==========================================================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me/ ========================================================== 秦吏 作者:七月新番 内容简介:   战国之末,华夏千年未有之大变局。   有人天生世卿。   有人贵为公子。   他却重生成秦国小卒黑夫,云梦秦简中的小人物。   为免死于沟壑,为掌握自己命运,他奋力向上攀爬。   好在,他赶上了一个大时代。   六王毕,四海一!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六国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黑夫只想笑问一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南取百越,北却匈奴,氐羌西遁,楼船东渡。六合之内,皇帝之土。在他参与下,历史有何改变?   秦始皇固有一死,天下将分。身为秦吏,又当如何抉择,是推波助澜,还是力挽狂澜? 第一卷 小亭长 第0001章 士伍,请出示身份证!   秦王政二十年(公元前227年)九月,秦国南郡安陆县,傍晚时分,云梦泽畔下起了雨,激起湖水涟漪阵阵,打得芭蕉七零八落,只有那些落到客舍屋顶上的,才不甘地被瓦片挡住。   湖边一家简陋的客舍内,鬓角发白的“舍人”,也就是店主人,正哼着楚地歌谣忙里忙外,却听到外边传来一阵狗吠,接着是沉重的敲门声。   “这么晚还有人来。”他骂了一句,才慢吞吞地挪过去打开门。   “多谢老丈!”   来客狼狈地钻了进来,只见他穿着一件湿漉漉的褐衣,下身穿绔,脚踩草鞋,用木棍作簪子,将发髻固定在头顶左侧,一抬头,却见其皮肤黝黑,五官方正,浓眉大眼,颔下无须,是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庶民……   年轻人一抹脸上的雨水,露出一口白牙,朝舍人作揖道:“老丈,天雨道阻,我想在客舍住一晚。”   “可有验、传?”   一听此人要住店,舍人瞬间从一个普通的乡下老头变得精明起来,目光扫向年轻人腰间短剑。   “有验传。”   年轻人埋头在褡裢里掏了掏,将杨木板制成的“验”,以及柳木条削成的“传”小心取出,见上面的文字没被雨水弄湿,这才松了口气,双手交给舍人,同时介绍起自己来。   “我是安陆县云梦乡士伍,老丈可以叫我黑夫!”   “黑夫?”   舍人在云梦乡有不少熟人,唯独没听过这号人物,他的目光在“验”和黑夫脸上来回徘徊,这认真劲,让黑夫有种前世被警察查身份证的错觉,一时间冷汗直冒……   由不得黑夫不心虚,因为他的身份可以说是真的,也可以说是假的!   原来,他早就不是原装的秦国人“黑夫”了,而是二十一世纪某省警官学院的学生,毕业后考上了县里的派出所编制,和朋友到湖边游玩庆祝,却为了救一位落水的小男孩不幸溺亡。   再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硬邦邦的榻上,被一群衣着古朴的“陌生人”包围着嘘寒问暖。   后来才知道,这是他的母亲、哥哥、弟弟等。自己大概是遭遇了小说里名为“穿越”的烂俗桥段,而且还一口气回到了两千多年前,成了名叫“黑夫”的秦国安陆县青年!   “黑夫,这不就是那封‘中国最早的家书’里的秦国士兵么。”   他看过一些节目报道云梦秦简,尤其对“黑夫木牍”印象深刻,却没料到,自己会变成那封信的主人……   想到自己的未来,他便不寒而栗,电视节目里说,黑夫是在军营里写的信。他们兄弟二人只是秦军普通小卒,不但要执行作战任务,还缺衣少食,必须写信向家里要钱买衣服,说再不寄钱,就要出人命啦!急急急!   黑夫向家里要的衣服和钱寄到没有,后世不得而知,但有一点是考古学家肯定的:在发掘过程中,墓里只有这封信而没有黑夫的遗骨,也就是说,黑夫很可能死在秦灭楚的战争中,只留下了这封信,被家人作为一个念想带入墓葬里……   “我会战死沙场,尸骨无存?”   黑夫开始绞尽脑汁,如何才能避免日后战死的命运,还不等想出个眉目来,当地村长(里正)就突然找上门来,点名要见他!   原来,黑夫今年已满17岁,按照秦国的律法,他作为一个成年男子,应该“傅籍”,也就是登记户口名字,并承担服役的义务。   这下黑夫可傻了眼,以为自己要被拉壮丁上战场了,虽然前世在警官学院受过一些训练,实习时也见过血,但单打独斗是一回事,在千万人厮杀的战场上是一回事。   他的大哥“衷”听了他的担忧后哈哈大笑,解答了黑夫的疑虑。   秦国在这方面还是考虑很周全的,作为人生第一次服役,黑夫只需到安陆县城当一个月的“更卒”,帮公家修城站岗,或是接受军事训练,不会上战场的,黑夫这才松了口气。   安陆县更卒集合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如今已经九月底,役期如火,黑夫只得匆匆收拾好行囊上路。   在里门外告别时,母亲和长兄衷对他千叮咛万嘱咐,这让前世年幼丧母,童年孤僻的黑夫感到了一丝家的温暖,开始渐渐认同这个身份……   到这时,黑夫心里也踏实了许多,他想:“既来之则安之,反正现在离那场决定我生死的大战还早,担心也没用,不如多看多听,好好了解这个时代,慢慢想保命之策。”   于是,黑夫便将焦虑抛在脑后,开始好奇地打量这个被史书称为“暴秦”的国度。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一路上,秦国制度之完备,律法之严明,都让黑夫大吃一惊!以为自己走错了片场,这还是古代么?   就比如说,他前来投宿这家客舍,舍人索要的“验”“传”。   “验”就是秦国人的身份证,由巴掌宽的杨木牌制成,上面篆刻有黑夫的籍贯身份:“南郡、安陆县、云梦乡、夕阳里人,名黑夫,家中第二子,是士伍,高七尺五寸。”   士伍,是秦国对没有爵位的平头老百姓的称呼。此外,秦国百姓比邻而居,五户一伍,十户一什,平日得好好种地,不许随意离乡。若是想出远门,不但要有说得过去的理由,还得由籍贯地所在的村长(里正)、派出所长(亭长)给你写个证明,这便是“传”,相当于秦国人的介绍信。   和现代一样,在秦国,不带身份证和介绍信不能住店开房,店主敢收留这样的人,就会被罚款,甚至丢掉饭碗!   所以舍人才对黑夫仔细盘问,细致到他家里有几口人,都是干什么的都要确认,还问他云梦乡夕阳里的几位老人家名字,身体可还好?以确定他身份真伪。   黑夫早有准备,一一作答,验传也没问题,舍人这才放过他,说道:“原来是去县里服役的士伍,随我进来吧。”   “唯。”   黑夫应诺,心里一颗大石头落地暗自庆幸道:“还好,我没有重蹈商鞅的覆辙。”   黑夫穿越前就听说这个故事,秦孝公死后,被新法触动利益的贵族联合起来,将商鞅打成叛臣,全国通缉。商鞅逃到一个旅馆想要投宿,却因为无法提供验传,而被店主拒之门外。   商鞅被自己一手创立的制度逼上绝路,真是莫大的讽刺。不过这样也好,在客舍里住的,不太可能有逃犯恶徒,大家都是秦国良民,可以安心睡觉了。   客舍不大,就是个二进的院落,经过院子时,黑夫看到这里停了一辆马车,大概是某位住店官吏的。   随后,他跟着舍人来到依东墙而建的一间大屋,但在进门前,舍人又突然回头道:“知道在客舍私斗是重罪么?”   黑夫忙道:“知道,我绝不会生事。”   秦国鼓励公战,严谨私斗,跟别人动手的人会被剃掉头发胡须,沦为刑徒。   “明白就好。”舍人还是让黑夫将所带兵器交出来,才臭着脸打开大屋的门,一股暖意顿时扑面而来……   屋内已有四五个人,正围着地灶烤火,见老舍人又带来一位客人,便各自挤了挤,其中一个瘦猴般的青年更是热络地招呼道:“小兄弟,来这坐。”   “汝等稍等,我去准备热汤。”   老舍人年纪大了,干什么都是慢吞吞的,客舍只给出差官员提供饭食,至于普通百姓,啃自己怀里的干粮就行了,能免费给他们一碗热汤喝,已是仁至义尽。   黑夫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盘腿坐下,一边烤着衣服,一边打量同一屋檐下的几人。他们的打扮和黑夫差不多,都是一身褐衣,湿漉漉的。这种天气还出门奔劳的人,都不容易,只一会儿,几个人便聊起天来,从今日的天气,聊到秋后的收成……   黑夫认真听着,时不时应和几声,他话不多,却很喜欢听别人交谈,可以让他更真切地感受这个时代的人和事,同时吸取有用的信息。   聊着聊着,话题慢慢偏转,从日常生活转向近来发生的“天下大事”上。   “汝等可听到传言了?”   那名招呼黑夫在身边就坐的瘦黑青年,名叫“季婴”,他忽然压低了声音,对黑夫等人道:   “我听关中来的人说,上个月,有个燕国刺客,竟敢在咸阳宫殿里行刺大王!” 第0002章 天下事与眼前事   “那燕人极其狡诈,竟借献地图为名,暗藏利刃,欲刺杀大王……”   “噫!”   旁边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仔细地听季婴讲述这惊心动魄的故事。直到听说大王没事,这才松了口气,纷纷诅咒起那刺客和燕国来,同时庆幸道:   “大王受上天庇护,绝不会有事。”   看得出来,至少现在,秦王嬴政在普通秦人心目中,还是同苍天等高的存在,极受敬仰。   只有黑夫对荆轲心生惋惜,随即陷入了沉思。   他从大哥衷处听说了,三年前(公元前230年),韩国被现在的南郡太守腾攻灭;一年前(公元前228年),赵都邯郸也被秦军占领,衷还参加了那场战役。   如今,荆轲刺秦王也已发生,这就意味着,燕国很快就要完蛋了!   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黑夫知道接下来的剧本:作为报复,秦王嬴政派大军伐燕,明年,燕都破,太子丹被杀,燕王退保辽东。   与此同时,秦军还在猛攻大梁城,魏国也很快会灭亡。   如此一来,秦国已经横扫北方,秦王嬴政的剑,即将指向南方的楚国!   “也就是说,再过两年,秦楚战争便会全面爆发。”   黑夫掰着手指一算,心中暗道不妙,那些看似遥远的天下大事,却与他息息相关,随着秦军的一次次胜利,死亡的脚步也在慢慢逼近自己。   秦灭楚的战争持续了好几年,最剧烈时,秦国大将王翦动用了六十万人……南郡与楚国临近,是征兵重地,黑夫作为本地士伍,肯定无法幸免。   到时候征兵令递到手里,他该怎么办?   逃走!?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马上就被黑夫否决了。   不行!秦国对逃匿兵役的“亡人”十分严酷,一旦被拿获,非但本人要刑耐为奴,连家人、邻居都会牵连受罚,一人逃跑,全家遭殃啊。   就算真逃了又能逃到哪?虽然安陆县距离楚国不远,只要小心点,避开关梁摸过去不算难事,但秦国统一是大势所趋,六国灭亡只是先后问题。   就算离开中原也没用,再往后,秦始皇还会征服已知世界的所有地区,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就算黑夫逃到天涯海角,最终还是会落入秦的统治。   再说了,虽然秦国的百姓要缴纳沉重的赋税,要应付密集的劳役兵役,是比富饶的中原苦了点,精神世界也没有齐国人富裕,但最重要的一点是:这里好歹给下层人民提供了一个公平公正的上升渠道,那就是军功爵制度!   不止投胎是门学问,穿越也是,那些小说里一睁眼就成为卿族庶子、公子王孙的,真是羡煞黑夫也。若他也有个好出身,当然更适合在其他国家醉生梦死、为所欲为,可作为一个没有背景,却满怀理想的庶民,还是留在秦国更好些。   “汝等又在非议什么?若是谁乱说话,诽谤大王、官府,休怪老朽去告奸!”   这时,舍人才慢吞吞地送来热汤,不忘出言警告。   众人连道不敢,他们相互使了眼色,停住话头,起身接过热汤。   那个话多的季婴刚喝了一口,便抱怨道:“老丈,这热汤不热啊,是不是没烧开!”   老舍人瞪了他一眼:“不爱喝,便出去喝雨水!”   季婴这才停止了抱怨,只在老舍人背后小声嘟囔。   黑夫心里好笑,这客舍虽然不大,但修缮得当,好歹能起到遮蔽雨势的作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谁也不敢触怒老舍人,被赶到外面淋雨,他们这群人是要么是无爵的士伍,要么是低级的公士,的确没法让人高看一眼。   在随便应付完黑夫等人后,老舍人又进了厨房,不一会出来时,身后多了一个妙龄少女,穿着棕色深衣,双手端着托盘食盒,亦步亦趋地跟在老舍人身后,应是他的女儿。   此女虽谈不上漂亮,但还是立刻吸引了炉边士伍们的注意,性情跳脱的季婴想打个呼哨,终究没敢,只是起身瞧了瞧那托盘上的精细饭食,咽了下口水问道:“老丈,这是饭食是给谁送去的?”   舍人依然没好气搭理他们,冷笑道:“给左舍那位大夫送去的,汝等若是想吃,先把爵位升上去再说!”   大夫,是秦国二十等爵的第5级,已经算中等爵位了。   季婴只得又蹲下来,盯着那少女扭动的腰肢看了许久后,直到她消失在视野外,才愤愤不平地说道:“我见那盘中不但有精米白饭、清冽浆水,还有肉食!舍人还带着女儿亲自去送,莫不是想让那位大夫纳其为妾?这老不羞,也真做得出来啊!”   “毕竟是大夫,待遇与吾等士伍自然不同。”   黑夫也不由发出了感慨,他不像季婴一般愤世嫉俗,而是默默坐下,从褡裢里取出母亲为他准备的食物:“餱”(hóu),就是把蒸好的饭曝晒成干粮,虽然能填饱肚子,但味道实在不敢恭维。   他只能闻着隔壁传来的鱼、肉喷香吞咽干饭。传到耳边的,还有老舍人毕恭毕敬的讨好话语,对比刚才的态度,真是天差地别。   这件事让黑夫更加理解了,秦国就是个等级分明的阶级社会,待遇完全由爵位决定。   不但吃的不一样,住的地方也不一样,像黑夫他们这些过路的小老百姓,只能在地面上挤挤睡。不更以下爵位者,相当于小科员,可以睡大通铺。像隔壁的大夫,相当于后世的县局处级干部,则有专门的一间屋子歇息,也许还有舍人的女儿帮洗脚捏足……   唉,人跟人的差距啊。   等黑夫就着热汤吃完饭,夜已经很深了。老舍人忘了给大屋里的地炉加柴,火很快熄灭,周围越来越冷,士伍们只能挤在一起抱团取暖。   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这种待遇,迅速沉入睡梦中,室内鼾声四起,但黑夫却睡不着,他还在思索未来的打算。   “人分三六九等,自古已然。”   黑暗中,回想这些天经历的事,黑夫捏紧了拳头,暗暗下决心道:“我算是明白了,若想在秦国过上好日子,若想摆脱填沟壑的命运,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获得爵位!”   ……   PS:既然马非百,林剑鸣等秦史大咖在专著里都管秦始皇叫“嬴政”,小说里也不必考究了,一切以顺口优先。 第0003章 爵位难得   就黑夫所知,商鞅变法后,秦国分二十等爵,从最低级的公士、上造,到最高级关内侯、彻侯。   按照秦律规定,得到爵位,就可以得到田地、房宅以及为你干活的仆从奴隶。每提升一级,待遇就水涨船高,可以从无立锥之地的贫民摇身一变,成为小地主、大地主甚至是拥有自己封地的君侯!   爵位越高,担任的职务也越高。   黑夫猜测,历史上,黑夫兄弟之所以会战死,就是因为担任了冲锋陷阵的兵卒。   可若他被征召时已有爵位,作为军官,拥有自己的部属,就相当于把自己的性命握在手中,只要小心谨慎,一定有机会活下来!   想归想,可眼下,黑夫才是0级的士伍,别说什么大夫、官大夫了,就算是一个1级的公士爵,也不好挣啊。   在秦国想要得爵,大概有以下几个途径,最快捷的就是战场上砍人头立功!   秦法规定:“斩一首者爵一级。”大哥衷继承的“公士”爵位,就是父亲在战场上厮杀数次,好不容易砍下一颗人头换的,其代价就是,便宜老爹落下了一身的伤,回来后没几年就死了……   此外,爵位还可以靠勤勉农耕、告奸、捕盗、做小吏积累劳绩等得到,问题是农事没有三年五载是见不到成效的,告奸和捕盗可遇不可求,至于做小吏……   眼下黑夫只是个刚成年的愣头青,又无门路功绩,谁会任命他做吏?那汉高祖刘邦之所以能当上秦朝的亭长,靠的是早年在乡中做游侠留下的名望,这些,初出茅庐的黑夫统统没有。   思绪千头万绪,好似外面的猛烈雨势,打在瓦上劈啪作响,客舍好像在云梦泽洪波惊涛中漂浮着的一叶孤舟。   黑夫感觉自己也是这个巨变时代中的一艘小船,被卷在水流里,就算知道“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的大势走向,却又碍于出身,一时找不到加入进去的法子……   就这样,在迷迷糊糊睡了一晚后,次日清晨,黑夫早早便起,一推门,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那位“大夫”的马车依然停在院子里,马车染着红黑相间的漆,好不漂亮,一白一黑两匹马已经套上了缰绳,随时准备出发,可怜他却得一路走去县城,怕是要磨出满脚水泡。   用屋檐上滴落的水擦了擦脸后,黑夫离开了客舍,门口已有个人在等他,正是昨夜讲了“荆轲刺秦”一事的季婴。巧的是,他说自己是涢水乡士伍,也要去县里服役。   不待黑夫说什么,季婴就十分热络地要与他搭伙:“此去县中还有大半日行程,不如一起同行,也多个照应。”   黑夫想想也对,二人一起服役,算是袍泽了,接下来一个月还得朝夕相处,便与季婴结伴而行。   这安陆县的地势南低北高,南部是云梦泽,平畴沃野,被称之为“云梦乡”;中部有涢水流过,汇入云梦泽,有河谷平原,为“涢水乡”;北部是丘陵岗地,层岚秀出,也是县城所在,黑夫二人便沿着云梦泽畔的道路缓缓北上。   经过一夜骤雨,云梦大泽恢复了平静,鱼儿跃出水面,白鹭在浅滩上缓缓踱步,季婴是本乡士伍,对这一带十分熟悉,加上他是个话多的,便一路都在给黑夫介绍风土景致。   “黑夫,汝可知道,这安陆县,乃至整个南郡,五十多年前还是楚国土地。”   “自然知晓。”   黑夫点了点头,南郡乃是后世湖北省,也是曾经的楚国腹地,治所江陵更是楚都郢城。几十年前,秦国大将白起伐楚,鄢郢之战淹死十多万楚人,打得楚军四散。楚顷襄王便弃了国都,逃亡东方,这之后才有屈原悲愤投江之事。算起来,三代之前,黑夫祖上也是楚人,至今楚音未改。   “那汝更应知道,这云梦泽一带,乃是楚王的猎苑,我祖父曾与我说起当年楚王狩猎盛况,据说是结驷千乘,旌旗蔽天,兕、虎被追得满地跑,随便一抬手一张弓,就能射死一头麋子……”   说完,季婴又舔了舔嘴唇,一路攀谈下来,黑夫差不多了解这个同龄人的性情了,多嘴、小机灵、又有些贪吃,便笑他道:“莫不是又想吃肉了?”   “谁不想?”   季婴反问,但拍了拍瘦巴巴的肚子,叹气道:“可惜近来云梦泽干涸不少,各类野物迁徙到其他地方去了,就算是靠近道路可以打渔的小泽,如今也无人敢去。”   黑夫奇道:“这又是为何?”   “因为近来多有亡人南逃,遁入泽中为盗!我听说不少商贾、渔民途经此地,都被劫了财物,害了性命!县中屡次勒令附近亭舍追剿,却总让贼人逃了。正因如此,我才约你结伴而行。”   “亡人为盗?”黑夫心中不由一动,看向远处,这里水泽连绵,灌木从生,的确是落草为寇,打家劫舍的好地方。   南郡与楚国江南地区犬牙交错,这里山林密布,江湖纵横,不管是秦国逃避兵役的亡人,还是楚国那边的流民,都喜欢往云梦泽里跑。   在今年四月份的一篇官府公文《语书》里,连南郡太守腾也无奈地承认,南郡是秦国诸郡里,淫俗最重,治安最差的地区。安陆县更是重灾区,岸边三五成群的小贼不少,这一带的百姓都不敢单独出门。   黑夫却不怕,他在警官学院没白待三年,还是学了点格斗本事的,对付一二盗匪当不在话下,便拍了拍腰间的短剑,笑道:“若是那些盗贼不长眼,劫到你我头上,那算是彼辈挑错了人!”   “壮哉黑夫!”季婴大笑起来,他也眉飞色舞,拍着胸脯吹牛道:“其实我也有些武艺,在涢水乡,谁人不知河口里季婴的名号……”   黑夫则看着他那瘦猴般的身板,笑而不语。   谁料,话音未落,前面被灌木丛遮蔽的小路尽头,却有数不清的绿头野鸭被惊飞,接着,便是声嘶力竭的呼救:“有贼人!救命!救命!”   “贼人?”刚才还大言不惭的季婴,立刻一个激灵趴到了地上。   黑夫则站直了身子,眯着眼观察那边发生的事,只见远处有个人从灌木丛里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往道路这边狂奔,不多时,那边又跑出来几个衣衫褴褛、手持武器的人,面色狰狞地追了过来。   他们奔逃追赶的方向,正是黑夫和季婴所在的位置!   “一,二,三,四……”   季婴略一计算人数,心里打起了退堂鼓:“有四名贼人,还手持利刃,吾等恐怕对付不了,黑夫,你我还是避一避罢……”   无人应答,季婴一回头,却惊讶地发现,黑夫已经赫然起身,大步迈了出去!   “你这是作甚!”   季婴大惊,本想自己逃走,但又想起什么,犹豫了许久,还是一咬牙,也跟了出去,一边追一边骂道:“黑夫,你不要命了!”   黑夫回头发现季婴居然跟了上来,不由高看了他一眼,笑道:“这里地广平阔,吾等躲也躲不开,跑也跑不远,不如去帮帮那人,三对四,不一定输。再说了,若见死不救,事后被官府知晓,你我皆要受罚。”   前世的他,就是个三观很正的人,朋友们说他有一股侠气。进入警官学院后,更多了一份责任心。   如今二世为人,面对贼人拦路劫掠杀人,黑夫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路见不平一声吼,该出手时就出手!   再说了,大哥衷曾提及,在秦国,见死不救会受罚,若能捕盗,则有赏!   寻觅已久的机会就在眼前,还犹豫什么?   他大步向前,拔出腰间短剑,把它当成格斗匕首般右手反握,发出了来到这个时代后的,第一声长啸!   “贼人,黑夫在此,休得放肆!”   ……   PS:“有贼杀伤人冲术,偕旁人不援,百步中比野,当赀二甲。”——《法律答问》   另解答之前的疑问,秦国成年不是看身高么?答,是的,但“十六年九月……初令男子书年。”从这一年起,秦人成年与否开始看年龄。 第0004章 见义勇为是每个秦人应尽的义务   “黑夫黑夫,果然是莽夫也,害我不浅……”   季婴手持短剑,小心提防着面前的贼人,心中十分后悔。自己往日是多么精明的一个人,怎会一时冲动,跟着黑夫站到这四名盗贼面前呢?   先前那个被追赶的人大概是本地商贾,逃命之余,还不忘身上的沉重包裹。见有人来挡住贼人,他顿时面露喜色,立刻钻到他们身后,道了声“多谢”便一溜烟不见了踪影,只留季婴和黑夫以二敌四。   那四名贼人一看就是云梦泽的盗匪,其中三人衣衫褴褛,面目黝黑,手持简陋的武器,或是短棍绑着的戈头,或是斧头、鱼叉。唯独居中那虬髯大汉,竟然披挂着残破的皮甲,手持一柄磨得铮亮的铁剑!   此人是贼人的头目,见季婴和黑夫二人坏了他们的好事,便双臂一张,让三名同伙散开,同时用浓重的本地口音道:“若想留命,便让开!”   黑夫没有惧怕,前世的他在派出所实习时没少跟着执行任务,类似的场面见多了,便笑道:“这话该是我对汝等说。”同时他对季婴这边一指道:“你一个,我三个!”   说完,黑夫便猛地上前,逼近虬髯大汉,作挥刺状,迫使那贼目往后退了数步……   事情发生的飞快,等季婴反应过来,黑夫已经吸引了三人的注意,剩下一个贼人则找上了他。   季婴虽然吹牛说自己武艺了得,实际上只学了点防身的三拳两脚,好在与他交手的贼人也没什么本事,两人菜鸡互啄相持良久,除了满身泥土气喘吁吁外,竟都未受伤。   但季婴依然心里拔凉拔凉,觉得黑夫以一敌三,肯定不是对手,等那三名贼人解决了黑夫,就要来围攻他了。   这下倒了血霉了!季婴简直欲哭无泪,暗骂道:“我才十九,还未娶妻呢!若就这么死了,如何对得起父母?”   正他寻思着如何脱身时,却听到背后传来一声闷哼,季婴大惊,还以为是黑夫中招了,抽出空档一瞧,却是个恶狠狠扑向黑夫的持斧贼人,已经倒在地上,脚踝挨了一剑,同时还捂着肚子部位,表情痛苦不已!   “咦?黑夫这厮身手不错。”   还不等季婴出口称赞,眼前的贼人又扑了上来,二人扭打在一起,过了好一会才分开。这时候他又听到一声惨叫,连忙回头,却见那使短戈的贼人也被黑夫击倒在地,双手捂着鲜血淋漓的大腿,哭嚎不止,短剑深深扎了进去,只留剑柄。   这下季婴有些吃惊了:“一连击倒两人,黑夫真是厉害!”   事情发生的太突然,季婴根本不知道身后发生了什么,但接下来的事,让他终生难忘。   此时,黑夫的剑插在第二名倒地贼人腿上,手里已无武器,可他还需面对那个全副武装的虬髯大汉,这下该如何是好!   虬髯大汉也想到了这一点,张狂地哈哈大笑起来,“小竖子,任你身手了得,没了兵器,也不是乃公的对手!”   说罢,他便怒吼一声“受死!”,单手持刃朝黑夫冲去!这架势,是要将黑夫捅个对穿!   季婴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黑夫竟也不慌,他在原地站立,双腿岔开,脚下微动,双拳放在胸前,一对眼睛死死盯着虬髯大汉的动作,确定其攻击范围。   等他快冲到跟前时,才猛地一让,同时右手手迅速抓住贼人左手臂,向自身用劲一拽,左手变拳向贼人肘部砸去!   哐当!只一下,就干净利落的将虬髯大汉的短剑从手中打落。   不单是季婴,连虬髯大汉也一愣,这可是空手夺白刃啊!   虬髯大汉受惊,连连倒退,他失了武器,却仍恶向胆边生,欲挥拳反击。   黑夫早有预料,先是一个格挡,抓住他手臂,其后左脚抬起,使劲向贼人腹部踹去,正中下怀!   待大汉吃痛弯腰时,黑夫再以左手肘猛地砸向他背部,迫使虬髯大汉整个人趴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就被黑夫捡起武器,顶住了喉咙……   整个过程不过瞬息,黑夫以行云流水的招式,干净利落地放倒了三个贼人!   季婴已经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与他对峙的那个贼人见此情形,早已落荒而逃……   黑夫按住虬髯大汉,已是气喘吁吁,他知道自己刚才处境很危险,远没有看上去那么轻松。   秦国尚武,男子出门都携带兵器,他的短剑只有一尺多,和后世武警学院的格斗匕首等长,而反握匕首格斗,恰恰是黑夫练习最多的技能。而且他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所以招式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防不胜防。   那两个贸然冲上来的贼人长期挨饿,身体羸弱瘦小,当然敌不过黑夫,没两下就被放倒在地。   麻烦的是,黑夫的短剑刺入持短戈贼人腿上时,虬髯大汉也在攻击他,迫使黑夫弃剑而退,手肘也被刺开一道伤口。   好在,他还有一道杀手锏,那就是前世在武警学院学会的“擒敌拳”!来到这个时代后,他瞅着没人时,也会练上几招,不想今天就派上了用场。   擒敌拳有十六式,手脚并用,摔擒合一,根据不同的情况,可力战四门。   一线民警所面对的往往不是接受过系统训练的技击高手,而是空有蛮力的流氓,或者持械暴徒。所以擒敌拳用来对付古代落草为寇的小盗贼,再合适不过。   至于季婴眼中神奇的“空手夺白刃”,不过是擒敌拳的第四式“抓腕砸肘”,是对付手持凶器歹徒最好用的一招,然后再一个“绊腿抡摔”,一招“侧踹下砸”,就制服了虬髯大汉。   这几个贼人虽是亡命之徒,可劫掠的多半是手无寸铁的商贾渔夫,哪里见过这么专业的招式?再加上以三敌一有些大意,轮番上阵,给了黑夫各个击破的机会。若他们一拥而上的话,黑夫觉得自己不一定能赢。   “愣着作甚,快帮我将他们绑起来。”   这时候,身下的虬髯大汉开始死命挣扎,黑夫连忙制住他,见季婴还在原地发呆,便喊了几声,季婴这才反应过来,一瘸一拐地过来帮把手,刚才的打斗中,他扭到了脚。   “黑夫,原来你武艺竟如此了得,难怪不怕以少敌多。”   季婴解下腰带,找来藤子,帮黑夫将三名贼人绑得严严实实,开始一个劲赞他的身手。   “那你又为何随我站出来?”季婴的三脚猫功夫,黑夫也看在眼里,不过他没有鄙视,没有马上转头逃跑,已经挺不错了。   “我还不是怕事后官吏追究。”   季婴有些无奈地解释道:“你说的没错,律令有言,若有人在大道上劫掠杀人,距离百步以内的路人不加以救援,当赀(zī)二甲!”   赀,就是罚款的意思。这条规定黑夫知道,这也是他对秦国律法心生敬意的原因之一,在后世,见义勇为也仅仅是一种“美德”,可在秦国,见义勇为却被律法明文保护,变成了一种义务,每个秦人都应尽的义务!   “若后世也能如此……”   黑夫心生感慨,还真不是他厚古薄今,只是那些老人倒地不敢扶、扶了反倒受讹诈的二十一世纪怪现象,实在让人心寒,只能道一句“人心不古”。   若是放在秦国,有老人倒了你敢不扶试试?被人扶起来你敢讹诈试试?   秦国官吏分分钟就用法律而非道德,来教你做人!   “你可知罚二甲值多少钱?”季婴绑上了最后一个绳结,抬头问道。   “这……”黑夫初来此时代,对各种物价还不甚明了。   还不等他想起来,季婴便连珠炮似地说道:“在南郡,一甲为1344钱,赀二甲则是2688钱!”   “真贵!”   黑夫唏嘘,他好歹知道,安陆县的米价,根据丰年荒年的不同,每石四十到一百二十钱不等,就拿今年的米价“石八十”来算,赀二甲,等同于罚33石小米,是黑夫这样的七尺大汉一年半的口粮,不是一个小数目。   要说秦律的特点是什么,一个字:细,老鼠咬了粮仓口袋这种小事也要管。再来一个字:重!从罚款便可见秦律处罚之重。   这意味着,只是没有扶跌倒的老奶奶,就能让一个本不富裕的士伍承受巨大的经济损失,难怪后世常说秦律严酷。   但另一方面,有重罚,就必有重赏!   在绑好三名贼人,找了点草药叶子帮黑夫处理手上伤口时,季婴又神秘兮兮地问道:“那你可知,捕获群盗一人,官府有多少赏赐?”   黑夫道:“勿要吊我胃口,快说罢。”   “这是我在乡中听游徼说的。”   季婴拿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了个十四,又写了个三,然后指着它们说道:“律令有言,能生擒群盗一人,相当于斩首二级,官府赏十四金!金一两,值576半两钱……”   还不等他掰完手指,黑夫就心算完毕,倒吸了一口凉气道:“十四金,便是8064钱……我的天。”   “没错没错,你擒获三人,当有两万四千多钱的赏赐!”   说到这,季婴羡慕地拍着黑夫肩膀道:“黑夫,你发大财了,苟富贵,无相忘啊!”   ……   PS:捕盗赏赐数额,参考岳麓书院藏秦简《尸等捕盗疑购案》:“产捕群盗一人,购金十四两。”当然,眼下这些盗贼是否属于群盗罪,后文再论。 第0005章 没见过这么多钱   “两万四千多钱!?”   黑夫被这个“天文数字”惊住了。   乖乖,这都能换十副上好的甲衣了。换算成谷子,就是三百多石,近两万斤!   不过想想也对,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秦律和它的前辈《法经》一样,捕盗律位列第一,因为盗贼横行道路,会给社会治安造成了极大破坏。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对这种状况痛心疾首,因此用重赏鼓励官吏、百姓捕盗,也在情理之中。   这下黑夫可有些美滋滋了,如果一切如季婴所说,他就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士伍,摇身一变,成了秦国万元户。   不过他又发觉季婴看向那三个盗贼殷切的目光,心里闪过一个念头,便笑道:“季婴,你说的不对。”   “哪里不对?”季婴一愣。   黑夫道:“明明是你我二人路遇盗贼行凶,便一同将其缉拿,这功劳,应该有你一份才对!”   “我……”季婴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刚才是有些后悔,为何没拿下那个与自己对峙的盗贼,也对黑夫的好运气有些眼红,却没好意思提出分功。因为这三个盗贼,都是黑夫凭一己之力拿下的!他只是在旁边呆看,什么忙都没帮上。   黑夫却不这么认为:“多亏你牵制了一名盗贼,不然四人一拥而上,我此刻已是道旁死人了。”   “我当真受不起。”   季婴脸红了,还欲推辞,黑夫却已打定了注意,拍着他道:“吾等也算同生共死了,这富贵,当共有!”   这下可把季婴感动得不行,几次张口,都又咽了回去,半晌后才朝黑夫重重作揖道:“黑夫,从今日起,我季婴,便拿你当亲兄弟一般对待了!但凡有用得到我的地方,尽管吩咐!”   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在黑夫看来,这季婴虽然身手差了点,又多嘴,人倒还不错,尤其是他遇事时没有逃跑。所以黑夫觉得,这个朋友,值得交,能得其一诺,也许未来还真用得上呢。   再者,匹夫无罪,怀璧其责,黑夫一个人得了这么大的赏赐,他心里也有些不安。光靠他一个,可没法同时看住三人,不如多个共谋者,一起押解贼人。反正减去一人,剩下两人也可以让他得到一万六千多钱的赏赐,够多了。   有这些钱,就算几年后到了军队里,黑夫也不用写信回家跟母亲要钱要衣了,他的命运齿轮,也因此被撬动了一点点。   二人相互推让的时间里,三名盗贼中,两名受伤者在哎哟呼痛,那个被五花大绑的虬髯大汉却突然发出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得如此剧烈,口水流到了胡须上,似乎是见到了这世上最大的笑话,要将肺腑都笑出来。   季婴大怒,过去狠狠踹了他一脚,骂道:“贼人,有何好笑的!”   虬髯大汉抬起头,咧嘴道:“我笑的是,没想到我竟如此值钱,为何活了三十多年却从不知道?”   黑夫和季婴一愣,那虬髯大汉喋喋不休地说了起来:“我叫潘,与汝等一样,也曾是秦国士伍良民,从没离开过本县半步,直到有一天,官府征召我入伍,于是便穿着破衣烂衫出发,当时心情迫切,还想着能砍几颗首级得爵,光耀乡里,谁料……”   “谁料,你发现战场上的滋味一点不美妙?”   黑夫大概能猜出这虬髯大汉经历了什么,前世时,他家有位参加过自卫反击战的伯父,曾对他们说过,不是每个人都能适应战场,对一些人来说,一点点死亡的味道便足以令他们崩溃,当你冲锋向前时,总有人朝着反方向逃跑。   古代更是如此,秦国无岁不兴兵,理论上每个人只会被征召两次,但唯独这条律令,成了一条空文。实际情况是,在秦王的意志下,每个士伍都必须年复一年,参加无数次战争。在战场上,弟弟眼看着哥哥死去,父亲失去儿子,乡党的肚皮被利剑划开……即使是前十次战斗中幸存下来的人,也有可能在第十一次厮杀中崩溃。   于是就有了逃兵,有了亡人,而在秦国的法典里,这种人,已经是死人、奴隶的同义词了。   “在秦国,逃亡一次,就再也做不回士伍,也回不了乡里了,就算回去,父母兄弟也早就连坐服刑。”虬髯大汉声音低了下来,这就是他被迫落草为寇的故事。   黑夫默然,这贼人,让他想到了历史上的黑夫兄弟,或许一念之差,他们就跟这人一个下场。   再过十几年,那汉高祖刘邦恐怕也是类似的处境吧,逃匿山中,欲求大赦而不得,老婆孩子也被捕下狱,最后索性反了。   “汝等说说,做士伍时微如草芥,一文不值,当了盗匪却身价倍增,好笑不好笑?”   季婴挠了挠头,却又硬起心肠,再踢了那虬髯大汉一脚,骂道:“但你在云梦泽为盗,肯定伤了不少性命,劫了不少钱财!有今日也是活该!”   虬髯大汉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涨红了脸,朝地面啐了一口,吐出一颗打斗中被磕掉的牙,大骂道:“胡说!乃公手上是有几条人命不假,但遇到的都是穷鬼,休说十四金,连一金都没见到过!”   季婴不再理会他,又出主意道:“黑夫兄弟,反正吾等要去县城服役,如今只有二三十里路,紧赶慢赶,天黑就能到,直接押着三个盗贼过去罢,早一些交到县狱里领赏,你我也好安心。”   “有道理。”黑夫颔首,他虽有兔死狐悲之感,但事关自己未来的生死存亡,容不得他心软,只好让这几人给自己的富贵做垫脚石了。   那虬髯大汉被反缚双手,和其他二人拴在一起,却还在嚷嚷:“从亡出军营的时候起,我便知道会有今日,是烹是戮,也豁出去了,只是还有一个请求……”   黑夫看向他:“你说。”   虬髯大汉用又像哭又像笑的表情道:“汝等将我押送官府后,若是得了赏,一定要让我看一眼,摸一下!让我知道,自己真值那么多钱!”   “闭嘴!”季婴没来由一阵心酸,又踢了大汉一脚,只是这一下,没有那么重了。   黑夫、季婴将三名贼人提拎起来,逼迫其上路。谁料,就在这时,道路上却有一群人呼呼赫赫地跑了过来,他们全副武装,手持弓箭、戈矛、短剑盾牌,甚至还有个骑马的。   远远看见黑夫等人,那骑马者便加速疾驰过来,远远便大声喊道:“贼人何在?”到黑夫跟前数步外,他才一握缰绳让马停了下来,马蹄扬起的灰尘扑了黑夫二人一脸。   季婴吐出沙土,大骂道:“你这厮,想要作甚!”   马上之人二十余岁,他头戴赤帻,身披皮甲,内里是绛色衣服,腰间带剑,长了一张瘦长的马脸。   见三名贼人被缚,来者面色一喜,就要下马过去查看,黑夫对他倨傲的态度很不满,便伸手一拦,止住他去路。   此人顿时老大不高兴,板着脸道:“大胆!你可知我是谁?”   “不知,只知盗贼已被我擒获。”黑夫寸步不让。   二人目光相对,一时间,气氛剑拔弩张起来!   “壮士,亭长……误会,误会。”   就在这时,方才那个被贼人追赶逃走的商贾也气喘吁吁的来到这里,连忙上前劝架,对黑夫二人行礼道:“多谢二位壮士救命之恩。”   而后他又介绍起那人来:“这是本地湖阳亭长,是我找来的救兵,亭长,那些盗贼便是在此埋伏袭击了我……”   “亭长?”   黑夫暗道不妙,果然,就在这时,那些手持兵器的人也陆续过来了,他们有四人之多,炸呼呼地围住了黑夫二人,将弓箭兵器对准他们! 第0006章 抢功的   亭,是秦国的基层单位,主要设置在道路旁,掌管方圆十里的治安,亭有“亭长”,或称之为“亭啬夫”,负责巡查乡里,稽察非违,捕拿盗贼等,就好比后世的派出所所长。   亭长之下,还有一些属员,称为求盗、亭卒,可以携带军队制式兵器弓、弩、戟、剑等。   在古代遇上了同行,黑夫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因为他没有感觉到这些“派出所民警”丝毫善意,他们咋呼呼地将黑夫、季婴一围,兵器凑到了身前数尺处。   有了帮手后,那湖阳亭长气势更盛,他用审讯嫌疑犯的口吻道:“汝等是何许人也?可有验、传?”   平头老百姓就是比当官的低一等,没办法,黑夫和季婴只好又交出自己的“身份证”“介绍信”让他检查了一遍。   湖阳亭长只是随意一看,便冷笑了起来:“原来只是两个去县城服役的小士伍,也敢与我当道叫板!”   他看不起二人卑微的身份,扬起头道:“这盗贼,真是汝等擒获的?”   季婴回答道:“好叫亭长知晓,是我二人协力擒拿,正要送往县城交付官府。”   湖阳亭长眼珠一转,让人取来他的二尺板牍和绳索,官气十足地说道:“我身为一亭之长,逐捕盗贼是我的职责。”   他指着旁边那三名被缚盗贼道:“既然此案在本亭发生,理当由我来审讯、押送,汝二人不是要去县城服役么?且速去,这贼人,交给我便好……”   黑夫和季婴面面相觑,对亭长的要求感到愕然,季婴连忙凑到黑夫耳边道:“这湖阳亭长莫不是想要抢你我功劳,千万别答应!若是他自行押解贼人去县城,那两万多钱,就与吾等无关了!”   黑夫点了点头,深以为然。   秦国的重赏制度,使得对首级、功劳的争夺十分剧烈,在家里时,他可没少听大哥衷说起,在战场上,有时为了争抢一个首级,袍泽之间便能拔刃相向!更别说平时了。这亭长肯定在打三名贼人的主意,若从了他,到手的巨赏就要飞了!   于是黑夫抱拳道:“此去县城也不远,吾等自行押解便可,不劳亭长费心了。”   季婴也嚷嚷起来:“没错,亭长请回罢!让那商贾随吾等去一趟县城作证即可。”   “此事岂由尔等说了算?”   湖阳亭长脸色一板,正要动怒,他的副手,那个身材矮小,手持弓箭的求盗却眼珠一转,在他耳边低语一番。亭长这才压住火气,绕着那三名贼人走了一圈后,不屑地说道:“盗贼狡猾,武艺了得,就靠你二人,也能将其制服?我不信!”   同时,那求盗又朝那商贾使了个眼色,商贾是湖阳亭人,与亭长、求盗熟识,顿时了然。   他便将黑夫、季婴拉到一边,对他们说道:“二位壮士,做人勿要太贪,湖阳亭长听闻有盗,便带着亭中求盗、亭卒大老远赶来,没有功劳,亦有苦劳,岂能让他们白跑一趟?”   黑夫冷冷道:“那当如何?”   商人露出笑脸:“反正贼有三人,不如便与亭中众人分了!就说是共同擒获的,何如?”   他话才说完,季婴便低声骂道:“好你个忘恩负义的奸商,好心救了你,你却想来坑吾等,方才黑夫兄弟豁出性命死斗,靠本事擒拿的贼人,凭什么分给别人?想都别想!”   被季婴喷了一脸口水,那商贾老好人做不成,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去。   商洽未果,湖阳亭长也露出了凶恶的面目,一挥手,他手下的求盗、亭卒又手持武器逼了上来,吓了季婴一跳:“君欲何为?”   湖阳亭长冷冷道:“将贼人交予我!汝等自行离开,不然……”说着扬起了手中板牍、绳索,这是要武力抢夺了。   季婴有些怕了,他回头看了看黑夫,想让他拿个主意。   黑夫没动声色,他一直在思索该怎么办。   离家前,老实巴交的大哥衷对他一再嘱咐,出门在外,凡事要忍让,休要与人口角私斗,尤其是不能得罪有爵的官吏。   这湖阳亭长虽然只是斗食小吏,毕竟是个官,按照秦律,平民与官吏动手,不管占理不占理,都要论罪,一旦服刑,这辈子就算完了。   可湖阳亭长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又让黑夫气不打一出来。不管是将贼人拱手相送,还是与亭长等人分功,他都不甘心。   该怎么办?黑夫陷入了两难。   恰在此时,他却看到道路上有一辆马车缓缓驶来,车上染着黑红相间的漆,两匹马一黑一白,不正是昨夜与他们同在一个客舍中那位“大夫”的车驾么?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   “若是真遇到了冤屈,最好的办法,就是报官!”这是大哥反复交待他的话,事到如今,黑夫也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他立刻瞅了个空子,猛地撞开了求盗、亭卒们的包围圈,往外一窜,跑到路中央张开双臂,拦下了马车!   亭长、商贾、季婴等人被这变故惊呆,一时半会没反应过来。   那车夫也没料到会有人拦路,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黑夫面前数尺外勉强停下,车夫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竖子,竟敢当涂拦道,你可知这是谁的车?”   “自然知道!”   黑夫这会也不讲究,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行礼,高声大喊道:“小人有冤情,还望大夫做主!”   过了一会,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里面露出了一只手持竹卷的手,还有一中年人的面容,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脚穿锦履,的确是位文质彬彬的官吏。   文吏看了黑夫一眼,缓缓问道:“汝有何冤情?且道来。”   黑夫道:“小人是前往县城服役士伍,昨夜与大夫同宿于客舍。今早与同袍结伴而行,路遇盗贼劫杀商贾,便上前阻止,擒获三名贼人,正想送去县城交付官府,谁料……”   这时候那亭长等人也来到路心,黑夫便指着他道:“谁料当地湖阳亭长欲夺取贼人,将功劳占为己有!”   说完这话,黑夫心里怦怦直跳,他只希望,自己没有赌错,眼前的这位文吏大夫,是个能明断是非的好官!   “上吏明察!”   湖阳亭长十分慌乱,眼前这位大夫他是认得的,连忙下拜连连顿首:“下吏只是按照惯例询问一番,并无夺功骗赏之意!这士伍,他是诬告!”   双方争执不下,那马车上的大夫倒是不急,他一手捏着竹卷,一手摸着唇上胡须,目光在黑夫、亭长二人中间来回游移,又瞧了瞧其他人等,以及三名被五花大绑的盗贼,很快便有了主意。   “孰真孰假,汝等押解案犯,随本吏去县里走一趟,便知晓了。”   末了,他才表明了自己的身份:“此案在我职权之内,我乃安陆县狱掾,喜!” 第0007章 喜   这天日暮时分,安陆县官寺,县狱正堂内,安陆县丞终于结束一天的办公,将头从堆积如山的简牍中抬起来,就在他拍打酸痛的脖颈时,便听门口小吏来报,说是狱掾喜回来了。   “这么快就回来了?”   县丞顿时大喜过望,连忙整了整衣冠,竟打算亲自出门相迎。   秦国制度,县以县令为长官,治于县寺,铜印黑绶、秩六百石。县丞为次官,治于县狱,铜印黄绶、秩四百石。   县丞的职责是辅佐县令管理政务,相当于后世的副县长兼法院院长。而狱掾,只是县丞之下分管诉讼刑狱的属吏,相当于法庭庭长,作为上司,实在没必要亲自出迎。   但安陆县丞却很清楚,这位“喜”非一般下属可比,此人在安陆县当了许多年的文书、令吏,素有干练之称,后来又调任邻近的鄢县做狱掾,负责法律解答和法律执行,秉公执法的名声甚至传回安陆来。   秦王政十五年时,喜又投笔从戎,参加了秦国攻赵国之役,戍守平阳,立下功劳,从不更升为第五级的“大夫”,当然,此大夫与春秋时的大夫不是一个概念,只是一个不算高的中等爵位罢了。随后,喜又被南郡太守平调回治安极差的安陆县任狱掾,希望他能约束不法。   几年来,虽然喜工作兢兢业业,手里没有一起冤案发生,但也没什么亮眼的事迹,所以安陆县丞一开始也把他当作寻常下属看待。   直到今年七月份,喜的母亲病逝,喜回乡安葬服丧。两个多月里,没了喜的协助,县丞愕然发现,自己的工作,居然比以前重了三倍不止!其他属吏治狱、封诊、爰书,也没有喜办的妥帖,还出了不少纰漏。   想想也对,放眼整个安陆县,上哪去找像喜这样,能将整部秦律一笔一划抄写下来,并倒背如流的循吏?   安陆县丞醒悟过来,原来,喜才是他治理安陆刑狱的左膀右臂啊,可怠慢不得。   出门后,县丞大老远看见喜的身影,便大笑道:“本丞总算将君盼来了!”   “下吏岂敢让县丞亲迎,真是折杀我也。”   喜是秦昭王四十五年生人,今年三十六岁,头发黝黑束冠,唇上两撇矢状胡,身穿窄袖深衣,标准的文吏打扮,见县丞亲迎,他连忙作揖,口称不敢。   县丞将喜扶起,发现他还是老样子,衣服里常常放着一卷竹简,好方便吃饭、乘车时翻阅,手指上永远沾着墨汁,谁知道他一天要抄写多少律令?   “喜君真是一点没变啊。”县丞心中感慨。   二人携手返回堂上,县丞对喜家里的丧事唏嘘了一番,喜却早就从丧母之痛中走出来了。这个工作狂没有与上司多做寒暄,而是单刀直入,谈及了今天途径湖阳亭时遇到的案子,同时问县丞,当由谁来负责?   县丞皱起眉来,此事涉及一个亭长知法犯法,有些棘手,再加上这两个月他忙于案牍,巴不得喜回来分担点工作,便捋着胡须道:“既然是君途中遇到的案件,那士伍黑夫也是向君自告,便由君来审理,如何?”   “喜决不推辞!”   喜这个人没什么爱好,就是对审案、抄秦律情有独钟,任何疑难案件都能迎刃而解。两个多月没有接触刑狱,喜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就像一把生锈的钢刀,急需一场案件来磨砺一番。   不过,刨除那亭长的官吏身份,今天遇到的这场案子并不复杂,对于如何审理,喜早有方略,便向县丞请示道:   “在我看来,此案可以一分为二。第一,是商贾鲍自告盗贼劫掠案。第二,是士伍黑夫、季婴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夺功骗赏案……只有确定前案盗贼罪行、被执经过,后案才能审理。”   和后世打官司差不多,秦国的诉讼、审讯皆有固定流程,一起案件想要进入这个流程,首先必须有人告发,才能作为一场审讯的开端。若是受害人自己告发,则为“自告”,相当于后世的“原告”。   喜又说,如今三名盗贼已被系于县狱,并安排了医者为受伤的贼人疗伤止血。两案的自告者、被告者也统统被他带了回来,很快就可以正式开案!   “喜君真是雷厉风行,君办事,我放心。”县丞十分满意,便安心地当起了甩手掌柜,让喜自行抉择……   ……   喜告别县丞后,又马不停蹄地赶到自己办公的屋子,他的两名下属,令吏“怒”和狱吏“乐”已经在此等候多时。   他的下属取名也是凑巧,乐常对怒说,再找个叫“哀”的人来做文书,他们这个小官署就凑齐“喜怒哀乐”四种情感了。   喜却没工夫说笑,他一边在案上写着“封诊式”,也就是此案的审讯原则、程序,一边说道:“汝等当知,讯狱开始前,先要确定案犯和自告者的姓名、身份、籍贯。”   二人点头:“这是自然。”   喜便安排道:“怒,你面凶声厉,让人胆寒,便负责去询问三名盗贼,稍稍威吓一番。”   “乐,你面善声悦,便负责去询问三名自告者,使其勿要惊慌,安心等待讯狱。”   怒和乐连忙称是,从知道上司回来起,他们便明白,自己加班加点的苦日子又来了,好在这位狱掾喜办案经验丰富,对付什么样的人该用什么法子,统统了然于胸。   “至于那湖阳亭长和求盗等人……”   喜停下了笔,抬起头,冷冷说道:“身为亭长,却知法犯法,可见是个胆大妄为之人,听说他家中还有些背景,汝等恐怕应付不来,就让我去亲自会会他。”   怒、乐二人唯唯应诺,说自己明日一早就去办这些事。   “明早?”   喜却摇了摇头道:“看来本官不在这两月里,汝等懈怠不少啊。”   他站起身,开始训导二人:“早在商君变法之时,便要求官府必须处置完当日公务,不可拖延过夜!”   怒、乐二人头皮发麻,这位上司最敬佩的人就是商君了,凡事皆喜欢效仿,言必称之。   果然,喜又手指朝上,引用了一句商鞅的话。   “商君曰,以日治者王,以夜治者强,以宿治者削!”   当天能把政务都处理完的国家,就能在天下称王;拖到当夜处理完,国家也能强大;但如果拖过了夜,明天再办,这样的国家就削弱了!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地方区区小吏,虽不敢说所做的事能助大王王天下,也不敢说能使秦国强盛。但至少,不能因为吾等的懈怠,致使国家削弱……”   怒和乐面面相觑,不就是加班么,怎么扯到国家大事上去了?   其实还有一句话,喜没有明说。   他已经听说了,这犯案的湖阳亭长,竟是县左尉(公安局副局长)的侄儿!   秦国制度,大县置右、左二尉,主辑盗、兵役。左尉是安陆县里第四大的官,位列喜之上,县丞之所以将此案交由喜来审理,就是怕与左尉结仇啊。   左尉一家在安陆县很有背景,广结宾客,倘若喜不能迅速办理此案,恐怕夜长梦多,给人以上下其手、徇私舞弊的空间!   如此想着,喜便抄起案上的笔、削,大步走了出去。   “不必等到明天,怒、乐,汝等立刻随我出门,连夜审讯!”   ……   PS:喜的生平见《编年纪》   两个小吏的名致敬《国家宝藏》,不过真正的喜恐怕是个很认真的工作狂,不会是撒贝宁演的那样逗趣。 第0008章 咱们法庭上见   另一边,黑夫和季婴自打来到安陆县城后,就被狱吏带到县狱安置,不过不是牢房,而是县狱的客舍,据说这是专门给他们这类“自告”准备的。房间不大,却还算干净,地上是两床稻草垫,可以让他们歇息,不过不能随意走动,上溷轩(厕所)都得有人盯着,一日两餐都有供应——当然,都只是最粗糙的粝米。   季婴很不安,黑夫闭目养神时,他一直在来回踱步,担心这担心那,过了一会突然问道:   “黑夫兄弟,你说那位喜大夫,能秉公办案么?”   “应该能吧……”黑夫躺在稻草垫上漫不经心地回答。   听到“喜”自报名号时,他也是微微一惊,记得前世电视节目里说,云梦秦简最大的发现,还不是“黑夫”写给家里那封信,而是名为“喜”的安陆县官吏棺材里满满当当的秦律摘抄,这为考古学家打开了通向秦代的大门……   除了散落的那一千多枚喜亲手抄录的简牍外,棺椁内竟再无其他值钱的陪葬品,可见,这是一位多么热爱自己的工作的公务员啊。   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枉法吧?   说来可笑,事到如今,黑夫只能将希望寄托在秦律的公平正义上了。   天色已黑,二人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料,外面却忽然有人推门而入!   黑夫连忙起身,微弱的光从外面撒入,却见是一个面色和蔼的皂衣小吏,手持笔、削,其装束打扮,简直是兵马俑里那尊“文吏俑”的翻版。   见季婴、黑夫向他行礼,小吏便笑呵呵地说道:“不必多礼,我只是一区区斗食小吏,不算个官,汝等坐下说话。”   于是黑夫与季婴便跪坐在稻草垫上,这位自称“乐”的狱吏坐于他们对面,在案上放好一个固定竹简的小木架,点亮膏油灯,打了个哈欠后,开始了例行的询问。   询问的事情,无非是黑夫和季婴的姓名、身份、籍贯,最重要是,他们之前有没有犯罪前科!   “没有,绝没有!”季婴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黑夫也说,自家有兄弟三人,皆是良民士伍,没有做过任何不法之事。   “没有便好。”乐脸上笑嘻嘻,可说出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若是有前罪而故意隐瞒,等县丞知会乡、里得知后,对尔等可大为不利啊!”   二人依然说自己没犯过法,乐才带过不提。   过了一会,黑夫没忍住,问道:“上吏,我二人是来县里服役的,最后期限是十月初一,若是误了役期……”   乐给他吃了颗定心丸:“服役之事不必操心,县丞已向县尉那边发去文书,说明情形,汝等好好配合审案即可。”   乐又告诉他们,今日询问的信息被记录下来后,会发往他们的原籍进行核查,并要求乡、里以书面形式进行答复,就叫做“爰书”。不仅原告如此,被告那边也是这个流程,等他们身份都确认无误后,就会开始正式的审讯了。   黑夫道:“敢问上吏,大概何日能审讯?”   乐笑道:“盗贼供认的籍贯并不远,就在邻县,爰书来回只需两日,不出意外的话,三日后便能开始讯狱。到时候,汝等作为自告,要与所告之人对薄公堂,说明案发经过,列举人证、物证,再相互诘问……”   黑夫一愣,哈?感情这秦国审案,是让被告原告互怼,法院默默旁听,再做出决断。   到时候,打官司的双方还得扮演自己的律师,唇枪舌剑一番?   这倒是黑夫没想到的,他对古代审案的印象,就是各种古装电视剧里的青天大老爷惊堂木一拍,手臂粗的板子往犯人身上打去……   末了,那小吏乐离开时,还撂下了一句话。   “届时,汝等只需据实陈述,万万不可说谎!切记,切记!”   等房门再度闭上后,季婴开始发愁,因为他虽然听乡中小吏科普过一些律法,尤其对犯了什么事要罚款多少记得很清楚,但却从未与人诉讼,对薄公堂。   “怎么办?”他看向黑夫,问道。   “凉拌!”   黑夫却倒头便睡。   由此看来,这秦国不愧是以法家闻名于世,审起案来一板一眼,有自己的规矩,而不是按照官吏个人喜好胡来。   且不说这件事己方占理,就说他前世在警官学院时,可是上过刑讯课的,还去法院旁听过许多次,不就是跟被告对质么,怕个鸟!   一时间,黑夫竟期待起三日后的“讯狱”来。   ……   在一般人想象中,古代的审案,大概是这样的:   县衙外,人山人海,大堂之上,写有“明镜高悬”四个字的匾额高挂正中,下面端坐着县令老爷,头戴乌纱帽,堂下摆着龙虎狗三把铡刀。当人犯被押上来时,两旁衙役高喊“威武”,青天大老爷便“啪”地一拍惊堂木,指着人犯道:“先打他三百杀威棒!”……   然而到了“讯狱”,也就是法庭上见那一日,黑夫看到的情景却是这样的:   这场审讯并没有放在县寺衙门,而是安排在一墙之隔的县狱,县狱内里是牢狱,外面是正堂。从外表来看,就是个狭小的庭院,一点没有官府应有的气派,只是那些石子铺成的路面,连落叶都清扫得干干净净。   进入正堂后,黑夫发现这里也没有可以让人击鼓鸣冤的地方,更不对外开放,一扇“罘罳”,也就是土制的屏风挡在人口处,上面涂成白色,又用墨写着几行秦国篆字。   黑夫本来就识字,不然哪能到军营里还可以给家里写信?却见上面写的是篇名为《为吏之道》的文章。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然后就是什么“五善”“五失”……这是秦国对大小官吏的要求,翻译成白话文,就是要廉洁奉公,忠于职守,禁止假公济私,要亲近百姓,做官要为百姓除害兴利之类的,应该和《中共领导干部廉洁从政若干准则》里的内容差不多。   总之,看得黑夫发愣,这还是传说中的“暴秦?”   “希望今日审案的官吏真能做到这几点。”   黑夫、季婴在狱吏“乐”的指引下绕过屏风步入正堂,才发现堂上就坐的审判者非是安陆县令、县丞,而是狱掾喜!他今天一身黑衣,头戴獬豸冠,正襟危坐,好不威风。   见到此人,黑夫心里一颗大石头顿时落地,听那个狱吏乐说,这位喜大夫在安陆县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又极得县丞倚重,棘手的案子,都会交给他代办,由他审案的话,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这时候,喜已经在审理“盗劫商贾鲍”一案了,黑夫他们被带入堂内时,正好那名商贾“鲍”在交待那天他前往乡市,在距离湖阳亭九里的道旁遇盗贼抢掠,惊惧而逃的经过。   随后,就轮到三名戴着枷锁的盗贼,跪在堂下陈述自己的犯罪事实。   那名和黑夫搏斗过的虬髯大汉首先招供道:“我名为潘,是竟陵县士伍,住在某里,去年二月被征召入伍,前往北方赵国作战,因天大雨,畏惧远行而逃亡,后遁入云梦泽为盗,与其他三人结识,罪行一如商贾潘所说,没有犯过其他罪过。”   竟陵县,是南郡18县之一,和安陆县隔着云梦泽相望。这大汉在陈述时,堂上左右坐着的吏员们,都持笔在木牍竹简上沙沙地记着。那认真劲,好似后世法庭上的笔录员,他们要将案犯的一言一行都加以记录,再作为档案封存入库,后世出土的秦简,大多是类似的东西。   主法官喜在潘陈述时没有打断他,只是不停在简牍上写着东西,直到他说完之后,才又问道:“除此次劫掠商贾鲍之外,没有其他罪行?”   潘迟疑了一下,说道:“没有!”   这时,季婴却偏过头来,对黑夫嘀咕道:“我记得那一日,他不是说手上有好几条人命么……” 第0009章 法家都是处女座强迫症   “讯狱喧哗,当笞(chī)!”   还不待黑夫回答,那个眼神凶巴巴的令吏“怒”就瞪起眼睛,指向了季婴,随即堂上待命的两名武吏便走了过来,将季婴按倒在地!   “小人只是有案情要表明……”   季婴大喊冤枉,但一码归一码,怒亲自手持竹板,往他脊背、臀上抽去!   黑夫无奈地闭上了眼,一直听着竹板响了十下,季婴也嚷嚷了十声,这场临时刑罚才算结束。   好家伙,被告没被打,原告先挨了板子,可这只能怪季婴自己多嘴。   笞刑是最轻的肉刑,除了皮肉之痛外,不会造成大的损伤,等板子打完了,喜才问季婴,究竟有何案情要提供给官府。   季婴这下老实了,将那日盗贼潘所说的话,一五一十陈述出来。   喜听完后点了点头,看向盗贼:“潘,果真如此?”   “那是我一时胡说。”潘却仍旧心存侥幸,断然否认!因为他知道杀人是什么后果。   “好,既然你不承认有其他罪行,那且听听这是什么。”   喜摊开面前的一封竹简,念道:“二十年九月甲寅,竟陵县丞,敢告安陆县丞……”   这是竟陵县回复的爰书,接下来,就是一大段潘的罪行,包括他年轻时数次应征入伍,参与战争,却因作战不积极被斥责,回乡后又散播消极言论,被邻居举报,于是罚为戍卒,前往北方戍守。却在北上途中击伤了押送人员,抢夺了甲衣和武器,逃入云梦泽。   这之后,潘还试图潜回籍贯所在地,携带他的妻儿一起出逃,却被他的邻居们制止,潘再次伤人遁走。   “你如今还敢说,没有其他罪过?”喜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潘见自己的老底全部被揭穿,头沮丧地垂下,承认了这些罪过。   喜的声音又柔和下来,似乎已对潘的一切了如指掌:“你的罪行,本吏无一不知,无一不晓,之所以不拆穿,是要看你是否有认罪之心……比如说,半年前在竟陵县小河里那起入室杀人劫掠案,你是否也参与了?竟陵县的爰书里说,那起案件幸存者口述的凶犯容貌身材,与你完全相同!”   喜的脸说变就变,吓唬道:“若是不从实招来,本官便要用刑了!”   和后世脑补的秦朝十大酷刑不同,秦国的审讯,以收集证据、加以诘问为最上乘手段,直到案犯实在冥顽不灵,才会对其用刑,但在官吏们眼中,这已经是下乘做法了。   潘刚才只是沮丧,现在却是大惊失色了,他连连稽首,如倒豆子般,将自己犯过的一切罪过统统说出。   原来,他手里真背了两条人命,还参与过大小五六次抢劫,只是抢掠的钱财不多。   可惜秦国判案,可不管你抢了多少钱,看的是你那颗犯罪的心!哪怕只是一文钱,就算是不值一文钱的绳索、桑叶,也算盗!更别说杀人了。   不过,杀人还不是最极端的犯罪,秦国刑律里最严重的罪行,除了谋反外,当数群盗罪。   接下来,喜又让潘的两名同伙一一陈述自己的姓名籍贯、罪行。结果让人大吃一惊,他们居然是从楚国江南地(湖南)逃入云梦泽的楚人,一共三人,今年夏天才和潘搭伙。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喜虽然早知晓此事,但还是皱起了眉。   秦国的律法只适用于秦的郡县,可管不到楚国去,如此一来,这两名楚国盗贼的籍贯、罪行就无法核实,只能按惯例判决。   到这时,就轮到黑夫、季婴二人出场了,一如刚才那样,先陈述自己的名字、身份、籍贯。   喜则反复向他们确认,当时看到的盗贼,仅有四人?   “的确只有四人。”黑夫现在对喜十分佩服,整个县狱正堂,俨然成了他表演的舞台,其敏锐、干练,绝不亚于后世任何一个受过专业训练的法官!   “按照律令,既然少于五人,那便构不成群盗罪。”   喜摸了摸胡须,对众吏员说道:“记下来,潘等人,不算群盗,只能以普通的盗杀罪论处。”   这样一来,这场案件的经过、犯罪的性质已一清二楚,但还不算结束,喜的目光又转向了黑夫二人,询问起擒拿盗贼的经过。   季婴似乎忘了刚才挨打的事,眉飞色舞地说了起来,尤其对黑夫一人击三贼,空手夺白刃的事迹好好吹嘘了一番。他自从认了黑夫做兄弟,黑夫的本事,仿佛也成了他自己的本事,与有荣焉。   季婴别的不行,八卦吹牛可有一套,在他说到精彩处时,那些一直在记录审讯经过的小吏,竟纷纷停下了笔墨,凝神细听。   喜依然没有打断季婴,等他口干舌燥地说完后,才偏头问黑夫:“是这样么?”   黑夫只得硬着头皮道:“言语虽有些夸大,但大体不差,小人的确是以一敌三,不过季婴也与另一贼人搏斗许久,若不是他协助,我恐怕已是道边死尸。”   喜点了点头,没有贸然相信,又问了三名盗贼一遍,见他们没有异议,才将咨询的目光投向了令史“怒”。   原来怒的职责,不仅是维护公堂秩序,还包括尸体检验和现场勘验工作,相当于后世的法医。秦以法家思想治国,凡事力求精准,前日被派去问询三名贼人时,怒已经将贼人的伤口情况一一记录,并提交检验报告书“爰书”。   “楚盗甲左脚踝外侧有一刃伤,横向,长9寸,是短剑划伤的痕迹,腹部有淤伤,是被重拳击打的痕迹;楚盗乙的右腿外侧有一处刃伤,纵向,长4寸,宽1寸,创口平滑,是短剑刺入的痕迹,其余部位无伤……”   在看完伤检爰书后,喜便能知道,黑夫并没有说谎,击中贼人的部位,伤口深浅都一一吻合,这才面露诧异道:“看你年纪不大,竟有如此胆魄、身手。”   黑夫还在那震惊于秦国勘验制度之先进,都能和后世法医媲美了,却听喜问他:“你的武艺,又是跟谁人学的?”   他暗道不妙,他的擒敌拳可不是这时代的东西,眼看喜如同处女座强迫症般,瑕疵必较,当然不敢胡说,只能找个死人来做挡箭牌。   黑夫便道:“是亡父传授,他曾在军中服役,斩首立功,拜爵为公士。又曾在山中打柴,与野猪搏斗,领悟了一套拳术,因为在三个儿子里最偏爱我,便只传给了我……”   骗鬼哩!没记错的话,便宜老爹最疼爱的,明明是小儿子“惊”,也就是历史上跟黑夫一起去军营里的弟弟。不过黑夫现在已经练得说谎不露破绽了,反正便宜老爹已死去好几年,喜就算有再大能耐,还能问到鬼身上去?   果然,喜皱了皱眉,虽然直觉告诉自己,黑夫没有如实相告,但也未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便不再追究,只对堂上的文书小吏们道:   “记下来,三名盗贼应是黑夫与季婴擒获无误,接下来,便是湖阳亭长一案了……”   他看向黑夫:“黑夫,你之前自告湖阳亭长、求盗等欲抢功骗赏,如今可还坚持?”   黑夫拱手:“官府鼓励告奸,小人也坚持自告。”   喜板起脸道:“湖阳亭长乃是官府斗食之吏,你可知诬告官吏,若被坐实,可是要坐诬反告,受重罚的!”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退路了,黑夫昂首:“小人知道,但小人只是陈述冤情,不敢隐瞒。”   “好。”喜点了点头,朝怒和乐示意道:“将湖阳亭长等人带上来!今日之内,定要将两案一并审理完毕!”   伴随着一阵脚步,湖阳亭众人被分别从堂下带上,有那瘦小的求盗,还有三名亭卒,他们来到堂上后,都死死瞪着黑夫,愤恨之情溢于言表……   长了一张马脸的湖阳亭长走在最末尾,他一上堂,先是四处张望,找到了作为证人站到一旁的商贾鲍,用目光逼视他,在鲍畏缩地点了点头后,湖阳亭长这才松了口气。   他转而看向黑夫,暗暗冷笑起来:“小竖子,待会对质诘问之时,保管让你瞠目结舌,难以自清!”   ……   PS:本章审讯过程、问答经过、法官最后的解辞,参考《封诊式》讯狱条。   另附上云梦秦简爰书《贼死》一文翻译:   一男尸体在某家南边,仰卧。男子头上左额角有一处刃伤,背部有两处刃伤,都是纵向的,长各4寸,宽各1寸,创口中间凹下,像斧砍的痕迹。周围出血,污染了头部、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身穿单布短衣和裙各一件,短衣背部相当于创口部位,有两处被刃砍破,衣背和衣襟都染血。   尸体西侧有一双秦式麻鞋,一只距尸体6步稍多,一只离尸体10步,把鞋给尸体穿上,刚好合适。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白,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   看完之后我觉得自己需要冷静一下。 第0010章 哪只手打的你?   湖阳亭长名贞,年纪二十余岁,家住县城,据说是县左尉的亲戚,继承父爵,为第3级的“簪袅”(zān niǎo)。他靠着自己的武艺本领通过了秦国的官吏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年少得志,素来轻狂。   或许是因为贞拥有爵位、官衔,便由他先讲述事情经过……   “好叫上吏知晓。”   贞似乎很熟悉讯狱程序,先毕恭毕敬地朝主审官行了一礼,缓缓说道:   “当日我正在湖阳亭内,与亭中二三子操演兵器,突然接到本地商贾鲍来求救,说有一伙贼人在亭南九里外袭击他。”   “我不敢怠慢,立刻召集求盗、亭卒,迅速前往。到了地方后,见三名贼人已被缚住,但擒获他们的二人却在原地窃窃私语,不知在商量什么。”   “我心中生疑,上前盘问,按惯例查验二人验、传,同时询问他们如何以二敌四擒下贼人?不料名为黑夫的士伍却推三阻四,一言不合,竟与我动起手来,还打了我!后来又见上吏车马,他便撞倒了求盗、亭卒,跑到路中诬告我抢功骗赏……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他说谎!”   季婴急了,但好歹记住自己刚才为何挨打,一直忍道湖阳亭长说完,才忙不迭地反驳他。   “湖阳亭长,我与你之前又不认识,无冤无仇,为何要诬告你?以我一人之力,如何敢当着湖阳亭众人的面打你一个亭长?”黑夫没忍住,开始诘问他。   湖阳亭长翻了翻白眼:“或许是你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或许是你仗着武艺高强,目无长吏。”   这时候,喜示意黑夫可以陈述了,于是黑夫便将湖阳亭长贪图那三名贼人的赏赐,先劝诱他们一起分功不成,竟打算武力强夺的事复述了一遍……   “只是小人跑到路边向上吏喊冤时太过急切,不小心撞倒了求盗和亭卒,仅此而已。至于亭长所说我武力反抗,还出手打了他,绝无此事,不知他为何要这样说……事情便是如此,毋他解。”   黑夫差不多摸清秦国法庭的运作规律了,强调程序公正,法官拥有很强的缜密性、逻辑性,人证物证并举,真的和后世庭审十分相似。   在这种情况下,湖阳亭长还敢信口雌黄,究竟是心存侥幸呢?还是早有准备呢?   黑夫心中有些不安,再看向那个深秋里还热得满头大汗的商贾鲍,隐隐猜到了缘由……   堂上,主审官喜一边听着二人陈述,一边在简牍上记下他们说法矛盾的两处地方,并提出了疑问。   “其一,湖阳亭长贞,是否曾劝诱黑夫二人,分功骗赏?”   黑夫、季婴当然说有!   亭长、求盗、亭卒等人则断然否认,说没有!   再问三名盗贼,他们则说,当时被缚于一旁,距离较远,未能听清。   于是,那名商贾鲍作为证人,就成了关键的点,喜以咨询的目光看向他,却见鲍迟疑良久后,小心翼翼地回答:“小人并不知有此事……”   “不好!这家伙果然翻供了!”   此言一出,黑夫心里一沉,季婴更是暴跳如雷,大喊道:“你这奸商,吾等明明救了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伙同彼辈诈伪!”   “我又不曾与他们关在一起,如何串供诈伪?”   商贾鲍也豁出去了,拿出在集市吵架的架势,拍着自己的胸脯道:“你二人从盗匪手中救了我是不假,但在这堂上,当着狱掾,我敢有半句不实之言,就让丘鬼造访我家!”   丘鬼,是当地迷信的诸多鬼神的一种,居说它拜访谁家,谁家就会穷困潦倒,身为商贾说出这样的毒誓来,也是够拼的。   季婴气得想要跳过去打商贾,黑夫却拉住了他,对喜说道:“狱掾,这商贾乃是湖阳亭人,与亭长等人熟识,当日他便为其做说客,想让吾等与湖阳亭分功劳,他的证词,不可信!”   “信不信由不得你!得由狱掾明察!”   湖阳亭长见形势反转,开始露出了笑。   然而,喜却没有偏听任何一方的说辞,而是将此页翻过,问起了下一个问题。   “其二,黑夫当真对湖阳亭长动手了?”   黑夫知道湖阳亭长等人为何要这么抹黑他,秦律规定,士伍与人打斗,便是犯了“私斗”罪。因为对方是官吏,更要罪加一等,按照“贼伤人”论处。应当剃光头发,罚去做一年城旦,也就是修王陵、筑城墙之类的苦活。   所以湖阳亭长等人一口咬定黑夫动了手,实在用心险恶。   黑夫和季婴当然是矢口否认,说自己知道这是律法不允许的,没有胆量与官吏动武。   湖阳亭众人却言之凿凿,都说看到黑夫打人了,大概是他仗着自己武艺高强,目无官吏。   至于三名盗贼,则说当时他们的视线被亭卒遮挡,没看清。   双方说法相反,于是那名商贾鲍,又成了关键证人……   “我亲眼看到,黑夫挥拳打了亭长!”   鲍到这时候也不在乎什么良心不安了,开始拼命往黑夫身上泼脏水,将黑夫如何与亭长口角,如何恼羞成怒,如何仗着自己武艺高强,举拳就打……描述得绘声绘色。   鲍陈述的时候,黑夫抿着嘴不说话,季婴听着这一切,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吾等危矣,危矣!”   季婴知道,事情已经大为不妙了,狱掾提出的两个问题,最后的证词都对己方不利,如果都被坐实的话,他和黑夫可是要面临重罚的!   且不说殴打官吏的“贼伤人罪”,若是他们俩状告湖阳亭长夺功骗赏不成立,还要面临“诬告罪!”依秦律,将对诬告者处以与所诬罪名相应的刑罚,这就是“诬告反坐”。   两罪并处,他和黑夫非但捞不到赏钱,还会受到严重的惩处,或许明天就会被脸上黥字,沦为官奴,发配边疆做戍卒,甚至会牵连家人。   另一边,湖阳亭长贞似乎看到,胜利的天平正慢慢偏向己方,顿时得意洋洋。   看来外面传来的消息没错,那些暗地里运作还是有些用处的,这商贾鲍素来胆小,略一吓唬,便站到他们这边来了。   他已经寻思着,等这场案子胜诉后,自己要如何庆祝了,或许可以去城里的女闾乐呵乐呵,向那些依偎在他身边的女子嘲笑黑夫的愚蠢、不自量力……   小小士伍,也敢告官?可笑!   到这时,商贾鲍已经陈述完毕。   喜在写下的关键证词后,目光看向黑夫二人:“汝等,可还有话要说?”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自我辩护的机会,不然,就得将命运寄托在喜的判决上了。   但季婴别无他法,嘟囔着自己冤枉,头却越垂越低……   这时候,黑夫却站了出来,他请示喜道:“上吏,我可否问商贾鲍等人一个问题?”   喜对黑夫在绝境下,还能如此冷静略微诧异,颔首道:“但问无妨。”   黑夫踱步到商贾鲍面前:“你说你亲眼看到我挥拳打向湖阳亭长?”   鲍努力挺直身子:“看见了。”   “打了几拳?”   “一……一拳。”   为了不让证词太过失实,他只敢编造黑夫打了亭长一拳,就被众人拦下。   “那我问你,你可看清楚,我是用哪只手打了他?”   黑夫举起双手,他家世代农耕,这是一双常年劳作的手,掌心有茧,臂膀粗壮有力,仿佛往前轻轻一递,就能将獐头鼠目的商贾鲍掐死……   鲍心虚地后退半步,两只小眼睛左看右看,拿不定注意,最后只能按照自己的常识,笃定地说道:“应当是右手!没错,是右手!”   黑夫笑而不语,又回过身,问湖阳亭众人:“汝等也声称看到我挥拳打人,用的是哪只手?”   求盗、亭卒们面面相觑,最后都选择附和商贾鲍的说法:“是右手。”   最后,黑夫站到了湖阳亭长贞跟前,二人身高差不多,四目相对,都已将对方当成了仇敌,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冷笑道:“亭长,你自己挨的打,不会不记得了吧?”   湖阳亭长感觉此事或许有诈,但事到如今,他若说出不同的答案,定会让狱掾生疑,反而不妙,他便不耐烦的指了指黑夫的右手:“是右手打的我,打到了我腹部……”   说着,他还掀起上衣,腹部的确有一个浅浅的瘀伤——这是湖阳亭长让手下一位亭卒用力打的。   他话音未落,堂上的角落里,突然爆发出一阵哈哈大笑!   “哈哈哈,可笑,真可笑!”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那个戴着枷锁的虬髯盗贼“潘”,正笑得浑身发颤。   “案犯,你为何发笑?”喜止住了要去惩处潘的狱吏。   潘抬起头道:“我笑这亭长、商贾愚笨,我记得清清楚楚,黑夫是用左手拔出的剑,之后也一直是左手持刃,这才让吾等料不到他的招式,遭了算计。”   “与我赤手相搏时,他也是左手力道更大,但凡以拳击我,都是先用左手,打在身上生疼。亭长、商贾不知,反诬其用右手伤人,岂不可笑?”   此言一出,商贾鲍、湖阳亭长等人顿时目瞪口呆,而堂内更响起了文吏们飞速记录证词的悉悉声。   “没错,我怎可能用右手呢?”   黑夫也捋起右手的袖子,递到令吏怒的面前,却见他右手肘上有个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吏明察,我右手在擒贼时受伤,至今仍活动不便,如何伤人?”   “大夫,的确如此。”怒仔细查验后,回头禀报。   喜面露惊奇,晓有兴致地听着黑夫的陈述,而那湖阳亭长、商贾早已面如土灰。   黑夫慢慢走到大堂中央,此时此刻,他已经成了这场讯狱当之无愧的主角。   “更何况,就像潘证实的一样,哪怕不受伤,我与人动手,从来都是左手先出拳,至于为什么……”   黑夫朝他们一笑,龇出一口大白牙,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高过头顶,像是一场比赛结束后宣布胜利的运动员:   “因为,我是左利手!”   ……   PS:原告被告相互诘问,参照《张家山汉简》中记载的“毛诬讲盗牛案”,发生于秦王政元年。 第0011章 自食其果   左撇子,在古代又称之“左利手”,西方视之为不祥,中国虽然也觉得右手才是“正手”,但对左利手也没有过分歧视。   现如今,黑夫是左利手这一事实,使得湖阳亭长、商贾鲍等人的供词不攻自破。   主审官喜当然没有轻易相信,他还特地让黑夫上前,在一块木牍上写下自己的名。   说来你可能不信,一直以来被说成“愚民”的秦国,却是战国七雄里识字率最高的国度。虽然商君把诗、书之类的东西都烧了个干净,却设置了“学室”培训专门的法律从业者,这相当于是高等教育。   此外,乡里小吏也被要求识字,若是亭长、里民不识字、数,如何为国家统计户口,编排徭役?在此基础上,又有“以法为教,以吏为师”,商鞅曾说:“吏民知法令者,皆问法官。故天下之吏民无不知法者。”要求官吏必须向民众普法。眼前的喜,年轻时就是做这工作的,每日接待前来上访问法的人。百姓问完以后,法官还得把所问之事写在木板上,剖成两半,一半存档为《法律答问》,一半让百姓作为凭证带回去。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不但律法深入人心,一些聪明点的人,也有了渠道认字。   黑夫认识的篆字不算多,会写的只有几百,他左手持笔跪坐在地上,一笔一划、方方正正地在木板上写下“黑夫无罪”四个秦小篆。此事便不再存疑,如果他是右利手,这字早就歪斜到不知何处去了。   刚才还信口雌黄的商贾鲍一下就垮掉了,他面如死灰地一屁股坐倒在地,好似一摊烂泥。   之后,在喜尖锐反复的诘问下,商贾鲍连连稽首,承认了和湖阳亭长串供做伪证的事实。   在他这里打开缺口后,喜又连续攻陷了那三名亭卒,他们都招供,说自己只是受亭长、求盗所逼,才说谎的。   最后,求盗买也供认不讳,只剩下湖阳亭长一个人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输在左手、右手这简单的区别上。   这时候再翻供,已经晚了。   至此,这两起案件的真相水落石出,喜在和属吏们略一合计后,便开始当堂“读鞫(jū)”,也就是宣读判决书。   这一下,黑夫再次见识到了秦律的缜密,几乎每一种罪名,都有对应的刑罚。   首先被定罪的,是三名盗贼。   虬髯盗贼潘,他犯下的是逃避戍役的“亡人罪”,以及多次抢劫杀人的“盗杀人罪”,单凭后者,他就是板上钉钉的死刑。二罪并罚,潘将被处以磔(zhé)刑,等送回籍贯所在的竟陵县确认所有罪行后,再当众处死,分裂尸体后砍头,悬首张尸示众……光想一想那场景,黑夫就头皮发麻。   其余两名楚盗则运气较好,他们刚好不满足五人及以上为盗的“群盗罪”,又因为不是秦人,官府无法确定他们之前的身份、罪行,二人也说自己从未杀过人。所以按照普通的“他邦亡人”和“盗罪”论处,黥为城旦。可以想见,在南郡的土木工程中,又多了两个刑徒,而且赎买为庶民的机会不大。   这之后,就轮到给湖阳亭众人论罪了。   “湖阳亭长贞,身为官府斗食之吏,本该持二尺木牍,向治下百姓宣扬律令,却知法犯法,欲夺盗骗赏,并诬告士伍黑夫伤人。三罪并处,当髡、黥,戍边!但念其有爵,削除三级爵位抵罪,改为髡、赎黥,服鬼薪之刑。”   湖阳亭长贞跪在地上,呆呆地听着自己的判决书。   他刚成年就继承父亲的爵位,成了一个受人尊敬的“簪袅”,可依旧心心念念,想要再升一级,到达第4级“不更”,那样的话,就可以永远免除每年一个月的更卒之役……   所以前些日子,他在湖阳亭大肆训练亭卒,外出缉拿盗贼,却总是没有成果。直到那天,听闻商贾鲍来报案后,他大喜过望,不想却被两个小士伍捷足先登,让他很不甘心。   也是贞急功近利,一时糊涂,听了求盗的怂恿,便打算夺功骗赏。不想却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卷入了官司,审案的还是铁面无私的喜。   事发后,家里也悄悄替他打点张罗,但在秦国,至少在明面上,无人敢公然收受贿赂徇私枉法,秦律黑白分明地写着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无数位从小受律法熏陶的秦吏也盯着呢!   但最后,还是被他们觅到了一丝缝隙:买通送饭小吏,传递信息,对商贾鲍威逼利诱,让他配合着翻供作伪。只要矢口否认自己有夺功骗赏的行为,再坐实黑夫有殴打官吏之罪,这场审判就能赢!   但谁曾想,还不等喜细细严查,他们这群人编造的谎言,就在黑夫巧妙的诘问中败下阵来。   一向自傲的贞,居然在一个低贱士伍黔首手里翻了船!   如今,喜宣读的每一个字,听在贞耳朵里,都像是末日丧钟!   髡,就是剃光头发,黥是面上刺字,赎黥则是可以用钱赎买此罪。鬼薪,则是进山打柴,也是一种苦役……   对于才二十多岁,人生本来一片坦途的亭长贞而言,这是无法接受的结果!   “我不服!”   刚听完宣判,贞就脸红脖子粗地嚷嚷起来。   “我不服,我要乞鞫!”   乞鞫,是秦国特有的复审制度,当事人不服判决,可以在法定时间内请求复审,县里便会将此案通报郡丞,若对郡丞的审判依然不服,可以继续乞鞫,上达咸阳廷尉,由最高法院进行终审,期限为三个月。这样一来,郡县一时疏忽判的冤假错案,便有机会被廷尉得到沉冤昭雪。最出名的,便是秦王政元年时,有个叫讲的乐人被诬陷偷牛,他不服之下连连乞鞫,最后发现果然是冤案,那些大意的县级法官统统受到了处罚。   “你确定要乞鞫?”喜问道。   贞硬着脖子道:“不错!”   喜合上笔迹未干的竹简,居高临下看着贞。   “你觉得,本官的判决有误?”   “你觉得,自己还是被冤枉的?”   “你觉得,郡丞、廷尉会对你法外开恩?”   喜一连串的追问,如同惊雷在贞的耳边炸开,他嘴唇惨白,喃喃道:“不敢,只是,只是这刑罚,太重了……”   “嫌罚得重?”   喜叹了口气道:“若非你有上造以上爵位,可以稍微抵罪,罚得还更重!而且你可知道,倘若乞鞫失败,按照秦律,你将被罪加一等!届时刑罚更重,或许就是劓刑、斩趾了!”   贞这才心如死灰,他知道自己犯罪事实确凿,证词漏洞百出,还被当堂拆穿,记录在爰书里。即便他家手眼通天,告到郡里、告到咸阳,也没有翻案的可能,便稽首道:“我认罪,不敢再提乞鞫……”   湖阳亭长认罪后,剩下的人就好办了。   作为主犯之一的求盗买,以“诬告反坐罪”加“骗赏罪”,髡往戍边。依然要剃光头,因为此人只是一个公士,没办法抵罪,所以发配戍边,可能要许久之后才能返回故里,比湖阳亭长还惨。   亭卒三名,因为是从犯,髡为城旦三年,好歹不用离开故里,等头发完全长出来,差不多就自由了。三人连忙顿首感激,觉得这已经是天大的宽容了。   商贾鲍也差不多,他以“诬告反坐”和“诈伪罪”同时论处,被判髡为城旦五年,这商贾被带下去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说早知如此,就不该帮亭长等人作伪证的。   总之,读完宣判书后,堂下众人,认罪的认罪,惊骇的惊骇。   黑夫则看着这群人的狼狈相,感到无比的舒爽。   他现在觉得,“诬告反坐”这个罪名当真不错,谁诬告你被坐实,就要承担与诬告罪名相同的处罚。比如别人诬告你杀人,却没有证据,最终导致败诉,那就等着被砍头吧,所以在秦国,虽然告奸有赏,但在告状之前可是要掂量再三的。   有了这条律令,黑夫仿佛穿上了一件反伤甲,在胜诉之后,一切罪责都反弹到诬告者头上,于是那六人,虽然处罚不尽相同,但都要遭受剃头、徒刑。   什么叫自食其果?什么叫作茧自缚?什么叫害人者,终将害己?   这就是!   但这畅快感,很快就被严酷的现实冲淡了。   黑夫在拦路告状时的确没想到,这些人会被判这么重,喜的冷面无情,让他再一次见识到了秦律的严苛。   “这就是踩红线的下场啊,不管之前多少年兢兢业业,小心翼翼,一时不慎违反法律,这一生就全毁了。”秦律规定,不得任命犯过罪的人当官,那湖阳亭长虽然靠着爵位免了一点刑罚,但此生基本跟官场无缘了。   黑夫唏嘘之时,喜又唤他和季婴上前,二人连忙出列。   喜合上宣判书,从令吏手中拿过另一封简牍,淡淡地说道:“本官做完处罚,该说赏功了。”   一听此言,黑夫便和季婴对视了一下,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喜悦!   打了这么多天的官司,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   PS:“上造以上为鬼薪,公士以下刑为城旦。”——《秦律杂抄》上造以上爵位,的确可以免除部分刑罚。   本章的判决,主要参考岳麓秦简“尸等捕盗求购案”和“癸、琐相移谋购案”。   另外仔细研究了下,秦依然是以右为尊……所以湖阳亭长的那个叔叔,应是县左尉,前文已改。 第0012章 拜爵为公士   却听喜说道:“士伍黑夫擒获秦国杀人盗贼潘,以及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9两。季婴擒获楚国盗贼一名,当赏金2两。”   季婴一听发现不对,急忙询问:“上吏,不是每生擒一人,便可得14金么?”   “不然。”喜摇头道:“律令言,捕群盗一人,赏金14两,是没错。但潘等人数不足五人,不构成群盗罪,此事之前已说过。律令又规定,擒获本国杀人盗贼一人,赏7金。至于外国盗贼,不论死活,只赏2金……”   “原来是这样!”黑夫恍然大悟,看来秦律不但在惩罚上很精细,在赏赐上也锱铢必较啊,果然,赏钱不是那么好拿的,而且这意思不就是:外国人不值钱么。   只是这样一来,他们得到的赏赐就无形中少了很多啊,黑夫不仅有些肉疼,这些盗贼好死不死,为何偏偏是四个人?   他不知道的是,群盗罪只算秦人,即便是10个楚人和4个秦人一起为盗,也构不成群盗罪……   这时候,喜又问:“汝等可还有疑虑?”   “我有!”   还不等黑夫、季婴应答,堂下便响起一声猛喝,原本已经认罪的虬髯盗贼潘从地上挣扎起来,扛着他的枷锁抗议道:“说好我值14金的,如今怎么减半了!”   这就让人哭笑不得了,黑夫有些无奈地看着潘,喜则见惯了这类犯人,一挥手,狱吏就将大呼小叫的潘押了下去,等待他的,是回乡示众、残酷处死。   一直被拖出去了很远,潘的声音还回荡在县狱里:“黑夫,你说好让我看看那些金子!说好的14金!我不服,不服!”   黑夫愕然,人之将死,最后惦记着的,竟然是这件事,真不知是该哀呢,还是叹呢……   可惜啊,直到死,潘都没能摸到金子!   喜的一声咳嗽,让黑夫回过神来。   “汝等的赏金,待我奏明县令、县丞后,今日便可领取,不过……”   喜看向黑夫,若有所思。   律令里说过,但凡审讯案件,必须先听完口供并加以记录,尽量让受讯者自动陈述,虽明知有谎言,也不要马上诘问,先将疑点记录下来。待到双方都没有话说,法官再按照疑点逐一诘问。   这么多年来,喜都是按照这“听言——诘问——解辞”的程序审案的。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他虽然知道湖阳亭长、商贾潘的供词有很大问题,却没有点破,打算到最后再一股脑拆穿。谁料,黑夫居然用灵活的诘问,让那些人自己露出了破绽,也就不必他费事了……   倘若黑夫是个在学室中修习过法律的弟子,或从事审讯工作多年的官吏,喜还不感到惊奇,但黑夫只是一个识点字的士伍,家里也没有为官者,这就让人感到诧异了。   “此子是个可造之材啊,若他是官吏子弟出身,我都想让他入学室学律了。”   于是,喜便语重心长地说道:“黑夫,本官见你你武艺不俗,会写会读,诘问时也言辞得当,却仅仅是个士伍,可惜了。”   “多谢上吏谬赞!”黑夫听出了喜对他的欣赏,忙道:“小人也希望为国出力,只是苦于没有爵位。”   喜笑道:“爵位并不难得,眼下便是个机会。”   黑夫一愣:“是何机会?”   “你不知道?”喜奇怪地看着他,解释道:“生擒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金7两,或拜爵一级。”   “是这样?”黑夫看向季婴,那日是季婴告诉他,捕盗可得多少赏金的,却没提拜爵之事。   “我也是听乡中小吏提及,但只记住了赏金。”季婴挠了挠头,其实这也说得通,虽然秦国倡导官吏向民众科普法律,可再怎么科普,民间的小老百姓依然一知半解。   喜指点他道:“你若肯放弃那7两黄金,便能将爵位升为公士,你可愿意?”   此言一出,本来还对少了大半赏赐有些失望的黑夫,顿时大喜过望。   他万万没想到,梦寐以求的爵位,此刻竟是唾手可得!   这笔账不难算,钱虽然立刻就能拿到手,但一年半载就会花完。爵位却是铁饭碗,虽然短时间内没有太大收益,可光是官府给的田地,种出的粮食日积月累下来,可不止七金了——虽然和后世一样,那些土地所有权仍是国家的,本人不得买卖,且每年都要交很重的税。   略一思索,黑夫便立刻作揖道:“多谢上吏提点,黑夫愿得爵位!”   ……   从县狱正堂中走出时,季婴嘴都快笑歪了。   虽然因为他对律法理解有误,导致想象中14金的赏赐到最后只有2金,但换成一千多枚半两钱,揣在囊中,依然是沉甸甸的,那些钱用线串成串,在他走动时叮当作响,听上去无比悦耳……   “这么多钱,换成粮食,够我吃大半年了。”   他不由得感激地看向走在前面的黑夫,一走出厅堂,更是猛地朝黑夫下拜!   “季婴,你这是作甚?”   黑夫同样是褡裢里多了一千多钱的赏赐,他连忙去扶季婴,季婴却不起,而是动容地说道:“我季婴知道自己的本事,多亏黑夫兄弟提携,我才能沾光,与你一同捕盗立功,获得这些赏钱。”   “再则,方才在堂上,若非黑夫兄弟拆穿了那狗亭长和奸商的伪证,我恐怕已被剃光头发,沦为城旦刑徒……”   一想到自己挨得板子、喜的冷酷无情、涉案人员遭到的重判,季婴就不寒而栗,后怕不已。   “如此想来,黑夫兄弟,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啊!”   说着,他便朝黑夫重重顿首!   黑夫心中暗叹,这季婴虽然多嘴好言,可其实心眼并不多。当时之所以分功与他,还是考虑到一个人无法押送三名盗贼。这之后发生的事,更证明黑夫的抉择是正确的,倘若当时没有给季婴分功,难说他也会被湖阳亭长威逼利诱,在讯狱时说出对自己不利的证词……   人性是恶的,自私的,这是商鞅创立秦国法度的根本立足点,也是事实。黑夫再世为人,又活在律令细致、严苛的秦国,每一步都要走得小心,哪能不多留个心眼?   不过现在,季婴是彻底视他为恩人了,也是一桩好事。   黑夫好不容易才将季婴拽起来,拍了拍他身上的灰土,笑道:“自家兄弟,何必客气,之后一个月,你我还要在县城服更卒之役,要相互扶持呢。”   “没错……”   季婴这才想起什么,看着黑夫头顶笑道:“我还没有恭喜你,拜爵为公士,这可是好事啊!自此之后,你便是有爵者了!”   黑夫也乐了起来,摸了摸自己头上,那块裹在发髻外,代表黔首士伍身份的黑布已经被取下,换成了褐色的包巾。   就在刚才,黑夫又见识到了秦国官府办事的雷厉风行。他前脚才说自己有意成为公士,后脚,喜便让人将今日审判结果、赏赐情况送往县寺,交给县令、县尉过目。   原来,公士、上造,是由籍贯所在地的县政府论爵的;再往上的爵位,就要上报郡;大夫以上者,则要上报到咸阳。   论爵的工作,必须在三日内完成,不然,负责此事的县尉就要被撤去职务。   因为前两天,官府才发文书确定过黑夫的身份,手续齐全,于是,仅仅花了一个时辰,县尉的批复就下来了:   “士伍黑夫擒获杀人盗贼一名,等同斩首一级,可赏爵一级,拜爵为公士!”   ……   PS:“它邦人为盗,非吏所兴,毋什伍长将长者捕之,购金二两。”参照“尸等捕盗求购案”。   捕人相移以授爵者,耐。——《法律杂抄》捕盗律。   能产捕群盗一人若斩二人,(拜)爵一级——《二年律令》这是汉代的律令。 第0013章 十月份就过年?   秦国是一个爵本位的国度,为了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身份高低,每个爵位,都有独特的标识。   士伍又被称之为黔首,一如其意,便是黑色的粗布,裹在发髻上。   公士乃是最低级的爵位,发髻上褐色的包巾便是其标志。   当然,区区公士其实并没有什么授予仪式,只是换了块头顶的布而已,也没法让人另眼相待,因为大街上头顶褐布的公士多着呢,顶多能换来季婴等士伍羡慕的目光。   黑夫本来还想再去谢谢喜,没有喜的提点,也许他这个秦国法盲就稀里糊涂地揣着赏钱走了。   但喜早已回家去了,倒是他的属吏乐笑呵呵地恭喜了黑夫,并同他们攀谈了几句。   乐告诉黑夫,县上会立刻下发文书,让他籍贯所在的乡、里更改他的身份记录。县里还将黑夫的验、传统统更换,现在新颁发的身份证上,他已经是“公士黑夫”了。   同时,官府会授予他一顷田、一处宅的公士待遇,也就是一百亩地和30步见方的宅基地,黑夫可以在上面自行建房,不过这些东西手续更麻烦些,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办不下来的。   “待你服完更卒之役回到乡里,便可以见到自己的田和宅了,或许官府还会分配一名仆役去帮你耕田。”   乐交待完这些事后,便苦笑道:“也只有喜君,才会在初一这天还坚持审案,不让吾等休沐,不说了,我得赶紧回家去,不然老父可要痛骂我了。”   说着,他便匆匆离去,只是走之前,犹豫再三,拍着黑夫的肩膀,收敛笑容说道:“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对他这句话,黑夫一时间没能理解。   离开县狱后,黑夫站在大门口处,闭上眼,感受着和曦的阳光,这就是自由的味道啊。   回头看着县狱里面森严的秩序,再看看街上来来往往的热闹人群,恍若隔世。   踏入这里时,他还是一个不知前途的小士伍,现如今,却已经迈出了在这时代的第一步,得到了梦寐以求的爵位。   但他却不因此满足,区区公士,仍然不够!   黑夫之所以这么想,还是因为今日讯狱时,仅仅因为湖阳亭长是上造以上爵位,就得以免除戍边,改为鬼薪,这给了他启迪。   通过这场官司,黑夫意识到了,秦律如此严苛,在秦国生活,说不准哪天就一个不小心,触碰红线犯了法。   若是平头老百姓或者公士,该怎么罚,就怎么罚。可若有上造以上爵位,便能以爵抵罪,减轻罪责。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至少要先升到上造,才更保险些。”   如此想着,黑夫便招呼着季婴,想同他一起去县城南门校场报到——今天就是他们服更役的日子。   “现在就过去?”   季婴却一脸不乐意,说道:“黑夫兄弟,虽说役期不可耽误,但方才狱吏不是说,我吾等可以延期一天去服役么。你我刚得了这么多赏钱,岂能不先去吃一顿好的,庆祝一番?再说了……”   他指向街道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的人群道:“今天可是过年啊!”   “过年?”   黑夫一脸茫然,嘀咕道:“今天是十月初一,才刚刚入冬,过什么年?”   ……   “黑夫兄弟,你在县狱里能说会道,十分精明,可一出来怎么像是被诱鬼迷住,连哪天过年都不知道了?”   半晌后,季婴上下打量着黑夫,像是在看一个从遥远蛮夷国度回来的人,活了十七八年,连哪天过年都不清楚,这日子也过的太糊涂了吧,又或者是中了邪,被专门迷惑人的诱鬼把魂儿给勾跑了?   “在里面呆久了,一时口误,一时口误……”   黑夫知道自己闹笑话了,只好搪塞过去,同时腹诽道:“我又不是研究古代历法的,顶多知道点历史大事,怎么会知道在秦国,今天就是大年初一啊!”   原来,秦国历法,不但与后世的公历大相径庭,与夏历(农历)也不尽相同,而是独特的“颛顼历”。这一历法最大的特点,就是以建亥孟冬之月,即阴历十月一日为岁首,所以这一天,的确是大年初一……   再看县狱、县寺里进进出出的各级官吏、有爵者,相互见了面,都会笑着作揖,道一声:“正旦安好。”权当是拜年了。   在离开县狱时,狱吏乐对他们说,考虑到二人为配合审案,在县狱耽搁许久,所以被允许晚一日去服更役的地方,也就是说他们明天才用过去,还给他们一人发了一枚竹简,上面写着前因后果,权当是证明……   于是黑夫便放下心来,带着一丝好奇,在这“大年初一”的安陆县城里逛了起来。   安陆县是一个古老的城市,据说是三百年前春秋时期吴师入郢,楚昭王避难时所建,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里,这里就是江汉地区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此地被秦国占据后继续发展,如今城周长五六里,有户三千,人口近两万,是当之无愧的大县。   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西城濒临溠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闾里(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他们滞留多日的县狱就在这里。   今日下午,大小官员都可以休沐,官寺区较为冷清,等离开东城,进入里闾区后,过年的氛围才更加浓烈。   只见居住在城内的有爵者们,纷纷走在路上,或穿着新缝制的冬衣,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这相当于是置办的年货。   远处那些错落交替的里闾,能看到有人在为里门更换桃符,就是长方形的桃木板,板上书“神荼”、“郁垒”二神,用来驱鬼,秦国人很信这一套。   “在中国,不论哪朝哪代,过年就是过年啊……”   看着这一幕幕年节景象,黑夫心里不知为何,感到了一丝落寞。   是啊,过年的时候,应该在家团聚一堂才对,但不管是前世的家,还是秦国的家,他现在都回不去。   一旁的季婴也气得跺脚:“真是晦气,竟轮到这年节当口出来直更!我哪里得罪里正了?”   而后他便问黑夫:“黑夫兄弟,你家莫非也和当地里正有仇?所以才被指使来服役。”   原来,在秦国,所有满足身高、年龄的成年男子,都要登记名字,每年在郡县服一个月更役,至于谁哪个月去服役,是由里正决定的。里正会将里中所有适龄者排好序号,大家按次序轮流服徭役,这叫“为役先后”。至于序号顺序,一般是按照各家的什、伍编制来,但也不排除人为操作插队的可能。   季婴这么一问,黑夫才想起这茬:“我家大兄同当地里正,好像还真有些过节,母亲在我离家时,也曾抱怨过几句……”   ……   PS:请答题,秦二世元年七月,陈胜率领九百戍卒在大泽乡揭竿而起,秦二世二年十二月,陈胜兵败下城父,被叛徒杀害,起义失败。由此可见,陈胜起义所经历的时间是()。   (答案:A,半年;B,一年;C,一年半;D,两年。) 第0014章 立小功得微名   黑夫家和里正结怨,得从七年前,他大哥衷娶了里正儿子看中的邻村女子时说起……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家里的时候,二人早上没吃饭,饿了大半日,腹中已是饥肠辘辘,走过一个十字路口后,季婴眼前一亮,指着前面道:“食肆到了!”   食肆,便是供往来行人吃饭歇脚的地方,安陆县是南北交通要道,车船往来频繁,虽然城外有驿站、客舍,但在城里,食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过这家食肆略显简陋,茅顶白墙,只一面写着“食”的布旗在杆子上没精打采地垂落着,店内摆放着几张木案,甚至都没涂漆,案边是粗糙的草席,里面也冷冷清清,吃饭的人只有五六个。   “大过年的,众人都归家团聚去了,只有实在没办法的役卒、行商,才会在此处凑合……”   季婴仍是气呼呼的,他来过安陆县服役两次,对这里比较熟悉,便邀约黑夫钻进食肆内,跪坐在靠门的案几草席上,一拍木案,喊道:“店家,可有黍臛?”   这食肆的店家是个面色姜黄的中年人,听到呼喊,才慢吞吞地过来。   因为秦国国情特殊,不管是逆旅,还是食肆,这吃住两大产业都是官府包办,所以店主招呼客人的积极性不高,就好比文、革时期的公营饭店,你见过哪个服务员会满脸堆笑地替公家挣钱?   见季婴只是一个小士伍,黑夫也不过是个区区公士,店家顿时面露轻视之色,冷冷地说道:“黍臛倒是有,只是这价钱……”   他将二人上下打量,意有所指,看着他们穿褐衣踩草鞋,不像有钱人,别是来骗吃骗喝的。   季婴就等他这一问呢!当即笑了起来:“怎么,还怕吾等吃完不给钱?”他说着便将手里的褡裢打开,将一大捧成串的半两钱往案上一拍!噼啪作响!   店主人见那些钱足足有上千文之多,略略吃惊,更面露疑色道:“这些钱,你从何处得来?”若是季婴支支吾吾,他已经打算去报官告奸了!   “店主放心,这钱来得正当!”   季婴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吾等擒获盗贼,刚在官寺领了赏!”   他故意嚷嚷出来,仿佛想让店里的食客都听见一般。   果然,店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客人,闻言都看向了这边,开始对二人指指点点。   店主略显惊奇,将瘦猴一般的季婴上下打量:“你莫非就是那个以一敌三,力擒贼人的黑夫?”   这件事都传到外面来了?   季婴连忙摇头,指着黑夫道:“我哪有这本事,黑夫是这一位公士!”   店主啧啧称奇,对黑夫作揖道:“这几日,安陆县里里外外都在流传此事,说你身高八尺,虎背熊腰,徒手制服盗贼,如擒三岁婴孩,不想今日能见到壮士,果然体格雄壮,相貌不俗!”   “好壮士!”   食肆内的几名食客也纷纷拊掌叫起好来,黑夫只得尴尬一笑,朝他们行礼道谢。   “我只是做了应做之事,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话不能这么说。”店主忽然一下变得热络起来,笑着说道:“吾等秦人,最崇尚立功,二位稍待片刻,我这便亲自下厨,将黍臛做出来,并多加肉,以飨勇士!”   店主人这前倨后恭让黑夫猝不及防,而且看那样子,绝不是因为他新得的公士头衔,而是对他发自内心的敬佩。   不过想想也对,这时代的人,对勇士极为敬佩,且不说豫让、聂政等世人崇敬的侠士刺客,就说在安陆县,年轻人最崇拜的,就是云梦乡的一位“打虎英雄”,因为在山林里射杀了一头老虎而闻名全县。   这么想来,他一人擒三盗,空手夺白刃,也算一件奇事,的确可以让县里的人议论上好久了。   季婴朝黑夫嘿嘿一笑,那意思无非是,怎么样兄弟,我帮你扬名了……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其实他也理解,这时代的人,不管地位高低,人生追求无非二样,一个是富贵,一个是功名。在季婴这类乡下农人看来,有了功名,就得说出来,享受被人高看称赞的感觉。   但如今的黑夫,只算立小功,得微名,在这小小县城里是可以吹嘘一番,可放在整个“六王毕,四海一”的大时代背景下,算个屁?   他与季婴等人眼界不一样,想法自然不一样。   等待食物的间隙,黑夫一直在琢磨“黍臛”是什么,他不好意思问,生怕再闹不知道十月初一是过年的笑话,只能按照字面意思理解。   黍去皮后北方人称黄米子,或称软米子;臛,则是肉羹。黍臛,应该是黄米子混合肉煮成的肉粥。   等东西端上来后,果然是这样,店主没有食言,热气腾腾的肉粥里还加了不少肥厚的肉块,让季婴食欲大增,可黑夫尝了一口就摇摇头。   吃惯了后世各种美味佳肴的他,这个时代做工粗糙的食物,总觉得淡寡无味。而且这肉粥里面,那不知是猪肉还是狗肉的可疑肉块,还有一股子腥味,让他几欲作呕。只是为了果腹,也为了不让一旁殷切看着他们的店主人难堪,才不得不小口小口下咽,还得称赞好吃……   回到这时代后,黑夫最难适应的除了语言文字外,还有三点。   一是裆下没有内裤风吹屁屁凉,叉开腿坐时一不小心就会露出下面黑乎乎的凶器,别提多尴尬了,不然你以为,这时代的人为何要双腿并拢跪坐?   二是衣服常年只有一两件,没办法经常换洗,时间久了不管是别人还是自己,都有一股难闻的臭汗味。要知道,这年头生产力低下,衣服可不便宜,人死的时候,甚至会把好点的衣服当做不动产写进遗书里……   第三嘛,就是这吃的了。   “要是能吃上一碗米粉,或者包子就好了。”   黑夫如此想着,舔了舔嘴唇。   但他知道这只是痴人说梦,虽然这时代磨已经在北方出现,但好像没传到南郡来,这就尴尬了。目前秦国去除谷壳的主要方式是舂,还有一种专门给犯罪女子设立的酷刑,也叫做舂,一天到晚都要舂米,可以想见这活计多么劳累。   “等服完役回了家,我又有钱又有闲了,非要尝试张罗点能满足口舌之欲的东西出来。”黑夫不图别的,只为了自己的五脏庙。   季婴倒是很满足,狼吞虎咽地端着陶碗,大口大口喝着黍臛,嚼着那些油腻腻的肥肉。在这时代,贫穷限制了大家的想象力,在普通人眼里,富足的生活,就是能吃上肥肉(膏)和精米(梁)。   如此想来,黑夫回头看看自己前世的二十多年人生,虽是屌丝,可放在战国秦代,已经是个“膏粱子弟”了。   当然了,有了肉,岂能少得了酒?   季婴一边吃,一边叹息道:“要是有黍酒就好了,平日里不许聚众饮酒,往年只盼着正旦、腊祭,可以和乡党们喝一点,可如今……”   秦人过年所饮之酒,也是用黍米酿造的,称黍酒。但据黑夫所知,平日里百姓根本没机会喝到,因为秦国禁酒之严,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从商鞅时起,因为酿酒浪费粮食,百姓喝酒后也容易胆大闹事,于是秦国就故意把酒价提到了十倍!相当于后世对烟酒征重税。这样一来,在安陆县城,能喝得起酒的,也只有官吏或富庶人家。   就连饭店里也不让卖酒,不然你以为,在其他国家的酒肆、酒家,到了秦国为何就变成了“食肆”?很简单,这地方不卖酒啊!   你也许会说,不就是米酒么?农家自己酿造有什么难的?   然而,商鞅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秦国在《田律》里明文规定,“百姓居田舍者毋敢酤酒,田啬夫、部佐谨禁御之,有不从者令其有罪!”   于是百姓想喝口酒也只能偷偷摸摸,生怕被人告发,至于大堂广众下群饮,只有十月初一和腊祭这两天被允许,过年嘛,总得让人乐呵乐呵。   黑夫倒是对淡如饮料的小米酒没什么兴趣,笑了笑不以为意。   就在这时候,他突然听到后面一对看似商贾的人在谈论事情。   “关中那边来的人说,大王已发出檄文,出兵伐燕了!”   听到这几个关键词,黑夫的耳朵不由得竖了起来!   ……   PS:上一章正确答案是A,按照我大秦律法,答对没有奖励,答错的罚在评论区留个言。 第0015章 长见识了   黑夫背后两名商贾在讨论秦王伐燕之事。   却听一个人问道:“大王的伐燕檄文是怎么说的?”   另一个人回答:“大王称,‘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将令兵吏诛之,必灭其国!’现如今,恐怕大军已到赵地,甚至都过易水了。”   第一个商贾忧虑地说道:“每逢兴兵,都会优先征召赘婿、市籍等贱人入伍,那吾等会不会也被征召去运粮啊,我听闻燕国苦寒,八九月就有雨雪,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怕是要冻死不少人……”   另一人则安慰他说:“我听江陵城的人说了,南郡太守只征召各县干练老卒,前往秦楚边境警戒,伐燕之事,应该不会涉及南郡,毕竟离得太远……”   这大概是为秦国官府跑腿运货的商人,走南闯北,见多识广,消息比季婴这类道听途说的老百姓灵通多了。   不过再之后他们谈论的,大多是各地物价,以及八卦起燕国乡野民户,一边说,还一边发出低俗的笑声……听得一旁的黑夫目瞪口呆,帝都人民也太好客了吧!   不一会,两名商贾吃完后,便匆匆走了,只留下黑夫若有所思。   如他所料,作为荆轲刺秦王的后续,报复心理极强的秦王嬴政果然发大兵伐燕了!   同时,黑夫也意识到自己算错了一件事情:既然秦国是以十月为岁首,今天就是大年初一,那岂不是意味着,现在已经是秦王政二十一年了?   若他没记错的话,历史上,秦王政二十一年破燕,二十二年灭魏,再往后,就是伐楚了……   “还有两年,我的时间,没来由又少了几个月!”   黑夫暗骂,这可并不是一秒两秒的问题,同时感到了一丝紧迫性,三两口喝完肉粥后,他擦了擦嘴,喊季婴道:“走罢,现在就去南门校场报到去,省得夜长梦多。”   “啊?现在就去?我还想去女闾逛逛……”   季婴有些意犹未尽,女闾,就是这时代的妓院,他这是典型的小农思想,饱暖思淫欲,兜里有千把钱,就想腐败一番了。   他还笑呵呵地约黑夫同去,因为看黑夫的年纪,大概还是个雏儿。   黑夫却对那种地方的女子毫无兴趣,他前世实习时,可是参加过扫黄的,对那难看的光景印象深刻,所以对这种事很反感,当即板下脸道:“我听说,女闾一夜动辄花费数百钱,你用不了两三次,便会将钱花得一文不剩!还不如留着钱回家娶妻。”   季婴算了算账,的确是娶老婆划算点,才悻悻地站起身来,不知不觉间,他现在已经开始唯黑夫马首是瞻了,虽然年纪上,明明他更大一些。   或许是出于惭愧,在结账时,季婴硬是从自己兜里掏钱,将二十枚半两钱交给店主,请黑夫吃了这顿饭。平日里,他们一个人的伙食顶多值三四钱,今天算是下血本了。   店主接过了钱,却没有揣进怀里,而是当着黑夫和季婴的面,将那二十文钱一枚一枚放进所有客人都能看见的陶罐里,一时间满是叮当作响的声音,里面已放着不少钱。   原来,这东西叫做“銗”(xiàng),通俗点说,就是后世的存钱罐。因为这家食肆是“国营饭店”,一切收入都要归公,店主可不敢中饱私囊,因为那是要罚款一甲的。正确的操作是当着客人的面把饭钱放进钱罐里,等到一天日暮了,自有官吏来清点收入。   黑夫暗道自己又长见识了,他两人离开食肆,缓缓向南门走去,时值下午,太阳将落,有风吹来,衣着单薄的黑夫不由打了个哆嗦。   “黑夫兄弟,冷了罢。”季婴已经披上了一件厚冬衣,笑道:“如今已入冬,你为何还穿着夏衣?”   是啊,现在已经算入冬了,但黑夫离家时太匆忙,母亲给他缝的冬衣还没完工,大哥说过些天再亲自捎来,身上这件单薄的衣服经过风吹雨淋日晒,简直是“布衾多年冷似铁”。   再说了,虽然母亲缝的衣服怎么穿都暖和,不过前世很爱干净的黑夫可过不惯几个月就穿一件衣服的生活,正好去南门校场的路上,他们经过集市,黑夫便约着季婴进去逛逛,打算给自己置办了一些衣物。   ……   秦国的集市,并不是后世想象中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看到那高高竖起的旗杆没?”   季婴来过县城,便介绍到:“那便是市旗,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管理市场的官吏就在市亭处,所有来集市贸易的商贩,都要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才能做买卖。   进入市门后,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各种粮食,如今正是秋收后粮食充沛的时节,不少县城附近的农家便出售多余的豆、麦,换些布和钱。   此外,还有卖耒、耜、耨、镰等农用器具的;有兜售漆器、陶器的,但大多数是日常器皿,鲜少做工精美的奢侈品。   在集市游走的人,多数是平民,有提着竹篮、荆钗布裙的妇人;也有粗布短褐、衣上打了好几块补丁的士伍;还有嬉笑打闹,奔跑而过的孩童,一个个脸上脏兮兮的……往来交错,热闹非凡。   黑夫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东西,他们在几家摊位前停了下来,这里有售卖生丝,以及织好的冬衣、鞋履的。   面对这几家店主热情的招呼,黑夫有些犹豫,不知该作何选择。前世的他,最讨厌的就是讨价还价,哪怕支支吾吾砍了价,到头来却发现,老板在他走之后依然露出了意味深长的微笑。没错,他又被宰了……   好在秦国买东西,却不必讨价还价!   因为秦国在《金布律》里规定了:集市买卖,应分别系木签标明价格;除非是小件物品每件值不到一钱的,不必系签……若是商家故意哄抬价格,欺骗买家,一旦坐实,就会被市掾吏狠狠罚款,所以在这,你不可能看到某位商家拿着不知价值的货物高喊“每样998”。   也算是这时代的消费者权益保护法了吧,简直是黑夫这种口讷直男的福音。   最后,在货比三家后,黑夫以150钱买了一件质量还不错的葛布厚冬衣,好熬过这个没有空调暖气,也没有炕的冬天,唉毕竟是南方人,过冬得靠一身正气。外加75钱买了件贴身的单衣,50钱买了条下裳,还用50钱买了两双粗布履,当即就穿到了脚上——一路走来,他的草鞋已经破损不堪,脚掌都要踩到地面了!   黑夫给小贩的钱里,有几枚有些残缺,但那小贩只是皱了皱眉,依然勉强接下,原来,又是《金布律》规定,交易所用钱币,无论好坏一并混用,不许挑挑拣拣!   看来和后世一样,卖家拒收人民币也是不可以的,只有政府强势到一定程度,才能下达这种命令。   接过衣物,黑夫正要转身离开,那卖衣的小贩又急急地追了出来,喊道:“这位公士,你忘了拿券!”   “券?”   黑夫顿时愣了,啥券?优惠券?打折券?   “公士说笑了,当然是契券。”   等那小贩将一枚边缘锯齿状的小木块塞到他手里后,黑夫看了看上面写的那些字,这才恍然大悟。   “我当是什么,竟然是购物小票!!!”   原来,在秦国,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万一钱数量不对,或是货物出了问题,就可以用它来当做凭证更换货物或打官司,当然,仅限当日,过期不算。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当然,若是别有用心者想以此行骗的话,可别忘了秦国独特的“诬告反坐”。   “我又长见识了!”   黑夫将购物小票揣兜里后,不知是第几次发出了感慨。   秦国不管干啥都要写契券做证明:缴纳租赋税要写、粮食入仓要写、法官答问百姓疑惑要写、市场交易也要写……而且有律法强制执行,双方各执一份,已经成了心照不宣的习惯,看看周围,但凡有超过一百钱交易的,连目不识丁的平民也会主动向店家讨要契券。不认识上面的字?不要紧,契券上那些长短不一的齿,代表了不同的数额,有万、千、百、什,一看就知道了。   这不是跟后世某些学者吹了很多年的“西方独有的契约精神”很像么?纸张还没出现就达到了这种程度,实在是让人细思恐极,那些嚷嚷着“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没有契约精神!”的人,真该穿回来看看。   带着这种心情,黑夫回头望着熙熙攘攘的集市,面色沉重,若有所思,片刻后,突然说道:“我明白了!”   季婴正蹲在一家卖剑鞘的摊位上左看右看,听黑夫一嚷嚷,连忙回头。“你明白什么了?”   黑夫乐道:“商君他老人家,当年一定被奸商狠狠宰过!”   ……   PS:为作务及官府市,受钱必辄入其钱缿中,令市者见其入,不从令者赀一甲。——《关市律》   《金布律》记载,秦国成年刑徒的劳改服“褚衣”,冬天的110钱,夏天的用不了那么多布料,55钱。普通人穿的当然应该更贵些,所以就脑补加了些价钱。此外,一个服城旦的刑徒一顿饭,值2钱。   买卖给券一事,参考《里耶秦简刻齿简研究》。 第0016章 要小心……   离开集市前,黑夫找了一个小巷子,换上了新衣物。   对了,穿衣服时,还得注意,一定要左衣领压右衣领,在别人眼里形成一个“y”形,这就叫“右衽”。   黑夫刚来到这时代的那几天,可没少闹笑话,还是母亲一边唠叨着傻儿子,一边帮他将衣领理顺。要知道,一旦弄反,穿成蛮夷或者死人下葬时的“左衽”,一定会遭到惨无人道的嘲笑。   等换上一身新衣,不但周身都暖和了不少,黑夫也再不是那个身穿褐衣的乡下人了。他成了一位衣着得体的有爵者,加上身高体壮,虽然黑了点,但相貌不差,频频惹得逛夕市的乡里女子瞩目。   但如此一来,350钱就没了。   黑夫将换下来的衣物塞进褡裢里,心里算了笔账,又开始发愁了。   “等服役结束后,我还打算给家里的母亲、大哥、三弟,还有已经嫁人的姐姐(‘已经嫁人’粗字体下划线,春秋跟过来的读者也别琢磨了)都捎带点东西。一来二去,这一千一百多的赏钱,到时候能剩下一半就很不错了。”   钱再怎么多也不够花啊,黑夫很是苦恼。   虽然这次来县城,机缘巧合得了公士之爵是件好事,但黑夫的生活仍然没有发生质的改变。   “等回去后,得想一个挣钱的路子啊。”黑夫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只是经过这几日的观察,他发现,在秦国,想在律法允许范围内挣钱?嘿,谈何容易!   当年商鞅就是为了让秦国人“利出一孔”,便堵死了除种地、打仗外一切出路,商人被划分到专门的“市籍”进行管理,并且地位较低,就算再有钱,也不允许穿好衣裳出门。   如此一来,秦国各个籍贯的人,便泾渭分明,在官府安排下从事不同行业,就好像狸奴捕鼠、公鸡打鸣、狗儿看户一样,各司其职。   黑夫他们的“士伍籍”,本职就是种地、打仗,胡乱琢磨挣钱,那就是不安分!   正想着时,南门校场到了。   ……   所谓校场,就是操练军队的场地,安陆县的校场,就坐落在南门内侧一片空地上,大约一个足球场大小,能容纳近千人集合!   季婴来过这里,他指着介绍说,校场左边,是县卒驻扎的地方,这是秦国每个县都有的常备兵,据说多年前,秦王嬴政的“后爸爸”,那个大JJ的长信侯嫪毐作乱,就矫旨煽动了关中各县县卒。   校场右边,则是更卒们的居所,有一些屋舍,只是天色将暗,黑夫看不清具体情况,想必不怎么好住。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黑夫和季婴走过去表明身份,守门的两名县卒满脸怀疑地看着他俩,拿着县狱令吏写的竹简,迟迟拿不定主意是否放他们进去。   最后,二人决定,让一个人看着他们,另一个进去通报这里的两名百将。   “我听说,安陆县可征召千人,县右尉在打仗时就是二五百主,左尉是五百主。”在等待的空隙里,季婴对黑夫说道。   黑夫点了点头,他大概知道秦国的军队编制,一般说来,日常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等到战时,还有更大规模的“部曲制”,数千人编为一部,由校尉、将军率领。   和平时期,安陆县当然不可能征召那么多人,于是只有两名百将,也称之为“百夫长”在此驻守,负责管理100名县卒,以及每个月征召来做徭役、训练的百多名更卒。   说到这,季婴突然说道:“黑夫兄弟,你现在已是公士了,又有一身武艺,还在县城出了名,这一次你或能当上伍长、什长呢!”   他不提还好,如此一说,黑夫心中也不免一动。   “伍长、什长虽小,而且是临时的,但也是军吏的开端,对以后的履历有好处,我或许可以一试。”   正说着,校场的木门内,忽然响起了刷刷的脚步声,黑夫定睛一看,却是一位军官正带着一群兵卒,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等那军官到了跟前,只见他身穿长襦、外披铠甲、头戴长冠,腿扎行縢,足穿浅履,一手按剑,脸上满是络腮胡子,不苟言笑。   黑夫二人识趣地向他行礼,军官却打量二人后淡淡地问道:“汝等是前来服役的更卒?士伍黑夫、季婴?”   黑夫应诺道:“正是吾等。”   季婴则提醒那军官道:“禀上吏,黑夫已升为公士……”   军官一瞪眼:“我管你是士伍还是公士,都是更卒!征召时已明言,十月初一,日中之前集合,为何来迟!”   日中,是秦国十二时辰中的一个,相当于后世的11点到1点,那时候,黑夫还在县狱跟人唇枪舌剑呢,怎么可能到得了……   于是黑夫解释道:“吾等因协助县狱审理案件,耽搁了大半日,有狱吏书写的简牍作证。”   军官却不听他们解释,也不看旁边县卒递过来的简书,板着脸道:“还敢狡辩,二三子,将此二人拿下!”   “唯!”一声声应诺后,县卒们立刻摩拳擦掌,如狼似虎地扑了上来,抢先将季婴按倒在地!   “吾等冤枉!”季婴又嚷嚷起来,却无济于事。   接着,剩下的五六人又围拢过来,要拿下黑夫,黑夫没有反抗,被他们反拧住胳膊,按倒在百将面前,脸贴着冷冰冰的地面,呼吸之间,尘土呛鼻,一股强烈的屈辱感从心里奔涌而出!   此刻的黑夫,有些莫名其妙。   他知道,征召更卒,是县尉官署负责的,县狱已经跟那边打过招呼,并给黑夫写了证明,说明前因后果,准许他们明早再来,但出于谨慎,黑夫今日便来了。   谁料眼前这百将却蛮不讲理,不等黑夫二人解释,就将他们就地拿下!   真是岂有此理,还有没有法纪了?   明明和他从没见过面,无冤无仇!   等等!   那个狱吏乐在走之前,跟自己说过什么来着?   “到了更卒那边,要小心!”   黑夫猛地醒悟过来,难道说,刚刚结束的那起官司,和自己现在的遭遇,两件事之间有什么牵连?   这时,只见那百将双手抱胸,站在黑夫面前,轻蔑地说道:“外边传闻说,云梦乡来的更卒黑夫武艺超群,能力战三盗,空手夺刃,擒贼拜爵。如今看来,却是一个懦弱匹夫,我问你,你不是武艺了得么?为何不夺刃反抗?”   黑夫努力抬起头,目光越过他的履尖、长襦,眼睛定定地看着这名络腮胡百将的脸,牢牢记住了他的模样,而后不怒反笑。   “若我反抗,岂不是正中上吏下怀?”   “大胆!”百将脸色一变,招呼众人道:“二三子,将此二人,以失期罪论处!” 第0017章 失期当斩?   听到那百将说要以“失期罪”论处他们,黑夫当时就是一惊!   他真敢杀了我!?   但随即却又听百将补充道:“笞二十!”   哈,是打板子,不是失期当斩?黑夫愣住了。   县卒们狞笑着摩拳擦掌,抄起一旁的竹板,准备痛打黑夫。   黑夫闭上了眼,他在权衡利弊,既然是打二十下板子的话,自己究竟是不甘受辱奋起反抗?还是默默承受,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然而就在这时,却听到远处又是一阵脚步,随即是一声大喝:“住手!”   黑夫睁开眼,却见一名同样是百将打扮的年轻军吏带着几个人,小跑着过来,对那些正欲动手的县卒喝道:“这是作甚!还不停手!”   “陈百将,你这是何意?”下令拿下黑夫的军官冷冷说道。   “这话应该由我来问宾百将。”被称之为“陈百将”的军吏个子不高,颔下一撮小胡子,身板气势不如那军官,却丝毫不示弱。   他指着黑夫二人道:“宾百将,此二人犯了何罪?要处以笞刑?”   宾百将气呼呼地说道:“失期,当罚。”   陈百将却笑了起来:“不对吧,按照《徭律》,徭役、更卒,失期一到五日,谇;失期六日到十日,罚一盾;失期十日以上,罚两甲。这两人迟到几个时辰,顶多当众责骂一顿就是了,哪条律令规定,要痛打二十板子?”   “这……”宾百将一时失言。   陈百将走近了一些,笑道:“再者,我听说这黑夫与季婴,是在路上遇见盗匪,将其擒拿归案,之后在县狱协助审案,故而来迟。此事县丞已知会县尉署,县右尉亲自告诉我,可准其明日再来报到……宾百将,你不问缘由将其拿下,莫非是想替那个犯法沦为鬼薪的湖阳亭长出气不成?我听闻,他是你的堂妻弟啊!”   宾百将被揭穿后面色一滞:“陈百将,你我好歹是同僚,休要诬我!我直接听命于县左尉,怎知县右尉下达了何等命令?”   “原来是这样。”陈百将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既然是误会,那便请君放人罢!”   眼看陈百将祭出律法,打是打不了了,宾百将才瞪了黑夫一眼,挥了挥手,让手下松开他,然后在黑夫耳边留下一句:“小竖子,今日算你走运!”便愤然离去。   黑夫站起身来,揉了揉酸痛的胳膊,盯着宾百将的身影看了许久,然后便朝小胡子的陈百将行礼道:“多谢上吏相救!”   季婴也在一旁惊魂未定,作揖道:“若非百将阻止,吾等只怕要断条腿。”   “不至于此。”   陈百将嘴上客气,却大马金刀地受了二人一个大礼,然后将黑夫上下打量一番,赞叹道:“这几日的传言果然不假,身高体健,能敌数人,如今更因功成了公士,善哉!安陆县又多了一位壮士!”   “上吏谬赞了,小人那点微薄功劳、匹夫之勇,不值一提。”   黑夫又小心地问道:“上吏刚才说,这宾百将,是那湖阳亭长的亲戚?”   “可不是嘛……”陈百将意味深长地说道:“宾百将是县左尉之婿,湖阳亭长贞则是县左尉之侄,平日里常有往来,如今湖阳亭长被严惩,他自然心中不忿。”   黑夫恍然,原来这里面还有这层关系,难怪今日县狱里,那商贾顶不住压力,帮亭长做了伪证。   言罢,陈百将指着黑夫笑道:“所以接下来一个月内,你还是小心一些,谨言慎行,勿要犯错,若真被他拿住把柄,我可护不了你……”   “多谢百将提点,黑夫定不忘百将之恩。”   黑夫知趣地再度作揖,陈百将坦然受了他们的礼,点了点头,笑道:“你明白就好……”   ……   陈百将让身边的县卒带黑夫二人去更卒居住的地方,一路上,季婴唏嘘不已,说这差点是他今天第二次被打,而且是二十下,幸好被救了下来,不然屁股都要开花了。   黑夫却似有所思,除了思索刚才的事外,就是低声嘀咕道:“原来服役失期的处罚,还没有见死不救重啊。说好的失期当斩呢?是不是哪里搞错了?还是我又被历史课本骗了……”   这件事他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便放下不管,这时候,季婴已经发挥话多的特长,跟带路的县卒套起了近乎。   原来那县卒也是涢水乡人,名叫“照”,说是县卒,其实除了手里的戈、脱掉身上的甲,就和黑夫他们没什么区别。因为是乡里乡亲,走了没几步,照就跟季婴用涢水乡的方言聊起天来,等走到一半时,二人已经相当熟络了。   黑夫看在眼里,暗暗称奇,这季婴,却有几分交际的本领,他便拉过季婴,对他耳语了几句,季婴颔首了然。   “照兄。”快到更卒居所时,季婴突然问道:“陈百将和宾百将,是不是不睦啊?”   照笑道:“汝等刚才不是看见了么,明摆的事!宾百将本是公士,随县左尉征战沙场,战场斩首立功慢慢升上来的。陈百将则是继承父爵,刚成年就做了不更,又是学室弟子出身,被县右尉提拔,直接入军中为吏。他二人从共事第一天起,就坐不到一快去,类似的事,吾等见多了。”   黑夫听完默默点头,难怪陈百将说起律令来一套一套的,原来是“学室”,也就是秦国的干部培训班出身啊。   如此看来,他救下自己,是为了让宾百将不痛快?也太实诚了吧,要是自己,肯定先在旁边多看会,等板子打到身上,再出来叫停,这样既能弹劾宾百将乱用刑罚,就算没法让他撤职,也能吃点罚款恶心恶心对手。此外,又能让黑夫二人更恨宾百将,而对陈百将更加感激涕零,简直是一石二鸟啊……   黑夫忽然觉得,和这个时代朴实的人比起来,现代人真的好腹黑哦,当然,赵高、李斯等佼佼者他是不敢比拟的。   却听季婴又问道:“那县右尉与县左尉,是不是也不合啊!?”   照闻言一惊,连忙矢口否认。   “这我可没说过,两位县尉平日里看上去和和气气的……”   他随后有些疑神疑鬼地看了看左右,只有一队持刃的巡逻县卒远远路过。等他们走远了,才压低了声说道:“不过如今两位县尉的命令,常常各自发给所属百将,相互间竟不知会一声,只是苦了吾等小卒,都不知到底该听谁的……”   黑夫听到这里了然,这安陆县公安局的两位领导,只怕也不和睦。   他已经猜到,陈百将之所以救下他二人,决不是像喜大夫那样秉公执法,而是有自己的目的,那就是要让宾百将不痛快,同时让黑夫这个刚在县里出名的“壮士”对他感恩戴德。   往深了探究,这还涉及到安陆县两尉之间的明争暗斗!   看来,不仅是湖阳亭长一案的后续没有完结,自己还不小心卷进了更麻烦的“政治斗争”里……   虽然公安副局长也不算大官,但也是安陆县的四把手啊,随便动动指头,都能让黑夫吃不了兜着走。就算那县左尉碍于舆论和律法不好亲自对付他,也可以让宾百将找借口狠狠刁难黑夫。   “看来这一个月的役期,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黑夫无奈地摇摇头,暗叹自己命途多舛,才打赢了官司,又惹上麻烦。   这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细微的小雨,窸窸窣窣,照连道晦气,也停下了脚步,指着前面一排低矮破旧的屋舍,对他们说道:“更卒的居所到了!汝等自己过去罢,最左边的那间便是!”   ……   PS:云梦秦简《徭律》的发现,使得陈胜吴广大泽乡起义的直接原因“失期,法皆斩”饱受质疑,对此,目前史学界的主要看法有二。   一是秦二世时赵高曾“更定律条”,在这次修改中,将失期的处罚改成了斩首。   二是陈胜吴广押送的是前往边疆守备的戍卒,属于军事征调,已不是普通徭役,需按军法行事。西汉初年的南郡,就有一个蛮夷君长逃避戍役被腰斩的案例。当然,即便要杀头,也只是两名县尉、陈吴二人会死,其余人等不可能全部处死。 第0018章 袍泽们   “吾等之后一个月就住这?”   走到这排茅屋最左边的一间外,黑夫皱起了眉。   这一看就是建了许久的屋舍,墙壁是土砌的,但不少土坯都已经开裂,而且坑坑洼洼。那木门也陈旧不堪,甚至有一个拳头大的破洞。屋顶上,用木梁和土块压着的茅草随风而起,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被卷走,而且也不知里面到底漏不漏雨……   总之,就跟前世他见过的工地窝棚差不多,勉强容身而已,唯一看得过去的,是外面的地面铲得干干净净,一株野草都不剩。   季婴却早已习惯,毕竟他已经做过两次更卒了,便自嘲道:“我都有些想念在县狱的住所了,好歹不漏风漏雨,也不必训练干活。”   说着,他便替黑夫将门推开,打趣道:“公士先进。”   “好士伍,还懂得尊卑。”   黑夫也只能陪他苦中作乐了,无奈地躬下身子入内,因为这门才七尺不到。   进屋后,他发现里面别说膏油灯了,连薪柴都没点,已经有些昏暗,等目光适应了屋内的微暗后,黑夫才看清楚了其内部设置。   只见狭小的屋子内,中间是能容两人并行的过道,左右两边各是一道宽约一丈的土台,略高于过道,一共铺开有十床稻草垫。这就意味着,更卒们是按“什”居住的,十人一房。   他进门时,屋内有七个人,正在聊着天,黑夫一进来,他们便止住不说,回过头,七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了这个不速之客!   这时候季婴也钻进来了,他还没进门就在嚷嚷:“可有涢水乡的人?”   他进门后瞧了瞧里面的人,顿时面色一喜,指着靠左边铺盖上的两人大叫道:“这不是彘和牡两兄弟么!你们也轮到正旦服役啊!”   黑夫看去,却是一个身高才六尺半的小眼睛圆脸矮子,身边却是个膀大臂粗的八尺壮汉,比黑夫个头还要高。若非季婴喊出来,他打死都不相信这竟然是两兄弟……   “吾等是堂兄弟。”二人解答了疑惑,他们也认出了季婴,笑着与他相认,原来,他们虽然不住在同一个里,但上次服役也是一起的,故而相识。   黑夫都有点不好意思叫他们的名,彘就是猪,牡可不是牡丹,而是公牛的意思,这对堂兄弟的爹妈是事先约好的么?竟然给他们取畜生的名字。   不过想想也就释然了,这时代的平头老百姓大多没有姓、氏那种贵族才有的东西,取名也是生下来以后,随便指着一物为名,至于指的是鸡鸭猪牛还是花草树木,就看缘分了。想那汉武帝的小名,也是彘儿呢。   要是爹妈不想指物,也会按照年龄顺序伯仲叔季地叫下去,比如季婴。还有楚国丰沛一带,刘老大爷家那个不成器的小儿子刘季,快30岁了还没娶到老婆,整日游手好闲……   此外,也可能会给你取应景的名,比如黑夫,是因为生下来就是个黑胖小子。他的弟弟惊,因为是母亲怀胎十月,产期将至时受惊生下的,故而得名。   所以,两兄弟就特别羡慕大哥衷,衷这个名,是父母专门请这时代的算命先生“日者”来家里,翻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取的,十分正式,也得体好听……   这之后,彘和牡还帮着介绍起屋内其他五人来。   “这是小陶,是云梦乡人。”小陶是位个子矮小的青年,和黑夫同年,他十分腼腆,坐在墙角,沉默寡言。   “这是平、可、不可,都是县城附近的人。”   平二十多岁,的确是相貌平平,和这时代大多数庶民一样,两眼茫然,目光呆滞,没什么让人印象深刻的地方。   而那个“可”和“不可”也是两兄弟,这名字合在一起也忒好笑了,却见可满脸痘痕,不可则长着一对斗鸡眼,也是抿着嘴不爱说话。按理说亲兄弟是不会被一起征召的,只是他们都已成年分家,不属于“同居者”,所以才一同征发。   总的来说,这几人年纪都和黑夫相仿,顶多参加过一两次服役。   “这是朝伯,也是云梦乡人。”   到最后,彘介绍到了最靠里的一位,此人年纪较大,看上去足足有三十七八,山羊胡须老长,也不知他这“伯”是因为家里兄弟排号第一呢,还是年纪较大,得到的尊称?   朝伯俨然是这群人里地位较高的人,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起身拱手,只是悠然地坐在榻上,点了点头,又指着黑夫道:“后生,你又是哪里人?”   黑夫刚才一直在默默记着众人的名,此刻才朝他们拱手道:“我从云梦乡来……”   “原来是同乡啊。”朝伯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看你年纪不大,第一次来服役吧,无妨无妨,日后我会多照应你的……怎么称呼?”   “黑夫。”黑夫笑着轻声回应。   “什么!?”此言一出,满室皆惊,原本还仗着自己年纪大,盘腿坐着的朝伯,竟腾地站起身来,吃惊看着黑夫道:“你就是黑夫!”   “那个力敌三贼的黑夫?”彘、牡也惊讶地望向他。   我的名声都传到这了么?黑夫有点诧异,只好点了点头。   “今日半个安陆县城都在说你的事迹,吾等刚才还在谈论你呢。”可和不可俩兄弟过来搭话,言语中满是恭维。   “你……你……你真的能,能空手,夺白刃?”一直沉默寡言的小陶也说话了,原来他是个结巴,只是看向黑夫的眼神,已满是敬佩。   季婴这下可得意了,再度扬起头道:“那是当然,黑夫兄弟功夫了得,正是我协助黑夫擒贼的,他还被拜爵为公士了呢!”   “真是厉害。”家住县城的平也投来了艳羡的目光,他在意的是黑夫的爵位。   “不算什么。”黑夫还是很谦虚的,摆了摆手道:“诸位且坐下说话吧,以后大家都是袍泽了,黑夫第一次服役,还望多多照应。”   众人这才相互看了看,复又坐下,不过只是短短的一两句话,黑夫已经判断出他们对自己的态度了。   彘和牡是正常的好奇;可和不可是略微畏惧,也许是怕黑夫是个好勇斗狠之人,会欺负他们;平艳羡黑夫的爵位;小陶则是年轻人对勇者的崇拜,也许黑夫力敌三盗的勇气是他渴望拥有的……   至于那个朝伯么?看上去像个老油子,暂时摸不清他的打算。   此刻,黑夫才发现,屋内十床稻草席,已有八床上面摊开了简陋的铺盖,只有两个还空着,那大概就是留给黑夫和季婴的地方……   这么一算的话,室内还少了一人啊。   “还有一人去哪了?”季婴也发现了,他随便坐在彘的床边,张口问道。   “那位公士去溷(hùn)轩了。”彘小心翼翼地说道,似乎有些害怕那个人。   “这么说来,这个屋子里,就有两名公士了。”   黑夫乘着天黑前最后一点亮光,看了看屋内众人的装束,发现其余人都是黔首士伍,只是不知道另一名公士是什么样的人,好不好相处。   正当这时,外面的木门,却被人一脚踹开!   寒冷的风携带着雨吹了进来,随即响起一个大嗓门:   “真是晦气,乃公只是去拉个矢,居然遇上下雨!” 第0019章 较劲   那人进屋后,黑夫看清他是个颔下飞鬓、左脸还有三块红色胎记颇似豹纹的汉子,二十余岁,头发沾满雨水。此人也不讲究,脚跟一踢将门合上,嘴里还骂骂咧咧地说道:“汝等还愣着作甚,快递块布给我擦擦!”   这时候黑夫发现,刚才被自己名声所惊,起而复坐众人,又站了起来。尤其是家在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更像是奴仆一般迎了过来,将自己的布巾递给那汉子。   “这是豹,家住县城东门里,众人都叫他东门豹,从小就有勇锐之名,继承其父公士爵位后,更无人敢惹他了……”彘凑过来对黑夫二人说道,看得出来,屋子里的人都有些怕豹。   “那两个迟到的人来了?”   这时候东门豹也发现来了新人,走过来看看季婴,面露不屑,又一对粗眉毛一扬,开始打量起黑夫来。   东门豹的确像头豹子,脸上三块胎记颇似豹纹,虽然十分健壮,但只有七尺,比黑夫矮了半个头,眼神却一点都不示弱。他瞪了黑夫看了几眼,目光停留在黑夫头顶的髻上,才道:“你也是公士?”   “没错,这就是今日因擒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季婴不忿东门豹对他的无礼,便气呼呼地应下了话。   “乃公问你了么?”东门豹眼睛一瞪,十分凶恶,吓得季婴后退半步。   “这位公士。”黑夫也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不紧不慢:“吾等都是一起服役的袍泽,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   “谁跟汝等是袍泽?”   东门豹嘿然,他一步窜到稻草垫上,挺着胸,双手叉腰地宣布道:“乃公早就说过,此番更役,我是要做什长的,汝等,都是我的下属!”   平、可、不可三人连声附和,小陶畏惧地往角落里缩了缩,彘和牡沉默不语,就连年纪较大的朝伯也敢怒不敢言。   黑夫明白了,这东门豹似乎在集合的第一天里,就在屋子里取得了领导权,成了这间房里的老大,大家都要小心敬着他,等到他做了什长,之后一个月里,更要唯其马首是瞻。   季婴第一个不服,他说道:“我听说,只要有公士爵位的人,便能做军吏,我黑夫兄弟也是公士!还是实打实的立功得爵。”   “黑夫?”   东门豹显然听说黑夫的事情,他的气焰稍微收敛,点头道:“原来你便是黑夫,你若真有他们所说的本领,我便让你做伍长,何如?”   谁料,黑夫却笑了笑,说道:“若我说,我也想做什长呢?”   “那你便是吾之敌手!”   东门豹是个脾气暴躁的热血青年,他先是一愣,发现自己的好意被拒绝后,勃然大怒,当即指着黑夫道:“来来,你我较量一番,也让我试一试,你那一人敌三贼,空手夺白刃的功夫是真是假!”   说着,他便捋起袖子,气势汹汹地走了过来。   室内众人都大为震惊,墙根的朝伯也摇了摇头,这已经是他不知第几次服更役了,就指望平安无事地渡过,这些年轻人,却为了一点小事大打出手……   他已经打算着,等会二人开打后,自己要约同其他七人,去百将、屯长处告一状,这样才能避免全什被连坐处罚。   黑夫却没有和东门豹硬碰硬,他退了一步,抬手阻止道:“且慢!”   东门豹却步步紧逼,口中还挑衅地说道:“怎么,怕了不成?”   “并非是怕,而是替你着想。”黑夫此言一出,东门豹才停下脚步。   “何意?”   “秦国的律令你莫非不知?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为私斗争,各以轻重被刑!你我在这室内斗殴一场,不管谁输谁赢,一旦被发现,都要受律法制裁,被处以耐刑,剃掉鬓发、胡须。”   黑夫一摸自己光滑的下巴,笑道:“对此,我倒是无所谓,反倒是你,这脸上养了不知多少年的飞鬓,便要被剃光了!岂不可惜?”   东门豹一看就是好勇斗狠之人,颇有楚越游侠之风,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在律法严明的秦国活这么多年的。但被黑夫点醒后,他也摸着自己的胡须,有些迟疑,若是刮了胡子,自己岂不是要被同里的人笑话一辈子……   “再说了。”黑夫又指着室内众人说道:“吾等已被编为一什,同处一室,那便是祸福相依了,按照连坐制,一人犯罪,全什受罚,你我拼着受耐刑的代价打一场倒是容易,却连累了众人,何必呢。”   此言一出,室内众人对黑夫的印象顿时大好,甚至连朝伯也微微点头,觉得这个年轻人考虑的很是周到。   其实黑夫更担心的是,他们二人一旦打起来,其他人,尤其是那个朝伯,肯定会第一时间去告状以求免罪。自己无罪时还差点被那宾百夫打了二十板子,怎么会傻到自己去撞枪口呢?   “但无论如何,什长也只有一个。”东门豹依然不肯罢休。   好容易打消了他武力决胜负的念头,黑夫便乘机道:“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我不必犯私斗之禁,也能分出个高下!”   “什么法子!”东门豹眼睛一亮。   黑夫捋起自己的袖子,笑道:“就以掰手腕,较量手劲来决胜负,何如?”   ……   掰手腕谁都知道,是每个男性从小到大尝试过无数次的游戏,放学下班后,清空桌面闲杂物品,与朋友两个胳膊肘往桌上一架,来一场说干就干的决斗。在警官学院更是如此,有时候学校的运动会,还会组织学生们来一场掰手腕大赛。   但若要追溯追溯,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游戏,恐怕谁都说不上来。   但黑夫如今却有了一个大发现,因为在他提议掰手腕后,东门豹不但没有异议,还欣然接受。并且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捋起右手窄袖,将手肘支在土台上,这架势,明显是知道怎么玩的。   “看来掰手腕的历史,至少可以追溯到战国了。”黑夫暗暗想道,也箕坐在地,掀开右手的衣袖,露出了那道醒目的血痂……   “你右手有伤?”就着入夜前最后一点余光,东门豹看到了黑夫的伤痕,便皱起眉来。   “前几日同三名盗贼打斗时伤到的,不打紧,不打紧。”黑夫似乎没放在心上,说着就要将手肘放到土台上。   “这怎么行!”   东门豹却像是被什么烫到了手,立刻将右手缩了回去,嘟囔道:“如此一来,岂不是我占了你便宜!不行,大丈夫行事,须得坦坦荡荡,即便今日赢了你,也胜之不武,到时候,我东门鬃还有何面目在安陆县立足?”   东门豹虽然是个莽夫,会欺凌弱小,也不太懂律令,却凡事坦坦荡荡,拒绝一切不公平的较量,这就是战国时代这类乡野之“士”的行为准则。   眼下黑夫要用受伤的右臂与他掰腕,怎么可能不受影响!这简直是看不起他!这样得来的什长,东门豹还不如不要。   “既然如此。”黑夫笑道:“那你我便改用左手较量,何如?”   “左手?”东门豹一听,却觉得十分新奇:“我还未用左手与人掰过腕,如此甚好!”   东门豹不疑有他,便换了左手,满怀信心地盯着黑夫!   黑夫却在心里露出了笑,这家伙,果然在凶恶的外表下,依然是个实诚人。虽然东门豹的左手也依然粗壮有力,但自己前世今生都是左撇子,这样一来,便占尽了便宜,想输都难哦!   倒不是他故意耍心机,只是秦国律法在那里摆着,对付东门鬃这种莽夫,既然没办法将对方打趴下,那就只能用最简单,最便捷的法子智取喽。   于是,他也将左手架到土台上,与东门豹的左手臂交汇成一个X字……   “季婴,他二人谁会赢?”一旁,矮个圆脸的彘也在问季婴,却发现季婴在努力忍着笑,干咳两声才道:   “自然是黑夫兄弟会赢!他是谁?力敌三贼,空手夺刃的猛士啊!”   “但东门豹也是县城出了名的壮士,据说上次服役时,他曾单人扛着一个梁柱,走了足足三里路……”可和不可两兄弟则对东门豹更有信心些。   他们在那议论纷纷,有意下注赌一把,终究还是没敢,因为秦国严禁赌博,违者重罚。   就在此时,黑夫和东门豹的左手,已经开始握在一起。   “我倒要看看,你这个擒贼勇士,到底有没有真本事!”   东门豹故做挑衅话语,同时手中用力,打算给黑夫点颜色看看。   却不料黑夫毫不逊色,粗糙的左掌也突然发力,往反方向掰去!   “不好,这厮左手劲真大!”   东门豹感受到来自手掌的力量,大惊失色,连忙继续用力,却非但没能掰过黑夫,反而被突如其来的巨力压迫着手腕、手肘!   接着,只听见“啪”的一声!等东门豹反应过来,他的左手已经被黑夫掰倒,手背重重打在土台上!   而黑夫,此刻正神色轻松,笑吟吟地看着他……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 第0020章 宁为鸡口   “赢了!”季婴发出一声欢呼,同时对其他人扬扬下巴,那意思明摆着:怎样,如我所说,黑夫兄弟厉害着呢!   “这么快就分出胜负了?”屋内其余七人也面面相觑,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呢……   “这是怎么回事……”   东门豹也满脸的不可思议,他过去与县里同龄人在街头、树下嬉戏掰腕,都是用右手,左手还是第一次玩,所以对发力、动作不太熟练。但黑夫却像是练习过千百次一般娴熟,而且那力气之大,远超东门豹想象。   “我不服!”   他憋了半晌,突然喊道,双目死死盯着黑夫道:“再来过!”   “你这人,比之前说什么要坦坦荡荡,输了却耍赖,算什么男儿!”季婴却不乐意了,立刻出言讽刺,躁得东门豹满脸通红。   “季婴。”黑夫却摆手制止了他,笑道:“再来一次也无妨,既然如此,那就三局两胜,何如?”   “好!”东门豹咬着牙,他觉得刚才是自己一时大意,太轻视黑夫了,这一次,自己一定会小心些的。   二人再度摆开架势,双臂交叉,这回东门豹可不敢出言讽刺了,而是嘴唇紧抿,死死盯着黑夫的姿势。   为了公平起见,这一回,他们还让季婴来喊开始。   “决!”   季婴声音响起后,东门豹立刻使出了吃奶的劲,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黑夫以爆发式的力量掰倒,而是相持在了中点。   却见二人的手掌紧碰,手臂肌肉发力,抬起头,目光相对,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韧劲……   “这东门豹,即便用左手,也有一股子蛮劲。”黑夫知道自己算是遇上对手了,但是没关系,掰腕子靠的不仅是力气,还有技巧。   他前世时没少跟警校同学玩这游戏,所以知道,掰手腕时,最利于你发力的状态是,你可以正面看到五指,而不是拳眼对着自己。另外根据杠杆原理,当对方手臂离你越近时,也会利于自己发力。   所以当二人已经陷入胶着状态后,黑夫便开始微微调整姿势,并试着将东门豹的手往自己这边拉过来,随即猛地往下一压!   “又来了!”东门豹被逼得闭上了眼,牙齿死咬,脖颈、额头青筋直冒,脸上的三个圆形胎记憋得更红了。他所有的力量集中到了左手上,却仍然无法阻止它一点点被偏转,最后被压倒在土台上……   第二次掰腕,黑夫再度获胜。   “我输了,是你厉害,这什长,是你的了。”   这一次,东门豹没有再叫嚷“再来过”,有些丧气地站起身来。   见蛮横了一整日的东门豹竟然主动认输,一时间,室内众人都面露惊讶,无法相信,同时看向黑夫的眼神,钦佩的更加钦佩,畏惧的更加畏惧。   一场较劲之后,室内到底谁是头,就再无异议了。   黑夫获胜后却没有得意洋洋,而是对在原地生闷气的东门豹道:“豹兄,其实你没有输。”   “此言何意?”东门豹闻言,立刻转过身来。   黑夫举起左手道:“方才我没来得及说,其实我是左利手。”   “黑夫,你赢了就赢了,说出来作甚!”季婴大急,看着嚣张的东门豹吃瘪,他别提多开心了,谁料黑夫却将事实全盘托出,不由大惊失色……   黑夫却不以为然,故意道:“这场掰腕,其实是我占了便宜,对东门豹不公,岂能隐瞒?”   言罢,他便朝有些羞怒的东门豹作揖道:“事情便是这样,今日的较量算不得数!”   东门豹脸色阴晴不定了半晌,心里闪过无数念头,最后却慢慢消了气,叹了口气道:“左手对左手,两次决胜时你也没有暗算我,而是堂堂正正取胜,何谈不公?再说了,你能够如实相告,未加隐瞒,可知并非存心欺我……”   他一拱手道:“我输了便是输了,无话可说,这什长,你来做便是,我绝不会再争!”   黑夫之所以道明真相,一是接下来一个月朝夕相处,他那点秘密肯定瞒不过。其二,也是赌一赌东门豹的性情,果不其然,这莽夫,倒也有自己的傲气。   他便哈哈大笑起来:“果然是爽快人!”   黑夫十分自来熟地走上前,拍着东门豹的肩膀道:“豹兄,在我看来,你我二人,论气力、武艺,实在是难分伯仲啊!”   “难分伯仲?”   东门豹念叨着这两句话,气彻底消了,反倒有几分欢喜。   黑夫刚刚在县里出了名,年轻人们都在热议他的事迹,并视之为勇士。东门豹虽然也是本地佼佼者,却只是在他们东门里出名,出了那一亩三分地,谁还认识他?   此刻被县人称道的勇士黑夫说他二人“难分伯仲”,他岂能不喜?   要知道方才东门豹一味与黑夫较劲,正是想通过战胜黑夫来博取声名,他们这些闾中年轻人,最看重这点了,有时候为了一个名声,拿刀捅自己的都不在少数。如今虽然最终告负,却得到对方惺惺相惜的赞赏,东门豹还是很受用的。   黑夫趁热打铁道:“我还听说过一句俗语,叫做不打不相识,你我便权当今日是以掰腕会友,如何?”   东门豹被一阵夸后,稀里糊涂地点了点头:“好!不打不相识!”说着也朝黑夫作揖。   既然是朋友了,那便一切好说了。   “还有一事。”   黑夫又对他道:“本什的伍长,不知你可愿担当?”   见东门豹面露迟疑,大概是不想屈居人下,黑夫便劝解道:“其实这什长、伍长,不过是芝麻粒大的小吏,且不是正式编制,只是临时更卒而已,算不上有高低之分。”   说着,黑夫便朝季婴使了个眼色。   季婴虽然不喜欢东门豹,但却很听黑夫的话,知道他肯定有自己的考虑,便带头起哄道:“是啊,吾等八人皆是士伍,哪有资格做伍长,依我看来,黑夫、豹乃是本什爵位、武艺最高的人,他们做军吏,真是再合适不过!汝等说是不是?”   “没错。”其余人也跟着附和起来。   这下东门豹有些骑虎难下,半晌后才勉勉强强地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做一个月的伍长……”   “一言为定!你我便共同协力!”   黑夫笑着与其击掌为约,暗道自己的策略果然成了。   他早就想好了,这一个月更役可不容易熬过,黑夫对外要小心那宾百将的报复,对内便想将一切控制在手里,所以才争这什长当。俗话说得好,宁为鸡口不为牛后,黑夫现在的地位,“牛”那是可望不可及,但眼下这“鸡口”,是却志在必得!   东门豹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虽然蛮横,但以其处世为人看,却是个这时代典型的直率汉子,只要待之以诚,再与之倾心结交,却也不难降服。   他二人在这“惺惺相惜”,一直在墙边旁观的朝伯也松了口气,没打起来就好,他也不必冒着雨去告状。   但见二人已将什长、伍长的名额都瓜分了,朝伯作为服役多次的老前辈,便忍不住出口提醒道:“二位,这更卒的什长、伍长,可不是由吾等自己说了算啊。”   东门豹顿时不乐意了,他眼睛恶狠狠地扫了过来,骂道:“你个老匹夫,这么大年纪还是个士伍,这里岂有你说话的份?”   “我……”朝伯被怼了回来,憋得脸色发红。   黑夫则朝他直接走了过来,吓得朝伯战战兢兢,不料黑夫却行了一礼道:   “多谢前辈提醒,黑夫第一次服役,对许多事情不甚清楚,今后一个月里,还要多向前辈请教啊,前辈之前可是说了的,会好好照应我这个小同乡。”   黑夫对什么样的人,都投其所好与其说话,对东门豹这类有点侠气的莽夫,就以力服之,以诚待之。对朝伯这类年纪稍大的,就以晚辈的姿态,摆出一副请教的口吻,与之攀谈,问这问那。   朝伯顿时大为受用,便将这做更卒的各种规矩,一五一十地说与黑夫听。   原来,什长、伍长虽然只是小小军吏,而且是暂时的,但也必须由有爵者担任。他们这个什只有东门豹和黑夫两名公士,什长伍长确实得从他们二人中选,但也得等明日两位百将同意才行……   “负责更卒训练的,是宾百将还是陈百将?”黑夫问道。   “是陈百将,宾百将是管县卒的。”朝伯应道。   “这就没问题了。”黑夫顿时松了口气,这样一来,此事就稳了。   随后,他又问起了更卒到底要做些什么。   “上半月要演兵,下半月要去修城池,筑城铺桥修路……”   “演兵时,具体训练些什么?”   修桥铺路之类的事黑夫不懂,他关心的是,这时代的预备役们,到底训练什么?若是开弓射箭、骑马砍杀,对不起,他还真不会。   朝伯一笑,露出了发黄的牙齿道:“无他,主要是行伍队列。”   “行伍队列?就这样?”黑夫眨了眨眼,差点没开怀大笑。   说句笑话,武警学院毕业的人,做梦都会踢正步的!   这些玩意,他前世,练了整整三年! 第0021章 百万秦军成于斯   这一天,平旦才过,南门校场处,就响起了剧烈的鼓点声……   黑夫立刻睁开了眼,他昨晚睡得并不舒服,这屋子,用一句诗来形容,那就是“床头屋漏无干处,雨脚如麻未断绝!”此外这狭小的空间里还有一股子霉味,更别提脚汗味了……   这是他们昨夜的处境,直到后半夜雨停了,才勉强入睡,所以此时此刻,大家还在酣然睡梦中。   黑夫看了看窗外的蒙蒙光亮,起来穿戴好衣服,然后便从季婴、东门豹开始,逐一将室内众人叫醒。   “起了,二三子,快起了!”   东门豹大概是很讨厌被人喊,他一猛子坐了起来,凶巴巴地看了看黑夫,差点挥拳打了过来,而后才想起他是谁,改为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起身下榻。   季婴磨了磨牙翻了个身,被黑夫掀了被褥,才喊着冷起来。   其余人等也差不多,朝伯和彘、牡兄弟已经在找鞋履,可、不可二人也艰难起身。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个沉默寡言的小陶在他叫之前就一轱辘翻起来,看来他也是醒得早。   最难叫的,还要数那个叫平的,推攮了无数次都嘟囔着不愿起,直到东门豹不耐烦,跳上去揪着他衣领大声斥骂,平才睡眼惺忪地醒来。   等众人出了门后,才发现昨夜小雨,今天却仍是个大晴天。   “待到午后,有得受的。”朝伯叹了口气,和干自家地里的农活不同,更卒们在服役时更喜欢阴天。   等来到校场之后,黑夫发现,他们这个什,居然是最早抵达的,而且人员整齐。其余各什的人,基本都层次不齐地陆续到来,哈欠连天,精神不振。不过,终究是没人敢偷懒不来,大家都知道,那会有怎样的代价……   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硕大一个校场,一共十个屋子,上百人集合完毕。   不过这所谓的“集合”,真的只是站成一团而已,完全没有任何秩序。更卒们都是同县之人,甚至有同乡同里,沾亲带故的,见了面当然要打个招呼,走过来攀谈两句,问候下各自的家人,聊聊今年的收成,听说你又生了个胖小子……   这番光景,黑夫都看在眼中,他本以为这里不少人都参加过更卒,往年受过训练,好歹会有些秩序,但现实却令他大跌眼镜。   朝伯也摇头不已,显然是对这些年轻人的表现很看不顺眼,他对黑夫说道:“有爵的人、老卒,大多在前两天被本郡太守征召去戍守边境了,故而来的大多是新卒士伍。”   “原来如此。”黑夫了然,这大概就是昨天在食肆里那两个客商说的,因为秦王伐燕,北攻南守,秦楚边境需要提防戍守,所以留下来的,大多数二十上下的新卒,所以军事素养普遍不高。   总之,虽然没有人大声喧哗,但窃窃私语声不绝于耳,秩序十分散漫,校场上乱麻似的。   最后让众人安静下来的,是一声刺耳的金鸣……   “咚!”铜椎击打在钟上,发出了巨响,所有人都停止了攀谈,看向了校场前方的小土台。那里已经金、鼓俱备,县卒们手持戈矛,小跑地出来站成一排,昂首挺胸。虽然在黑夫眼里,他们的队列也算不上整齐,但比散漫的更卒强太多。   这时候,两名身披绘彩甲衣的百将也登上了土台,黑夫踮起脚,却见昨日找他们麻烦的宾百将站在右边,陈百将则站在左边。整个过程里,二人没有半句交谈,完全是冷冰冰的执行公务,可见关系之差。   陈百将负责训练更卒,他见时辰差不多了,便上前一步,轻咳一声,说起话来……   “今秋收已毕,安陆大丰。吾等奉县令、县尉之命,征召二三子在此集结,以为更卒,半月演兵,半月劳役……”   “为何演兵?古人云,夫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   这陈百将不愧是读过书,从学室毕业的,说话也文绉绉的,时不时还能蹦出几句“古人云”来。只是宾百将却在一旁满脸不屑,校场内的士伍更卒们,也一脸茫然,毕竟两三百年前古人说的话,他们这些下里巴人是不会懂的。   东门豹等人同样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黑夫只得小声解释说,陈百将在讲为何要让更卒们训练,是因为若不加整训就驱赶他们上战场的话,肯定会导致“覆军杀将”的大败,是在送他们去送死。   “就是平时多流汗,打仗少流血……这下汝等可懂了?”黑夫低声对东门豹和季婴说道。   “原来如此!”二人恍然大悟,东门豹低声骂道:“如此简单的事,说那么复杂作甚,黑夫,还不如你上去呢!”他现在对黑夫,又多了一层佩服。   “我一个区区公士,哪有资格。”黑夫一笑,心里却想起一件事来。   他听说,春秋时期的贵族,会利用一年四季狩猎来训练领地民众,那大概就是日常训练的起源。   经过数百年发展,如今的秦国,这已经成了一项律法保证的制度。试想,安陆县每个月百余更卒受训,春夏秋三季更能达到两三百。一年下来就是两千,整个南郡十八个县,就有近四万人,秦国有二十多个郡,那就是近百万人……   算下来,黑夫不由倒吸一口凉气,他这下总算知道,秦国是怎么怼赢长平四十五万赵军,又如何调用二十万、六十万大军灭楚的了。   合抱之木,生于毫末;九层之台,起于累土。   战无不胜的百万秦军,就是由他这样蝼蚁般微小的更卒、士伍组成的啊!   这时候,陈百将的训话也接近尾声,他说更卒们虽然还不算正式的军人,但也要受军纪管制!有偷奸耍滑,不听命令者,惩罚极其严酷!而后又声明了上半个月“演兵”的具体内容。   “吴子曰,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乃授其兵……这便是更卒所需训练的,至于武艺、兵刃,待到汝等服正卒、戍卒之役时,再到军中修习!”   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除了耍一手短剑匕首外,他对这时代的兵器还真的一窍不通,更别说弓箭了。   反过来,那些行走坐立、左右前后,是到了两千多年后的现代军队里,也强调训练的东西。中国更是对此乐之不疲,都玩出花样来了,经历过军训的高中生、大学生都懂的,更别说他一警官学院毕业的人了。   最后,陈百将才讲到了今日的关键:“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本百将之职责,便要负责教授汝等百人!百人分为十什,什伍虽小,亦不可无首,今日当选定什长、伍长!”   他瞅了一眼乱糟糟站成一团的更卒们,皱起眉头,对县卒下令道:“让众人按照各屋顺序,分开站立!”   县卒们便过来五吆六,在校场上划定了十块区域,安排众人以所住屋舍为单位,分开站立。看似简单的工作,却整整花了一刻钟,十个什终于分开了,他们按照从右到左的顺序,被安上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的序号。   黑夫他们这一什,就是“癸什”。   “有爵者,愿为什长、伍长者,出列!”   听闻此言,黑夫对东门豹点了点头,二人一同出列,只是黑夫迈出了两步,东门豹则停在他背后一步。   两名百将走下土台,按照顺序巡查各什,一名文吏跟在他们背后,清点每个什的人数,以及什长、伍长的姓名。   等他们走到癸什时,陈百将一眼便看到了黑夫,露出了笑:“癸什只有两个有爵者?”   面对这个“救命恩人”,黑夫恭恭敬敬地说道:“敢告于百将,只有黑夫与豹二人是公士,其余八人,皆为士伍。”   “你二人,谁为什长,谁为伍长啊?”   东门豹主动回答道:“黑夫为什长,小人为伍长。”   “善,大善。”陈百将很是高兴,眼看就要让身边的文吏记下。   然而就在这时,一旁却响起了宾百将轻蔑的声音。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第0022章 什长黑夫   “这黑夫只是第一次服役的更卒,顶多有点匹夫之勇罢了,也能做什长!?”   眼看黑夫就要被任命为什长,那位宾百将却踱步过来,发出了质疑。   陈百将一向与宾百将不合,便翻了翻白眼道:“宾百将,律令上只说,更卒徭役之什、伍之吏,必由有爵者担任,可没管其是第几次服役。我看黑夫不仅是受官寺褒奖的公士,还有些本领,颇得众望,让他来做什长,有何不妥?”   宾百将反唇相讥:“刚才陈百将说过,练兵之法,讲究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   他指着黑夫,不屑地说道:“以上这些,这匹夫可懂得?依我看,这僻壤里民,怕是连左右都分不清!”   “不分左右”,是这时代城里人讽刺一生很少离开乡村的农人的话。当然不是真的左右不分,而是左边右边要考虑一下才知道是哪边,平常说话,也是“往旁边挪挪”,很少涉及左右关系。   若觉得不可思议,只要回想一下小时候第一节体育课分清向左转向右转何等艰难,就能理解了。而这种迟疑在战场上,无疑是致命的,所以分清左右,便是更卒训练的基础课程。   黑夫也不气恼,等宾百将说完后,才笑着回答。   “小人虽然愚笨,但这左右,还是分得清的……”   他朝两位百将作揖,一脸憨厚地说道:“因为我从小与旁人不同,是左利手,以左手持箸,以左手挥镰,故而对左右区分印象深刻。昨日在官寺讯狱时,我也是说出了左手持刃与贼人搏斗的事实,才证明自己无罪。”   黑夫偷眼看了下陈百将,见他眼中满是鼓励,便大着胆子继续道:“倒是那个湖阳亭长,因为分不清左右,诬我用右手打了他,结果证词错漏百出……”   “哈哈哈,宾百将,这黑夫说的似有道理啊。”陈百将被这尖酸的话语逗乐了,他与宾百将芥蒂太深,凡是让对手不痛快的事,都能让陈百将欣喜。   “你!”   这无疑是在戳宾百将的痛处,宾百将顿时大怒,却又找不出理由责罚黑夫,只得斥道:“就算能分清左右,那行止分合等,你也能娴熟教予什中众人?”   “敢告于宾百将,以上种种,亡父在家时曾教导过我,他曾多次服役,还上阵作战,当过伍长……”黑夫眼珠一转,又祭出已死的便宜老爹,把凡是自己会的东西,都推到他头上。   “再说了,纵然有些不熟识之处,本什中有位老行伍,也可以协助我。”他指向了事不关己的朝伯,吓得朝伯连忙出列下拜,山羊胡子微颤,心也颤。   陈百将颔首:“既然如此,让黑夫为癸什什长,并无不可啊,宾百将,你觉得呢?”   宾百将阴着脸道:“训练更卒本就是陈百将的职责,我哪有资格多嘴?只是陈百将在任命人选时可要考虑清楚了,更卒训练一旬(十天)之后,两位县尉将亲自来校场视察,让各什进行大比,考核行伍秩序,评选优劣。”   他冷笑道:“届时,这癸什若是得了个‘殿’,陈百将可别忘了今日,是你力主让黑夫为什长的!到时候在县右尉面前,怕是要难堪了!”   原来,和后世各类企业的业绩考核类似,秦国也最喜欢玩考核。   比如一年结束时,郡县官吏的劳绩要对比考核,优者升,劣者贬。   甚至连乡、里一级,每年的四月、七月、十月、正月,都要举行耕牛评比大赛。根据各里养的牛的肥壮、力气,评出“最”(优秀)和“殿”(差劲),优秀的奖励,差评的惩罚。   别以为不优不差就没事了,乡里的官吏还会量量牛的腰围,看看是不是比去年瘦了,若如此,养牛的人也要受罚。假如那几天你养的牛恰好坠入情网茶饭不思,就等着倒霉吧。   总之,考核,是秦国很喜欢的一套评比方式,没有比较,怎么会有竞争的积极性?没有竞争的动力,大秦如何一统天下?牛都要拉出来比,更别说人了,这更卒训练自然也有考核,称之为“旬日大比”。   比什么?当然是比谁的队列整齐,进退有序!   “这……”所以听宾百将提及此事,陈百将也露出了一丝犹豫。   黑夫看出了他的踌躇,便又道:“请两位百将放心,黑夫绝不会让癸什殿底。”   “若是殿底,自然会罚你两甲!你从官寺领的那点赏金,只怕还不够罚!”宾百将又是一阵吓唬。   他本想让黑夫知难而退,不料,黑夫却又抬起头,自信满满地说道:“小人话还没说完,一旬后的大比,我非但不会殿底,还要让癸什为最,位列第一!”   众人默然,过了半晌,还是宾百将的笑声在校场上回荡:   “哈哈哈哈,你这公士真会说笑,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一言为定!”   他是玩笑,黑夫却当了真,对他拱手道:“若癸什不能夺魁,我就绕着安陆县城,距跃曲踊一圈!”   ……   “黑夫兄弟,你当真有把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   到了“食时”,也就是吃早饭的时间,各什坐在各自的区域内,吃着县卒分发粟饭,季婴端着他的土碗在黑夫旁边蹲下,提出了自己的疑虑。   “有。”黑夫言简意赅,将注意力集中在碗里粗糙的饭食上,接下来几天运动量会比较大,他必须吸收每一粒食物。   “可你只是第一次服役啊,如何与其他什做什长的行伍老卒相争……”季婴扒拉着碗里的米粒,有些纠结,若是单打独斗,他是相信黑夫能力的,可这涉及到全什的人啊。   “上个月在云梦泽湖阳亭,我也是生平第一次遇贼;昨日在县狱,我也是第一次与人对薄公堂……”黑夫放下手里两小截木棍,看着季婴道:“你莫非不信我?”   “我当然信!”季婴不假思索地说道,经过这几日的事,他对黑夫佩服不已,已经唯其马首是瞻。   “那便勿要猜疑,听我的话,顺便……”黑夫朝一旁沉默不语的袍泽们努努嘴:“帮我说服他们!”   于是,在吃完饭,打发季婴离开后,黑夫率先起身,朝一直沉默不语的众人作揖道:“适才是黑夫莽撞了。”   “可不是太莽撞了么!”那个来自县城,喜欢赖床的平忍很久了,此刻便将憋很久的话吐诉而出:   “百将是何许人也,吾等又是何许人也,岂能与之争执较劲?更别提旬日大比夺第一,我参加过三次服役,三次训练,从未得最,倒是有两次差点得了殿……”   朝伯也叹息道:“什长哪里话,只是吾等皆是普通士伍,前来服役是迫不得已,只想着平平安安渡过这一个月。对吾等而言,大比夺魁,那是想都不敢想,只要别殿底受罚即可……”   众人纷纷点头,唯独东门豹冷哼道:“皆是没志气的鼠辈!男子汉大丈夫,不做则已,做就要勇争第一。”   如此一来,大家的对此事的态度就清楚了,除了东门豹外,其余几人要么反对,要么不发表态度,随大流。   黑夫却只是静静听完后笑道:“与百将争执,的确是我冲动了,不过要在旬日大比中,为本什争夺第一,却绝非玩笑!”   “不是玩笑?”   “你还未死心?”   朝伯、平等人面面相觑,东门豹倒是大喜过望,起身道:“壮哉!我愿意与黑夫一起,夺得大比之最,让那宾百将无话可说,在校场上距跃曲踊,此事之后,我当扬名县中!”   距跃曲踊,说白了,就是深蹲蛙跳,早在春秋之时,军中便以此锻炼或者惩罚士兵,说实话,黑夫是很期待能看到宾百将狼狈地在校场上吃灰的。   可这件事,单独他们一对什长、伍长提倡可没用,黑夫要的,是大家都积极参与进来。   恰在此时,奉黑夫之命,故意去旁边绕了一圈的季婴回来了,并欣喜地告诉了大家一个好消息。   “二三子!”   季婴笑容满面,仿佛是有了一个大喜讯:“我去打听过了,但凡在旬日大比中得第一的什,每个人均有嘉奖!”   “季婴你快说,是何嘉奖?”   一听有奖励,原本兴趣寥寥的众人立刻竖起了耳朵。   季婴故作神秘,让他们凑过来,才低声说道:“若能夺魁,全什之人,皆能免除明年更役!”   ……   PS:以四月、七月、十月、正月肤田牛。卒岁,以正月大课之,最,赐田啬夫壶酉(酒)束脯,为旱(皂)者除一更,赐牛长日三旬;殿者,谇田啬夫,罚冗皂者二月。其以牛田,牛减絜,治(笞)主者寸十。有(又)里课之,最者,赐田典日旬殿,治(笞)卅。——《秦律十八种·厩苑律》 第0023章 军训开始   “免除明年更役,还有这么好的事!?”   没参加过几次服役的众人有些不敢相信,倒是朝伯点了点头,证实了这件事。   “这是自然,每年在乡里评比耕牛,若是得了最,养牛的皂者也可以除一更,负责此事的田啬夫还可以得到一壶酒,十条肉干的赏赐。”   “没错!”季婴补充道:“更卒旬日大比夺魁的赏赐,也是什长一壶酒,十条肉干!伍长半之!”   黑夫乘机道:“若吾等得了第一,我可以将赏赐我的酒和肉干分予二三子!”   “酒……”彘和牡两兄弟眼睛立刻就绿了。   “肉干。”可、不可、小陶三人也同时咽了下口水,果然,一提这两样东西,家境贫寒的众人哈喇子都流下来了。   眼看众人已经有参与进来的动力,那个平却又嘿然道:“谈何容易,这可是要在十个什里争第一啊。”   “黑夫从不做无把握之事,我有信心带二三子得最!”   见时机成熟,黑夫发出了他的承诺:“此事即便不成,对二三子也无任何损失,若成,则皆可得利,何乐而不为?我所求者,只是接下来这些天,二三子能听命于我!”   黑夫朝东门豹作揖:“还望伍长能尽力协助。”   他又朝朝伯行礼:“也望朝伯能知无不言!”   “我当尽全力助黑夫!”东门豹是个勇锐汉子,就算黑夫不提,他也会主动与他人竞争的。   “我亦然。”季婴第二个加入进来。   “也罢也罢,反正这几日终归要训练,那便听什长的。”朝伯对黑夫的敬老态度还是很受用的,索性也加入进来。   而后,小陶、彘、牡也陆续表态加入,可、不可两兄弟是随大流的,连最消极的平也少数服从多数,被迫同意,这样一来,癸什便全员同意,全力以赴争取旬日大比的第一。   “接下来几日,吾等当同心协力……”   黑夫还欲多说几句,激励一下己方士气,不料,昨天那个带他们去住处的县卒“照”却小跑过来,说是陈百将点名要见他。   ……   陈百将此刻已与宾百将分开,正在校场边一棵大桑树的背面等待黑夫,他不停地在原地踱步,显然是有些焦虑,等黑夫走到跟前,陈百将抬起头,第一句话就是十分不快的语气。   “黑夫,你这是何意!?”   黑夫拱手道:“今日是小人莽撞了,但陈百将,这却是一个让宾百将颜面扫地的大好机会啊!”   “且慢,你说,此事能让宾百将颜面扫地?”陈百将面露疑惑。   黑夫露出了笑:“从宾百将与我计较此事时起,他就输了!”   陈百将一愣:“何意?”   “其一,宾百将好歹是一位不更爵位的百将,却与我一个区区公士更卒计较,此事不管输赢,传出去对他已是大为不利。”   “其二,我若是被评为最佳,宾百将就要绕着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必会遭到全县人嘲笑,从此威信扫地,难以在校场立足,岂不妙哉?”   陈百将有些惊讶地看着黑夫:“你竟想得如此之深远。”   仔细想想也对,若黑夫得了第一,自己的对头宾百将肯定要折损面子,对自己百利而无一害。若他没得第一,其实也与自己无关,这场闹剧,自己就应该事不关己地看戏啊!   这么一想,陈百将心里舒坦多了,又道:“你就这么有把握赢得第一?”   “小人确实受过家父训练,约束什伍应没有问题,唯一的问题是……”   黑夫抬起头:“只是不知一旬后,是哪位县尉来评比?”   陈百将摸着颔下小胡子道:“是右尉与左尉一同前来,一同评比,最终定夺在于右尉。”   他知道黑夫什么意思,又补充道:“不过,届时还有令吏在场记录,所以两位县尉不会徇私,而会按照各什表现评比,这样一来,县左尉当然不可能挟私报复,但你也休要指望县右尉会故意偏向你……”   “不敢。”黑夫道:“只要点评公平,不要被左尉、宾百将左右即可。”   末了,他又深深作揖,动情地说道:“只是还望百将在右尉面前,多美言几句,我因湖阳亭长一案,与宾百将结仇,县左尉恐怕也因此敌视我,往后小人只能仰仗陈百将和右尉庇护了。”   这是主动投效了,陈百将对黑夫的机灵透彻感到惊讶,这真的是一个17岁第一次来县城的农家青年?   不过陈百将没有再深究,此时此刻,他只是把黑夫当成了一把刺向宾百将的剑。   “你明白便好。”   殊不知,黑夫其实有自己的打算。   在返回行伍的途中,黑夫暗暗想道:“从昨天被县卒按倒折辱起,我便明白了,就算我忍气吞声一个月,也会被宾百将百般刁难,一不小心就会受罚。反正该得罪的都得罪了,与其做个胆小鼠辈退缩不前,还不如激流勇进!”   要充分利用两名百将,乃至于两位县尉的矛盾,若是做好了,说不定也有脱颖而出的机会!   更何况,对这件事,别人觉得他吹牛皮,可黑夫心里是有谱的。   他看向远处那些东一团西一团的更卒什伍,他们年龄老少混杂,个头高低不平,身材壮羸不一,状态松松垮垮。有手揣到袖中打哆嗦的,有抬头耸肩发呆的,有弯腰驼背咳嗽不止的,或左顾右盼,或抓耳挠腮。即使勉强站成一排,队形也歪歪扭扭。   这样的队列,让见惯了后世军队整齐秩序的他十分无语。   面对这样的对手,黑夫觉得,自己想输都难。   他好歹是警官学院的学生,队列练得炉火纯青,而且还在毕业前,去给某大学大一新生当过军训教官,很清楚如何把一支乌合之众,训练成方方正正走队列的标兵……   虽然这时代士伍的文化素质远不如当代大学生,可更容易听话啊,身体素质也更好些,虽然大多瘦巴巴的营养不良,但至少不会站在太阳下忽然晕死过去,吓教官个半死……   而且,据说不听命令还能打呢!   “汝等就等着瞧好吧。”   黑夫看了看身后自以为得计的陈百夫,还有远处对他不屑一顾的宾百夫,乃至于看他笑话的各什长、伍长们,露出了笑。   “真正的军训,开始了!”   ……   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三日,更役的第三天,“平旦”刚过,黑夫就起了。   秦国也有十二时辰,但与后世不同,它们都有自己的叫法,分别是:   鸡鸣(1点到3点),平旦(3点到5点),日出(5点到7点),食时(7点到9点),莫时(9点到11点),日中(11点到13点),日失(13点到15点),下市(15点到17点),舂日(17点到19点),牛羊入(19点到21点),黄昏(21点到23点),人定(23点到1点)。   黑夫起来后,外面的天才蒙蒙亮,他用外边水缸里的积水洗漱了一下,闭目吸气,压压腿,伸伸腰,活动了下筋骨,便开始复习起昨日下午学到的“行伍队列”来。   这时代的练兵之法,讲究“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所以昨天分完什伍后,陈百将便让各什长、伍长跟着几个县卒里的老行伍学习各种队列技巧,这些技巧,源于孙、吴二位兵法大家,大概分为以下几种:   坐而起之,就是后世军训中的蹲下与起立。   行而止之,就是行进与立定。   左而右之,就是向左转、向右转。   前而后之,就是前进与后退。   分而合之,顾名思义,就是队列聚拢和分散。   结而解之,就是集合与解散。   了解之后,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他一直以为,后世部队里的基本队列训练是从西方照抄来的,谁曾料到,竟然能追溯到春秋战国啊!   不过黑夫他们只是更卒,距离上阵打仗还早,如今练习这些东西,主要还是为了七天后的旬日大比。十月十日,两名县尉就要来视察他们的训练成果了,时间十分紧迫。   好在,黑夫前世在学校里时,经历过无数次各类首长、领导检阅,有经验。   等黑夫练习了一刻钟后,太阳已经露出地平线,“日出”之时到了。他擦了擦汗,心里更加有谱。   看来这什长扮演的,差不多就是后世部队里班长的角色。他们有两个伍,十个人,站成一排。什长要站排头,手持一根粗竹竿——到了战时,他举的就是一面小旗了,伍长则要站在队尾,监督有没有掉队的。   “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但是对其他人而言,几天内学会并熟练运用,还是有点困难的。”   “什长,真是早啊。”   一回头,黑夫却发现,伍长东门豹已经抱着膀子,倚靠在门边观看许久了。   黑夫与他作揖见礼,东门豹过来伸了伸懒腰后,又看黑夫练了一会,便忍不住吐诉道:“什长倒是练得起劲,但我就是想不通,训练为何不从格斗射箭开始,而要练这毫无意义的队列,待到上阵打仗时,有个鸟用!”   ……   PS: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用兵之法,教戒为先。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每变皆习,及授其兵,是为将事。——《吴子》 第0024章 练队列有什么用?   听东门豹这么一说,黑夫顿时愣住了。   “打仗又不是踢着正步冲锋,整天练习队列,有个屁用啊!”   前世高中军训时,黑夫也曾发过这样的抱怨,直到年纪渐长,进入警官学院,真正地体验到军营生活,这种想法才慢慢消失。此时听东门豹提起,顿感熟悉。   “豹兄可曾上过战场?”他沉默良久,缓缓发问。   东门豹摇头道:“不曾,我三次服更役,却一直没被征召上阵。”看得出来,他对征战立功十分渴望。   这下黑夫放心了,他虽然也没上过战场,但前世耳渲目染,关于战争的纪录片也看了不少,肚子里的东西足够吹一吹了。   黑夫笑着招呼东门豹在一根木头上坐下,对他说道:“行军打仗,和单打独斗的比武大为不同。战场上,那可是数千人、数万人的大场面,势如潮水,哪怕个人武艺再高,在人潮中也是无所施展其技。四面八方皆是戈矛剑戟,乱箭如雨般下下来,平日格斗时的见招拆招,根本就派不上用场。”   见东门豹依然不信,黑夫就让他想象这么一个场景:   他们是一群武艺高强的游侠儿,就这么乱糟糟地上了战场,准备靠着自己的好勇斗狠来打仗。   这时候中军下达了缓缓前进的命令,用金鼓和旗号传达。结果游侠儿们却不知鼓旗,有的往前冲锋了,有的还一脸懵逼地留在原地。结果脱离大部队冲锋在前的,被对面的箭雨射了个透心凉;站在后面的则被军法官砍了脑袋;剩下那些一急想要往前走,却发现被自己人挡住了去路,如此一来,倒是将己方阵型搅乱了……   哪怕最后和敌人交上手了,因为他们各自为战,也会被训练有素的敌军分割开来,一个人要同时跟几个、几十个人打,最后被剁成肉酱。即便幸存下来了,一盘散沙的他们面临的,很可能是轰隆驶来的驷马战车和疾驰而过的骑兵冲击。   恩,这些人,就叫做齐技击,当年齐闵王雇佣这群出身临淄市井的“武林高手”打仗,结果每战皆败,硬是把国力雄厚的齐国打得差点灭亡。   所以许多年前老荀子在点评诸国军队强弱时,把个人武艺最强的齐技击列为最差劲的军队,是亡国之师。   场景脑补完后,东门豹不由满头大汗,他想象中上了战场就能靠着自己的勇武砍瓜切菜般斩十几个人头,原来没这么容易?   黑夫又笑道:“故而,兵何以为胜?以治为胜!良好的纪律,是乌合之众与精锐之师的区别。而这些行伍队列的训练,正是孙武、吴起两位兵法大家苦心钻研出来的,你可知道这两位是何许人?”   东门豹摇了摇头,这两人虽然曾经在楚地大名鼎鼎,但时过境迁,年代太过久远,一般的乡野小民哪能知道。黑夫只得又给他科普了下孙、吴的事迹……   “世人常说,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现在你知道,这两位多厉害了吧!”   “孙吴真乃英雄也!只恨不能效命于其麾下!”东门豹睁大了眼睛,显然还沉浸在孙子斩杀吴王宠妃、以数万之众转战千里力挫楚国;吴起杀妻求将、镇守西河、最后入楚变法死于乱箭的故事中。   黑夫道:“当年吴起正是以训练精良的魏武卒,大败秦国,直到后来,秦国也将吴起练兵的法子用于军中。这些训练看似乏味,但当练成之日,若几百人、几千人都能做到吴起所说的坐卧有矩,行军整齐,进退有序,左右偏师像手臂一样听从中军指挥,各自为阵也能独立作战。那样的话,就是投之所往,天下莫当的锐士了!”   “黑夫知道的真多!”东门豹赞叹不已,如果说第一天掰手腕他只是口服而心不服,那么经过刚才一番话,他真是对黑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但他又面露疑色:“黑夫,你只是第一次服役,也没上过战场,为何知道这些。”   “这个……其实都是我的亡父告诉我的,他上过许多次战场。”黑夫又将便宜老爹拎出来挡枪。   “真是岂有此理!”   东门豹愤愤不平地捶着自己大腿道:“黑夫有位好父亲,将战场上所见所闻悉数传授与你。我那父亲也没少被征召作战,可每次打完仗回家,都只会阴着脸,一言不发地四处寻酒喝,喝完就死命打我!最后他倒是醉酒后失足掉河里淹死了一了百了,却硬是将好端端的一个中人之家,弄得穷困潦倒!”   看来,这个莽撞冲动的东门豹也有自己的故事,但黑夫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没有深究。   “什长……伍长……”   结结巴巴的话语响起,一回头,却是小陶也起了,黑夫向他问好,换来小陶憨厚的笑,这孩子是典型的农家小青年,朴实而忠厚,就是有点胆小。   这时候太阳完全升起,东门豹一改方才对训练的不屑,主动去将其余几人统统叫醒,有了这煞星催促,众人起床的速度比昨天快多了。   黑夫微微颔首,看来自己除了季婴外,又多了个好帮手,于是便带着他们来到校场,宣布了自己的训练计划。   “今日训练,先从比个头,排队列开始!”   黑夫发现,秦国在律法上无微不至的强迫症,似乎没有传染到军队里来,军队的站队,不是根据身高,而是按照爵位、年龄排的,有爵位的站前,没爵位的站后,士伍里面,年纪大的站前,年纪小的站后。   这也就造成了一什的人站得高低不平,很影响观瞻。   黑夫昨日已经小心翼翼地问过陈百将,调整队列排序方式,不算违反军规吧?陈百将则说按照爵位排列是法律规定,但按年龄排只是约定俗成,并没有写到军规律令里去。反正他们什里只有两个公士,一个居前一个殿后,其余人等,黑夫可以随意安排。   于是黑夫就大着胆子,开始调整队列了。   “彘,你就站我身后……为何?自然是因为你最矮,勿要难过,或许你多吃点肉,还能长个头。”   “牡,我知道你想挨着堂兄,但你身高八尺,得站到后边,东门豹前面去。”   “小陶……”找了一圈,黑夫发现小陶已经站到彘后面了,这小子,别看结巴木讷,其实还挺聪明的。   “季婴,没错说的就是你,勿要东张西望,好好站在小陶之后。”   “朝伯,你平日里是按年龄站次位的,如今只能委屈一下,站中间了。”   “平,可、不可,汝三人站在朝伯后面。”   如此一来,他们这个什的排序就是从低到高,顺眼多了。   调整好队列,也有轻度强迫症的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就进入今日的第二个环节。   站!   “学站立?”   才宣布训练内容,季婴就差点笑出声来:“黑夫兄弟,不就是站么?我三岁以后就会了,这还用学?……嘿你打我作甚?”   黑夫举起手里的竹棍,对着嬉皮笑脸的季婴抽了一下:“我话没说完前,不得插话,此外禁止在队列里说笑、打闹和左顾右盼。”   黑夫在头一天折服东门豹后,便建立起了威望,而且有言在先,他会严格对待此事,不听命令的,按照军规,初犯的打三下,再犯的打十下,第三次犯,什长可以“熟笞之”,也就是往死里打!   季婴见黑夫认真起来,便识趣地闭嘴。其他人看了看东门豹,发现他一反常态地听从于黑夫,自然不敢造次。   只听黑夫说道:“我听说过一句话,大丈夫立于世,要站得直,行得正!”   说着,他面朝众人,做出了一个标准的立定站立姿势,说道:“站似一棵松!像我,就是山顶上的直松!”   众人盯着黑夫,发现他的确站得笔直,好似青松般精神奕奕。   黑夫又指了指季婴等人歪歪斜斜的站相:“而汝等,则像半山腰凸出来的歪松!风一吹便摇摇晃晃,成何体统!”   大家面面相觑,虽然不觉得这么站有什么不好的,但无人再有异议,在黑夫的示范和纠正下,开始重新学习站直……   “脚跟靠扰并齐,脚尖向外分开,对就是这样。”   “两腿挺直并拢,小腹微收,挺胸,两肩要平,别一高一低的。”   “两臂下垂伸直,手指并拢自然微曲,贴于裤缝……额不对,是下裳侧面。”   “嗯,头要正,颈要直,口要闭,季婴,你别老是咧嘴对我笑!”   “两眼向前平视,不可,你不知道什么是平视?来,你看着我的眼睛……”   于是,在整个上午朝食之前,其他什都开始跟着自己的什长、伍长开始了稀里糊涂乱七八糟的训练,整个校场呼喊声不绝于耳,好不热闹,唯独黑夫他们的癸什呆立原地不动,开始站起军姿来。   宾百将也在土台上观看更卒训练,他手下一名屯长见状,说道:“百将,那黑夫所在的什呆立原地许久,或是在偷懒,下吏是否要过去申饬一番?”   “不必了。”   宾百将摇了摇头,冷笑道:   “他大概知道,练兵何等艰难了,这什长可不是好做的!任他折腾去罢!我明日要带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哪有时间管这等小事。就等着他在旬日大比当日,在所有人面前出丑!这之后,整个安陆县就能知道,所谓的擒贼壮士黑夫,不过是一个爱说大话的匹夫尔!到时候,我要骑着马走在前面,看他绕着安陆县城跳一整圈!” 第0025章 不是冤家不聚首   其实不光在外人眼中,黑夫的这种训练方式是在自寻死路,在站了一天后,连癸什里也有了异样的声音……   平家住县城,是个中人之家,平日里没怎么吃过苦,今日在烈日炎炎之下晒了半天,就为了学会站立,他坐在稻草榻上,揉着酸痛的脚,开始小声抱怨起来。   “这公士黑夫,果然是第一次服役啊,我看其余各什都练得热闹,唯独吾等呆立半晌,朝伯是老行伍了,你说句话啊!”   朝伯默然不言,半晌后才道:“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与我过去十几次服役不大一样……”   “正是如此!”   他的话得到了平的赞同,可、不可两兄弟也点了点头,他们都觉得,这种训练方式没什么用。   这些话在黑夫和东门豹推门而入后消失了,这两天里,曾经势如水火的二人倒是惺惺相惜,日渐亲密起来。   东门豹虽然个人武艺,气力都不错,但学习行伍规则却很慢,好在他是个不甘人后的,十分要强。所以黑夫还会在下午时给他开半个时辰小灶,毕竟作为伍长,绝不能有失。末了,在日落之前,二人还会对着树桩投一投匕首,聊以娱乐。   什长伍长联合起来后,一切反对的声音,都只敢暗地里嘟囔,不敢当面抱怨。   不过众人却不知道,这些话,都早已被捂着被子装睡的季婴听在耳中。   入夜前,黑夫去如厕时,季婴追上了他,向他吐露了自个装作睡觉时听到的抱怨。   “无妨,等再过两日,他们便知道今日训练的好处了。”黑夫笑了笑,不以为然,一个标准的站立,是行伍队列的基础,站都站不直,还谈什么其他复杂的动作呢?   到了第二日,也就是十月四日清晨,太阳再度升起。校场之上,黑夫他们这个什的人,已经大抵知道自己该站什么位置,不必像昨天一样如无头苍蝇一般绕来找去了。   此外,众人的站立也勉强符合标准,至少能做到不歪不斜,黑夫可不敢以前世警校的标准要求这些秦国士伍黔首。   于是整个上午的工作,便是学会在黑夫的带领下,做到同时蹲下、同时站立,这便是吴子兵法中的“坐而起之”。   打仗前,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排兵布阵;前沿部队上去作战后,预备队也要等待很久,有时候一等就是几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士兵们当然不可能像古装电视剧里一样傻乎乎地持刃站着,而是要“坐”,其实就是蹲着,这样能省点气力。   为了让动作看上去整齐划一,黑夫做了改良,将整个动作进行了分解。当听到“坐”时,大家不要一屁股蹲下,而是先一起右脚退半步,然后才下蹲身体,让脚跟支撑身体,“起”时亦然。   有了昨天站立的基础,待到朝食的时候,全什的人已基本能做到同时蹲下,同时起立了,谁若是坏了节奏,就会遭到无情的抽打。这下连老行伍朝伯也啧啧称奇,觉得黑夫的训练法子,的确比他过去的十几二十次训练快速多了。   不过,在其余什看来,黑夫他们这个什还是一早上啥都没干,就在原地起起蹲蹲,蹲蹲起起了……   一时间,之前对黑夫扬言要夺魁感到不满的什长、伍长们都面露轻蔑之色,开始觉得黑夫只是个好夸海口,没有真本事。   黑夫他们隔壁的甲什,就在途经癸什的时候,突然起哄道:“这不是要得大比第一的癸什么?为何一早上在此处起起伏伏,难道是怕得走不动路了?”   癸什众人遭到嘲笑,但大都敢怒不敢言。   “好胆!”唯独暴躁的东门豹勃然大怒,差点跳起来过去将那几个起哄的人打一顿,黑夫连忙死死拉住了他。   对面甲什的人,也被其什长训斥了一番,停止了戏谑的笑。   “方才真是得罪了。”对面甲什那个衣着得体的什长还主动走过来,和黑夫拱手作揖。只见他体型微胖,面色红润,这在普遍营养不良的更卒中是少见的。   这还是第一次与其他什的人交流,黑夫应道:“我乃癸什什长黑夫,不知君如何称呼……”   “我乃是甲什什长,爵为上造,曾多次服役,也是个老行伍了。”   来者看似客气,可明显能感到他的傲然,毕竟爵位比黑夫高一级,年龄也大不少,而且看衣着打扮,尤其是那条腰间的鞶带,各种花纹,上面的铜兽口衔着还衔着一颗绿松石呢。   黑夫目测,光这条鞶带,起码就值七八百钱,比自己一身衣裳都贵。嗯,这家伙像个有钱人。   “我叫垣柏。”那人做了自我介绍。   “垣柏?”黑夫琢磨着这个名字,他似乎在哪听到过,过了好一会,他才忽然想起来!   这个垣柏的名,前世的电视节目里好像提到过,不就是在军营里借给黑夫兄弟钱,而后拼命逼债,逼得他们写信回家求救的那个家伙么!不曾想,居然在这碰上了,那句话说的真对,不是冤家不聚头啊……   垣柏也不客套,随便寒暄了几句,就道明了来意。   “黑夫什长对癸什夺得大比第一,信心十足啊,莫非真的想让宾百将在校场上距跃曲踊?”   黑夫也不谦虚,笑道:“没把握的事,我不会说出口。”   垣柏嘿然,他自是不信,却依然和气地说道:“既然如此自信,不如顺便与我甲什较量一番,何如?”   “甲什想与癸什较量一番?”   在听完垣柏的来意后,黑夫警惕起来,打量着这个看上去很有钱,满面红光的家伙。   “旬日大比,本来就是十个什在县尉面前做考核比较,还较量什么?”   垣柏摇了摇头,笑道:“我说的较量,是你我定下约定,若旬日大比中,癸什得第一当如何,癸什不得第一又当如何……”   黑夫有些明白了,不就是来约架的么,前世在警校时,也经常会有班级之间的对抗的比拼,输了要请客吃饭啥的……   不过垣柏的胃口很大,他伸出一个手指道:“若癸什得第一,我给你一千钱,若癸什不得第一,你给我一千钱,何如?”   一千钱,刚好是黑夫擒获盗贼,从官寺处得来的赏钱,这个叫垣柏的家伙算得很精啊。   黑夫对自己的训练心里有谱,当然不会怕垣柏,只是欲擒故纵地露出犹豫之色,摇头道:“这不妥罢,我听说,秦律有言,士民赌博,可是要罚二甲的。”   “这可不是赌博!”   垣柏连忙解释道:“你我又不是玩六博、对弈、投壶下注赌金,而是以金钱为奖赏,勉励对方训练,这是好事,岂能称之为赌?你若不信,我还能让官府的文吏来做见证,帮你我定契券!”   “是这样?”黑夫笑呵呵地说道:“若如此的话,我倒是愿意一试,只是……”   “只是什么?”   黑夫看了看垣柏腰间那价值不菲的腰带,笑道:“只是一千钱,太少了!” 第0026章 重振士气   “嫌少?”   垣柏微微吃惊,他将黑夫上下打量了一番,有些轻蔑地说道:“看黑夫的衣着,家中不似富裕,能拿出多少钱来?”   “我钱确实不多。”黑夫笑道:“但我可以用自己为注啊,若是没能得第一,我可以亲自去给垣柏家做两年仆役,为你耕田种地,何如?”   “两年仆役?”垣柏有些犹豫,不过这黑夫体格雄壮,应该是个干庄稼活的好把式,而且他出了名的勇猛,就算用来看家护院,也不亏啊。   于是垣柏便伸出四个指头道:“一言为定,若癸什不得第一,你要为我做两年仆役;若癸什真得了第一,我便给你4金!”   “4金?”   黑夫笑了起来,说道:“垣柏欺负我不识数么,4金便是2304钱。据我所知,一个仆役一天的工钱,最低也有6钱,日夜不息劳作,两年下来,便是四千多钱!垣柏什长,你家租仆役的价钱,为何如此便宜?”   垣柏被拆穿了把戏,脸色通红,事到如今,他不加价的确有点说不过去,只好咬咬牙道:“好,若你得了第一,我便给你四千钱!”   四千钱,虽然不算多,但对于现在的黑夫而言,已是一笔巨款了,黑夫当即颔首:“一言为定!”   “善!”垣柏也很开心,感觉自己占了大便宜,便道:“我这就去让县中一个相识的文吏来,为你我撰写契券,剖木为信,绝不反悔!”   说着,垣柏便回到甲什,给自己的下属们说了这件事,他是当做一个大笑话说的,那群人顿也时哈哈大笑起来,一个个都嘲笑黑夫愚不可及,不自量力。   殊不知,黑夫在转过身后,心里也乐开了花,暗道:“缺什么来什么,我前几天还愁钱不够花呢!四千钱,便要到手了!”   “什长,那垣柏与你说了什么?”这时候,黑夫什中其他九个人也走了过来。   等黑夫将刚才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他们听后,家住县城的平、可、不可三人顿时大惊失色,说道:“什长,你怕是上当了,那个垣柏,他家本是楚国时的商贾,十分富裕,常借债给给普通的士伍、公士,待收还时,必收重利。”   东门豹也面色沉重地说道:“我父还活着时,也曾向垣柏家借债,结果到还时,却多出了不少!”   黑夫点了点头,看来这垣柏家,就是依靠借债发家致富的啊,虽然秦国也在法律里禁止从质为债务担保,而且无法还清债务的人,可以用劳役偿还,但垣柏一家应该是很小心地游走在法律边缘。   他问道:“这样的人家,是如何做到上造的?”   东门豹道:“我记得那是今王四年的时候,秦国闹了饥荒,大王下令,说士伍缴纳1000石粮食,就可以得一级爵位。这垣柏家已是公士,便是在那时一口气缴纳了千石粮食,得到了上造爵位。”   那是秦国绝无仅有的一次以粮换爵,可惜黑夫没有赶上,就算赶上了他也没粮。一千石粮食,按照今年的粮价,相当于8万钱了,如此看来,这垣柏一家,还真挺富裕的。   这时候,其他人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平、可、不可等人忍不住埋怨了起来,看得出来,他们是怕黑夫将自己牵连进去。   黑夫却笑了起来:“二三子宽心,此事只是我与垣柏的私人契约,即便我输了,也一人做事一人当,与什中众人无涉。”   什中的朝伯等人这才松了口气,毕竟他们才认识黑夫没几天,完全没必要陪着他趟这趟浑水。   唯独季婴出于关心,急得都快上火了,在他看来,这件事简直就是黑夫自个往火坑里跳。他嘟囔道:“我这还有千余赏钱没花,到时候若是不能得第一,我便将这些钱都给垣柏,好歹能让黑夫兄弟少做几个月仆役。”   季婴虽然平日里看似不靠谱,但关键时刻却挺讲义气的,黑夫有些感动,拍了拍季婴道:“休要说丧气话,我相信,吾等定能夺魁!”   东门豹赞同道:“然也!休要说那些无用的,届时吾等一定要夺得第一,让垣柏,让甲什,让其他所有看不起吾等的更卒无话可说。”   然而,其他人依然是面面相觑,没有太大反应。   ……   到了这一日的下午,垣柏果然如他所说的一样,从县中请来了一个文吏,外加陈百将为二人做见证,撰写契券,剖木为信。   一半的契券被交到了黑夫手中,只见上面写道:   “廿一年十月戊子,县百将陈,文吏某等爰书:云梦乡公士黑夫自言谒,旬日后更卒大比,若不能得最,愿为上造垣柏之仆役,为其耕田服役两年。上造垣柏亦自言谒,若公士黑夫得最,愿以钱四千予黑夫……”   这之后,就是他们二人自己签上去的名。   至此,这件事不但已经闹得所有更卒都知道,更是板上钉钉,有了律法保障,若是事后有人反悔,另一方就可以上告到县狱,让令吏强制执行了,相当于后世的私人合约,并有公证人。   所有人都觉得这黑夫真是在作死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不但跟宾百将较劲,如今又签了这看上去必输的契约,黑夫走在路上,满校场的人都在对他指指点点。   经过这件事后,黑夫虽然嘴上依然说的轻松,但也开始不知不觉,加紧了对本什众人的训练。   但要让一群几乎没有任何教育经历的农家子弟学会停止间转法,第一时间分清向左转、向右转谈何容易?而向后转时,也总有人转错方向,看上去十分混乱。   还是经验老到的朝伯帮他想了个法子,让大家把左脚的履脱掉,只右脚穿着,这样一来,果然犯错的次数少了。   而且秦国军队训练不比后世军训,是可以打的,但凡弄错,黑夫就毫不留情地一棍子下去!算下来,县城的三个人,平、可、不可,还有有些木讷的牡是被打得最多的。   倒是那个话少的小陶再度让黑夫刮目相看,居然是队伍里最少犯错的一个,他忍不住夸奖了几句。   但即便如此,整体进度依然不快,十月四日下午和十月五日一整个早晨,他们的训练一直停滞不前。加上种种担忧、高强度训练的劳累、对黑夫与众不同训练方式的不解。除了东门豹依然斗志昂扬,小陶默默领会,季婴也勉强坚持外,癸什众人的士气,低落到了极点。   “这样下去不行啊……”吃饭的时候,季婴向黑夫说了他的担忧。   黑夫点了点头,他知道,光靠免除明年更役,那一壶酒,十根肉干的赏赐,以及训练时的各种惩罚,已不足以让意志薄弱的众人坚持到最后。而被人瞧不起惯了的众人,也对其他各什的冷嘲热讽无动于衷,他需要给他们更大的刺激。   于是这天下午,黑夫便去请求陈百将,让癸什抽点时间出来,修葺一下漏雨的屋顶,陈百将虽然有些不满,但这是正常请求,便同意了下来。   于是,在这个午后,这几天一直紧绷着的癸什众人,总算有个松弛的点的时间。在黑夫带领下,他们去校场外寻来干枯的茅草,借来梯子,将茅屋顶修葺一番,再用泥巴糊在茅草上,用木头压住。待其风干变硬后,晚上睡觉便不再有漏雨之忧了。   完成这件事后,想到晚上不用再被漏雨淋湿,众人都有些高兴,大概是一起干活拉近了彼此的距离,竟热闹地聊起天来,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黑夫也努力与每个人攀谈。   他前世做某大学大一新生军训教官时,也遇上过类似的问题,一些男生不配合,总是捣乱,整体士气很低落。这时候可不能一味地惩罚,这样会让其更加消极对待此事,而应该试图沟通,了解他们,甚至成为他们的朋友,这样的话,那群天不管地不管的小男生就能积极参与训练。   待到气氛最热烈时,黑夫不顾手上还满是泥浆,朝众人重重作揖道:“二三子,黑夫今日之所以与甲什垣柏定契,不为其他,只为争一口气!垣柏料定吾等必败,甲什嘲笑吾等,其他更卒也以为吾等绝不可能夺得第一,但黑夫相信诸位可以做到,还望诸位也相信黑夫……”   “什长这是哪里话。”   众人都有些动容,而说完这些后,黑夫抬起头,说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待大比结束,若癸什得最,除了县尉赏赐的肉、酒外,那四千钱,黑夫也绝不会一人独吞,当与二三子分金!”   话音刚落,癸什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   PS:有罪以赀赎及有责(债)于公,以其令日问之,其弗能入及赏(偿),以令日居之,日居八钱;公食者,日居六钱。——《秦律十八种·司空》 第0027章 最后一天   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九日,距离旬日大比只有一天时间了,安陆县南门校场,甲什的什长垣柏焦躁不安。   他那一日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过去刺激黑夫,若黑夫畏惧拒绝,正好可以嘲笑一番。   孰料,这个乡下来的蠢人竟然一口答应下来!还约定了那么大的一个赌约!这下好面子的垣柏就没了退路,只得接招。   但事后想想,他依然觉得自己肯定能赢,在他看来,黑夫,这个初次服役的17岁更卒,就能带着全什勇夺考核第一?垣柏可一点都不相信这种事情会发生。   他已经打算好了,只要这黑夫得不了第一,就会颜面扫地,还要去自家白干两年仆役佃农,自己可得好好压榨压榨他。   当时的癸什,在训练上的确是停滞不前,而且士气低迷,可垣柏万万没有料到,短短四五天里,癸什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首先是训练进度上,不同于头几天在原地呆呆站立、蹲下、左转右转。到了十月六日,癸什众人终于开始在校场上走动,进行“行而止之”的练习,他们的练习方式依然是那么的与众不同:那些人都是左脚不穿履,一高一低地走着,别提多滑稽了。   这滑稽的场景,惹得甲什众人大笑不止,可到了十月七日那天,他们却笑不出来了……   原来,依靠前几天打下的良好的基础,经过一天的练习,癸什众人已经能不用脱掉左边的履,也能迈对左右脚了——一旦有人迈错,跟在后面的伍长东门豹就会上前,用手里的竹棍狠狠抽一下!   什长黑夫则举着一根粗竹竿走在最前,一边走,还一边喊着“左右左,左右左”,后面的人就跟着他的脚步迈进,嘴里也喊着同样的话语。   到了第八天,癸什的行进队列变得更加规整,他们已经能在慢跑中呼喊着左右左,保持同一节奏迈进,每个人都像是蜈蚣的左右足一般移动,看上去十分规整。   当黑夫高喊停的时候,众人也会齐齐停下,齐齐抬起右脚,重重踩到地上,那齐刷刷的跺脚声,让垣柏心惊胆战。   他当然不知道,癸什众人之所以能维持高昂的士气,多亏了他的那四千钱,被黑夫当做画饼摆在众人面前。在得到黑夫“分金”的承诺后,即便是训练最消极的平、可、不可三人,也开始努力跟上队伍节奏。   以利驱之,以义结之,以恩推之,以法威之……黑夫巧妙运动了这几种方法,在季婴、东门豹二人的协助下,便将原本如一盘散沙的整个什都凝聚在了一起。   “这样下去,癸什说不定真能得第一……”垣柏开始慌了,他家虽然富裕,但四千钱毕竟不是小数目。   “什长,我倒是有个主意。”   甲什的伍长凑了过来,在垣柏耳边说道:“我与癸什的小陶是同乡同里人,此子是个结巴,家中贫寒,为人也懦弱可欺,只要稍加威胁,再许诺他一点钱,让他在旬日大比时故意掉队,癸什便得不了第一了!”   “如此甚好!”垣柏眼前一亮,让甲什伍长快些想办法将小陶找来。   于是,在这一天的食时,独自一人去如厕的小陶,便被甲什的垣柏、伍长等三四人堵在了溷轩外……   ……   和甲什伍长说的一样,小陶是个瘦削矮小的青年,被众人逼在墙角瑟瑟发抖,垣柏笑眯眯地上前,开始对他威逼利诱……   “我……我……”   在垣柏道明来意后,小陶脸色涨红,几欲说不出话来,也不知是气愤还是害怕。   “你就拿着罢!”   垣柏将装着一百钱的布袋硬塞到小陶手中,揽着他的肩膀承诺道:“你若能如我所说,在明日大比时故意摔倒、掉队,事成之后,我会再给你一百钱!”   甲什伍长也捏着拳头威胁道:“不然的话,等回到乡里,有你的好果子吃!”   小陶眼中满是惊恐,茫然无措地看着手里那捧钱。   他家境贫寒,母亲得了疠病(麻风病),被邻居们捉到乡里,判了定杀,淹死在河边。他父亲是个懦弱无能的,对这件事没敢说半个不字,家里的兄弟姐妹也早已嫁人的嫁人,分家的分家,没人管他。   一年到头,小陶就得和弯腰驼背的父亲忙碌家里那不到百亩的薄田,只求有点收成维生。算起来,从小到大,小陶手里还真没有过这么多钱!   他双手颤抖着打开钱袋,看着里面那一枚枚圆润中方的半两钱,它们满是诱人的金属光泽,层层叠叠挤在一起,发出了悦耳的声音……   垣柏看着小陶,胡须下露出了得志的笑。他觉得,此子已经掉进钱眼里去了,这件事能成。纵然黑夫出乎所有人意料地将癸什带得秩序严明,但外表再漂亮的橘子,也会从内部生出腐朽来。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却出乎垣柏的意料之外。   “但,什长……待我……不薄。”   小陶张了张嘴,喃喃说出这句话后,突然高高举起钱袋,将那些钱一枚不剩地,统统扔到了地上!   “哗啦!”   满地铜钱落下,像是下了一阵金钱雨。   “你……”垣柏惊讶地后退了半步。   小陶的脸抬了起来,这时候垣柏等人才发现,他那涨红的脸,并非是兴奋,而是屈辱;颤抖的手,并非是害怕,而是愤怒!   来自云梦乡的腼腆青年就这么屈辱而愤怒地,结结巴巴地,一字一句地说道:“汝等……休要……小看,小看于我!”   在垣柏等人震惊的目光中,小陶抬起头,昂起胸,就像黑夫教他们的那样,以弱小躯干,站成了一棵笔直的青松!   “我……我……我绝不会……背叛……什长!”   “你这小竖子!不识好歹!”垣柏等人大怒,举拳欲打!   小陶虽然口头十分硬朗,可还是有些怕,他紧紧闭上了眼睛,护住了头。   可等了半天,垣柏的拳头,却没有落下来。   等小陶睁开眼,却发现垣柏的手腕,被一支粗壮的大手死死捏住,正是癸什个子最高,体魄最壮的大汉牡,他此刻正横眉冷目地瞪着垣柏。   而甲什其余三人,也被赶来的季婴、彘二人拦住。   黑夫出现在他们身后,一边把玩着手里的短剑,一边冷笑着说道:“垣柏什长,你这是何意?明的不行,就想来阴的?要知道,你这是私斗,是不直,若是被官寺得知,是要定罪的!”   “误会,误会……”垣柏的手都要被捏碎了,面容扭曲地求起饶来。   黑夫也不想将事闹大,挥了挥手,让牡放开了垣柏。   “垣柏什长慢走,明日大比之后,千万别忘了你我的约定!”黑夫看着这几人狼狈而逃的身影,朝他们挥手。   末了,他才转过身来,看着垂首不语的小陶,久久不发一言。   “什长……我……”   直到小陶抬起头,试图解释时,黑夫才露出了欣慰的笑,重重拍着他的肩膀道:“好样的!”   ……   “这么大的事,为何不叫上我,若当时我在,一定要卸下那垣柏一条胳膊!”   等众人回到校场,东门豹才知道发生了何事,顿时大呼遗憾,捋着袖子就要去甲什找垣柏的麻烦。   “你若将他打坏了,明日吾等得了第一,上哪找四千钱去?”   黑夫连忙按住他,方才,是机灵的季婴发现甲什的人堵住了小陶,立刻就来告知了他。黑夫是故意不带东门豹去的,这莽夫下手不知轻重,谁知道他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值得称道的是,小陶最终顶住了威逼利诱,让黑夫刮目相看,回来的路上,黑夫一直在夸这个乡下来的结巴小青年,说他不畏强暴,是威武不能屈的好男儿,说得腼腆的小陶面红耳赤。   不过这件事也为黑夫敲响了警钟,他决定在接下来一天里,抓紧训练,决不让任何人单独离队,让别人有可乘之机。   经过这些天的训练,癸什的行伍队列有了极大的进步,虽然原地向左转向右转依然有些生涩,时不时还出个错。但站立姿势、队伍行进、蹲下起立、跨立后转,已经达到了黑夫要求的标准,虽然放到后世大学军训里,肯定会垫底,但放在更卒各什乱七八糟的步伐里,已经是鹤立鸡群了。   对于明日力拔头筹,黑夫更有信心!   但还不够,这一天日暮之前,在其他什都结束训练各自去吃饭后,黑夫却又将癸什众人集合到一起,看着他们老少不一的面庞,所有人都站得笔直,眼睛看着他们的什长。   此时此刻,黑夫感慨良多,仿佛真的回到了前世军训最后一天,检阅前的场景。   他默然良久后,缓缓说道:   “今日,是大比前最后一天,最后一次训练,不论是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汝等已娴熟于心,再复习已无大用。但在此,我还要教会汝等,最后一样东西!” 第0028章 旬日演兵   十月四日时,宾百将率一屯县卒去云梦泽追剿盗贼,但搜寻数日后依然一无所获,直到旬日演兵当天早晨,他才气呼呼地回到校场。   回来以后,宾百将便感觉到一丝不对劲:那些这几日留在校场的县卒,远远看见他,竟然敢窃窃私语,而自己的对头陈百将,更是似笑非笑。   最后还是他的一个亲信凑到耳边私语几句,宾百将才知道了事情原委。   “此言当真?”   他满脸的不可思议,怎么可能呢?自己走的时候,那黑夫所带的癸什还只会在原地站站蹲蹲,毫无进度,怎么几天以后,就变成众人口中的“秩序井然”了?   不过这时候宾百将再去寻究缘由已经来不及了,食时刚过,安陆县的两位县尉已到门外……   远远的,在校场外迎接的宾百将和陈百将便看见,有一辆两马架辕的战车缓缓驶来,车上站着两位军吏,他们身穿齐膝长襦,外披带彩色背带和彩色花边的前胸甲,下穿长绔,足登翘尖履,头戴双版长冠。   来者正是安陆县的两尉,二人并肩站立,下车后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联袂步入校场。   县右尉是正官,名为杜弦,乃是秦国关中人士,是三年前调到安陆的,长了一副典型的关中方脸,唇上两撇浓须,说话时一口秦腔,与本地的楚音格格不入。   县左尉是副官,名为郧满,是安陆本地人。郧氏家世源远流长,可以追溯到四五百年前的诸侯郧子国,在楚国统治那几百年,郧氏也世代担任当地大夫。直到秦国占领江汉,郧氏部分随楚王东迁,部分留了下来,成为当地最大的地方势力。郧满的胡须比较稀疏,眼睛细长,很和蔼地用本地方言与校场诸吏打着招呼。   二人笑容满脸,看上去十分亲密,但只有宾百将、陈百将这些亲信才知道,两位县尉虽然表面上不争不斗,可暗地里一直在较劲。   可以这么说,右尉杜弦因为是外来的官吏,倾向于培养外地人、当地庶民,亦或是郡学室里调过来的人才,比如陈百将。左尉郧满代表了当地的势力,喜欢提携宾百将、湖阳亭长等沾亲带故者。   但无论二人的出身、性格差异如何大,平日里积累的矛盾多么大,他们依然在秦国律法下共事,至今没有撕破过脸,反倒是宾百将、陈百将等手下亲信斗得不亦乐乎。   杜弦和郧满就这么联袂进入校场,在土台上就坐,杜弦在主座,郧满在副座,仍未停下话头。   作为本地军事长官,他们除了今日的天气,谈论更多的,当然是关于秦国近来的军事行动了。   “左尉可看到今早邮人从郡里送达的捷报了?”杜弦浓须下满是笑容。   “下吏看到了。”郧满也摆出一副下吏姿态,笑道:“前几日才得知大王兴兵伐燕,不曾想,这么快就有了战果!”   “这是自然。”杜弦摸着胡须道:“毕竟是驷车庶长王老将军为主帅,燕、代皆是其手下败将,虽发兵阻拦王师,却如挡车的螳螂一般,被王老将军在易水之畔轻易击溃。”   郧满颔首不已:“虽然捷报今日才送到,但那一战已是去年九月中的事。如今王老将军恐怕已攻克燕国下都,进围蓟城了!燕国大势去矣。”   “哈哈哈,然也,燕国人如今能依仗的,就只剩下严冬了。想来再过两三个月,待到开春时,你我便能收到燕国灭亡,燕王及太子丹授首的捷报了,不过……”   杜弦话音一转,沉下脸道:“王老将军破燕虽是好事,但与南郡,与我安陆县关系不大。郡尉在书信中还提及,近来楚国蠢蠢欲动,有发兵滋扰边境之势,故而月初时调拨各县老卒去边境关隘防御,安陆县邻近楚国,不可不防。”   郧满压低声音道:“依右尉看来,今年内,秦楚会不会交战?”   “小打会有,楚国一向是合纵之首,时不时就得发兵敲打一番。不过大打恐怕不会。”   杜弦指了指北方,笑道:“别忘了,北方的魏国还在呢!”   郧满看似松了口气:“如此看来,你我还能有几年清净日子。”   “不错不错,大王已灭韩赵,燕国也指日可下,迟早有一天是会发大兵伐楚的,吾等届时必然要率军参战,还是努力清剿盗贼,训练卒伍,耐心等待罢。”   “哈哈哈,右尉言之有理,只是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   杜弦面色一僵,随即也哈哈大笑起来。   二人相视而笑,可眼睛却没有丝毫笑意,各有所思。   杜弦处处都在显示自己作为主官的消息灵通,郧满则不与之正面对抗,到最后才怼一句“不知到时候右尉还在不在安陆”。因为他听闻,郡上有意调杜弦到鄢县任职,如此一来,这个压了他三年的关中老吏就要滚蛋了,很可能会错过一场灭国战争。   二人都有自己的依仗,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所以三年来势均力敌,谁都不敢彻底翻脸。   他们聊天的这会,两名百将已经把这个月训练的更卒都拉上来了,在校场上站得黑压压的。   两名县尉这才停下话头,右尉杜弦对陈百将点了点头道:“开始吧!”   陈百将应诺,下令击鼓,鼓点隆隆声中,旬日大比正式开始了……   ……   “陈百将,这个月的更卒,行伍秩序练得很一般啊。”   右尉杜弦跪坐在案几后的蒲席上,看着台下依次走过的更卒什伍,摇头不已。   从甲什开始,已经陆续有九个什排着队列走过台下,演示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这四种基础队列。   至于分而合之,结而解之,则要在接下来几日内将所有更卒合在一起训练,届时还会分发一些木棍毛竹,权当是戈、矛的替代品。想要真正拿到兵器,得等正式征召入伍才行,秦国对军队制式武器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   不过在杜弦看来,即便是最简单的四种队列,这些更卒也练得很差劲。   甲什是他见过里面最好的,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什长垣柏是个老行伍了,带出来的更卒在行进时勉强整齐。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本是个寒冷的冬日,垣柏却热得满头大汗,且有点心不在焉,在演示“左而右之”时,还差点转错了方向。   连甲什都如此,其余的乙、丙、丁、戊、己、庚、辛、壬这八个什,更是差强人意。   他们中,有的散乱不堪,有的毫无秩序,有的行进时前后不一,歪歪扭扭,有的喊停站立时,竟还有人发懵似地往前走,撞到了前面的人,导致队列更加混乱,惹得其他什的人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着这番光景,杜弦的脸都变黑了,今早郡上才让他加强警备,抓紧训练,中午就看到这些更卒如此不堪,真是气煞他也。陈百将在一旁看着右尉的脸色,不免有些心虚。   郧满倒是很乐观,在旁边宽慰道:“右尉大可宽心,毕竟是更卒士伍,短短十日,还能练成精兵不成?更何况,此番老卒多被征召前往边境备警,此番来服役的,多是未壮的年轻人,岂能与县卒、老卒相提并论?”   “此言有理。”   杜弦努力压下自己的怒火,他已经看准了,这九个什里,甲什还算最好的,至于其他什……若是可能的话,他真想连评八个“殿”,狠狠罚他们一顿,看以后谁还敢不将演兵放在心上!   这时候,陈百将凑过来道:“两位上吏,还有一个什未曾演练呢。”   “想必也与之前几个什一样,不看也罢。”左尉郧满瞪了一眼远处的宾百将,冷冷说道。   这哪行啊,陈百将连忙道:“下吏敢告于县尉,这癸什是所有更卒里练得最好的,其什长乃是前几日,因擒拿三名云梦泽盗贼,被拜为公士的云梦乡黑夫,右尉,你可还记得?”   “原来是他!”   杜弦点了点头,他记起来了,县狱那边专门跟自己打过招呼,可以容许这黑夫迟到一天。之后陈百将也提及过,说黑夫因为赢了湖阳亭长的官司,被左尉的女婿宾百将愤恨刁难……   如此一想,杜弦扫了一眼左尉的脸色,嘴角露出了一丝笑,说道:“身为县尉,旬日大比乃是职责所在,岂能不有始有终?陈百将,让癸什速速上来,也让吾等见识见识,那擒贼勇士是何许人也。”   “唯!”   陈百将对面色铁青的宾百将露出了得意的笑,他将手中的旗帜一挥,在校场另一边等待许久的癸什,便缓缓走了过来。   杜弦直起身子望去,却见那癸什排头第一个的什长,是一名皮肤黝黑的汉子,他身高七尺半,脚步稳健,神情肃然,持着的虽只是根普通的粗竹竿,但在他手中,却仿佛成了一面鲜艳的军旗,亦或是一杆锋利的长矛!   癸什众人,就这么跟随着什长的步伐,队列齐整地走入视野…… 第0029章 无衣   另一边,眼看前面九什的人都已经走完,黑夫露出笑道:“看,彼辈比起吾等差远了。”   “是啊。”   “不比较的话,都不知道原来吾等可以走那么好。”   众人深以为然,不经过这几天没日没夜的训练,他们当真不知道,原来队列还可以走成这般模样!如此一来,众人平添了几分自信。   恰在此时,土台上的陈百将挥动了旗帜,该轮到癸什出场了。   “千万别慌,按平日里训练的来……”   手高高举起竹竿作为标识,黑夫轻声对后面的人说道,他能看出来众人的紧张,纵然他们过去也曾参加过类似的大比,但那都是为了应付,这次大家却是直奔夺魁去的,心态便大不一样了。   “不慌,就是想放屁,却又不敢放,让两位县尉听到就不好了……”   后方传来季婴的嘀咕,这家伙也是人才,只一句话,就让大家乐得不行,紧张的情绪不翼而飞了。   大家伙憋着笑,开始跟着黑夫的节奏,原地踏步,在对齐队列后,便缓缓向前走去……   齐步走的啪嗒啪嗒声连绵不绝,两位县尉所在的土台,离他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近到能看清上面众人的脸。   宾百将的脸是充满震惊的,过去几天他因公务缺席,未能看到癸什潜移默化的进步,此刻猛地看到这支步伐整齐的队伍缓缓走来,他眼睛里满是不可思议,而那一日他对黑夫说的话,尤在耳边。   “若癸什能夺魁,我便在这校场上,做距跃三百,曲踊三百!”   如今看来,这种情况还真有可能出现!   “这下糟了……”宾百将咬紧了牙,死死盯着黑夫,盯着癸什,想挑出他们的每一个错误!   然而,虽然癸什的人已经紧张到手脚麻木,但这些天来黑夫的训练,这些天来东门豹抽他们的棍子,都让众人准确地迈动着自己的左右脚,两臂前后自然摆动,一板一眼地走着齐步。   直到土台正面,才在黑夫大喊一声“立!”之后,左脚再向前大半步着地,两腿挺直,右脚迅速靠拢左脚,重重并拢,发出了齐刷刷的跺脚声……   “右转!”   黑夫率先手持竹竿,完成了一个标准的向右转动作,瞥眼看去,却见众人虽然个个紧张得脸红脖子粗,却没有谁掉队,也没有谁转错方向。   “最难的一关算是过了……”   他长舒了一口气,而后继续喊着命令,让众人当着土台上两名县尉、百将的面,完成了“坐而起之”“前而后之”两个动作,尽管台上宾百将眼睛都瞪圆了,然而,癸什竟无一人出错。   宾百将在那心急如焚,知道内情的县左尉郧满的脸色也越来越黑,但在县右尉杜弦的眼中,这癸什的表现,真是让他叹为观止!   从癸什众人齐步走来时,杜弦就感觉到了,这个什不同于之前任何一支队伍。整齐划一,秩序井然,齐刷刷地走到面前,齐刷刷地停下,比起之前脚步动作乱七八糟的九个什,真是赏心悦目啊。要知道,不管是实用还是审美上,秦国人都对规整情有独钟。   尤其是排头的什长黑夫,大个子,高昂着头,其气势,其自信,在场的更卒、县卒完全不能比,也只有杜弦在关中时见过的秦军精兵“锐士”有得一拼了!   “不想在安陆县,在我手下的更卒里,竟然有这般人物!”   还不等杜弦感慨完,癸什已经完成了所有的动作,随着黑夫一声“起!”他们从蹲坐姿态齐齐站立。不管是个头最高的牡,还是个头最矮的彘。不管是面容凶恶的伍长东门豹,还是最为腼腆的小陶,哪怕是不知经历过多少次服役的朝伯,他们个个抬头挺胸,直如青松!   按照规矩,这时候黑夫就该带着众人左转离去了,孰料,黑夫却又喊道:“山呼!”   不等台上众人反应过来,癸什众人便背着手,齐齐喊了起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癸什已经完成演兵离去,只留下一堆脚印,但县右尉杜弦依然喃喃念叨着这句诗,感慨道:“这无衣之歌,用楚音喊出来,确实有一番与关中陇上不同的风味啊。”   虽然早在商鞅变法时期,就“燔诗书而明法令”,但这次焚书影响并不大,到了秦惠文王之后,秦国贵族家中藏诗书者大有人在,只是官府不提倡而已。   而且秦国虽然禁绝诗书,但惟独《秦风》例外,因为这本就是春秋时的秦地歌谣,尤其是那一首《无衣》,更是在雍州大地上传唱数百年,因其曲调雄壮,俨然成了秦国的军歌——至于什么“赳赳老秦,共赴国难”,只是后世人画蛇添足,把本已矫健而爽朗的秦风,加了三分狗血,其实根本不存在的。   如此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印象更佳,他们不仅队列整齐,达到了县卒的标准……不,已经远远超过县卒,恐怕得驻守江陵城的南郡郡卒才能与之相比了。   这样一来,右尉杜弦对癸什的什长黑夫越发充满好奇,当即就让陈百将把此人唤来。   “公士黑夫,拜见县尉。”黑夫趋行而来,站在土台下,朝县右尉、左尉恭恭敬敬地作揖行礼。   左尉郧满面色不善,右尉杜弦则露出了笑,赞叹道:“好壮士,且上台来说话!”   等到黑夫站到他们面前后,杜弦又笑呵呵地问,他今年几岁,是哪里人,是如何将癸什训练得如此优秀的……   黑夫照旧搬出自己的便宜老爹,说自己的本事都是他传授的,但在右尉问到,他一个南郡的乡野民户是如何知道《无衣》时,黑夫将锅推给了陈百将。   “此乃陈百将所授,癸什能有今日表现,亦非小人之功,而是陈百将指导有方!”   “是这样?”右尉杜弦看向了陈百将。   陈百将先是一愣,但随即反应过来,黑夫这是在为他揽功劳啊!   按理说,若是更卒的训练能让县尉满意,作为训练的主官,陈百将便能“赐三旬”,也就是奖励三十天劳绩。这是秦国每个官吏的功劳薄,劳绩积累到一定程度,就有机会升职。虽然今天前面几个什的表现不尽人意,可癸什走完一趟下来,就把场面完全扳回来了,眼看右尉对今日大比赞赏有加,自己就认了这份功劳,又何乐而不为呢?   于是陈百将就小心翼翼地认下了此事:“敢告于县尉,黑夫遇到有不解的地方,常向我请教,这《无衣》之歌……正是下吏教予他的!”说完,陈百将还看了黑夫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此子不错,还知道与上吏分功。   “善,大善!”   右尉杜弦再无疑虑,拍着大腿道:“这旬日演兵,二三子都看在眼里,谁优谁劣自不必我说……”   他停下了话,目光转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觉得呢?”   “右尉定夺便是。”郧满嘴上笑嘻嘻,心里却骂开了。   “不曾想,今日竟让黑夫这乡野竖子得名!”   但左尉是个谨慎的人,他虽然因为侄儿湖阳亭长一案深恨黑夫,却也知道,既然本县的军事主官右尉已经拍板,他若为了此事,在大庭广众之下与右尉顶撞,实在不值得……   “哈哈哈,既然左尉也没有疑虑,那今日大比,癸什便是第一……”   “右尉且慢!”   然而,偏偏有人不会察言观色,冒失地站出来,打断了右尉的话。   右尉杜弦的脸色顿时僵了,眼睛一扫,说话的人正是宾百将!   宾百将可不愿意兑现承诺,成为全县人的笑柄,他方才一直死死盯着,希望癸什犯错,可惜黑夫没有给他机会,直到此刻,宾百将才终于挑出了一个毛病!   他没注意到右尉恼怒的神情,没注意到左尉向他使的眼色,更没注意到黑夫和陈百将的相视一笑,便莽撞地站出来,指着癸什,兴奋地说道: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第0030章 第一   “素来行伍排序,都是老者在前,少者在后,公士黑夫,你竟敢随意调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   宾百将咄咄逼人,他的手指,都要点到黑夫鼻尖上了。   面对其指责,黑夫却并未慌乱,而是立即对县右尉认罪道:“小人并不知此事,只是听陈百将说这并不违反律令军规,便私自做主了……”   陈百将才刚刚接下来黑夫送来的劳绩,此时此刻便不好将事情摘干净,只好硬着头皮道:“禀右尉,此事,黑夫的确问过我……”   见二人“认罪”,宾百将更是得意,觉得这样一来,癸什的大比第一便黄了,连忙道:“这黑夫认罪了,还望右尉处以刑罚!”   他那天真的模样,气得左尉郧满别过了脸去。   右尉杜弦却只是捋了捋胡须,眼睛在黑夫、陈百将、宾百将、左尉郧满之间看了一圈,才缓缓说道:“黑夫,你可知道,为何我秦国排兵布阵时,要让老卒在前,新卒在后?”   黑夫连忙垂首:“小人第一次服役,一知半解,不知有何深意,还望右尉提点。”其实他早就问清楚了,老在前少在后是惯例,但并非法律规定,既然法律没说不可以做,那就是可以做不是?   但这惯例的原因,黑夫还真没时间仔细思索。   “但凡两军对阵,皆是前排首先迎敌,若是新卒在前,很容易被战场杀气吓垮,向后溃退,将整个阵型冲垮,这仗就败了……”右尉语重心长地说道。   “精锐老卒在前则不然,彼辈熟知行伍队列,明白军规,历经战阵,遇敌能够稳住。即便在苦战中悉数战死,位于他们后方的新卒经此一役活了下来,也能成为老卒,在下一场战争里成为军中磐石。如此一来,老卒才会绵延不绝,才能让战阵之术历经百年,一代代传递下来,这才有我秦国百战百胜之师!”   右尉杜弦不愧是在关中经受过训练,经历过无数场大小战役,从先王时作为一个小卒,奉文信侯之命进军东周国,到前两年的王翦破邯郸灭赵之役,都有参与。经他缓缓道来,黑夫顿时就明白了秦军以老卒在前,新卒在后的深意,不由汗颜。   秦军虎狼之师,非一时之幸,而是由一代代人薪火相传。   如此看来,自己为了检验时的队列规整,随意调整顺序,的确是莽撞了,古人一点不傻,以后可不敢妄自尊大。   “黑夫知错,真是该死!”   “是否该死不由你自己说了算,也不由任何人说了算,而要看律令上怎么说。”   右尉杜弦头转向一旁:“尉史!”   “唯!”   一旁的尉史立刻应诺,尉史便是县尉的属吏。   “军法中可说了,什长随意调整队列,是何罪?”   那尉史犹豫了一会,才道:“敢告于右尉,老卒居前,新卒居后虽是秦军惯例,但并未写在律令军法中。”   “的确没有?你莫不是忘了罢?”   尉史单膝盖跪下:“下吏绝不敢忘,若有遗漏,愿按秦律,敢忘行主法令之所谓之名,各以其所忘之法令名罪之!”   这是《秦律》中一条别出心裁的规定:但凡掌握律令的法官、军法官,敢忘记律令的规定,就用你忘记的那条法律来惩罚你自己!   乖乖,这要是忘了死刑、谋反的判决,岂不是完蛋了?   所以每个法官、军法官,每天的工作,就是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绝不敢有错,因为这事关饭碗性命。   县右尉杜弦颔首道:“如此说来,律令军法中,的确没有对此的处罚。黑夫只是不知情而犯,绝非故意为之,既然军法中没有相应的处罚,那本尉也没有理由处罚他。我秦国,从没有不教而惩的先例!黑夫,你以后记住此次教训便是了。”   “小人一定谨记!”黑夫知道,这是右尉给的台阶,他连忙接了过来。   “既如此,今日演兵,癸什仍为第一!”   右尉此言一出,黑夫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自己是赌对了。   “右尉!岂能如此姑息!”宾百将万万没想到最后会是这么一个结果,还欲辩驳,却被右尉止住了。   杜弦面容肃穆,斥责宾百将道:“宾百将,你以为本尉不知道你为何处处阻拦么?身为百将,竟因为私仇,与一普通更卒较劲,成何体统?”   “去年四月,郡守在《语书》中说了,所谓的恶吏,便是喜欢搬弄是非,不知羞耻,没有公正之心,而有冒犯之行,喜欢在办事时争竞。争竞的时候,就假装瞪起眼睛、握住手腕,显示自己勇敢;自高自大,蛮横倔强,显示自己强干,而上司还认为他们有才能。”   提到“上司”时,右尉扫了一眼左尉郧满,又指着宾百将道:“依本尉看来,你,便是所谓的恶吏,这种人,不能不予以惩罚。”   宾百将呆住了,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这样的结果。   “你先前不是承诺,若癸什夺魁,你便绕着这校场,距跃三百,曲踊三百么?好,男儿言出即行,本尉便成全你,加倍罚之!你且绕着这校场,给我距跃曲踊十圈!以儆效尤!”   说完之后,杜弦看向左尉郧满,笑道:“左尉,你看我这样处罚,是否妥当?”   他语言和蔼,却不容置喙。   他看似商量,却独断专行。   在右尉眼里,宾百将的莽撞打断,俨然是左尉一系对自己主官权威的冒犯,怎能不杀鸡儆猴?   左尉虽然心疼女婿,但这件事他们的确不占理,为了未来的大局,他也只能打碎了牙和血吞,勉强笑道:“右尉说的是,是该让他长长记性了!”   宾百将呆若木鸡,现如今,连他的靠山左尉都服软了,他也只好捏紧拳头强自按捺。   他抬起头,狠狠地看了看幸灾乐祸的陈百将,还有一脸无辜的黑夫一眼,步履蹒跚地下到台下,准备脱了甲胄开跳,却又听右尉命令道:   “穿着甲衣跳!”   宾百将身形晃了一晃,看向左尉,郧满却阴着脸别过头去,只给他一个背影。   “诺!”   宾百将无可奈何,只得勉强应诺下来,于是便当着上百名县卒、上百名更卒的面,就这么身披沉重的甲胄,绕着硕大校场,开始了距跃曲踊,也就深蹲蛙跳……   哗啦哗啦,宾百将的甲衣在他每一次动作时,发出了声响,县卒、更卒们呆若木鸡地看着这场景,一开始还不敢说话,但右尉却下令,让他们好好数着,他们才开始为宾百将数圈……   “一圈……两圈……三圈。”   宾百将越跳越慢,心里默默念叨着今日所受的奇耻大辱,一定要让黑夫加倍偿还,而更卒们却越数越起劲,越喊越大声。   “四圈,五圈,六圈!”   每一次蹲伏,甲衣都咯得宾百将肢体生疼,每一次跳跃,他都以为是最后一次……   但军令如山,誓言在耳,他不得不继续向前,哪怕是爬,也得爬完这十圈!   在宾百将跳得四肢酸软,几欲晕倒的时候,黑夫已经由县右尉宣布,此次旬日大比,由他率领的癸什得“最”,也就是第一名。   他手捧赏赐下的一壶米酒,十根肉干搭在手臂上,缓缓走下土台,正好看见宾百将跳到第七圈,已经筋疲力尽,如同一条老狗般,气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勉强抬起头,愤恨地看着他。   “黑夫,竖子!”他眼睛好似要迸裂出血。   “宾百将勉之。”   黑夫朝宾百将比了一个大拇指,露出了鼓励的笑脸,让宾百将几欲吐血。   那一日,宾百将让县卒将黑夫按倒在脚边,凌辱谩骂他时,可曾料到有今日?   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黑夫的受辱之仇,今天借助县右尉之力,算是得报了!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这位县右尉来,手段真是犀利,不但敲山震虎警告了对手,维护了自己的权威,还收买了他这位“壮士”的心,一石二鸟,打的漂亮。   不再理会口中骂声不绝的宾百将,在癸什的一片欢呼声中,黑夫回到了自己的队伍中。他按照承诺,将那些肉干分与什中众人,又双手高高举起土坛里的米酒,仿佛这是自己赢得的奖杯……   “黑夫兄弟!”   季婴激动得满眼泪花,只有他知道,黑夫这些时日多么不容易,付出了多少。   “吾等是第一!”东门豹欢呼起来,沉浸在胜利中,小陶也在他旁边傻笑。   “得最!”个头最高的牡喜若狂,将堂兄彘高高举了起来。   平、可、不可三人相视而笑,他们知道,之后几天,他们能吃上肉,喝上酒了。   哪怕是一向沉稳的朝伯,也在捋着山羊胡须发笑,手禁不住微微颤抖,这恐怕是他十几次服役中,经历过最辉煌的一刻了。   良久之后,黑夫终于安抚了兴奋的众人,他挤出人堆,朝甲什走去。   在更卒们或畏惧、或敬佩的情绪中,自动分开一条道后,黑夫径直走过去,一把将准备跑路的垣柏揪了出来!   “垣柏什长。”   黑夫看着这个满脸苦涩的有钱人,摸出了怀中的契券,在他眼前晃了晃,露出了和蔼的笑:“别急着跑啊,别忘了,你还欠我四千钱呢!” 第0031章 盆满钵满   这一天下午,朝伯几人在茅草屋内说着早上的大比场面,但众人明显都有些心不在焉,小陶时不时失神发呆,可和不可两兄弟更是频频站起,向窗外眺望。平则在屋子里不安地踱步,彘盘腿坐在稻草垫上,看似镇静地编着草鞋,可以往灵巧的双手,今日却不知为何频频出错。   “钱来了!”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高呼,众人立刻停下了手边的事,齐齐站了起来。   接着,门被一脚踹开,瘦巴巴的季婴捧着一个大陶盆,笑容满面地走了进来,牡紧随其后,他的一对大巴掌端着一个小土钵,脸上也洋溢着喜悦之情。   这之后,黑夫、东门豹也走了进来,将门复又带上,把一切艳羡、嫉妒的目光都挡在外面。   季婴、牡二人把手中的器皿往地上一放,众人立刻就围了过来,却见盆、钵里一共盛着四个草编的畚箕,畚(běn)箕里面,则是满当当的、金光灿灿铜钱!   这时代,青铜不称之为青铜,而通称之为“金”,因为在入土氧化前,铜锡合金其实是亮黄色的。但又与作为上等货币的黄金有区别,得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后世之人,不加区分把一切金的都理解成铜的,或者把一切金都理解成黄金的,都是耍流氓……   所以这些铜钱堆到一起,真是熠熠生辉,让每个人眼中都闪烁着异样的光芒,尤其是在屋子里等待许久的几人,更是笑得合不拢嘴。   他们都是贫苦出身,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多钱!   最夸张的是平,他跪在地上,好似要拥抱这些铜钱,乐呵呵地说道:“让我死在上面都行啊。”   朝伯则更冷静些,颤抖地说道:“这些,当真有四千钱么?”   “有。”黑夫笑道:“千钱一畚,垣柏一共给了吾等四畚。季婴不放心,可是一枚枚数过的!的确是四千钱,一文不多,一文不少!”   那垣柏倒是干脆,一个下午,就把钱凑齐送来了,不愧是县城里出了名的富裕人家,当然,这都是因为他们之前请官吏作证,定下了契券,没办法赖账。   这么一说,众人便放心了,但接下来问题就来了,这钱,应该怎么分?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黑夫,经历过这么多天后,什长的威信已如日中天,众人都听他的。   “我是这么想的。”   黑夫蹲了下来,选了一畚,将里面每串一百枚的半两钱拎起,把它们分成五份,每份200钱,摆到一边。   “牡、彘、平、可、不可,你们五人,一人200钱。”   他又将手伸向了另一个畚箕,将里面的一千钱分成三份。   “季婴、小陶,一人300钱。朝伯400钱。”   最后,黑夫又挑了500钱出来,摆到了东门豹面前。   “东门豹,500钱。”   而后他露出了笑:“剩下的1500钱归我,汝等觉得,这么分可还妥当?”   黑夫分钱的时候,众人都屏住呼吸,没有说一句话,末了才面面相觑,有的人心满意足,但有的人,却有些意见。   “我还以为是十个人均分呢……”   只拿了200钱的平有点酸酸地说道,同时嘀咕了一句:“什长自己拿的真多……”   “你这厮!”   黑夫还未表态,季婴、东门豹两个黑夫的铁杆顿时大怒,但第一个斥责平的,却是众人里年纪最大的朝伯。   “平,你休得在一旁说风凉话!”   朝伯气呼呼地指着平道:“汝真是没记性,当初吾等说不愿争大比第一时,是什长拍板,让吾等尽力而为,没有什长首倡,便没有这些钱。”   “再者,什长这几天来日夜训练吾等,将家传的训练之法都掏出来了,不然汝等笨如蠢牛,岂能进步如此神速?”   “最后,当初是什长一人与那垣柏行契券的,为了这四千钱,把自己都搭进去了,若是输了,他便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垣柏做两年仆役!绝不牵连吾等。如今赢了,却心甘情愿与吾等分金……我活了三十多年,还从未见过行事如此公正之人。”   他每说一句,平的脸色就白了一分,头也越来越低,到最后,都完全垂下去了。   朝伯一口气将这些天挤压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在我看来,什长就算拿一半钱,都没问题!”   “朝伯说了句公道话!”东门豹、季婴拍手称快,小陶、彘、牡等人也点头称是。   整个过程里,黑夫一直笑而不语,一直等到众人鼓噪完了,他才抬起手,让他们安静下来。   “其实我这样分,是有理由的。”   “五人一人得200钱,这是汝等努力训练应得的奖励。”   “季婴这些天里,没少替我规劝抚慰众人,有小功,所以当得300。”   季婴闻言,得意洋洋地朝众人点头,钱倒是小事,重要的是,他的这份功劳,没被好兄弟漏掉。   黑夫的眼睛看向小陶,拍着他的肩膀道:“小陶被人威胁贿赂,却不畏强暴,断然拒绝。而且他是所有人里,学得最快,动作做得最标准的,他后面的人,基本都以他为准,我没说错吧?故而也当得300钱。”   小陶很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又红了。   “至于朝伯。”黑夫朝他作揖道:“朝伯是老行伍了,这些天来知无不言,帮我改进训练之法,功不可没,又是长者,故而应得400钱。”   “应该做的,应该做的。”朝伯山羊胡须微颤。   “东门豹是伍长,这些天来全力协助我,这个更不用说,应得500钱。”东门豹朝黑夫点了点头,分钱之事,黑夫已经事先与他商议过了,东门豹重义轻财,一点意见都没有,全凭黑夫做主。   黑夫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又指着自己道:“至于我,朝伯方才已经说过,便不自夸了。倘若有谁觉得我分钱不公,大可提出来,若是众人都觉得有理,我黑夫,便分文不取,将这些钱全给你!”   说完话后,他目光扫向众人,众人缄默其口,包括那个意见最大的平在内,没有人再敢说半个不字。   “200钱够多了。”彘很知足地拎起自己那份钱笑道:“可以让我买件厚冬衣,再添两双粗布履,还有什么不满的?”   “不错,什长分的公平,吾等无话可说!”他的弟弟牡难得说了句话。   “除了钱外,什长还将酒、肉分与吾等,又帮吾等减了明年的更役,如此厚恩,若还敢有怨言,那真是良心被猪狗吃了!”季婴咒骂起来。   其他人也纷纷附和起来,将各自的钱收入囊中,室内再度恢复了欢笑……   ……   癸什分钱,虽然是关上门做的,但有季婴那个大嘴巴,很快便传了出来,更卒们对此议论纷纷,艳羡不已。   就这样,到晚间时,“黑夫分钱”一事已经借由陈百将之口,传到了县右尉杜弦的耳朵里。   “善,看来这公士黑夫不仅有一身武艺,能做好什长本职,将乌合之众练得秩序井然,而且还分赏平均有理,是个人才。”   他目光看向陈百将:“这样的人,若不为吏的话,是吾等的失职啊……”   “上吏的意思是?”   陈百将一愣,他虽然看出右尉对黑夫的欣赏,却不曾料到,杜弦竟有让黑夫为吏的打算!   算起来,黑夫有爵位,已经成年,为吏的硬性条件已经满足了。但经过此事后,这人是彻底和左尉、宾百将结仇了。这当头,右尉却想任其为吏,这是什么意思?是要彻底和左尉翻脸?还是只想在调走之前,让左尉如鲠在喉?   而且,秦国置吏的途径有很多,右尉是要亲自举荐?亦或是让地方自行推择?还是请县令征召?第一种风险太大,后两种也不容易。   “此事不急。”   杜弦却摆了摆手道:“容我再看看此人的秉性,待到更卒服役结束再说不迟!”   ……   另一边,黑夫并不知道右尉与陈百将商量的事,在旬日大比结束后,所有更卒开始合编在一起,手持毛竹、木棍,开始练习“分而合之,结而解之”。   学会了这些,他们就是合格的预备役,随时可能被征召到军中,分发兵器,进行更加专业的训练,然后便是踏上真正的战场。   癸什有了之前的基础,在合练时也是动作完成最快的,不过黑夫总觉得,训练他们的陈百将,这几日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态度不再是之前那种施恩于下的高傲,变成了热情的笼络……   至于宾百将,自从那天他被右尉严惩,当着更卒、县卒的面在这校场上深蹲蛙跳十圈后,就再也没出现过。据说是在养身体,毕竟是十圈蛙跳啊,腿都快断了吧。而且往后,宾百将恐怕也没法再在校场立足了,据说有可能调到安陆县下面的几个乡任职。   待到十月十五日早上,在完成最后一次合练后,更卒们被允许休息半天,但不准外出,从明天开始,他们就将开始更加辛苦的徭役,好日子到头了。   黑夫回到茅屋里,和众人商量着今天要不要再切根大比时赏赐下的肉干,改善下伙食?   他本来说要将肉全分了的,可众人不好意思,只让黑夫分出来五根,留五根晒着,等服完役带回家去。反正肉干都用盐渍过,大冬天里也不会腐败。   至于被人偷走?不好意思,秦律规定,就算你过去切拇指大的一小块肉,哪怕不值一文钱,也要按盗窃罪论处,剃了你满头乌发,从此没脸见人。   有了黑夫带头,东门豹也把自己得到的那五条肉干拿出来两根,分予大家一起吃。如此一来,众人每天都能吃上点肉,日子好不快活。   就在这时,去借釜炊的季婴回来了,这厮在屋外便大声喊道:“黑夫,校场外面有人来找你,说是你兄长!” 第0032章 伯兄   安陆县南门校场外,黑夫的兄长,公士衷站立于此。   衷年纪刚满三十,身高七尺有余,相貌和黑夫有几分相似,头顶缠着代表公士爵位的褐巾,唇上留了稀疏的短须,穿着一身粗布褐衣,并不十分保暖。   让人奇怪的是,他手里明明拿着一件厚实的新缝冬衣,却宁可在十月份的寒风里冻得打哆嗦,也不穿上。   他家虽然是公士,有百亩土地,可因为前年给亡父办丧事,去年又给衷治腿伤,几乎耗尽了所有的钱帛,如今日子过的很紧巴。   到了冬天,连冬衣都得让三个兄弟轮着穿,谁出门就让谁披上。这件衣服,一针一线皆是阿母亲手所缝,但衷再冷都不舍得穿,他怕自己一路走来尘土飞扬,将衣裳弄脏了,新衣嘛,还是让弟弟来穿吧。   此时此刻,衷就这么搓着手哈着气,在门口两个县卒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中,有些局促不安……   衷是个老实巴交的农夫,一向不愿惹事,也不愿意成为话题的焦点。   好在进去传话的人没有让他等太久,不多时,衷就瞧见校场内有个身影一路小跑出来,大老远就朝他挥手喊道:“伯兄!”   伯兄,是对家里大哥的称呼,黑夫就这么一溜小跑地来到跟前,朝衷作揖道:“伯兄,你怎么来了。”   “当然是奉母亲之命,来给你送冬衣,母亲这些天里日夜不息地缝衣,就是生怕你冻着。”   见到弟弟,衷露出笑,眼睛扫到黑夫身上,却发现他已经披着一件厚实的衣服,再往上看,黑夫的发髻上也有公士的褐巾标志,看来传闻非虚啊……   “嗨,我早该写封信传回去告知母亲和伯兄。”黑夫一拍脑门,有些懊恼,他解释道:   “这些天出了些事,我得了些钱,已经置办了全身衣物,不必让伯兄再大老远送衣过来,你腿脚不方便……”   黑夫很是惭愧,衷去年服兵役时,落下了腿伤,至今未好,平日里干农活都艰难,从云梦乡到安陆县城五六十里路,黑夫简直无法想象,他是怎么走过来的。   “让惊过来不就行了,伯兄好好在家照顾母亲即可。”   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自己已经穿得热乎的衣服脱下,不由分说地披在衷身上,又接过他手里大老远送来的冬衣,穿上以后,满脸欢喜。   “还是母亲做的衣裳暖和!”   衷将手收到袖中,感受暖意,欣慰地笑了笑:“惊年纪小,性子又毛躁,我怕他误事,更何况……”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校场辕门站岗的两名县卒,将黑夫拉到一旁,小声问道:“就算不为送衣,我也会专程来一趟县里。黑夫,你好好告诉为兄,这些天到底出了何事?你这公士爵位,到底是怎么来的!”   原来,自打黑夫离开家后,衷就三天两头听到传闻。   最开始是有人回夕阳里,说看到黑夫被一个亭长抓到县狱去了,要吃官司!   这噩耗可把全家人吓得不轻,母亲却不相信,她头也不抬,一边摆弄着手里的机杼,一边说我家黑夫是个老实孩子,绝不会犯法,依然坐在榻上,给黑夫缝补着冬衣。   然而,到了第二天,与衷有过节的里正就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冷嘲热讽地说了一堆话,让全家人如坠冰窟。   里正说县狱已经发爰书到里中,询问黑夫的籍贯、身份是否属实,是否有犯罪前科?里正言下之意,无非是黑夫已经入狱,这辈子算完了,衷一家子也没几天好日子过,很快就要被连坐受罚!   这下,就连最相信黑夫的母亲也焦急不已,直接就病倒了,衷的妻子每天抱着孩子以泪洗面,三弟惊更是三更半夜突然喊醒了衷,说全里的人都在传言,说仲兄犯罪被抓,万一判了连坐该如何是好,要不我们全家连夜逃走吧……   父亲去世后,衷就是一家之主,他可不能乱了阵脚。好说歹说,稳住了惶恐不安的家人,让他们稍安勿躁。   那几天时间里,里正在里中四处宣扬此事,搞得邻居们看衷一家的眼神也怪怪的,衷本想亲自来县城打听打听,却在里门就被人手持农具拦下,生怕他跑了……   就在全家人被当成贼一般严防了几天后,十月初,去县城赶集的人却带回了截然相反的消息。   “汝等可听说了,衷家的仲弟黑夫,在湖阳亭以一敌三,擒拿盗贼!”   “没错,整个县城都在传,黑夫斩贼头颅,立了大功!”   “不知此子会得到怎样的赏赐。”   “衷一家这次可算时来运转了。”   就在衷被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砸得头脑发晕,打算不管如何都要到县城里亲自问问黑夫时,里正和田典(负责督促农耕的里中小吏)却又找上门来。   里正黑着老脸,田典却笑容满面,他说县里下发了文书,黑夫因擒贼之功,被拜为公士。现如今,县城那边的手续已经办完,他们奉命前来,要给黑夫家划定一百亩田地和一片空地,以后给黑夫自己建宅用……   至此,全家老小心里这才一颗石头落地,母亲又拿起了针线,惊开始四处向同龄人吹嘘黑夫事迹,衷的妻子也露出了笑容,邻居们看他们的眼神,从提防厌恶变成了羡慕……   一家两公士,这可是值得庆贺的事,意味着衷家的土地,一夜之间多了一倍!   于是接下来几天里,衷都在忙着和里正、田典周旋,想要为黑夫争取一块好地,宅也能选的离自家老宅近些,等忙活完这一切,已经到10月中旬了。   衷这才匆匆忙忙地带着母亲做的冬衣,一瘸一拐地上路,走了整整三天,才来到县城。   虽然事情已经弄清楚了,但衷是个谨慎的人,总感觉这一切像做梦似的,他得亲自问问黑夫才能放心。   黑夫听衷说明原委后,却焦急地问道:“母亲病了?重不重?伯兄你不在家里,谁照顾她老人家?”   虽然这些天没少提拎便宜老爹为自己挡枪,但对于母亲,黑夫是发自内心地爱戴,也暗暗发誓,要连着“黑夫”的那一份,好好孝敬她。   衷宽慰道:“母亲是担忧你才病的,得知你没事,已经大好了,再说,惊和你丘嫂(大嫂)也在她身边照应,你阿姊也回来了,不必担心。”   黑夫这才放下心来,这时候又一阵冷风吹来,纵然兄弟二人身披冬衣,依然打了个哆嗦。   他便拉着衷道:“伯兄,此事说来话长,勿要在此站着,你我进去屋舍里说。”   衷也是服过役从过军的,面露迟疑道:“外人怕是不好进校场吧。”   “无妨,我已和陈百将说过了,他说今日更卒休息半日,让伯兄想进就进,勿要呆太久便是。”   说着,黑夫便拉着衷往里走去,还熟络地和守门的两名县卒打了个招呼。   衷心里更是惊讶,在他印象里,黑夫是个木讷寡言的弟弟,只有一身蛮力,说他制服盗贼,衷是信的,但黑夫怎么能和百将说上话?   越往校场里走,衷的吃惊更甚,因为校场内的县卒、更卒,但凡见到黑夫,都会停下来,朝他作揖打招呼,黑夫也一一还礼,看得出来,自家弟弟在这里声望很高。   衷尚不知前几天发生的事,如今在校场之内,唯一见到黑夫还板着脸的,也只有甲什垣柏了……   带着惊异,衷和黑夫走近了更卒居住的屋舍,才到门边,就有一个尖嘴猴腮的瘦青年大步走过来。   “小弟季婴,见过伯兄!”   那瘦猴冲着衷大喊了一声,然后也不管地上的泥泞,竟直愣愣地拜倒下去…… 第0033章 日子越来越好   衷吓了一跳,连忙去扶起那人,自己什么时候又多了一个弟弟?   黑夫也笑问道:“季婴,你这是作甚?”   季婴抬起头咧嘴一笑:“黑夫的兄长,就是我季婴的兄长,当行弟见兄之礼!”   说着,他一招手,癸什的众人便纷纷走了过来。   “没错,什长之兄,亦是吾等之兄。”   由东门豹带着头,除了年纪较大的朝伯外,其他的小陶、彘几个年轻人也学着季婴的样子,对衷作揖,口称伯兄……   “这……我实在受不起。”   衷有些不知所措,还是黑夫知道自己大哥不喜欢成为焦点,连忙止住了众人太过热情的欢迎,邀请衷进屋。   但这简单的迎接,黑夫在什中的威望可见一斑。   “伯兄今日来的巧,吾等正要往釜中下肉!”   众人簇拥下,衷跟他们来到茅屋之后,朝伯和平等三四人正蹲坐在此。   简陋的土灶里,柴火正旺,身高体庞的牡蹲在旁边,鼓起腮帮子奋力吹火,一口陶釜架在上面,里面的汤水已经沸腾。   朝伯让平用短剑切着肉干慢慢放入釜中,又指挥可、不可两兄弟往釜里里加黄橙橙的粟米,自己则眯着眼,郑重其事地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盐,像撒粟种一般细细撒下,往汤里调味……   “前几日开始自己造饭后,才知道朝伯在军中还做过火头,吾等可是有口福了。”   黑夫说着,便邀衷坐了下来。   大家都是苦出身,不必非要学贵族跪坐礼让,相互作揖之后,便盘腿坐着,端外表灰扑扑,内里却用溪水冲洗干净的土陶碗,由朝伯用木瓢分着肉粥。   因为不舍得加盐,粥的味道淡了点,但肉干本就自带盐味,嚼在嘴里很香,至少黑夫觉得,比那一日在安陆县街头食肆吃到的黍臛美味多了。   但朝伯似乎对自己的手艺不太满意,尝了一口后,吧嗒着嘴说,若是还未入冬就好了,他还可以去外面寻些葵菜来,放到汤里,会更加美味。   即便如此,众人已将此当成美味佳肴,稀里哗啦地喝了下去,牡和季婴这两个饿鬼投胎的家伙最先吃完,立刻就腆着脸伸直了胳膊,将陶碗递到朝伯面前:“再来一碗!”   衷没他们那么鲁莽,小口小口吃着肉粥,母亲在家里时经常长吁短叹,觉得二儿子来服役会吃苦,如今看来,非但没吃苦,日子过得还很滋润,无冻馁之虞,还能吃上肉呢!这下他就放心了。   这时候朝伯也过来同他打了个招呼,二人年龄相仿,同是云梦乡人,都觉得对方有些面善。一问才知道,原来二人曾经一起服过兵役,还参加过同一场战争,只是不在同一个部曲里。   “我仲弟第一次服役,这些时日,多谢朝伯照顾了。”衷是个实诚谦逊的人,立刻向朝伯致谢。   朝伯连忙架住了他:“岂敢岂敢,分明是什长在提携吾等,不然也不会过上这有肉粥吃的日子,过去十几次服役从未有过!汝等说是不是?”   “是!多亏了黑夫什长,才有今日!”   众人都赞同朝伯的话,然后便从季婴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了这半个多月来,黑夫的英雄事迹。   从湖阳亭附近遇盗出手以一敌三,到县狱对薄公堂机智脱罪;从更卒服役被宾百将刁难,到旬日大比一举夺魁,恩怨得报,名声大涨,县尉赞誉,盆满钵满……   在季婴的口才下,这些事情潺潺道来,被温暖的灶火一烘培,便酿成了惊心动魄的故事!   衷都忘了自己手里还端着陶碗,他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这些事,都是自己那个从小话不多,木讷实诚的弟弟做出来的?   “仲弟,当真如此?”半晌之后,衷才合拢了嘴,看向了黑夫。   “这些时日,黑夫也像是在梦里一般,也多亏了我运气颇佳,父亲在天之灵保佑,所以纵然遇到了些阻碍,终究无事。”   黑夫摊了摊手,有些怪众人多嘴,在他印象里,大哥是个不愿意惹是生非,喜欢安安静静过日子的人,季婴这贫嘴的,故意把事情说的那么曲折凶险作甚?找打!   孰料,衷却在沉默半晌后,猛地站起身,拍着黑夫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我仲弟长大了,有出息了!为兄打心里高兴!”   ……   更卒虽然允许亲人来送衣、钱,却不准过夜,吃完饭食,聊了几句后,衷就得在天黑前离开了,他准备在县里的客舍凑合一晚,明早再慢慢回家去。   黑夫让众人散了,他自个陪着衷往外走,眼看四下没人,便将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褡裢掏了出来,塞到了衷手里……   衷的右手已经拎着黑夫留给家里的五根肉干,左手接过褡裢,顿时沉甸甸的,一摸就知道里面全是钱,顿时吓了一大跳。   “仲弟,这是……”   “这就是从那垣柏处得来的钱。”   黑夫笑道:“本来有四千,与什中众人分了些,这1500就归了我,加上之前捕盗赏赐的,一共两千钱,都在里面。我还要做半个月劳役,放在我这也没用,还不如交给伯兄带回去。”   “那你要花钱怎么办?”   “我这还剩着三四百,够花了。”   衷有些犹豫,但黑夫让他宽心,并喋喋不休地嘱咐道:“黑夫不在家,惊又调皮不懂事,母亲那边,就要靠伯兄和丘嫂照顾了。母亲身体不好,一到冬天就腿脚怕寒,伯兄可以明早在市上看看,买条羊皮袄子,让母亲盖在腿上驱寒。”   “家里的农具旧的旧,破的破,开春农耕可不能耽误,伯兄顺便买点农具回去,记得要买铁的,好用。”   “丘嫂嫁给伯兄七年了,家里就接二连三出了许多事,越发穷困,她一年到头都不能添件新衣,日夜织布得来的钱帛,都留着让我和惊这两个大饭桶填肚子了。”   “黑夫以前不懂事,如今明白伯兄和丘嫂的难处了,还请伯兄看着市上的丝、布合适的,买些回去给丘嫂,还有侄儿、侄女做衣裳。他们都无什么衣服可穿,我那侄儿更是光着腚,客人来了只能躲在屋里,想想都心酸……”   说着说着,黑夫心里就一阵阵难过,他家好歹是公士,已不算里中最贫困的,可要让全家所有人都衣食充足依然如此艰难。   大哥是家里的顶梁柱,长兄如父,前几年咬着牙硬撑,才没让黑夫和惊饿肚子。结果,他自己年纪轻轻,鬓角就愁出了好几根白发,背了微驼,这时代的生活,实在不容易啊。   所以,他要报的恩,不止是母亲,还有对大哥的。   黑夫最后道:“至于惊,跟他说,安下心来侍奉母亲,好好带着侄儿、侄女,等我回去时,再给他挑一把好的短剑!”   “仲弟,这样一来,五六百钱就花出去了……”   衷看着自家二弟,不知该宽慰还是无奈,这样花钱的话,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在他看来,这些钱就应该统统交给母亲,压到床榻下面攒起来,等着黑夫分户时盖新宅,娶妻用。   黑夫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伯兄勿忧,黑夫在此许诺,我家之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千金散去,还复来!”   “千金散去,还复来……”   衷重复着这句话,感觉有些心惊,骂道:“手头才得了三两千钱,就说什么千金,你呀……”   衷哭笑不得,心里却是暖的,弟弟有这志气,也是好事,他也不希望两个弟弟像自己一样,碌碌无为,半辈子就稀里糊涂地过去了。   时间不早了,二人作揖道别,在衷小心翼翼地收好钱,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黑夫又在后面叫了起来。   “伯兄!”   衷回过头,看到黑夫在朝他作揖:“兄长腿脚不方便,买的物件又多,回去的时候,就别走路了,租辆顺路的牛车代步!切记,切记!千万别舍不得花钱!”   “黑夫亦然!你的话我会转告母亲,半月后见!”   衷无奈朝他挥了挥手,让黑夫快些回去,看来自己也少不得要奢侈一番,坐车回家了。   “我家的日子,会越来越好……”   他回过头,看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露出了欣慰的笑:“但愿如此吧!” 第0034章 版筑之间   黑夫虽然对衷说什么“日子会越来越好”,但衷前脚刚走,他们这些更卒的日子,就徒然滑落低谷。   因为演兵训练结束,更卒们要开始自己的主要工作:徭役。   提及徭役,黑夫脑中立刻浮现出许多场景:   骊山秦始皇陵的七十万刑徒、绵延数千里的秦长城、被活生生埋进长城的万喜良,还有把长城哭塌的孟姜女……   当然,最后这个故事的原型这会早就有了,叫“杞梁妻”,说的却是发生在春秋齐国的事,被后世以讹传讹赖到秦朝头上。毕竟“天下之美,归之舜禹周孔;天下之恶,归于桀纣。”在后世读书人眼里,暴秦“焚书坑儒”,可是比桀纣还凶恶万倍哩,这么残忍的事,肯定是你干的!和破窗定律一样,既然秦朝这么黑,就多的是人来添一横抹一笔,罪行就越发罄竹难书了。   虽然故事是假的,但沉重的徭役的确是真的,那些十多年后揭竿而起造反的各路秦末英雄,大多是徭役惹出来的幺蛾子。   所以,黑夫是以比训练更加谨慎十倍的心态,战战兢兢地前往服役的工地。   好在,陈百将对黑夫的态度是越来越好了,在他们从南门到东门的路上,还和黑夫聊起了天。   他科普说,秦国规格最高的徭役,被称为“御中发征”,是国都分派下来的徭役,要去咸阳做工的。虽然秦王嬴政正值壮年,但他的王陵,也就是以后的秦始皇陵已经开始修了,只是目前动工规模不大,不像后来多达七十万……   提及咸阳,陈百将眼中闪烁着光芒,他无时无刻不想去首都看一看,哪怕趴在路边偷偷瞧一眼大王的车驾也满足,一睹咸阳辉煌,感受大王的荣光,那是每个秦吏最期盼的时刻。   黑夫知道,十来年后,一个戴着竹皮冠,长着大胡子的泗水亭亭长,也会抱着和陈百将一样的想法,前往咸阳服役,并对着秦始皇的车驾发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慨。   此外,各郡县自行征发的土木工程和传输需要的劳力叫做“恒事”,种类五花八门,有的是给禁苑、国家公用的牧场修缮围墙的篱笆,有的是给各县修筑城墙、堤坝,亦或是扩建县政府大楼。   最后一种是临时徭役,不在每年的“量入为出”,也就是政府财政计划内。必须得到上级政府批准才能立项,因为理论上,秦国是不提倡随便征发劳役的,那天黑夫在县狱看到的《为吏之道》里,就有一句“兴事不时,缓令急征”,真是让他啧啧称奇。   很不幸,黑夫他们这批更卒轮到的,恰恰是重活中的重活,修城墙……   本来安陆县东城依曲阳湖而建,没有墙垣。或许是考虑到未来会与楚国开战,作为边县,安陆必须加强防御,于是就决定修一道东城墙。去年上报到郡里,得到了准许,于是从秋收之后起,就开始陆陆续续修筑,除了百多名刑徒城旦日夜不休外,每个月还得调用更卒修一段。   陈百将将百余更卒交予负责工程的“县司空”后,就算完成任务了。   作为负责工程的工头,县司空冷着脸给了黑夫他们一个下马威,宣布了许多禁令,譬如不许偷奸耍滑,不许懒惰等,违者将受到重罚。   “若屡教不听,顶撞司空,这些刑徒,便是汝等的下场!”   县司空吓唬着他们,将手指指向了已经在工地上忙活的一群人……   十月中下旬天气已经很寒冷,但那些人却衣衫褴褛,穿着赭褐色的囚衣,下裳甚至难以遮体,冻得手脚发红,却还得在工头的监视下不停不休地劳作。   “黑夫兄弟,那不是前些日子因诬陷你我而被罚为城旦的商贾鲍么?”   季婴眼尖,一眼就认出了刑徒堆里那个步履蹒跚的家伙,正是对他们恩将仇报的商贾鲍!   鲍似乎也看到了他们俩,愣了一下,手里的那筐土不慎撒了,立刻就挨了一鞭子。他连忙呼痛,低下头继续干活,才短短半月不见,他已经完全没了之前的富态,头发胡须被剃光,神情落寞……   接下来,季婴又找到了那三名湖阳亭的亭卒,正在合力撬动一块碍事的大石头,抬头看向黑夫、季婴的眼神满是惶恐,先前那点恨意都被消磨殆尽了。城旦是最苦的劳役,他们还要在此服刑数年之久。   最后,他们还发现了被抓获判刑的一名楚地盗贼,他脸上刺着黝黑的黥字,脖子上套着一个木钳,做着更重的活,被工头呼来喝去。   “只找到一个,还有另一个哪去了。”   季婴瞧了半天,还是没找到另一名楚盗,看着刑徒们的凄惨模样,他后怕地说道:“多亏了那一日黑夫机智,不然,若是打输了官司,你我可要在这里服城旦劳役,就不是半个月,而是三五年了!”   黑夫也点了点头,穿越到秦国,果然是地狱级难度的副本,不是说顺着天下大势走,你就能一帆风顺。作为一个小人物,你得小心规避各种违法行为,一步走错,就是万丈深渊,根本没有第二次机会。   仔细想想,自己前几日在训练时就太过莽撞,与人对赌时总不给自己留后路,看来以后要谨慎些,不能这么冒险了。   县司空也没有跟他们废话,立刻就安排了任务,各个什都有自己负责的活计。于是,在这个暗淡的冬日里,在县司空监督下,在小工头们的鞭策下,黄土漫天的工地上,百余更卒和百余刑徒如同一群工蚁般穿梭其间,来去匆匆。   黑夫虽然是什长,但也不能闲着,他接过了袍泽们传过来的一大筐泥土,心里暗道:“原来这时代的城墙,都不是砖砌的啊……”   他在县城里见到,官寺的地基和地板是砖铺的,但这时代的城墙,并非砖砌,而是夯土造的。   夯土建墙是很有讲究的,一开始,大家在工头指挥下,把一块块厚木板拼起来,每两块木板外面插一根叫“桢”的立柱。这些立柱之间也系着绳索,就像夹棍一样把那些木板固定住,使它们不至倒塌。从而竖成四面木墙,组成一个狭长的方框,看上去就像是后世修楼的脚手架一样。   据说,这种四版筑城法,还是百多年前吴起从中原带到江汉的,淘汰了当地落后的两版垣。时过境迁,吴起的名字当地人都没多少记得了,这四版法,大概就是他在楚地留下的唯一东西了……   黑夫他们的任务,就是不断地用这时代的铁楸“锸”铲土,放在竹筐里,让人沿着那些“脚手架”提到木墙上,往里面不停填土。这时候,前些日子训练的成效就显现出来了,他们依次传递,十分有序高效。   而等到里面盛满土后,就让城旦、刑徒们三人或四人一组,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土堆一顿猛砸!   黑夫知道,那些木板叫做“版”,夯杵叫做“筑”。这一工序就叫做版筑,孟子说“傅说举于版筑之间”,意思是商武丁那位大臣傅说,一开始也是抡大杵,砸夯土的苦活……   “嘿!嘿!嘿!”   随着刑徒城旦们一次次喊着号子,一次次抡起大杵,砸向泥土,那些疏松的干土便被慢慢夯实,越来越板,越来越硬,直到铁锸使劲一铲都无法撬动。于是洒上水,涂上一层泥,一段城墙就算完工了。   等施工完毕,拆去脚手架,压在夯土中的插竿还能起到加固作用。   黑夫还是有些怀疑这城墙的质量,用匕首刺了刺那些已经风干的墙垣,才发现自己多虑了,还真是夯得如同石头般坚硬。它们的寿命或许不如石墙,千百年后肯定风吹雨淋变矮甚至消失,但防御力却不错,经受得住石块轰砸。   所以这时代攻城的最好方法,并不是投石器,而是掘地道,或者发水来慢慢浸泡……   仔细想想,其实秦长城也是夯土版筑的,不过黑夫在心里默默算了下,不由心惊。   他们两百余人,忙活了好几天,也不过建起了一小段城墙。   长城有多长?就算没有万里那么夸张,起码有几千里吧,又需要多少劳动力?北疆的交通、人口比江汉差多了,又会死多少人?   后人皆言,秦筑长城,死者相属。   这两天里,黑夫的确亲眼看见,有一个刑徒不知是生病还是劳累过度,突然倒毙,被抬了下去,大家却只是麻木地看着,没有什么意外之色,可见这是常有的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   这就不是谣传,而是实打实的民间声音了,想到此处,黑夫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现在还不敢想太大的志向,太遥远的未来,只是想让自己和家人先过上好日子,免死于沟壑,决不能沦落到如此境地!   所以,还是快快想办法将爵位升到不更,那样的话就能永久免除劳役了,也才有能力保护家人。   正想着时,却听到一声凄厉的喊叫响起,更卒们纷纷放下手里的活计看去。却见一个身披羽毛,披头散发的人唱着诡异的歌谣缓缓走了过来,正是一个当地巫祝。县司空则满脸寒霜地走在后面,在他身后,两名工头死死架着一个光着上身、脸上黥字的男子……   “黑夫兄弟,他是……”   不等季婴说,黑夫就认出来了,正是他们上个月擒获的楚盗之一,前几天一直没有见到,也不知发生了何事?如今又被带出来,不知要干什么?   等他们走近了,黑夫才愕然发现,那名楚盗刑徒的左足,从膝盖以下,皆不翼而飞!   ……   PS:关于孟姜女故事原型、时代,有兴趣的可以看看顾颉刚先生的《孟姜女故事研究集》 第0035章 秦国没有豆腐渣工程   “是刖(yuè)刑。”   东门豹也在一旁,放下了手里的铁锸道:“他大概是不甘为刑徒,试图逃跑。我听说,像这种一生为城旦的刑徒,跑第一次,斩趾,跑第二次,断左足,跑第三次……”   “跑第三次,必死无疑……”   黑夫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那楚盗身上满是泥土,伤痕累累,恐怕是才被抓回来吧,这家伙也真能跑,没了左足还要试图逃走。   东门豹也嗟叹道:“真佩服此人的执拗,若是我,没了左足,肯定就心灰意冷认命了。”   “也可能是只求一死。”黑夫也不知自己该是什么情绪,愧疚么?不至于,同情么?有一点,但更多的,只是在庆幸自己不是那个楚盗。   却见巫祝、县司空将断足的楚盗带到黑夫他们刚修好的城墙拐角处,巫祝念念有词,一会抬头望天,一会伏倒在地,神神叨叨,似乎是在做什么仪式……   “这是要作甚?”黑夫感到了一丝不安。   一旁的朝伯好像见过类似的场面,沉吟之后缓缓说道:“城墙修好,要以此人做祭品,埋入墙内,祈求本地湖神山鬼,保佑城墙坚固,百年不倒!”   此言一出,年轻的更卒们皆是一惊,黑夫更是心生震撼。   “难道说,万喜良被埋入长城一事,虽是讹传,却也有类似的事发生过?”   黑夫知道,虽然主导秦国的法家倾向于无神论,认为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靠法度。但在秦国民间,从关中陇上的黄土高原,到云梦泽畔的江汉之滨,迷信之风依然十分浓烈。   尤其是南郡,曾经是楚国故地,更是巫鬼盛行。虽然南郡太守在公文里将此斥责为“淫僻恶俗”,但实际上,就连秦国官府,也在祭祀大量神明,比如官方祭祀的巫咸、大沉厥湫、亚驼三位神巫。安陆县也有被官府承认的“云中君”“大司命”“少司命”等楚地神明,城里城外,庙宇祭坛随处可见。   就连小小的曲阳湖,也有一位“曲阳君”,虽然秦国不允许以少男少女为祭品投湖,但每逢建城、修路,时不时还是会杀一二死刑犯祭祀……   最后,受尽断足折磨的楚盗,就像一条狗,或一只彘似的,被当场割喉杀死。动手的人干净利落,没让他再受痛苦,鲜血流到曲阳湖里,染红了湖泊一角,与天空上殷红的晚霞交相辉映。   而后,在那名身披羽毛的巫祝举行的仪式里,楚盗胸前被嵌入一枚铜箭簇,在悠长的歌声中,楚盗的尸体被大伙七手八脚地抬到城墙拐角处特地留出的缝隙里,用土砖封了起来……   他的血肉,从此以后就要和这道城墙凝结在一起,干涸,腐朽,只有等下一个乱世,墙砖剥落,才能重见天日。   至此,这段城墙才算真正完工。   是夜,半个月来一直板着脸的县司空终于露出了笑脸,他让庖厨给更卒们烧了一锅肉汤,让大家吃个饱饭,还将每个什的什长叫到一起,向他们道谢……   “过去半月,更卒活重,多有怨言,多亏二三子约束得当,城墙才能按时完工。”   在县司空之后的讲述中,黑夫才知道,原来这位总工头也不容易,秦国有专门的《司空律》针对土木工程之事,简直是细致入微,连筑墙的模板、横木等建筑材料的损耗,更卒、刑徒每一顿饭食的规格、数量都有明文规定。   在秦国,想像后世的某些包工头一样从中动手脚,赚取利益?做梦去吧!   更令县司空害怕的是,另一篇《徭律》里还要求说,如果开工前他对工程所需劳动力估算有误,造成施工时间超期两天以上,他就会因为“不察”,而受到处罚。   所以前些天,县司空才板着脸,对工程质量要求极高,虽然没有到后世赫连勃勃筑统万城以锥刺入一寸便要杀人的程度,但也差不多了,偷懒的刑徒都被抽得死去活来。   好在,黑夫他们的工期,在十月二十九这天,顺利完成!   但就在黑夫等人松了口气时,县司空喝了一口肉汤,却又苦笑道:“二三子勿要以为,修完城墙便完事了,今后一年,若是这墙垣出了问题,仍要拿吾等是问!”   原来,秦国的土木工程有一个“保修期”,工头和修城的劳动力要对自己修建的这一段负责。若是一年之内出了质量问题,导致城墙开裂倒塌,负责修筑的更卒就要被抓回来重新修缮,保修期还不算你服徭役的时间!   “这么狠!”   黑夫不由咋舌,只能祈求那名被镶入城墙的楚盗真能管点用,让明年的雨水不要太大,湖水不要涨太高,不然他就倒霉了。这徭役实在是苦,黑夫已经不想再服第二次。   不过仔细想想,这项“问责保修”制度要是能流传到后世的话,什么彩虹桥坍塌,高楼完工一个月就开裂等混账事也不至于那么泛滥。至少在秦国,所有人都可以拍着胸脯保证:“我大秦,没有豆腐渣工程!”——虽然这时代豆腐都还没被发明出来。   黑夫知道,因为夯土夯得太结实,秦直道残存路段两千年后都很难长出草来。   都江堰、灵渠等秦代完成的工程,到了现代,都基本保持原貌,甚至还在使用。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但问题是,生产力如此落后的情况下,为了达到这种标准,又要流多少更卒刑徒的血汗?   这天夜里,黑夫躺在城垣下的临时窝棚里,久久不能入睡,外面冷风呜呜地吹,仿佛是那个被镶在城墙里的楚盗在悲鸣。   来到这时代已经月余,在这里,他见证了秦律的严谨精密,秦吏们操控着这个国家的高效运转,正像荀子入秦所见到的那样:“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都邑官府,其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至少,大部分是这样的,不得不说,秦律的确是领先时代的开创。   但黑夫也看到了荀子未能见到的另一面,这依然是一个处处充斥着野蛮的时代,对升斗小民而言,生活处处艰辛凶险,一不小心触犯法律,就要遭受严酷的惩罚,永无翻身可能。秦的刑徒比例,虽然没到满大街都是的程度,但也够高的了。   先进与野蛮共舞,人性与无情并存,这就是黑夫感受到的秦,真切的秦,非后世抹黑的那么不堪,也非秦粉鼓吹的那么美好……   就这样辗转到大半夜,黑夫才迷迷糊糊睡着。   到了第二天,总算是熬到了工期结束,黑夫他们都被县司空喊去签一块木板文书,上面盖了官寺的印章,证明这次服役期满,这叫做“致”。   县司空说,这份文书会被一分为二,一份提前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官府开具的证明。   若是应募的更卒回到家乡,结果被查出是私自逃回来的,就会被罚去边疆服苦役四个月……所以啊,别想着偷奸耍滑,还是老实点,服役是每个秦国公民必须履行的义务。   办完这些手续后,他们回到校场那边重新集结,陈百将又点了一次人数,才宣布此次服役结束,他们要在今夜前离开校场。   癸什众人松了口气,相互祝贺这场服役顺利结束,打算约着顺路的一起回家。   但就在这时,陈百将却和颜悦色地喊住了黑夫,说县右尉有事要找他!   ……   PS:未卒堵坏,司空将红(功)及君子主堵者有罪,令其徒复垣之,勿计为(徭)。——《徭律》   以人镶入城墙为祭品,并非胡编乱造,里耶古城古城南城墙拐角处,的确掘出了一名受过刑罚的男性刑徒尸骨,被当做祭品安置在此。 第0036章 可愿为吏?   “县右尉找我?”   这是黑夫没有料到的,跟着陈百将前往官寺的路上,他不禁琢磨开了。   “会是什么事?难道说……”他心中一动,却又装作一脸懵懂,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跟随陈百将步入县尉官署。   秦国的县级政府,大体分为民政经济、司法、军事治安三大块,分别由县令、县丞、县尉负责。其中县令是长吏,县丞、县尉是次吏,都是秩四百石,拥有自己单独的治所与官衙。   黑夫进过县丞的官署县狱大堂,如今再来这一墙之隔的县尉官衙,相同的是都不加装饰,吏员来去匆匆,不同的是,这里军事色彩更重。   只见门口卫兵披甲相对而站,一动不动,直直穿过二堂,戒备渐渐严密了起来,持矛肃立的兵卒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给他一种进入军营的感觉。   想想也是,县尉的职责,本就是掌治安捕盗之事。到了战时,或者边境征召徭役时,更要带着全县的壮丁赶赴前线,相当于后世公安局和人民武装部两个单位合在一块,这么一想,黑夫对这反而有几分亲近感。   在步入大堂前,陈百将和黑夫还被尉史拦了下来,要他们卸下身上的武器,而后又脱去鞋履才得进入。   陈百将在前,穿着足袜小步趋行,而黑夫就尴尬了,因为他连双袜子都没有!   黑夫只得光着脚,在冰冷的木地板上轻轻走动,但还是发出了吱吱呀呀的声音。好在他来之前匆匆用冷水冲过澡,还重点照顾了下脚,上面没有泥土异味,不然更尴尬……   时值午后,阳光从窗扉射入大堂,黑夫瞧见,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上面染了红漆,十分显眼。   而大堂正中央,县右尉杜弦穿着一身便装,头上戴竹皮冠,正端坐在案后,持笔批阅着简牍。   别以为军事主官就都是武夫大老粗,在秦国,除了尉史、牢监之外,各个县的游徼与亭长等负责社会治安的小吏,都由县尉来统领。每个月从各乡、亭发上来的案件、捕盗文书,可以堆满案几了,肚子里没点墨水,怎么处理这些公务。   黑夫还窥见,县右尉的手边,不仅摆放着他的铜印黑绶,还有半枚虎符……这是兵权的象征。   “禀右尉,公士黑夫带到……”陈百将双手合拢,长拜及地,黑夫少不得也要学着他来一遍。   “小人黑夫,拜见县尉!”   杜弦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黑夫,点了点头:“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说是坐,其实就是到堂侧跪坐,虽然膝盖下的垫子挺软的,但黑夫却只能学着陈百将的模样,屁股微微沾着脚跟,上身挺直。这叫做“跽”,以示对地位远高于自己之人的庄敬。听陈百将说,这位杜弦不仅是右尉,还是爵位第6级的官大夫,比黑夫曾经见过的喜还高一级呢。   杜弦一直没有停下手里的工作,黑夫就只能尴尬而不失礼貌地坐着。期间,陈百将还躬着身子凑到杜弦跟前,眼睛看着黑夫,不知跟他说了些什么……   黑夫能做的,便只是眼观鼻鼻观心,暗暗猜测县尉和陈百将的用意。这右尉杜弦的手段,从那天他惩戒宾百将,并让左尉郧满无话可说一事便能看出,不是个好相与的人。   他猜的没错,从黑夫进门伊始,杜弦就在暗暗观察他。   听陈百将说,这个黑夫在得到大量钱币后,没有大吃大喝,而是统统交给了兄长带回家去,对家人能如此,这应该是个有报恩之心的人。   做徭役的那些天里,他也是兢兢业业,没有出格举动,此人还算沉得住气,没有因为一时得志而忘形。   来官寺之前,他还匆匆沐浴了一番,洗去身上劳役的泥土。入堂之后,没有像某些乡野村夫一般四处张望,诚惶诚恐。而是学着陈百将,一板一眼地做着礼仪,这说明,这是个聪明而懂得尊卑的人……   杜弦一直认为,他自己和任人唯亲的左尉不同,看人不单看其能力,还看其本性,这样的人,才值得提携。   于是杜弦终于放下了手里的简牍,问道:“公士黑夫,早就听闻你武艺不俗,可敌三人,本尉问你,可会用五兵?”   黑夫背后就是“兰锜”,所谓五兵,则是上面的矛、戟、弓、剑,戈五种这时代最普遍的武器。   黑夫照实回答道:“黑夫初次服役,未能接触军中兵刃,故只会用剑,能拉开猎户的弓,但射不准。”   “会用剑便可,剑乃短兵之首,君子利器啊。”   杜弦笑了笑,又问道:“听闻你还能读能写?从何处学的。”   “年少时家境尚可,与兄长一起,随里中一位老丈学的。”   “能识多少字?会写多少字?”   “公文律令上的字,大体都认得,但只能写三四百。”   黑夫一一作答,在询问了黑夫一番后,杜弦开始直奔主题:“本尉不喜欢说话绕弯子,今日唤你前来,是要问问你,可愿为吏?”   毫不犹豫地,黑夫立刻应道:“愿意!”   经过这月余的亲身体验,他总算是明白了,在秦国,社会地位最高的,除了立功的将士外,当数大大小小的秦吏。   身为秦吏,不但参军时直接就是基层军官,平日里还可以积累劳绩升职,立功拜爵的机会也更多,所以他心心念念,一直想要混进秦国的公务员队伍。   黑夫长拜道:“小人求之不得!只是出身卑微,未能进学室学律令,没有为吏的途径!”   据黑夫所知,秦国虽然没有科举考试,但入仕的途径还真有不少,除了战场立功拜爵外,还有“任子”“推择”等。但前者是蒙恬、王离、李由等官二代的专利,后者相当于汉代的“举孝廉”,需要你在地方上有家世、名望、财富,才会被乡人推举。   更多的,还是进入学室,向法吏学习律令,通过考核后顺理成章地步入仕途,相当于后世的干部培训班。但入学是有硬性要求的,必须是“吏子”,也就是官吏的子弟才行。   像黑夫这种苦出身,以上途径都行不通,他也曾暗暗期盼,希望有官员举荐自己,或者因为做事出类拔萃,而得到官府的征召,只是这种机会可遇不可求。   孰料,今日县右尉却突然抽冷问了他这么一句,难不成,自己终于要脱颖而出了?   “没有途径?哈哈,我看不然。”   这时候,陈百将作为杜弦的亲信,知趣地接过了话头:“眼下,便有这么一个机会,黑夫,你可还记得湖阳亭长?”   “当然记得。”   黑夫哪能忘了他,若不是这厮,在县城的这月余时间应该很平静才对。   陈百将道:“上个月他因与你的官司,被罚为鬼薪,这之后湖阳亭长一职便空缺了出来。县中并无合适官吏继任,当地也无人推择人选……”   他话音一顿,看了看杜弦,得到其颔首同意后,才又道:   “这时候,右尉立刻便想到了你!还将你擒贼拜爵、旬日演兵夺魁之事告知县令。县令让主吏掾破格征召你,若能通过官吏考核,便可试任湖阳亭长!黑夫,如此天赐良机摆在你面前,还不快快拜谢右尉!” 第0037章 顺杆爬   “十二月初一便是吏员考核,在官寺由主吏掾主持,黑夫,切记勿忘!”   黑夫他们出来时,已是傍晚时分,在县尉官衙门前道别时,陈百将还对反复嘱咐,勿要失期!   他还郑重提醒黑夫道:“若真能当上湖阳亭亭长,你也勿要忘记,是谁一手提携你的!”   黑夫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黑夫当铭记在心,我家乡有句话,叫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黑夫不敢忘记右尉大恩!当然,也不会忘记陈百将的美言……”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这句话不错,我当转告右尉。”   和做事举重若轻的县右尉杜弦不同,陈百将只是个有小聪明却无大智慧的人,他满意地点了点头:“如此便好,黑夫亭长,我可盼着你我成为同僚共事的那天!”   言罢,便与黑夫告辞而去。   黑夫朝陈百将作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街角,才抬起头,方才的笑容却早已收敛,目光深邃,若有所思。   他嘴上满是感激,可心里依然跟明镜似的。   许多年前,荀子曾经叙述来秦国的见闻,说是“入其国,观其士大夫,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也;不比周,不朋党……”   这话没错,秦国的确有很多像喜那样,不朋党不比周的良吏。然而,老荀子还是把秦国看得太片面。   虽然商鞅变法曾试图杜绝在六国泛滥的徇私舞弊,山头主义。可秦那么大,郡县那么多,法律虽然严苛细密,但只要人活着,就抹不开人情关系的千丝万缕,岂能事事免俗?不然的话,当年秦昭王时的丞相范睢,也不可能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郑安平、王稽全安插到要职上,到头来却因其投敌而被连坐问责丢了性命。   那是大的案例,往小了说,眼下安陆县两尉的明争暗斗,也是一个再典型不过的剪影。   右尉杜弦虽然是主官,但却是外来的,在当地根基不深。为了不被左尉郧满架空,他只能提拔一些亲信为羽翼。或是陈百将这类南郡学室出身的吏子;亦或是黑夫这样,出身卑微,却又有些本事的当地人,因为这样的人,更容易感恩戴德。   经过这月余的种种事件,黑夫已经彻底和左尉一系结仇,为了避免随时来临的打击报复,他只能身不由己地投入右尉麾下。这也多亏了他在捕盗、旬日演兵二事里证明了自己是个有用的人,不然的话,右尉哪能瞧得上他?   在离开官寺的路上,黑夫想清楚这点后,又叹了口气:“虽然知道县右尉绝非无的放矢,但我还是感激他,感谢他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亭长虽小,只是“斗食”级别的小吏,用后世的话说,连九品芝麻官都不如。但话又说回来,后世哪个刚毕业出校门的警校学生能有此际遇?能当上基层派出所所长?黑夫在旬日演兵时迫不及待地表现自己,为的不就是这么一个机会。   秦国拥有战国时代,天下最公平的阶层流动,所以黑夫相信,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   虽然他最后是被人攒在手里,随时可能当做武器刺向对手,若真有那么一天,最先折断的,肯定是武器……   可如今,黑夫也只能顺杆爬,爬到哪是哪了,这是他步入名为“仕途”这根竹竿的第一步。在这杆上,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一抬头全是屁股,一低头全是笑脸。   不过事还没完,任免一个亭长,并非县尉的一言堂,杜弦可以向县令提议征召的人选,但人事任免权不在他这,而在县令以及其下属“主吏掾”手中。   主吏掾是两百石官吏,和狱掾喜同级,负责人事任免、官员进退,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   黑夫没记错的话,再过些年,在千里之外的沛县,大汉朝的第一任丞相萧何也会做这官,由此结识了泗水亭的刘所长……   “这么算的话,我岂不是比刘邦还早好几年当上亭长?”黑夫想到了这茬,不禁一乐。   但别高兴得太早,在此之前,他还得经过一道考验,那便是秦国的公务员考试——官吏考核。   此时的秦吏分为文法吏和武吏两种,亭长要负责捕盗、治安,属于武吏,对个人武艺是有要求的,所以县尉才问他会不会“五兵”,要当亭长,至少得精通一种。对此黑夫倒是不愁,对自己的本事,他还是有信心的,不能给警校丢人不是?   要考察的除了武艺外,还有律令。   崇尚以法治国的秦,“事皆决于法”,南郡太守在去年发布的公文《语书》中对良吏、恶吏的区分标准之一,就是“凡良吏明法律令,事无不能也”,而“恶吏不明法律令,不知事”。   身为亭长,除了抓贼外,还要手持二尺木牍,向沿途民众普法,故不可不知法。   为了在“主吏掾”面前,证明自己是可以胜任亭长职位的良吏,黑夫必须经过一番你问我答的“法律答问”,才算过关。   这下黑夫有些抓瞎了,虽然这些天他知晓了不少法律,可总体而言,依旧是个法盲。   好在“主吏掾”也没让他立刻就去考试,而是将考核时间放在了十二月一日。因为按照秦国的惯例,从十二月第一天到三月份,是各地官员任免的时间。   “现在是十月最后一天,也就是说,只剩下一个月了?”   黑夫不由有些犯难,要他一个月内背熟《盗律》《捕律》等多篇律法并非难事,因为字不多。难点在于,要根据不同案例娴熟使用,秦国的刑罚观念,与后世可大相径庭啊。   自己该去请教谁呢?   黑夫最先想到的是喜,然而喜大夫乃是县上要员,与黑夫也只有一面之缘,哪有时间教他学法?   他左思右想后,有了主意。   这“黑夫”之所以识文字,是因为小时候家里条件还好时,和大哥衷曾在夕阳里吕婴,邻近的匾里阎诤,两位老人家那里学过简单的读写。   这二老曾是县、乡的文法吏,也精通律令,里中士伍遇到对律法不解之处还会上门询问。黑夫家与他们有些交情,回去以后当上门拜访。   如此想着,黑夫便加快了脚步,只想快点回去收拾行囊归家,不仅是为了早些见到家人,也为了自己的未来前程……   等黑夫回到校场屋舍时,天色已经近晚,昔日被更卒们挤满后熙熙攘攘的校场,也变得空荡寂静,远远望去,那一排茅屋黑灯瞎火,连灶都全熄灭了。   他不由遗憾地说道:“本来说好要和季婴他们一同上路的,不想我却被右尉喊去,这个时辰,他们恐怕都先行离开了吧……”   和黑夫一样,在离开家一个月后,更卒们谁不想早些回去见到父母妻儿?朝夕相处一个月的癸什,就这么曲终人散去。   黑夫倒不是舍不得那临时的什长之位,而是可惜那些袍泽之谊,朋友之情。这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除了家人的温情外,第二次感到,自己不是孤身一人。也许是受了前世在警校读书的影响,黑夫骨子里,也是个集体主义者。   这时代的许多村舍,依然过着鸡犬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秦国又立法限制民众脱离户籍到处乱逛,称之为“游荡罪”,也不知以后还有没有和季婴、东门豹等人再见的机会……   这间屋舍等到明天,将会迎来新的一批更卒,也许他们也会被命名为癸什,但属于黑夫的“癸什”,只有秦王政二十一年十月的这一支!   这么一想,有机会做亭长的喜悦也被冲淡了不少。   黑夫有些意兴阑珊地推开了茅屋的破门,谁料,里面竟黑洞洞地跳出一个人影!   他哇哇怪叫着,张牙舞爪,便朝黑夫扑了过来! 第0038章 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突然遇袭,黑夫一惊,连忙下意识地一个后仰躲开,旋即又举起右脚,朝那人影胸口就是一脚!   “哎哟!”   黑影被踹到土台上,发出了一声惨叫,黑夫还欲上去补上一下,却又有两个人影窜了出来,在他面前高举双手,好在,这回他们终于发出了声。   “什长……别,别打!”   “黑夫,是吾等啊。”   等到好不容易用燧石点亮薪柴,黑夫这才看清,原来,自己面前的两人,竟是东门豹和小陶,而那个被他一脚踹飞到地上的,不是季婴还能有谁?   “你们这是作甚?”黑夫哭笑不得。   东门豹摸着发髻道:“季婴和我打赌说不知你怕不怕吓,于是他就躲在门后想试试……”   “黑夫兄弟,你这一脚真狠啊,小陶快帮我看看,我的肋骨是不是被踢断了?”   这时候,季婴这厮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小陶连忙过去帮他瞧了瞧,屁事没有,还好黑夫那一脚姿势不对,没用上劲。   “你真是活该,我要是受惊拔剑,你这会已是死人了。”   黑夫将还捂着胸口呼痛的季婴拉了起来,又问道:“更卒皆已散去,汝等怎么还在?”   “还不是为了等你!”季婴咧着嘴。   “朝伯和其他几人着急先回了,我想着怎么也要等黑夫回来,当面与你告辞。”东门豹是个重然诺的人。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与什长,是,是同乡……故想同,同路,而回。”   “原来如此。”黑夫恍然,看来这三人是专程等着自己的,不免有些感动,看来,将那份袍泽之谊放在心里的,不止自己啊。   这么一想,黑夫心里,却猛地产生了一个念头!   他让三人坐下,问道:“此番告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聚,敢问二三子,汝等回家后,做何营生?以后有何打算?”   “还能做何营生,种地呗。”   季婴一想到回家,就有些泄气:“我家兄弟很多,陆续出分家出去了,我排行老幺,可以继承田产,但我家那点薄地,也无甚出产,我或许会用这次捕盗得的千余赏钱,想办法在里中谋一个里监门的活……”   小陶也道:“我……我亦是种地。”   接着,他便结结巴巴地说了一大堆,原来,小陶的家是在场众人里最贫穷的,地又薄,来服役之前,家里都快吃不上米了。黑夫给的这三百钱,当真解了他的燃眉之急,所以小陶才对黑夫感恩戴德。   但问题是,这些钱换成米,顶多能维持两三个月,小陶很担心自家穷困潦倒后,会被迫去给里中的有爵者做“庶子”。   这里的庶子,不是指妾生的儿子。军功爵制度规定,凡战士能斩得敌人一颗首级,就可以获得爵位一级,及与之相应的田宅、庶子,也就是为你种地的仆役,都是家贫无爵的人,地位低于普通人。   东门豹则翻了翻白眼:“我虽然住在东门里,也有田地,但父亲醉酒而死时被官府收回了。只能每日去城西码头帮往来船只卸货,讨一口饭吃,养活家母和妻,服役前如此,服役后也如此。”他是在场众人唯一一个成婚了的。   三人皆是苦出身,前程并不宽广,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黑夫兄弟,你呢?有何打算。”季婴问道。   “我正要跟二三子说呢。”   黑夫笑了笑,将今天右尉唤他去官寺里,说县上要征召他做湖阳亭长一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只是隐去了右尉和左尉之间的斗争。   “这是好事啊!”   季婴一拍大腿,高兴得站了起来:“亭长虽然不是什么大官,可平日里吾等见了,也得恭恭敬敬地作揖,被其斥骂,还不敢还口。”   东门豹也满眼羡慕:“自此以后,黑夫就是吏了,每个月都有俸禄口粮,与吾等白身不再一样。”   黑夫连忙摆手:“别这么说,能不能当上亭长,还得看一个月后的考核呢。”   小陶却道:“什长……武艺了得,又,又有……才干,定能,能胜任!”说完以后,又想到自己的未来,眼中不免有几分暗淡。   他们的态度,黑夫都看在眼里,一方面为他高兴,一方面又艳羡不已。   看来自己的那个想法,有实现的可能呢……   于是黑夫便站起身来,对三人作揖道:“诸位,其实,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   “黑夫的意思是,让吾等一起去湖阳亭做求盗、亭卒?”   片刻之后,待黑夫说完他的想法,季婴有些吃惊。   东门豹也瞪大了眼睛:“还可以这样?”   “我说了当然不算。”   黑夫解释道:“但我听说,自从一个月前,那湖阳亭长和求盗,三名亭卒都受罚服刑后,一直没有新吏上任,去管事的新求盗更是在追捕盗贼时被杀。”   “如今湖阳亭就是一个空壳,亭长、求盗皆无,亭卒也缺,正在招募人手,奈何湖阳亭常有案件发生,众人皆畏之,故响应者寥寥。”   黑夫说明情况后,对东门豹和季婴道:“若是二位有意,不妨前往县、乡上应募,东门是公士,武艺高强,又当过伍长,可以做求盗,季婴可以为亭卒。如此一来,吾等便能在湖阳亭共事,一同治理这十里地方,不仅都有一份钱粮俸禄,还有机会捕盗破案立功得爵,岂不美哉?”   他之所以生出这样的想法,是因为亭长虽然官小,却要治理十里地方,稽查不法,追捕盗贼,责任很重,有不小的风险。再加上黑夫人生地不熟,只身前往湖阳亭的话,难免有几分不安,若是能得到熟人做左膀右臂,那就大不一样了。   末了,黑夫才发现自己漏了小陶,便顺口说道:“小陶若是愿意,也不妨一试!”   听完黑夫这个“大胆的想法”后,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都有些跃跃欲试。   他们和黑夫一样,都对这一个月的袍泽之情有些不舍,毕竟他们一起训练,一同夺得旬日演兵的第一,获得了奖赏和钱财,实在是这一生都难忘的事,若是可能,他们都希望将这份交情延续下去。   如今,正巧有个机会!   那湖阳亭位于县城和涢水乡交界,距离二人的家都不算远,大半日就能到。而且求盗、亭卒虽然不算正式编制,但也能领取一份口粮,加上秦国的公务员地位比普通人高,他们在乡人面前,也能抬得起头来。   可二人也有各自的犹豫,季婴担心做亭卒的风险,湖阳亭治安不好,平日里缉捕盗贼,搞不好会出人命,这件事,他家父母八成是不会同意的,更宁愿他老老实实在里中种地。   东门豹是个好勇斗狠之人,风险越大的工作,他越是兴奋,但家中还有母亲、新妇,一旦去湖阳亭上任,可能十天半月才能回家一趟……   黑夫看出了二人的犹豫,连忙抱歉道:“是我莽撞了,只想着吾等能够一起共事的快意,忘了其他。”   “我愿一试!”   东门豹却一拍大腿,那些问题,在兄弟袍泽之情面前,完全不算个事!   他站起来道:“待我回去说服母亲和新妇,便去官寺应募。大丈夫就该持剑巡视一方,还犹豫个鸟!”   “我亦然!”   季婴在思索片刻后,也起身拱手道:“虽然季婴没什么本事,但一个小亭卒还是能当得的,纵然有风险,可只要有黑夫兄弟坐镇,我便不怕。”   小陶也支支吾吾地说道:“若……若什长……不嫌我无用,我,我也愿意一试!”   “好!”   黑夫豪情顿起,他拍着三人,大笑道:“那就一言为定,我回去之后,用心准备官吏考核,二三子也自行应募,尽力而为,若是吾等注定还要共事,那就一个月后,湖阳亭见!”   四人的手碰在一起,击掌为誓!   “湖阳亭见!”   ……   PS:关于范睢之死。太史公记载范睢虽应坐诛,最后却被秦昭王所释。但出土秦简却找到了不一样的记载。   “秦昭王五十二年,王稽、张禄死……”——《云梦秦简·编年纪》喜大人亲笔所记,张禄便是范睢,当是被所举荐之王稽牵连,坐诛。   说明太史公采战国纵横短长之言又采出乌龙了。在秦国,被举荐人犯罪(在原职位犯罪,没有升迁的情况下),举荐人也要连坐,这也是本文里右尉只敢间接征召主角而不敢亲自举荐的原因。 第0039章 回家(上)   东门豹回到东门里时,已经入夜了,好在里监门还未将里闾的门合上,东门豹连忙挤了进去,在里监门的骂声中,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   东门里位于县城东门之内,所以里中道路笔直,比户相连,列巷而居,排列得整整齐齐。不过左边的房屋多半简陋,住的是被称之为“闾左”的雇农、佃农,这些人没有土地,只能靠佣耕为生。右边的更好一些,甚至有一处粉墙朱瓦的豪宅,那是某位县吏的家。   东门豹家也住在闾右,但房屋算不上气派,只是普普通通,虽然最初构架不错,有二进院落的底子,可看得出来,墙许多年没粉刷过了,门上的漆也悉数脱落,一副衰败之色。   好在门前屋后,都打扫得干干净净,落叶被集中到墙角,用石块压着,城里不好寻柴火,有时候烧火做饭,就得靠这些枯枝残叶。   东门豹掏出着怀里的管籥(yuè),也就是钥匙,摸索着想要打开门。   这时候,门却突然开了,一个二十岁上下,荆钗布裙的瘦小妇人站在里面,惊喜地说道:“良人归来了?”   这便是东门豹去年才娶的妻子,家住城北,是一家庸耕农户之女,姿色普通,但性格温顺,她身上没有一件饰品,衣服也是旧的,洗得泛白,袖口都快碎掉了。   东门豹不冷不淡地嗯了一声,又压低了声音问道:“可用过食了?阿母可歇息了?”   他虽然看上去是个面相凶恶的人,但也是里中出了名的孝子,在他父亲醉酒掉河里淹死后,是其母含辛茹苦地将东门豹拉扯大的。   那新妇弱弱地说道:“阿母用过饭食就歇下了,但还未睡,说今天该是你服役结束的日子,非要等你回来。我将剩下的粟米就着藿羹热热,与良人一块吃……”   “我在食肆与同什的袍泽吃饱了,你自己吃吧。”   东门豹脱下满是泥土的脏衣,换上身干净的短褐,又将一袋沉甸甸的钱交到了新妇手中,扬起眉毛道:“明日去市集上,买些丝布来,给你和阿母做新衣!”   新妇一拎布袋,发现里面至少有四五百钱,顿时吓了一跳。虽然经过一年的相处,知道自家良人是个面恶心善的人,但他那好勇斗狠的脾气也让新妇忧心忡忡,如今见了这么多钱,还以为是东门豹偷来抢来的,不由面如土色,嘴唇颤抖地说道:   “这是哪来的!良人,你莫不是做了什么不法之事……”   “你勿要瞎想,这是什长给我的……”   这时候,隔壁屋子传来了一个老妪的声音:“可是阿豹回来了?”   “母亲,是儿子服完役回来了!”   东门豹连忙应了一声,嘱咐妻子道:“慢慢再与你说,我要去拜见阿母了,还有件事要与她商量。”   说着,他便往母亲的屋子走去,还未进门,他就仿佛变了一个人,动作变得轻巧,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母亲,阿豹晚归,让你老挂念了……”   然后便是下拜的声音。   新妇匆匆吃了两口冷饭,随即烧了一盆水端了进去,虽然月余未见,有许多话要对良人说,但还是先侍奉母亲休息吧。   不成想,在屋子里,新妇一边为母亲洗脚,一边听着东门豹讲述这些天发生的事,以及对未来的打算,随着东门豹越说越兴奋,新妇的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多谢母亲,有母亲允许,那儿便再无顾虑了!”   过了一会,在说完事情后,东门豹便退了出来,面色轻松。方才他将黑夫约他去应募湖阳亭求盗一事告知了母亲,他母亲十分大度,见儿子一心想去,便同意了此事。   但新妇却有些怨色。   “良人也说了,那湖阳亭离县城有大半日的路程,一个月顶多能回来三四次,你这一去,家中就只剩我与母亲……”   她一边整理床铺,一边低声说道:“再者,我听闻,湖阳亭十分凶险,常有杀人盗贼出没,只为那更卒什长的一句话就去,妥当么?”   “妇人之见!”   东门豹动怒了,脸上胎记通红,他一拍案几,让新妇缄口,却又怕吵到隔壁的母亲,只得压低声音斥道:   “大丈夫许人一诺,便当行之,岂能背信弃义?再说了,我好歹也是一位公士,做求盗,每天能领一斗五升口粮,一个月便是四石多,足够全家人吃喝,绝不会让你与阿母饿着。至于凶险?哈,相比盗贼而言,吾等才是安陆县的凶险之辈。而且你不知道,这五百钱,全凭黑夫才能得到。我今后跟着他,或许还有机会立功,不比受人雇佣,在码头扛麻包强?”   东门豹一边说,一边瞪着新妇,眼睛好似要冒火,最后他不由分说,一把抱起瘦小的妻子,放到榻上,一边解着自己的腰带,一边嘟囔道:“我意已决,明天就去应募求盗一职,此事,你以后休得再聒噪!”   ……   另一边,到了第二天,也就是十一月一日下午,季婴和黑夫、小陶在岔路口道别后,也回到了位于涢水乡的家中。   和东门豹一样,他也住在里聚内,只不过位于乡邑之外,山林田沼之间,因为土地以稻田居多,便称之为“稻花里”。   季婴来到里门前时,两个褐衣汉子正蹲在里墙边晒太阳,瞧见季婴远远走来,二人便喊了起来。   “这不是季婴么!回来了?”   季婴认识他们,这二人是里中的士伍,也是他曾经的伴当损友,冬天没有农活,就喜欢游手好闲,扪虱闲聊,若不是因为服役,季婴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那二人迎上来,满脸戏谑,其中一人笑道:“这是服役回来了?上个月初有县里的官吏来查你户籍,吾等还以为你犯事被抓了。”   另一人也故作神秘地说道:“那些县吏还询问你是否犯过罪,吾等可是将你十岁那年,约着我二人翻墙盗你家鸡的事给隐瞒过去了……”   “去去去!”   季婴那个气呀,就为了那只瘦巴巴的鸡,他老父差点没打断他的腿。这件事闹得全里皆知,好在他父亲没有一时糊涂将此事告到官府去,不然,季婴他们三人尽管当时未成年,但还是得吃官司。   但季婴还是因此被他老父追到了自家刚施过肥的稻田里,为了躲避棍棒,一个猛子扎了下去……   从那以后,满头泥巴一脸粪的季婴就成了里人戏谑嘲笑的对象,稻花里的搞笑担当。   但此番归来,季婴自以为不再一样了。   他咳嗽一声,对二人说道:“汝等有所不知,县吏来查我户籍,不是为了罚我,而是为了赏我!”   说着,他猛地将捂得严严实实的冬衣掀开,但见里面居然挂满了一串串的铜钱,将整个胸腹挂得满满当当,竟有十几串之多!难怪他走路一直像风铃似的响个不停。   这场面乍一看还是很震撼的,那两个里人大惊,一个倒吸凉气道:“这怕是有一两千钱吧!季婴,你老实说,到底撬了哪家豪右的门,亦或是偷了猪羊去卖?”   另一个的想象力更丰富:“他怕不是把自己卖为隶臣了吧。我听说县城里的人市上,成年隶臣值四千多钱呢,季婴怕是太瘦,所以只卖了这么点……”   “汝等的见识,简直如燕雀般浅薄!这明明是我得的赏钱!”   季婴气得哇哇大叫,眼看里中的年轻伴当陆续闻询围了过来,便往墙角一坐,拿出平日里扪虱阔谈的架势,将这些日子他如何擒贼获赏,如何旬日演兵夺魁等事,统统说了出来。   他别的不行,口才倒是不错,在讲述的过程中,每到精彩关头,里中的年轻人们连连发出惊呼,季婴就故意停顿,洋洋得意地扫视众人。   等他断断续续讲完后,众人才不敢相信地说道:“原来和那位壮士一起擒贼受赏的,是你啊!没想到,真是没想到。”   “那是自然!”季婴扬起了头:“黑夫兄弟以一敌三,我则为他牵制另一名贼人,事后得赏金2两,待到旬日演兵时,又得到300钱,这便是这些钱的来历。”   又有人好奇地问道:“那黑夫,究竟是何许人也,听人说,他身高九尺五寸,虎背熊腰,力大无穷,可以单臂卸门,还能徒手将人撕开……”   “不仅如此,黑夫兄弟的本事,比这大着呢!”   季婴开始滔滔不绝地吹嘘起黑夫来,最后说道:“我黑夫兄弟,如今不仅是全县的名人,还得到了官寺的器重,被县令、县尉征召为亭长,下个月就要上任了!”   “他是知道我本领的,故而邀约我去应募做亭卒,虽然我屡屡拒绝,他却苦苦哀求,最后我不得不答应去协助他,一同管那湖阳亭十里之地,以后要立更大的功!”   说完之后,季婴面带得色地扫视这些又是唏嘘,又是羡慕的伴当,好似他已经有了官府背景,高他们一等了。   孰料乐极生悲,身旁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季婴,你方才说,要去哪做亭卒?”   一转头,季婴愕然发现,自家父亲正扛着农具,黑着脸站在一旁…… 第0040章 回家(下)   “站住,别跑!”   这天下午,稻花里的众人都笼着袖子,乐呵呵地看着里中的日常——季婴又被他老父追打了。   “乃公辛辛苦苦将你养大,让你三个兄弟都分居出去,就想着儿子里你最没本事,将田地留给你,往后让你替我养老,不曾想,你竟要跑去做什么亭卒!就你那瘦胳膊,被盗贼杀了怎么办?”   季婴父追了一阵跑不动了,扶着墙,气喘吁吁地开骂道:“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生你时,直接溺死算了!”   “父!”季婴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回头贫嘴道:“我听说生子弗举而杀之,可是犯法的!”   “你这不孝子!”季婴父一听来劲了,再度扛起耒耜,朝不成器的小儿子打去:“我现在打死你也不迟!”   稻花里的众人看着这熟悉的场面,肚子都笑疼了,还有人起哄道:“仲翁!要不要吾等代劳,去官府告季婴不孝忤逆,让令吏判他个谒杀?”   别以为只有儒家才提倡孝道,法家主政的秦国也倡导,而且直接在律法中规定:老子打儿子,不犯法,可以往死里打!若是儿女忤逆不孝的话,做父亲甚至可以向官府申请,官府可以帮你当场杀了他!   “滚,我家的事,汝等休要管!哎哟……”   虽然知道是玩笑话,但季婴还是气得大骂这些看热闹不嫌大的人,却不防被老父追上,屁股挨了一脚……   于是整个下午,稻花里都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但距离此地不远的云梦乡泥滩里,小陶遇到的事就不那么让人开心了……   ……   泥滩里一如其名,乃是云梦泽边缘干涸后留下的一片旷地,是个除了泥巴外就别无他物的穷地方,小陶家就住在这里。   和黑夫在岔路口分别后,小陶就扛着在县里用钱换的一大袋粟米,艰难地走在路上,乡下道路狭窄而不平,有的地方还积水,等他一脚深一脚浅走到里门外,已经是十一月二日中午了。   刚进里门,小陶就遇上了麻烦。   “这不是小口吃么?”   几个倚靠在里门内的年轻人看到了小陶,便笑着围了过来,瞧着他脚下的新履,背上的那一袋粮食,啧啧称奇起来:“吾等服役归来,都是一身破衣烂衫,你这小口吃却还穿上了新履,哪来的?”   小陶体格瘦小,又口吃,从小到大,没少受到同龄人欺负,他只得低着头,结结巴巴地说道:“是……是更卒,什长……给我的……”   “还有这么好的什长?”   那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又看小陶肩上沉甸甸的粮袋,便转而露出了笑:“这粮袋如此沉,怕是有一石重吧,来来,吾等替你背!”说着,便笑嘻嘻地要来夺他粮食。   小陶哪能不知道,这二人就喜欢欺辱自己,此次也没安好心,说是帮自己送粮,其实是要找借口向他索要些粟米,少不了勒索他一斗、两斗的。   于是小陶猛地后退,将粮袋一放,掏出了怀里的匕首,狠声道:“别……别过来!敢夺我粮,就让,就让汝等见血!”   这可吓了二人一跳,像是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小陶。   换了以往,小陶肯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欺辱。可经过这个月服役,他不知不觉有了些改变,更别说,这些是小陶家救命的粮食,一粒他都不舍得给别人!   二人也就欺负他老实,一旦小陶拔刃反抗,却也不敢将他怎样,加上里监门也探头出来查看,便骂骂咧咧地走了。   小陶松了口气,提着粮袋,走到闾左自家门前……   破瓮作窗户、用绳子系着户枢,真的是“瓮牖绳枢”之家。   泥滩里本来就穷,小陶家更是里中出了名的穷困潦倒,而且大家都对他们家避之不及,毕竟他母亲是得疠病死的。   小陶叹了口气,推门而入,院子狭小,他那同样瘦巴巴的父亲正有气无力地蹲在院子里烤火,听到门响,抬起头看到小陶,却没有丝毫惊喜的神色,直到小陶将粮食放到他面前,他那深陷的眼眶里才重新浮现出一丝神彩来!   “米!?”   小陶的父亲打开粮袋,笑得合不拢嘴,而后又连忙去把门合上,低声说道:“哪来的?莫不是你偷的?”   小陶气得涨红了脸,却说不出话来,只是使劲摇头。   “就算是偷的也无所谓,别让人抓到就行。”他父亲却不在乎了,复又一屁股坐下,虚弱地说道:“你走之后,我每日只吃一顿,快饿死了,快去将米煮了。”   “嗯。”   小陶默默答应,走入屋舍内,这屋子是比更卒住的还破的茅草房,地上坑坑洼洼的,摆放了一个满是稻草的矮榻,一个土灶,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唯一能找到的东西,就是挂在墙上的一把小弓了。   这弓与普通的弓不同,十分轻巧,那堆在地上的箭也不一样,每根箭后面,都有一根细细的鱼线绳……   这叫弋弓,有用来射鸟的,也有用来射鱼的,小陶的父亲别无他长,就会一手射鱼术,还能补贴点家用。但在几年前服役时折了手指后,这门手艺就荒废了。如今弋弓蒙尘,他父亲也越发颓唐懒惰,地不想种,活不想做,这辈子啊,算是完了。   可小陶不想自己也像他父一样,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下去。   这一月服役,让他见识了外面的世界,也懂得了什么是荣誉和友情,旬日演武夺得第一,是他这短短一生最荣耀的时刻。   小陶放下了粮袋,走到墙边踮起脚,将弋弓取了下来,吹去上面厚厚的灰尘,轻轻拨弄弓弦,让它发出了微颤的声音……   他看着家徒四壁的屋子,不知是想起了得病惨死的母亲,还是想到自家的处境,眼中涌出泪花,拳头却越捏越紧:   “我……我要去应募!做亭卒!再也,不回来!”   ……   十一月二日下午时分,家离县城最远的黑夫也抵达了里外。   道旁,是早已收割完毕的大片稻田、粟田,连刍稿秸秆都早已收完,光秃秃的,显得有些荒凉。   夕阳西下,远远看去,夕阳里那株隆冬时节依然枝繁叶茂的大榕树,依依在望……   “仲兄!”   等黑夫走到里门边时,便听到有人在高声呼唤他的名字,一抬头,却见有个人骑在榕树的枝桠上,像只马猴似的,正朝他挥着手。   “仲兄,我在这!”   那正是他15岁的弟弟,惊。若历史不加改变,惊会和黑夫一起,死在几年后的统一战争里,而那封家书,将成为他们的绝笔信,直到无数年后重见天日,让后人唏嘘嗟叹。   但如今,这一切,都将变得不一样了,无论是他们的生活,还是命运……   “这小子,属猴的吧。”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嘴角,却露出了一丝笑。   “回家了!”   ……   PS:顺嘴提一句,在秦代,不孝是很严重的罪名,履行谒杀不孝子的手段简单干脆,几乎是父母去告一句,官府就能立刻受理。《法律答问》102简里有一段,“免老告人以为不孝,谒杀,当三环之不?不当环,亟执勿失。”意思是有老人告儿子不孝,请求官府杀了他,应该调解原谅不孝子三次么?答,罪大恶极,不应该原谅,应该立刻逮捕不孝子,别让他跑了!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奇怪扶苏听到秦始皇下诏要他死时的绝望了,竟不论真伪,直接自杀。不止是扶苏天真仁厚,也因为“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在秦代,不止是道德,还是法律。   所以穿越者们回到秦代,一定要记得孝顺父母啊。 第0041章 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惊是一个15岁的年轻少年,比黑夫矮了半个头,他鼻子上脸颊上满是雀斑,长了一对大眼睛,此刻正扬起眉毛,兴奋地打量着属于自己的第一把武器。   这是一把长约九寸的剑,青铜铸造,柄首为环形,惊握着它划过大榕树垂下的倒生根,细细的根枝应声而断。   他不由出口赞道:“仲兄,这剑真是锋利!多少钱买的?”   “也不过百多钱。”   黑夫左手里提着两条在乡市买的草鱼,右手扛着沉甸甸的褡裢,轻描淡写,惊却吐了吐舌头:“换成米,够我吃一个多月了。”   这时代,铁器虽然已经在农业手工业上普遍使用,但铁兵器依然不太成熟。尤其是在秦国,更是偏爱青铜兵器,因为作为军中制式武器,不仅要考虑到其性能,也要考虑到成本。江汉地区有大量铜矿,用已经趋近完美的铸造工艺,大批次制造青铜兵器,要比慢慢锤炼的铁兵器划算多了。   即便如此,乡里间没有收入的小少年们,也是欲求一把青铜短剑而不得。惊得了武器后,便不断地将其从剑鞘里抽出,爱不释手,还得意洋洋地说道:“今后看谁还敢惹我!我便给他一剑!”   “乱说什么话!”   黑夫眉头一皱,开始后悔买剑一事了,自己这弟弟性格急躁,一言不合就常与人争执,迟早要惹出事来,便训斥道:   “我买剑给你,是因为你已15岁,不多时便要成年,剑者,丈夫武备,所以防身,可以用来御贼,保护家宅,却不可用来好勇斗狠的。你要知道,律令有言在先,两个人打架,官府会将私斗的人送去做苦役。至于咬断他人鼻子,撕裂耳朵,打断手指等,更要处以耐刑。若是动起刀剑,惩罚更严重。”   惊哦了一声,乖乖将剑收起来。   但没一会,在路过两个指点着他们窃窃笑语的小村姑后,他又欢喜地说道:“仲兄不知,现在里中的年轻人都服我呢,因为我是仲兄之弟,便围着让我给他们讲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的事迹。方才那两个邻人之女,也听得目瞪口呆,都说平日的你可不是这样的,你看她们瞧你的眼神……嘿嘿嘿。”   其实惊最开始听人说起黑夫传闻的时候,也差点惊掉了下巴,在过去十多年里,仲兄给他的印象就是话不多,沉默寡言,虽然有一把力气,可距离“猛士”差远了。   谁料仲兄才第一次出门服役,就名扬全县了,他也从最初的惊讶,到后来脸上有光,主动吹嘘。   “仲兄什么时候将你擒贼的本事教教我?”   惊都有些迫不及待他,他总觉得,仲兄一定是从哪偷偷学了武艺。   “以后再说。”   黑夫顾不上理他,而是在不停跟里中乡亲打招呼。   想他一个多月前离开这里去服役时,谁愿意多问他一句?而现在,不管男女老幼,但凡路上遇到了,都要拦着寒暄一番,态度亲热。甚至连昔日高傲的田典、伍老,遇到了他,都会殷切热情地邀他去家里坐坐……   黑夫少不得一个个回应,母亲曾和他说过,在里闾生活中,最重要的就是邻里和睦,千万不要让邻居们觉得你狂妄、看不起人。乡里百姓都很朴实,但也小鸡肚肠,越小的地方,越是如此。   他家在夕阳里的尽头,所以黑夫一路穿过四五十户人家门前,便打了三四十声招呼,婉拒了无数或真或假的邀请,好不容易才挪到自家宅前。   来到这里,黑夫回家的感觉更浓了。   黑夫家是标准的公士宅基地,比普通士伍的家大点,却又不如里正、田典家远矣,但宅外的空地也没有浪费,种着二十来株桑树,只是桑叶早已落光,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   在春天时,这些桑树可是他们母亲的心头肉,每逢那时候啊,老人家就要与儿媳轮流起夜,为疯长的蚕儿添加桑叶。于是整个晚上,屋宅内都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宛如和风细雨……母亲总不让三个儿子做这活,嫌他们笨手笨脚,伺候不好春蚕,其实黑夫知道,那是心疼他们。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可惜孟子终究太理想,生丝和织出来的帛布,穷人可不舍得自己穿,宁可拿去集市卖掉,甚至直接作为钱用,换取更加实用的农具、盐巴。在黑夫的记忆里,母亲也五十多岁了,这辈子不知道织出了多少匹布,身上却从未穿过丝帛。   到了夏天,这小片桑树又成了弟弟惊,还有那一对侄儿侄女的天下,他会一天带着两个小屁孩来转悠三四次,把所有枝头地上的桑葚都捡走,可不能便宜了斑鸠和邻居。红得发紫的葚子酸甜可口,是里民们难得的零食,若遇上荒年,甚至是一家人充饥的指望。   绕过光秃秃的桑树,来到院墙外,却见这墙约六七尺高,露着和有稻草的黄泥在外,没涂墙灰。木门低矮,也不知多少年没整修过,风吹雨打,崩裂出不少细缝,漆也掉了大半,于是黑一块、白一块,成了一张大花脸,看上去很不体面。   “我不是让伯兄拿着钱回来后,修整修整院墙门扉么?”   黑夫又皱眉了。   惊则满不在乎地说道:“仲兄,伯兄为人你又不是不知,觉得不必花的钱,一文都不舍得花,那些你让他带回来的钱啊,都放在母亲那呢。说是要给你建新宅用,到时候还怕钱不够,哪还敢用在修缮老宅上。”   黑夫却未考虑那么多,顺利的话,他就要到几十里外的湖阳亭上任,十天半个月不回来一趟,新宅盖不盖都无区别了。   这时候,惊已经在叩门呼喊起来:“母亲、伯兄,仲兄我接回来了!”   很快,门扉应声而来,衷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却又训斥惊道:“让你去接人,你却一路空着手,像什么话,多大的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说着便把黑夫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一半,惊则只是吐了吐舌头,率先蹿进门里去,又大喊道:“母亲,丘嫂,仲兄回来了,还买了鱼,今日就吃点好的罢……”   黑夫和衷无奈地摇摇头,这三弟,从小就被宠坏了,不识世事艰难啊。   他家的宅和后的世农村家庭很像,一宅二内,分前后院。   推门进入前院,首先就是一处狗窝,一条大黄狗闻到了熟悉的气息,早就在汪汪直叫了。此刻便一个箭步冲过来,吐着舌头,绕着黑夫走来走去。   衷说道:“这黄犬就喜欢亲近你,你不在这个把月,就没精打采地,都趴着一动不想动。”   “那是自然,当初是我将它带回来的。”   黑夫也笑着摸了摸它脖子后面的黄毛,大黄狗十分享受地眯起了眼,尾巴摇个不停。   虽然这年头的人都吃狗肉,但家里看门犬却是万万不能吃的。俗话说得好,“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也就是说,如果你家前院养不起狗,后院养不起猪,那说明这户人家穷得叮当响,只能给人做佣。   后院的猪圈空出来许久,但前院的大黄犬也养了快五年,它和黑夫兄弟从小玩到大,兢兢业业看了许多年门户,也算家庭一员。   “仲父!”   说话间,院内有两声清脆的孩音响起,一对幼童争先恐后地跑了过来。   跑前面的是个双发结鬟的男孩,6岁左右,光着脚,浑身脏兮兮的,好在终于穿上了一条新改的短绔,不用再光屁股蛋了。   跑后面的是个前发齐眉、后发扎辫的小女孩,才不到5岁,穿着一身明显太大的衣裳,跑得跌跌撞撞,见前面的哥哥一点都不等她,都快哭出来了。   这正是衷的儿女,也是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名叫“阳”和“月”。   他们一前一后地跑过来,男孩率先撞在黑夫的左腿上,得意地仰头笑了起来。女孩后到,却也不甘示弱,纤细的小胳膊一把抱住了黑夫的右腿……   ……   PS:战国已经懂得粪肥了,“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孟子滕文公上》 第0042章 其乐也融融   “是我先到的!”   抱着黑夫左腿的侄儿笑了起来,嘴里豁了牙,有点口齿不清。   “仲父,阿兄他欺负我。”   小侄女则撅着小嘴,开始拿出看家本领:告状,只是说话奶声奶气,听在耳中,就成了撒娇。   她头发黝黑,眉上有颗红色的小痣,肉呼呼的脸颊嘟着,十分可爱——黑夫家虽然不怎么富裕,可母亲身为祖母,却宁可自己少吃点,却定要让两个孩子吃饱。他家不算最穷的,只要不遇到疫病饥荒,省吃俭用点,家里的孩子便能茁壮成长。   “阳,你是做兄长的,可要多让着月一些。”   黑夫蹲下身子去,用袖子帮阳擦去快流到嘴里的鼻涕,又用另一只手拍了拍侄女的小脑袋,在她们面前,他是和蔼的长辈。   “都去洗下手,我给你们带了好东西。”   阳和月相视一眼,一溜烟跑开了。这是九月份以来仲父的怪癖,每逢吃饭,就要敦促二人先洗干净手,最开始有些不适应,慢慢就习惯了。尤其是月,渐渐觉得,洗干净后白乎乎的小手也挺舒服的,竟开始嫌弃和她玩的邻家女孩手脏了。   黑夫给他们带回来的,是这时代孩子们最喜欢的甜食:饴糖。这是用麦等粮食为原料,经发酵制成的食物。流质的就是后世常吃的麦芽糖,黑夫在县集市上买到的,是较硬的白饴糖,用粟制成的,晒干后有淡淡的甜味,还挺香的,就是有些粘牙。   “多谢仲父!”   两个孩子捏着饴糖咯咯笑着跑开了,黑夫又路过庖厨,和正在做饭的大嫂打了声招呼,这才走上台阶,进入主屋,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荆钗布裙的老妇正坐在瓦檐下,低头用篾条编制物事……   她肤色发黄,容颜看上去并不十分苍老,只是头发黑少白多,身体不甚健朗,神气也有些衰败,好似大病初愈。   “阿母,儿回来了。”   黑夫跪了下来,长拜及地,看来大哥说的没错,因为他的事,母亲大病一场。   “你还知道回来啊。”   母亲早知道他回来了,但只是打发小儿子去接,方才也未迎出门去,此刻依旧板着张脸,也不知是在生谁的气。   黑夫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便凑过去,讨好地笑道:“阿母又在编竹筛么,这大冬天的,手被割破了如何是好,让儿子来罢……”说着便要去接过那些竹条。   母亲却用竹条在他手背轻轻打了一下,斥道:“兄弟三人里,就你最笨手笨脚,你编出来的筛,别说筛米,筛石头都能漏下去!我可不要!”   黑夫只好缩回手去,看了看院子里收拾鱼的大哥,大哥衷却只是笑着朝他摇摇头。   果然,没多会,母亲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和盗贼打斗时,伤到的是哪只手?”   “右手。”黑夫忙道:“小伤,不打紧。”   “小伤?让我看看。”   黑夫只得捋起袖子,将几乎痊愈的伤口展现出来。   母亲摸了摸那道细长狰狞的疤痕,有些心疼,叹气道:“送你出里门时我是怎么说的?遇事千万勿要冲动,更勿要与人动手,更别说那是凶恶的盗贼。你伯兄回来将事情一说,别人都夸你以一敌三,空手夺刃武艺高强,我却是吓得心都快跳出来了。你说那贼人的剑要是再准些,你的手就废了,也许小命都难保!你这是要气煞老妇么?”   狠狠地用手指戳了戳黑夫的头后,老人家也不编竹筛了,开始抹起泪来。   几年前丈夫去世,前年大儿子又在战场上伤了腿,下地干活都艰难,三儿子年纪小不懂事。要是平日里最稳重的二儿子再出个三长两短,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阿母,黑夫不是好好的么,都过去了。”   衷忙过来安慰起母亲,黑夫也又是捶背又是捏腿,话尽捡好事说,好容易才让老人家不再难过。   “无事就好,你得了公士爵位,也算光耀家门,我走在里中,听人夸我儿,面上也有光。”   母亲就是这样一个人,该难过时止不住眼泪,但只一会,难过完了,就又挺起身,做该做的事。黑夫记忆里,他便宜老爹去世也好,大哥被鲜血淋漓地抬回家也好,都是老太太咬着牙操办,将这个家维持了下来。   这时候,老人家的话语又絮叨了起来,拍着黑夫的手道:“你让衷买的羊皮袄子,倒是暖和,只是我这么大年纪,不必再费钱的。那些钱,我都一文一文压在榻下,替你攒着。两年后惊便成年了,我与你伯兄商量着,还是让你分居出去,宅自然要先盖起来。”   和后世不同,这时代的分家,都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商鞅变法时,为了多收税赋,便规定,“民有二男以上不分异者,倍其赋”!于是在秦国,曾经的宗族大家庭,就被拆散成了五到八口之家的小农之家。   他们家现在有7口人,有三个兄弟,待到惊成年傅籍以后,就必须有一个分家出去。   惊这性子,分出去单过不知能不能活下来,母亲肯定是不放心的,还是留在身边看着好。而衷已经成婚,有一双儿女,还负责照顾着母亲。既然黑夫成了公士,分到了宅地,最好的办法,自然是他分出去,对此黑夫毫无意见。   可接下来的事,他就很有意见了……   却听母亲又道:“你过完冬至就满18了,如今又做了公士,也是时候说一门亲事了,我正打算过几天,就去匾里找你姑姑说说此事,看有无合适的女子……”   黑夫哭笑不得,他那长姑姑懂《日书》,最喜欢给人牵线搭桥,有点像后世的媒婆。而长姑姑最大的一次成就,就是帮大哥衷娶到了大嫂,还顺口把黑夫、惊的婚事都包下了。   可黑夫现在根本没那方面打算,而且以他一个后世人的审美,就算要娶妻,那也得是漂亮白皙的窈窕淑女,可不能随便找个歪瓜裂枣的邻村二丫凑合啊。   于是黑夫忙道:“母亲,此事慢慢再说,我今天回来,还有一件要事要同母亲,还有伯兄商量商量!”   母亲停下了话头,衷放下了手里的活计,连惊也从庖厨里探出头来看着他。   黑夫笑道:“阿母,因为我擒贼立功,又在更卒演兵里得了第一,县右尉很欣赏我,便让县里征召了我,让我去做湖阳亭亭长!若能通过考核,下个月就能去上任了!”   “亭长!”   此言一出,衷是愣而复喜地睁大了眼,惊是狂喜地笑出了声,而母亲的脸上,却是喜忧参半……   ……   第二天清晨,黑夫是被清脆的舂米声吵醒的……   家里的榻上虽然也是稻秸,却比外面的要暖和柔软,他昨夜睡得特别香,特别安稳,一家人融融恰恰的日子,虽然苦了点,却最让人舒服了。   “嘣,嘣,嘣,嘣……”   瞧了一眼,天还未大亮,外面再度传来舂米声,沉实、有力、节奏分明,穿透朦胧的晨色,在里中此起彼落。   这已是黑夫早已习惯的村社生活了。   他闭上眼,听着这些声音,却忽然心中一动,便要翻身下榻。   谁料刚转过身,却发现,睡在对面榻上的惊已经起了,此刻正跪坐在黑夫榻前,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作甚?”   黑夫被这小子吓了一跳。   “仲兄!”   惊眼中带着血丝,却目光炯炯,说不一定昨夜都兴奋得没睡着,他不由分说,冲黑夫行了一个大礼,而后殷切地恳求道:   “你去湖阳亭做亭长的话,带上我吧!” 第0043章 舂谷持作饭   “仲兄,你就带上我罢,小弟求你了!”   一大早起床,惊就成了黑夫的跟屁虫,想说服他去湖阳亭上任时带上自己,在惊看来,兄长去当亭长,治理一地,是很威风的事情,自己怎能缺席。   “想都别想!”黑夫则一口回绝了他。   “你以为那亭舍是我开的,想带谁去就带谁去?我与你说,就算你去了亭中,吃了本该供应给我的口粮,被人告到县里,你我都要受罚!”   黑夫可不是吓唬他,其他朝代,都是对百姓狠,对官吏松,为官者中,吃好处拿回扣的硕鼠数不胜数,朝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搞出“养廉银”“火耗”之类的东西来。且一人做官,往往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家人也可以沾些好处。   唯独秦国脑路清奇,不仅对百姓特别狠,对官吏更狠,简直像防贼一样防着……   比如说口粮,什么级别、爵位的官吏的每天口粮是多少,都有规定,每个月会按量分发到各个亭舍,要是有人冒领,便要受罚。用公款请客吃饭,在秦国有很大风险。   还有“公车私用”,秦国明令禁止用公车载乘家属:“以乘车载女子,可(何)论赀二甲。”二甲的钱,都够买匹劣马了,用公车带妹子飙车的代价竟如此之重,所以秦吏们大多不敢犯禁。   黑夫想到后世今上执政之初,对类似情况大刀阔斧的整治,没了公款吃请,公车回家过年不可以了……惹得地方官员怨声载道,那叫一个群情愤慨啊。他们觉得这是在砍自己的福利,最后连“这样下去,谁还肯当公务员”的抱怨都出来了。这个延续到现代还屡禁不止的问题,居然在秦国被解决了,真有点滑稽。   由廉入贪易,由贪改廉难,但“官不聊生”的情况下,平头老百姓却在拍手称快。   而秦对廉政的重视,比之后世,有过之而无不及,《为吏之道》上那句“清廉毋谤”,秦人的确是在认真执行的。   所以黑夫可不想带惊去亭里,授人以口实,便道:“你就老老实实在家照顾母亲,帮衬伯兄。再说了……”   他一把拉过惊道:“此事八字只有一撇呢,事情定下来前,休得出去乱说!”   “以仲兄的本事,做亭长是轻了的。”   惊虽然有些气馁,但却没来由地对黑夫信心十足,同时搓着手道:“仲兄你若真能上任,那可是我们家世代以来,第一个做官吏的人啊!”   “大概是吧。”   正是因为这个理由,昨日黑夫说明此事时,母亲才答应了下来,还絮絮叨叨地说要去亡夫的坟头拜拜,感谢其保佑。他们家在楚国时就是无姓无氏的庶民,入秦后的三代人里,也没做过官,只是便宜老爹破天荒地做了公士,有了点积蓄,还让儿子学会了识字,如今黑夫有机会为吏,真是祖坟冒烟了……   黑夫让惊该干嘛干嘛,他则往庖厨那边走去。   在里中,家家户户皆有厨房,前门通向前院,顶上一般没有封顶,好让烧火的黑烟散走,灶台在厨房内,架着釜,旁边还有几个三足陶鬲。   厨房后门通向后院,迈过门槛就能看见一小片菜畦,烧饭产生的草木灰洒在菜畦里做肥料。正所谓“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平日里这会种上葵菜,也就是冬苋菜,作为这时代的主要蔬菜。可惜这会菜畦光秃秃的,仅有只有一些冬天也能坚强存活的小葱,艰难地抽出嫩白色的苗来。   菜畦左边是堆满木柴的茅屋,右边则是小小的谷仓,一人多高,十余步见方的小土屋,里面存储着一家人整个冬天要吃的谷子,还有来年的种子。柴房和谷仓中间则是水井,这是最害怕着火的两个地方。   黑夫听到的舂米声,正是从谷仓边传来的……   稻、粟等谷物从地里收回来时,依然是粟粒与穗梗混杂一处的,先要用昨日母亲编的竹筛脱粒,将粟粒筛分出来,存储在谷仓内,每日现吃现舂。在石臼里舂捣,可以使得粟、稻的外壳碎裂,然后再颠簸筛上几道,将糠和外壳除去,便可以分出来烹煮成香喷喷的米饭了。   诗经里还有很诗意的描述:“或舂或揄,或簸或蹂。释之叟叟,烝之浮浮。”可这过程其实一点都不诗意,舂米的辛苦,是后世直接买白米下锅的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绕到谷仓后,黑夫便看见,自家的大嫂,一个粗布陋服,衣不曳地的农妇,此时正系着形同围裙一样的“蔽膝”,艰难地举起沉重的木杵,往一个打进地里的石臼里舂谷子。   大嫂名叫“葵”,是邻里的人,十八岁嫁给大哥衷,如今已过去快八年了,她嫁过来时容貌靓丽,可惜经生活打磨,渐渐失去了姿彩,好在大哥脾气好,夫妻恩爱。   而年仅六岁的小侄儿阳,正蹲在石臼旁,一边打着哈欠,手里捏着根棍子,跟着母亲舂米的节奏,不时拨弄下石臼里的谷子。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在农村,小小年纪就必须为家分忧,很难有一个好觉。阳虽然看似平日里总欺负妹妹,可每逢清晨母亲唤他们时,他却悄悄起床,让妹妹继续安睡,是个好哥哥。   黑夫不免有些心疼这懂事的孩子。   “丘嫂。”   他便走上前去,朝嫂子行了一礼,说道:“让我来舂罢。”   说着他便接过了木杵,木杵是实木做的,拿在手里,颇有一些重量。难怪从早到晚举杵捣粟,是秦国用于责罚女性的苦役,和男性刑徒做的城旦相提并论,城旦黑夫前几天刚做过,其辛劳可见一斑。   大嫂将阳赶去睡个囫囵觉,自己则捏着酸痛的胳膊在一旁拿着木棍,为黑夫揄谷子,一边说道:“仲叔(指夫弟)不是要去匾里拜访阎老丈人么?”   昨天黑夫将自己的打算跟家人说了以后,他们才告知他,真不凑巧,夕阳里吕婴老爷子去县城儿子家了,可能要腊月才能回来,所以黑夫要学律令的话,只得去附近的匾里找另一位退休老吏阎诤。   “我可不能空着手去啊。”黑夫一边持杵舂米,一边笑道:“还要劳烦丘嫂替我准备四根肉干,我要当成束脩送给阎老。”   “你伯兄替你从县城带回的肉干,还剩下两根。”   大嫂抬起头,不解地说道:“我听闻一般人去找阎老问事求教,不是只需两根肉干么?”   “我要带双倍的,因为想带着惊一起去,让他跟着阎老之子学读写,了解律令。反正冬天也无甚农活可做,与其让他整日游手好闲惹事,不如带着他学点有用的。”这是黑夫心中隐隐产生的一个计划,但现在还不能明说。   大嫂点了点头:“待我去伍老家问问,明日定为你准备好。”   伍老,就是他们这个“五户为邻”的负责人,虽然不算官吏,却只有五户人家里最富裕的才能当上。   伍老家养着好几头彘,每年入冬都要杀一头,将肉干晒出来。因为这年头,肉干晒的越多,说明这人家日子越好过,黑夫他们家,过年顶多能吃上条鱼,闻着隔壁飘过来的肉香味流口水,虽说这年头的猪没有阉过,味道不如后世,可也是肉啊。   接下来,二人无话,黑夫大概舂了半个时辰的米,待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时,才终于把五大二小七个人一天的口粮舂完,已经双臂酸痛,累得不行了。   他一个壮汉都这样,难怪经常做舂米活的大嫂总是胳膊酸肿。   “丘嫂,平日里舂米,要多长时间?”黑夫擦了擦汗问道。   “从平旦到日出,要整整一个时辰吧。”   大嫂已经开始淘米做饭,即便花了这么长时间,舂出来的,依然只是最粗糙的“粝米”,煮出来的饭,夹杂着不少带壳米和麸皮,一口下去,要磕半天,咽得急了,甚至会刮得嗓子疼。   黑夫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木杵,以及大青石打制出来的石臼,若有所思。   “这年头的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尤其是舂米,简直是家庭妇女的苦刑,毕竟男人要在外忙活田耕,没时间做这些。母亲说她从十岁起,舂了几十年,胳膊都要舂废了,如今她举不动,就轮到大嫂,再过十年,是不是就轮到我那侄女小月了。女子们的大好青春,就是这样一点点被打磨粗糙的啊……”   黑夫叹了口气,别人家他暂时管不了,可自己的家人,于情于理,可不能再让她们受此苦活折磨了。   “该做什么呢?石磨?碾子?可以考虑,好像石磨北方已经有了,只是没传到南郡来。但那些玩意是石头打制的,造价不低,有点麻烦,我只是前世见过有点印象,自己不会弄。就算找石匠定做,没有十天半个月是做不出来的,做出来也不一定能用,有没有更简单点实际的东西,我曾在纪录片上见过的……”   “叫什么来着?”黑夫抓着脑袋,一时忘了那个生僻的名字。   这时候,他已挪动脚步,走到了井边,看到了架在井上的“桔槔”(jiégāo)。   桔槔酷似秤杆,是这时代的汲水工具,在一根竖立的架子上加上一根细长的木棍,当中是支点,末端悬挂一块石头,前段悬挂水桶,当人把水桶放入水中打满水以后,由于杠杆末端的重力作用,便能轻易把水提拉至所需处,一起一落,汲水可以省很多力。   见到此物后,黑夫不由猛地想起!   “踏碓,对,我要的就是踏碓!”   他兴奋地击掌道:“踏碓和桔槔一样,利用的都是杠杆原理,构造也简单,快的话三两天就能做出来,我记得这桔槔,是姊丈帮着弄的,他是本里的匠人……”   黑夫便说做就做,他走到前院,拎起从县城里买的礼物,对刚起床,正在伸懒腰的衷道:   “伯兄,走,与我一同去阿姊家一趟!” 第0044章 这么大!   “仲弟也真是,来就来,还带什么东西。”   黑夫的姐姐名“浣”,年纪二十五六,容貌和他们母亲有些像,就是皮肤黑了些。她虽然嘴上客气,但眉眼里的欢喜是藏不住的,手一直拿着黑夫送上的那块细葛布翻来覆去,还夸县城里的做工就是比乡下好。   “弟侥幸得了赏赐,怎能忘了阿姊呢,阿姊给自己和姊丈添件新衣罢。”   浣姐笑得合不拢嘴,掐了一旁闷声给黑夫、衷倒水的八尺大汉一下,嗔怪地说道:“看我阿弟,多会说话,再瞧瞧你,一年半载都不知道为我买块布,当初我瞎了眼非要嫁你。”   “妻,前日在乡市上,可是你说自己还够穿,偏不让买的。”   大汉连忙憨厚地笑着挪开,不是怕疼,而是怕自己身上的木屑、灰土将妻子的手弄脏了。   这便是黑夫的姐夫,名为“橼”,他虽然也住在夕阳里,但和其他人家不同,入的是“工匠籍”,世代都是匠人,做木工、石匠之类的活,靠给里中的人打打石器、器械,修补房屋为生。   虽然秦国没有汉以后歧视工匠的陋习,但农村也有自己的鄙视链:有爵者瞧不起士伍,种地的士伍瞧不起百工籍贯,百工籍贯者又瞧不起商贾市籍,商贾瞧不起赘婿,赘婿就只能瞧不起隶臣妾了……   所以当初浣姐要嫁给橼时,家里父母是一百个不同意的,然而这时代恋爱是很自由的,最后他们二人来了出先斩后奏,在草垛里把事先办了,等到孩子都快生了,无奈之下,黑夫家只能同意。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姊丈是蛮好的一个人,虽然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也不识字,却知道心疼妻女,更有一手好手艺。   刚娶浣姐那段时间,橼经常去黑夫家白干活,为他家做桔槔,架屋梁,打石臼,真是任劳任怨。最后母亲也被感动,认下了这个女婿,隔三岔五,还让二人带着孩子去家里住。橼也待之如亲母,前段时间母亲生病,他和浣姐没少往家里跑。   可惜这年头工匠就算手艺再好,也被户籍所困,走不出乡里,没有太多经济来源。看着姊丈家的小院,大半被木头、石材堆满,最值钱的东西就是铁锤、铜锯之类,日子过的相当紧巴。   黑夫也不啰嗦,在浣姐拉着衷说话之际,他便向姊丈道明了来意。   “要做类似桔槔的物件?”一提到自己拿手活计,沉默寡言的橼顿时精神起来,附近几个里汲水的桔槔,多是找他做的。   “没错。”   黑夫捏着一根木棍,在地上画了起来:“和桔槔一样,将一根较长的木头安在固定木架上,不过木棒顶端要连着石锤,锤头下面放置石臼,以接碓头。这样一来,若能以脚踩踏木棒尾部,便能像汲水一样,驱动石锤升起、落下,反复砸在石臼里,这样就能用来舂米了!”   用脚代替手来动作,能省很多力气,也能提高效率,这就是“踏碓”得名的原因。虽然也要废力气踩踏,不如碾子、石磨,可也比单纯的舂米进步多了,重点是造价低劣,容易推广。   此物本应诞生于汉朝,然后迅速推广开来,每家每户可以没有磨、碾,却不能没有踏碓。要知道,“舂”作为一种女性囚犯苦刑渐渐消失,或许跟此物的发明有关系。   “这个主意好!以后舂米,便不必再举木杵,脚踏就行,一个半大孩童,也能踩踏此物舂谷!”   橼是懂行的,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一拍大腿道:“仲弟,你是怎么想到的!”   黑夫搪塞道:“早上睡觉时听到舂米声和打水声,不知不觉将这两事梦在一起,醒来后觉得或许可行,便想问问姊丈,可否能做出来。”   橼笑道:“这个简单,待我找齐材料,两三天就能给你做出来。”   “不知要多少钱……”   一听黑夫提钱,橼的脸色顿时黑了,腾地起身道:“一家人,你跟我提什么钱!你莫非还在将我当外人?”声音之大,吓了一旁的衷和浣姐一跳。   浣姐见丈夫倔脾气又犯了,连忙又掐了他一下,骂道:“你与我弟好好说话,吼什么吼,坐下!”   橼很听妻子的话,复又坐下,但仍是气呼呼的。   “是小弟错了。”   黑夫少不得长拜道歉,笑道:“我也知道,姊丈不是那样的人。其实我想要做此物出来,也是觉得母亲、丘嫂,还有阿姊每日舂米太过劳累,想让她们省点力气,少花些时间。姊丈不如便做两个,两家一边一个,若需要砍树碎石,叫我和惊一声便是。”   “你看,还是我仲弟知道心疼阿姊,你学着些。”   浣姐面含微笑,故意用手肘撞了橼两下,橼的脸色这才松弛下来,点头道:“若能如此,自然是好事,黑夫放心,我三两日便能做出来。”   “姊丈,做踏碓的事,切勿对外声张,别人若问起,你就说是做桔槔的。”   离开这里前,黑夫还反复交代橼和浣姐,这件事暂且保密。   因为踏碓虽然要到汉朝才发明出来,但却比石磨都简单,造价便宜,只要看几眼就能仿造。   到这时候,衷也明白黑夫想做的东西是什么了,不住地夸他真是有心了。   其实衷并不知道,黑夫之所以想做踏碓,除了让家里的女眷少干点苦活外,还因为心里隐约有个想法,或能为自家牟利。但能不能成,他还得问问法律方面的专家,所以,暂且先敝帚自珍吧。   姊丈家在里北,这里已是夕阳里的尽头,出了墙垣,就是大片大片的田地。既然都到这了,衷便约着黑夫,去他被分到的那一百亩公士田地上看看。   出了里门,他们沿着各家田地交界的阡陌,往东又走了将近一里地,地势渐高,也越来越靠近山林。   衷有些惭愧地感慨道:“为兄没本事,虽然你的宅离家不远,却未能替你争到最好的地,这片地太高,难以汲水,种不了稻,只能种粟。”   “无妨的。”黑夫笑道:“若我能顺利当上亭长,多半都在湖阳亭那边,没时间料理田地。”   “话不能这么说。”   衷却看得更长远些:“你做亭长,每年72石的俸禄,可这百亩土地请人来佣耕的话,就算是漫天撒种,最差一年百八十石收成,你起码能得一半。撇除交给官府的租、赋,也快赶上亭长一年俸禄了。”   “兄长说的有理。”   黑夫想想也对,自己就算不种地,雇人来佣耕也不错,这年头没有土地,只能卖力气的雇农还是有的。唉,就是不知道那个叫陈涉的小雇农,现在在哪呢?黑夫好想邀他来帮自己种地,顺便坐在垄上,一起谈苟说地,聊聊燕雀和鸿鹄的志向……   说话间,衷停下了脚步,往前一指道:“这一片,就是你的田了。”   黑夫按着衷的比划左右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心里骂了一声卧槽!   “竟然这么大!”   他眼前的这片新开垦的田地,一眼望去,居然足足有五、六个足球场那么大! 第0045章 生产力啊生产力   黑夫眼前这片广阔的农田,是由一道道细细长条组成的,那些长条,就是亩。   他站在田边,沿着亩边缘排水用的小沟畛,轻轻迈出了左脚,接着是右脚,一左一右下来,就是这时代的基本距离单位:步,一步等于六尺,相当于后世的1.38米。   这样一来,刚好走完一亩地块的宽度。   所以每亩宽1步,长240步。因为秦国自从商鞅变法后,就开始实行大亩制度。和燕国、楚国、齐国的100步小亩,以及魏国的200步中亩都不一样。   究其原因,除了商鞅变法时的秦国地广人稀,要让老百姓多分些地多种粮外。大概也因为,秦国开始广泛使用牛耕,哪怕没牛的人家,也能从官府借牛耕作。而一头牛闷头拉犁,大概走上240步,才需要歇气一次,至于人,拉着犁走上一百步,你就得累趴下。   于是乎,这一百亩属于黑夫的地,就显得格外大。   黑夫震惊完以后,蹲下来用树枝算了笔账:后世的一市亩为666.67平米,而秦国的一大亩约为400多平米,比后世小一些。但折算起来,一百大亩就是四万多平米……   “这么大的地,放到清朝民国,我已经是个小地主了吧。”   黑夫顿时有些好笑,要知道,清代的农民,自耕农有十来亩地是正常的,穷一点的,甚至只有几亩。   但是别开心得太早,这些地虽然分给黑夫种,但它们依然是归属国家的。汉朝的董仲舒无根无据地脑补说秦国“改帝王之制,除井田,民得卖买”,然而黑夫回到秦国,却从未见过任何一桩买卖土地的交易,更别说契约,后世发掘出的秦简,也根本找不到类似的东西。   在秦国,土地是决不能买卖的!毕竟,只有在土地国有的前提下,授田制和军功授爵,这两个秦国的立国之基才能维持下去,至少在秦始皇一统天下,宣布“使黔首自实田”之前是这样的,农民有土地使用权,却没有所有权。   这么一想,大秦和我天朝国情还真挺像的。   而且别以为田地大,收成就多。恰恰相反,在这时代,正因为耕地收成太少,若不分配这么多土地,是绝对养不活一家人的。   “伯兄。”   黑夫坐在垄上休息时,顺便问衷道:“去年我们家秋收时,一亩大概有多少收成?”   衷也坐在阡陌上,走了一会后,他腿伤处有些酸痛,但和黑夫不同,他看着眼前这片土地,眼中满是憧憬和期待,身为农夫,哪有不爱土地的?   “粟的话,2石吧,稻更多点,亩产3石。南郡的土地卑湿,比不了关中,我在服戍役时,听关中来的兵卒说,在那里,粟米的亩产可以翻两到三倍呢!”衷作为家里的主心骨,每年多收少收,心里都得有个数。   这里的“石”,指的是体积,而非重量,毕竟这年头哪有功夫做精密的称量。农民打到了谷子,舂得了米,都是往固定容积的斗、升里放,咸阳分发到各郡县的“商鞅方升”,就是这时代的标准量器,俗话说得好,升米恩,斗米仇嘛,交禾租时也是如此。   黑夫来这时代这么久了,手提肩扛了无数次米谷,心里也大约有个数。所以知道,按照大哥的说法,自家地里,粟大概是亩产50多市斤,稻谷大概是亩产70多市斤。   这是个什么概念?   黑夫前世老家在农村,也是识五谷的,知道现代的杂交水稻田,一亩地多的能产近2000市斤!小米的话,大面积种植,一亩也能产八九百市斤!   也就是说,这时代的粮食亩产量,大概只有21世纪的几十分之一。   生产力,前世在课本上只是一个干巴巴的词,此刻显得如此要命。人如果想吃饱肚子,亩产不能提升的情况下,只能扩大种植面积,也难怪此时平均每人占有的土地那么大。   所以黑夫特别能理解这时代的农稼艰难,没有机械化的帮助,每个农民要干的活,是后世的十倍甚至几十倍!一家五到八口人,在农忙的时节,必须没白天没黑夜地在地里忙活,才能将这么多的土地耕耘下来。   秦国的农民,在官府委任的田官指导下,已经脱离了漫天撒种刀耕火种的阶段,开始精耕细作。《仓律》里甚至手把手地教农民,说撒种子时,稻、麻每亩用二又三分之二斗,粟、麦每亩一斗,黍子、豆每亩三分之二斗……   但即便如此,粟的产量也只是比200年前魏国的“亩产1.5石”高了一点,加上租、赋又重,顶多求个半饥不饱。   毕竟这年头没有化肥农药,带来的不是生态,而是低产。农具是木、石、骨、铜、铁各种材料混用,耕作技术也有待提高。若想有好收成,只能用水利强行提升,有郑国渠的关中,修了都江堰的成都平原,成了秦国最大的粮仓,支持着秦王发动一场又一场战争。   如今黑夫一个人分到百亩土地,虽然乍一看挺美的,可仔细一想,他便一点耕种的欲望都没了。   “伯兄……就按你说的,这地,还是找人来种罢。”黑夫一想到这么多农活,就头皮发麻。   衷点了点头,说道:“此事不急,这两个月我在乡中问问,可有庸耕者愿来耕作。”   虽然实行授田制,但秦国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土地,总有一些游荡者、犯过罪的人被没收了田地。因为秦律对待土地的观念,就是不允许占着茅坑不拉屎,你种地不积极?好啊,别种了,收归国有,分给别人种去!   最典型的就是东门豹家,因为他父亲醉酒溺死,算违反了律令,所以土地被收走,县城附近可没空地给他偷种,东门豹只能靠其他法子谋生。小陶家也是,父子二人在为人做庸耕佃农,随时可能沦为仆役。   大哥又指着田地的边缘道:“今日喊你来看地,就是想商量商量,约点人手,先将田埒(liè)建起来。”   黑夫的地虽大,但也有界限,田地的四角都被堆起了一个方方正正的土堆,叫做“封”,其他人的田地沿着封,建立了四道土垣,这就是埒,用来标示地界。   兄弟二人指点田地的时候,正好身后有几人经过,其中一个头扎椎髻,戴着木冠,像个高瘦老农的人背着手,远远看着他们道:“这不是衷家兄弟二人么?”   此人正是夕阳里里正,带着几个隶臣下地干活,衷和黑夫只好起身朝他拱手。   “见过里正。”   里正却面色不善地说道:“衷,黑夫,汝等在这封土边上转悠作甚?律令上写了,若是破坏了封土,不管是故意还是无意,都算‘盗徙封’,要被判处耐刑。假如汝等敢偷偷铲掉它们,再把自己的田往外扩充几步,那就是‘盗田’了,处罚更重!哼,休怪老夫没有提醒过汝等!”   哪有第一句话就将人当贼的,黑夫心中顿生不快。   这里正与自家的仇怨,源于八年前,里正的儿子也看上了大嫂葵,想要来做妾。但葵却一心想嫁给大哥,最后在他们长姑姑的花言巧语……不对,是好言相劝下,葵家也答应了这门亲事。   从那以后,里正一家就开始频频刁难衷兄弟几人:春耕时借牛,只分给最羸弱的老牛,借铁农具,也尽给破破烂烂的。   这也是黑夫得钱后,第一件事就是让大哥买全套铁农具的原因,就是不想再看人脸色。   黑夫还想到,自己在大过年时被分去服更役,恐怕也是里正从中作梗。   他看里正的眼神有些不善,大哥却只是作揖笑道:“多谢里正提醒,吾等绝不会知法犯法,倒是有件事想问问里正。”   衷说道:“我继承了亡父的公士爵,里中每年都会分一个庶子(仆役)来帮忙耕作,可去年却没有。这且不提,我仲弟新得了公士爵位,他一个人可照顾不过来百亩土地,里正,今年总该分一个庶子予他了吧?”   里正却依然板着脸:“公士又怎样,公士很了不起?老夫还是上造呢!庶子有限,里中有爵者却有七八户,哪分得过来?按照律令,庶子要优先分给有官职者,而后再按户籍编号一家家分配,迟早会轮到你家的,好好等着罢!”   说着他冷笑了一下,便要离开。   这时候黑夫终于有点忍不住了,大声问道:“敢问里正,若是我也做了官吏,那庶子,是不是就要优先分到我家来了?”   “做官,就凭你?”   里正转过身,鄙夷地看了黑夫一眼,轻蔑地说道:“你家在楚时,乃是隶臣妾一般的庶民,世代为我家服役。入了秦后,才侥幸得了公士,如今还想做官吏?再折腾几代人吧!”   说着便仰着头,带着隶臣走了。   这里正一家在楚国统治时,乃是这片地区的一个小氏族,人丁兴旺。入秦以后,也被推为里正,他打心里,是瞧不起衷、黑夫这些世代贫民的。   “芝麻大个小里正,就目中无人,还敢私下用小手段报复我家,呸。”   里正走远了,黑夫感觉就像吃了只苍蝇似的,这几天的好心情都被破坏了。不过想想也是,后世的村长、村支书,不也有许多如此么?贪赃枉法,相互勾连,俨然地方一霸。   “毕竟是官啊,黑夫,家里就指望你为官吏了,或能让他收敛收敛。”衷苦笑着摇了摇头,这几年家里生活愈发艰难,跟里正打击报复也不无关系,他们却只能敢怒而不敢言。   民不可与官斗,哪个时代都一样。   黑夫却看着里正如同孔雀般的步伐,不怒反笑。   “伯兄,你就等着罢,总有一天,我要让他家连里正都做不成!”   ……   PS:本章数据来自《秦汉粮食亩产量考辨》,因为所用记录主要是汉代的,所以稍有削减。 第0046章 门缝里看人   “仲兄你自己来学律令,将我拉来作甚?”   惊捧着一个竹篮,里面放着四根肉干,一脸的不情愿。   他本来得了把新剑,正想在伴当们面前炫耀一番,结果仲兄来匾里找老吏阎诤学律令,却死活要他跟着。   “让你来你就来,哪那么多废话?”   黑夫瞪了惊一眼,他带着惊,自然有他的道理,然后向路边的农人拱手询问:“敢问,阎丈人家在何处?”   这“黑夫”学读写,是跟夕阳里吕婴老先生,他大哥才是来匾里找阎诤学过,所以黑夫并不知晓其住处。   好在这位阎诤在匾里名气很大,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才问第一个人,就为他们指了路。   “一直往前走,过了竹林,那家有高墙瓦檐,门上染着红漆的就是阎丈家了。”   匾是竹篾编制的器具,圆形的下底,边框很浅,可以用来养蚕、盛粮食等。匾里之所以得名,就是因为这附近竹子众多,家家户户都能编匾。   黑夫兄弟按照指示,一直往前走,却见每家门前都晒着匾筐,而后途径几亩竹林,虽是深冬,竹叶黄了不少,但竹竿依然青翠挺直,枝干相接,疏密有致。   惊可惜地说道:“若是在立秋前后,一定能挖到冬笋,再下河摸条鱼,煮在一起……哎哟,仲兄你又打我。”   黑夫敲了敲他的脑袋:“别整天尽想着吃食,你今日若乖乖听我的,不要乱说话,我便给你五十钱,让你想吃什么就吃什么。”   “此话当真?”惊就像被许诺了糖果的小孩子,露出喜色。   说话间,他们已来到了一家大宅前,高达一丈的墙垣,染着白灰,上面覆盖着崭新的瓦当,大门染着炫目的红漆,可容三人并肩走入。   就这外观,休说黑夫家不能比,就连他们里的里正、田典家也要逊色不少,一看就知道非富即贵。   黑夫暗道,幸好自己除了四根肉干外,还包了一百钱,即便如此,这点束脩依然显得寒酸,阎诤恐怕会不放在心上。   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裳,开始叩门。   过了好一会,门终于缓缓打开了一条缝,一个皂衣的仆役竖人透过狭窄的门缝看出来,见是两个庶民,便没好气地问道。   “汝等何人?来找谁?所为何事?”   黑夫作揖道:“夕阳里公士黑夫,想找阎君求问律令之事,还望代为禀报。”   “又是来问律令的啊……”   那竖人上下打量着黑夫兄弟,类似的泥腿子他见多了,大多是家人触犯了某些律令,遭了官司,就来找阎君求助。   黑夫好歹不是两个月前的粗布褐衣了,穿着上个月新买的衣服,身后的惊也还算穿的干净,可在这竖人眼中,他们身上好似有什么污点似的。   “且等着罢,我去问问主人。”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   惊有些不忿地说道:“这竖人,一脸晦气,就跟吾等欠他钱似的。而且他是多久没出门了,匾里明明和夕阳里挨着,他却连仲兄的大名都不知道?”   “我那点名声,也就能在市井人家里传一传,却无法入吏士之眼啊。”   黑夫倒是看得清楚,他的那点事迹,也就能在普通士伍黔首面前吹一吹,像阎诤这种爵位为不更级别的老吏,又曾经在乡、县当过官,是见过世面的人,瞧不上眼的。   何况今日他是有求于人,对方又是长者,放低姿态,也是应该的。   惊却抱怨连连,说夕阳里的吕婴丈人要是没去县城就好了,他倒是与自家认识,哪还用这么低声下气。   又等了好一会,惊脚都站麻了,不耐烦地走来走去,那门才终于又一次打开。还是那竖人,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道:“随我进来罢。”   黑夫朝惊比了个噤声的姿势,二人随仆役入了宅门。   进入阎宅后,黑夫立刻发现,这户人家,其实并没有外面看上去那么富丽堂皇,反而挺普通的:入门西面是马厩、鸡埘;东面沿着墙开垦出一片菜地,用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着葱韭;正面则是一个堂宇,大概是用来会客的。   不过竖人却没有将二人引入正堂,而是带他们绕了过去,沿着走廊,来到了一间更小的屋宇。这大概是书房,因为透过窗扉,可以看见里面三面墙壁都有书架,上面全是一卷一卷的简牍。   阎诤虽然不任职了,但在任上时,却将律令抄录甚多,虽然比不上那位喜法官,但也是云梦乡之最,这也是黑夫找上门来的原因。   黑夫兄弟刚想进去,却被竖人拉了回来,他瞪大眼睛,指着屋子的门槛摇头,让兄弟俩站在了外面……   很显然,他们没有被当做客人,没资格登堂入室,竖人甚至害怕,害怕这二人呼出的气息让主人不快,害怕两人泥泞的鞋履弄脏了干净的地板……   惊已经气得发抖了,黑夫却让他稍安勿躁。   门帘被拉开,黑夫要找的阎诤就坐在这间书房里面,他年纪颇大,六七十岁,颔下胡须发白,穿着一件厚冬衣,还披着羊皮裘,显得身材有些臃肿。   他背后摆着一个青铜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的漆案,漆案上摊开竹简,阎诤眯着眼睛,持笔的手微微发抖,写字很慢……   竖人入内,长拜及地,说道:   “主,那名夕阳里的公士带到了。”   阎诤眼睛也不抬,问道:“公士,你说你认得老夫?”   黑夫站在屋外,朝他作揖道:“我不曾见过阎君,但家兄有幸,年少时在乡中随阎君学过读写。”   “你那家兄如何称呼?”阎诤仍未抬头。   “衷。”   “衷?”阎诤总算停下了笔,低头想了半天,复又道:“老了,不记得了。”   气氛有点尴尬,不过那是十来年前的事情,阎诤还只是一个乡三老,尚未去县中做官。三老掌教化,给有爵者家的子弟授学都是大课堂,忘了个把人也正常。   黑夫索性将束脩递给竖人,直接道明了来意。   “我今日来此,是久闻阎丈熟悉律令,每年新发布到郡县的律令也有抄录,故想来借《盗律》《捕律》等篇观摩摘抄,并想请阎丈指点疑难……”   阎诤终于抬起头,诧异地看着黑夫,问道:“后生,你为何要学这些律令?莫不是要做吏?”   “正是。”   阎诤是懂行的,黑夫笑道:“我因为捕盗立功,从士伍被拜为公士,又运气好,被县右尉看中,征召我做亭长,下个月便要参加考核。奈何我对律令知之甚少,故才来求助于阎丈,还望阎丈看在乡里乡亲,指点一番……”   “亭长?”   阎诤眯了许久的眼睛,终于睁开了,亭长说大不大,只是斗食吏。说小却也不小,掌管着十里地方,直属于县上,还有武备。   所以阎诤作为退下来以后,无权无势,只有点名望的老吏,他可以不将本地的里正、田典放在眼里,却不敢对一位未来的亭长太过怠慢。   反过来,若他能指点出一位亭长来,对他的声名也有裨益。   阎诤又一次仔细打量黑夫,发现此子居然如此年轻:“你今年几岁?”   “过几日便满18了。”   “18岁就能被征召为亭长,了不起,了不起,老朽十八岁时,还只是个在学室学律的吏子呢。”   阎诤这下是真的吃惊了,一个士伍,毫无背景,竟然18岁就为亭长,假以时日,十年、二十年后,又会有怎样的前程?   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突然对黑夫赞不绝口,而后狠狠地瞪着一脸谄媚、凑过来向他报告束脩数量的竖人,斥道:   “无礼的奴婢,谁教你的待客之道?还不快快将这两位同乡后生迎进来,看座,上热汤!”   ……   PS:关于秦的土地制度,历史课本上说是商鞅变法,变井田为私有,土地可买卖,增加了劳动人民的积极性云云……但要找证据,却只有董仲舒的言论作为孤证……只是因为恰好迎合了马列史观,被强行削足适履了。近些年随着对出土秦简的研究深入,才发现完全不是那么回事,不仅找不到买卖土地的交易契约,甚至连官府查封犯罪分子财产时,也不将田地算作私产查处……   毕竟是小说,理论什么的不赘述太多,咳咳,编辑又要骂我把小说写成毕业论文了T﹏T总之我是认同《秦制研究》里的观点:秦是普遍土地国有制,至于到了汉代渐渐变味,那就是后话了。 第0047章 秦之律令   得知黑夫的身份后,阎诤不再将他当做普通公士看待,变得热络起来,让竖人将兄弟俩迎进书房,给他们一人一个蒲垫。然后便在奴婢的搀扶下,起身在三面墙壁上的书架,眯着眼找了起来。   没多会,他就将六卷用布套着的竹卷摆到了矮脚案几上,捋着胡须道:   “秦律虽然繁多,但身为亭长,其职责主要是维护道路安全,缉捕盗贼,故而必熟悉《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六篇,便是这六卷了。”   黑夫按着他的话,一一拿起来一看,的确是这六篇律令。   阎诤的语速变得慢了起来:“这六篇中,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故其律始于《盗》、《贼》。盗贼须劾捕,故著《囚》、《捕》二篇。其轻狡、越城、博戏、借假、不廉、淫侈、逾制以为《杂律》一篇,又以《具律》具其加减。”   一通解释下来,黑夫大概也明白了,这六篇律令,就是秦律的基础,囊括了作为一切常见的犯罪及其惩罚方式,也是亭长必须背熟的东西。   “阎丈真是对律令烂熟于心啊……”   黑夫恭维了阎诤一句,又问道:“不知这六篇律令,可是最新的?”   阎诤摸着胡须笑道:“这是自然,皆是去年正月(十月)时新抄的。”   原来,在秦国,律法可不是百年不变的,商鞅当年就明确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所以秦律每隔几年都会进行损益填补。   但这样的话,问题又来了,法律经常更易,却没有现代化的传播手段,只能依靠人工传抄律条。偏偏这些律条用语极为简洁,有时候只要抄错一个字,意思就会大不一样。再者,若是律令已变,下面的人却不知道,还在沿用旧律,产生了冲突,岂不糟了?   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从商鞅变法伊始,就专门设置了“法官”,来保管和核对法律,以及提供法律咨询。咸阳设置三名法官,朝堂,御史府、丞相府各一。郡县也各设一名,喜曾经就做过一段时间的县法官。当然,眼前这位阎诤的资格更老。   每年咸阳更改的律令,都要在“禁室”存放,平时大门紧锁,严禁任何人出入。所有律令都被封存起来,若是有人擅自进入或者删改一个字,就会被以死罪论处。   禁室只在每年十月份开启一次,届时御史府会传唤各地法官,让他们来核对法律条文,并带着更改的新律令返回地方,向各级政府传达中央精神……   阎诤虽然老迈退休,却依然能得到每年最新的律令,是因为他也曾做过学室的老师,他的学生会将最新的情况告知他。   这些秦吏,搞了一辈子的法,到头来,法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即便是退下来了,乡里也会经常有人来向其咨询,这也是阎诤在当地声望很高的原因。   说到这,阎诤似乎又想起了什么来,他也懒得起身了,指点着黑夫去到书架边,将摆在最高处的两卷竹简也取了下来。   黑夫拿在手里一看,上面写着“传食”和“行书”,这跟亭长有什么关系?   阎诤解释道:“身为亭长,可不单单要缉捕盗贼,亭中常设有客舍、驿邮,故不可不学《传食律》与《行书律》。”   所谓《传食律》,就是针对客舍,应依据过往官员身份爵位供给饭食的法律规定,黑夫曾经在客舍借宿过,所以明白。   至于《行书律》,主要是秦国关于传送文书的规定。   要知道,秦的邮政体系已经相当强大。除了政府公文必须准时送达外,远在千里外的普通士兵,劳烦刀笔吏帮忙写信,竟然能准确地寄到家里!家里也能将衣服、钱物交给秦国邮递员,沿着相同的路线送到前线,这可是公元前200多年啊,真是细思恐极。   而黑夫要去的湖阳亭,刚好就是一个即有客舍,又有邮驿的大亭,说不准主吏掾也会考校他这些。   “还是阎丈替我想得周全……”   黑夫连忙朝阎诤作揖,接着,什么诲人不倦、德高望重、春风化雨,就从他口中说出,听得阎诤十分高兴。顿时觉得,这个年轻人能18岁就被征召做亭长,不是没有原因的,恭维话都骚到了他痒处。   他乐呵呵地摆手道:“你说你识字,还会写,如此甚好,且将这八卷律令,在我这抄录下来罢,然后拿回去背诵熟练,若有什么不解之处,尽管来匾里问我。”   “我若能通过考核,成为亭长,绝不会忘记阎丈,我定会告知县中诸人,匾里阎君,便是吾之恩师……”说着,黑夫便朝阎诤行了一个大礼,而阎诤也笑呵呵地应了下来。   秦国的师生关系,远没有后世那么重要,但他们都是明白人,既然大家各有所求,可以在此事里都得到好处,何乐而不为呢?   ……   黑夫奉上束脩拜完师后,阎诤便有些倦了,打着哈欠说要小憩一会,让竖人带黑夫兄弟到了隔壁的一间客房。   那竖人在见到主人和黑夫谈笑风生后,竟然认下了这个学生,顿时对他们态度大变,不仅全程堆着笑脸,还主动为黑夫找来笔、墨、削,还问黑夫,需不需要竹简?   “这怎么使得……”黑夫推辞道:“竹简我自己准备好了,岂敢污了阎丈家的好简牍。”   那竖人这才退下,虚掩着门。   这时候,全程默然的惊这才捂着肚子笑出声来:“仲兄,你看那竖人的嘴脸,真是个小人!”   “你记住了么?”黑夫从带着的竹筐里拿出来姊丈帮他削的木牍,在案几上摊开。   “记住什么?”惊一脸茫然。   “记住此人的前倨后恭,记住阎丈对我的态度变化,然后想想,这是为什么?”黑夫将这个问题抛出惊后,拿起了一旁的毛笔。   有人说毛笔是蒙恬发明的,但事实证明,这只是个谣传。早在春秋时候,孔子就已经“笔则笔,削则削”了,到了这时代,毛笔使用得更加普遍。   至于墨,这时代还没有那种蘸水就能化掉的墨,而是一些有相当硬度的天然矿物,需要用研石在蚌壳、瓦片或石块做的砚板上捣碎,再加点水,方能书写。   黑夫让惊过来帮自己研墨,而后就在削得不粗糙也不完全光滑的木牍上,开始从《盗律》开始,一笔一划地抄录起来……每一卷其实只有二三十枚竹简,简明扼要,字数并不多,但写字速度实在快不起来,有时候碰上不会写的字,就更慢了,万一抄错了,还得用刀削将其刮去,按这速度,今天他抄到太阳落山,顶多能抄完四卷。   在兄长摘抄律令的时候,惊就一边研墨,一边歪着头,思索兄长刚才的问题,还不等他想多会,外面却传来了小声的说话声。   “我就是想看看,阿翁新收的弟子,是何人也。”   接下来,虚掩着的门,突然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结着发鬟的少女,将头探了进来,好奇地打量着屋内的二人,却见她虽然容貌说不上多漂亮,却皮肤白皙,头发干净,牙齿也整齐,穿着一身两色襦裙,与惊平日里所见荆钗布裙的村姑大不相同。   黑夫正埋头专心抄着枯燥简牍,压根没有在意。   惊却抬起头,瞧着那少女,愣愣地看呆了……   ……   PS:主法令之吏有迁徙物故,辄使学读法令所谓,为之程式,使日数而知法令之所谓;不中程,为法令以罪之。有敢定法令、损益一字以上,罪死不赦。——《商君书·定分》   岁雠辟律于御史——《云梦秦简·尉杂》 第0048章 我愚蠢的弟弟呦   离开阎宅时,惊依然魂不守舍,频频回首。   “还在想那阎氏玉姝么?”黑夫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调侃弟弟道。   “哪有!”   惊顿时涨红了脸,好似猴屁股,随即却又痴迷地说道:“仲兄,你说说,同样是女子,为何吾等的邻家之女个个皮肤黝黑粗糙,头发脏乱,指甲缝里满是泥灰,而那阎氏玉姝却如此,如此……”   他一时间找不出词来形容。   “手如莲藕,肤如凝脂,齿若瓠子,螓首蛾眉,嫣然一笑,摄你魂魄?”   “对,对,对!仲兄说的真好!”   惊看着黑夫,满眼的“你懂我”。末了又回头感慨道:“娶妻,就当娶阎氏女啊。”   “吾弟,你还没我大呢,就满脑子想着娶妻了。”   黑夫笑着摇了摇头,方才他摘抄律令时,阎诤的孙女好奇他们的身份,凑在门外偷看,却被惊发现了。从那会起,惊就开始魂游天外。   很显然,这个快满16岁的小伙子,就像他脸上四处绽放的青春痘一样,心里迸发了名为爱恋的情绪,被那14岁的小姑娘给迷住了。   虽然,以黑夫的眼光,那小女孩,放在后世,也就是一个普通得再普通不过的女高中生嘛。   但想想也是,与见多识广、硬盘里装着无数美女的他不同。惊这十多年里,很少离开夕阳里范围内,所见皆是农家姑娘,突然瞧到一位保养不错、洗得白净、牙齿整齐、穿着漂亮裙裳的小淑女,那还不得惊为天人啊。   “同样是女子,却为何差别如此之大,就像……”   惊又词穷了,他指了指地上肮脏的泥巴,又指了指天上洁白的云朵:“就像这泥块和云彩相比一样!”   “我告诉你为什么。”   黑夫拍了拍惊的肩膀,一巴掌拍碎了他的梦。   “只因她从小不用顶着烈日炎炎去田地里给父兄送饭;只因她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必亲自舂谷吹灶;只因她可以顿顿都吃膏粱,不必如你我的姊妹姑嫂一样,嚼粗糙的米糠;只因她生在姓氏之家,是官吏之女,与吾等这些世代贫农自然不同。”   听这番话时,惊最初还不住点头,可慢慢地却愣住了,直至一言不发。   他一下子感受到了与那阎氏少女的地位差距,娶妻当娶阎氏女?呵呵,心里刚燃起的一点憧憬,就这么被浇灭了。   “仲兄你真是无趣。”   惊嘟囔着,接过黑夫手里的竹筐背上肩膀,默默地往前走去。   黑夫也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出了匾里,沿着山坡往夕阳里方向走。一边走,惊还一边回首眺望匾里,夕阳西下,阎氏宅邸顶上是一片片的晚霞,看着近,实则远,好似那个他永远触不到的姑娘。   这个在兄长庇护下,仿佛永远长不大的半大小孩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忧愁。   “惊。”   黑夫见附近没有其他人了,唤自家弟弟道:“你可想明白,我之前想让你记住的事了?”   惊茫然回头:“何事?”   “那竖人对吾等的前倨后恭,阎丈对我的先冷后热,这是为何?”   “为何……”惊沉吟片刻,脱口而出道:“是因为他们知道,兄长要做亭长了!”   “没错!”黑夫拍了拍恍然大悟的惊,让他在路边坐下。   “我再给你讲个故事吧,和苏秦有关的故事,就叫做《前倨后恭》!”   ……   “经历过这些事情后,苏秦便感慨说,同样是我这个人,富贵了,亲戚就敬畏我,贫贱时,就轻视我。何况一般人呢……”   一刻后,说完了苏秦的故事,黑夫对惊道:“这下你明白了罢,一个人富贵与贫贱,在别人眼里的地位,是完全不同的。今日你我的遭遇,与苏秦多像,若不是得知我就要当亭长,别说认我为弟子,吾等估计得在阎丈的书房外,一直站着!”   惊重重地点了点头,但又有些颓然地说道:“仲兄你有本领,立功拜爵,又有机会做亭长,自然会像苏秦一样,被人高看一等,可我……我只能继续做个什么都不是的小士伍,也没有过人本领,永远都会被人瞧不起。”   越说,他就越是自卑。   “谁说的?”   黑夫却鼓励他道:“吾弟虽然看似顽皮,但我知道你机灵、聪明!如今,便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你做吏,和我一样走上仕途,被人瞧得起!”   惊的眼睛顿时亮了:“什么机会?”   黑夫道:“我若能通过考核,做湖阳亭亭长,第一年只是试用,到了第二年,就是有正式编制的吏员了。我在县城的时候,问过一位认识的令吏,他说我到时候,可以推荐自家一名子弟,到学室读书学律!进了学室,你便是弟子了!”   原来,秦国虽然禁绝诗书,却也有法家自己的一套教育方式,郡县普遍设有官学——学室。学室中的学生称为“弟子”,弟子的来源有一定限制,规定至少是“史”的子弟。所谓“史”,即是政府各级机关的文书、书记、档案员等低级公务员,亭长虽是武吏,却也在其中。   弟子在学室中,要学习书写、驾车、击剑、射箭等,其实就是儒家“君子六艺”的变种。但因为学习的目的是为了入仕当官,秦朝崇尚法治,最重要的学习内容,还是明习法令。弟子要捧着黑夫抄写的那些律条,背呀背,直到滚瓜烂熟,变成它们变成自己生命的一部分。   学室出身的弟子顺利毕业后,一般都由国家分配就业,被任命为低级公务员,步入仕途。而不必像黑夫一样撞大运,或者其他人一般,在战场上砍头颅换功爵为吏。   “那阎老丈人名高望众,家境富裕,但你可知晓,他当年也只是一个学室里的小弟子,一步步积累劳绩,才有了今天。”   说完入学室,做弟子的好处后,黑夫认真地问道:“惊,你可愿意入学室做弟子,在里面熬上两三年,求一个比现在更好的前程?更高的地位?”   “小弟愿意!”惊已经被激动得热泪盈眶了,不过却也有犹豫。   他低头小声道:“可我连字都不太认得,如何做弟子?”   “这不是还有一年么。”   黑夫鼓励他道:“我今日让你随我来匾里,便是要将你拜托给阎丈,我听说,阎丈的次子在乡中开设了一个教人识字知法的孰,交纳一些钱帛束脩便可入学,你不妨去听听……”   秦国不仅有官办的学室,还有一些教乡中富裕有爵子弟识字的临时课堂。生活在秦国,若是一家人里没个识字识数的,说不定哪天就稀里糊涂地犯法被株连了。   “可是……”惊脸色纠结,人面对不熟悉的事物,迈出第一步总是最难的,以他那马猴的性格,能安静坐下来学习?黑夫自己都有点不确信。   于是黑夫拉长了腔调:“我可听说了,阎丈的次子,便是今日你所见那位淑女的父亲!你若是能好好学识字,入学室做弟子,日后出仕为小吏,到时候也算门楣相当,说不定,阎丈便会把孙女嫁给你!”   “此言当真?”   天真的惊顿时大喜,刚熄灭的爱情火苗又燃了起来,他朝黑夫下拜道:“仲兄的深意我懂了!一切听凭仲兄做主!”   接下来回家的路上,那个无忧无虑的惊又回来了,他一路脚步飘忽,想着自己突然之间变光明的前程,想着那个让他一见钟情的姑娘,忍不住嘿嘿地笑了起来。   殊不知,在他身后的黑夫,却暗暗摇头。   “我愚蠢的弟弟呦,老哥的良苦用心,你怎么会懂呢?”   黑夫之所以忽悠惊入学室,什么改变他前程、让他和阎氏门当户对,好迎娶美丽的姑娘……统统是空话!   最重要的,是黑夫打听到的一件事:   入学室的弟子,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改户籍,从普通的籍贯,改为“弟子籍”。   而秦律又规定,弟子籍名册内的人,学习期间,可以不用服役!   不止是更役,连兵役、戍卒也可以免除!   这是严密苛刻的秦律里,为数不多的法律漏洞。   入学室做弟子,这也是黑夫苦思冥想后,能让弟弟惊逃过三年后那场战争的唯一法子。   若历史不做改变,在王翦以六十万大军伐楚的战争里,他们兄弟二人会尽数战死,尸骨无存,魂不返乡,只留下一封书信让家人念想。   现在,黑夫已有信心让自己活过那场大战,但却不敢保证,在纷乱复杂的战场上,能否保弟弟无恙。   所以,他只能出此下策。   在衷面前,黑夫是弟弟,长兄如父,衷会事无巨细地为他考虑许多事情。   而在惊面前,黑夫就成了哥哥,也该轮到他为弟弟思绪未来了。   当然,这一切的真实目的,不必诉诸于口,默默地安排,保他平安即可。   棠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死丧之威,兄弟孔怀,原隰裒矣,兄弟求矣。   兄弟,不就该这样么?   “我不仅要让自己一个人活下来。”   看着前面哼着歌谣的弟弟,黑夫默默想道:“我还要惊也活着,让咱们全家人,在这沉浮变幻的世道里,一个都不少的活着,还要越活越好!” 第0049章 善假于物   这天回到家吃夕食时,惊突然起身说,他想学识字,此言一出,全家人都停下了筷箸,诧异地看着惊。   早些年,衷和黑夫因为家里有爵位,还有些积蓄,各自跟着匾里阎诤、夕阳里吕婴学认了点字。等到惊十来岁的时候,因为种种变故,家里又穷了下来,他的教育就耽误了。惊也性格跳脱,整日与里中年轻人吹牛闲逛,没个正形,让母亲十分苦恼。如今他却突然转性,家人都有些惊喜。   母亲看向黑夫,问是不是他劝惊的,黑夫则笑着说道:“阿母,是惊长大,懂事了。”   接下来,黑夫又将他正式为吏后,想让惊去学室当弟子的打算说了出来,当然,只隐去了这么做,是为了让惊逃避兵役的那部分……   知晓此事后,家人们更是欢喜,学室弟子的前途,可比普通的小士伍强多了。母亲欣慰地看着三个儿子,又开始抹眼泪了。   “汝等父亲生前最疼惊,若他能见惊有一个好前程,那该多好。”   兄弟三人连哄带劝,才让母亲不再追思故人。   而后便决定,这个冬天,惊就先在家中学点基础的识字。等春耕农忙结束,再去乡邑,请阎丈的次子教他,反正黑夫还有两千多钱的积蓄,足够交付束脩钱了。   “待到来年这会,差不多就可以送你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惊满口答应下来,乘着没有农活,第二天就跟着黑夫,开始了艰难的识字之旅。   识字的教材,当然不可能是某部楚汉题材古装剧里出现的三字经,那东西宋朝才有。中原贵族用来识字的《史籀篇》,他们这穷乡僻壤也没有,所以黑夫只能把从阎氏家里抄回来的那八篇律令当做教材,挑简单的字教给弟弟。   “父、母、夫、妻、兄、弟、子、女,你今天先将这几个字认熟……”   给惊安排了每日的作业,让他一个人去挠头搔耳后,黑夫自己就跑到家里比较清静的水井边,坐在井沿上,在天光云影之下,开始轻声诵读那八篇律令。   “盗赃值过六百六十钱,黥为城旦舂。六百六十到二百廿钱,完为城旦舂。不盈二百廿到百一十钱,耐为隶臣妾,不盈百一十钱到廿二钱,罚金四两。不盈廿二钱到一钱罚金一两……”   读到这,黑夫放下了竹简,唏嘘道:“原来在秦国,盗一钱也算盗,而盗钱多少,还牵扯到量刑轻重。盗百一十钱以上者,就要做刑徒、奴隶了,这么严,谁还敢小偷小摸啊……”   “盗五人以上相与攻盗,为群盗……”   过了一会,当背到这一段时,黑夫不由气恼地拍了拍自己的大腿,遗憾地说道:“可恨,那次捕得的若是群盗,我的赏钱可要多好几倍了。”   一时间,黑夫仿佛又回到了前世毕业后,考县里派出所编制的情形,只是那时候他要考的是个小警员,如今却是派出所长……   这八篇律令,相当于是考试前阎诤帮他划好的重点,没什么捷径,只能可劲地背。等他花了一早上时间,差不多把《盗律》读得烂熟时,院子里传来了衷的呼喊声。   “仲弟,你姊丈来了,说你要造的踏碓,已经做好了!”   ……   一刻后,在几个男丁的忙活下,黑夫家的后院里,便安装上了“踏碓”,就放置在原本舂米用的杵臼边上。   却见它和黑夫那日描述的模样相差无几,是木、石组合而成的器具,两个方形板作为碓架,中间设一横梁,架起一根长长的碓杆,碓杆头部装一只石锤,碓锤正对一个新制的石臼……乍一看,跟个跷跷板似的。   “仲兄,你让姊丈做的,就是这么一个物什啊……”   惊好奇地过来看了看,不以为然地说道:“我还以为是何新奇的东西,看上去,平平无奇嘛。”   “待会你便知道它的好处了。”   黑夫检查了一遍,脚踩上去试了试后,便端起陶斗,将里面的稻谷一股脑倒进踏碓下的石臼里,又接过姊丈橼递过来的另一斗米,倒进了原来舂米用的杵臼里。   随后,他便拿起了木杵,对惊说道:“惊,你过来,吾等比比,相同时间里,谁舂米舂的多。”   “仲兄你别开玩笑了。”   惊却连连摇头,举起自己瘦巴巴的胳膊道:“你天生大力,我却瘦成这样,舂米肯定没你多。”   黑夫却不饶他:“你用踏碓,我用杵臼,咱们比比!伯兄,你帮吾等算着数量。”   惊这才不情愿地过来,站到了踏碓旁,黑夫教他试了几次,二人便一人一边,开始各自舂米……   “嘣,嘣,嘣,嘣……”   他们家的后院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舂米声,惹得在前院玩耍的阳和月也跑了过来,好奇地看着仲父和叔父在这较量。   却见黑夫手持木杵,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石臼里,不时有稻谷溅了出来,最初他舂得很快,可这样重复了一刻钟后,就开始流汗了……   而惊看上去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用脚踩着踏碓尾部的木杠,就能驱动碓头升起,随即抬腿减力,让失衡而落下的碓头砸在石臼中,反复起落。   衷则在旁边为两个弟弟揄谷子,每当臼内的稻谷慢慢脱壳、变白,已经舂到了糙米的程度,衷就将其勺出,再放入一批干燥的稻谷。   最初时,二人舂得的谷物是差不多的,可渐渐地,黑夫那边,紧密有致的舂米声音慢了下来,节奏越来越缓,他有些累了。   而惊这边,虽然最初时力度可能不如木杵,却胜在持久,若是累了,他还可以换一只脚继续舂,所以节奏一直没有太大变化。   于是待半个多时辰过去,黑夫已经双手酥软,再也舂不动时,惊却还能换脚继续……   “如何?”黑夫放下手里沉重的木杵,只觉得双手仿佛不是自己的了,额头也满是汗水,而惊除了脚有点麻,腰有点酸外,居然脸不红气不喘。   衷点了点二人在这半个时辰里舂出的米,说道:“黑夫舂了4斗谷子,惊舂了5斗谷子……”   “我居然舂的比仲兄更多?”   惊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这个结果。   黑夫却大笑起来:“果然如此,比起木杵,用踏碓舂米更不易劳累,可以一直舂下去,待我倦了舂不动了,你舂到的自然就更多了。踏碓的确比杵臼效率更高。你我体格差距如此之大,尚且能比多多,若是两个差不多身高气力的女子来舂,就更明显了。”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就是会利用工具,而且还能不断地改良工具,生产力,就是这样被一点点提高的,只是黑夫让农夫们摸索百年才能达到的事,一天之内就做到而已。   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就是这个道理。有了踏碓,一个瘦弱的青年也能将十多个人的口粮舂出来,效率不逊色于八尺大汉。   黑夫将木杵扔到一旁,拍着惊道:“现在信了吧,还说此物无用么?”   “此物真是太有用了!”惊这下是完全的心服口服。   这时候,母亲和大嫂也过来了,看着踏碓啧啧称奇。   大嫂葵试了试踏碓,难得地露出了笑容,她说以后若能用这东西来舂米,每天舂家里人一天口粮,怕是能省不少时间呢!关键是,还不容易累,若是农忙的时节,甚至能让六岁的阳坐在踏碓的木杆上,都能舂出糙米来……   母亲则感叹说:“若是早些年有这物什,老妇这双胳膊,也不用落下毛病……”   家里人一时间对踏碓爱不释手,人人都想上去试试,同时对黑夫想到的主意赞不绝口。   黑夫却将功劳推给了橼:“还是姊丈手艺了得,将我想要的东西,原原本本地做出来了!了不起!”   橼憨厚地笑了笑,黑夫乘机邀请他道:“我正旦时服役去了,一家人过年都没能团聚,明天便是冬至日,怎么说也要一同吃个饭,明日姊丈、阿姊都过来罢。”   橼应下此事后,黑夫又拍着踏碓,得意地想道:“万事俱备,东风亦至,有了这舂捣利器,那东西,我便能做出来了。”   一想到自己马上能吃到的好东西,他的自己也高兴坏了,便将旁边看热闹的侄儿、侄女一手一个地抱了起来,对两个小屁孩脸上各亲了又一口,笑道:“明日啊,汝等就能跟着仲父,大饱口福喽!” 第0050章 南方人吃年糕   对六岁半的阳而言,秦王政二十一年的这个冬至,让他终生难忘。   昨天,仲父和叔父二人,用新制的“踏碓”,一口气舂了一石稻谷,其中三分之二是籼稻,三分之一是糯稻。舂成糙米还不够,一直舂到傍晚,几度筛簸,才将米糠麸皮尽数除去,得到了白净的精米。   仲父将舂出来的籼米和糯米各自取了2斗,放在陶盆里用冰冷清澈的井水泡着,然后就将阳,还有他的妹妹月一手一个抱了起来,一人亲了一口,夸口说明日要给他们做好吃的……   就为了仲父这句话,正是嘴馋年纪的阳很晚都没睡着觉,一直在琢磨仲父所说的美味究竟是什么。   “是饴糖吧!我听见仲父打发叔父去乡市买饴糖了!”   他的妹妹,只有五岁的小月睁大了眼睛,阳仿佛能看到她齐额头发下,眼中满是星星。香甜可口的饴糖,他们一年也就能吃到两三次。   “肯定和那些米有关系。”阳则如此认为。   在他眼里,那些舂好的精米,便已经是美味了。阳正是容易饿的年纪,食精米时可以大口大口咽下,不必担心被米糠刮得嗓子疼,可平日里父亲要拖着一条伤腿下地,母亲也忙得很,既要收拾家务又要织布又要照顾大母,哪有时间细舂。   在满满的期待中,两个孩子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等阳再一睁眼,已经是第二天大亮,冬至到了……   对他们家而言,冬至日不单单是一个节气,还是个特殊的日子。   和蔼的大母(祖母)总喜欢抱着阳和月,絮絮叨叨地谈论往事。   她说,仲父是冬至日平旦的时候出生的。凑巧的是,叔父惊,也是两年后的冬至日莫时出生的,他的出生纯属意外,是大母去给大父送饭时,被一只跑过身边的兔子所惊,突然来到这个世界……   所以大母常拿这件事来开玩笑,说叔父惊是为了和仲父赶上同一天出生,才急冲冲降生的。   每每听到这,阳和月都会好奇地问,小孩如何出生,是石头里蹦出来的?还是从井里捞到的?亦或是那只兔子变的?   对此,大人们都面面相觑,避而不谈。   但对黑夫和惊同一天出生这件事,那位住在乡中,虽然不识字却懂《日书》,常给人定日子时辰的姑大母是这样认定的:能在同月同日出生的人,必定是命脉相连,黑夫和惊,不单是亲兄弟,还注定会同生共死……听上去神神叨叨的。   总之,冬至日对他们家而言,有些特殊,今年就更加特别了,这一切,全是因为仲父!   阳揉着眼睛走出房门时,发现母亲和姑姑正庖厨里忙活,烧火架釜,釜上还有蒸饭用的木甑。待陶釜里的水烧开后,便将已经泡得胀鼓发白的米舀进热气腾腾的木甑中,用旺火蒸煮。   不多时,庖厨里便蒸汽滚滚,浓浓的米香不断地从厨房溢出,闻得阳直流口水。   这时候,仲父也弯着腰进了厨房,他们家都是世代穷人,可不知道什么“君子远庖厨”的古怪规矩,仲父不顾烟火呛鼻,蹲在灶旁用扇子煽火,同时注意着火候。   在他喊可以时,叔父等人就齐齐进来,将木甑抬起,把蒸得九分熟的米饭,乘着热乎,一股脑倒在洗得干干净净的石臼里。   接下来,便是最让阳觉得好玩的时候了,却见姑父橼脱了冬衣,光着上身,手持大木槌,而仲父则踩到了新造的“踏碓”上面。   二人一人一边,先将石碓里的米饭捱烂,然后姑父扬起木槌用力舂捣,仲父也看准他的节奏,抬脚踩踏。你一下我一下,石锤和木槌,此起彼伏地落在臼里,不断舂砸滚烫的米饭,发出了“嘭咚、嘭咚”的声音,使之变成了一个粘稠的饭团……   哦,不该叫饭团,仲父对阳说,这东西,叫“年糕”。   “过年没吃上,只好冬至吃了。”仲父笑着如此说道,但阳不明白,既然这样,为什么不叫“冬糕”?   这个过程里,仲父还允许阳和刚醒来的月,以及姑父姑姑家四岁的女儿“辰”,从石臼里抓一把糯米饭在手,跑到一边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兄妹三人手上、嘴边都沾满了黏黏的饭粒,最后指着对方的模样,咯咯地笑了起来,开始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打闹,而后,前院的大黄犬也加入了进来。   叔父惊也看着他们笑,换了平时,这个长不大的孩子王已经跑过来和她们一起玩闹了,但此刻,他却被仲父分配了任务。蹲在旁边,每次木槌落下的间隙,叔父就便快速用清水打湿手掌,伸进石臼里,将未捶的饭团翻过来,覆盖在已捶的部分上。   就这么循环往复,最后,一直将其捶成实礅礅的一大团,才算舂好。   到这时,阳看见,姑父已经气喘如牛,说这活真是累人,手臂酸痛,虎口发麻。而反观操作踏碓的仲父,却脸不红气不喘,跟没事人一样。   却见仲父继续指挥众人,将舂好后放在长案板上的大块米糕再揉几遍,然后,捏成几个长条,抹平上面的皱褶,再均匀地涂上少许热膏。最后亲自用刀,将长条切成大致均等的十数小块,而后用砧板一压,一个个酷似碟状的圆形年糕就呈现在面前。   仲父甚至饶有兴致地用雹突(萝卜)刻成印章,抱着阳和月,让他们用自己的小手,捏着印章,使劲往年糕饼子上一盖,一个圆形和月形的印戳,就出现在年糕上面……   “我也要。”   姑姑家的小辰也被抱到案上,仲父给她也做了一个,盖在年糕上,留下了一个五角星……   “圆的就是阳,弯的就是月,五角星就是辰,好不好玩?”   “好玩!”   阳和月坐在仲父宽阔的臂弯里,不由得瞪大了眼睛,辰也骑在仲父脖子上欢快地叫出声来。   小孩子们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们每天吃的米饭,还可以变得这么有趣!   “不仅好玩,还好吃呢。”黑夫身上挂着三个孩子,大笑起来。   在之后两千多年里,中华大地的食谱会渐渐发生变化,粟将慢慢从主角的位置退下来。最终,北方会变成麦子的天下,而南方,则一直是水稻的王国。   中国人喜欢统一,国不分南北,但偏偏在吃上,却得分个南北,斗斗党争。   在北方人看来,南方人“饭稻羹鱼”,那是多么辛苦的日子啊,甚至会为他们感到同情。   可若让南方人自己来说,米饭就着鲜美的鱼汤,生活有滋有味,每天啃馒头干馍那才叫没劲呢!   对于南方人而言,馒头面条之类,可当早点、宵夜,但正顿主食,还得是一碗热腾腾的白米饭,才能管一天的饱。在他们眼里,稻米就像老妻,携手登堂入室,吃百年也吃不厌;面是小妾,外厢伺候着,偶尔尝尝鲜就行。北方人则觉得,这关系怕是弄反了吧……   说白了,饮食的差异,不过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不管地里种着什么,都得弄得有滋有味,有声有色,这才是吃货国本色。   同理,北方人有北方人过年的方法,南方人也有南方人过年的套路。北方人有饺子,南方人的年味就少不了年糕。   黑夫前世是个地道的南方人,正巧,这南郡安陆,也是目前秦国的极南郡县,再过千把年,这里就是“湖广熟天下足”,也算鱼米之乡。庄稼更是粟米和稻谷各半,甚至还有些糯稻,唯独麦子种的少。   于是黑夫便回忆着前世小时候在老家过年的场景,将那热闹的舂年糕景象,复制到了这两千多年前……   只可惜,他没有时间做出磨来,没办法将米先磨成粉再蒸,做不出正儿八经的年糕,眼前这些东西,没那么精细,称之为“糍粑”似乎更妥当些。   但是,黑夫想要的那种,全家人齐心协力舂着年糕,老老少少,笑语喧哗的年节场面,却是实打实的。   小孩子们尤其喜欢这种场面,他们三人在院子里你追我赶,你叫我嚷,有吃有玩,好不快活。   一家人得真有温情在其间,心齐了,方能打出粘团不散的年糕!   “这才是我想要的生活啊。”黑夫不由感慨万千。   ……   到这时候,体力活差不多干完了,黑夫挑了一部分年糕出来,让大嫂和阿姊再回厨房蒸一道,热腾腾的年糕出釜后,软软的,扯一块,可以随手包成年糕团子吃。   惊性子急,扯了一团就往嘴里塞,结果烫得哇哇大叫。黑夫则慢慢吹凉点,才放入嘴中,忍不住闭上了眼,那筋道软糯的感觉,让他无比熟悉和眷恋。   除了素吃外,也可以蘸点他让惊去乡市买来的麦芽饴糖,入口别提多甜了,三个小孩子尤其喜欢,吃得合不拢嘴。   小月还懂事地捧着一块蘸了饴糖的年糕,递到了黑夫母亲跟前,奶声奶气地说“大母吃”,母亲则欣慰地接了过来,只是这年糕有点粘牙,对齿发动摇的老人家不太友好。母亲只是随便吃了点,又继续端起了粥,看着这阖家团圆的场景,这就是身为母亲,最佳的美味了……   当然,年糕也可以蘸酱、蘸盐,但黑夫不提倡那种吃法。   “甜年糕才是正统,咸的,统统是异端!”   黑夫开始拉着侄儿侄女,说些奇奇怪怪的话,一边的惊却当着他的面,将用膏油就着盐烹过的一块年糕一口吃下,还吧唧着嘴说味道比甜的好……   其他人也吃得肚儿圆了,对年糕的味道赞不绝口,说是又糯又香,可口沁人。   过去他们是苦中作乐,今日,却是甜中享乐。   全家人是围坐在一起解决这顿饭的,虽然这时代贵族都实行分餐制,各自面前有个案几,钟鸣鼎食。可黑夫家世代穷人,吃饭甚至都没桌子,面前摆个木墩,往地上一蹲就可以开吃,哪来那么多破讲究?   黑夫倒是喜欢这种氛围,这也是作为后世人,根深蒂固的思维吧,就觉得团团坐挺好的啊,热闹,亲密,吃完以后,还能对坐着闲聊侃山。贵胄之家的那种疏离感,兄弟阋墙,这里不存在。   诗云:   傧尔笾豆,饮酒之饫。兄弟既具,和乐且孺。   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兄弟既翕,和乐且湛。   虽然这里既无钟鼎,亦无酒飨,但一家人的欢声笑语,却比这世上任何鼓瑟鼓琴都要动听……   夜色渐深了,黑夫今日高兴,还在为兄弟几个科普年糕的N种吃法。   “剩下的年糕,乘着冬天晒干,可以存很久,想吃的时候就切片,或是煮,或是炙,都行。只要三五片,吃了管一上午的饱。”   黑夫在这说得兴致勃勃,却不防大哥衷笑着听了许久后,突然有些惆怅地说道:“吾家自从父亲去世后,许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一时间,全家人都缄默了下来,的确,这几年间,他们家出了很多事,最后从一个好好的中人之家,跌落到温饱线上。   而后,衷竟起身,朝着黑夫作了一揖!   “仲弟那一日在县城,对我说,会让家里日子会越来越好,当时我还不信,可现如今,仲弟,我当真信了!”   ……   PS:稻后禾孰(熟),计稻后年。已获上数,别粲、糯稻。别粲、糯之襄(酿),岁异积之,勿增积,以给客,到十月牒书数,上内史。——《云梦秦简·仓律》   译文:稻如在粟之后成熟,应把稻计算在下一年的帐上,收获后上报产量时,应将籼稻和糯稻区别开来,要把用以酿酒的籼稻和糯稻区别开来,每年单独贮积,不要增积,用来供给宾客。到十月用牍写明数量,上报内史。   秦代已有籼稻和糯稻之分。 第0051章 安心在外   不知不觉,自从黑夫从县城服役回来后,先是得了爵位、赏钱,补贴了家用;接着又将任亭长,这会让全家地位有一个巨大的提升,还能送惊入学室,给他也谋一个更好的前程。   平日里黑夫也没闲着,又是做踏碓,又是舂年糕,若不是心里真正装着家人,是不会折腾这些的……   现如今,黑夫俨然成了全家的主心骨,连本是长兄的衷也觉得,听他的准没错。   那天晚上,衷还说了许多话,但最后都汇成了一句肺腑之言。   “仲弟往后便安心在外奔忙,家里的阿母和惊,为兄会照应好!”   有了大哥这句话,黑夫就放心了。   过了冬至之后,日头越来越短,好在这时代处于一个气候温暖期,黄河两岸有千亩竹林,渭水以南的上林苑里甚至能见到犀牛,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南郡也可以算作亚热带气候,一般来说不会下雪,但早晚时依旧有些霜露。   但不管天气如何,黑夫都会一大早起来,顺便将对面的惊踢醒,挑一些常用的字教给他,让惊去记。   他自己则一边踩着踏碓,为家人舂一天的口粮,一边就着朦胧的晨光,捧着抄录的竹简读诵……   读着舂着,黑夫却忽然笑出声来。   “以后万一我发达了,这件事传出去,不知道能不能和苏秦头悬梁锥刺股并列,成为励志的典型故事,被广大中学生运用在作文里呢……就叫‘踏碓诵律’如何?”   想到这,黑夫便忍俊不禁起来,读得更起劲了,只是这朗朗读书声都掩盖在舂米声中,他在为亭长考核做准备这件事,连邻居们都不知道。   ……   就这样,到十一月下旬时,黑夫已将八篇律令记诵得滚瓜烂熟,还让大哥衷帮他看着原文,随便挑一段,他都能很快背出后文。   次日,黑夫再度前往匾里阎宅,当着阎诤的面,把整篇《盗律》全背诵出时,阎诤都惊呆了……   “后生,你只用了十来天时间,便能将八篇律文全部背下来!?”   阎诤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过去在学室里教过书,也见过类似的聪明弟子,读过几天就背诵熟练。可那些弟子乃是世代文吏,从小就对律令耳濡目染,黑夫却不一样,祖辈务农,刚来阎宅求教时,他还对律令一窍不通呢。   黑夫想告诉阎诤,如果他也经历过高中语文课令人发指的背诵全文,这点内容简单的律条,其实不算什么。再说了,警官学院也是有司法课的,比起后世法律各种复杂冗长的条款,秦律已经很简明扼要了,毕竟这是法律的草创时代……   最后,阎诤只能将此归结为黑夫聪慧,更加觉得他是个可造之材。   这些天里,阎诤也让自己在县上为吏的弟子打听过了,黑夫被征召为亭长,确有此事。据说除了县右尉外,连狱掾喜也很欣赏此人,阎诤顿时觉得,自己收了黑夫的束脩,收其为弟子,教他律令是对的。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阎诤便让黑夫每日都往匾里跑一趟,老人家专门抽出小半天时间,来指点黑夫如何应对主吏掾的考核。   “主吏掾可不会让你当场背诵律令。”   阎诤一边嚼着黑夫献上作为礼物的年糕,一边说着。这食物晒干,用膏油烹煎后十分松脆,不像刚做出来时那么粘牙。而且别看这阎诤六十岁了,身体倒是好得很,据说前年刚娶了一个小妾,年纪只比他那小孙女大一点,也真是厉害……   “那会如何考校?”黑夫虚心求问。   “到时候,便是他问你答,问的多半是这八篇律令里的条款,只是具体到实际的案件里,让你来做抉择判断。”   阎诤让隶妾递过布巾,擦了擦嘴道:“打个比方,主吏掾会问你,‘甲诬乙盗牛,乙未盗,甲何论?’”   “甲当论诬告反坐,以盗牛罪论处!”   黑夫下意识地就说出了答案,诬告反坐嘛,这不仅是《盗律》里的内容,也是他亲身经历过的案件。   “再问你,有人偷摘别人的桑叶,赃值不到一钱,如何论处?”   黑夫想了想道:“桑乃农本,盗桑者当严惩,罚服徭役三十天!”   “不错。”   阎诤夸奖道:“不但已将律令背熟,还掌握得不错,待我将律令上容易出错的地方找出来,让你熟悉一遍,腊月初一,主吏掾的问题,应当难不倒你。”   ……   从这天起,黑夫开始每日都去匾里拜访阎丈,对路上遇到的同里人,他只是笑着说去访友,并未透露给任何人。家人也听他的话,对此事守口如瓶,所以里人都不知道。   黑夫刚回来时,里人还对他有些畏惧,毕竟有力擒三贼的名声摆在那,可慢慢地,他们发现黑夫见了谁都礼貌地打招呼,众人的那点陌生感,也就慢慢散去了,又将他看做自己看着长大的邻家小子。   反倒是里中的妇女们开始传言,说黑夫大概是在匾里瞧上了谁家的女子,所以每日都要过去一趟……   可守着里门的里监门似乎看出了些端倪,每当黑夫回来时,名为“圃”的里监门老头都会意味深长地对黑夫笑笑,还经常拉着他闲聊。   说着说着,就说起了黑夫便宜老爹还在时,与里监门一同上战场服役的往事。   “我与你父也算袍泽了,一起持矛流血,我这条腿,便是在他面前被敌卒一剑戳穿的,当时好在你父将那敌卒杀了,不然我这条老命可要葬送在魏地了……”   里监门老头感慨完后,一瘸一拐地去给黑夫盛热汤,还说黑夫兄弟三人,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你若是不嫌弃,可叫我一声仲父,哈哈哈……”   黑夫笑而不语,里监门说的虽然是事实,可便宜老爹死后,他们家落魄的那几年,为何不见这“比亲仲父还亲”的里监门拉一把?   雪中送炭难,锦上添花易,黑夫心里门清。   里监门之所以突然对他亲热起来,无非是看他们家一户两公士,黑夫也在县里得了名声,今后或许有里监门用得到的地方。   黑夫知道,这夕阳里虽然只有几十户人家,可里面的“政治斗争”却还挺复杂的。早在楚国时期,这一带就只有三家小士人,其余皆是庶民。安陆被秦统治后,那三家士人就摇身一变,成了里监门、里正、田典,这三个职位,已经被他们父子相传了两三代人。   三家中,里正和田典家近一些,职权也更大,里监门家则稍受排挤。可里监门在战场上立过功勋,爵位是第3级的“簪袅”,乃是里中之冠,这就让瘸腿老头生出了不甘人下的心思,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取而代之,争取里正一职……   这里中的三个小吏的任免,看的是两样东西,一是在乡上有没有关系,二是在里中有没有足够财力和声望,若是里中的有爵者都到乡上推举一人为里正,那换人也不是不可能。所以,拥有两名公士,并与里正有仇怨的黑夫家,里监门当然要竭力争取了。   “屁大个小地方,也能唱一出三国演义?”   在洞察里监门的想法后,黑夫感到有些好笑,不过,在想到前世亲眼所见的几次村委会选举,他就笑不出来了。   新世纪的许多农村,同样是巴掌大的地方,百多户人家,一个小小的村委会选举,都能弄出美国大选的阵仗来,各家争奇斗妍,好不精彩,真人让他长了见识……   对此,黑夫只能吐槽一句……   “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   但黑夫现在压根不想管这些破事,他有自己的正经事要操心。   ……   日复一日,十一月眼看就要过去,距离腊月初一越来越近,黑夫在阎诤家的法律问答训练也越来越深入。   这时候,他也开始庆幸自己对阎诤恭敬的态度,因为这些律令条款里,还真有不少小陷阱,光背诵原文无人指点的话,还真有可能陷进去。   打个比方,盗律在针对溜门撬锁这种犯罪时,只简单地写了一句“抉籥(yuè),应赎黥”,可实际操作时,却有好多种判法:   撬门锁目的在于盗窃的,未能撬开就离开,或未撬开而被拿获,也算作犯罪,都应赎黥。   撬门键目的不在盗窃的,已开才算作撬,未开应罚二甲……   对于既遂那就没什么好说了,如属未遂,那么罪犯是否具有主观故意“欲”,将成为量刑的标准。   虽然黑夫一直没搞明白,撬别人家的锁,目的却不在盗窃,那到底是想干嘛?难不成是进门帮你查水表?   总之,随着问答练习的进行,黑夫一点一点地熟悉了这些律条,而不仅限于背得原文。他对于秦国律令的了解,也不再局限于“严苛”二字。   阎诤作为一个老吏,对此亦有自己的理解。   他说,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何谓盗贼?窃货曰盗,害良曰贼。   秦律对待盗、贼极其重视,惩罚极其残酷,固然是乱世当用重典,但效果也是有的。   内地郡县,杀人越货逐渐减少乃至绝迹,十里八乡的每一个夜晚宁静得就如熟悉的睡眠,连犬吠声听起来都那么天籁而懒洋洋,若能让这样的生活遍及天下九州,这才是最大的王政。   黑夫颔首以为然,这年头,老百姓理解的太平之世就这么简单,不用那么华丽,也没有太多奢侈。   当然,要是秦国的租赋轻一点,徭役少一点,那就更好了。   可黑夫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的王,是个欲望极强的人,即便天下一统了,依然会有许多大工程、大远征陆续上马。租赋是不可能轻的,徭役也将越来越重,直到大泽乡的一声吼,将这个天下打得破碎……   但那些离黑夫,为时尚远,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他目前还只是独善己家的阶段。   终于,到月末时,黑夫也达到了出师的标准,阎诤说以他现在对律令的熟练,去县里做一个文吏都足够了。   “夫子之恩,黑夫绝不会忘。”   阎宅书房内,黑夫再度顿首长拜,表现得对阎诤感激涕零。   这阎诤虽然势力了点,其实人还不错,这些天也算悉心教导,第一天前倨后恭的事,黑夫就当做没发生过了。   同时,他也询问了自己藏在心中许久,却一直没有问出口的事。   “敢问夫子,若有人能向官府进献某种器具,可使舂米事半功倍,是否算作功勋,可有购赏?” 第0052章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   “能让舂米事半功倍的器具?”   阎诤看了黑夫一眼,又瞧了瞧自己吃剩一半的年糕饼子,若有所悟。   不过他却没有过多的追问,而是沉吟思索起来,半晌后才道:   “这些器具机巧,都归工师管辖。《工律》有言,物勒工名,以考其诚,功有不当,必行其罪。百工之事,由咸阳少府监管,各郡、县则由县令监管,县令之下有县工师,负责管理县中百工。每一年,县工师都要上缴所制的器具、兵器到郡上评比,若被评为下等,便要受罚,若连续三年被评为下等的,加重惩罚。”   黑夫颔首,秦国的农、工,都有设置了一套从上到下的官职进行管理,难怪能把国内资源统统集中到战争上。而且手工业以官办为主,还经常搞考核评比,像他姊丈那样的个体工匠反倒是少的。   说完罚,阎诤开始说赏了:“反之,我秦国素来不喜没有实用的奇技巧淫之物,而提倡功至为上,若百工之人有增加实效的器具献上,且真的能达到所说的效果,也应当有赏赐,或赐爵、或赐钱……”   黑夫听懂了,所谓的“功至为上”,就是注重效用,或谓“功能至上论”。   这的确很符合秦国人的性格,打个比方,铁剑虽然经过千锤百炼,可以比青铜锋利耐用,但既然无法大规模制造,大规模装备军队,便不为秦军所青睐。   铁甲也是同理,虽然燕国、楚国已经开始有身披铁甲的精锐部队,但秦军依然清一色的皮甲,毕竟这东西光靠罚款,每年都能罚得上万副。   再者,想要铁兵、铁甲,大败敌军后,从俘虏尸体身上拿不就行了……   总之,低成本、大规模、好用,这才是秦国官府青睐的要素。   黑夫这下乐了,自己家里的踏碓,不就是这样的好东西么!   他可算明白了,为什么秦国没有像推广牛耕一样,将北方齐鲁一带已出现的石磨推广开来了。大概是因为石制的磨在这时代造价不低,难以做到泽被家家户户吧,也就是富贵人家学着造一个,传播极其缓慢。   可踏碓不同,其构造简单,随便来个工匠瞧一眼,就能仿造,而且材料也好找,造价低廉。   “这可是大功一件啊。”   黑夫正开心着,觉得这回去县城考核,顺便向县工师献宝,说不准又有爵位、赏钱要到手了。以后要是能持续不断地推出类似的发明,一路升爵发财不是梦。   然而,阎诤却给他当头浇了一盆凉水。   阎诤面色严肃下来,对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   “老夫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若不是百工籍贯的人献上此物,官府或许会先收下东西,却要惩罚献物之人一番。嘿,到时候别说做亭长,黑夫,你恐怕连这公士爵位,都要保不住了!”   ……   这天午后,黑夫早早辞别阎诤,结束了自己的最后一堂课,明天一早,他就要前往县城,参加腊月初一的官吏考核。   离开匾里,走在回家的路上,黑夫依然满脑子都是阎诤告诫他的事。   阎诤浇灭了黑夫的美梦,并且给黑夫说了一个许多年前,他在咸阳御史府核对律令时,听御史府法官讲的故事……   从前韩昭侯喝醉酒睡着了,掌帽官怕他冷,就给他身上盖了衣服。韩昭侯睡醒后看到身上的衣服,问近侍说:“盖衣服的是谁?”近侍回答说:“掌帽官。”昭侯便同时处罚了掌衣官和掌帽官。   韩昭侯处罚掌衣官,是认为掌衣官失职;他处罚掌帽官,是认为掌帽官越权。不是不担心寒冷,而是认为越权的危害超过了寒冷。所以明君驾驭臣下,臣下做好本职工作即可,不能越权去立功,超越职权就该治罪……   那个口吃的韩非还将这个故事总结为:“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   这就是法家思维了,对于官员如此,对百姓户籍,同样如此。   秦国从商鞅变法,给社会各类人员划分籍贯后,就规定什么籍贯的人,就应该干自己本职的工作:   士伍种田打仗,百工制造工具,商贾贩卖有无,官吏好好管理地方。   所以在秦国官府眼里,若是一个士伍不好好种田服役,而整天琢磨机巧、赚钱,那就好比猫儿不好好捉老鼠,却跑去学公鸡打鸣一样。   就算你真做出了好东西,也绝对不能褒奖,若是为了一件小器物,却树立了不良的风气,给人非分之想,争相效仿,那还了得?这秦国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这正是商鞅强调的:“要靡事商贾,为技艺,皆以避农战。具备,国之危也。民以此为教者,其国必削!”   所以,对这种不安分的人,官府要先收下他献上的东西,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口头表扬一番,然后再狠狠地处罚此人……   器物无罪,人有罪。   正因如此,过去百年间,哪怕张仪、甘茂等山东游士入秦后靠着一张嘴骤然成为显贵,秦国人却只是默默地看着,而不会动心思也学着去做游士,谋富贵。   因为他们不是专门给外国人才设置的“游士籍”,所以秦国人哪怕再艳羡,却也清楚,那条路,永远都不属于自己。   他们只能一代接一代的种地、当兵,遵循着商鞅划定的利出一孔。   后世的人恐怕有些无法理解,秦国的籍贯界限,不是你随便能跨过的,拦在黑夫面前的,是高山,是雷池,是天堑……   “这么说,除非我有朝一日做了工师,或者负责此事的主官,否则,想靠创造发明创造升爵位的法子,是不可能了?”   黑夫欲哭无泪,原来走了半天,前面是一条死胡同啊。幸亏自己没有急冲冲地去县城献宝,不然就陷进这个大坑里去了,前面无数努力,顿成白费。   虽然道理是这样,可黑夫依然觉得不对,怎能因为户籍管理,而抹杀了人们发明创造的积极性呢?   “这一定是体制问题!”他愤世嫉俗地朝着老天挥了挥拳头。   看来关于踏碓,黑夫不得不重新思量一番了。   正想着时,他却看见,前头的路上,有个人影急匆匆地朝这边跑来,却是他的弟弟惊!   惊也看到了黑夫,跑得更急了,还在半道上摔了一跤,滚了一身泥。   “出何事了?是不是阿母?”黑夫心中感到一阵不安,第一反应是母亲是不是又生病了,连忙过去扶起惊问道。   “不是……”   惊满脸焦急:“里正不知从何处得知,我家有能舂谷更便利的踏碓,便逼着姊丈也给他家造一个,姊丈不从,里正竟煽动全里的人,将咱们家围了!”   “还有这等事!”黑夫面色顿时一变,但随即却反应过来:“那你是怎么出来的?”   “当时在外砍柴,回到家见状不妙,便想来寻你,里监门放我出了里门……”   “原来如此。”黑夫又问道:“里正煽动里人围了我家,到底想作甚?”   惊气得咬牙:“里正要伯兄和姊丈将踏碓交出来,分享给全里的人,一起用!其实就是他自己想要!如今十几户人受他怂恿,都堵在门口呢!仲兄,快随我回去看看吧!”   ……   PS:省殿,赀工师一甲,丞及曹长一盾,徒络组廿给。省三岁比殿,赀工师二甲,丞、曹长一甲,徒络组五十给。——《秦律杂抄》 第0053章 乡里乡亲   此时此刻,夕阳里内,黑夫家门前,被黑压压几十个人围着,他们都是里中的百姓,且女多男少。   按理说,冬天虽然没有农活,但农民却并不得悠闲。因为秦国律法规定,春天二月以后,便不准到山林中砍伐木材,到七月才解除禁令,只有因死亡而需要伐木制造的棺椁,才不受季节限制。   所以农户家里的成年男子,都得乘着冬天没有禁令时,将开春后的柴火砍够。若是有一技之长的,还能上山设置捕捉鸟兽的陷阱和网罟,下河获取鱼鳖,好补贴家用。   至于女子,除了织布外,就是在家里手持木杵,整日舂着好似永远都舂不完的谷子。   这个本该一切如常的下午,却因为里正之妻登门被打破了。   里正之妻告诉在家忙活的农妇们,她听说,住在里东的衷家,新做了一个舂米的器具,可以使舂米的时间大大减少,而且费的力气不大,还不必双臂酸痛。   “这些,都是工匠橼之妻与其邻人闲聊时说漏嘴的,听说月中就做好了,放在衷家里,已用了半个多月,舂了好几十石谷子!”   “此言当真?”   一听说有这种好东西,里中的妇人们顿时炸开了,纷纷扔下了手里的木杵,吵着要去瞧瞧。   正当她们说说笑笑地走出家门,准备像往常那样,去叩门拜访时,里正却出现了。   里正面色阴沉地告诉她们,他刚去找过做这件器物的橼,谁料橼却死活不愿意为其他人打制此物,还带着其妻跑到了衷家里去了!   “橼说了。”里正对着聚集起来的各户男女道:“他说自己发过誓,不会替别人制作此物!”   不少妇人一听此言,顿时嚷嚷了起来。   “真是岂有此理!”   “身为百工,不就应当好好为吾等士伍做器具么?里正有令,他怎敢不做!”   里正见群情愤慨,时机差不多了,便举起手煽动道:“汝等且听我说,几代人来,夕阳里的乡亲,便如同一家人一般,腊月祭祖在一起,乡饮群聚时,也是将各家食物拿出来分食。但凡有好东西,皆应与里中众人同享!这就是里中早就定下的规矩!”   “对。”   “没错!”   众人纷纷附和,虽然这所谓的规矩,早就没人当回事了。   “可如今,衷和橼却不愿意交出此物,不愿让里中诸女舂米省点气力,纵然我是里正,也拿他们无可奈何。既然我不能说服他二人,还望汝等与我同去,好好劝劝他们,让衷将此物交出来,若真的好用,便让橼为每家每户都打制一个,何如?”   “里正所言甚善!”众人一听里正是想让各家各户都用上那好东西,顿时高兴了,纷纷赞成。   于是乎,不多一会,衷家外面,昔日空荡荡的半亩桑林已挤满了人,地面被踩得一片狼藉。还有人踮着脚,越过墙垣往里面看去。   更多的村妇,则是在外面嚷嚷了起来:   “衷,你出来说句话!”   “那舂米能省力省时的器物是不是真的?”   “橼,若真有此物,你身为百工,为何不为里人打制?”   衷家的木门紧闭,里面的人也一言不发,只是隐隐有小孩的哭声传来……   ……   看着衷一家子被堵在门内,遭到里人逼问,夕阳里里正心里别提多舒畅了。   里正虽然小,却也是一里之长,负责掌管户口、检查非法、催纳赋役之事,平日里谁见了他,不得恭恭敬敬的朝他作揖?   可自从那黑夫去县城服役,立功得爵归来后,他们家就越发高傲,不将自己放在眼里。黑夫那个小竖子,平日里在路上遇见别人,都和善地打招呼,唯独见了里正,竟是头都不想点一个,此子真以为自己得了公士爵,就了不起了?   因为黑夫让家人三缄其口,在事成之前不要透露他要做亭长的事,所以包括里正在内,里中众人统统不知……   里正与衷家兄弟本来就有些仇怨,他都已经想好了,等到今年春耕,衷和黑夫再来借牛时,定要他们知道,这里中,到底谁说了算!   但机会比里正预想的要来得快,前两天,他的妻子去里北串门时,传回来一个消息:工匠橼的妻,也就是黑夫的姐姐浣,跟邻居闲聊时说漏了嘴,夸口说橼帮黑夫、衷做了一个可以用脚踩踏的舂米器具,可以将舂谷子的时间节省一半,而且还不费力……   里正有些不信,但拗不过妻子的唠叨,今日他便去了橼家,想问清楚此事。   谁料橼却支支吾吾,明显心里有鬼!   里正疑虑之下,便假装去如厕,摸到橼家后院,竟真的看见了一个酷似桔槔的舂米器具!   这下橼百口莫辩,里正勒令他为自己造一个相同的,后日送到家中去。谁料这橼也够狠,当场拒绝了里正,还将那东西给砸了!然后就带着他妻、女,跑到衷家去了……   里正未能得逞,气急败坏之下,便有了今日这一幕。   他自己得不到,便假装公允,要让这衷一家老小难看,遭到全里人的敌视!   “看你家以后要如何在里中立足!”   正当里正得意洋洋地看着衷家被围时,田典过来了,他低声奉劝里正,说今时不比往日,衷的弟弟黑夫可不是好相与的人,在全县都有名声呢,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千万别把事情做绝了!   “我就做绝又如何?”   里正不忿,他本就是个倔强的小地主,为家族曾经“士”的身份骄傲,心心念念要维护自己在里中的地位。   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再是一个舂米器物的问题了,而事关到他在里中的威望。若是连一个小小的百工都敢违抗他,连衷家兄弟都收拾不了,他还怎么当这个里正?那个爵位比他高的里监门老头,可随时都觊觎着这个位子呢!   所以里正一意孤行,对田典道:“休要再劝,我今日,定要让衷家低头,乖乖将那器物献出来!”   田典摇了摇头,离开了,临行前说,这件事,他会两不相帮。   “乃公也不需要你帮!我才是这夕阳里一里之主!”   看着田典懦弱的模样,里正十分鄙夷,他继续说着些煽动里人的话,让他们对衷家怨气更甚,好似衷家不将那器物交出来,就是欠了他们一般。   乡里生活就是这样,地方小,抬头不见低头见,摩擦就多。邻里之间,虽然平日里和和气气,可一旦你家有了我家没有的,我想要你拥有的,便会导致嫉妒、羡慕。   自从黑夫回来后,衷家的日子蒸蒸日上,不仅新修补了门、墙,每隔几天还能吃上点鱼、肉,更为了保住踏碓的秘密,这些时日都不邀约邻居去家里坐了……   慢慢地,周围的邻里,便对衷一家子有了点意见,各种情绪开始酝酿,背地里说他们家高傲、瞧不起人的可不少。如今再被里正添一把火,那些丈夫儿子出门,留着一人在家舂米的没见识村妇,便很愿意跟着里正来看热闹……   更有人恶意地朝他家崭新的门上扔泥块,宣泄着嫉妒。   见差不多了,里正便假惺惺地阻止了众人,他分开人群,扬着高傲的头,站到了最前排,叉着腰,大声朝衷家嚷嚷道:“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他知道,那黑夫虽然是个狠角,但今日却不在家。   至于衷?呵呵,里正是看着他长大的,衷从小到大,就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在战场上伤了腿后,在人前更多了一分卑微,凡事都不会争执,处处都会忍让。以往里正在借牛、借农具、分田上难为衷,衷也只是无奈地笑笑,不敢有什么意见。   所以里正笃定,衷一定会向自己低头!   他话音刚落,衷家黑漆漆的木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衷一只脚跨出了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内,左手扶着门,右手则掩在身后。   他看着外面黑压压的乡亲,看着趾高气扬的里正,脸色有些发白,那条在门槛内的伤腿,好似在微微颤抖…… 第0054章 衷   “都怪我,我不该多嘴多舌,让邻居知道了此事。”   橼靠在门上,一言不发,他的妻子,也就是衷的妹妹浣则哭哭啼啼,拉着衷,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了出来。   现如今,里正已经带着数十人,将他们家的门堵着水泄不通,还不时有人踮起脚尖,往里面眺望,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村妇。   而那些或义愤填膺,或幸灾乐祸的呼喊,更是不绝于耳,震得衷耳廓疼……   衷叹了口气,回过头,他的一对儿女年纪还小,被这阵仗吓得大哭起来,母亲连忙将她们抱在怀里,捂着他们的耳朵,说不哭不哭……但这微弱的安慰,依然挡不住那些将瓦片都震得发颤的高呼:   “衷,你倒是出来说句话啊!”   “怎么如此磨蹭?快些出来将事说清楚!”   衷从来都不是一个喜欢出头的人,这个月来,更是放心地将家中大梁交给了仲弟黑夫。看着黑夫让家里的日子一点点变好,看着原本不懂事的三弟惊也步入正途,衷就觉得,自己这个做长兄的,这些年的辛苦没有白费……   可现在,他的两个弟弟,一个去了匾里,这会或许正在专心诵读律令。另一个拎着铜斧去山上砍柴,出门前吹牛说要背一个月的柴火回来。   就他那小身板,行么?   衷摇了摇头,现如今,家里就只剩下他,还有比他更老实巴交的橼了。   “良人……”   衷的妻子葵战战兢兢地走过来,用带着哭腔的语气道:“若是实在没办法,那便答应里正罢,只是一个踏碓,就让里正,还有全里的人也用上,又如何呢……”   她自从嫁给衷之后,里正一家就愤恨在心,近几年,这种报复越发明显。葵实在是有些害怕了,甚至会惭愧地想,全家的困境,都是自己招来的。   “没错。”   浣也擦了擦眼泪,抓着衷的胳膊道:“伯兄,虽然答应了仲弟,不要将此物给外人看,但事到如今,也实在没法子了,还是先交出去吧。橼已经将家中那个砸了,也算对得起仲弟,可现在,是实在拗不过了。外面那么多人,都是乡里乡亲,若是执意不给,往后他们会怎么看吾等,恐怕在这里中,再无法立足了……”   听着妻子和妹妹的劝告,衷点了点头。   外面又传来了里正的高呼:“衷,你若是再不出来,吾等就要自己进去了,到时候惊吓到了你母亲、儿女,可休怪吾等不讲同里情面!”   葵和浣顿时脸色惨白,衷则是眉毛微微一皱,随即又恢复了往日的平和。   他回过头,看了一眼惶恐的母亲,哭泣的儿女,又对妻子、妹妹挤出了一丝笑。   “我这就出去,葵、浣,汝等带着母亲,还有阳、月、辰进屋里去,关好门,别怕,不会出事。”   等到妻、妹带着老母幼儿躲到屋内,死死关上门,衷这才叹了口气,他挥了挥手,叫橼从门上让开,他亲手打开了这薄薄的木门……   吱呀呀,门开了,衷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只脚还留在门槛内,左手把着门,右手则掩在背后。   他抬起头,看到了外面熟悉的桑林、道路,都被里中众人站满了,黑压压怕有几十人,大多是认识的面孔,可此刻,他们的脸嘴却显得那么的丑陋陌生。   而里正,就站在那群人中间,双手插着腰,趾高气扬,他看到衷开了缓缓打开了门,顿时面生得色。   “衷,我就知道你会出来……”   衷是个不愿意出头的人,平日里,即便是有目光聚焦在他身上,都会让他感到尴尬。   他知道,此刻此刻,自己的脸色,肯定一片惨白。   衷没敢再看众人,而是偏头看了看门。   自家的门扉早已不是一个月前的破旧了,仲弟回来后,便和橼一起找了好木材,做了一扇结实的木门。又寻来漆,兄弟三人花了半个时辰,将上面涂得黑光油亮,看上去十分体面。   这门好像他们家一样,被装点一番后,焕发了新生。   可今天,却被外面那些无德的人扔来土块,又将木门染成了大花脸。   衷有些心疼,他伸出手,掸去门上残留的泥土,又咬了咬牙,狠狠地砸了自己不住颤抖的伤腿一下!让它别害怕!   “汝等平日里辱我,欺我可以,但想要辱我家门,惊我家人,休想!”   而后,他便用力将木门全部推开!   当门扉大开后,里正,还有门口所有人都看见,衷的另一只手里,亮出了一把劈柴的柴刀!   ……   “衷,你这是要作甚?”   里正看到了衷手里的武器,变了脸色:“吾等好说歹说,你就是不愿意将那器具拿出来,与全里的人一同共享?你怎如此小器!”   共享?对于衷而言,并不困难,但仲弟曾悄悄与他说过,说家里的踏碓,或许可以再得一次功勋赏赐,从而让全家的生活更上一个台阶。   衷不懂这些,但却相信了黑夫的话,就好像他们之前从未做过“年糕”这种食物,但在黑夫指导下,齐心协力做成后,味道还真不赖。   这件事也是一样,他只需要信任弟弟,替他守着秘密就好。   可现如今,消息泄露,里正煽动邻居,仗着人多势众,用“与里人分享”来要挟他,逼他将踏碓交出去。   衷很清楚,一旦让这群人越过门槛,拿走了踏碓,那仲弟要做的事情,恐怕是没戏了。   若是等仲弟回来,发现家中一片狼藉,踏碓被人夺走,老母幼儿都被吓坏,衷当如何向他解释?   他这个做伯兄的,还有什么颜面再说“安心在外”?   想着这些,面对里正的质问,衷张了张嘴,终于有了回应。   “里正!”   衷很久没在这么多人面前大声说话了,他的声音有些变音,带着几分嘶哑,但却让所有人都听的分明。   “既然你如此喜欢共享,莫不如将你家那些耕牛、农具、田奴,也拿出来,让全里的人分享?为何偏要来夺我家的器具?”   一句话,里正愕然,里民们也面面相觑。   这还是他们认识的那个,老实、懦弱、跟人说话都不敢大声的衷么?   里正当众被衷抢白,面子挂不住了,便大怒道:“衷,不想你竟如此顽固,看来你是想让吾等自己进去拿了!”   言罢,在里正的命令下,里正家的几个田奴,便朝前走去。   衷指着他们,大声警告道:“我看谁敢!”   “他是个废人,能做什么?冲进去!”里正在后不断催促。   数人齐齐走来,衷不由得后退了半步,在迟疑之后,却又上前了一步!   他努力回想着,那天帮仲弟背诵律令时,看到的那句话,让他印象深刻的话……   就在那几人就要摸到门边时,衷单手高举柴刀,朝着面前的空气猛地劈了下去,同时大声喝止道:   “律令有言,无事入人室宅庐室者,主人其时格杀之,无罪!我看谁敢上前!休怪我手里的刀不认识乡里乡亲!”   这时候,他身后的橼,也拎着一把小铁锤迈出门槛,八尺大汉与衷并肩站立,对那些人发出了一声怒斥!   那几名田奴被吓退数步,回头看着自家主人,想确定这话是不是真的……   里正也愣住了,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众人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爽朗的大笑。   “哈哈哈哈!”   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同霹雳的怒喝!   “伯兄说得好!无故私闯民宅者,格杀无罪!我看谁敢不经同意,迈进我家门槛半步试试!”   ……   PS: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二年律令·贼律》 第0055章 肉得烂在锅里   伴随着惊雷般的吼声,围在衷家周围的里民们,自发地让开了道,一个青年穿过人群,大步走了进来。   他是跑回来的,额头有点点汗珠,眼神冷酷,扫向任何敢挡在他前面的人,那柄短剑已经捏在手里,只是尚未出鞘……   但哪怕如此,黑夫的到来,也足以让里人们胆战心惊。   听说他能以一敌三,打得贼人抱头鼠窜。   听说他能空手夺白刃,倘若那柄短剑出鞘,又将如何?   众人心生畏惧,自觉地退到一边,让黑夫畅通无阻地,走到了里正面前!   里正也不自觉地连退数步,面色骇然,却发现黑夫当他如空气一般,径直走到了家门边,朝衷重重行了一礼。   “伯兄,弟回来了!”   黑夫曾经想象过事情会发展到怎样的地步,甚至都做好了踏碓被人夺走的打算。可他万万没想到,此时此刻,他这看上去懦弱老实的长兄,却爆发了久违的血性……   黑夫在诵读律令时得知,比盗桑、撬锁严重的是,如果胆敢不经招呼而入人庐舍,私闯民宅,那么闯入者的命运将变得捉摸不定。   因为《贼律》说:“无故入人室宅庐舍,上人车船,牵引人欲犯法者,其时格杀之,无罪。”   “其时”就是即刻,当下,马上动手,强调进行时和在场感,相当于给予主人无限防卫权!   衷大概是在帮他背诵时记下这句话的,但律令允许是一回事,面对里正煽动众人逼门,能勇敢地站出来拦下他们,又是一回事。   衷做到了,他言而有信,当黑夫不在家时,他是家中的梁柱,用并不高大的身躯,护卫着这个家的安全。   “回来便好,阿母她们都没事。”   衷笑了笑,方才那么用力地疾呼,他只感觉自己的气力都在那一刻抽空了,此时的他有些站不稳,直接坐在门槛上。   果然,这种事情,还真不适合自己来做啊,还是交给弟弟来收拾吧。   “伯兄放心,此事,就交给我来处置!”   黑夫对着兄长再拜,起身,目光扫向众人。   “二三子皆是夕阳里邻居,过去十余年间,黑夫自问没有怠慢过诸位。但今日,汝等却来围我家门,逼迫我长兄,恐吓我老母、幼侄,欲夺我家财物,这又是何故?”   里人们尽皆默然,心生惭愧,都在躲避着黑夫的眼睛,同时将头转向了里正。   里正则脸色僵硬,勉强说道:“黑夫,吾等只是来劝汝兄,将那舂米的器物拿出来,让大伙瞧瞧……”   黑夫毫不客气地打断了里正的话,大声说道:“此事缘由,我已知晓,明白邻居们并非存心要与我家为难,而是信了小人怂恿。”   他瞪了里正一眼,指着自家门槛道:“黑夫将话放在这里,若是二三子就此止步,各自回家去,那我就当没发生过此事,今后,吾等还能继续做邻里!”   “若是不识好歹,敢越过我家门楣半步者,那就是我!湖阳亭长黑夫的仇人!”   “湖阳亭长!?”   众人闻言,更是又惊又惧,这黑夫什么时候做了亭长?他们怎么不知道?   里正也睁大了眼睛,斥道:“黑夫,你竟敢冒充官吏,你可知这是何罪……”他指派着自家的几名田奴:“快,将这个冒充官吏的大胆恶徒抓起来!”   田奴畏惧黑夫凶名,无一人敢上前。   “老夫可以作证,黑夫这亭长,可不是冒充的!”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回头,却见里监门和惊一同回来了,他们还搀扶着一位穿着帛服,头戴版冠的老者,有眼尖的立刻认出来了,这不是匾里的阎老丈人么!   “阎君怎么来了……”里正也认识阎诤,连忙赔笑上前……   阎诤却满脸嫌弃,抬起鸠杖,让里正止步。   “黑夫已经被县里征召为湖阳亭长,腊月初一通过考核便可上任,这半个月来,一直在随老夫修习律令,夕阳里正,汝等竟都不知道?”   此事被阎诤证实,这位老人德高望重,众人不敢不信,更是面面相觑,脸色煞白。   和一个公士结怨,这没什么,可若是被一位亭长记恨上,那就大为不妙了!   “竟真有此事……”里正慌了神,似乎想起了那一日,黑夫在田地边对他说过的话……   若黑夫真能当上亭长的话,这官职,岂不是比他都大了?   那自己之前几度难为他们家,如今更是撕破脸堵在其家门外,岂不是彻底结下了死仇?   阎诤虽然不是本里人,但他做过乡三老,极得众望,斥责起里正来,是一点都不留情面!   “身为里正,本该治理地方,使里民和睦,邻居无事,你却肆意煽动众人哄闹,甚至还想不经允许,入他人庐室,夺其财物,虽然未遂,但却有欲,在我秦国,有欲便是犯罪!”   阎诤将鸠杖往地上重重一敲,敲得里正心里拔凉拔凉,冷笑道:“我看你这里正,是做到头了!”   “这……”   里正顿时面色煞白,扶着桑树,几欲站立不稳。   阎诤在那边怒斥里正,在场众人也都懊恼不已,后悔一时头脑发热,竟陪着里正捅了马蜂窝,现如今该如何是好?   黑夫看着众人面生悔意,虽然知道他们多是被煽动来的,但对这些人,他心里仍有几分暗恨。   但衷又在后面拉了拉黑夫,说这件事,还得有个首尾,不然今后自家在里中的处境,还真有点尴尬。   “毕竟是乡里乡亲,你是知道母亲的,她也不愿事情闹得太难看。”衷依然心太软,总喜欢在邻里争端时选择原谅。   黑夫虽然有几分不愿,但叹了口气后,还是听了大哥的话,他压下心里的火气,走到众人中间,高声道:“诸位乡亲!”   所有人都静了下来,看着黑夫。   “其实我家中,的确有能使舂米事半功倍的器物,其名为踏碓。之所以秘不示人,并非我不愿意与乡亲邻里们分享,是因为,黑夫不想此物仅仅用于一家、一里、一乡,而打算使其泽被一县、一郡乃至于全国!我打算将踏碓带到县城,交给县工师!诸位放心,不出半月,此物定能流播全县,黑夫在此保证,咱们夕阳里,将是用上它的第一个地方!”   “黑夫胸襟宽厚!”   “黑夫是真心替邻里着想啊……”   “不错,吾等真是羞愧,还望黑夫亭长勿要怪罪。”   众人闻言,纷纷出言叫好,言语中满是恭维。   里监门老头也拊掌赞叹,还大声说道:“此去县城路途遥远,踏碓又重,黑夫亭长,不如便用我家的牛车吧!”   “里监门家的牛太老,黑夫亭长,还是用我家两匹马架辕吧。”   这时候,田典也闻讯赶到,他早已忘了对里正说的“两不相帮”,开始陪着笑,和里监门争相讨好黑夫……   这还是外地的亭长,管不到夕阳里,若是本地亭长,更可算作他们的上吏,官大一级压死人,可以对二人五吆六喝呢!   至于那六神无主的里正,此时早已带着田奴、妻子,灰溜溜地逃回家去了。   这一次,里正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但颜面扫地,从今以后,这黑夫家一门两公士,还出了个亭长,或将取代里正,成为里人最不敢惹的人家……   这些,里正都已经不关心了,他担忧的是,有了阎诤为其背书,那黑夫肯定会在县里狠狠告自己一状!民告官有些困难,但官告官就不一样了,自己这个里正,还能当多久?   ……   另一边,里人们纷纷围着黑夫,对他连声恭喜,又搓着手,磕磕巴巴地说了许多抱歉的话,甚至有刚回到家的男人,按着自家不懂事瞎起哄的妻子的头,让她们下跪朝黑夫和衷赔罪。   总之,众人都将今日之事,都推到了里正头上,希望黑夫不要记恨自己。   黑夫没有过多理会众人,他感谢了里监门和田典的好意,答应用田典家的马,套着里监门家的车子,去县城一趟。这二人还争先恐后地为他办了“传”,里正无法理事之时,两位里中佐吏也能为人开介绍信。   此时此刻,二人已经当那里正已被撤职了。   而后,黑夫便让惊和橼去将踏碓搬出来,自己则对阎诤下拜行礼,他也没把握能请动阎诤,这一次,自己又欠了阎氏一个大人情。   “今日多谢夫子相助,不然哪有那么容易就喝退了里正,又让里人散去。”   “弟子有危难,师长当助之,不过今日之事,你处置得十分妥当,有几分为吏风范了。”   阎诤捋着胡须夸奖一番,又严肃了下来:“不过黑夫,你当真要去县城献上这踏碓?老夫与你说的事,你可还记得?”   “黑夫铭记在心。”   黑夫笑道:“所以此去县城,我只是去面见主吏掾,参加官吏考核。至于献踏碓的人,不是我,而是我家姊丈,他是百工籍贯。”   阎诤了然,哈哈大笑起来,挥了挥手,让黑夫有了消息立刻告知他,然后就在家中隶妾的搀扶下离开了。   一旁搬着踏碓出来的橼则闻言一愣,问道:“我也要跟着去?”   “姊丈,这踏碓从头至尾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不去,谁去?”   说着,黑夫便笑着搭了把手,将沉重的踏碓搬上了车舆,同时在橼耳边说道:   “上好的肉,与其便宜了外人,还不如留在自家釜中!这踏碓若真能换来赏赐,姊丈,就当是小弟欠你和阿姊的成婚礼物了!” 第0056章 我有急事先走了   安陆县工师名叫“适”,适,适合的适,削足适履的适。   他家原本是宋国商丘皮匠,据家里的老人说,百多年前跟着墨家入楚,不过那都不重要了。入楚后,他们家世代为楚国鄂君制作皮革,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制作甲革再合适不过。   待到秦国夺取江汉,设立南郡后,他们家又入了百工籍贯,食于官府。因为秦国在手工业上也设立了奖惩制度,他们家制造的甲革上佳,连续三年被评为“最”,于是赏爵为公士,从此之后,便有了高出其他匠人的地位。   到适这一代,爵位已经传了三世,还屡次立功,从公士升到了不更,适也由此当上了县工师,虽然只是个两百石吏,但也是匠人可以遥望的极限了。   到了他这种地位,早已不需要亲自动手切割皮毛,制作甲革,但工师适每天的工作丝毫没有减轻,县工师相当于后世的县工商局、矿产局几个部门合在一块,要管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   他首先要管好的,便是安陆县各个官营作坊。   安陆县是大县,上万户衣食住行,所需甚大,所以工坊众多。   有他家的老本行攻皮之工,每天处理云梦泽周边运来的野兽皮革,亦或是从各乡、里收集来的牲畜皮革。需知,就算里中厩苑的牛死了,这头牛身上的肉、皮、筋、角,里人也不得自取,而应该统统上缴官府,官府会将那些肉公开售卖,皮革交给工坊,将其硝制刮摩。这些皮革大多数被切割成甲片,再编缀成甲衣,源源不断地送往武库储存,待到战时装备在县卒身上……   除此之外,还有制作车、船的攻木之所;冶铸农具、兵器的攻金之庐;以及制造各类大小陶器、量器的搏埴之工……   在这些官营作坊里干活的人,除了一般的工匠籍贯外,还有不少工隶臣、工隶妾,多是犯罪被罚为奴隶,分配到工坊里干些挖矿、刮皮的苦活脏活。   腊月初一这天平旦刚过,安陆县城还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中,工师适便已经起床,先去巡视了工坊,看看那些匠人、隶臣是否准时动工了。   容不得他不上心,因为前几天,郡上新下达了来自咸阳的命书,要求南郡各县今年增加甲衣、盾牌、兵器的制作,比往年产量翻了整整两倍!   工师署的人纷纷猜测,在边县制造如此多的甲兵,大王恐怕是要对楚国用兵了吧,不是今年,就是明年!   事关军备,工师适犯起了愁,产量他可以保证,可关键在于甲胄的质量、兵器的大小,要达标实在有些困难。   去年南郡派人来检查时,他就因为工坊制作的兵器不符合标准大小,被罚了二甲,八千多钱就这么没了。今年郡上的要求更加严苛,工师适不得不催促各工坊加班加点。   所以工师适在巡视时,便苦口婆心地对众工匠说道:“律令有言,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必等也!汝等治器,尤其是兵器、容器,务必大小相等。每件器物上都有制作工匠之名,再有不用心,让郡上查出大小不合者,本工师一定追查到底,严惩不怠!”   最让工师适上火的,就是这项规定了,秦国的工匠,必须根据咸阳划定的固定标准来铸造器物。   比如说当地用来量米的陶升,你得按照咸阳那个传了百余年的“商鞅方升”为模板制造,以十六又五分之一立方寸的容积定为一升。当南郡来的官吏检查时,安陆的方升,其误差,上下不得超过5%,否则就是违规。   兵器更是如此,做弩机时,要做到安陆县和竟陵县不同工匠制作的不同悬刀大小一致,都可以安到江陵县制作的弩身上……   工师适不知道,后世有人将这种严苛到极致的工艺叫做“标准化生产”,他只知道,若是连续三年都有不合格的甲兵出现,他这个工师就做到头了。或许爵位都要被削,继续干家族的老本行,磨刮皮子去……   所以,当工师适回到官署所在的院子里,尚未脱下厚重的冬衣,就听到外面有人来献“舂谷神器”时,他是很不耐烦的。   “又有乡下匠人来献宝?”   秦国奖惩严明,所以那些乡下的小工匠,常希望献上的东西能得到奖赏,比如免除一次更役,亦或是赏钱数百。不过穷乡僻壤的人,往往稍微得了一样东西就当做宝贝,其实平平无奇,工师适已经见多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送来的,都是“和氏璧”?   和氏璧的故事,在南郡流传甚广,那是发生在几百年前楚国的事情,楚国人卞和两次献璧,都被认为是假的,遭到刖刑,两只脚都没了。到了第三次才被接纳,由此才有了天下至宝和氏璧……   但秦国不是楚王,只要来献器物的人没有做超越自己本职的事,不论好坏,都得接下。然后再和颜悦色地告诉他们,这东西没用,得不到什么赏赐,汝等哪凉快哪呆着去……   所以,工师适纵然不想见,但还是让人将那两名来自云梦乡的献宝人带了上来,无非是浪费半刻时间。   不多时,便有二人扛着一件器物进到工师官署的院子里来,惹得院子里的众吏员瞩目。   走在前面的是一个七尺半的青年,头顶褐帻,穿着皂色麻布衣裳,显然是个公士。后面的人则身高八尺,看他打扮,大概是个士伍或者工匠。   来到跟前后,将手里的东西一放,那公士娴熟地朝工师适下拜行礼:“云梦乡夕阳里公士黑夫、匠人橼,见过工师!”   一旁的橼也学着样子,笨手笨脚地下拜。   “黑夫?”   工师适对这个名似曾相识,旁边的文吏则告诉他,这就是十月份时因为力擒三盗而出名的猛士。   “好壮士!”   时人重勇士,工师适少不了也要称赞一句,对他们二人的态度也好了一点,便让他们进屋,在检查完二人的验、传后,开始耐下性子,听黑夫介绍起他们带到县城的那器物来……   “小人敢言于工师,此物名为踏碓,乃是我姊丈偶然做出的……”   听完介绍之后,工师适不由生疑,从古至今,舂米都是靠着一双手,而面前这二人却说,可以用脚踏木杆的方式来舂,还更快捷省力?   “此物当真能让舂米事半功倍?”   “工师请看,这是我替姊丈做的记录。”   黑夫掏出了一块木牍递过来,工师一瞧,却见上面密密麻麻写着这半个多月来,每日用踏碓舂米的记录。每一次,黑夫都看着日头,舂半个时辰左右,而舂得的谷子,从5斗到7斗不等,有一次甚至舂得了8斗!   县工师越看越惊讶,一来是惊讶黑夫记载得如此缜密,仿佛一切都在他的计划之内。二是在怀疑,这踏碓,当真能半个时辰舂这么多谷子?   秦国官吏注重实效,县工师也没有多废口舌询问,一声令下,两名小吏就带着几个工隶臣上来。   “抬到县仓去!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他的工师官署比不了县丞、县尉专属的气派官衙,仅有一个小院,几间屋子办公,院子后面就是县仓。   县仓处不仅有现成的石臼,堆积如山的粟、稻,还有近百名服“舂”刑罚的隶妾官奴,负责舂谷。   黑夫又站出来提建议了:“工师,最好让两个身高、气力差不多的隶妾同时用踏碓、杵臼舂谷,这样差别明显些。”   “有道理。”   工师适点了点头,采纳了他的意见,又说道:“汝二人也一同去县仓,教那些隶妾如何使用,一切自有分晓。”   黑夫面露难色:“还未告之工师,黑夫此次只是陪同姊丈来的,我还有急事,得先走一步……”   “放肆!”工师适有些不快:“既然来此献上器物,自当等到结果出来,你能有何事如此急切?难不成,是急着去做吏?”他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今天是十二月的朔日,正是开始选拔各级官吏的日子。   巧了,黑夫还真是急着去面试做官。   黑夫无奈地点了点头,指着墙那边道:“工师,我不走远的,就在隔壁官署。”   工师适愣了:“隔壁的院子,乃是本县主吏掾治事之所,你莫不是真的要……”   黑夫笑道:“然也,我被县里征召,奉命受主吏掾考核,看是否能胜任湖阳亭长一职,考核就在今日,还望工师体谅。莫时将至,我当真要先走一步了!”   ……   PS:“县、都官、十二郡免除吏及佐、官属,以十二月朔日免除,尽三月而止之。”——《秦律十八种·置吏律》   “为器同物者,其大小、短长、广袤亦必等。”——《秦律十八种·工律》,恩这就是网上秦朝“标准化生产”的文字依据了,至于到底算不算,读者们自行判断哟。 第0057章 赤帻   俗言道,民以食为天,国以粮为本,在秦国,关中咸阳专门设置了“治粟内史”,来管理全国仓禀粮食,据说咸阳仓积粮十万石、栎阳仓积粮二万石。   而地方的县,也都设立了粮仓,由“仓啬夫”管理,和工师一样,仓啬夫秩两百石,相当于后世的县粮食局局长。   安陆县仓位于官寺区,这些圆形的储粮土仓被墙垣紧紧保护着,内外还安排了县卒巡逻,没有县令、县丞尺牍黑字的手续批准,谁也休想从这里偷拿半粒粮食!   此处大致分为三个区域,存储刍稿的刍仓、存储谷子的谷仓,还有存储去壳大米、小米的米仓。   谷仓和米仓之间,是一间长长的屋子,没有墙壁,只是顶上支着瓦棚,棚下摆着一排排石臼,旁边摆着木杵。   每一日,仓啬夫都会派仓佐吏从谷仓里取出秋后新收上来的谷子数百石,运入长屋内,让里面服刑的隶妾将其舂成糙米、精米,然后运到米仓储存。   春夏秋冬,不论寒暑,这些可怜的女刑徒都要不断举着重杵舂谷,县中官吏的食俸、前线兵卒的口粮,都是她们日复一日地舂出来的。   若不能完成工作,便不得休息,不少人干了几年,胳膊都快废掉了。难怪“舂”可以和男性服的“城旦”一样,成为最令人谈之色变的徒刑。   腊月初一这一天,众隶妾依旧一大早就在仓佐吏的斥骂下,开始了舂米的工作。作为刑徒,穿的又单薄,舂的好米自己也吃不上,她们自然谈不上什么工作积极性,只是麻木地将木杵举起、放下,举起,再放下,效率很低。好在现在是冬天,律令格外开恩,她们每日只需要做夏天时三分之二的活。   但即便如此,也得每天舂完2石谷子,得三四个时辰,最惨的是被分配舂精米的隶妾,要从早干到晚方能完工。   就在上百名隶妾一言不发,形同行尸走肉般干着活计时,一名仓佐吏却突然到来,点了两个身形差不多的成年隶妾,让她们出来。   这两名蓬头垢面的隶妾忐忑不安地出列,跟随仓佐出了棚屋,来到外面的空地上,一看可了不得了,仓啬夫、县工师两位县里的有秩长吏都在这!   隶妾们连忙下拜顿首,一个在猜测自己是不是又犯事了,面露忧虑,另一个则猜测是不是有家人来赎买自己了,喜上眉梢……   结果,她们只是被安排了新的工作,还是舂谷。   但不一样的是,仓佐和一旁的县工师等人要求两名隶妾,一人用普通的杵臼,一人则用摆在地上的器械“踏碓”。   二女无奈,只得奉命干起活来,一个高举木杵,一个不断利用身体的重量踩得踏碓的木杆一上一下……   半个时辰后,工师适喊了停,而后迫不及待地走到装米的木斗边,亲自查看二女舂了多少谷子。   “杵臼舂了3斗,踏碓舂了……5斗!”   他惊喜地抬起头,又质问两名隶妾,果然,用杵臼的那个和往常一样劳累,用踏碓的那个本也想说累,好多歇会,被官吏们凶神恶煞地一吓,才实话实说,其实并不劳累,还可以再舂。   黑夫的姊丈橼看着眼前这一幕,总算松了口气,他是个老实巴交的工匠,过去在里中,见过最大的官就是来巡视的乡中斗食吏。如今却得站在两名百石吏面前,没了黑夫在旁,他别提说话了,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不过,工师适是谨慎的,在和仓啬夫商量一番后,二人决定,再挑一对隶妾出来试试。   于是橼的心再度提了起来,死死盯着舂米的人,生怕那个用踏碓的隶妾偷懒,导致舂出的米数量少了。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了,新的结果已出,这一次,用杵臼的还是只舂了3斗半,踏碓则舂了5斗5升!   县工师心中再无疑虑,顿时大喜。   “使用生疏尚且舂了这么多,若能熟练,和那黑夫记录的一样,半个时辰舂6、7斗不成问题!”   县工师越看这踏碓越是喜欢,此物构造简单,材料随地都是,造价肯定便宜。至于使用,更是方便,一学就会,半大的小孩也能坐在上面舂米。   “此物极合我国《工律》中‘功至为上’之意,我当立刻去告诉县令!”   此物若是献上去,定能得到褒奖,县工师觉得,自己去年因为制作器物不合规格而遭受的惩罚,便可以抹除了,甚至还能积累一些劳绩呢!   县工师在那浮想联翩,一旁的仓啬夫也喜笑颜开。   作为管理粮食的官员,还有谁能比仓啬夫更清楚此物的妙用?安陆土地丰饶,并不缺谷子,但麻烦的是,隶臣妾是有限的,工作效率也低。所以经常是白米不够发了,却只能看着一大堆谷子干着急……   发俸禄时,总不能直接给官吏谷子吧?那同僚们不得黑了脸。将粮食送往前线时,也不能直接运谷子吧,难道还要让士兵们在打仗开饭前,还得先舂半个时辰的米?   如今,这个难题却被踏碓解决了。若能在县中推广开来,不仅普通农户舂米的效率提高了许多,最受益的还是公家。安陆县这上百名被判“舂”的女刑徒,全改用踏碓的话,每天能多舂多少谷子?最少一石!   仓啬夫算了算,粟谷二十斗,可舂成粟米十斗。稻谷十斗,可以舂得稻米六又三分之二斗……这么算起来,在原先的基础上,只要他想,每年至少能让县仓多舂出万余石米来!   “这可是大功劳啊,足够让我在明年的考绩里,得个全郡第一!”   仓啬夫如此想着,眼神却和县工师碰到了一起。   县工师笑容可掬:“多谢仓啬夫相助,证实此物之妙用,我当立刻禀报县令,令木工坊的匠人们赶造一批……”   仓啬夫亦不甘示弱:“应该是我谢过县工师,此物事关仓禀,在我职权之内,明显是归我管的,还是由我去告知县令吧!”   县工师脸色顿时一僵,指着一旁的橼道:“仓啬夫这就不对了,此物可是一个百工送来的,他归我管,你若要抢夺,可是越权了。”   “县工师误会了。”   仓啬夫嘿嘿一笑,手揽上了县工师的肩膀:“不如这样,此事既然与你我都有干系,莫不如一起上报如何?”   二人在那低声说话,橼却在一旁尴尬得不行,他不断回头,盼望黑夫早点完事回来,不然,待会若两名上吏问他话,他该怎么办?   果然,等到县工师和仓啬夫分赃完毕,就开始回头问他问题,可橼这个闷葫芦却瞠目结舌,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你这百工……这器物到底是不是你做的,什么都问不出来。”县工师很是头疼,不问具体点,他们如何去给橼请功?顺便也算上自己一份功绩。   正在此时,离县仓不远的一处官署院子里,发出了一阵惊呼,接着是连绵的拊掌声、赞叹声……   侍候在旁的小吏都扭头朝那边看去,在一旁分功劳的县工师、仓啬夫也抬起头来,奇怪不已。   那院子是主吏掾办公的治所,平日里安静异常,今日这是怎么了?   不多时,就有个满脸兴奋的仓佐吏走过来,告诉他们是怎么一回事。   “按惯例,腊月初一,主吏掾开堂考核官吏,方才有一个被县里征召做亭长的公士,主吏掾考了他二十个律令答问,此人居然全部答对!”   ……   “二十问全对?这么厉害!”   县工师和仓啬夫面面相觑,秦国以法为纲纪,但凡为吏者,必知法度。他们做吏的时候,也都得先过了主吏掾那关,分别考察跟自己工作有关的《工律》《均工律》,《仓律》《传食律》等。   一般来说,二十问答对十四五问,你便合格了,十六七问已是良好,十八九问已是优秀。   至于二十问全对?大概一两年才会出现一个吧。   “那人莫不是学室弟子?”仓啬夫问道,若是学了三年律法的学室弟子,还是有可能的。   “只是一个乡里公士,一个月前还不知律令呢。对了,他就是前不久擒拿三名盗贼,拜为公士,全县知名的那人!”   “是他?”   乍闻此言,县工师顿时就明白是谁了,而一旁尴尬了一个多时辰,半句话没说的橼,也惊喜地喊出了声。   “是黑夫么?”   “对,就叫黑夫。”仓佐吏说着,朝县仓门口一指:“瞧!他来了!”   众人看去,却见一名魁梧青年大步朝这边走来,之前的皂布衣已换成了绛色衣,脚上穿着一对行縢。他的发髻依然裹着褐色包布,但额头之上,却多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黑夫一路走来,两侧的斗食佐吏们纷纷向他拱手,黑夫也只是以平礼回应。   等走到县工师、仓啬夫二人面前时,他也不再像之前那样,下拜行礼,而是双手合拢,朝二人微微一揖。   “下吏来晚了,还望二位上吏勿怪。”   县工师可不敢像早上初见时那样怠慢,他与仓啬夫一起,朝黑夫微微拱手,以礼待之……   秦国亭长乃斗食吏,并无专门的官服,赤帻绛衣,正是其标志物。   此时此刻,黑夫已不再是普通庶民,在通过主吏掾考核后,他便是湖阳亭长,是一名“秦吏”! 第0058章 赴任   十二月初十,腊祭已过,天气越发寒冷,连往年不会下雪的安陆县,都落了一场大雪……   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安陆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云梦泽也结了一层薄霜,北风在湖面上呼啸而过,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虽然天气不好,但路上却仍然有些行人、车辆。安陆县城以南三十里的路上,有一辆双马架辕的马车在缓缓行驶着,马蹄上裹着防滑的稻草,车夫一边赶车一边呵出白气,他身后的车舆载满柴草,厚厚的草垛上,还躺着一个人……   却见这人裹着厚实的冬衣,披蓑顶笠,挎囊带剑,但斗笠遮不住他额头上鲜艳的赤帻,蓑衣掩不了身上的绛服。   看装扮,当是一名亭长,正是前几天刚刚通过考核,被任命为湖阳亭长的黑夫!   黑夫今天前来,却是为了赴任,算起来,他已经推迟上任好几天了。   原来,腊月初一那天,在主吏掾面前,黑夫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面不改色,震惊了整个主吏掾官署。主吏掾称奇之余,也立刻将此事报到县令、县右尉、左尉处。   如此一来,一直在说黑夫乃是粗人,不识律令,不可为吏的左尉也没了借口,只好捏着鼻子,看着县令和右尉批准了这次任命,他毕竟不是主官。   任命虽已下达,但黑夫却又卷入了一场官司,正是他状告夕阳里里正一案!   黑夫向县丞告发,夕阳里里正煽动里人闹事,欲图闯入自家庐室夺走踏碓,而里正过去几年里,对黑夫家携私报复等事,也被翻了出来。   真是凑巧,被安排来受理此案的,依然是狱掾喜,喜看到是黑夫,先是一愣,而后的表情便是“怎么又是你?”   好在这起案子没有什么波折,因为黑夫的证人太多了,从他师从的匾里老吏阎诤,到夕阳里的里监门,都站在黑夫这边,证实了当日所见之事。   至于那些被传唤的夕阳里里民,或许因为那日的事心中有愧,亦或是畏惧黑夫这个新任亭长,也纷纷说自己纯属被里正煽动才群聚闹事的,还有人作证说:“夕阳里正分配耕牛农具时偏向自家亲戚,与其有怨者往往得不到耕牛,只能自己去拉犁……”   那里正自身的确不干净,如今墙倒众人推,更是洗不脱罪名了。   最后,在证据确凿下,喜援引那篇“大秦干部行为守则”(《为吏之道》),其中的《吏有五失》,认为夕阳里里正犯了“见民倨傲,不安其职,居官善取,兴事不当”等错误,最轻也是一个渎职之罪。   但念其没有造成严重后果,且爵位是上造,可以稍微抵罪,最后只判了个“赎黥”,同时撤去里正职位,削除功爵,没收赏赐的田地……   里正这下彻底失去了地位,他花了大半家财,交了三万多钱才免除了黥面之刑,那些田奴也尽数被官府收走,以后可能要和他瞧不起的低贱里民们一起,亲自下地干活了。   这事还没完,商鞅说过,以十里断者弱,以五里断者强,基层的里吏虽小,却不可一日有缺,夕阳里还得再选一个里正出来。   一般来说,里正由当地里民推举,或是乡吏直接任命,往往是爵位最高、声望最盛、财力最强的人担当。   最后,里中爵位最高的里监门老头如愿以偿做了新里正,如此一来,里监门一职又空了出来……   让人始料未及的是,在接下来挑选新的里监门时,乡亲们居然纷纷上门,请衷做里监门!   ……   衷虽然看上去性格懦弱,但却忠厚,做事公平,能得人信任。那一日,他在家门槛的那声怒吼,让里人对他多了些敬意。   再加上对黑夫亭长的畏惧,一些里民们做出了讨好黑夫一家的举动,于是衷就这么被推到了这个位置上。   “我可不想做什么里监门……”   但衷自己不乐意,头摇得像拨浪鼓,他是个不喜欢出风头的人,当真不愿意为五斗米而沾惹麻烦。   三弟惊则觉得,有吏作为什么不当?多威风啊!但黑夫却支持了衷,认为还是不要趟这趟浑水的好。   黑夫是如此对衷和惊说的:“里监门、伍老之类,即便里人推选,伯兄也大可不必担任,只因秦律对这几个位置要求太过苛刻,一时不慎,就会出事连坐。”   比方说,有贼入甲家,伤了甲,甲呼喊有贼,其四邻、里正、伍老都外出,没有听到呼喊。在论处的时候,四邻外出,可以不受责罚。里正、伍老即便不在,也不能免责。放贼人入内的里监门,也少不了受罚。   在秦国,做吏不仅要享受食俸的好处,也要承担责任和风险,切记,切记。   黑夫做亭长,是无奈之举,他身为穿越者,深知时代大势,就像一条朝着逆流遨游的鲑鱼,知道游到什么地方才能算安全,若不能进,则会一退到底。   而且黑夫有句话没直说:“想讨好我们家?求原谅?对不起,我没伯兄那么好的脾气,不领情!”   再说了,传达室老大爷,有什么好当的!   于是,衷拒绝了里人的推举,继续将精力放在家里那两百多亩地,以及对惊的教育上。   与此同时,黑夫的姊丈橼,也被留在了县里的攻木工坊,参与“踏碓”的制造。   原来,县工师和仓啬夫将此物献上后,安陆县令十分重视,立刻下令先造一批出来,在县仓投入使用——官营工坊可不能随便制造官府“命书”,也就是计划书以外的器物,除非是本地县令批准。   不过,本该发放的赏赐却迟迟未下。因为县令居然拿不准这算多大的功劳,便将此事连同一个仿制出来的踏碓,打包送往南郡首府江陵城,请南郡郡守滕定夺……   从安陆到江陵,隔着云梦大泽,山水兼程五百里,来回要半个多月,这件事一时半会没有定数,黑夫也懒得关注了。因为秦国坑爹的户籍制度,器物是橼献上去的,这件事与他关系不大,好在不管结果如何,便宜的都是自家人,也不算亏。   而黑夫本人,又去阎诤家拜访了一趟,感谢其相助之恩。腊月初八,匆匆过完腊祭日,安顿好家里,他便出门赴任了。   不过黑夫没有直接去湖阳亭,而是先到了涢水乡离邑,拜见了本乡负责缉捕盗贼的“游徼”。   虽然亭长是直属于县尉的属吏,与“乡镇派出所长”的游徼并无直接上下级关系,但二人职责有不少交集之处,以后免不了打交道,还是先打声招呼为妙。   为吏之道,看的不仅仅是能力,还有人情礼数。   而后,黑夫就被这场突如其来的降雪困在涢水乡邑,直到今早雪停了,才能启程。   他运气好,有辆去县城的马车答应载他同行。   和九月底时他前往县城服役,来回都得靠双腿不同,如今黑夫有了官身,头顶赤帻,身披绛衣,遇上过路的马车,随便一伸手就能拦下,再拱着手客客气气地说可否顺路搭个车?车主人八成都会同意。   于是,黑夫就这么躺在马车上,舒服地晃悠着,一路搭到了涢水乡北部……   ……   “这位亭长,湖阳亭到了。”   马车在路边缓缓停下,车夫呵气暖和着冻僵的双手,回头将迷迷糊糊睡着的黑夫唤醒。   黑夫起身一瞧,却见笔直的涂道旁,是一个高约丈余的木柱子,柱子顶上坐立着一只造型奇特的怪兽雕像,其状如狸,又似狗,黑夫叫不出名字。往下一瞧,柱子中央还钉着一块木板,上面刻了“湖阳亭部”四个小篆。   黑夫知道,这是桓表,也可以称之为华表,相传尧时立桓表于交通要道,供人书写谏言,针砭时弊用,后来就渐渐成了亭驿的标志。   越过桓表再往里,是一道土阶,一直通向几间覆盖黑瓦的土舍,那就是亭舍了……   “这就是我的亭部啊……”   黑夫这几个月里,沿途见过不少亭舍,早已见怪不怪,可唯独面前这一个,让他感到既熟悉又陌生,心中百感交集。   他的故事,从与湖阳亭长起冲突开始,又阴差阳错地来此赴任,而为了当上这亭长,当真不容易啊。   这时候,亭舍一直开着的门内,走出来两个人。他们似乎一直等在门口,老远见到马车停下,便一边走出来,一边大声喊道:“可是黑夫?”   声音洪亮,震得路边松柏上的积雪一阵摇晃,黑夫一瞧,顿时乐了。   来者也穿着绛服,腰上挎剑,脸颊两片浓密的飞鬓,额头还有个骇人的豹纹胎记。   除了他那不打不相识的好伙伴东门豹,还能有谁? 第0059章 天狗   “回程时路过湖阳亭,别忘了进来饮盏热汤。”   黑夫朝着搭了他一路的车夫拱手道谢,俨然本亭主人的姿态,这天气还在外奔波的人,都不容易。   等车夫笑着告辞后,黑夫回过身,却不防走过来的东门豹一拳就打在他肩膀上,大笑道:“黑夫,我都在此等一个月了,你怎才来?”   黑夫只感觉肩膀好似被一颗石头砸中,生疼,他取下了自己的斗笠,笑道:“家中有点事,晚了些。”   这两个月遇到的事,一时半会也说不完。   这时候,跟在东门豹身后的那名瘦小青年探出头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求……求盗,吾等,当,当称亭长……否则……”   这却是和黑夫他们一起服役的小陶,不想他也在这,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当时邀请小陶,也是顺口一说。   “否则怎样?”东门豹犯了浑,回头瞪了小陶一眼:“我与黑夫之间,还用以职位相称么?”   “还是叫我名罢,不必生分。”   黑夫拍了拍他,让东门豹别与质朴的小陶为难,随后便问起二人是如何通过应募的。   原来,虽然湖阳亭长迟迟没有合适的人选,但求盗、亭卒却必须迅速补全,没了他们,这一地治安就乱套了。   所以东门豹在十一月时,得到他母亲允许后,就去官府应募。他是公士,武艺又好,在县城里小有名气,再加上更卒演武夺魁的那段经历,没费什么波折就被县右尉任命为湖阳亭求盗。   小陶就要难一些了,他本是云梦乡人,家境贫寒,却跑来几十里外的涢水乡应募,很难不让人生疑。   好在他来的更晚些,当时东门豹已经做了求盗,在选用亭卒上有发言权。再加上小陶家几代人都靠弋射鱼、鸟维生,他虽然身板小,射箭射不远,但二十步内,竟然能达到十发九中的成绩,也算有一技之长,便被留了下来。   黑夫颔首,求盗是他这个亭长的副手,专门负责缉捕盗贼之事,相当于这个小派出所的副所长,亭卒则相当于小民警。   不过他左看右看,却没见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便问道:“季婴呢?”   季婴是他来到这个时代后,认识的第一个朋友,曾经共患难,也共过富贵,是黑夫最信赖的人。虽然平日里聒噪了点,但一个多月没见,黑夫居然还有点想念这厮。   季婴与他告别时曾经说过,家里会让他继承田亩,务农种地。不会是被家里拦下了吧?若真如此,他们“癸什”这几人若是三缺一,还是真有些遗憾。   提及季婴,东门豹一脸嫌弃地说道:“他啊,除了一张嘴外,没什么本领,武艺也不够精通,没通过亭卒应募。不过正好本亭的邮人告老,季婴是本乡人,熟悉这附近各个里的道路交通,腿脚也好使,县里便让他补上邮人一职了……”   黑夫听罢,不免好笑:“他居然做了邮人,那不得整日奔波走路?以季婴那性情,能做好么?”   所谓“邮人”,便是在乡里间递送官方文书,亦或是为前线士兵给家中送信,相当于后世的邮递员。邮人一般都住在亭内,负责亭部所辖片区的邮递工作。历史上,黑夫、惊从前线送回家的信,就是被邮人一站接一站传递回来的。   不过,季婴可没有代步的牛车马匹可用,这湖阳亭片区内的十个里,他都得靠双腿去送信,算是个苦差事,更别说这种天气了。   “此时此刻,季婴大概在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里跋涉吧。”东门豹幸灾乐祸地说道。   这时,亭舍里另外三个人也迎了上来,东门豹便为黑夫介绍了起来。   “这是亭父,蒲丈。”   一个头发花白,额头布满皱纹的老头笑着朝黑夫行礼。   湖阳亭地处安陆县南北要道,治安辖区较大,是个大亭,所以不仅有“邮”,还有“客舍”。这亭父就是管理亭中客舍的人,掌开闭扫除,迎来送往,以及亭中众人的饭食,和黑夫去服役时遇见的那个“舍人”相似。   此人虽是黑夫下属,但念他已经年过五旬,黑夫连忙扶住了他,笑着说道:“蒲丈是长者,不必多礼,我初次为吏,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还要蒲丈多指点。”   这就让蒲丈有些惊讶了,他是湖阳亭老人了,早先当过十年亭卒,又做了十年亭父,湖阳亭的一草一木他都熟悉无比,也送走迎来了好几个亭长。   这些亭长里,最惨的就是上一任,那个名叫“贞”的了。因为一时贪念,不但丢了职位,还沦为刑徒,连带着求盗、三名亭卒也搭进去了,硕大一个湖阳亭,除了亭父、邮人外,居然为之一空,是轰动整个安陆县的大案……   当蒲丈听说,来上任的新亭长就是那个将贞等人送入囹圄的黑夫时,心中是有些忐忑的。不想今日一见,黑夫却十分和气,对他的态度,比那个叫东门豹的新求盗好多了。   蒲丈心中安定了几分,也陪着笑,介绍起身后的另两名亭卒来。   那两个亭卒,一个叫鱼梁,三十岁左右,长着一对鱼唇。此人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单衣,看来家境不怎么好。所谓“鱼梁”,就是筑堰拦水捕鱼的一种设施。听蒲丈说,他是离湖阳亭最近的“平湖里”人,会时不时请假回家帮其妻捕鱼,不知是不是经常收拾鱼虾的缘故,鱼梁身上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鱼腥味。   另一个人居然有氏,听说是本乡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其名利咸,二十多岁年纪,身材削瘦,穿着一身厚实的复襦,他颔下蓄短须,绷着张脸。此人有些沉默寡言,在拱手称了一声亭长后,便束手站在一旁。   鱼梁就圆滑多了,恭维地说了一些久仰亭长大名的话,还说他从家里带来了鱼虾,专门等着亭长上任一起吃……   黑夫颔首,将二人的容貌牢牢记在眼中,他也没有过多表示,而是笑道:“先带我去亭中瞧瞧吧。”   鱼梁立刻拍了下自己的头道:“也是,外面冷,进去好说话,让我来为亭长带路!”说着帅率先朝前走去。   黑夫跟在后面,在路过“桓表”时,他指着上面那个又像狸又似狗的怪兽雕像问道:“此兽如何称呼?”   鱼梁回头,张了张嘴,似不认识;老亭父蒲丈也摇了摇头,他来这二十年了,从未关心过此物。至于东门豹、小陶,更不认得了。   “敢言于亭长,此乃天狗。”   一直绷着脸,沉默不言的利咸说话了。   “天狗?”   黑夫有些惊讶,这个看上去狸首狗身,有些萌萌哒的小兽,跟他想象中,那吞食月亮的天狗完全是两码事啊!   他好歹没乱问,而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看着利咸道:“不知有何典故,为何放置在亭部桓表上?”   “我也是听族中一位做过亭长的长辈说的。”   利咸道:“天狗,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看来这时代的种种怪兽,还是最古朴的山海经神话状态,与后世形象大为不同,便笑道:“利咸不愧是出身闾右之家,果然知道的多。”   “岂敢……”利咸没有被黑夫夸奖一句而欣喜,又恢复了沉默。   “看来吾等在这湖阳亭,要当好这一路十里的‘天狗’,御凶擒贼,保一方平安啊!”   众人连声应是,黑夫也没有多说,感慨一句后,继续向前走去,心里却琢磨开了。   东门豹和小陶是熟人自不必说,方才短短一个照面,亭中另外三人的脾性,他已有了粗略的了解。   蒲丈老成,鱼梁圆滑,都只是平俗之辈。唯独这利咸,平时沉默寡言,不知在想什么,说起话来却头头是道,据说还会识字,能读写。加上他本乡闾右利氏的背景,却不知为何要跑来做这小小亭卒,供人驭使?   恩,此人有点意思……   思索间,众人已走近亭舍。   虽名为亭,但与后世的亭子不同,这亭舍其实是一个不小的院落,院子外侧还有空荡荡的车马厩,马厩的柱子上,还用麻绳绑着一个人……   那人老远看见众人将黑夫迎入亭舍,便大声叫嚷了起来。   “是新亭长来上任了么?求求亭长,放了我罢!小人冤枉啊!”   ……   PS:《山海经·西山经》:“阴山,有兽焉,其状如狸而白首,名曰天狗,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   《太平御览》引《辛氏三秦记》载:“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其下。凡有贼,天狗吠而护之,一堡无患。” 第0060章 将阳   “求亭长放了我!”   黑夫闻声看过去,却见那人蓬头垢面,大冬天里依然穿着身短褐,被一根麻绳死死绑在马厩的柱子上。   他问一旁的众人道:“此乃何人?”   求盗东门豹应道:“这是刚刚抓回来的贼人。”   “我不是贼人!”那青年再次嚷嚷起来,虽然身子被缚得紧紧的,脖子却努力伸长,叫嚷道:“亭长,小人只是普通士伍,真是被冤枉的!”   “冤枉?”   东门豹冷笑着,举起拳头朝那人挥了挥,吓唬他道:“茅,这下雪天的,你不好好呆在家中,一个人在杨树里游荡乱逛,是想作甚?”   那个名叫“茅”的青年身子一缩,嘟囔道:“我……我是去访友……”   “访友?访的是谁?他家在何处?可否为你作证?你乃小箐里人,在杨树里无亲无故,说是访友,却不走正门,反倒于里墙外徘徊,怕不是想翻墙进去偷鸡摸狗吧!”   利咸也加入了对那人的质问中,比起东门豹来,利咸的质问就细节多了,每一句都直击要害,让茅无言以对,也让黑夫又高看了他一分。   原来,作为乡下的片警,亭部属吏每日的职责之一,就是在所辖片区内巡逻。如果发现有健壮男子到处游逛,不事生产,就要盘问其身份。若是被盘问者面露惊恐,返身逃跑,甚至可以马上收捕!   今天早上雪停之后,求盗东门豹和亭中的几人商量着,觉得每逢入冬,盗贼就会增多,所以便与利咸、小陶二人出去巡逻。   果不其然,在湖阳亭部东面的“杨树里”,他们发现了鼠头鼠脑的士伍茅,正在一段坍塌的里墙边徘徊。东门豹大呼质问,茅竟拔腿就跑,他们便追了上去,跑了几百步后,将其擒获,带回亭里关押起来。   “这位求盗,你长相凶恶,声音又大,我还以为你是盗贼呢,哪能不跑?亭长,我当真没有为盗,放了我罢。”茅依然在狡辩,苦苦哀求。   不过众人已经不理会他了,此人形迹可疑,就算不是贼,最少也是个“将阳罪”,即游荡罪,是万万不能放的。他们开始商量,什么时候押去县城,或者乡上。   要知道,亭部虽然有缉捕盗贼的责任,却没有审判、行刑的权力,顶多简单询问几句,临时收押一两日,便要转移到县、乡去,交给令吏或乡啬夫审理。   过去月余,类似的案件本是东门豹和三名亭卒商量着定的,既然亭长已经来上任了,此事自然就由黑夫抉择。   黑夫抬头看了看隐在云层中的日头,回到这时代后,他渐渐地也有了前世时,那些乡下老人才拥有的,看天知时的技能。   “现在已过下市(17点),不管送去县城还是送往乡邑,都有些晚了,天雪路滑,夜里容易出事,还是明天一早,再押送出去罢。”   说着,他又问道:“亭中是否有犴狱?”   小陶正要作答,鱼梁却抢着道:“有,就在前院!”   黑夫点了点头:“汝二人将其押过去,关起来罢。”   “唯!”   犴狱,就是亭舍里的临时拘留所,黑夫见茅的胳膊、腿脚冻得通红,又加了一句:“多给他些稻草抱着睡,夜里别冻死了。”   ……   等到茅被鱼梁、小陶押下去后,黑夫才在蒲丈、东门豹、利咸三人陪同下,继续熟悉亭舍的各个区域。   迈入简陋却结实的院门后,却见里面有前后两个院子。   紧邻前院门口的,有左右两塾,也就是两间小屋。左屋是蒲丈的住处,有一矮榻。蒲丈作为亭父,不管擒拿盗贼,只管迎来送往,他得在门边守着,遇上有路过的人来借宿,亦或是官吏出差来就食、喂马,他都得招呼着。   右屋则只有一个坐垫,一个小案几,旁边还挂着一个小锣,对外开了个窗,坐在这里,可以将道路情况一览无遗。   蒲丈介绍道:“我只是夜里管门,白天时,还得有一亭卒在此看着道路,有车马、行人过路,就过去询问一番。若是遇警,当立刻敲锣。”   亭者,停也,跟后世的公路设卡类似,维护道路治安,排查来往行人,这也是亭舍的基本功能,黑夫几次来回县城,都会被沿途亭舍拦下询问,早不陌生了。所以在秦国,除非你大晚上摸黑赶路,不然的话,每走一段,就会被查一次身份证。   唉,可怜的商君,当年出逃时肯定一路避着亭舍,在蒿草间艰难跋涉,不知对亲手设立的制度,他是怎样的心情,老怀大慰?追悔莫及?   进了院子内,其左侧房间是茅厕,茅厕边上,就是拘留人犯的犴狱。   黑夫过去瞧了一眼,犴狱地方狭小,靠近后有一股难闻的尿骚味,士伍茅颓然地躺在稻草里,或许是饿得没力气了,此时不再嚷嚷。   这人可能是走投无路想要行窃未遂,起码也会被判个将阳罪,等待他的,或许是一到三年的劳改,安陆的土木工程队伍里,又会多出一个劳动力来……   小陶和鱼梁将犴狱的门锁好后,又被黑夫打发去门口看路。   黑夫再绕到院子右侧,则是放置兵器的房间,亭长是可拥有武备的武吏,这个房间里有矛、戟、弓、剑,戈五兵,以及两件甲衣,若是向县里申请,甚至还能分到军队制式兵器:弩。   黑夫没有急着查看武器,他的注意力被前后院中间,那座竖立的小亭楼吸引住了。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不用旁人介绍,黑夫心中便已了然:“安陆县虽然多年无战事,可毕竟与楚国鄂地邻近,两年前,还有过一次全郡备警。所以,亭舍当有御敌据点的功能,难怪院子外面,还挖了一圈壕沟,若是两国开战,有楚兵渡江游弋至此的话,我少不了也要闭门御敌,然后点燃亭楼的烟火,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   绕过亭楼,就是后院,后院比前院大多了,院中是一棵叶子落光的桑树。左边一溜平房,便是招待过往出差官吏的客舍。右边也是一排厢房,黑夫和求盗、亭卒、邮人的住所都在这里,旁边还有厨房。   这时候,蒲丈请求告退,他要去庖厨里张罗吃食了。   继续往前走,正对面的小厅堂,便是黑夫这一亭之主的办公室。   这堂屋修建有些年头了,屋顶上积了一层雪,雪中冒出不少枯草,门口方砖坑洼不平,有的还碎了,木门的吱呀声有点大,入内后,墙壁也有些斑驳,不过地面、案几,都打扫擦拭得一尘不染。   “接到县里消息说,黑夫腊祭后上任,我就让蒲丈早早收拾干净了。”   东门豹斗志昂扬地说道:“黑夫一来,吾等便能在这湖阳亭大显身手了!”   “我可得仰仗你们呢。”黑夫笑着点了点头,又对利咸道:“听蒲丈说,这月余以来,亭中文书都由你保管?先拿出来检验一遍吧。”   在这亭里,蒲丈、鱼梁、小陶是文盲。东门豹、季婴二人粗识文字。而除了黑夫外,唯一能书写公文的人,就是家境较好的利咸了。所以他虽是亭卒,在亭中的重要性,却比小陶、鱼梁更高,地位仅次于求盗东门豹。   利咸立刻将屋内的二尺牍、文书,乃至于通缉令等统统拿出来,让黑夫过目。   黑夫坐在案牍边,一边检查文书,一边思索开了。   和汉朝的“十里一亭,十亭一乡”不同,秦代的亭,并不是乡的下属单位,而是直属于县里的尉官系统。   亭长也不负责管理里聚,不需要涉足行政上的烦琐事物,象登记户口、征收赋税之类。他只需管好附近十个里的治安,监督不法活动,训练亭卒。间或迎送过往的邮吏、戍卒、公差,如此即可。   说白了,就是后世的街道派出所,兼招待所、邮局的功能,既不是乡政府的下级,也不是村社的上级,但却要管着这中间的治安。所以文书并不算多,大多是县、乡要求加强当地秩序,入冬后谨防盗贼的命书,以及几份通缉令。   通缉令是木板做的,内容简单,基本是将犯人的“验”照抄一遍,加上其外貌特征,所犯何事,连画像都欠奉,想要靠这些信息抓对人,还真有点困难。黑夫瞧了瞧,发现外面那个“茅”,的确不是通缉令上的杀人盗贼,抓了也无甚功劳。   黑夫半刻就翻完了文书尺牍,正欲和利咸再攀谈两句,他对此人既有能力,又有家世,却沦落到做亭卒的缘由很是好奇……   不料此时,外面却响起了一阵喧哗声。   “我回来了!”   人未至,声先到,黑夫抬起头,和一旁百无聊赖把玩剑柄的东门豹对视一眼。   不用问,一听就知道是季婴那厮回来了……   ……   等他们三人走出厅堂时,却见有个裹着厚实冬衣,鞋履满是雪、泥的瘦小子步入后院,正是季婴。   季婴都来不及放下背上的背篓,一看见黑夫,便大笑着过来,和他来了个满怀抱。   “黑夫兄弟,你可算来了!”   他一身雪水、泥巴,将黑夫的新衣都弄脏了,黑夫无奈地举起手道:“先坐下再说。”   季婴也不讲究,将背上的背篓放下,一屁股坐到阶上,将满是雪、泥的鞋履脱了,抱怨道:“黑夫……亭长,我都已在此做了快一个月的邮人,腿都快跑断了!这真是个苦差事啊!”   “今天走了几个里?”黑夫扔给他一块布,笑着问道。   “三个,还都不顺路,得从东跑到西,再从西跑到南,而后再绕回北边来……”   季婴抱怨不已,还对着厨房大声喊道:“蒲丈,帮我烧点水!脚快冻掉了!”   得到蒲丈回应后,季婴打开了他的背篓,这就是大秦邮递员的标准装备,背篓上还盖着布,里面的信都写在木牍上,一点雨水进去就花了。   “咦!?我不是已将乡上发往那三个里的文书都送到了么?怎么还剩着一封?”   季婴说着,从里面拿出了一封“信”。   “怕是你又给忘了罢。”东门豹嘲笑起季婴来,这个月里,季婴已经弄错过两次了,幸好最后都按时送达,不然有他的好果子吃。   “绝没有!我今日的确是送完了!”季婴极力争辩。   黑夫看了一眼后面露诧异:“且慢,这信没有封缄,不是公文。”   这时代的信函,是由两块木片组成的,下牍用来书写文字,上牍则是空白,将下牍的内容遮盖起来。再用名为“缄”的菅草、蒲草制作的细绳,将上下两牍牢牢捆起来,合在一块,便是一封信。   若是官方文书,为了防止人偷拆,还会“封缄”,也就是在绳子打结的地方糊上一层特制的红色封泥,再盖上官吏印章。   莫非是私信?但按理说,除了前线士兵寄回来的信件外,秦国的邮政,是不接收私人信件的。   季婴一看手里的信,的确如此,更是诧异了:“不但没封缄,且上牍连谁人所书、寄往何处、谁人收取也没有写?”   乡上的邮吏是不会把这种东西送到亭里的,在场几人面面相觑,如此说来,也不是私信,而是一封……匿名信?   “这是偷偷塞进来的罢,让乃公知道是谁干的,一定要好好教训他!”   季婴气呼呼地,就要将那信上的草绳撕了,打开瞧瞧是谁写的信!   “慢着!”   “住手!”   说时迟那时快,黑夫、利咸勃然变色,同时伸出手来,一人一边,死死抓住了季婴伸向草绳的手!   “这信!拆不得!” 第0061章 匿名信   “这可是匿名信,你还拆!”   黑夫按着季婴伸向草绳的手,厉声呵斥了他,同时也注意到,利咸做出了和自己一样的举动,但见黑夫已阻止季婴,他便默默地退了回去。   “我……”季婴被二人的反应吓了一大跳,愣神半晌,也终于想起了上一任老邮人对自己的嘱咐,顿时满头大汗。   原来,秦国律令专门规定:若是收到了匿名信,不得拆看!若是拆看,便是触犯法律,要罚二甲……   方才若是季婴手贱拆开了信,那他可要付出两千多钱的罚款了,和亭长一样,作为基层公务员,邮人也是有基本工资的,但一年下来也只有五十石的口粮。按照今年秋后降下来的粮价“米石四十”来算,要不吃不喝白干一年才能缴清。   “还好,还好,不然就惨了。”   季婴在那擦汗庆幸,黑夫则接过了他手中的木牍信件,皱眉查看了一番。   因为秦国接力式的邮传系统,检查很严密,基本不会让一封匿名信在多个地点间传送。所以这封信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季婴送信中途,被人偷偷投进来的。   里面的内容黑夫虽然不知,但多半是一封举报信!想要借邮人之手,交到官府手中。   别看秦国律令严苛,鼓励百姓告奸,但同时也对告状做出了严格的规定,一旦所告不实、夸大,就要面临“诬告反坐”。   所以对于匿名举报信,秦国政府的态度是明确的:若是听从信中举报,抓人处刑,恐怕整个秦国都会人人自危,所以不能鼓励这种不付出任何代价的攻讦之风,对于匿名举报信,一概不予受理!甚至连看一眼都不行……   除非,你已将投书之人抓获,这才能打开信件,对比证词,问个明白。   “季婴,你可知这是谁投进来的?”黑夫问道。   “我哪知道……”季婴很是冤枉,“我直到方才,才知道背篓里有这么一封信。”   “亭长,既然没抓到投书之人,还是烧了吧。”   利咸和黑夫一样,知道这条律令,律令上建议的处理方式,就是“燔之”,这东西留着也是个烫手山芋,管他里面写了什么,一烧了之,落得干净。   黑夫却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他让众人稍安勿躁,又让东门豹去将蒲丈、小陶、鱼梁都喊到堂屋这边来,他这做亭长的,要开一个小小的全体会议……   ……   一刻后,不大的厅堂内,几张草席上,坐满了湖阳派出所的全体成员。   求盗东门豹,亭父蒲丈,邮人季婴,亭卒利咸、鱼梁、小陶,加上黑夫的话,一共七人。   而他们面前的案几上,就摆着那封匿名简牍。   “事情就是这样。”   黑夫将这件事的经过简单地复述了一遍,目光扫向六人。   “如利咸所言,律令规定,若遇到匿名投书,又未能抓获投书人,切勿开启,焚毁为妙。”   众人都点了点头,觉得这是妥当的处理方法。   黑夫略一停顿,又道:“但汝等也需知道,律令中又说,若能抓获投书人,赏赐臣妾两人!”   “赏赐两个臣妾?”   众人闻言,除了早知道这规定的利咸外,都变了脸色。   所谓臣妾,就是男女奴隶,男奴为臣,女奴为妾。   秦国可不是后世历史课本上宣扬的“废除了奴隶制的先进封建国家”,恰恰相反!这个国度的律令是很先进,可在某些方面,也挺落后的,秦的奴隶、刑徒占人口比例,是七国里最大的!   打个比方,在安陆县,就有为官府做城旦、鬼薪、舂米的男女刑徒、隶臣妾数百人。除此之外,民间的官吏、有爵者,几乎每家每户都有一两个奴隶,多的人家,比如说利咸的本家,本乡闾右利氏,拥有的奴隶甚至达到数十人……   这些奴隶,很大一部分是周边蛮夷,亦或是战争里被俘的俘虏,秦律有规定“寇降,以为隶臣。”秦与六国交兵,死者斩首,生者俘虏,很大一部分沦为隶臣,流入秦国。当然,也有犯罪被株连的秦人沦为奴隶,军功爵制度中,有人上升,就有人下降,维持着这个等级金字塔的平衡。   隶臣妾的儿女也同样是奴隶,这就导致秦国的奴隶基数越来越大,奴隶除非在战场上立功,才能帮自己和家人赎回自由身,这是唯一的出路。   秦国奴隶的地位极低,虽然秦律规定,奴隶不得被随便杀害、虐待,但却可视为财产,允许买卖。秦国各地都有“置奴婢之市,与牛马同栏”的现象,在安陆县城的人市,成年隶、妾,一个值4300钱,与四件甲衣、或者一百石米等价,至于未成年的小隶妾,价格更贱,只值2500钱。   也就是说,两个成年隶妾,加上一个小孩,才能换一头耕牛,或者一匹好马,果真是人不如畜……   对这种制度,黑夫是自然而然排斥的,可如今的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在时代大潮下,自身尚且难保,更无力改变体制。   他只能默默叹了口气,说道:“当然,两个臣妾,哪怕是两个女奴,也不够吾等瓜分。”   此言一出,除了不苟言笑的利咸,还有老迈的蒲丈外,其他四人都笑了起来,尤其季婴笑得最淫荡。大家都是血气方刚的男儿,都明白的,也就小陶还有些懵懂。   “但换成钱就不一样了,两个臣妾,相当于8600赏钱,到时候,吾等可以选择不要臣妾,要赏钱!”   听到这么大数量的钱,众人反应各不相同。   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对这一幕不陌生,相视一笑。   蒲丈眯着的眼睛睁大,鱼梁更是捏紧了拳头,舌头舔着嘴唇,有些心动。   唯独利咸面无表情,似乎没有将这些钱财放在眼里。   黑夫将六人表情一一看在眼里,笑道:“所以,我想试一试,看能不能抓到那匿名投书者,若能抓获,得了赏钱,当与亭中众人共分!”   “好!听亭长的!”东门豹、季婴、小陶三人是黑夫死党,自无异议,鱼梁家贫,需要钱财,也起哄附议。   蒲丈是亭父,又不参与抓人,虽然有些动心,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说自己老迈,年轻人的事,他就不参与了。   唯独利咸朝黑夫拱手道:“亭长,抓获匿名投书者的赏赐之所以如此之高,远超普通的杀人盗贼,实在是因为投书者难以确定行踪,只要不被人目击看到,他装作无事便可。又不像杀人,有尸身为线索,也不似行窃,可寻觅财物去向,吾等当如何寻找?”   在利咸看来,这件事是很麻烦的,若是能开启书信看看内容,或许还能大致猜出投书者的身份。可如今信干摆着不能打开,他们只能盲目猜测,想要抓到人,何其难也。   然而,这难题似乎没吓到黑夫,却见他成竹在胸地说道:“不然,此事说难也难,说易,却也易!”   ……   PS:有投书,勿发,见辄燔之;能捕者购臣妾二人,(系)投书者鞫审谳之。所谓者,见书而投者不得,燔书,勿发;投者[得],书不燔,鞫审谳之之谓(也)。——《云梦秦简·法律答问》   卅一年十月乙酉朔朔日,贰春乡守。   大奴一人值钱四千三百。   小奴一人值钱二千五百。   凡值钱六千八百。——《里耶秦简》 第0062章 七何   听黑夫言之凿凿,似乎已有计策,利咸便扬起了眉毛:“看来亭长已有谋断,咸愿闻其详!”   黑夫看出来他的不服,便道:“若是漫山遍野,盲目地去找,那便如同大海捞针,根本不可能找到。”   “但若是界定好投书人所在的范围,何时作案,这样不就好找了?”   黑夫前世可没白在警官学院呆三年,还是学过点刑侦学手段的,眼前这件事,不能盲目地猜测,而要利用刑侦学里的“七何”来界定。   所谓七何,便是七个问题:究竟是在何时、何地、由何人、基于何种目的、使用何种工具、对何种目标、造成了何种后果?简称为刑事案件的“七何要素”。   所以首先,他要确定作案的时间、地点。   黑夫站起身,来到季婴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道:“季婴,你说你今日去了三个里?分别是哪几个。”   季婴掰着手指头道:“我先去了东面的小箐里,又跑到西面的平湖里,最后到了南边的朝阳里……”   “你送完乡中发往平湖里的公文后,背篓里还剩下几封信?”   季婴想了想:“一封,是乡上的田佐吏写给朝阳里田典的文书。”   “你最后一次打开背篓,是什么时候?”   “是拿这封公文交给朝阳里田典的时候……”   “当时背篓里没信了罢?”   季婴摇头道:“没了。”   “之后再未打开背篓?”   “再没有,直到回了亭舍……”   季婴越说,黑夫心里就越是确定无疑,他说道:“这下便清楚了,这匿名信,当是季婴在朝阳里田典那里,交付最后一封公文后,直到回到亭里的这段时间里,被人悄悄投进来的。”   众人都点了点头,只可能是这样。   黑夫又开始盘问起季婴来:“你投完公文后,还在朝阳里停留了多长时间?去了哪些地方?和什么人攀谈过,离开朝阳里后,又在何处歇息过,中途可曾将背篓放在一边的时候?路上遇到了何人?可有接触?”   季婴一一回答,办完公务后,他在朝阳里有个认识的人,去他家中小坐,喝了口水,聊了会天。期间那户人家的邻居生了个胖小子,季婴又跟着过去凑热闹,那邻居家里道贺的人不少,当时人来人往,场面很混乱,季婴忽然腹痛,还放下背篓去了趟茅厕……   之后,他又在朝阳里里监门处站着攀谈了几句,有几个打猎的人从里外回来,也停下和他打了招呼……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季婴再三确认,他离开朝阳里后,没有停下休息,背篓从未离身,路上虽然遇到了人,但也没有交谈,只是匆匆擦肩而过……   “除非真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觉,在路途中央,在季婴快步行走时,能在距离数步之外,将书信投入有盖子的背篓里。”   “否则,结论只有一个!”   黑夫笃定地说道:“那投书者,只可能是在朝阳里内动的手脚!”   “对啊!”季婴一拊掌:“在朝阳里的时候,我的确感觉到有背后有动静,但当时没有在意,或许就是在那时被人投了匿名信!”   这样一来,那投书者作案的时间地点就基本确定了,黑夫看了看其他几人,问道:“二三子,可还有异议?”   “亭长真是厉害!”   东门豹、鱼梁、小陶眼中满是佩服,蒲丈也颔首称赞。   就连方才提出问题的利咸,也不得不服:“亭长思绪缜密,言语之中,好似县中的令吏断案……”   东门豹当即大笑道:“黑夫可是法律答问二十问全对的人!就算做令吏也够了!”这事他是回县城休沐时听来的,其他人都不住县城,所以还不知道。   “二十问全对……不想亭长竟如此了得。”这一下,利咸愕然,也对黑夫肃然起敬起来。   “都是运气,运气。”   黑夫谦虚地笑了笑,要说他一个警校毕业生有多少破案本领,那是吹牛,可案例卷宗见多了,对思维逻辑也是有锻炼的。   唉,人民警察是没机会做了,只能在这古代的派出所里,过过干瘾了。   正好,这封匿名信来的及时,正是他一展身手的机会。若能成功,不仅能得到赏钱,积累他这亭长的“劳绩”,为日后升职铺平道路,也能让亭中众人心服口服,对他唯命是从……   当然,除此之外,还有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对他这种有强迫症的人来说,收到信却不能拆开,那是无法容忍的……怎么着也得把投书者抓获,然后当着他的面,将信拆开一看究竟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收敛了笑容,肃然道:   “作案时间地点已确定,那投书者,很可能就是朝阳里人,此时仍在里中!待到明日一早,我便带着二三子,去朝阳里走一走,看一看,定要让那投书者,露出原形来!”   ……   第二天一大早,黑夫将亭中的人一分为三:求盗东门豹和亭卒鱼梁押送那个在亭里关了一夜的士伍茅去乡邑;小陶和亭父蒲丈留守亭舍;他自己则和季婴、利咸一同出门,往南边的朝阳里走去……   俗言道:下雪不冷化雪冷,今天居然是个太阳天,昨日铺满安陆县的降雪已经化了大半,使得周围格外寒冷。刚出门,黑夫就吸了一口凉丝丝的空气到肺里,天气既冷又湿,季婴冻得打了个哆嗦……   “这雪一化,去朝阳里的路就更难走了,要从涂道绕过一座小丘,再沿着小路走几里路,肯定一脚泥巴……”   按照季婴的说法,等他们走到朝阳里时,估计快到中午了。   于是三人加快了脚步,等走了半个时辰后,终于出了大道,他们就在岔路口一块大石头上坐着歇息片刻,顺便吃点东西。秦国可不允许公务员去里聚民户家里蹭饭,又杀鸡又杀鸭,大一点的官吏出差,可以在亭舍吃公粮,像黑夫他们这些升斗小吏,就只能自带干粮。   “朝食就吃点鱼干和年糕饼子吧。”黑夫来的时候带了点夕阳里的特产,腊祭的时候,衷把舂年糕的法子教会了邻里们,不少人家里都舂了年糕,又送给他们家不少。   利咸接过食物,口中称谢,季婴则不客气地嚼着东西,嘟嘟囔囔地问道:“黑夫兄弟,我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黑夫颔首:“你说。”   季婴道:“虽然你笃定,那投书者多半是朝阳里的人,但朝阳里是个大里,有七十户人家,将近四百人。昨日与我接触过、有机会投书的,也不下二三十,这么多人,要如何从中找出那投书者?”   黑夫却先不答,看向了利咸,说道:“利咸觉得呢?应该如何缩小查找范围?”   利咸看黑夫的样子,知道他是故意在考自己,便咽下食物,说道:“我昨日好好看了看那信,用的木牍偏短,边缘不甚整齐,和官府用来书写公文的长短两种标准简牍都不一样,应该是自己做的。加上还会写信、封信,便不是普通士伍能做得出来的……”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我闻了闻,那木牍的材料,应是黄梨木。”   “然也!”   黑夫拊掌道:“会削木牍,能够写信,知道如何封信,这已不是一般黔首了。就算不是里中小吏,也定是个能识字,会读写的……这样一来,吾等要找的人,便少了许多。”   虽然秦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算是七国里识字率较高的,但也只是矮子里拔高个。   打个比方,黑夫他家在的夕阳里,五十多户人家,三百口人,识字的也只有二三十人,主要是里吏们,还有那七八户有爵者的子弟。有了爵位,就有了一定的田地和财力,还有人帮忙干活,这样才能让子弟抽出点时间去学识字,知律令。   夕阳里10%的识字率,在乡里间已经算很高了,这还是因为里中有个退休老吏吕婴老爷子,教出来不少人。隔壁的匾里也一样,阎诤一家教会了不少乡亲识字。   换了其他的里,识字率能到5%就很不错了。   这样一来,黑夫他们需要排查的人,就减少到了个位数,投书者应该也知道这种事情是违法的,但还是心存侥幸,在他动手脚时,绝不能让别人看到,所以应该是本人投递。   黑夫甚至能猜出那人的作案地点:一定是季婴不甚防备,而四下又无人的时候……   要知道,刑事侦查,本就是一种从事后去追溯事前,由结果去发现原因,由事件发掘出嫌疑人的一个过程。其推理模式是回溯式的,其方法是不断逼近真相的假说验证排除法。   那投书者唯一留下的东西仅是一封木牍,换了外行,可能会一头雾水无从下手,黑夫却能从此物中,推断出许多事实来。   但这还不够,刑侦的难点,在于如何从纷繁芜杂的表象下,发现事物的内在联系,在于如何将一个个支离破碎、真假难辨的线索去伪存真,去粗存精。   于是接下来的路上,黑夫开始细细询问季婴,昨日朝阳里内,与他接触的人都有哪些,都在何时、何处。   季婴也是个神人,他本就是这个乡的人,平日里喜欢交朋友,所以认识的人很多。当了邮人后,又频繁在各个里之间跑,结识的人就更多了。昨天那些接触过的人,竟有大半能叫出名来,即便想不起名,也能回忆起他们是谁家的亲戚、家人,顺藤摸瓜总能找出来。   “如此甚好!”黑夫很是惊喜,能确定那些人名的话,他的那个计策,就可以实施了。   “待会到了朝阳里,吾等就装作无事,只是新亭长上任,来例行巡查。”   他指点二人道:“吾等先去问问里监门,昨日可有其他里的人来此。再去拜访里正,查清楚里中究竟有多少人识字,会读写!”   “若此事就是里吏所为呢?”利咸突然问道。   黑夫略一沉吟:“那在吾等询问时,他便会露出马脚了,然后,汝等便如此这般行事……”   季婴一听黑夫的计策,拊掌称赞,利咸也啧啧称奇,觉得可行。   说话间,小路到了尽头,被一堵矮矮的墙垣截断,茂密的山林之间,一个宁静的里聚冒着袅袅炊烟,出现在他们面前……   朝阳里,到了!   ……   PS:关于“唯”“诺”,问的人多,在这里统一回复下吧。   唯、诺皆是战国秦代恭敬的应答声,所以有唯唯诺诺这个成语。许慎的《说文》解释的很清楚了,唯诺皆应也,缓应曰诺,疾应曰唯。唯恭敬色彩更重,语气急速,诺色彩稍轻,语气较缓。   唯一般用于下位者对上位者、弟子对老师、臣对君的回应,例如:   子曰:“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论语·里仁》   秦王跽而请曰:“先生何以幸教寡人?”范睢曰:“唯,唯。”——《史记·范睢蔡泽列传》   诺则多用于平级,亦或是上位者对下位者的回应,例如:   太后曰:“诺。恣君之所使之。”——《战国策·赵策四》   孟尝君不说,曰:“诺,先生休矣。”——《战国策·齐策》   本书里基本是按照这样的设定用的,其实混用没事,《韩非子·八奸》:“优笑侏儒,左右近习,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诺诺,先意承旨,观貌察色以先主心者也。”   这是春秋战国与秦,汉朝的话,我没有深究过,另当别论。   至于“嗨”?对不起,虽然说出来有人没法接受,但这确实是《大秦帝国》里瞎编的,没有任何史料依据,也许老孙参考了现代陕西话吧。结果网上很多人就拿着“秦嗨汉诺”来说事,一些小说里也不加分辨,学着一口一个嗨。 第0063章 朝阳群众   朝阳里依山傍水,有户六七十,人口四百,是湖阳亭治安辖区内户口最多的一个里。不过走近了一看,其格局与黑夫他们家的夕阳里并无太大区别,依然是一垣围聚,像一个自成体系的山寨,里门就是唯一的出口。   这种格局,一是自古以来,村社里聚修墙防范贼人盗寇,二是秦国为了控制人口不得随意游荡迁徙,强制规定的。   黑夫真心感谢这项制度,不然一个里能够随意进出的话,他纵有天大的本事,也抓不住那投书者。   三人来到里门外时,里监门正蹲在门边,端着个陶碗,用木匕吃饭,黑夫的赤帻绛服标志明显,身份不问便知,里监门连忙将嘴里的饭吐了,擦了擦嘴,笑着迎了上来,作揖道:   “早闻湖阳亭有新亭长上任,不想第一天就我朝阳里了,真是对本里厚爱啊。”   这里监门看上去是个憨厚朴实的中年人,40多岁,黄脸黑须,发髻缠绛布,显然是个上造,黑夫也不怠慢,拱手道:“贸然来访,打搅了。”   里监门连连摆手:“哪里话,亭长乃是上吏,吾等想请还请不来呢!说什么打搅不打搅?里正昨日还与我商量,说等雪化了,就去亭中拜访……”   他倒是很客气,最后才看着黑夫腰间别着的绳索,眯起了眼,有些警觉地问道:“只是不知亭长此来,是要做什么?莫非本里有人犯事?”   黑夫晃了晃手里的二尺木牍,笑道:“无他,只是例行巡视,入冬以后常有盗贼,昨日在杨树里就抓到一个游荡的士伍,现已送乡上去了。朝阳里乃是大里,防贼也不可松懈啊……”   二尺木牍和绳索,这是身为亭长随身携带的两样东西,二尺木牍刻有律法,也相当于警察的证件,绳索用来捆绑犯人,相当于手铐。   听说只是例行巡视,里监门似是松了口气,本里若有人犯罪,说不定就要牵连他。   黑夫在门口和里监门寒暄攀谈了一会,主要问了问,昨日可有外里的人入内?   “昨日?”   里监门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眼睛一转,仔细想了想,看着季婴道:“敢言于亭长,昨日除了这位邮人外,并无其他里的人入内。”   “那昨日下午到今日,可有里人外出未归?”   “外出狩猎的都回来了,除了月初去县里服更卒之役的两人外,并无其他人滞留于外。”   这下,黑夫基本能确定了,若是里监门没有说谎的话,那个投书者,此时仍在里中!   “利咸。”   黑夫道:“你在此陪里监门坐坐,我与季婴去拜访里正。”说着,黑夫还给利咸使了个眼色。   他们之前就商量好了,一个亭长带着亭卒来朝阳里巡视,肯定瞒不过去,那投书者知道后,可能会惊慌失措,匆忙出里,所以黑夫就让利咸守在这里——其实就连里监门,此刻也不能完全洗清嫌疑。   “若是那人翻墙走了怎么办?”二人并肩而行时,季婴悄悄问道。   “有这可能。”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只要吾等让里正清点一下里中人数,就知道是谁跑了,跑了的人,就是投书者。虽然暂时抓不到,但好歹知道是谁干的。”   二人往里正家方向走去,另一边,利咸和里监门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一边看着黑夫的背影,不免有些百味杂陈。   他的出身较好,是本乡一个较大的氏族“利氏”的远支子弟,能识字书写,还粗通律令,只因为没被父亲立为“后”,也就是继业者,没能继承爵位田产,只能以士伍身份出来自己谋生路。本来想去县里做小吏,但在秦国,为吏必须有爵位,他无奈之下,只能先来缺额的湖阳亭做亭卒,混口饭吃,毕竟家里有妻、子要养活。   但即便如此,利咸心中依然有几分自傲,非但看不起同是亭卒的小陶、鱼梁,连求盗东门豹,他其实也不放在眼里。这个把月来,亭中的大小事务,若没了他,恐怕早就乱套了。   所以利咸有些自负,觉得以自己的本事,完全可以做亭长了。   然而黑夫到来后,却让利咸的自傲慢慢消失了。   这位亭长是实打实的立功拜爵,又在更卒演武中夺魁,得到县右尉青睐,并不是那种靠着裙带关系上来的,所以利咸无话可说,只是心里还有点不服气。   但当听说黑夫在考核中,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时,利咸也愕然了,这么好的成绩,他也没把握做到。   之后的匿名信事件里,黑夫更是展现出了缜密的判断力,一点点缩小嫌犯的范围,这一点,更让利咸惊讶,他总觉得,这亭长似乎受过专门的令吏断案训练似的……   所以利咸才对黑夫又是佩服,又是不甘。   时间过得很快,一刻之后,黑夫和季婴便从里正家回来了。   “如何?”黑夫一到跟前,就让利咸过来,低声问道:“方才可有人欲出门?”   利咸摇了摇头:“我一直看着,并无人过来。”   黑夫沉吟道:“如此说来……那投书者要么是胆子太小,心存侥幸,依然躲在里中,不敢出门。要么是胆子太大,觉得吾等肯定找不到他,又或者是……已经翻墙跑了!”   “要不要让里正召集全里的人,点点人数?”季婴感觉他们已经离那个投书者很近很近了,摩拳擦掌不已。   “能不惊扰里人,就不要惊扰,若是将地方闹得鸡犬不宁,吾等就有过无功也。”   黑夫想了想道:“方才我仔细询问了里正,知道这里中识字的人,也就二十人,而这二十人中,昨日和季婴有接触,有机会投书的,只有三人!”   “三人!?”利咸眼前一亮,这就好找多了。   “是否要将这三人一起抓起来询问?”   “不着急。”黑夫道:“吾等不知那人究竟要举报何事,若是贸然抓捕这么多人,恐怕打草惊蛇,连兔子也吓跑了。”   现如今,黑夫最关心的,反倒不是那名“朝阳群众”的身份,而是那人写在信里的内容,明知道投匿名信是犯法,邮人、亭长也可能直接烧了不看,即便如此,还是冒着风险投了,事出反常必有妖,他必须像做外科手术一样,抽丝剥茧,一点点查清楚!   黑夫想了想后,说道:“这样,吾等先不要声张,分别去找这三人,看其还在不在家,再出言试试他们!”   ……   “砰砰砰。”   朝阳里中,某位公士家的院门被敲得震天响!   “是谁?”   这位公士正在屋里抱着儿子,半天才不耐烦地出来将门一把拉开么,恶狠狠地看着敲门的人,却是个嬉皮笑脸的瘦子,正是昨天来过家里,祝贺他生了儿子的邮人……   “何事?”这位公士十分疑惑,他没有亲属在军中服役,不可能有人寄信给自己啊。   “公士,过来,我有话对你说。”季婴神秘兮兮,等那公士凑过来后,才在他耳边悄悄说道:“那物件,我看过了!”   “什么?”公士满脸的莫名其妙。   “就是那物件啊!”季婴眨着眼,拼命暗示公士。   “有病!”公士依然稀里糊涂,没好气地骂了季婴一句后,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院门,继续去哄儿子了……   “你这厮,如此无礼,肯定有问题!”季婴气得哇哇大叫,惹得这人家的邻居探头出来看他,他才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慢慢退走了。   与此同时,朝阳里的另一头,利咸也从田典家里告辞而出,他面色严肃,看着里东的方向,皱起了眉来。   “最有嫌疑的田典之子也排除了,亭长这个故弄玄虚,假装知晓发问,在不暴露的情况下,诈出投书者的计策,当真有用么?”   利咸心中满是疑虑,同时也对那投书者究竟是谁,投书目的何在,越发地好奇起来……   “也不知亭长那边,怎样了?” 第0064章 投书者   黑夫走在朝阳里狭窄的小巷中,两侧是比户相连的人家居所,一路上常有人进进出出,或提着水桶去打水,或去邻居家串门,大冬天没什么农活要做,屋舍也修补得差不多了,里人们显得悠闲了许多。   沿途遇到了不少人,一眼看到黑夫的赤帻绛服,都面色一凝,连忙向他行礼问好。   黑夫也没有多问,保持着和蔼的微笑,一路向里人门点着头。   虽然夕阳里的乡亲们一度让他留下了很坏的印象,但并非人人如此,村社总体还是和睦友善的。若无人煽动,乡亲们都很单纯,嫉妒也是单纯的嫉妒,敬爱也是单纯的敬爱,喜怒哀惧,皆发于心,很少掩饰。   不过黑夫发现,朝阳里的人还是挺怕他这亭长的。方才,有个四五岁的垂鬟孩童咬着大拇指的指甲,好奇地盯着他腰间的绳索和短剑看,便立刻被其母呵斥一声,赶紧扯了扯孩子的手,让其别过脑袋去!   在与黑夫擦肩而过时,那妇人也是讷讷诺诺,将孩子护在怀里,连声抱歉。   黑夫主动让他们先过去,然后无奈地摇了摇头:“怕不是我的前任太过蛮横,让朝阳里的人有了不好印象吧?”   其实哪怕是后世,普通人见了警察,也是有点唯唯诺诺的,毕竟是暴力执法单位。而黑夫现在,已经是大秦的“天狗”,后人所谓的“朝廷鹰犬”了。秦法严苛,在时人眼里,亭长登门,一般都没什么好事,说不准就有破家灭门之灾。   黑夫来此,的确是要拿人的。   走了小半刻,走到朝阳里东一户人家外,他停下了脚步。   这是一家典型的公士宅院,院子不大,前后两进,院门没锁,也未修墙垣,只用半人高的篱笆围着,透过篱笆,黑夫还能看到里面的情形。   这院子里种着一株高大的黄梨树,如今只剩几片枯叶,黑夫的眼睛不由眯了起来,那封匿名信牍,就是黄梨木做成的……   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黑夫一看,树的左边是个鸡埘,一个二十余岁、穿葛衣布裙的女子正捧着一个簸箕,一手将里面的米糠、菜叶撒在院中,让鸡埘里的鸡群出来啄食。当喂到那几只毛茸茸的嫩黄色小鸡时,她还发出了开心的笑。   然而,这平静怡然的时刻,却被门外赤帻绛服的不速之客打破了……   女子一抬头,刚好看到黑夫立在门前,顿时发出了一声惊呼,手中的簸箕一时不慎掉在地上,米糠撒满一地!   鸡群立刻扇着翅膀拥了过来,在她脚边拼命啄食,尖锐的喙甚至啄到了女子的布履上,她却无动于衷,只是嘴唇微微颤抖,朝屋内喊了一声。   “良……良人……”   “怎么了!?”   屋内的男子听到妻子的惊呼,便立刻出来了,此人身高七尺有余,穿着厚实的冬衣,加上他们家能养得起这么多鸡,说明家境不错。只可惜男主人看上去病怏怏的,面色消瘦,声音中气不足,还带着点咳嗽。   黑夫见他右手里捏着一把刀削,左手还捏着一样东西,不由警惕起来,手放到了剑柄上。   这时候,男主人也看到了黑夫,看到了他手里的二尺木牍,腰间的绳索,以及放在剑柄上的手,顿时愣在了原地。   黑夫朝他点头:“我乃湖阳亭亭长,你可是朝阳里的公士去疾?”   “我就是去疾。”男子点了点头,勉强露出了笑:“不知亭长来找我,有何事?”   黑夫看了一眼呆呆立在鸡埘边的女子,当着人家妻子的面缉捕,不太好,便道:“还是出来说话罢。”   男子似也明白了什么,脸色苍白地点了点头,他将右手的刀削扔在地上,走近他的妻子,将左手里的东西塞到了她手里,然后又温情脉脉地将手放在了女子小腹上,柔和地说道:   “好好在家,我去去便回。”   黑夫注意到,那是一个木头小人,已经雕刻大半,有鼻子有眼,而女子的腹部,微微隆起,似已有身孕……   他紧握剑柄的手,松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令吏。   这一刹那,黑夫突然有一丝后悔,后悔没有听利咸的话,将那封匿名信烧毁,落得干净……   如今的剧情,好像跟他想象的不太一样,他似乎不必再故弄玄虚,嫌疑犯已经基本确定,但投书者也没有乖乖扮演丑角的形象,在他面前惊慌失措。   他看着那男子和妻子依依不舍地道别,有些犹豫,自己这时候掉头离开的话,是否还来得及?   但一回头,远处已经出现了利咸和季婴的身影,在朝这边快步赶来。   来不及了。   到这一步,黑夫再收手已经迟了,且不说他在亭众面前夸下了海口,只说在秦律里,不知道投书者是一回事,知道是谁却故意纵容,又是另一回事。若黑夫心软,恐怕这头顶的赤帻,就保不住了。   黑夫暗暗叹了口气,此时男子已经出了院子,细心地合上了门,又瞧了妻子一眼,然后朝着黑夫重重一揖!   “你知道我为何而来?”黑夫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不那么冰冷。   “知道……”   男子苦笑着伸出了手:“是我错了,我不该心存侥幸,亭长,将我绑了罢。”   “不必了。”   男子的妻还在篱笆里垂泪而望,黑夫走到去疾的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大声说道:“别紧张,我只是找你去亭里问个话!如此而已!”   匿名举报虽有罪,但罪只至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并不算很严重,以这人家的财力,应该能交得起。   当然,前提是,此人在信中,没有恶意诬告……   ……   两个时辰后,湖阳亭内,当着黑夫和利咸等人的面,公士去疾已经将事情交待完毕……   包括他如何看到季婴每隔三两日就去朝阳里送信,从而生出了找机会匿名投信的打算。包括他如何在腊祭日当天,观察里正、田典手里的书信式样,自己用院子里的黄梨木削了两块木牍,又在上面写了内容,却未书姓名……   “事情就是这样,我当时也在那名得子的公士家,将木牍藏在怀里,一直在等机会。乘着这位邮人将背篓放在溷旁去如厕时,我就跟了过去,见四下无人注意,便将信投了进去。”   去疾的身体不大好,路上来的时候又受了寒,一边说一边咳嗽。黑夫让人将自己的冬衣给他披上,又让蒲丈烧热了火盆,摆在他旁边,去疾才好受些,断断续续地说完了整件事情的经过。   黑夫让利咸在一旁用木牍记录下自己的询问过程,他自己则指着案上的那封信牍问道:“去疾,你苦心做这些事,只是为了投一封匿名信,你为何要这么做?这信中写的,又是何事?干系到何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情绪激动,去疾又咳嗽了起来,他喝了口小陶递过来的热水后,才苦笑着说道:“既然信都在亭长手中,你自己打开看不就行了,何必再让我多言一遍呢?”   求盗东门豹早就送完犯人,从乡上回来了,刚进门就听说黑夫成功缉捕了投书者,不由大为兴奋,他一贯认为,不该对嫌犯太客气,闻言顿时怒了,拍案道:“你这厮!还敢嘴硬!”   “豹!不要恐吓他。”   黑夫喝止了东门豹,将木牍捏在手中,左手持刀削,开始慢慢割那打得紧紧的绳结……   除了被打发在外面看门的鱼梁外,室内的东门豹、利咸、季婴、蒲丈、小陶五人,都不由得伸直了身子,跽坐而望,好奇信里面的内容。   终于,黑夫割开了绳结,缓缓打开合在一起的木牍,上牍空白,下牍则密密麻麻写满了黑色篆字……   扫了一眼后,黑夫的面色立刻就变了。   “去疾!”他抬起头,严肃地喝令道:“你举报之事,可是真的!?”   去疾在草席上有力无气地说道:“字字属实,千真万确……”   “啪嗒”一声,黑夫合上了简牍,心情激荡,目光炯炯!   他万万没想到,一封小小的匿名信,竟然牵扯出这样一桩大案!   ……   PS:前文把一甲的价格弄错了,一甲为1344钱,三甲为4032钱。   顺便附上物价,免得又忘了:   粟米价格30——120钱不等,秦王政二十二年设定为40钱一石。   耕牛值万钱,好马也是万钱,劣马5000钱以上。   成年奴隶4300钱,小奴隶2500钱。   黄金一两值576钱。 第0065章 牵出一桩大案!   “盗墓!?”   众人听到去疾说出这个词,不由瞪大了眼睛。   “没错,就是盗墓。”   去疾交待道:“那是腊祭的前一天,腊月初七,我去大箐里舅父家拜访,回来时遇到天降小雨,就在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荒野,一间小屋内避雨,屋子本是用来看田的,那片田地废弃以后便没人用。”   “等了许久,我不知不觉睡着了,待醒来时,天已经快黑了,外面雨水还在下,还有几个人来到了这屋子外,正在争吵。我瞧见他们带着刀剑,生怕是盗贼,就窝在榻底,没让他们瞧见,于是就听到了他们商量的事……”   去疾说,他听到屋内至少有四个人在说话,他们抱怨天气不好,不然的话,那几座楚时贵族的坟墓,就能顺利掘开,将里面的金银铜器全部运出来卖掉……   他听得心惊胆战,等雨停之后,那些人就走了,去疾大着胆子,跟着他们的行踪上了山,却发现他们果然在一处隐秘的山包下掘土,果真是在盗墓。去疾在被人发现前,便急忙连滚带爬地逃了下来,是夜回到了家中,就生了病。   “居然盗墓,真是伤天害理啊。”   蒲丈嘟囔着说道,他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纪了,已经让儿孙帮自己找好了下葬的地点,所以对此很看重。听说有人在附近盗墓,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他可不想死后又被人挖出来,抛骨于野,魂无定所。   其他几个年轻人没有他的感触,在议论这件事的可靠性。   东门豹道:“大箐里和朝阳里之间,乃是一片荒野,哪有什么贵人坟冢啊。”   季婴也有些不相信:“我也是本乡人,怎么没听说过。”   “确实是有的。”   利咸却说话了,面色阴沉:“我家中亦有传说,近几十年来虽然没有大的墓葬,但几百年前却有不少。”   “几百年前?”众人都有些惊讶,距离他们有些遥远呢。   利咸道:“然也,都是楚国时的一些县公、封君的墓地,我伯父说过,楚国别的不多,这些贵人最多了,封君又众,封地又大,杂七杂八,百里之内就有好几个。这些贵人死后就四处寻依山傍水之地埋葬,光是咱们安陆县内,就有不少。”   利咸出身利氏,而利氏在楚国统治江汉时,就是个小大夫,对那些贵族故旧的了解,可比黑夫他们这些苦出身强太多了。   黑夫也听说过这时代贵族下葬的奢华:棺木必须多层,葬埋必须深厚,死者衣服必须多件,随葬的文绣必须繁富,坟墓必须高大。   尤其是诸侯封君死了,必须使府库贮藏之财为之一空,然后将金玉珠宝装饰在死者身上,用丝絮组带束住,并把车马埋藏在圹穴中,又必定要多多制造帷幕帐幔、钟鼎、鼓、几筵、酒壶、镜子、戈、剑、羽旄、象牙、皮革,置于死者寝宫而埋掉,然后才满意。   这种现状,虽然被墨家极力劝阻,但仍然于事无补。相比于中原,楚地尤其盛行厚葬,楚人被各种神话鬼怪熏陶,是很重视死后世界的,还脑补出了大司命、少司命等一系列掌管生死的神祇来崇拜,至今依然香火不绝。   南郡作为楚国故地,有不少楚国贵族坟墓藏在山坳里,因其陪葬甚重,引来了盗墓者贪婪的目光。这些楚国贵族墓的后人大多在五十多年前白起破郢都时,随楚王东迁,再也照应不了祖先血食,这便加剧了盗墓的猖獗,南郡遂成盗墓者的乐园。   但是,秦国官府也没有因为被盗的是楚国贵族的墓,便默许这种行为。恰恰相反,秦国也认为,盗墓者掘人祖坟,是伤天害理、禽兽不如的行为,故而“以严威重罪禁之”,立法对盗墓者严加惩戒!   盗墓,尤其是多人合伙的盗墓,发生在他们小小湖阳亭,绝对是一桩大案了!   黑夫起身道:“《盗律》中有言,盗发冢(盗墓),与杀人、伤人致残等同罪,轻者黥为城旦,重者处以磔(zhé)刑……举报者,缉捕者,亦有购赏!”   他看着去疾,有些惋惜地说道:“公士去疾,你既不是诬告,也不是诽谤,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为何不亲自来亭里报案,或者转告里正,让里正告知乡吏?那样的话,非但不会处罚,还有赏赐。何苦出此下策,用匿名信来投书?”   去疾也听出了黑夫的惋惜之意,苦笑着道:“好教亭长知晓,一来,是我一时糊涂,因家中新妇有了身孕,便不想冒险。可也没办法视而不见,我便生出了投匿名书信告知官府的想法,不管成与不成,至少能让我良心无愧。刚开始时心存侥幸,觉得无人能猜到是我,谁知亭长料事如神,第二天就找到我家了……”   这也是人之常情,去疾只是个没有什么背景的小公士,那些个盗墓贼却有数人,万一他告发之后,官府没抓到贼人,那些盗贼却知道是去疾告的状,恼羞成怒之下,报复他家怎么办?   “还有第二个原因……”去疾欲言又止,看了看室内众人,盯着黑夫道:“我只说与亭长一人听!”   ……   待黑夫将众人都打发出去后,回头问去疾道:“众人都已走了,你要说什么,便说罢。”   “我先要拜谢亭长。”   去疾在草席上长拜及地:“谢亭长今日当着我妻的面,没有用绳索将我缚住,还说只是找我问话,不然以她那柔弱的性子,定会吓坏了……”   黑夫让他起来:“我虽是亭长,依法执法,但谁没有父母妻儿?不必为难的地方,我不会刻意刁难。”   去疾苦笑着道:“我也在乡中听过点律令,知道自己此番是犯事了,只是不知会被处以何种刑罚,还望亭长能告诉我。”   “匿名投书,罚三甲,相当于四千多钱,若不能偿清,就为官府做劳役。”   黑夫道:“以你家的财力,缴清也不难罢?”   “亭长高看我了,这四千钱,足以让我倾家荡产。”去疾面露苦涩。   这时代的富人之家,大概就是十万钱左右的家财,有牛有马,还有僮仆。中人之家,两万钱左右,能养得起牛。黑夫家现在也就勉强摸到了万钱标准,本以为这去疾的家境能好些,然而却更差?   去疾开始诉苦,说他去年成婚,已经花了几千钱,如今余财不多,恐怕要将家里的东西,乃至于他那小妻子的嫁妆都变卖,才能凑齐罚款。   “吾妻的嫁妆是万万不能卖的,那可是救急钱,待生下儿女,还要抚育其长大。”   去疾咬了咬牙:“实在不行,我便去为官府做劳役吧。”   他一句话一声叹,说的很凄凉,就这病怏怏的身体,恐怕重一点的活都干不了吧。   黑夫虽然惋惜同情,甚至还有点歉意,却不可能就这么放了去疾。   在秦国,身为官吏,“纵囚”可是要被重处,耐为鬼薪的,黑夫可不想刮了头发,去和前任湖阳亭长作伴。   他也不可能隐瞒真相,减轻去疾的罪名上报,那样他就会犯“失刑”罪。若是无意的失刑,可能只会罚款。若是有意的,那就触犯了“不直”罪。   呵呵,到时候,他可能就要被发配到更加荒芜的黔中郡去拓边了,那个诬陷他的湖阳亭求盗买,好像就在黔中郡呢。   黑夫只能在心里对去疾说一句抱歉:对不起,我是警察。   然后安慰去疾说,若是他明日去到县里,能将事情经过好好交代清楚,或许狱掾会从轻发落?   对此,连黑夫自己都不能肯定,想那狱掾喜的铁面无私,就知道他绝不会放过任何一次触犯法律的行为。   但去疾却受到了鼓励,再拜道:“多谢亭长,那我便实话实说了!”   他抬起头,下定了决心:“亭长,我之所以宁可投书,也不敢亲自来告发,是因为,那一日,盗墓发穴的贼人们在商议时,提到了一个人的名!”   “谁人?”黑夫追问道。   去疾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地说道:“朝阳里,里监门!”   ……   PS:“盗杀伤人,盗发冢,略卖人若已略未卖……皆磔”。——《二年律令·盗律》   本案根据历史真实案例改编,是发生在秦王政二十一年的,一起团伙盗墓案,又称“猩、敞知盗分赃案”。案发地是南郡夷道,挖了一年,卖了许多青铜器才被抓获。见《岳麓书院藏秦简(三)》第287——289页。 第0066章 监守自盗   腊月十一,舂时(17点—19点),湖阳亭外,黑夫正在对季婴、鱼梁二人耳提面命。   “你可要记住了,此行绝不容有失,不能让此人跑了,若是沿途遇上车马,立刻出示我的二尺牍征用!到了县里,先去县丞官署叩门,找到夜里值班的令吏,交上说明情况的爰书,将此事的前因后果说清楚!并按照请示文书上所写,请求令吏,立刻派人去朝阳里!你能做到么?”   “黑夫兄弟放心,我知道事情轻重!”   季婴难得严肃下来,郑重地拱手,然后便和另一名亭卒鱼梁一起,押解着双手绑上绳子的公士去疾,沿着道路向北走去。   黑夫看着三人远去,若有所思。   他压根没料到,今天中午,朝阳里门前,那个端着陶碗扒饭,看似憨厚朴实的里监门,居然与一起团伙盗墓大案有脱不清的干系!   这可是监守自盗啊!   但去疾只听那些盗墓贼说,夜里去找那里监门云云,那里监门如何与盗墓者勾结,是提供协助,为他们转移赃物,还是亲自参与盗墓?却语焉不详。   光靠这种模棱两可的口证,黑夫是没办法立刻去朝阳里抓人的,而且动了里监门,可能会把那些个不知行踪的盗墓贼也统统吓跑了,反倒不美。   所以他才让季婴、鱼梁连夜将去疾押往县中——去乡里黑夫不放心,但凡里吏,在乡邑多多少少都有些旧识门路,还是县里的狱掾、令吏靠谱些。   求盗东门豹这时候过来了,问道:“黑夫,投书者已经押走了,那吾等要做什么?等着县里来命令么?”   “此去县城要两个时辰,令吏派人过来,至少是明天一早了,不能等。”   “那怎么办?”   黑夫道:“去疾也说了,他当日听那些盗贼言,所发墓穴很大,不易发掘,已经挖了好几天。本来腊祭日前后就能挖开,将里面的陪葬物取出,谁料连续雨雪,才不得不停下。如今天气晴朗,外面的雪也快化了,他们也该继续动手了……此事他们不敢光天化日下做,只能在夜里偷掘。”   “亭长的意思是……吾等要连夜去那墓地附近,缉拿盗墓贼?”   利咸也打起了精神来,这种大案,若能破获,妥妥是大功劳啊!   “没错,时不我待,去疾虽然没有暴露,但今日吾等登门抓人,那里监门或许会有所警觉,一定会告知盗墓贼。如此一来,盗墓者有两个选择,一是谨慎起见,停止发穴;二是彻夜赶挖,将里面的陪葬物挖走卖钱……”   小陶道:“若……若是他们,胆,胆小……不挖了,那岂不是……”   黑夫笑了笑:“但凡为贼者,要么是被逼无奈,要么是胆大狂徒,希望他们选择冒险。吾等便去碰碰运气……东门豹、利咸、小陶!”   他严肃下来,连连喊了几人名字,三人立刻应诺!   “汝等随我去亭中,挑选兵器,立刻就过去,来一出人赃俱获,然后再顺藤摸瓜,查清朝阳里里监门的罪行!”   ……   19点到2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时辰中,被称之为“牛羊入”,顾名思义,天色黑了下来,鸟儿回窝,放牧在外的牛羊也要被赶入圈内。   朝阳里里监门名叫“伯毋”,每天的这个时候,他都要守在里门边上,笑吟吟地看着那些出门放牧、渔猎的里人一个个回来,点清出入人数后,才将门缓缓关上。   牛羊入一过,里门将不再开放,里中任何人都不允许进出,就连里正、田典也不行。   除了一个人。   那就是里监门自己。   月儿悄悄爬上柳梢枝头,待夜色渐深,整个朝阳里的薪火都黑了下来,大多数里民拖着疲惫的身体上榻安寝后,本已紧闭的里门,却慢慢地打开了一条缝……   里监门伯毋出了里门,在寒风中笼着袖子,很不耐烦地走来走去,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人。   过了大概半刻,终于有个人影沿着里墙,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轻咳了一声。   伯毋看到了他,怒道:“怎么现在才来!”   “哈哈,伯毋勿怪,吾等吃了点酒,耽误了些时间。”   却见此人约有三旬,红脸短须,穿着一身短衣束袖,只是外面却披着一件明显是死人才穿的左衽深衣……   伯毋瞪大了眼睛,低声斥道:“敞,你这厮,发穴扒出来的东西,也敢穿身上!被人瞧见如何是好?”   “这有什么。”   那赤面盗贼敞却不以为意,他举起手,让深衣的宽袖在夜风吹拂下微微摆动,得意地说道:“与其让不知寒暑的死人穿着这好东西躺在棺椁里,还不如让吾等无衣无褐的穷人借来用一用,只可惜好多都朽坏了,不然,我当给伯毋也带一件帛衣……”   “废话少说。”伯毋看了看周围,继续道:“我今夜让你来,是要告知汝等,那墓穴,再掘不得了!”   敞的面色立刻就阴了下来,问道:“为何掘不得?”   “汝等听我的便是。”   敞却不听了,他冷笑道:“伯毋啊伯毋,最先明明是你联络吾等,说朝阳里、小箐里之间的荒野上,似有墓葬,左右都没有田地人家,可以发穴。”   “不但如此,你还利用职务之便,为吾等提供工具,藏匿掘出来的明器,慢慢送到邻县去卖钱。现如今,那几座周边小墓已经挖空,得金却不多,只剩下最里面的大墓,眼看就要挖开,让吾等都能发财,你却反悔了?”   “不是反悔。”伯毋连忙解释道:“之前这湖阳亭不是连亭长、求盗都空出来了么,眼看无人管事,我才让汝等乘机发穴,可如今却不一样,你可知道,那湖阳亭来了个新亭长!”   “有亭长来了又如何?”   敞面露不屑:“吾等在新市县也掘过墓,一路走来,沿途不知遇到了多少亭舍,但只要昼伏夜出,钻蒿草里躲避,那些个亭长,也奈何不得吾等!”   “这亭长不一样。”伯毋道:“他前个月才在附近徒手抓了三名盗贼,本事了得,今天还突然来朝阳里巡视,将我吓得半死,还好只拿了一个在县城拾了遗钱的公士……”   “有人声称,公士去疾在县城服役时,拾了地上掉落的钱,需要带他回亭部询问”。这是黑夫带他走时对朝阳里众人宣称的罪名,虽然当时他还不知道里监门的猫腻。   因为在秦国,律令规定,捡钱不交公也犯法。所以除了去疾的妻子哭哭啼啼地说自家良人绝不会做这种事外,里中众人并无太大怀疑……   里监门也以为,自己的事无人知晓。   二人继续在门边商议,却无法达成共识,伯毋谨慎,觉得不能再冒险,先停下来。敞却认为,他们一伙人昼伏夜出辛苦了那么久,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岂能这时候放弃?   期间,里中不知谁家的狗突然叫了一声,吓了伯毋一大跳,见说服不了敞,他只能自己退一步,说道:   “那汝等今夜乘着雪已化尽,速速掘墓,将那墓中值钱的物件取出,而后将墓穴封上,把我那一份留下,便快些走罢!有那黑夫在,此地,不可再久留!”   “一切便如伯毋所言。”   最后,敞走之前,伯毋还指着他身上飘乎乎的深衣,面露嫌恶地说道:“往后休得穿着此物来见我,我奉劝你也少穿,小心……”   “小心什么?恶鬼缠身?伯毋如今又信鬼神了?”   敞却是个不怕的,他是个盗墓惯犯了,作践过不知多少墓穴,昔日高高在上的贵人,如今不过是枯骨一具,对其撒尿拉屎也毫无知觉,天罚鬼惩?在哪呢?   他轻蔑地笑了几下,拿着伯毋给他的一包食物,扛着三把新铁锸,朝月亮升起的方向,缓缓走去……   ……   与此同时,湖阳亭内的众人,也已收拾妥当,整装待发…… 第0067章 踏月而行   走出湖阳亭时,黑夫觉得,自己现在的模样,肯定和后世始皇陵兵马俑里的“步兵俑”像透了。   亭是基本治安单位,所以拥有武备,存储五兵。   湖阳亭前院的小库房里,就准备着两副甲衣,考虑到公士去疾说,那些个盗墓贼都持有兵刃,人数至少有四人,甚至可能持有弓箭,黑夫决定还是保险点,穿上甲衣为妙。   当他在东门豹、利咸帮助下,披挂上皮甲后,黑夫总算知道,这玩意为什么这么贵了。   黑夫他们亭里这套只是最简陋的前身甲,顶多值几百钱,仅能护住胸腹,得像前世做饭挂围腰一样,以系带分别挂在肩膀和腰部。   他低头发现,这甲衣是将整块牛皮切割成大大小小的甲片,每个甲片都钻出了小孔,结实而纤细的丝绳将其联缀在一起,有的地方还有甲钉……虽然防御力有限,好在不算很重,不影响活动。   至于黑夫的武器,也从那柄陪伴他几个月九寸的小短剑,变成了一把二尺剑。蒲丈说这是前任亭长留下的,现在就归黑夫了,木制剑柄用铜丝缠绕防滑,青铜的剑刃有点小缺口,但无伤大雅,刺入人体完全足够。   求盗东门豹则挑了两柄手戟,长一尺半,他喜欢与人短兵相接,还喜欢在数步之外,一戟掷过去,伤人性命——虽然他从没杀过人,但平日里总喜欢对着树桩练习,今夜正是一显身手的时候。   至于剩下的那副甲,东门豹是拒绝的,他嘟囔着“大丈夫就该受点伤,留下疤痕”,满脸嫌弃地将甲推给了利咸。   利咸倒是很谨慎,好好地披上甲衣,挑了一杆长约九尺的长矛,他觉得,擒贼时不应该全员短兵,应该长短相佐。   小陶自不必说,挎了一张不大的弓,力度大概只有八斗,身后背着箭囊,里面有七八支箭……   黑夫将剑背在身上,一边问道:“弓箭晚上能好使么?”   小陶则回应说,那些人连夜挖墓,肯定点了火把,只要有光点,二十步内,他在夜里一样能射中!   “好,长短相济,弓矢在后,吾等也算准备充足了。”   黑夫拎起一块蒙皮的小木盾,带领众人出了湖阳亭,他嘱咐蒲丈好好看着亭舍,而后便看着已经完全漆黑的夜空,指着西南面道:“出发!”   寒风飕飕中,黑夫仿佛回到了前世实习时,跟着前辈们在夜里出勤的时候……   但这次,他不再是刚出警校的愣头青,而是一亭之长。   远处,云梦泽畔起伏不平的山丘,好似一条鳄鱼的脊背。山林里树木叶子早已落光,光秃秃的树丫在风中颤抖。大片大片的稻田里,积雪已融化了不少,悄寂无人,甚至连野兽都不见一只。眼前的涂道上亦是空落落的,没有一个人影。   唯有湖阳亭四人,披坚持锐而来。   黑夫走在最前面,风吹得他头顶的帻随风乱舞。   小陶在最后,抱着弓,低着头,担忧以这风速,自己的箭矢怕是派不上用场,帮不了亭长。   此处距离盗墓地点尚远,东门豹和利咸位于中间,一左一右,各点了一根薪柴当火把照明,在黑漆漆的夜空中显得格外耀眼。   远远望去,那对火把,又像是凶兽的一对夜明眼,晃荡悠悠……   他们一行四人快步而行,仿佛嫉恶如仇的天狗嗅到了贼人的气息,对着天上皎洁的月亮发出一声长嗷,然后便踏着月光,向西南方奔去……   ……   23点到1点这段时间,在秦国的十二个时辰里,叫做“人定”,顾名思义,几乎所有人在这时候,都已经睡死过去,不知外物了。   但湖阳亭西南方十里外,位于小箐里和朝阳里之间的一片荒地上,在人定时分,却亮起了几根火把……   火光映照下,出现在黑夜里的共有六人,这伙人年纪有长有少,最大的看着得有五十岁,头发斑白。最小的只有十三四,胳膊瘦巴巴的。   这大冷天里,他们都裹上了厚实的好衣服,遮掩自己的衣衫褴褛。然而这些衣服,却都布满泥污,一看就知道,八成是从地里挖出来的……   唯独年纪最小的那少年,害怕死人穿过的东西,宁可短衣束袖,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这六人的头领,正是方才在朝阳里与里监门交接的那人,赤面短须的“敞”。   敞依然披着从墓葬里挖出来的深衣,虽然已经过去数百年,衣服萎缩了不少,但好歹还能穿着御寒,却见他将那三把铁锸往地上一插,笑道:   “吃也吃了,喝了喝了,工具我也备齐了,二三子,该干活了!”   作为盗墓惯犯,敞很看不起朝阳里里监门的胆怯,可他心里也清楚,里监门的警告并非虚假,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这土丘下的大墓,必须在今晚挖开!并连夜将那些陪葬品取出来。   他抬起头看了看无云的夜空,判断着月亮的位置。   “现在刚过人定,到鸡鸣(1点到3点)时,必须挖开这墓的椁室,平旦时(3点到5点),务必将陪葬的器物搬出来!能带走多少,是多少!”   他和朝阳里里监门约定好了,平旦时分,里监门会赶着自家牛车来接应,帮忙转移赃物……   在敞的喝令下,其他五人纷纷拿起工具,或是铁锸,用来铲土,或是铜耒,用来深深插入地里的泥土中,试探棺椁的深度。   敞自己,则拧开怀里高价买来的酒,抿了一口,看管众人的兵器。   其实那些兵器,也是从各个墓里挖出来的陪葬品,但有的铜剑、铜戈几百年过去了,虽然木质部分已枯朽,但剑刃戈头,擦去上面的铜绿,依然如新的一般。   这还不算,敞的手里,居然还持着一张弩!这也是他用先前贩卖赃物的钱,高价从楚国那边买来的,因为在秦国,弩根本不允许在市场上流动……   时间一点点过去,经过前几日的试探,他们已经找准了墓穴所在。   这些楚国贵族的墓葬,都有共同点,墓葬上面,会垒起高高的土丘,称之为封土,当地人俗语称之为“大塚子”。   根据贵族地位不同,封土越高,说明等级越高。但因为时过境迁,沧海桑田,许多坟冢上面长满枯草树木,看上去,和天然形成的土丘没什么区别。   唯独掌握了《日书》中看墓绝技的盗墓者们,凭借对方位的了解,再试一试土壤,方能判断出是否为墓葬。   敞就是有这种本领人,就眼前这个大墓,他估算了一下,封土是他在安陆见过的贵族墓里最高的!长宽达数十步,这规格,至少是一个楚国的县公!   这个月以来,他们先把容易挖开的陪葬小墓掘了,得到了不少衣物、兵刃,最值钱的铜器却不多。   但敞知道,在这座大墓里,一定还有更好的东西。   不过墓葬等级越高,棺椁距离地表也越远,费了好多天时间,铁锸都用坏了两个,他们才勉强将封土小丘整个掘开。在敞找好墓穴开口位置后,众人开始在露出的地表上慢慢挖掘盗洞,好不容易盗洞打通,墓坑台阶露出时,却天降大雪,他们只得暂时停手。   夯实过的土壤本来不好挖,但今夜雪已经化了大半,土壤变得更加湿润疏松,每一铲下去,都能带出点水来。渐渐地,墓坑的台阶一级一级地露了出来,敞打着火把过去仔细一数,居然足足有十五层!   “我在新市县掘过最大的县公墓,也才十二层台阶啊……”   敞听说,南郡夷道那边有楚王墓,二十层台阶,令尹一级别的,十八层,县公级别,十二层。   他一时间呆愣住了,眼前这个墓,规格低于令尹,却高于县公、封君,会是什么人呢?   还不等敞想明白,正在掘土的众人突然发出一阵惊呼!纷纷扔了工具,向后退却。   阶梯的尽头,一尊有着两个龙形脑袋,头长双鹿角的石雕兽像,正蹲伏在墓室入口,鼓目呲牙,满脸凶相地瞪着盗墓者们看! 第0068章 鬼吹灯   幽暗的墓穴中,十五层潮湿的石阶斜斜向下,仿佛是通向黄泉九幽的不归路,又像是迈向富贵的康庄大道……   而拦在盗墓者们面前的,便是名为“方相氏”的镇墓兽,这是用来驱逐传说中专吃死人尸骸的恶兽“魍象”的,不料几百年过去了,鬼怪没等来,却等来了几名盗墓贼。   其余几人见识少,没见过此物,纷纷畏惧地后退。唯独敞不怕,他走近过去,拍了拍“方相氏”那两只雕成变形龙面的兽头,又摸了摸权桠横生的四支鹿角,遗憾地说道:“可惜是石的,若是铜的,也可以搬走熔了。”   敞想不明白这墓主究竟是何身份,不但周围殉葬甚多,有人、有车马,如同众星捧月般围绕着这大墓,还拥有这么高规格的墓阶,并有极其罕见的镇墓守护卫着。看这石兽雕刻精美,栩栩如生,绝不是一般贵族能拥有的。   他索性摇摇头,不再思考这个问题,催促五人齐齐动手,将压在墓穴椁室入口的镇墓石兽一点一点挪开。然后再用铁锸连撬带砸,折腾半晌后,才将石制的椁室推开了一条缝隙……   冰冷的空气灌入椁室,一股陈腐的气息也在朝外散发,呛得几人连连后退。   “别挡道!”敞推开其他五人,自个靠上前去,趴在地上,用火把朝里面一照!   “哈哈哈,发财了!”   看着椁室里面,堆得满满当当的陪葬物,敞大笑起来。   其他人也凑了过来,就着火光往里一瞧,却见椁室里,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摆放整齐的精美漆器,再往里虽然看不清,却可以依稀认出,那是成套编钟和鼎、簋(guǐ)的轮廓……   好的漆器,其价堪比金、银,那些青铜器,更可以卖好价钱——当然,不是作为古董,而是作为铜料。   “总算没有白白辛苦那么多天。”   众人大喜过望,而后就让一人在外面看着火把、兵器,他们则继续用力将椁室推开。推到可以容一人进入的程度,又将一根火把悬进去,反复几次,待其不再熄灭时,敞便催促道:   “兴,快些进去!”   兴,是那个半大孩子的名,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披上了从坟冢里挖出来的衣裳,此刻正抱着双臂站在一旁,冻得直打哆嗦。   听闻敞又逼迫他下到坟墓里去,兴露出了一个哭丧的表情。和其他人不同,他来干这一行,是被逼的,盗墓贼们需要一个身材瘦小,能钻到墓室里的少年,于是就将父母双亡的他从楚地骗来……   兴很害怕鬼怪,近来更是常做噩梦,梦到被自己搬走陪葬品的墓主们,排着队来要自己的命。但他也知道,哀求无果,若是不从,等待他的就是拳打脚踢。   站在面前的恶徒,远比虚无缥缈的鬼怪要骇人,兴只能硬着头皮,战战兢兢地蹲到台阶口,拽着绳索,两脚试探着,小心翼翼地下到椁室里……   “咔擦”,清脆的声音响起,兴顿就着头顶的火光低头一瞧,顿时吓得魂不附体!   是人的白骨!一个穿着女子深衣的骸骨,正靠在他脚下的位置!兴方才正好将它的手踩断了!   “啊!”   兴大叫着跳开,却不防一回头,又看到了更大的骨骸:这次是四匹马的嶙峋骨架,它们安静地躺在一起,身后还拉着一辆戎车。车轮已经朽坏,只剩下铜制的车舆,同样有一具人骨,穿着一套楚式的皮甲胄,歪着脑袋坐在车上……   这些人和车马,都是墓主人的殉葬品。   “不要乱叫!接着火把!”   外面响起敞愤怒的声音,而后一根火把也被放了下来,兴只好一边小心避开殉葬者的骨骸,接过火把,插在地上。   这时候,他差不多看清了椁室的全貌,椁室很大,是石制的,中间放置棺材,周围被密密麻麻的陪葬物围绕。   兴哆嗦着跪倒地上,朝那黑漆漆阴森森的黑棺拜了拜,说自己也是被逼无奈,若不这么做,上面的那些人就会毒打他,杀死他,将他抛弃在荒野里……   然后,兴才小心翼翼地捧起那些髹(xiū)染得红、黑相间,美轮美奂的漆器,递给上面的人。   搬了几个漆盒、漆樽后,敞又让他去搬鼎、簋。   就着地上的火把,兴看见,椁室的北面,的确整整齐齐地摆着七个鼎、六个簋,从左到右,个头依次变小。   他当然不知道,这是楚国内部等同诸侯的“封君”礼器规格。那些最大的鼎足足有半人高,太重,他搬不动,只能扛着一个最小的鼎,勉强递了上去……   等他气喘吁吁,再搬着一个最小的簋,试图往上递时,却举了半天,也没人来接了。   “哎哟!”   地面之上,传来了一阵惨叫!   是那个看守火把、兵器的人发出的,然后就是沉重的倒地声,以及敞等人的厉声示警声……   “小心,快御敌!”   “御敌?发生什么事了?”   兴在下面什么都不知道,有些恐惧,他抱着冰冷的铜簋慢慢后退,却不防失足将插在地上的火把一脚踩灭……   椁室之内,一瞬间,就黑了下来!   仿佛是有鬼怪调皮,撅起嘴轻轻一吹,熄灭了唯一的光明……   兴只感觉自己被黑暗彻底包围,顿时毛骨悚然。   四周黑洞洞的,一低头,却见那个女殉葬者的头骨眼眶,好似闪烁着淡绿色的光芒,正在凝望他,质问他为何要惊扰亡者!   “救命啊!”手中铜簋叮当落地,兴趴在墓壁上大喊大叫起来,却无人管他。   此时此刻,椁室之上的地面正打得热闹,却见火把乱闪,各种声音混在一起:   矛尖与剑刃相撞,尖锐的金属哀鸣在墓穴里回荡;弩机的悬刀被扣动,唆的一声,弩矢飞向目标,却撞在了木质盾牌上,发出一声闷响;弓弦的颤音随即响起,引来一声人吃痛的惨叫,甚至有箭矢射到了椁室的石头上,溅射出一丝火花。   地面上显然正在发生剧烈的打斗,但兴却以为,来的不是人。   “是鬼来了,是鬼来惩罚吾等了……”   兴想起了自己从小到大听过的种种鬼故事,听日者说,鬼的外形十分凶恶,睡觉时身体折成两半,走路时双腿并拢,看上去像是一个独脚怪兽在蹦跶,乡里之民们称之为“刺鬼”。   兴还不止一次听人声称自己目击过刺鬼,如今,那些鬼来了,就在外面!   兴害怕极了,他蹲下来,双手紧紧抱着自己的头,闭着眼,在一片幽暗的椁室中,这孩子嚎嚎大哭起来……   哭声无法驱散恐惧,外面的打杀声源源不断地传进耳朵里,冰冷刺骨的风也从椁室缝隙灌进来,发出了呜呜的诡异哀鸣……   也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打斗声渐渐停了,反倒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   兴连忙惊喜地睁开了眼,走到椁室出口处,踮起脚向外观望……   没有丝毫征兆,一张脸突然出现在他面前,脸颊飞鬓,额头红色胎记,鼻尖上,眉宇间,还沾满了鲜血!   “鬼啊!”兴吓得整个人坐在地上。   不成想,外面的人也被他吓了一大跳,猛地朝后退去,大骂道:“黑夫,这墓里真有鬼!”   “别瞎说,哪有什么鬼。”   脚步声走近,火把照进椁室,让兴瘦小的身躯原形毕露。   “我说呢,原来里面还有一个……”   一只粗壮的手伸了进来,左手。   随即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后生,上不上来?”   ……   PS:鬼之所恶,彼屈卧箕坐,连行踦立。人无故鬼攻之不已,是为刺鬼。以桃为弓,牡棘为矢,羽之鸡羽,见而射之,则已矣。——《云梦睡虎地秦简·日书·诘》 第0069章 人赃俱获   看着那只从地面上伸下来的手,兴有些迟疑,这分明不是他们一伙的人,而是那几个袭击者。   那个声音有些不耐烦:“不上来,我可要将墓穴封死,让你永远在里面陪着死人喽……”   说着,那只手就要抽回去。   “我上,我上!”   兴瞧了一眼地面上被自己踩碎的死人手骨,做出了抉择,他可不想在阴森的墓里继续陪尸体,上面的再怎么说,也是人。   他连忙跳了起来,拽住那人的手,然后就感觉自己被一股巨力拉了上去……   等兴被拉出椁室后,还不等他喘口气,庆幸自己活着出来,就被眼前的光景吓愣住了。   月光映照下,地面上一片狼藉。   拉他上来的是个穿着皮甲,头戴赤帻,手持带血利剑的黑汉子,正上下打量着他。   此外还有二人,一个在地上寻找散落箭矢的青年;一个披甲持矛,看着几名盗墓贼的瘦削亭卒,老是绷着张脸,像是谁欠他钱似的。   兴的同伙一共五人,除了地上躺着一个,胸口流血、一动不动外,其余四人,包括他们的头领敞在内,都被绑了起来。而且还个个都挂了彩,不是腿上中了一箭,就是背上挨了一剑……   还不等兴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立刻就被人拧住了胳膊!   “原来是一个小贼,嘿,你刚才可把乃公吓坏了。”   将他按倒的,正是方才那个脸生飞鬓的“鬼”,他没有披甲,腰上插着两把手戟,找绳子将兴也绑了起来。   一旁的黑汉子道:“只是个小男子,豹,不要弄伤了他。”   “知道知道。”   原来,这突然袭击盗墓贼的四人,正是湖阳亭黑夫等人!   一个时辰前,他们出了亭部后,按照公士去疾描述的位置往西南走去。   在抵达朝阳里前,他们便谨慎地熄灭了火把,而后悄悄朝这片荒野摸了过来。好在天公作美,腊月中旬的月亮将圆未圆,映照四方,足以让他们分清方向,辨明前路。   等来到这附近后,就更容易了,因为盗墓贼打着的火把,远远就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黑夫一声令下后,众人放慢了脚步,悄悄摸了过来。正好盗墓贼们忙着搬运墓中器物,防备松懈,于是黑夫示意小陶拉弓射箭,一箭放到了那放哨的贼人!其余三人也一拥而上!   贼人们的反应还是快的,纷纷捡起地上的武器反抗,尤其是那个穿着死人深衣的赤面贼,更是立刻端起手中的弩,瞄准了黑夫!   悬刀扣响后,弩箭破空而来,黑夫只感觉自己手持的木盾遭到一股巨力撞击,差点就被崩裂了……   “还好我带着甲盾。”   见识到弩机的威力后,黑夫庆幸不已,他手臂发麻,索性弃了盾牌,上前左手抬起,一剑朝敞刺去,让他无法再度发弩。   待敞后退想要换武器时,黑夫再飞起一脚将其踹翻在地,用剑抵住了他的咽喉。   其余几人见头领倒下,稍稍抵抗后,便选择了逃跑。   但跑得最快的那人,被东门豹一手戟扔过去,正中背心,直接趴地上死了……   其余三贼吓得肝胆欲裂,被小陶的弓箭、利咸的长矛拦下后,只能跪地求饶。   就这样,不到半刻,黑夫他们在仅有东门豹受了点轻伤的情况下,就将这几个盗墓贼全部抓获了。   “这些人中,除了那个领头的赤面贼,都是没经过什么训练的,不然哪这么容易。”   黑夫松了口气,将剑上的血抹去擦干,收入鞘内,归根结底,盗墓贼就是盗墓贼,术业专攻不同,远没有杀人越货的匪徒凶悍啊。   这样一来,他们也算是人赃俱获,收获颇丰,黑夫已经开始数着贼人数量,憧憬自己能得到的功赏了……   “还是黑夫指挥得当,让吾等突然袭击,这才得手如此容易。”   东门豹大笑着,像拎一只小鸡似的,把那少年兴提起来,扔到他的同伙边上。然后便兴奋地走到那堆漆器、铜器旁,打着火把察看起来。   “这么多好东西,我还是第一次见。”他有些情不自禁地抚摸精美的漆器。   “豹,话说在前头,赃物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别动什么歪心思。”   黑夫严肃地告诫东门豹,同时扫了一眼利咸。   秦国对吏员要求严苛,不但收取一文钱就是贿赂重罪,私留赃物更是罪不可赦。   要是这里谁心生贪念,偷拿了赃物,其他人若不举报,也要连坐同罪。   其实若是利咸不在,他们三个死党偷偷藏下点也没事,可如今利咸在一旁看着,经过匿名信事件后,此人虽已经对黑夫心服口服,但黑夫却没有完全信任他。   利咸倒是不知道黑夫腹黑的小心思,他让小陶看着众盗墓贼,自己也走过去,拿起那个圆口、双耳、外表布满夔纹的三足鼎,皱眉打量起来。   所谓的鼎,是西周春秋之时,用于煮大块冷猪肉的器皿。到了战国时,已经渐渐礼器化,平民很少使用,只有贵族们在用飨、祭祀时才和装米饭的簋一起摆出来,以显示自己的古老世系、尊贵地位……   一般来说,按照《周礼》中的规定,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   不过到了战国,礼崩乐坏,最后连周室都被秦扫灭了,那古旧周礼,便没人遵循。七雄的王们早就开始用天子车驾礼仪,各国的封君们,也俨然以诸侯自居……   眼前的鼎,便是这墓主人尊贵身份的标志。   其实吧,在黑夫这种前世今生都是平民屌丝的人看来,所谓的礼器,不就是锅碗瓢盆么?煮大白肉的鼎,放小米饭的簋。放在庶民百姓家,就是厨房寻常之物,放在王侯贵族家,就成了高大上的玩意?   这两者的区别,是由血统决定的?   黑夫不以为然,身为现代人,他对血统论是嗤之以鼻的。   不过这时代的人们,虽然经历了战国之世“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洗礼,但对于血统论,却依然深信不疑,没落的贵族之后高昂着头颅,看不起任何低贱出身的人。   即便是那些平民英雄,功成名就之后,也要忙不迭地为自己找一个血统高贵的祖先。或是分封各地的诸侯伯子,或是家道中落的卿族大夫,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证明自己成功的合理性似的。   可实际上,这已是一个能力大于血统的时代了,在王子公孙不立功亦不能得到封地官爵的秦国,尤其如此。   “求盗,火把凑过来点……”   另一边,利咸嫌看不清字,东门豹不情愿地走过去,帮他照明,自己也偷眼瞅去,却见那鼎的背面,密密麻麻刻满了金文篆字,但又和秦国的小篆大为不同……   “你能认得这些鬼画文字?”东门豹看得头都大了。   “不全认得,但也认识几个,我家几十年前曾是楚大夫,故而祭祖时,祖先灵位上也是这些楚国文字……”   利咸话语中带着一丝骄傲,他吐了口唾沫,用袖子将铜鼎上的泥土擦去,细细一看后,不由脸色大变,发出一声惊呼!   “哎呀!”   “怎么了?”黑夫忍不住走过来问道。   “这鼎是墓主人生前用的礼器,上面刻有铸造的缘由,还有他的族系、官职。”   利咸有些兴奋地指着青铜鼎道:“亭长,若是我没猜错的话,这竟是若敖氏的墓!真没想到,那个传说居然是真的!”   利咸捧着铜鼎嗟叹不已,黑夫却听的一脸茫然。   “若敖氏,那是什么东西?” 第0070章 若敖之鬼   “你是说,这若敖氏从六百年前就开始传承,延续几十代人,一度权倾楚国,还差点弄死了楚庄王?”   黑夫没想到,从人定到鸡鸣,在这荒郊野外,陪伴自己渡过漫漫长夜的,居然是利咸讲述的,关于若敖氏的故事。   方才,黑夫他们擒获盗墓贼后,立刻加以询问,想要问出盗墓贼与朝阳里里监门勾结的事实。可盗墓贼的头目,那个赤面短须的贼人倒是嘴硬,打死也不说,气得东门豹都想一戟杀了他。   可盗墓贼们并非铁板一块,尤其是那个被迫加入盗墓团伙的楚国少年“兴”,因痛恨盗墓贼对他的毒打虐待,便如倒豆子般,将他所知道的事全部说了出来。   兴还交待说,今夜平旦时分,朝阳里里监门会亲自赶着牛车,来接应他们,帮忙转移赃物……   于是黑夫和几人商量了一番,决定让东门豹和小陶,将五名盗墓贼拖到山包后面藏起来,封住他们的嘴巴。黑夫和利咸则装作是盗墓贼的样子,抱着铁锸,坐在墓穴边上,给那朝阳里里监门来一出“守株待兔”……   夜深寒冷,时间过得很慢,反正黑夫闲着也是抱着胳膊打哆嗦,便聊天打发时间,他问起利咸,这墓穴主人“若敖氏”的来历。   利咸对黑夫不知若敖氏,并没有感到惊讶。毕竟楚国退出江汉五十多年了,时过境迁,平民只认眼前的官府是谁,除了他们这些楚时的小贵族还念叨着旧情,谁还会记得昔日的封君主人呢?   他告诉黑夫,若敖氏,是楚国第十四代国君“若敖”的后人。楚国称王后,若敖氏渐渐发展壮大,成为楚国最强大的公族。后来又分出了斗氏和成氏,出过许多位令尹、司马,长期担任军政要职,什么斗谷于菟(子文),成得臣、成大心……只可惜这些人,黑夫一个都不认识。   耐着性子听了许久后,利咸终于说到了一个他认识的人: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楚庄王。   黑夫这下才知道,原来楚庄王之所以三年不飞三年不鸣,正是由于若敖氏权倾朝野,架空了楚王。据说当时若敖氏有六部私兵,加起来占了楚国军队的一半。   最终,楚庄王与若敖氏开战,好不容易才取得胜利,这才有了他北上争霸,问鼎之轻重的后事。   “若敖氏就在那之后灭亡了?”黑夫问道。   “怎么可能。”   利咸摆手道:“楚王念在若敖氏几代人为楚国尽忠,于是留下了一脉子孙,就封在安陆,那时候此地还叫郧县,斗氏就成了郧县县公。”   到了楚国和吴国大战,伍子胥、孙武率军大破楚军,攻入郢都时,若敖氏又迎来了一次机会。   当时楚昭王逃亡到安陆,若敖氏的后人斗辛就追随其左右,为保护楚昭王立了一些功劳。所以在事后论功行赏时,楚昭王就提拔斗辛做了右尹,位置在令尹、司马之下,却在普通县公之上。   这些事迹,都铭刻在那个被盗墓贼摸上来的鼎上,这处大墓,恰恰就是郧公斗辛的墓葬,难怪规格如此之高,不单有车马陪葬,还有镇墓兽,能与诸侯比肩。   听到这里,黑夫微微一惊:“等等,这若敖氏是郧公,与那县左尉郧满的家族又有何关系?”   “郧氏?”   利咸一愣,下意识地啐了一口,鄙夷地说道:“怎可能,若敖是楚国芈姓王孙,为郧公。郧氏虽然自诩为贵族,却只是古郧国的亡国之余,和我家利氏一样,只是大夫,只是若敖氏的臣子。不是我胡吹,我利氏当时好歹为若敖氏掌管典籍,可郧氏呢?只是管厩苑的,给若敖氏提鞋都不配!”   看得出来,这些年郧氏混得风生水起,成为安陆最大的地头蛇,当年与之平起平坐的利氏是有些嫉妒的。黑夫笑了笑,没有拆穿,于他而言,和郧氏结仇就够麻烦了,听说这些旧贵族们并非铁板一块,反倒值得高兴。   楚昭王、斗辛之后两百多年里,虽然楚国几经变迁,甚至还被吴起进来改革过一遭,但贵族统治的本质依然不变,若敖氏继续作为“郧君”,世世代代统治着安陆。   时间仿佛静止,就像楚地停滞不变的阶级和社会一般,只是贵族生活越发奢华,压榨无数财富,装点自己的宫室。   但外面的世界,尤其是北方的秦国,却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剧变!   直到有一天,一个叫白起的秦国将军率军横扫江汉,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楚王仓皇东窜,屈原悲愤沉江……楚国在此延续了数百年的统治,一夜之间轰然倒塌。   安陆的若敖氏后人也匆匆逃走,自此之后,若敖氏的事迹,遂成过眼云烟。甚至连斗辛的墓葬,也因为无人血食,变成了坟土荒草一堆。   民间只留下了关于若敖氏在安陆有大墓的传说,却无人知晓,那墓葬究竟在何处。   不成想,传说居然是真的,今日还阴差阳错,被他们找到了。   说到这里,利咸不由感慨道:“鬼犹求食,若敖氏之鬼,不其馁尔?不成想,当年若敖氏祖先的这句话,竟成了真啊!若敖氏宗族离散后,连斗辛都无法享受血食了,真是可悲,可叹!”   所谓物伤其类,作为贵族之后,虽然现在只沦为一介亭卒,但利咸还是为若敖氏的没落感到惋惜。传承了六百年的贵族啊,如今却血食难以为继,还有比这更让人震撼的事么?   可黑夫的内心,却毫无波动。   ……   利咸在长吁短叹时,黑夫面上点头,心里却不以为然。   “若敖氏衰就衰了,有什么好惋惜的?”   或许是因为前世的熏陶,或许是因为今生的身份,黑夫从始至终都对贵族统治并不感冒。   怀念春秋的“贵族精神”?竖起耳朵听听罢!在贵族们自卖自夸,钟鸣鼎食的大雅之外,各国国风,是如何歌颂这种生活的?   《魏风》说: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从上到下的贵族封建体系,使得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剥削农民,野人更是如同猪狗般的存在。   《豳风》说:无衣无褐,何以卒岁……农民忙活了一年,可丝绢、狐皮都送去给贵族“为公子裳”去了,自己却连褐衣都有不起。   再看看眼前这位若敖氏斗辛的墓葬,当真是国弥大,家弥富,葬弥厚。棺椁之内,玩好货宝,钟鼎壶簋,舆马衣被,陪葬品不可胜数,这些东西,还不都是他治下庶民的血汗。楚国虽然也有律法,但在封君领地上,却形同虚设。   与利咸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贵族故旧不大一样,黑夫也听母亲讲过他“大父”“大母”时候的事,却是从平民视角出发。在升斗小民们看来,相比于楚国时,秦国治下的安陆,虽然依旧很苦,日子却比从前稍好了一点。   如今的秦国还不是秦二世统治的时期,律令虽严,但凡事尚有一个限度。   农民不必再向大大小小的贵族轮番缴纳贡赋,只需要统一缴清给秦国县吏的禾租、口赋,每年服一个月的徭役即可。劳役虽重,至少不会出现过去某个贵族头脑发热,在农忙时期组织百姓修城邑、猎虎豹的事。   因为秦对农耕的重视,里聚被组织成了生产大队,百姓们可以从官吏那里借到耕牛、铁农具,尽力耕作自己的土地。而不必担忧王孙骑着骏马,追着狐兔,在自己的田亩上横行霸道,却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商贾虽然低贱,却也不会有某位公子勒马于前,白吃白拿,强买强卖。   秦律束缚了庶民自由的同时,也约束了旧贵族的肆意妄为。   秦律杜绝了贵族把持地方的同时,也给庶民打开了一个阶级流动的大门。   官府任命吏员不再根据家门血统,而要考校对律令的掌握,考察真才实学,再加上军功爵制度,过去注定要永世做农夫庶民的人们,似乎也有了一个盼头……   数十年下来,安陆县百姓依旧一口楚音,却已经不认为自己是楚人,而是秦人了。   他们开始遗忘统治此地数百年的若敖氏,却开始牢记关系生活的秦法律令。   这个延续了千余年的宗法贵族时代,经过春秋的礼崩乐坏,经过战国的厮杀洗礼,再被无孔不入的秦律碾过一遍后,与贵族的象征鼎簋一起,变得摇摇欲坠起来……   这样的时代,却是黑夫这种小人物冒头的机会。   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穿越者是这时代最锋利的锥子,只需要被放进口袋里,就能脱颖而出……   而如今,他已置身体制之中,寻找任何扶摇直上的机会。   正当黑夫和利咸因为若敖氏的故事,各自生出许多想法之际,远处的里聚人家,响起了阵阵鸡鸣。   鸡鸣已过,平旦到了。   天色依然黝黑,但朝阳里方向的涂道上,却亮起了一点若有若无的火光……   ……   一阵冷风吹来,坐在牛车上,朝阳里里监门伯毋打了个寒颤,顿时清醒了许多。   他昨夜与敞分开后,一宿没睡着,辗转反侧,一直在担忧事情败露。   这几天里,发生太多意外了。   本该顺利的掘墓,却遇到了难得一见的大雪。   亭长黑夫第一天上任,就跑来内外无事的朝阳里巡视……   毫无征兆,里东那个与人无争的公士去疾突然被湖阳亭缉捕,罪名是在县里拾了遗钱?   种种事情交织在这两天,让伯毋紧张不已。   他也知道,自己因为贪图钱财,勾结盗墓贼发盗墓,并为其购买工具,转移赃物,已是触犯了律令,必受严惩!   所以,万万不能暴露!   可惜他没能劝动敞,如今木已成舟,只能硬着头皮,按照承诺,赶着牛车去接应盗墓贼们了。   他现在还能怎办?只能祈求那黑夫没发现什么问题,今夜赶紧将最后一批赃物转移,打发那几个盗墓贼走人。   自己分到的那一份,足够卖得数万钱,一夜暴富了,这也是里监门宁可冒险与敞合作,也不主动去官府告发他得到原因,犯罪的来的钱财,比举报得赏丰厚得多。   于是伯毋加速了赶路,等他抵达约定的地点时,却见那土丘正面点着火把,两个人影正在墓地后等着他。   伯毋停下牛车走近一瞧,却见墓地边上,已堆着不少漆器、铜器……   “看来那墓终于打开了,不错不错,敞还算守时。”   他放下心来,一边朝那两个人影走去,一边笑道:“敞,今夜收获如此之丰啊,真是惭愧,我果然不该因那亭长黑夫在朝阳里走了一圈,就让你停下……”   这时候,那两个人影也走了过来,其中一人的火把靠前一晃,灼热的火焰和烟味熏得伯毋闭上了眼,不由口中骂道:“这是做什么?”   “做什么?当然是为了看清楚案犯是谁了。”声音里带着一丝玩味,并不是敞!   伯毋大恐,欲逃走,退路却被另一人封死,他被夹在中间,只得一边避让着越凑越近的火把,一边努力睁眼朝身前那人看去。   却见此人身穿赤帻绛衣,正笑眯眯地看着伯毋,仿佛在看自己升爵发财的阶梯。   “湖阳亭长……怎么……会是你……”伯毋脸色顿时煞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来者正是黑夫,他站在伯毋面前,晃着手里的绳子笑道:   “里监门,人生何处不相逢啊!我们又见面了!” 第0071章 迟来一步   安陆县南通夏浦,北达随、唐,是南郡一处交通要道,所以一年四季往来舟车频繁,再加上进城买卖的商贩、兜售米粮的百姓、北上服役的戍卒,流动人口不少。   但不管等在外面的人有多少,每日城门开启的时间,依旧是雷打不动的日出为准。   然而事情总有例外,腊月十二这天,平旦时分,天还未亮,安陆县南门便提前打开了。   夜色中,黑衣黑冠的官吏驾车一马当先,疾驰而出,身后的车舆上还有二人。   “那不是县狱的乐么?”   守城门的县卒打着哈欠说道,火把映照下,他一眼就认出,那驾车的小吏,正是县狱狱掾的属下,狱吏乐。   狱掾乃是狱曹主官,负责诉讼刑狱诸事,狱吏则是其手下的百石小吏。狱掾坐镇县城,遇上案件,一般会先派狱吏前往案发地处理。   所以天还未亮,乐就用紧急凭证,叫开了城门,匆匆带人出城,众县卒纷纷猜测,一定是外乡又发生什么案子了……   “这一年真是不太平啊。”县卒也不由感慨。   他们猜的没错,昨夜“人定”时分,夜间宵禁刚刚开始的时候,负责在县狱值班的乐正趴在案几上呼呼大睡,却被狱卒匆匆喊醒,说是外面有外乡亭卒叫门,有紧急案情要禀报……   乐被吵醒了好梦,本想让那不懂规矩的亭卒在孰里好好待一晚上,但又想起喜大夫那“公务不得拖延过夜”的唠叨,只得满脸不乐意地让人开门,让那报案的亭卒进来。   来的却是他认识的人,湖阳亭邮人季婴。   等季婴磕磕巴巴地讲完事情经过后,乐的瞌睡顿时不翼而飞!   他意识到,此事涉及匿名投书、团伙盗墓、里吏监守自盗,是一桩不得了的大案!   事关重大,乐不敢自作主张,便忙不迭地派人去将自己的上司,狱掾喜请了过来。   喜今日休沐,在家安歇,但很快就来到了县狱。他却不听乐、季婴的口述,也不审问涉案的公士去疾,而是先审阅了湖阳亭长黑夫匆匆写就的爰书,上面有简略的案发经过。   秦律的《内史杂》规定,官吏有事请示,必须用书面形式,不得口头请求!   喜是个注重法律程序的人,在一切手续无误后,他才开始询问案犯,分析案情,并给出指示。   “事件紧急,天亮后请求县尉发兵相助已来不及,乐,你速速驾驶乘车,带着季婴及孔武狱吏一名,出城门赶往湖阳亭,令湖阳亭众人助你控制朝阳里里监门,再令其交代罪行,以及盗墓贼藏身之所。天亮后,我亲自带县卒过去,将其一网打尽!”   喜将出城凭证交给乐,乐领命而去,等真正出城时,已是平旦时分了……   ……   “狱吏,这案子很大么?方才狱掾如此肃穆,我都不敢吭声了。”   车速很快,颠簸不已,季婴死死把着车舆栏杆,小心地问道。   “休说你不敢出声,狱掾说话时,吾等也是大气都不敢喘啊,一不小心说错话就要罚抄竹简二十枚,谁愿意啊……”乐心中暗暗腹诽。   上次见面时,季婴还是案件原告,这回,他却已经是一名邮人,大家同属于体制内的公务员。所以乐也不必隐瞒,一边驾车一边笑道:“然也,这怕是十月份开年以来,县狱接到的第一大案了!”   且不说难得一见的匿名投书,也不说身为里监门,与盗贼勾结的丑闻,就说那些盗墓贼人。乐分明记得,前几日,郡里才下发了文书,郡守声称,南郡的盗墓发穴已经太过猖獗,必须治一治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南郡的盗墓源远流长,可不是这几年才有的。远的,可以追溯到伍子胥挖楚平王陵墓,鞭尸三百的故事。近的,也能追溯到五十多年前,秦将司马错入夷陵,一把火烧了楚国历代先王陵寝……   那场江汉易主的战争中,不少楚王、楚贵族的墓被秦军破坏,许多陪葬品流出,趁火打劫的盗墓贼们因此发了大财,他们食髓知味,从此就盯上了遍布各地的楚贵族墓,开始疯狂盗挖。   虽然扪心自问,对那些楚贵族的墓被盗,像乐这样种出身平民的秦吏,都会幸灾乐祸地说一句“盗得好!”可盗墓再怎么说,都是伤天害理的事,并被律令明确禁止。战争期间的破坏是一码事,和平时期的保护又是一码事,不管盗的是秦人之墓还是楚人之墓,都该抓起来狠狠处罚。   如今,郡上文书才下发几天,安陆就出了一桩盗墓案。若是能破获,对安陆狱曹是大好事,若不能破获,让盗墓贼跑了,那就得被郡上斥责了,说不定还会扣劳绩呢……   “就怕我已去迟一步,让那盗墓贼人跑了……”乐如此想到。   说话之间,天色已经渐渐亮了起来,待到太阳完全跃出东方时,乐他们驾驶的马车,也抵达了湖阳亭亭部外……   真是凑巧,亭长黑夫刚刚换了一身衣裳,听到外面的车马声,便走出亭舍,朝着乐作揖笑道:“令吏,许久不见了!”   “黑夫,现在可不是客套的时候。”   乐跳下马车,都来不及回礼,便拉着黑夫的胳膊,急促地交待道:“你请示之事,狱掾已经知晓了,此案非同小可,他特地派我前来处理。你且速速去让亭卒集合,挑选兵器,一刻后便随我出发。”   黑夫咧嘴:“集合,去哪?”   “当然是去抓贼缉盗啦!”   乐理所当然地安排道:“你我先去朝阳里,将那里监门拿下,再审问他,从他嘴里撬出盗墓贼藏身之地,之后再……”   言罢,乐又想起什么来,开始勉励黑夫道:“说起来,黑夫虽然是第一次当吏,却手段老道,谋划机智,不但想办法揪出了匿名投书者,还隐匿了逮捕他的真实原因,未让朝阳里里监门起疑心。”   他拍了拍黑夫的肩膀笑道:“现如今,你这亭长该做的事已经完成,接下来,只需要按照县里的指示行事了!”   乐的心肠很好,觉得黑夫刚上任几天就遇上这种大案子,纵然他有勇武,知律令,也会有些手足无措。听闻自己来主管此案,全程负责制定缉捕计划,黑夫应该会松口气,如释重负吧?   然而黑夫却只是一脸尴尬。   乐说话速度太快,不给人留丝毫的缝隙,黑夫连连张口几次,都没找到说话的机会,只得无奈地含笑听着。   “唉,只希望那里监门还未起疑潜逃,更希望他知道贼人藏匿之所……我虽然天未亮就赶过来,终归是晚了些,就怕那些贼人狡猾,已经掘完墓连夜跑了。”   等乐终于说完后,黑夫才张口欲言。   却不料,满身血污的东门豹从门里窜了出来,大喊道:“黑夫,那盗墓贼和里监门,我都已经在院子里绑好了!”   听闻此言,正在勉励黑夫的令吏乐,表情顿时变得十分怪异。   “黑夫,难不成你……”乐看向黑夫,面色愕然。   黑夫只得朝乐拱手道:“令吏,我都没来得及说,那些盗墓贼,连同朝阳里里监门……都被我连夜捉来了!人赃俱获,一个不少!”   ……   PS:有事请(也),必以书,毋口请,毋(羁)请。——《云梦秦简·内史杂》 第0072章 乱世铜炉   腊月十二日,正午时分,安陆县狱掾喜带着县尉调给他的几名县卒堪堪赶到,发现自己其实是白跑一趟,六名盗墓贼一死五擒,连那个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也被抓到湖阳亭中。   黑夫的网不但撒得及时,还撒得漂亮,案犯都被一网打尽。   摩拳擦掌准备破获大案的狱吏们有些悻悻然,不过喜却没有任何不快,他表扬了黑夫,说湖阳亭长虽然才刚刚上任,但行事果决,做出了正确的判断。   身为亭长,管理一方治安,何时抓贼,如何抓贼,心里都要有一杆秤。黑夫虽然没有等待县里的命令,连夜出击,但这属于他亭长职权范围内的自由。   尽管在抓捕过程中有一名盗墓贼身死,但那人是持刃暴力拒捕,死有余辜——但若是对轻微犯罪者,亭长、求盗故意将其刺死,也要负刑事责任,去做城旦。   喜最后说道:“我当向县令、县丞为你报功,有此功勋,你这试任的亭长,很快就能转成真亭长了。”   在秦国,为吏都有一个试用期,一般为一年,有优良表现则可以提前转正,转正后,就可以在官职前面加一个“真”字了。喜说,顺利的话,从一月起,黑夫便不是“试亭长”而是“真亭长”了。   “这么说,开春以后,惊就能入县城学室做弟子了?”   黑夫心里一喜,连忙谢过狱掾。   简单夸了黑夫几句,喜便开始马不停蹄地检查起黑夫他们运回来的赃物。   “不错,这果然是斗辛的墓葬明器。”   他反复查看那几个被盗墓贼取出的鼎、簋,洗去泥土,观察上面铭文,证实了利咸的说法,这墓的确是若敖氏斗辛的葬身之地。   “赃物都在此处?”喜放下鼎簋,扫视黑夫、利咸、东门豹等人,想要从他们脸上看出破绽来。   黑夫道:“禀上吏,一件不少,全在这里!”   秦律里对私藏赃物有极其严苛的处罚,等同于盗窃罪。黑夫他们就算是偷偷藏下一件漆器,一旦被查出,就会被立刻开除吏职。若是赃物价值超过110钱,就不是丢官罚款的问题,而要被罚为城旦了……   所以黑夫对手下们看得很死,让他们不要因为一时贪财,而坏了大事。   末了,黑夫又好奇地问喜道:“敢问狱掾,这些赃物,当如何处理?”   在擒获几名盗墓贼后,黑夫已经粗略地审问了一遍,原来,南郡的盗墓案,以楚先王墓葬所在的夷道那边最严重,江陵次之,安陆这边倒是不多见……   可近几年来,这些盗墓贼开始相互串通,在南郡和楚国鄂地、江南地,也出现了一个专门收购青铜明器、陪葬漆器的市场,以死人器物公然买卖,极为猖獗。   他顿时好奇,这年头,就已经有古董交易了么?   盗墓贼们的回答却让黑夫大跌眼镜,原来,这些人盗墓,并不是为了挖古董。那些漆器不易腐烂,随便处理一下就能当新的卖,青铜明器则能回炉融化,造出新的铜器来变卖。   黑夫不由感到一丝牙疼,看这墓葬里的鼎簋做工精美,哪怕是那个镇墓兽,放到后世,搁博物馆里,也是吸引众人眼球的瑰宝。   结果这时代盗墓者的处理,居然是把它们当铜料、生活器具来卖。   “果然,不管哪个时代的盗墓贼,其实都是短视的家伙,这种人除了破坏陵寝,毁弃文物,没有任何作用。”   黑夫记得,前世不少人稍微看了点盗墓小说,就开始大言不惭,把考古和盗墓混作一谈,说什么“考古就是法律允许的盗墓”云云。   这是对考古工作者最大的污蔑!   诚然,文、革前后的一些考古,因为时代的特殊原因,的确产生了极大的负面影响。   但真正的考古,与盗墓完全是相反的。现如今,主动发掘已经少之又少,大多是因为工程、盗墓而暴露的古墓,才进行抢救性的发掘。所以考古工作者们,总是晚盗墓贼一步,看着遍地盗洞和一片狼藉的墓葬长吁短叹,只能弓下身子,收拾盗墓者的恶行,却还要蒙受某些网络喷子的不白之冤。   盗墓是为了窃取陪葬品,转卖获取金钱,盗墓贼会使用任何手段破坏墓葬。对于取出的文物,也只会根据根据市场价值尺度进行选择,将大量有重要历史价值的文物归于毁弃。   黑夫前世听说过,一些盗墓贼将楚墓里绚丽的丝帛带出后,却不知如何保护,结果短短几天,本可成为珍品,被研究者细心呵护的楚帛衣裳,就碳化成了一堆黑乎乎的垃圾,被扔在臭水沟里。   再试想,记录了喜、黑夫、惊故事,以及许多秦朝律令的云梦秦简,若是由盗墓贼经手,会如何?   埋于地底两千年的简牍很容易毁坏,得不到好的保护,文字模糊消失,竹简碳化变黑,千余简的秦律将会归于尘土,不为世人所知。   就像它们从未出现在这世上一般。   但若是正规的抢救性考古发掘,简牍却能得到最好的保护,被珍藏在博物馆中,成为我们了解先祖生活点滴的窗口。它们会成为全国所有人都能了解的知识,而不是某个外国富豪的私藏品,历史学家想要研究,还得低声下气地恳求它的新“主人”允许。   诚然,墓主人当然不希望被任何人打扰,但千年岁月,沧海桑田,大多数墓葬早已断了血食,子孙也迁徙流转,忘了它们的存在。到这时,墓葬已不再是一个人的安葬之所,也不是一家一姓的私人祭祀,而成了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共有的财富!   将盗墓与考古混为一谈,就好像把暴力强、奸和找医生看妇科病混为一谈一样。   所以黑夫很好奇,这时代的秦,是如何处理盗墓赃物的?   喜捋着胡须道:“斗辛墓虽留了人手看护,但陪葬器物甚多,恐怕不多时就会传开,引得周围百姓觊觎。与其放任不管,诱人犯罪,还不如统统取出,将漆器、金器送往江陵,由郡守处置,然后把棺椁原地填埋,没了陪葬之物,斗辛或许能不受打搅……”   至于那些送往江陵城的青铜器会迎来何等命运?喜说,大概是回炉融了铸造兵器、农具吧。   黑夫顿时默然,看来在对盗墓赃物的处理上,秦国官府和盗墓贼的手段也没太大不同,毕竟是古代,博物馆?不存在的,除非是进了咸阳,成了秦王宫殿里的装点。   这些陪葬品还是没赶上好时候啊,这世道,华丽精致的鼎簋就像他们的主人血统贵族一样,已经不值钱了……   从钟鼎到剑犁,或许这就是春秋与战国最大的不同之处吧!乱世如铜炉,英雄庶民们齐齐鼓橐装碳,将一切都回炉重铸。战火锤炼,烧尽了郁郁乎文哉的装饰,让孔子心向往之的旧时代支离破碎,却又煅就了一种新形态的文明。   七雄九鼎,诸子百家,从肢体到内核,慢慢融为一体。而今秦王虎视山东,炉火烧得愈旺,六合八荒即将一统,华夏第一帝国的庞然形体,已经呼之欲出!   ……   在喜让人将赃物装上车马,准备运往县里时,狱吏乐也结束了对盗墓贼们的第一次审讯,并将他们的籍贯、身份一一问清楚,记在简牍上呈给喜过目。   “狱掾,那小男子兴自称楚国鄂地人,与死去的盗墓贼是同乡,是被骗来的。其余四名是秦人,籍贯遍布南郡,有安陆一人,新市两人,竟陵一人……”   喜扫了一眼爰书,而后亲自去一一找贼人们确认,在问到自称家住新市,身份是士伍的盗贼头目“敞”时,喜似乎觉察到了一丝不妥。他粗眉毛微微一皱,开始仔细观察敞的容貌,怀疑越发加深。   喜没有当即打断敞的陈述,而是装作无事,走到后院才对黑夫道:“湖阳亭长,你亭中可有郡县里下发的通缉令?”   黑夫忙道:“有。”   “速去取来!”   不多时,黑夫便从办公的厅堂,取了那几块他只看过一遍的通缉木牍过来。   喜接过后,一张一张地检阅,最后眼神一凝,捏了一块在手中!   他让黑夫等人勿要做声,随他缓缓走到前院,站在那群盗墓贼的身后。   喜让乐继续去问盗墓贼一些无关紧要的问题,他则双手背在身后,握着那块通缉令,突然大喊道:“公士猩!”   下意识地,自称是“敞”的盗墓贼头目茫然地转过头看……   但只是一瞬间,他就意识到自己中计了,面色大变,连忙垂下头!   但喜的脸上,已经洋溢着狸猫抓住狡鼠的笑容。   至于黑夫,他只偷眼看到,那通缉令上通缉的盗墓惯犯、江陵县公士猩,其赏金是……   “黄金二十两!” 第0073章 未成年人保护法?   秦王政二十一年腊月二十日,连日的雨雪终于结束,安陆在冬阳普照下,气温开始回升,前几日窝在家里避寒的士伍农夫们,也纷纷开始出门活动。在他们闲谈里占据头条的,自然是前几天震惊安陆全县的“朝阳里吏通贼盗墓案”了!   安陆县城县狱内,在经过狱掾喜连日审讯后,这场案件基本尘埃落定,落下了帷幕……   这起案件中,湖阳亭亭长黑夫,一手发现了匿名投书的真相,并顺藤摸瓜,擒获盗墓贼人和里吏败类伯毋。他作为重要的证人,连续几天都被传唤到县城,参与案件审理。   审讯中,喜大人依旧正常发挥,精确地遵循秦律的条款,抽丝剥茧,贼人们在他连续的询问中败下阵来,纷纷供认了自己的罪行,就算抵死不认的,也在密密麻麻的证据面前低下了头。   其中,当属那个冒名为“敞”,实名为“猩”的盗墓贼头目罪行最为恶劣。   据喜查证,这个“猩”本是南郡江陵县公士,数次在夷陵、江陵盗掘楚墓,被人举报后,他抛家弃子逃到了新市县。在新市山林里藏了几个月后,猩更易名号,自称“敞”,开始重新组织盗墓团伙。他们昼伏夜潜,祸害了新市、安陆不少墓葬,而安陆的斗辛墓,是最大的一次作案……   猩的几个同伙,除了少年兴和那个死掉的倒霉鬼是楚人外,其余都是秦人,或是和猩一样的逃匿游荡者,或是附近的穷汉。这三个秦人,最后都因“盗发冢罪”,被判处“黥为城旦”,也就是面上刺字,加入安陆县的工程作业大队,而且没有刑期,是永久性的……   至于猩本人,作为这起盗墓的组织者,他的罪要更重一些,除了“盗发冢罪”外,还有“将阳”、“累犯”、“教唆”等罪名,数罪并处,最后判了秦律里较为残酷的刑罚:车裂!   车裂也叫做“轘”(huán),后世俗称五马分尸,不必过多解释,就明白这是一种多么可怕的刑罚了。而且与之前黑夫擒获那个杀人盗贼被处以的“磔刑”不同,那是死后才分尸羞辱,可车裂却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下,被活活扯裂身体而死……   纵然猩是个胆大包天,敢穿着死人衣裳的恶徒,面对如此酷刑,依然是面色惨白,目光呆滞。倒霉的还不止是他,连他的父母、妻、子,统统都要沦为隶臣妾。   喜在宣判完毕后,又让人将那个被黑夫从墓穴里拉上来的少年“兴”传唤上来。   接下来,就是这场审判里,最让黑夫啧啧称奇的地方了,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秦国还有未成年人保护法!   ……   喜先又一次询问了兴的籍贯、年龄。兴自称是楚国鄂地人,家住夏口,父母死于前年的水灾,他无依无靠,在一个给他食物的同乡诱惑下,随其渡江来到秦国安陆,被迫加入盗墓团伙。   兴说自己14岁,喜没有相信,他说道:“今王十六年时,初令秦国男子书年,以十七岁为成年傅籍,女子为十五岁。你是楚人,本吏无从查问籍贯、年龄是否属实,只能按照旧例,以身高判断。男身高六尺五寸,女身高六尺为成年,称之为大男子、大女子,未到此身高者为小男子、小女子……”   说着,便让狱吏拿着一根量身高的“秦尺”出来,当场测了测,发现兴身高还不到六尺,也就是一米三左右,的确属于“小男子”,是未成年人。   这下就好办多了。   当自己的几个同伙被判处黥面城旦,猩甚至被判了车裂时,兴害怕得瑟瑟发抖,他只觉得,这秦国的县狱公堂,可比墓穴深处可怕多了,自己这次恐怕也是凶多吉少……   可当喜宣布他的判决后,兴却大喜过望!   “兴虽参与盗墓,但出于被迫,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待成年后,可赐士伍籍,为秦人……”   所谓的“隐官”,乃是秦国一个特殊的机构,用于收容刑余之人的官府手工作坊。那些表现良好的刑满释放人员及其家属,亦或是冤假错案里受了肉刑,已经无法在社会上容身的受害者,都会被安排到隐官去。在那里,他们可以做不算重的工作,有口饭吃。   可以这么说,隐官的身份地位,介于庶人和奴隶之间。   与骇人听闻的车裂相比,这是极轻的刑罚了,兴立刻连连稽首,感谢喜的宽恕。   “宽恕你的不是我。”   喜面上无喜无忧,他淡淡地说道:“是律令本该如此……”   这下不但兴喜出望外,连黑夫也长了见识。原来在秦国,被教唆犯罪的未成年人,不负刑事责任;或虽然追究刑事责任,但在处罚上减轻刑事责任。   而教唆未成年人犯罪,哪怕只是教唆其盗取十钱,也将被处以磔刑!这也是猩被重判的原因之一。   黑夫不由感慨,搁在后世,那些教唆未成年人犯罪,残害孩子的肢体,让这些孩子在火车站旁偷窃、乞讨的恶棍,哪怕被抓了,也就不轻不重的判几年,太轻了。   杜绝犯罪,从娃娃抓起,秦国律令的思路很明确,而对未成年人从轻处罚,也算是残酷秦律里,难得一见的人性光辉了……   当然,若是少年犯下严重的罪行,比如杀人等,那就法不容赦了,但当众处死未成年人,依然是秦律所不容许的,得一直关到身高、年龄足够,再处以应有的处罚。   而后,投匿名信的朝阳里公士去疾,被判处罚款三甲,折合半两钱4000多。   看着去疾谢恩后愁眉苦脸的模样,黑夫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去疾大概是这起案件里唯一的无辜者了,他出于良心不安,匿名报案,却落得这个下场。   黑夫本以为他会像少年兴一样,被宽恕减罪,谁料最后却没有,只因为秦律里,对匿名举报者是一刀切的处罚,并无减免的先例。   至于那个监守自盗,串通盗墓贼的里监门伯毋,也被处以重罚,他本人被判了黥面,发配到黔中郡戍边,赃物所得钱帛,统统没收,家人知情不报,也要被罚为城旦舂……   这还是因为伯毋拥有“上造”爵位,抵消了一部分罪责,不然的话,或许难逃一死。   类似的情形黑夫见过一回,不过这一次,他却不必为“上造”可以削减刑罚而愤愤不平了。   因为在审判完毕后,县上立刻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此番擒贼获脏的赏赐!   首先,就是将表现优越的亭长黑夫的爵位,从公士,升为上造!   在听到赏赐的那一刻,湖阳亭众人纷纷向“上造黑夫”贺喜,黑夫心里却只暗骂了一句……   “我终于升级了!”   ……   “狱掾!请慢走!”   这一天日失刚过(13点到15点),喜结束了办公,头戴獬豸走出县狱正堂,却听到后面有人在呼喊他,一回头,却是刚被升为上造的黑夫。   公士、上造,县一级就能授予,黑夫升爵为上造的手续已经办好,头顶发髻上的褐色发带,也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将发髻整个包裹起来,这就是“上造”的标志。   造,成也,所谓上造,便是有成命于上的意思,这个地位的人,基本都可以用来做小吏了。上造作为2级爵位,虽然还是要服更役,但受田、宅有所增加,可以驭使两名仆役,最最重要的是,若是犯法,只要不是谋反,杀人,叛逃,便可以抵消一部分罪责。   只见黑夫几步走到喜面前,作揖道:“黑夫两次升爵,全赖狱掾秉公执法、赏罚公平,黑夫在此谢过狱掾!”   喜还是老样子,摇了摇头道:“我已说过,要谢便谢秦律,勿要谢我,吾等秦吏,只是按律办事,如此而已。”   黑夫唯唯应是,而后又有些犹豫地说道:“还有一事,黑夫心有疑惑,想要当面请教狱掾……”   ……   PS:关于秦的黄金,再啰嗦一遍吧。   《汉书·食货志》载:“秦兼天下,币为二等:黄金以溢名,为上币;铜钱质如周钱,文曰‘半两’,重如其文。”   秦以黄金为上币,铜钱为下币,其实还有中币,就是布。   黄金有两种称量单位,一个是镒,一个是两,例如:   《法律答问》捕亡完城旦,购几可(何)?当购二两。   译文:捕获逃亡的完城旦,奖赏多少?应奖赏黄金二两。   如果这二两是所谓的“黄铜”,那就忒搞笑了,因为秦两只重15.6克,半两7.8克,抓到逃犯赏30克铜,等于四文钱?我想没有哪个政府会这么脑抽。   这里的二两,显然只可能是黄金,一两金相当于576钱,价值很高。 第0074章 审当赏罚   听闻黑夫有事请教,喜完全转过身子,看着黑夫身上沉甸甸的钱袋,笑道:“哦?莫非是对赏赐之数不解?”   方才在县狱堂上,除了宣布黑夫升为上造外,喜还宣布了对湖阳亭众人的赏赐。   这起案件里,贼人虽有六人,但四秦人二楚人,且没有杀人劫财,依然不能构成“群盗罪”。除了盗墓贼的头目“猩”是通缉令上的案犯,值黄金20两外,那三名秦国盗墓者,各值7金。而死去的楚人盗墓者,以及楚国小男子兴,因为是外国盗贼,各值2金。   所以盗墓贼们合计赏45金。   这次分金,可不像上次与垣柏的私人赌约一样,由黑夫说了算,而是官府按照湖阳亭众人的功劳,将赏金分成几份。   黑夫作为亭长,更一手促成了这次缉捕盗墓贼成功,居功至伟,可独得20金!   求盗东门豹参与了擒拿盗墓贼的战斗,又是亭部副手,可得7金。   小陶、利咸也参与了战斗,每人可得5金。   季婴虽是邮人,但匿名信事件因他而起,再加上报案有功,赏4金。   鱼梁也参与了报案,赏3金。   就连亭父蒲丈,也因为在众人外出时看守亭部,得1金。   如此分下来,湖阳亭众人都得到了一些钱,皆大欢喜。   小小安陆县,当然没太多黄金储存,所谓的金几两,更多是作为一种大面值的货币称量单位,实际发放时,仍是给等价的半两钱。   此外,还有捕获匿名投书者去疾的赏赐,两个臣妾。黑夫他们声称自己不需要臣妾,请求按市价换成钱,于是又发下来8600钱。黑夫独得4000钱,其余的钱,按照湖阳亭众人在寻觅投书者一事中的功劳分了。   于是,两者加到一起,黑夫就得到了15520半两钱的巨款!千钱一畚(běn),也够装十五畚了……   一两为24铢,半两12铢,一铢为0.65克。一枚秦国半两钱,大概重8克。   这些钱摆在面前,也是一大堆,重达一百多公斤,黑夫的钱袋只能装下四千多钱,其余都得雇牛车运回湖阳亭去。   对那些赏钱的分配,黑夫是一点意见都没有的,他来找喜,另有其事……   黑夫拱手道:“我对公士去疾因匿名投书被罚三甲一事,仍有些疑惑,想当面请教狱掾!”   ……   “公士去疾?”   喜微微一愣,看着黑夫道:“是你依照投书罪,亲手缉捕了此人,有何疑虑?”   黑夫斟酌着语气道:“去疾虽犯了投书罪,按罪当罚,但他投书并不是为了诬告、诽谤,而是为了举报罪行。若无去疾举报,下吏绝不可能将贼人一网打尽,且去疾被缉拿归案后,对罪行供认不讳,并积极协助吾等破案,不知律令中可有……”   “可有使其减轻罪责的律条?”喜猜出了黑夫想说什么。   “然。”黑夫应道。   他自认为是一个有良知的人,对去疾被罚颇为同情。因为黑夫觉得,这件事里,去疾并无过错,再加上去疾家中尚有怀孕的妻子,家境也不富裕,他更是过意不去。   喜却道:“黑夫,你可知这投书罪,是何时定下的?”   黑夫摇摇头说自己不知。   喜便道:“这条律令,乃是商君新政,为我国定下法度之初便制定的。当时奸邪之人见律令严苛,便妄图匿名投书,诋欺万状,谩上侮下,无所不至,使得律令一度被扰乱。于是商君便下令,对于匿名投书者所告之事,一概不予受理,在未抓到匿名者前,连打开看都不行,一旦抓到投书者,就要重罚!”   黑夫恍然大悟,原来这项律令有这样的历史渊源啊,从那以后,秦国就对匿名举报信一刀切,即便是“畏贼不敢告而投匿名书俱实”者,也认为是“此情虽极轻,而告讦之风不可长”,照旧该抓抓,该罚罚。   秦国这样做,或许的确起到了“塞诬告之源,杜奸欺之路”的效果,让那些诬告诽谤之人不敢造次。但黑夫依然觉得,这种处置,有些生硬和一刀切了。他很想知道,秦国有没有类似后世的规定,案犯主动协助警方调查,或能减轻罪责?   然而,喜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在秦律里,可以减轻罪责的情况只有三种,一种是今日才出现过的“未成年人保护法”,因为少年人多是被教唆犯罪,没有刑事责任能力。   其次,便是过失犯罪处刑从轻,主要针对官吏,无意违规和有意怠政的处罚完全不同。   其三,便是自首减轻处罚。秦律规定,凡携带所借公物外逃,主动自首者,不以盗窃论处,而以逃亡论处。   这其中,并没有适合公士去疾的减免选项。   黑夫顿时默然,过了一会,才轻声道:“为吏之道上,不是说为吏者,要审当赏罚,毋罪无罪么?”   “去疾有罪无罪,不由你我判定。”   喜皱起了眉,重复他的口头禅:“只由律法判定!”   “律法就不会有错漏和生硬的地方?”黑夫有些不服,这一刻,后世对匿名举报者的奖励,与秦代的惩处,两者之间产生了无法调和的矛盾。   “即便有错,那也得由咸阳,由廷尉、御史府,由大王来更改,你我只有执行的责任,并无指摘律令的权力!”   喜沉下脸来,对黑夫训道:“律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亭长,汝乃秦吏,只需依律法办事,切勿生出不该有的同情之心!你如今初任亭长,便破获大案,日后前途无量。还望你记住《为吏之道》中所说的,慎之慎之,言不可追,勿要再曲解律令,生出妄念来!”   言罢,喜便朝黑夫点了点头,挥袖而去。   黑夫也知道此事是自己天真了,在堂上听到未成年人可以减罪,还以为律令中还有其他人性温情、灵活运用之处,谁料一头撞上的,依然是冷冰冰的律令,和板着脸的秦吏。   喜的一番话让他清醒了许多,虽然秦律时不时给他一些惊喜,但这依然是遥远的古代,宁可罚错,不能放过,这就是秦律的思路吧。   “若我为制定法度者……”   这个想法在黑夫脑海中突然冒出来,但又迅速沉下去了。   即便他身居高位,可以干预律法的制定,难道就能消除一切错漏生硬之处?前世的法制课上好像也说过,这匿名投书罪,一直到民国才取消,承认并鼓励匿名投书,得是20世纪90年代的事了……   若是凭空搬运后世律法条款,却不能改变生产力和社会形态,恐怕只是空中楼阁吧。   这一切对黑夫来说,还言之过早,他只能收拾起自己的疑虑,继续服从体制。   但是,警察依法办案,却把坏人好人一起抓了,坏人固然罪有应得,可好人就活该白白受罚么?   黑夫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   他捏了捏身上沉甸甸的钱袋,打定了主意,大步朝县司空官署走去。   公士去疾被罚四千钱,因为无法缴清,已经被带到县司空那边,要他用劳役偿还罚款,算起来,一年半载内,恐怕都没法回家了,这对那个温馨的小家庭而言,当是毁灭性的打击。   黑夫无法说服自己,对此孰视无睹!   等他踏入县司空官署时,却见去疾正哆哆嗦嗦地,要往劳役文书上签自己的名……   “公士去疾!”   黑夫大声喊了起来,喝止了去疾,去疾回过头,和一众小吏愣愣地看着黑夫。   他走到跟前,将那袋死沉死沉的钱往案几上一放,发出了哗啦的响声。   “去疾,现在就与我立契券!”   黑夫一拍钱袋,笑道:“这四千钱,我借你!” 第0075章 义我所欲也   “亭长,黑夫亭长!”   腊月二十日,下市时分(15点到17点),安陆县夕市,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新鲜出炉的上造黑夫头顶土红色的包巾,大步走在前面。   在他身后,体质虚弱的朝阳里公士去疾在身后紧追不舍,一边走,还一边大声喊着黑夫的名。   黑夫却不想停,直到被前方穿巷而过的一群人挡住去路,才不得已止住步伐。   去疾乘机窜到他面前,拦住去路,气喘吁吁,然后他就朝黑夫深深作揖,说道:“去疾多谢亭长借钱,解我燃眉之急,但这左半边契券,亭长却是忘在我这了……”   说着,他就双手将一份写了篆字的借据契券双手奉上!   原来,就在方才,去疾因为无法缴清那三甲合计4032钱的罚款,被县狱令吏带到县司空官署,准备让他签署文书,为官府做一年多劳役。   去疾正要签字,却不料,那一日亲手逮捕了他的湖阳亭长黑夫,却突然来到,说愿意借钱给去疾,让他立刻缴纳欠款,免除劳役。   黑夫还当场请几个小吏作证,和去疾签了一份借债契券,黑夫持左券,去疾持右券,可就在他们出官寺时,黑夫却将左券也塞到了去疾手中,然后就大步离去……   去疾哪能不知道黑夫的意思?但他是个实诚人,做不出这样的事,于是就追了黑夫一路,如今终于追上,非要将契券的左半边还给黑夫。   去疾发自内心地说道:“亭长之意我明白,但我也是有廉耻之人,犯法当赀(zī),天经地义,岂能让亭长拿着捕盗的赏钱替我抵罪?亭长放心,我家虽然不富裕,但三五年内,攒够四千多钱偿还,绝无问题!”   黑夫哭笑不得,这去疾虽然看上去病怏怏的,却是个倔脾气,送他的钱竟然坚决不要!也罢也罢,看来这的确是个好人,也不枉自己帮了他一次。   于是黑夫将去疾的手又推了回去,诚恳地说道:“去疾,我想替你交钱,是由于此事完全因我而起。你目睹盗墓贼作案,却畏惧里吏、贼人合伙报复,这是人之常情,并不羞耻。所以你才投了匿名信,这是无可奈何之举。你本身并无过错,只是律令不允许,也无法减免罪责。”   他道:“我只是斗食吏,人微言轻,改变不了狱掾的判决,更改变不了律令条款,只能从改变自己做起。于是就自作主张,想出钱让你免灾,之所以当众声明这钱是借你的,也是为了避免麻烦。这四千钱,就当是你应得的举报赏赐,切勿再推辞!”   一个公务员出钱替罪犯消灾是一回事,借钱给他人是另一回事,黑夫也是钻了法律的空子。   不料,听闻此言后,去疾更是感动不已,他再拜说道:“黑夫亭长不仅是位勇夫,是一位干吏,还是一位义士!义士之财,我岂能白拿?”   说着,又要将那契券往黑夫手里塞。   黑夫也有些烦了,想一把推开他,又怕把这病秧子弄伤了,心一横,索性一把拿过那左半边契券,走到一旁看热闹的食肆店主面前,对那店主道:“店主人,借个火!”   而后,在去疾惊讶的目光中,在店主人的诧异中,在集市众目睽睽之下,黑夫便径自拿起了食肆灶台上的一根柴火,将手里的木质契券点着……   眼看赤黄色的火焰慢慢爬上契券,火舌吞噬着上面黑色的字迹,去疾顿时大急:“黑夫亭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可是四千钱的借据啊,说烧就烧?这黑夫亭长,一点都不在乎?   黑夫却哈哈大笑起来,他将燃烧的契券高高举起,让去疾病够不到,待其全部着火,都快烧到他指头时,才扔到地上。   去疾忙不迭地扑过来抢救,却来不及了,那契券表面几乎化作了黑炭,字迹什么都看不清,已是毁了。   “去疾,自此之后,你我两不相欠!告辞了!”   言罢,黑夫便对着去疾一拱手,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扬长而去!   去疾只能呆呆地看着那烧成焦炭的左契,半晌后,才朝着黑夫远去的方向下拜稽首!   “黑夫亭长大恩,去疾此生不忘!”   这时候不止是食肆周边的食客,半个集市的人都被吸引过来了,对着跪地稽首的去疾指点不已,议论纷纷……   “后生,方才到底出了什么事?”有人好奇地问道。   去疾将那烧得面目全非的左契拾起,小心翼翼地塞进怀中,这才起身,掸了掸身上的灰土,对周围的众人大声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就在方才,湖阳亭亭长黑夫,他做了一件义举!”   ……   市井之中发生的事情,总是传得飞快,到舂时时分(17点——19点),夕市结束时,伴随着赶集的人陆续回到家中,湖阳亭长黑夫的义举,已经传遍了半个安陆县城。   黑夫,这个名在几个月前,曾因力擒三贼,空手夺刃在安陆县小有名声。现如今,正当县中百姓差不多快把那位“勇士”的事迹忘掉时,他却以新的身份,新的故事出现在大家面前!   大家都在说,他只身入城,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震惊官寺!   他赤帻赴任,从一封匿名信里见微知著,顺藤摸瓜,发现了一桩大案!   他率众夜奔,在幽暗恐怖的墓穴旁,将一伙正在作案的盗墓贼人赃俱获!   他守株待兔,冒着寒风等待,等来了监守自盗的里监门,为安陆县出去了一只硕鼠。   现如今,他又用自己得来的赏钱,帮助那位匿名举报却受到处罚的公士去疾,偿清了罚款……   “真是一位慷慨好义的好亭长啊!”   听闻黑夫事迹的人,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无不翘起大拇指称赞。   战国之世,最为崇尚义士、义行。孔曰成仁,孟曰取义,正如孟轲所言,“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   非但儒家如此推崇义,连不崇儒的秦国也深受此风气影响。那些为义气而甘愿一死的志士,他们的声名皆能被久久传颂,这就是时代的风尚。   于是乎,从这一天起,黑夫之名,在安陆县人脑海中,算是留下了永不磨灭的印象……   等到入夜以后,黑夫这“慷慨好义”的名声,更传到了安陆县几位官吏耳中…… 第0076章 荣辱之责在乎己   秦国素来有异地调任的传统,县里的三名长吏,也就是县令、县丞、县右尉三人,都不得由本县人担任。   安陆县右尉杜弦便是关中秦人,他本人虽来安陆赴任,可家眷却留在了籍贯地。所以杜弦并没有购买宅院作为自己的居所,只住在县城官寺之后,专门提供给官吏的院落里。   院子不大,二进而已,陈设也不奢华,院子里仅有几名奴仆、侍妾伺候起居。原本有片楚国士大夫种下的清雅竹林,也被杜弦让人砍了,将院子一角腾出来,当做练武的空地——典型的秦国武吏思维。   这一日傍晚,杜弦前脚才让竖人送前来拜访的湖阳亭亭长黑夫离开,后脚就听一名从集市买粮归来仆役说起,外面正在传黑夫“慷慨好义”的事迹。   “竟有此事?方才并未听他说起啊……”   杜弦跪坐在案几后,身穿常服,诧异地说道。方才黑夫是来拜访感谢杜弦“知遇之恩”的,亭长是县尉直属下级,更别说黑夫是杜弦一手征召的,算是加入了右尉一系。   杜弦见黑夫刚刚上任就立下了功劳,还升爵为上造,也十分高兴,于是就留黑夫用飨,但席上当着他和陈百将的面,黑夫却丝毫没有提及散财之事。   陪坐的陈百将有些吃味地说道:“这黑夫也是,真不把钱当钱,四千余钱可不少,做什么不好,却用来替别人偿还赀甲。那人只是一个匿名投书的案犯,与他非亲非故,何必呢……”   对于黑夫飞速的升爵,还时常被右尉夸赞,陈百将是有一丝妒忌的,此子的运气,也太好了一些,所以言语间有些阴阳怪气。   杜弦却对陈百将说道:“你觉得他这四千钱花得不值?”   陈百将听出右尉语气中的不满,有些不知所措,却听杜弦教训他道:“你啊,还是目光太短浅了,我且问你,对吾等为吏之人来说,最想得到的是什么?”   “莫不是军爵权位?还有源源不断的钱粮?”   陈百将小心地答,在秦国,爵位和财富是挂钩的,爵位越高,田宅越大、仆役越多,产出也越丰厚。   杜弦点了点头:“不错,我听闻,廷尉当年入秦时曾说过一句话,叫诟莫大于卑贱,而悲莫甚于穷困,大丈夫生于世上,岂能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但为吏所追求的,只是这两样?”   陈百将拱手道:“下吏愚钝,想不出其他来,还请右尉解惑。”   杜弦点着陈百将道:“还有名望!”   所谓功名,便是功业和名望,在世人看来,若是事业有成却籍籍无名无名,不足以标榜成功富贵。   正因如此,再过二十年,吼出“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的那人,思念的不只是故乡风物,西楚之音,还有乡亲们的赞誉。   所以在杜弦看来,黑夫以四千钱就在县中得到了名声,被县人夸赞,实在是一笔很划得来的买卖。名望可遇不可求,可不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它甚至能转化为实际的利益。   虽然秦国提拔官吏,看得是政绩,但名声也是能力的一部分。那篇《为吏之道》里总结为吏者的“五善”,其中一条就是“喜为善行”。一个秦吏若能多做善举,在当地风评极佳,很容易得到上司的注意,还有可能被推举提拔。   “这黑夫,日后前途不凡啊。”   杜弦捋着胡须,开始庆幸自己征召了此人,对杜弦而言,黑夫越是干练,越是受人称赞,就越是证明他这右尉的识人善任……   ……   杜弦在夸赞黑夫之“善行义举”,家住县城南里闾右的左尉郧满,却在对黑夫的行径破口大骂。   郧满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郧君若敖是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哪怕有分居令限制,他们家依旧极其富庶,高门大院,粉墙朱瓦,宅院中有亭台楼榭,楚人喜欢的苑池竹林,还养了数十名绿帻好衣的奴僮和美服薄裙的婢女。   装点奢华,摆满漆器的堂上膏灯通明,郧满正与自家的几个子侄议论今天在集市上发生的事。   “这黑夫刚上任就闹出事端,藉此获取功劳,如今更被升为上造,运气实在是太好了!”郧满的一个侄儿愤愤不平地说道。   郧满也一脸不快,应道:“此人看似朴实,实则狡诈。所谓的义举,也是假惺惺的,汝等可听说过齐国孟尝君焚券市义的故事?以老夫看来,这黑夫,绝对也是个钓名之人!”   虽然因为之前两次事件,郧氏对黑夫恨得咬牙切齿,但现如今,那黑夫傍上了县右尉的大船,又在县中得了名望,郧满要收拾他,却又难了几分。   “父亲,且让那竖子再得意一些时日。”   郧满的儿子建议道:“待一年半载后,杜弦调走,这安陆县尉官署,依然是父亲说了算!到时候再收拾那黑夫不迟!”   ……   狱掾喜一家也住县城南里闾右,但宅院却朴素得不似官吏人家。一个三进小院落,院中有树、有菜畦,房屋略显陈旧,但很干净,屋内收拾得十分整齐,也没有多余的隶臣妾,仅有一个老仆役在庖厨伺候。   喜有两子,长子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已经10岁了。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现在才2岁半,还是个牙牙学语的小孩。   每天结束办公回家,喜都会与妻、子一家四口坐在案几前,吃完今日的飨食,食物清淡,话也不多,但妻贤子孝,家庭也算温馨和睦。   喜是个不太有趣的人,没有更多的娱乐活动,十多年来,他用完饭食后都要雷打不动地坐在案几前,将每日工作的案件爰书抄录下来。   这个习惯源于他刚刚做吏时,目睹了一次因狱吏不精通律令,屈打成招而导致的冤假错案。   那一次,一个无辜的士伍被认为是盗牛者,被罚为黥面城旦,最后在上诉到郡上后,这场冤案才得以昭雪。虽然秦国官府主动帮那士伍买回了他被罚为隶臣妾的妻女,但她们早已受尽苦楚,秦国的社会对一个黥面之人绝不宽容,这一家人只能在隐官中度过余生。   所以目睹了这一切的喜,一直告诫自己,要牢记每一条律令,谨慎对待每一场判决,自己手中,决不允许出现冤屈。   在他抄录律条时,他那个做学室夫子的弟弟敢经常笑着说,兄长你抄这些有什么用?每日忙于案牍就够辛苦的了,难道还想把它们抄下来带进坟墓里去不成?   对此,喜也只是笑笑不说话,习惯形成自然。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记录每日发生在南郡的种种案件,这一方小天地的百态,善恶,都浓缩在监案件卷宗里。这相当于是法家法吏的“日三省吾身”。   这天傍晚,抄到一半时,他的弟弟敢又登门拜访了,并告知了喜,那湖阳亭长黑夫今日在集市上所做的“义举”。   “兄长怎么看?”敢坐在喜的对面笑着问道。   喜沉吟许久,和县右尉、左尉的关注点在黑夫得名、钓名不同,喜关心的是,黑夫这么做,是否违反了律令?   “黑夫是借钱给去疾,让他还清罚款,秦国只是不允许用屋舍等财产抵押借债,但单纯借钱,只要契券符合规程,并不违法。至于黑夫自己当场毁契,不要那四千钱,是他自己能够决定的事,也无人能追究他的过错,但是……”   喜拿起案几上的一根竹简,上面记录的,正是他今日对公士去疾的判决,简明扼要的判处,却能决定一个人的后半生,决定一个家庭的存亡,这竹简很轻,却也重。   喜很明白它的重量,他不是薄性无情之人,只是觉得,这世上最大的公正,便是一切按照法度办事。这个过程中,自己的喜恶情绪,都要统统撇去。   “商君言,言不中法者,不听也;行不中法者,不高也;事不中法者,不为也。”   这句话的意思是,凡是不符合法律的事,不听从,不提倡,不推崇,也不去做。   在喜看来,黑夫的所作所为,没有违反律令。但黑夫以私人市恩于犯罪者,虽然得到了全县的赞誉,却已经逾越了秦律的精神,是一种危险的行为。   他以为自己是谁?区区一个小亭长,才上任没几天,才办了一次案,就觉得自己的所作所为比律令公正,能代律令行赏罚么?   安陆县人也是糊涂,对这样的行为,怎能一味推崇赞赏?   祸福生乎道法,而不出乎爱恶。   “兄长要追究斥责那亭长么?”并不是每个秦吏都奉律令如神明,喜的弟弟敢便无法理解兄长偏激的想法,他和安陆县百姓一样,对黑夫的义举较为赞赏。   喜却摇了摇头:“身为法吏,对法禁以内的事情不可宽容,对法禁以外的事情也不必苛刻。”   准绳就摆在那里,执法者只需要看人们是否逾越了它,决不能因为自己的喜恶,把准绳无限扩大,将明明踩在绳外的人,也给套进来。   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喜并不会为此追究黑夫,那样的话,他岂不是也成了那种凭借自己好恶行事的人了么?   “只要他的所作所为依然在法度之内,那就随他去吧!”   送走弟弟后,喜看着案几上抄了一半的律令文书,突然想到黑夫今日请教他时说过的话,想起自己刚刚为吏时,经历的那起冤案。   “审当赏罚,毋罪无罪,我当真做到了么?”   但片刻动摇之后,他便恢复了昔日的坚持。   “我问心无愧,至少,无愧于律令!”   ……   黑夫这时候尚不知道安陆县百姓、官吏对他的种种毁誉评价。   他也不太在意,因为黑夫一直觉得,荣辱之责在乎己,而不在乎人!这次的事,他也敢拍着胸脯说,自己无愧于心。   在甩掉公士去疾后,黑夫先是在夕市的牛马栏转了转,看了下耕牛,这是黑夫得到一万多钱巨款后,第一样想买的东西。   “春耕就要到了,虽说今年不会再有里吏刁难我家,但若是家里有头耕牛,伯兄和惊耕田犁地,也能少些劳累。”   黑夫考虑到自己今年没几次回家的机会,便没人在农活上帮衬衷了,而家里多一头牛,相当于多了三个劳动力。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等他在牛马栏那边转了一圈,问了问价钱后,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原来,一头耕牛最便宜也要七八千钱,好点的甚至上万。这时候,黑夫才觉得,方才一眨眼就烧了的4000钱债券,的确有点壕过头了。但他并不后悔,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黑夫认为那是自己该做的。   耕牛如此贵重,是许多中人之家最值钱的财产了,相当于后世买辆车,可不能随便挑一头……   挑牛挑马是一门学问,民间甚至有专门的相马者、相牛者,还编了一些口头禅,比如看牛,就是“眼圆且大,眼白与瞳仁相通,脖长脚大股阔毛短者为佳”,但黑夫只是听人说过,自己亲自看时,依然一头雾水。   所以黑夫暂时放弃了买牛的打算,决定等休沐回家时,再和衷商量此事,大哥是农事好手,他可是懂行的。   随后,黑夫又买了点礼物,去拜访了县右尉杜弦。跟领导,尤其是对你有提携之恩的领导,要时刻搞好关系,黑夫还得指望靠着右尉,让左尉不敢动自己呢。他很清楚,自己虽然做了亭长,可在安陆县,依旧是一个小人物。   待到他从右尉府中出来,天色已黑,黑夫便匆匆走过街巷,赶在宵禁之前,抵达了县城木工坊旁边的一处院落。   他的姐夫橼因为献踏碓,被县工师留在了县城里,负责传授工匠们踏碓的制作方法,还安排了一个住处给橼,待遇还算不错。   这些天里,黑夫每逢来县城参与审案、作证,夜深无法返回湖阳亭,便会来这里打地铺,凑合一晚。   不曾想,今天他才到那小院门前,就看见橼搓着手,神情焦躁地在门边踱步。   “姊丈,出什么事了?莫不是又忘了带管籥(yuè)?”黑夫走过去问道。   说来他这憨厚的姊丈也是搞笑,自己住的地方,还老是忘了带钥匙,有一天还糊里糊涂地敲门喊着黑夫他阿姊的名,说妻你快些来开门……   估计是长期在外,想家了吧。   不过今日,橼在门外徘徊,另有原因。   看见黑夫回来,橼顿时大喜过望,几步过来,一双大手猛地拍着黑夫的肩膀,差点没将他拍脱臼了……   “黑夫,是好事!”   橼咧嘴笑道:“吾等献上踏碓的赏赐,郡里终于发下来了!” 第0077章 水驿江程去路长   忽闪忽闪,狭窄昏暗的屋子里点着了薪柴,映出黑夫和他姊丈的身影。   这年头照明基本靠火,富贵人家用动物油脂“膏”“脂”和蜜蜡、虫蜡,插了根捻子点燃,不过光亮不大,一般都是灯如豆粒。像黑夫他们则根本点不起那些玩意,只在需要时,小心地用燧石点燃一根沾了松脂的小薪柴,照明时还得小心,以防把屋子点着了,这年头的火患几率远高于后世。   就在这样的照明条件下,橼蹑手蹑脚地从屋内某个角落里,取出了一大筐沉甸甸的东西……   不用看,只需要听声音,黑夫就知道了,这是钱,满满当当装了一箩筐的半两钱。   “黑夫,这便是郡城让县里下发的赏钱,你猜有多少?”橼压低了声音道。   黑夫懒得猜,他今天已经数钱数到手软,只就着昏暗的灯光看了一眼,差不多有十畚,便笑道:“万钱?”   “对,就是一万钱!”   橼是个很少走出乡里的朴实工匠,这辈子穷惯了,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今天刚领回来钱后,在兴奋了一会后,又开始疑神疑鬼,一直觉得外面有人觊觎。   于是索性将钱锁在屋子里,他一个人在门外守着,如热锅上蚂蚁般踱步,用怀疑的眼光看向每个经过的人,只等着黑夫回来,让他拿主意。   黑夫的确是见过世面的,毕竟早上才得了一万五千多赏钱,下午就一眨眼送人了四千。所以也没有太过吃惊,只问道:“除了钱,可还有其他赏赐?”   “有,有。”   橼见自家小舅面对这么多巨款依然面不改色,不由钦佩,取出一块褐帻道:“我还被拜爵为公士,以后就和黑夫你一样……”   话说到这,橼才发现,黑夫头顶已经换成了土红色的包巾,不由大为愕然:“你已是上造了?”   “今天正午刚升的爵。”黑夫摸了摸头上的发髻,淡然地笑了笑:“正要告知姊丈,看来今天,吾家是双喜临门啊!”   这下,橼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没错没错,是双喜临门,你母亲、大兄和你阿姊要是知道了,还不知要多高兴。”   在橼一个人傻乐时,黑夫却在一旁悄无声息地叹了口气,因为他觉得,一级爵位,外加万钱,在橼看来是数额巨大的赏赐,可在黑夫却以为,相比于踏碓的用处,这些功赏,还是少了些……   按照那天在县仓的演示,踏碓使得得当,可使舂谷的效率提高近一倍,过去两个隶妾用杵臼干的活,现在相同的时间,用踏碓一个人就能做。   这要是放到后世,可以评为“年度重大发明”了吧?   “看来秦国虽然比较重视技艺,但工匠地位依然较低,随便一点爵位赏钱就打发了,这搞发明的收益也不是很高啊。”黑夫如此腹诽道。   他不知道的是,原本他们二人将踏碓献到县里后,仓啬夫认为此物应该奖赏万钱,县工师则认为奖赏一级爵位比较合适。安陆县令不能决定,又觉得此物的功用也许无法在县里做出评价,这才将仿制的两个踏碓连带文书,一同报到南郡去。   报到郡上后,郡守让江陵城的郡工师衡量了踏碓的价值,这才决定双重奖励,爵、钱一同赏赐,以勉励匠人之功。   这时候,橼在朝黑夫连连道谢后,又将筐里的钱往黑夫这边一推,说道:“黑夫,虽然你告诫我,对外人要说踏碓是我自己想出来做出来的,与他人无关。但事实怎样,你我都清楚!踏碓是你的主意,却让给了我,我得到公士爵位,已是莫大的荣幸,这些钱,你拿着!”   “姊丈,我因擒获盗墓贼,已经得了不少赏钱,既然这些钱是指名赏予你的,我岂能拿?”   橼十分倔强,非要黑夫收下,黑夫最后推脱不过,只好答应橼,这些钱,他们二人五五分成。橼却不干,非要九一分成,他一,黑夫九。   二人正推让间,橼又想起了什么,连忙放下眼前的事,向黑夫请教。   原来,除了爵位和钱外,橼因为人本分,手艺也不错,在县城协助制造踏碓这些天里,被县工师看中,让他留在安陆县城做工匠,可以让他带着家眷,把户口迁到县里。   橼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想请黑夫帮他拿个主意。   “姊丈,这是好事啊。”   黑夫喜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来县城做事,前程肯定比窝在乡野小里中更好。”   橼有些犹豫:“只是你阿姊……”   黑夫道:“县工师不是允许姊丈将户口迁到县城里么?阿姊向往县城许久,对县中布帛丝绢更是赞不绝口,能搬来县城,她一定会高兴!再说了,等到一月之后,我便是正式的吏员,可以让惊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学律令,到时候姊丈、阿姊家在县城,正好可以照应照应他……”   还有一个缘由黑夫没说出口,他这姊丈手艺是有的,人也朴实,没什么坏心眼,放在小乡里的确是埋没了。黑夫想起如今炙手可热的廷尉李斯,那个关于仓中鼠与厕中鼠的比喻:“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在这个世道,有本事的人只有往时代的中心走,方能凸显出自己的价值来。   橼的技艺放在全国工匠里面,可能只是中等,但还有黑夫啊。   因为秦国独特的户籍制度,负责耕田打仗的士伍是不允许随意玩弄技艺,涉足商业。所以黑夫琢磨着,以后恐怕自己想做什么后世的器物,都得借他这姊丈之手了,这样的话,黑夫既能做出想做的东西,也能顺便拉一拉自家亲戚,何乐而不为?   于是黑夫将那些又被橼推过来的钱往反方向一推,说道:“姊丈,所以这一万钱,你就留着一半,好在县城置办家当。放心罢,吾家不论是谁,往后的日子都会越来越好,路也越走越宽!”   ……   身处安陆小县的黑夫亭长还以为,献踏碓的风波,到此总算是告一段落了。但他不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开始。   就在他们收到赏赐的次日,在南郡的首府江陵城,政府邮件公文的收发枢纽,江陵传舍外,两架在江陵本地赶制出来的“踏碓”,连同标明了“急”的加急信件,被搬上了专门运送紧急信件的“传车”。   随后架马上辕,传车出江陵城北门,沿着笔直的涂道向北疾驰而去……   “行此书者勿留,书一月乙亥舂时起诣廷……”   车上的传人只需看一眼信牍封缄上标明的日期,就明白这是加急的信件。此行必须迅速,得在一月十日舂时前,送到咸阳城中去,与他同行的,还有一位郡工师手下的属吏。   于是从这一日起,这辆传车开始了马不停蹄的行走。   秦制,30里一驿传、10里一亭舍,驿传可以更换马匹,修理车辆,亭设有住宿的馆舍。传人只能匆匆停留,让亭父喂饱马儿,自己则出示符、传后,吃着免费供给出差官吏的口粮。因为他爵位是上造,伙食不错,还有酱菜和韭、葱等下饭。   按照《行书律》的规定,邮传必须记录当天所走的里程、途径城邑的距离,以供事后考核。所以在亭舍中休息时,传人只能就着豆粒大的灯光,用笔艰难地记下自己的旅程:   江陵到当阳一百八十里……   当阳到鄢县一百八十五里……   鄢县到三澨沧浪水一百里……   沧浪水到邓县二百四十里……   他们离开了水网纵横的江汉之滨。   他们驶入了人烟稠密的南阳盆地。   他们过武关,涉商于,步入秦国的心脏地带,关中平原。   他们途径蓝田,未见玉暖生烟,却窥见武备森严的秦军大营。   他们绕上林,渡渭水,远看看到了那座虽无城墙保护,却依然显得宏伟壮观的巨大雄城……   水驿江程去路长,一月十日,在夙夜兼程,跋涉了二十天后,赶在最后的日期之前,来自南郡的传人和使者终于抵达了这次旅行的终点,咸阳传舍。   咸阳传舍汇集了来自全国各地的邮件传书,初春乍暖还寒,身穿皂衣的小吏们却满头大汗地整理着各类信牍,万一出了差错,他们就会被重罚。   来自南郡的加急信件终于被分配了人手,一位闭着眼都能绕着咸阳城大街小巷跑的老邮人,按照信牍的要求,赶着马车,将踏碓连同信牍,一直送到了位于咸阳城东的“少府”中,交到了一名叫章邯的少府小吏手里…… 第0078章 大行于世   少府乃是秦国重要的中央机构之一,掌山海地泽收入和官府手工业制造。其中,少府中的“考工室”便负责领导秦国各郡县的工官,在咸阳和各地有手工作坊若干,属吏无数。   此时的章邯二十出头,当然不可能做到九卿。他现在只是考工室令丞手下的一名小吏,荫父辈功勋,作为“任子”被提拔为吏,不过只做些迎来送往的小活。   其实他真正的兴趣,是军旅和战场,章邯平日里没少和同僚兴致勃勃地讨论在易水以北鏖战正酣的秦燕之战。如今燕上都蓟城已被王翦老将军帅十余万大军围困两月,燕国社稷岌岌可危。但秦军也因为在大冬天里久顿城下,征途遥远,粮食有些跟不上,所以有不少冻饿致死者。   而及时补给前方粮草,也是少府和治粟内史的责任之一。   这一日,章邯正在和同僚打赌,猜燕国还能撑多久,外面却突然来了一份南郡的加急信件,还有传车上那木制的器械,由一位脾气暴躁的南郡使者护送。   章邯引导使者入少府考工室,他的爵位官职都还不足,是没资格登堂入室的,就在外继续等候。过了一会,里面又召了几个隶臣妾进去,又过了个把时辰,却听里面的工师、匠人们发出了一阵赞叹和惊呼……   然后就又有人出来喊他,再去一趟治粟内史官署,叫那边派几个仓官农官过来。   章邯感觉事有蹊跷,但没有多问,默默照做。他不知道,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整个少府的考工室和治粟内史、咸阳仓的核心吏员,都在拼命讨论那“踏碓”的功效。   对于“踏碓”的用处,听了南郡使者一番讲解,又当场叫几名隶臣妾做了验证后,咸阳官员们是不必怀疑的。此物并不复杂,只是简单的木杠踩踏,是这时代普遍使用的技术,只是人们循古已久,没有想到要制造一种杵臼的替代品。   此刻一旦见到,考工室的匠人们脑海中,就如同被捅破了一层薄纱般简单,他们立刻就明白过来了:原来还可以这么做啊!   于是考工室匠人们说干就干,照葫芦画瓢,赶工几个时辰后,成功复制了几个一模一样的踏碓。再让人舂米试验,结果相差无几,一架踏碓,的确能让舂米效率提高将近一倍,舂米人也不那么累了。   “此物是个工匠看一眼就会做,所需材料也简单,相较于源自齐鲁之地,咸阳宫廷中已经有安装的石磨,更便于推广到全国郡县啊……”   考工室的工师们是如此想的,石磨在中原已经出现一段时间了,据说是百多年前,那位手艺巧夺天工的鲁班做出来的,不过目前流传不是很广,只在一些富庶人家里使用。毕竟磨更容易用来粉碎食物而不是去壳,此时此刻,麦尚未代替粟,成为北方主食,北方人也没有吃面食的习惯。   “不管北方南方,是粟、麦还是稻,去壳都可用到此物。”治粟内史的司农官也摸着下巴想到。   “若我仓中以此物替代杵臼,每日提供给咸阳这十余万人嚼用的米,至少多出一倍。若前线将士能有此物,就不必每日要花个把时辰来舂谷了……”咸阳仓的仓吏则如此思索。   如今秦国正在伐燕,兵围蓟城,最大的困难倒不是燕国人的剧烈反抗,而是北方苦寒的天气,以及粮食补给。大王已经三番五次下令,多发兵卒赶赴前线支援王翦老将军,不是为了作战,而是为了运粮食。   而运过去的粮食,很多属于今年的新谷,将士们吃饭前,还得先舂一舂,前线的军需官已经抱怨过许多次了。但恒山、邯郸、河间地区的仓吏也无可奈何,他们那里原本属于赵国,乃是新征服领地,局势并不稳固,丁壮都强行征发去前线运粮围城了,只剩下些老弱妇孺,眼下农忙在即,哪还有时间细细舂米?   若是三郡能配备踏碓,岂不意味着,可以在更短的时间内,以更少的人手舂出更多的米发往前线?若是前线也配备踏碓,那将军们也不必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于是乎,少府考工府、治粟内史咸阳仓的主官,在商量之后,递交给丞相府、御史府的公文里,都称踏碓为“军国利器”,建议立刻将此物发往各郡县,令官府仿制推广。   这条建议最终递交到了大王面前,遂令诸卿廷议。   这时候,便出现了一点点不谐的声音,一位负责管理刑徒的司空忧心忡忡地认为,若踏碓得以推广,这样一来,“舂”作为惩罚女犯人最严重的刑罚,岂不是减轻了许多?甚至会名存实亡……   这个疑问被诸卿广泛讨论,最后,还是刚升为廷尉不久的李斯给出了一个让人无话可说的答案。   “商君曰:以刑去刑,国治;以刑致刑,国乱。刑罚的目的不是为了惩罚人,而是让百姓明白有些事不能做,稍有做的苗头,就应该以重刑将此等行为铲除,让举国上下都明白,哪些事情不该做,哪些事情可以做。到最后,重刑因为无人触犯相应的条文,可以永久成为摆设,不再使用了,这样叫做以刑去刑,这便是吾等法家之人的理想……”   “现如今,既然踏碓能使舂谷事半功倍,对于我秦国而言,就好比将士剑刃快了一倍,甲胄厚实一倍。我国素来讲求功至为上,正应当毫不犹豫推行,如今岂能因为害怕让隶妾惩罚减轻,而因噎废食?”   廷尉就是廷尉,不愧是荀子高徒,一番话让朝廷众人无话可说,于是大王也批准了此事,在诏书上曰:“可”!   少府和治粟内史全权负责此事,官吏们纷纷说,此物若能在全国推广,那今年的各郡工师比评,南郡要得第一了。而在南郡内部的评比中,安陆县也将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安陆县工曹、仓曹,皆可赐劳绩三十天。   不过,到此为止,朝廷上下,依然没有重奖发明者的打算。因为秦国对于工匠、商贾的赏赐,的确比对士伍官吏的要吝啬许多。   农战之民百人,而有技艺者一人焉,百人者皆怠于农战矣……在秦国,匠人和农夫的人口比例,大概是一比一百。   秦国一直认为:如果民众看见靠空谈游说的人待俸君主也可以使自己得到尊贵的地位,商人也可以发财致富,手工业者也能以此养家糊口。民众看到这三种人的职业安适,又可以得财利,就一定会逃避农耕和作战……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也。   所以对于表现出色的工匠,由郡县的工师做出奖赏就行了,升爵一级,得万钱,那乡下匠人还不得乐开了花?想让大王、朝廷公开大力表彰?那岂不是乱了秦国法度!   至多,也只是做出此物的工匠“橼”的名字多次出现在少府的木牍中,让年轻的小吏章邯记住了此人,但他并不知道,在橼的背后,还有一个名叫黑夫的小亭长……   ……   于是,一月底,在踏碓被命名为“安陆碓”,将大行于秦国的时候,其发明者黑夫却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   此时此刻,他正光着脚站在自家田地里,和大哥衷为今年种什么作物而争论不已呢……   “伯兄,我这两百亩地,可以划出百五十亩种粟、稻,其余可以种菽豆。”   黑夫指着一大片刚刚开耕过的土地,对衷抱怨道:“但你总得给我留出十亩地来,让我种自己想要的东西罢!”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往田埂上一指,在那里,放着一捆似竹非竹,根茎粗壮的植物……   ……   PS:夫民之亲上死制也,以其旦暮从事于农。夫民之不可用也,见言谈游士事君之可以尊身也、商贾之可以富家也、技艺之足以糊口也。民见此三者之便且利也,则必避农。——《商君书·农战第三》 第0079章 一点都不甜   那几捆被黑夫放在田埂上的东西,名叫“诸柘(zhè)”,是前几天,黑夫去云梦泽畔的“平湖里”办案时,在野地里无意中发现的。   他一开始还以为是片小竹林,走近一看,才发现其茎如竹,每根有手腕粗,有节,表皮呈青黄色,高约丈余。   亭卒鱼梁是当地人,他讨好着说,此物名为诸柘,在野地里很常见的,渔民常常用它来解渴。   说着,鱼梁还当即砍下一根来递给黑夫。却见坚硬的表皮下是洁白的茎肉,闻着有些香甜气味,再送到嘴里尝了尝,黑夫顿时乐了。   “这不就是甘蔗么!”   原来,这楚国云梦泽畔,本就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此物一度为楚国贵族喜爱,曾种植在苑囿里,榨取汁液,当成消暑饮料。楚人宋玉在他的《招魂》里就说过:“胹鳖炮羔,有柘浆些……”   黑夫前世可是个很喜欢嚼甘蔗的人,常常当做水果消渴,一个人能啃两根!不过他吃的甘蔗,多是黑紫色的表皮,与眼前青黄色的“诸柘”略有不同。   黑夫一时嘴馋,当时就捏了一根削去表皮的诸柘在手里,他吃这玩意,和顾恺之的吃法一样,从头吃到尾,这样才能渐入佳境。   先尝尝茎尖,只有淡淡的一点甜味,再尝尝茎根,发现也不怎么甜,还有一些苦涩……   本以为只是这一根的问题,但他在这片野柘里连砍几根,都是一样,其味淡如水,甚至还有几根是苦涩的……   黑夫不由大失所望,本以为自己找到了榨糖的好原料,谁料这些诸柘的含糖量如此之低。   “甘蔗不甜的话,叫什么甘蔗啊!”他暗暗抱怨道。   不过想想黑夫就释然了,自己果然是被惯坏了,后世的大多数农作物,其实都是数千年人工选育的结果。   不仅牲畜是被驯化的,植物也如此。像小麦、稻谷等,都是从野生的稗子、野禾开始,慢慢被驯化成栽培价值更高的作物。粟米的祖先,更是田垄上随处可见的狗尾巴草!   它们在农夫有意识的栽培下,逐渐优胜劣汰,变得籽粒更大、更易去皮、产量更高、生长期变短,甚至连口感也越来越好,这就是人工选育的结果。   经济作物也不例外,后世的甘蔗,那也是千余年精挑细选的甜蔗后代啊,甜度增加了几十倍不止。而眼前这些野生的甘蔗,就像是没爹没妈的孩子,皮厚、味涩、杆细、实硬,怎么比啊?黑夫想起来,前世小时候看《鲁滨逊漂流记》时,里面好像也遇到了野甘蔗,因为是野生的,未经人工栽培,所以不太好吃,当时还不理解,看来自己也遇到了类似的事了。   黑夫将手里嚼了一半的诸柘扔了,但想了想后,却又让鱼梁帮忙,把平湖里附近能找到的诸柘都收集起来,雇牛车帮他运回家去。   上次的投书盗墓案里,托了黑夫的福,鱼梁也得到了千余钱的赏赐,这让他家生活改善了不少,鱼梁如今对黑夫也言听计从,虽然亭长让收集不值钱的野柘,听上去怪怪的,但他也没多问,立刻照办……   除了平湖里外,黑夫还托亭里的众人,将他们各家附近野生的诸柘,挑最甜的也带一些来。   于是等几天后黑休沐回家,夕阳里的人就目瞪口呆地看着,黑夫拉了一整车的柘回来……   这才有了春耕之时,黑夫和大哥衷站在田里争论的这一幕……   ……   衷对弟弟拉了一车诸柘回来很不理解,说道:“这诸柘在云梦泽畔随处可见,想吃拔一根就行了,何必非要在地里种呢……”   衷干了这么多年的农活,还从没见人在田地里种柘的,在他看来,这些好不容易才开垦出来的好田,当然要种粟、稻之类能救命扛饿抵租赋的粮食了,顶多再加点豆、麻,怎么能浪费在野柘上呢!   “伯兄,我只种十亩,十亩!”   黑夫一时半会也解释不清楚,好不容易才说服了衷,分出十亩本该今年休耕的土地,让他种甘蔗。   黑夫很清楚含糖量高的甘蔗能起到怎样的妙用,可以食用,成为家里孩子青睐的水果;可以榨糖,最开始可能只是黑糖红糖,以后说不定能有白糖冰糖;甚至可以用来酿酒!   当然最后这一项是违法的,但秦国禁酒本就是因为害怕酿酒浪费粮食,若是不耗费粮食就能酿出度数比较高的酒来呢?   那些事情虽然想想就挺心动的,但还遥远,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完成第一次人工选育。   他得把吃起来还有点淡淡甜味的甘蔗种到地里,或许用心施肥照料,它们就能长得更甜呢?等选育几次后,也许就能得到他想要的真·甘蔗了。   或许、也许……搞农业就是这么蛋疼,除非使用后世科学技术,否则你永远都只能撞大运,但后世吃在嘴里的优良食物,不都是被一代代农夫撞大运般地种出来的么?   这就是农业的伟大之处了,辛劳的双手,春种秋收,于无声处,改我们的味蕾、改变我们的肠胃,乃至于改变世界,以此为基础,人类文明才能步步高走。   按照后世见村里种甘蔗的场面,黑夫让惊帮忙,将诸柘砍成一尺一截,在水里浸泡半天后,就着田亩沟畛里的泥水,将甘蔗种苗横放在地里,再用土埋一半……如此反复,像撒种子一样,将那一牛车的诸柘,分散在了十亩地上……   他们在这边忙活的同时,衷依然在驾驭黑夫新买回来的那头黄毛耕牛,踩着犁,将全家的几块地一一耕过。   说起来,随着黑夫成为上造、橼成为公士,他们都被赏赐了新的土地,因为橼和阿姊已经搬去了县城,家里的地就托衷照应。于是全家的土地增加了四倍,达到了四百多亩。   衷是家里的农活好手,五谷都能种得好,耕牛也驾驭得不错。但黑夫生怕大哥累着,还是出钱,在本里闾左雇佣了四个庸耕者,以收成三分之一的粮食作为报酬,让他们帮自家干一年的活。   只是可惜了,里面还真没叫“陈涉”的。   本来旁人都建议他们家买几个隶臣妾,但黑夫接受不了,母亲和衷也为人良善,觉得自家的确不需要奴隶。   “幸好买了耕牛啊,不然这么多地,靠人可耕不下来。”   衷在歇息的时候,不由感慨,他们家原来也是有牛的,但后来病死了。   黑夫细细询问了衷和邻居,才知道,原来安陆县原本是很少有牛耕的,里人连犁都没见过,直到秦国统治了安陆后,才强制普及开来。   这也正是秦国的恐怖之处,对农耕的极度重视,使官府会竭尽全力,把先进的技术推广开来,乡、里都安排了专门的农官,管理耕牛、铁农具,甚至能借给普通民户,其功能和后世的生产大队很像。官方的力量,永远比潜移默化的传播要迅速得多。   但也只有秦国能做到,六国却不行,据说当年赵国官方有人不想与秦打长平之战,理由之一就是秦以牛耕田,粮食倍增,而赵国却没有这种条件……   因为唯有秦国,才能将政府的触须伸展到乡、里级别。而赵、楚等国,乡野地方依然被封君贵族控制着,极度封闭,水泼不进。   黑夫他们做出的踏碓同样如此,才短短一个月,安陆县仓就已经把杵臼统统换成了踏碓,不仅隶臣妾们因为活变轻松了喜上眉梢,连出产的米也多了不少。   “或许再过几年,踏碓就会像秦国当年向南郡推广农耕一样,传遍北方、传到巴蜀了吧。”   这么想着,黑夫心里就觉得,自己好像真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呢,不仅让生产力在舂谷这件事上提高了不少,还间接解放了秦国的半边天们……   田间闲聊总是过得很快,农家汉子们很快就得继续起身忙活了。   衷说反正黑夫已经把诸柘种在地里了,就不能放任不管,还是要好好照料。说着,便让黑夫和惊去将这几日自家耕牛的粪便铲过来。   早在百多年前,用动物粪便施肥增加产量,已经成了每个农夫都知道的事情,孟子说:“凶年,粪其田而不足”,荀子也说过:“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地”。   不过黑夫却只见,衷用木铲将那些新鲜的牛粪铲起一点,就要往刚埋下的甘蔗种苗边上放。他再回头看看邻居家的田地,也同样是以新鲜的牛马人粪作为肥料。   于是黑夫便喊住衷,对他说道:“伯兄,就这么施肥?”   “粪田不如此,还能怎样?”衷一脸奇怪地看着弟弟,怀疑他这些天是不是当亭长当习惯,连农活都不会干了。   “我倒是听一个北方来的客商,说起过关中种地肥田的法子,听说能让亩产增加不少呢!”   黑夫又开始胡扯了,他明明是前世在去农村时见到的,因为那股味道,终生难忘。   不过那并不重要,他笑了笑道:“伯兄想不想试试?”   “从关中学来的法子?你且说说看。”衷顿时来了兴趣,关中是秦国著名的粮仓,亩产能达到南郡的两三倍。   “很简单。”   黑夫指着那铲中黑乎乎的新鲜牛粪道:“堆肥!” 第0080章 真金白银   是日傍晚,黑夫家的桑林外几十步的一片空地上,挖开了一个小土坑,里面是堆积得半人高的黑色粪堆。   有家里两个小孩背着背篓四处拾来的鸡鸭狗粪,有耕牛的大块牛粪,甚至还有些人粪……眼看已经有不少苍蝇被吸引过来,绕着嗡嗡乱飞,亦有许多乡亲远远看着,指指点点,对黑夫一家在此堆粪窃笑不已。   手持木铲,染了一身臭味的惊也露出了怀疑的表情。   “仲兄,这样真能行?”   “照我说的做,准没错。”黑夫一边说,一边将装满畚箕的干粪倒在粪堆之上,心里不由感慨,这农业的发展,还真是离不开肥料啊。   几千年前,农业刚刚出现的时候,全世界都是刀耕火种。古人在林子或者草地上,钻木取火付之一炬,让植物统统焚毁,只留下满地灰烬。接着用石刀、木棒在地上戳洞,把种子丢进去,然后脚踩掩埋。   刀耕火种到此结束,不再有任何管理,任凭旱涝病虫草害侵袭。如此粗放,却也是人工栽培啊。不过产量是很低的,每亩能收获七八斗谷子就不错了。   现在看来,“刀耕火种”的灰烬就是最初的肥料,但古人却不明白这点。他们在一块土地上种几年后,地力耗尽,收获的粮食递减,就放弃了这块地,举族迁徙,寻找一处新的地盘,再以同样的方法开垦新的耕地,如此反复……   唐虞夏这三代的部落老是跑来跑去,殷商更是五次迁都,都和这种游耕方式有关。那时候的农民们,可没有什么安土重迁的概念,种完就跑是常态。中原地区的耕地,也是这样逐渐扩大的。   待到西周春秋,粪肥的作用被发现后,真正的定居农耕才有了实现的可能,国人野人以耒耜耕地,井田制应运而生,直到被牛耕犁铧拉出的沟壑彻底撕裂……   现如今,在农村,粪便是最常见的东西,路边、沟里、厕内、猪牛圈外,四处都是。城里人若是见了,肯定会皱起眉来,但农家人却不会嫌弃其肮脏,因为这时代的人们已经懂得,以粪便施肥,可以缓解地力的疲乏,让庄稼长势更喜人。   正如一百多年前,孟子说过的那样:“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意思是说,一人耕种一百亩地,全部施肥,所产粮食能养活九口人!哪怕是刀耕火种时期烧得的草木灰,也比不上粪便的肥力。   所以在农民眼里,“粪土”,并不是那些文人士大夫辞藻里,可以随意摒弃、不可上墙的贬义词,而是珍贵的宝贝。   耕牛之所以那么昂贵,不仅因为在春耕时能发挥好几个劳动力的作用,在其他季节,牛也是源源不断的产肥机器,一泡牛粪,足以肥沃好大一块地了。   农村俚语:粪是真金,尿是白银。虽然粗俗,却极有道理。可别嫌其肮脏污秽,这本就是物质循环的真理,与高高在上的日月星辰一样,恒古不变。   不过尽管发明了施肥,亩产量也只提高到了几十斤。其中有作物种类、耕种技术的缘故,但以黑夫的眼光看,低产的很大原因在于,这年头农民们对粪肥的利用,实在是太粗放了!   于是等堆完面前的粪堆后,黑夫又靠在家门边,和衷解释着堆肥的原理。   什么利用微生物、真菌,来把有机物材料腐化分解成腐殖质之类的道理,他自己也半懂不懂,更无法与衷说明白。   黑夫只能举身边最简单的例子。   “伯兄往年可曾发现这样的事情,同样是以粪给庄稼施肥,用新鲜的人畜粪,以及吾家厕溷里沤了许久的尿粪,谁的长势更旺些?”   这么一说,衷就有些恍然大悟了:“的确有这样的事,用厕溷之粪掺水浇出来的庄稼,好像真的要好一些!”   “然也!”   黑夫一拊掌:“新鲜的粪便,亦或是干粪虽然有肥力,可终究有限,需要用一些手段,将它们的肥力……彻底释放出来。放在厕溷的坑里沤烂是一种法子,堆在外面坑内放一段时间,也是一种法子,这便是沤肥与堆肥。”   这后世农村里连一个小孩子都能明白的道理,放在战国秦代,却是让人醍醐灌顶的创举。因为堆肥看似简单,可被记录在农书里,至少要到魏晋南北朝了,继踏碓后,黑夫又一次抛出了领先时代几百年的点子。   “就按仲弟说的法子,试一试!”衷听弟弟说的似乎有一些道理,顿时眼前一亮,来了兴趣,对于农夫而言,没有什么比能让庄稼高产更兴奋的事了。   这时候,旁边有几家邻居路过,和善地和黑夫他们三兄弟打着招呼。   随着黑夫为亭长,升上造,连橼也得到县官赏识去了县城,黑夫家俨然成了夕阳里最炙手可热的人家,邻居们都对他们恭恭敬敬的。   不过,这并不妨碍几个固执的老农们当面笑话他们家到处找粪便来堆着玩,在地里种诸柘这两件事。   因为看上去的确很傻。   乡里之间封闭而愚昧,对任何新鲜的事务,最初都是当做笑话看的,只有见到真真切切的好处,尝到确定无疑的甜头后,才会改变看法,以艳羡的心态紧随其后。   眼下的牛耕、堆肥是如此,后世的修路架桥、送娃上学、进城打工也是如此,人口繁密的城市永远是新思潮的发动机,而处于边缘的乡村则总是时代大潮的尾端,受弊最大,获益却最晚最少。   所以黑夫却也不生气,反而笑着大声说道:“二三子且看好了,待到十月份,田典评比里中庄稼亩产时,我家定能得‘最’!”   邻里农夫们没当回事,还以为黑夫是在说笑呢,乐呵呵地应了几声就走开了。   黑夫却是认真的,他对衷和惊嘱咐说,除了传统的人粪、厩粪外,就连秸秆杂草也可以一起堆进去,慢慢也能分解成腐殖质。   “今年定要让我家的粮食亩产最高,吓吓他们!”   言罢,因为觉得这堆粪肥太干燥,不好发酵,兄弟三人还当场解了腰带,对着粪堆撒了泡尿……   白银划出一道弧线,落在真金堆里,让它们真正变成气味感人的农家宝贝。   “这些事都是听那个关中客商说的,我也不清楚要堆多久最佳,先堆上一个月再施到地里吧,记得多翻动翻动,时常透透气。伯兄别忘了,要好好帮我照顾好那些诸柘啊!待到秋后,我自有大用!”   撂下这句话后,黑夫就提了提腰带,回家洗了洗身子,随便吃了几口饭,向母亲道别,就匆匆忙忙收拾行囊,再度回湖阳亭上班去了。   秦国的县城官吏,五日一休沐,黑夫这种斗食亭长,十日一休沐,他一般都是攒一个月休息三天。   在离开夕阳里时,回头看着自家犁得整整齐齐的宽阔田地,黑夫也不由感慨道:   “春耕夏耘秋收冬藏,真是百世不变的生活啊。”   但甜的甘蔗,臭的堆肥,这两样东西被添加到生活中后,或许会给这个秋天,带来不一样的滋味呢……   虽然春天才刚到,黑夫却已经开始期盼起秋日的来临。   ……   “三之日于耜(sì),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yè),田畯至喜……”   时间过得飞快,在农耕歌谣中,一月份最后几天在一派繁忙的春耕里匆匆而逝。   二月依然忙碌,这是雨水的节气,桃李始着花,黄鹂啭声,鹰在高中展翅而翔,布谷鸟在田地里穿行,提醒百姓们切勿误了农时……   黑夫也加紧了巡视,主要是看看治安辖区内的各里,有没有懒惰的游手好闲之辈。秦国对春耕极其重视,每年的一二月,甚至连更卒之役都取消了,但凡有工程,都优先征发刑徒和商贾、赘婿去干。   好在,除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外,整个二月,湖阳亭各里都没有遇到什么大案子,或许是黑夫擒拿盗墓贼的名声,震慑住了那些宵小之辈吧。对于小案,黑夫亭长可没有调解家长里短的责任,直接送去乡邑交给乡啬夫就行了。   期间,他还乘着休沐又回了趟家,和衷、惊以及四个雇农、两个里正分配来帮忙的仆役一起,把堆肥完毕的粪肥,稀释后施到了田地里。   因为他们家的地多,在黑夫的建议下,衷用堆肥施了十亩,用厕所里的沤肥施了十亩,用普通的新鲜牛马粪尿施了十亩……好做一个对比。   就这样,平静悠闲的生活一直到了季春三月的下旬,池塘里开始生了浮萍,田地间的庄稼芽孢也渐渐探出了头来时,乡上才摊派了一桩新案子下来……   ……   PS:话糙理不糙,大家别嫌恶心,小时候也在农村生活过,那时候不太懂,如今回头看看,才感触良多,又臭又甜,这就是农家生活的真实味道吧。 第0081章 掠卖   涢水乡游徼名武,因为在家里排第三,所以大家都称之为叔武。   游徼和乡啬夫,三老一样,都是乡一级的官员,级别比黑夫这亭长高,年薪百石,相当于乡派出所所长,其职责与黑夫这亭长相差无几,只多了一个组织乡中更卒训练的任务。   虽然亭长直属于县尉体系,但游徼官大一级,也等同上吏,有指导亭部的权力。所以黑夫在十二月赴任时,就去过乡邑一趟,专门拜见了叔武。   当时叔武对他颇多勉励,还以前辈的身份指点了一些做亭长需要注意的事项,所以黑夫对这位游徼印象还不错。   之后,投书盗墓案被县里直接干预,乡上只是派叔武来问了问情况,参与了查封朝阳里里监门家产。开春以来,湖阳亭再未发生大事,连小毛贼也畏惧黑夫之名,不敢在湖阳亭辖区内作祟,既然没有公务要交接,二人便再无交集。   直到三月下旬的一天,叔武却突然来到了湖阳亭……   “不知游徼来临,未能远迎,下吏有罪!”   黑夫当时正在后院和小陶学开弓射箭,乍闻游徼到来,连忙快步出门,赶在叔武进门前作揖行礼。   叔武年有四旬,国字脸,颔上两撇黑须,看上去十分和气。   他将黑夫扶起,瞧了一眼黑夫头顶崭新的上造包巾,眼中意味不明,面上却笑呵呵地说道:“我可不是你的长吏,勿要多礼。”   黑夫将叔武及两名乡亭小吏,一个不知身份的中年人迎入湖阳亭,又让亭部众人过来拜见,叫蒲丈赶快烧点热汤来解渴。   叔武被黑夫请在小厅堂正座上,一边拿起案几上的木牍翻看,一边笑道:“去年前任亭长犯案时我也来过湖阳亭,当时只觉得有些破败杂乱,自从黑夫上任后,这亭部真是面貌一新啊。”   客套了几句后,他又严肃地说道:“我若无事,也不会来此,既然来了,那就是公务。黑夫亭长,你冬天时刚破获大案,开春以后亭部却平安无事,想必是闲得乏困了罢,这不,我便替乡上给你送案子来了!”   黑夫闻言,与陪坐的利咸对视一眼,利咸曾经跟他说过,但凡是乡上摊派的案子,其实都不太好做。若是简单的,好立功的,游徼和乡亭早就自己接手了,只有那些处理起来麻烦的,才会分给亭部,一旦办砸了,最后还是他们遭殃。   话虽如此,但案子塞到手里,身为亭长必须完成,否则就是渎职。   黑夫只能硬着头皮请教叔武,到底是什么案子?   叔武拍了拍手,让两名乡亭亭卒将那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四旬中年男子带了上来,看他的穿着打扮,应是中人之家……   这名男子小心地朝黑夫行礼,自称“驹”,是涢水乡士伍。   “小人敢言于亭长,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两年前,驹那14岁的独生女外出采桑,却迟迟未归,找遍所有亲戚、邻居家都不见,驹便向乡游徼报案,游徼十分重视,让附近各亭代为寻找,却没有什么结果,最后只能定了个“走失”。   但驹却打死不相信,4岁的人走失还差不多,14岁的大姑娘,光天化日之下还能自己走丢了不成?他怀疑自己女儿是被人劫走了!   但他没有证据,当时正值秦楚生隙,安陆有盗,南郡备警的特殊时期,乡里也没功夫派人帮他寻找女儿。于是驹只能悻悻作罢,他中年只得一女,平日里宠爱有加,已经不可能再生养了,只能与老妻在家中掩面而泣。   谁料两年过去了,前几天,驹却从一个挑着扁担,来湖阳亭各里贩卖日常物品的货郎那里,得知了女儿的行踪!   驹说道:“那小贩是我家邻居,他来湖阳亭盲山里行商时,在里中看到了一个女子,与我女儿形态相像,看到他后,还张口欲言,只是被几个人捂住嘴拉回去了……”   事后,那里中的里吏还似是警告地对小贩说,那个女子,只是个从人市上买来的低贱隶妾,不要当回事,也不要乱说话。   这就是欲盖弥彰了,回到乡里后,那小贩立刻就将此事告知了驹,并同驹一起去找叔武喊冤,请求派人去救他女儿。   “你确定那小贩看到的,就是你女儿?”黑夫问道。   “绝无差错!我与那货贩做了十多年邻居,吾女是他看着长大的!”驹虽然还有些犹豫,但这是两年来他唯一找到的一丝希望,所以便一口咬定!   “这下就有些麻烦了。”黑夫心中暗暗想道,又瞧了一眼似笑非笑的叔武,开始明白他为什么要把这个案子推给自己了,因为这不仅是陈年旧案,还涉及到了人口买卖。   当今之世,买卖人口是存在的,但也分为合法和非法,其形式有“和卖”“略卖”“掠卖”三种。   “和卖”便是安陆县常见的奴隶买卖,六国战俘、蛮夷男女、罪人妻女等,都可以在官府和私人间转手买卖为奴隶,但必须有契券,有官府的小吏在场作证。   “略买”是指通过威胁利诱等各种欺骗的手段,将一般平民或其子女买来再卖出去,这和后世的拐卖人口是一样的,秦国是严禁士伍卖儿卖女的,人口籍贯的流动,只能由官府掌控!所以只能私下交易。   “掠卖”就是通常我们所说的绑架,掠到人口,转手再卖出去。   “和卖”尚是合法,但“略卖”和“掠卖”,就是官府严令禁止的非法行为了,尤其是“掠卖”,犯罪性质就更严重。   按照驹叙述的案情,他的女儿,应该是被掠卖的。官府严禁这种行为,能够告发“掠人”或者“略人”罪行的,奖赏黄金十两。这也是那个小贩回来之后,立刻就告官的缘故吧。   “若真是掠卖,那可就是大案了,黑夫亭长,既然盲山里归湖阳亭管,你又有干练之名,这桩案子,乡上便交给你做了!若能办好,县里定然少不了你的购赏!”   叔武给黑夫戴了一顶高帽子,黑夫心里却门清,这桩案子要处理,还真有些难度。   若是邻近的里聚也就算了,通过投书盗墓案,各里已经对他毕恭毕敬。   但盲山里,那可是湖阳亭辖区内,黑夫唯一一个没有巡视过的里。此地处于山丘沟壑深处,要走四五个时辰才能到,正所谓穷山恶水多刁民,那里民风彪悍,是最难治理的地区。历任亭长对盲山里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如今,叔武却要黑夫带着人去找被掠卖的女子,这不是去捅马蜂窝么……   他有些犹豫,这时候驹却又下拜,动情地说道:“小人无子,只有这一个女儿!含辛茹苦养育十余年,只望她嫁个好人家,不想却被贼人掠卖。这两年来,小人与老妻每每思及女儿,便食不甘味,过的如同死尸走肉一般,吾等从不舍得打骂,真不知她在那穷山里,遭了多大的罪。但求亭长带我去那地方看一看,若真是吾女,若真能能救回吾女,小人愿倾家荡产以奉之!”   一边说,他还一边往地上稽首,磕得额头通红一片。   “老伯快快请起。”黑夫连忙扶他,驹却死死跪地不起,非要黑夫答应才行!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于责于情,黑夫都已无法拒绝,只能咬咬牙,接下了这桩棘手的案子……   “我答应老伯,一定助你将女儿寻回来!”   ……   将驹留在湖阳亭后,游徼叔武带着两名乡亭亭卒打道回府,路上,一名年轻的亭卒不解地问道:“游徼,既然解救被掠卖者,亦或是抓获买者都有赏赐,为何要将此案交给那湖阳亭长?”   “不懂别乱问!”另一名亭卒踢了年轻同僚一脚,对他使了个眼色。   叔武骑着马走在前头,没有回答,但是他心里,却十分清楚自己的目的。   这桩案子,可没有说起来那么简单,且不说盲山里路途遥远,基本是个官府管不到的地方。那里民风彪悍,且男多女少,过去就有买卖女子为妻的传闻,但乡邑也鞭长莫及,只能装作不知。   这种心照不宣的情况已经持续很多年了,对于买卖女子的人家,盲山里的里吏也会予以包庇。如今,恐怕他们已有所察觉,万一到了地方找不到人,就要扑一场空了,若是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继续追查,说不定还会被反咬一口,落得个诬告反坐呢……   在清楚这些内情后,叔武才把这桩棘手的案子,甩到了黑夫手里。   黑夫不知道,他虽然没做错什么事,但已经把叔武得罪了。   在那场“投书盗墓案”,因为害怕朝阳里吏与乡里有勾结,黑夫谨慎起见,直接报到了县城,又自己率亭卒出动,将盗墓贼们一网打尽,一条小鱼都没给别人剩下。   事后,叔武虽然没有说什么,但一桩大案就在自己眼皮底下错过,心中是有一些不快的,平日里他也没少和亲信乡卒吐露黑夫“不会做人”之类的话。   “就让黑夫亭长继续表现去吧,他不是很有能耐,颇得右尉赏识,被县人赞誉为义士么?也是时候,让他尝尝把案子办砸的滋味了!做亭长可没那么容易!”叔武露出了冷笑,打马加速向前而去…… 第0082章 盲山   “真是够远的,累死乃公了。”   曲折盘旋的山路上,湖阳亭求盗东门豹因为走得急,已耗尽了气力,此刻正坐在一块草皮上气喘吁吁,擦着头上的汗,一边骂道:“说好的不到十里呢,骗人!”   与他一直不对付的邮人季婴乘机讽刺道:“阿豹,说了让你慢些走,这盲山虽然地势不高,路程也才十里,但山群连绵,上坡下坡,可费力气了,我虽然只来过一次,但差点没走死!”   东门豹气得哇哇直叫,他一拉衣襟,露出了里面的皮甲,并指着后面缓缓走来的黑夫道:“若非是黑夫让我将甲穿在里面,乃公早就翻过几座山包,到那盲山里叫门了!”   “让你穿着就穿着,别废话。”   黑夫回身拉了那个告发者“驹”一把,又看了看远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包,面色渐渐凝重。   因为接下来,他还真没把握会发生什么,甚至做好了武装冲突的准备。   这片山包在地图上叫做“枫梓岗”,是安陆县的最高点,也是最偏僻穷困的地方。因为每到无月的夜晚,身处这片山包内,真的是伸手不见五指,人走其间,好似瞎了一般,所以又称之为“盲山”。   湖阳亭众人里,只有邮人季婴因送田佐吏关于春耕的文书,来过盲山里一次,所以季婴就成了向导。而除了黑夫外,亭内战斗力最高的东门豹也少不了得参与进来。   此外,有些机智,能够独当一面的利咸。以及擅长射轻箭的小陶,都被黑夫带上了,湖阳亭的主要战斗力全体出动,足见黑夫对此案的重视。   盲山里的遥远偏僻是出了名的,黑夫他们按照季婴的建议,从昨天下午就开始出发,赶在天黑前抵达涂道与山路的岔路口。   涂道说是官道,实则是一条仅能错开车辆的坑坑洼洼的黄土路。而山路就更差了,只能容纳两个人并行,到了后面,甚至仅能让一个人下脚。   他们在一间看田用的屋舍挤了一夜,次日清晨天蒙蒙亮就出发,如今走到朝食过了,那盲山里却连影子都没有,周围除了山包还是山包。   在沿途休憩时,黑夫没有与亭卒们贫嘴闲聊,除了教利咸使用他上个月请姊丈做出来的小铜哨外,便是让那个焦虑的父亲“驹”过来,聊了聊关于他女儿的一些事情。   警察只有了解受害者细节,才能更好地开展下一步的计划。   “好教亭长知晓,吾女小名鸢鸢……”   驹平日里是个皱眉不展的中年人,只有在提及女儿时才会舒展皱纹,露出一丝笑容来。   “她从小被我与老妻宠惯了,不知世间险恶……”   “两年前的那一天,也是季春时节,我老妻扭伤了脚,可家里的蚕总得喂养,鸢鸢便主动说要替她去采桑叶,桑地就在里聚边上。当时我也没多想,便让她去了,还一个劲夸她懂事,结果小女却一去不返……唉,都怪我,都怪我。”   说到这里,驹双手捂住了脸,那天以后,他和妻子就一直活在噩梦和痛苦里,少了女儿,比少了自己的手、足都难过,心里也是空落落的。最痛苦的,还是不知她生死,不知道此时此刻是不是被人欺辱,不知她的饥饱冷暖。   “原本我已为鸢鸢商量好了婚事,就是与邻居一个士伍,他家虽不富裕,但二人从小一起长大,鸢鸢嫁过去,日子定能过得滋润,谁想到……”   从驹絮絮叨叨的细节里,黑夫可以确定,这的确是一个很爱女儿的父亲。   他女儿被拐走时才14,如今已然成人,是二八年华的大姑娘了。若真在那盲山里中,这两年时间内,她身上会发生什么,其实驹和黑夫心里都有数。   驹是指认被掠卖者的唯一人选,必须带着他来,但驹越说越激动,也可能变成早早暴露黑夫他们目的的软肋。   “待会到了盲山里,我不会直接道明来意,以免里吏阻扰,加剧查案的困难,你就假装是随我来巡视的亭卒,一句话都别说,脸色也不要太难看,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黑夫警告驹,待会不要露出马脚,就在他们说话间,又翻过了一座小山包,一座山坳里的小小里聚,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就是盲山里了。”   季婴松了口气,指着前面那堵黝黑色的矮墙,同时提醒黑夫道:“这个里的人对外人十分警惕,黑夫,得小心些!”   黑夫点了点头,让小陶过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小陶了然,背着弓,就钻进了里外的松林里,伏在沟中一动不动,还往自己身上撒了些翠绿色的松叶。   这算是他为自己留的后路。   黑夫则带着东门豹、利咸、季婴、驹,一行五人,大摇大摆地朝里聚走去。   一行五人突然到访,还带着兵器,让这个小村紧张兮兮,要知道,五人都可以算作群盗了。   里门立刻就被关上了,等黑夫他们来到门边时,一个梳着椎髻的汉子探头下来,大声问道:“来者何人?”   黑夫将手里的铜哨递给利咸,让他收好,而后便吸了口气,中气十足地说道:“我乃湖阳亭长黑夫!来盲山里例行巡视!”   ……   “竟是亭长来了,吾等真是失礼。”   盲山里的里正是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叫“峰”,留了一抹长胡须,眼中带着点圆滑和狡黠。而田典则是个四十岁左右的木讷男子,看上去比里正朴实多了。   二人听说是新任亭长来例行巡视,都大吃一惊,一起从家里跑出来,到门口迎接。   黑夫发现,随他们而来的阵仗,似乎有点大,这个里二十多户人家,几乎每家都来了一两个人,三四十人堵在门口,踮着脚看着外来者,眼睛里满是好奇。   “亭长可是近五年来,第一个到盲山里巡视的亭长啊。”   里正恭恭敬敬地将黑夫迎进里门内,田典则搓着手赔笑。   看来这个里如此兴师动众地来迎接,不是因为黑夫近几个月的名声,而是因为他的职位啊。   盲山里太偏僻,历任亭长都懒得亲自过来,信息又闭塞,所以黑夫的英勇事迹他们多半不知道,甚至连亭长已经换了一个甚至几个都茫然无知。   但这个里聚依然与外界有沟通,却依然是秦国治下的基层单位,依然要向乡里服役、缴税,所以他们对于权威,依然保持着敬畏之心。   甚至比知道黑夫义举功勋的人还要恭敬几分。   对一辈子不出门几次的里民而言,亭长,那已经是很大很大的官了。   黑夫就这样在众人簇拥下走进了这个神秘的里聚内。但见里面多是粪土糊墙的草顶房,那些跑出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大多敝衣绳履,夏日的阳光晒得刚下田归来的农夫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一些女子甚至衣不遮体,只能在屋内伸出污糟糟的头,来眺望名为亭长的“大官”。   如此看来,盲山里不愧是湖阳亭辖区内最穷的,生活状况比黑夫家的夕阳里大为不如,大部分人都面有菜色,食不果腹。   反倒是里正、田典布裳帻巾,看起来还像点样子,里正的家也同样是土坯瓦房,好不气派。   “亭长既然不顾路途遥远,前来盲山里巡视,可否要吾等陪着一起在里中走走?”   盲山里里正“峰”小心翼翼地问道,若是黑夫答应,他就要暗中吩咐旁人去做准备了。   给这位亭长看该看的东西,那些不该看的,统统都要藏起来!   “不急不急。”   黑夫却故意摆出一副庸碌官僚模样,伸了伸懒腰道:“我也走得乏了,想先坐坐,与里吏说说话,至于巡视之事,让我的几名亭卒去就行。”   说着,他便不请自入,走进了里正的家门,看着里面的摆设笑道:“峰里正,我这做亭长的进门讨一口热汤喝,无妨吧。”   里正和田典对视一眼,似是松了口气,他们就盼着来此巡视的这位亭长是个松懈的。于是二人也陪笑着入内,里正还大声喊着自家的奴婢,杀只鸡,快些将饭食做好送上来!   黑夫让东门豹随自己入内,却对外面的利咸、季婴和驹三人大声嘱咐:“我也是奉了乡上的命令,必须巡视每个里聚,其实没什么事,安陆县太平着呢!随便敷衍一下即可,没必要看得太仔细,去去就回来,吾等与里正、田典一起用飨,里正说了,今日杀鸡招待!”   如此一来,里正、田典更是吃了颗定心丸,他们却没发现,黑夫已暗暗对利咸使了个眼色。   一旁打扮成亭卒的驹闻言,可急眼了,这黑夫亭长到了地方,一不办案,二不找人,却一屁股坐下来要吃要喝,这是想做什么?   他刚想出言提醒,谁料已领会黑夫意思的利咸,却在背后拉了他一把,让驹留在外面,还在他耳边轻轻说道:   “亭长是打算在此拖住里吏,你只管随我走,一同去找寻你的女儿!” 第0083章 可疑   “那屋子就在前头。”   在黑夫亭长以身为饵,拖住了里正、田典,又东拉西指,到处找人说话闲聊,吸引了大多数看热闹的里民的时候,季婴、利咸二人则奉命在里中巡视。   巡视是假,他们实则是想带着“驹”,去季婴上次来盲山里送信牍时,发现的那个可疑之处看看……   早在进入盲山里前,季婴就和众人说了他遇上的那件怪事。   “我一月份不是来送过田佐吏的信牍么,当时吃完饭后,到处找如厕的地方,结果在里中走迷了路,走着走着,便路过里北一处破落的小屋边……”   季婴说,那屋真是严严实实,只朝外开了个小窗,窗口灰蒙蒙的,里面好像还有细细的木栅栏,就跟亭舍关押嫌犯的犴狱似的,听到外面他的动静后,屋内还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季婴是个好奇的人,于是把脸凑过去看,因为外面亮,屋里面暗,看得他很辛苦。   就在这时,一个披头散发的人猛的从暗屋朝窗口扑过来!吓得他往后一跳!   “那个披头散发的人好像是女人,她见了我,便死命的拿手拍,震得窗户木栏都在响,口中还说着‘救我,救我’,声音有些哑,听不清后来还说了什么。”   “我被吓得退了回来,这时候有人过来找到我了,让我跟着走,不要乱跑,还有个人走到那户人家,用本里的方言大声说了几句什么,窗户里面立马就没了动静……”   事后,里人还向季婴解释说,那里面关着的是某人家的隶妾,已经疯了,得关起来,不然就四处像疯狗一样咬人,叫他不要理会就是。   季婴当时没有生疑,等掠卖案的终点指向盲山里时,才猛地想起这茬来。   “说不定里面关着的,就是驹的女儿呢!”季婴提及的这件事,几乎就是黑夫他们唯一的线索了。   不过,虽然黑夫已经拖住了里吏和里中大半的人,但里正依然不放心,还是派了一个人跟着季婴等人。只是走到半道季婴就捂着肚子说自己腹痛,叫那人快快带他去溷轩,那人无奈,只好嘱咐利咸和驹站在原地别动。   二人怎可能不动,监视他们的人前脚刚走,二人就匆匆往北面而去。季婴告诉他们,上次那个人家单家独户,紧挨着里墙,门前有一株歪歪扭扭的枣树,很容易找。   不多时,他们便找到了季婴所说的人家,这家人单家独户生活,与其他邻居距离有点远,门前种着棵歪斜的枣树,院子只用简单的篱笆围着,牛粪糊的屋墙黑乎乎的,屋顶是简陋的茅草,一看就是个穷苦人家。   季婴所说的小屋,就坐落在枣树边上。   驹很焦躁地扑了上去,在季婴曾看见过人的窗口趴着,小声朝里面呼唤……   “鸢鸢?鸢鸢?”   然而他喊了许多声,里面都毫无动静。   利咸怕他越喊越大,引来别人,连忙将驹拉了回来,他自己踮起脚朝屋内看去,扫了一圈后道:“里面没人。”   “没人!?”驹失望极了,原地跺脚道:“会不会是吾等找错了?”   “没错的,就是这户人家。”   这时候,季婴也小跑着过拉了,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已经甩掉了监视他们的人。   他也在窗边瞧了瞧,啧嘴说这真是怪事,上一次来,明明还有人的。   “会不会是已经被移走了!这里虽然不大,但也有二十余户,吾等难道要一家一家找?”驹越发焦躁不安,迟一刻找到女儿,她就要多受一刻的苦。   这正是利咸所担忧的,若是那人在里中还好,怕就怕接二连三有人看见那些可疑的女子,引起了盲山里的警惕,便将女子转移到里外的山林里。   利咸让驹稍安勿躁,他则围着这户人家转悠起来,但见房门紧闭,院子里也空落落的没有半个人影,想必是主人不在家。   院子里看上去没什么可疑之处,一直等他绕了大半圈,绕到后院时,才猛地停下了脚步!   后院里有一个彘溷(猪圈),用木篱笆围起来,看上去很小,还不等利咸走到跟前,就闻到了里面浓重的臭味,让人十分不适。   待他走到边上时,却目瞪口呆地发现,那猪圈是空的,装着些水的槽边,睡着的不是彘,而是一个人!   一个披头散发,衣不遮体的女人!   ……   “就是她!我上次看见的绝对是她!”   这时候,季婴也跟着过来,立刻叫出声来。   驹也闻声过来了,他看见那猪圈里,在污泥稻草里蜷缩成一团的女子,好像真的和女儿有些相似,顿时痛呼了一声,就要往院子里翻。   利咸依然有些犹豫:“等等,不经主人允许,私闯民宅可是犯法的。”   季婴却道:“吾等是奉命办案,不必受责罚!”   “万一这女子不是掠卖来的怎么办?”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那些?”   季婴却不管三七二十一,立刻就翻了进去,驹紧随其后。   这时候,那个睡在猪圈里的女子身上的蝇虫忽而飞起,她被惊醒了,女子先是愣了一下,还以为是做梦,但见两个陌生人已经开始翻过猪圈栅栏时,她才开始哇哇叫了起来。   季婴先到,他忍受着猪圈里的恶臭,蹲下来,帮这女子解开拴在手上的麻绳。绳子不知道在她手上勒了多久,手腕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她袒露出来的胳膊、大腿也满是血疤,想来没少挨打。   “真是禽兽之行啊。”季婴忍不住骂道,就算真的是隶臣妾,也不必如此吧。   女子被解开手腕上的绳索后,便猛地一把抓住了季婴,哭哭啼啼地说道:“救命,救我……”   季婴点头道:“吾等是县里派来的亭卒,就是来救你的,你可是被掠卖来的女子?”   女子不知道是不是被关久了,连话都有些说不明了,但依旧不住点头,含含糊糊地说道:“掠卖,对,我是被掠卖来此的,好多年了,他们逼我,打我,还将我关在这……救我,救我!”   一边说,泪水从眼眶里流下,把她脏乎乎的脸颊流出了两道清白的痕迹。   “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季婴大喜,回过头对利咸说道,招呼他赶紧进来帮忙。   这时候,驹也终于翻过了猪圈,老人家腿脚僵硬,摔了一跤,但立刻就爬了起来,他踉踉跄跄地走了过来,跪在蓬头垢面的女子面前,手颤抖地扶着她的肩膀,声音里带着哭腔。   “我的女儿,你可受苦了!”   这时候那女子抬起头了,驹也撩开了她肮脏打结、沾满稻草污泥的头发,露出了她的脸庞……   这本是一个二十岁不到的青春女子,但因为这几年受苦太重,看上去像是三十多岁似的……   看着喊她“女儿”的驹,女子有些莫名其妙。   “你是谁?”   驹也仔细看清女子的面容,惊呼一声,连忙朝后退去,跌坐在刚进入院子的利咸脚边。   “怎么了?”利咸感觉不对劲,这不是父女相见的模样啊。   “她……”驹抬起手,指着那女子,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还是喃喃道:“她不是吾女,不是我家鸢鸢!”   “什么!?”   利咸、季婴大惊失色。   季婴一时间没弄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利咸却在脑中飞快地思索。   “这女子自称是被掠卖来的,却不是驹的女儿,难道说……”   他面色一变:“这盲山里中,被掠卖来的女子,不止一个!?”   与此同时,院子外也传来了一声大喝。   “汝等在做什么!?”   众人一回头,但见三个刚下地回来的农夫正手持农具,站在院子外。   阳光下,他们黝黑的身上汗水晶晶发亮,脸色也是黑的,就好像被人动了自己的禁脔一般,有些愤怒地看着季婴、利咸等人…… 第0084章 鸡血   “黑夫亭长,那几位亭卒呢,怎么还不回来?”   另一头,里正家中,盲山里里正“峰”似有心事地起身看了看外面。   “或许是走太远了,不必管他们,里正,你我继续说话。”   黑夫表面上笑呵呵的,心里却一刻都没停止过思索。   他的计策其实很简单,想拖住可能会包庇本地乡亲的里吏,以及来看热闹的里民们,让他们放松防备。而季婴、利咸,则乘机在里中转一转,看看有那处可疑的屋舍,是不是自己要找的人……   前世他作为警校的毕业生,也多多少少了解过拐卖案件,甚至还有一位警界前辈给他们上过一课,讲的就是十年打拐经历……   在课堂上,那位前辈说的都是一板一眼的场面话,拐卖对社会的危害,国家打拐的成效云云……   可等下课后,与他们坐在一起吃饭时,老爷子几口酒下肚,就开始吐露心声了。   前辈说,像那种大山农村的拐卖事件,往往是全村参与。巴掌大的地方,抬头不见低头见,谁不知道谁家什么情况?而且往往一家买了,左邻右舍也会跟着买,窝点作案,拔萝卜带出泥来。   甚至连村干部,也会协助包庇,因为若是不帮,这村官也当到头了。所以才会出现有几次打拐时,因为打草惊蛇,导致警车刚刚进村,就被全村出动,围堵阻挠,拦着不许他们过去。   村民们有一种无形的集体意识,尤其在这方面,大家是很团结的。因为今天你不帮别人拉住媳妇,明天你自己媳妇跑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在村里,买一个媳妇少说几千多则上万,基本就是一个家庭所有的积蓄,一辈子也就买得起一个。   其实在那种地方,买一头牛,也差不多一辈子买得起一头吧?   人与畜的差距,有时候就是那么小。   这时候该怎么办呢,开枪?前辈笑了笑说,不可能的,那会引发暴力事件,大家都吃不了兜着走。最后只能像打败仗一场灰溜溜地离开,寄希望于下次准备充分了再来,可等再来的时候,人已经找不到了……   后世的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何况这两千多年前的秦?   黑夫对盲山里的里吏,是半点都信不过的,询问他们关于掠卖的事,无异于与虎谋皮。   他只能装成一个庸碌无能的亭长,一副要与里吏同流合污的模样,反正这里信息闭塞,从里吏到里民,竟都不知道自己的大名、事迹。   本来计划是顺利进行的,可如今,刚才来看热闹的里民们已经陆续散去了,而利咸季婴他们却杳无音讯。时间越久,里正的疑心就越大,黑夫这招“拖”字决,就要不管用了。   正好这时候,里正家那个二十多岁的呆傻弟弟跑了出来,对着他们大呼小叫,打破了无话可说的尴尬气氛。里正忙皱眉让人拉走,然后叹气说自家这弟弟小时候摔倒了头,就一直是这样子。   而后,鸡也终于杀好了……   一个大妈模样的庖厨端着一个陶鬲来到正堂,当着众人的面,往里面倒了一点米酒,又放了些野花椒和盐、酱进去,用木棍飞快地调了几十下后,便将鬲内热乎乎的东西倒进陶碗里……   入目颜色很艳,那是鲜红热乎的鸡血,上面飘着一点野花椒,还有浮起的血沫,放到黑夫面前时,扑面而来便是一股浓浓的腥味。   “黑夫亭长,请用!”   里正和田典介绍说,生鸡血,这可是他们这边的美味,可以活血、补虚,说着,二人还示范地将一碗生鸡血喝了下去,打了个嗝,看上去十分满足。   东门豹也试着尝了一口,皱了皱眉,最终还是喝完了。   这下轮到黑夫有些蛋疼了,生鸡血,这应该是当年江汉地区的濮、越民族那里传下来的食谱。如今南郡偏僻的里聚百姓,多是这两个民族的后代,只是在语言上楚化了而已。   虽然主人家奉上的食物,必须吃一点才算礼貌,但黑夫是真的不想喝……   他害怕寄生虫,万一得上了,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于是黑夫举起了陶碗,正要满饮,却突然捂着肚子呼痛,推说自己要去趟厕所。   待黑夫匆匆离开后,里正和田典的目光中难免有些鄙夷,还笑着说:“黑夫亭长不会是怕了这碗生鸡血吧……”   一旁的东门豹闻言大怒,一抹嘴上的血,就想过去狠狠教训这两人,让他们知道,湖阳亭部,才是安陆县最穷凶极恶之徒的聚集之所!   但想到黑夫对自己的嘱咐,求盗好歹忍住了。   于是里正与田典,更是愈发轻视黑夫……   若他们知道领进门的是一头猛虎,而不是一条土狗,又该作何想呢?   ……   “那边的溷轩为何不能去?”   里正家的院子里,黑夫在去溷轩的路上,却被里正的侄儿拦了下来,死活不让他去那边,而是引到了一个墙角,请他凑合着在这解决。   黑夫不动声色,一边解腰带,一边套起这个质朴年轻人的话。   “那边不让人去,莫不是因为旁边关着隶臣妾?那些隶臣妾,都是从外面买来的?对了,里正之弟,可有娶妻?”   里正侄儿木讷地点了点头,却又连忙摇了摇头,黑夫再问他话时,半句都不肯说了。   黑夫讨了个无趣,开始思索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当然了,那碗鸡血是小事,他担心的是,若是季婴、利咸他们扑了一场空,什么都没找到该怎么办?   就在这时,远处,却突然传来了“咻”的一声哨音!   黑夫急忙抬头,接着又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   咻!咻!哨子在急促地悲鸣!   三次尖锐的哨音是从里北位置传过来的,穿破了百余步的距离,传到了里正家上空,惹得附近的人们不知所以。   唯独黑夫的面色,顿时就沉重了起来。   他曾经让县城的姊丈帮忙打造了几个小铜哨,黄铜作原料,优质软木作哨核,能吹出很尖锐的声音,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这东西如今已经成了湖阳亭片警们的标配,在这个通信基本靠吼的时代,铜哨无疑能派上大用场。   黑夫在进盲山里之前,将一枚铜哨留给了小陶,另一枚给了利咸,还有一枚留在自己这。   他和利咸商量好了,双方以铜哨作为联络方式,遇到危险才吹。   一声代表人没找到,但有危险。   二声代表人找到了,但遇到了危险。   而三声……意思是情况已经极其复杂,他们已经危在旦夕!需要立刻救援!   “肯定是出事了!”   黑夫立刻系上腰带,快步返回堂上。   里正和田典在屋内,没听到外面的哨音,他们此刻已有些轻视黑夫,也不起身了,只在原地坐着笑道:“亭长来的正巧,鸡血尚温……”   话音刚末,外面就突然传出了一声大呼!   “救命!”   ……   是女人的尖嗓子!   黑夫转头看去,却见院子内,方才他被拦下不让去的方向,一个女子正撞开那呆傻的里正之弟,发了疯似地朝这边跑来,却被两个人猛地抱住,还想捂住她的嘴巴……   但女子狠狠地咬了捂她嘴的那只手,抽空朝黑夫的方向大喊道:“救命,我是被掠卖来的,我叫鸢……”   还未来得及说完,她就被狠狠地甩了一巴掌,打得晕死过去,由那两个里正的家人强行拖走——方才她应该是在后院干活,是乘着哨音吸引了旁人注意,才找机会跑出来的。   “鸢……”黑夫咀嚼着这名字,恍然大悟。   原来,他们一直在骑驴找驴啊!   这时候,大胡子的里正已经面色尴尬地站了起来,嘴里不住地解释道:“亭长勿要听她胡说,那是我弟的妻,没办法,无人愿意嫁他,只能找一个发疯的隶妾来凑合。来来,吾等继续说话,鸡血得乘热饮,鸡肉也快熟了……”   “是啊是啊,哪里都有发疯的女人,我方才,什么都没听见!”   黑夫也大笑起来,心里却冷冷地想道,这家伙还真是能耐啊,身为里正,知法犯法,带头购买被掠卖的女子给傻弟当老婆……   他似没当回事般,端起那碗鸡血,朝里正走了过去,嘴里还说着,自己要将此物当成酒,敬主人盛情招待。   里正哪知道黑夫在想什么,不疑有他,谁料黑夫在他面前举起碗时,却止住了笑,猛地出手了!   一碗鸡血,硬生生砸到了里正的脑袋上!   陶碗发出了一声脆响,碎成数块,那些艳红色的血四下飞溅,带着花椒、血沫,黏糊糊地沾满里正的发髻、浓须,也分不清到底是鸡血,还是里正的血……   黑夫是真的动怒了,破口大骂道:“疯女人哪都有,只是托了你的福,盲山里特别多!”   里正被砸懵了,胳膊被黑夫一把抓住,就是一个过肩摔,将他狠狠地摔到了案几上,砸得矮案四分五裂,而后又反手拧住了他的胳膊,里正这才疼得哇哇大叫起来!   所有人都被这突变惊呆了,唯独黑夫抬起头,对东门豹大喊了一声:“阿豹,动手!”   “诺!”   东门豹方才听里正田典二人在那嘲笑黑夫胆小,说这位亭长连鸡血都不敢喝,早就忍耐多时。此刻便一咕噜站起来,像一只敏捷的豹子,朝还在发呆愣神的田典,猛地扑了过去!将他按倒在地!   里正的家人们闻声,连忙拎着随手的厨刀、木棍冲了上来,却见堂内一片狼藉,鸡血泼了满地都是……   后边,黑夫已经将剑横在里正咽喉上,让他动弹不得。   前方,东门豹也将田典踩在脚下,他把自己的衣襟一掀,露出了里面的甲衣,还有别在腰上的两把手戟!   东门豹一人对五人,浑然不惧,瞋目大喝道:   “谁敢再过来半步!乃公便要让这狗里吏的血,溅你们一身了!” 第0085章 围堵   “一、二、三、四。”   半个时辰后,里北那家种了枣树的农户屋子里。   黑夫数了数几个坐在一起的女子,问被五花大绑在柱子上的里正道:“峰里正,盲山里中,被人贩转手掠卖来的女子,只有这四人?”   峰的头发、胡须上,依然沾着凝固的鸡血,十分狼狈,他没好气地扭过头去,不愿回答。   还是一旁有些胆小的田典连忙应道:“亭长,还有几人,但她们被买来的日子长了,已不愿归家……”   黑夫点了点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久而久之,离开的心就淡了,也就是驹的女儿“鸢鸢”,还有季婴他们发现的那个被关在猪圈里虐待的女子最有反抗劲,三番五次试图逃跑。   原来,方才黑夫和东门豹制住里正、田典后,立刻以此二人为人质,一路迫使闻讯赶来的里民让开,一直走到了里北哨声响起的地方。   利咸、季婴和驹三人,连带一个被解救的女子,正被这家农户的三个汉子,以及左邻右舍围困。又是东门豹一声怒吼,将他们喝退,湖阳亭众人才得以汇合。   黑夫让人将院门关上,将这家农户当成了临时的基地,又以里正、田典为要挟,让外面的里民,速速将里中其他被掠卖来的女子带来!   盲山里众人,基本上都昔日一个濮人部落的后代,里正、田典既是官吏,也是族长,里正倒是死不配合,还好田典照着黑夫的话做了,不多时,果然又有两名女子被送了过来。   黑夫当时就打算带着人,速速离开盲山里,但却在里墙边被堵了回来。   为了汇合众人,解救被掠卖者,他们还是慢了一步,里中的三号人物里监门已经闻讯赶来,组织里民围堵。   在里监门的组织下,外面原本一盘散沙的里民开始越聚越多,各自手持农具,将这家农舍团团围住,他们既不敢往里冲,却也不肯让出道路,双方就这么僵持下来了。   黑夫让东门豹和利咸分别持矛、弩在外守着,他则和季婴在里面,询问起那四名女子的经历,如今出是暂时出不去了,只有掌握了基本的情况,了解盲山里里吏、里民的犯罪情况,他才能做下一步的打算。   于是,从驹的女儿鸢鸢开始,这四名被掠卖到盲山里的女子,开始了声泪俱下的控诉……   ……   鸢鸢年纪才16岁,但因为这两年过的苦楚,有些憔悴,不像个花季少女。   她说,自己是在两年前的三月,去采桑时,被一位路过的老妪打了招呼,那老妪五十余岁,长的慈眉善目,还与她闲聊,一个劲地夸鸢鸢美貌。而后又说她的亲戚在桑林背后等她,她走不动路,能否让鸢鸢搀扶她过去。   鸢鸢不疑有他,可桑林背后等待她的,却是两个七尺多的大汉,将麻袋往她头上一套,又将她勒晕过去,扔到了车上……   接下来的日子,她就半昏半醒,嘴被堵住,也不让吃饭,省得她逃走。一直颠簸着被送到了盲山里,等她被摘了头套时,已经坐在里正家中了,里正说她已经被卖为隶妾,从此以后,就要做里正那个痴傻弟弟的妻……   里正家的日子,说实话不算太差,但鸢鸢一直记挂着父母,而且无法忍受伺候那痴傻“丈夫”,所以两年来多次试图逃走,但每次都被里正带人抓了回来。   鸢鸢一边说,一边咬牙切齿地看着里正,因为里正的痴傻弟弟不知男女之事,那一夜,里正竟亲自示范,手把手地教他如何与鸢鸢行房,之后也数次侵犯她。   她从小被父母宠爱,何曾受过这种凌辱,一度试图上吊死去,却又被救了过来,两年来,真是生不如死……   说到这里,她再度扑到父亲的怀里,嚎嚎大哭起来,这个十六岁年纪的少女,却已经经受了人间最大的苦楚。   不过,她的经历,比起那个被关在猪圈里,叫做“酝”的女子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了……   酝被关久了有些精神失常,身上的污秽已经被旁人帮忙弄干净,黑夫还把自己的衣裳给她遮体。但不管问酝什么话,她都只会嘿嘿傻笑,然后重复着“我是被掠卖来的”“救命”“饶命”之类的话。   所以,黑夫等人,只能从其他三个女子的旁观叙述里,得知她的事。   鸢鸢道:“她是三年前被掠卖来的,以一千多钱的价,卖给了里北这三兄弟,同时给他们做妻……”   一妻多夫,这种骇人听闻,罔顾人伦的习俗,在盲山里还不是个例。另一个女子也哭哭啼啼地说,自己是同时给一家父子二人做妻……   酝是被掠卖来的女子里,反抗最剧烈的一个,毕竟这种同时侍奉兄弟三人的日子,一般人是无法接受的。但她和鸢鸢一样,每次逃跑都以失败告终,而且那兄弟三人十分残忍,每一次抓回来,就会狠狠打她一顿,关在黑屋子里饿上几天,季婴就是那时候不小心撞见她的。   到了最后,索性就关猪圈去了,从那时候起,酝也开始变得疯疯癫癫。   待到这些女子说完之后,不等黑夫动手,季婴已经气得对里正狠狠踹了几脚,他家有几个姊妹,和酝、鸢鸢的年纪差不多,难免愤怒。   “谁家姊妹不是姊妹,谁家女儿不是女儿,汝等也真是下得了手!身为里吏,见如此惨事却不管管,还带头买!真是禽兽行啊!我季婴虽也不是什么好人,却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那里正却扭过头,嘿然冷笑道:“不然怎样?盲山里男多里少,距离其他地方又远,其他里的女子不愿意嫁过来,本里的女子又不够分,只能从外面买,还能有什么办法!”   这便是盲山里从上到下,如此热衷购买被掠卖女子的原因了,原本的善民变成恶民,只是因为生育的本能在作祟。   当然,这年头奴隶买卖是合法的,他们也可以买隶妾,但一个成年隶妾要四千多钱。盲山里穷,几家人都凑不够这么多钱,这时候,人贩子便上门了,他们提供的女子,不但年轻,而且每人只需要一二千钱!   里正在那振振有词,似乎还有理了,鸢鸢却愤怒地过去扇了他一巴掌,大骂道:“休要在此狡辩,我听里中老人说了,还不是因为当年盲山里生出女婴便喜欢溺死!能有今日情形,也是活该,我咒你们全族全里,都亡族灭种!呸!”   她唾了里正一脸,黑夫才让驹将她拉回去。   这样一来,盲山里的事情便清楚了,这个里的人虽然没有直接参与掠卖,却是明知那些女子有问题,却依然从人贩子手中多次购买,已经持续了十几年,陆续有十多个女子被同一拨人卖到此地。   但除了眼前四人外,其他人大多认了命,亦或是觉得嫁到哪里不是嫁,如今有了被解救的希望,也默默地选择了放弃。   也可能,是因为她们在此生儿育女,已经割舍不开了。   这时候,那田典已经在询问黑夫,他没有购买过被掠卖者,将被处以什么罪名?   “不管有没有参与,只要是知情不报的,都要受罚!做城旦是肯定的,你身为里吏,更是罪加一等,再加一个黥面之刑!”   里正却红着眼,将罪名说了出来,而后冷笑道:“至于吾等明知这些女子来路不正却依然购买的,与掠卖人者同罪,死罪!”   “看来你还知道?”   黑夫冷笑,看来这个里正是专门问人了解过的。   的确,在秦律里,掠卖人口与强、奸同罪,都是处以磔刑,分尸弃市!   只要是事先知情的买主,也与之同罪,事先不知情的买主,黥为城旦舂,其他协助隐瞒者,斩趾为城旦舂……   在秦国,刑就是这么严,罪就是这么重!与后世的“收买被拐卖的妇女、儿童的,处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以及“对被买儿童没有虐待行为,不阻碍对其进行解救的,可以不追究刑事责任”的温柔条例,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这种对拐卖行为的严惩,虽然让黑夫觉得解气,但也有一个麻烦,那就是犯法者若是知道自己死路一条,便会负隅顽抗……   “吾等今日想要平安走出盲山里,有点难了……”   黑夫打开了窗户,这家农户的篱笆墙外面,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里两百多口人,不分男女老少,几乎全部集中在了这里,他们手持农具,面容黝黑,同样黝黑的眼中,满是不善。   两千余年历史转了个圈,总会在某个时刻或某件事上突然交汇。这场面,似曾相识啊……   ……   PS:掠卖人若已略未卖,矫相以为吏,自以为吏以盗,皆磔。智(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不当卖而私为人卖,卖者皆黥为城旦舂,买者智(知)其请(情),与同罪。——《张家山汉简·盗律》   亡人、略妻、略卖人、强奸、伪写印者弃市罪一人,购金十两。——《张家山汉简·捕律》   只要有了“略人”的行为,无论是否已经出卖,都要处以“磔刑”(处死并肢解尸体);知情收买之人“与同罪”;不知情收买及转卖的,“黥为城旦舂”(毁容后男犯从事筑城、女犯从事舂米苦役),买者后来知情的,也要同样处罚。能够告发“略人”犯罪的,政府奖赏黄金十两。   不过,如果“略人”后自己强娶为妻,被认为危害程度要低一些,因此规定于《杂律》,罪犯“斩左趾以为城旦”(砍去罪犯左脚的前脚掌后从事筑城苦役)。   秦律内容与汉律相同,也许,还更重了些。 第0086章 秦律的威严   黑夫看着院子外面的情形,与后世警察打拐时遭到围堵,十分相似啊。   在外面的里民看来,屋子内,是夺走他们自己亦或是邻居妻子的人,也是将给这个里带来厄运的人。他们已经在外面等了许久,在那个里监门的大声号召下,开始越来越焦躁,越来越不安……   这时候,利咸也走进屋子里,擦着额头的汗水,有些战栗地说道:“亭长,情况不妙啊,外面的人,随时可能冲进来!也不知小陶什么时候才能将救兵搬来!”   黑夫来之前,将小陶留在了外面,并对他到时候见机行事。以黑夫想来,小陶在听到里中的哨声后,应该会立刻飞奔下山,去各处亭舍、乡邑乃至县城求救,已经跑出去几里地了吧?   “不能等到天黑。”   黑夫看了看屋内众人,下定了决心:“吾等得抢在夜幕前出去,不然,绝无生路!”   黑夜会激发人的凶残和恶念,长夜漫漫,只需要一把火扔进来,他们这几个人就会死于非命,黑夫不想冒险等待不知道何时才能抵达的救援。   季婴有些难以置信:“黑夫兄弟,吾等就这样出去?”   “吾等有弩机,可以威慑里民不能靠近。”   黑夫这时候将二尺剑递给季婴,他自己则接过了那架手弩,这手弩是那次盗墓案里缴获来的。真不愧是严禁民间流通的好东西,劲道很大,十步之内,甚至能将人体射穿,二十步被被击中要害,也绝无活路,是这种里巷围堵中,最为致命的武器。   “但手弩虽利,却只有一把啊……”季婴喃喃道。   外面有黑压压200人,虽然没有什么兵器,但光是用石头,就能将他们砸成肉泥啊。一人难第四手,纵然黑夫和东门豹武艺再高,纵然手弩可以威慑众人不敢造次,也没有用……   “现如今,只能赌一赌了。”   黑夫起身,让季婴和利咸各自押着里正和田典,对了,还要堵住这二人的嘴,省得他们胡言乱语。   “吾等还有两个人质在手,或能让彼辈投鼠忌器。”   “这可不保准啊。”   利咸嘟囔道:“这盲山里的人凶惯了,若是他们觉得自己有灭族之危,或许不会管里吏、族长的性命,也要让吾等走不出去。”   黑夫点了点头:“那样的话,除了武器,人质外,吾等还第三样东西。”   “是什么?”屋内的众人齐齐看向黑夫,想知道他还有什么杀手锏没亮出来。   黑夫摸出了腰间别着的二尺简牍,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秦律条款。   “还有秦律的威严!”   众人闻言愕然。   “秦律的……威严?”   黑夫知道,自己这句话放到后世一定很搞笑,一定会让手持白刃的犯罪分子笑掉大牙。   法律,法律可没有立即时效性,在暴徒和恶棍面前,往往成为一纸空文么?法律的武器,往往在案发后的审判中才管用。   但在法家治国的秦,不一样。   秦律可不是后世对什么人都温情脉脉的公民法规,而是冰冷残酷的斧钺棍棒,任何人都得掂量着。   黑夫他们,也不是可以被恶徒刁民任意辱骂围堵的打拐警察,而是朝廷的鹰犬,是安陆县嫉恶如仇的天狗,谁敢揪他尾巴上一根毫毛,可是要被律令斩断脖子的!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这就是吾等最后的依仗了!”   ……   外面的里民们已经在商量着到底是一拥而入,还是放火熏烟将人逼出来,却没料到黑夫主动走了出来,顿时一惊。   眼看黑夫左手持弩机,右手高举二尺简牍大步走来,他们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   在许久不离开村子一次的里民眼中,亭长,那已经是他们所知道的,很大的官了,心里那点敬畏,还是有的……   黑夫也看出了外面众人对他的畏惧,看着这两百张黝黑、消瘦的面孔,他大声说道:   “我乃湖阳亭长,是秦国官府任命的秦吏!事情汝等也知晓了,我此番来盲山里,正是为了找回被掠卖的女子……此事已违律令,若是汝等执迷不悟,阻挠围堵本亭长办案,将罪加一等,视为群盗罪!到时候,恐怕就难逃一死了!”   有部分人在窃窃私语,其实他们早已明白,这种事是违法的,但全里人都捂着不说,谁知道?直到今天此事被黑夫等人捅出了窟窿,这下该如何是好?   虽然里人大多是文盲,住的又偏僻,但好歹每年都会有几人去乡里、县城服役,也多多少少感受过秦律让人谈之色变的严酷。又不像后世,即便揍了警察,堵了办案人员,最终也会因为法不责众,被宽大处理,不会怎么着。   这时候,却听黑夫又道:“若是开让道路,让吾等出去,我或许会为汝等开脱求情!让汝等罪不至死!”   黑夫在骗里民,事后清算起来,该死的还是会死,该为城旦的还是会为城旦,他也不会为有罪的人求半分情面。   在秦国,除非是秦王亲手下达的赦令,否则,不存在法外开恩的说法!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一片哗然,当得知罪不至死时,他们那负隅顽抗的心,便少了几分。   一步,两步,黑夫在缓缓向前移动。   三步,四步,围在最外围的里民也在不知觉地后退。   这里距离里门,只有短短五十步之遥,黑夫只需要片刻时间,就能离开……   这时候,里正、田典,也陆续被勒着嘴巴,由季婴、利咸押了出来。后面则跟着驹和四名被掠卖的女子,驹虽然胆怯,但依旧硬着头皮护着女儿。而东门豹则身披甲衣,双手持戟殿后,任何人都不敢与他凶巴巴的双目对视。   眼看里中的首脑被捉,里民们更是心惊,但看到自家买来的女人也在其中,那几户人家又嚷嚷了起来。   “那女子,可是我家兄弟几人,凑了两千多钱才买到的!”   “人走了,钱怎么办!”   “对,还没给我家生娃哩。”   在这些愚夫看来,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合情合理,有什么问题?想带走他们花钱买来的女人,这怎么行?   于是便有个黝黑的汉子想要走过来,强行拽走那个名为“酝”的疯癫女子,女子看那人走近,顿时面露恐惧,咿咿呀呀地叫了起来。   黑夫毫不犹豫地举起手弩,对着那人就是一下!   “啊!”   汉子应声倒地,只见弩箭深深扎入了肉里,鲜血喷涌而出,他捂着自己的大腿根哇哇大叫了起来。   不能开枪?不存在的。   在这个时代,有了秦律为他背书,黑夫可以痛痛快快地砸里正脑袋一碗鸡血,也能毫不犹豫地对暴徒刁民扣动悬刀,而不必畏首畏尾、窝窝囊囊地“殉职”。   但有了这变故,气氛再度紧张起来,一群里民呼啦啦就要冲上来,却被重新给弩机上弦的黑夫逼退了。   “谁敢过来,就得做我弩下之鬼!”黑夫举着弩机,对准任何想冒犯他们的人。   后面的季婴、利咸二人,也把武器横在了里正、田典脖子上,大声威胁起来。   “再妄动,就要让这二人见血了!”   在弩机和人质的双重威慑下,里民们又退了,他们缓缓让开了一条道,黑夫他们十余人则如履薄冰地在中间穿行。   此时此刻,里门,距离他们只有十步……   然而那里门前,却仍挡着一个人!正是方才组织里民围堵的里监门,名为“仲绳”。   仲绳是除了里正、田典外,盲山里的第三号人物,但若论年纪辈分,比那二人还要大几分。又因为曾服过戍卒之役,去过很远很远的外地,见识更广,和秦吏打交道的经验也更足。   方才他过来取武器,打算分发给乡亲们,却不料黑夫等人竟如此大胆,直接走出来了,仲绳不由微微发怔。   眼看里民被黑夫吓唬得让开了路,就要走到里门边,仲绳急忙过去,大声阻止道:   “二三子,别上当!”   仲绳指着黑夫道:“这亭长在骗汝等,里正早就和我说过了,只要是收买了被掠卖来的女子,那就是死路一条!至于其他人,也要被连坐,最轻也要做城旦!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第0087章 最后的依仗   “万万不能放他们离开!”   众人闻言,顿时色变,尤其是买了掠卖女子的那几户人家,更是率先回过头来,用不善的眼神看向黑夫。   黑夫见状不妙,连忙喊道:“里监门在骗人!律令有言,只要自首,便能减轻处罚!汝等若能助我将里监门,还有购买了女子的人捉住,更能减轻罪行!不至于死!”   这依然是假话,但黑夫现在要做的,就是寄希望于盲山里众人因为各自要受的惩罚不同,开始起内讧。   但他还是高估了这穷乡僻壤对秦律的畏惧程度。   有人犹豫了,有人迟疑了,但没有人听黑夫的话,迈出第一步。对自己的族人、邻居动手,总比对陌生人同仇敌忾需要更大的勇气。   反倒是那里监门仲绳,索性爬到了旁边的一个瓦屋顶上,振臂大呼起来。   “这狗亭长在挑拨吾等,千万别上当!若是吾等内讧,放了他们离开,那便是全族遭殃。不如将这些亭卒统统杀了!反正盲山里偏僻,事后也无人知晓!”   黑夫却大笑道:“我早已将此事告知了县官,我若迟迟不归,官府定会追究,从县乡派兵来镇压。到时候等待汝等的,便不是群盗罪了,而是要夷三族的谋逆罪!全里两百多人一个都跑不掉!”   仲绳凶相毕露:“那又如何,就算亡命到楚地去,也比在这全族等死强!”   他也够光棍,已经想出了杀人亡命,举族逃走的主意。   黑夫顿时色变,若外面这群人真听了他的话,不管不顾的话,自己这次,还真就凶多吉少了……   他连忙举起手弩,瞄准了里监门,想要射人先射马,不料却被无数双高举着的手拦住了视线!   杀官亡命,这个念头,像是疯长的藤蔓,在众人脑海里逐渐壮大。   面前一张张脸也开始扭曲变形,对着黑夫和众亭卒高声呼喊道:“杀了他们!”   此时此刻,在族灭的威胁下,这些人连里吏、田典的性命都不顾了,有几个性子急的,甚至已经抬起手中的尖耒、木耜,就要朝黑夫招呼过来!   黑夫连忙往后一退,与众人形成了一个圆阵,把那几个没有战斗力的女子护在中间。   她们没有哭泣,只是冷漠地看着周围全体暴徒化的里民,只似乎早已习惯,只是眼中绝望越来越深。而利咸、东门豹,还有季婴,都已经咬紧牙关,死死握着武器,准备进行一场力量悬殊的死战!   十余步外,屋顶上的里监门仲绳张狂的哈哈大笑起来:“这位亭长,你所说的律令虽严,却远在县城,能奈我何?能奈我何?”   话音刚末,便有弓弦在里门外绷响,有箭矢凌空射来,从背后,直接射穿了里监门的咽喉!   ……   方才还在大声嘶喊、煽动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仲绳,不可思议地低下头,看着穿透自己咽喉的那根箭矢。   箭簇是青铜铸造的菱形,上面凝着朱红色的血滴……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出来的却不是话语,而是鲜血,从伤口处不断冒了出来,一开始是血沫,慢慢却变成了潺潺溪流。   而后,仲绳就失去了平衡,轰然倒下,从他站立的瓦屋屋顶上翻了几翻,滚落下来,砸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盲山里两百多口人,就这样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的里监门被一支腾空而来的箭射死,众人茫然四顾,却找不到是谁在哪射出了箭。   唯一的线索,便是突然响起的一声铜哨……   哔!   哨音在紧闭着的里门外响起。   哔!   相隔没多久,哨音又在左边的桑林响起!   接着,瓦屋后、小桥旁,每隔一会,墙外就会响起一声尖锐刺耳的哨响!   一时间,整个盲山里,仿佛都被这铜哨声包围了一般!   里民们十分紧张,四下张望,面色里带着恐惧。   他们不怕站在面前的黑夫几人,却更怕这不知隐藏在何处、究竟有多少人的暗箭。   唯独黑夫听着这哨音,明白了过来。   “小陶这小子,没走啊!”   这神出鬼没的箭,这机灵的铜哨,一听就知道,是那个结巴青年的手笔。   一个人,却演得跟十个人似的,这小子,不但箭射的准,脑子也够聪明。   黑夫没料到,他们最后的依仗,已不是秦律的威严,而是自己进门前留下的一着后手。   这戏剧性的反转,让他情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来,然后就对着群龙无首后惶恐而慌乱的里民们大声道:   “方才只是试试汝等是否有自首认罪之心,实话告诉汝等罢,我其实早就在外面,埋伏了整整一屯的弓箭手!”   “一屯的弓手!”   里民们大惊,那可足足有五十个人了,居然都藏在外面?如今唯一的聪明人死了,他们根本无从分辨真伪。   乘着里民陷入混乱之际,黑夫便指着里监门的尸体,瞪圆了眼睛喝令道:   “负隅顽抗者,这就是下场!”   “二三子,若认为自己无罪,那就速速协助本亭长,将那些买了掠卖女子的人抓起来,自首活命的机会只有一次,再不抓紧,可就没了!”   ……   次日清晨,当涢水乡游徼叔武带着县城的令吏乐,以及三四十个来自安陆县各亭的亭长、求盗、亭卒,气喘吁吁地赶到盲山里时,便看到了让他今生难忘的离奇场景……   盲山里里墙内的柱子、树桩上,用树藤、麻绳、腰带,密密麻麻地绑了百八十人。除了十几个年纪还小的孩子,被掠卖来的女子们在里门外看着,盲山里所有成人,竟都束手就擒!   而被叔武挖坑,接下这起棘手案子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此时正潇洒地坐在里墙瓦檐上,他手里把玩着弩机,和搭箭张弓的小陶一起,监视着里门内的百余名男女,让他们不敢有半点妄动。   “这……这是如何做到的?”   虽然已听去求援的季婴说了事情梗概,但叔武依然无法相信眼前的景象。   二百多口人啊,至少有几十个丁壮,而黑夫只带了五六个人来,难道他们真能以一敌十,将盲山里全族拿下么?   “只是畏惧秦律威严,故束手自缚而已。”黑夫却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这不算什么似的。   事实上,昨天,在里监门被小陶射死后,黑夫便虚张声势,以墙外埋伏着的“一屯弓手”为威胁,骗得盲山里众人内讧。   那些自认为无罪的人家,与买了女子的人家,邻里之间大打出手,打得鼻青脸肿,最后将那些人统统绑了起来。   而后,黑夫又变了脸色,卸下了众人的农具,用弩机逼迫他们也将自己绑起来,这才有了眼前的这一幕。   中国之后两千年的历史无数次证明了,当胆气消散,没有必死的决心后,几百人向十几人拱手投降,是常有的事。   但叔武带来的那几个县吏、亭长哪里见识过这场面,也被面前的情形惊呆。   从令吏乐开始,到那几名亭长、求盗,都不顾叔武嫉妒铁青的脸色,开始一个劲地夸赞黑夫手段了得,同时也抱歉地说:“吾等来迟一步。”   黑夫一宿没睡,眼睛有些发红。   他看着墙内那几家被绑住的犯罪暴民,一个个像霜打的茄子,没了昔日虐待女子时的威风,等待他们的,将会是《秦律》无情却又公正的审判。   又看看墙外的被掠卖女子们,在清晨的阳光下,鸢鸢恢复了小女孩的模样,躺在她父亲的怀里说着梦话,只是眉头微皱,眼泪凝结在面颊上,似是想起了不愉快的事。   而饱受摧残的疯女人酝,也被不知谁人扎了一顶花草冠戴在她头上,盖住了被殴打留下的可怖疤痕,她呆呆地看着天际的晨曦,渐渐露出了微笑……   “是啊。”   黑夫在众人或畏惧,或感激,或钦佩的目光中,喃喃自语道:   “正义可能会迟到……”   “但永远不会缺席!” 第0088章 罪与罚   秦王政二十一年,四月下旬,立夏刚过,安陆县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蝼蝈在繁茂的草丛里鸣叫,蚯蚓从土中钻出,家家户户的菜圃里,王瓜生长,苦菜开花,一副繁夏盛景。   而位于县城的官寺区,空气中也散发着烦躁不安。   县狱中,狱吏狱卒们神情紧张地在牢狱外站岗,每个半个时辰就要派人进去巡视一番,因为里面关满了还未判刑的犯人。   天气炎热,牢房空间狭小,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这百八十名案犯,或者说看上去普普通通的百姓,此刻都愁眉苦脸地坐在稻秸上,为他们曾做过的事而后悔。   狱卒们则在议论纷纷,光靠自己这十多人,看住他们就不太容易,那个小亭长,是怎么带着五个人就把整个里的人都抓住的?   一墙之隔的大堂上,县丞也在忧心忡忡地看着令吏们拿着律文争论不休,心里则暗暗骂道:“都怪那湖阳亭长,只是让他去找一个被掠卖的女子,却将整个里的人都抓回来了,这下让我如何收场!”   此时,距离震惊全县的盲山里事件已经过去月余。   这起案子牵扯人员众多,所以从县丞到令吏,安陆县的法官们花了半个多月的时间,熬了许多个通宵,才把被掠卖女子的籍贯,盲山里众人的罪行、过错都一一厘清。   但最难办的事情还在后面,盲山里众人在里吏带领下,多次收买来历不明的掠卖女子,并相互包庇,在黑夫亭长调查时恶意围堵,甚至有杀官亡命的意向,这些罪行是洗不掉的。   但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该怎么判?轻判还是重判?   “既然罪行已经明了,依律照办便是。”   狱掾喜的态度明确,照章办事!   但县丞依然有些犹豫。   “喜君,此事与寻常案件还不同,关乎百八十人性命,不可不慎啊。”   喜正色道:“县丞,秦律里,从未有过因犯罪者人数众多,而从宽处置的先例!当年商君执政变法之初,有公族不奉法而私斗,被惩处者数以百计,杀得人头滚滚,渭水色赤。今王九年时,嫪毐谋逆,其本人被车裂夷族,其舍人数千人,也统统罚没家产,迁之于蜀郡边远之地……”   “数千人尚且罚之,何况百余人?”   “安陆区区小县,哪能与商君、大王相提并论。”   县丞带着些商量的口气道:“狱掾,除了几名主犯外,其余人等,可否按照自首来算,减轻其罪责?”   “县丞,盲山里诸人根本没想着自首认罪,只是煽动他们杀官逃亡的里监门被射杀后,才在黑夫亭长的威慑下束手就擒而已。”   喜依然寸步不让,既然证据口供显示众人并非自首,那便不能网开一面!   在他看来,执法和违法的碰撞,只有输赢,没有怜悯!   县丞说服不了这个固执的下属,气得跺了跺脚。他很清楚,若是一板一眼地按照律法来,还不知要死几人、罚几人。   到时候,这个案件必将震惊南郡,甚至惊动廷尉,成为今年全国最典型的大案。他这县丞非但不会受到褒奖,还会因为治下不严,普法不善,导致出了这么大的窟窿,遭到参劾,就算不受惩罚,也会在履历上留下尴尬的一笔。   正因如此,判决才一拖再拖,县丞请示了郡丞,那边却迟迟不回复消息,真是要急死人了。   好在,待到四月快结束时,南郡的命令终于姗姗来迟。   县丞没想到,郡上的回复,竟然和喜是意见一模一样,就四个字:   必惩不贷!   原来,南郡这些天也没闲着。根据安陆县被掠女子的供词,郡丞从江陵城里派出了几名干练的令吏,顺藤摸瓜,最终在竟陵县将专门拐卖年少男女的一伙人一网打尽,曾经诱拐了鸢鸢的那个“老妪”也在其中。   在突击审讯后,郡丞才愕然发现,原来这个团伙是一个家族作案,其触手竟遍布南郡。与过去几年间,南郡各县上百起人口失踪案有关。失踪的多是少年少女,女子被卖到穷乡僻壤,男子甚至有被卖到魏国、楚国去为奴的!   竟然涉及到人口外流!这还了得?于是郡丞在判了那些拐卖者全体死刑的同时,还决定发文书到安陆县,要求将此案办成死案!办成典型,以告诫全郡百姓!   既然郡上也是这么说,心有点软的县丞便无可奈何,他仰天长叹一声后,便让狱掾喜等人抓紧给犯人们定罪。   ……   “盲山里里正,身为里吏,知法犯法,包庇里人,与掠卖者暗中往来,带头收买女子,并多次强、奸女子鸢,何论?”   厅堂内,令吏乐负责记录,因为涉案人员太多,他们必须先把每个人的罪名定下来,再送去给县丞宣读。   狱掾喜负责厘定罪犯的刑罚,他虽然将秦律倒背如流,但为了精确不犯错,还是得在堆积成山的律令里找出《盗律》《杂律》来,按照相应的律条判处。   “盲山里里正峰,罪大恶极。按照《盗律》第九条,掠卖人,磔;知人略卖人而与贾,与同罪。其罪当死,再加上强、奸等罪名,当判车裂!其家眷明知里正犯法而不告发,还协助拘禁被卖女子鸢,也当连坐,罚没财产。男子斩趾,为城旦;女子黥面,为隶妾!”   乐连忙记下来,又对着下一个名问道:“田典何论?”   “田典未参与买卖人口,罪稍轻,但渎职、包庇之罪不可免。削除爵位,罚没家产,斩趾为城旦,其家人耐为城旦舂!”   至于那个号召里民杀官亡命的里监门,虽然人已经死了,但既然敢喊出这口号,就要做好被挫骨扬灰的准备,他那腐臭的尸骨要挖出来,补上一个车裂之刑,他的家人也全部沦为城旦舂。   在喜接下来的判决里,那几家明知是被掠女子还出钱购买的人家,也纷纷被处以磔刑。残忍虐待了被拐卖女子酝,并把她关到猪圈的兄弟三人,其中一个因弩伤不治而死,剩下两人,又追加了强、奸,贼伤人两项罪名,三罪并罚,混到了一个车裂的待遇。   总的算下来,盲山里有三人被处车裂,十人磔刑。   乐按照喜的判决,用朱笔在简牍上的名册里一口气勾掉了13个人名,不免有些手抖,毕竟轻轻一勾,都是一条人命啊。   他暗暗想道:“法不容情,这句话放到狱掾身上真是恰当啊,我可要小心翼翼,此生都不要犯法,以免落到狱掾手里……”   不过,喜还真有网开一面的地方。   除了主动要求离开的四名女子外,那些许多年前也购买了女子的人家,因为被掠女子死活不承认自己是被掠卖的,而免除了一死。   原来,在秦国,案件也具有适用时效,超过十年的案子,官府不再受理。并且,一起刑事案件想要进入诉讼程序,前提是有人告发,若当事人不告发,便不受理,相当于后世的“不告不理”。   所以,那些被掠卖来多年,已经生儿育女的女子只要不表明自己的身份,不主动告发现如今的家人,那就不构成诉讼程序。   喜知道,若是他追查到底,甚至用一用刑,绝对能把陈年旧事统统挖出来,判那些人死罪。   但在犹豫之后,他还是没把律令的网绳延伸扩大。   他是干吏,但并不是个酷吏。   他忠诚地按照律令办案,却也有自己做人的底线。   何况,这并不意味着那些人无罪,此案涉及到整个盲山里的共同犯法,按照秦律的什伍连坐制度,只要是成年男女,有一个算一个,都被连坐问责。   更严重的是,他们还涉嫌攻击官吏,甚至喊出了亡入楚国的口号……这是最致命的一点,事后想想,若他们能按照黑夫建议的,随他自首,也不至于落到这个下场。   四月份的最后一天,正好赶上判决之日,因为犯法者太多,只能每家派一名主犯来旁听,就这样,也将整个县狱大堂站得密密麻麻。   看着这么多的案犯,就连安陆县丞也不由头皮发麻,读鞫(jū)时声音都有些沙哑。   最终判下来,除了13名主犯被判处死刑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沦为刑徒!   重的几十人受肉刑做城旦舂,轻的上百人也做了鬼薪、白粲,三五年内是别想恢复自由身了。只有三户人家是住在里外很远处的猎户,被证明没有参与此事,才逃过一劫。   父母都劳改去了,没有成年的孩子,则由隐官收纳,待其成年后再让他们作为士伍或者仆役,安置到各地去。   覆巢之下无完卵,如此判下来,盲山里相当于一窝全灭,大家都去做了刑徒,这个里的建制都可以直接取消了。   这也意味着,今年安陆县的官吏,除了县工师因为多了百余刑徒隶臣妾,可以鼓掌大笑外,其余的县令、户曹、乡啬夫,都要愁眉苦脸了,作为有秩官吏上计考核最重要的内容:户口,今年可能会不增反降!   安陆县的户口增长本来就不快,只是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哪经受得起如此重创。   所以对于办下此案的黑夫,对于依律判决的喜,县中诸吏,虽然明面上都得支持、夸奖,可背地里早就骂开了……   “破家的亭长,灭门的狱掾!” 第0089章 善恶对错   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简陋的里门前,黑夫心情有些复杂。   或许是觉得今年户口肯定无法达标,在审判结果下达到乡里后,涢水乡的乡啬夫破罐破摔,干脆下令,让人去将盲山里该没收的牲畜、财物统统席卷一空后,就一把火将这个里聚烧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远才能抵达,如今建制都没了,留着屋舍,也是给亡命的山贼当巢穴。   这项任务,当然又落到了当地亭长的身上……   故地重游,湖阳亭众人也有些感慨,这是他们赴任以来,遇到最凶险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时将那煽动杀官亡命者射死,还不知会怎样呢?或许已经被砸成肉泥了,事后想想,心有余悸。   进去绕了一圈,他们发现,曾经还算有点人烟气息的里聚变得空无一人,麻雀落于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黄狗四处乱跑,到处都是一片狼藉。   见此情形,季婴也有些迷茫了,在路过一户人家时,他想起自己第一次来送信时,还曾进去讨过一口水喝,这家人对他还算善意。   当时见到那些被掠卖女子的惨状,季婴只恨不得把整个里的人都杀光算了。可事后听了判决,被处以死刑的十多人当然不值得可怜,但全里百余人一同沦为刑徒,光听着就触目惊心。   更别说还有一二十个没成年的孩子,会因此成为隐官里的孤儿……   所以季婴突然回过头问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这次做的事,到底算对算错?”   ……   “为了救四个人,却送两百个人进牢狱,这样,值得么?”   季婴如此发问,其他几人也纷纷抬头看了过来,瞧得出来,他们心里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许久后,才说道:“一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个人对一个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来判决,不可能因为人多就法不责众。”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东西。即便有人心生恶念,那也是受形势所迫,只需要通过道德、教化就能让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实是,哪怕教化了两千余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婴、拐卖之类的事,从来就没停止过。   为了解决道德教化解决不了的问题,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认为人性本恶,一切都是“好利恶害”在作祟。这种关系存在于君臣、父子、夫妻之间。   比如韩非子痛心疾首地说过,“父母之于子女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这是这时代的普遍现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这样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时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庆贺,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将她残忍杀害,为什么?因为利益,男孩可以传宗接代,还能力田干活,女孩长大后自己却要出一份嫁妆,家里的食物可不多,替别人家养媳妇,划不来。   在法家眼里,连亲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计较利害,何况一般人呢?所以好恶利害深埋于人性之中,决不可能通过后天的努力而改变!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说我们干脆不讲善恶,只看对错吧!   一国之内,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恶徒。   一人施恶于一人是错,百人施恶于一人亦是错,这样的恶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统统都要受惩罚。   把大批“恶徒”送进监狱后,法家洋洋得意地说,刑生力,力生强,强生威,威生德,德生于刑,只要严刑峻法让人们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们把社会和人性看得太简单了,那些本没犯罪却受殃及的人,从此视法为恶法,秦为暴秦,一夫作难,天下响应。   单纯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单纯的法家刑罚就足够了么?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们这次办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对的,那些被掠卖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们的施暴者遭到了应有的惩罚,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将盲山里全体民众,不分男女,都按照连坐罪,罚为隶臣妾,连黑夫也不免有几分不安,因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场。   过去一个月间,每逢他去县城参与审案时,都会去安陆县贩卖奴隶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两脚货物充斥在牛马栏中,空气中弥漫着异味,汗水、鲜血,混合了隶臣妾囹圄(ling yu)粪沟散发的恶臭。看着那些囚于笼子里,或戴着木制桎梏,或被草绳拴在一起的隶臣妾,一个个枯槁蓬头,早已失去了对生活的期望,唯有几个眼睛还算明亮的小隶臣将一脏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说来令人诧异,秦律在打击拐卖,严禁士伍卖妻子儿女的同时,却容许了奴隶贸易。除了外国流入的俘虏、蛮夷外,每年都有不少连坐受刑被贬为隶臣妾的秦人。他们的境遇,比那些被掠卖的女子还不如。非要说两者之间真有多大区别?倒不尽然。   仔细想想,这种矛盾其实并不矛盾,秦国官方是控制欲极强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业被严密打压,户籍之间不允许随意流动,这样才能让人们不得不通过耕和战两条路,谋求改变自身的阶级,从而达到强兵富国的目的。   这样一来,因犯罪被罚为隶臣妾的人,其人数多寡,刑期长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这些人还能充当军功爵金字塔的底层,源源不断地为国家创造劳动价值。   但私人掠卖不同,一方面失去儿女的百姓会心生不安,制造混乱和恐惧。另一方面,这种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阶层流动,无法给官府带来任何利益,所以被视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这一点后,黑夫却更加迷茫了。   《秦律》是先进的,但也存在很大问题,或许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对那些问题,以黑夫现在的地位,是无可奈何的。他知道这是时代的局限性,只要生产力一天不突破临界点,类似的事就会层出不穷地出现。   秦律能救礼崩乐坏的大乱世,但这种战时法规,纯用法术的话,却无法面面俱到,实现天下大治。   可有总比没有强。   在这个比差的时代,《秦律》还能被执行的地方,虽然奴隶贸易从未停止,拐卖平民子女还算收敛。但在六国,连这一点都无法保证。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击盲山里拐卖事件时,一个比他年纪略小,名为“栾布”的魏国贫困少年,在齐地做酒家佣工时,不慎被一伙人贩子塞进了麻袋,略卖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国为奴,此时此刻,栾布正在被秦军围城的蓟都里艰难求生……   再过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乱,秦律变成一纸空文后,那才是噩梦的开始。汉景帝之母窦太后的弟弟、堂堂国舅爷窦广国竟也被人拐卖,而且是被拐卖了十几次。最后窦广国被卖到黑炭窑里当烧碳工,期间还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于非命,只有他侥幸生还,差点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亲国戚尚不能自保,何况平民?到时候,不仅拐卖人口越发猖獗,平民卖儿女为奴的现象也愈演愈烈,绵延至公元前后,遂成为大汉朝最头疼的奴婢问题。   现实就是这么残酷,不管严一点,行么?   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对未来,他只知大势,不明细节。   但对现在,他已经有了自己的打算。   纵然心有思虑,却不能滥发善心,只能在职权范围下,做好自己认为对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变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会在攀爬过程中,忘了此时此刻的心境。   “不求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   在如此回答季婴后,黑夫将火把扔进了盲山里中。   细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顶上窜动,有如动作迅捷的松鼠,它们吞噬干草,慢慢变大,成了摇着尾巴的火狐狸,滑过柱子,跃上房梁,把整个屋子都包围起来。   众人分别四下点火,渐渐地,整个盲山里的屋舍都被烧着了,四处都是劈啪作响的声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盘旋扭动,最终融为一体。在渐渐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头咆哮的巨兽,它吐出长长的火舌,烧尽了这个偏僻里聚里所有发生过的事情,把那些触目惊心的罪恶丑陋舔噬得干干净净。   烟雾愈加浓密,湖阳亭众人一边咳嗽,一边纷纷后退,唯独黑夫站在这烈火炼狱前,火焰鼓起的风吹得他赤帻纷飞,他本人却岿然不动。   “只希望盲山里的悲剧,能够告诫整个安陆县,告诫南郡,乃至于告诫全国全天下吧……杀一而儆百,罚百而儆千人、万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愿道。   这不光是憧憬。   这也是黑夫下定决心,决定今后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么一天,这世上,永远都不再有盲山!” 第0090章 捷报   烧完了盲山里屋舍后,黑夫他们第二天又去了趟县城复命,同时接受赏赐。   进官寺时大家双手空空,出来时又是熟悉的盆满钵满,众人还在笑呵呵地恭喜小陶。   “小陶那一箭真是救命,若迟上片刻,吾等此刻已经不站在这了。”这是东门豹在夸。   “别看平日里不声不响,关键时刻还真靠得住。”这是季婴在夸。   “小陶这公士爵位,来得理所应当。”这是利咸的话,只是他眼里,却有些落寞和艳羡。   小陶是个木讷青年,平时话不多,总是很不起眼,如今一下子成了焦点,不由躁得满脸通红。他摸着头上的“公士”帻巾,只感觉这不是真的,等出官寺后,便立刻朝着黑夫下拜道:   “我能有……今,今日,多……多亏了亭长。”   黑夫连忙将他扶起来:“小陶,这次论功拜爵,凭的全是你自己的本事,若没有你射杀里监门,又以铜哨虚张声势,将里民吓住,恐怕凶多吉少,应是吾等谢你才对。”   作为亭部的领导,黑夫在上报案情时是十分公正的,每个人的表现如何,都如实为他们表功,没有丝毫隐瞒。尤其是小陶,或许是对这小青年的期待值不高,所以他的勇敢、聪慧,总是能给人以惊喜。   最后官府论定,小陶乃是头号功臣,便将那煽动里人杀官亡命的里监门当做斩首一级,让小陶拜爵为公士。   因为盲山里人数虽众,却只是一群刁民,既不是群盗,更不是逃犯,要论赏也比较困难。最后除了小陶升公士外,只集体赏了三十金,相当于万五千钱。黑夫有五千多钱,其余的钱,按照各人不同的功绩分了。   如此一来,依然是士伍的季婴和利咸不由对小陶满眼羡慕,利咸闷着不说,季婴却长吁短叹,说自己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得爵啊。   还是求盗东门豹想得开,他在二人肩膀上重重一拍,大笑道:“有黑夫带着,难道还怕少了立功得爵的机会不成?二三子,不看看这小半年来,汝等得了几金几钱的赏赐?”   不说还好,一提起来,众人仔细一想,还真是,从黑夫雪天赴任起,他们虽然只破获了两起案件,却都是轰动全县的大案。   秦国的爵位没那么好挣,但钱是实实在在不少的。之前众人的家境都不算富裕:东门豹是给人扛包卖力气的、小陶家更是庸耕贫民,季婴和利咸家稍好些,但也只是温饱而已。   有了那些赏钱救急后,这四人如今都有了中人之家的水平,衣着也不寒碜了,甚至还能寻思着给自己弄柄称手的刀剑。如此一来,只差一匹骏马,这时代男儿在世必不可少的东西就齐全了。   这一切,他们都归功于黑夫,安陆县亭部不少,足足有一二十个,可不是每个亭都有这么好的运气。还得亭长有能耐,才能带着手下挣功劳……   “非我一人之功,实乃众人协力也。”黑夫满口谦虚。   能得到了手下如此信任当然是好事,但黑夫却也通过这次的事明白,自己今后的升爵之路,恐怕没从前那么顺畅了。   为什么?倒不是县里有人刻意打压他,而是因为……升级经验条变长了。   刚来到这时代时,黑夫也曾琢磨过:“既然士伍斩获一个敌人首级,就能获得一级爵位;这样算来,只要杀二十个敌人,就能得到二十级爵位了?”   他很快就把这个愚蠢的想法否决了,哪有那么好挣到手的爵位,真是要那样,秦国肯定就是“侯爵满地走,庶长多如狗”了。   秦国官府可不是傻子,制定这套功爵制度的商鞅,精明着呢!   慢慢地黑夫才打听到,原来,军官和士兵的战功计算方法大不相同。就比如说他如今是上造,放到军队里,最低也是什长,甚至可以当屯长了。   在战争里,他要带着五十个人上阵,首先得保证这个屯的战死人数少于斩首数,才不用受惩罚。屯长得先士卒,率领士兵们杀敌斩首,他自己若是怯懦在后,没有斩获,那本人就得处死!   但哪怕砍了几颗脑袋,屯长依然不能升级,因为军法规定,只有这个“百人队”斩获33个首级后,百将、屯长才能立功得爵。   总之,士兵升级按照个人功算,军官则要按照集体功算。   而且为了杜绝高级军官不务正业,和普通的士兵抢功劳。秦律甚至明文规定,大夫以上爵位的者,要好好指挥士卒们突击,不得突然停下来去砍首级,若有此行为,流放!   所以也不奇怪,武安君白起每次与敌军交战,都极度追求斩首数了。就长平而言,倘若武安君不心一横砍了四十万赵人的脑袋,恐怕下面各级军官、士兵,到头来会因为斩首数不足,而徒劳无功……   虽然表面的理由是“恐为乱”,实际上真正的目的,依然是斩首。所以那些赵卒的生死,已不由白起一人决断,甚至不在秦王一念之间,而是被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被数十万秦卒对升爵立功的渴望,硬生生推到屠刀下的……   战时如此,和平时期官吏论功也如此。   在黑夫还是士伍、公士时,基本上一次大功升一级,可到了上造,就得另当别论了。   县里的令吏对他说,这次的功劳已经被记到了劳绩简牍上,他还得再立一次大功,才可能升到第三级“簪袅”。   “就一个小亭部,半年间破获两起大案就算烧高香了,而且我也不希望辖区内再有乱子,这样下去,升爵之路简直是遥遥无期啊……”   如此想着,黑夫带着湖阳亭众人来到了安陆县市门前,盲山里余烬未冷,在这里,残酷的死刑也要开始了……   ……   秦国还没有后世“秋冬行刑”的讲究,一般都是在两个月内完成案件的审讯、判决、处罚,死刑也不例外。连提供给官吏的食物都斤斤计较呢,哪还容许死刑犯在牢里白吃白喝?   盲山里案件中的13名主犯,将于今日被处死于集市外,安陆县人观者如堵。   那十个人受的磔刑还好些,只是砍头后并将尸体分裂,虽然羞辱了死尸,但不用太受罪。   车裂就不一样了,当车马开始缓缓驶动时,罪犯们凄厉的嘶喊求饶,以及骨头的断裂声响彻安陆集市。因为场面太过血腥残忍,连几名旁观执刑的令吏都吐出了苦胆水。   小陶、季婴他们也满脸铁青,利咸更是将头别过去,不忍再看。   反倒是东门豹看得十分亢奋,这厮天生就对血腥有别样的喜好。   黑夫也看得面色有些发白,没多会就从行刑现场退了出来。虽然有些生理上的不适,但不知为何,比起刚来到这时代时,对那个被处死的盗贼“潘”的些许怜悯,自己的同情心,没那么泛滥了。   或许是因为,不论古今,所有警察的经历都有共通之处吧,从初来乍到的青涩,到习以为常麻木,这半年耳渲目染下来,黑夫的心肠变硬了不少……   此情此景,他忽然想起前世时,那位给他们讲述打拐经历的警界前辈告诫他们的一句话:   “慈不掌兵,善不从警!”   虽然对秦律动辄连坐数十百人有些微词,但对于眼前这些人,黑夫知道他们都干过什么,死有余辜。对穷凶极恶的罪犯,除了更狠的以恶止恶,还能什么别的途径吗?   想斩妖除魔,自己就得先变成染血的韦陀!   黑夫有这样的觉悟。   待到行刑结束,众人走在去南门的路上时,黑夫发现,周围的百姓看他的眼神,都有些不寻常。   如果说第一次擒拿三盗,打响了小名声,安陆县人对他是单纯的称赞,称赞不持久,个把月就遗忘了。   那么第二次,黑夫送了四千钱给公士去疾,他的“义”名传遍县城,安陆县人对他就变成了敬,敬重持续的时间更长些,但不过数载。   而这一次,黑夫带着亭部众人擒拿百余人归案,几乎灭绝了一个里,再加上今天官府当众行刑,以13个人残忍的死法,告诫了全县百姓“勿要效仿!”   于是安陆县人看黑夫他们的眼神,就变得又敬又畏了,远远看见了,少不了小心翼翼地朝他们作揖,然后让到一边。   虽然感到旁人目光的变化,但黑夫依然微笑着对每个朝自己见礼的人颔首。   东门豹就不一样的,他追求的就是这种被人高看敬畏的感觉,心中大快,腆着肚子,连走路都显得趾高气扬起来……   不过并非所有人都对他们保持敬畏,在前往南门的十字路口,就有一位骑手,驾驭着疾驰的骏马,竟是半点速度都不减,直愣愣地从他们面前掠过。不仅将季婴吓得坐在地上,东门豹也几乎被撞到!   “你这厮,没长眼睛么?”   东门豹指着远去的马屁股破口大骂,但那马背上的骑手只是回头瞅了一眼,甚至还笑了一下。   东门豹气不过,咬着牙道:“黑夫,要不要追上去,看看是何人如此大胆?定他个当街疾驰的罪!”   黑夫还未说话,季婴却连忙爬起来道:“阿豹休要惹事,看那骑手的打扮,当是南郡派出的传人。”   他自己就是邮传系统的人,对那人的身份自然不陌生。   “传人送加急信件时,就算当街纵马,也没人说他不是,再者,他身上背着染成黄色的竹筒,汝等可看到了?”   黑夫也好奇问道:“那黄色竹筒有何深意?”   季婴道:“那颜色,是官府专门用来报捷的!想必先从咸阳传到南郡,再一个县一个县地传下来……”   “报捷?”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搞明白捷从何来。   还是黑夫脸色一变道:“莫非是……”   他转过身,看向了北方,北望的天空上,厚厚的层云被一阵狂风吹得支离破碎……   黑夫猜的没错,果然,等到第二天,安陆县令便派出邮人,向各乡、各亭宣布了一个大好消息!   “北方捷报,奉大王之命,上将军已取燕蓟城,得刺杀大王之主谋太子丹之首!大军凯旋而归!为大王贺,秦万胜!”   ……   PS:嗯,那位警界前辈,叫常书欣,这里找不出更合适的话来形容,就借用了,算致敬下余罪吧。去年与常老师一见,受益匪浅。   “其战,百将、屯长不得,斩首;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商君书·境内》   故大夫斩首者,迁——《云梦睡虎地秦简·秦律杂抄》 第0091章 轮到谁了?   五月上旬,秦国破燕的捷报已经传来好几天了,湖阳亭内,没有什么要紧案子需要办的亭卒们,在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讨论着这件事情。   “听说蓟城是三月下旬就被打下来了,消息传到南郡,花了一个多月。”   “我去和那传人打听过了,那燕王和太子丹逃出了国都,上将军派了一位与吾等年龄差不多大的小将军李信,一路追去,逼得燕王杀子,献上首级。”   亭卒鱼梁不仅是文盲,这大半生也从未离开过安陆县北部,所以对于什么燕国、蓟城,他是一点地理概念都没有,听东门豹、季婴二人兴奋地聊了半天,才讷讷地问道。   “亭长,燕国蓟城距离安陆有多远啊?”   “应该有两千多里吧。”   黑夫放下碗,想了想,大概是后世湖北孝感到帝都的距离吧,怎么说也有个一千多公里。   “两千里地!”鱼梁咋舌,就二十里他都觉得很远了,两千里,根本无法想象。   黑夫便告诉他们,这天下幅员万里,分为九州,他们南郡所在的是荆州,燕国所在的是幽州,关中则是雍州。   他还顺便纠正了东门豹等人一直以为,燕国在秦国正北方的错误,谁让黑夫是在座所有人里,唯一一个看过全国地图的人呢?他对地理区域方位的了解,可比这时代一般人模棱两可的“东南西北”强多了。   这下湖阳亭众人不免啧啧称奇,利咸更诧异地说道:“亭长年纪比我还小,也没有离开过安陆,说起山川地理来,却像位见多识广的长者。”   利咸不由奇之,这时候季婴不等黑夫解释,就大笑起来:“我知道,这都是黑夫的父兄告诉他的,黑夫的兄长衷,汝等可还记得?听说他服役时去过北方,回来以后还教了黑夫一首北方歌谣呢,怎么唱来着?风萧萧兮……”   黑夫连忙伸出筷子,往季婴嘴里塞了一块菱角,用食物堵住了他的话!   那首《易水歌》,是他半年前听闻荆轲刺秦王失败,在客舍里有感而发,当时随便搪塞过去了,不料季婴竟还记得。   虽然这南郡之地,知道那易水歌的人寥寥无几,但还是小心为妙,黑夫决定,等找机会一定要嘱咐季婴,那件事不许再提!万一落了个“同情刺客”的罪名,黑夫可吃不了兜着走。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用完饭食,亭父蒲丈起身收拾陶碗木匕,众人就围坐在一起继续闲聊,话题不知不觉偏向了这几年的战事上。   自打秦王政十七年,命当时的南阳太守腾攻韩,得韩王安,尽纳韩地,设置颍川郡后,连续几年,秦国都投入了大量兵力,进行灭国之战。   十八年,大王命上将军王翦攻赵,王翦使离间计让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死于非命,又率军突袭井陉,横扫赵地。到了十九年时,邯郸城破,赵王被俘,仅剩下一个公子带着宗室数百人逃到边缘的代郡,自立为代王。   去年因荆轲刺秦王,引发了秦国对燕的报复,经过半年鏖战,如今终于破燕国都,太子丹身死,仅剩下燕王逃到辽东郡苟延残喘。   燕代的残余兵力不过数千,已不再对秦构成威胁,且地处边远,所以秦军没有乘胜追击将其灭亡,而是让王翦班师还朝。   如此一来,天下万乘之国七,秦国五年内就扫平了三个,瞎子都能看出来,秦并天下已是大势所趋,所以大家伙都在猜测,接下来,该轮到谁了?   对一生都在从事“耕”“战”两种职业的秦人而言,战争并不遥远,而与他们的生活息息相关。   有胆量和本领的人闻战则喜,期望立功得爵;不愿厮杀的人也得关注着战争在何处爆发,因为那涉及到自己会不会被征召入伍,也好有了心理准备。   “接下来肯定要灭楚国!到时候定然征发安陆丁壮!”   东门豹笃定地说道,他也是这么期望的。   说来有趣,虽然他们这些人三代以前本是楚人,如今也满口楚音,并保留了不少楚时风俗、神祇。可普通百姓在秦律管制五十年后,却早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视楚地为外国。   安陆县的地理位置很特殊,三面被楚包围,北面隔着桐柏山与楚相望,东面是绵延千里的大别山区,过了大别山,就是楚国的淮南腹地,而江水和云梦泽南岸,就是楚国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的湖南长沙等地。   在众人的生活里,耳濡目染皆是对楚国的严防,所以平日里也以楚为第一假想敌。   “我倒觉得不会先灭楚国。”黑夫却笑着摇了摇头:“魏国还拦在中原,阻断着大军东出之路,大王岂会避近就远?”   东门豹不服:“黑夫你也说燕国在东北面两三千里外呢,不就先破燕了么?”   “那是因为燕国派了刺客,激怒了大王,对秦国而言,刺君之辱岂能不报?”   黑夫用手指蘸着水,在案上画了简略的地图,解释道:“楚国则不同,虽然是秦国劲敌,但进攻楚国的主要方向却被魏遮挡。想要灭楚,先得破魏,魏国不管是战是降,恐怕都活不过明年了……”   “等灭亡了魏国,才会通过魏地,猛攻荆楚。到时候,大军肯定还是从魏地进军,南郡虽然与楚相邻,但山川相隔,很难越过去,铜柏山的冥厄之塞可是一人当关万夫莫开的险塞,大别山更是能进不能出。除非是从巴蜀出发的楼船,沿着大江、云梦泽一路去攻打楚国江南地,否则不会从安陆出兵……”   这时候,黑夫才感觉到气氛不太对,一抬头,却见众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利咸最为震惊,他心想道:“亭长当真是穷苦士伍出身,从没离开过安陆?当时我见他连若敖氏都不知道,还有些轻视,不曾想,他却对千里之外的燕赵方位了如指掌,更将未来秦国出兵灭国的顺序说得头头是道!他到底从何处学到的?”   其他几人也面面相觑,黑夫说的东西,已经大大超出了他们这些苦出身的认知,所以根本听不懂是对是错,只是不明觉厉,连带着对黑夫,就更加佩服了。   倒是东门豹忧心忡忡起来:“若如黑夫所言,不管怎样,安陆县都不是主要的出兵方向,那吾等岂不是要错过这场大战了?”   这几天,听着那李信将军轻骑追燕王,获太子丹首级的故事,东门豹已经血脉贲张。可惜北方战场太远,他赶不上,但对楚国作战,是万万不容错过的,这或许是最后的立功机会了。   黑夫却让他宽心:“楚国不比韩、魏、燕、赵,幅员辽阔,兵足将广,一直是秦国最大的敌人,也是历次合纵的纵长。大王若想灭楚,恐怕要举国征兵,到时候,吾等这些做亭长小吏的,恐怕也免不了披上甲胄,随军出征。”   “那就好!”   东门豹一拊掌,看着黑夫道:“在服役时,黑夫便精通练兵之法,带领吾等演兵夺魁。方才黑夫谈及兵事,那些兵势韬略,好似也在你胸中一般。依我看,凭黑夫的本事,都可以做将军了,到时候吾等跟着你,一定可以立下大功劳!”   “我哪能做什么将军。”黑夫哭笑不得:“小小上造,顶多是个屯长。”   但黑夫心里,却也琢磨开了。屯长虽小,且需要在打仗时冲锋陷阵,但麾下也有五十人,比普通士伍多了点生存几率。   若是王翦伐楚,举国征兵,安陆县的兵卒会由县尉统帅。县尉之下,又按照乡里籍贯编排建制,亭长就是现成的军吏,那时候黑夫的手下,多半就是眼前这些人了。   东门豹、小陶、季婴、利咸四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各有所长,做什长、伍长完全够了。   若能以这几人为骨干组建什伍,到时候别说活命,黑夫甚至有信心立下更多的功勋!为统一以后谋一个好前程!   “我要不要以备寇为借口,让众人随我一起练习武艺,早做准备呢?”   正想着时,忽然,亭父蒲丈却跑了进来道:“亭长,外面有人找你!”   “找我?”   黑夫与众人面面相觑,便一起走出了亭舍,来到外面,却见一位头发斑白的老者,牵着一匹枣红色的马,站在亭舍外,正是与黑夫一起去盲山里救人的“驹”。   见黑夫出来,驹连忙对他作揖道:“老朽见过亭长,亭长救了我女儿,还为她讨回公道,老朽无以言谢,今有好马一匹,愿献予亭长,做代步之用!”   ……   PS:乃挟诈而尽坑杀之,遗其小者二百四十人归赵。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   曰:“我固当死。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坑之,是足以死。”——《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关于上一章,“坑”与“坑”的区别很微妙,一不小心就会错意,但光是“前后斩首虏四十五万人”这句话,却是把事实全说清楚了。秦军不单杀俘成风,秦国士兵为了首功,甚至会对自己人下手,云梦秦简里就有好几个案例,最惨的是,一个掉队的倒霉秦卒被同袍砍了脑袋冒功…… 第0092章 赠马   “亭长,三千钱,不能再多了!”   “不然,此马明明值六七千钱,我岂能少短于你?”   湖阳亭内,黑夫和驹正在进行一场别开生面的讨价还价,卖方驹一个劲的压价,买方黑夫却一个劲地抬价……   原来,方才驹前来拜访,说黑夫对他女儿的救命之恩,他却别无他报,家中有匹还算不错的马,自己年岁已高无法骑乘,希望黑夫能够收下。   黑夫想都不想,就断然拒绝了驹的好意。   他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助你寻回女儿,乃是职责所在。就说秦律不许官吏私下收取贿赂,若通一钱者,则黥为城旦!这匹马至少值好几千钱,你以马相赠,非但不能让我受益,反倒是害我了。”   在秦国,行贿受贿达到一个铜钱,就要受到脸上刺字并服苦役的刑罚,堪称史上治贪最严的时期,也就明太祖时期能比比,虽然旁边都是可以信任的人,但黑夫不想以身试法,为了贪图一点利益而葬送自己的前程,不值得。   这下可把驹急坏了,他连忙说自己绝非贿赂,而是报恩。   “律法里可不管报恩和行贿的区别。”   黑夫一边说,一边打量那匹马儿,却见马匹为赤红色,毛发光滑,没有任何损伤。马蹄形状一致,肩高大概一米三,眼睛炯炯有神,马嘴里套着马嚼子,缰绳垂落下来,只是背上只有垫屁股的“鞯”,没有马鞍,也没有马镫……   驹说他在乡里的牛马苑囿工作,平日就照料这些牲畜,果然自己养的马也十分健壮。黑夫虽不懂相马,可一旁的利咸却懂一点,绕着马儿走了一圈后对黑夫说,这的确是一匹好马。   黑夫不由闪过一个想法,距离秦楚交战的时间越来越短,自己非但要练习剑术、射箭,或许也得学学骑马、驾车。这些都是秦国军吏必备的技能,而且有了马匹代步,去县城或者回家的时间,也能缩短一半,自己就不用每次休沐,都在路边等着搭便车了。   驹正因赠马不成而难过时,黑夫却突然说,不如自己出钱买下这马吧!   于是,便有了二人讨价还价的这一幕。   “六千六百钱,不能再少了,若是少了,我就是借着恩惠占你便宜。”   一番推让后,黑夫一口定下了价格,他上次得到了五千多钱的赏赐,再加上一些积蓄,刚好足够。   于是他便喊着驹,带着钱和马,随他去乡邑里一趟,专门请乡市的官员作证,二人立下契券,各留一半,这才合法地完成了这笔交易。   乡吏对此啧啧称奇,因为秦国虽然规定官吏不得受惠,但黑夫和驹现在并没有公务关系,说成私人赠予,其实也不必受律令制裁,但黑夫却一板一眼地说:“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我并非道德廉洁之士,只是畏法律保禄位而不敢取……”   说完,黑夫就在乡市众人的指指点点下,作揖牵马而去。   驹捧着沉甸甸的铜钱,看着黑夫远去的背影,心里百味杂陈,只能下拜感谢。   而另一边,离开市场的黑夫却看着这匹已经属于自己的马儿,大眼瞪小眼。   马儿有点认生,驹走后,它有些不安地打着响鼻,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黑大汉,这时候,黑夫才猛地想起一个问题来。   “我不会骑马!”   他可不是那种天赋异禀,刚穿越就能骑骏马开烈弓,射杀狗熊的卿族庶子,也不敢在曲折颠簸的小路上自己一个人乱骑,摔下来砸断脖子,那就好笑了。   于是黑夫只能牵着马儿,一路慢慢走回湖阳亭去……   ……   这天以后,驹在乡中逢人便说,黑夫是位廉义之士。而黑夫那句“受马失禄,无以乘马;不受保禄,终身有马”,也经由乡吏之口流传开来,并传到了县城里,倒是将黑夫因为上次案子留下的“酷吏”形象洗刷了不少。   义、勇、廉三德并备,而且还屡屡破案,使得地方平安,在安陆县人看来,黑夫几乎是个完美的秦吏了。   这样的人,岂能屈居于小小亭长呢?已经有人开始为黑夫报不平了。   黑夫倒是对他的风评变化并不知情,整个五月份,他都在学习如何骑马。   马在中国古代是很重要的,因其在战争、交通等方面的重大用处,很早就被称为“六畜”之首,最开始马匹只是被用于驾车,到了春秋末期,渐渐也开始骑乘单马,等到赵武灵王胡服骑射,骑马之风更是风靡整个北方……   南郡是江汉水网之地,用船多过用马,但官府在牧苑里饲养的马匹依然不少,安陆县就有两个大的牧马场。私人马匹也不少,一般来说,爵位在“簪袅”以上的人,基本都要拥有马匹,因为簪袅的本意就是马身上的组代,所以这个爵位也叫做“走马”,意思是可以自备马匹上战场了。   黑夫虽然才是个小上造,但这马儿,却还是养得起的。他累计得到的赏钱就有两万多钱,除去为家里买耕牛、买马的,还剩下好几千,可以满足马儿每天所吃的菽豆、刍稿——黑夫可不敢挪用亭舍里的菽豆、刍稿,在秦国不仅不允许受贿,更不允许公粮私用,这种行为就好比后世拿着公家的卡,为私家车加油一样,一旦被发现,就要以盗窃罪论处。   自从盲山里一案后,或许是畏于他们“湖阳亭五人众”的名声,亭部辖区内的各里都老老实实,连游手好闲的人都销声匿迹,于是整个六月份,公务忽然清闲下来。   黑夫也就有了大把的时间,在喂饱马儿之后,骑着它去外面溜圈。   这年头没有马鞍,只有马鞯,更无马镫,所以骑马并不容易。好在亭里的利咸是唯一会骑马的,没少传授黑夫一些心得。   “控马时候马或许会不听话,此时勿要害怕,越害怕,越骑不好。这畜生聪明着呢,能感觉到人会不会骑马,害怕不害怕它,若它知道人又不会骑马,又害怕它,它就不会把人放在眼里,根本不听命令。”   “也不要害怕摔马,若是不小心落下来了,若无大碍,当速速再回到马背上。”   黑夫还从他口中知晓,原来那些关于马的电影里,温顺善良通人性等等,只要人对其温柔马就一定会对人温柔,只适用于老手,并不适合初学者。   真实的情况是,马是很骄傲的动物,你一个新人上马,马大部分表现是不把你当回事。你要跑,它偏不跑,你要向左,它要偏向右,你要前进,它要低头吃草。   这时候黑夫要做的就是,对马严厉,果断,叫它服自己。所谓骑马,就是驯服的过程,让马知道谁才是主人,让它能够毫不犹豫地执行你的意志。所以刚开始对马要严厉点,你要向前,就一定要驱使向前,你要静止就一定要停下,如果它不听话就用缰绳控制它,慢慢培养它对人的服从性。   等到马明白谁是真正的主人,开始听话后,黑夫也经过与之月余的相处,每天喂它训练它,渐渐产生了默契。刚开始时只敢慢走,渐渐地可以小跑,甚至能双腿紧紧夹着马腹,让它放开腿脚疾驰了……   七月初的一天,秋收将至,黑夫骑行在前往乡邑的道路上,安陆县今年的年景不错,入夏之后,雨水较足,地里的粟稻开始慢慢变色,从郁郁苍苍变为金黄。这时候秋风一吹,黄色的庄稼起伏不定,一股稻谷清香扑鼻而来。在马上远眺,可以看到左右的田地里满是人影,他们在进行秋收前最后的劳作。   黑夫在快抵达乡邑时,拐了个弯,准备沿着小路穿过一个里聚,前往数里外的苑囿,那里有百亩草场,是个练习马技的好地方。   劳动力都跑到田里干活了,所以里聚内是没什么人影的。虽然这里归乡亭管,不属于黑夫的治安辖区,但骑在马上,黑夫仍然下意识地四下眺望,看看里中可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之辈,这就是亭长的职业病了。   就在他快要走出里聚时,却突然听到旁边响起一声恐惧的惊呼。   “杀人了!”   马儿被高呼所惊,猛地抬起前腿,发出了一声嘶鸣,差点将黑夫掀了下来! 第0093章 案发现场   等涢水乡游徼叔武得知消息,带着乡亭亭长等数人赶到柳树里时,发现自己来迟一步。凶杀案现场的屋舍是个简陋的茅草屋,位于里墙之外百余步一个岔路口处,这是猎户的居所。   那路口的柳树桩上,拴着一匹枣红色的马,一群人在远远围观,对着屋舍内指指点点。   乡亭亭长高高举起二尺木牍,先分开喧嚷的人群,高声叫道:“游徼来了,都让开,让开!”   人群连忙分开,叔武在亭卒簇拥下昂着头走了进去,却发现面前拦着一根麻绳……   这便是人群之所以只在路口远远观望,而不往里挤的原因了。   叔武皱起了眉,麻绳是几根系在一起的,从屋舍柱子一直拉到路口的树桩,高度刚好及腰,所以他既不好纵身跳过去,也不好弯腰钻过去,一时间有些尴尬。   乡亭亭长见状,便拔出了随身的短刀,要将绳索割断,让游徼通过。   这时候围观的人连忙对他摆手道:“割不得!这是里面那位亭长让人系上的,说不允许踏入一步!”   “亭长?这个里归乡亭管辖,除了我,哪还有别的亭长?”   乡亭亭长顿时不快,一挥刀割断了绳索,与游徼叔武一同走到了屋舍门口。   还未进门,二人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再定睛一看,门内五步的地方,趴着一具女子的尸体,其头发散乱,下体光着什么都没穿,背上还插着一把刀,血流满身……   再往里数步,床榻之上,还仰卧着一个光着上身的男子尸体,他脖颈上有处刀伤,大动脉被刺破,流到鹿皮垫子上的血已经凝固……   除了两具尸体外,里面果然还有一个头戴赤帻的亭长在忙里忙外,此刻,他正捏着白色的墙皮,在两具尸体周围画着圈圈……   “黑夫亭长。”   看到此人,叔武的脸色顿时就黑了,质问道:“你怎么在这。”   黑夫抬起头,看见了叔武和乡亭亭长,便起身作揖道:“下吏见过游徼,我方才去苑囿跑马,路过此地,听闻有人大呼杀人,就闻声过来看看。见本地亭长未至,就自作主张,约束下围观众人,省得他们破坏案发现场。”   “破坏案发现场?”   叔武看了看路口的麻绳,发现在敞开的窗口处也系着一根,而室内但凡有血迹的地方,都用白墙皮画了圈……   他不是专业的狱吏,当然搞不懂这样做的好处,只是板着脸道:“你既然第一个到此地,为何不去追杀人凶犯,而是在这里浪费时间?做这些无用之事?”   “无用之事?”   黑夫有些好笑,他前世好歹上过刑侦课,其中一节就讲到过如何保护案发现场。于是他就照葫芦画瓢,让里正帮忙,在周围出入口绕以绳索,封锁现场。将围观群众限制在案发现场二十步外,禁止他们靠近,以防破坏现场外围的犯罪痕迹物证,出入的道路最好不要去踩,门口、窗口更是不许动一下!   但夏虫不可以语冰,既然叔武不懂,他便不再计较此事,而是指着尸体道:“游徼请看,这二人身上的血迹都快凝固了,我试了试体温,大多数地方已经冷却,一些部分已有淡淡尸斑,由此可见,这两名死者,至少已死了两三个时辰,那凶犯早就跑到很远的地方去了。”   这又涉及到法医学死者死亡时间的推断方法,黑夫只知道最简单的三种,但此刻说出来,也足以让二人听得一愣一愣的。   这时候,黑夫又走到门口,指着外面一个三十多岁,荆钗布裙村妇,让她过来说话。   “便是她最先发现杀人的,嬛,你将事情经过再对游徼和乡亭亭长说一遍。”   要求事主、目击证人留在原地,等候刑侦人员到场,也是保护现场的方式之一。   那名叫“嬛”的村妇讷讷地走了过来,却不敢看尸体,别着脸,对叔武行了个礼后,开始颤抖着将事情的经过再说一遍。   “这女子名叫苇花,是里中猎户之妻,与我相识,平日里经常一起采桑、寻觅野菜。今日正午时分,我做了些葵羹,想来分予她些,出了里门,来到她家门前,却发现门虚掩着。喊了几声无人回答,我便推开门,就瞧见她趴在地上,背上被刺了一刀……”   嬛一边说一边牙齿打颤,可见那场面给她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门口处那份泼洒一地的葵羹,也证实了她的话,在她高声呼喊后,黑夫就骑着马过来,接手了现场。   “这女子是猎户之妻,那里面那个死去的男子,是猎户?”   叔武发现屋子里堆了不少兽皮和兽骨,墙上还挂着一张弓,只是弦被松下来了。   嬛犹豫了半晌,才低声道:“那人……不是她家良人……”   “不是?”   叔武立刻追问道:“那他是何人?”   黑夫接话道:“据围观的里人指认,那男子是里监门,爵为上造。”   “居然死了一个上造,还是里监门?”   乡亭亭长有些吃惊,叔武则摸着胡须道:“如此说来,里监门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对通奸、出轨的惩罚是十分严的,普通男女通奸,被捕获后,加以木械示众。若是同母异父的兄妹之间通奸,则处弃市刑。   黑夫不知道,等到秦朝一统后,这条法律在始皇帝的意志下,还会越发严厉,不仅出轨的女子会被社会苛责,那些管不住下半身,四处勾搭有夫之妇的男子,也要受重罚。   这或许跟始皇帝的早年经历有关吧,他母亲赵姬私生活极不检点,不但与吕不韦藕断丝连,后来更是将假太监嫪毐养在宫里,二人还生育了两个孩子……   这件事情给秦始皇带来的心里阴影面积很大,所以一统天下后,对通奸罪的惩罚进一步被加强:“夫为寄豭(jiā),杀之无罪”。所谓“寄豭”,指跑到别人家传种的公猪,意思是如果男人像那公猪似的钻进了别人家的被窝,那么杀了他也不用承认责任,可以人人得而诛之。   当然,现在还没到那种程度,杀人依然是犯法了,何况是连死二人,其中一个还是里吏。   叔武思索片刻,便一拍脑袋道:“我知道了,定是这猎户回家,发觉妻与人通奸,便一怒之下杀死二人潜逃!一定是这样!”   说着,他便要让人去逮捕那猎户。   黑夫道:“猎户的确有很大的嫌疑,不过据里人说,他经常上山狩猎,一去就是几天,我已经委托里正去寻找了……”   叔武发现需要自己做的事情都被这黑夫做完了,心里不由老大不快,但当着众人的面,却又无法发作。   正在此时,外面的人群又是一阵喧哗,原来,是县狱派驻在乡里的狱吏到了。   狱吏相当于后世的法警兼法医,受过专门的训练,每逢有凶杀案,都需要他们出场,来的这位狱吏也不是陌生人,而是喜的左膀右臂,黑夫曾经打过交道的“怒”。   怒皱着眉来到屋内,向众人见礼,他已经看见外面拦着的绳索了,入内后又瞧见地上画好的白圈,不由问道:“这些举措,是谁做的?”   叔武心里暗乐,觉得这黑夫不仅越俎代庖,在乡亭亭长的辖区里指手画脚,竟还说什么“保护案发现场”,乱系绳索,在地上画了不知何用的圆圈。   这些事情,他办了这么多次案子,还从没见狱吏做过呢?   于是叔武便幸灾乐祸地指着黑夫道:“狱吏,都是这位黑夫亭长做的,我也不知他为何要如此。”   怒看向黑夫,却面露喜色,大声称赞道:“做得好!” 第0094章 封诊式   “案发屋舍在里墙外百步,距道路十步,坐北朝南,有正侧两间房,两房相连;正房有门,女尸伏倒于门内五步;侧房在正房东南方向,中间有寝,男尸卧于其上;侧房南面有窗,宽三尺,敞开,凶犯或是从窗内跃入屋舍……”   就在令史怒走到窗户旁观看时,黑夫也在窗外的草丛地面上仔细探查,他很快就有了发现。   “令史,这有个脚印!”   怒立刻就绕了出去,却见窗外的泥地上,果然有一个很明显的脚印!   他小心翼翼地趴在草丛上,盯着这个脚印看了许久,又手持一根“秦尺”量了量后,立刻偏头对一旁的笔吏道:   “记下来,侧室南墙外半步,有脚印一,似是秦式麻履,长一尺二寸。履存在磨损的痕迹,不像是新的。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这可听得黑夫愣神了,那次十月份的捕盗案里,怒对盗贼受伤伤口的鉴定,已经让他大为惊奇。而如今对眼前这个脚印细致入微的观察记录,已经堪比后世的足迹学了。   但这才是开始,接下来,怒才真正告诉了黑夫,秦国的狱吏,亦可称之为“令史”的这批人,为何被称之为“中国最早的法医”!   怒在勘验记录完窗下的脚印后,又返回了侧室,这个凶犯最初作案的地方。他仔细查看了那仰躺在榻上的男尸,却见其面色惊恐,眼睛瞪得大大的,到死都没闭上。   怒没有过多纠结于尸体的面部表情,让文吏继续记录爰书。   “死者是壮年男性,皮色黄,身长7尺1寸,头发长2尺。死于侧室榻上,仰卧,头朝北,脚朝南。手背有一处刃伤,长四寸,宽一寸,疑似反抗时被割伤。致命伤在喉部,沿着脖颈,长三寸,宽半寸。两处伤口都是横向的,创口平滑,像刀割的痕迹。男尸喉部大出血,污染了床榻、鹿皮、背部和地面,其余部位无伤。”   “男尸上身不着寸缕,腹部有灸疗旧疤两处;下身穿单布短裳,短裳已染血。床榻之下,有两双秦式麻鞋,把稍大的一双鞋给男子尸体穿上,刚好合适。榻旁的矮案上还有几件衣物,有男有女,其中还有一柄木剑鞘。塌下地面坚硬,未见凶手痕迹。”   一套下来,黑夫不由叹为观止,这怒的尸检水平,程序规范,所形成的“封诊式”一点不逊于现代司法鉴定。   所谓“封诊式”三字,在秦律里,指不同的司法行为和执行要求。“封”即查封,“诊”是勘查、检验,“式”就是司法规范;验尸即属于“诊”的一部分,这本就是令史的工作。   而后世的现场痕迹物证的保护方法,除了黑夫拉起绳索阻止旁人进入破坏,并将痕迹物证用白灰圈划出来外。无非就是对发现的尸体、血迹、手印、脚印、痕迹以及被破坏的物体、作案工具等,以记录的方法加以保护。   这正是怒在做的工作,只可惜秦国没有相机,甚至连纸张都没有。那笔吏只能一手端着木版,一边艰难地记下怒的每一句话,因为载体的限制,所以务必言简意赅,并极为精确。   记录完第一具尸体后,怒又马不停蹄地前往正室的女尸处。   这女尸的下半身是光着的,结合那男子也上身裸着,不难想象案发时他们在做什么。但一码归一码,因为距离门口较近,从外面都能看到尸体,黑夫便让人用草席盖住了她。   怒掀开草席,蓬松的乌发下,一张俏脸露了出来,只是有些痛苦扭曲。   黑夫暗暗腹诽:“在乡里中比较的话,的确挺漂亮的,难怪里监门会与其通奸……”   怒再往下掀开,却见一把刀插在她的背部,深深扎了进去……   一如方才对男尸的鉴定记录,怒又精确地描述了女尸的特征和致命伤位置、形状,甚至查看了头发,身体是否有瘀血等!这是要查明,她死前有没有再受侵犯。   看着怒看上去似有点猥琐,实则十分郑重的动作,黑夫便猛地回想起,自己看过的一些古代断案影视。官儿判案,发现死者表面没有异状,看起来排除了他杀可能。忽然这个官儿身边什么人提醒他去检验尸体头发里会不会有钉子,一查之下果然有,然后顺利找到凶手……   这种事情在秦国是不可能出现的,《封诊式》的条例里,就已经清清楚楚地写明了,头发内和会阴处,是验尸的重中之重!   等做完勘验尸体和记录的工作后,怒接过一块布,擦了擦手,忽然问黑夫道:“以黑夫亭长看来,凶犯是如何行凶的?”   黑夫早就思考很久了,立刻应道:“凶犯应是先打开了侧室的窗户,发现室内男女正在亲热,于是便乘其不备,翻窗而入,挥着短刀,刺向二人。”   “当时或是男子在上,女子在下。男子闻声后,转身用右臂挡住了第一刀,他的血滴在了女子身上,女子便惊慌下榻,这时候男子仰着身子向后退去,想要去拿榻旁的兵刃……”   他之所以这么判断,是因为榻前的矮案上,有一副剑鞘,里面的剑却不翼而飞,那或许是男子的武器,而且被拿走的,可能还不止这一件物品。   “结果男子被凶犯横起一刀,割断了喉咙。接着,凶犯又跳下榻,去追想要逃往正室门口的女子,在距离门边五步的位置追上,一刀插在她背心,女子倒地而亡……”   “说的好!与我想的分毫不差!”   怒有些欣赏地看着黑夫,问他:“你学过令史之术?”   黑夫摇了摇头:“我出身士伍,地位卑微,没有机会进入学室,不知何为令史之术。只是根据令史记录的尸体特征、现场痕迹,推断而出。”   “竟然是无师自通?了不起,更了不起的是,你居然能用绳索阻止外人进入,还将尸体用白线圈起来,我做了这么多年令史,勘验了无数尸体,如此简单的事,怎么就没想到呢?”   怒嗟叹良久,说自己一定要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狱掾,这种好的法子,一定要成为安陆县狱曹的通例,甚至可以上报给南郡、咸阳。   接下来,怒就要将这里的物证、凶器统统收集起来,送往县城。因为里正去寻找死去女子的丈夫,目前的第一嫌疑人猎户,一时半会回不来,两具尸体不可久留原地,制造恐慌,她们也要被用木板抬走,送到乡里去。   怒和黑夫在这根据痕迹断案相谈甚欢,却不防游徼叔武走进来,看见黑夫还在,便皱眉道:“黑夫亭长,你为何还没走?”   怒立刻接话道:“游徼,黑夫亭长只是在协助我查案。”   叔武却老不高兴,他方才和乡亭亭长在外面询问里人关于男女死者生前的关系、恩仇,一时脱不开身。却不防这黑夫倒是顺杆爬,与县里来的令史相谈甚欢,好似他才是负责此事的之官,而自己是给他打下手的亭卒似的……   上次的盲山里一案,叔武就觉得是自己给黑夫送了一份功劳,风头全被湖阳亭抢光了,如今这案子不归黑夫管,难道他还想插一手不成?   叔武已经笃定,这案子,肯定是那猎户干的,那人回家见到妻子和别的男人通奸,一怒之下就杀了奸夫淫妇,而后亡命而逃。   他认为,这案子清晰明了,只需要发出布告,四下搜捕,拿获凶犯并不难,这种轻松的事,最好留着自己办,可不能再被旁人分走了功劳。   于是叔武便板着脸道:“黑夫亭长,这柳树里是乡亭辖区,可不归你的湖阳亭管!既然你已将知道的都告知令史了,也不必久留,还是速速回亭部去吧!你身上没有公务,若是半日不归,那便是渎职了!”   令史只是百石吏,而游徼的俸禄是百五十石,是在场众人里官职最大的,此案理应由他主管,而秦国的确对越俎代庖的行为明文禁止。   所以虽然看出叔武赶人的意图,但黑夫也没强辩什么,朝怒拱了拱手道:“若是令史有什么需要询问的地方,大可随时让人传唤我。”   说完,他便告辞出门了。   外头阳光灿烂,一扫屋内的死亡阴霾,围观的人群已经陆续被喝散,只留下一些需要询问的证人。   黑夫绕过他们,准备去牵自己的马,可在路过门边水沟时,他一眼扫过去,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便停了下来。   水沟边的草叶子上,沾染着一抹血迹,黑夫弯下腰,在草丛里找了找后,捡起了一样东西……   “令史,快来看,这是什么?”   黑夫大喊一声,怒立刻就出来了,也瞧见了黑夫手里的东西。   那物什是木制的,有两只手指宽,长三寸左右,上面有一些故意切割出来的齿状凹槽……   它似是被无意甩出,又像是被故意丢弃……   “荆券。”   怒立刻就辨认出来了,面色愈发凝重:“是商贾贸易用的荆券!”   ……   PS:本章验尸报告,参考《封诊式》中的《贼死》《穴盗》等篇。   本案是根据张家山汉简《不知何人刺女子婢最里中案》,以及岳麓秦简《魏盗杀安、宜等案》,两个真实案例改编。   嗯这也是黑亭长的最后一个案子。 第0095章 荆券   发生在七月初八的柳树里杀人案,最初由涢水乡啬夫、游徼共同审理,县里派出的令吏加以协助。侦破的重点放在死者“苇花”的丈夫,一名猎户身上,游徼叔武认为,定是猎户回家发现妻子与人偷情,一怒之下将二人杀死。   于是官府急令当地亭长、里正缉捕那猎户,一天后,在猎户捕猎的山林发现了他的踪迹……   猎户名“貂”,三十多岁年纪,当乡亭亭长带人找到他时,他正蹲在地上布置兽夹,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便突然被按倒在地后,只能下意识地大呼冤枉!   “现在才喊冤枉,晚了!”   貂立刻就被带到了乡啬夫治所,在他妻子的尸体面前,如遭雷击,再听说妻子是与他人通奸时被杀的,更是一时无法接受,脚下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游徼叔武认定猎户就是凶手,便再三逼问,但猎户都矢口否认,坚持说自己没有杀人!   “吾妻纵然对不起我,但我也不至于杀了她!”   叔武怒极,都已经打算对他用刑了,好歹被令史怒给拦了下来。   “游徼,律令有言,毋笞掠而得口供为上,笞掠则为下乘手段,还是让我先问问吧。”   在怒看来,貂作为第一嫌疑人,的确有作案的动机。但前提是他事先知道妻子与人通奸一事,看此人的反应,似乎此前从未知晓,唉也真是个木讷的老实人。   而且貂被抓获时,依然在他狩猎的地点布设捕兽陷阱,除非他先杀了人,再气定神闲地返回狩猎点,装作若无其事,但这可能么?一般来说,杀人后,都应该立刻亡命才对。   怒传唤了几名砍柴人,他们过去几天都和貂住在一起,可以作证,案发的时候,貂仍在山中,不可能突然飞跃十多里山路,回家中杀人。   如此一来,貂的杀人嫌疑便基本被排除了,游徼只好不情不愿地放人。   等貂背着他这些天打来的猎物,回到柳树里,看着依然被绳索、白灰环绕的屋舍,还有那一摊摊早已干涸的血迹,只感觉自己晕头目眩,不知如何是好……   ……   而对案件的侦查,在排除情杀的可能后,也不得不开始寻找新的方向。   只可惜凶犯留在现场的证据并不多,除了那把十分常见的短刀外,就只有在门外草丛里找到的那枚荆券了……   秦国男子佩戴刀剑十分普遍,所以光靠一把刀,去甄别凶犯,无异于大海捞针,于是叔武便倾向于从荆券入手查起。   荆券,就是商人贸易用的契券,因上面的刻齿仿佛荆条上的刺一般,故有此名。秦律规定,凡是超过一百钱以上的买卖,是要给契券的,正所谓“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达成交易后,卖家要在木板上写下交易物品、价钱,然后锯成两半,买卖双方各持一半。   而且根据贸易物不同,做券的材质也不同,有竹木、有桑木,至于何种材质对应何种货物,只有专门管理市场的官吏和那些商贾才分得清。   叔武立刻让人去乡市寻找市掾吏,询问这枚荆券的用途,是哪个行业用的,值钱几何?   很快就有了结果,市掾吏回复说,这是缯帛贸易中用到的荆券,竹券上有十一个券齿。按照贩缯帛这行当的规矩,每匹缯帛值一百八十,所以每齿折合一百八十钱,那么这枚竹券的价值相当于一千九百八十钱……   “凶犯一定是个商贾!”叔武仿佛找到了新的方向,目光炯炯地笃定道。   怒却有些迟疑:“他为何会将这枚荆契遗落在门外沟边草丛里?”   荆契是很重要的信物,商家所卖物品、钱财和券的数量对不上,也要受到集市官吏处罚,所以商贾们都格外小心地保护着,更别说随地乱扔了。   “或许是那凶犯出门时走得急,将怀中的荆契甩了出去。”   虽然这种情况太过巧合,但固执的叔武已经为案件定下了新基调,不容他人质疑。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天,他就派出了乡亭的所有手下,大肆搜查乡市,并寻找那些市籍者,尤其是贩卖缯帛的人,成了重点怀疑对象。   只可惜,折腾了三四天之后,却一无所获,那些贩卖缯帛的商贾,几乎都有不在场的证明,而市掾吏找遍了过去一年的贸易记录,都未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半边……   不仅如此,本来熙熙攘攘的乡市,也因为查案,变得冷冷清清。   案件已经发生好几天,负责查案的乡游徼却徒劳无功,不但民间因为这场凶杀案人心惶惶,甚至扰乱了乡市的正常贸易,这便引起了县令、县尉的不满。   ……   “竖子无能,拖累于我!”   县右尉杜弦是最为震怒的,据上面的消息,他在年底可能会调离安陆,而究竟是升官还是迁官,就得看今年的考绩了。   这一年,安陆连续破获盗墓案、掠卖人案等,在南郡十八县里显得格外亮眼。但倘使这明目张胆的杀人案不能尽快破获,传到郡上,杜弦今年的考绩恐怕就得大打折扣了。   于是右尉发了狠,下文书到乡里,说既然游徼无能,无法断案,那就速速将案子递交到县上,由县里组织一些干练的令吏,一同侦破……   游徼叔武这下是偷鸡不成蚀把米了,本以为是简单的案子,结果却成了疑难之案,让他走到了死胡同里。   事到如今,他也知道凭自己的本事,是无法侦破案件的,只好去县城请罪,在县尉面前磕头如捣蒜,请求宽恕。   “本尉就不该相信你这庸碌之徒!”   县右尉杜弦将笔筒砸到了叔武的面前,气呼呼地说道:“也罢,既然你自己也说无力断案,那我便换人来破案!”   说完,杜弦就大声对外面说道:“让湖阳亭长进来!”   “县尉召见湖阳亭长!”尉史立刻传声。   “湖阳亭长……黑夫?”   叔武大吃一惊,回过头,却见黑夫已经大步走了进来,对着县右尉作揖:“下吏拜见县尉。”   杜弦捋着胡须道:“黑夫,令史怒向我极力推荐你,说你不但是第一个赶到案发地的官吏,还深蕴令史之术,心思缜密,极善推理,建议让你一同参与断案,你以为如何?”   “上有命而下为之,黑夫不敢有什么想法,既然令史信赖、县尉有任,我自当尽力而为。”   “光尽力而为还不行。”   杜弦板着脸道:“凶犯一日不擒拿,便人心惶惶,时间紧迫,我只能给汝等半月时间,若成功捕获凶犯,我定当请求县令、郡府嘉奖。倘或不能,汝等断案之人,统统都要受责罚!”   一边说还一边指着叔武,拿他当反面教材告诫黑夫道:“会像他一样受参劾,得到一个渎职、不胜任的评价,等到十月份上计结束,这游徼一职,恐怕就保不住了!”   叔武听得冷汗直冒,黑夫却笑了笑道:“请县尉放心,我这些天也没有闲着,每到入夜,都在自己推断此案,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章程……”   杜弦顿时大喜:“哦,说来听听!”   黑夫欲言又止,看了看叔武,意思很明显,既然此人已经和断案没什么关系了,还是不要让他听吧。   杜弦便不耐烦地挥了挥袖子:“叔武,你退下。”   叔武纵然心里破口大骂,却也无可奈何,只能讷讷告退,走的时候神情落魄。   等他走出厅堂后,黑夫才上前一步,拱手道:“依我看,这个案子,一开始的方向就错了!不该从荆券处入手,那枚荆券,很可能是凶犯故意留下迷惑吾等的!” 第0096章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犯罪   是日中午,黑夫已经坐在县狱官署内,与两位令史乐、怒,以及县尉派来的尉史“安圃”一起,组成了四人破案小组,讨论这起柳树里杀人案来。   至于这个破案小组的领导,自然是狱掾喜。   在秦国县一级,案件往往是县尉、县狱两个官署协同处理。县尉提供武力支援,县狱提供专业的破案人员,不过究竟由谁说了算,还得看现场官职。这才有了前几天,因为县尉体系的乡游徼官更大,带着破案小组走错了方向的事出现。   所以今日一开场,喜就直言,自己并不以官职爵位来决定话语权,众人可以畅所欲言。   “诸君,我以为,荆券就是一个幌子,是凶犯想骗吾等上当。”   黑夫作为在场官职最小,爵位最低的人,却很有说话的胆气。   一来是县右尉为他撑腰,破格将他临时调到县里,参加破案工作,要知道亭长都是在下面打下手的,很少被如此厚遇。   二来,黑夫上任以来连破大案,业绩有目共睹,至于刑侦破案方面,连怒都夸奖黑夫“颇知令史之术”。   听了黑夫这话,对面的令史乐立刻笑了起来:“黑夫亭长,那荆券,不就是你发现的么?”   黑夫也不吝承认:“是我发现的不假,但事后想想,我才觉得这荆券落在杀人现场,有诸多疑点。”   “亭长所言,我深以为然。”   一直沉默许久的怒接话了,他这几天可没少受乡游徼叔武的气。那厮为了业绩,心态失衡,一心想要尽快破案,竟不管猎户无辜,要下令严刑逼问。之后又不管不顾,一头跳进了贼人布下的陷阱里,怒苦劝无用,好几天都徒劳无功。   接着,黑夫便将这荆券的疑点一一说了出来:“其一,案发时间应当是日出之后,当时全里的男子都去了田里劳作,女眷也纷纷前去送饭,整个里像是空的。那对死者正是乘此机会通奸,凶犯也正是依仗着这段时间,入室杀人,当时死者或有大呼救命,但却没被人听到。”   “那凶犯便堂而皇之地杀害了死者,他没有再走窗户,而是开门离开。既然如此有条不紊,凶犯怎可能慌张到将代表身份的荆券丢下?这便是疑点一。”   “其二,商贾虽贱,却往往身家不菲,何至于去做杀人盗贼?只为了谋财?据猎户和里监门的家人所述,现场确实少了一些钱,但未超过六百钱,为了这六百钱而杀人,竟弃千八百钱的荆券,两者之间矛盾了,这是疑点之二。”   喜道:“如此说来,你认为,这枚荆券是伪造的?是贼盗故意丢在现场?”   黑夫道:“然也,那贼人极其狡猾,知道令史办案详细严明,他是想故意引诱吾等上当,让官府枉费心力去追查那些贩缯帛的商人。”   怒颔首道:“黑夫亭长此言有理,吾等奉命在乡市、县市追查多日,没有找到这枚荆券的右券,市掾吏处也没有记录。这枚荆券根本就没有右券,而是伪造,吾等都白忙了,通过荆券来查找凶犯已不可能,只有再想想别的法子。”   这起案子目前进入了一个瓶颈,但黑夫却没有绝望,按照刑侦课学的过的物质交换原理:进入过犯罪现场,就一定会和现场发生物质交换,也就是会留下属于犯罪证据,故完美犯罪不存在。   虽然凶犯十分狡猾,竟然还知道留下荆券误导官府,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毕竟是两千多年前的贼盗,在黑夫眼里,他留下的破绽,太多了!   在场的人都是侦办多不少案子的干吏,尤其是怒、乐,他们这些天里已经感到查案方向不对,便将其他证据都甄别出来,准备换个方向。   “或许,可以从凶犯所用的刀入手查起!”黑夫和怒不约而同地说道。   ……   乐拿起放在案上的凶器展示给众人看,那是柄长约一尺、中脊微突的小刀,木制的刀柄很短,不足两寸,上面缠了一些麻布条,色泽暗淡,末端是个铁环,已经开裂。   这年头的短兵器,军队主要用剑,民间则是刀剑并用。有一点身份地位的人佩戴长剑,地位卑微却又喜好武力的人则只能带如同匕首般的短剑,还有这种短刀,挂在腰间,走动时晃动会拍击大腿,故称之为“拍髀”。   尉史安圃提出质疑:“县中公士、黔首,均喜好武艺,每年更卒训练都,均会置办兵器,拍髀便宜,价不过几十钱,故人手一把,佩者不下数百人,光凭此物,如何寻找?”   “当然不止是凭借一把刀。”   怒也提出了自己的想法:“据里监门的家人说,里监门的确是佩剑出门的,但现场却发现剑被带走,只留剑鞘。”   “凶犯是个聪明人,他也知道,带着刀离开,上面的血迹会惹来麻烦,所以便弃刀取剑,但却不带走剑鞘,黑夫亭长,你以为这是为何?”   黑夫刚才一直默默地听着,此刻立即应道:“因为剑鞘上漆有显眼的花纹,带在身上太过显眼。”   “那为何非要拿走剑呢?”   “若只带着刀鞘而鞘中空空如也,依然逃不过令史之眼。”   “不错。”   怒点头:“吾等试过了,那剑鞘刚好能放下刀,反之,凶犯的刀鞘也能放下剑!也就是说,现如今,那凶犯腰间的刀鞘里,装着的,应当是里监门的剑!”   “可若是……凶犯连鞘带剑一起扔了呢?”尉史安圃忧心忡忡,这样的话,他们的方向又要错了。   “尉史出身学室罢?”   这时候,喜突然发话了,这个安圃年纪才二十多,皮肤白净,还有氏,一看就是从小衣食无虞的。   所以他无法理解最底层穷苦黔首们的想法。   喜不必让人去搜检竹简,就能将一些他办过的案子徐徐道来。   “今王七年,我在鄢县做令史,当时鄢县发生了一场劫案,案犯乃一无爵黔首,他以一张一石的敝弓劫掠闾右富户,劫得一千余钱,揣满了衣裳。但在翻墙垣逃跑时,那张弓从他肩上滑落。这黔首竟舍不得那张不值三十钱的弓,又跳下垣墙拣拾,结果弓捡上来,钱又掉了。如此反复两次,耽误了时间,最后他被闻讯赶来的邻里抓住,送官斩趾为城旦。”   “今王十二年时,我成了鄢县狱吏,又亲眼见到有一个案犯,因为同样的事被捕获送入狱中。有一位公士挖洞穴进入一个人家,盗取衣物,可在出来时,却不慎将他脚上穿着的布履掉在里面了,按理说布履不过二十钱,既然已经盗取了衣物帛履,大可弃之。但这公士竟又返回寻找,结果被主人当场抓住,送官黥为城旦。”   讲完这两个案例后,喜道:“这两个贼人是够蠢的,但并非他们不知贵贱,而是穷惯了,哪怕只是一只草履,也会舍不得。依我看,此案凶犯也是个出身卑微,家境贫寒的,杀人后见财起意,将室内搜刮一空,数百钱统统带走。他明明可以不拿剑,却非要拿,既然拿了剑,他便不会轻易丢弃……”   “狱掾此言有理!”   听完了喜讲述的案例,尉史安圃不再疑虑,起身请命道:“既如此,还望狱掾发文书,我也去请示县尉,立即拘捕县中所有佩戴刀剑的轻侠少年,关起来一个个检验,必能有所收获!”   黑夫闻言,立刻反对道:“这样的话,拘捕人数太多了,动辄数百人,本县的牢狱可再容纳不下。”   一边说,黑夫还一边看了喜一眼,上一次盲山里的事件才过去几个月,集市口血迹仍在,县人记忆犹新,若是再度大批量拘捕,肯定会引发恐慌。一不小心,还会把县中那些佩戴刀剑的少年们逼到对立面去。   万一这群人受了蛊惑,来个暴力拒捕,杀官亡命的话,那事情可就闹大了。   所以他委婉地说道:“只是一起盗杀案,不至于闹这样大声势,影响不好,县令、县丞、县尉处肯定会为难,我看还是不要张扬,一个个私下审问比较妥当。”   尉史安圃却道:“那得问到什么时候,说不定惊动了案犯,让他跑了。”   黑夫这时候笑了:“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继续缩小需要查访的人群,喜君可否让我一试?”   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黑夫起身,来到厅堂中央,捋起下裳,指着自己穿着方口船形履的脚道:“不瞒诸君,我可以根据足迹脚印的长短,来推算出案犯的身高!” 第0097章 足迹学   “那是春耕时的事,我休沐回家帮忙犁田,与伯兄,还有姊丈三个人赤着脚干活。回到家后,也赤着脚一起冲洗泥土。这时我便发现,并排站立时,三人的脚长,姊丈为最,我为其次,伯兄最短。在身高上也一样,姊丈最高,足足有八尺,我高七尺六寸,伯兄高七尺三寸。”   “这时我便突发奇想,找来秦尺量了量我三人的脚长,将那数字记在木板上。待回到亭部后,反复揣摩,却不得其解。直到上个月,亭中没有太过公务,闲暇之余,我找来算筹,试着用三人身高,除以各自的脚长。结果让我大吃一惊,得到的数字,竟出奇的一致!”   “六又四分之三!诸君,这便是我算出的,人身高与足长的比例!”   黑夫将他发现此事的“经历”缓缓道来,说的言之凿凿,跟真的一样。   其实,这不过是前世警校三年本科里,一门名叫《足迹学》的选修课教他的,好歹他每节课都去上了,没有把知识全部还给老师……   他在解释此事时,喜、怒、乐还有安圃四人听得入神,黑夫也不必担心他们不知道什么是“除以”什么是“分数”,真要这么以为,那就太小看古人了。   秦国这种细致入微的律令行政,需要一大批精通数学的官吏,所以学室就有专门教授《数书》的。安陆县官府里的小吏,尤其是仓曹、户曹,基本都会背秦代版本的“九九乘法表”,不过是从“九九八十一”倒着数,数到“二半而一”,那已经是除法范畴了。没办法,谁让他们每天的工作就是计算各种粮食、户籍呢,提供给官吏的口粮,更是常精确到分数。   而且这年头,已经有了分数运算法则,有合分(分数加法)、减分(分数减法)、乘分(分数乘法)、约分(分数除法),甚至还有课分(比较分数大小)、平分(求分数的平均值),除了不用阿拉伯数字,和后世几乎没有差别。   毕竟李斯的同门师弟,那位名叫“张苍”的大数学家,如今就在秦国咸阳的御史府里工作,九章算术虽然成书于汉,实际上却是脱胎于秦国百余年的实用数学积累……   既然在场众人都有点数学基础,黑夫解释起来就不那么累了。他言简意赅地抛出了六又四分之三这个数字,接下来要做的,就是验证这个比例是否可靠。   众人仍有迟疑之色,毕竟秦国令史办案虽然记录足迹大小,但多数是在抓住案犯后才进行对比,却很少反过来,利用足迹逮捕案犯。   于是黑夫笑道:“我这几天,让湖阳亭中几个人都试过了,其身高与足长,无一例外,相除后都得到了这个数字,若是诸君有疑,不如也试试?”   “好,黑夫亭长,且用我的足履之长,来算出我的身高!”   尉史安圃第一个站了出来,他接过一根秦尺,脱下靴,量了量自己的脚后,报出了自己的脚码:“不多不少,正好一尺一寸!”   乐在几个人中算数最好,便捏着算筹计算,算筹是一些小棍子,运用起来颇为复杂。   黑夫见他算得艰难,但也没贸然抛出“阿拉伯数字”和“竖式运算”两样东西,他知道,现在还远不是献上去的时候。   秦国的制度太特殊了,与历朝历代都不一样,那些来自后世的东西,只有它们可以获得利益最大化时,才值得献上……   花了一小会时间,乐才得出了结果:“尉史身高可是七尺四寸?”   安圃原本还有些不信,此刻得知结果却微微一愣:“相差无几!”   “来试试我的!”   怒作为令史,跟脚印打交道这么多年了,却第一次得知靠足迹还能推断凶犯身高,不禁大感兴趣。   很快,怒和乐二人的身高,也由脚长推算出来了,果然与他们原本的高度相近。   “虽尚未到毫厘不差的程度,但也极为相近了,黑夫亭长,你又发现了了不得的断案之术啊……”   喜在一旁观看多时,在肯定黑夫发现的同时,也不由嗟叹了一声:“若是早有此术,那这么多年来,我经手的不少案件,就能更快破获,也能少去一些穷凶极恶的盗贼侥幸逃脱,再度作案杀人。”   既然黑夫的“足迹法”已经被证实是可靠的,接下来,就是调出那一日怒记录下来的《封诊式》,看看凶犯留下的足迹了。   这时候安圃又提出,虽然依靠足长的确能推算出身高,但若是穿着鞋履,会不会有偏差?   黑夫看了看安圃脚踩着乘马用的鹿皮靴,笑道:“尉史,那些凶犯贼人可比不了官吏,他们穿不了好履,更别说舄、靴,只能穿麻履。”   原来,这时代的鞋子,主要有舄(xì)、靴、履等形制。舄是以锦缦文绣缝起来的木底鞋,只有不事生产的贵族才穿。靴是皮质的,战国以后才随着胡服骑射流行开来,常见于官吏、骑手。   大多数的黔首士伍,还是草鞋,布鞋为主,通称为履。由于履是一种仅裹脚部的鞋子,鞋印和足长的误差比较小。   《封诊式》很快就取来了,按照当天的记载,那脚印长一尺二寸……   “按照秦制一尺等于23.1厘米计算,盗贼是一个可以穿44码鞋的人啊,好一双大脚……”黑夫腹诽起来。   另一边,乐也算出了贼人的身高,惊喜地说道:“算出来了,乘以六又四分之三后,贼人身高约为八尺一寸!”   “1.87米,即便放到营养更好的后世,也称得上是彪形大汉了……”   水落石出,黑夫情不自禁吹了一声口哨,这下好找了,这个高度的人,安陆县内,不会超过五十个!   秦国人的身高,可不是像兵马俑塑造的,个个都将近一米八,或许那是关中人的标准身材?   反正在安陆县,黑夫发现自己1.75米的身高,已经算鹤立鸡群了,大多数县城男性,都在1.7米以下,乡里地区营养差一点的,甚至有许多人身高仅1.6米。   这也难怪,毕竟秦国的成年标准是“六尺七寸”,约155厘米……   算出“凶犯”身高后,乐喜气洋洋,陷入瓶颈已久的疑案,终于有了突破性的进展。   尉史安圃也摩拳擦掌,准备去带着县卒搜索身高体庞,并佩戴刀剑的人了,就算那人现在将刀鞘和里面的剑扔了也没用,以他们的手段,肯定能找到破绽。   怒看向黑夫的眼神也越发佩服,甚至都为自己做了令史这么多年,却屡屡被黑夫提出新颖的法子感到羞愧。他下意识地觉得,不论是保护现场,还是足迹法,都应该记录下来,上报郡府、廷尉,让它们成为惯例,甚至是律法,流传全国!   唯独喜十分谨慎,他接过乐的算筹,自己又演算也一遍后,发现“八尺二寸”这个数字是对的,却不喜反忧,眉头皱的更紧了。   “如此一来,便又有一个新问题。”   他盯着众人道:   “一个身高八尺二寸的大汉,是如何身手灵活,跃入宽仅三尺的窗户杀人行凶的?”   黑夫这时候也发现了这个破绽,顿时满头冷汗,惊觉自己忽略了重要问题。   那个脚印很新鲜,的确是当日留下的,但,真的是凶犯留下的么?   若不是,那凶犯从泥地爬上窗口,在脚步用力的情况下,为何没留下自己的脚印?   众人犹如被泼了一瓢冷水,刚才的兴奋顿时没了,都皱眉苦思起来。   “还有一个可能。”   黑夫脑筋转的飞快,脱口而出道:“吾等之前将此案想得太简单了。”   “凶犯,很可能不止一人!” 第0098章 没那么容易   在县城的“专案小组”定下破案的方向后,狱曹和县尉立刻向安陆县各亭下达了命令,让各亭亭长去排查各自辖区内,身高八尺以上的男子——足迹术虽然能推算出大概的身高,但难免因人而异,会略有偏差,所以黑夫建议,在查访嫌犯时,可将身高定在八尺以上较为妥当。   在此期间,黑夫还进一步利用足迹学知识,找到了一个嫌犯很可能拥有的特征。   “履印前部花纹密,长四寸;中部花纹稀,长五寸;跟部花纹密,长三寸……”   黑夫抬起头,问怒道:“令史,你是否觉得,这足迹有何不妥?”   怒摸着颔下的胡须想了想道:“这盗贼所穿的,应该是一双方口船型布履,前宽后窄才是正常的,可这足印,却前后窄、中间宽,真是咄咄怪事。”   黑夫却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嫌犯前脚掌后脚跟受力情况较强有关。且足弓部位花纹稀,而不是呈现出半有半无或全无的状态。可以推断,这位高大的嫌犯存在足弓低,甚至足弓塌陷的问题,有可能是扁平足甚至是膨胀足。   “由此判断,留下脚印的人不但身形高大,且走路姿势还有点问题。”   黑夫和怒就这个问题达成一致后,对前来接受命令的众亭长道:“诸君,务必严查那些身高八尺以上,近期有外出、更易刀剑、木鞘者,尤其要注意走路有异于常人者!”   “诺!”   众亭长领命而去后,刚走出门,便开始窃窃私语起来。   “他湖阳亭长也是个亭长,如今怎么对吾等下起命令来了。”有人心怀不甘。   另一个亭长便酸酸地说道:“还不是县右尉提携,让他与尉史、令史一同办案,瞧那样子,好似吾等的上吏一般。”   不过他的话没有得到响应,其余几名亭长冷笑道:“休要在这说风凉话,这也就黑夫亭长有本事,汝二人若有能耐,怎么不见坐在他那位置上?却与吾等一起奉命奔波劳碌?”   因为黑夫这个亭长,是实打实地擒贼立功,并通过了考绩得来的。上任后,他又屡立大功,在县中渐渐有了名望,让人挑不出毛病来,甚至有几个亭长,也开始敬仰起这个同行来……   “还是好好听着吧,说不准到了明年,他就真成吾等上吏了!”   ……   另一边,黑夫安排那些个亭长去寻访,他自己则留守乡邑,坐在案牍前继续思索案情。   在之前的查案过程中,令史们已经详细询问了两名死者的亲友、邻居,爰书上是这么记录的:“又问,是否有乡党与争斗、相怨,取葆庸,里人知识弟兄贫穷,疑盗杀里监门者,曰:里监门好为寄豭,常与里中寡妇往来,毋他怨。”   这死去的里监门生前真是风流,家中有妻有子,还四处拈花惹草,勾搭里中寡妇,甚至和有夫之妇滚了床单。除了猎户蒙在鼓里外,在柳树里,知道、看不惯此事的人还真不少,但也没到为正柳树里道德风气,非要去将他杀了的程度。   除了私生活不检点外,里监门其他方面倒是做的不错,他在里中威望较高,与邻为善,对家里的庸耕者不错,常资助贫困的闾左里人,这么多年来没有与谁发生过口角,而且也不算富裕……   如此一来,仇杀、情杀等几种可能都被排除,最大的可能就只剩下了一个:为财杀人。   令史怒擅长做现场勘查,乐则擅长做知情人询问,细细盘问之后,他向黑夫等人说了自己的新发现。   “里监门之妻说,在案发前几天,里监门突然带回家两千钱,问他钱从何而来,里监门却不说。”   “依我看,这两千钱,多半就是里监门死的缘由!”   “但里监门那两千钱都藏在家中,现已查封,他出门只带了两三百钱。”   黑夫提出了自己的疑惑,这年头,你出门带的钱多钱少,一看褡裢的轻重便知,凶犯既然谋划已久,不可能看不出来。   “若是为劫财,为何不直接去空无一人的里监门家中作案,却偏偏选在猎户家里?以凶犯的手段、谋划来看,不至于犯这种错误。”   “凶犯不也一时贪婪,将猎户家的钱财搜刮一空,还带走了里监门的剑么,或许他并不如黑夫想的那般聪慧。”   “是两名凶犯。”黑夫强调道。   因为脚印推算出来的凶犯身高很高大,所以只能假设凶犯是两人,身材高大的那人在屋外,助另一人破窗,用自己的身体为梯,送他入室杀人,所以另一人才没在泥地里留下脚印。   但,这一切都只是推论,真正的案情,或许得等他们找到其中一人后才能知晓……   是日傍晚时分,负责抓人的尉史安圃带回了好消息。   嫌犯抓到了!   ……   “吾等是在与柳树里相邻的邑东里抓到他的。”   安圃拿着陶壶,大口大口地往喉咙里灌水,看来是渴坏了。   喝完水后,他才接着说道:“此人名为‘石’,身高八尺二寸,右脚走路时略跛,吾等去询问他时,此人正在地里割稻,远远见到亭长赤帻,竟心虚得往稻田深处逃去,吾等花了不少气力才将其抓获……”   这时候,那嫌犯也被带上来了,他像是一头被捕获的野兽,兜在渔网里,被四个人连拖带拽拉了进来。却见其身材高大,即使此刻蜷缩着,依然能感到那体魄的力量,他身上沾满稻芒,裸露的手、足被渔网网眼割得满是血痕,神情十分落魄,眼睛里带着一丝愤怒。   “果然是个彪形大汉。”乐哈哈大笑起来,随即板起脸,质问那汉子道:“说说罢,亭长例行询问,你为何要逃?”   大汉经过一番追逐打斗后也累着了,在渔网里喘息一阵后道:“怕官吏,故而惊慌而走,并无他意。”   “若你没有犯罪,何必害怕官吏?”   “动辄拘禁上百,处死十余,怎敢不惧?”   “你这厮,还敢嘴硬!”安圃气得踹了他一脚。   黑夫摇了摇头,越发觉得此人有嫌疑:“人虽然看似胖大,却看不出伶牙俐齿。”   乐倒是很喜欢这种猫鼠游戏,他拎起那人佩戴的刀,笑道:“里中的铁匠说,你三个月前在他那打造了一把拍髀,且让吾等瞧瞧此物。”   说着,乐便将武器从那刀鞘里抽出,却不是拍髀短刀,而是一把短剑!   见此情形,石顿时脸色大变。   “刀鞘里却装着剑,若是猜的没错的话,这剑,想必就是柳树里死去的里监门的吧!”   身高、凶器都符合,据亭长们报告说,在询问石的邻居后,得知案发当日正是农忙,石却借故说要去乡市一趟,天没亮就走了,朝食方归,期间那两个时辰,不知去了何处,做了何事。   在如此证据面前,石垂下了头,似是认命地说道:“既如此,我便承认了,那里监门,的确是我杀的……两个里本就离得极近,我那天看见里监门带着褡裢,走入里墙外,便贪图钱财,尾随他到了那户人家,跳窗进去将二人杀了……”   “休要再胡言,你这胖大身材,如何跳窗作案?”黑夫打断了石的胡言乱语,逼问道:“快说,你那同党,真正的杀人凶手是谁,在哪!”   如果说方才石只是惊讶,如今却是愕然了,但被黑夫说破后,他竟闭上了嘴,再不发一言。   黑夫几度逼问无果,只好道:“令史,此人嘴硬,应该立刻拘禁起来。尉史,不如先去提审其家眷亲友,看看此人近年与谁往来亲密,能冒着风险一同作案的,定是熟人。”   安圃离开后,乐又问了石几句,却都得不到回应,便怒道:“既然嘴硬不说,那么也办法,吾等只能动用下策了。”   他一挥手:“拖下去,动肉刑吧!”   半个时辰后,令史怒前去嫌犯家中勘查,而乡邑内,经过一通鞭笞,已经满身血痕的石也被拖了上来,他已经十分虚弱,被两名亭卒按在尉史、黑夫、乐三人面前。   尉史安圃道:“石,你的乡党已经说了一切,你过去一年间,与一伙庸耕者走的很近,是不是他们其中一人与你一同作案?”   “我说……”听到这句话后,石抬起头,虚弱地道:“我说,还望令史能将我绳子稍稍解开些,缚太紧,我说不出话来……”   室内有五个人,都带着兵刃,乐不疑有他,让人给石松了松。   石似乎好受了些,他喃喃道:“与我一同作案的人,他叫……”   突然,石猛地站了起来,八尺二寸的大汉爆发的力气惊人,双手被拴在一起,竟还能将背后两名亭卒撞得飞了出去!尉史安圃大惊,欲拔剑阻止,也被石低头一撞!顿时靠到了墙上,只感觉胸口剧痛,肋骨都要断了!   随即,石便扑向了眼前的令史乐,吓得他坐倒在地。   然而,石的目标却不是乐,而是案几上的剑!作为证据的那柄剑!   夺剑在手,石艰难地举起被缚着的双手,却没有斩向任何人,而是将青铜剑刃,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他不是想逃走,他是想自杀!   “哐当!”   说时迟那时快,离得最远的黑夫出手了,他抽剑在手,用剑身狠狠砸向石的双手,一下便击飞了他手里的武器!   “想以死隐瞒同党?可惜,没那么容易!” 第0099章 邦亡人   第二天平旦时分,趴在案几上睡着的黑夫迷迷糊糊地醒来,发现天还没亮,而传入耳中的,也不是鸡鸣,而是彻夜未停的惨叫……   “都已经打了一夜了。”   他不免有点可怜那嫌犯,大概是因为秦律不提倡审案时动用刑讯,秦国的处刑尚且原始,只是简单的用木棍、竹棍抽打身体,但造成的痛苦也足够巨大。并且,不打则已,一旦用刑,便要打到你张口为止!   过了一会,间歇响起的惨叫声渐渐平息下去,当石再次被带上来时,已是遍体鳞伤。   昨夜被撞得差点吐血的尉史安圃亲自用刑,他下手毫不留情,石的背上,几乎找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血淋淋的笞痕,人也痛得昏死过去,被人浇了一头冷水后,才哆嗦着醒了过来。   “说,还是不说?”   令史乐也暗恨石刚才将自己吓倒一事,这位本来爱笑的和蔼秦吏,此刻脸色冰冷。   被打得皮开肉绽的石抬起头,看了阻止他自杀的黑夫一眼,自嘲地惨笑一下后,终于松了口。   再是铁打的男儿,也熬不过酷刑的折磨,除非他死了,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事情,得从一年前说起,石有一天上山砍柴,却不料误踩了猎户捕兽用的夹子。这物什靠自己一个人死活掰不开,他呼救无果,还引来了一头斑斓的大花豹子……   眼看他就要丧命豹口,就在这时,一个路过此地的瘦小男子杀死了花豹,救了他性命。   自此以后,石视那人为恩公,对他言听计从,二人还经常往来,渐成莫逆之交。   “那个救你的男子叫什么?是何籍贯身份?”   石这时候也老实了,一五一十地说道:“他叫敖,是庸耕者,住在乡上,原本是楚国士人,一年多前从大江南岸逃荒过来。他们没有分到土地,只能做庸耕仆役,勉强维持生计。”   果然是那群和石往来甚密的庸耕者,尉史安圃轻声说诸位放心,他已经让人去控制这群人了。   石接着说道:“几天前,敖再次找到了我,想让我帮他做一件事……”   “杀人?”黑夫皱眉问。   “不。”石戴着枷锁,艰难地摇了摇头:“按他的说法,是要去捉奸……”   见石终于说到了关键的地方,众人立刻打起了精神。   敖对石说,柳树里的里监门欺辱了他一个伙伴的妻子,他还听闻,那里监门经常勾搭里中寡妇,还会乘猎户不在家时,去与猎户之妻通奸……   在秦国,虽然打击男女不正当关系,但捕风捉影地说某男某女通奸是不行的,必须捉奸在床才算数,敖打算让石与他一同去捉奸,报复里监门。   石很信任敖,没有生疑,那天还按照敖的嘱咐,带上了自己的刀。   “我先去乡里庸耕者寄居的地方,带敖出来,因为若无士伍雇佣,庸耕者不得离开乡邑。”   “我与敖到柳树里时,正好是朝食时间,里中的男女都下田去了,吾等到了猎户家门外,我透过窗缝,那里监门果然在与猎户之妻通奸……”   “敖说此事他来做就行,叫我看着外面,说着便借我肩膀,一脚踹开了窗户,跳了进去,这时候我才发现,我挂在腰间的拍髀,已不知何时在敖手中了!”   提及此事时,石依旧有些不敢置信。   黑夫微微颔首,他对凶犯为二人,一人站在屋外,一人跃入杀人的推断,是完全正确的!   尉史安圃等不及了,立刻起身道:“昨天我便问过,那些庸耕者去了乡中某里帮忙收割稻谷,那个敖想必也在其中,我已让几个亭长带人过去缉捕,我也立刻赶过去!”说着,便急吼吼地出门了。   乐催促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诸君都知道了,敖根本不是捉奸的样子,他直接杀了里监门,又追上猎户之妻,将她捅死,而后就拿着里监门的剑,还有一袋铜钱出来了……对了,还有两个木兽夹。”   “还拿了兽夹?”   黑夫微微诧异,这一点他们之前是不知道的,猎户家里东西装的乱七八糟,尤其是兽夹,更是做了许多,恐怕少了几个,那猎户自己也不知道,所以也没上报,真是个糊涂的老实人,只是不知道,凶犯敖拿兽夹做什么?   乐继续追问道:“敖事后是否告诉你,他为何要杀里监门!”   石再度沉默了,似乎在犹豫,他曾经为了守护这个秘密,不惜一死。   黑夫立刻道:“石,你看好了,我左手摆着陶碗,碗内是水,待会还有稻饭。右手则是继续行刑的竹条,选哪样,看你。”   石有些怨恨地看着黑夫,他从昨天起就滴水未粘,又挨了一夜的鞭笞,此刻嘴唇龟裂,又渴又饿,精神也到了最虚弱的时刻。   在一番天人交战后,石似乎还是屈服了,他选择了水,在猛地喝了几口后,颓唐地说道:“当时我也很是不解,但未声张,等敖带我到了安全的地方后,向我下拜致歉,这才说出了真相。”   “原来他们这一众楚人,一共十人,本来是听闻秦国日子比楚国好,逃荒过来的,谁料却无立足之地,只能给人做庸保,每逢有工程劳役,官府也优先征召他们,先后有二人死于城旦。于是剩下的八人开始后悔来到秦国,想回楚国故乡去。当初是敖将他们带出来的,如今,他也想将众人一个不剩地带回去……”   乐拍案道:“原来是想做邦亡人!嘿,他以为我秦国与楚国一样,是想进就能进,想出就能出的么?二三子,立刻再派人去追上尉史,将此事告知他,就说那些庸耕者,一个不能放过!统统抓回来!”   邦亡,在户籍制度严明的秦国,就是叛逃的同义词,带头者会直接处死,其余黥为城旦!   石道:“敖也知道此事不容易,于是便与众人一起凑钱,贿赂了里监门,请里监门帮他们伪造验、传,好让他们谎称去做徭役,抵达边境附近,再从山泽树林里匿逃。”   “里监门得到的那两千多钱,就是这么来的!”乐连忙让人记录下来,又一个疑点被解开了。   黑夫这时候已经大体能猜到后面的剧情了:“但里监门却收了钱不办事,亦或是害怕了,就决定向官府告发他们?”   石道:“不错,敖也察觉到里监门的意图,于是就决定在他告发前,杀了他!”   黑夫有些奇怪地问道:“敖明明欺骗了你,让你介入了一起杀人案件,你却不怨恨他、告发他,昨日还妄图自刎,保住敖的秘密,这又是为何?”   石昂起头道:“敖当日与花豹搏杀,不惜落了一身伤,于我有救命之恩,我这条命是欠他的,他何时要用,何时拿去便是!何谈什么拖累不拖累的!”   “你不知道包庇杀人犯,是违背秦国律令?”   石大义凛然地说道:“小人卑贱,不懂律令,只懂做人的道理,那里监门不守诺,该死,与人通奸,也该死。我宁违律令,不可违丈夫恩仇信义!”   “又是这该死的轻侠之义。”   乐骂了一句,黑夫知道,秦吏最痛恨的,就是这些轻侠之人。   但犯法就是犯法了,石将为此付出代价,他作为从犯,事后又不举报,甚至有被捕后暴力抗法行为,当与杀人犯同罪,难逃一死!   “至于那敖,还有那些试图邦亡入楚的庸耕者,也很快也会被尉史抓回来,我可听说了,抓住一个邦亡人,赏七金呢!”   乐看向黑夫,笑道:“黑夫亭长,这次的赏金,我总算是有份了罢!”   乐这是在调侃前两个黑夫得赏的案子,他老是来迟一步。   谁料此时,石却又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二位上吏,汝等若是以为,这样就可以抓到敖等人,那就大错特错了!”   “你还有何隐瞒!”   “无他,只是当日敖杀了里监门后,立刻有了新的法子,并邀我一同与他离开秦国。我深感其恩义,虽然不愿意一同逃入楚国,却也愿助他一臂之力,眼看官吏在追查失刀者,就继续挂着刀鞘,里面插着那把剑,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汝等抓获,黑夫亭长安陆天狗、破家灭门之名,果然不虚!小人敬畏佩服,无话可说。”   对于这两个外号,黑夫是哭笑不得。   石继续冷笑着道:“但既然我已被逮捕,敖定已得知消息,昨天就带人走了!汝等现在去捉拿,已经晚了!”   “快说,敖要计划如何逃走!”乐顿时色变,举起竹棍就往石身上猛抽!   石这时候反倒死咬牙关,不管打的多狠,再不说了。   “难道说方才他的招供,是在故意为敖等人拖延时间不成?”黑夫恍然大悟,如此想来,这石昨夜意欲自杀时的刚烈,和今天的突然软弱招供,就说得通了,这是个聪明仗义的轻侠壮士,可惜了。   就在这时,门被推开了!满头大汗的尉史安圃皱着眉冲了进来。   “我半路遇到亭卒回报,说那些庸耕者并没有去雇佣他们的地方!有人说他们走到半道就不见了踪迹!”   “难道这群人打算徒步逃回楚国去?”   众人感到有些不可思议,安陆县虽然和楚国挨着,可不管是往南还是往东,都要走几十里路,沿途经过好几个亭舍。一旦秦国官府发出缉捕令,遣轻骑锐车追击,让各亭舍搜捕山林,那八个人绝无安然逃脱之理!   就在这时,又有人仓皇地跑来告知道:“诸君,大事不好了!乡里的厩苑方向,起火了!”   “乡中厩苑……”黑夫勃然色变,那不就是案发当日,他想去跑马的地方么?这么说来,一切都变得通透了。   “不好!他们想劫马逃走!” 第0100章 调虎离山   等黑夫等人赶到乡厩苑时,发现这里已经火光冲天,变成了一个炙热的火场。   身穿皂衣的厩典连冠都来不及戴,披散着头发,带领众人救火,以及制服那些身上着火,嘶鸣着四下乱跑的牛马……   尉史安圃和令吏乐看着眼前的场景,一时间怔住了,黑夫则看见一个拎着水桶的熟悉身影,便过去帮了一把。   “驹丈!你没事吧?”   驹正是在厩苑工作的小吏,不然也没办法养出那样的好马儿送给黑夫。   黑夫接过那水桶,浇到了被火焰包围的厩圈,发现这不过是杯水车薪,根本就无济于事。   这时候一阵风吹来,火势越发猛烈,黑夫连忙拉着驹往边上退,并问他到底怎么回事?   驹脸上满是火灰:“朝食之前,有几个人来到厩苑,自称是服役更卒,奉乡吏之命,来为厩苑维修圈栏。厩典要查验他们的验传,谁料却被那带头的瘦削男子亮出短刀制住,其余七人也一拥而上,将喂养牛马的圉人牧人按翻在地!”   “他们将吾等绑起在井边,牵了十来匹马出厩,然后就一把火,将厩圈点着了……好在有几个牧童躲在屋子里没出声,等那些贼人走后,就跑出来帮吾等解开绳索。”   黑夫越听,面色越沉重。   秦国的老祖宗毕竟是搞畜牧起家的,所以对牛马两种牲畜十分重视,专门在每个县都设置了“厩啬夫”来管理,相当于县交通运输局。每个乡也设置了厩苑,相当于国营牧场,由厩典管理,乡上官府使用的马匹,几乎都驯养在这里,需要调用还得写申请。   毫无疑问,那八个人,就是消失不见的庸耕者,他们对呆在秦国的日子不满意,蓄谋逃回楚国已久,今日终于发难了!   不过,敖带着那些人袭击并烧毁厩苑,只是为了劫马代步,方便逃走?   还有,那些楚国人,真的个个会骑马?从零基础花了个把月才学会骑马的黑夫可一点不相信,楚国逃民的素质会高到这种程度。   黑夫立刻问道:“驹丈,厩苑的损失如何,救出来多少牛马?”   驹道:“我们这厩苑不大,也就养了三十多匹乘舆马,二十多头耕牛。那领头的贼人把牛栏打开,马全拴起来,一场火下来,牛倒自己跑出来了,没被牵走的马却几乎全烧死了。没死的,也受惊烧伤,恐怕再也派不上用场……”   “果然如此!”   黑夫心里不由骂开了:“敖,真是好深的心机,你是故意将那些乘舆用的马匹烧了,好让乡上没有足够的马匹去追击吧!”   不过,他为什么要故意放过耕牛呢?怕秦国农民来年种不了地?而且,也没有杀死在场任何一个人。   杀里监门及其情妇时心狠手辣,却又在关键时刻突发善心;谋划缜密、好用计谋,却又在很多地方留下不必要的破绽。   矛盾,太矛盾了,黑夫越想越困惑,这个敖,真是不简单啊。   驹则心有余悸地看着火势越来越大的厩苑,还有那些在烈火中被烧得焦臭的牲畜尸体,感慨道:“厩典最爱马了,平日里屡屡嘱咐吾等,说律令有言,若驾驭不当,伤害了乘舆马,马皮破伤一寸,罚一盾;二寸,罚二盾;超过二寸,罚一甲。所以整个厩苑的人,对马儿打都不舍得打一下,如今一下就死了十多匹,真是……”   也就是说,因为这把火,安陆县就相当于损失了十万钱。   按照秦律的原则,驯养在厩苑中的乘舆马、耕牛丢失、因故死亡,首先要追究圉、牧的责任,厩典也要连带受罚。   如此大的死伤数,足够厩典丢了官职,削了爵位,赔钱赔得倾家荡产了,也难怪他如此绝望沮丧。   这时候,乡里的乡啬夫和游徼叔武也赶到了,本已瘫坐在地上,呆若木鸡的厩典立刻跳将起来,揪着叔武的衣襟大骂道:“叔武,平日里驻守在厩旁的五名乡亭卒呢!怎么只剩下一个老亭父,吾等脱困后击鼓求援,为何乡中却迟迟不发兵!你是聋了还是瞎了!啊!”   安陆县已经很多年没有过如此猖狂的贼人了,这锅叔武可不敢接,他连忙将厩典推开,辩解道:   “这几天县上让尉史、令吏,还有这位黑夫亭长来乡中办案,缉拿杀人凶犯,亭长亭卒都被他们征调去各个里寻访去了,哪还有剩下的?今日一早,尉史更是跟我要了最后十个人,派去乡东某里,说是要追捕几个有杀人嫌疑的庸耕者,我只是奉命行事,你要问罪,找他们去!”   尉史安圃没想到叔武竟然敢把锅推给自己,顿时大惊,连忙道:“游徼,协助吾等办案和保护乡邑、厩苑周全,这都是你的职责,你自己调度不当,休要怪到吾等头上!”   “然也!此事与吾等无关!”   破案小组的责任和利益是一致的,令吏乐也连忙附和,不过,既然是他们追剿的人犯又接连犯事,三人恐怕也难辞其咎。   眼看在场的秦吏中了敖的调虎离山之计后,竟开始相互推脱,争吵起来,黑夫便上前制止了他们。   “诸君,请听我一言!”   乡啬夫、游徼、厩典、尉史、令史,五个人都转过身,看着在场官职最微,爵位最低的小亭长。   “厩苑已毁,乘舆马匹尽死,这已经无可挽回,此事定会震惊县廷,按照秦律问责之制,就算诸君在此推脱个干净,到时候免不了受罚……”   黑夫此言有理,众人也明白,不管他们怎么推卸,依然有一个算一个,统统逃不了。   “无所作为,那便只能坐等惩处。为今之计,若想保住官职、爵位,就得想办法,将那些杀人盗马的群盗捉拿归案!”   “不错!”   令史乐眼前一亮:“黑夫亭长此言有理,超过五人以上为群盗,那些贼人,毫无疑问,已是群盗了!生擒或杀死群盗,赏赐加倍,吾等若能缉捕那八人,不但能将功赎过,或许还能得赏呢!”   那些佣耕者虽然是从楚国逃荒过来的,但既然已入秦国户籍,在法律上也被视为秦人。   被眼前事故震得哆嗦的众秦吏这才找到了一丝希望,纷纷放下个人恩怨,积极商议起来。   想追上骑马的人,自然还是得靠乘马,可如今官府公用的乘舆马都被烧死殆尽,那些拉重物的驽马劣马又不堪骑乘,只能打私马的主意。   被黑夫取名“赤胆”的红马被他骑来了,算一匹。而在场的秦吏,尉史安圃、游徼叔武也是骑马来的,乡啬夫更是把他拉车的两匹马贡献出来。   众人匆匆凑了五匹马,黑夫,安圃,叔武是武吏,自然是要去的,再加上乡亭亭长和一名亭卒,刚好五人。   然而,那个四十多岁,满头散发的厩典却硬是将亭卒拉了下来,自己一咕噜翻上马背,咬牙切齿地说道:   “想我当年也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熟悉马性,这才得到了这个职位,谁料数年辛劳,竟毁于一旦!如今虽然髀间生肉,却还能骑马驰骋,我定要同往,将那贼首擒获,一洗前耻!”   黑夫也没说什么,颔首道:“事不宜迟,追的越晚,捕获贼人的希望就越渺茫。下吏敢请乡啬夫继续在乡里征用私人马匹,让会骑马的亭卒支援吾等,令史可前往县中禀报此事,何如?”   虽然黑夫官职爵位最小,但隐约间,却仿佛是他在发号施令一般,众人点头赞同,连看他不顺眼的叔武都做闷葫芦不说话,看来这家伙终于学聪明了。   只有乐苦着脸说,黑夫把挨骂的差事交给他了,但还是朝众人拱手,祝他们早点擒贼归来。   “吾等的官职爵位,就全赖二三子了!拜托!”   厩苑的大火已经烧得差不多了,黑夫他们五人五骑在艳阳下跑动起来,沿着涂道往东而去……   ……   五个骑手里,居然是自称在郡上当过武骑士的厩典骑得最快,当然也可能是他报仇心切,简直如风驰电骋一般。   然后是游徼叔武和乡亭亭长,也稳扎稳打地骑在前头,黑夫与尉史安圃反倒落在了最后。   安圃一边夹着马腹加速,一边回头朝骑术最菜的黑夫喊道:“贼人既然抢了马匹代步,就只能走大道,不能钻林子。从乡邑往东,一共还有三个亭舍……”   黑夫张口欲答,烈风和灰土立刻钻了进来,他只能闭上嘴巴,在心里想道:“我料定那些楚人里,会骑马的顶多只有一半,或许是两人同骑一马,速度肯定不快,运气好的话,他们会在亭舍处被手持武器的亭卒拦下!”   不过这还真不好说,就看那几个亭舍是不是像湖阳亭一样敬业,每时每刻都让人看着路面动静,放哨的人也不能打瞌睡……   黑夫的猜想,很快就见了分晓,疾驰小半个时辰后,他们抵达了第一个亭舍。   果然,这里的亭卒只是说,半个时辰前,听到有马匹疾驰而过的声音,等跑出来,只看到远去的烟尘……   安圃和厩典将这个亭的人大骂一通,黑夫则蹲在地上,看着密集的马蹄印若有所思。   安陆县往东,是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地势越来越高,人烟里聚越来越少,涂道两侧是越来越茂密的树林。贼人除非弃马,否则不可能离开路面。   只要他们还在路面上,就有机会追上!   “接着追!”   五人继续上马驰骋,第二个亭舍距离较远,足足骑了半个多时辰,才抵达了这处位于两个土丘之间的亭障。   这是个军事性质较强的大亭,五六个亭卒手持武器,正围着几具马尸,还有一具人尸,焦急地向路面眺望,见黑夫他们疾驰而来,两张弓箭,一架弩机立刻瞄准了他们!   “尉史、游徼追贼至此!”   厩典大声喊了起来,勒住马后,立刻去查看那几具马尸,眼看两匹喂养得膘肥体健的马都是身中了几箭,横尸路心,另一匹则是腿部中箭,痛苦地卧在一边。   厩典心疼地抚摸着那唯一生还的马儿,破口大骂:“汝等好大的胆子,竟敢杀我养的马!”   亭卒讷讷,当地亭长认出了游徼叔武,连忙拱手道:“敢言于上吏,两刻前,有两名贼人骑着马,手里挥着竹鞭,驱赶着七八匹马闯了过来,吾等阻拦不及,只赶得上乱箭射去……”   尉史安圃也下了马,闻言大惊,拉着那亭长追问道:“你再说一遍,有几个人?”   “两个人,这便是其中之一,被乱箭射了下来,还有一人骑术精湛,在马腹侧面躲了过去。”   那尸体身材和黑夫差不多高,不太像石口中身高才七尺的“敖”。   “明明有八人,可只有两人乘马至此,这又是怎么回事?其他人哪去了?”游徼叔武也和乡亭亭长面面相觑。   只有黑夫立刻反应了过来,骂道:“吾等又中计了!” 第0101章 非寻常之辈   “若我所料没错的话,那些邦亡贼人明显是两拨,分批潜逃,吾等追赶的,只是会骑马的两人。”   第二处亭舍外,听黑夫如此分析,尉史安圃皱眉道:“那剩下六人在哪?”   “其余六人,想必是藏匿在路旁山林里。”   厩典有些气愤:“既然只有两人会骑乘,为何要牵走我十多匹马!”   黑夫道:“这就是那贼首敖的狡猾之处了,他先烧了厩苑,引起乡吏震惊,引大队人马去追。要知道除了我们五人五骑外,各亭的亭卒也在闻讯后,步行朝这边赶过来。如此一来,整个乡的西面武备空虚,那六个人或许就能乘夜色往西走,遁入云梦泽!那才是步行离开秦境,最可能成功的捷径!”   他瞧了瞧天色,现在已经快到舂时了,再过一两个时辰,太阳就会落山,到那时,便是那六个人乘夜潜逃的时机。   那么问题又来了,作为一切的主谋者“敖”,会在哪个方向?   黑夫心道:“知道用荆券迷惑令史查案,利用时间差突袭厩苑夺马,再以此引诱吾等追赶……这几个计策一环扣一环,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敖的身份越发成迷了。我才不相信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楚国逃民,一个甘愿做庸耕者的人,过去一年多不显山不露水,或许就是为了今日,居然把全乡的秦吏都戏耍得团团转!”   “这样的胆大狂徒,以身为饵这种事情,他一定干得出来!”   但这只是猜想,黑夫对众人则只能说,敖指挥了这起邦亡盗马事件,是个狡猾又胆大的恶徒,那个骑马冲过去的人,八成就是他!   黑夫向安圃拱手道:“尉史,请你立刻带一人返回,让乡中众亭卒不要全部过来,在前往云梦泽的各处路口布下岗哨,严防有人夜里潜逃!”   安圃点了点头,便带着乡亭亭长骑马往回走了,敖作为主犯固然要逮住,但另外六人,也不能放任他们逃跑。   黑夫则和叔武、厩典三人继续沿路追赶,厩典一马当先,但拐过一个小丘后,黑夫却发现他在前方停了下来。   “厩典,出了何事?”   “马蹄在这分开了,群马蹄印杂乱,沿着大道继续往前,却有一匹马单独离开,往这条小路奔去。”   叔武犹豫地问道:“会不会是那贼首单独放走了一匹马?”   “不太可能,二位请看,这马蹄印很重,上面肯定坐了个人!而大路的马蹄印虽然多,却都较轻,分明是无人骑乘!”   厩典是养马的行家,自然能判断出来,但为了以防万一,叔武还是单独一人沿着大路追赶。前面两里开外,就是安陆县最东边的一处亭舍,叔武说若他没有找到贼人,就顺便过去要点人手,把失散的群马追回来。   黑夫和厩典纵马上了小路,大路虽然是泥泞的黄土路面,可好歹能容纳两辆马车并行。拐出岔道后,他们只能沿着荒芜的田野间,一条勉强能辨认出车辙印的小路前进。它比田埂略宽,只能容许一匹马跑动,因为不常走人,小径上长满了密密麻麻的野草,淡黄色的小花已经开败,褐色的秋后蚱蜢在地上爬来爬去……   虽然路不太好走,但厩典却仗着骑术高超,依然骑的很急,一旦有了什么发现,就立刻下来查探一番。   却见他兴奋地捏着一泡温热的马粪,一点都不嫌脏,对远处黑夫大喊道:“黑夫亭长,吾等追上了!这马粪滚烫,只在片刻之前!”   说着,厩典也不等黑夫,再度上马,加速向前奔去。   黑夫将褡裢里的木筹扔在路心,作为给后面援兵引路的标志,心里有些庆幸,还好让厩典跟着来了,他虽然会点足迹学皮毛,可只会看人的,对马的蹄印显露的信息,就完全一窍不通了……   但黑夫依然有点担心,以敖的狡猾多谋,会不会还留着什么后手呢?   “石招供时说,敖离开猎户家时,除了剑和钱外,还顺走了几个木兽夹……”   想到这里,黑夫连忙朝前面大声呼道:“厩典,小心!”   但已经晚了,他话音刚末,忽然,在荒草没过马蹄的小路上,厩典骑乘的灰马一下子就马失前蹄,绊倒了!   灰马发出了一声嘶鸣,前足乱摆,后腿跪倒,将厩典掀出马背,重重砸在地上!   黑夫连忙过去一看,原来那马的后腿,果然踩到了一个木兽夹!木钉深深嵌入马皮,鲜血淋漓。   而厩典,也捧着自己的腿呼痛不止,他被甩出来时,将腿摔伤了。   “厩典,没事罢?”黑夫连忙将他扶了起来,试了试后,发现厩典的脚踝已经扭伤,一碰到地面就刺痛不已。   “黑夫亭长,休要管我,速去追赶贼首,他肯定就在前面!”   厩典愤怒地说道:“区区小贼,非但三番两次辱老夫,竟还将全乡官吏兵卒当成猴子般戏耍,若不将他擒拿归案,吾等羞为秦吏!”   “诺,黑夫愿为厩典代劳!”   黑夫也知道孰轻孰重,安置好厩典后,继续上马疾追!   这一次,每逢看不到路面情况的地方,他都小心地绕开。   但纵使没有兽夹作遂,小路依然不好走,地面松软,布满裂缝,到处是半掩埋的树根和隐藏的石块,到了后面,连积满了水的车辙印都消失不见了。   这是安陆县边界的尽头,再往前,就是秦、楚两国都管不着的山区,在那里,没有编户齐民,只有一些不知从何时起,就生活在这的蛮夷野民。   黑夫发现,自己正在起伏的丘陵中穿梭,越过倒下的树木和纠缠的荆棘,深入狭窄山沟的底部,沉重的树枝夹着潮湿的树叶,一次又一次抽打着他的脸。   他甚至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甚至开始怀疑,贼人到底还在不在前方?   终于,在骑马冲过一片灌木后,他瞧见,在前方陡峭的山下,有一匹黑色的马儿,正留在原地,静静地咀嚼着草……   马背上,空无一人。   但黑夫一抬头,却看见,在上山的樵夫小道上,在密密麻麻的树丛间,有一个穿着粗麻布衣的瘦削男子,背着张弓,正在奋力向上攀爬!   黑夫立刻下马,取了挂在马侧的手弩,装矢上弦一气呵成,抬手瞄准爬到一半的贼人,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悬刀!   只可惜,他的射术远没有剑术好,弩矢偏了些,射到了那人左侧的一棵树上,震得树枝摇晃,松果掉落,也惊动了那人。   他回过头来,黑夫发现此人扎着椎髻,嘴里叼着一把短刀,面容黝黑,颔下留着短须,看到黑夫追到此地,目光里闪过一丝诧异。   将近十天的追查,日以继夜的猜测推理,今天,黑夫终于看到这个在他脑中构想过无数遍的凶犯了!   “敖!”黑夫再度端起上弦的弩机,对准了他的脊背,一边往前快步靠近,一边大喊凶犯的名。   “还不束手就擒?”   敖却浑然不惧,他咬着短刀,对黑夫笑了一下,随即,便手脚并用,加速向山上爬去! 第0102章 谍影   安陆县城往东近百里处,已经离开了江汉平原的范围,进入大别山和铜柏山的余脉。在这片地势不算高的崎岖丘陵间,散落着无数榆树、松木和桦树,它们静静矗立,如同沉默的哨兵,树皮好似古旧粗糙的铠甲,爬满了铜锈般的青绿苔藓。   灌木和花草在地面杂乱地生长着,一些不知名的小花四处生长,散发淡淡幽香,吸引了成群昆虫,小松鼠蹲在树枝上,抱着饱满的松子啃个不停,洒落夕阳余晖的空中,还时不时响起一声清脆鸟鸣……   一切都是如此祥和、静怡,直到一个瘦削的男子出现!   他从一棵倾倒的巨大枯树后一跃而出,重重踩在落叶和枝干上,发出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安宁!   鸟儿惊飞,昆虫四散,连小松鼠都扔了松果,缩回了树洞。   瘦削男子飞奔而过后,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就在松鼠试探着要探出头来时,却又有一人狂奔而至!   那是一位端着弩机的赤帻亭长,正是黑夫!   没有近身的厮杀,更没有任何对话,黑夫弃马上山后,与敖在这片树林里一路追逐,进行一场猎与逃的游戏。   他目光死死盯着前方,敖的身影就在他前面二三十步外,有时候消失不见,有时候又突然出现,时隐时无。这人很会逃跑,不停躲到树干之后,让黑夫手里的弩机从来都射不中他。   黑夫最初还担心敖的反击,不过虽然他背着一张蔽弓,却似乎没有带箭……   他们上了一个缓坡,又从另一侧下去,黑夫双腿随着地形减速、加速。地上满是树根和石块,布履太薄,脚板底被膈得生疼,他听说一些南郡本地的濮越之民可以赤脚在山里行走,如履平地,是怎么做到的?   前方的树林越来越密,障碍物越来越多,黑夫只能任凭树枝抽打脸颊,一根枝条勾住赤帻,将其留在了上面,像一面显眼的旗帜,黑夫也顾不上去拿。   二人的追逃持续了将近一刻时间,就在黑夫不小心被一只惊跑的麋鹿所阻,停顿了片刻,以为自己再次丢失了敖的踪迹时,在拐了个弯后,他突然发现了,正拽着倒生根想往一株大榕树上爬的敖……   他难道想隐藏在榕树上,让黑夫傻乎乎地继续往前跑么?可惜动作慢了点。   黑夫大喜,立刻拔剑逼上前去——在追逐的过程中,他已经射光了弩矢……   榕树生长在这个土丘的顶端,后面就是深沟,掉下去起码要断条腿,敖似乎也发现自己无路可退,只得掉过头,取下衔在口中的短刀,横在胸前,冷静地看着黑夫的一举一动。   没有任何试探性的话语,双方都知道自己面对的是怎样的对手,决不能分神。   几个呼吸后,黑夫首先挥剑上前,与敖的刀碰在了一起!   铮!   金铁之声惊走了更多的小动物,也让黑夫发现,敖的力气并不大,但身法极其灵活。他的刀短,在近身搏击中不占优势,所以与黑夫交手不寻求主动攻击,而是在不断闪躲、后退。   黑夫发挥了二尺剑的长度优势,左挥右刺,封死了敖任何逃跑的可能,一路逼着他榕树下败退……   敖看似不敌,很快就靠到了榕树上,气喘吁吁,黑夫立刻举剑猛地刺去!   不曾想,千钧一发之际,敖却一刀挡开了黑夫的剑,身子猛地朝侧边倒去,手拽住了一根不起眼的榕树藤根!就是猛地一拉!   黑夫只觉得自己腿上被什么东西死死勒住,随即一股大力传来,拉着他仰头摔倒在地!   就在黑夫被摔得发懵的当口,敖继续拉着那根坚韧的藤根,别看他人不高大,力气却不小,黑夫竟就这么套着脚,整个人倒吊了起来!挂在了榕树枝上!   ……   “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捉了眼!”   此刻此刻,黑夫能想到贴切形容自己处境的,就是这句话了。   他如今离地二尺,头下脚上,右脚脚踝处,拴着一个榕树气根结成的绳套,此刻却勒成了一个死结。   这样的小陷阱,对于熟悉山林的人来说,不需要片刻时间就能布下。黑夫恍然大悟,原来敖选了这个地方交手,是为了骗自己入套?   黑夫扭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剑掉在一旁,手够不到的地方。不过别慌,他还有一把刀削,插在绑腿的足縢上,那是黑夫脱身的最后希望……   “黑夫亭长,别乱动。”   但敖也在小心翼翼地朝黑夫靠近,那张弊弓已经拉开,搭上了一支黑夫射向他的弩箭,那是敖从地上捡来的。   黑夫只好暂时放弃了摸刀的举动,摊开双手,看着敖道:“你要杀了我?”   敖面容瘦削,颔下有一撮小胡须,年纪大概二十岁上下,黑夫事先也没料到,他居然这么年轻。   他谨慎地保持着五步距离:“不瞒亭长,若是不杀,我害怕你脱身后,还会继续追捕我,到时候,我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黑夫也不想求饶,叹气道:“那便动手吧。”   他也没想到,自己的穿越生涯竟会结束得这么快,做警察,果然是高风险职业啊。刚才自己应该怂一波的,这人跑了就跑了,大不了受点罚,何必追那么紧呢?   敖却又笑了笑:“但黑夫亭长的名声,连我都要敬佩几分,若杀了,世间将少一壮士,岂不可惜?”   “所以不瞒亭长,杀或不杀,我还在犹豫。”   “你这人倒是奇怪。”   黑夫看着敖:“不管你杀与不杀,可否先回答我三个问题?”   敖似乎很清楚黑夫的打算,却仍颔首道:“但问无妨。”   “首先,你是何人?”   “我只是一个从楚国逃来的小士人,一个在秦国谋生路的庸耕者。”   “哈哈哈,敖,都到这时候,就别装了。”   黑夫觉得好笑:“我听说过一句话,有才者处于世间,譬若铁锥之处囊中,其锐立见!以你的本事,怎可能会沦为逃民?怎可能入秦一年多时间,都默默无闻?”   诚然,像韩信那种只能用来宰割天下的“屠龙刀”,是有可能在日常生活中落魄的。   但敖不一样,此人谋略、武艺、应变都极快,要是一般人有这样的才华,不管在楚国秦国,都能混得不错。敖必然是有什么特别的原因,才把自己隐藏在庸耕者中,不惹他人注意,直到必要的时候,才显露出来,闹腾得全县震惊。   “你从杀人案开始,精心策划,每一步都能走在官府前头,所用计谋隐隐有兵法在其中,竟将半个安陆县的秦吏牵着鼻子走。最后还不惜以身为饵,诱惑吾等来追逐你,这样的大智大勇之人,怎可能是一个衣食无着的庸耕者?”   黑夫死死盯着这个自己来到这时代以来,见识过的最棘手的对手道:   “若我没猜错的话,敖。你八成是一个受过训练,身负使命的楚谍吧!”   ……   敖手里的弓弦猛地拉紧,随即又放松。   他赞叹起来:“亭长不愧是上任后就屡破大案的干吏,不但步步逼近,追查到了我,还能猜出我的身份,真是佩服!不错,我正是奉命潜入安陆县的楚谍,隐藏身份一年有余,如今要打探的事已经查明,自然要回国复命!”   “果然是这样!”   黑夫感觉血液在朝自己头上倒灌,拳头捏得紧紧的。   “第二个问题,以你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现在,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他们又是何人?也是楚国细作?”   提及此事,敖的面色有一丝暗淡:“亭长却是猜错了,他们,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来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平等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   这便是整个案子的起因了。   “也是我处理不够缜密,没料到黑夫亭长会参与查案,事情败露后,不但连累了众人,还连累了信赖我的石君。我自知救不了石君,只能凭一己之力,让同行的楚人多些逃走的机会,也能让心里少些愧疚。有个会骑马的非要随我来,不幸身死,只望其余六人,能顺利抵达云梦泽。”   这下子,黑夫就更是不解了:“敖,你真是个怪人,杀里监门和猎户之妻时心狠手辣,可火烧厩苑时,却又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又显得心慈手软……”   “再者,你身为楚谍,本该优先完成使命,其他都可不顾,却为救楚国逃民一起离开,屡屡犯险。要我说,你真是个处处画蛇添足的楚谍,让人困惑。”   “亭长还知道楚国画蛇添足的典故。”   被黑夫说中了自己的弱点,敖却有些骄傲:“楚士行事,一贯如此,有所为,有所不为。”   “黑夫亭长,这一点,你应当可以理解。我听人说,你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这不也是心慈手软么?看来,你也是个画蛇添足之人啊!”   黑夫一愣,自嘲道:“也对,我也做过不少自相矛盾之事。”   这时候,敖像是想通了什么,表情放松下来:“黑夫亭长,我想清楚了,还是不杀你罢。一来,我的母族是东迁的若敖氏后人,你抓住了盗斗辛墓的盗墓贼,若敖氏欠你的人情,我替他们还。再者,这世上真正的士本就不多,再少了你,岂不更加无趣?其三,我虽是楚谍,与你各居其国,各为其主,但杀你,却不在我的使命里。”   “还跟若敖氏沾亲带故?”黑夫不曾想,居然还有这样一层关系,嘴上却硬着:“你不为被捉住的石报仇?”   “亭长只是履行秦吏职责,是我对不住石君,连累了他,要报仇,也当是我自刎谢罪。”敖倒是分得很清楚。   黑夫大笑:“那我还真得多谢你不杀之恩了,只不过啊,敖,你又做了一件画蛇添足之事,真不是个合格的楚谍……”   “亭长申斥得对,做间谍,我不合格。”   故意和敖说些有用没用的,黑夫也没闲着,他一直在调整自己的身体,让身体侧向敖的眼睛,让他看不见自己另一只手的动作,抓住敖松懈的机会,悄悄朝足縢上的刀削摸去……   因为,他从不把性命寄托在敌人的怜悯上!   两寸,一寸,指尖触到了刀柄铁环,摸到了!   黑夫心中一喜,然而,就在他终于握住刀柄,缓缓拔出时,弓弦突然响了!   “嘣!”   刚才还笑嘻嘻说着不杀黑夫理由一二三的敖,射出了箭,毫不犹豫。   “不好!”   黑夫瞳孔因为恐惧猛然收缩,随即,他左腿小腿处传来一阵剧痛!   敖的射术可比黑夫强多了,一支箭,硬生生地钻进了腿肉里!   黑夫吃痛,手里的刀削又掉了,落在了叶子堆里,他挣扎起来,大骂道:“敖,楚士欲食言乎?”   敖手里也没箭了,收弓笑道:“黑夫亭长,我不打算食言,只是废你一条腿,你如今受了伤,下来后好好捂着伤口止血吧,别继续追赶我了。”   他抬头看了看西沉的日头:“我也知道你的打算,故意拖延时间,好让你的同伴抵达。这可不是闲谈的好地方,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就此别过,告辞了!”   说着,敖便缓缓向后退去,到了十余步外,才掉头跑了起来。   “喂!”   黑夫也不管腿上在流血了,他朝敖大喊道:“你真的叫敖?报上真名来,日后战场上见了,我可不想叫错!”   “没错,敖,只是我的化名。”   他头也不回,身形灵活,在夕阳映照的树丛间狂奔呼啸起来。   “亭长可记牢了,今日留你一命者,楚人钟离眛是也!” 第0103章 杀意   双手伸到满地榕叶中,摸索片刻后,黑夫终于艰难找到了刀削。   握紧了它,努力弯起身子,慢慢割断了脚上的藤根,整个人重重摔到地上!   他起身后,第一时间检查了自己的伤口,却见那根弩箭射穿了皮制的足縢,嵌入小腿肉两寸内,但并没有穿透过去。或许是因为钟离眛捡了弩矢搭在弓上,弩矢较短,无法开满弓的缘故吧,离弦的速度不算快。   万幸的是,它没有伤到骨头,这还算“皮肉伤”,不然可有黑夫受的,这条腿直接会废掉也说不定。   但也不能大意,这年头可没有后世的药物,伤口感染致死的几率还是很大的。   在撕扯身上的布条,准备拔箭包扎的时候,黑夫又想起那个楚谍离开时报上的真实姓名了。   “钟离眛,他居然是钟离眛……”   若不是同名同氏巧合的话,钟离眛,应就是二十年后,项羽麾下最重要的大将,号称“骨鲠之臣”,只排在亚父范增之后。   “我初次和历史名人接触,竟是以这种方式。”   黑夫有些哭笑不得,根本就没有偶然相遇,惺惺相惜,王八之气收服。他是秦吏,对方是楚谍,一场你死我活的追逐,最后还被阴了一手,惨遭吊打,若非钟离眛这个怪人画蛇添足地放过了他,此刻,黑夫已是一具死尸了。   这算什么事啊!?   但听说那人是钟离眛后,黑夫也不为这次莽撞追赶带来的失败感到奇怪了。   钟离眛善于用兵,楚汉相争时,汉王刘邦好几次被钟离眛击败,事后还对此人念念不忘,必杀之而后快。今日一见,虽然对方还是个小小楚谍,但行事用计,已经有点兵法的门道在里面了,果然是个极其难缠的人物。   黑夫不由暗叹道:“我还是太过得意忘形了,做亭长后,顺风顺水地办了几个案子,就有点飘飘然,竟小看了这世上的人物。却没料到,就在安陆小县内,却还卧着一头来自荆楚的狼,一亮獠牙,我便落了下风。”   受过专门训练的间谍,和一般的匪盗,果然大不相同。   失败不可怕,怕的是失败而不吸取教训,这次的事,对黑夫而言,犹如当头棒喝,把他猛地喊醒过来!   “我的初衷,是在这个大时代活命,慢慢往上爬,寻找机会,做有价值的事。而不是真的要做一个兢兢业业、忙碌琐事,追捕盗贼奋不顾身的秦国亭长!”   “我当谨记此事,以为教训,日后要圆滑一些,不可再以身涉险。”   “我是后世来人,我的性命,比刘邦项羽,甚至比始皇帝还金贵!”   话虽如此,但黑夫心里依然有些不服,那种被人倒吊饶命的屈辱感,更是充斥心头。但此刻钟离眛早已远遁,黑夫又受了伤,他的情绪,无从发泄。   就在这时,前方突然传来脚步踩踏枝叶的声音,黑夫连忙抓紧刀削,抬头一看,却是老熟人,游徼叔武……   ……   “黑夫亭长,总算找到你了。”叔武老远就喊了起来。   “原来是游徼,你不是去追跑散的马群去了么?”黑夫却有些谨慎,他与此人一向不和。   叔武走到黑夫面前道:“凶犯狡猾,我生怕厩典和黑夫亭长不是其对手,去到第三个亭舍告知当地亭长后,就立刻骑马追来了。果然,厩典中了陷阱,他为我指了路,我便一路觅着亭长留下的记号过来,进了林子后,还发现了这个。”   他手里的东西,正是黑夫被枝叶挂掉的赤帻。   “黑夫惭愧,中了凶犯陷阱。”黑夫有些尴尬,自己最狼狈的一幕,居然被老对头看到了。   “凶犯狡猾,跑了也是常事,亭长勿要自责。”   叔武笑呵呵地将赤帻递给黑夫,却在黑夫接过的那一瞬间,突然将手里的剑,横到了黑夫的脖颈上!   “黑夫,将你手里的刀削放下。”   “游徼,你这是何意?”黑夫看着那剑,暗叹一口气,心道今天莫非是水逆?但还是扔了刀削。   叔武一脚将刀削远远踢开,此刻黑夫手无寸刃,他便不再假装,大笑道:“那凶犯,不对,应该叫楚谍,其实是你故意放走的吧!”   黑夫冷冷看着叔武:“游徼在乱说什么?”   叔武板起脸来:“黑夫亭长不必装了,我半刻前就到了此处,正好听到你与那贼人的最后几句对话。他明明可以杀了你,却偏不杀,走时还自报真名,约着下次见面时间。你若未与其串通,何必如此!也难怪那楚谍处处牵着吾等鼻子走,原来是有黑夫亭长协助啊!”   “我不懂游徼的话。”   黑夫摇了摇头:“我奋力擒贼,误中陷阱,虽然失职,却问心无愧。游徼大可带着我回县城去,你我二人公堂对薄!若是所告不实,游徼自己可是要受诬告反坐的!反倒是游徼自己,明明到了跟前,却不施以援手,坐视凶犯离开,百步之内见死不救是一罪,身为游徼放贼人离去是一罪。要说与楚谍暗中勾结的人,你的嫌疑似乎更大些!”   “你!”   叔武面色一阵青一阵白,他一心想要跟黑夫抢功,所以才来的这么快,可到了跟前,眼看县里著名的勇士黑夫都被贼人倒吊起来了,叔武立刻就怂了,哪里还敢露面?   他是知道自己本事的,所以在凶犯走后,才敢小心翼翼地走出来,见黑夫如此狼狈,不免又得意起来,心生邪念,想用他听到的只言片语,泼黑夫一身脏水。   谁料,黑夫竟一点都不怕,叔武未能看到他惊慌失措的模样,不由大为气恼。   这些时日以来,县右尉中对黑夫日渐倚重,对自己却常常训斥,甚至说要撤了他游徼之职,让黑夫取而代之……   嫉妒在叔武心中生根发芽,如今已经长成了参天巨木,盖过眼前的大榕树!   诚如黑夫所说,无凭无据告他通谍,坐实罪名的可能性不高,说不定自己还会被诬告反坐。   可若是,在这无人的山里,将受伤的黑夫杀了,再说成是贼人干的呢!   “杀了他!便无人再与你相争!”   这个念头一出现,叔武便再也无法止住了。他心虚地四下张望起来,左右无人,那些亭卒,恐怕再过一刻才能赶到,瘸腿的厩典就更不用说了。   黑夫见叔武眼珠打转,知道他起了杀意,心中暗道不妙!   “对了,杀人,可不能用我的剑,那会被令史查出来。”   叔武的眼睛落在数尺之外,黑夫自己的剑上。   “别动!”叔武继续用剑指着黑夫,面露凶相,他自己的另一只手,则过去够黑夫的剑……   “用黑夫的剑杀了他,就说是被贼人夺剑所刺,我赶到时,只剩下一具死尸,这样绝不会有人怀疑……”   正想着时,叔武却忽然听到背后有响动!   他也顾不上其他了,连忙回头挥剑猛刺,黑夫却早已跳将起来,闪开叔武的剑,同时双手握着什么,猛地刺中了叔武!   那根方才还插在黑夫小腿上的弩箭,全根没入了叔武的眼窝中!   “叔武。”   叔武满脸是血,痛呼着后退,黑夫则在一旁面露狞笑:“你以为,人人都是钟离眛么!”   ……   一刻后,当厩典一瘸一拐地带着三名亭卒赶到时,已经在水潭边洗干净叔武血迹的黑夫,正拄着剑艰难往外走来,同样是一瘸一拐……   “黑夫亭长!”   厩典大喜,连忙让亭卒去扶黑夫,急切地问道:“你没事罢,贼人呢?游徼呢?”   “都怪我。”   黑夫面色戚戚,抬起头,遗憾地说道:“我方才一时大意,中了贼人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不得脱身。而叔武为了救我,也被那贼人用弩箭射杀了!” 第0104章 谎言   次日清晨,从县城闻讯赶来的令吏怒,站在案发地点处,皱眉不语。   这株榕树生在一座小丘顶上,丘下是陡峭的断崖,高十余丈,下面是湍急的溪流,溪水边满是长满青苔的石头,游徼叔武的尸体正趴在上面,半边脑袋摔得血肉模糊……   黑夫亭长说,他中了贼人奸计,踩了陷阱,被倒吊在榕树上面不得脱身,而叔武赶来后,也被贼人捡起一枚弩矢,开弓射中了眼窝,叔武吃痛,乱走之下,不慎落下山崖。   “都摔成这样了,如何记录原本的伤口情形?”   怒摇着头,让人帮忙,好不容易才从叔武摔烂的脑袋里,找出了那枚致死的弩矢,的确深深嵌入眼窝中,但最初的模样,早就无法还原了。   这时候,一名小吏也匆匆走过来禀报道:“令史,那支射伤黑夫亭长的箭,在水潭边找到了。”   同样的弩箭,尾部被折断,因为是从伤口里拔出,上面的菱形状矢头还沾着肉屑和血迹,黑夫说他在水潭边处理好伤口后,就扔在一边,果然找到了。   怒仔细检查无误后,点了点头,让众人将这些物证都收好,准备将叔武的尸体抬回县城再检验一遍,虽然还有些小的疑点,但总体情况,跟黑夫所述基本一致。   只是怒依然感觉有一丝不妥。   “这贼人能在游徼、亭长追捕下逃走,还反击让他们一死一伤,未免太厉害了罢?”   他只管破案,却未曾想到,抓捕贼人时,出了这么多岔子,这下,安陆县的官吏们,可有好果子吃了……   但直到离开前,他们都未发觉真相,这现场,已是对秦国令史工作十分了解的黑夫,精细布置过的!   ……   “事情就是这样。”   数日后,黑夫再度被传唤,当着狱掾、令史等诸多同僚的面,平静地将事情经过又讲述了一遍。   “亭长可以走了。”   喜点了点头,黑夫将事件经过说的很细节,与现场勘查的结果完全一致,在怒表示尸体头部摔得太烂,他也无能为力的情况下,官府没发觉更多的疑点。   “唯,罪吏告辞。”   黑夫一瘸一拐地拱手,走出县狱,他的手下东门豹、季婴等人早已等候在此,见状连忙过来搀扶。   虽然失手一次,但黑夫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仍然没变。   外面阳光耀眼,也很温暖,恍惚间,黑夫又感觉到了近一年前,初次走出这里时的那种解脱感,此时此刻,他的手里,已经满身粘稠的汗……   他说谎,掩盖自己杀人的真相,实在是逼不得已。   黑夫听说过这样一件事,在隔壁的竟陵县,也有一位亭长,在追击贼人的过程中,却失手射死了前面的求盗,事后他如实招供。但因为当时除了早就跑掉的贼人外,无人为亭长作证,最后那亭长依然被判了个杀人罪,为求盗抵命……   其实还有一件事,发生在不久后的未来,夏侯婴是沛人,在县里做掌管车马的小吏,与亭长刘邦是莫逆之交。每当他驾车送完使者或客人返回的时候,经过刘邦任职的亭舍,都要停下车,去找刘邦谈天说地,而且一聊就是大半天。   二人还时常比试武艺,然而有一次,在没有人见证的情况下,二人比武时,刘邦失手击伤了夏侯婴。   这件两个好朋友一笑而过的小事,却被有心人告发到官府,说刘邦与夏侯婴私斗,贼伤人!   身为亭长,知法犯法,伤了人要从严判刑,刘邦虽向县里申诉说,自己没有故意伤人,夏侯婴也提供了同样的证词。但因为告发者一口咬定,让县里怀疑二人串供,有所隐瞒,结果夏侯婴被拷掠了许久,受笞刑数百……   最终,这件案子因为夏侯婴死咬牙关,绝不翻供,证明了刘邦的清白,那告发者落了个诬告反坐,但若夏侯婴撑不住刑罚,提供了不利于刘邦的证词呢?   那恐怕就不会有汉高祖斩白蛇起义了,刘邦自己就会作为刑徒,在骊山渡过余生。   这两件事,和黑夫的处境有相似之处,那就是没有第三者在场,所以,他除了将锅推给跑掉的钟离昧外,还能怎么说?伸出双手,对所有人坦然地说:“是我杀了游徼,因为他要杀我?”   谁目睹了这一切?谁能为他作证?   只靠黑夫一个人自说自话,谁相信?   一向看重证据的秦吏,会轻信他?   难道要指着老天为证?   黑夫没有这种信心,也不想再将自己的性命再寄托在他人手里。   “除了说谎自救,我别无他法。”   这便是黑夫不惜精心布置现场,也得将自己撇干净的原因。   因为实话实说,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游徼的家族在乡里算不上顶尖,却也有不少兄弟在做小吏,到时候等待他是,可能就是无穷无尽的追告,和严刑拷掠了,黑夫可不想最后落得一个“贼杀人”,那他的秦吏生涯,可算彻底完了,除了亡命造反,别无他法。   ……   整个七月下旬,黑夫一直在家中养伤,湖阳亭的事务则交给求盗东门豹代为处理。   而在县城,这件事的风波仍未平息,此次抓捕影响很大,最后却让主犯逃脱,相关的官吏都少不了要受牵连。   黑夫在家养伤的时候,县城中,几名县中长吏,的确在进行剧烈的争议。   与黑夫有怨的县左尉,力主以渎职的名义,罢免黑夫的亭长之职!   县右尉则认为,黑夫只是最后走失了主犯,但若没有他在查案中多次建议,可能连从犯石,还有那些个楚国邦亡人都抓不住——因为被发觉得太早,钟离眛的计策还是落空了,那些乘着夜色,朝云梦泽出逃的楚国邦亡人,最后除了一人没找到踪迹外,其余五人,全被抓了回来。   狱掾喜也提供了法律咨询:“黑夫亭长未能抓获贼人,赀甲三件,如此而已。”   “太轻了!”左尉一个劲摇头,依然力主严惩。   众吏争议之时,郡上却突然派传人发来了一份文书。   诸吏一时间面面相觑,消息已经送达郡城了?这次怎么回复的这么快!   怀着一颗忐忑之心,拆封文书后,县丞脸上的表情却有些精彩。   “县丞,里面说了什么?”   从县令到两名县尉,都眼巴巴地盯着那份木牍,里面的内容,事关他们的前程。   “并非是郡府对吾等的惩处。”县丞有些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了,只好让众人一起看。   原来是先前黑夫献上的“足迹学”,被县丞报上去为其请功,得到了郡丞的认可,认为这法子可以在郡中推广,故对黑夫加以褒奖……   “可升爵一级,为簪袅?”   “有过不罚反赏,岂有这种道理!”县左尉气得七窍生烟,扬言要亲自写信去郡里申诉事实。   “黑夫未能擒获贼人,按律当罚甲,但先前的功绩却不可掩盖。”   喜朝县左尉拱手道:“若左尉坚持己见,那我也只好一同向郡城陈述实情,力主赏罚同时进行了。”   ……   此时此刻的黑夫,并未知晓县中长吏们因为他,再度吵得不可开交,他的箭伤没有伤及骨头,在家养了半个多月后,日渐痊愈,只是情绪不高。   大哥衷以为,自家仲弟还在为失手放跑贼人一事闷闷不乐,便主动带他去地里,指着地里割好后收成一捆一捆金黄稻谷劝他道:“做官就像种庄稼,风吹雨打,旱涝无常本是常事,岂会事事顺利?仲弟,你还是得看开些。”   “让伯兄费心了。”黑夫笑了笑,将钟离眛、叔武的事扔到脑后,问道:“还没问过伯兄,去岁用了堆肥之术后,地里的收成是多少?”   不提还好,一说此事,衷顿时喜上眉梢,乐道:“用了仲弟的法子,多了不少收成呢!就说粟米,原本亩产2石,今年,亩产竟有3石之多!” 第0105章 打谷   八月中旬,秋高气爽,湛蓝的天空上,云梦泽迎来了最早一批南归的大雁,排成人字的雁阵下,是蒙上一层白霜的大地,是枯黄凋零的草木。   但在有人烟活动的里聚周围,却丝毫没有苍凉之景。五亩之宅外,孩子们流着口水,眼巴巴地看着树上的果子泛红;田间地头,金黄色的稻穗在微风中跳着摇摆舞。   云梦乡夕阳里,农田旁的开阔地上,随处可见躬着腰忙活的乡亲们,这是收获的季节,也是一年到头,农民最忙碌的时刻,全里没有一个闲人。   腿伤已经好大半的黑夫也坐不住了,想要走出来帮忙,站在软绵的凉凉水田边,入鼻满是稻谷成熟的清香,前些日子的追逐厮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似乎也离他更远了一些。   此时此刻,伯兄、丘嫂带着几个被他们家雇佣的庸耕者,正脸朝水稻,背朝天,手持镰刀在水田里割谷子。   自从黑夫做吏以后,他们家的生活已经改善了许多,连农具都全部换成了铜、铁,看看旁边其他人家,居然还有用石镰的……   即便是铁镰,割起稻茬来依然不算快,这活计是很累人的,一天下来,腰都快断了。   但不赶紧收又不行,稻子成熟后,不能在地里时间太长。   唉,这就是地太多的坏处了,如今黑夫家有三人拥有爵位,虽然名义上分了家,但地却是放一起种的。八月初时,伯兄只是帮黑夫把施了堆肥的那一百亩粟地收了一半,还剩一百亩用老办法施肥的粟田,以及一百亩水稻。   话虽如此,但农活急不得,黑夫家也不是将长工逼得活不下去的黑扒皮,见众庸耕者累了,便喊他们在田埂上坐一坐。放下手中的镰刀,摘下头上的斗笠,双手掸一掸衣袖,喝几口妇人提来的白水,吃两碗黑夫他母亲蒸好的米饭,主人和庸客闲谈几句,其乐融融。   要是荀子的高徒韩非还活着,看到这一幕,肯定又要阴着脸说几句:“主人非爱庸客也,庸客非爱主人也”之类的话了。但丰收在望,田主人脸上洋溢着喜悦,庸耕者也是发自内心的开心,毕竟按照事先说好的,收成越多,他们分到的粮食也越多。   短暂休息后,便又是繁重的活。   黑夫在上面看了一会,也忍不住想要下去帮忙,但衷嫌他有伤在身,不许他下水田,于是黑夫便自告奋勇,和弟弟惊一起,包揽了打谷的工作。   割好的谷子一束束在田埂上叠放好,每一束的分量是恰到好处的,多了拿不完,少了耽误时间。   黑夫的侄儿“阳”虽然才七岁,却已经开始帮忙了,小孩子乖巧地蹲在田边,帮忙把一捆捆谷子从田埂上,抱到打谷的地方,几趟下来,跑得他满头大汗。可在大人的夸奖下,小孩却不亦乐乎,只是脸蛋被秸秆划花,让人看着有些心疼。   黑夫他们家的打谷工具,其实只是一个大木桶,称之为“灌斗”或者“半斗”。其工作原理非常简单,就是双手紧握成熟的稻子下端,用劲摔打在谷桶内壁,这样就能达到脱粒效果。   桶边还围着一圈编得很密的竹篾,这样一来,脱粒后的稻谷即便被打飞出去,也会被竹篾挡回来,落在桶内。   黑夫这边双手抓一把谷子,高高地举过头顶,甩动谷子的破空声,和谷子甩到灌斗四壁的撞击声悦耳动听,然后就看到一粒粒金黄的稻谷离开了秸秆,跃入桶内。   “半桶一响黄金万两,手中有粮心中不慌。”   不知为何,黑夫想起了前世时家乡的这句老话,两千年里,中国农民的农活,其实变化并不大。   除了这种最简单的木桶外,黑夫发现,旁边也有用连枷的人家,那东西由一个长柄和一组平排的竹条组成,好像一个大号的双节棍,可以来拍打粟、稻、麻等,使子粒掉下来。   黑夫有心,暗地里略微算了算时间,其实不管是半斗还是连枷,都既费时又累人,而且打下来的谷子并不干净,得吹拂干净,才能用来交租子,或者挑回家存入仓库里。   “今年是来不及了,等到明年,我或许可能让姊丈试着做做那种脚踏的木质脱谷机,那东西比半斗和连枷要高效不少。”   “仲兄,你腿上还有隐痛,歇一会吧,剩下的谷子不多了,我来就行。”   和黑夫一起打谷的,是他的弟弟惊,惊16岁,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半年时间,竟又高了几寸。惊在去年被黑夫激励过后,也变懂事了不少,过去几个月里,他被黑夫安排,去乡里学读书识字,为明年开春进入学室做弟子做准备,听说在乡邑里十分勤勉,已经能够写出完整的句子了,只有在农忙时候,他才回家帮忙。   黑夫之所以要做秦吏,也有部分原因是为了让惊入弟子籍,免除兵役,逃避秦楚大战。可现如今出了那档子事,他还真有点吃不准,自己这官还能不能保住,即便保住了,听说县右尉很快就要调走,没了靠山,黑夫在尉官体系里,就不太好混了。   “鸡蛋不能全放我这一个篮子里,秦律太严了,为免我有一天犯事被罢官,惊还得有其他出路才行……”   黑夫一边想着,一边坐到衷身旁,听着伯兄和邻居农人谈天说地。这一年来,随着他们家日益兴旺,大哥也不再是过去讷讷的样子,开始变得健谈起来,而且因为他为人忠厚,颇得邻人信赖,里中祭祀时,还请他代为分肉……当然,或许也有畏惧黑夫亭长凶名,刻意讨好的成分在里面。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心生一策!   ……   忙活了几天后,田里曾经满满当当的稻穗消失不见,只剩下割得短短的茬子,孤零零地留在水田里。   至此,黑夫他们家的稻田、粟地全部收完。对了,还有春天时种下的十多亩甘蔗,长势很旺,不过它们要到入冬才收,那时候才是甘蔗最甜的时候。   收完谷子后,农活却并未就此结束,谷子挑回家里,还得连夜将它们都摊在宽大的竹篾上,确保谷子通风,晒下湿气,免得发霉。中途还要不断用耙子在面上翻拨,把谷子翻面,促进风干。   到了第二天,就可以放在艳阳下暴晒了——官府可不收湿谷,而且收租时量的是体积,不是重量,以免谷子干湿不一,造成不公。   这时候的谷子,还夹杂着大量的杂质、谷皮、破壳,得一一除去才行。   筛是筛不完的,黑夫发现,自家是用晒干的大芭蕉叶当做扇子,力量不能太重也不能太轻,要刚好把轻的杂质吹去,只留下饱满的谷粒。   百无聊赖地扇着扇子,黑夫心想:“待到明年,还可以让姊丈做个手摇的风车,那东西不仅是风谷利器,在舂谷子时也派得上用场。”   一路看下来,黑夫才发现,这时代生产力实在是太落后了,别说耕种时了,就收获的过程中,在他这种农活外行人眼里,几乎每个步骤,都有很多能够改进的地方。   与此同时,黑夫还从里监门家里借来了量体积用的“石”,其实就是一个中空的大木桶,将各亩收上来的干燥的谷子一股脑倒进去,一番计算后,那一百亩用老法子施肥的粟,每亩果然还是只产了2石不到。   而使用了堆肥肥料来施粪的一百亩“试验田”,因为黑夫不放心,又选了十多亩收上来的粟一一称量后,发现果然如衷前几天所说的,亩产接近3石……   “粟种一致,原本的土地也相邻,浇水锄草,也没什么区别,唯一的差别,就是用的肥不同。如此说来,堆肥沤肥,果然比新鲜的粪尿更有成效!”拍着满满一石粟,黑夫说道。   不仅结果如此,衷也回忆了他照料田地的过程,施了堆肥沤肥的庄稼,的确长得更加肥美,结穗也明显更多。那些开春时嘲笑他们家堆屎尿来玩的那几个老农,这几天都在啧啧称奇呢,还想方设法跟衷打听他种地的秘诀。   “聪明点的老农,已经猜出来缘由了吧,明年开春肯定会效仿,这个秘密,也就不是秘密了。”   但黑夫却一点都不担心,笑道:“我腿上已经痊愈,必须去亭里复任了。这样,明天就是去乡邑交租的日子,我便与伯兄一同出门,正好与你一起,见见云梦乡的田部佐。”   这时候,黑夫他大嫂路过,奇怪地问道:“往年交租,都是乡里的小吏经手,这次为何非要去见田部佐?”   衷则明白过来了:“仲弟,你莫不是想将堆肥之法告知田部佐,让他帮忙献给官府?能让每亩产量增加如此之多的法子,的确是农稼利器啊,吾家不能藏私……”   大哥还是太老实了啊,黑夫笑了起来:“伯兄,不是我献,是你去献!此事若成,伯兄定能受赏,说不准,官府还会赐你一官半职呢!”   衷却依然有些发懵:“喃喃自语道,这法子,不是黑夫你从关中客商那里听来的么?难道这关中的旧法献上去,还能讨赏不成?没道理啊……” 第0106章 重租   九月初一这天清晨,在通往云梦乡乡邑的道路上,放眼望去,皆是挑着扁担、竹筐的农夫,筐里是新收后晒干的黄橙橙谷子,沉甸甸,仿佛要将扁担压断。   与这些需要费力挑谷的士伍黔首相比,衷牵着的牛车驶在道上,就显得鹤立鸡群了。更别说,还有黑夫骑着红马在前面威风凛凛地开道。   原来,进入九月后,便是秦国百姓交租的日子,正所谓“税租九月而具”,官府将统一在这个月收取田租,好为十月份的上计工作做准备,而田租多寡,便是上计好坏的重要标志。   就黑夫所见,与收获时满脸喜色不同,路上的行人,大多面露忧虑。毕竟交出去的,都是辛辛苦苦种出来的粮食啊,而且肩挑手扛十分劳累,路边田埂上,随处都是蹲着歇气的人,他们看向黑夫兄弟的牛车乘马,眼中满是羡慕。   牛与马,得家里有一定财力的有爵者才可能买得起,这也是很多农夫劳碌了半辈子的梦想,家中有了这两种牲畜,里中姑娘会争着来嫁。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虽然刚上路时,衷也感慨了一番今年不必挑谷子走十多里路了。但离乡邑越近,他就越是发愁,一边牵着牛车,一边回头看着车舆里那二十多石粟,叹息道:“这地多了也不全是好事啊,算起来,还得再拉十趟,我家的租才能缴完。”   衷的话一点都没夸张,因为在八月底时,夕阳里的田典拖着病怏怏的身子,向全里百姓宣读了来自乡里的文书,公布今年的“租程”。   这道程序叫做“写律于租”,也就是官府在收租之前,先将本年度有关收租事宜的各宗律令逐级下达,从县令到田蔷夫,从田蔷夫到乡里的田部佐,一直到里中田典。   与后世的百分比纳税不同,“租程”是固定的租额,各家缴纳的粮食都要够数,今年的租额是每亩6斗粮食。   “6斗?这么多。”   黑夫有些惊讶,说好的什一之税呢?他后来才算搞明白,原来税是针对商品征收的钱,与身为农夫的他们家无甚关系,他们只需要缴纳田租,以及每年的“口钱”,那也是个不小的数额。   衷却似乎早就习惯了,他说一般的“税田”,官府会结合近年粮食产量算出一个平均值,校订出一个“合理”的数值,作为当年的纳租额,官吏们管这叫做“校数岁之中以为常”。   所谓合理,就是让农民感到负担有点重,但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一般来说,根据灾年丰年不同,租额在五斗到一石之间,所以衷觉得,今年的6斗已经算少了。   “这还只是普通税田,若是官府自己经营的舆田,听说每亩要收1.5石,剩下的才留给种地的庸耕者和隶臣妾自己食用……”   “那样的话,交完租,地里基本就不剩下什么了!”   黑夫听闻微微一惊,那么算起来的话,在官府经营的舆田上耕作,只能确保勉强果腹,基本不可能有积蓄。看来后世说秦国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还真不算黑。   此外,固定了租额之后,官府还要按每家所拥有的田地多少来收税,不论你耕种与否。这样就可以避免部分人有田不种,整日游手好闲,还可以打击逃租者。按照田地收税,人可以跑,地可跑不了。   所以算下来,黑夫他们一家分为三户,共有地四百余亩,三户要缴的租额是巨大的,足足有240石之多……   此外,还有每顷田要缴纳的刍3石,稿2石,也够再拉一车的了。   其实除去休耕的田地,只种了300多亩而已,正因为租税如此之重,若想有些积蓄,秦国的农夫才不得不勤勉于农事,通过精耕细作,让自己田地里的粮食多产些。   好在黑夫家用了堆肥之法后,今年是大丰收,大概得了500石粟,250石稻,交完租子,还能有许多积蓄。只希望今年粮价不要太贱,将多余的粮食一卖,再缴了口赋,几千钱的纯收入还是有的……   这样想来,黑夫因为失手放跑了杀人凶犯,被罚的那四千钱,还算可以接受。   想到这,黑夫不由同情地看着沿途那些步行挑粮的黔首,自己家的日子在蒸蒸日上,可这一路上的农夫,却大多挣扎在温饱线上。   他们也得来回许多趟,才能把租运完,整个九月份的上半月,就什么事都不用做了,来回拉粮食,就够累的。而剩下的粮食,除去作为种子的部分,一整年吃穿嚼用下来,也花得差不多了。若再有红白喜事,家人生病,一年忙活到头,最后却落得个入不敷出。   二人也不说话了,气氛一时沉默了下来,过了一会,黑夫才故意打趣道:“伯兄你要这么想,等到明年,我家就有五百亩地了,到时候要交的田租,更多。”   “也对,仲弟如今已是簪袅了。”   衷看向黑夫头顶发髻上的简单木冠,而马匹的脖颈上,也缠着丝带,心中十分欣慰。   黑夫虽然失手走了凶犯,但罪不至免职,而且因为他根据足迹断定凶犯身高的法子,被郡里认为十分有用,爵位竟不降反升,让不少暗中揣测黑夫这次要凉的人,惊掉了大牙。   黑夫的升爵文书,是昨天下来的,轰动了全里,因为他是里中第二个簪袅。而黑夫家的土地也再度多出了百亩,已经从小户人家摇身一变,成了夕阳里最大的地主……   衷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自己竟会因为家里田地增加太快而发愁,可又不能跟仲弟说咱先缓缓,别升爵了。   他心里想道:“等明年,恐怕还要多买头耕牛,多雇佣一倍的庸客……”   ……   等黑夫兄弟抵达云梦乡离邑时,已经是朝食时分,位于乡仓附近的“租所”,成了全乡最热闹的地方,十里八方都有人结伴来缴租,不过别担心弄混,各里都被规定了固定的交租时间,从初一到初三,由乡东部的几个里缴税。   田部佐手下的小吏手持权和斗桶,让农夫们上前,挨个称量他们要上缴的粮草,不用担心量的不准,秦国从商鞅变法起,就统一了国内的度量衡,如果衡器有偏差,主管官吏就要受罚。   此外,在场的还有县里派来的监督者,除了监察粮食的质量、数量外,还要防止收租时发生徇私舞弊的现象。   黑夫先陪着衷,把拉着的二十多石粮食先缴了,然后才将空车留在外面,来到租所内。   田部佐,是田官系统乡一级的官员,相当于后世乡粮管所所长。等黑夫他们一路问下来,找到忙碌的田部佐时,却见他正手持各里的籍贯名册,根据外面送进来的记录,大声让小吏抄录下来。   “最里士伍甲,缴租4石8斗,已缴清!”   “成里公士乙,缴租24石!尚余36石!”   此外,还时不时查出一些人缴纳的数额与拥有的田亩数不符的,那些瞒报田亩数来逃税的人,称之为“匿田”罪,一旦查出,除了逃掉的田租外,还要没收你所匿田地里的所有庄稼!   吏员不过十人,不少还是从其他官署借来的,却要记录全乡近千户人家缴纳的田租,忙得连喝水时间都没有。   好不容易逮到朝食的空闲,黑夫立刻上前,喊住了田部佐。   田部佐忙了一早上,嗓子都快冒烟了,若是一个普通黔首来找,这时候多半是要被甩脸色的,但他一回头,见黑夫头顶赤帻,是个亭长,便压下了火气。   等黑夫报上名号后,田部佐更是变了颜色,一脸郑重地朝黑夫拱手。   “原来是涢水乡湖阳亭亭长,黑夫亭长之名,早就全县皆知了,失敬,失敬。”   算起来,如今的黑夫,也算全县知名的人物,不过类似的话,他早已听惯了,与田部佐客套几句后,便拉着衷过来,向田部佐道明了来意。   “亭长的意思是,用了那法子后,今年你家的亩产多出近一石!?”   田部佐一早上的忙碌劳顿,都被黑夫所说的话惊没了!   “绝无虚言。”黑夫掏出一块木牍,递给田部佐,却见上面记录的,是黑夫家三份地的粮食产量,用了堆肥的那一百亩,几乎每一亩都分别记录了所收粮食。   “会不会是谷子没晒干?亦或是今年那一百亩地地气正旺?”   田部佐虽然有些心动,依然有些疑虑,每年因为家里粮食增产,而跑到他这献“农作之法”的老农,着实不少。秦国以耕战立国,对勤勉农耕,改进耕作技术的百姓,是有赏赐的。   黑夫也知道,和上次献踏碓,可以立竿见影地实验出效果不同,种地这东西,有很强的随机性和时效性,容不得田部佐不谨慎。   他便笑道:“田部佐也不必急着将此法报到县里,不如明年开春时,在乡上划出几十亩官府经营的舆田来,让我伯兄过来指点,用堆肥之法粪田,等秋收时,将亩产与普通田地对比,真伪一试便知!”   黑夫这个主意不错,田部佐觉得很稳妥,便应了下来。   此事若不能成,他算卖了黑夫这冉冉升起的湖阳亭亭长一个人情;若能成,田部佐少不了也能分点功劳……   孰不知,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换了以往,他可能直接带着衷去县城找县一级最大的田官“田蔷夫”了,可这回,却非得绕一个弯,让乡官田部佐经手,图什么?   因为黑夫想要为衷谋取得,恰恰是里中风险最低,但实利却不差的位置:田典!而田部佐的意愿,则是决定各里田典人选的重要因素!   ……   九月初,与云梦乡田部佐约定好,明年在乡中舆田正式试验堆肥之法后,黑夫便回了湖阳亭继续上任。   出了上次那档子事后,他四处寻找案子的积极性也消退了不少,仅满足于约束好辖区治安。好在他虽然失手一次,但余威尚在,湖阳亭辖区内依旧无人胆敢造次。   就这样平静了十多天后,到九月中旬时,有个消息传来,让黑夫的前程再度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他的靠山,县右尉杜弦的调令,终于下来了……   ……   PS:本章田租数据出自里耶秦简,秦始皇三十五年迁陵县田租记录。 第0107章 战争的消息   九月中旬,安陆县城以北,十里亭舍处,道旁的杨柳已经凋零,叶子眼看就要落光,透露出一股凄凉之感。   远远看着土路上,那辆载着杜弦和他不多行李的车舆缓缓离去,来此送别的吏员们也纷纷相互告辞,准备打马而回。   黑夫也正欲离开,却被人叫住了。   “黑夫亭长。”   黑夫回过头,笑道:“陈百将,还有事?”   陈百将看着黑夫头顶简陋的发冠,心情有些复杂。   一年前初次相见,黑夫还只是个刚得到爵位的小更卒,被人按在地上,朝不保夕。可一年时间过去了,不知不觉,黑夫现如今的爵位,竟与陈百将相当,只是官职略逊一筹。   不过现如今,可不是他嫉妒的时候,因为随着杜弦离开,二人都失去了靠山,俨然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我之前不懂律令,还以为,右尉会带着陈百将一同离开。”   一同牵着马回县城的路上,黑夫如此感慨道,毕竟陈百将能从一个学室弟子,一步成为百将,多亏了右尉的举荐,这一年来,右尉或许对黑夫青眼有加,但他最信任的,依然是陈百将。   “这绝不可能。”   陈百将却似乎早已料到了这一天,摇头道:“《置吏律》有言,若官员调任别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下属一同离开,就连郡吏调任也是如此,何况区区一县尉?”   “我只懂擒贼捕盗之律,朝廷置吏之事,倒是知之不详。”   黑夫也是慢慢才了解到,原来秦国的置吏,和山东六国那种门客政治大不相同。   在楚、魏等国,上到信陵君、春申君这类王子公卿,下到外黄县令张耳这种地方小吏,都喜欢豢养门客。   门客多半是到处游宦的贫士,为主人所豢,并为养者服务,进而找寻个人发展机会,实现个人价值。他们和主人之间,是“君”与“臣”的人身依附关系,强调对个人的忠诚。   所以每逢某位魏楚官员从国都去地方上任,都会带着数十上百的门客,前呼后拥地出发。到了地方后,将这些人逐个安插到要职上,方便与当地势力抗衡。等到卸任时,又将这些依附于他的“臣客”统统带走,一个都不留下。他的继任者,自然又会带着一批新的门客入驻。   若是这位官员在国内混不下去了,要跑到外国发展,那些对他忠心耿耿的门客,也会一路相随。   唯独秦国,却自有国情在此,自成一套体系,杜绝了这种门客故旧政治的出现。   不仅郡县中几名长吏需要异地任职,卸任或者调离时,哪怕对某个下属再欣赏,也不能将其带走,所有人统统都得留任原职,对他们的升迁调离,律令中自有安排,容不得个人插足。   秦律对结党营私十分警惕,这种规定,显然是为了防止山头主义的出现,上司纵然对下属有提拔之恩,但双方依然是上下级关系,都是官府的打工仔,很少会出现下属视上司为“君”的情况。   所以,才会出现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卸任后,无一亲故相随,孤零零地走到杜亭自刎的凄凉情形。   白起固然是优秀的大将,但少了他,秦国的战争轮轴依然会继续转动。因为秦之强大,并不因某位公子的个人魅力,也不因数千门客的一时荟萃,而是被律令严格维护,方能百年不朽。   当然,也有不寻常的时候,比如吕不韦、嫪毐这两个外国人,就把东方的门客风气带到了咸阳,豢养数千人,任人唯亲,官府吏治律令一时败坏。   只可惜他们都不长久,文信君和长信侯相继倒台后,数千舍人门客或被抓,或流放,或者像李斯那样,迅速投身秦国原有的体制之内,直接效忠于大王。现如今,也只有昌平君、昌文君等贵戚被允许豢养少量宾客。   所以今日安陆县右尉调任,也只能和来时一样,孑然一身上路……   这种制度对国家自然有好处,但对黑夫和陈百将而言,杜弦一走,他们的好日子,就到头了。   长吏来来去去,副手佐吏却长期把持地方官署,这也是异地赴任带来的问题。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永远都在继续,夹在其中最难办的,就是黑夫他们这种外官提拔的亲信,走又走不了,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寄希望于下一任右尉能继续起用他们。   这种情况是很可能出现的,毕竟没有哪位外来的长吏,会心甘情愿被当地势力架空,既然没办法自带亲信赴任,起用上一任留下的人,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但新的右尉,恐怕要到十月中旬才能赴任,在此之前,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左尉的一言堂,黑夫亭长,你我要多小心啊……”陈百将心有戚戚,他很清楚,左尉郧满可不是一个心胸宽广的人,说不定会打一个时间差,对右尉的亲信来一场大清洗。   “纵然是左尉,也不敢公然违背律令,携私报复吧。”   黑夫却没那么害怕,这一年多来,他虽然深深与左尉结仇,在办案时也得罪了不少人,许多因他锒铛入狱的人,都仇视他,恨不得他去死。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结识了一大批秦国的基层官吏,如喜、怒、乐,还有县城的仓蔷夫、县工师等,虽然谈不上多深的交情,但像喜这种真正的君子,若黑夫遭到了不公待遇,甚至会站出来为他说话。   在民间,黑夫的名声也十分不错,赠钱购马,让他得到了“仁义”“廉洁”的声名,即便左尉恨他入骨,在处置黑夫时,也要考虑到民间舆情。   所以黑夫很看得开:“左尉最多把上次走失了贼人的事拎出来,将我说成渎职,逼我卸任,到时候逼得急了,我离职就是了,回家种地务农,也比整日惶恐不安强。”以他现在的爵位,不管做不做官,当战争到来,最起码也能做个屯长。   话虽如此,但之后几天里,黑夫还是提高了警惕,并要求下属们也不得造次,黑夫已经感觉到了,郧氏已经盯上了自己,在这敏感时刻,他可不想授人以柄。   就这样小心翼翼地过了十天,到了九月下旬时,县左尉的报复倒是没等来,去县城的季婴,却带回来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消息。   “二三子,大事不好了。”   刚进门,季婴就高举县尉发来的文书,嚷嚷了起来:“秦国和楚国,开战了!” 第0108章 张子房   “秦王政二十一年,九月,秦王使王翦子王贲为将,率师十万攻楚。”   当这个消息传入南郡安陆县,被小亭长黑夫知晓同时,也传入了千里之外的颍川郡新郑县,摆在了某位未来大人物的案头。   颍川郡,乃是韩国故地。而新郑,更是座历史悠久的古都,从祝融氏之墟到郑韩都城,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富裕的城市,与洛阳、大梁并列,人口超过了十万。   四年前,新郑在秦国南阳郡守腾逼迫下不战而降,除韩王安被掳走囚禁外,满城的公卿贵戚,却并未受到太大刁难。   毕竟秦国在中原的统治未稳,秦吏短时间内无法在韩地建立像关中、南郡那样严密的制度。暂时只能借旧韩贵族之手,在新郑收取巨额的市税,想方设法将韩国丰富的人力资源、百工商贾为己所用。   位于新郑城东的张氏,便是在这微妙局势中,侥幸保留了富贵的人家之一。   张氏曾经出了两位韩相,财大气粗,望山式的院门修得极高,一看就有宰相门楣的气派。粉墙朱瓦内,隐隐可见亭园楼阁错落有致。花园小径上,头发花白的老仆恭恭敬敬,带着一个客人,快步朝水边小亭走去。   客人十八九岁年纪,穿剑士服、高八尺五寸,不管到哪都鹤立鸡群。   他放目望去,但见张宅内的三百多名僮仆都是男子,他们各司其职,不用人吩咐,所有人都安静地做着各自的事情。或修剪花木,或清扫落叶,没有窃窃私语,也没有嬉笑打闹。   客人不由暗暗点头。   “传闻果然不虚,张氏这三百名僮仆,都是用兵法训练约束过的,这些人若能为横阳君所用,何愁大事不成?”   正因如此,硕大一个家宅,几百号人生活在里面,却极其安静,唯独他们越走越近的小亭处,传来一曲响亮的琴音……   亭子是四角攒顶,四周有花卉修竹围绕。如今是深秋,花朵凋零,竹子也稀稀疏疏的,大多已经泛黄,在琴声中微微发颤……   弹琴的是位宽衣博袖的白衣青年,他坐在竹席上,一头乌发披散在肩上,显得不拘小节,此人十指修长纤细,相貌秀美,双目微闭,表情很专注。   曲调最初平平淡淡,仿佛在娓娓叙谈这个国家悠久的历史,又似是潺潺流逝的小溪,在历数这个家族昔日的辉煌。   可慢慢地,这一切却化作一声叹息,曲调夹杂了弹奏者的情绪,开始迸裂,琴音尖锐,夹杂着愤怒,变成了剧烈的质问:   “隰有苌楚,猗傩其枝。夭之沃沃,乐子之无知!”   若是懂《诗》的人在此,便能听出,白衣君子弹奏的,是新郑本地的《桧风·隰有苌楚》,暗喻国家垂亡,而君主不悟,亡国不知自谋……   客人虽样貌雄壮勇武,举止间还有点贵族气派,却是个不懂诗、书的莽夫。他被老仆拦着不让进亭,早就不耐烦了,哪还顾得上听这琴音里的内涵,眼看一曲弹完,便大声喊道:   “子房,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清朗的琴音,登时就停了,青年按住琴弦,看向不速之客,面色平静,那双眼睛,更如同古井中的水,黝黑深沉。   “君子。”老仆伏地拜道:“公孙信来访。”   白衣君子起身,淡淡地说道:“原来是子诚来了,快请坐,备热汤。”   “不必了!”   公孙信大步走入亭中,无礼地拨弄琴弦,数落道:“子房啊子房,全城的公卿子弟都聚在一起商议大事,就你在家里坐得住,还弹起琴来了!你知不知道,秦国派王贲发兵击楚,如今已破上蔡,进围陈郢了!”   白衣君子朝他作了一揖,轻声道:“这一切,不都如我所料么?在攻破赵燕之后,秦王下一步就是灭魏。但在灭魏之前,得先敲打敲打楚国,以扫除围攻大梁时的后顾之忧。这些事,我都与横阳君说过,不必再重复一遍。”   “那不重要,重要的是,值此非常时刻,吾等韩人,又能做些什么!”   公孙信目光炯炯:“子房,秦国可能会同时与魏楚开战,此战定是长年累月,你我复国报仇的时机,到了!”   白衣君子却摇了摇头:“公孙,你的来意我明白,但还请回复横阳君,此战不会持续太久,时机未到,这次举事,张氏不会参加。”   “张良!”   公孙信愤怒地直呼其名:“这暴秦的统治,你还没受够么?山东六国,韩国先亡,大王被掳囚禁,宫室王孙尽数迁到咸阳,做了秦王的奴婢,简直是奇耻大辱!”   “而侥幸留下来的人,要么为秦人的鹰犬,助其荼毒韩地。要么被日渐侵吞家产,我看,你张氏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他指着外面的那些僮仆道:“我记得小时候来张宅时,还是满园的丽美奢华之婢、衣纨履丝之奴,可如今呢?破落成什么样子了!我就不信,这种日子,你还能忍下去。”   “还有,你大父,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汝父,相釐王、悼惠王。你虽然年少未仕,但张氏五世相韩,难道就全忘了么?”   “怎么忘得了?”   张良看着池塘里波纹阵阵的湖水,眼中闪过一丝愤怒:“公孙信,你乃韩襄王之孙,所以念念不忘复国报仇。难道我张良,就将国仇家恨统统忘了不成?”   “我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猛士一人,为了什么?还不是想效仿太子丹荆轲之事。我苦心寻找兵法,暗地里训练家中三百僮仆,又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举事复韩,为国报仇么?”   公孙信不解:“那此番横阳君举事,你为何不参加?只要明日各家派出僮仆,夺取武库,杀尽秦吏,便能发动全城韩人,一起去营救大王!”   “不然,恐怕到时候,等来的却是秦军的镇压,还有大王之首级。”   公孙信怒道:“子房,你怎能对大王如此不敬?”   “实话实说而已。”张良眼的睿智,再度压倒了愤怒,他淡淡地说道:“还是那句话,时机未到,贸然举事,非但不能对局势有什么裨益,只会害死那些有志复国的韩人。”   “我知道,这两年间,横阳君奔波列国之间,用韩国的惨痛教训,试图联络魏、楚、齐一起抗秦。这是好事,可惜却不得其法。”   “齐相后胜受秦贿赂,让齐王建紧闭国门,对诸国被破无动于衷,是指望不上了。”   “魏国自从信陵君死后,脊梁骨就断了,魏王整日歌舞酒乐,只知道一味地事秦讨好,过一天算一天,也信不过。”   “而楚国,虽然与秦仇恨最深,但两年前才发生了动乱。公子负刍弑楚哀王,自立为王。楚国内部还没有结束动荡,虽有将军项燕在淮南练兵备战,并往秦国各地派了不少间谍打探消息,但楚王一直以为,秦国要先破魏,所以不甚警惕。”   “此番楚国遭到秦国王贲突袭,半月之内,上蔡便沦陷了,眼看陈郢也要不保,如此人心惶惶,也许很快就会与秦议和割地,何谈反击久战?楚国人一贯如此,松散惯了,不被逼到绝境,便无法齐心协力。等秦军得了陈郢,便切断了楚国援魏的鸿沟,到时候东南北三路大军合围大梁,魏国明年之内,必亡!”   张良一通分析句句在理,公孙信连忙道:“所以横阳君也说了,吾等韩人,绝不能再等!若是坐视秦国击破荆楚,再回头灭了魏,将韩地与齐、楚隔断,韩国就再复不了国了!”   “错,大错特错!”   张良有些愤怒又无奈地斥责道:“此时举事,只是用韩人好不容易积蓄下来的力量,抱薪救火而已!复国当缓,不可急躁,不要想着一蹴而就,而需要长期筹划,务必一击不成,还能保全自身,以备日后重新积蓄力量。岂能如赌徒一般,将所有人的性命压在孤注一掷上?横阳君是六博玩多了罢!”   在张良看来,只有承认秦国的强大,才能清楚,什么事现在能做,什么事不能做。   “我已经劝过横阳君,奈何他一意孤行。所以我不会让张氏卷入此事,那三百僮仆,明日也不会持刃出现在新郑街头!信,我劝你也速速离开新郑,这场举事,绝不可能成功!留着有用之身,等待反击秦国的真正时机!”   公孙信已经有些动摇了:“不在此时,那在何时?”   张良眼神坚定:“当在秦国欲一战灭楚之时!那才是韩国,是六国,是天下人最后的机会!”   ……   PS:燕王喜走辽东,翦遂定燕蓟而还。秦使翦子王贲击荆,荆兵败。还击魏,魏王降,遂定魏地。——《史记·白起王翦列传》   二十一年,王贲攻荆……新郑反。——《史记·秦始皇本纪》   留侯张良者,其先韩人也。大父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父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史记·留侯列传》 第0109章 羔裘   新郑城的刀兵之声,响了一整夜……   由横阳君组织的这场举事十分仓促,行事上也算不得机密,在秦国新郑令事先察觉的情况下,这场举义刚刚开始,坦右臂发誓复韩的众人,竟遭到了秦军的突然袭击,然后便是里巷中的短兵相接。   就像韩国立国两百年来,从未在疆场上战胜过秦军一样,韩弩劲卒做不到的事,由亡国遗民组织起来的僮仆轻侠,依然无法做到。   最后,轻侠僮仆们被秦卒有条不紊地屠戮殆尽,只剩下数十人躲到了城北一处据点里。在悲壮的歌声中,这群不愿瓦存的韩人点燃了屋舍,九月底天干物燥,北风大盛,这场火,导致半个城北在大火中化为废墟……   城东的张氏宅邸,一如张良所言,三百名僮仆没有参与举事,也侥幸逃过了大火的浩劫。   站在家中的三层阁楼上,身披羔裘的张良看着远处的火光,他眼中有隐隐泪光,拳头也不自觉地握紧……   这是他最喜欢的阁楼,每一层都有凉台。天气好的日子,可站在上边凭栏远眺,观赏郑韩风物。下雨雪时,因为凉台上有屋檐突出,足以遮风避雨,也能邀约三五好友,拥炉饮酒,对着霜雪畅谈古今。   若是他厌倦了新郑贵族圈子里的喧嚣应酬,也可以关上门,卧在小楼上,读着诸子百家的遗著典籍入迷,一看就是好几天……   无忧无虑的公卿子弟生活,在四年前戛然而止,在同一个地方,张良扶着栏杆,眼睁睁地看着韩王安打开城门,赤身牵羊,卑躬屈膝地跪迎秦军入城。   张氏几代人苦心维护了百年的韩国,从此彻底消失,甚至连“韩”的名号也不允许被提及,被“颍川郡”替代。   从那时候起,那个无忧无虑的少年郎,便同韩国社稷一起死去了,只留下一个心心念念复国仇家恨的遗民。   但此时此刻,张良却又要在同一个地方,眼睁睁地看着,积蓄数年的复国力量,在朝夕之间毁于一旦。   时也,势也,在一点把握都没有的情况下,为何要仓促行事?   他恨,恨屠戮同胞的秦人,也恨不听自己苦心良言的横阳君。就是这些脑满肠肥、自以为是的公子败坏了韩国的国政,现如今,他们又在挥霍韩国仅剩的热血男儿。   张良坐了下来,轻抚琴弦,弹奏起一曲哀歌,仿佛在应和远方的熊熊大火。   “羔裘如濡,洵直且侯。彼其之子,舍命不渝!”   泪水滑落面颊,郑卫不止靡靡之音,也有悲悯雄壮。   待他一曲终了,老仆也出现在身后,恭敬地禀报道:“君子,外面的消息说,横阳君和公孙信都在最后时刻逃了出去,除他们外,举事的人几乎都被杀了,满城里巷皆赤……”   张良默然良久,他可以想象,城楼之上,此时此刻,已经挂满了反秦义士的头颅。   “悲呼!”   悲愤之下,他竟直接将手里的琴,扔到了阁楼下,仿佛韩国复国的希望,砸得稀烂!   “君子!”   老仆大惊,这可是君子最喜欢的琴,十余年来爱不释手。   张良却已经闭眼压住了内心的愤慨,片刻后平静地说道:“张翁,等秦吏的严查过后,便将府中的三百僮仆遣散了罢。”   张翁连忙顿首:“僮仆皆是家生奴子,世代为张氏仆役,当终生侍奉君子左右,不愿离开。”   张良叹息道:“我之所以要遣散他们,是因为经过这场举事,秦国官吏定会加紧对韩地的约束,不会容许各家保留僮仆武装。清洗就要来了,多亏了横阳君等人,想要在韩地反秦,已无可能。”   “既然留下看不到希望,我也是时候离开新郑了。”   他目光扫过这里的亭台楼阁,一花一木,除了年少时去楚国淮阳(陈郢)学礼的时光,他几乎没有离开过这座宅院,这座城池,一时间有些不舍,却无法动摇坚定的决心。   最后的主人也要离去,老仆怅然若失,但还是应道:“君子打算去往何处?”   “去东方,齐楚魏三国交界的地方,继续蛰伏,等待时机!”   这世道,死不难,难的是活,张良必须带着今日诸多韩人义士未尽的夙愿仇恨,忍辱负重地活下去。   张良脱下羔裘,一身单衣在冷风中猎猎作响,朝着大火燃烧的方向郑重作揖。   “诸君请放心,张良会替你们,看到秦国失去时势的那天!届时,我会亲手让暴秦覆灭!”   ……   果然如张良所料,九月底,新郑那边前脚才刚刚传来韩人造反的消息,被囚禁在阳翟的韩王安,后脚就被杀了……   杀死韩王安的不是别人,正是秦国的前任丞相,奉秦王之命到东方各郡巡视的昌平君熊启。   昌平君拎着韩王的人头抵达新郑,向韩人示威,满城已无一人敢仰视秦吏,那些冒尖的复国者,几乎都死在了这场毫无意义的举事里。   在安定颍川郡后,昌平君又马不停蹄地朝东方进发,他的目的地是淮阳,此时此刻,王贲所率的大军已经包围了那座楚国陪都。   昌平君不知道的是,张良也手持验传,出了新郑城,他一向行事谨密,是清白案底,去哪都不会有人为难。仗剑行走在东去的道路上,看着昌平君威风凛凛的车驾,张良若有所思……   ……   同一时刻的南郡安陆县,这里秦吏对时局的了解,远不如张良那般透彻。他们只知道秦国和楚国开战了,但战事集中在北方上蔡、陈郢一带,并没有引发南郡与楚国的直接冲突。   南郡太守下达的文书里,也只是让安陆县加强备警,严守边界江防,切勿再出现秋初时,几个邦亡人就将一个乡搅得乱七八糟的事件,更不可贸然发兵越境。   此外,各亭部也被要求,统计辖区内各里青年丁壮人数,组织他们去乡里进行统一训练。亭长亭卒们纷纷猜测,若是战争继续扩大,安陆县也少不得要征发戍卒,战争的气氛,已经相当浓烈了。   到了十月初,秦历翻开新一年开端的时候,新的命令,终于抵达了安陆!   “叔父,是郡上发下来的文书!”   安陆县尉官署里,穿着一身小吏皂衣的郧雄匆匆小跑进入厅堂,将郡上下达的文书双手奉上。   左尉郧满连忙接过,开启封缄,小心翼翼取下已经干燥的官印泥块,的确是南郡郡尉无误。   “二十二年正月(十月)丙子,南郡尉谓安陆县尉……”   “秦与荆战,转送委运,修路铺桥稀缺人力,故大王令南郡兴徭。”   “大王不欲兴黔首,必令先悉行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   这文书的大概意思是,秦楚淮阳战场的后勤工作很重,缺少转运粮食、铺路修桥的人手,所以需要南郡各县都派遣一些人手北上支援。   他们并不知道,这人手不足,是由新郑反叛引发的蝴蝶效应。原本计划开赴前线的关中劳役,如今却留在了颍川郡驻防,秦国不得不从南郡、南阳等没有战事的地方抽调人力。   大冬天的,北上服徭,这可算是苦役了。所以文书上要求,优先征发隶臣妾、城旦舂、鬼薪、白粲、居赀赎债、隐官、赘婿、商贾等社会地位低的成员,再派一名干练吏员,带着部分戍卒押送即可。   安陆县被分配到的数额,是五十名刑徒、十名戍卒,十月中旬出发,限期十二月一日前,抵达南阳郡方城县集合……   “叔父!这可是难得的机会啊。”郧雄两眼发光,力劝郧满。   郧满也反应了过来:“你的意思是……”   “这些刑徒、戍卒不是需要一名干练吏员押送么?叔父心中,应该已有人选了吧?”   “吾侄聪慧,这的确是难得的报复机会,还能让县中诸吏无话可说!”   郧满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让尉史安圃上堂,下令道:“立刻让湖阳亭亭长黑夫,前来见我!” 第0110章 入学   此时此刻,黑夫却不在湖阳亭,而是乘着难得的休沐,带着弟弟惊,来到了县城里。   乡下人进一趟城不容易,惊上一次来县城,还是在好多年前,那时候他年纪还小,家里也穷,只是跟着母亲随便走了走,什么都没买就回去了。惊只记得,当时自己很想吃集市上卖的柑橘,母亲却因为囊中缺钱,不给买,惹得他哇哇大哭,一路上都在干嚎……   所以这次黑夫带惊进城,便让惊跟着自己,四下好好转了转,兄弟二人站在码头指点南来北往的船只,猜测它们接下来开往何处;在官寺区遥望那些屋檐上的瑞兽,一个个叫出它们的名,并指出不同屋檐下的官署名称。   “那是县狱,看上去有些肃杀阴森罢?我初次来县城,正是在那与人对质公堂,最后证明了自己的清白。”   “那是主吏掾的院子,掌管官员进退,去年十二月初一,就是在那,我一口气答对了二十道法律答问,被任命为亭长,授予赤帻。”   “那是县尉官署,戒备森严,我这亭长,就归那管,县尉若有指令,我不得不从……”   惊听得十分过瘾,看着仲兄自信满满地指点这些高高在上的官署,与认识的吏员们打着招呼,别提多崇拜他了,但又羡慕兄长这丰富多彩的经历。   随便一件,都足够在里中向伴当吹嘘很久。   最后,黑夫还在市肆为惊置办了一身新衣裳,穿上以后,佩戴着短剑,惊也摇身一变,成了一个衣着得体的弱冠青年,不再像个乡下小流氓了。   将安陆县城逛了一圈下来,惊不由满眼艳羡:“仲兄,这县城里真好啊,集市热闹,衣服好看,连那些小女子,也保养得水灵。”   “没见识。”   黑夫笑骂道:“再热闹,也不过是个小县城,等你以后去了郡城,见识到的东西更多!若是能去咸阳,更能见此生之未见!宫阙楼台,车水马龙,那里应有尽有。”   “郡城还有可能,但咸阳……”   惊有些怀疑地说道:“咸阳可是国都啊,岂是想去就去的,仲兄不也没去过么?”   “我终有一日会去的,且不是作为戍卒,而是要坐着驷马大车去!”   “驷马大车……”惊咬了咬舌头,不敢想。   黑夫拍了拍弟弟:“你也一样,只要在学室中勤勉,顺利出师,今后就能在仕途上一片坦途。”   黑夫此番带惊来县城,不是为了别的,正是要送他进入县城学室,入弟子籍。   上个月,秦国伐楚的消息传来,让黑夫惊出了一身冷汗,所以便将惊入学的时间,从开春提前到了十月。   这一提前,惊却老大不自信了,他搓着手嘟囔道:“仲兄,我这半年虽然努力认字,但只勉强能读写。我听说,想从学室中出师,必须熟练运用五千字书写公文!此外还要精通律令、数术,会驾车,能击剑……这些都是吏子从小学的东西,我却一点都不懂。”   惊的担忧并非多余,他的基础太差,的确没法和官吏子弟相比。世代相传的官刀笔吏,家教都是很好的,比如再过几十年,那个七八岁年纪,就学着父辈办案,审问老鼠的张汤……   黑夫当然清楚,但他不求惊在学室里出类拔萃,只希望他能乖乖做三年弟子,逃避统一战争的兵役。当然,最好能顺利毕业,那样的话,家里人的前程,就都有着落了。   他自己走的是武吏亭长路线,刀口舔血抓贼,去疆场上奋战,博一个在大时代里步步高升的机会。   姊丈橼走的是工曹路线,虽然现在只是一个小工匠,但他精湛的技术,已经得到了县工师的赏识。   至于伯兄衷,若是堆肥法的效果被云梦乡田部佐证实,衷也能顺利进入田吏体系,做夕阳里的田典。田典是最安全的地方小吏了,出了性质恶劣的偷盗、杀人事件,当地里正里监门都会因失职而受到责罚,唯独田典不必负责。身为田典,只需督促百姓勤勉农事,完成租税,顺便改进农耕技术即可。   算下来,家里只差一个混在体制内部的文吏了,惊最年轻,可塑性最强,自然是第一人选。   可惊却一副不自信的模样,黑夫觉得,看来除了“前程”这类字眼外,自己还得给惊一点刺激。   于是他便咳嗽了一声道:“忘了告诉你一件事,前段时间我在家养伤时,去拜访过匾里的阎丈……”   惊顿时眼前一亮:“仲兄,你拜访阎丈,可见到阎氏淑女了?”   自从去年惊鸿一瞥,惊就对那个小姑娘念念不忘。   黑夫笑道:“倒是没见着,但我听说,她快到许嫁的年纪了,阎丈心高,扬言孙女非万钱聘礼不许,非官吏不嫁……”   惊顿时傻了眼:“怎能如此!”   黑夫则道:“季弟,我知道你的心意,仲兄有言在先,你若能三年顺利出师,我就带着万钱,去阎丈家,替你求亲!”   “此言当真?”   果然,惊立刻来了斗志,急促地说道:“三年可不行,阎氏玉淑已经十四了,再过两年就要嫁人。仲兄,两年吧!我两年内,一定要从学室出师为吏!”   “两年?”   黑夫算了算,两年时间,秦国还没完全灭楚吧?他立刻板起脸来:“你先跟上学业,再夸口不迟!”   说完,黑夫便将惊带到位于县城北边的学室,这里一点都没有官办学校的派头,既无泮池,也无杏坛,按照法家“法后王”的传统,更不崇拜某位先贤,只有几间简陋的屋舍。   这里的老师,打扮穿着也跟寻常官吏没有区别。学堂里传出的朗朗读书声,不是《诗》《书》,而是枯燥的律令条文。   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这就是秦国教育的特色。   黑夫与惊拜见了学室夫子,正是喜大夫的弟弟,名为敢,爵位不更。敢与黑夫有一面之缘,黑夫便将弟弟拜托给了他,并奉上束脩……   敢带着惊,先办了入弟子籍的手续,在惊拿到手的新“身份证”上面盖印章,黑夫才算松了口气。   这就意味着,作为学室弟子,在结束学业前,惊可以免除一切更役、兵役,那场伐楚大战,他肯定能避开。   如此一来,黑夫就把家里所有男丁都安排好了,但对于惊,黑夫可没办法用后世的知识帮他什么,未来该怎么走,就得看他自己了。   惊送黑夫出学室时,黑夫似是想起了什么,对他说道:“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动,我去去就回来。”   惊有些莫名其妙,看着兄长高大的背影走到路对面,对几个蹲在地上卖东西的农夫问了几句,很快就回来了,他怀里的褡裢中,还装了什么物什……   等黑夫走近了他才看清楚,那是满满一怀的柑橘!   黑夫咧嘴笑道:“母亲常说,第一次带你来县城时,你想吃柑橘,当时家里穷,她没舍得给你买,你便哭了一路……”   惊有些尴尬:“仲兄,这件小事,母亲已经说十多年了,每年入冬,都要拎出来在饭桌上讲一遍,真烦死我了。”   “正因如此,我才能记得。”说着,黑夫便将那些表皮黄绿相间的柑橘一股脑塞到惊怀中。   “江汉最好吃的果子,就数这柑橘了,晚秋时节的橘子,正甜!”   黑夫剥了一个柑橘,放进嘴里,惊也品尝着酸甜可口的橘肉,小时候觉得是人间至美的食物,长大后才发现,其实只是好吃点的酸果子罢了。   “季弟,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晏子使楚》的故事么?里面晏婴是怎么说橘的?”   “记得。”   惊点了点头,这一年多时间里,每次仲兄回家,总喜欢给他讲一些外面的人和事,如晏婴、苏秦,让惊长了不少见识。   “晏子说,橘生淮北则为枳,橘生淮南则为橘……”   “不错。”黑夫道:“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季弟,你若一直活在夕阳里的穷乡僻壤,与那些乡间少年杂处嬉闹,恐怕日后的出息,也与他们无异。可现如今,你到了县城,与吏子相处,以法吏为师,有了更多的见识,这就像从淮北移植淮南的橘树一样,你的前程,也当有所不同。所以,切勿妄自菲薄。”   黑夫指着自己的脑袋笑道:“再说了,都是同一父母所生,你仲兄都如此聪慧,法律答问二十道全对,何况你呢?”   “仲兄这是在变着法子自夸啊。”惊大笑起来,但不知为何,对于未来的担忧,却减轻了许多。   “你好自为之罢。”弟弟虽然年轻,却是聪明人,黑夫也不多说,朝他挥了挥手,就径自离开。   眼看黑夫走远,惊才收敛笑容,朝他的背影深深作揖。   虽然嘴上不说,但惊一直感激黑夫对他的一路指引。   “弟当勤勉,绝不负仲兄厚望!”   ……   黑夫这边,他刚离开学室,拐了个弯,就遇到一个骑着马匆匆经过的人。那人一见他,就连忙停下马来,喊道:“黑夫,可算找到你了!”   黑夫一看,正是尉史安圃,经历过上次办案的合作后,二人也成了朋友,关系很是不错。   “原来是尉史啊。”黑夫笑道:“找我有何事?莫非又要请我去府上用飨?”   这安圃家也是安陆县闾右,家里庖厨手艺不错,黑夫去过一次后,倒是记忆犹新,虽然比不了后世,却也有一番风味。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用飨吃酒!”   安圃下了马,一把拉过黑夫,压低了声音警告道:“黑夫,我听到消息,左尉指定你押送刑徒戍卒北上服徭,这可是苦差事,说不定还有性命之忧!” 第0111章 恨屋及乌   “要吾等护送刑徒戍卒北上?”   黑夫带回来的消息,在湖阳亭掀起了轩然大波。   “这是什么鸟差事,吾等去年不是才服过更役么?而且还因为在演兵中夺魁,被免除了一年更期。”   东门豹听说自己也在征发之列,当场就气得哇哇大叫,换了往常,这个莽丈夫会欣然同行,可如今却不一样。   他的妻子,已经怀胎六月!   东门豹这半年来一改过去放假四处游荡戏耍的恶习,每逢休沐就往家里跑。还得意洋洋地对众人炫耀,说自己要得个儿子了,他可是掰着指头计算着妻子的产期呢,如今县尉官署一道命令,却要他忍痛割舍有孕的妻子,岂能甘心?   “这应该是戍役,不是更役。”   一旁的季婴如此纠正道,但这让东门豹更加绝望,更役只是在本郡县就近服徭,做些土木工程的活计,顶多一个月就回家了。可戍役不同,被发往边境之地戍守服役,一般都是以一年为期,若是遇上战火连绵,甚至会持续更长时间。   这意味着,北上服役的东门豹将错过人生重要时刻——亲手抱着初生的孩子,见证自己的生命在他身上得到延续……   “一年之后,吾子都能满地乱爬了!”   他气得一拳打在柱子上,又忽然抬起头道:“黑夫,你就这么应下来了?”   黑夫自从回来以后,一直沉着脸没有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站出来打圆场道:“亭长隶属于县尉,上有令而下行之,若有拒绝反对,那就是不从命,会被当场拿下治罪。求盗,对于此事,亭长也无可奈何啊。”   利咸知道,按照秦律,“老”(老人),“小”(孩童),“癃”(残疾人)等情况可以免征。众人却不属于以上情况,所以按理说,单独征发他们中的一人或数人也没问题。   但诡异之处在于,除了黑夫、东门豹、利咸外,小陶甚至是邮人季婴也在征发之列。除了年迈的亭父和与黑夫关系一般的鱼梁,湖阳亭众人几乎被抽调一空,这也太不寻常了吧?   宁可让湖阳亭治安瘫痪,也要让全亭主力全部北方服徭,是个人都能感受到县左尉的深深怨念……   这时候,黑夫站起身,对众人道:“此事因我而起,县左尉因为他侄儿前任亭长贞,和女婿宾百将之事,一直怨恨于我。右尉在时他不敢造次,如今右尉调走,县尉官署就成了郧氏的一言堂,他便开始肆无忌惮了。”   黑夫只说对了一半,左尉郧满之所以如此急促地报复他,恰恰是出于对他的忌惮。黑夫过去一年间,连续立功升爵,这速度,已经让左尉有些不安了,便想要赶在新的右尉上任前,将黑夫“处理”掉。   他今日在县城里受了一肚子气,此刻却只能继续忍着,只是表现得有些悲愤地说道:“我也曾在左尉面前据理力争,说湖阳亭可以没有黑夫,却不可无众人,若是将亭部抽调一空,本地治安,恐怕又要乱了!”   “但左尉却不听,他反复只有一句话。”   黑夫看着众人眼睛道:“若不从,则以抗命论处!”   “真是岂有此理!”这下不仅是东门豹,连季婴、小陶也愤怒起来了,这也太过不公了。   等众人骂够了,黑夫才又道:“我听说过一句俗语,爱人者,恨人者,兼其屋上之乌。左尉是想报复我,才点我押送刑徒戍卒北上,二三子过去一年间与我关系亲密,被外面说成是我的亲信,于是便被我连累了,黑夫惭愧。”   说完,便朝着众人重重一揖!   黑夫这么一说,反倒是刚才大发脾气的东门豹先不好意思起来,连忙还礼道:“方才是我一时愤然,口不择言,此事与黑夫无关,全怨那左尉郧满,公报私仇!”   他气急败坏之下,突然说道:“吾等也不能让他遂了心意,不如逃了此次戍役……”   话音刚末,众人便大惊失色,黑夫更是斥责道:“万万不可!这是自寻死路!反倒中了左尉的奸计!”   要知道,在秦国,逃避徭役有两种罪名,一种是“逋事”,就是拒绝去服徭役地点报到,官府对此的惩罚是,抓到以后鞭挞五十下。若是你出发了,但是因故迟到,处罚反而没这么重。   第二种是“乏徭”,是在完成集合,吃了公家提供的粮食后,甚至走到半路的逃亡,这种情况更严重,抓到以后会被罚为城旦舂。   但得注意了,这只是服更役的处罚,若是服戍役还敢如此,那就是找死了。戍役是军事性质的征调,对戍卒的管理参照了军法,若是半途故意逃跑,可是会被当做逃兵处死的……   “去年在安陆县,有个住在云梦泽畔的蛮夷之民被征发去黔中郡戍边,走到半路就跑了。被抓回来后,他狡辩说自己身为蛮夷,只要每年交56钱的徭赋,便可免除更役。话虽如此,但戍役却并未减免,于是他仍被判处腰斩……”   黑夫说完此事后,盯着东门豹道:“阿豹,你若是逃跑被抓了,也免不了一死,不仅连累吾等连坐,还会让汝母、汝妻也受牵连。你那未出世的孩子,也可能变成小隶臣,一辈子因你而蒙羞!”   东门豹冷汗直冒,只好打消了这个逞一时之快的念头,挠头道:“那该怎么办?”   “我去县狱问过了,左尉此次征召戍卒人手,虽然有些不合常理,但并未违背律令。所以无人能说他不是,吾等只能从命。”   “那岂不是太憋屈了!”东门豹咬牙切齿,其他人也有同感。   “二三子放心,我黑夫在此立誓。”   黑夫对众人抱拳道:“今日,吾等受限于身份爵位,无法抗命。但等到一年之后,结束服役归来时,我黑夫定不再是区区小亭长,我要在疆场上立功获爵,力争地位比他郧满还高!到时候,定要让郧氏为今日蛮横不公,付出代价!”   ……   黑夫的一席话,好歹稳定住了湖阳亭众人的“军心”,不管愿不愿意,众人都开始积极为北上服戍役积极准备起来,或安顿家人,或采买些冬衣装备。   但当三天以后,黑夫在县城拿到他们要押送的50名刑徒名单后,不由失声骂了起来。   “这左尉,真是不置我于死地不罢休啊!”   却见那片木牍上的人名、籍贯,大多数人,竟都是过去一年里,被黑夫亲手擒获,沦为刑徒的!   从去年那个诬告他和季婴的商贾,到盗墓案里的两名盗墓贼,再到十多个来自盲山里的里民,举目看去,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黑夫的仇家。   黑夫现在是彻底明白了,为何尉史安圃会说他这次北上押送,会有性命之忧! 第0112章 今亡亦死!   亭舍外的世界仿佛天地初开之时,雨流从浓重云层间瓢泼而下,吞噬了世间所有的希望,也淹没了戍卒刑徒们的一切出路。   火把映照下,一张张黝黑的脸抬起头来,他们张开嘴巴,喊出了绝望而悲愤的话……   “失期,法皆斩……”   “天下苦秦久矣……”   “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   绝望逼迫他们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一群人鼓噪着,高呼着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纷纷涌入亭舍之内,一脚踢开客舍房门。   里面正熟睡着押送他们的秦吏,听到声响大吃一惊,抬起头来,那张脸,不是黑夫还能是谁!?   ……   “居然做了这种梦,真是晦气。”   黑夫满头大汗醒来,发现自己的确身处一处陌生的客舍,待他推开房门,外面的天气寒冷而晴朗,空中只飘着几朵云彩,哪来的瓢泼大雨?   而那50名由他押送的安陆县刑徒,此刻也正靠在客舍屋檐下熟睡,这群人衣着单薄,身上随便盖着点稻草御寒,在清晨的霜露中瑟瑟发抖……   “亭长。”   值夜的小陶见黑夫醒了,连忙过来结结巴巴地禀报:“昨……昨夜,平安,无事。”   “辛苦了。”黑夫拍了拍小陶的肩膀以示勉励,与小陶一同值夜的利咸,也红着眼睛过来与黑夫打招呼。   现在是秦王政二十二年,十月二十三,也是他们离开安陆县城的第三天。   湖阳亭五人,需要将50名刑徒,10名戍卒押送到数百里外的南阳郡方城服徭役,限期12月初一前抵达,这就是黑夫他们的任务。   早在出发前,黑夫便得知,此次押送的刑徒里,大半是被自己亲手送进囹圄的:有去年参与诬告他的商贾鲍,有两个盗若敖氏墓葬的盗墓贼,还有不少被连坐沦为刑徒的盲山里里民,与他都算得上是仇人。   县左尉如此安排,真可谓用心险恶。   不过,左尉也不至于指望这些刑徒愤恨黑夫,如梦中那样,群起作乱,将他杀了。   现在可不是秦末,又是秦国腹地,杀官造反的难度,着实不小。   而且这群人的脖子上,都戴着刑徒的标志:木钳。钳上有麻绳,休憩时便拴上,将他们的手腕统统拴在一起,限制了活动。   这是押送刑徒的标准配置,可不能指望这群劳改犯老老实实听话。与之相反,亭卒们却全副武装,不仅人人带剑、甲,还配备了两架弩机。刑徒里不太可能出现陈胜吴广那样的人物,夺剑将黑夫等人杀了……   所以黑夫猜测,左尉如此安排,是希望这些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在半途逃跑!   刑徒和戍卒不同,他们已经是罪人,家眷多半被收为隶臣妾,光脚不怕穿鞋的,众人已经没有什么后顾之忧。   而且这大冬天的,千里迢迢北上,实在是苦差事。南方人对北方,尤其是北方的冬天充满畏惧。《楚辞》里,楚人对北方的想象就是“增冰峨峨,飞雪千里些”“北有寒山,逴龙赩只。天白颢颢,寒凝凝只。”   总之,在江汉之滨的人看来,冬天的北方,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一定要避免前往。这种对天气、苦役的畏惧,随时可能促使刑徒们抽空逃跑。   秦国对服戍役的刑徒逃跑惩罚甚严,而对放跑了刑徒的押送者,也有相应的惩罚。   “死罪倒不至于,但我这亭长,也就做到头了,若是逃走的人超过十个,甚至我自己都要沦为城旦。二三子作为一并押送者,也会受到惩处……”黑夫如此对众人表明他们的处境。   十多年后,那位沛县的刘亭长,正是因为押送的刑徒戍卒跑掉太多,明白自己也难逃惩处,索性心一横,带着剩下的人落草为寇……   这么一说,湖阳亭众人也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县左尉真是阴险,这分明是借刀杀人,想利用刑徒的逃亡,将他们这一伙人治罪,统统赶出秦吏队伍啊!   所以众人也不敢大意,便听从黑夫的安排,分为两拨,在夜间时轮番守夜。   黑夫在出发的第一天和第二天,都没敢合眼,一直守着火燎,盯着刑徒们的身影。   就这样,两天没闭眼的黑夫,第三天终于撑不住了,在抵达新市县这座亭舍休憩时,就在舍内一觉睡到了天亮……   好在除了那场噩梦外,一切如常。   这时候,刑徒们也纷纷起床了,他们拨开身上的稻草,揉着酸痛的脖颈,看着蹲在地上,用柳树枝漱口的黑夫,眼神充满不善。黑夫知道,这三天来,一定有不少人日日夜夜寻思着逃走。反正不跑,下场也不会好到哪去,冬日服役,刑徒十死三四是常事,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黑夫可没本事将这些绝望的人忽悠傻。   休憩时倒也罢了,有绳索将所有人与房梁拴在一起,行走时却是个大问题。   虽然黑夫等五人的伙食,可以由路上的亭舍提供公粮,但六十名刑徒、戍卒的吃喝嚼用,却得自带。所以每个刑徒,都得挑着一石粮食,没办法将所有人拴在一起。   万一走在路上时,这50人相互使个眼色,轰然奔逃,光靠黑夫他们五个人,可抓不过来。   所以在这座亭舍用过朝食后,黑夫便让季婴、利咸将准备好的长长麻绳斩为数段,让50名苦着脸的刑徒站出来。先挑一个与黑夫有仇的刑徒,再挑一个不认识的刑徒,每两人一组,将麻绳各绑在他们的一只脚上,打成死结……   “两人一组,不管是走路、休息、吃饭、如厕,都必须一起行动。若是另一人逃了,剩下的一人,也要视为同犯,连坐治罪!”   这样一来,虽然让前进的速度慢了下来,但走在路上时,也不怕他们突然逃跑。跑掉的人,多半会因为没有默契,相互把对方绊倒,束手就擒。   不仅如此,黑夫还将那10名自由身的戍卒,也召集起来,给他们分配了任务。   “汝等皆为士伍良民,家中有父母妻儿,应当知道,逃跑乏徭会有何下场……”   “我也不会亏待二三子,会让汝等一路上吃饱穿暖,能在屋舍中安睡。但汝等也要助我看押刑徒,行在路上时,每两人看住十名刑徒,抵达南阳郡方城县后,若刑徒无人逃跑,我会赠予汝等每人百钱,外加布履一双……”   此言一出,10名戍卒不由喜出望外,出门服徭役,消耗最大的就是鞋履,到地方后,他们的履早就磨破了,黑夫承包了他们的鞋,让很多人松了口气。而那一百钱,也足够置办一件粗糙点的冬衣了。   黑夫不缺钱,一年的亭长做下来,他因为屡次抓捕到贼人,得到了不少赏赐,加上家里几百亩地的收成,即便买了牛、马,也还剩五千多。所以他这次出门,就把剩下的铜钱,统统换成了容易携带的金饼,大概十两。   他心里打着算盘道:“若只花一两千钱,就让这些戍卒帮我看住刑徒,那真是一场划算的买卖。”   虽然黑夫做了诸多安排,感觉万无一失,但到了出发的第五天,他们途径新市县到鄀县中间,一段长达数十里的林木丘陵地带夜宿时,逃跑还是发生了……   “亭长,黑夫!大事不好了!”   被值夜的季婴、东门豹匆匆摇醒,黑夫赶到事发地点,看着地上被硬物磨断的绳索,还有卸掉的两个木钳,黑夫面色沉重。   拿着名册的利咸清点了一下人数,禀报道:“是个做城旦的小贼,带着一个盗墓贼,一起跑了!”   质问了一旁的刑徒后,东门豹也满头大汗地禀报道:“那个小贼,好像会开锁,几下就解开了木钳,我当时太困打了个盹,醒来后就……”   “追!”   黑夫瞪了东门豹和季婴一眼,看着那对朝南方林子里跑去的足迹,下令道:“一定要追回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第0113章 不可千日防贼   日上三竿时,黑夫坐在树下,剑横于膝上,虽然那些刑徒都被两人一组绑在树上,由戍卒帮忙看着,但黑夫依然能感受到他们的躁动不安……   逃亡是会传染的,在军队中,往往一个人做了逃兵,就会带动整个什伍的人一齐奔逃。押送刑徒也一样吗,经常不出事则已,一旦有人逃脱,就会点燃其他人效仿的欲望,蜂拥窜走,拦都拦不住。   所以这时候,黑夫决不能脑袋一热,亲自去追那两个逃走的人,说不定那二人是抓回来了,这里的人却全跑没了……   他让东门豹和利咸二人骑着自己的枣红马,顺着地上的足迹追过去。那两个刑徒磨断了拴手腕的绳子,卸下木钳,但脚上打了死结的麻绳却来不及解开,二人三足,跑不了多远。   而黑夫自己,则留在原地镇场子,他吩咐小陶端着弩,爬到树上坐着居高临下,眼睛都不眨一下地盯着剩下的刑徒。季婴则去埋锅造饭,让戍卒们吃饱。   过了一会,饭羹熟了,季婴给黑夫端了一碗过来,他和东门豹值夜走失了刑徒,此刻十分惭愧,在黑夫面前愧疚地说道:“都怪我不甚警惕,让刑徒逃走。还有,若是当初我不选这条路,或许就不会出事……”   在临出发之前,黑夫和亭中众人商议过,这次公差,他们有两条路可以选择:其一是从安陆县北上,到随县、唐县,再穿过铜柏山,进入南阳郡地界,这条路距离方城县六百五十里。   第二条道则更远一些,从安陆县西行,抵达新市县,再穿过眼前这片丘陵树林,到达鄀县、鄢县,北上到达南阳郡的新野、宛城,再到方城县,一共八百里。   季婴是邮人,作为唯一一个出过安陆县的人,黑夫让他来选路线。   季婴说第一条路虽然更近,但唐、随二县是二十多年前才打下来的,被称之为“新地”,治安不太好,常有盗贼出没。而且铜柏山地区山多林密,一个不注意就会出事,所以还是走西线更好些。虽然要多走几天,但一路上都是城镇、亭舍,安全有保障,唯一有危险的,就是新市县与鄀县之间这片人烟罕至的林子了。   不曾想,果然还是在这里出了事。   黑夫也没有太过责怪季婴,连续走了几天,大家都很疲乏,一时走神实属难免。   “路是吾等一起选的,说不定走了北线,逃走的人还更多,我相信阿豹和利咸,能将亡人擒回来!”   他和利咸、东门豹二人约好了,若是天黑前没有找到人,他们就必须回来……   如今才是正午,还有几个时辰好等。   黑夫知道,自己不能表现得太过紧张,于是吃完饭后,便故作轻松,让季婴找水磨墨,他则取出笔和一面空白简牍,在上面写起字来……   他写的是“亡人简”,亭长有责任记下逃跑者的特征:“亡者曰缭,因盗窃罪耐为城旦,年可二十五岁,身长可六尺八寸,面赤色,多发,无须,衣褐色络袍一,白色单衣一,负米一石……”   此外还有与缭一起跑掉的盗墓贼,也得记述下来。若是黑夫今日内无法将他们抓回来,就只能在下一个亭舍,将这份文书交给本地亭长。请当地的民警同志发布通缉令,按照逃亡刑徒的体貌特征,代为抓捕——在湖阳亭做亭长时,黑夫也接手过一次类似的活。   一旦他交出亡人简,就相当于承认自己放跑了刑徒,不管事后逃亡者是否被擒获,黑夫都要受责。每跑一人,他就要被罚款二甲,相当于两千多钱。但若是不交,到了地方一清点人数,要受的责罚更重。   所以押送徭役,真的是一桩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难怪左尉指定黑夫来做这事。   当然,秦律也没有将人一棍子打死,“将司人而亡,能自捕及亲所知为捕,除无罪……”这意思是,若是黑夫自己,或他的亲友能留下来,和当地片警一起抓获逃亡者,就可以算他无罪!   未雨绸缪写完“亡人简”后,黑夫记起这茬来,便想道:“十多年后,刘邦也面临与我同样的抉择吧,他或许是因为一路跑的人太多,就算发动全沛县的伙伴兄弟,也没办法将这些人一一抓回来,所以才选择了落草为寇。”   但刘邦的选择,黑夫可学不来。   且不说现在是秦国一统天下大势所趋的年头,始皇帝正值壮年,还能活十多载,任何人在这时候造反,都是自寻死路。就说刘邦可是能眼睁睁看着老父亲将被烹死,还笑着说“幸分我一杯羹”的淡定人,落草以后,老婆孩子被官府抓了也无动于衷。   黑夫不一样,黑夫顾家,家里的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都是他的羁绊,好不容易安排好了一切,不可因自己一时畏惧惩罚,就置他们于不顾。   时间慢慢过去,除了空中时不时发出的鸟鸣外,四周一片寂寥,气氛格外压抑。随着太阳一点点往西方偏斜,林子渐渐暗了下来,季婴开始紧张地来回踱步,小陶也在树上心神不安,至于那些刑徒,更是越发躁动,负责看押他们的戍卒也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阿豹之妻怀胎七月,他之前就有过逃亡的想法,会不会……”季婴心悸到极致,竟开始胡乱猜想了。   黑夫瞪了他一眼:“阿豹素来最讲义气,会是那样的人么?”   季婴一愣,羞愧地摇了摇头:“不是,是我瞎猜了。”   他走近对黑夫低声道:“黑夫兄弟,若是这次人抓不回来,需要赀四甲,我可以出一半的钱……”   黑夫笑了笑:“我知道上个月你才在里中说了一门亲事,定下明年成婚,提亲花销不少,两千多钱,这可是你所有积蓄了。”   季婴嘟囔道:“我季婴也不是无义之人,既然没本事抓人,就只能出钱了……再说了,钱没了,跟着黑夫兄弟还能再挣。”   他倒是想的清楚,不过就在这时,路的另一头,却传来了一阵喧嚣马鸣!   “是……是求盗他们,回来了!”   在树上的小陶大声喊了起来,话音刚末,利咸便骑马吆喝着冲了过来,一直骑到黑夫面前,才跃下马来,拱手道:“亭长,吾等幸不辱命!”   黑夫露出了笑,他看见枣红马上,还躺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利咸将他一推,重重落在刑徒们面前……   却见那人已经死透了,浑身都是干涸的血渍,背部有一个被剑戳穿的伤口,几乎透胸而出。   众刑徒骇然,这人,正是先前逃走的那名盗墓贼!   “哈哈哈,吾等回来了!”   东门豹张狂的大笑也如约而至,却见他腰上,也别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正是黑夫写在“亡人简”上“面赤色,多发,无须”的小贼缭,没了身子的头颅双目圆瞪,死的很不甘心。   东门豹学着利咸,也将人头抛在刑徒们面前,一双凶巴巴的眼睛射出光芒:“这二人真是好胆,竟乘着乃公不注意跑掉,惜哉,跑得不够快!”   ……   若是服徭役的更卒逃亡,没有武力反抗的情况下,只可生擒,不可害其性命。   但若服的是戍卒之役,就带上了军事性质,黑夫相当于是他们的上级长官。在军队里,上级享有不经过司法审判,就直接下令诛杀士兵的权力!黑夫也有权将违命逃亡的刑徒视为逃兵,将其杀死。   “今亡亦死”,并不是说说而已。   抵达下一个亭舍后,黑夫将死去的刑徒,连同事情经过写成爰书,交给当地亭长,请其代替自己向安陆县传信,这事就算告一段落了。   在这场事件后,众刑徒被杀鸡儆猴吓到了,没有再发生逃亡,上路的第七天,一行人有惊无险地抵达了鄀县,至此,路程已经走了四分之一。   但黑夫却依然没有放下心来,俗话说得好,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人的精力有限,何况是被动应付,更耗费精力。接下来还有二十天路程,总会有疏忽的时候,下一次,恐怕就没这么好的运气,能将人捕杀。   所以黑夫琢磨着,得想个办法,让刑徒们安分下来。   从安陆县出发时,黑夫曾对刑徒们苦口婆心地说,这次北上服役,是他们一次赎罪的机会。秦律规定,只要隶臣妾、城旦舂在战场上立功,就能用一级爵位让自己恢复自由身。同理,爵位还能为亲人赎身,父母要两级爵位,妻、子只需要一级……   然而,刑徒们只是像看傻子一样看着黑夫,还有人小声嘀咕说,自己做的,多半是运送粮食、填沟壑之事,哪有什么功劳可立?而且黑夫作为亲手将他们送入监牢的人,刑徒们对他又惧又恨,说出的话更没人信。   所以,像过去对付良民士伍一样,用“秦律的威严”进行威慑,是行不通的。   思来想去后,黑夫总算想出了一个主意。   在鄀县休整时,他找到了戍卒里,一个没有结发髻,披散着头发,面容黝黑的中年人,黑夫寻到他时,此人正坐在一块石板上,胡乱拨弄着一些蓍草,时而抬头看看太阳,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看上去神神叨叨的。   “卜乘,你在做什么?”   听到黑夫喊,卜乘连忙将地上的蓍草拨乱,起身笑着拱手道:“亭长,我在按照《日书》,算明天的阴晴呢。”   “这一路上来,你算的阴晴倒还算准确,连众刑徒都信以为真,觉得你不是凡人呢。”   黑夫戍卒们还算和蔼,却也清楚,这卜乘与其说是算的,还不如说是看着云彩猜出来的。   他问道:“我听季婴说,你在涢水乡,是小有名气的占卜者,家传《日书》。”   “乡人谬赞,乡人谬赞。”乡下神棍比不了高大上的燕齐方士,这些人帮人看宅、算日子,或者为人办丧事混口饭吃,所以卜乘穿着粗麻布衣,点头哈腰,没有半点仙风道骨的味道。   更何况在秦国,就算是卜者,也一样逃不过服役,当官吏站在他面前时,卜乘和普通黔首一样紧张。   “别怕。”黑夫笑呵呵地说道:“我就是想问问,你平日里占卜一次,要多少钱?”   卜乘有些纠结,又不清楚黑夫亭长的打算,半晌才举起一个指头道:“士伍占卜,十钱……官吏占卜,五钱。”   还真便宜啊,黑夫笑道;“才需五钱?那若是我愿意出三百钱,请你占一次卜呢?”   一边说,黑夫一边将一个沉甸甸的布袋,塞到了卜乘手中,打开一看,竟是亮灿灿的秦半两,这民间卜者顿时两眼发光……   黑夫也是无可奈何,既然这群刑徒已不能用秦律吓之……   那么,就只能借鬼神之言骇之! 第0114章 然足下卜之鬼乎?   鄀县城外的一处亭舍,当众刑徒闷闷不乐地被拴在一起休憩时,乘着亭卒和戍卒不注意,他们又开始轻声议论起来了。   “不知何时才是逃亡之机……”   “亭长蛮横,亭卒凶恶,恐捕而杀之……”   “天气日渐寒冷,吾等只着褐衣,再往北,怕是会冻死,亭长亭卒之恶,与寒冬相比如何?”   “我听闻鄢县以北,有三澨水,又名沧浪水,到时候会乘船渡水,莫不如投水而匿?”   “冬日入水,双手又被缚住,怕是死得更快!”   就在刑徒们暗地议论时,树后突然走出来一个人,吓了他们一大跳!万一他们的话被告发,少不了一顿鞭笞。   来者正是披散着头发的卜乘,卜乘摆了摆手,让众刑徒安心。   “二三子放心,方才听到的话,我绝不会说出去。”   一边说,卜乘还走到众人中间,和他们闲聊了几句,待众人放下提防后,才笑道:“二三子欲亡之意,我知之,然但凡成事者,一在人,二在天。人事之上,二三子已议论殆尽,然足下卜之鬼乎?”   “卜之鬼?”众人面面相觑,的确,他们还没有把事情向鬼神卜问过呢,难道这就是之前那二人逃亡失败的原因?   于是便有机灵的人朝卜乘作揖道:“久闻卜乘乃涢水乡日者,世代为卜,可否能为吾等算卜?”   “可。”   卜乘捋着稀疏的胡须道:“一人一钱,我便为汝等占卜。”   虽然众人是刑徒,但也有点私人财产,一人一钱是拿得出来的,卜乘收完钱后,便将怀里的蓍草取出,在地上摆出了十二根……   “我当以《日书》建除十二神,为二三子卜问于鬼。”   所谓《日书》,说白了,就是这时代的皇历,里面尽是算卦、风水、阴阳、相面等封建迷信内容,却被大多数人深信不疑。   多年后秦国开始言论管制,焚尽诗书和民间藏书,可《日书》却幸免于难,因为秦国百姓已经到了生活没有日书,就过不下去的程度。   《日书》将一年的日子分成了十二类,即“建、除、满、平、定、执、破、危、成、收、开、闭”,叫做“建除十二神”。这十二神与十二月份相联系,再与当时用来纪日的十二地支相结合,就可以精确地告诉你,这一年中某一月的某一天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从而趋利避害。   打个比方,如果你是一名军官,翻开《日书》一看,发现今天的日子对应的地方写着“利野战,必得侯王”,那你就要赶紧抖擞精神准备战斗,期盼着在今天的野战中一举俘获敌国的首领,然后封官加爵衣锦还乡。   如果你是一名农夫,看到《日书》上说“禾忌日,稷龙寅。秫丑、稻亥、麦子……”,这是说凡逢“寅”日忌种稻,“丑”日忌种高粱、“亥”日忌种水稻、“子”日忌种麦子……于是你掐指一算,今日正是“子”日,那就不种麦子,种稻谷去吧!   如果你是一名小吏,就更要看好日子了,这可跟你的官运息息相关。因为《日书》上说,逢“子”日去见领导汇报工作,如果早晨去他会认真听你讲完,要是晚上去他就不会听了,而如果黄昏时分去,领导一定会让你再去一趟。“丑”日早晨去见领导,他会勃然大怒,但是晚上去就会得到他的赞扬……   出行的忌讳也不少,例如正月、五月、九月出门向东走会有殒命之灾,而向东南走会与家人失散,往南走同样不祥,至于是何种不祥,《日书》没有明示,那就只有听天由命了。   总之,婚嫁、生子、丧葬、农作、出行,《日书》对于百姓生活的指导与预言,几乎到了事无巨细的程度。对于崇信占卜鬼神的秦国民众来说,每天清晨睁开眼不看一眼《日书》,真可谓举步维艰、手足无措……   然而,秦国民间除了小部分家庭富裕的有爵者外,并不是人人识字,所以就专门产生了一个为人看《日书》算卜的行业。可以叫做卜者,也可以称之为“日者”,史记里还专门为这群人作了个《日者列传》   而卜乘,就是一名安陆县的民间日者。   对于官吏而言,他可能不值一提。但对于迷信的刑徒戍卒来说,这位能背出大半《日书》的卜者,可是了不得的人物,能够帮助他们,和神秘莫测的鬼神沟通,好看清未来的吉凶……   所以在卜乘按照《日书》十二建除卜算时,刑徒们都缄默其口,仿佛在面对一件严肃的事。   算了一会,卜乘原本还算轻松的脸,变得极其凝重,不住地摇头道:“不妙,不妙啊……”   刑徒们顿时紧张了起来,问道:“卜者,何事不妙?”   卜乘满头大汗地起身,惊恐地指着刑徒们根本看不懂的蓍草排序道:“按照日书上的数术,整个十月、十一月、十二月,逃亡皆会遇上不详!我又为二三子详细卜问过鬼,鬼说……”   “鬼说什么?”刑徒们紧张兮兮。   “鬼说,千万不要试图逃亡,否则就会死于非命,身首异处,家人受罚!”   “啊!”刑徒们被吓得面如土色,说来奇怪,用律令威胁他们时,他们司空见惯,但将相同的话说成是鬼神之言,这群人却信之不疑。   即便有几个心存疑虑的,也不敢公然质疑日者的卜算结果。   他们不知道的是,此时此刻,黑夫早就故意支开了其他的戍卒亭卒,自己则在屋舍后面远远看着这一幕。   以现代人的眼光来看,这些刑徒对《日书》的笃信,似乎显得有些荒诞无稽。但想一想后世两千多年后,不少人依然要靠着祖辈传下来的皇历,来选房看风水,婚嫁择吉日,黑夫也就不感到奇怪了。   等次日,他们到达鄢县时,黑夫亭长又突然宣布,众人就要离开南郡地界了,他要拿出一些钱来买鱼,犒劳众人。   “戍卒吃肉,刑徒喝汤,人人有份。”   听闻此言,众人自然是欣喜不已,于是就拿着黑夫的钱,在鄢县集市买了几十斤鱼回来,大伙儿一起动手收拾。   在一名戍卒手持刀削剖开最大那条草鱼鱼腹时,突然发出了一声惊呼!   “这是什么?”   戍卒刑徒们闻讯,纷纷围了过来,却见那戍卒从鱼腹里,居然取出了一小块木牍,清洗去上面的鱼血一看,上面居然还有用小刀刻下的字!   戍卒刑徒们大多不识字,面面相觑之时,卜乘也挤了进来,拿在手里念道:“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连忙将这木牍高举起来道:“这是鬼神藏书于鱼腹,传讯于吾等啊,勿逃亡,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这就是鬼神之意!二三子当谨记!”   “鬼神之意!”   刑徒们想到在鄀县时,卜乘的占卜,再加上眼前的鱼腹藏书,仿佛相互应验一般,一时间惶恐不安,除了个别不信邪的外,大多数刑徒都对此深信不疑。   在喝完鱼汤后,刑徒们休憩时不再窃窃私语商量如何逃亡,而是热切地讨论起鱼腹藏书里的后半句话。   “奉亭长,得立功,赎罪过……”   他们将目光看向装作若无其事的黑夫,这时候,刑徒们又开始记起黑夫上任后,连续立功得爵的经历了,或许谨遵这位亭长的命令,真的能活下来,甚至立功赎罪?   ……   “多亏了卜乘相助,刑徒们果然老实下来了,真是位了不起的日者。”   按照约定,事成之后,黑夫将剩下的百五十钱在暗处交给了卜乘。卜乘自然千恩万谢,这么多钱,够他买一身厚实衣服,好熬过这个艰难的冬日了。   同时卜乘又讨好地说道:“亭长,小人不仅会背日书,算吉凶,还会相面,亭长是否也要试试?”   黑夫笑了:“要多少钱?”   “这次不用钱,不用钱。”   “好啊。”黑夫点了点头,把脸转向卜乘:“你便替我随便看看。”   虽然,他对相面之术是半点不信。   卜乘仔细看了黑夫的面相一会,口中啧啧称奇。   “亭长额头宽,是个有聪慧之人,耳大耳厚,又是个有福之人,一对虎目有神,威严英武,乃官吏之才。亭长日后定然仕途顺利,十年之后,或可为……”   “哦,十年之后,我会当上什么官?”   卜乘本想说县令、县尉,但话到嘴边,看着黑夫的神情,又缩了回去,索性往大了吹!   “十年之后,当为一郡守!”   “郡守?”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卜乘,你倒是说出我心中所想了,我的确欲为一郡守,好作政教,以建立名誉,使世士明知之……为大王麾下一郡守?嗯,吾之志也!”   然而黑夫眼中,却带着一丝不以为然,刑徒们也就罢了,他还不知道卜乘坑蒙拐骗的本事?对卜者的恭维话,他并不相信。   倒是卜乘暗暗咋舌,等黑夫离去后,便腹诽道:“这黑夫亭长,我只是随口一说,他居然应下了,区区亭长,却指望做一郡守?也太狂妄了罢!”   ……   黑夫并不知道,就在他山寨那桩本该发生在大泽乡的“鱼腹丹书”时,远在鄢城东北方数百里外,已被秦军占领的楚国上蔡郡阳城县。一个与黑夫年龄相仿,为避战火波及,跟随族人背井离乡,向淮北迁徙的陈氏庶孽子弟,突然毫无征兆地打了好几个喷嚏……   回头望着愈来愈远的故里,年轻人紧了紧身上的褐衣,眼中满是忧虑。   他只是陈氏的旁支庶孽,与仆役无异,到了淮北后,甚至不知道要靠什么维持生计。   “鸿鹄南飞,终有归期,只是不知陈胜有生之年,是否还能回阳城来?” 第0115章 在鄢   在鄢县停留的这半日里,黑夫不仅通过“鱼腹丹书”让一心想逃亡的刑徒们安分了下来,还抽空进了趟县城,打算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昔日的安陆右尉杜弦,如今他已经是鄢县右尉了。   鄢县的格局与安陆县城差不多,只是面积大了三倍不止,毕竟这里五十多年前,曾是楚国的陪都。江汉地区一直都是鄢、郢并称,鄢县右尉,只比江陵县尉低一点,杜弦从安陆县调到这里,算得上是高升了。   鄢县的县尉官署也比安陆的高大了不少,黑夫来到这里道明来意后,被门口的守卒询问了一番,通报之后,说县尉正在办公,让他在门口的便坐稍等。   杜弦倒是没冷落他这个老下属,还专门让一名尉史出来陪坐。   “杜君时常提及黑夫亭长,说在安陆县任上时,全县亭长中,当数你最为干练。”   尉史名为共师,出身当地的芈姓共氏,不过却没有氏族子弟的架子,十分和蔼地与黑夫攀谈,还不时夸他几句。   “这是杜君谬赞了,我之所以能做亭长,都靠了杜君赏识。在杜君任上最后一次擒贼里,还失手将贼人放跑,至今惭愧不已,岂敢称干练之名?幸而未曾影响杜君劳绩风评,不然黑夫百死莫赎。”   二人一个吹嘘,一个谦虚,过了一会,杜弦终于有了空闲,共师才领着黑夫入内拜见。   黑夫刚进门就下拜道:“不曾想,这么快便能与右尉相见,下吏真是欣喜万分。”   “黑夫快快起来。”杜弦脸上也是笑吟吟的,只是比在安陆时瘦削了不少,眼圈也是黑的,待二人就坐后,他才感慨道:   “来鄢县月余,才深感没有黑夫这样的得力属下,做县尉着实不易啊。”   杜弦先抱怨了一番鄢县难治,虽然逃人盗贼没有安陆多,但这里的百姓官吏多是楚国贵族后裔,所以对律令的贯彻很不到位,氏族力量比安陆更强,他的命令,有时候都很难执行下去。   而后,杜弦又提及往事,吐露说,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在安陆时最信任的是陈百将,可最倚重的,其实还是黑夫。他的升职,跟黑夫连续破获的盗墓、掠卖人两起大案不无关系。   而第三起杀人案虽然没有破获,但因为黑夫故意隐瞒了钟离昧是楚国间谍的事实,没有引起郡上的足够重视,再加上那时候已经过了升迁考绩时间,也未影响杜弦的仕途。   黑夫不住颔首,心里却道:“所以你我二人才能和和气气地见面,若非如此,我肯定要吃闭门羹了……”   当听说黑夫是被县左尉郧满指派来跑这趟苦差的,杜弦便阴着脸一拍案道:“公报私仇,这郧满真是可恶,我一定要向郡尉参劾他!”   随即他又关切地问黑夫,路途上可否有遇到刑徒逃亡?是如何处置的。   黑夫也不必隐晦,便将“鱼腹丹书”骗取刑徒安分之事说了出来,听得杜弦哈哈大笑,说也就黑夫能想出来这种点子,秦律虽严但不古板,黑夫能利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处理律令不能解决的问题,是值得赞赏的。   “虽然刑徒是安分下来了,但此去南阳,路途尚远,再加上天寒地冻,还得多小心为妙。”   一边说着,杜弦还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来,让人取来木牍,写了一封信。   “此番征召刑徒、戍卒北上,是大王之意,秦楚战于淮阳,粮草运输乏人。故而不只南郡,汉中郡、南阳郡也在征召之列。三郡刑徒戍卒,都要在南阳郡方城县集合,再由南阳郡郡守、方城县尉一同率领。我在南阳郡任职过,与方城县尉有旧,这封书信,或可惜助你抵达军中后,得个好差事。”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接过来一瞧,却见那木牍上写着黑夫精通兵事,擅长练兵云云,还盖了杜弦的私印。   他连忙称谢,虽然秦国很大程度上杜绝了山头主义,但却无法杜绝人情,有人推荐和没人推荐,境遇可能天差地别,这份木牍,算是黑夫北上后的敲门砖!   说话间,杜弦的公务又来了,鄢县的户口也比安陆多了两倍,相应的,要忙的事也无形中多出来许多,杜弦便让共师替自己送黑夫出城。   “鄢县的四百戍卒、刑徒也将北上服役,共师,你带着黑夫过去,将他交予左尉,明日就一同上路,路上也能多个照应……”   ……   黑夫随共师出了官寺,二人骑着马往城门走去时,他的目光却被一旁的城墙吸引了。   为节省人工、材料,秦国很多县城的“官寺”会建在县城的西北角或东北角,这样,利用原先已有的城墙,只需要再分别向外引出两道墙垣,就能把“官寺”包在里面了。   鄢县的“官寺”就在城之东北角,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城墙,比边上的要崭新许多,放目望去,足足数百步内,土墙的颜色都与其他地方的不同,是新垒起来的黄色土垣,而不像其他一样,是褚红色的旧墙。   他指着那段明显新修的城墙道:“这莫非便是当年武安君攻城所破……”   共师表情却有些复杂:“不错,这就是当年武安君伐楚时水攻鄢城,浸泡冲溃的那段城墙。”   这件事黑夫早有耳闻,据说五十多年前,南郡还是楚国的王畿地区,核心腹地,没有任何人会想到,这里会在一年之内忽然被秦国占领……   创造这个军事奇迹的,就是武安君白起,当时秦楚大战,白起却只带着数万之众,沿汉江东下,出敌不意突入楚境。   当时的情况是,秦军孤军深入,只能因粮于敌。而楚军本土作战,号称持戟百万,支援源源不断。   但秦人拆除桥梁,烧毁船只,自断归路,以示决一死战的信心。而楚军因在本土作战而有后顾之忧,贵族贪生怕死,将士只关心自己的家庭,没有斗志,竟无法抵挡秦国锐士的猛攻,故节节败退。   在司马错偏师的配合下,白起带领数万秦军长驱直入,一直打到了当时楚国别都鄢城。   鄢城是拱卫郢都的军事重镇,楚人早已集结重兵在此,企图阻止秦军南下。   白起则利用夷水从西山长谷奔出,流向东南的有利条件,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鄢城的东北角在河水冲击浸泡下,不久就破损,大水入城,遂为深渊……   “那一战之后,整个南郡就归属秦国了。”   共师笑道:“武安君至今余威仍在啊,提及其名,能使鄢城婴孩止啼……”   “余威?我看是余臭吧!”   这时候,一个年轻人双手抱怀,恰好站在城墙边上,听闻共师此言,不仅勃然大怒,立刻过来拉住共师的马,仰头对他小声说道:“叔父,你莫不是忘了,当年水溃城东北角,鄢城军民随水流死者,十数万人!城东皆臭!我芈姓共氏也在那一仗里,几乎举族死绝!”   “住口!我当然记得,不用你提醒!”   那年轻人口不择言,共师勃然变色,压低了声音怒斥道:“汝小子再妄言,真要害死共氏一族!”   他急忙回头,看到黑夫还在后面,偏头看着城墙,仿佛没听到二人对话一般,这才松了口气,瞪了年轻人一眼,转而对黑夫喊道:“黑夫亭长,这是我侄儿共敖,十月份时刚做了个小小求盗,也要押送戍卒北上服役,这一路上,还望亭长多照应他!” 第0116章 每个人都要做出选择   共师猜错了,很不巧,他们叔侄俩的对话,黑夫听得一清二楚……   不过黑夫却没有去举报的打算,因为这时候可不是“焚书”事件后加强了言论管制的秦朝,对民间议论还算宽松,只要不是公然叫嚣造反,或者同情刺杀大王的刺客,基本不会掉脑袋。   共敖怒骂五十年前的武安君,对家族被战争殃及,几乎死绝愤愤不平,这件事真要追究起来,算是“非所宜言”罪,罚点款就算完事,顶多会让共敖丢了求盗的位置。   所以也没必要为这件对自己无甚裨益的事得罪共氏,替自己再添个仇家。   故而黑夫干脆故意偏头看着城墙,假装没听到,省得麻烦。   共师似乎是对黑夫年纪轻轻就靠自己升爵当上亭长十分赞赏,有些看好他,便说共敖才刚满18,比黑夫小一年,算是他的后辈,希望北上途中,请黑夫多关照。   那共敖却是满脸不服,嘀咕道:“一个连氏都没有的黔首,也能关照得了我?”   “你这孺子,真不知好歹!”   共师怒斥道:“黑夫亭长可是簪袅,不比你高?”   共敖只是个小公士,在实打实的爵位面前,只好乖乖闭了嘴,不情愿地朝黑夫见礼。现在是秦而不是楚,地位高低不靠姓氏,更多是靠爵位、官职来决定。   说起来,他们先前提及的白起,或许是这种制度最大的受益者了。据说白起是楚国白公胜的后代,又叫公孙起,但他年轻时候,已经沦落到竖人仆役的地位。放在楚国,也就是个不受待见的叛徒子孙,一辈子不可能有出头之日。但在秦国,白起却从一介兵伍斩首立功,慢慢成了军吏,又靠着穰侯魏冉的提携,一步登天,才有了大放异彩的机会……   秦楚之间,白起毫不犹豫地选择秦。   经过这场插曲之后,黑夫回到了亭舍处,和众人说了他们会与鄢县戍卒合在一起上路的事。众人闻言,纷纷松了口气,这就意味着,自己不必单独承担刑徒逃跑的风险了。   是夜,黑夫看着夜色中黑乎乎的鄢县城墙,若有所思:“其实共敖说的没错,白起在鄢地,在南郡留下的不止是余威,还有当地人对秦的恨意……”   鄢郢之战,从军事角度来看,是一场漂亮的破国之战,白起的大胆和军事才能得到了完美体现。可和白起指挥所有战例一样,这场仗死了太多楚人。   鄢城攻守战,十数万人葬身鱼腹,因为尸体太多,满城皆臭,至今城东的陂池仍被称之为“臭池”。对那场战争的记忆也口口相传,让共敖这样的年轻人记忆犹新。   同样,郢都之战里,又有许多楚人死于非命。   所以在战后,鄢、江陵两地活下来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和秦国有仇,虽然经过五十年的统治,还从秦地迁了不少人过来,但当地人对秦国统治口服而心不服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观。   黑夫这下算是明白,为何见面时杜弦屡屡感慨说“鄢地难治”了。秦王政十九年,南郡备警,除了云梦泽的盗贼作祟外,也因为江陵、鄢城有些不安稳。   反倒是在秦楚战争里,没有遭到太大破坏的安陆等县,秦国的统治更容易建立。反正对于黔首平民而言,管他是楚国封君还是秦国官吏,给谁交税不是交?在这个复仇比天大的年代,家里有没有人被秦军砍脑袋,很大程度上决定了个人对秦国的立场。   “已经立为郡县五十年的鄢城尚且如此,刚被征服不久的韩、赵、燕等地,对秦的仇视岂不是更严重?”   尤其是赵地,长平之战留下的伤痕还未痊愈,在邯郸沦亡遭到屠杀后,恐怕又要加一道新伤。那些慷慨悲歌的燕赵之士,可比南郡楚人更难统治,两国王室走保代郡、辽东,仍在负隅顽抗。而韩地新郑,也于九月份爆发了一场反叛,听说才刚刚平息,颍川郡仍然有些混乱……   “时代大势之下,暗潮依然涌动不止啊。”如此想着,黑夫陷入了沉沉的睡梦中。   ……   等黑夫他们离开鄢城时,便和鄢县左尉率领的三四百人合在一起。鄢县征发的人,戍卒多于刑徒,城旦隶臣逃亡的机会大大降低,有了他们帮忙照应,再加上黑夫让卜乘搞迷信骗得安陆刑徒安分,剩下的路途就轻松多了。   冬至日这天,一行数百人抵达了沧浪水。   嶓冢导漾,东流为汉,又东为沧浪之水,这里就是南郡和南阳郡的分界……   作为汉水的支流,沧浪水并不宽大湍急,但若遇到雨天,上流的泥土被冲刷而下,沧浪水就会变得浑浊的红褐色。   但此时是冬季,沧浪水是淡绿清澈的,晨雾扩散在江面上,轻若蛛网。水面上有几艘渡船,缓缓穿过淡淡的薄雾朝他们驶来,船夫还唱着数百年前,孔子途径此地时听到的那首歌谣……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和黑夫并肩站立的愤青共敖听到后,有些意味深长地说道:“此水甚浑,若我也能濯足,不必濯缨就好了。”   一旁的东门豹季婴是没文化的外地人,听不懂隐喻,有些糊涂地说道:“此水甚清,不浑啊。”   黑夫则笑了笑,又摇了摇头。   水清还是水浑,在不同阶级的人眼中,是大为不同的。   清斯濯缨,浊斯濯足,自取之也。这固然是春秋战国士人阶层的理想,然而,在真正的大时代面前,管你是什么阶层、地位,个人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独善其身?在秦王扫六合的战国末世,并不存在。   你只能选择做螳臂当车的顽石,被名为“统一”的惊涛骇浪拍得粉身碎骨。   或者选择做风波麾下的一朵浪花,顺势而行,保全自身,再乘机扶摇直上!   虽然共敖对家族旧仇念念不忘,但鄢城共氏还是选择了后者,不然共师也不会那么谨慎地与人交往,还让共敖做求盗,混入体制内。仇恨归仇恨,生存归生存,家族想要延续,那就必须向现实低头。   至于黑夫?好消息是,他的出身和经历,让他在此时此刻,不必做选择。   “统一乃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   怀着这样的想法,黑夫踏上了渡沧浪水的船只,船只北航,载他离开南郡,进入南阳,离平静的故乡越来越远,却离战争的鼓点声越来越近……   ……   就在黑夫他们在沧浪水瑟瑟寒风中等待船只靠岸时,远在东北方数百里外的陈郢(淮阳),鸿沟的终点,两位秦军大将也在高大的城垣外等待着。   二将并肩站立在沉重的驷马戎车上,其铠甲制作精致,色彩艳丽:褐黑色的甲胄,朱红色的缀带,甲衣周围的花边,在白色的底上绘着绚丽的兽纹。前胸及后背、双肩,还有几朵彩色花结,仿佛后世的勋章,显示了他们不同的等级爵位。   个高魁梧,戴燕尾长冠者,留八字胡,年纪三十有余的将军,甲上缀有十五个结,这意味着,他的爵位是第15级的“少上造”!   个矮粗壮,头戴箸冠,留斑白络腮胡,年过四旬者,甲上缀有十三个花结,这是第13级爵位“中更”的标志。   他们的背后,则是全副武装的数万秦军,黑压压的,将整个陈郢围得水泄不通。但人数虽众,却都蹲坐在地,仿佛在等待将军的号令……   等待的时间长了,不单兵士疲乏,连戎车的驷马也不耐烦了,马蹄不安地踩踏地面,发出“咯哒咯哒”的声响。   中更羌瘣(lěi)手扶在车栏上,焦躁地看着陈郢大门,上面伤痕累累,却关闭得严丝合缝,便忍不住对身侧的主将说道:“小王将军,昌平君,已经进入城一个时辰了!”   习惯被人称作“小王将军”的少上造王贲闻言,对追随父亲南征北战的宿将羌瘣说道:“那又如何?”   羌瘣低声道:“昌平君再怎么说,也是楚国公子,若是他……”   “怕他叛秦投楚?”   王贲笑了笑,说道:“昭王三十六年时(公元前271年),昌平君生于咸阳,其父是当时在秦国为质的楚考烈王,其母乃秦昭王之女,至今已有四十五载。后来考烈王被黄歇送回楚国,昌平君却被华阳太后留了下来,在宫中与大王朝夕相伴,名为表叔,实为兄弟。”   “今王九年时,大王亲政,嫪毐作乱于咸阳,王令昌平君讨平之。到了今王十年,文信侯免,昌平君继任为相,他作为秦国丞相,一当就是十一年,期间兢兢业业,助大王灭韩破赵,功不可没……”   “昌平君的相位,不是被大王免除了么。”在羌瘣等人看来,这就是昌平君失去大王信任的标志。   “虽然去岁昌平君免相,但大王仍信重于他,命其乘坐王者车驾,巡视东方郡县。期间还平定新郑之乱,杀韩王安。”   王贲举起马鞭,指着陈郢的城门道:“如今,昌平君来到前线,为免城内生灵涂炭,为免攻城伤亡惨重,又入城劝降陈郢楚将。你说的没错,他是楚国公子不假,身上流着芈姓王族的血也不假,但这四十五年来,昌平君一直以秦人身份活在秦国,从未踏入楚境半步。难道他才入楚城一个时辰,先前十一年大秦丞相的身份,便守不住了?”   再说了,大王在诏书里下令,让昌平君入陈郢劝降,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一次考验呢?   大王似乎也想看看,秦楚之间,昌平君会做何选择……   王贲当然是希望昌平君能像魏冉,白起这些楚人一样,选择秦。他暗道:“就算昌平君不顾虑自己,也得考虑长公子啊……”   远在咸阳的长公子扶苏,正是昌平君之妹所生。虽然扶苏年纪才十岁,却已十分聪慧贤明,有仁君之状。昌平君的抉择,不但关乎他自己,也关系到扶苏公子的地位。   希望他能想清楚吧。   言罢,王贲下令道:“我相信昌平君不会如此糊涂,吾等既然与他约定好了,便要言而有信,令三军继续等待,日上三竿前,不得攻城!”   羌瘣只好应诺,但心里却暗道,相比于老王将军的奇正并用,这小王将军行事,还是太正了点……   好在他的担忧是多余的,又过了一个时辰,就在约定时间将至时,陈郢的城门,终于缓缓打开了!   一位长冠锦衣,长须及胸的俊朗卿士乘车而出,正是昌平君!那马车一直驶到秦国大军面前,昌平君才将擎在手中,那面鲜红如火的楚国凤鸟大旗,掷到了阵前泥沙里,同时挥臂高呼道:   “陈郢,降矣!”   “秦国万胜!”数万秦卒举起兵器,发出了欢呼!震得陈郢城头的瓦片都在颤抖!   “如何?”   在喧嚣的欢呼声中,王贲目视羌瘣,大笑了起来:“看来昌平君,已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   说完,王贲不再看着眼前这座已在囊中的城池,而是回过头,将目光望向了西北方,望向了鸿沟的另一头!   那里,有一座更加富丽堂皇,更加宏大的城池,在等待着王贲。   等待他去征服!等待他去建立灭国隳城的功业!等待他去博取,如同父亲那样的赫赫威名!   ……   PS:白起,小竖子耳!兴师以与楚战,举鄢、郢,烧夷陵,辱王之先人,此百世之怨也。——《史记·平原君虞卿列传》 第0117章 大时代   秦王政二十二年春一月,东风解冻,蛰虫始振,鱼上冰,獭祭鱼,鸿雁来。   方城县郊外,站在雪将化尽的草地上,黑夫将一石二斗的硬弓拉成满月状,箭矢对准天上北归的雁群。瞄了几个呼吸后,手一松,箭矢离弦而去!   虽然他架势已经摆得十足,但准头却差了十万八千里,连根雁毛都没射下来……   “哈哈哈,黑夫亭长的射术,也就射射青首,想射下鶀雁?还是算了罢。”   一旁的共敖发出了嘲笑,不过他自己开弓朝大雁射去时,也同样落空。二人在这纠结大雁,一无所获,反倒是小陶和东门豹已经拎着两只绿头野鸭回来了。   黑夫他们早在腊月初时,就抵达了南阳郡方城县,今年天气不太好,整个北方都遇到了大雪,雪深二尺五寸,所以来自南郡的刑徒戍卒被要求在方城原地待命。   方城并不是一座城,而是“长城”。早在春秋时期,楚国为了防备诸夏的战车长驱南下,就在南阳盆地周边的崇山峻岭上修筑了众多以方形城寨为主,具有防御功能的险塞,称之为方城。到了战国,又将这些城寨用石砌或土堆的墙垣连起来,就形成了绵延三百余里的楚长城,它像一个“门”字,拱卫着楚国北境。   方城县,正是这道方形长城的东口。   可自从南阳郡被秦国夺取以后,方城就变成了秦军出击楚国的前哨,这次向东进攻陈蔡,大军就是从方城县出发的。去年伐楚大军在此驻扎留下的营垒,就成了后续抵达的刑徒戍卒现成的窝棚。   因为雨雪不止,黑夫他们的就地驻扎持续了整整一个月,反正闲着也闲着,黑夫便与手下们继续拿起兵器练习。尤其是他的短板,射箭,也在小陶指导下得到了补强。不过仅能做到十余步内箭无虚发,再远就会有失准头,至于射雁之类的高难度操作,实在是太难为他了。   鄢县的求盗共敖和他押送的戍卒,也住在黑夫他们旁边,虽然共敖那张嘴有些缺德,时不时还阴阳怪气地说些讽刺秦国官府的怪话,但大家好歹算南郡老乡,平日里没少往来。还不时约着一起离开营地射鸟,改善戍卒伙食。   等众人回到驻扎的墙垣附近时,季婴和卜乘已经蹲在土灶旁烧好了水,众人齐心协力为野物拔毛的时候,去县城里买盐的利咸也回来了,还告诉了黑夫一个消息。   “亭长,又有一批戍卒刑徒到方城了,我问了问,说是从汉中郡南郑来的。”   黑夫听后,若有所思。   “南郑距离这可够远,连南郑戍卒都到了,这大概是最后一批了吧。”   这一个多月时间里,戍卒刑徒们为避风雪,在这里无所事事,可天下却发生了不少大事!   首先是十一月中旬的时候,被秦军围困已久的陈郢投降了秦国。据说是秦国前任丞相昌平君劝降的,可惜黑夫的历史是半吊子,知道几个楚汉相争的历史名人,但秦始皇时的丞相,他就知道一个吕不韦,一个李斯。这昌平君熊启之名,实在是闻所未闻,更不知道他与秦楚两国王室的复杂关系。   陈郢作为楚国陪都,北方重镇,失陷之后,已经被秦军打怕的了楚王顿成惊弓之鸟,不顾国内主战派项燕等人反对,与秦国草草议和。   弑君篡位后,还没稳定内部的楚王负刍答应割让陈郢、上蔡,还有大江以南的青阳以西地区给秦国,以此换取和平。   当秦楚停战的消息传来后,安陆县戍卒都很开心,他们就是因这场战争被征召的,如今战事已毕,想来众人很快就能解散回家了。   其他人还好,虽然走路磨破了不少鞋履,却也见识了像南郡宛城那样的大城市,觉得不虚此行。唯独一贯好战的东门豹急不可耐,算起来,他妻子已经快到产期了,东门豹急着回家抱儿子呢……   但黑夫却给众人泼了一瓢冷水,让他们不要太乐观。   “和楚国的交战暂时停了,可仗还远没打完,离吾等解散归乡之日,还早着呢!”   黑夫已经搞明白这次秦国伐楚的意图了:秦军进攻陈郢,目的之一,是敲打楚国,让楚王断绝合纵之心。   目的之二,则是为了控制鸿沟,鸿沟是魏惠王时挖开的运河,连接魏都大梁和陈郢,是梁、楚之间最重要的交通线,如今陈郢已经易手,魏国的后援就彻底断了。   所以黑夫猜测,接下来,在陈蔡地区的秦军,恐怕要回过头来伐魏了,而这些刑徒戍卒,就是为这场灭魏战争而准备的……   他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秦国的战争机器一点都没有停下的意思。整个十二月,来自南郡、汉中、南阳各县的戍卒刑徒,源源不断地在方城县集合。   每天都有新的队伍抵达,被安排到墙垣下的旧营寨安歇。   刑徒戍卒的人数从最初的数百,慢慢增加到一千、数千、一万、数万……直到整个方城墙垣内侧长达十里的区域,都密密麻麻布满了临时窝棚,朝食做饭的时候,半个天空都冒着黑烟。   黑夫外出时会遇上这些人,同他们打招呼攀谈,交换食物,众人操持着各异的口音:南郡人浓重的楚音听着亲切无比,南阳人的口音讲慢一点也能听得懂。但那些从汉中来的戍卒,尤其是一些披着头发,穿着兽皮,蛮夷打扮的家伙,说出的晦涩方言就完全不知所云……   黑夫知道,让众人跨越数百里距离,不辞辛劳长途跋涉来此集合的,是一封封从咸阳发往各郡县的文书,文书里篆刻的,是秦王的意志!   在秦王的命令下,这些来自不同郡县的人,仿佛是一条条小溪流,被巨大的力量,操纵汇聚到一起,逐渐合流成江河,再汇为湖泊。   秦国对基层的控制力度之强,在战争将至的时候,展现的淋漓尽致。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一月初开春雪化后,所有人都被集中在了一起,将方城内侧站得密密麻麻,一时间接踵比肩、人头攒动。   黑夫粗略估算了一下,大概有三万人之多,其中来自南郡的有五千左右,汉中郡一万人,南阳郡一万五千人。   负责统帅这些戍卒刑徒的南阳郡尉和方城县尉登上墙垣,朝众人喊话。这时代没有扩音喇叭,只能让几个高大壮胖的兵士每隔数十步站一个,依次传递,让郡尉的话传遍四方。   “大王制曰:魏王始约服入秦。”   “已而背盟,欲与韩、赵余孽谋袭秦。”   “寡人欲以兵吏诛之。”   “令少上造王贲将陈郢之师先行。”   “南阳、汉中、南郡等郡发戍卒刑徒辅之。”   “刑徒戍卒尽力用命,有功,当赏爵;弗用命,有罪,令将军校尉罚之!”   秦王的诏命宣读完毕后,又念了一遍戍卒刑徒必须遵守的军令法规。这时候,包括共敖在内的众人,已经转过头目视黑夫,那意思很明显:“黑夫说得没错,果然是要攻伐魏国了!”   ……   在这次集结后的第二天一大早,押送刑徒的县尉们下令,让所有人埋锅造饭,饱餐一顿后,三万余人离开了他们的窝棚,越过古老的楚长城,走出南阳郡。   因为人数太多,出方城时,他们被分成了两部分,每部分大概一万五千人,分别走颍川郡和上蔡两条路线。   “黑夫,你说这是去哪啊?”   黑夫他们走的是颍川线,万余戍卒刑徒在绵长的路上走成了一条长蛇,沿途会路过城镇村庄,但都未作停留,速度赶得很急。   季婴等人都是小县城出来的,没见过这大场面,带领他们前进的县尉也没宣布终点是哪,所以众人有些不安,魏国那么大,自己会被分配到哪里作战呢?   黑夫却是知道的。   “只有一个可能。”   他指着东北方,笑道:“大梁!”   大梁,魏国的都城,中原地区最富庶繁华的城邑,那里有繁花盛景,有雄都宫阙,也有魏卒侠士,信陵之义,烜赫大梁……   一场浩大的灭国之战,将在那里展开。   “终究还是赶上了。”   黑夫嗟叹,他知道,自己还是被卷入了这个大时代的浪潮里,一步步,离风暴的中心,越来越近……   虽然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小亭长,只是这黑色波涛里,一滴不起眼的小水珠,扔在数万人中间,便泯然众人,难觅踪迹。   但黑夫坚信,当战争的尘埃落定后,自己必将成为这个“六王毕,四海一”大时代里弄潮儿中的一员!   乘风破浪,向涛头立! 第二卷 六王毕 第0118章 大梁   魏王假三年,仲春二月,魏都大梁城。   朝食时分,一群头裹苍布的魏国士卒盘腿坐在城墙内侧,他们围着冷清的土炕,看着陶碗里寡淡稀薄的粥,静默无言,士气十分低落。   秦军围城半月,城内粮仓虽还算充足,但这场战争不知会持续多久。所以魏王下令,城内开始限量供应口粮,就连守城兵卒们,每天也只能分到三分之一斗粟米,吃个半饥不保,故众人皆面有菜色……   可他们又能怎么办?只得默默喝下淡而无味的稀粥,期盼大王能尽快与秦国达成和议,结束这场没有希望的战争。   自从信陵君死后,在与秦国的交战中,魏国,已经二十年没打过胜仗了……   缄默被一辆缓缓驶来的安车打破了,轱辘声停了下来,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在高大的梁城墙垣边下车。他拒绝了仆役的搀扶,拄着鸠杖,颤颤巍巍地朝登城的阶梯走去,腰间帛带上玉饰环佩叮当……   能佩得起玉,穿得起帛的,自然是贵族卿大夫,但城头乃城防重地,可不是谁都能上去的。   负责这片城墙防御的校尉立刻上前阻拦,但在老者仆役出示一枚铜符牌后,却变了颜色,诚惶诚恐地朝老者下拜。   “不知竟是唐公至此!”   听到“唐公”二字,城下的魏卒竟纷纷站起身来,朝老者肃然作揖。   在大梁,只有一位唐公,那就是年已九旬的唐雎(jū)!   他没有官职,不是封君,但上到魏王,下到匹夫贩卒,没有谁敢不敬重唐雎。   因为这位老人,已是魏国仅剩的传奇!   唐雎很长寿,他生于九十年前的魏襄王时代,年轻时没有什么作为,不惑之年依然只是个小使者,名不见经传。   直到魏安厘王十一年时(前266年),齐楚攻魏,无可奈何的魏安釐王遣唐雎入秦求援。唐雎靠着自己的三寸不烂之舌,说服秦昭王遽然发兵,日夜赴魏,魏人皆言:“齐、楚闻之,乃引兵而去。魏氏复全,唐雎之说也。”   这次立功之后,本该高升的唐雎因为不满魏安厘王荒淫无度,宠信龙阳,辞官去做了信陵君的门客。   安厘王二十年(前257年),信陵君窃符救赵,事成后志得意满,居功自矜,还是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这才让公子无忌猛醒,礼遇赵王和平原君,这才被诸侯尊崇,成了合纵领袖。   唐雎辅佐信陵君的那段日子,曾是魏国,是山东六国最后的希望。信陵君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逐蒙骜至函谷关,使秦人不敢东出。当是时,信陵公子威振天下,门客人才济济……   只可惜,信陵君寿命不长,在他被魏王猜忌,郁郁寡欢而死后,年近七旬的唐雎依然在奉行信陵遗志,奔走于六国之间。   魏景湣王二年(前241年),唐雎前往楚国,劝说春申君,说他“相万乘之楚,当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于是便以楚考烈王为纵长,促成了新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攻秦。   只可惜,唐雎还是高估了六国,各怀心思的六颗散棋,终究难敌天下三分有其一的秦国枭子,庞煖攻秦失败后,六国败亡之势已无可挽回……   但这不怪唐雎,除了子虚乌有的《唐雎不辱使命》是假的,从未发生过外,唐雎每一次出使,从未辱没过自己的使命。只可惜现在已经不是苏秦张仪的时代了,秦国积累六世的滚滚大势,无法被说客行人的三寸不烂之舌改变。   如今,唐雎九十岁了,他再也无法离开大梁,但岁月却并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老人家年纪虽高,气色却不错,笑着摆了摆手,让众人起来。   “二三子守城辛苦,不必多礼。”   而后唐雎又对校尉道:“后生,可否带老夫上城头看看?”   校尉面露犹豫,拱手道:“唐公,城头风大,且秦军不时朝城头发箭,万一……”   万一唐公有什么闪失,他还不得被全城的人唾骂死?   唐雎却大笑起来:“百余年来,秦军围攻大梁不下十多次,老夫因为活的久,竟有幸经历了大半,风沙矢石,早就数见不鲜了。但秦国这十余次攻梁,却无一次成功,每一回,魏国的军民,都齐心协力,守住了城池!”   这一番话,让低沉的士气一时振作!魏卒甚至高举武器,发出了一阵久违的欢呼!   见众人的精气神回来了,唐雎颔首道:“且引我上城,老夫只想亲眼看看,此番围城的秦军,有多大阵仗,与白起三入梁囿相比如何?”   虽然没有得到军令,但唐雎之命,校尉不敢不听,便让几个兵卒手持盾牌,护卫着唐雎,助他一步步登上大梁城头……   ……   梁城高十丈,风果然很大,吹得唐雎苍白的须发纷飞。   他眯着眼望向远处,朝西、北、东三面看了良久后,嘴角露出了苦涩的笑:“这还是大梁近郊么?才半个月,便全然认不出来了。”   大梁的西北边,曾是魏安厘王时圈起来的王室苑囿:梁囿。其建筑风格相当考究,园内种有茂密的花木,养有麋鹿,松鹤在树下栖息,池沼中可以划船。   如今,梁囿面目全非,树木都被秦人砍伐一空,种满珍奇树木的花苑仅剩一片满是树桩的丑陋空地。昔日魏王狩猎的獐子,大概早成了秦军的美食。   整个视野之内,都被秦军的营帐和黑首秦卒填满,攻城器械就集中在西边,时不时朝着大梁城头抛洒石块,射来烟矢,让城内不得安生。   还有从东北面绕城而过的鸿沟,自从魏惠王命白圭开挖这条运河后,它就成了中原的大动脉,把梁、宋、陈、蔡各地联系起来。每天都有无数船从大梁出发,运送魏地的桑麻布帛南下;又载回楚地的鱼盐皮革,犀兕之角,桂枝香料,在大梁市场上卖得高价。   但现在,鸿沟上商贾舟车绝迹,只剩满载秦军粮食军械的行船,数千名光着上身的纤夫在拉拽木舟,就连他们喊出的号子,也是陌生的关中口音。   最让唐雎担忧的,还是北边,在那里,一条浊黄色的大河横跨地表,缓缓东流。   河水是桀骜不驯的,在战国赵魏齐三国相互为敌,以邻为壑后,天灾加上人祸,更是越发泛滥。好在魏国在河边修筑了长达数十里的土垣,这才阻止洪水冲击低洼的梁地。数十年来,在城池与河水中间,慢慢聚集了数不清的人家,开辟了无边无际的肥沃农田,建立了一个个里聚屋舍……   而现如今,那些本该农忙春耕,种上粟、麦嫩苗的良田,却空落落的,连只麻雀都没有。百姓被驱散一空,反倒有数不清的秦国黔首戍卒,手持铁锸、锄头,在秦吏鞭策下,他们排成长队,沿着阡陌,向大梁北面源源不断走去。   见此情形,唐雎扶着城垛的手,微微颤抖起来,他很清楚,那些秦人要去哪,打算做什么!   他们要去荥阳!(xíng)   数十年前,那是唐雎的少年岁月,也是张仪、公孙衍、苏秦合纵连横,尔虞我诈的时代,秦国为逼迫魏国加入连横,派张仪至大梁,说出了这样的威胁:   “决荥口,魏无大梁;决白马之口,魏无外黄、济阳;决宿胥之口,魏无虚、顿丘。陆攻则击河内,水攻则灭大梁!”   但秦军十余次攻魏,围困大梁,都因为孤军深入,无法全据魏地,没有机会兑现这威胁。   直到今日,魏国的噩梦,终于要来了么?   在唐雎看来,这都是近二十年来,魏国以土地贿秦,险塞要道尽遭蚕食的恶果啊,秦军方能如此肆无忌惮,都开始筹划水淹大梁了。   看来这一次,与之前那十余次小打小闹不同,秦王,是铁了心要攻陷大梁,灭亡魏国!   “天哉……”   纵然沉稳老辣如唐雎,在预见到这个国家悲惨的未来后,也无法淡然。   他抬头仰望万里无云的苍穹,又低声感慨道:“若使信陵公子尚在,若使信陵公子尚在,魏国岂会落到如此境地!?”   唐雎的目光望得太高,太远,所以竟未注意到,他所在的这段城墙之下,两百余步外,一名发髻右偏,皮肤黝黑的秦卒小吏,正在护城河里无礼地小解……   ……   朝大梁护城河里撒了泡尿后,黑夫系好腰上的麻绳,抬头却看到有个白发老翁在大梁城墙上长吁短叹,顿感惊奇……   “难道大梁已经弹尽粮绝,困难到要让老头上城头戍守了?这才半个月,都没有过一次猛烈的攻城,不至于吧。”   感叹完了,黑夫也不做多停留,掉头沿着小道,往营帐走去。   为了防止城内敌人冒死出击,硕大的营盘用木桩围了起来,还设立高耸的望塔,上面站着持弓矢的秦卒。   进入营地后,黑夫目光所及,都是低矮的窝棚,好在看上去并不杂乱,他一直觉得,被《秦律》教育出来的秦吏都有轻微强迫症,喜欢整齐划一,设计营垒时,自然也要让各个窝棚看上去规整些。   偶尔穿营而过的执戈兵丁从辕门外经过,但更多的,还是脸上黥字,被集中在一起,在官吏鞭子抽打下赶赴各处干活的刑徒。   还有粗布麻衣,蓬头垢面的戍卒,他们口音各异,来自不同郡县,黑夫偶尔遇到认识的面孔,还朝他们点头打招呼。   一边走在夹杂着各种气味的营地内,黑夫也一边腹诽道:“我之前可没想过,大梁之战会是这番光景。”   原来,一月初从方城县出发后,在将尉们的催促下,黑夫他们以及来自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戍卒刑徒,只花了十天就抵达大梁城下。   来到这里后,黑夫才发现,大梁城已经被从陈郢来的秦军包围。而除了五万披甲持矛的作战部队外,被征召的戍卒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   除了汉中、南郡、南阳的三万人外,来自关中、三川、河东、上党、河内的戍卒刑徒,也在朝大梁汇来,合一起后,人数恐怕会超过十万。   这是一场辅兵远多于正卒的战争。   让黑夫松了口气的是,十万刑徒戍卒没有被王贲将军要求去做攻城、填沟壑之类死亡率极高的凶险勾当。而是让他们充当纤夫、运粮民夫,除了苦点累点外,倒是十分安全。   进入二月后,一半的戍卒刑徒,更被要求启程,前往西北边数十里外的荥阳,剩下的人则要在鸿沟和大梁之间,再挖掘一条深沟出来,直通城下!   所以大梁城郊,并不像攻城灭国的战场,反倒像是个开凿水利工程的大工地。   这种消磨时间的体力活,很考验人的耐心,很快就有人坐不住了。   走近安陆县戍卒们住的小窝棚,还离着十步远,黑夫就听到了东门豹暴跳如雷的声音……   “乃公受不了了,这算哪门子攻城?那位‘小王将军’,到底会不会打仗!?”   ……   PS:唐雎在战国策中出场四次。第一次,秦昭王四十一年(前266年),齐楚攻魏,魏安厘王遣唐雎入秦求援。——《战国策·魏策四》。   第二次,秦昭王五十年(前257年),魏信陵君窃符救赵,志得意满居功自矜。唐雎劝告他“人之有德于我也,不可忘也;吾有德于人也,不可不忘也。”——《战国策·魏策四》。   第三次,秦始皇六年(前241年),唐雎说楚春申君合纵,“相万乘之楚,御中国之难”,“为天下枭”。——《战国策·楚策三》   第四次,秦始皇二十二年(前225年),受安陵君之命出使秦国,也就是这篇《唐雎不辱使命》——《战国策·魏策四》   但第四次,争议很大,无论人物、时间、地点、逻辑,都和历史记载出入都太大,基本可以认定为文学创作。我认为这是战国末期魏亡后,魏国策士出于悲愤,以唐雎为主角,虚构的一篇文章。 第0119章 绝地   (第二更)   “这厮又坐不住了。”   黑夫叹了口气,掀开帘子进去一看,果然是东门豹在暴跳如雷呢。   原来,在抵达大梁后,东门豹算了算时间,自家妻子的产期已过,自己的孩子已经出世。于是他也绝了马上回南郡的念头,而是想着要在攻魏之战里获取战功,好为自己那素未谋面的“儿子”搏一个好出身。   爵位和相应的田宅待遇,是可以传给儿子的,所以大多数秦国的家眷送子弟上战场,都是一边两眼泪汪汪,一边嘱咐说:“不得,勿返”。   作战,斩首,立功,升爵,这是秦国大多数黔首唯一的社会晋升途径。   但眼前的战争方式,却让东门豹的打算落空,在大梁城下挖了半个月的沟渠后,他彻底变成了一头被困笼中的暴躁野兽……   再看其他人,季婴在掐衣服里的虱子,卜乘在继续算明天的天气,利咸在低头缝补衣裳,其他人也躺在草席上,享受难得的休憩。   这些天来,他们都习惯了东门豹的怒吼,已经没人理他了。   于是东门豹只能过来缠着黑夫,冲他抱怨道:“黑夫,你倒是说说,那位小王将军究竟是打的什么主意,这都半个月了,城也不攻,仗也不打,他想作甚?”   “想知道?”黑夫抬起眼,东门豹连忙点头:“想!”   黑夫之前因为只是按照历史记载的猜测,所以没跟大伙儿实话实说,可经过这几天的观察,他已经对王贲将军的打算洞若观火了。   “还记得吾等经过的鄢县么?”黑夫让东门豹坐下。   “记得。”东门豹当然记得,那个住在隔壁窝棚的共敖,就是鄢县人。   “鄢县的东北城墙,是新修的,与其他几面墙垣颜色不同,你可注意到了?”   东门豹头摇得像拨浪鼓:“没注意。”   黑夫当然知道这鲁莽家伙不会在意那种细节,便继续道:“那段土垣,是五十多年前被洪水浸泡冲垮的。当时武安君攻楚,在围攻鄢城时,久攻不下,就利用附近的水流,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之下,然后开渠灌城,鄢城遂破……”   这时候,其他人也纷纷停下手里的活,围拢过来,利咸首先问道:“亭长的意思是,如今王将军之所以对大梁围而不攻,还让吾等开挖沟渠,是打算效仿武安君之法?”   “不错,大梁粮仓充沛,若是死守,可以坚持一年半载。而且城内有军民十余万,若是强攻,我军定然损失惨重,所以最稳妥的攻城之法,就是水攻!”   这年头的城墙大多数夯土的,极为厚实,所以影视里的各种投石器其实不上什么大用场,反倒是水、火两种东西,在攻城时往往有妙用。孙子兵法里就有一篇专门讲火攻,而水攻也被春秋战国的军事家们广泛运用,最著名的,恐怕就是智伯水淹晋阳城的故事了,赵无恤差点没活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知汝等可注意到,这大梁城的地势本就低洼,而北面不远,就是滔滔大河。我问过几个被抓来做苦役的魏人,他们说,大河的地势竟比地面还高出数尺!全靠了荥阳的土垣堵着,这十多年才没有洪水泛滥。”   “汝等试想,若是王将军让戍卒刑徒去将荥口的河防挖开,再用长渠引水至此,堵塞鸿沟……”   卜乘是搞风水迷信的日者,对地形更敏感些,顿时倒吸一口凉气:“那样的话,大梁就会被洪水倒灌啊!”   “然也,如此一来,此城可不费秦国一兵一卒的伤亡,就会被大水溃破!”   黑夫也感慨不已,这个王贲还真是老将王翦的儿子,从攻城的办法就能看出来,王贲把老爹的看家本领学到手了。   王家人打仗,在没有必要犯险时,就一个字,稳!   而王翦,更是稳如老狗,关键是稳健之余,他还会来点出其不意,来点兵不厌诈,来点阴谋诡计,赵国最后的名将李牧,就是被这样坑死的……   胜于疆场,却败于朝堂阴谋。   黑夫这么一说,东门豹便眨了眨眼睛:“如此说来,吾等到这大梁,不是来作战的,而是专门被征召来挖沟渠做徭役的?”   “你终于说对了。”   东门豹顿时气得跺脚。   季婴也道:“黑夫,这样的话,只要河水灌过来,这大梁岂不是会很快陷落?”   黑夫却摇头道:“不然,这法子虽然够稳,却也慢。我这几天在大梁城外好好看过了,真不愧是中原一大雄城,不管哪一面,墙垣夯得很厚实。没有两三个月,是没法浸泡溃破的。就算大水灌入城内,淹没了地面,里面的魏人也不至于立刻投降,所以这场仗,离结束还早……”   “等到城破之日,魏人在大水包围下,悬釜而炊已久,说不定还会滋生疾病,士气斗志也早就消磨殆尽了,一旦城破,魏王恐怕会直接投降,到时候城内也不会有战事可打。”   “故而,留在此地,绝对得不到功劳爵位!”   众人闻言,脸色顿时苦了下来,他们已经离开故乡三个多月了,千里迢迢过来,带着的钱渐渐花完,衣服鞋履变得残破,还和刑徒一起干了好多天苦活,实在不容易,若是到头来再没功劳可挣,这一趟可是亏惨了。   黑夫当然清楚这一点,他又何尝不是满门心思寻求立功升级呢?若是打完仗还是一个簪袅亭长,回到安陆县,和他有仇的左尉郧满还不知道会怎么坑害自己呢。   对城内的魏人而言,大梁已是一处亡国绝地,对追求功业的黑夫而言,这里又何尝不是一块死地呢?   他看着窝棚内众人的表情,除了少部分武艺平平者,听说留在大梁会安全地结束战事,松了口气外,其余众人,都有些不甘心……   黑夫要的,就是这种不甘心!   于是黑夫便又道:“但是眼下,却有个机会!让吾等离开大梁,去寻求立功的机会!”   此言一出,众人的眼睛,顿时亮了起来!   ……   半个时辰过去了,在与众人商议妥当后,黑夫脱下干活穿的破旧褐衣,换上了自己压在行李最下面的一件新袍子,又系好他亭长的赤帻标志,走出了营帐。   在灰黑色调的众人中,黑夫显得格外显眼。   “亭……亭长,你要的……柳树枝。”   这时候小陶才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将一根泡在碗里的柳枝递给了黑夫,这是黑夫让他去找的东西。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柳枝,用牙齿将其咬开,但又看着碗里不太清澈的水,狐疑地问道:“这碗里的水,不是护城河的吧?”   那护城河,一天到晚,上万人往里面撒尿呢,都成臭厕所了。   “不是。”小陶脸都紧张红了,结结巴巴地摆手:“绝不是!这……是井水。”   旧的水井都被魏人扔了牲畜死尸,以坚壁清野,小陶说的井水,都是半个月来黑夫他们这些戍卒奉命新挖的。   小陶是老实人,不会骗黑夫,黑夫也就不疑有他,就着水,用咬开的柳树枝漱起口来。   征战在外条件有限,但黑夫还是会每天清理一下嘴巴。这年头,坏了牙可没办法补,黑夫可不想自己三十多岁,就跟黔首刑徒们一样满口烂牙。   更何况,满口口臭地和上司说话,也不礼貌不是?黑夫也很无奈,负责他们这群人的方城县尉,是一个氏族子弟,居然有点这年代难得一见的洁癖……   完事之后,他便哈气闻了闻,这才往营帐深处走去,一直走到了他们这个千人驻扎的小营盘中,最大的那个营帐,问了问守门的兵卒,说县尉的确在里面。   黑夫打听到了一个消息,王贲将军在大梁大搞水利工程之余,终于打算派偏师去攻取魏国东部各县了,里面这位县尉,便是统帅之一……   这是离开这处绝地的机会,黑夫不想错过!   于是黑夫在营帐外站定身子,大声说道:“安陆县簪袅黑夫,请见二五百主!” 第0120章 屯长   “啬夫之送见它官者,不得除其故官佐、吏以之新官……”   秦律规定,长吏被调任他处,必须只身离去,不得带着原先的佐吏一同离开。   商君以为凭借这一条,就能在秦国杜绝拉帮结伙,山头主义。而荀子在入秦见闻里,也夸奖秦国的士大夫,说他们“不比周,不朋党”。   不过从黑夫的角度看来,荀子还是对秦国了解太少了,即便在秩序肃然的秦军之中,决定人事任命、军事调度的,并不止是军法纪律。这次灭魏之战,就处处都有人情故旧的影子。   从二五百主的营帐里出来时,黑夫已经得到了他期望的任命,望着外面忙碌的戍卒刑徒们,他不由有些感慨。   “此次奉命帅大军攻打大梁的主将,是王翦之子王贲,他虽然是第一次带领大军团作战,但爵位已是少上造。副将亦是曾与王翦配合击破赵国的中更羌瘣,这位是陇西羌人,王贲命羌瘣帅万余人离开大梁,向东攻略魏国东部诸县。”   “而方城县尉杨熊,也是跟王家交情莫逆的三川郡杨氏子弟,不然可轮不上这好差事……”   “我之所以能混进这支队伍,很大原因,又是因为老上司杜弦与杨熊有旧谊,还帮我写了一封介绍信,说我擅长带兵,在更役和亭长任上表现出色云云。”   有一种说法,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铁定不超过六层,最多仅仅通过六个人,就能够联系上。黑夫这么一掰算,自己与秦王的关系,也只隔着五六层呢!   所以即便在秦国,人与人的关系,依旧充斥着律令军法管不到的每个角落。不管你在职位上多么任劳任怨,离开熟悉的环境后,在与相同爵位的人竞争时,依然得靠人情故旧来获取关键任命。   这就是相同的起点,最后有人得到提携扶摇直上,有人一辈子在基层默默无闻的重要缘故。   好在结果是有利于黑夫的,他得到了杨熊同意,可以随征东偏师出发,虽然职务只是一个小小屯长。   秦军步兵的编制分为六级,即:五人为伍,设伍长一人;二伍为什,设什长一人;五什为屯,设屯长一人;二屯为百,设百将一人;五百人,设五百主一人;一千人,设二五百主一人。其中,杨熊在军中的职务“二五百主”也称“千人”,已属中级军官。   因为这支攻魏大军来自不同郡县,征东偏师也是混编,所以编制并不严密,像黑夫这个屯长,上面竟没有百将管着他,而是直接听命于“五百主”,五百主名叫张齮(yǐ),是南阳郡宛城的一名尉史。   隶属于黑夫屯长的五十名士兵,则包括了他带来的安陆县众人,还有住在他们窝棚附近的鄢县戍卒。基层军事单位,基本都是按照地域籍贯分配,因为不同郡县之间,口音方言差距极大,南郡内部的郡县还能勉强听清,若是分给黑夫几个汉中郡来的士兵,他喊出的命令,那些人就完全一头雾水了……   雅言?那是贵族才能修习到的普通话,与黑夫他们无关,更何况自从周室灭亡后,雅言已经渐渐式微了。   所以,接下来三天的行伍编队里,黑夫便用安陆方言,对自己的新下属们发号施令。   他将五十人分成了五个什,任命了五个什长、五个伍长。   充分理解了秦国内部“人情故旧”的内幕后,黑夫也发挥了任人唯亲的原则,有公士爵位的东门豹、小陶被他任命为什长,季婴、利咸,甚至连卜乘也混上了伍长的职位。   此外还有三个什长是鄢县人,共敖也在其中,此子得知自己竟然成了黑夫的下属,可少不了一通抱怨。   不过黑夫一句话就让他闭了嘴。   “我是簪袅,你是公士。”   爵低的人服从爵高的人,这就是军营里铁打的规矩。   共敖气得说,这次他一定要立功得爵,超过黑夫。   行伍编排只有三天时间,虽然混编进来的鄢县戍卒在秩序上,比起黑夫这几个月一路带过来的安陆县戍卒差远了。但好在戍卒们至少都是服过一次更役的,受过基本的军事训练。   所以黑夫没花费多大功夫,好歹让他们知道了自己所在的什、伍,复习了进退停止,起立蹲下的技能,至于左右……就不强求熟练掌握了,跟着什长手里的竹竿小旗跑就行。   在完成各屯编制后,接下来便是“千人”级别的合练。作为中级军官,二五百主杨熊、五百主张齮可不同于百将屯长的土把式,而是掌握了高大上的兵法。   现如今秦军的练兵之法,已经不再是早期的孙子、吴子,而是远在咸阳的国尉尉缭新近编篡出来的《尉缭兵法》,说起来,尉缭也是大梁人,不知他得知自己的兵法被用于攻灭魏国,会作何感想?   按照尉缭兵法,兵卒们被分发了武器,身体矮的拿矛戟,身体高、视野开阔的用弓弩,强壮的擎大旗,勇敢的操金鼓。   接下来,便是用数日时间,让众人识旗帜、辨金鼓、知进退、明赏罚。黑夫作为屯长,就得掌握“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等基本的信息,再教授给什长伍长。   让人头大的是,在金鼓上,还分有步、趋、骛、将、帅、伯等诸类鼓声。跟近代的行军类似,走一步敲一下鼓是慢步行进,走十步敲一次鼓是快步行进,鼓声不断是跑步行进……   这就意味着,到了战时,黑夫必须竖起耳朵,听着传令官发出的每一个鼓点节奏,睁大眼睛,看清楚旗帜的方向高低,若是做错或者做反了,扰乱了军中秩序,那就等着掉脑袋吧!   完成千人的训练,就是万人的合练,排成方阵的大军手持兵器,在被砍伐一空的梁囿大声喊着号令,迈步走得尘土飞扬,亦是威慑城内的一种方式。   很快就到了二月中旬,在大河和鸿沟的水被刑徒戍卒们引过来倒灌大梁的前夜,秦军戍卒的营地里,再度响起了一阵阵有序的鼓声……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后,屯长们已经对金鼓十分敏感,黑夫一个轱辘翻起来,大声催促众人起床,在帐外集合。   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   这就相当于现代军队的起床号、出操号、开饭号,作战时也有冲锋号、集结号、行军号。只是鼓点声比不了铜号,没有那么明显的曲调差别,黑夫得将其牢牢记在心里才行。   于是三鼓之后,黑夫屯长便带着自己的属下吃完朝食,五鼓之后,便一同走出营地,在“二五百主”杨熊的旗帜下集合,站成一个小方阵,准备出发……   那些早起挖沟渠、做纤夫的戍卒们,有些羡慕地看着这分离出来,整装待发的万余人。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魏国富庶,魏军羸弱,得到前去攻略魏东各县的机会,不仅可以看看中原的花花世界,还能获得斩首立功的机会,比他们在大梁城下和泥水打交道强多了。   黑夫麾下众人,眼中亦满是憧憬,唯独共敖望着朝阳下的大梁城,有些惆怅,他突然对黑夫说道:“屯长可知道,我虽不喜秦军,但能随军离开大梁,却满心欢喜?”   站在方阵前列,握剑、披甲的黑夫看了一眼大梁固若金汤的土垣,淡淡地说道:“是不想看到水攻鄢城,死伤十余万的悲剧重演罢?”   这场战争,围城的秦军基本能保持毫发无损,但城内的魏人,可就有苦日子过了……或许等黑夫他们回来时,城内已是悬釜为炊,易子而食……   二人的对话,被急促的鼓点打断了,阳光下,中更羌瘣的将旗出现了,它色彩鲜明,高举向东,各“千人”的小旗亦随之向东。   在走一步敲一下的“步鼓”指引下,黑夫也手持瓦片和竹板,敲打着相同的节奏,指挥部下们迈动脚步,众人拔营东行……   这支军队的第一个目标,在大梁东南数十外,名叫陈留,那是魏国的一处重镇险关,驻有兵卒三千,这支“勤王之师”一直在徘徊观望大梁局势,亦是偏师东进必须扫除的障碍!   ……   一天后,魏国陈留县。   魏国陈留令是个硬骨头,听闻“秦寇”将至的消息后,居然没有选择投降和逃跑,而是在县中击鼓,号召各氏族、百姓一同御敌……   在这钟鸣击鼓声中,位于县东的高阳里,一位轻侠打扮,二十余岁的青年迈着急促的脚步,走进了自家贫寒的院子,拿起挂在墙上的二尺剑,就要往外走!   “郦商,站住!”   屋舍内,一位手持竹卷的儒服中年走了出来,他年已四旬,身长八尺,与那青年一样壮大,却穿着看似文弱的儒服,上面还有不少酒渍,更显得不伦不类。此人相貌也很一般,只是那对眼睛里透着一丝狡黠轻狂。   “吾弟,你仗剑在手,欲往何处啊?”   郦商捏着剑,大声道:“兄长,秦寇将至,县君在击鼓征募众人御敌,我与乡中伙伴正欲前往!”   “御敌?”   儒服中年闻言,哈哈大笑起来:“秦军势大,连魏王都被困死在大梁城内,其命不绝如缕。而陈留区区小邑,只要秦军派遣偏师来攻,也危在旦夕。封君大将尚不能御敌于梁门之外,凭汝等一群轻侠少年,就想击退秦人?”   郦食其言罢,板下脸来,斥责道:“知势不可为而舍命送死,只为争一时之勇,匹夫之愚也!郦商,你的命,就这么轻贱?” 第0121章 高阳酒徒   就在魏国陈留令鸣钟示警时,中更羌瘣的将旗,已经出现在陈留以西十余里外,而秦军的先锋踵军千余人,更已兵临城下……   万余大军出动,并不是一窝蜂地一拥而上,而是按照《尉缭子》里的行军之法,分成大军、踵军、兴军、分卒几个部分。   这支军队里,兴军有两百余人,都是轻骑侦察兵,在黑夫看来,他们的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兴军要在大军之前二十里活动,分为几个屯,相距三五里,负责探查前路敌情。   踵军则是前锋步卒,有两千人,均轻装上阵,未着甲胄。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最庞大的大军则位于前锋之后,足足有七千人之多,是将旗所在,还有戍卒携带着辎重粮食,缓缓而行。   大军的两侧,安排了一千“分卒”平行前进,分卒负责占领有利地形,战斗胜利时追击敌人,暂驻待机时保护大军侧翼。   尉缭是这么认为的:“所谓诸将之兵,在四奇之内者胜也。”   意思就是,将领若能娴熟指挥这四部分军队,使它们相互配合,首尾相应,行军作战,焉有不胜之理?   想想也是,若能每次行军作战都如此谨慎地安排,像影视剧里忽然一声金鸣,道路两侧无数伏兵四起,将敌军全歼的场面,除非位于山川窄道,否则还真的很难出现。秦军几乎百战百胜,很大的原因,就在于优秀的行军方式杜绝了低级失误。   羌瘣的行军布阵,都被黑夫看在眼中,不仅暗暗颔首,将这些东西记在了心里。   在行军打仗方面,他还是个战场初哥,这次灭魏之战,可得好好看,好好学。   不管是哪个时代,每个爵位、官职,都有相应的专业技能。整天想着怎么升爵却不知学习,就算天上掉馅饼让你骤登高位,也只会在任上闹笑话,受责罚。   但不巧的是,黑夫他们的这个“千人”没有争到最容易立功的“踵军”,而是做了保卫大军侧方的分卒……   黑夫倒是没有太失望,万余大军里,除非你混上主将嫡系,否则想要争功是不容易的。   他还对嘀咕着这次恐怕又无功劳可立的东门豹训斥道:“别抱怨,各什奉命行事。小陶,你眼尖,看好管好侧翼的桥梁道路,东门豹,带人驱赶一切试图靠近的魏人!就算是农田里的民夫民妇,也要将他们驱离!”   这就是分卒的任务了,如今他们身处陌生的魏境,处处皆敌,不能不提高警惕,若真有胆大的魏人跑到旁边看热闹,那真是找死了。   阡陌旁的田地里已经长出了粟麦青苗,偶尔还能看到农夫在田地里忙活,但远远看见秦军后,众人愣了一会,便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回村。   接下来的路上,大军路过的几个里聚都紧闭着大门,魏国农夫惊恐又畏惧地看着从他们田地里踩踏而过的秦人,却无人敢出来。   秦军可不是标榜“秋毫无犯”的仁义之师,一切都以行军方便优先,对当地农业经济的破坏,并不在将领的考虑范围之内。   一路无事,也就在靠近陈留城邑的时候,有两个在溪水边玩耍的孩童光着身子,在嬉笑打闹的时候,不小心进入了分卒的戒备区域。这俩孩子看着面前一群穿戴着陌生甲胄,扎着奇怪发髻的秦人,顿时吓傻在原地。   东门豹已经面露凶光,举起剑来朝二人走去,但想了想后,又将剑放下,面露凶相,大声呵斥赶走了他们。   “吾子再过几年,也与他们一样大了。”   黑夫松了口气,对众人道:“军中检验首级甚严,就算杀了他们,也不算斩首,没有必要时,勿要对平民动手。”   众人唯唯应诺,他们此行比较顺利,没有经历过血战,还不足以陷入见人就杀无恶不作的疯狂。   总体来说,秦军还是较为冷静的,虽然为了斩首军功,一直有杀战俘的恶习,但“暴秦”的虎狼之师在灭亡六国时,却很少干出像楚汉混战时的屠城来。   秦王要的是征服,是统一,而不是报复性的破坏和毁灭,秦国的将领也有能力用严苛的军法,约束秦卒的一举一动。   在这次小插曲后,分卒同大军一起,抵达了陈留城下……   陈留是大梁以东重要的县邑,地处交通要道,人口众多,有万余人,城周长四五里,比黑夫他们家的安陆县城要大不少。   城墙用黄土夯筑而成,高约四丈,东西南北各开了一个城门,门两侧各有一个高六丈的角楼……   直到这时候,摩拳擦掌准备大战一场的秦卒们才愕然发现,陈留城,早就城门大开,魏国的旗帜被砍断扔到了城下,踵军的旗帜已经飘在角楼上。   “不是吧。”   连黑夫都有些震惊,踵军前锋也就在己方前面十里,难道说他们那两千人只花了一个时辰,就把这座城池打下来了?陈留就没有进行有效的反抗?   不是说陈留城,还有三千魏军么?   带着这样的疑问,戍卒们被要求入城维持秩序,搜索残敌。   走入陈留西门,黑夫才发现,城门内侧,还是发生过一场战斗的,此处横七竖八地躺着百余具尸体,死相惨烈,或中弩箭而亡,或被戈矛戳出了几个血窟窿。   “是魏军么?”走在黑夫身后的季婴小声说道。   “看这些人衣着、兵器五花八门,不像是魏卒……”共敖接话道。   “是当地的轻侠。”   黑夫已经猜出了他们的身份,不由感慨,这驻守在陈留的魏军,竟然不战而走,反倒是本地游侠儿,为保卫他们的故里流了血。   半个时辰后,城内为数不多的残敌也被肃清了,很遗憾,因为秦军太多,抵抗的轻侠却太少,黑夫他们这个屯,只混到了两具首级,根本达不到他这屯长获集体功升爵的标准……   那些抵抗者的大好头颅被砍了下来,堆成一堆,无首尸体,则被高高悬挂在城门内侧,看上去十分骇人。   陈留城内的里民被秦卒从家中驱赶出来,战战兢兢地站在门边,一边望着亲朋的尸首,一边等待将军羌瘣的入城仪式。   黑夫也带着部下们站在门边,手持戈矛维持秩序。   他放目望去,在道路两侧那些或畏惧,或仇恨的脸庞中,黑夫看到有个四十多岁的儒服中年人,他的儒冠戴得歪歪斜斜,衣襟上沾满酒渍,看上去不伦不类。   此人正指点着入城的秦军,在一个目光满是愤恨的青年耳边,说着什么……   ……   “可恨!那校尉明明有三千兵卒,竟不战而逃!真是可恨!”   高阳里的郦商在陈留游侠中小有名气,凡事都喜欢出头,颇受同龄人尊崇。   但今日,他却因为被兄长拦下,未能加入在陈留令带领下,那百余轻侠、门客的最后抵抗。   此时此刻,他站在跪迎秦军入城的人群中,看着那些昔日同伴的尸体,还有耀武扬威秦卒,不禁愤恨难平,差点就没忍住,想过去刺那披着甲,正在往他们这边看的黑脸秦吏一剑了!   “若不是为兄拉着你,你此刻已是那些无头死尸中的一员了。”   一旁的郦食其却对此不屑一顾,在他看来,这些游侠儿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死法是不值得的。   大丈夫生于世上,当效仿张仪公孙衍,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息!即便是死,也要像苏秦那样,做下大震动诸侯的大事后,死得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岂能为了一个注定灭亡的政权,轻易付出自己的宝贵性命呢?   “商,收起你的愤恨罢。”   郦食其拍了拍郦商,在耳边说道:“陈留令食君之禄,守土有责,只能以一死而报魏王。但魏国对你我兄弟,却无一粟之恩,何必为其殉葬?魏国覆灭,已是定局。还是想想,往后在秦国治下,要如何活下去吧,我倒是听闻,秦国不喜游侠,你以后如何打算?”   郦商依然有些愤愤不平,对兄长这种态度十分不满,便回头怼他道:“我也听闻,秦国亦不喜儒生。”   郦食其低声笑了起来。   “我虽然穿着儒服,看似儒生,但学的却是纵横策士之术,当然,如今的世道,秦国横扫中原,没有了诸侯混战,纵横之术也派不上用场了……”   郦食其难免有些遗憾,他这一副伶牙利齿,能言善辩,嘘枯吹生的本事,未能生于大争之世,还真是可惜了。   “对啊。”郦商讥讽道:“不管是做儒生,还是做纵横策士,都没了出路,兄长又要如何打算?”   郦食其却面色如常,淡淡地说道:“我听人说,楚国屈原自尽时,有个渔父对他说,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哺其糟而歠(chuò)其醨?”   “渔父之言,我深以为然!”   在这世道,人要活下去,关键在于一个变字,既然时势如此,那么……   郦食其扯下了自己头上戴得歪歪斜斜的儒冠,又将衣襟扯开,顿时成了个放荡不羁的狂生。   “圣王在世,我便是郁郁乎文哉的儒生;诸侯争衡,我便是纵横睥睨的策士;如今秦国已占陈留,我做不了儒生策士,却还可以哺其糟而歠其醨,效仿众人之醉……”   他笑了起来:“从现在起,我便是高阳酒徒!郦食其当谋求做一秦国小吏,与世俗同流合污!”   ……   PS:另外,事实是,不管是郦食其、郦商兄弟,还是陈胜、共敖、刘邦、张耳之辈,要么和黑夫同龄,要么都已经三四十岁了,这些人的一生,本就是跨越战国、秦、楚汉、汉朝,这段时间并不长,所以也不必觉得奇怪。在秦国的经历,恰恰决定了这些人未来的选择,他们是和黑夫活在同一片天空下的人物。 第0122章 积粟   秦人占领陈留的第三天,郦商在高阳里的家中,坐在草席上,擦拭着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铜剑。一边擦,还一边咬牙切齿。   被异邦统治的耻辱,对死难同伴的愧疚,种种情绪,让他心中义愤难平。   身为游侠,郦商对秦国是半点好感都没有,今日,新上任的秦吏在城门边宣读了律令文书,要求陈留人遵守。诸如“三人以上无故群饮,罚金三两”“壮者不事生产,终日游荡,为将阳罪”等……   这就意味着,魏国轻侠们曾经喜爱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举酒高会,都将被禁止。若是没有验、传,甚至连城门都出不去,这不是要他们的命嘛!   自由自在,游侠儿最看重的东西,一下子就被严苛的秦律箍住了,在秦国治下,他们只能老老实实种田当兵。   愤慨之余,郦商脑海中突然冒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也顾不上跟大哥怄气了,立刻对捧着一卷破竹简翻阅的郦食其道:   “兄长,既然秦国禁绝游侠、策士,不重儒生,吾等不如离开陈留,前往睢阳!”   郦食其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头脑发热的弟弟。   郦商兴奋地道:“先前那三千魏卒就退往了那边,据说魏王之弟,宁陵君公子咎就在睢阳,正招募三晋之士,背靠齐楚,一同抗秦。以兄长之才,未尝不能为他所用,说不定,还能说动齐楚合纵,反攻回来,赶走秦人呢!”   他想要这么做的初衷,倒不是“光复魏国”之类的念头,而是为了夺回自己“自由”的生活。   然而,郦食其却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天真的弟弟。   “去睢阳?说服齐楚合纵攻秦?吾弟啊,你是平日里,听那些自称做过信陵君门客的轻侠吹嘘太多了罢。信陵君、唐公都办不到的事情,我一介高阳贱民,能做得到?”   放在十年前,郦食其何尝没有类似的理想?   他家道中落,年轻时候连衣食都没着落,为了将幼弟抚养长大,只能从酤酒小贩做起,后来又装过儒士,替人写信为生,慢慢地才拜某位没名气的魏国策士为师,学了点纵横短长之术。   他们这些纵横者,都有自己崇拜的偶像,远的有张仪苏秦,近的有大梁城里的唐雎。   郦食其本想效仿苏秦头悬梁锥刺股,遍读策士之术,并采儒生学问,再游走天下诸侯,靠着三寸不烂之舌,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   可这十年间,他等来的,却是六国相继沦亡的消息。   于是聪明的他便明白,纵横家的好时代,永远过去了。   纵横之术要想有用,必须是天下诸侯保持均势,这种秦国独大,一边倒的战争,说客策士就成了小道,无用耳。   这时候去投靠秦国,似乎也迟了点,秦王的身边,已经站满了各方面的人才。想再像魏国的前辈张仪、范雎一样,来一场君臣际会?   四十岁的郦食其摸了摸自己一把胡子,觉得不太现实。   他很清楚自己的斤两,咸阳朝堂上,并不缺他这样的出谋划策之人。   骤然富贵是别想了,先活下来再说吧。   但首先,郦食其得将他这个难以割舍游侠儿生活的弟弟骂醒。   “吾弟。”郦食其也不客气,夺过弟弟的剑道:“睢阳你不必去了,我猜不出两月,非但大梁会陷落,大宋郡也必然不守!”   “兄长为何如此笃定!”郦商不服气。   郦食其自得地说道:“我不必出门,便知天下大势。”   接下来的一番话,听得郦商目瞪口呆。   “陈留,乃是魏国之冲要,四通五达之郊,兵之会地也,积粟数万石,城守甚坚。然而,魏将却不守而弃,将此地的积粟粮食尽数留给秦国,可见其愚昧不可救药!”   “秦人却看得清楚,先来攻取陈留,正是为了控制这里道里辐辏的要道,并夺取陈留的积粟粮食。王者以民人为天,而民人以食为天,秦军据陈留之粟,大军东进,很快便能扫荡魏东诸县,再汇集到睢阳。宁陵君一向懦弱,担不起重任,他绝不可能挽狂澜于既倒,不可能成为第二个信陵君!”   郦食其笃定地说道:“这魏国,是亡定了!反正不管逃往何处,都是秦之郡县,你还是早早绝了这个念头,收敛游侠行径,好好做秦国治下顺民吧。”   郦商听得十分泄气,一屁股坐在草席上,抱着剑鞘一言不发。   郦食其拍了拍他的发髻道:“你与那些与秦军交战的轻侠交好,难说会有人告发你。从明日起,你且在家中,哪都别去。我去结交新任的秦国官员,再试试看,能否也做秦国的本地小吏。”   “兄长先前都不欲做魏吏,为何如今却想要做秦吏?”郦商十分不解。   郦食其看着弟弟,叹息道:“我不是说过了么,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者,方能存于世间。我若不做秦吏,庇护着你,指不定哪天,你就被秦吏按轻侠游荡罪抓了!”   ……   郦食其猜想的没错,秦军之所以发兵占领陈留,第一目标,的确是陈留的积粟。   在陈留仓库处,奉命在附近驻守的正是黑夫所在的部队,回头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仓,他有些感慨。   说来也让人哭笑不得,那三千魏卒跑得太快,没来得及烧毁这座粮仓。而魏国的陈留令知道陈留恐怕是守不住了,正打算一发狠,举火将其焚之一炬的时候,却是陈留的父老拦下了他。   “春耕已被耽误,陈留仓里的粮食便是最后的指望,若一朝焚毁,陈留数万百姓,将何以为食?”   陈留令心软,在本地百姓的苦苦哀求下,竟放弃了焚粮,最后便宜了秦军。   民以食为天,谁控制了粮食,谁就扼住了当地百姓的命脉,所以陈留人虽然依然仇视征服此地的秦军,却已经没有人跳出来反抗了。   此时此刻,秦军正忙着清点陈留仓的粮食,将那些谷子舂成米,以充军粮呢。   这时候,黑夫便惊奇地看到,几架踏碓,被从辎重部队那边运送过来,安放完毕后,让戍卒们就着粮仓外的石臼,日夜不息地舂了起来。   距离他家向安陆县工师献上此物,才过了短短一年。不曾想,秦国官府竟如此高效,不但在南郡各县,各乡得到了普及,在秦国军队里,也把被命名为“安陆碓”的踏碓当成了军队出征必须携带的器械,广泛使用了。   这下子,安陆县的众人可自豪得不行,尤其是多嘴的季婴,开始对来自其他郡县的同袍吹嘘起来。   “此物可是安陆县做出来的,所以叫安陆碓!什么,你居然连安陆在何处都不知?嘿,真是无知,浅薄!”   他又指着黑夫道:“制作此物的工匠,正是黑夫的姊丈!黑夫,这些人不信,你过来说句话啊!”   黑夫笑了笑,没有理会,让季婴继续吹牛。   他想道:“看来在传播科技方面,秦国官府的确是极其高效的,这样一来,踏碓也会随着秦军征服的步伐,传遍山东六国吧,或许能让战后凋敝的经济,快些恢复。”   这么一想,黑夫就觉得,自己算是为这个时代的生产力进步,做出了巨大贡献。   额,虽然这次,黑夫算是做好事不留名。   他一下子想起在安陆县,春耕也正进行地如火如荼,大哥衷帮田佐吏试验堆肥之法,没有自己在,又进行得如何了?那法子传到中原来,又要到什么时候?   秦军在陈留驻留四日,稳定了当地秩序后,中更羌瘣下达了新的作战方略。   万余戍卒被分成了四个部分:一千人留守陈留,一名来自关中的二五百主被任命为临时的陈留令,两名五百主分别为陈留丞、陈留尉。这是秦军征服一地后经常做的事情,让军吏就地上任,实行军管。   此外,一千人运送陈留仓的粮食西返,大梁城下集结了十万多人,吃饭可是个大问题,羌瘣的使命之一,就是因粮于敌,反哺大军。   羌瘣自己,则亲帅六千主力继续东进,前往东边的魏国大宋郡:那里是魏国残余势力聚集的中心,宁陵君魏咎拥兵五千,在睢阳背靠齐楚,招募三晋之士,试图负隅顽抗,这些顽固分子,必须扫清。   至于剩下的三千人,则被分成了三个部分,分出朝陈留县的南边、北边、东北边进发,去攻取附近的三个县。   好消息是,黑夫他们所在的这个千人,也将向北进发,目标外黄县!   “万人军中,功劳不易得,但在千人的单独作战里,机会就多出了数倍!”   黑夫暗暗下了决定,这次,他一定不能错过!   ……   就在郦食其穿戴好衣冠,开始试着与留守当地的秦吏攀谈之际,黑夫等人也随军离开陈留,朝外黄县进发。   与此同时,北方五十里外,魏国外黄令张耳,也正焦虑不安地在府邸内踱步……   ……   PS:郦生食其者,陈留高阳人也。好读书,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业,为里监门吏。——《史记·郦生陆贾列传》   张耳者,大梁人也。其少时,及魏公子毋忌为客。张耳尝亡命游外黄。外黄富人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去抵父客。父客素知张耳,乃谓女曰:“必欲求贤夫,从张耳。”女听,乃卒为请决,嫁之张耳。张耳是时脱身游,女家厚奉给张耳,张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为外黄令。名由此益贤。——《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第0123章 任侠   “汝等离开外黄之后,勿往济阳,亦勿往陶丘,我听门客回报,说那两处正被秦国河内、东郡两军围攻,不安全。”   二月下旬的一天,外黄城北门外,张耳正在送别自己的岳丈、妻子,还有八岁的儿子张敖。   张耳正当壮年,年纪三十七八,黑脸长须,穿着轻纱衣,头戴皮制束髻小冠,腰挂长剑。   他是魏国大梁人,发迹孤微,家境贫寒,年少时便在梁市做一个小游侠,整日混迹街头,因为喜欢行侠仗义,还得了个“好义”的名声。   张耳的命运,在魏安釐王三十年(前247)被改变了。   当时,魏国受到秦军的猛攻,危在旦夕。在魏王的一再请求下,因窃符救赵而远走邯郸的信陵君,终于结束了侨居赵国十年的流亡生涯。   在魏国军民的期盼下,公子回到大梁,扛起了合纵抗秦的重任!   那是张耳在二十年后的今天回忆起来,依旧心驰神往的岁月。信陵君接受魏王的任命,出任上将军。他联络山东各国,组成魏、楚、赵、韩、燕五国联军合纵攻秦,大败秦军于河东,迫使秦将蒙骜退守函谷关,秦人数年内不敢东出。   这次合纵击秦的成功,使信陵君再一次名扬天下,宾客盈门!   热血任侠张耳,也是在那时候靠着自己“好义”的名声,得以击败了许多竞争者,投身于信陵君门下,做了他的门客!   虽然,他只是一个下宾,混迹在信陵君的数千食客中。不但无法与昔日的侯嬴、朱亥这两位大名鼎鼎的国士相比,甚至连信陵君的面,也只是远远见到过几次。   在张耳眼中,只能远远仰望的门主信陵君,是越来越瘦削了。   信陵公子的心志是高昂的,但遭受魏王猜忌的现实,却让他只能纵情声色,日渐虚弱,终于撒手西去……   信陵君死后,除了部分宾客坚持留在他的坟墓前守着外,其余数千宾客,几乎都在一朝散尽。   失去了主人的张耳,也失去了饭碗,散落民间,重新成为里闾游侠。但此时此刻的魏国,已经在秦国逼压下日益衰微,不事生产的游侠生计愈发艰难,不同团伙的游侠之间,矛盾也愈发尖锐起来,为了争夺地盘,动辄见血死人。   十年前,张耳在大梁任侠时失手杀了人,于是只能脱籍亡命,流落到东边二百里的外黄县藏匿。   这是他命运第二次发生改变的地方。   外黄在大梁东边二百里,城里最著名的富豪是黄氏,黄翁有女,是外黄远近闻名的美人。只可惜所托非人,被黄翁嫁给了黄氏的故旧,一个出身虽高贵,为人却平庸不堪的士人。   黄氏淑女不仅人美,还心高气傲,她难以忍受丈夫的平庸愚蠢,便干出了一件惊动外黄县的大事:出奔!   她跑到了黄翁的一位宾客处,正巧,张耳也在那位宾客家里躲避魏国官府缉拿。这宾客与张耳相善,有意做牵线人,便对黄氏女子说:“必欲求贤夫,除张耳无人与淑女相配!”   于是在宾客的介绍下,黄氏女子便与张耳见了面。张耳虽然出身贫寒,还是亡命逃犯,可他相貌俊朗,身材魁梧,更因为在信陵君门下混过,见多识广,谈吐十分不俗,一下子就俘获了黄氏女子的芳心……   战国时民风开放,男女交往比较自由,婚姻嫁娶也没有从一而终的妇德讲究。丈夫主动休弃妻子,亦或是妻子主动离弃丈夫,都是经常发生的事,大家好聚好散,也不会被舆论谴责。   于是黄氏淑女便与庸碌的前夫结束了婚姻关系,改嫁张耳。   张耳亡命外黄,穷困无援,如今有富家美人愿意委身下嫁,真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当即同意了这门婚事。   魏国比不了秦国,虽然也有成文的律法,但人情关系无处不在,只要使的钱够多,打通大梁朝堂的关节,哪怕是杀人罪也能免除。   于是在黄氏的内外打点下,张耳竟真的脱罪了!   不仅如此,他还开始发挥自己曾是信陵门客的优势,在妻家重金厚财的资助下,疏财仗义,广交豪杰,使得远近八方的轻侠少年们,都跑来投靠他。于是张耳便从昔日信陵下宾,成了今日门主,号称外黄第一豪侠。   这时候,张耳的雄心也愈发膨胀,不满足于只做一个黑社会老大,他在妻家及宾客们的声援下进入政界,靠着贿赂和游说,竟被魏国官府任命为外黄令。   昔日的亡命逃犯,摇身一变,成为外黄的父母官,这在秦国绝不可能出现的事情,放在六国却并不奇怪。   因为六国与秦不同,在贵族官府之下的广大民间,是一个宽舒的社会,任侠风气极重。游侠们在各国间奔走往来,纷纷寄托于贵族门下,促成了各国的养士之风。   除了已经逝去的四大公子外,燕国的太子丹等人,本人或是王族公子,或是高官豪门,身居国都,别有领地封邑行侠养士,手下宾客,来自全国,甚至外国,数量以千人计,他们是势力足以敌国的游侠养主,可以称为国侠。   次一级的游侠,就是张耳这一类,他们或是土生土长的豪富,或者是与豪富关系密切的游士,身居郡县,饶有资产,一县之内的游侠,慕名附势于其门下,人数可以数十百人计,可以称为县侠。   在六国,从县侠到县官的距离,并不遥远。在秦国注定要被通缉捉拿的县侠张耳,不管是黑道的游侠儿,还是白道的官府,都混得如鱼得水!他的名声,不但超越外黄县、及于魏都大梁,进而超越国界,成为梁、楚、赵都声闻遐迩的名士。   只可惜,张耳的好日子没持续几年,现如今,他命运的第三次转折,就要来了。   一月份,秦将王贲伐魏,大梁被围。   二月份,秦国中更羌瘣帅偏师东进,二月中旬占领了陈留,并分兵攻略邻近各县。   距离陈留不过五六十里的外黄县,也无法幸免。   张耳也听说过秦国最痛恨游侠,尤其是他这种影响极大的县侠,直接被认为是祸害国家的“五蠹”(dù),被斥为“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毕竟任侠风气,是植根于人性中的自由放任,不愿受社会群体约束的天性,简直是秦国律令吏治的天敌!   一旦秦军占领外黄,张耳肯定要被缉捕,甚至会丢了脑袋。   于是,在秦军尚未到来之前,张耳便在走与留之间,踌躇不已。   但最终,他还是选择了留下。   “我既然被魏王任命为外黄令,食魏禄米,佩戴魏印官服,那便不能弃城而走。”   张耳对自己的妻儿、宾客如是说。   “我当信如尾生,宁可在骇浪中抱柱而死,也不愿离弃苟活!”   但在这大义凛然的背后,其实也有张耳自己的私心。   他从信陵君处学到了一件事:有取必予,有恩必报,讲的是义;承诺的事,一定做到,救人之难,不避生死,讲的是信。信义,这是任侠者生存于世的基础,没了这两样,他们就狗屁不是。   对张耳而言,比身死亡命更可怕的,是苦心经营多年声名的堕毁。   所以他必须留下来,至少要抵抗一阵,让世人知道,名侠张耳,没有辜负魏国!   但老婆孩子,却是要先送走的。   结束了漫长的回忆后,张耳拍着他结发妻子的手,继续嘱咐道:“汝等先去阳武县,那里尚且安全,藏身县中,若是秦军占领了那一处,也勿要慌乱,秦人骤然来此,一定难以查明各地人口籍贯,假装当地人即可。等到战事平息后,陈馀会派人来接汝等去赵地……”   陈馀,也是大梁人,好儒术,与张耳为刎颈之交,因为他比张耳年轻十多岁,便以父事之。   如今陈馀身在赵地,在当地小有名气,有田产屋宅,他是张耳这一生最信任的人,能够以妻子托付。   在送走了妻子后,张耳并未在外黄城外久留,而是让亲信守好脱身的隐秘地道,他自己则往府邸走去。   既然决定留下抵抗一番,那至少要打退秦人第一轮的进攻,但张耳知道,以外黄县本身的武力,恐怕无法对抗那些秦军。   魏国的主力部队,早就在一月份时,被从陈郢回师的王贲大军击溃了,剩下的数万人,被围困在大梁,自身难保。宁陵君魏咎收拢了数千人,走保睢阳,也难以救援外黄。   城内的数千丁壮,大多没有受过训练,虽然可以鼓噪造势,真正打起来后,却难以依仗。   所以张耳手里能用的,只有县里的两百县卒,若是加上他手下的两三百门客,或许能勉强一战……   张耳必须说服他们!说服那些来自梁、楚、齐各地的轻侠们,为自己效死!   ……   一个时辰后,外黄张宅内,张耳让仆人将府邸中的酒全部开封,又杀猪宰羊,将所有的宾客都聚集到院子中,置酒高歌。却不谈御敌之事,而是深情地讲述起了当年信陵公子的事迹。   “公子为人,仁而下士,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士以此方数千里争往归之,致食客三千人……”   张耳端起酒盏,叹息道:“耳门下,最盛时,也仅有三百人,不如公子远矣……公子虽逝,但我每每思之,都觉得他仰之弥高啊!”   仰之弥高,这句话,张耳还是从好儒术的陈馀处听来的。   门客轻侠们纷纷捶胸顿足,嗟叹道:“公子真豪杰也!惜哉,吾等不能睹之一面。”   张耳笑了笑,便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秦破赵于长平,平原君求救于魏,魏王却不欲相救。信陵君苦苦相劝,自度终不能说服魏王,又不愿生而令赵亡,乃请宾客,约车骑百余乘,欲以客往赴秦军,与赵俱死!”   “当是时,有侯嬴自刎以送公子,有朱亥挥金锤杀晋鄙,这才有了震动天下的信陵君窃符救赵!”   门客们又纷纷赞叹起来,各自起身,他们大多出身卑微,话语粗鄙,但总结起来,就两句后世的话。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   张耳见气氛渐渐热烈,知道时机成熟了,便将酒一举,大声鼓动道:“二三子,信陵君之事虽不可再见,但今日,秦围大梁,又以偏师攻略诸县,我已经听侯哨回报,说有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逼近外黄二十里外,明日便至!”   他狠声道:“耳身为魏国外黄令,为大王守土有责,是为信,需庇护百姓免遭秦寇荼毒,是为义。故不可弃城而走,苟且偷生,今愿效仿信陵君,乃请众宾客,坚守外黄,抵御秦军,与城俱死!二三子可愿追随?”   刚才还豪气万丈的众宾客闻言,都有些发愣,本地外黄人也倒罢了,颇有点保卫故里的欲望,可那些来自楚、齐、赵的宾客,便有些犹豫踟蹰了,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信有义,里面大部分,都是来混口饭吃的。为张耳当当打手还行,要为他豁出性命,却还得掂量掂量。   张耳见状,便轻叹一声,放下了酒杯道:“昔日赵将廉颇,失势之时,故客尽去。及复用为将,客又复归。廉颇不忿,宾客却对他说,天下人与人相交,就好比市场做生意,君有势,我则从君,君无势则去……”   他惨笑道:“没想到,我张耳,竟然也会有这样一天?”   此言一出,那些宾客顿时尴尬了,这是在说他们不仁不义啊。   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的大汉愤然起身,此人三十出头,因为素来好酒,已经喝得半醉,脸色熏红。   大汉一擦须上残酒,用他那声线独特的楚国沛泗口音,大声说道: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便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他一拱手,大声说道:“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此言一出,其他门客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群起响应,这刘季虽然才来了几个月,但因为他为人豪气,在宾客里颇有影响力。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想着的却不是以死相报,而是……   “事情不妙啊,秦军势大,外黄小县,恐难以抵挡,乃公且杀个把秦人,对得起张耳这几个月的酒肉,就该伺机跑路了!”   ……   PS:秦之灭大梁也,张耳家外黄。高祖为布衣时,尝数从张耳游,客数月。——《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第0124章 攻权   “外黄令这是要顽抗到底了。”   看着二五百主杨熊派去喊话劝降的人在城下被一阵乱箭射了回来,黑夫便摇了摇头,对身旁的几个什长说道。   他们是昨日傍晚抵达外黄县的,外黄本是春秋时宋国城邑,战国时归了魏国。这座县邑的大小,跟安陆县城差不多,因为地处魏国腹地,很少遭遇战争,外黄的防御能力远不如陈留,垣仅高三丈。但此时城门紧闭,城头人头攒动,在进行守御准备。   众人闻言,却不忧反喜,因为若是城池不攻而降,他们是捞不到功劳的。   “看城头的准备,外黄士气不低,这或许将是吾等的第一场苦战。”   言罢,黑夫又回首看向己方营垒,昨天他们抵达后,除了一千兵卒外,还有一千从大梁那边支援过来的刑徒戍卒与他们会合,共计两千人。而后便奉杨熊之命,掘土伐木,匆匆筑造一个营地,让兵卒们安顿下来。   在站稳脚跟,而敌城又拒绝投降后,作战就成了唯一的选择,很快,就有传令兵来寻黑夫,让他和其他屯长、百将一起去大帐听令……   这种千人而率的大帐,其实也就比普通营帐宽一点,二五百主——亦可称之为“率长”的杨熊坐于正中,左右手分别是两名五百主,来自南阳宛城的张齮(yǐ),以及来自南郡夷道的程无忧。   十多名百将、屯长坐于下首,黑夫的位置,距离主座很远,离帐门却很近,可见他在这支部队里的地位是不高的。   杨熊虽然是氏族子弟,喜欢在穿戴、佩饰上讲究,但也没有多废话,很快便问道:“本率长奉中更之命北收外黄,然外黄令不知大势,竟帅城内兵卒门客负隅顽抗。故众已聚不虚散,兵已出不徒归,此城必拔!二三子可有破城之策?”   宛城尉史张齮素来好谋,便拱手道:“用兵之法,十则围之,五则攻之,但如今我军仅有两千余人,外黄城内,却有丁壮数千,斥候绕城查探后,说东南西北每面城墙上,有披甲兵卒,有持剑宾客,亦有拿着农具的市井之民,每面至少有五百人。合计起来,敌我兵力相当,一般的围城攻城之法恐怕难以奏效。”   杨熊道:“哦,那五百主以为,应当如何攻城?”   “兵法云,战不必胜,不可以言战,攻不必拔,不可以言攻。依下吏看,莫不如……诱敌出城!”   黑夫在下面听着,暗暗摇头。   这张齮是学室出身,学了不少律令兵法,可实际的仗却没打过几次,颇有些按图索骥。   之前他就提议彻夜疾行,对外黄发动夜袭,杨熊也采纳了他的建议。但当黑夫等人披甲带戈,气喘吁吁地小跑三十里抵达外黄后,才发现城内的外黄令也不是蠢人,张耳警惕性很高,早就探查到秦军在接近,紧闭城门,城头火把通明,轻侠县卒连夜巡视,正等着他们呢!   这时候,张齮还在兴奋地说道:“吾等便假装疾行疲惫,让刑徒戍卒以散阵到城下挑战,而精锐兵卒隐蔽营中。城内丁壮、兵卒、门客与我军相当,外黄令见我军疲惫散乱,或将出城迎战。可先让戍卒诈败,诱其追之,然后设伏击之。待歼灭了此股出城之敌后,再猛攻县城。如此,城内残敌已然胆寒,士气低落,取外黄,易如反掌!”   他在那脑补的开心,黑夫却觉得好笑,既然城内的统帅并不笨,想依靠演技拙劣的诱敌将他们骗出来野战,无疑是痴人说梦。   再说了,能守城,为什么要冒险出城野战?   春秋的时候,贵族们讲究堂堂正正之战,大家在野外摆开架势,一天之内分个胜负。哪怕是划时代的孙子兵法,也因为时代的局限性,很少谈及攻城,还说“攻城为下”。   但到了战国,攻城已经是兵家们不得不面对的一件事了。   战国时期的人口密度、土地开发程度,较之大一统之后的时代,都非常低。   人口密度低,意味着主要人口和资源都集中在主要的城池附近。土地开发程度低,意味着交通条件很差,在秦国大肆搞交通建设前,哪怕是中原,主要道路是非常有限的,县与县之间,往往只有一条狭窄的驿道相连。   以上两点,决定了战国时期的战争模式,只能是拔点平推为主,即沿着道路一座城池一座城池地攻克,最多加一点围点阻援的花样。所以对战国时战争的记载,往往是某年某月,某人拔某城。   人口和资源集中,决定了进攻方必须要去攻占城池据点,占领一片鸟不拉屎的未开发土地毫无意义;而有限的道路交通,对于军队的开进、后勤补给的运输都造成了极大的限制,注定了进攻方不可能绕过敌国的前线城池,玩蛙跳作战。   于是,进攻方的进攻路线基本上就是可以确定的,防守方只需要把主要兵力都集中到敌军进攻路线上的某个主要城池,严防死守就可以了。即便是鄢郢之战里,秦军已经占据了天大的优势,但依然无法绕过鄢城,去攻打楚国腹地,白起才不得不艰难拔城。   所以,在战略层面,战国时代的战场环境,确实对防守方是有利的。   放到战术上说,冷兵器时代,守城攻城,守城一方占很大便宜,几千人据守,居高临下,往往就能挡住数万雄兵,除非真有几个不怕死的开城门硬刚。   那个外黄令张耳,显然不是这种人,他也怕城外的秦军只是前锋,后面还有大部队呢。   黑夫心里是这么想的,但他也不至于傻到当众反对顶头上司的提议,只能寄希望于主将杨熊能驳回此计。   然而,让人诧异的是,杨熊却再度笑着采纳了,让众人立刻下去做准备,或负责诱敌,或作为伏兵,藏在营内。   “这位率长想作甚?”黑夫有些疑惑,从言谈来看,杨熊并不是个愚笨不知兵的人啊。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在让刑徒戍卒们散漫地出营,装模作样地挑战了一天后,外黄依旧大门紧闭,外黄令一点出击迎战的欲望都没有。   那位县侠张很清楚自己要的东西:守个七八天,打退一场进攻,证明自己没有辜负魏国,就可以跑路了。   见自己的谋略又落空了,张齮面色有些难看,这时候,还是率长杨熊宽慰了他,并提出了真正的作战计划。   “看来这外黄,是非得强攻不可了!”   看着杨熊充盈笑意的脸,帐下的黑夫算是琢磨出来他的用意了。   氏族子弟出身的率长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张齮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张齮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果然,杨率长表明他的真实想法后,顿时引来帐内众人一阵赞叹。   “这两日来,我虽看似派人诱敌出击,实际上,这只是障目之法。真正目的,在于让工匠打造攻城器械,如今攻城器械已准备妥当,而敌军最初几日同仇敌忾的士气,也懈怠了,从明日起,二三子当全力攻城!”   最后,杨熊以以《尉缭子》中的一句话作为结束语,表明必下外黄的决心。   “兵法云,兵有胜于朝廷,有胜于原野,有胜于市井。敢战方能获胜,屈服退让就会失败!”   “二三子,敢问明日拔城,谁愿为先登?”   一边说,杨熊一边将目光投向了黑夫这边! 第0125章 先登   “还好还好,杨熊没点名让我这个屯做先登死士……”   次日一早,站在外黄城下,透过淡淡的烟尘,看着前方尚在自己前面的那三个屯,黑夫大呼庆幸。   所谓先登,便是攻城时率先登城者,虽然成功后,铁定能得到一个集体功,但黑夫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寻常攻城也就算了,遇上这种攻守人数差不多的苦战,先登前锋的死伤会极大,全部阵亡都有可能!   再者,碰上杨熊这么一位心机深沉的上司,主动冒头的,往往会为他填沟壑,稀里糊涂地死掉吧……   所以在杨熊目光扫过来时,黑夫眼观鼻鼻观心,没有贸然出头。好在,秦军里渴望先登立功的莽夫大有人在,黑夫身旁两位来自南阳的屯长立刻起身请战,杨熊也欣然同意!   而黑夫他们屯,则排在了这几个屯的后面,作为第二梯队,在城西百余步外的一处藏匿身形,里聚旁屏息等待鼓点号令。   作为一个心思缜密的中级军官,杨熊打仗也和他做人一样,从不直来直去,而是喜欢玩些技巧。   他先命令刑徒戍卒们收集干粪、稻草、树叶等燃料,在外黄的南、西两面都放起火来。再以沙土扑火,造成浓烟滚滚,随着这季节常有的南风朝外黄吹去,由此遮蔽了外黄城头的视野。   而后,杨熊又命令数百人,从秦军营地所在城南,抬着新打制的木梯,大声鼓噪进发,做出猛攻城南的架势!杨熊还亲自坐镇那里,让城头看得见自己的旗帜,并敲击着连绵不绝的鼓点声……   音不绝,骛(wù)鼓也,意在指挥兵卒驰骛进击。鼓声高昂急促,激荡云霄,于是外黄城头的防御者,大半都被吸引过来了,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南边。   然而,黑夫他们所在的城西,才是预定的主攻方向。   既然要攻城,当然少不了器械,秦军的攻城之法,除了水火穴道外,基本是楼车、投石器、攻城车、云梯几种。   楼车一如其名,是一种很好用的攻城器械,与城池等高,下有木轮,推到城边后,就像是搭了一座桥梁,攻城者可以从楼车上直接跃入城头。黑夫曾在大梁城下见过,但这东西太笨重了,造起来费劲不方便携带,眼下并没有。   投石机?这时代已经出现,但军中也没有,用后世的话来说,打一个小县城而已,要什么意大利炮?   唯一有的,就是一架匆匆打造出来的攻城车,一根大木桩被悬挂在横梁上,用蒙生皮的木顶保护住,下方是木轮,由一个屯的人推着,目标直指城门!   但攻城车笨重,需要推攮前进,遇上坑坑洼洼很容易报废,得一路有人填沟壑,即便到了城门边,想用木桩撞开城门也不太现实,且不说城头的木石箭矢,这种情况下,城门一般都用各种东西堵塞住,即便破坏了门闩也很难破开。   所以除了攻城车外,眼下这支秦军最主要的攻城手段,依旧是梯子。还不是较为先进的云梯,而是竹制的,名竹飞梯,用独竿大竹,设多级横档,以便手攀脚登,梯头有抓勾,好牢牢攀附在城墙上……   眼看外黄魏人大多被吸引到了城南,在另一位五百主程无忧的命令下,传令兵在城西几支负责攻城的屯之间来回跑,传递前进的命令!   百将屯长们得令后,就走在侧方,按着较为轻缓的步鼓节奏,敲击起手里的竹棍瓦片,与平日训练时一样,秦卒们一个跟着一个迈动脚步,穿过淡淡的烟雾,朝外黄西城墙走去……   黑夫他们前面的三个屯,各有自己的任务。   第一个屯,一半的人手持盾牌,负责吸引城头火力,另一半人扛着门板之类,负责填沟壑。   第二个屯,五个什,每个什都扛着一架高达三丈的竹飞梯!他们将在前路被填平后,一路飞奔,冒着城头的箭矢,将竹飞梯搭到城头,并死死扶着它们!   第三个屯才是“先登”,他们都身披重甲,手持短兵,唯一的职责,就是顺着竹梯,向城头攀爬,先登夺城!   黑夫的屯紧随其后,作为第二梯队,若是前面的先登死光了,他们就得顶上……   看着前面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的城墙,走在黑夫之侧,已经扎上发髻的卜乘咽了口唾沫,喃喃道:“我算过了,《日书》说,今日出击,利攻城,阵斩敌将,必得侯王!”   他本来是想鼓动自己,以及袍泽的士气,但这话却引发了一阵干笑,季婴还骂道:“你这日者,算错了罢,一个破小县城,哪有什么侯王?”   众人笑了一阵,紧张情绪却消解了点,但很快,大家的神情再度紧绷起来。   他们已进入城下五十步距离,浓烟已经无法遮蔽行踪,城头的魏人发现了这支来势汹汹的秦人!开始鸣钟示警!   ……   屯长百将们敲击竹板瓦片的节奏立刻一变!从缓慢的步鼓,变成了急促的趋鼓,几个屯开始撒开丫子,拼命狂奔!   然而他们已经进入城头射程范围,一阵零散的弩箭射来,几个扛着木板填沟壑的秦卒就像被拳头猛地打中,猝然跌倒在地……   进攻方也有应对之策,黑夫他们侧翼的两个屯,全是身材高大,手臂修长的材士,他们跟进到这里后,于城下三十步外站定,开始不断抽箭拉弓,朝城头抛射箭矢……   影视剧里的漫天箭雨,看起来很霸气,然而现实里可不容易做到,箭矢可没那么多,弓手也没那么多,只能短时间覆盖一下城头。也无法造成太多杀伤,主要作用,还是作为火力支援,为攻城部队赢得一点空隙。   但这瞬息之间,已经足够秦人扛着竹飞梯,跨越二三十步距离,飞奔到城下!   虽然途中有扛着梯子的人中箭扑倒,但很快就有人补上位置,啪嗒啪嗒,几架竹飞梯有惊无险地搭到了城墙上,抢先赶到城下的第一个屯,也扛着蒙皮的盾牌,保护他们,同时死死按住梯子,没有让城上的人将其推开!   先登屯已至城下,随着几声暴喝,数名甲士同时沿着不同的竹梯,向城头爬去!他们身后也立刻有人跟上。   黑夫的屯这时候也到了城墙边,他们一边举盾帮稳定飞梯的人防着城头箭矢,一边仰头望着袍泽登梯。   以竹梯攻城,又被称之为“蚁附”,意思是,兵卒就像蚂蚁那样,附在墙上,往上攀爬。   可这样一来,人也如同黑蚂蚁一样脆弱,在黑夫他们眼中,城头不断浇下的开水,砸落的木石砖块,还有近距离释放的弩机箭矢,几乎每一瞬息,都有先登甲士中招跌落下来。   哪怕是有几个身着重甲的勇士,顶着箭矢,硬是攀爬到了城垛处,也被两根矛戟攒刺过来,丢了性命。在失去了气力后,尸体从城头跌落,重重砸在飞梯旁……   另一个刚刚攀爬到城头的秦卒,还来不及跳入城垛,便被一柄剑刺入胸膛,身体斜斜的往城下摔来,差点砸到了黑夫……   和黑夫之前料想的一样,作为先登的屯伤亡惨重,很快就所剩无几。   黑夫深吸了一口战场夹杂着粪便、鲜血、烟火味的腥臭的空气,乘着别人不注意时,重重敲击自己的大腿,让它不要颤抖。   因为接下来,就轮到自己的屯登城了!   好在这时候,在五百主的命令下,秦军亦发起了反击,除了弓箭手外,威力更大的蹶张弩也已就位。五十名蹶张材士手脚并用为弩机上好弦,对着城头那些奋不顾身,不断站起来抛砸砖石的魏人,扣动了悬刀!   没有一点征兆,一片弩矢从城下攒射而来,扎向城头的魏人,县卒听到了箭雨破空的呼啸声,下意识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叮叮当当”的声音杂乱无章,间或夹杂着几声痛苦的呻吟。十几个魏人轻侠、民夫由于缺乏有力的保护,被猛烈的弩矢射死射伤,像被劲风吹拂的麦子一样倒下一片,痛苦的呻吟络绎不绝。   城头的防御,为之一停,乘着这个空档,黑夫对前排的东门豹大喊一声!   “阿豹,登城!”   “诺!”   东门豹亦大吼一声,他也不要盾牌了,竟身先士卒,攀援云梯,衔剑而上!   守军被方才那阵弩矢射得伤亡惨重,一时没有缓过神来,竟被东门豹几步就跃上了城头。   这厮久久不能作战立功,早就憋屈多时,此刻得了机会,他便叱咤呼喝,左旋右斩,以刃击敌。仗着两层厚甲保护,虽然被矛戟刺中,却没有致命,反而捏着矛杆,近身将对方杀死。   东门豹一时间所向披靡,死死护住搭放飞梯的垛口,乘着这空隙,利咸等人也相继上了城垛,与先登屯剩下的十几人一起,同魏人混战在一块。   这是机会!   黑夫这时候可不能只高喊“给我上!”因为,军法官就在弓箭手那边盯着呢,身为屯长,他若是畏缩不前,可在事后追究责任,阵前斩首!   于是黑夫咬了咬牙,也选了一个竹飞梯,攀附而上!   虽然城不高,才三丈,但想要一口气攻上去,需要莫大的勇气……   周遭充满了嘶吼、惨叫、鲜血、箭矢,黑夫犹如未闻,因为他知道,这时候,越是胆怯退缩,就死得越快!   他将前世在警校障碍训练的老底子都拿出来了,爬的极快!   很快,在堪堪避开一块砸下的砖头后,黑夫到了城头,他一把抓住城墙边沿,借着身体里面强悍的爆发力全身一紧,手脚并用往城墙上窜去!   “终于上来了!”   然而,黑夫刚刚跃入城头,就看到一个留着美须髯的轻侠大汉站在自己面前,那张脸庞沾着点点血迹,正喘着粗气,脚下还倒着一个先登屯的秦卒,已是死了!   黑夫看向大汉,大汉亦看向他。   二人的目光,这一刻对到了一起! 第0126章 死伤   “万胜!”   伴随着一阵欢呼,秦军黝黑色的旗帜插到了外黄西城的箭楼上。这座箭楼在弓矢和蹶张弩的攒射下,布满箭羽,像是忽然长出了无数羽毛。   黑夫和他的手下们,也同这箭楼一般伤痕累累,但众人却兴致高昂,也顾不得伤口疼痛,高举武器,欢庆攻占城头的胜利。   原来,就在方才,随着黑夫所在的屯登上城头,站稳了脚跟,便以长兵在前,劲弩在后,牢牢守住了架有竹梯的城垛,让后续部队陆续登城。   城头的黑袍秦卒越来越多,使攻守局势发生逆转。   守城的主力是外黄令豢养的轻侠,这些人没有经过专门的军事训练,作战只凭一时之勇,没有秩序。单打独斗还行,可遇上这种攻坚守城,当落于下风时,就难以坚持。秦人猛虎上山一般的强攻,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压力,轻侠们开始渐渐不敌。   那些临时征募来的外黄民夫更是如此,只能摇旗呐喊,打打顺风仗。   当秦卒开始慢慢压上城头时,所向披靡的气势,让许多意志不太坚定的轻侠民夫开始躲避退让。眼看阵亡的人越来越多,秦军仿佛成了死亡的化身,一步一步压向他们,压断了这群人紧绷的弦。   一个接着一个的守城者开始掉头逃跑,他们没有什么退路,于是就直接跃下三丈高的城墙,有的人不小心崴断了脚,但更多的人立刻爬起来继续跑。   这时候,从城南支援过来的魏人也到了,有数百之多。本欲将秦卒赶下城,却先看见惊慌失措的同伴疯狂的跳墙而走,朝这边跑来,顿时大吃一惊。   他们不清楚城西墙垣上的情况,看着眼前情形,还以为城头已经溃败,人类求生的本能,让他们失去了继续为门主效死的勇气,先是一个,再是十个,百个,越来越多的轻侠停止了战斗,开始往城内溃逃。   这其中,跑得最快、最早的,当数那个黑夫刚爬上城头时,与他对了一眼的那个浓髯(rán)轻侠。   黑夫记得他大概三十余岁,蓬头结髻,穿短后之衣,持二尺之剑,典型的游侠剑士打扮。当时看到黑夫登城,轻侠便举剑作对敌状,黑夫还小心防备他来着。   谁料,这大汉却突然大呼着“保护张君!”然后就飞也似的,穿过纷乱的城头战场,跑得没影了,那动作如此娴熟,仿佛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黑夫都看呆了……   大概,他就是最早跳下城垣逃走的轻侠了,这才给后面的人做出了示范。   战斗结束后黑夫才知道,那外黄令张耳,当时还在城南墙垣上呢!   黑夫顿时无语。   所以,该怎么评价那个美须髯的轻侠大汉呢?说他怯懦吧,明明在城头坚守已久,还杀了个先登屯的秦卒。   说他勇敢吧,可此人见状不妙,立刻拔腿就跑,嘴里还喊着那种口号,旁人听了,还以为他真要去保护主君似的。   “是个聪明人,但这做派,也真够光棍的。”黑夫最后只能如此总结。   黑夫很快就把那个轻侠扔到了脑后,他在战斗告一段落后,开始查看自己这个屯伤亡情况。   ……   刚刚经过鏖战的城墙上,清晨略显潮湿的空气中飘荡着一股浓浓的血腥味,一丝烟火的焦味,甚至还有屎尿的气息,战场上屁滚尿流是常事。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让人一闻就欲作呕……   黑夫却没有吐,从早上到现在,他没少见证死亡:他的剑砍断过两条胳膊,还斩下了一颗脑袋,剑刃已经豁了口,上面留有擦不干的残血。   不算陈留的顺风仗,这是黑夫第一次真正领教古代战争的残酷,没有血脉喷张,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麻木后怕。   好在,他运气不错,在战斗中只被蹭破了点皮肉,没有大碍。   但那些先登上城头的秦卒们,就没这么幸运了。   先登屯的屯长居然没死,此刻正靠在墙垣上,虚弱地闭着眼:除了身上大大小小的刃伤外,锋利的箭矢直接穿透了他的左手掌,在上面留下一个血肉模糊的伤孔,但这位屯长的右手,依然紧紧握着剑,仿佛还能继续战斗。   虽然这位屯长的手下死伤惨重,五十人里只剩下不到十人。但军法对于这些“陷阵先登之士”是比较宽松的,规定他们这个屯,只要在攻城中先登,并斩杀十人,就算“盈论”,五十人皆能升爵一级,同时战死的人,爵位还能由后代继承……   这也是明知凶险,却屡屡有人愿意做陷阵先登之士的缘故,风险越大,得利也越大。对秦人家庭而言,用一个人的性命,为子孙博取爵位,无疑是值得的。   军功爵,非一人一时之功,而是一族三世之业。   黑夫惜命,当然不会选择这种凄烈的升级办法,但他尊重陷阵之士们,在朝那屯长作揖后,还让自己屯的人帮忙收敛尸体。   说起来,他们屯的伤亡,其实也不小,季婴、利咸等人都挂了彩,但都是轻伤,让黑夫最担忧的,还是东门豹。   方才,这厮仗着甲厚,先登上城头,几乎是以一敌十,为后续众人占领西城立下了大功,但战斗后,黑夫却发现自己找不到他了……   “不会是战死了吧。”季婴平日里与东门豹不善,此刻却十分慌张,连忙看向城头的尸体。   此刻,狭窄的城墙已被横七竖八的尸体所堵满,有魏人轻侠民夫的,也有秦卒的,一眼望去有些骇人,加上胡乱丢弃的兵器,让城墙之上寸步难行。黑夫只得艰难在城头走动,一个个翻开俯卧的尸体,一个个的查看血肉模糊的脸庞。   “阿豹,阿豹……在此!”最后,还是小陶大喊了一声,黑夫等人连忙过去,不由惊呆了。   东门豹正躺在一堆尸体里,被翻出来时,却见其满身浸透鲜血,皮甲破败不堪。   黑夫急忙喊着季婴、共敖,一齐挪开尸体,将东门豹拖了出来,一试脉搏,还好,尚有生气!   黑夫连忙让卜乘来看看东门豹,因为卜乘曾说过,他会点医术……   卜乘匆匆检验一番后,满头大汗地告诉黑夫,东门豹大腿上被戈割开了一个口子,而且背部、肩膀、手臂,竟有七八处创口,鲜血不断浸出来,几乎将他染成了一个血人!   “得快些送到营地里给医者救治,不然性命难保!”   卜乘此言一出,与东门豹相善的湖阳亭众人立刻变了颜色。   “送去城南营地还来得及?你不是吹嘘说自己不但会占卜,还会医术么!”黑夫脸色一变,揪着卜乘的衣领道。   “我只学过点巫医之术,认识些草药,军中金创伤口,并不会救治,得专门的金疮医才行!”卜乘连忙解释,但黑夫已经没时间听他废话了。   他一把将卜乘推开,捋起袖口:“那便我亲自来!”   卜乘喃喃道:“屯长,你第一次做戍卒,会处理金创伤口?这可胡来不得啊,还是先抬下城去吧。”   “闭嘴!”   黑夫当然是会的,前世在警校里,他好歹是学过点战场紧急救护的。所以他知道,东门豹是大出血的症状,部分血管已经损伤,必须立刻处理,绝对拖不得!否则有性命之忧!   东门豹虽然为人莽撞,但作战勇敢,讲义气,从湖阳亭到军队里,一直是黑夫的左膀右臂。   更何况,他家里,还有老母、新妇、幼孩在等着父亲荣耀归来呢,东门豹这几个月来,每天嘴边挂着的,就是他那素未谋面的“儿子”了……   所以无论如何,黑夫都得把忘得差不多的战场紧急救护赶快想起来,一定要保住东门豹的性命!   他深吸了一口气,指示着季婴等人道:“汝等,立刻将腰带解下来!” 第0127章 大好头颅,谁当斫之?   救命如救火,片刻都容不得迟疑,情急之下,黑夫不得不亲自上阵,用前世在学校里学到,但已经忘得差不多的战场救护,对东门豹进行急救。   血液是维持生命的重要物质,像东门豹这种身被数创的情况,血管破损,会导致急性出血,流血量很大。如不及时止血,往往会引起休克和心跳停止,最终造成死亡。   现如今,东门豹已经休克晕死过去,不省人事,所以黑夫首先要做的,便是为他止血!   众人纷纷过来,七手八脚地帮忙,卸去东门豹碍事的甲胄。黑夫发现,他的主要伤口是腿上被戈割开的那一处,伤到了动脉,血液不断浸出,好在,伤口处没有箭簇、木片等异物存留。   黑夫手边有什么?碘酒?消毒水?统统没有。   橡胶止血带?更不可能有,黑夫只能就地取材,让众人解下腰带,再用有些生疏的手法,为东门豹开始包扎。   众人的腰带或是粗糙的布带子,或就是一根麻绳。在后世,用这些材料止血,仅限于在没有止血带的紧急情况时临时使用。因布料麻绳不同于橡胶,没有弹性,很难真正达到止血目的,如果捆扎过紧,甚至会造成肢体损伤,缺血坏死!   但这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若能将血止住,一切都好说,先保住东门豹的命,让他活到军营里交给专业的金疮医就行。   “绑止血带的部位要正确,下肢在大腿的中上部,要有衬垫,松紧适度……衬垫……”   黑夫喃喃念着这些忘得差不多的诀窍,他左看右看,众人的衣物都十分肮脏,沾满血污,唯一干净点的,便是那面被众人扯下箭楼的魏国旗帜,倒是十分崭新。   黑夫眼前顿时一亮:“去,将魏人的旗拿过来!”   清脆的撕帛声响起,帛绢做成的魏国绛色旗帜,上面有张牙舞爪的瑞兽图画,此刻却被撕成一块块,成了东门豹大腿中上段的衬垫。   “包扎松紧要适宜,打结时要避开伤口和不宜压迫的部位……”   随即,黑夫又用一根腰带在衬垫上加压,绕腿部一周,两端向前拉紧,打一个活结。   “箭杆!”   随着他的大喊,小陶立刻捡起一根地上的长箭矢,除去箭羽和簇头,递给了黑夫。   黑夫将这根箭杆当做绞棒,插在带状的外圈内,提起胶棒绞紧,将绞紧后的棒的另一端,插入活结小圈内固定……   至此,东门豹腿上的主要伤口,便处理完毕了。   一气呵成做完这些后,眼看东门豹腿上的出血算是止住了,黑夫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还好,在这救命的关头,他居然将大部分战场急救的操作都记起来了,没有掉链子。   随后,黑夫又把那面魏旗撕下来的帛条当成绷带,包扎东门豹其他大小不一的伤口。有的地方用三角巾包扎,有的地方用螺旋包扎。   不多时,东门豹身上,便全是绛色的旗条,乍一看,仿佛是裹着旗帜的烈士遗体……   “呸!”黑夫连忙将这晦气的想法赶走,他坚信,东门豹是个命硬的人,一定不会死。   这时候,西城门已经被打开了,黑夫立刻喊季婴和几个人,扛着一块攻城时填沟壑用的门板,将东门豹小心翼翼地放在上面,匆匆往军营方向抬去。   他们渐去渐远,但黑夫悬起来的心依然不能放下。   包扎结束后,卜乘试过东门豹的脉搏的气息,虽然虚弱但还算平稳,总算是活下一条命来,但黑夫最担心的,还是后续的伤口感染。   整个包扎过程,没有任何消毒处理,使用的包扎布料也没办法保证干净,所以接下来,东门豹的生死……   “就只能看大司命、少司命收不收他了!”   言罢,黑夫便转过头,不再考虑这件事,再回到城头时,见那面魏旗还剩下一些,便好人做到底,帮手掌被箭矢射穿的先登屯屯长也包扎了一番。   “多谢。”   那屯长总算睁开了眼,看着手上打个个八字结的帛条,朝黑夫颔首致谢,眼中满是感激。   “我叫槐木,与屯中众人,皆是南郡竟陵县人。”   “竟陵与安陆不过两日路程,你我乃是乡党,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黑夫笑了笑,再回头时,发现不止是自己屯的卜乘、利咸、共敖、小陶等人,连先登屯剩下的那十余人,都在用敬佩的眼神看着他。   “不知屯长竟会金疮医术!”   ……   黑夫也没办法解释自己为什么会,索性故作神秘。接下来的一刻时间里,他又充当了医务兵的角色,为受伤不重的数人包扎了伤口。很遗憾,先登屯那几个断了手,胸腹中了剑的重伤者,早就在战斗结束前死去了。   此时此刻,城西已经完全被秦人占领,大批秦卒一拥而入,多达数百人,开始朝城南等地进发,扫清城内负隅顽抗的残敌。   军法官也登上了城头,开始清点攻城时的斩首数量。   要知道,秦人上首功,为此“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擎人头,右挟生虏。”在六国人眼中是十分可怕的。   但实际上,作战过程中,秦卒并不会每杀一个人,就蹲下来割脑袋拴到腰带上。百余年来,秦军早已形成了一个规矩,斩首的事,要在战斗结束后再做,而且得在军法官眼皮底下进行,这样才不会因为兵卒们忙于争抢首级,导致战斗被逆转。   “外黄城西,共斩敌首四十二级。”   军法吏手持两块大木板,一块记录逃兵,是论罪用的。一块记录斩首数,是用来论功的。说起来,秦军登城的伤亡虽然比较大,但当场杀死的敌人却不多,这四十二级首级,还得由几个屯,按照攻城出力的多寡来瓜分。   先登屯得十个首级,好让他们达到“盈论”,让战死的人都能有爵位,这个众人自然没有任何异议。   黑夫所在的屯出力甚多,东门豹更是以一敌众,守住了城垛,于是他们屯便认领了12个首级。他们这个屯战死了五人,如今斩获数超过战损数,黑夫好歹是逃过被问责的危险了。   蹶张材士、弓手的两个屯,各自认领5个首级,这是他们应得的,尤其是蹶张材士,射死的魏人可不止这个数。   此外,填沟壑的屯,扛竹梯的屯,也各得了5级,他们在城下时,也有不小伤亡,总不能让他们因为没有斩获而受责罚吧。   总的来说,这种军法吏按照作战贡献,为各屯分配首级,比起谁先砍下脑袋谁得,更为公平。   然而,如此分配下来,众人却没办法皆大欢喜。因为除了先登屯计算首级的方式特殊,从屯长到兵卒所有人都能升一级外,其他几个屯,都得按照军爵律来计算。   “得三十三首以上,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这么算起来,一百人要斩三十三首才算盈论,五十人,要斩首至少要达到一半,17颗首级才算做盈论。   眼下,黑夫的屯却只分到了12个首级……   这也就意味着,虽然手下的兵卒,譬如东门豹,可以通过斩首升爵。但作为屯长的黑夫,却没办法达成盈论,立下“集体功”。   豁出去性命拼杀了这么久,黑夫自然不甘心一无所获,于是在短暂休整,让伤员留下后,黑夫又带着剩余的四十人,开始朝城内进发。   他们必须追亡逐北,杀到斩首足够为止!   ……   随着秦军登上城头,外黄令张耳“抵抗一阵再跑”的打算也落空了,他不得不带着城内众人,往城北撤退,跟随他的除了县卒、门客外,还有不少城内丁壮,怕有千余人。   那个当着黑夫面逃走的浓髯轻侠,此刻或许真的已经跑到张耳身边,跟着他一起离开了吧?很不幸,黑夫对张耳并不熟悉,只感觉自己前世听过名字,但却想不起此人事迹成就,大概只是个秦末楚汉的小名人吧。   所以他更没法猜出,那个浓髯轻侠门客,竟是历史上的大汉高皇帝……   考虑到攻城的人数较少,害怕城内的人一旦无路可逃,会作困兽之斗,于是杨熊也没有将城围死,而是围三阙一,这就使得张耳带着不少人从城北逃窜。   但也有没跑掉的,一些轻侠被涌入城内的秦军困住,在发现自己难以逃脱后,便扔下了武器,准备投降。   然而,他们却惊讶的发现,那些杀红了眼的秦人一点都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依然兴奋地冲上来,一矛戳死了游侠儿,然后在屯长的指派下,专门有人负责蹲下来割人头……   这就是由军功爵决定的秦军作战方式,就算战斗结束了,只要各个屯没有达到“盈论”,不管对方有没有投降打算,秦卒都会继续杀戮。   对此,主将也乐见其成,不会制止。因为攻城战里,数万人的大军,要达到八千斩首,主将才能升级,数千人的攻城,则需要达到八百级,杨熊可在心里细细算着呢,等到斩首足够时,他才会让秦军封刀。   城内剩下的轻侠丁壮发现投降依然必死,比起俘虏,秦人似乎对他们的大好头颅更感兴趣,于是便继续仓皇而逃,而在里巷中追杀他们的秦卒到处都是!   此战之后,外黄轻侠、民夫的心里,对这热衷于砍人头的狂热秦军,只剩下一个评价。   “真虎狼也!”   黑夫他们的屯也在其中,没办法,为了剩下的那五颗首级,他们纵使已经疲惫,也得继续作战。   在一个里巷中,黑夫和利咸追上了一个游侠儿,黑夫举起手弩射中了那人,利咸则过去将此人一剑刺死!   “这下你也有斩首了。”黑夫对利咸笑了笑,让他砍断死人的颈项。   “终于能升公士了。”   利咸激动得都快哭出来了,黑夫有言在先,在屯的内部,首级的分配,以杀敌为准。比如东门豹,黑夫便为他算了两级,好让这家伙能一次性升两级,也算对得起他的死战。   这时候,屯卒们也从各个里巷汇拢过来,将各自的斩首交上。不多时,四颗脑袋的头发扎到一起,摆在黑夫面前,看上去十分骇人。   “屯长,只……只有四级。”   小陶有些羞愧,虽然他们已经追杀残敌小半个时辰,但只得到了四个斩首,依然没办法达标,所以感觉很对不起屯长。   不过黑夫也没有怪众人,整个外黄县,都已被秦军拿下,战斗接近尾声,敌人死的死,走的走,已经很难再有斩获了。   这时候,利咸却有了主意,他狠狠地盯着里闾旁边的一户人家,随即一脚踹开了门,却见里面有个头发花白的魏人老汉,还有一个十余岁的小少年,满眼惊恐地看向破门而入的秦人!   “屯长,吾等莫不如……”利咸回过头,面露凶相!   “不行!”   黑夫当然知道利咸打算做什么,却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   “可是屯长只差一个首级,便能盈论啊!”众人都开始劝黑夫,在经历一场厮杀后,损失袍泽兄弟后,他们都有些痛恨魏人。   这时候,里面的老汉也意识到了这些秦人的打算,连忙让孙儿躲在身后,他朝着门口稽首,用魏国口音求饶。   “或许这老汉也上城抵抗,或许这少年再过几年,会成为反叛的游侠儿!”   利咸指着二人面露凶光:“杀了他们,杀了随便一个,屯长就能成为不更!”   黑夫看向屋内二人,老汉不断重重磕头,涕泪满面,口中的魏国话,黑夫能听懂一点,大概就是要杀就杀他,放过小孙儿。那小少年才十一二岁,靠着墙壁,害怕得瑟瑟发抖。   “我意已决!”   黑夫将众人赶出了这户人家,朝那惊恐万分的魏人老丈作揖后,关上了门。   他有自己的底线。   阵战杀敌,追亡逐北,斩获首级,他虽然谈不上喜欢这种生活,但却能接受,甚至连杀俘,黑夫也能捏着鼻子去做,毕竟俘虏曾反抗过秦军,甚至还杀过他们的袍泽。   但杀良冒功,用无辜者的人头垫脚,那便是黑夫极度厌恶的了。   这老头和少年,在秦人眼里,是外国人。但在黑夫看来,大家都是华夏百姓,何分秦魏?在入伍前,自己的手下们,也在各自的家乡,过着同样辛苦却平静的生活。   虽说,战争中并没有无辜者,但倘若黑夫今日为了自己的升爵,对着手无寸铁的庶民举起屠刀,砍下他们的头颅……   那么,距离他有朝一日,化作没有底线的恶徒,对着满城庶民,下达屠城的命令,纵容手下奸淫掳掠,也就不远了!   黑夫宁可晚点升爵,也不愿意被这个纷乱的时代彻底同化,变成自己憎恶的模样!   对屯长的决定,利咸等人眼中有些不解,都在为他可惜,但就在这时候,里闾之外,卜乘却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屯长,大事不好了!”   他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如今却一个人跑回来,黑夫顿感不妙,问道:“出了何事?”   卜乘满脸焦急地说道:“共敖和另一个屯的人争首级!被军法吏抓起来了!” 第0128章 争首   黑夫和众手下来到外黄城南的营地处时,发现这里已经成了一片“瓜地”——本来空旷的辕门之外,密密麻麻摆满了无数圆滚滚的东西,与之相伴的则是浓郁的尸臭和血腥味……   那些东西是人头,仿佛是恐怖大片里的场景,黑夫目光所及,全是人头,有数百颗之多!   眼下,秦军将其一溜排开,为的是论功行赏,早在商鞅时代,就规定:“以战故,暴首三,乃校三日,将军以不疑致士大夫劳爵。”   意思是,打完仗之后,要把所获敌人首级示众三天,并让军法吏加以核实。经过三天,将军认为无误,就按功赏给众人爵位。这个过程,就叫做“验首”。   现在已经进入三月,天气渐渐变热起来,大太阳一晒,那个味道,啧啧……可以想见,这道程序别说现代人,哪怕在六国的人看来,都会给他们带来强烈的不适感。   所以见过类似场景的齐儒鲁仲连,在回去以后,便对他认识的人笃定地说道:“彼秦者,弃礼义而上首功之国也!”   其实这话,说的也没错。   就连黑夫他们,都得捏着鼻子走近。不过,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却依然有一群人置身其中,在这片“瓜地”中央指点争论。一名军法吏坐在草席上,皱着眉,在手中木牍上记录着什么,两名当事人则被兵卒缚住按倒在一旁,接受几个小吏的严加盘问!   其中一人,便是黑夫的手下,鄢县共敖!   “法吏!”   黑夫连忙走过去,他也没急着询问共敖犯了什么事,而是按照程序,先朝这军法吏拱手道:“五百主齮(yǐ)麾下,辛屯屯长黑夫,与辛屯众人于城中斩获首级四,请法吏验首!”   军法吏是个国字脸的中年人,四十岁年纪,瞧他的装束,应该是一位“不更”。听闻辛屯又有斩获,便让手下的几名斗食吏过去将利咸拎着的首级接过来检查,还嘱咐道:“好好检验,看是否有孺童、妇女头颅混杂其间。”   一边说,他还一边冷笑道:“方才有个屯来献首,报斩贼十七级,然妇孺之首竟有五级。此等杀良冒功者,按照军法,无赏,且有重罚!其屯长,至少都是一个不直罪!夺爵,流放戍边!”   黑夫闻言,瞥了旁边的利咸一眼,使得利咸有些站立不安,但他心里却想着:“我当时的意思,也是杀那头发花白的老者,也没有谁规定,老者不能做轻侠上城反抗。法吏追问起来,众人保持口径一致就行了,屯长还是太正直了……”   黑夫他们的四级斩首,都是实打实的斩获,所以没什么问题,很快就和之前城西攻城的12级放在了一起——这片“瓜地”看似杂乱,其实都是按照各屯顺序依次摆放的。   这时候,黑夫才指着十步之外,被小吏盘问的共敖道:“法吏,此人乃辛屯什长,不知他所犯何事,竟被缚于此?”   “原来是你的部下。”军法吏摇了摇头,将事情的经过跟黑夫说了一遍。   原来,一刻之前,有一个屯押送着共敖二人来到军法吏面前,连带的还有一个沾满灰土的头颅。那个屯的屯长说,自己这个屯在奉命去城北搜索残敌的时候,发现两名正在打斗,争抢首级的士兵,于是就将他们擒下,带了回来。   “我没有争首!”   脸被按在地上的共敖艰难地喊道:“这首级确实是我砍下的!”   一旁与他对峙的另一人,那个干瘦的秦卒也急忙高呼道:“法吏明鉴!这首级明明是我斩下的,当时我正要将头颅挂到腰上。这时候此人过来了,他自己没有斩获,看到了首级,顿时眼红,又见我瘦弱,竟起了邪念,拔剑来争抢,我与他就这样打了起来!”   “呸!一派胡言,我共敖,岂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二人各执一词,军法吏一时间有些不好判断。   像争首这种事情,他是司空见惯了,每场战役都会发生。有时候会出现十多起,甚至会出现秦军自相残杀,砍了掉队袍泽首级来献的事。   因为和其他国家的军队不同,秦人对这些血淋淋、臭哄哄、一般人避之不及的死人头可谓趋之如骛,甚至不惜大打出手。因为在秦人眼中,人头已不是人头,而是可以用来兑换爵位的“硬通货”!   这时候,军法吏就要像郡县里的狱掾断案一样,招来目击证人,一一询问清楚。   但不管是和共敖一起行动的卜乘,还是另外那个争首秦卒“满”的袍泽,他们赶到时,都只看到二人拔刃相向,却没有看到事情的起因。   军法严苛,作伪证下场凄惨,卜乘和共敖又没什么深厚交情,当然不敢说谎,“满”的袍泽亦然。所以问了一圈后,军法吏一无所获,只能继续根据二人供词,以及那颗头颅的特征来做判断。   这时候,有一名负责诊治伤病员,同时帮忙检验头颅的医者,举着关于那颗争议首级的爰书过来了,军法吏接过来一看,却见上面写着:“验首级,小发,其左额角有伤一处,长五寸,深到骨,类剑痕也,其颈断处短而不齐……”   军法吏礼记让人检验共敖和满的武器,发现都是剑,都沾有血迹,一时间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死了此人,并砍下其头颅。   整个过程,黑夫他们都在一边旁听,卜乘作证完毕后,凑在他耳边道:“屯长,共敖在大梁城下被编入我们屯时,曾说过一定要多立功,使爵位不低于屯长,他会不会……”   卜乘在怀疑共敖,他对这个一直摆着张高傲脸的没落氏族子弟,一直没什么好感。   黑夫却摇了摇头,轻声道:“虽然我也不喜共敖,但以他的性子,应该不至于做出争首的事来。”   没错,共敖一身都是没落贵族子弟的臭毛病,待人不够礼貌,傲气十足,但也正是这种傲气,让他不屑于去争夺一个首级。   其实在进攻城头的时候,共敖是继东门豹之后,第二个跃上城头的。还在东门豹的配合下,亲手杀死了一个轻侠。但在黑夫打算内部分人头时,共敖却一脸傲然地,将那颗首级让给了受伤被抬走的东门豹。   虽然嘴上没说,但那意思很明显,他有些敬佩东门豹的勇敢,打算让出本该属于自己的斩首,就为了给东门豹凑满三枚首级,好让他直接从公士升簪袅——上造升簪袅,已需要两枚首级。   “我不至于与一个将死之人争首。”当时,共敖是满脸傲娇说出这番话的。   这让黑夫想起了一个故事。   南方有只高贵的鸟,名曰鹓鶵(yuān chú),它自诩高贵,非梧桐不止,非竹实不食,非甘泉不饮。这时候一只名为鸱(chī)的食腐鸟得到了腐鼠,恰好鹓鶵经过,鸱便抬头大叫,生怕这鹓鶵跟它抢……   虽然共敖当然没法和真正的“鹓鶵”相提并论,但他的傲娇,却和鹓鶵有的得一拼。   正如共敖涨红了脸自证的那样:“若非是靠我自己本领砍下的首级,我才不稀罕凭其立功,岂会与别人争夺此物?”   眼看共敖那张臭嘴都开始得罪人,甚至让军法吏有些不快,黑夫连忙站了出来,拱手道:“军法吏,这二人各执一词,从头颅和武器也无法判明究竟是谁的斩首,我倒是有个主意……”   “你?”   军法吏旁边的一位小斗食吏有些怀疑地看着黑夫,以为他要为自己的属下争气,便说道:“这位屯长,此事交由吾等法吏处置便是了,你又瞎搀和什么?莫非你也懂断案之术?”   “我当然懂了。”斗食无礼,黑夫却不怒反笑。   开玩笑!抽丝剥茧,查找证据,找出凶犯,这可是黑夫做大秦天狗时的老本行啊!   黑夫也不恼怒,他不理那斗食吏,直接朝军法吏作揖道:“下吏不才,在入伍前,乃是南郡安陆县一亭长,曾破获过三起震惊全郡的大案。多亏了县中狱掾、令史指点赐教,这令史之术,断案之法,我还是略知一二的!不如用我的法子试试看,谁是谁非,孰真孰伪,一试便知!” 第0129章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   “黑夫……屯长,营中的医者说,东门豹没有性命之危……”   季婴跑到“验首”的地方来回报,得知这个消息后,不止是黑夫松了口气,其余几人也直呼东门豹命大,脸色舒缓下来。   季婴自己也一颗石头落到肚子里,他虽然自打在安陆县城服役认识东门豹起,二人就时常相互嘲讽,看似有怨。可东门豹受伤晕厥,最积极地奔前跑后的反倒是季婴,不知不觉一年多过去了,二人在黑夫带领下朝夕相处,已经亲如兄弟,该吵闹还是会吵闹的,但当对方有性命危险时,也会尽力相助。   但季婴随即发觉气氛不太对:除了辛屯众人全部聚集在此外,在臭烘烘的验首之处,还有不少秦卒在旁围观,对着眼前的场面指指点点。   “出什么事了?这是要作甚?”   季婴方才在等营中医者的答复,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顿觉奇怪,自己屯的什长共敖,怎么被五花大绑,一副遭到法吏审问的架势?   他立刻就紧张了起来,怕不是共敖犯事了吧,逃跑?抗命?这可都会是连坐问责的!黑夫早就向他们警告过,同伍只要有一个人逃跑,其他四个人若是不阻止他,那么最后论罪时,除了逃跑者外,其余四人也要处死!   “没什么大事。”   黑夫笑道:“且等着吧,有好戏看了。”   说话间,一辆马车疾驰而归,驾车的秦卒和车舆里的斗食小吏下了车,将车上载着的一具无头尸体搬了下来,放到了军法官面前……   “是这此人么?”   军法官让佐吏先将共敖带过来,让他看两眼尸体,然后令其在佐吏耳边悄悄给出答案。   等共敖看完后,满也被带过来照做一番。   二人都给出答复后,军法吏的眉头皱了起来,看了黑夫一眼,朝他摇了摇头。   原来,黑夫出的主意很简单,既然光靠头颅已经无法判断究竟是谁杀了此人,那么,就只能让抓获二人的屯长,去事发现场,找回那具无头尸体了——据抓获二人的屯长说,当时四下无人,只有那具尸体倒在一株柳树下,不难分辨。   黑夫还建议,当尸体运回后,先搬一具死在其他地方的无头尸体过来让二人辨认。既然是搏斗击杀,又亲手斩下了头颅,那就不可能对被杀者的打扮身形没印象。   然而叫他们惊讶的是,共敖和满,居然先后否认这是那死者的尸体……   一旁的利咸啧嘴道:“看来满在争夺首级的时候,还注意到了尸体的打扮啊,这下有些麻烦了。”   “不急。”黑夫依然胸有成竹:“第一招不行,还有第二招。”   既然没有讹骗出真相,也不必作伪了,军法官让人将车上载着的真正尸体搬下来,再向二人确认,这是否是那人的尸体?   “这便是我所杀之人的尸体。”共敖只过来看了一眼,毫不犹豫地说了。   另一边,满也再度被带过来,略微犹豫后,也对佐吏道:“是我所斩首级之尸没错!”   军法吏再度摇了摇头,让佐吏蒙上他们的眼睛,带到相距三十步远,相互听不到对方声音的地方,然后让从军营里请来的一位黑袍医者出场,直接验尸……   在安陆县时,黑夫见识到了令史怒在办案时验尸的细致入微,几乎达到了后世法医尸检报告的程度。   依靠这种领先时代的尸检手段,除非像那个被黑夫杀了,却谎称是殉职的叔武一般,眼眶的伤口被“无意”摔下悬崖砸得稀巴烂,毁灭了证据,否则都逃不出令史法眼!   黑夫在和怒成为朋友,攀谈时才知道,这种被称作“令史之术”的技能,实际上却不是办案官吏们原创出来的,而是他们在学室里,由秦国的医者所授。   怒还说,若是黑夫的弟弟惊以后想往令史的方向发展,他也得好好学这门技术……   战场之上,虽无令史,但却有医者,尤其是专门和刀剑伤口打交道的“疮医”。刚才那个头颅的伤口情况,就是疮医检查的。他们可以凭借伤口的特征,准确还原出死者生前受过哪些伤,是被以何种方式所杀……   不多时,在越来越多秦卒的围观下,黑袍医者已经完成了对尸体的检查。他将一切发现的信息都写在木牍上,再转呈给军法吏过目。   黑夫有些唏嘘,秦人被秦律塑造的古板性格,真是深深印在了骨子里。哪怕是在条件简陋的战场上,医生对尸体的检验,依然得通过书面文字递交给军法吏,不能仅靠口头报告。   军法吏看完爰书,眉头终于舒展开来,他朝黑夫点了点头,再度命令两名佐吏,分别去询问共敖和满。   “当时,是如何与此人搏斗,如何杀了他!事无巨细,统统都要说出!”   共敖被蒙着眼睛,却依然站得笔直,昂着头,将事情经过缓缓说出,佐吏一边记录,一边朝军法吏微微颔首。   至于另一边,满就艰难多了,在被问之这个问题后,他已经满头大汗,支支吾吾地说了一番后……忽然间,他仿佛失去了继续说的勇气,颓然跪倒在地!   满也没白在秦军里待,知道自己猜测编造的过程,不可能和事实全然一致。他明白,自己已经不可能逃过军法吏的质问,但此刻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只能以头杵地,大声说道:   “小人……小人认罪!”   ……   经过一场巧妙的审问后,事情终于真相大白,那人的确是共敖所杀,但打斗过程中,共敖的肩膀也受了点伤。   正当共敖砍下头颅,要挂到腰上时,满来了,他见共敖受伤,又看到那头颅,顿时生出了邪念,举起剑来,想要杀死共敖,夺取首级!   没想到,共敖本事比他高,没几下,就撵着满到处跑,共敖这小暴脾气,被人偷袭哪里忍得了!那枚首级也不要了,直接扔在了地上!   这时候,恰逢有个屯经过,见有秦卒内斗争首,就将他们擒获……   毕竟当时的情况,看上去的确是共敖在追杀满,他这人说话又难听,所以嫌疑反倒指向了共敖。   要是没有黑夫站出来请求军法吏谨慎行事情,通过那具无头尸体查明真相,共敖说不定真要蒙冤受死。   没错,此罪当死。在颓然认罪后,满因为犯下了争首、私斗两罪,被军法吏判处了斩首!   立即执行!   当着数百秦卒的面,满被按倒在木桩上,斧钺斩落,血如泉涌喷出数尺,身首异处,他的那飞出的脑袋以麻绳捆住,拉起悬于辕门之上!   事后,军法官也对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其实我在江陵县做尉史时,也听说过你的事迹,不愧是连破三起大案的黑夫亭长,果然不俗。”   若非如此,军法吏是不会听取一个小小屯长建议的。   军法吏摸着胡须道:“今日若非你在,这起争首案,恐怕也没这么快就真相大白。”   黑夫连称不敢,这时候军法吏的目光,看向了被松绑后依然满脸愤慨的共敖。   “共敖什长,你的冤屈洗清了,这枚首级,我这就记到你和辛屯的木牍上……放心罢,你的功绩,会如实上报,赏赐爵位,也不会少。”   至此,共敖洗清冤屈,黑夫的屯也得到了他们梦寐以求的第十七颗首级,达到了“盈论”的标准,这本该是皆大欢喜的事。   然而这时候,共敖的傲娇脾气又上来了,他怄着气,心里道:“可笑!我只是想讨回一个清白,谁稀罕这烂人头?”   如此想着,他便张开嘴,想说这首级可以算在辛屯头上,让屯长升爵就行。   至于他?   什么赏赐,什么爵位,乃公不稀罕,不要了!爱给谁就给谁去!   然而,他才刚说了几个字,黑夫便猜到这厮要干嘛,情急之下,竟脚一伸,将共敖绊倒在地!   共敖大惊,刚要质问,黑夫又蹲下来假装要扶起他,手里却一把沙子塞进共敖嘴里,又在他耳边斥道:“闭嘴!”   军法官看着这二人的表演,冷笑道:“黑夫屯长,这位什长想说什么?”   “他说多谢军法吏,秉公执法,还他清白。”   黑夫笑容满面,双手用力,死死按着共敖不许他说话。   军法官不笨,已然猜出了共敖那未尽的话,但看在黑夫的面上,没过度追究,而是摆了摆手,让众人离开,他还要继续清点首级,为众人算功爵……   ……   “黑夫,你想作甚?为何如此当众辱我!”   离开到几十步外后,共敖挣脱了众人的搀扶,吐露嘴里的沙子,满脸愤慨。   黑夫却只冷冷看着他不说话,还是一旁的利咸叹了口气道:“共敖,你好歹是什长,竟不知道军法是如何说的?”   “如何说的?”   共敖感觉那把沙土差点将自己呛死,依然在干咳不止。   利咸本就是识字知法的,在方城县集结时,他就被黑夫拉着,让他和自己一起去抄录军法,了解军中的令行禁止。他们二人是整个屯里,唯二对秦军军规熟悉的人。   于是他便对共敖道:“军法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你方才要是乱说话,此刻已经和满的头颅一起,悬在辕门之上了!”   此言一出,共敖脸色都变了。   这是尉缭对秦国军法的补充:该受罚却请求宽恕的,要处死;该受赏却请求不要赏赐的,也要处死!   没错,秦国的军规就是这么夸张,你也许觉得拒绝赏赐是个性,是高风亮节,是个人可以决定的事。但在秦吏看来,这是下级不服从上级命令,是试图质疑秦律军法里的赏罚制度!   如果放任不管,这种风气就会继续蔓延,最终导致士兵们离心离德,将军指挥不动军队。   所以但凡有触犯者,不管是该罚请不罚,还是该赏拒赏的,统统都要处死!必须把这种状况扼杀在萌芽状态。   利咸冷笑道:“共敖,方才屯长不但向军法官提议验尸,证明了你清白,还阻止你口不择言自己找死,可是救了你两次!你呢?又是如何回报屯长的?”   共敖听完后,呆愣半晌,他虽然性格傲娇,自诩甚高,却也不是不知好歹之人。   得知真相后,方才的愤怒,立刻就化作了悔恨和愧疚,这个素来不喜屈膝的年轻人,竟是二话不说,立刻朝黑夫下跪,重重稽首道:“共敖从来不亏欠人任何事,但如今,已经欠了屯长两条命!共敖铭记于心,必将还报!”   黑夫叹了口气,将共敖扶了起来,共敖依然满心愧疚,不敢抬头看他,看样子,这个屯里最大的刺头,经过这件事,总算是服气了。   “我在方城县背诵军规军法时,在最末尾,看到上面有这样一段话,应该是国尉尉僚加上去的。”   黑夫看着自己的属下们,满面羞愧的共敖,值得信赖的季婴,会察言观色的利咸,忠厚讷言的小陶,还有神神叨叨的卜乘……   他缓缓说道:“使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如此方能止如堵墙,动如风雨,车不结辙,士不旋踵,此本战之道!”   “国尉说的真好!我的愿望,也如此言,同一个屯内,众人能够如亲戚朋友,生死与共!只有相互信赖,吾等才能在这场灭魏之战中活下来,并多立功爵!”   “如亲戚,如朋友,奉屯长之命,活下来,多立功爵!”   不管是谁,都齐声应和起来,他们围拢黑夫,如同众星捧月,经过一场血战后,众人的关系,似乎比从前更加紧密了。   连孤傲的共敖,也因为这件事被纳入了小集体里,对自己唯马首是瞻。   见众人总算被捏成了一个整体,黑夫十分满意,便笑道:“走罢,吾等去营中看看阿豹!”   “然也,让二三子也看看他受伤的糗模样!”季婴开始起哄。   不曾想,还不等黑夫等人走到辕门,却听见一个声音在喊他。   “黑夫屯长!”   黑夫等人一回头,却是方才检验尸体的那位和黑袍医者,据季婴说,此人叫陈无咎,是随军的医官,东门豹伤口,就是陈无咎处理的……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更是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东门豹的伤情有反复?”   他立刻上前一步应道:“正是下吏,敢问陈医师,公士东门豹伤势如何了?”   “他无事,暂时没有性命之忧,我找的是你!”   “找我?”黑夫一愣,心里隐约猜出原因,嘴上却故作疑惑:“不知有何事?”   陈无咎看了看季婴:“我听送他来的人说,那公士身上的伤口,是屯长处理的?”   “是我……”黑夫正要解释,陈无咎得到答复后,却面露喜色,急不可耐地拉着黑夫就走!   “是你就好!不必多言,你快随我来,将那几处伤口的止血之法,再做一遍给我看!” 第0130章 军医   春秋战国时代,列国军队里,已经有了军医的雏形,在齐军里,便有“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秦国亦然,陈无咎便是这支部队里,掌管医药的专人,据说他是咸阳人,说着一口浓重的关中口音,与杨熊的家族交情莫逆。   虽然陈无咎一直在催促黑夫,速速将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再演示给他看一遍,但黑夫却没有马上应诺听从。   他坚持要先看望一下东门豹。   陈无咎拗不过这个固执的屯长,只得带他前去。   东门豹躺在一个营帐中的榻上,这里条件还算好,至少清扫干净,没有污水横流,没有遍地是脓血和污物。但只要仔细看看躺在这里的伤病员,就不难发现,左右都是些百将、屯长,先登屯的屯长槐木也在此,但却只有东门豹一个什长……   普通士兵?一个没有。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这里并不收纳一切伤病员,而是优先给有爵者和军官疗伤,季婴刚才就悄悄和他说过,先前他带人抬着东门豹到此,若非陈无咎看到东门豹身上包扎的手法眼前一亮,恐怕都不会让他们进来。   这也不能怪陈无咎本人,因为他虽是随军的医者,但主要是给将吏治病的,并没有义务救助所有士兵,毕竟一两千人的部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的小学徒,两个医者而已……   在发现东门豹的确未死,且已经半睡半醒了,只是皱着眉喊疼,试了试皮肤,隐隐有发烧的迹象。   “这哪叫性命无忧,真正的危险,还在后头呢!”   黑夫心里叹了口气,出到外面后,对陈无咎拱手道。   “陈医师要我演示包裹伤口的手法,但下吏却有些难办,因为我这技艺是少时一次奇遇,偶然所得……”   黑夫说的神秘,顿时勾起了陈无咎的兴趣,他开始追问传授黑夫包扎手法的究竟是何人。   黑夫则胡编乱造,为他勾勒出了一位路过安陆,仙风道骨的老者形象。还说当时自己年少砍柴伤了腿脚,是那位老者救治了自己,同时还传授了包扎伤口的手法……   陈无咎啧啧称奇:“这莫不是位在民间游走行医的医家?”   医家,亦是春秋战国之世,诸子百家中的一支,专门钻研医术,治病救人。   医家里最著名的人物,当数扁鹊。然而扁鹊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称号,和墨家的“巨子”一样,乃是医家领袖的名头。   这些人冠着“医扁鹊”之名,代代相传,所以事迹从春秋早期的虢国,春秋末期的赵襄子,战国早年的田齐桓侯,一直延续到了秦武王时代,时间跨度长达四百多年,“医扁鹊”的足迹遍布三晋、秦、齐、蔡、楚。   然而,在九十年前,最后一任医扁鹊被秦国太医嫉贤妒能刺杀于咸阳后,医家便失去了传承。大多数名医进入宫廷,依附于权贵,仅剩一些坚持医扁鹊理想的徒子徒孙流散各国,继续在民间问疾治病。   所以陈无咎猜想,若是黑夫所述属实,那位老者,或许还真是世上不多见的医家传人呢。   因为黑夫为东门豹包扎的手法,放在后世,是司空见惯的战场救护。但这却是近代以来,无数医护人员在数不清的战争中,总结出来的精华,已经极为成熟。放到医术还在孩童时期的古代,还不得让这时代的医生惊为天人?   所以陈无咎看那伤口包扎的第一眼,就入迷了,这时代已经有“裹伤再战”的说法,处理伤口时会用布料包裹起来,但都很粗糙随意,不管是三角巾,还是八字形,亦或是绞棒,他哪里见过如此完美的处理方式?   某位医扁鹊说过:“人之所病,病疾多;医之所病,病道少。”意思就是,普通人所忧虑的是疾病的种类太多,而医生所忧虑的,却是治病的方法太少。   能多知道一种裹伤之法,对于医生陈无咎而言,当是巨大的收获。   然而就在陈无咎越发被提起兴趣时,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泼了他一瓢冷水。   “传授我的老者嘱咐说,此法可谨记于心,用于自救,但切不可外传……”   “果然如此……”   陈无咎大失所望,但心里却能够理解,因为医者这一行当,最为讲究师门传承,在最后一位医扁鹊死于秦太医的嫉贤妒能后,医家四散名存实亡,不同流派之间更是相互提防,敝帚自珍。   尤其是秘方,更是绝不外传!   要知道,传说第一代医扁鹊,在拜长桑君为师时,也经过了十余年考验,然后长桑君才愿意传授,且对其嘱咐说:“我有禁方,年老,欲传与君,君毋泄!”   所以那位“老者”会要求黑夫保密,也情有可原。   这是行业规矩,陈无咎也不欲强求。   然而,他正打算放弃时,黑夫却又故作犹豫地说道:“话虽如此,但快十年过去了,那位长者也不知是否还活在世上。我思来想去,这裹伤之法,仅我一人知道是无用的,还是要流传开来,尤其是让医者知晓,才能让更多的人受益。”   黑夫朝满脸惊喜的陈无咎拱手:“黑夫愿意将此法演示给陈医师看,但却有两个条件……”   “还有条件?”   陈无咎皱起眉来,上下打量黑夫,还以为他是想用此法换取些利益、钱帛,心中遂有些看轻黑夫,但还是点了点头:“你且先说来听听。”   “其一,作为我演示裹伤之术的交换,还望陈医师能给公士豹,使用最好的金疮药!确保他活下来,何如?”   金疮药,是治疗刀剑创口的特制中药,后世常见的云南白药,就是金疮药的一种,但仅能做到止血镇痛,远没有一些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那样神奇。   听了黑夫的“条件”,陈无咎顿时愣住了,而后笑道:“原来如此,黑夫屯长,你说了半天,原来是在打我手里那‘千金良药’的主意啊!”   ……   黑夫在安陆县时就知道,这时代的医生,已经分出了好几个专业种类。   有食医,相当于后世的营养师,宫廷或者大贵族家里才有,负责为诸侯贵族调整食谱,顺便治疗他们大鱼大肉吃多后的消化不良、肠胃疾病。   有疾医,这是最常见的,治疗头疼脑热疾病。   有兽医,顾名思义,就是专门掌疗牲畜疾病的。   有小儿医、带下医,分别对应儿科和妇科。   还有疡(yáng)医,掌肿疡、溃疡、金疡、折疡之祝药刮杀之齐也……说白了就是古代的外科医生。疡医里专门治疗金疡,也就是刀剑伤的人,又称之为金疮医,眼前的陈无咎便是其中一员。   裹伤、针砭、用药、刮杀,是金疮医的四种疗伤手法,但黑夫却只会一点战场救护,包扎伤口止血,这仅能让东门豹不要失血过多而死。若想让他痊愈,还得靠金疮医陈无咎的治疗。   然而,刚才探望东门豹时,黑夫便明白了,这一千多人的军队里,仅有陈无咎和他小学徒两个医生,必然照应不过来数十上百的伤患,他们只负责为将军、军吏治伤。至于其他人,随便应付一下就行。   而根据军吏级别的高低,医者对其看护程度也大不相同,黑夫能猜出来,对杨熊、张齮(yǐ),陈无咎肯定会细心照顾,用上最好的金疮药;对百将、屯长,则用一般的药;至于东门豹这样的什长伍长?舍不舍得用药还得另说……   所以黑夫有点担心,东门豹虽然血止住活下来了,但他的伤并不轻,指不定哪天就疽发身亡!   古代对于抗感染和破伤风没有什么办法,伤口一旦感染,那就只能靠伤员自身的抵抗力来熬过感染期,所谓的“疽发身亡”,其实就是伤口感染引起并发症导致的死亡。因此,在冷兵器时代,伤员死亡率非常高,重伤基本上就是等死,轻伤也只能听天由命,倒霉起来谁都救不了。   但也有例外。   黑夫和军队里杨熊的老部下闲聊时,听他们说,杨熊是将门子弟,他的父亲,乃是大名鼎鼎的左庶长杨端和!   杨端和曾随王翦攻魏伐赵,拔取邺城,战功赫赫。但在几年前,杨端和与赵国大将李牧作战,曾经受过伤,“身中大创十余,适有千金良药,故得无死”。而为杨端和治疗,为他使用“千金良药”的,就是眼前这位来自咸阳的医者陈无咎……   所以,陈无咎手里肯定有师徒相传的秘方!虽然此物不可能跟后世的特效药相比,但或许能让东门豹活下来的几率,大大增加。   黑夫说完自己的条件后,定定地看着陈无咎,他希望陈无咎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能接受这个条件。用后世止血包扎方法,换他对一个什长公士悉心照料,使用贵重的金疮药保其性命,这笔买卖,一点都不亏。   陈无咎背着手思索片刻,才道:“此事并无不可,我可以给那公士用药,保他活命,但是,我还想听听屯长第二个条件!”   黑夫已经在心里思索多时了,立刻道:“黑夫虽然是第一次上战场,但眼看攻地拔城,士卒多有受伤,但营中军医稀缺,千人之率,仅有两人为医,难以及时赶到战场救治伤卒,故黑夫有个想法。”   他拱手道:“黑夫学得的裹伤包扎之法,其实并不难,若能让每个屯,或者每百人里,有一位兵卒习得此法。如此一来,在战场之上,他便能及时为伤卒止血,或许就能救回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今天为本屯和其他屯的人包扎,赢得了他们敬仰感激的目光,不少人甚至朝他稽首,感谢救命之恩。经过此事,黑夫突然想到,若是能将后世的医护兵制度搬到秦国来,是不是能挽救更多人的性命?   “黑夫人微言轻,但却听人说,陈医师乃是咸阳名医,世代都作为医官,或许能将此法连同黑夫的想法,递交咸阳,以达上闻……”   言罢,黑夫对陈无咎深深一揖:“这便是黑夫的不情之请!”   陈无咎有些愣神,若说黑夫的第一个条件,他还能猜测出来,那么,第二个条件,却是他压根没想到的。   “让每百、每屯都有人学会裹伤包扎之法,及时为伤员止血?”   想法的确不错,但陈无咎既没有拊掌大赞,也没有大呼天才。   他只是想笑,笑黑夫的天真。   “就算在战场上将伤卒救回来,那又如何?”   陈无咎无奈地摊开手道:“营中的金疮医者,依旧只有一两人,上百伤病,岂能个个都能照应过来?吾等只能尽力保住军吏性命,至于大多数人,依然会不治而亡,此乃天数,如何改变?”   不同于普通人几天训练,就能掌握的裹伤包扎。针砭、用药、刮杀,这些专业的技术,非得经过数年甚至十多年的医学训练不可。而且治疗效率很低很慢,秦国的医学虽然是同时代顶尖的,但也找不出来那么多医生来当军医啊!   再说了,好的金疮药,价格堪比黄金,哪能普及到每个伤员头上?   然而黑夫接下来一席话,却让陈无咎叹为观止。   “医师说的没错,救回来后,军医无法全部照应,可能最终还是会死去,这或许,就是天数……”   黑夫也没办法,他又不是专业的医务人员,就是个学过几天战场救护的半吊子,科普点后世的消毒常识还差不多,让他穿上白大褂动手术治病救人?让伤员们起死回生,活蹦乱跳?别开玩笑了。   救人,比之杀人,难了岂止十倍。   就算给他一个百度系统,他也办不到,在进入现代之前,拥有各种特效药之前,伤病员的生死,真的只能说是天数,消毒包扎,然后撑不撑得过去,得看运气。   黑夫加重了语气:“但在战场上救或不救,却是人事!”   “我听人说,昔日越王勾践,士有疾病不能随军从兵者,吾予其医药,给其糜粥,与之同食。”   “齐将军司马穰苴,也是对兵卒问疾医药,身自背负之。”   “魏大将吴起,与士卒分劳瘁,有士卒患疽,则亲为吮脓血。”   “这三位都是一时豪杰,名将,他们难道不明白,仅靠一人之力,仅靠不多的医药,不可能救助所有士卒的道理?”   “但战场上的及时救护,不仅是救回受伤士卒性命那么简单,也能让未受伤的士卒安心,让彼辈觉得,自己就算尽力作战受伤,也不会被丢下不管!”   后世已经意识到了,保持旺盛战斗力的关键,不仅仅在于军队的武力水平,还需要军队后勤卫生保障。军队在战斗中,需要足够的医疗保障为伤病员服务,就像那部电影《血战钢锯岭》一样,一个活跃在前线救人的医护兵,能极大地提升士气。   陈无咎这次是真的惊到了,如果是杨端和,或者是杨熊对他说这番话,他还不会太过惊讶。   但,黑夫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屯长啊!不仅知道勾践、司马穰苴、吴起的事迹,还能说出如此精妙的道理来。   黑夫继续道:“医师方才说,军中医者之设,是专为将官而设,是为了保住邦国将帅性命。”   “那么,医护裹伤之士,则是专门为普通兵卒而设!免除士卒受伤则必死的恐惧,使其更加勇于作战!此事于国,于军,于个人,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还望陈医师思之!”   一番话下来,在咸阳为无数贵人看过病,施过药的陈无咎,站在这个初次谋面的年轻屯长面前,竟有些惭愧,甚至觉得自己都有些配不上“医者”的名号了。   陈无咎默然长久,才缓缓说道:“医不贵于能愈人金疮性命,而贵于能愈其心中忧患恐惧!”   “黑夫屯长,你说得好,待你将这裹伤包扎之法教给我后,我便立刻写信回咸阳。”   他露出了笑:“我会将此事的前因后果,包括黑夫屯长的名,你的建言,统统书于木牍之上,让教我医术的夫子过目,并请他向大王上书,推行此事!”   黑夫顿时一惊,虽然听说这位陈医师是有背景的,但也没想到,他的老师,还能直接给秦王上书?到底是何许人也?   “不知陈医师的夫子是……”   “我的夫子,可是秦国的太医!”   陈无咎十分自豪,朝着西方拱手道:“其姓夏氏,讳无且!” 第0131章 成与不成   “据夫子说,当时贼人荆轲取了地图献给大王,指点督亢位置,谁料,图穷而匕首现!”   “噫!”   黑夫虽然早就知道这个两年前的故事了,但还是装作十分惊讶的表情,眼也不眨地听着陈无咎吹嘘,心里还想着,也许能听到点和历史记载不同的内幕呢。   却听陈无咎道:“秦之律令,臣子侍于殿上时,不得持尺寸之兵,有武器的郎中侍卫,都排列在宫殿之外,非有诏不得上殿。当时事发突然,混乱之间,郎中侍卫一时赶不过来,殿上乱成一团,群臣护王心切,只能徒手去阻拦荆轲,但那荆轲身手矫捷,哪里拦得住?”   “当时大王是背负有剑的,但剑太长,奔跑中一时间无法拔出,眼看荆轲又追上来,就要以匕首刺大王!”   陈无咎说到这里,故意停了停,吊足了胃口后,才继续道:“恰巧这时,我夫子夏公无且,正好作为大王的侍医,背着药囊站在一旁。他见状,立刻举起药囊投向荆轲,阻其动作!大王这才绕到柱后,拔出了佩剑。两侧的大臣也纷纷过来,上前摁住荆轲,王以剑击荆轲,劈在了他左腿上,血如泉涌……”   听到这,黑夫装作松了口气,说道:“幸而大王有昊天庇佑,也幸而有夏公药囊,这让让贼人荆轲未能得手。”   “然也。”   陈无咎摸着短须,这是他老师的得意之作,每次陈无咎讲给外人听,都可以视为一种恩赐,一种分享。那天发生的种种,可是当事人才知晓的秦宫秘闻,一般人陈无咎还不想告诉他呢!   “此事之后,大王论功,大赏群臣,又赐我夫子黄金二百镒!”   “二百镒!”这下黑夫是发自内心的惊讶了。   在秦国,黄金是上币,有两种称量单位。小的单位是两,黑夫他们往常擒拿了盗贼,都是按两给他们算赏赐的,一次能拿到十两,就足够亭长亭卒们笑开花了。   镒则是比“两”大更的单位,一镒等于24两。通常说一个人富可敌国,便会赞其有“千金之富”,意思就是有千镒黄金。   黑夫在心里算了算,一两黄金576钱,一镒黄金就是13824钱。   200镒黄金……啧,两百七十多万钱!   贫穷限制了黑夫的想象力,他对咸阳城的物价没什么概念,但却知道,靠着这两百多万钱,基本能把整个安陆县所有商铺统统买下来,再买下整个云梦乡邑的房宅,还能有大半剩余。   这真是一大笔横财啊,得此赏赐,夏无且完全能从一个不算富裕的医生,摇身一变,成为秦国的大富豪!   难怪夏无且能配得出名闻秦国的上等金疮药,这都是用钱砸出来的……   秦王重赏夏无且的意思也很明显,王之生命乃是至尊至贵,一个及时掷出的药囊,便值这么多钱!   见黑夫又一次被“震惊”了,陈无咎有些得意地说道:“钱倒是其次,最为重要的是,在论功时,大王评价了夫子一句话,黑夫屯长,你可知道大王说什么了?”   “说什么了?”黑夫真不知道这些细节。   “王曰:无且爱我,乃以药囊提荆轲也!”   陈无咎咂着嘴,似乎在品味这句话里的深刻含义,这是秦王对夏无且忠心的肯定。这件事之后,夏无且也从一个地位不算高的侍医,一跃成为秦国太医令……   “如今夫子倍受大王信赖,若是由他来将黑夫屯长与我商议的战场医护之策上书大王,通过的几率,极大!”   方才和黑夫吹了那么久夏无且的事迹,陈无咎就是要证明,自家夫子是多么得秦王信赖,是大王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   不过在黑夫看来,夏无且受秦王亲信不假,但陈无咎作为他众多弟子的一员,要说在师门地位有多高?倒不尽然。   “若真是夏无且最喜欢的弟子,他早就扶摇直上,在秦宫里当值了吧。也不至于才混到个大夫爵位,还跑来魏地从军,在一个千人之率里做个小小医师啊……”   这点想法,黑夫没有显露出来,他也没办法啊,眼前只有陈无咎这条门路。他只是在献策时留了一手,没有把知道的后世医学常识统统交出。   黑夫猜的没错,陈无咎在师门众多弟子里的地位,着实不高,根本无法和被夏无且视为传人的女婿相比,连秘方都只给了他一个金疮药的,其余统统藏私。   所以陈无咎才和黑夫一样,热切于功名,在与黑夫详谈后,开始觉得战场医护兵的主意,或许能让他得到夫子夏无且的重视。   于是陈无咎说做就做,在和黑夫学了两天战场救护的包扎之术后,便将前因后果写在木牍上。他还让黑夫来过目,证明自己的确有将黑夫的名写在上面。秦国没有专门的“医籍”,医书和卜算一样,在民间流通,所以黑夫这做屯长的关心金疮治疗,抢救伤患,也不算越职。   不过,虽然陈无咎拍着胸脯保证再三,但黑夫对于这封简牍能否引起夏无且的重视,能不能上达秦王案前,依然有些怀疑。   陈无咎的爵位,也就是个大夫,可没有驿传加急的特权,秦国的公家邮传又不帮人递私人信件。所以,这封信牍只能托受伤回关中的咸阳籍将吏慢慢送回去。   从外黄到咸阳,有一千四百多里,山水阻隔,等这信牍到夏无且手中,恐怕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伴君如伴虎,何况是秦王嬴政这种雄主,能在他身边混到亲信的,都不是什么莽撞人。眼见为实,耳听为虚,若是夏无且真的对信牍里的东西产生了兴趣,出于谨慎,他甚至会等到这场战争结束,将陈无咎召回去,亲眼见证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就算一切顺利,夏无且真的上书秦王,让群臣讨论,也不见得一定会被采纳。   战场救护不同于踏碓,好处没那么立竿见影,甚至会有人觉得多事。   士兵的生命存亡,并不是每位君王、将领都会爱护。秦国丁壮数百万,都被纳入了傅籍的体系里,死了一个填沟壑的,后方还会有无数黔首跟进。就算救回来了,也多半变成残疾,按照秦国的制度,这类残疾退伍军人,要安置在“隐官”里养着,何苦再多救些废人回来,让他们浪费资源粮食呢?   所以,在目送夹带信件的一位关中军吏远去后,不同于陈无咎的迫不及待,黑夫却显得淡然多了。   “此事成于不成,有赏无赏,都是几个月后的事了,我现在,就要当没有这回事!”   ……   前往咸阳的马车迟缓,反倒是黑夫的新爵位,来的倒挺快!   自从做了屯长后,黑夫的爵位升级,就不再和他个人的斩首挂钩了,只有立下集体功才能升爵。   在外黄之战里,黑夫他们屯斩首达到了17级,完成了“盈论”的指标,相当于一个集体功。   军爵律规定:“盈论,百将、屯长赐爵一级。”   在军法官验证所有头颅都没问题后,对众人的赏罚写成文书,递交到了大梁城下的王贲大营,由那里的分管军功赏罚的法吏再确认无误。   于是在秦军占领外黄后的第六天,黑夫的新爵位下来了。   在领到象征“不更”爵位的木板冠后,黑夫露出了笑。   “不更,好!我喜欢这爵名!” 第0132章 不更   “屯长,快些戴上冠让吾等瞧瞧!”   三月初的外黄城,秦军营地,辛屯驻扎的营盘,响起了一阵哄笑,却是季婴等人围在黑夫旁边,让他快些戴上新发下来的冠。   黑夫也不辞让,很快就将那顶象征“不更”爵位的梯形板冠,稳稳戴在头顶中央的发髻上,又将缨带系在颔下……   “好一位不更!”   众人都为他喝了彩,毕竟黑夫是这个屯里,第一位达到不更爵位的人。   不更者,当然不是不更新的意思。顾名思义,达到这个爵位后,就可以免为更卒。虽然征战戍役依然免不了,但却少了每年一个月的徭役劳顿,自然让人艳羡。   虽然黑夫的爵位几天就发下来了,但相应的好处,还要让郡县去落实,等传人将信牍公文送到南郡,差不多是一个月后了。如此一来,黑夫家的田地,又可以增加百亩,不知道大哥衷会不会因此犯愁。   这个消息传回去后,也相当于告诉家里人:我没事,且安心。   不过黑夫更想看到的是,得知这个“好消息”后,县左尉郧满的表情,一定很精彩吧!他想要坑害的黑夫不但没有因刑徒逃跑被治罪,还步步高升哩!   这时候,全屯的人都围过来了,众人对黑夫这身打扮,又是羡慕,又是欣喜,同时都摸了摸自己的发髻,感慨道:“不知吾等何时能戴冠。”   冠者,头衣也,古人都蓄长发,扎发髻,冠就是用来固定发髻的装饰物。   在春秋时期,这是士、大夫、卿等贵族才有资格在成年行冠礼后佩戴的。到了战国,礼崩乐坏,许多古板的礼制都没人遵守了,但冠作为身份地位的标志,却依然被沿用了下来,秦国更是将发冠的式样,当做分辨爵位,显示地位高低的识别物。   比如说,在这支军队里,若是遇到那种头发被剃掉,站在前排填沟壑的,就是刑徒城旦,他们是军队里地位最低的人。   若是那些圆椎髻偏后的人,则意味着这些人是征召来的赘婿、商贾、庸耕雇农,地位比奴隶刑徒高,却低于普通人。   若是普通的士伍,在军中一概梳着偏左的发髻,毕竟秦国尚右卑左,发髻上除了皂黑色的包巾外,也不得有其他装饰物。   低级的爵位如公士,在军中就可以梳偏右的发髻。   上造、簪袅,被允许在偏右的发髻上戴帻,上造赤帻,簪袅苍帻。   这些发式的区别,无不体现着秦国军纪、军容,不容逾越混用。   以上种种,即便是爵位是上造、簪袅之类的,依然只能算“卑贱执事之吏”,一直到不更,才有了典型的区别:不更可以戴冠了。   “不过是一个最矮的冠。”黑夫嘴里却如此道,在有冠的人里,冠的高矮、式样也是判断他们身份的标志,黑夫虽然混上冠了,却依然是冠者里最低贱的。   非得大夫、官大夫,才能戴长七寸的单板长冠。   他也是有些得陇望蜀,才得不更,就开始看着更往上的大夫、官大夫了,并且在恶意地想:“郧满的爵位就是官大夫,倘若我回到家中时,他发现我的爵位竟与他相等,甚至已经比他高时,又会是何种表情?”   不过,作为第四等爵位的不更,已相当于春秋时期的“上士”,再往上,就要进入春秋时“大夫”的领域了。这两者中间,是个很难逾越的深沟。可想而知,接下来的爵位,会越来越难升,制定军功爵制的商君精明着呢,才不会让人轻松得到高位。   除了黑夫外,在外黄之战后,辛屯众人也各有功劳论爵。   这其中,除了共敖、小陶斩首一级,从公士升上造外,利咸、季婴,都凭借一级斩首成了公士。   卜乘没有得到立功的机会,依然是士伍,不过黑夫决定传授他裹伤包扎的技巧,让卜乘作为自己屯里的医护兵,专门抢救伤患。   与众人相比,依然躺在病榻上的东门豹可谓此战最大赢家,他因为死战先登的功勋,被黑夫分了三个人头,于是竟从公士,一口气升两级,成了簪袅!   黑夫等人又去探望了东门豹一次,并告知了他这个好消息……   ……   “乃公总算没有白白受伤,如此一来,即便我死了,吾子也是个小簪袅!”   东门豹烧退了,人也已经苏醒,只是一直说伤口有些痒,好想去挠。   黑夫觉得这是好事,伤口发痒,说明肉芽开始生出来了,看来陈无咎的金疮药,还是有点用的。不过东门豹依然没有脱离危险期,还得卧床至少半月,待伤口彻底结痂才算安全。   黑夫等人看望他时,东门豹似是憋了许久,说了不少话,还从怀里掏出了一块黑夫为他包扎时,撕扯下的魏国旗帜一角,动情地说道:   “我先前一直不知该如何给家中新生的孺子取名,现在我已取好了。”   “打算叫什么名?”季婴等人好奇地问,按照他们对东门豹的了解,不会是狼、虎、彪之类的吧……   东门豹却道:“他出生时,我随军出征魏国,在魏国受伤几欲死去,又被屯长用魏国的旗帜裹伤相救……”   从知道自己被黑夫从黄泉路口救回来,又用裹伤包扎之术和陈医师交换,让他以金疮药保住自己的命后,东门豹再也不直呼黑夫的名了,而是恭恭敬敬地喊他屯长。   东门豹下不了榻,便直起身子,朝黑夫作揖:“所以,我要叫他‘魏’!并将这旗帜一角交给他,让他不忘屯长之恩!”   “阿豹,你我两年交情,不必如此客气。”   黑夫宽慰他道:“你且安心在营中养病,等到病好了,再来与吾等汇合归队。”   “屯长将欲何往?”   东门豹看众人都已经披挂着甲衣,穿上了新的鞋履,一副要远行的架势,便问道:“不知这次,是进攻哪座城池?”   “是大梁城的王将军下达了命令,让杨率长占领外黄后,分兵一半,去北面百里外的阳武县驻守,辛屯也要随五百长调防,今日便要出发!”   黑夫颇有些遗憾地说道:“阳武县刚刚归降,此番调吾等去驻守,短时间内,恐怕是没仗可打了……”   ……   就在黑夫荣升不更,即将随上司奉命前往阳武县驻守时,外黄县以东两百里的魏国单父县,仓皇出逃的外黄令张耳,正与“护送”了他一路的门客轻侠刘季,在一条岔路口道别……   “不知张君将往何处?”   刘季拱手问道,尽管逃亡多日,他那把醒目的大胡子上也沾满了灰土,但依然不掩刘季轻侠风采,虽然疲倦,却一点都不显颓唐,那对眼睛依旧神采奕奕。   反观丢了地盘的县侠张耳,就有些落魄沮丧了。   张耳虽然事先就做好了抵抗一阵便撤离的打算,但他却没料到,秦军战斗力如此强大,那群秦卒,就这么悍不畏死地冲上了城墙。张耳还没弄明白城西是怎么被破的,城南也很快不守,他只能被逃亡的轻侠裹挟着,往城北而去……   原本精心策划的撤离,变成了一场追亡逐北的溃逃。   好在张耳虽然有些惊慌,却没昏头转向,他没有选择去老婆孩子在的阳武县,因为张耳知道,自己定然是秦人通缉的大目标,去阳武,反而是给妻、子引祸。   他得远远地遁逃,等到局势平静,一家人才有重逢的机会。   于是,张耳边让自己的车夫一直往东疾驰!那些门客,他也懒得管了,反正人人丧胆,这时候再集体行动,反而容易招来秦军追杀。   正当此时,刘季也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边大喊着“保护张君”,一边蹭上了张耳的马车,还将也打算爬上车的几个轻侠一脚踹开……   此时的魏国,已经千疮百孔,除了大梁已经被河水倒灌围困外,从北边的济阳、陶丘,到东南的大宋郡睢阳,几支万余人的秦军在分别攻取要地。这中间,到处都是投降秦军的县乡,秦军的游骑如入无人之境。   唯一还算畅通的,就是通往东方的路了。   他们跑到甾县时,张耳的车坏了,只能和十余轻侠一起徒步。   抵达楚丘时,一觉醒来,张耳身边,只剩下了三四个人,其余人等,均已乘着夜色星散。   唯独刘季和张耳妻家的两个仆役,一直跟着他。   如今,来到单父县的这条东、北分叉的午道时,刘季看着往东的方向,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开始向张耳告辞,并询问他将往何处去?   听刘季如此发问,张耳看了看不远处的单父县城,这里还没被秦军占领,看上去依然是个平静的小邑。   单父县中,有位富豪,人称吕公,此人在楚、魏边界的几个县颇有名气。张耳作为魏东大侠,自然也与之有交情,去年,吕公的小女儿出世,张耳还送了点礼物……   但他与吕公虽然有往来,交情却不深,张耳倒不担心吕公会不收留自己,而是害怕自己前往,会给吕氏惹祸。他很清楚,魏国的覆亡只在数月之间,单父也不能幸免。   于是,他偏过头,看向了北方,那是大野泽的方向。   “我将前往巨野、山阳、昌邑等处,再寻机前往齐国。”   张耳已经想好了,先在看起来最安全的齐国避难一阵,等好友陈馀把妻、子安全到,再送到齐国与自己汇合。   “刘季又将何往?”   张耳看向大胡子的游侠儿,刘季只做了他几个月的门客,但经过这一路相随,张耳对此人的豪气、胆识,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顿时觉得,此人他日定非泛泛之辈,他们这些混黑道的,眼光都得不错。   虽然那些门客轻侠口头上说得义薄云天,但一路跟他到这里的,竟只有刘季一人而已……   于是张耳便邀约道:“莫不如与我一同前往齐国?不是张耳吹嘘,我虽失外黄,但只要到了齐国,不出三年,我必重整旗鼓,又是一位名重当地的大侠!”   张耳希望刘季能继续跟着自己,做自己的门客、打手、马仔。   “这……”   刘季握着失了鞘的剑,看了看单父往东,通往家乡沛县的道路,又看了看满脸殷切的张耳。   站在这条人生的岔路口上,刘季陷入了踌躇…… 第0133章 刘季   最终,刘季还是拒绝了张耳的邀约,选择往东。   从单父县向东,有一条平坦的涂道,走上数十里,就能抵达魏楚边界,过了边境两国亭障,就是沛县。   但刘季却没有走大道,因为那里挤满了逃避秦人兵锋的魏国难民,他们有的来自蒙县,有的来自陶丘,均拖家带口,满脸惶恐。因为人数众多,不时有牛车相互撞到一起,报废在途中,阻塞了道路,引发了更大的混乱……   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刘季虽然不知道这句话,他也不是那种假正经的君子,但却知道避开满是劫匪的涂道,走他熟悉的山间小路。   几个月前,他告别乡党伙伴,只带着一把二尺剑西去魏国,走的就是这条路。   刘邦家在楚国的沛县丰邑,丰邑是楚国和魏国间的边邑,在不大的乡镇上,有许多来自魏国的移民,当地口音楚魏混杂。   甚至连刘季的老爹刘太公拄着杖回忆家族往事时,也说刘季的曾祖,曾经是魏国大夫,到他们祖父那一代,才迁到了丰邑,至今不过几十年。   所以刘季的身上,也流有一些魏人的血,或许这就是他长大后,总是对西方中原世界心向往之的缘故。   刘季尤其对窃符救赵、礼贤下士的魏国信陵君心驰神往。   虽然在刘季懂事时,信陵君已经过世,但其身后名却经久不衰,甚至超出了列国朝堂,广布于天下民间,从魏国传到了丰邑来,传到了少年刘季的耳中。   以政府庙堂舆论,魏无忌是抗君之命、安国之危、从道不从君的拂弼之臣;以民间江湖平议,信陵君又是打破阶层、以贤能结交天下英才、将游侠风气推向顶点的豪杰。   不管哪种身份,都让少年刘季心驰神往,在他眼里,人生的最高境界,就是能够跟从信陵君作天下游。   刘季的性格,从小就与安分守己的父兄都大为不同,他叛逆不安,他桀骜不驯。成年后,也没有效仿二哥刘仲一样力田,更不欲听父母劝告,安下心来治产业,早早娶一个没姿色的同乡女子过门,而是在中阳里游手浪荡,走上了任侠的道路……   这种生活虽然惬意,但肯定是会被亲人所不喜,为乡里近邻白眼相看。   所以二十多岁时,在厌倦了中阳里和丰邑这局促的小世界后,刘季便前往沛县县城,在当地富豪,同时也是沛县游侠老大王陵的手下做事,刘季以兄事之,称王陵一声大哥。   王陵,亦是一位县侠,只是名望局限于沛,影响没有外黄张耳那么大。   数年后,刘季带着几分从王陵身上学到的少文、任气,大摇大摆地回到了丰邑。有了这次经历,他不再是以前跟着乡上的青年吆喝的里侠。而是聚集起了一帮乡间少年,如他家隔壁的卢绾等人,三五成群,开始扮演起丰邑第一乡侠的角色,一张嘴就是满口的“乃公”“竖子”。   不过在家人眼里,他依然一个无所事事的败家子,三十岁还没娶妻的老光棍!整日就知道带着一群无业的浪荡少年闲逛!   这种情况,在他带着众小弟去伯嫂家吃闲饭,被伯嫂故意刮锅赶跑后,达到了顶点。   在一众小弟前丢了面子的刘季心有不平,立誓要干一番大事业,让亲人乡党对他另眼相看。   而这所谓的大事业,就是前往他心驰已久的魏国,投靠号称继承了“信陵之风”的张耳。从那些传言来看,张耳或是仅次于信陵君的英雄,自己去做宾客,也许就能遇上一些机遇。   丰邑到外黄县间有数百里之遥,出楚国以后,中间隔着魏国的单县、蒙县、甾县等地。对已经三十岁的刘季来说,这是他第一次出国远游。只凭身上一把二尺剑,风餐露宿,无所依凭,就这样一路走到了张耳面前,拜入门下。   然而,张耳却让他略感所望。   “张耳礼贤下士不假,却只是在处处模仿信陵君,却终究成不了信陵君。”   在刘季眼中,如果说信陵君是虎,那么,张耳虽把身上涂满了花纹,张牙舞爪显摆威风,却依旧改变不了他只是一只外黄之犬的真相。   刘季的心凉了下来,除了整日大吃大喝外,也不想寻求什么机遇了。他只打算,自己在这里呆上一年半载,吃饱喝足,就告辞张耳,回故乡去。到那时,借着这次游历,他一定能在沛县名声大噪——张耳不就是靠着信陵旧客的身份,才打响名号的么?他能做到的,刘季为何不能?   在当时的刘季看来,做一个如同张耳、王陵的县侠,与之分庭抗礼,就是他的人生追求。   直到战争爆发,大梁,被秦军围了。   硕大的魏国,忽然间变得无比脆弱,被秦国随意揉捏。那些路过外黄的魏武卒,也变得不堪一击,在秦军进攻下土崩瓦解。   日渐逼近的秦军,岌岌可危的外黄,局促不安的张耳,这一切,都是刘季没有想到的。   好在他足够机灵,有一种对危险的天生敏感,外黄之战前,他主动站出来,高呼要为了张耳的厚待力保城池不失。可实际上,在坚守片刻,杀了一个秦卒后,刘季就觉得,自己已经还清张耳的那点恩惠了。   “守城片刻,杀敌一人,这是要对得起张耳几个月的款待,我非负义之人。”   “情势不妙,立刻溜走,这则是要对得起我自己,我亦非愚昧之人,丈夫当有大度,做大事,岂能将大好性命葬送于此?”   所以当那个扎着苍色右髻的黑面秦吏跃上城头,要与刘季交手时,刘季便撒腿就跑,片刻都不犹豫!   之后离开外黄,随张耳东逃,是因为刘季经过数月相处,已经摸透了张耳此人,知道他也没有为魏王守土至死的决心,肯定早就想好脱身之路了。   与其和其他游侠儿一样像没头苍蝇乱窜,被那些虎狼般的秦卒抓住砍了脑袋,不如就死死盯着张耳,他去哪,自己就去哪。   最糟糕的打算,哪怕他们不幸被秦人围了,刘季豁出去,不要名声,割了张耳的脑袋献上,一样能活命!刘季是个变通的人,相比于自己的性命,原则、信义,都可以暂时丢弃。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刘季毕竟是楚国人,对魏国的山川地理不甚了解,他就这么一直“保护”着张耳,来到熟悉的楚魏交界,才拱手告辞。   不曾想,在岔路口处,被刘季“豪气、信义”感动的张耳,竟出言邀请刘季前往齐国,一副要将他当做左膀右臂的架势。   换了过去,满门心思想做豪侠的刘季,肯定会跟着去。他知道自己的家境虽然不错,有田产家宅,他老父还能娶个妾,却没富裕到能当一县大侠的程度。跟在张耳身边,利用他的人脉、名声起家,显然是一条捷径。   然而,在经历过外黄之战后,刘季的心境,却有一些不一样了……   过去月余时间,他见识了秦军横扫魏地的势不可挡,经历了秦卒对外黄城悍不畏死的进攻。   昔日觉得了不起的轻侠,在秦军疾风暴雨的猛攻下,竟是这么不堪一击。   昔日不可一世的县侠豪贵,当秦吏临门时,亦只能仓皇而走,沦为逃犯。   信陵君曾经一心要守护的国度,也岌岌可危,很快就将被从地图上抹去。   而包括他自己在内,游侠伙伴嘴上说得漂亮的信义,在大难临头之际,也瞬间支离破碎。   刘季曾经坚信了二十年的游侠世界,开始出现一丝裂隙,裂隙慢慢扩大,被彻底击碎之后,出现在他的面前,是残破的旧时代,还有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他看到,一股来自西方的黑色裂变,正向东狂飙,欲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四海九州,任何人都无法幸免!   刘季文化水平有限,对时局的了解也有限,所以不知道该如何用书面语言表达出来。只是隐隐觉得,两三年内,这世道,必将发生极大的变化!在这变化面前,再坚守信陵之侠义,仅仅做一个游侠,是不是有些过时了?   所以,在略为犹豫后,刘季拒绝了张耳的邀约,在世局变幻之时,先回家乡蛰伏等待看看情况,才是明智的。   一路思索,不知不觉,在迈过许多沟壑小丘,穿过寂寥的坟土荒草后,小径到了尽头。   刘季已经绕开了魏楚之间挤满难民的亭障,翻山越岭回到了楚国,他的故乡丰邑,就在眼前……   相比于魏地的纷乱,此处远离战争,依然保持着往日平静,农人在水田里忙碌,商旅穿着楚式服饰来来往往。   看着那道熟悉的土垣,大胡子游侠儿露出了笑:“游子悲故乡,我在梁魏之间,亦会时常思念丰沛啊!”   入邑前,刘季在小溪边蹲下清洗面庞,还捧了点水喝下去,仿佛从里面,也品出了楚地的味道。   不过他在洗干净大胡子后,刘季又有些烦恼起来。   回家虽好,但是……   刘季将剑扛在肩上,歪着脑袋,有些无奈地望着天道:“我去时还夸口说要衣锦骑马而还,如今依然只带回来了一把剑,且连剑鞘都丢了。唉,等回到家,阿翁又要骂我是无赖儿,不能治产业,不如刘仲了!”   ……   就在游子刘季硬着头皮回到家中,被老父追打唾骂之际,另一边,黑夫一行人也已经离开了外黄,进入阳武县境内,来到一个名叫户牖(yǒu)乡的地方……   “黑夫屯长,你便留守于此。”   指着不远处的户牖乡离邑,五百主张齮(yǐ)对黑夫下了命令,还将一块盖了红色印章的木牍递给黑夫。   黑夫一瞧,这竟然是一份由秦国颍川郡发布的任命书,上面还有前线主将,少上造王贲的签字和将印……   却听张齮道:“黑夫屯长,从今日起,直到攻灭魏国,大王派遣正式官吏上任之前,本吏便是阳武县的县尉,而你,则是这户牖乡的游徼了!” 第0134章 户牖游徼   “拜见屯长……不对,现在应该叫游徼了,小人仲鸣,听闻今日将有游徼率部前来驻防,特在此等候。”   与五百主分开后,在路口等待黑夫他们的是一位秦军什长,名叫仲鸣,是河内人。   仲鸣十分殷切,在双方交换木牍,证明相互身份后,他便主动过来帮黑夫牵马,用一口夹带着河内口音的关中话笑道:   “下吏本来跟着河内军围攻济阳,济阳拿下后,阳武也归降了,将军忙着帅军前往陶丘参与合围,便只派了少许人马过来接收。这户牖(yǒu)乡乃是阳武县的大乡,人口过万,吾等却仅有十人守备,可将下吏愁坏了,好在游徼及时赶到……”   黑夫已经明白这次任命是什么情况了,秦军对魏地的攻略,主要集中在几个大城市,王贲率领的关中主力,要在大梁城下看着负隅顽抗的数万魏军和城内十多万魏人,乃至于城外挖沟决渠的十万秦人戍卒刑徒,确保水攻之策顺利进行。   而三支灭魏的主要野战部队:南阳兵、东郡兵、河内兵,各有万余人,则分别进攻魏国的第二、第三、第四大城市睢阳、陶丘和济阳。   如今济阳已经攻破,而陶丘却迟迟未下,于是东郡兵就过去助攻,好达到四月份时,三郡部队合围睢阳,彻底占领魏国的战略。   至于其他的小县,如外黄、阳武等,让杂牌军接收驻防就行。   杨熊带领的这一千人,在主帅眼里,就是战斗力不强的杂牌,所以也不用去参与作战了,就近驻防即可……   杨熊自己带着数百人留守外黄,又让张齮(yǐ)带着五百人调防阳武,或许是黑夫的屯在外黄之战的表现,给两位军官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次他竟被委以重任,在最大的户牖乡做代理游徼。   这可不是个轻松的差事,黑夫也不知道,他是应该感激呢,还是该抱怨。   如今已是三月中旬,道路两旁皆是粟、麦幼苗青青的田亩,看来因为阳武县不战而降,所以春耕没有受到影响,这倒是个好消息。   黑夫索性下了马,自己牵着,用略显生疏的关中话与仲鸣交谈起来,既然被安排了这么一个职位,他就必须多了解关于当地信息。   秦国各郡县不同地区,口音差距极大,各说各的,很容易造成鸡同鸭讲,河内话和南郡话更是天差地别,所以黑夫与仲鸣交流,还得依靠军队里的“普通话”关中方言。这几个月来,他耳濡目染,也学了点,虽然运用还不太熟练。   他猜测,先前经过这里的秦军,之所以留了河内籍贯的什长给后续部队,也是考虑到交流问题。   河内郡是数十年前,秦国夺魏国河内地区建立的郡,口音也属于梁魏方言,看来接下来,在黑夫听惯当地方言前,恐怕还得依靠仲鸣做翻译,才能和户牖乡本地人交流。   没多久,一座墙垣高约一丈的乡邑便出现在眼前,仲鸣指着它道:“那边便是户牖乡的乡邑。”   黑夫瞧了瞧左近地势,皆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鲜少有丘陵,乡邑更是坐落在一条大道交叉口,便问道:“此地一马平川,为何要叫户牖?”   所谓户牖,就是门和窗,通常被用来形容方城、荥阳等险关隘口,此地叫做户牖,却看不出有任何天险,所以黑夫有些奇怪。   “关于此事,我也问过当地父老。”   仲鸣道:“此地可有些年头了,数百年前,这里便是宋国的一个小邑,与郑国紧邻,郑师东进破邑则入宋,亦相当于宋之门户,故命名为户牖……”   “原来如此。”黑夫颔首,数百年兼并下来,春秋时的郑、宋地盘,如今都变成了魏国,再不久,魏国也要消失,四海之内一切郡县乡邑,都要变成秦朝的了……   虽然户牖乡邑近在眼前,但黑夫他们驻防的营地,却位于小邑之外,其实就是一个被木桩围起来的小里聚,南北各开了个门,高两丈的哨塔已经立起来了,有披甲持弩的秦卒站在上面戒备。   仲鸣大声呼喊,让人打开营门,又对黑夫笑道:“有些简陋,但也没法子,邑内有些拥挤,没有地方让数十人驻扎,万一有事,出都出不来,还是外面安全些。”   黑夫点了点头,在外黄那几天,他就没少感觉到当地魏人对“侵略者”的愤恨和敌意,户牖刚刚归降,谁知道有多少心存不满的人在邑中?还是在邑外单独设一个哨所比较稳妥。   他也不含糊,在众人入营后,便立刻让部下们在营中空地里集合。   除了仲鸣带着的十个河内兵外,其余都是黑夫的老部下,所以也不用喊什么口号,而是有条不紊地下令。   “除去在外黄战死、养伤的数人外,本屯尚余四十五人,加上仲鸣在内的十名河内兵卒,共五十五人,什、伍编制照旧,从即日起,一天十二时辰,营地南北两门,各需一伍人轮流看守。仲鸣,户牖乡邑南门可有人驻防?”   仲鸣应道:“尚无……”   “小陶。”黑夫立刻下令:“你立刻带善射的十人过去,接管乡门防务。”   虽然不敢留在邑内,但邑门的控制权,黑夫得牢牢抓在手里,不然若是邑中出事,入口却被堵死,那他可要一筹莫展了。   “季婴,你原先便是邮人,与外界的传信往来,便交给你了,本屯被分到了五匹马,你带四个会骑马的人勤加练习,找时间分别往阳武、济阳、外黄、黄池、大梁五处走,熟悉道路。”   黑夫考虑得周到,一旦户牖乡出现了他们这几十人无法控制的大动乱,就得立刻向附近的几处求援,虽然户牖属于阳武县,但却是阳武最东面的乡,与最西面的阳武县城隔着近百里路,远水救不了近火。反倒是济阳、外黄两处,快马疾驰的话,只有数十里,半天的路程。   接下来黑夫又宣布了一些禁令。   “驻防户牖期间,除却奉命巡视乡邑、看守邑门的什外,其余人等,不得擅自出营,更不可单独闲逛!”   “诺!”   黑夫目视众人,厉声道:“更不许欺男霸女,胡作非为!若有以上情形,轻者笞责,重者,本吏可依战诛之法,斩之!”   此言一出,众人无不凛然,如今依然是战时状态,而秦军的战诛之法,给予了上级诛杀下级的权力:什长得诛十人,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   一片唯唯声下,仲鸣露出了惊讶的神情,黑夫不仅在兵卒里威望很高,而且做事雷厉风行,或许这个让他头疼苦恼了许多天的差事,在黑夫麾下,可以顺利渡过?   黑夫也没办法,因为此游徼不同于在安陆县时,只需要负责乡间巡逻、制止不法行为、抓捕盗贼、维护治安的游徼。   他是被火线任命的占领区军官,驻守刚刚归降,本地氏族、百姓态度叵测的敌邑,不仅要对当地进行军事管制,防备着随时可能叛乱,以后还要在当地搜粮,送往大梁,以达到王贲将军“因粮于敌”“以战养战”的目的……   世人这时候可没有大一统的观念,在魏人眼里,他们是侵略者,是外国占领军,是重税厚敛,敲骨吸髓的暴秦之吏,所以这可不是个轻松活。黑夫一边要履行职责,一边还得当心兵卒与邑中百姓发生冲突,引发群体事件,进而演化成叛乱……   黑夫很确定,若是他们这五十多人陷入全乡万余人的汪洋大海,绝无生还之理。   跑也跑不得,秦军军规上写着呢:镇守一地的军吏,如果有弃城失地,抛下城邑和兵卒逃跑的行为,就是严重失职,将被认为是“军贼”。战后清算,本人被处死示众不说,全家都要被连坐,罚去为官府做劳役……   所以黑夫只能处处谨慎。   就在他将一切都安排妥当,让众人下去各司其职后,负责看守营门的什长利咸却来报,说是户牖乡邑内,有人来拜见黑夫……   “是一个皂衣竖人,他手持请帖,说是新上任的乡啬夫张君,在家中摆下了筵席,邀请游徼前往一聚!”   “乡啬夫?”黑夫听仲鸣说了,除了他这个游徼外,户牖乡还有两个当地的乡豪,分别被任命为本地乡啬夫和乡三老,据说是为了表彰他们率先投降秦军的功劳……   黑夫在那琢磨思索,一旁因为欠了黑夫两条命,已变成他死忠的共敖却勃然大怒。   “甚么乡啬夫,甚么张君,不过是本地一魏人乡豪而已,他没带人在邑外跪迎,已经是极度无礼,如今邀请游徼赴宴,竟敢不亲来,而是派了个竖人应付?他以为自己是谁?”   芈姓共氏,好歹曾是鄢县县豪,所以一个小小的魏人乡豪对救命恩人这么无礼,共敖是看不顺眼的。   他朝黑夫一拱手:“游徼,不如让我带兵去将啬夫那捉来教训一顿!让他知道,天已经变了!”   此言一出,仲鸣却是变了颜色,连忙起身阻拦道:“游徼,万万不可,这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与一般的魏国乡豪,可不一样!” 第0135章 第一回合博弈   “这些族大根深,子弟众多,土地广袤,挟有当地山泽之利的家族,便是豪强,又称之为豪长,在县有县豪,在乡则有乡豪……”   仲鸣是河内郡人,河内与魏国紧邻,所以他对魏国社会情况了解更多一些,此时就给黑夫等人介绍起来了。   虽然在秦国,在南郡也有类似的家族,比如共敖、利咸,都是县乡豪贵的旁支子弟。但秦国因为官府力量强大,且严格抑制豪侠,所以地方势力萎靡不振,哪怕是氏族子弟,也只能捏着鼻子与黔首一起挣功劳。   但在六国,这些豪长氏族,却是地方上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比方说,两百年前西门豹治邺,除了巫祝外,当地豪长便是顽固的势力。   “同宗聚居的豪强氏族,大多是春秋大夫的后代,在河内温县也有一个张家,所以我知道,但凡以张为氏的,都以晋国大夫张孟谈为祖……”   当年,张孟谈辅佐赵无恤打赢晋阳之战,奠定三家分晋基础后,便激流勇退,几个儿子分别到了魏韩齐居住,所以这几国都有张氏后代。   其中混得最好的,当数韩国张氏,几代人都做了韩国的大官,号称“五世相韩”,不过这个家族在韩国灭亡后渐渐没落,去年新郑反叛被镇压后,更是销声匿迹了。   混得一般的,就是眼前的阳武县户牖乡张氏了,祖上也没出过几个做官的。   “那你为何说,这张氏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闻言,共敖又开始摩拳擦掌了,在他听来,这张氏没什么了不起的嘛!   仲鸣连忙摆了摆手:“这张氏虽然过去没有什么显贵的人物,可这一代,却出了位了不得的子弟。我虽不知其名,但却听说,这位张氏君子少年外出游学,拜了一位天下闻名的大儒为师,几年前,又去了咸阳为吏,听说还做了不小的官!”   “有子弟在咸阳做官!?”   众人面面相觑,黑夫也有点明白了,为何张氏如此肆无忌惮,不把他这个新来的游徼放在眼里,原来是上面有人啊!   同等爵位,京官却要比地方官大一级,这道理放到秦国也一样。   仲鸣继续说道:“阳武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那位在咸阳做官的张氏子弟,就是张博的亲侄儿。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   “张博、张负不光冠绝乡中,在整个阳武县,也颇有名气。阳武县的归降,便有张博的功劳,他去县城说服魏国阳武令开城投降,这才被任命为乡啬夫。西张的张负,也因为是乡中敦厚长者,被任命为乡三老……”   利咸思索道:“阳武归降后,便用秦国官制,一乡三名有秩吏,啬夫、游徼、三老。张氏便占其二,那这户牖乡,岂不成他张家的了?”   仲鸣眨了眨眼道:“也可以这么说。”   共敖怒道:“那还要吾等来此驻守何用?”   仲鸣笑道:“还不是将军不放心让魏人管事,吾等在此,也就是起个监视的作用。若张氏真的反叛,不算乡中丁壮,光靠东张西张加起来两三百僮仆,便能将吾等的营地围了,所以游徼……”   他朝黑夫作揖道:“这筵席,还是去吧,正好结识一下乡中的父老,也方便日后往来,日子还长着呢,不必争一时之气。”   共敖闻言气不打一处来:“你这是什么话,大丈夫岂能甘心受辱!”   二人在那争议,黑夫却陷入了思索。   他已经听明白了,张氏,便是这乡中最大的地方势力,不仅有子弟在咸阳做官,还是帮秦军劝降阳武的功臣。   既然他们是合作的态度,秦军也没有为难,原封不动地保留了张氏的家族、财物,甚至授予官职,希望张氏继续帮忙管理户牖乡。   以魏人治魏地,这方法很妥当,像老王家求稳的风格,是战争期间控制投降地区的不二法门。若是动辄剿灭地方豪长,搜索轻侠,派一个根本听不懂当地方言的秦吏来统计户口、摊派劳役,反而会引发反抗,不利于秦军的灭魏之战。   大局是保住了,只是这样一来,却苦了被派到这里的黑夫,顿时感觉有些束手束脚。   虽说在和平时期,啬夫的确比游徼大半级,但这是战时。   黑夫想到五百主交给自己的任命书上,那醒目的一行字。   “若魏人啬夫、三老有异心,欲叛秦,游徼可不报而杀之!”   好歹他身后,还是有一股力量在支持的。   所以,黑夫也不欲太过软弱,变成被地方势力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傀儡!   “仲鸣,你出去如此告诉那仆役。”   他淡淡说道:“就说本吏职位虽不高,却也是王将军亲自盖印任命的游徼,代表了秦国官府的威仪,与一低贱竖人说话,有失体统!若是张君诚心相邀,便派亲子前来下帖!”   ……   “那小屯长真是如此说的?”   户牖乡东楼里,被几十个旁支子弟小院众星捧月的东张宅邸内,身高八尺,身材胖大的啬夫张博听了竖人的回复,有些微微发愣。   “原话便是如此,奴连营门都没进去,就被赶走了……”竖人被那些身披甲胄,凶神恶煞的秦卒吓得不轻。   “真是岂有此理!”   张博年纪五旬,发起火来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   “吾弟息怒,息怒……”   西张的族长,同时也是乡三老张负面相比张博柔和多了,一副宽厚长者形象,他说道:“依我看来,只派一个竖人去递帖,实在是太过无礼了,也难怪那秦吏不来,好在他没有一口回绝,而是给了吾等一个台阶下。吾弟,还是快按照他说的,派汝子亲自去递帖吧!”   “那岂不成我奉他之命行事了。”   张博不愿,坚持道:“按理说,啬夫比游徼还大半级,我没有以上吏身份召他过来,就算不错了!”   张负劝诫道:“话虽如此,但此时秦魏还在交战,比不了平日。手里有兵的,总比手里无兵的大,来自秦国的秦吏,总比吾等就地任命的魏人要更受信赖,吾弟可不能以平常的想法来揣度啊……”   “那又如何,我乃劝降了阳武县的功臣!也与一般的乡豪不同!”   张博眉毛扬起,一点退让的意思都没有:“再说了,有子瓠(hù)在咸阳为上吏,区区一个小游徼,能奈我何?”   张负道:“邀请乡中父老的请帖已经让人发出去了,若是到时候成了场空宴,于我家也不利啊。”   张博想想也是,但还是不耐烦地一挥手道:“派个族里辈分最小的子侄去请,我礼数已经够了,他爱来不来!”   见状,张负有些生气了,一跺脚道:“张博!你如此狂妄自傲,为了争一时之气,非要与那秦吏撕破脸。你等着吧,闹到县中五百主处,闹到王贲将军面前,甚至闹到咸阳去,对张氏,对子瓠没有半分好处!”   ……   “游徼,张氏还会派人来么?”   乡邑外,秦军驻防营地,仲鸣有些忐忑地踱步。   他觉得游徼还是有些托大了,若是张氏也动了怒,不再派人来请,那双方的关系就会彻底闹僵,接下来几个月,该如何往来?上头若是要求他们在乡中搜粮,派遣劳役去大梁,若无张氏配合,是绝不可能完成的……   黑夫却闭目养神,默然不言。   他是不可能和仲鸣说透的,这是秦吏与户牖乡本地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黑夫知道,若是自己低头,那今后别说凌驾于张氏之上,甚至只能仰张氏鼻息行事。   到底是奉命镇守此地的秦吏大,还是原本当地乡豪大,这点,可得分清楚了!   谁先低头,就是谁输!   这时候,利咸又来报了。   “游徼,张氏又派人来了!”   仲鸣面露喜色,黑夫却只是睁开眼问道:“来的是什么人?”   “是个白胡子的长者,高冠宽袖,是乘车来的。”   黑夫起身道:“我不在营中时,由利咸全权负责营中事务。若我天黑未归,亦或是邑中有任何异动,立刻闭门守备,再让季婴快马告知济阳、外黄!”   安排好营内事务后,黑夫扶正了头上的冠带,穿戴着擦拭干净的黑褐色甲衣,扶着剑,走出了屋舍。   营门开了,张负看到,有数名神情肃穆的秦卒持戈跑出,分列两侧。随即,又有一位身穿齐膝长衣,外披皮甲,下穿短绔,腿缚裹腿,足登短靴,头戴梯形短板冠的黑面秦吏,大步迈出……   张负知道是正主来了,连忙下车,朝那秦吏作揖道:“我乃户牖乡三老张负,啬夫身体不便,特让我来下拜帖,邀请游徼去东楼里家宅中宴饮,也好让乡中父老来拜见……”   黑夫几步上前,扶起了张负,露出了笑,也不管张负听不听得懂,用关中话说道:   “初来乍到,本该由我这个做后生的先去拜访,岂敢让长者亲至?”   黑夫知道,在与户牖乡豪势力的第一回合博弈里,他略赢一筹!   ……   PS:至其时,西门豹往会之河上。三老、官属、豪长者、里父老皆会,以人民往观之者三二千人。 第0136章 摆阔   作为户牖乡豪,东张宅邸的确不小,尤其是宴宾的地方,屋顶飞檐翘角,走廊柱木浑圆,厅堂足够三十四人坐下。   虽然天色未黑,但似乎是为了炫耀主人家的富庶,厅堂已经被烛火点亮,两排高三尺的青铜灯架靠墙摆放。其造型倒是谈不上多精美,大多是一个奴隶造型的青铜小人跪在地上,双手托着灯盘,盘内放着动物膏油,灯蕊静静燃烧,发出了淡淡的焦味。   灯架往前,则是统一涂成黑色的漆木案几,每个案几后边皆有一蒲席,分东西两排。   身材高大肥胖的张博一个人在中央主座上都有些嫌挤,旁边还有两名绿衣婢女坐在小枰上侍奉,他最终还是没派自家子弟去邀请黑夫来饮宴,自觉在这场博弈中胜了一筹,所以意气风发,一抬手,便邀请众人入席。   今日来的宾客分东西两席,显得泾渭分明。   坐在东边的是张氏子弟、本乡父老,除了东席上首的三老张负穿着锦服,宽衣博袖外,其他人大多穿着寻常的葛麻衣物。   这些人都是本地宗族乡党,他们的关系,靠的是血缘,哪怕不是相同姓氏,彼此也有姻亲往来。每逢腊月,同邑的各家都能一同去祭扫祖坟,还同堂吃饭喝酒,大家都是骨肉乡亲,不过房头远近点罢了。这样一群人当然是彼此熟识,一见面就用当地方言打着招呼,热络地攀谈起来,目光余角还瞥向对面那群“外人”身上。   而黑夫、共敖、仲鸣,连同他故意带来的十名甲士,则坐于西侧客席之上。众人也很有“外人”的自觉,均披轻甲,腰间挂剑,以军中姿势正襟跪坐,一个个神情肃穆,没有过多的话语,显得与宴饮热闹气氛格格不入。   眼看人都到齐了,张博便拍了拍手,让闲谈的乡党父老们安静下来。他口中用方言说了一大通话,黑夫只听明白了个大概,无非是今日之宴,都是为了让大家认识新来的游徼,众人且放开肚子吃喝痛饮,勿要拘束。   随后,在三老张负的带领下,东席的众人齐齐起身,朝西席上首的黑夫作揖,黑夫也拱手回礼。   虽然魏地风俗与南郡差距很大,但好在乡豪宴请,没有大城市里贵族筵席的繁文缛节,相互介绍完毕后,宴饮便正式开始了。   “这张博是想在我面前摆阔么?”   看着背后大白天燃烧的灯烛,看着鱼贯而入,端着漆器食盒的奴仆和婢女,黑夫暗暗想道。   春秋时,诸侯卿大夫、士、庶人,连吃饭用的食器,都有不同的礼节规定,地位低的人是用不了青铜器的。   但渐渐地,一些贵族贫穷了,一些士庶却富裕了,虽然被礼仪所限,依然不敢过度僭越地使用青铜鼎簋,但另一种器物却流行起来,与青铜代表地位一样,它成了富裕的标志,这便是漆器。   梁宋之地,号称有“千树漆”,是中原漆器制作的手工业中心,当年庄子就在宋国当漆园小吏。但这里的漆器依然不便宜,好的漆器,价格堪比黄金。   却见眼前这些漆器,盛菜的小漆盘是黑色的,漆碗则是统一红色的。酒盏为耳杯,同样是红黑相间的云朵花纹,古朴鲜艳。不管是哪一种,式样都完全一致,小县城乡邑可做不出来,应该是专门在大城市统一定制的……   这时候张博说话了,咿咿呀呀一堆方言,说完之后,东席的乡党们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目光还齐齐地看向了黑夫。   “他说了什么?”黑夫偏头问自己的“翻译官”仲鸣。   仲鸣有些尴尬,但还是如实转告黑夫:“张博说这些漆器,都是他花了不少钱,在大梁城请最好的漆器作坊制作的,极其精美,平日里连自家都很少用,今日为了款待远道而来的贵宾,就摆上来了。他还说……”   见仲鸣面露迟疑,黑夫追问道:“还说了什么?”   “他还提及前些日子,他在家中宴请一群路过的商贾时,有个商贾竟起了贪心,将一个案上的漆耳杯,藏在怀里想偷走!张博最后还问游徼,这么精美的器物,在秦国县乡里,应该没见过吧?”   黑夫顿时皱起眉来,这张博,不但摆阔,还话里带刺啊!   他瞪了一眼大怒之下几欲拍案而起的共敖,朝他摇了摇头,而后便面朝东席众人,开始侃侃而谈。   “将我的话,用梁魏方言转述他们,一句都不许漏。”   仲鸣应诺,于是黑夫说一句,他便转述一句。   “游徼说,他见过比这些精美十倍、百倍的漆器!”   此言一出,东席众人一愣,面面相觑,张博则哈哈大笑起来,说黑夫在吹嘘。   黑夫也不忙,开始讲述起自己刚做亭长时,破获的那起盗墓案。   那是传承数百年的,楚国公族若敖氏的墓葬。   跟若敖氏的历史比起来,只能追溯两百年的张氏,尤其是这还没阔过三代人的阳武张氏,简直是米粒之光,与日月争辉。   在若敖氏斗辛那巨大的椁室里,除了代表他身份的青铜鼎簋外,还有堆积如山的漆器,什么造型都有。   黑夫能叫出名字的,也不多,就几种。   有透雕漆禁,也就是酒案。黑夫记得,其案面由整块厚木板雕凿而成,阴刻云纹并加朱绘,四角各浮雕两龙,四腿圆雕成兽形。案座绘云纹、草叶纹,兽形禁足绘鳞纹和涡纹,全身以黑漆为地,朱绘花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低矮的黑漆案,精美十倍、百倍?”   还有鸳鸯形彩绘漆盒,黑夫描述说,其头、身、翅、脚、尾等均系浅浮雕,雕工精细,形象逼真。器表在黑漆底上,还用朱红、金、黄等色彩绘花纹:鸳鸯身上绘羽毛纹,尾部两侧绘两只对称的回首立凤,把与座上绘卷云纹和勾连云纹……   “此物,难道不比这没有甚么花纹的普通漆盒,精美十倍、百倍?”   仲鸣转述黑夫的话,惊得张博,连同东席众人目瞪口呆。   若敖氏乃是富可敌国的贵族,就黑夫所见,其陪葬形制,完全能和出了无数件国宝的“曾侯乙墓”相媲美,故而其漆器形制之罕见,工艺之精美,堪称时代翘楚。   那些器物掘出来时,连他这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都被震惊了,差点没忍住偷偷拿几个私藏,更何况眼前的张氏乡豪呢。   黑夫言罢,云淡风轻地笑了笑,虽然没有明说,但其意不言自明。   相比于若敖氏那种真·贵族,你这乡豪东张,算个屁啊,也敢在我面前摆阔,真当我是没见识的戎狄军汉?   东席众人哑口无言,张博也张了张口,欲言又止,他方才问的是黑夫见没见过,又没问他家里有没有,所以黑夫的回答也没毛病。   这时候,被黑夫一席话点醒的共敖也开始吹嘘起来了。   不就是摆阔么?他们芈姓共氏,也是楚国的远支公族,祖上也曾是阔过的。虽然如今大不如前,但族中祭祀、饮宴用的漆器,也是在江陵定做的,楚地风俗,更喜夸张、狂放的花纹,与之相比,中原漆器实在是少了些想象力,这下子,轮到张博和东席众人尴尬了,纷纷开始反唇相讥,一场地域审美的大战眼看就要爆发。   眼看共敖越吹越大,黑夫止住了他,笑道:“若敖氏的血统悠久,世上没有哪个氏族能与之匹敌。其封地,比户牖乡大十倍;统治的领民户口,有整个阳武县这么多;其财富之众,连楚王都要汗颜。然而,我秦国武安君大军来临时,若敖氏后人却只能匆匆掩埋财富,抛弃祖宗坟墓,仓皇东窜,由此可知……”   黑夫将自己的剑鞘,重重敲在漆案上,吓了席上众人一跳。   他冷冷说道:“再精美的漆器,也禁不住铜铁刀剑劈砍。再耀眼的富贵,若想久存,也得在秦吏面前,恭恭敬敬!” 第0137章 礼与剑(上)   被黑夫、共敖连续一吹,张博这番摆阔,便落了个自讨没趣……   他只得拍了拍手,揭过这一幕,让下人快些上菜肴!   穿着洁白足袜的绿衣婢女们陆续入内,虽然在黑夫眼里这些女子谈不上有多漂亮,可在随他来的几名有爵秦卒眼中,这些婢女都是许久未见的俏佳人,顿时咽了咽口水。   婢女们看着这群瞪大眼睛看着自己的秦卒军汉,或皱了皱眉,或掩口而笑,将菜肴、酒水一一放到诸人面前案上,便躬着身子,倒退着下堂去了。   黑夫一瞧案上酒食,暗道:“张氏今天可真是下血本了。”   却见除了梁米外,还有不少肉食,带骨的肉放在左边,切好的大块肉放在右边,饭食放在人的左手方,羹汤放在人的右手方,且有脍炙在外,葱牒蘸酱等调料在内,这是为了方便取食。酒浆则盛放在一旁的壶中,并有箸、匕、叉、刀诸物奉上。   黑夫当亭长时,好歹去几个县吏家里做过客,参加过几次筵席。所以他知道,原来这战国时期中国人吃饭,尤其是中原士大夫的宴饮,还有种种规矩讲究,且餐桌上不止用箸筷,勺子和餐刀、餐叉也是常见的工具。   那还只是秦国,魏国地处中原,不仅历史传承悠久,且儒风盛行,受礼乐文化熏陶更重。这户牖乡张氏,也自诩为春秋大夫之后,家中藏有诗、书,有不少子弟跟从儒者学习,所以虽只是乡贤土豪,却也以礼乐之家自居,处处都要讲究。   正所谓,夫礼之初,始诸饮食。礼乐文化里,吃饭不仅是吃饭,也是仪式。   儒家还专门与人辩论过,礼与食孰重?   儒者的答案是肯定的:“当然是礼重!”   因为知道张氏的规矩,所以东席上的乡贤父老们都比较注意:入宴席前要从容淡定,脸色不能改变,手要提着衣裳,使其离地一尺,不要掀动上衣,更不要顿足发出声音。上菜时,席间菜肴的摆放要有顺序,进食时要顾及他人……   除了礼貌的举止外,对各种餐具的熟练使用,也是“食礼”的一部分。   就说眼前这木制的餐勺,在这时代的名称是“匕”,或为“匙”。餐勺与箸通常是配合使用的,一般会同时出现在餐案上,但匕箸的分工相当明确,两者不能混用。   东席之上,众人先是举起箸,从盘里夹菜,放入口中,小口地咀嚼。待咽下后,又放下箸筷,拿起餐勺,将热腾腾的粥饭放到嘴中……   这正是《礼记·曲礼上》所说的“饭黍毋以箸”,以及“羹之有菜者用梜,其无菜者不用梜。”   西席那边,除了黑夫和共敖还懂点用食礼节外,其余的秦卒军汉就完全不懂了,或全程用筷,或全程用勺,甚至有直接以手抓饭的!他们在营中辛苦太久,此刻吃的不亦乐乎,哪还管那么多。   吃肉的时候也一样,双齿细柄的骨制餐叉,配合着短而薄的铜刀,都包裹在丝织物里。所以东席的乡贤父老们,都像后世吃西餐一样,以刀削将大块的白肉切开,这就是孔夫子当年讲究的“割不正,则不食”,然后再用叉子叉着肉蘸上些许酱料放进嘴里,闭上眼回味无穷……   西席的秦卒就大为不同了,他们都吃的十分鲁莽,或直接将肉骨头捧在手里啃,大口囫囵地吞下,吃的满嘴油,就用袖口随意一擦。喝汤时间还发出了很大的声音,吃完以后,更大笑着将骨头扔出去给院中的几条狗,然后当众剔牙,一边剔还一边对这些食物大声评头论足……   这都是食礼里禁止的行为,这一幕,看得东席上几个细嚼慢咽的乡贤父老目瞪口呆,看得堂下侍奉的婢女们交头接耳窃笑不止,也让方才被黑夫一席话微微震住的张博,再度面露轻蔑之色。   “果然是一群与戎狄同俗的秦人!不知礼仪为何物!”   黑夫却面色如常,按照自己平日的方式进餐,没有失礼,也没有太守礼,且并不觉兵卒们的表现有什么丢人的。   本来就是分餐而食,还要将筷子木勺举起放下放下举起,真是累得慌。至于餐叉、小刀这两样工具,是上层社会的专用品,是“肉食者”的专利,不可能十分普及。秦卒们作为“霍食者”,平日的生活里,因为食物中没有肉,所以用不着置备专门食肉的餐叉、小刀,自然不知如何使用。   所以,要怪他们出身低贱,没机会在终日劳碌于耕战之余,学习贵族礼仪喽?   商君说的好啊,礼者,所以便事也!   所谓礼仪,就是由繁至简,就是让百姓方便。春秋战国上流社会专用的刀、叉,等到了汉朝,就要慢慢被淘汰出餐桌了,因为昔日的黔首泥腿子,已经掀翻了血缘贵族,坐到了高位,开创了布衣卿相之局。又把他们这套繁琐的礼制简化再简化,只有一些老儒才抱残守缺地维护着已经与社会文化脱节的习俗,妄图复辟早就死去的周礼。   撇去繁文缛节后,本质还不就是吃喝拉撒睡!   局限于小圈子里,让少数公知权贵显摆炫耀的礼,虚礼也;能普及天下,让大多数人受惠的礼,方为真礼!   当然,黑夫这倒不是在为自己和同袍们的“没文化”找借口,只是觉得……   “若是魏国统治一日往昔,黔首与乡贤,贱民与豪贵,这两种人,是绝对不可能同厅用餐的。”   再说了,真要论起贵贱来,东席众人就一定比西席秦卒们尊贵?   若要算血缘,算家世,算对礼乐的掌握,当然是这样。   可如今此地已归降秦国,秦国计算贵贱的方式,可与六国大为不同。   咱们秦国算的是爵位,黑夫带着的这十来人,无一例外,都是上次外黄之战里斩首升爵的,或为上造,或为公士。反观东席众人,除了张博、张负这老哥俩,其他人,都只能算士伍!   孰贵?孰贱?   东席与西席,山东与秦国,两种对礼俗的理解,两种区别贵贱的思维方式。双方之间,隔着巨大的鸿沟,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光是在这小小餐桌上,就有无数冲突。   胜利者有自己一套法则,不会轻易信奉失败者的礼乐,失败者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坚守了数百年的东西。   黑夫暗暗想道:“这只是秦与六国礼俗冲突的开始,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不同邦国的融合,不同阶级的往来,可不是单纯用刀剑把异于自己的人杀光就能做到的,也远不是一道“车同轨书同文”的政令就能解决的。   从黔首混到爵位,被派往山东六国故地做吏的秦人,需要小心翼翼地学习东方的礼仪,融入新的文化圈子,让他们对自己的嘲笑越来越少。   而六国贵族乡贤也需要学习,在强权压迫之下,学会秦国的律令规矩,学习对旧有礼俗不再那么重视,捏着鼻子与自己看不起的秦吏和平相处,毕竟家族还要生存。   若是留给融合的时间不够多,强权的威力也突然不再,那么接下来,便是反抗和崩盘。   好在,东席那边,倒不是所有人都鄙夷秦人无礼,乡三老张负看着气氛不对,便站出来打圆场了。   他举起酒盏,笑着道:“且勿忙光顾着用食,今日游徼方来赴任,特以此酒为佐,表吾等恭迎之情,为游徼寿……”   张负又看向停下用食,盯着他看的秦卒们,硬着头皮道:“也为诸位壮士寿。”   有了三老起头,张博也不情不愿地举起酒盏,东席众人亦纷纷起身。   换了平常的饮宴,这时候西席的客人应该立刻作避席伏,口称不敢,然后再恭恭敬敬将酒喝干。   然而,今日的秦人甲士却不为所动,无一人举酒,而是齐刷刷地将头看向了黑夫。   一来是他们听不懂这群魏人在说什么。二来,秦国军队里令行禁止,连酒也不许喝,众人闻着酒香,虽然早就馋得不行,但没有黑夫的命令,却依旧不敢偷尝。   “今日特例,少许饮些,无妨。”   黑夫言罢,秦卒们眼睛都亮了,立刻捧起酒盏,也不站立,更不避席谦逊,坐着将那少许酒水牛饮而尽!   东席客人面露尴尬,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心里都骂开了,就在他们也要气呼呼地坐下时,却又听黑夫朝堂下婢女道:“斟酒!”   众婢女们一愣,看了看主人,得到张博同意后,才连忙过来,将空了的酒盏再度满上。   黑夫看着还没喝够的袍泽们笑了笑,命令道:“二三子,且起身,也敬主人一盏!”   话音刚末,十名秦甲士齐刷刷地起身!同时举起了刚倒满的酒盏!   东席那边,屁股都要沾到脚跟的众人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得再度起身避席。   “多谢主人招待,并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举白!”   “为大王寿!也祝王将军早日攻克大梁!灭魏社稷!”   跟着黑夫的话,用尽气力喊了这番口号后,十余人这才整齐划一地端起酒盏,一饮而尽!然后又朝东席众人亮出了杯底,这就是举白。   我干了,你呢?   仲鸣照旧翻译,东席的魏人听罢面面相觑,只得在张博、张负带领下,硬着头皮也喊了一番“为大王寿”。但一想到自己转眼间已经换了个王,心里还是怪怪的,至于那句“灭魏社稷”,更是让他们有些失神落魄,越念声音越小…… 第0138章 礼与剑(下)   张氏虽然自诩礼乐诗书之家,但毕竟只是乡豪,并没有专门的舞女。那些绿衣婢女们伺候完酒食后,还得上来舞蹈娱乐。   时值春末,天气渐热,人心也炽热。却见她们一个个衣着短薄,彩绣丝衣,朝东西两侧的众人跪拜行礼后,在两名乐师弹琴鼓瑟应和之下,便开始旋转起舞。   东席的魏国乡党君子们可都是文化人,观舞时也彬彬有礼,虽然那眼睛里心里不知在想什么,表面上只能轻轻颔首而已。西席的秦卒则直白多了,一个个看得眼睛都直了,还对着里面漂亮姑娘指指点点,甚至习惯性地飙出了污言秽语。   当兵三年,母猪赛西施,若非黑夫镇着,他们早就上去各自拥着一个一起跳了……   战国之人,去古未远,不管是哪一国,不管是蛮夷戎狄还是中原诸夏,也不分男女贵贱,皆能歌善舞。尤其是饮宴喝酒之后,更是能跳个一整夜。   等到婢女们一舞结束退下后,张博见那些没见识的秦卒看得愣神,口水直流,又膨胀起来了。   他让仲鸣向黑夫问话道:“此乃中原舞乐,想必诸位壮士先前未曾见识过吧?”   这次,黑夫倒是不再吹牛了,摇了摇头道:“军中生活枯燥,并无女子、歌舞。”   眼看张博又要得意起来,黑夫却笑道:“不过,今日前来,我却也准备了一点舞蹈,与诸君共娱。”   言罢,也不管主人答应不答应,他便朝共敖点了点头。   “二三子,起!”   随着共敖一声令下,十名秦卒,立刻将方才的酒食、女子抛之脑后,按剑起身,同时还拎起了他们带进来的沉重盾牌。   一时间,包括主人在内的东席乡党,均面露异色。   他们虽然心中鄙夷秦人无礼,却不敢大声讥笑,就是因为对面的秦卒,都是带着兵器来赴宴的……   拦?不敢拦,只能放任自如,小心戒备。   方才,或许是觉得剑甲实在辣眼睛,影响宴会气氛,张负便干笑着对黑夫他们说,兵甲累赘,不如除去甲、剑,开怀痛饮,如何?   但黑夫却拒绝了,说什么“奉将军命,灭魏之前,枕戈待旦,不敢卸甲!”让张负讨了个没趣。   此时此刻,他让众人披甲持盾带剑的目的,才显露出来。   “汝等且以剑舞,为主人及东席诸君助兴!”   “诺!”   气势如虹的应诺后,十名秦卒在共敖带领下,大步走到厅堂中央,一手持剑,一手执盾,列队巍然屹立,个个都站的笔直!   气氛肃杀起来,一时间,厅堂之上,无人再敢出声。   黑夫也拿起一根筷子,开始敲打着铜壶,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在寂静的厅堂内,显得格外刺耳……   在东席众人听来,这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可其实,这不过是秦人行军的鼓点节奏。黑夫每次行军,都要站在侧面,手持瓦片竹板敲打,这门技艺早就炉火纯青了。   随着黑夫越来越急促的敲打声,舞蹈由静入动,转入炽热的战斗气氛,甲士们原地跑动,分为两行,边舞边进!   他们忽而面向西席,以剑盾朝黑夫致敬,目光中带着敬仰。   他们忽而朝东席猛地趋行,作激烈的击刺动作,那锋利的剑,几乎都要刺到东席宾客的面庞上,吓得几个宾客再也顾不上守饮食礼节,惊呼着仓皇后退,甚至打翻了贵重的漆器……   这些甲士,都是在外黄之战里斩首得爵的公士、上造,经历过血战,割了首级后,沾染上了凌厉的杀气。一时间,厅堂之上,满是刀光剑影,宴饮的欢快气氛,早就被破坏殆尽。   见此情形,黑夫露出了笑。   其实这就是秦卒往日训练的把式,只是军旅生活枯燥,他们的长官杨熊不但心思深沉,还是个会自娱自乐的,有事没事就让兵卒们剑舞助兴,所以黑夫也学到了这一手。   不曾想,今日就用上了……   他也是没办法,既然没办法从礼乐、素养上让人尊敬认可自己,那么,就只能示之以武力了。   你们有礼,我们有剑。   礼乐,总得在剑刃下低头,直到它潜移默化,将镔铁也软化的那天。   厅堂内,秦卒甲士们像往常训练那样,有条不紊地变化各种繁难复杂的队势,时而坐下,时而起立,在黑夫的节拍应和下,隐隐也有点舞蹈的意思了……   舞了一阵,甲士们已经冒了点汗后,黑夫这才重重一敲!闻声后,甲士们立刻重新集合,十人排列整齐,庄严肃穆!   他们大声呼啸,高高举起剑,以剑身重重敲击蒙皮的木盾!发出巨大的声响!   “哐!”   仿佛千骑突进!仿佛大河决口!仿佛大梁城坏!仿佛社稷崩塌!   这一声,震得在场魏人心肝都颤。   这一声,让他们回想起了,过去百余年里,在战场上被秦军虐杀的记忆。   岸门之战、河西之战、安邑之战、伊阙之战、华阳之战……   数十万魏人,就这么惨死在秦人剑下。   河西、上郡、河外、河东、河内、东郡,一处处魏土被割让给秦国,却喂不饱那虎狼之口。勉强得一夕安寝,起视四境,而秦兵又至城下矣。   而今日,一把把秦剑,正跳跃在自家厅堂内!   如此一想,怎能不让人胆战心惊?   剑舞已毕,此刻的席上众人,包括张氏兄弟在内,皆面如土灰,刚刚舞蹈完毕的婢女们,也花容失色,两腿战战。   硕大东张宅邸,再无一人敢轻看蔑视众秦卒!   张博被那些明晃晃的剑刃和圆滚滚的盾牌闪得眼花,更被最后那声呼啸巨响震得头皮发麻。   他慌乱地看向了族兄张负,张负也回了他一个后怕的眼神。   光从那剑舞中就能看出,其令行禁止,似乎能以一敌十。东张西张加起来,虽然有两百僮仆武装,但如何与这些傅籍之后便每年训练,又经历过战场锤炼的秦卒相比啊,若是真起了冲突,这席上众人的头颅,怕还不够秦卒割。   二人心里都庆幸道:“幸好今日没有对秦人太过无礼!”   黑夫这时候也笑问道:“不知诸君以为,这军中之舞,如何?”   于是张博第一次露出了勉强的笑,言不由衷地夸赞道:“好……好剑舞,气势不凡!”   东席众人连忙附和,言语中的恭维畏惧之意,已显露无遗,他们不就是畏惧秦国兵锋,才甘心投降的么?   黑夫大笑起来,让秦卒们回来就坐,起身朝他们敬酒道:“吾等在此,便如同秦国二十万大军在此!”   厅堂之上的魏人乡党,此刻已只剩下唯唯诺诺之声。   唯独张负低头沉思起来。   “经过这场剑舞,这场自家做主的宴饮,竟被这秦吏反客为主了。这一回合的博弈,若是惨败,今后几个月,张氏可就要仰其鼻息,不易翻身了……”   秦国灭魏,几年前他们侄儿就预言过,反是不可能反的,只能与之合作。   张负比张博聪明多了,虽然做了和事佬,但为了家族利益,该出头时,还是得出头的。   至少,要将这尴尬的局面,搬回一点,不要让张氏输的太难看吧。   于是张负突然出声问道:“游徼,兵士们方才舞蹈的,莫非是《大武》之乐?”   ……   “大武之乐?”   黑夫这时候一脸懵,摇了摇头,他没文化,不知道什么是《大武》。   张负乘机对同样不明所以的张博道:“吾弟,还记得么?子瓠(hù)曾经与吾等说过的,这大武,乃歌颂武王伐纣的赫赫武功,共有六段,同样是以剑、盾,披甲为舞。此乃周代之乐,用以在宗庙祭祀祖先,亦或是出征之前激励士气。”   说着,他还朝张博眨了眨眼。   张博虽然是那位“子瓠”的亲叔叔,可往常侄儿游学回来,兴致勃勃地和他们聊自己新学到的儒术时,张博却听得直打瞌睡。   虽然东张号称礼乐之家,可他自己却不太精通儒术,只是把这当做裱糊门面的东西罢了。   反倒是西张的张负,不但更有识人之明,也更有点文化底蕴。   这时候,张博终于明白了张负的暗示,连忙颔首道:“没错,子瓠的确说过。”   他叭咂着嘴,言不由衷地说道:“不曾想,秦军之剑舞,竟是暗含武王灭纣之礼乐啊,难怪能势如破竹……哈哈哈。”   仲鸣照旧将这段话翻译给黑夫后,还说那位“子瓠”就是张氏在咸阳为吏的子弟。   黑夫一时好奇,也让仲鸣问道:“不知张氏君子在咸阳担任何官职?”   张氏兄弟等的就是这句话。   张负立刻摸着胡须,笑呵呵地说道:“说起我这族侄,真是非常人也,其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   张博接话道:“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其三岁便会读写,五岁便知诗书,十岁遍读家中所藏书籍,十二岁去向县中儒者学习……到了十五岁时,自认为已经学遍魏国之书,便背着行囊,只带着一个仆从,前往楚国游历……”   黑夫听着这老哥俩在那唱双簧,表情渐渐变得惊讶起来。   “他前往楚国兰陵,拜访大儒荀子,成了荀子生前最后一名弟子!”   “荀子逝后,他为其守丧三年,待归来之后,又闭门三年,半步不出房门,将先前所学融会贯通……”   “三年后,他突然出门了,径自离家,到河边洗浴沐发,站在水里思索良久,而后便说,他本想读尽六国之书,然韩国已灭,想必不久将来,六国之书籍典章,将尽归于秦矣。于是便欲效仿先师足迹,西入秦国,以观秦政。”   “他入秦之后,便以其学识轰动咸阳,被征召入御史府为史,掌图书典籍,据说颇受御史大夫及廷尉信重……”   说到这里,在张氏兄弟以为,在知道自家深厚底蕴,还有人在咸阳有人做官,本该越来越惊恐的小吏黑夫,却越听越兴奋。   最后,他竟情不自禁地拍案而起,只恨双方方言差距太大,无法直接追问,只能让仲鸣转述道:“那位张氏君子,那位子瓠,他的名是什么!?”   张博与张负面面相觑,似乎没达到自己期望的效果,但事到如今,二人只能硬着头皮吹到底。   “其名,张苍!” 第0139章 张苍   三月底的户牖乡,一片宁静,这里没有大梁的水漫墙垣,也没有陶丘的战火连绵,反而有几分乱世桃源的安宁。   春耕已经结束,侥幸躲过战争浩劫的百姓,蹲在田间地头,看着青青的菽麦,露出了满足的笑。大梁城下的水患,魏武卒与秦锐士的鏖战,魏国的社稷存亡,与底层庶民并无太大关系。若非那些邑外的秦人打扮,口音太过特别,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本乡已经易帜。   张氏宴请黑夫的次日,几辆牛车从户牖乡邑的张宅出发,缓缓驶向秦军驻防营地。而押送这几辆车的,正是张负之子,四十岁的张仲。   在大声叫门道明来意后,营门缓缓打开了,一队兵卒列队而出,看到他们的步伐和甲、剑,张仲就想起了昨日那凌厉霸道的剑舞,不免有些头皮发麻。   好在黑夫没让他久等,很快就和仲鸣走了出来,朝张仲拱手笑道:“不知何事,竟劳烦张仲至此。”   他的目光瞥向了张仲身后的几辆牛车,问道:“这是……”   张仲虽然年龄是黑夫的两倍,却不得不朝这位秦吏作揖道:   “游徼奉命入驻本乡,维护一地安定,杜绝乱兵盗贼入境。然听闻营中只有先前留下的十余石米粮,啬夫、三老唯恐不足兵士食用,便令我取家中百五十石粟米、三十石刍稿来此,奉给游徼,以供驻防期间取用……”   “足食,则足兵,如此,可算解了本吏燃眉之急,我改日再当面谢过啬夫、三老。”   既然张博终于在张负的劝诫下,学会前倨后恭了,黑夫也伸手不打笑脸人,将张仲扶起来,客套了一番。   黑夫没说谎,张氏的确为他解决了大麻烦,这五十多人吃穿嚼用,一个月起码要七八十石,而营中粮食眼看就要见底了。   因为战争的缘故,魏地粮价飞涨,在战区已经达到了米石千钱,即便是没有战乱的阳武县,由于夏收未至,即便是陈米,也达到了米石数百钱的高价。而且魏秦货币不一样,靠军官自己买是不可能填上这个大窟窿的,只能仰仗本地乡豪资给。   所以黑夫还是诚心感谢的。   不过等他让利咸带着兵卒,将张氏给的粮食草料搬下来,运到仓中后,利咸又过来悄悄告诉黑夫:“游徼,我粗略算了算,这些粮食草料根本没有张仲所说的数量!”   黑夫先是皱眉,但随即想到,张氏大头都出了,不至于在这方面耍小花招,看张仲谈吐得体,面相还算老实,也不是那种薅自家羊毛的人。   这其中的缘由,他略一想就明白了。   “差点忘了,魏国的石,和秦国的石,不一样啊!”   如今的天下,依然没有归一,度量衡仍旧是各用各的。光是体积单位,秦国的是石、斗、升,魏国的则是斛、斗、升。斛、石可以通用,但具体大小却不一样,造成偏差很正常。   在重量单位上,秦魏都是两、釿、镒,具体重量上亦有所差异。   这还算差距小的了,毕竟商鞅在秦国推行新的度量衡制度,就参考了当时更加先进的魏。但位于东海的齐国,度量衡单位就自成体系,与其他几国大为不同,用的是豆、区、釜、钟,而且是四进制与十进制混搭,真不知道那些跨国贸易的商贾,怎么完成如此复杂的换算。   总之,魏国的一石米,要比秦国的一石米略少。   黑夫也不至于斤斤计较,非得让张氏按照秦国的度量衡将米补齐,反正看着数量,至少够他们两个月吃喝了。   更何况,因为那昨日宴飨提及的那个张氏子弟,黑夫现在再看张氏兄弟,忽然感觉顺眼多了。   ……   “张苍……”   坐在营内,念叨着这个名字,黑夫依然有些无法相信,历史上活了一百多岁,横跨战国、秦、汉的大数学家张苍,会有张博这种不靠谱的叔叔。   但根据张氏兄弟的描述,不管是拜荀子为师,还是在秦国咸阳御史府为吏,都与张苍的履历完全符合,应该是他本人无疑。   作为大儒荀子的徒弟,张苍的名声,或许没有他两位师兄李斯、韩非大。但是以黑夫一个现代人的眼光看,张苍对中国历史文化做出的贡献,却超过了二人!   一如张氏兄弟所言,张苍嗜书如命,无所不观,无所不通,乃是个博古通今的天才。不然也不会刚入秦,就被御史府征辟,做了大秦的图书管理员……   当然,他也可能走了李斯的门路。廷尉李斯虽然出于嫉恨,坑死了韩非,但是对这个与他属性不重叠的小师弟张苍,倒是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敌意来。   上头有人,肚里有才,张苍便可以在御史府安心阅览群书,继续丰富自己的知识量。   黑夫知道,按照原本的历史,战国百家学说,将在十多年后经历一场浩劫。秦焚诗书,殃及六国史书,连同民间的百家之言一并烧去,只有一部分收纳在御史府的书库里。而张苍,或许就是这些仅存孤本的管理者……   再过些年,秦朝也亡了,眼看图书要毁于一旦,还是已经投靠刘邦的张苍,带着萧何,匆匆挽救出的一部分律法典章,但不会太多。   随后,项羽在咸阳的一把报复性的大火,又将那些藏在秦宫中,仅剩的书籍统统毁掉,不留只言片语。   中国的文化,遂出现了一次大断裂。   到这时候,张苍蹲在御史府的多年积累,就体现出巨大价值。   所谓汉承秦制,那些典章制度,其中一部分,就是这位书痴死记硬背传下来的,百家学说更是如此。中国的文化,百家争鸣的成果,在经历秦末浩劫后能多少保存下来一些,张苍是要记大功劳的。   而且,张苍不但读书多,还是个通才。他不仅从天下第一学术泰斗、诸子百家集大成的荀子处,学习了儒术,了解了稷下九流十家之学,且对法律、音乐、历法、天文、地理,都十分擅长。   但张苍诸多特长中,最出名的,还是数学。   大名鼎鼎的《九章算术》,就是张苍修订的!   黑夫知道此人,就是因此这本古代的数学专著,里面记录的数学问题,都达到了较高水平,但又没有脱离实际,都被张苍用到了汉家天下的国计民生上……   可以这么说,用黑夫现代人的眼光来判断张苍的成就,他可以称得上是一个数学家,甚至是一位科学家。   像黑夫的姊丈橼那样的工匠,他们可以按照黑夫描述做出器械,并熟练掌握技巧,却无法总结原理,将其变成科学知识。   这世上,黑夫可以找到无数个匠人来代替自己制作器物。   但这时代,只有一个张苍。   所以在黑夫的想象中,若要选一个古人,将自己脑子里那些初高中水平的现代学科慢慢教给他,使之传播开来,造福于世的话。张苍,当是不二人选!   于是,当那天宴飨上,张氏兄弟搬出张苍,想狐假虎威吓唬他时,黑夫竟不忧反喜!   他不但表现得很兴奋,还反客为主,语重心长地教训了张博一番。   黑夫说,张苍日后前途无量,作为叔叔,张博应该让他在咸阳安心入仕,所以张氏也需安分守己,谨遵律令,与秦吏好好合作,不要为张苍惹祸……   黑夫现在还无法与张苍直接接触,但至少摸到了他的老家,知道他在何处为官。这样的话,以后有机会到咸阳,要找起来也方便,还可以谎称与张氏有点交情,不会显得突兀……   这下轮到张博、张负二人呆若木鸡了,张苍虽然没啥实权,可毕竟在咸阳做官呢,这黑夫却一点都不怕,反而一副为张苍考虑的语气,教训起自己来,真是岂有此理!   如此一来,张氏兄弟的王牌也没了,反倒觉得黑夫这个小吏有些深不可测。   事后张负十分疑惑地对张博说道:“那黑夫,明明是个连氏都没有的秦人,为何如此胆大?而且他的言谈举止,今日用的种种手段,说是一个统帅千人的率长,我都相信!此人今后非凡俗之辈啊。”   张负会点相面之术,一贯有识人之明,所以张博也信了他。总之,经过那一场宴饮的博弈和试探,张氏再也不敢小觑黑夫,小觑秦人。   黑夫向他们明示了魏必亡的大势,还展示了自己手下的武力,虽仅有五十人,却能敌数倍的僮仆轻侠。他俨然以秦军本地代言人自居,任何对于他的傲慢态度,都可以被视为不服统治,任何针对他的杀意反叛,都会招致秦国大军残酷镇压。   所以对黑夫的驻守,张氏纵然不喜,亦只能捏着鼻子接受。   对黑夫而言,虽然在这次博弈中大胜而归,但张氏邀请全乡父老贤良到场,向他展示了自己的人脉和乡中翘楚的地位。至少在战争结束前,秦军若想要阳武,要户牖乡稳定,那就离不开张氏。   所以黑夫不能将张氏怎样,没了张氏合作,秦在这个乡的统治,恐怕会立刻崩溃,这五十多秦卒,寸步难出营地,连半个月都呆不下来。   再说,看在张苍的面子上,只要张氏老老实实,他也不至于为难他们啊。   大家都是成熟的人,不会争一时之气,于是便结束了博弈过招,开始重新回到案几前,收起自己捏紧的拳头,冲对方露出笑脸。   纳粮救急,便是张氏朝黑夫示好的最好方式。   从这天以后,黑夫与张氏的往来,便多了起来。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循禁盗贼;三老掌教化。大家各司其职,黑夫不会干涉本地的礼俗生活,更不会越权去管户口税务,只需要张博、张负送粮食给他,帮他维护本地秩序,大家有限地合作,达成了默契。   套用一句话描述双方关系,那就是:本地土豪劣绅开始和外来帝国主义侵略者勾结在一起,共同剥削广大百姓,镇压满腔热血的爱国人士。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到了四月份,本来一切平静无事,但黑夫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会因一个市井八卦,被卷入一桩历史上著名的案件里…… 第0140章 八卦   孟夏四月,不同于南方的连绵梅雨,户牖乡所在的北方,阳光正盛。地里的小麦均已扬花,乡间的灌浆、野树、繁花,争相吐艳,鸟儿忙碌地衔食哺育,互相唱和。   在这明媚的时节,位于户牖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秦卒也没了初来乍到时的紧张,虽然岗哨依然要站,巡视依然要做,但众人的表情,已经放松了不少。   他们已经入驻户牖乡半个月,随着游徼与本地乡豪张氏“日渐亲善”,兵卒们对当地人的提防也慢慢卸下。看到有魏人扛着农具靠近,不再紧张兮兮,甚至会用各自听不懂的方言问声好。   虽然一般都是你问他吃了么,他回答你天气不错……   几个什长、伍长都被安排了各自的任务,小陶专门带着几个会射箭的材士负责守住乡邑南门。   卜乘负责寻找药材,治疗兵卒们因水土不服造成的头疼脑热,消化不良。行军在外,最可怕的不是反抗冲突,而是传染性的恶疾。黑夫在规定令行禁止时,还像在家里面要求母亲、兄弟、侄儿、侄女那样,告诫众人不得喝生水!必须烧开了再喝!   此举虽然引来了一些抱怨,但众人还是听话照办了。   共敖、利咸则轮流带人巡逻,也不走远,就早午绕着乡邑来两圈,宣示一下秦军的存在感。黑夫的兵力只能控制乡邑,无法像在秦国本土那样,由点到线再到面。兵力散则弱合则强,邑外广大的道路、亭舍、里聚,黑夫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曾经做过邮人的季婴,则负责维持与大梁、外黄、济阳、阳武的联系。前天,他亲自骑马去了一趟大梁,回来告知黑夫,说“小王将军”的水攻之策已经开始实施。   从二月中旬开始,从咸阳过来的大工程师郑国亲自规划路线,王贲让人决开荥阳的岸防,放大河水流灌入鸿沟。奔腾的河水与沟水混合,又在大梁以北的位置,顺着新掘的深沟,拥至地势低洼的大梁城下……   “除了地势较高的军营外,大梁城全被河水沟水给围住了,我问那些南郡的刑徒,他们说水已经灌了一个半月,城墙虽然还没垮塌,但想必城内已无落脚之地……”   黑夫松了口气:“看来大梁陷落,就在一两个月之内。”   大梁一破,魏国便可以宣告灭亡,黑夫在户牖乡的差事也到头了。   虽然感觉在户牖乡呆不了太久,但兵卒们能松懈,黑夫自己却不能松懈。并不是所有魏人都屈服了,他能够感觉到,在暗处,依然有许多不善的目光盯着自己。   于是黑夫便交给有语言优势的仲鸣一项新任务,有事没事就去乡市坐坐,名为监察交易,实为打探消息。市井人流量大,有用没用的信息都在那交汇流传,这有利于黑夫掌握当地舆情,防备暗潮涌动。   这天,黑夫亲自带队外出巡逻,顺便去岔路口,将东门豹和两个在外黄养伤的秦卒接回来。陈无咎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东门豹将养大半月后,已经大好,虽然还没法跑动,但已经可以疾走了,黑夫不由感慨这人的生命力真是强大。   等众人回到营地里时,天色将黑,却见去乡市打探消息的仲鸣已经回来了,正坐在帐内,和季婴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笑作一团……   都不用问,黑夫都知道二人在笑什么。   这小半月里,仲鸣有用的消息没打探到,市井八卦流言倒听来一堆。不是甲与乙因为讨价还价在市井公然对骂,差点打了起来,就是丙与丁俩人闹分家,闹到了兄弟成仇的程度……   若是在秦国内地,律令连这些鸡毛蒜皮小事都要管,可如今户牖乡才刚归降,仍然是以魏俗治理,没有实施秦国律令的条件。所以黑夫也不欲多事,只要不是杀人、伤人、抢劫盗窃,其余诸事,他一概不过问。   但这只是在和平归降的阳武户牖,听季婴说,武力攻陷的陈留和外黄那边,上任的秦吏就管制的特别严,尤其对曾抵抗秦军的游侠儿,几乎全部缉捕下狱,闹出了不少反抗流血事件……   对此,黑夫只是加强了对乡南边的巡视,提防有窜逃的外黄轻侠跑来滋事。秦军的驻防是责任制,只要看好你眼前的三亩地,邻居失火也不会让你连坐。所以这时节,都是各家自扫门前雪,哪有闲情管他人瓦上霜?   在二人起身对他见礼,又与东门豹问好后,黑夫便笑着问道:“今日又打探到何事了?”   军中没什么娱乐项目,几个军吏每天晚上听仲鸣说那些市井八卦,已经成了打发无聊时间的固定节目。   仲鸣顿时又来劲了:“游徼,我今日在乡市听说了两桩趣事,要不要听听?”   “说吧。”   “第一件事,和三老张负有关。”   黑夫抬起了眼睛。   仲鸣神秘兮兮地说道:“就在昨日,张负女孙嫁的第五个男子,死了!”   ……   “张负的女孙,也就是前些天来送粮那张仲之女,据说十分美貌,是乡中出了名的美人。”   “数年前,张氏女孙及笄之后,便被张负嫁给了大梁城内的一位魏国公孙为妻。这本来是门好亲事,谁料,就在成婚当夜,那公孙还没来得及入洞房,就因为饮宴喝酒太多,才进门就被门槛绊倒,一跤摔破头,再也没醒过来……”   听了仲令的话后,刚到的东门豹瞪大了眼:“如此说来,当时那女子还是处子?”   “然也。”   “可惜,真是可惜。”   东门豹啧嘴,说那公孙也太倒楣,怎么也得把床上了再死啊,一时间引发众人一阵哄笑。这时候,除了在营门看守的共敖外,其余几人也围拢过来听八卦。   “后面几人好歹来得及将事办了,但也倒楣。”   仲令继续说,张负的女孙之后,又嫁了几个丈夫。   第二任丈夫是阳武县的县豪,嫁过去才三个月,那人便在市上与一个轻侠口角,被一剑捅死了……   第三任丈夫是本乡的乡党,本来身体好好的,张氏女孙嫁过去一年,他就得痨病死了。   到这时候,张氏女孙已经没法嫁好人家了,于是张负只能给她找个了商贾,指望贱嫁或许能好些,岂料……   “她嫁过去才五个月,那商贾啊,就在外出行商的时候,遇到了盗匪,货物被劫,人也被杀了。”   黑夫微微摇头,魏地儒风盛行,但儒生虽然好繁琐礼节,却没有过度束缚妇女。女子离婚再嫁是常态,根本不会被舆论谴责。但这张氏女孙,四嫁而夫辄死,已经到了人莫敢娶的程度。   可她也才二十岁,大好年华,总不能一直单着吧,于是张负便给她找了个赘婿……   赘婿不仅在秦国是低贱的代名词,在魏国也如此,是明确规定不得立户的人,碰上適戍这种艰苦的苦役,就要优先招呼他们。   好在这赘婿有张氏庇护,没有卷入秦魏大战,可天有不测风云,昨日他下田干活,却被草丛里一条毒蛇咬了,等送回来,腿肿得不行,人也没了气息,今日西张宅邸里,正办丧事呢……   仲鸣说完后,众人皆唏嘘不已,大多是觉得那五个男子真是倒霉到家,怎么找个这样一个女子?   “这一定是娶妻的日子不对。”唯独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卜乘认为,是因为那些人没选准日子。   接着,卜乘便涛涛不绝地对黑夫等人科普起《日书》里的娶嫁禁忌来。   “戊申、己酉这两日成婚不吉利,你问我为何?因为传说牵牛宿迎娶织女宿,就是在这日,结果却三次都未能娶成,那张氏女孙的第一位夫,恐怕就是挑了这么个日子。”   卜乘还说,除了看日子外,结婚后两口子过不过得下去,还得算星座……额,星宿?   “角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妒,天天盯着你,与其他女人说句话都不行。   “心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悍,一言不合就打得你鼻青脸肿!   “箕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妻多舌,这长舌妇会天天唠叨东家长,西家短,因为言语惹是生非。   “虚宿”这天娶进门的老婆,根本娶不着,因为她肯定会逃婚!   众人听得很认真,看黄历瞧日子这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毕竟婚姻是终身大事,没挑好月份日子,自己没事,父母心里也总会膈应。   已经定亲,回去以后就要娶妻的季婴更是关切地问道:“且慢,听你的意思,好似天天都不吉利,那可有吉利的时候?”   卜乘得意洋洋地说道:“还未成婚的二三子且记好了,毕宿日,便是上好的日子,这天娶妻,必二妻!不但有一妻,还会捎带一陪嫁的妾!”   黑夫哭笑不得,这是想买一赠一想疯了吧,季婴倒是喜笑颜开,说回去以后一定要找卜乘帮自己定日子……   被卜乘这么一掺和,楼不知歪到哪里去了,唯独利咸还在那感慨,说这张负女孙,一个克夫命是逃不掉,以后恐怕没人敢娶她了。   季婴颔首:“除非是低贱的隶臣。”   利咸则道:“游徼,张负是三老,过去半个月没少调解吾等与本地乡豪的关系,他死了孙婿,是否要去吊问一番?”   黑夫立刻拍着大腿,夸奖利咸道:“还是你心细。”于是就让利咸和季婴带着点钱帛,代表自己去西张宅邸吊丧。   等二人走了以后,东门豹还在那追问仲鸣:“第一件事你倒是说了,第二件呢?”   黑夫径自坐下,接过卜乘递过来的陶碗,一边喝着里面的温开水,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仲鸣已经把最八卦的“一女克五夫”讲完了,再说第二件,就有些意兴阑珊,只是淡淡地说道:“第二件,便是邑中库上里的陈伯休妻了。”   “陈伯是谁?”   “库上里一普通庶民。”   东门豹顿时没了兴趣:“不就是庶民休妻么,我在安陆县也时常见到,有甚么稀奇的。”   仲鸣笑道:“不止如此,陈伯休妻之后,便有些风言风语传出来,说陈伯之所以弃妻,是因为其弟陈平欲对伯嫂行不轨事,陈伯无奈之下才让她回家的……”   “噗……”   话音刚末,黑夫就一口温开水喷了出来,整个前襟都湿了,他也顾不上擦,冲仲鸣问道:“你方才说,陈伯之弟,叫什么?”   仲鸣不知一向镇定的游徼为何如此激动,有些发愣,过了一会才说道:“那个盗嫂者?他叫陈平……” 第0141章 陈平   户牖乡邑外侧,有一个三四十户的里闾,因为靠近仓库,其名为“库上里”。库上里中一条闾左穷巷内,有户寒酸人家,以破瓮做窗,用草席当门,这天一大早,门内便传出了一个愤怒的声音。   “那泼妇明明是太过刻薄,才被我逐走的,什么盗嫂,根本没有的事,不知是哪个烂舌头的人乱说,这得有多大的仇,是想将吾弟的名声毁得干干净净啊!”   陈伯三十四五岁年纪,虽然身材高大,但因为多年在地里辛劳,早早就将腰压弯了,满脸皮肤晒得黝黑,额头也布满皱纹。   今日,他一大早出去干活,听到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在诽谤自家弟弟。他本就是个冲动的人,顿时气得发抖,与那些乱嚼舌根的人理论起来,还差点大打出手,最后才被陈平劝回家。   “一切都是因弟而起,是弟无能,拖累了兄、嫂。”   年仅十八岁的陈平就与兄长不一样了,一身粗麻陋衣,也遮不住他身材挺拔,其面容英俊,貌如冠玉,虽然有点瘦削,但因为兄长把好东西都先给他吃,这么多年来就没让他饿着过,所以长得一点不像穷人家孩子,更有几分读书人的文雅气质。   尽管他学的是黄、老之术,并不是阳武县的主流。   “不怪你,不怪你,是我娶妻不贤。”   陈伯气得胃疼,坐在铺着麦秸的榻上喘气,他的老毛病又犯了,常年累月超负荷的劳作,对人的身体摧残很大。   尽管如此,陈伯还是强撑着身子,扛着除草用的木铫,对陈平道:“吾弟是要做大事的人,不能被这等俗言碎语乱了心神,我接着去田里瞧瞧,今年的衣裳吃食,就指望夏收了,这时候可不能松懈。”   陈平目送兄长出门往后,回过头看了看一无所有的家,叹了口气。   整个家就三间土屋,茅草当顶,一圈破篱笆围着的小院。走进最大的主屋,却见里面地上坑坑洼洼的,一个冷却已久的土灶台,墙壁被柴草的烟熏得乌黑。除此之外,再无别物,真个家徒四壁。   与主屋紧邻的是陈平睡的地方,更为狭窄,只放得下一个满是麦秸的地铺,好在这里的窗户被开得很大,采光极好,阳光从破瓮里照进来,照在榻上那卷被翻得脱线松散的竹卷上……   这让陈平想起了往事。   陈平父母已经故去,所以陈平从小跟着大哥陈伯生活,由陈伯抚养长大,二人的关系,与其说是兄弟,不如说是父子。   陈伯是厚道孝悌的人,总想到父母早死,只剩下陈平一个弟弟,长兄为父,弟弟的一切,当由自己担当。他不愿弟弟受累,竟不像其他穷苦人家一样,早早使唤陈平下地帮忙,而是放纵陈平,任其天性,顺其自然。   陈平从小就不喜欢干活劳动,他爱交游,喜读书。虽然担心这不是闾左穷人能支撑得起的事业,但陈伯宁可自己苦一点,也要支持弟弟的理想,咬咬牙,靠着耕种三十亩薄地维持这一切,资助陈平去邻县游学。陈伯觉得,弟弟和他不一样,日后注定不凡,岂能埋没在田泥粪土里。   所以平日里,在兄长力田,嫂嫂织布造饭的时候,陈平就只需要在这里就着光,翻阅书卷。   可如今出了这一连串的事,他哪里还看得进去半个字?   多年后的诡诈百出的阴谋家,此时此刻,依然是个没有受过太多波折的十八岁青年。   他有璞玉的身姿,却尚未经历岁月雕琢。   算着时间,确定兄长已经到田边后,陈平来到院子里,背起了捆柴用的麻绳,默默出了家门,向外走去。   往常,这些活都是他嫂子做的,如今嫂子被兄长赶走,拾柴做饭,就得由陈平顶上了,总不能让兄长拖着拖着劳累的身子回来,面对冷灶,连碗热饭都吃不上吧。   没错,陈平是心比天高,不甘于这种日复一日的乡邑劳碌生活,渴望像黄老推崇的太公望一样,有朝一日摆脱贫寒,遇明主,为一县,甚至为一国之宰!   但不管心飘多高,那依然是一颗赤诚良心!   至少,对养育他的至亲必须如此。   ……   陈平一路走出里闾,有群年轻的乡下少女在闾门外的水沟边浣衣,瞧见英俊的陈平过来,先是眼睛一亮,而后又想起什么来,或转回头去不理会他,或故意唾了他一口,大声说了什么,引发众人一阵哄笑。   陈平没有理会,他继续走,他的目的地是邑外的树林。   这片树林,按理说是乡豪西张私有的山头,但西张的族长张负比较照顾乡党,索性将这里完全开放,让乡亲们可以随意来此拾柴。所以在这,陈平可以遇见不少同样来拾柴的人,有的还是同里邻居。   看到陈平后,他们都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各种问题从嘴里飘过来。   “陈平,这么多年了,难得见到你来拾柴,你伯嫂呢?”   “陈平,你家里明明那么穷,你伯兄干活时肚子都在叫,你每天吃了什么,竟长得这么魁梧?”   “你伯嫂说你吃的是糠核,是真是假?”   “陈平,我听说你伯兄将你伯嫂赶走了?这又是为何?莫不是因为……”   每一句话,都不怀好意,每一句话,都妄图伤害陈平。   在不少乡人眼里,陈平就是个吃白饭的闲人,白白长了一身好皮囊,十八岁了还一事无成,既不务农,也不经商,整日就捧着一卷烂竹简装模作样,真以为自己是个读书人?   可惜除此之外,陈平没有更多的坏处让他们来唾骂,现在倒好,此子做下了更大的丑事,那就是盗嫂!   所以众人都兴奋异常,他们一看见陈平就窃窃私语指指点点,故意用话来刺激他。   他们很想看到,全乡邑出了名的俊朗男子,露出他丑陋的真面目!   然后指着他,唾弃地说道:“看,他果然是个卑劣小人。”   陈平家贫,陈平有理想,陈平因兄长宠溺,不必像同龄人一样劳碌生产,而可以做些他们觉得松闲惬意的事,譬如读书,譬如游学,所以在乡人眼里,他就是错的。   而闲言碎语,便是这么来的,他家一丁点的变故,都会被放大,人们总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异己。   但陈平的处置方式和陈伯不同,他只是笑了笑,没有任何答复,这让讥讽他的人,感觉自己一拳打空了,颇有些没趣。   老子说,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陈平很明白,每个人的心理,具有先天性的缺点,最喜欢听信小话。你和他们说真话吧,他们往往不相信,而愿意以流言蜚语来描述你,将你描绘成他们心中你该有的丑相。   所以啊,辟谣的成本,是传谣的十倍百倍,他可不会废那力气。   在一片嘘声下,陈平默默做着自己的事情,他将背后的木柴往身上抬了抬,开始往回走,他已经拾够了三天的柴火。   过去他不事生产,很少做这活,显得有些生疏,背上的柴火虽然不多,却让陈平感觉很重,仿佛是那些谗言小话,加在一起,便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陈平虽然学黄老,但他知道自己成不了圣人,他也不是苦恼现在的处境,而是在苦恼未来。   世人,皆只重衣冠而不重人,大多数人,都是小事来评论、衡量一个人的高低、善恶、是非的。   陈平很担心,今日这“盗嫂”的诽谤,会跟随自己一辈子,成为自己身上一个抹不去的烙印,虽然自己根本没做过此事。   这将极大影响他在县中的风评,虽然如今魏国即将覆灭,可就算户牖乡归了秦国,一个人在乡党中的名声、风评,依然是决定他是否被征召为吏,做人上人的关键。   “若是被名声所累,被人认定我是个德行低劣,欺兄盗嫂的小人,那我在这户牖乡,在这阳武县,就很难有出头之日了。”   这才是陈平苦恼之处,但这种事情,作为被诽谤的人,他根本就不能辩解,否则越抹越黑。   说什么?说“我没睡嫂子?”那样的话,谣言恐怕会更加炽烈吧。   在路边休息时,陈平偏过头,看见自己麻布衣下的肩膀,已浸出了些红点,细细的麻绳勒在上面,很痛,他这没干活什么活的细嫩皮肉,已经磨出了血。   陈平却不忧,反喜。   磨出血不可怕,这能让陈平感到自己与旁人的不同。他可不愿意背一辈子的柴火,在肩膀上留下两道红印子硬茧子。   活在今天,却能看到死那天的生活,一成不变,这才是最可怕的。   “此事不可能靠别人来相救,我必须想办法,尽快摆脱困境。”   咬咬牙,陈平再度起身,重新迈入里门,先前在这里洗衣裳的那些女子已经不在了。等陈平快到家的时候,才发现她们都聚集在自家院外,这里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   “陈平回来了!”   有眼尖的人喊了一声,围在家门边的众邻居立刻回头,看着陈平,眼神里大多是幸灾乐祸,只有一两个人面露担忧。   陈平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莫非是兄长他……   他手里麻绳一松,背上的柴火立刻掉到了地上,发出噼啪声。   但等陈平挤开人群走到家门边,却没看到兄长,而是看到几个披甲带剑的秦卒,此刻正站在他家院子里!   其中那个戴着冠,明显是个官的黑面秦吏,更是背着手,晓有兴致地踱步,看看他家的菜圃,瞧瞧那破旧的茅草顶,甚至还想探头到屋内瞧瞧。   “秦人?”   陈平心里咯噔一下,但表面一点都没慌乱,他掀开了竹席做的帘子门,走进院内,朝那秦吏恭恭敬敬地作揖,仿佛他们是自己意料中的客人。   “不知上吏光临,实在怠慢。”   戴冠的秦吏连忙回头,将陈平上下打量,然后用关中话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让一旁的秦卒转译。   “游徼问,你便是陈平?”   “正是小人。”   陈平得知此人就是那名为“黑夫”的游徼后,更是诧异,无缘无故,秦吏为何找上门来?可面上却依然镇静,小心地观察此人。   但见其身材魁梧,高度与自己相差无几,一双眼睛定定地盯着陈平,那神情,仿佛从一块灰蒙蒙的石头里,看到了藏在里面的璞玉……   这时候,秦吏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然后用极其生硬的,听上去才学会一点的本地方言道:“陈平,本吏找的就是你!”   言罢,黑夫按着剑,对陈平,也对外面围观不嫌事大的众人大声说道:“近来本吏在乡市查访,听闻有传言说,陈伯之弟陈平盗嫂!秦虽以法为教,以吏为师,但也同中原一样,看重伦理!本吏闻询,大为震惊,叔盗其嫂,便如弟侵其亲姊,乃大恶之行也!岂能放任?”   “故而,今日本吏特地来此,将陈平、陈伯、陈妻以及风传此言的库上里邻居众人,带到乡寺询问!这盗嫂一案,今日必须水落石出!”   言罢,黑夫让仲鸣用方言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也不管外面的众人的一片哗然,对不明所以的陈平笑道:   “陈平,今日你随我去乡寺受讯,进去前,你身上蒙着污名,是真是假,无法分辨。但待到出来时,你或将坐实盗嫂恶行,受到秦法律令惩处……”   “或者,你身上的不白之冤!将被本吏亲手昭雪!”   ……   PS:真相:平为人长〔大〕美色。人或谓陈平曰:“贫何食而肥若是?”其嫂嫉平之不视家生产,曰:“亦食糠核耳。有叔如此,不如无有。”伯闻之,逐其妇而弃之。   谗言:绛侯、灌婴等咸谗陈平曰:“平虽美丈夫,如冠玉耳,其中未必有也。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   后世只记住了谗言。 第0142章 千古奇冤?   “好教诸君知晓,小叔……陈平身材高大,旁人或问我,家中如此贫穷,汝夫妇瘦羸,陈平却是吃了何物,竟长得如此魁梧……”   “我当时恼恨陈平整日游手好闲,不治产业,不帮忙力田,便对众人说,陈平吃的也就是糠籺(hé)罢了,有这样的小叔,还不如没有!”   陈平那被休弃的嫂子并不漂亮,虽不似站在后面的陈伯一般黝黑,但也双手粗糙,荆钗布裙,眼睛因为才哭过,微肿发红,话语里透着股泼辣劲。   此时此刻,她与陈伯、陈平都站在被当做乡吏办公场所,审理案件的“乡校”里。在啬夫张博、三老张负,还有秦人游徼黑夫这“三堂会审”面前,陈嫂显得有些战战兢兢,但还是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   所谓糠籺,就是舂米剩下的糠皮,可以用来喂猪。陈嫂是在骂陈平是头养肥了的猪呢,可别人家的猪到腊月便能宰杀吃肉,自家这头猪能干什么?这话就比较难听了。   她委屈地说道:“结果此话叫陈伯听到了。”   陈嫂偏过头看向一旁依然怒气冲冲的陈伯,带着哭腔道:“他竟不顾十多年夫妻之情,将我逐回娘家,还说要休妻……”   言罢,她便朝黑夫等人一拜:“事情经过便是这样,至于盗嫂?绝无此事!我本就嫌弃陈平,岂会与他……”   说到这陈嫂脸色发红,回头朝乡校门口围着听讼的众人大骂道:“不知是谁家的鸦雀嘴碎,满口喷粪!”   “善,事情说清楚就好,你且先站到一旁罢。”   啬夫张博点了点头,对坐在一旁的黑夫道:“游徼,这下你可满意了?”   按照秦国的制度,啬夫职听讼,收赋税,审案乃是张博本职。但之前两三起案子,不过是不管不行的盗窃、伤人,负责循禁盗贼的黑夫参与进来也无可厚非。   而且他们审案,也不以秦律来判处,因为上到张博,下到全乡百姓,无人懂秦国律令。不教而杀谓之虐,在秦国朝廷派遣法吏来布法之前,本地案件,依然以魏俗治理判处,黑夫也没有过分苛求,大家合作还算愉快。   可这场案子,就来得有些莫名其妙了。   本来只是寻常的休妻小事,外加陈平“盗嫂”的风言风语。像这类事情,乡邑里巷,瓜田李下的,哪个月没有两三起?   按理说不该管此事的黑夫却像是打了鸡血,他先找了三老张负,与他大谈秦王对男女伦理的看重。在秦律里,不正当的男女出轨偷情被抓都要判罪,小叔子私盗嫂子,更要严惩不贷……   这一番说辞,让张负也不免重视起此事来,张氏自命诗书礼乐之家,儒家对家庭内部的男女之防是很敏感的。   “游徼说的对,决不能让庆父、哀姜之事在本乡泛滥!”   于是二人又找了啬夫张博,一个动之以情,一个晓之以理,最后达成了这次户牖乡“史无前例”的三吏会审。   半个月来,黑夫虽然还不大会说,但本地方言已能听懂七八成,张博问他满不满意陈嫂的供词,殊不知,黑夫这已经是第二遍听了……   前天,在听仲鸣说了“陈平盗嫂”的八卦后,他立刻就让仲鸣继续打听。   而后便发现,这些流言多半是没依据的揣测,而且越传越离谱,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说出来了,反倒是陈平家真正的邻居,均矢口否认此事。   “陈嫂与陈平素来不睦,一贯嫌弃他不治产业,平日里看一眼都要皱眉,陈伯不在的时候,还会当众大声斥骂陈平,岂会与其私通?”   在了解到这个内情后,黑夫又火速带着人,以例行巡逻之名,去了陈嫂的娘家。   面对不请自来的秦吏,陈嫂娘家的兄弟都吓坏了,陈嫂也战战兢兢地将事情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在仔细调查,确定陈平当真没有盗嫂后,黑夫这才决定再去陈平家瞧瞧,于是便看到了那个清贫的院落,比黑夫刚来这时代时还穷,原来未来的大汉丞相陈平,真是起于微末。   在见了陈平一面,惊异其容貌之俊美,言谈举止之得体后,黑夫更是下定了决心。   “陈平,这可是楚汉汉初的重要人物啊,也是我遇到的第一个历史名人,虽然才智性情未完全成熟,但早早让他欠我一个大人情,或许日后能派上用场……”   再说了,既然陈平盗嫂,确实是子虚乌有的流言蜚语,那么,顺手帮陈平摘除这顶“千古奇冤”的帽子,想想还挺好玩的。   但这件事,可不是陈嫂一个人的供词就能洗清的,黑夫让仲鸣帮自己转告啬夫、三老,说还得让陈伯、陈平也分别阐述才行。   “这些秦国人规矩真是多。”   张博有些不耐烦,过去他们审案,也不用什么魏国法律,用乡俗礼节来判定一下即可,但张负偷偷拉了拉他的袖子,张博这才让陈伯、陈平二人说话。   陈伯是个性情暴躁的农家汉子,说话粗俗,他的供词完全偏向陈平,对所谓的“盗嫂”流言提都不愿提,同时一口咬定是陈嫂不贤不悌,这才将她休弃。   “有妻如此,不如无有!”   以这句话结束供词后,陈嫂大怒,开始对陈伯破口大骂,说他没良心,眼看这对冤家就要在堂上打起来。   张博大怒,正要让人将这对无礼的夫妻拉开,这时候,一直缄默不言,眼神在二张、黑夫之间来回观察,若有所思的陈平突然站了出来。   他扑通一声,跪在兄长和嫂子面前,重重顿首道:“兄、嫂不要吵了,这一切,都是陈平的错。”   陈伯和陈嫂停下了互骂,看向陈平。   陈平抬起头,原本精明睿智的眼睛,已是泪流满面。   “平自幼就父母早丧,是伯兄、伯嫂一手将我拉扯养大。兄对我溺爱,让我不必下地力田,我想读书,兄便节衣缩食,为我购书,我想游学,兄便四处借贷,助我游学。十多年来,任劳任怨,没有半句重话。在平眼中,兄若慈父!”   陈伯有些不好意思,搓着手道:“自家兄弟,说这些作甚。”   陈平却摇了摇头:“这番话过去藏在心里,现如今,再不说,便来不及了。”   他看向嫂子,再顿首道:“伯嫂亦然,在伯兄看来,伯嫂平日里总是斥骂我不务正业,听上去很难听,但骂归骂,平身上的衣裳、鞋履,哪样不是伯嫂没日没夜一点点缝的?但凡有破损,伯嫂都是先斥我不珍惜,然后便立刻帮我补上……”   俊朗青年摸着身上满是补丁的麻布衣裳,动情地说道:“家中贫穷,只有三十亩薄田,生活不易,又摊上我这么一位不事产业的小叔,没有怨气,那是圣人!再说了,伯嫂骂我,归根结底还是为我好,怕我真成了无所事事的无赖儿。所以在平眼中,嫂若严母!”   这一席话,本来还对他满脸鄙夷的陈嫂,一下子端不住,她别过脸去,眼圈又红了,陈伯也叹了口气,没那么暴躁冲动了。   陈平接着道:“平视兄嫂如父母,兄嫂无子,又何尝不视平如亲子?但俗谚道,慈父慈母多败儿,兄已慈爱,若是伯嫂再不严厉一些,督导训斥我,陈平,恐怕真要成一废人了!养育之恩无以为报,别说一句,就算是十句百句,陈平也得听着。所以兄长啊,你也不必赌气,为了那一句伯嫂无心的话,便要弃妻休妻。”   陈平指着自己肩头被麻绳勒出的血点,哽咽地说道:“平今日外出负柴,这才知道,兄嫂平日里的活有多重多苦。平在此指天立誓,自今日起,当自食其力,一定不会再像以前那样无所事事,不务产业,让全家重担,都压在伯兄、伯嫂身上!”   言罢,陈平第三次稽首,恳求道:“家之所以为家,便是夫妻笃爱,兄弟孝悌,少了一样,家何以为家?兄嫂多年相互帮扶支撑,可不能因为些许小事便骤然分离,平在此当着乡吏、父老之面,请求兄长收回休妻之言,也请伯嫂原谅陈平,回家来罢。”   “吾弟你这是……”陈伯没料到弟弟竟会当众劝自己复合,有些手足无措。   “小叔,你……你何必如此呢。”眼看小叔终于幡然醒悟,声称要为家里承担负责了,陈嫂也没有先前的委屈泼辣怨愤,反而有些心疼他。   这对冤家夫妻对视一眼后,虽然立刻移开了眼神,态度似乎略有松动。夫妻嘛,虽然平日里难免喊打喊杀的,可十多年下来,已有亲情在里面,床头打架床尾和。   陈平见二人被自己说动了,笑了笑:“还望兄嫂考虑考虑。”   而后他才起身,优雅地弹去身上的灰尘,恭恭敬敬地朝张氏兄弟、黑夫作揖。   “陈平家事,让诸君费心了!”   “世上没有什么比家事更大,若能在这将此事解决,那也是件善举,作为管教化的三老,本吏巴不得如此。”   张负的表情,已从最初对“盗嫂者”的不屑,变为惊奇,此时此刻,已是赞叹不已。   黑夫同样暗自击节赞叹,心道:“年轻时候的陈平,与我印象中的阴谋家形象的确相距甚远。虽然还看不出日后的姿态,但他对机会的把握,却极其敏感。那番劝诫兄嫂的话,看似动情说出,其实,每一句都在心里仔细雕琢揣摩过吧。”   黑夫看向已经不再势如水火的陈氏夫妇,再看向乡校门口,那些张大了嘴巴,目光从嫌弃变为同情、赞赏的乡党百姓,更觉陈平不俗。   “这场本该由我主导的,为他洗清冤屈的公审,到了这时候,竟成为陈平清洗乡人对自己恶劣印象的舞台?”   兄嫂纠纷,这本就是陈平招谗的根源,这小子,第一时间就找到了矛盾的关键点,解开了那个结,谗言便不攻自破。   虽然没找到太多上场的机会,但黑夫却不忧反喜:   “这陈平,有点意思!”   ……   PS:对陈平这个人争议很大,但七月的确是原原本本按照史记来写的,陈平,这就是个三折股为良医的典型,心怀宰天下的壮志走进社会,却被谗言和猪队友坑了好多次,终于黑化,等有空闲了,我会专门写一篇对陈平的评述。 第0143章 这秦吏怕不是有特殊癖好吧?   三位乡吏里,黑夫对陈平的潜力才干心中有数,张负也对此子印象大为改观,唯独肥胖的张博无识人之明,依旧很不耐烦。   四月已经比较炎热,乡校门口又被一群乡人堵得严丝合缝,更不透风,张博体庞,热得满头大汗,巴不得快些结束这场闹剧,便指着陈平道:“陈平,闲话少说,速速陈述供词!”   陈平应道:“平的供词,与兄嫂一致。所谓盗嫂,实乃无稽之谈,平连说都不忍心说!在此,只能告知诸君,陈平虽不学无术,虽家中贫贱,但男女不杂坐,不同椸(yí),不同巾栉,不亲授。叔嫂不通问,不授受的礼节……陈平自诩也是读书识礼之人,这些年来,从未违背!”   他回过身,对所有人大声宣告道:“陈平一向敬兄如父,敬嫂如母,岂会做出丧尽天良之事?那些流言蜚语,还望二三子勿要复言,再有乱言者,那便是陈平的仇人!”   那些蜂拥至此听讼的乡人,尤其是乱嚼舌头的人,都有些讷讷无言,甚至还有些面带羞愧。   同时,三老张负闻言颇为惊异:“陈平,我听说你去邻县学的是黄老之术,不曾想,也懂儒生之礼?”   陈平就知道,这句故意加进去的话,会引起好儒术的张负重视,立刻道:“好叫三老知晓,不管是黄老还是儒术,其本质,都是天道纲常之礼,只是表述略有差别。若是连最基本的伦理都守不住,那连做人的资格都没了,哪还能修习学问?”   “善,大善!”   魏国的儒家与黄老还算和睦,不像儒法那样不相包容,也不像儒墨那样不死不休,张家虽然不把黄老看做真学问,却也不至于对异己喊打喊杀。   于是张负看陈平越看越喜爱:“孔子曰,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先前乡中常有人中伤你,说你空长了一身俊美皮囊,其内却空空如也。且游手好闲,不视家中生产,乃乡中败类。我先前还信以为真,但今日一见,才知道那都是诽谤之言。”   见乡中有如此美玉人才,张负刚死了第五个孙婿的心情,竟突然变好了,脱口赞道:   “陈平,你不但有其表,亦有其里也!”   陈平闻言大喜,立刻下拜道谢。   这句夸奖出自三老之口,分量很重,俨然逆转了陈平数年来在乡中的恶名。   “不好。”   黑夫见再这样下去,整场诉讼,就要变成被陈平引导的风评专场了,连忙起身,发表自己的意见。   “三老之言甚善。”   黑夫拊掌道:“我初见陈平,便察觉了他的不俗,如此言谈得体之人,难道真是衣冠禽兽?果不其然,这是一场流言招致的误会。”   他说一句,仲鸣就帮他转译一句,最后黑夫甚至将剑拍到了案上,威吓道:   “我不知道本乡风俗,是如何治理流言诽谤者的,但秦律之中,便有诽谤之罪!诽谤君王官府施政者,为刑徒。诽谤中伤他人名誉者,若是被人状告到县、乡,得以查实,也要追究诽谤者,判处毒言罪!”   毒言者,口舌有毒也。   在秦国,像邻里吵架这种小事,一般是里吏、三老调节,只要你没动手打架私斗,便不会构成刑事诉讼。但若是因怨生恨,诽谤危害他人名誉,甚至将其他人说成犯法的罪犯,尽管你只是说说而已,没有去诬告,不会被判“诬告反坐”,但依然有一个“毒言罪”专门用来治这些长舌之人。   “此罪,轻者罚钱,重者劳役流放!二三子且谨记,闲言碎语一时痛快,但等秦法一到,嘴里的话,都得在心里揣摩揣摩,是真?是假?是否会让他人枉受污名?可不能信口乱说了!”   一番话下来,乡校内外,众人皆尽缄默。   秦法严苛他们是都有耳闻的,却没想到连乡里闲话都要管,顿时心生畏惧。尤其是那些喜欢嚼舌根的乡中村妇,都摸着自己的口舌,有些后怕。   黑夫就是要给他们打打预防针,陈留、外黄那边,已经开始加强管制,推行秦国律令,等魏国灭亡后,户牖乡的控制收紧,也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他现在也没本事找到最初造谣的人,此事已经传遍了半个乡邑,数百上千人都在说,想要顺藤摸瓜找到根源?太难了,黑夫只是想顺手,得个陈平的人情,并不想大动干戈,扰乱本地治安。   黑夫能做的,只是为此事定性,摘去陈平头顶上的黑锅。   他最后代表三吏,总结道:“既然陈伯、陈平三人已将事情说清楚,所谓陈平盗嫂,乃虚构之事,此案至此完结,今后任何人,不许再乱言,毁陈平声名!”   ……   在张博迫不及待地宣布散场后,陈平请他那对已经和好的兄、嫂先走。   他则留了下来,在回答张负几个问题后,抬起头,看到黑夫近了,便向张负告辞,小步趋行过来,双手并拢,朝黑夫重重行了一礼!   “今日之事,若非游徼秉公执法,小人的冤屈,恐怕是洗不清了。”   这态度很明朗,陈平是想表达:“我知道是游徼在帮我!”   陈平是聪明人,从秦军驻扎此地起,他便在暗暗观察,观察秦吏与张氏兄弟的博弈。他家中贫贱,没有资格参加那场宴会,却也听说了那天发生的事,不由对两个人赞不绝口。   一个是张负,陈平认为,张负是识时务者,知道什么时候该退让,面对强硬的秦吏,张氏暂时低头是明智的,在秦人的剑下保住家族要紧。   第二个,就是名为“黑夫”的秦吏了,要知道,不是所有外来者,都能力压地头蛇。黑夫收到邀请时,没有因为张氏势大而苟且低头,宴会上,他也不卑不亢,渐渐逆转了劣势,用一场剑舞告诉张氏兄弟:天已经变了。   这才有了半个多月来,黑夫对乡中诸事的主导。   但陈平却万万没料到,当自己蒙受“盗嫂”污名,正苦苦思索如何脱困时,却是这名秦吏伸出了援手。   虽然最后,他还是靠自己的聪明才智,扭转了舆情风评,但若没有黑夫张罗的这场审判,陈平绝不会有自救的机会。   再好的才干,也需要舞台来展现,靠陈平自己,是搭不起台子的。   所以陈平对黑夫,的确心存谢意。   但仅仅是谢意而已,甚至还夹杂着几分提防。   因为,他至今没想明白,这个叫黑夫的秦吏,无缘无故为何要拉自己一把?   但这时候,已经没时间细想了,陈平只能垂首道:“游徼之恩,陈平一定谨记!”   黑夫打量着满眼感激的陈平,却不知道他这番话有几分诚意,便笑道:“你方才对兄嫂说,今后当自食其力,不知你打算做什么?”   “我……”   仲鸣转述后,陈平却有些迟疑,今日他的精力,都放在让兄嫂复合,扭转乡党对他的印象上了,未来的事,一时还没想好。   他苦笑道:“我学的虽是黄老,但也粗通一些喜丧礼仪,或许是碰到丧事时去给人帮忙,混点酬劳吧。”   黑夫却摇了摇头道:“你知文而有才略,何至于此,再说了,丧事可不是每天都有的。”   “不如这样,近来大梁王将军处,以及阳武县城都传来不少公文,需从秦字翻译成魏字,张贴在城内告知乡人。但我营内,恰好缺一个会写魏字的人……”   陈平听仲鸣转述后,感觉不妙,然而不等他拒绝,黑夫就拍了拍他的肩膀,以命令的口吻道:“事情便这么说定了,从明日起,你便来营内做文书,帮忙译字,我每月给你三魏石粟米的报酬!”   ……   “每月三石粮食!这可是好事啊!”   陈平回到家将事情一说,陈伯十分高兴,他们家的地只有三十亩,而且还是200步见方的魏亩,每年产粮也就60石,除去缴纳的租税,勉强够一家三口活下来,一年到头,想添件新衣都难。   但陈平这差事,一个月却能挣三石!相当于他们兄弟二人一个月的口粮。而且,只需要去秦军营地里写写字,不用干重活,虽然不知道能做多久,但的确是个好差事。   已经扭扭捏捏跟着陈伯回家的陈嫂,也难得对陈平露出了好脸色:“你若能得此差事,也算自食其力了!这么多年来,我可就盼着这天!虽说那些秦人满面凶相,说话又难懂,但总比你整天在家吃白饭好。”   陈伯一拍桌子,瞪大了眼睛:“你这悍妇!说什么呢。”   陈嫂则掐着腰与他针锋相对:“我说错了?”   眼看这对冤家又要吵起来,陈平连忙劝下了二人,笑道:“兄嫂不要争执,这的确是好差事,既然秦吏已经说了,我也无法拒绝,去就是了,兄嫂就等着我背粮回来罢。”   然而,在笑容满面之下,陈平却有隐隐的担忧。   秦国的文字,和魏国文字虽同出一源,都是周室金文大篆,但几百年并行使用下来,已有不少差异。所以秦字的公告,若想让乡人知晓,非得译成魏字才行,不然识字的人也会读一点就卡壳。   这年头可不比后世,段落句子简洁,错了一个字,或许整句话的意思就全错了。   再者,去秦营里做文书,对陈平是有很大好处的。   近的好处,便是黑夫答应的三石粮食酬劳。   远的好处,则是陈平学会了秦国文字,今后秦人在本乡正式建立统治,他就会比其他人有更大优势,有更多机会被选拔,去做人上人……   这是陈平读书多年,孜孜以求的东西。   但问题又来了,那秦吏与他非亲非故,为何对陈平这么好?又是帮他洗清污名,又送他饭碗前程。   陈平今日在乡校表现堪称完美,所以他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真实的一面……   其实,除了对知之甚深的兄嫂外,他也是个不吝以最大恶意,去揣摩别人意图的人!   天道芸芸,各复归于其根。   他学的是黄老,相信这世上一切事物,都有因果关系,不会有无缘无故的爱,也不会有无缘无故的恨。   所以在兄嫂一边吵着嘴,一边去做饭时,陈平收起了笑容,他走到水缸前,看着自己俊美的脸庞倒影,思索片刻,突然间面露惊骇。   “那秦吏,怕不是与先任魏王一样,有龙阳之好吧!” 第0144章 起于微末   “库上里里民陈平,奉游徼之令,前来应命。”   次日清晨,晨雾还未完全散去,陈平就来到了秦军驻防营地辕门之外,他大声道明来意后,努力仰起头,好让上面看门的秦卒看清自己的脸。   陈平穿着洗干净的粗布麻衣,背着一个背篓,里面放着一支秃笔,一块劣墨,这都是平日里自己用的。虽然营地里肯定会给他备齐,但还是带上,有备无患。里面还装着他的早晚饭食,捏成一团的粟米饭,虽然陈平觉得他肯定是和营内兵卒一起用食,但伯嫂还是做了让他带着。   守门的秦卒很谨慎,因为听不懂陈平说啥,也不知道他是谁,所以就让人去通报。乘着这个间隙,陈平也仔细观察起秦军营地来。这是半个多月来,户牖乡民眼中最为神秘的地方,不但防备甚严,不许人进,连里面的秦卒也很少出来。   却见辕门高大,整个营地虽然占地不广,但都用高七尺的木桩好好围上了,抬眼望去,站岗的秦卒肃穆,没有偷偷开小差。陈平到的时候,正巧他们换岗,甲胄上满是露珠的秦卒打着哈欠离开,换上睡了一夜精神抖擞的同袍。   里面没让陈平等多久,不多时,营门便开了,河内郡人仲鸣走了出来,对陈平道:“陈平,不曾想,你来的如此之早。”   如今才刚过日出,未至时食,陈平的确来的挺早,他只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故意掐着时间来的,想试试看,能不能混上秦军的朝食。   他家里穷,没办法,一餐一饭都得计较,陈平不是那种死要面子宁可挨饿的人,他是很变通的。   仲鸣没让陈平失望,他说游徼也才刚起,正带着兵卒们出早操,训练完毕后,就可以用飨了。   “出早操?”   陈平没听说过这词,但跟随仲鸣入营后,隐隐能听到营内传来的吆喝声。   二人走到这座里闾改成的军营空地上时,昨日见过的游徼黑夫正站在此处,他未披甲胄,背着手,观看数十名秦卒站成数行,手持剑、盾操练。   黑夫也瞧见了陈平,但只是朝他点了点头,没有过来。   陈平也就乘机观察着眼前这一幕,他过去没有过军营生活的经历,所以看着还算新鲜。更何况,眼前这些看上去质朴强悍的士兵,可是让魏人恐惧了几代的最大敌人:秦军。   他出生在魏安釐王死去的那年,那几年间,秦魏几乎无岁不战。   景湣王元年(公元前242年),秦拔魏二十城,以为秦东郡,魏国遭到了秦国三面包围,有亡国之危。   二年(公元前241年),在唐雎的游说下,最后一次合纵达成,楚考烈王为纵长,以庞煖为将,帅韩、魏、赵、燕、楚共击秦,取寿陵,秦出兵,五国兵罢而还。秦国乘机夺取刚被魏国取回的朝歌,还将魏国的小附庸卫国,迁到了野王。   三年(公元前240年),秦拔汲。五年(公元前238年),秦拔垣、蒲阳、衍等城,魏国屈辱求和。   那一年,陈平才6岁,因为魏王求和及时,战火并未烧到他的家乡来。   自那以后,魏国彻底投靠了秦国,魏王两次朝秦,俨然成了秦国的附庸,每年贡献不断,对秦攻灭韩、赵,北击燕国,南破楚国,都袖手旁观。   没办法,魏国已经没了信陵君,也就丢了脊梁骨,被秦国打怕了,捂着脸再也不敢说半句不是。   所以除了最初的几年外,陈平的少年和青年时光,战争还是比较稀少的。故而,像他这个年纪的魏国庶民,根本没机会见到秦人,对秦军的印象,主要来自昔日老卒的讲述……   陈平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库上里,就有一位残疾的老武卒,喜欢在井边的青石板上举着断掉的胳膊晒太阳,他有时候会对陈平他们讲十多年前经历的,那场五国伐秦的战争。   那老武卒絮絮叨叨话很多,因为当时年纪尚小,所以陈平只记住了让他印象最深的一句话。   “吾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然对面的秦人,竟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他依然记得,说这句话时,那名无畏的老武卒眼中,竟充满了恐惧!   魏国对秦的恐惧,就好比人对猛兽的天然畏惧一般,深深刻在他们的骨髓里,一代代人流传下来。上到魏王,下到兵卒,无处不在。   于是魏国的大王贵族们便想,若是跪着能免打,那就跪吧。只可惜跪到最后,也避不开秦人大军调头给魏国来一刀,看这场战争的架势,秦是铁了心要灭掉魏国了。   亡国在即,朝堂权贵得跪在社稷前哭泣,后悔自己的愚蠢短视,但像陈平这样的在野庶民,却要在秦军的新秩序里,思考今后该何去何从了。   回忆往事,陈平不由有些出神,却发现秦卒们的训练,已经在声冲霄汉的号令中结束了。   黑夫接过季婴递过来的布,擦了擦额头的汗,对陈平也没显示出过多的热情,只是让他与众人一起用朝食。   ……   吃饭是在一间大屋的院子里,这里原本是一户富裕人家,如今被改成了专门的厨房。   黑夫安排了五个人专门负责洗菜、做饭,相当于炊事班,米用的是张氏给的那百五十石,新鲜菜蔬、肉类则从乡邑的集市购买。   这时候,黑夫安排了交给陈平的第一件工作。   “陈平,今后你每隔一日,便随此处的伍长去乡市购买菜蔬,要购买何物,每样多少,都会写在木牍上,兵卒不通本地乡言,卖菜的人又不识字,秦国钱币也无法在本地通用,只能以布帛交换,故十分不便。你来协助,便轻松多了。”   黑夫这么做,倒不是出于“让未来大汉丞相帮我买菜”的恶趣味。而是因为,如今的陈平本就是微末小民,而且是个厮混了十八年,依然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穷书生,很像后世那些刚毕业走进社会,心比天高却啥都干不了的大学生,他这小营地,手里也没什么大事交给陈平,还是先从小事锻炼起吧。   他也正好想看看,陈平除了能言善辩,善于抓机会外,能不能做实事。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陈平未来的路,还长着呢。黑夫作为同样起于微末,当然现在依然微末的过来人,遇上一个尚且稚嫩的名人后,很想教他一点人生经验……   黑夫用夹杂着南郡口音的本地方言磕磕绊绊地说完,陈平算是明白了,原来自己要做的不仅是文书,还有不少杂事。   他也不觉得这是羞辱,反而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别人家办丧事,他都要早出晚归去帮忙给死人化妆、铲土埋棺材忙得不亦乐乎,只为了一口吃的,不就是帮秦军买个菜么,这算得了什么。反正自己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体力活交给精壮的秦卒即可。   魏地的蔬菜,和南郡还是有些区别的,但主要的几种都在,例如韭菜、芸菜、王瓜、葵菜、葱,都是这时代各国常见的。秦人在此驻扎,可不能总是光吃米饭,黑夫偶尔还会为他们加餐,买点肉来熬一大釜汤。   很快,一阵食物香气飘来,几个秦卒扛着大木桶上来了,里面是煮好的粟饭,黄橙橙的。   这时候,陈平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秦军爵位等级的严明,黑夫没有像一般的军官那样,故意搞“与士卒同衣食”,而是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下,领了半斗精米,盛了一碟黑乎乎的豆酱,还有飘着葵菜叶和肉丁的菜羹,甚至还能要几根翠绿的小葱下饭。   “因为游徼的爵位是不更,与吾等自然不同。”   仲鸣对陈平解释了何为爵位,然后颇有些骄傲地走到专供爵者的精米旁,指了指另一头,让陈平拿着陶碗和一个竹筒,过去和发髻上没有装饰的士伍一起排队。   陈平最后领到了三分之一斗糙米饭,还有一竹筒淡淡飘着点油花的菽菜汤,与他们家的伙食相差无几。   好歹,是能吃饱的,对陈平这种苦出身而言,能混口饭也算不错了。   “若是在大梁军营内,军法更严,你不是兵卒,连这些粮都不能供给。”   仲鸣神秘兮兮地对陈平如是说,而后才大笑起来:“不过游徼说了,反正吾等吃的也是张氏送来的粮,多你一个也无妨。”   陈平配合着一起笑,心里却有些怪怪的,他身上“魏人”的身份认同,还未完全抹去。   第一次,陈平近距离体会到了秦国森严的爵位等级制度,想要改变身份待遇必需立功,立功意味着需要杀死更多的敌人获取军功爵位,这样的军队战斗力可想而知。   “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   陈平吞下了最后一口粟米饭,不知为何,又回想起那位老武卒的话,暗道:“魏国重视武卒,招募勇士,使之衣三属之甲,操数石之弩,负服矢五十,置戈带剑。魏武卒堪称精锐,可日行百里,国家给予田宅,让百姓终生供养。”   “故而在魏国,战争往往只是属于君王、贵族和武卒的战争,与吾等庶民关系不大,得功无赏,有过却罚,谁人愿意效死?但武卒往往过了壮年,便渐渐衰老,其子孙又不可能人人都与父、祖一样强健。且战争越打越大,那少数的武卒,往往无法改变战局。”   “而秦国则不同。”   他看着眼前这些孤身位于他乡,却依旧秩序井然,每日操练的秦人,还有统帅他们的黑夫,心道:   “其百姓谋生的途径狭窄,生活穷窘,君王使用民众也残酷严厉,以爵位利益诱惑,以律令刑罚恐吓,使得秦国的战争关乎每个人,故而能众强长久,难怪秦军能无敌于天下。”   “我游学时,夫子的一位赵国好友,曾经对我提及过荀子和临武君在邯郸的议兵。荀子说的没错啊,魏之武卒,不可遇秦之锐士。如此看来,魏国败的不冤!”   一时间,陈平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对魏国的贵族而言,魏的覆灭,是一个时代的沦亡。   但对于他这样的微末穷士来说,又何尝不是新的开始呢? 第0145章 钱文异形   “游徼,以布易物,还是太过麻烦了。”   来到秦营做文书的第三天,陈平带着“炊事班”的伍长去购置蔬菜肉类,刚回来后,便向黑夫说了自己的看法,只要各自说话慢一点,二人已能进行简略的交流。   “布帛只可适合用于大宗贸易,否则,将致使买卖双方皆不方便,且营中布帛也不算多,还是要以钱易物,方为长远之法。”   黑夫点了点头,他们手里的布帛,多是在外黄缴获的,像这些战利品,并不需要归公,杨熊便给每个屯长都分了点。黑夫不欲私吞,给缺少夏裳的兵卒做了衣服后,如今已所剩不多。   反倒是陈留、外黄两战之后赏赐的半两钱,还剩下好几千。   于是他便对陈平道:“我已有一想法,只是要一个本乡人为我查漏补缺。”   说着黑夫让陈平、仲鸣、利咸等人入内,又将一枚秦国半两钱,以及一枚魏国“釿(jīn)布钱”,一枚魏国“圜(huán)钱”放到案几上。   “陈平,你来说说,这些钱币,都是何种形制。”   作为本地人,陈平当然知道,他应诺后,开始侃侃而谈。   原来,这魏国钱币系统,是由魏文侯时的李悝制定,魏惠王时的大商人白圭加以补全而形成的,在种类、形制上比秦国要更复杂一些。   最常见的就是釿布钱,这是一种平肩空首布钱,有“二釿、一釿、半釿”三等币制,魏国的一釿,约为后世的30克。大概一百釿,可以换算成更大的称量单位“寽”。比如案上这枚釿布钱,是大梁铸造的,正面就用魏字写着“梁正一百当寽”,意思是这是价值一釿的钱,一百枚相当于一寽铜。   魏国钱币最明显的标志,便是正面的字是正写,背面还有一个“梁”字,则是倒书,这大概是为了防伪。   但在黑夫看来,这防伪措施用意虽然不错,但实际上却没有什么卵用。因为与严禁私铸货币的秦国不同,魏国的货币私铸泛滥,所以市面上的钱良劣不全,有的空首布明明是二釿,实际上却单薄如纸,真实重量连半釿都达不到……   陈平无奈地说道:“有的劣钱也不是地方私铸,魏国虽富,但魏王公子奢靡,每年还要花大笔钱帛为秦王贺寿,内库几度耗尽,故而,大梁也常铸劣钱牟利。”   这些内情,都是陈平告诉他们的,除了黑夫外,利咸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因为在秦国,私铸劣币,可是要判刑做城旦的,官府更不可能带头铸劣币,因为那会大大打击信用。   由此可见,魏国的经济,早就在崩溃边缘了。   陈平还说,除了空首布外,魏国尚有一种钱币,就是案上的另一枚钱币:圜钱。酷似半两,但空间却是圆的穿孔,颇似圆圜。   “圜钱专门用于与秦国贸易,标明的重量,大致为半两,或者一两,其实不然……”   陈平一说,大家才明白,原来不仅是釿布多是劣币,圜钱也一样,早年铸造的圜钱还好,近年来市面上的圜钱,所铸穿口越来越大,这也意味着,重量越来越轻。   “也就是说,原本一枚半两圜钱可兑一枚秦半两,实际上,两枚圜钱才有一枚半两钱重。”   陈平这么一解释,接下来的工作就好办了,黑夫早就打算拿出一个秦钱和魏钱的兑换比例来,让秦钱也可以在乡市上买东西,减少本地驻军和商贩的麻烦。   只是当地商贩在秦人拿出半两钱时,坚持要按照钱币上面单位来交换,一半两换一圜钱,或者四枚半两换一枚重一釿的平肩釿布。   这样一来,商贩倒是赚了,秦卒不是亏了么?   “不如以一半两换两圜钱,一半两换半釿布何如?”利咸言道,这个兑换比例,将对秦军大为有益,可以让他们驻防期间省出来不少钱。   陈平却连忙劝阻道:“切不可如此。”   “魏钱重量不一,若是不论轻重,一概按此法兑换,则于本地商贩将大受损失,恐怕到时候,市井将怨声载道,于游徼声名,于本乡安稳不利啊。”   他虽然在帮秦军做事,但好歹是本乡人,遇上有损害本乡人利益的事,陈平当然会据理力争。   “那你说该如何?”利咸有些不满陈平的“吃里扒外”。   “我倒是有个主意。”黑夫略一思索,对众人道:“可使秦军与本乡都不必受损,驻防期间可以公平买卖,且能遗益于后来者……”   ……   次日一早,在熙熙攘攘的户牖乡市门口,一块木板被钉在了市门上,识字的人挤过去一看,却见上面是一手写的很漂亮的魏字。大体意思就是,经乡中三吏商议,今后秦国半两钱将在市面上,与魏国钱币并行流通,且将作为标准官方货币,商贩不得拒收!   市面上常见的物品,如蔬菜肉食、粮食、布匹等,都按照半两钱给出了一个标准物价,上下浮动不得超过十分之一!   乡市商贩们倒是没有太多怨言,虽然这么做他们没办法赚取更多的钱,但也没对他们产生损害。   这是黑夫昨天了解魏国钱币形制,优劣后,拜访张宅,与张氏兄弟商量定下的。   张博本来还不太乐意答应,却被黑夫一席话吓到了。   “且不说魏钱劣而秦钱良,就说如今本乡归秦,大行秦钱乃是应有之事。”   “此事在陈留已实行,户牖乡也是迟早的,看在二君与本吏共事良久的份上,我便偷偷告知二位。再过几年,非但秦钱将大行于魏地,恐怕连本地魏钱,都会被统统禁止!”   “我奉劝二君,待大梁城破,魏地安定后,尽快将家中的魏钱,统统换成秦钱,不然,悔之晚矣!”   ……   在解决买卖问题后,陈平也开始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为秦军书写一些需要译成魏字的公告文书——昨日在乡市那篇公告,便是他亲笔所书。   但首先,陈平得先把秦字也熟练掌握了,好在他为人聪慧,学的很快。   说起来,自从平王东迁后,天下开始进入长达五百多年的分裂,延续几百年的战乱不仅带来了诸侯割据的分裂局面,就连文化也开始“各自为政”。   前几天给秦人在当地生活造成大麻烦的钱币就是其中一个例子,除此之外,文字异形也是滞后列国往来交流的一大阻碍。   各国文化相对独立发展,文字也带上了浓厚的地方色彩,必然使地区间文字异形现象突出,因而形成异体字。   公族落,士人起,书写的简捷和文字应用的广泛,也导致字形书写的简化和草率,从而形成省变字。   学问代代相传,但都是以笔和简牍传抄,便难免写错字形,以讹传讹,就形成讹变字。   这便是七国文字出现差异的原因了。   陈平没有张苍那么好的家庭条件,直到十岁才开始学魏字,成年后,去邻县游学期间,又接触过几个来自韩、赵的士人,见过赵字和韩字。   这三国的文字,其实相差不大,因为赵魏韩直到两百年前才分家,先前都同属于晋国。   但除了三晋文字外,尚有秦、齐、燕、楚四个文字体系,这四个国家远离中原,位于边角,在地域上都比较独立,文化也大相径庭。虽然源头都是周朝的金文大篆,但根据不同的地域文化,已经露出了渐行渐远的端倪。   齐字和燕字,中原人尚能辩识,但楚国帛书上龙飞凤舞的鸟虫体,他们就只能瞪大眼睛,无能为力了。   不过在陈平眼里,秦字却是很特殊,或许是因为秦国继承了宗周故地,吸收了大量周人文化。或许是秦人保守古板,数百年来,竟墨守周室正统文字的字形,仅在书写风格上渐趋规整匀称,向小篆过渡。   所以看懂秦字,倒不是很难。   黑夫有时候也会来视察一下他的工作,询问陈平进展如何,当听陈平说,他只花了两三天,就把与魏字不同的秦字学得七七八八,不由面露惊异。   “为何竟神速若此?”   陈平拱手道:“游徼也不必奇怪,这秦字与魏字,其实差距并不大,一百个字中,大概有一半笔画基本相同,只是书写字形有区别。又有四分之一的笔画不同,但形制相似,仔细分辨便能知之。看上去完全不同者,仅有四分之一是大相径庭的异体字,需要重学。”   “原来如此。”   黑夫颔首,却听陈平又感慨道:“诸侯力政不统于往,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经过这几日,我方知晓,钱币、言语、文字、度量,竟能给两国人士往来交游贸易,平白构筑如此大的沟壑阻碍。”   “放心罢,以邻为壑的时代,就要过去了。”   黑夫却大笑起来,对陈平预言道:“就像是这天下七国的疆土、百姓,都将统一于秦一样。不论是钱币、度量衡、文字,以上种种,往后皆将合而为一。”   这些东西的统一,可不是秦朝中枢一拍脑袋想出来的,不止是黑夫所在的户牖乡,在阳武县,在陈留,在外黄,在秦军的占领区,都或多或少在进行类似的工作。   因为人都是希望怎么方便怎么来,当政治上的壁垒不复存在后,除了语音积重难返外,其他那些刻意制造的,彼此相异的东西,就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黑夫猜想,如今在咸阳城内,秦王在筹备一统六合的同时,大概也在与李斯等人准备车同轨书同文了吧……   他继续对听得有些发愣的陈平说道:“列国不再分疆,各地士人交流往来再无阻碍!”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这不是先贤的空想和期盼,而是指日可待的未来!” 第0146章 沸鼎   “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   黑夫那天对陈平说的话,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纵然是历史上的大人物,但此时的陈平依然是足迹不出户牖乡百里的小镇青年,心里除了自己之外,尚有家,还有淡淡的国别观,但天下观却尚未形成。   所以黑夫这一番关于“天下一统,文化亦一统”的言论,对陈平造成了一定的冲击,好在他到底聪慧,很快就消化了这番见解,同时也对黑夫此人产生了更大的疑惑。   “这是一个秦军小屯长该有的见识么?”   不仅如此,陈平还观察到了黑夫一些不寻常之处。   仲鸣带来的那几个河内郡兵卒,曾骄傲地将身上的衣裳展示给陈平看,说这是新做的夏衣。   秦卒服役的时候天气寒冷,所以大家上路时,基本都只带了两件冬衣,如今几个月过去,气候日渐炎热,厚重的冬衣便穿不住了,他们手里的钱也花得七七八八,不够买布,不少秦卒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只差长衣改短衣了。   这时候,是黑夫为大家救了急,他拿出在外黄缴获,杨熊赏赐他的布帛分给大家,让乡邑里的裁缝为众人做了夏裳。   陈平若有所思:“虽然因为秦军爵位区别严格,他没法与兵卒同食,如此一来,也算与兵卒同衣了。”   这曾吴起用来收买人心的手段,如今却被一个小屯长用上了,故而营内兵卒都十分感激黑夫,甘愿服从那些军法之外,黑夫额外定下的令行禁止。   比如不许喝生水……   陈平刚来秦营的当天,就被这种生活习惯惊到了。那一日,他忙活完工作口渴时,直接拿着个瓢,打算在水缸里勺水喝,结果就被管生活的卜乘斥了一顿,抢了他手里的瓢,将一碗刚从釜里倒出来的温开水递给了陈平。   “游徼说了,驻扎期间,营内有饮生水者,笞之!”   陈平想了半天都没想明白这是为何,因为像他这样的苦出身,平日里都是随便喝的。无论是河水、泉水、井水,甚至是雨水,俯下身子,嘴一张,就能解决口渴问题。只有到了寒冬腊月,万物霜冻时,才会在家里把水烧开了喝。   一开始,他将此理解为秦国风俗。   然而待他旁敲侧击打听后,才得知,原来这并不是秦国习俗,而是黑夫的“怪癖”。   “游徼严令,吾等虽不知缘由,但只能谨遵。”   秦国兵卒朴实,不像韩魏之民那么聪慧圆滑,很少问“为什么”,有命令就听着,这是多年来律令驯化出的性格。   陈平就不一样了,他凡事都想找出原因,于是在渐渐熟悉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了黑夫这个问题。   火塘边,黑夫看着面前那口屋里找到,用来烧水的鼎,看着里面的清水渐渐沸腾,淡淡地回答道:“你是本地人,喝惯了本地河水、井水,自然无事。但秦卒皆来自千里之外,两地水土大为不同,喝生水多了,难免会肠胃不适,染上病症。将水烧开再饮便好多了,春夏之交,本是疾病滋生之时,营内却没有人染疾,这或许就是喝开水的好处。”   黑夫这种“水土不服所以喝开水论”倒是新鲜,陈平想了想,还真有点道理。   古往今来,的确有很多次大军出动,结果在异地驻扎时,突染疫病,导致溃败。眼前的小营地还好解决,若是成千上万、十余万的军队聚拢在一起,水源肯定容易遭到污染,或是敌军投入牲畜尸体,或是自己人吃马嚼的粪便不甚流入,那种水不经处理喝下去,就要命了……   “其勇可凌人,其仁能爱兵,其智足谨慎,这位游徼,好似世代为将吏的子弟,不像是从秦国南郡出来的无氏黔首啊……”   陈平揣摩黑夫为人的同时,手头的工作也不能放松,就在四月中旬的一天,黑夫突然将三份从大梁、阳武传来的简牍同时放到他面前。   “将这三份简牍,全部译成魏国文字,抄在木板上。”   陈平微微一惊,往常可不会同时送来这么多需要公告全乡百姓的简牍,连忙接过一看,第一块便让他略微惊讶。   “是通缉令?通缉……周市?”   ……   “你认识周市?”   黑夫听出陈平话语里的异样,回头追问。   陈平连忙道:“我只是听过其名,未曾见过其人。”   黑夫却来了兴趣:“阳武那边的五百主说,此人给阳武驻军造成了不小麻烦,你且与我说说,这周市是何许人也。”   陈平只好如实回答:“周市乃是西面的黄池县人,世代为魏之武卒……”   魏武卒,乃是吴起创建的职业兵,是战国时代重步兵最为精锐和彪悍的代表,百余年前,曾在河西创下了以一敌十,大败秦军的纪录。之后才有秦孝公耻秦之衰弱,支持商鞅变法之事。   作为国家出田、宅征募的职业兵,武卒的数量不可能太多,最鼎盛的魏惠王时期,也只有五万人。之后魏国陷入齐、秦夹攻,国力日渐衰落,武卒也渐渐凋零,数量越来越少。伊阙之战、华阳之战里更几乎全军覆没,而后虽然重新恢复了一部分,但只能维持几千人的数量。   随着时间流逝,武卒的性质也发生了变化。从不断征募新鲜血液的募兵,变成世代当兵的世兵、因为魏国给予武卒的田宅一般是不收回的,还给予免税的好处,这么多家庭不能白养。于是在前代武卒悉数战死的情况下,魏国索性要求各家青壮子弟继承父业,继续做武卒,这样国家就不必再出一份田宅……   周市,就出生于三代人皆是武卒的家庭。   “周市,黄池人也,世代为武卒。其祖曾追随信陵君救赵,死于邯郸;其父参加过最后一次五国伐秦,死于阵中。周市继承了祖、父之业,十二年前秦军攻魏,也与秦作战过,战后他被升为武吏,还曾来户牖乡驻守过一段时日,故而我知其名……”   秦军包围大梁时,周市就在阳武县做武吏,阳武令在张博的劝说下降秦,周市则带着几十个人,试图包围县寺阻止此事。却被阳武令的门客击退,他带着残余十余人逃出县城,不知所踪。   陈平说,在魏国,对魏最为忠诚的,除了那些公子王孙外,当数“世受魏恩”的武卒家庭了,周市更因为与秦有两代血仇,极度仇视秦人。   “这便难怪了。”   黑夫听了周市的事迹后,看了看简牍上的文字,摇头不已。   阳武的张五百主气急败坏地通知黑夫,说魏人周市在阳武县的水泽树林地区,聚集了一批对秦国统治心存不满的魏人,多达百余。前日袭击了阳武发往大梁的粮车,虽然最终被击退,但还是烧毁粮秣数百石……   “看来不是所有魏人都甘心屈服,反抗依然存在啊。”   黑夫知道,秦军虽然名义上占领了阳武,但统治力量只集中在乡邑,却对广大原野、农村鞭长莫及。作为本地人,周市完全可以带着那百余人四处游荡潜伏,秦军却难以抓到他们。   所以,张五百主的通缉,恐怕没什么大用,黑夫自己小心防备,不要让户牖也遭袭击就不错了。   “这份简牍译成魏字,递交啬夫、三老过目即可。”   陈平应诺,在抄录转译完毕,吹干墨迹,交给黑夫看过后,又拿起了第二块木牍。   也是通缉令,这是由外黄县发出的,对前外黄令张耳及其妻、子的通缉……   “外黄令溃逃出外黄后,他的一些魏地门客仍不死心,在外黄周围聚集起来,打着张耳旗号继续抵抗。”   黑夫笑道:“张耳乃魏东大侠,名声极大,故能捉住张耳者,赏百金,得其妻、子者,赏十金。只不过,若我是张耳,当往东边齐、楚之地跑,不至于来阳武送死吧。”   陈平颔首应诺,心里却暗暗想道:“游徼是外地人,故而不知,本乡的啬夫张博,这几年与外黄令张耳也有些交情,两人甚至还攀过亲戚呢……”   但陈平还是藏了一手,没有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毕竟这已经是过去的事了。   他抄译完这一份后,看向了第三块木牍,此木牍是从大梁城外大营发来的,上面还有王贲将军的将印。   这就不是通缉令了,而是……   “征粮?”   陈平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醒目的数字,失声道:“两千石!?”   “没错,两千石。”   黑夫叹了口气:“我也没料到,大梁竟要户牖乡拿出这么多粮食来。”   陈平的脸色已经有了微微的变化,他停了笔,看着黑夫道:“游徼,若真拿出如此之多的粮食,本乡百姓在夏收之前,都得饿肚子啊……”   黑夫没有回答,但他心里清楚得很。   这份催粮令,将让户牖乡秦魏友好,军民和谐的假象不复存在,此地,将变成一口民怨沸腾的大鼎!   黑夫不免腹诽道:“小王将军,你这哪里是催粮令,是催命令!这分明是要将吾等当地驻军,投入金鼎滚水里烹啊!” 第0147章 军令如山律如铁   “郑国先生真乃神人也。”   大梁城西,秦军大营处,15岁的王离站在帐门外,看着东面被滚滚洪水包围的大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   他奉祖父之命,来前线探望父亲,顺便给他送来母亲缝制的夏裳。这一路上,出函谷关,过洛阳,走成皋。他经过荥阳时,正好看到数万刑徒黔首扒开荥口岸防,让大河水流灌入鸿沟……   “这下魏地恐成一片泽国了。”   护送王离东行的一名东郡门客如是说,还絮絮叨叨地提及当年在卫国时的见闻。   “五十多年前,那时我还是个八岁孩童,赵惠文王率大军抵达卫国东阳,决白马之口,以河水为前锋,伐魏氏,结果河水大潦,从濮阳到酸枣,数万百姓葬身鱼腹,大好田园,尽为水泽。”   一边说,这位老门客还不断摇头,他对王贲水攻之策不是很看好,认为尽管能伤敌,但恐怕半个魏地也已被河水侵蚀,成了废地,这样的废地,拿来何用?   但等一行人抵达大梁城下时,才惊讶地发现,桀骜不驯的河水竟听话地顺着鸿沟至此,又被导入新掘开的沟渠内,只灌了大梁城,并未对周边地区造成损害。   这一切,都是这次工程的“总设计师”郑国的功劳……   “不愧是开凿郑国渠的郑先生啊。”   王离满心钦佩,同时捏着拳头对帅帐内的父亲道:“父亲,如此一来,大梁城内恐怕已是悬釜为炊,不能下脚了,此城,指日可下啊!”   “隳百年名城,灭万乘之国,哪那么容易。”   王贲换下了甲胄,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案后,却没有在看大梁城的地图,而是在翻阅军吏递送来的一批简牍。   这是关于军中存粮的数据,每看一卷,王贲的眉头就紧一分。   王离虽出身将门,从小在祖、父熏陶下苦读兵书,但尚且稚嫩,并不知道父亲在如此大好的形势下忧虑什么,王贲便问了他一个问题。   “今王十八年时,汝大父奉大王命,提二十万大军下井陉,与赵国李牧鏖战,相持甚久,到了十九年时,才终破邯郸。”   “前年,燕太子丹使荆轲刺杀大王,事败后,大王又令汝大父帅师伐燕,北上燕地千里迢迢,入冬之后更是艰难,经过数月围困,到了去年春末,才终于攻破燕都,杀太子丹,走燕王。”   这些战争,都是王离的祖父,大庶长王翦名驰天下的功绩,王离不知听过多少次,又给咸阳的同龄人吹嘘过多少次了。   然而,父亲却话锋一转,问他道:“汝可知,汝大父归来后,说能打赢这两仗,最该谢谁?”   “谢大王?”王离挠着头问。   王贲起身向西方拱手:“若无大王作制明法,兴兵诛暴,并信赖王氏,自然不会有破赵、残燕之功。”   而后他却摇了摇头道:“但汝大父说最该谢的,是郑国先生!”   “谢郑先生?”   王离呆愣半晌,他虽然佩服郑国匠心独运,将大河,这匹桀骜不驯的黄马引导成为秦军利刃,却又未波及周边城池百姓。但却一时间没想明白,郑国与这两场战争有何直接关联。   王贲对这个比父亲和自己都迟钝一些的儿子有些失望,提点他道:“《吴孙子》作战篇,速速背来。”   王离一个激灵,立刻背着手诵道:“孙子曰,凡用兵之法,驰车千驷,革车千乘,带甲十万,千里馈粮,则内外之费,宾客之用,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然后十万之师举矣……”   “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   一直背到这,他才作恍然大悟状,激动地说道:“父亲,我懂了!大父之意是,若无郑国先生早几年开凿的郑国渠,使关中为沃野,无凶年,秦国得以富强,粮食得以满仓,就不会有足够的粮食发往前线,支撑他打赢这两场经年累月的破国之战!对不对!”   王贲点了点头,指着外面层层叠叠的营帐,在期间忙碌生活的十余万之众道:“由我做主帅的这场大仗,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在王贲看来,这场战争,决定胜负的因素已经只剩下一样,那就是粮食。   据投降的人说,魏王魏相似乎早就做好了准备,大梁城内粟积一年,粮食是不缺的,省着点,能让全城的人吃到入秋。所以尽管水漫城池,但魏王仍在苦撑,魏国唯一的指望,便是城外的秦军粮草不济,再也围不下去……   这希望虽然渺茫,但不是没可能,作为主将,王贲很清楚,虽然修建了郑国渠后,关中几乎年年大丰。但近三年用兵次数太多,仗打得太远太大,就算是关中沃野的粮食,也有些难以供应上。   “都怪燕太子丹。”   王贲继承了他父亲的“稳”,是个喜欢按部就班出招的将领,不喜欢计划被打乱。   “若无荆轲行刺一事,本该是先灭魏,再徐徐图燕的。结果次序全变了,父亲伐燕一战,因为燕境太远,光从关中运粮已经不够,半年下来,几乎耗尽了整个河东、河内、东郡的存粮,劳役也冻饿而死不少。赵地刚归附不久,动荡不安,征不到太多粮食,这节骨眼上,颍川郡新郑还闹了叛乱。”   “故而,到我主持的伐魏之战时,只能靠南阳、三川之粮供给,大军、戍卒十余万人吃马嚼,两个月下来,已经所剩不多。”   关中的粮食依然在源源不断运出来,但吴孙子那句话说的好啊,“国之贫于师者远输,远输则百姓贫。”关中离大梁实在是远了点,三石米送到来,可能吃的只剩下一石了,最后的结果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   秦国可不能在这场仗里把老底子耗尽,在王贲眼里,他这所谓的主将,其实只是一踵军先锋。灭魏只是餐前小菜,真正的浩大宴飨,还在后面。   楚国,那必须慢火细烹才能食用的肥美熊掌,得由他父亲王翦亲自去收尾呢……   所以,为了解决粮食问题,减轻关内供粮的压力,王贲想了两个法子。   第一个,就是让杨端和、羌瘣率领偏师去进攻济阳、陶丘、睢阳,一来可以拔除魏国的这些大城市,二来,也可以让主战部队分地就食,减轻负担。   第二个,则是让来自南阳、南郡的杂牌军们攻略邻近各县。等那些火线上任的县尉、游徼控制县乡后,王贲就发出将令,要他们火速在当地搜粮,送到大梁城下来!   县城六千石,大乡两千石,小乡千石!   “正合了兵法所说的,取用于国,因粮于敌,故军食可足也。”王离这下完全明白了,父亲的这一手布置,是想让那些本属于魏国的县乡,源源不断地向大梁城输粮,好让大军撑到城破的那天。   王贲点了点头:“若能得十万石,便足够大军一月之用。”   但王离又有些担心:“但魏地也刚刚经过战乱,夏收还未到,我来的时候,菽、麦均未成熟,只怕各县乡搜不到太多粮食。”   还有句话他没说,若是强行搜粮,当地魏人没吃的又该如何是好?   “总会有的。”   王贲眼神冰冷似铁,看着帐外,淡淡地说道:“军令如山律如铁,此事,诸县、乡驻军就算将当地地皮刮一层,也必须完成!要么押送粮食来缴,要么,就提着人头来见我罢!”   ……   “军令是什么?”   百余里外的阳武县户牖乡,黑夫也在思考这个问题。   军令就是不管你高兴不高兴开心不开心,一旦下达,就必须完成的任务。   在秦国,律令如铁,守法守职之吏有不行王法者,罪死不赦,刑及三族。   军中,将令亦如王法……下级对于上级的命令,不允许质疑,只有无条件的服从。   将军命你克敌,攻之则必克,不克则死,或战死于阵上,或死于军法官之手,顺便把你同什同伍的人一起坑进去。   将军命你守城,守之则必守,不守则死,或战死于城头,或死于战后审判,留下一个“军贼”的名声,殃及家人。   搜粮亦然,这就是黑夫来此地做游徼的主要任务。   军令要求上缴两千石粮食,你却只交了一千石,然后硬着脖子说不应该对当地民众太苛刻以免他们造反云云。军法官点了点头表示你真是深思熟虑,但归根结底,你没有完成任务,违令,罪当重罚,脱下冠带,去加入挖沟渠的刑徒大军吧。   军令要求上缴两千石粮食,指明要五谷,你却只交了一千石陈年谷子,其余都是鱼干葛根粉。或许你会笑着说这些东西更营养,但在军法官眼里,这就跟要求百人斩首三十三级,你却夹带了三个妇孺首级一样,算偷奸耍滑,不仅违令,还犯了“不直”罪,罚的更重。   有功于前,有败于后,不为损刑。有善于前,有过于后,不为亏法。   即便你违令有隐情,也不影响对你判刑,这就是秦军的规矩。   黑夫总结之后,发现最容易完成任务的,是凡事谨遵上令的秦吏。最容易挨刀的,反而是喜欢瞎想主意的现代穿越者。   主意越多,麻烦越大。   其实选择就两个,要么做没人记得住的老好人,完不成任务,引颈待戮。   要么做你本就该扮演的“秦寇”,做个坏人,板下脸来,该怎样就怎样。   左思右想后,黑夫决定做坏人。   他点了东门豹、共敖等几个战斗力最强的手下。   “随我去一趟三老、啬夫家。”   光靠黑夫自己,是没办法征粮的,他必须同本地乡豪协商过,借他们之手来完成此事。   然而在出了营门之后,黑夫却发现,本该回家的陈平,却站在门边朝他行礼。   “平斗胆,敢问游徼,征粮之事,打算怎么个征法?”   陈平同样是思虑再三才等在这的,尽管他曾经受到乡人诽谤,尽管他人微言轻,但今日得知了此事,身为户牖乡人,本乡受损,他亦受损,故无法袖手旁观。   而且,这何尝不是一个让自己在乡人面前,在秦吏面前都大放异彩的机会呢?   但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自受伤以来,好久没活动筋骨的东门豹闻言大怒:“孺子,你只是一个区区文书,怎敢过问此事?”说着就大步走过来,像拎小鸡似的揪起陈平,就要扔到一边去。   “且慢。”   黑夫却拦住了东门豹,看着差点被揍,面色却并不惊慌的陈平,心想,眼前这个在历史上大放光彩的人物,或许能帮上自己呢……   于是他便对陈平道:“那我便告诉你罢,军令如山律如铁,粮食非征不可,且两千石,一升都不能少,只是这征法嘛……”   黑夫设想过三个法子,其一,是将两千石均分给全乡邑一千多户人家,每家两石。这将使大多数人家在冬小麦和菽豆成熟前,要饿一个月肚子,每天仅能以一碗稀粥果腹。   此举可以讨好本地乡豪,但却要得罪普通民众,在以周市为首的魏国反抗团体在阳武县出没的情况下,还是不要将本地百姓逼得太狠。   计划二是反过来,只让东张、西张为首的乡豪出粮。黑夫知道,这两家的余粮加起来,就不止两千石,再加上那天赴宴的大大小小乡贤士人,总能凑齐。   但此举虽然让普通民户受惠,却相当于打土豪吃大户,将让乡豪们彻底和黑夫翻脸,指不定就会有心存不满者和周市联络,派僮仆、门客配合周市,把黑夫他们这五十来人弄死……   到时候黑夫就算喊破嗓子,也不会有本地民户来帮他的,你自以为施惠,别人却未必如此认为。   所以计划一,计划二,最初都被黑夫否定了。   唯一看上去可行的,就是计划三了。   乡豪和普通民户,各出一千石,这样一来,乡豪损失不算大,而百姓也能留点粮食,撑到夏收麦熟。   但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真的有区别么?   黑夫很担心,这么做,还是会两面不讨好,把双方都得罪。   所以思来想去,黑夫又把计划二拾了起来。   “我有一策,或许可以说服张氏出粮,不必让民户受累挨饿,但能不能成,我想听听你的主意。”黑夫指着陈平道。   陈平似乎受到了很大的鼓舞,也垂首道:“平也有一策,或能说服张氏全额承担这两千石粮食……”   “那还真是巧了。”   黑夫微微一愣,哈哈大笑起来:“难道你我想的计策,不谋而合?陈平,你可带了笔墨?”   “读书人,岂敢不带此物?”   陈平放下身后的背篓,拿出了他那支秃笔,还有一块劣墨。   黑夫笑道:“你我且将各自的计策写在手心,再同时展开,何如?”   陈平眼睛一亮,当即应诺,于是东门豹和共敖便找个块石头,将陈平的劣墨磨了。   “游徼先请。”   黑夫也不客气,先拿起秃笔,沾了点墨,在自己手心快速地写了一个字,而后将笔递给陈平……   陈平接笔,迟疑了一下,也在自己手心写了一个字。   二人走近,在夕阳之下,同时展开了手掌,一个满是老茧的武士之手,一个却是不事生产的书生之手,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却见黑夫的手心,写着一个“爵”字,见到此字,陈平面露惊讶,这是他事先没想到的。   黑夫也看向陈平的掌心,那儿也写了一个字,秦国篆字,却与他的不同……   “贷?” 第0148章 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啊!   是夜,位于邑东的啬夫张博宅邸处,张博与张负在低声商议良久后,终于给了坐在他们对面的黑夫一个答复。   “东张可出三百石。”   “西张可出两百石。”   “剩下的一千五百石,就得由乡邑一千家民户出了,每家一石半,也不算多……”   张博朝黑夫拱手道:“游徼,这便是吾等商议的结果。”   黑夫心中一叹,看了看厅堂末尾处,正襟危坐的陈平。   果不其然,和陈平预料的一模一样,占有全乡已开垦土地一半的张氏,只愿意出四分之一的征粮。   五十年前的秦昭王时期,范雎曾提出过一个《徕民令》,基本思路就是,秦国的土地广袤,人口却少,无法充分开发田地、资源,所以需要招徕来自崤山以东的移民。   而韩魏位处中原之地,城郭比邻相望,人烟稠密,与秦国的人口、土地情况正好相反,他们是人多而地少。《徕民令》里比喻说,韩魏等国,其土狭而民众,其宅参居而并处。因为缺少足够的田地,大量人口涌入山区、沼泽,开发荒地,即便如此,每家也只能像陈平家那样,分到二三十亩勉强维系生活,这样还有大量人口没有田地,只能去做佃农,或经商、游荡、为奴婢。   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似有过秦民之不足以实其土也!   所以在韩魏,土地兼并的问题已经出现,地方乡豪往往占有本地泰半土地,大量无地人口沦为庸耕佃农。   “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并不是秦国本土的情况,而是韩、魏、齐的现状。   在这种情况下,黑夫奉命征粮,出粮大头自然是张氏等乡豪,可现如今,他们却不愿意承担太多的份额。   张博还苦着一张胖脸,对他说道什么,“乡豪家也没有余粮啊,先前供应游徼及诸兵士口粮,已搬空仓禀了。”   对这话,黑夫是半点不信的,他若不是调查清楚了,也不会登门拜访。   “是么,我怎么听闻,东张在户牖乡有地三十顷,岁收6000石,西张有地二十顷,岁收4000石?”黑夫笑着说道。   “且张子瓠在咸阳为吏,常与家中往来书信,我听说,其数年前便预言秦魏必有一战,二张三年前就开始四处购粮积粟,如今两家粮仓里,起码有四五千石粮食吧……”   黑夫估算的数量,与张氏的积粮相差无几,张博脸色顿时就僵硬了。而后收起笑脸,硬声硬气地说道:   “那又如何?这些粮食,都是我兄弟二人省吃俭用,一粒一粒省下的,就怕战乱刀兵四起,家里饿死了人。张氏家大业大,要养活的人也多,光僮仆奴婢就有数百,月食五百石。难不成,游徼还想让张氏将那两千石征粮,全都出了不成?”   我就是这么打算的,黑夫心道,五月麦熟,七月秋收,就算出两千石,张氏剩下的粮食,也足够饱饱地吃到那时候了。   但他嘴上却笑着说:“自然不是,只不过,两家乃乡贤之冠,莫不如再多出一些,凑够一千,不但能减轻百姓负担,还会有额外好处……”   “什么!”要张博出粮比割他肉还难受,顿时拍案咆哮。   比他更精明的张负则拦下了冲动的族弟,询问道:“敢问游徼,有何好处?”   “爵位。”黑夫笑了笑,指着自己头顶的板冠道:“我已是不更,门外的武士东门豹,已是簪袅,这位坐于我下首的仲鸣,也已是上造,敢问二君,又是何等爵位?”   张博张负有些尴尬,他们虽然是本地乡吏,却只是在投降后被赐予了“公士”爵位。   “果然如此。”黑夫叹了口气,一副为二人担忧的模样:“秦不同于魏,一切都得按爵位来。亦如商君之言,必令其财富与爵位匹配,二君享有大夫之富贵,却只有公士之爵位,此乃名实不相符也。”   张负应道:“但秦爵难获,非战阵斩首不可得,乡中大多数人,不论贫富,皆为士伍……莫非游徼还知道其他途径?”   黑夫拊掌道:“然也,秦国有一项内粟拜爵之制,在荒年和战时实行,此策或能让张氏受益!”   “内粟拜爵?”二张面面相觑。   黑夫知道他们不会轻易相信,便朝一旁的仲鸣点了点头,让他将情况像二张说明。   “下吏乃是河内郡人。”   仲鸣朝二张拱手:“三十多年前,那时候我尚未出生,秦与赵大战于上党长平,赵军被秦军围困。当是时,秦王闻赵食道绝,便亲自抵达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者赶往长平,遮绝赵国救兵及粮食。此外,还令河东、河内乡豪大户能出粮千石充作军粮者,均赐爵一级……下吏所在的温县,便有三户人家献粟千石,从士伍升为公士。”   “还有此等事?”张博和张负因为是魏人,对秦国制度很不了解。   “这是真事,且不是孤例。”   黑夫接话道:“二十年前,也就是今王三年时,蝗虫从东方来,蔽天,关中大荒。且南郡、南阳也染了瘟疫,各郡缺粮。于是大王便下令,百姓内粟千石,拜爵一级。本县有一家商贾,便在那时献粟一千石,竟得以拜爵,从公士升为上造……”   黑夫说的不是别人,就是他在安陆县服徭役时打过交道,还白送了他不少钱的垣柏家。   “几年前的伐赵、伐燕之战,都就近让前线附近郡县人家献粟拜爵,此乃成例。我没有料错的话,王将军已经请示大王,也会在归附秦国的魏地实行内粟拜爵之令,只是还没及时下达。”   这看似是后世诟病的“买官鬻(yù)爵”,其实不然,因为商鞅制定爵位,就是为了鼓励耕战,耕,是为了多得粮食,秦国本土农夫勤勉农耕,让田地有了好收成,有时候都会被赐爵一级奖励,而在秦国刚占领不久的郡县,内粟拜爵,因为当地有爵位的人很少,顶多赐个公士,赐个上造,却能得粮一千,让一千兵卒吃半个多月,这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而且,内粟所得之爵,不会超过大夫,不会危害军爵制度的根基。   讲完内粟拜爵制度后,黑夫又道:“故而我才说,既然二张终归要出粮,不如多出一些,凑齐千石,就说成是一家所出,届时爵位补发下来,谁家先得,二君自行商议……”   “这样的话,倒也未尝不可。”   远在咸阳的张苍写信回家,没少讲述秦国极重爵位,眼下听说献粟一千,有很大机会得爵,张氏兄弟的心思,便活络起来了。   在低头商议一番后,二人做出了决定,反正都是要献粮的,献600石没有任何好处,献1000石却有机会得爵,那还是多出点算了。反正因为他们准备的早,家中积粟数千,根本不缺粮。   “善!”   黑夫得到答复后,松了口气,但就在张氏兄弟以为事情完了时,他却突然道:“如今青黄不接,乡中百姓家中余粮不多,若每户出一石,则只能勉强果腹,有的人家,甚至撑不到夏收麦熟。既然二君一千石都出了,莫不如,连要均摊给乡中农户那一千石粮食,也先出了罢!”   “什么!”   此言一出,二张面露惊骇,张博更是拍案而起,指着黑夫道:“黑夫,你不要太过分!以为我张氏软弱可欺?”   黑夫却看向了陈平,他写在手心的“爵”字之策已用完,接下来,就要看陈平的了……   陈平当即起身,恭恭敬敬地朝暴跳如雷的张博,还有缄默不言的张负作揖道:“二君且勿急躁,游徼之意,并不是让张氏白出,而是在此青黄不接,百姓家中无粮缴纳的时节,先将家中多出的余粮,借给邑内一千民户,每户一石。与其定下契约,待到夏、秋丰收之时,再收回不迟……”   “贷粮给乡人?”张博张负皆一愣,作为乡中大户,借贷粮食、钱帛之事没少做,但一次性给乡中每家每户都贷一石,却是从未有过的。   这便是陈平写在掌心那个“贷”字的真实含义,也是往年常见的事,二张当不会陌生,但要说服他们先出粮,还需要费一番口舌。   于是陈平便道:“平在邻县游学时,曾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在齐国,有一个叫东郭敞的人,家有万金,志向远大。他的弟子家贫,请求救济,东郭敞却不给,还扬言说,‘我打算积攒到万金,再用钱财去临淄求官’。事后,齐人皆言,东郭敞爱惜尚未获得的东西,却不愿意救济他就要饿死的弟子,此乃不仁,于是东郭敞最终积攒万金,在临淄求得官职,但回乡为官,乡人却对他不敬……”   讲完这个故事后,陈平又道:“现在二君愿意出一千石粟,去获取秦国爵位,却不愿意借贷等额的粮食帮乡党渡过难关,此事若是传出去,必受乡人谴责,这与齐人东郭敞何异?切不可只追求爵位,却失去了本地乡望啊……”   一席话下来,张博还在那琢磨,张负却已经若有所思了。   黑夫亦赞叹陈平的口才,这些中原的士人,在说服别人时,总喜欢先讲一个寓言故事。   见二张已开始考虑此事,陈平便再接再厉地劝道:“更何况,君不闻孟尝君狡兔三窟之事乎?”   “昔日,齐王废除了孟尝君相位,孟尝君只好退居薛地。薛地百姓曾受冯暖焚券之恩,听闻孟尝君来,便扶老携幼走出数十里路,去夹道迎接孟尝君。这便是冯暖为孟尝君所市的仁义所在,自此之后,孟尝君除却临淄朝堂,又多了一窟容身。”   张博不学无术,听得发愣,张负却是知道这个故事的,他眼前一亮,看着陈平道:“你的意思是……”   “不错,张氏之窟,其一,在咸阳张子瓠;其二,在秦之官职、爵位;其三嘛,便是本地乡望,本地百姓的感激之情了……”   说到“感激之情”时,陈平看向黑夫,他也很感激,感激黑夫又一次给了他表现自己的舞台,这已是第二次了。   他稳定心神,面对堂内众人,侃侃而谈道:“故而,今日张氏贷粮,所贷非粮也,仁义也!”   陈平摊开了手,笑道:“待到秋收,不但能将千石粟米收回,还能附带乡党感激涕淋之情,此一举两得之策,二君何乐而不为呢?” 第0149章 其末立见   离开东张宅邸后,回望那高大的门楣,陈平的双手依然有些微微颤抖……   方才在厅堂内,他看似平静地说完那一席话,可陈平心里,早已激动澎湃。   这是继“盗嫂案”之后,他最绞尽脑汁的一次思索,最竭尽全力的一次表演。   数年苦学,都用在今天了。   对自己的计策,陈平是十分自信的,让张氏贷粮给百姓,代其缴纳千石征粮,秋后再还,此策是从平日常见的乡中借贷想到的。陈平家贫,当实在过不下去的时候,他还得跟着陈伯去富裕人家借粮,耳濡目染,便记了下来。   这个主意算不上多绝妙,却胜在用于最合适的地方。   其一,可以让黑夫顺利完成征粮任务。其二,可以让张氏得到他们很看重的名声乡望。其三,可以让乡党百姓在青黄不接时不必挨饿。   但最最重要的是,他陈平,再一次在秦吏,在乡豪面前,完全展现了才干!且此事传出后,他将被户牖乡人交口称赞。   陈平是个有很大私心的人才,纵然献计,也不会少了自己那份好处。   然而,走在前面的黑夫仿佛看穿了他一般,出了张宅后,便对陈平笑道:“陈平之策,乃是一石四鸟,通赢之计也!若无你这贷粮之策配合,光是纳粟拜爵,绝不可能说服张氏一次性交纳两千石粮食。陈平,此事若是传开,你将在乡中声名显赫了……”   陈平一惊,连忙作揖道:“岂敢,若无游徼信赖,带我进张宅与两位张君商议,我可是连这门都进不去的。”   “不然。”   黑夫摇头道:“来魏国后,我听人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当年邯郸之围,赵国的平原君要去楚国求援,本要带二十人,最后只凑了十九,门客里有个叫毛遂的请求同行。平原君嫌毛遂在自己门下三年,依旧没什么建树,就说,有才能的贤士生活在世上,譬如锥子放在囊中,其锋尖立即就会显露出来……”   “而毛遂却说,假使我已被放在君之囊中,早就脱颖而出,哪会只露一点锋芒?于是平原君就带上了毛遂,到了楚国后,毛遂果然大显身手,不辱使命。”   黑夫指着陈平道:“陈平,你亦是一柄利锥,多年来,之所以被乡人所轻,名声不显,是因为你卓尔不群的缘故。现如今,我才将你放到囊中几天,你的锋芒,便立刻显露出来了。我相信,假以时日,你定能在户牖,在阳武,乃至于在天下,脱颖而出!”   陈平一开始还在默默细听,到了后面已有些激动,因为这是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如此肯定他的才干。   他立刻低头称谢道:“游徼给了陈平两次机遇,先助我脱离诽谤,又给我机会展现才干,陈平不敢忘怀,而今日游徼之赞,陈平亦当谨记终生!”   但,也就是不敢忘怀,谨记终生而已。纳头便拜?自此忠心不改?陈平可不是那种受人优待,便感激涕零忠贞不二的人,他私心很重。   他会兜售自己的才能智慧,却绝不会把自己也卖出去。   他会为人出谋划策,但绝不会为了成事,而把自己的性命也搭进去。   黑夫也不求陈平现在就对自己唯马首是瞻,反正秦国制度,官员调离,连一个旧部下属都不能带走,更别说一个没有正式职位的陈平了。   就算要收门客,也得到庶长、列侯的级别才有资格,才值得人投靠,他一个区区不更,想这些就太远了。   留下一笔人情,顺手提携一番,让陈平对自己印象深刻,还有点感激,这就足够了。   除了口头的夸赞,还得有物质上的奖励还行,黑夫便对陈平道:“光是你这贷粮之策,就值不少钱粮,等明天,便拿着200半两钱,再取两石米回家去,权当是我对你献计的报答。”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陈平闻言大喜,他睿智,却不清高,是很乐意为五斗米折腰的。   二人方才配合极佳,张博与张负已经同意了纳粟和贷粮的方案,只是今天夜色已深,于是决定明天天亮之后,再聚在一起,商量细节,以及如何押送粮食的问题。   “等明日吾等商议时,你也一起来罢。”黑夫道:“做个记录文书,顺便看看,是否能查漏补缺……”   这是给陈平更多机会表现,他焉能不喜出望外?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出了张博家所在的东楼里,就要拐到外面的乡邑主干道时,却见前方黑影一闪,有一人拦在了前面,并高呼道。   “小人求见游徼!”   ……   “谁人?”东门豹和共敖十分警觉,闻声立刻持刃上前。   那人就着微弱的光,看到两个秦军大汉凶神恶煞地朝自己扑来,顿时大骇,连忙跪在地上,高举着双手稽首不已。   “小人乃是本地乡民,有事要向游徼禀报!”   黑夫摆了摆手,让东门豹、共敖将那人提拎过来,却见是个穿着皂衣的中年人,似乎是哪家的仆从竖人,他脸上鼻青脸肿,似乎是近几天刚挨了打。   这人口音很重,加上又慌乱,说话很急促,黑夫也听得不太清明,因为仲鸣之前就被他打发回去了,只能让陈平转述。   “小人有事要向游徼告发!”   黑夫瞧了瞧,附近里巷空无一人:“你欲告发何事?”   那人道:“小人昨日在乡市,看到游徼让人挂出的木板,小人不识字,便问旁人上面写了什么。旁人告诉我,是秦军通缉前外黄令张耳,以及张耳的妻、子。擒获张耳者赏百金,得其妻、子得十金,若能告发,亦有五两黄金赏赐。敢问游徼,这可是真的?”   陈平转述后,黑夫一愣,听这意思,此人知道张耳及其妻、子行踪?难不成自己猜错了,张耳及其妻子,真的就在阳武县附近?   这可是条大鱼啊,他立刻追问道:“通缉令上的承诺句句属实,若能告发,定有赏赐,你速速报来!”   那人闻言大喜,再度稽首道:“小人乃是东楼里张宅仆役,在后院做事。两个月前,张君在后院划了一间单独的小院,说是要给远来的亲戚住。”   陈平闻言一惊,心里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继续转述。   “没几日,一对母子便来了,马车严丝合缝,下了车,也戴着斗笠。从那天起,她们便一直住在后院,足不出户,张氏宴飨聚餐,也从不参与,只是让吾等每天去送饭食,张君本人也每隔一天过去探望一次。”   “府邸中的仆役都暗暗议论,觉得是张君在外面私养的妾和私生的儿子。但有一天,我在那小院外清扫,却听到张君在里面与那对母子说话时,称其为夫人,提到了张耳之名,并称呼那少年为张敖……”   那张宅仆役抬起被打得快变形的脸,嘟囔着嘴道:“小人本来也没放在心上,直到在乡市看到通缉张耳的告示,这才觉得不对,那张耳之子,可不就叫张敖!”   “因为此事,小人心神不宁,今早在院中不慎犯错,惹怒了张君,竟被他下令毒打一顿……”   他有些委屈,最后咬牙切齿地说道:“张君待我不仁,休怪小人不义,我要向游徼告发,张耳的妻、子,就藏在张博家中!”   转译完毕后,陈平已听得额头冒汗,手心冰凉。   他几步走过来,轻声对黑夫道:“游徼,此人道听途说之言,不可信!更何况,就算张耳妻、子真在东张宅邸内,那又如何?”   “如今游徼的主职是为王将军征粮,若不能征够数额,游徼必受惩处。反倒是张耳妻子,得之仅有二十金,万余钱的赏赐,不得亦无处罚。若是听了这仆役一面之词,带着兵卒登门拿人,就算最终擒获,后续又要如何收拾?轻则今日商量的纳粟贷粮无果而终!重则游徼与张氏将反目成仇,双方闹得不可开交,最终让整个户牖乡陷入混乱!于何人有益?”   言罢,陈平深深一揖!   “游徼,务必分清主次,以大局为重啊!”   黑夫却默然良久,未发一言,只是看了看天上被乌云遮住的苍白月亮,又瞧了瞧几乎占了整个里闾的张氏豪宅,若有所思。   过了一会,他才长叹一声道:“若无此人告发,本吏还真没看出来,张博,这只肥硕的兔子,不止想有三窟,还想要第四窟啊!”   “他在投诚秦国的同时,还暗暗收留张耳家眷,莫非是想着,万一秦国不能占领魏地,或者有朝一日魏人得以复国,他便可以靠着这件义举,再次改换门庭,保住家业?”   言罢,黑夫便走到那张氏仆役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赞赏道:“你做得很好!”   张氏仆役惊喜地抬起头,想到将得到的赏赐,还有对张博毒打他的报复,满脸笑容。   然而,在他期待的目光中,黑夫却面色突变,斥道:“但你怕是不知,秦律有言,臣妾告主,乃非公室告,官吏不予受理么?本吏虽然单独驻军在外,但秦律如山,不敢违也!”   言罢,黑夫便对东门豹、共敖下令道:“将这背主之奴擒下,绑起来,堵上嘴!”   还来不及挣扎,那仆役便被两名壮汉按倒,反缚双手,勒住了嘴巴,顿时惊得目瞠欲裂!   黑夫回过头,对还没反应过来的陈平道:“走罢,吾等少不得要再回一趟张宅,将这背主弃义的奴仆,当面交给张博,请他自行处置!”   陈平这才一激灵,连忙跟上。   这时候,先前隐藏到乌云里的月亮,再度露出来,往里闾中投下了苍白的月光。   陈平看到,黑夫仿佛寻常的拜访般,信步往张宅走去,看上去面色如常,却在拐角处,突然抽出了剑,检视锋刃之末,而后又将其收回鞘中,笑道:“顺便,也帮帮张博,让他在秦国,还有那群没前途的轻侠之间,做个抉择!” 第0150章 陈尸   “族弟!”   东张宅邸内,张负看了看灯火通明的厅堂,心有余悸,而后又瞪着有些失魂落魄的张博,压低了声音斥责道:“你为何如此糊涂?一边投降秦国,一边还敢收留张耳妻、子!这不是要为张氏招灾么!”   张博有些无力地解释道:“族兄,外黄黄氏再怎么说,也与我家有两代人的交情,张耳又是魏东大侠,一向对我户牖张氏恭恭敬敬,不论是婚嫁喜丧,都派人来奉礼。我与他交游多年,常以叔侄相称,外黄沦亡之际,他将妻子托我代为照顾,我岂能不管?”   “故我举族降秦是知势,收容张耳妻、子,则是守义……”   “你倒是守住信义了,如今此事已然暴露,将置张氏于何处境?你怎么就不事先与我商量商量。”   张负气得直跺脚,本来张氏有张苍在咸阳为吏,他们兄弟因为投诚之功,相继做了啬夫、三老。在旧魏灭亡,秦国新统治建立之际,正是家族发展壮大的好机会,可现如今,这一切努力,都被张博的“守义”之举给破坏了。   张耳现在是秦军重点捉拿的逃犯,连家眷都上了通缉令。收容其妻、子,是否意味着,户牖张氏成了张耳的同党,至今还对反抗秦国念念不忘呢?   但他也无可奈何,守小义而不顾大局,这就是他这个族弟的性情。张耳或许就是看透了他这点,才在危难之际,以妻子托付的。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最安全,张博早早降秦,还做了秦国的官吏,所以秦吏们都没料到,他家中还藏着张耳的妻儿。   张博也够意思,将二人在家里藏了两个月,表面上仍像没事人似的,若非东张一个背主的奴仆向秦吏告发,这件事连张负都蒙在鼓里。   张博仍在倔强地说道:“她们母子二人只是在此暂住,陈馀很快就会派人来将其接走,更易姓名,接往赵地……”   张负叹了口气:“没机会走了,那黑夫就坐在外面厅堂中,按剑扣着你的二个亲子,还有我家张仲。难道吾等要为了保张耳妻、子,竟要将自己的子弟、宗族都搭上不成?且先想想如何向那秦吏交待罢。”   一边说,他还一边庆幸地拊膺道:“也幸亏这位黑夫游徼好说话,陈平也在一旁劝着,他没有听了那奴仆的告发,就带兵上门抓人,而是将其捆起来,连夜送来,让吾等自行处置……”   方才黑夫去而复归,吓了张博、张负一大跳。   他将那五花大绑的奴仆扔到了二人面前,然后口口声声说什么“按秦律,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室告,官吏勿听,故将其押回,由张氏自行处置……”   二人当然不懂,“公室告”和“非公室告”是秦律里的诉讼形式。公室告,是指控告同自己无血缘关系的他人盗窃、杀人、伤害等行为的案件。凡属公室告案件,秦吏必须受理,不得拒接。   而“非公室告”是指子女告父母,奴婢告主人等,凡属非公室告案件,秦吏一般不予受理。   这种秦律中的特殊规矩,却成了黑夫放过张氏一马,不必将双方关系闹崩的好借口,他选择先礼后兵,让张博自己弥补先前办下的糊涂事。   然而,在给足了张氏台阶后,黑夫接下来的话,却满是威胁的意味。   “张啬夫,此事做的实在不够机密,一介小小奴仆都能知晓。可想而知,府邸中知道的人不知凡几!我担心,明日之后,告发此事的人,将络绎不绝!户牖乡内,我还能帮张啬夫压住,但若他们告到外黄,告到大梁。”   黑夫冷笑道:“张啬夫,我可就护不住你了!”   说着,黑夫便将一柄匕首扔到了张氏兄弟脚边,对他们冷冷说道:“在秦国官吏与轻侠信义两者间,两位张君,还是要快些做出抉择才行!”   言罢,黑夫就与他的两名手下,按剑扣下了张博和张负的儿子,威胁二人必须在天明之前,将张耳的妻、子处理掉!   “如此,一来可以杜绝有人继续状告;二来,保住了张氏全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子瓠官职,让他不必连坐受罚;三来,我也好向上吏交待……”   ……   现如今,那个倒霉的奴仆,早就被张氏兄弟让人打杀了,埋到后院一棵树下,但轮到“处理”张耳妻、子时,张博却犹豫不决。   张负知道时间不等人,他看了看时辰后,难得发了狠,对张博道:“张氏全族性命,宗族兴衰,皆系于此,吾弟,不可不决!”   张博当然清楚他现在的处境,张氏已经和秦国绑到一起,眼看大梁一天天岌岌可危,陶丘等地也相继被秦军攻占,他们只是小小乡豪,绝不可能再叛。   所以,选择只有一个,那就是杀了张耳的妻、子,将尸体交给黑夫拿去交差!   硬朗了半辈子的张博,此刻却突然变得懦弱了起来,他迟迟无法下令,甚至还让人去厅堂询问黑夫:“可否由秦卒动手?”   不一会,陈平奉黑夫之命来回话了,只是淡淡地说道:“此事因张啬夫而起,当由张啬夫亲自下令收尾,也好向游徼证明,张氏心向秦国之意……”   “倘若张君实在无法下手,将张耳妻、子直接移交给游徼也行,但那样的话,游徼便无法保证,等张耳之妻到了上吏面前,是否会供出,户牖张氏曾收留包庇她们……”   言罢陈平重重一揖,告辞而还。   “好狠的秦人!”张博唾骂不已:“他不愿意脏手,难道我就愿意?这是想要我家与张耳彻底结仇,断绝一切后路,只能死心塌地地为秦效命啊!”   骂归骂,但事到临头,张博亦无可奈何,在亲子性命、家族前程与“信义”之间,他还是选择了前者。   在张负的催促下,他只能无力地比了比手,让两个对张氏忠贞不二的僮仆手持利刃,随他到那间最为神秘的小院外,叩响了门扉……   ……   此时已是半夜三更,院子里一片昏暗,但不多时,门便开了,被张博安排在这里照顾张耳妻、子起居衣食的老媪一边低声咒骂着,一边开了门。   “谁人?”   “是我……”   瞧见是主人大半夜亲自前来,老媪连忙后退行礼,抬起头,又看到两名手持利剑的僮仆紧随其后,更是吓得魂不守舍。   听到声音后,里面的黄氏也匆匆穿上衣裳走出里屋,却见她三十余岁年纪,但风韵不减当年,弯眉秀目,皮肤细腻,不愧是外黄第一美人。她穿着两色襦裙,裙长曳地,袅袅婷婷,乌黑的长发垂在身后,因为夜风清凉,外面还披着一身红色深衣,在月光映照下,格外炫目。   “原来是叔父。”   在见到是张博后,黄氏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万福礼,庄重缓慢的屈膝并低头,但一抬头,却瞧见了张博苦涩的脸庞,还有左右两名持刃的僮仆。   黄氏一下子就明白了什么,脸色瞬间变得和月光一样苍白。   “侄女……不,张夫人,事泄矣,老朽、老朽实在是无法保你母子周全……”   张博无颜再说什么,只能垂首作揖,唉声叹气。   黄氏在一阵头晕目眩后,却再度站稳了脚跟,她揪着胸口的衣襟,艰难地说道:“贱妾追随夫君九年,也时常梦到刀光剑影,早就料到会有这样一天了……”   她抬起眼睛问道:“敢问叔父,可是秦吏追上门来了?”   张博点了点头。   她绞着自己的手道:“此番,贱妾能活命否?”   张博摇了摇头。   黄氏点头不言,然后回过头,看了看虚掩的房门,她和张耳的儿子才八岁不到,此刻正在里面酣睡,并不知道外面正发生着决定他命运的事。   黄氏似乎下定了决心,举手齐眉,双膝跪下,头伏于地,久久不起,对着张博行了最重的嵇首礼……   张博连忙避开,羞愧地说道:“老朽愧受此礼。”   “叔父受得起!叔父在外黄沦亡之际,念在故人情分上,收留我母子两月。期间衣食供应不绝,我母子方能在这离乱之世,过了一段宁静时光。”   “如今秦吏逼门,想来,叔父是必须将我母子二人交出去,但又怕我禁不住受刑,说了不该说的话,牵连张氏。故将我交出去时,我必是一具尸体……是这样么?”   张博偏过头,虽然不愿承认,但这就是他打算做的。   黄氏再度稽首:“但敖儿才七岁,不知世事,秦吏再凶残,也不至于拷打他,从一个孩童口中问供词,还望叔父念在两家多年情谊,能留下敖儿性命!”   她抬起头,两眼垂泪道:“他父亲漂泊半生,今已年近四旬,如今是生是死不得而知,就算活下来,今后是否还能有后嗣也不得而知。张敖便是他唯一的骨血!秦人缉拿我母子,是为了逼他束手就擒,张敖罪不至死,纵然入秦为奴、为隶臣,好歹也能给他父亲留个后……”   “妾愿以一死,换张敖性命,还望叔父允我!”   黄氏说的情真意切,张博本就极度惭愧,此刻心一软,便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黄氏大喜,三稽首,而后倒退着回到了屋内。   她掀开薄薄的纱帐,走到榻边,轻轻抚过孩儿的发际,露出了一丝柔美的笑,又在其脸颊上留下最后一吻,些许泪水沾到了上面。   最后在张敖迷迷糊糊间,张口呢喃着寻找母亲时,黄氏又逼着自己抽身离开。   她走出房门,依依不舍地回头望向床榻上孩儿的身形,泪流满面,却依旧狠着心,双手合上了门,然而站在台阶上,抽出了张耳赠她防身的短刃。   “妾曾先嫁他人,而后嫌其庸碌,一度奔逃,这才遇到了夫君。人言,必欲求贤夫,从张耳……”   “九年来,此言果然不差,夫君待我如至亲,妾亦始终确信,夫君乃世间英杰。”   “故,妾虽死不悔……先行一步,愿黄泉之下,还能见君为我置酒高歌,仗剑技击!”   黄氏双目决绝,缓缓举起短刃,举过了胸口,举到了修长脖颈之上……   看着这一幕,张博老泪纵横,这位五十多岁的臃肿老人,竟朝着黄氏下跪稽首不已。   手中匕首滑落,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尸陈于阶上。   月色惨白。   深衣血红……   ……   伴随着后院一阵孩童的嚎嚎大哭,黑夫和他的手下们,终于等来了张氏的处理结果。   张博阴沉着脸走在前头,他的两名僮仆,用一大卷洁白的帛布,裹着一具染血尸体,缓缓走到堂上才放下。   展现在黑夫他们面前的,是一具面色安详的女尸……   “这真是张耳之妻黄氏?”黑夫有些怀疑。   “事情老朽已经办了,至于信不信,得看游徼自己了。”张博瞪着黑夫,眼中满是悔恨。   张负连忙拉了拉族弟的衣袖,也凑过来看了看,拱手道:“九年前张耳与黄氏成婚,邀请了我兄弟二人,这的确是黄氏,确定无疑!”   “张耳之子,张敖何在?”陈平瞧了瞧,见只有一具尸体,不由发问,他很关心这一点。   张博冷冷道:“一个七岁孩童,他知道什么?老夫不舍得下手。人在后院,游徼可以将其带去给上吏交差,若是母子皆死,恐怕也无法用来胁迫张耳归案吧。”   话虽难听,但隐隐之间,却能听出来,张博希望黑夫能饶了那孩子一命。   陈平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但当着张氏兄弟的面,欲言又止。   黑夫则大笑起来,他收起了一直按在手里的剑,放了张博的儿子,说道:“既然张啬夫都不在意那孩童乱说话,那我又在意什么?二三子,带上尸首、幼童,回营!”   他知道,自己今天扮演的,是彻头彻尾的“坏人”。   但黑夫也很无奈啊,上命要求缉拿这对母子,偏生她们又躲在张苍的叔叔家里。黑夫既不能为了完成通缉令,把张氏毁了,那样非但完不成征粮任务,乱了本乡秩序,还会和远在咸阳的张苍结仇,那可是这年头他唯一知道,有科学家潜质的人。就为了捉住张耳妻、子那万把钱的赏赐?不值得啊。   但黑夫也不能放任不管,因为这件事是瞒不住的,事后再有人跑到外黄、大梁告状,不但张氏要受责,他自己也脱不了干系,一个包庇的罪名是少不了的。   思来想去,还是逼着张氏自己动手,把张耳的妻、子杀了,陈尸于外,说成是张氏和自己共同擒杀为妙,这样既能为此事收尾,也能保住张氏。   这样一来,张氏便和张耳,和魏国的轻侠们结了仇,只能死心塌地地跟着秦国走了。   虽然最后张博杀大留小,但也无伤大雅。   在离开张宅时,不同于在跟前赔笑,对黑夫“高抬贵手”千恩万谢的张负和张氏子弟,老迈臃肿的张博经过今夜打击,已经连走路的气力都没了,他无力地由几个僮仆抬着,定定地望向黑夫,突然说道:   “黑夫,老朽不会谢你,你今日逼我做出不义之举,我将记恨于你!”   “快住口!”张负连忙斥道,而后堆着笑道:“游徼不必在意,你的难处老夫知道,张氏将记住游徼的恩情,在咸阳的子瓠,我亦会写信如实告知他此事……”   黑夫摇了摇头,说自己没有在意。   他没必要和这个口直心快,却没有胆量反抗举动的臃肿老朽计较,看那样子,张博恐怕没多长时间好活了。   黑夫让东门豹将挣扎哭闹着要母亲的张敖扛在肩上,一边走在里闾间,一边想道:“没错,张博,你会恨我,五年,十年,一直将这恨意带进棺椁里。但张氏宗族,还有远在咸阳的张苍,他们会感谢我!感谢我的挽救之恩!” 第0151章 书生亦杀人   “寻一副棺椁,将那黄氏就地葬了吧。”   在听张氏讲述黄氏死前的所作所为后,黑夫默然良久,没有再斩黄氏之首,而是让人妥善安葬。   “也是一位良妻慈母,舐犊情深,可惜生逢离乱之世……惜哉。”他也不假惺惺地多言,挥了挥手,让几个秦卒将此事办了。   统一进程里,怎可能处处都是光辉正义,秦军赫赫之威下,不知有多少妻离子散,骨肉分离。   黑夫虽能保证,他所在的户牖乡,是秦军驻防区里军纪最好的地方,不敢说秋毫无犯,但至少没有欺男霸女,凌辱当地百姓的事情发生。但他没办法永远做老好人,尤其不敢玩忽职守,在知情的情况下放纵通缉犯逃走,此事张博做的不够机密,事后被人知道了追查起来,可有黑夫的好果子吃。   这时候,跟着忙里忙外一夜的陈平却凑过来了,看上去似乎有话要说。   “游徼,此子当如何处置?”陈平指了指被东门豹塞进一间小屋子里关着的张耳之子,张敖。   “送往外黄或大梁交差,上吏指明要活的,好胁迫张耳归案,如今张耳之妻已死,仅剩一孤儿……”   他无奈地笑了笑:“好歹证明吾等的确抓住了张耳妻、子,二十两黄金的赏赐,够我手下的兵卒们衣锦归乡了。”   黑夫前世虽然好像听过张耳之名,却不知道他有怎样的事迹,更不知道那个在屋子里大哭着要母亲的孩子,竟是历史上的赵王,刘邦的倒霉女婿。   陈平却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句话,治国家者,见到恶,就要像农夫急于除杂草一样,锄掉它的草叶,挖掉它的老根,不要使它再生长……此乃斩草除根之策。”   黑夫看向陈平:“你的意思是?”   陈平眼中露出一丝狠意,手比作刀,往下重重一挥:“与其留之为后患,不如杀之,君不闻夏少康报仇之事乎?”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孺子交付上吏后,多半是被带回关中,当做小隶臣处置,此生皆作为刑徒,与泥土砖石为伴,不必担忧。”   他自问还没有怯懦到,要靠杀一个七岁孩子来消弭恐惧,安抚内心。   陈平还欲再劝,黑夫却主意已定:“你回去之后准备行囊,后日运粮,你也随我同往!”   经过昨天的事,张博病,不能理事,于是三老张负便暂代了他啬夫的职务。张负感谢黑夫在这件事里放了张氏一马,对他的征粮要求无不答应。合东张西张之力,两千石粮食,几十辆牛马大车都在准备,后天就可以出发。   在得知秦人征粮时,乡人是怨声载道的,但又听闻张氏贷粮之事后,乡中百姓无不欢欣鼓舞,因为这可以让他们熬过青黄不接的四月底五月初。如此一来,在被征召押粮时,倒也没引起太大的反对,足以凑齐百余人。   这就是本地乡豪的力量了,若无张氏协助,这些事情,光靠黑夫这五十个言语不通的秦卒,是万万办不成的。这就是他宁可牺牲黄氏,也要拉着张氏和自己站在一条船上的原因。   待陈平走后,仲鸣来到黑夫的身边,看着陈平的背影道:“我一开始还以为陈平只是怯懦孝悌,如今看来,他的心比吾等还狠啊,连一个七岁孺子都不欲放过。”   黑夫摇了摇头,想到陈平在历史上“绝户计”的名声,这的确是他的风格。   “书生杀起人来,有时候比武夫还狠!”   “因为他们只需要发号施令,让别人代劳,不必亲手染血。”   不过仔细想想,昨天的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于是黑夫不再提及此事,问被自己安排在张宅往来联络的仲鸣道:“邑内有何事?”   仲鸣道:“张负让我禀报游徼,张耳之友陈馀(yú)派人来接洽,但察觉不对后又跑了,他们未能活捉,只能将其射杀……”   “陈馀?”黑夫皱起眉来,又是一个没听说过名的。   “张负说,此人乃大梁儒生,与张耳是至交,后来陈馀去了赵地,如今赵国虽破,但陈馀仍是赵地名士,名声甚至传到了河内郡。其手下多有燕赵之侠,如今来联络的人死而不归,恐怕陈馀已知道事情有变,他希望游徼多多小心……”   黑夫略一沉吟,下令道:“让陈平回来!我有事要与他商议。”   ……   在得知那群赵地来客找他时,周市正在修理自己的弩机。   周市年纪三十上下,留了一把稀疏泛黄的胡子,这是他最明显的标志。他是黄池人,全家世代作为魏国武卒,祖、父皆死于与秦军的交战中,所以周市痛恨秦人,恨不能生食其肉。   但光靠他一个人的愤恨,阻止不了强秦。今年一二月,秦国以势不可挡的攻势,摧毁了魏国最后的主力,包围了大梁城,并派人攻略招降周边县乡。   在阳武县任武吏的周市秣马厉兵,打算为魏国尽忠,守住此地,谁料阳武令却听了户牖张博规劝,竟然选择了降秦!   张博此人,有个人亲疏小义,却无国家存亡之大义,周市闻讯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带着一些愿意追随他的手下杀出阳武,流亡于野泽树林之间。   但他没有就此放弃,因为只要大梁一天未陷落,魏国便还有希望。作为对魏忠诚度最高的武卒,周市开始避开县、乡,在秦军势力无法涉及的里闾山林里游荡,吸纳愿意加入他的人,很快就聚得百余魏人。   他们开始攻击落单的秦人,阻断秦军各县往来联络的骑手,甚至还组织了一次对阳武县运粮队的袭击。可惜秦人已经掌握了阳武县武库,装备精良,周市他们只来得及烧毁了部分粮草,便丢下十多具尸体撤退了。   “吾等的实力,尚不能与驻扎县城的秦军抗衡啊。”   明白这点后,周市不再尝试夺回阳武,开始将目标转向各乡。   秦人在乡上的统治不强,一般只派一屯五十人维持秩序,眼下,各地都在朝大梁输送粮食,这便是防备最脆弱的时节,周市可以选择带人袭击粮队,也可以直接去攻击乡邑,只要夺取一个乡,秦军就不得不派人过来追剿他。   这样,或许就能为大梁,争取一点点时间的机会了……   周市最想攻击的,当属户牖乡。张博劝降了阳武县令,周市对此一直怀恨在心。   可惜自从秦人进驻户牖乡后,秦军与张氏的关系居然没有像其他乡那样闹僵,那支五十余人的秦军,也没有像其他地方的驻军一样,威逼百姓,欺辱民女,闹出群体性事件。   一片平静的户牖乡,让周市无从下口。   本以为征粮或许能使户牖乡民怨沸腾,然而周市派人打探的人却回来说,此乡一切如常,张氏和秦军达成了协议,愿意出粮贷给百姓,充当征粮,帮他们渡过难关……   周市大失所望,但好在,他的手下带回这个消息的同时,还带了一批人回来。   或者说,是在那批人逼迫下,带他们回来的。   周市停下了手里的活,看向昂首站在他面前的人,却见此人三十不到,高八尺,身着儒服,头戴儒冠,唯独腰间挂了一把剑。   “你便是陈馀?赵地名士?”   “正是在下。”陈馀眼睛通红,或是一夜未眠,或是刚刚哭过。   周市一贯看不起羸弱的儒生,觉得他们百无一用,亡国时也只会抱着礼器简牍跑掉,便笑道:“不知陈生挟持我的手下,非要来寻我,所为何事?”   陈馀朝周市拱手道:“我带人潜入阳武地界时,听闻周君招募百余壮士,以一己之力,独抗暴秦,馀十分佩服。今愿带着手下十名赵地侠客,助君一臂之力,与君一同袭击户牖乡……”   周市对这个操着一口正宗大梁口音的儒生十分警惕,冷笑道:“光复户牖乡?你虽是魏人,却早已跑到赵地,无缘无故,为何助我?”   “不瞒周君,我与外黄张县侠乃刎颈之交,外黄城破前,他送妻、子到户牖乡张氏暂避,再由我暗暗将他们接走。本以为那张博虽降秦,但尚念故交,能信守诺言,谁料……”   陈馀咬着牙道:“岂料前日,张氏却突然反悔,向本地秦吏告知了此事,秦吏与张氏一起,逼死吾嫂,陈尸于外,又掳走了我那七岁的侄儿,如今就囚在邑外营地中……”   周市听完之后,却摇头道:“我手下只有百余人,不足以围攻乡邑。听你的意思,既然秦吏与张氏相合,有五十甲士,外加张氏两百僮仆,且户牖乡民也不欲反秦,想要攻破户牖乡,救出你那侄儿?无异于痴人说梦。”   “那我还有第二策。”   陈馀不甘心,又道:“我的门客在乡外查探时,见邑中集结了几十辆牛马大车,还从张宅内源源不断运出粮食,想来是要往大梁秦军大营运粮,不是明天,便是后日!届时我那侄儿,肯定也会被一起带上,还望周君能与吾等一同,袭击粮队。”   “此策倒也未尝不可。”   周市起身,又看着跃跃欲试的陈馀笑道:“然,儒生亦能杀人乎?”   陈馀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周君对儒生有偏见啊!”   “吾曾闻,仲尼有弟子仲由,性粗鄙,好勇力,冠雄鸡之冠,佩豭豚之剑,后才拜孔子为师,学儒礼,为儒生。”   “仲由在卫国大夫孔悝家中做邑宰,为其治邑。当时卫国内乱,叛军围困孔悝,当是时,孔悝手下武士皆奔逃出城,唯独仲由逆行入城,路遇叛党,尽杀之。待其至孔悝家中,叛军更令百人持戈矛围攻仲由。仲由仗剑,以一人之力,敌百人,身中数十创,依旧屹立不倒,反击杀了十余人……”   “最后仲由难支,冠带被戈斩断,他说‘君子死而冠不免’,遂结缨而死……”   言罢,陈馀突然抽出了腰间二尺剑,周市的手下都紧张地上前一步,但周市却抬手制止了他们。   陈馀坐地弹剑道:“我虽是儒生,好儒术,但却崇尚子路,希望做一位儒侠,这才与张耳往来,结为至交。”   “周君问我能不能杀人?哈哈哈,我在梁时,虽然年少,却曾拔剑,杀了一个欺凌霸市的恶少年,遂逃亡赵地。在赵国苦陉,遇山贼,要夺我衣冠,我又拔剑而起,杀二人。这才得到当地富人公乘氏惊异,召我为婿,靠了妻家的财富,在赵地小有名气……”   “可惜那之后没两年,暴秦便攻破邯郸,苦陉也被划入恒山郡。秦法严苛,不喜儒术,禁绝游侠,于是昔日的经纶相会,畅谈古今,曾经的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皆不复见矣……我的宝剑,也蒙尘已久……”   陈馀一番嗟叹后,又仗剑而起,朝周市恭恭敬敬地拱手道:   “子路言,食其食者不避其难;于我而言,刎颈交者,亦不避其难!如今,便是我这长剑斩秦吏,诛奸贼,再度饮血之日。”   “也好教周君知道,儒生,亦能杀人!” 第0152章 香饵之下   四月下旬的一天,天刚蒙蒙亮,位于户牖乡西面十五里外,前往大梁的必经之路上,涂道两旁的草泽中,已经不断有人出入,向隐匿在林内的周市和陈馀汇报他们在户牖乡邑看到的情形。   “户牖乡的粮食已装上牛马大车,压得满满当当,并在邑外道路上排开。”   “秦军营地里的秦吏带着三十人出来了,还押着一个孩童。”   听到这里,陈馀捏拳道:“一定是我那侄儿!”   “秦吏和秦卒与张氏在邑外道别,带着乡邑里的百余青壮,押解粮车出发了,那孩童被绑在其中一辆车上……”   听到这里,周市也对陈馀道:“那百余青壮不会为秦人效死,届时吾等只需对付那三十余秦卒。”   他回过头,看着这两个月来跟随自己东奔西跑,为反抗暴秦而继续奋战的魏国壮士们,以及陈馀带来的那十余赵地侠客,露出了笑。   “这次,定要让大梁城的秦军,一粒粮食都得不到!”   然后,当太阳高高升起后,手下再打探来的消息,却打破了周市和陈馀的计划……   “那秦吏押解粮车,突然在岔道调转方向,往外黄县城去了!”   “什么!?”   周市、陈馀皆大惊。   “莫非是他们觉察了吾等要在此拦截?”周市有些怀疑地看向陈馀,虽然陈馀那天一席话,让他对此人印象改观不少,但周市并没有完全信任他。   陈馀则猜测道:“或许是秦吏担忧先前阳武县送往大梁的粮车,就在这条路出了事,故打算绕道?”   从户牖乡前往大梁的道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往西,要走百里才能抵达大梁,中途要在小黄乡过夜,周市他们就埋伏在户牖和小黄中间。   第二条,是先去外黄过夜,然后从外黄往西走,依然要走两天。   秦人选择走第二条路,使得伏击计划被打乱,周市开始踌躇,打算取消这次袭击。   但陈馀却不肯善罢甘休,苦劝他道:“去外黄更好,那是我兄长故地,秦人虽占据外黄,在城内四处搜捕轻侠,但城外的乡野里闾,还藏身着不少轻侠。他们曾受我兄长恩惠,其中几个头目还与我有联系。周君不如带人赶往外黄至大梁的必经之路继续埋伏,我则速速前往外黄郊外,联络轻侠,或可得数十人!到时候合力夹击,必灭秦寇,烧其粮秣!”   陈馀一番话,让周市心里又活络起来,这时候他就算放弃计划,去袭击户牖乡,面对剩余的秦卒和张氏僮仆武装,胜算也不大。   但若能借此事将外黄轻侠也吸纳进来,他就能汇聚更多的人,做更大的事!   周市立刻摊开自己在阳武县做吏时带出来的地图,却见距离他们所在位置往南不到三十里处,便是外黄通往大梁的道路,而且要穿过一片密林……   现如今,秦人对魏地的控制,依然只占据了城镇作为据点,勉强维持交通线而已,对广阔的里闾农村,却无能为力。   所以对熟悉当地道路、河流的本地人而言,想要躲过秦人耳目,并不困难。而且大多数魏人,对秦军的统治并不心甘情愿地屈服,不是每一处县乡,双方关系都像户牖乡那么和谐,在外黄、陈留等地,气氛几乎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当地魏人很乐意协助周市。   “我便带着人,在此地等待陈生。”   周市指着地图上那片林子,看向换了一身粗布褐衣准备出发,但书生意气不减的陈馀。   “陈生若诸事顺利,便于明日天亮前,带着外黄轻侠,在这片林子与我汇合!若日上三竿前还未到,恕我不待!”   ……   陈馀没有违约,在次日天明之前,他便跟着周市派给他的乡导,摸黑来到了这片密林。   来的还不止带去的那些人,却见陈馀身后,还跟着四五十人!都是穿短后之衣的轻侠,或打着火把,或提着剑刃,一个个蓬头突鬓,大声地说话,说要见见这两个月来,给秦军造成了无数麻烦的“周大侠”。   “才一天时间,陈馀竟招募到这么多人!张耳的名望,竟如此之大?”   周市顿时皱起眉来,身为世代当兵的武卒,他其实是看不上这些轻侠的。但事到如今,魏国覆灭在即,他必须团结一切与秦为敌的人,尽管他们大多是为了个人恩仇,与一心要保魏国的周市不是一路人。   他只能压着脾气,开口吹捧了众轻侠一番,说他们在外黄沦陷后,并没有逃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与秦军作对,亦是“大侠”。   安抚好众轻侠,让他们下去闭眼休息片刻后,陈馀坐到了周市身边,周市发觉他面色似有不快。   “陈生,在外黄打听到何事?”   “那驻守户牖乡的秦吏黑夫,实在可恨!”   陈馀一拳打在树上,愤恨地说道:“那黑夫不仅逼死了吾嫂,挟持吾侄,抵达外黄后,还大肆招摇过市,宣扬自己擒获张耳之子的功劳。并辱骂我兄长和外黄轻侠是丧家之犬,只会借妻家财富招揽无赖,以武犯禁,扰乱国法,一旦遇事,却上不能保家卫国,下不能护卫妻儿,只会自己狼狈而逃,真乃鼠辈。”   “他还扬言,今日要带着张敖,前往大梁受赏,换取黄金赏赐。还说什么,‘这小轻侠或会被押往关中,阉了入宫,做个小寺人,侍奉大王’。豪杰之后焉能受此羞辱,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必杀此贼!”   这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天,外黄附近的各乡、里都知道了,所以陈馀才能如此顺利地招募到四五十人。   这些人或是轻侠,或是受过张耳恩惠的当地壮士,听说陈馀要与周市合作,伏击那伙秦人,都摩拳擦掌地说愿意帮忙救回小君子……   还有个轻侠还振臂呼道:“这些时日,吾等可受够了秦寇的气,正好杀个痛快,也算对得起张大侠的酒肉恩惠!”   周市点了点头,没有产生太大怀疑,秦人狂妄不是一天两天,往常阳武县的秦军捉了他的手下,都要游街示众,再斩首弃市,以儆效尤,但他们不知道,魏地的男儿,是杀不绝的么?   他只是担心,当那秦吏黑夫带着粮队从外黄出来时,会不会增加护送人手?   结果让周市松了口气,探子回报,那秦吏太过自信,竟未增派人手,仍是他们三十余人,带着百余民夫押粮,天明后,已经出了外黄县,缓缓朝这边走来……   眼看天色大亮,作为这场伏击的指挥官,周市开始给陈馀等人分配任务。   他那两名同样是魏武卒的亲信,负责带着近百名魏人分成两队,分别埋伏在道路两旁的草丛里,到时候听见周市大喊,便一起杀出,扰乱秦人阵脚,驱赶那批魏人民夫。   亲信领命,向周市行了个武卒的军礼,带着集合完毕的五十人,猫着腰跑了出去,越过路面,到对面的林子里埋伏。   陈馀则被要求,带着那几十名轻侠在这一侧林中,他们专门负责杀敌,救人。   “此番仍是以烧粮为主,救得张氏小君子,烧了粮,便可退入林中撤走,秦寇不必杀尽。”   周市很清楚,不能只看到眼前这股运粮的秦人,他们虽说还在魏国的土地上,却要把此处当做“敌境”,一点不能大意。大梁就在西面百里处,秦人的骑兵,几个时辰就能奔腾至此,在平原上与他们遇到了,人再多也必死无疑。   最后,他还留几个猎户蹲在树林入口,负责看秦人车马队伍进入与否,以真假难辨的鸟鸣声作为信号……   ……   太阳渐渐升起,露水慢慢蒸发,趴在林木草丛里等待时,周市发现了陈馀其实是很紧张的。   他虽然脱下了儒服,穿着短后之衣,身前放着二尺剑,打扮酷似游侠,但脸上依然能看出几分书生气质,不断眨眼看向露面,有些期盼,又有些紧张不安。   “陈生说自己杀过人,这我信。”   周市笑道:“但,你却从来没打过仗罢?”   “的确没有过。”陈馀知道自己的紧张被发觉了,有些羞愧。   “无妨,我第一次上阵时,也如你,如他们一般。”周市安慰了他,又对着身后的众人努了努嘴。   在跟着周市的这群人里,真正打过仗的,又有几个呢?   这近百人中,真正的武卒,不超过五个。其余人,都是阳武县、黄池县的县卒、农夫,甚至是小商贾。他们或因为被秦人杀了亲眷想要报仇,或因为曾与秦人为敌不敢投降,甚至还有没任何理由,稀里糊涂跟着周市跑出城的。   在魏人眼里,秦人犹如虎狼,骇于其上首功的恶名,所以不管哪一处,跑掉的人都不在少数。   这些人过去都不是战士,即便跟着周市东躲西藏两个月历练了点,但仍显稚嫩。此刻又要迎来一场战斗,虽然是以多打少,却还是紧张不已。   因为秦军的强悍给他们留下了很深印象。   陈馀看见。有个大概才十四岁的少年紧紧地握住木矛的柄,像是抱着自己的父母,都快哭出来了,更多的人,则不自觉地挪动双腿或者干咽唾液。   “没有忍不住崩出尿来便不错了。”   周市云淡风轻地说道,他让人传话下去道:“二三子且听好了,这一仗和上次在阳武县劫粮一样,我先上,汝等跟在后头!”   周市是武卒,他在战场上学到,作为下层军吏,身先士卒是鼓舞士气的最好办法。若他都贪生怕死,又如何说服众人与他一起坚持抗秦,只为了给魏国续命呢?   安抚众人后,他又教陈馀道:“手上若是出了汗,便捏把干土擦擦,省的一会冲上去时剑掉了。”   陈馀闻言愤愤然,但还是照着周市的话做了,同时心中想道:“不愧是被魏地秦军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老武卒……”   仿佛看透了他的心声,周市突然叹了口气。   “没办法啊,谁让吾等,已是魏国最后的武卒?”   这时候,一阵鸟鸣从远处传递过来,一声传一声,一直传到了周市耳中。   他立刻肃穆下来。   “秦人来了!”   ……   这片树林年代悠久,树干粗壮,四月底,正是生长茂盛的时节,青绿色的叶子如同冠盖,风过枝叶,簌簌而响。   道旁的野草也正在疯长,能把一个成年人藏在里面,只要你能忍住草叶撩人的瘙痒,而那些蚱蜢虫鸣,也会掩盖住埋伏者的呼吸声……   但,却掩不住远处传来的轱辘声、脚步声、牛马嘶鸣声!   周市、陈馀带着手下们,屏住呼吸伏在林子下的草丛中,一动不动,只用眼睛紧紧盯着远处。却见原本空无一人的路面上,开始尘土飞扬,当先两匹马开道,两个轻装秦卒骑在马上,警惕地看着两侧树林。   而后,便是成一字长蛇的牛马车队,有七八十辆之多,前后距离拉了上百步,那些穿着粗布衣裳的魏人民夫,负责在前面牵着牛马。每隔十步,就有几个扛着矛的秦卒,还在欢快地说着话,似乎对即将到来的危险一无所知……   陈馀轻轻抬起头,他在努力寻找张敖的下落。   周市的视线,则死死盯着那些牛马车上拖着的东西,看上去,的确是一包包麻袋装的粮食,压得车轮咯吱作响。每辆车上还夹杂着一些刍稿,大概是带着喂牛马的。   这时候,陈馀身体一滞,瞪大了眼睛!   他终于找到张敖的下落了,这可怜孩子正被绑在一辆车上,仍在抽泣不止。那车没有拉粮食,一个戴冠披甲的黑面秦吏坐在车舆里,神情轻松,似乎在憧憬将张敖送去大梁后得的赏钱。   陈馀顿时咬牙切齿,看向了周市,意思是能动手了么?   周市则摇了摇头,让他稍安勿躁,等粮车和秦人彻底进入林子再发难不迟。   陈馀只好继续忍耐,三十步,二十步,十步,眼看载着张敖的那辆车已经越过他所在的埋伏地点,陈馀再也忍受不住时!身旁突然传来了一声大呼!   “杀寇!”   周市掀开了伪装,挺身而起,他手持剑盾,指着路面上还没反应过来的秦人大呼!   “诛秦!”   随着话音,周市就像他早前向众人承诺过的,又是第一个冲了上去。   “杀秦寇!”   陈馀也连忙一跃而起,跟着大喊一声,但因为跑得太急,他踩到了一块石头,脚下打滑,差点没跌倒。待他站稳脚跟时,已经有不少魏人、轻侠跟着周市,冲到他前面去了!   “先救吾侄!”   陈馀连忙大喊,但他这时候才突然发现,那些本该受惊四散的“魏人民夫”,此刻却没有慌乱,而是五人、什人地聚集到了一起,并从牛马车上,娴熟地抽出了藏在里面的兵刃!   而在那黑面秦吏尖锐的铜哨音中,牛马车的车舆里,也有扎着右髻或左髻的秦卒猛地掀开草杆,他们蹲在车内,手里端平的弩机,竟是早就上好了弦,蓄势待发!   “不好,上当了!”   陈馀这才惊觉,这个防备空虚的运粮队,乃至于他那侄儿,乃是一个香饵,为的就是钓他们上钩!   然而不等陈馀示警撤退,车上的众秦卒,已经瞄准大步冲过来的魏人、轻侠,扣动了悬刀……   如同梆子般的弦响,沉闷的利器入体之音,接着是笨重的倒地声。   一阵惨叫过后,跑在陈馀面前,那些悍不畏死的轻侠壮士,竟然倒下了十多人,横七竖八……   陈馀呆愣之余,不由想起了那句话。   “香饵之下,必有死鱼!” 第0153章 最后的武卒   这是一场陷阱,周市在带头冲出去的时候便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民夫”,在遇袭后竟有条不紊地列队反抗,那好整有瑕的阵势,周市再熟悉不过。   “户牖乡哪来那么多秦卒?”   但他很快就反应过来了,离开户牖乡时,民夫的确是民夫,但到了外黄后,民夫就被秦卒掉包了!而且车舆上也不一定是粮食,还藏了兵器和弩兵!   随着黑面秦吏的一声铜哨响起,整个车队几十辆车舆里,几乎都冒出了一个秦国材士来,端着弩机就朝冲出林子的轻侠射击。   周市侥幸躲过了这次攒射,但他发现自己左右,已经有几个手下扑倒在地,或惨叫呻吟,或瞬间没了气息……   他起身,他疾呼,挥舞着手,却不是在呐喊冲锋,而是让众人速速掉头撤离!   然而在这混乱场面里,周市的命令无法及时传达,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似乎还不知道前面发生了什么事情,依旧哇哇大叫着,前赴后继地冲上去送死。   而林子的另一头,周市的亲信也带着五十人杀了出来。   但迎接他们的,是已经列好队伍的一排秦卒,每个人都举起了载于车上的戈矛,在阳光下反射着夺目的光……   早在多年前的战争里,周市便明白了,同等人数下,以乌合之众对阵身经百战的秦卒,没有丝毫胜算。但隔着秦人车队,周市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五十人被戈矛包围,收割了生命。   好在,他们也为另一侧的众人赢得了撤退时间。   但秦人很快就追了上来,那吹着铜哨的黑面秦吏仗剑,带着打扮成民夫的秦人持盾在前,车上的秦弩兵持弩在后,死死咬着魏人,不让他们顺利脱身。   所以周市只能带着剩下的几十人,在林子里且战且退。   战斗之余,周市瞥见了陈馀的身影,只可惜是背对他的。   这个儒生大话倒是说的响亮,可真正到了生死战斗之际,他却迟疑不前,最终咬咬牙,抛下他那侄儿,抛下轻侠,抛下艰难断后的周市,与几个游侠儿一起钻进林子里跑了。   “果然不能相信这些儒生……”   周市求援无果,心中暗叹,手里却一点都没慢,一个扮作民夫的秦人持短剑向他冲来,周市轻轻拨开锋刃,一剑刺进对方脖背,滚烫的热血浇到他脸上。   剑,这是他自懂事起,就开始挥动的“玩具”,也是周市多年来最熟悉的伙伴。   将剑塞到他手里的,是父亲。   很多年了,父亲的形象在周市脑中有些模糊不清,但依然记得,在家里的火塘边,父亲对他讲述武卒的历史……   这支由吴起将军创立的职业兵,曾是魏国的骄傲。   “吴将军提兵七万而天下莫挡,当是时,秦军二十年不敢踏入河西半步!”   “而那七万兵里,就有五万是魏武卒!”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周市家便世代为武卒,他们有魏国提供的田、宅,还有隶臣妾为他们种田、放牧,而周家的男子,从生下来起,就只有一个任务:做武卒,为魏国而战!   但想要做武卒,必须经受严格的考核。   周市十七岁那年,便参加了大梁郊外的武卒演武。按照传统,他和同伴们穿上了三重甲,持戈配剑,背上了劲弩,负矢囊内装弩箭50枝,还得携带三天口粮,从大梁出发,半天时间,必须走到一百里外的大河边!   背负重物,一路小跑,气喘吁吁,但周市还是在夕阳快落下时,喝到了大河那微浊的水。   他像是追逐太阳的夸父般,伏在河边饱饮半刻,第二个人才抵达终点。   毫无疑问,表现优异的周市成了一名骄傲的武卒,但他却诧异地发现,那些没有达标的同伴,也同样做了武卒。   没办法,魏国羸弱,已经没资格挑三拣四了,只要是武卒的子弟,只要别差得太离谱,都能继承父、祖之职。   环视四周,那一年的武卒不过百余,昔日的五万雄军,已经仅剩下数千人。   还没等周市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父亲,他便得知,父亲已在与秦国的汲之战里,死难了!   连尸体都没运回来,至于首级,大概被秦人砍了,带回去请功。   至此,周家已连续有三代人,死于秦人之手。也是从那一年起,年轻的周市继承了家族与秦的血仇!   差不多就是那一年吧,在埋葬父亲的衣冠冢后,周市窥见了自己的命运。   和一般人不同,武卒不会死于床榻,死于妻妾儿女的哭喊中,而是会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   他的那些武卒前辈们,几代人加起来怕有十多万人,他们大多数都战死在一场场败仗里:死于石门,死于安邑,死于桂陵,死于马陵,死于伊阙,死于华阳,死于梁囿……   武卒的战死之地离大梁越来越近,而魏国的国力,也距离复兴和辉煌越来越远。   “我又将死于何处呢?”周市想道。   “这片林子之内么?”   ……   身上伤口的刺痛,让战斗到疲倦的周市回过神来,他环顾四周,还在坚持的人已经寥寥无几,其余的要么死去要么逃散。   而那些紧追不舍的秦人,依旧从四面八方围过来。   周市已经在这片林子里且战且退长达半个时辰,他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虽不致命,但不断流出的血却让他疲惫无力,手里的剑越来越沉。   但这片密林地形对他们是有利的,秦人的弩机无法及时跟上,在狭窄的地方,很容易造成一对一的情形,这时候,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周市再度提起自己的剑,大步上前,他纵声高呼,鼓励伙伴掉头厮杀,反正也跑不掉,不如多带几个秦人一起下黄泉!   战争局限于眼缝之前,周市武艺精湛,一对一绝不落下风。他接连对上三人,他大开杀戒,长剑挑起一阵腥风血雨,手臂一直到肘都成了红色。   “魏武卒!”   战至酣处时,周市仿佛是醉了,他高举残刃,大声呐喊当年口号,那满是缺口的剑,也在正午阳光照耀下泛着血光。他仿佛回到了多年前,与秦军对阵的战场,披甲持戈的同伴们,正结成方阵,力敌秦军锐士的冲击。   武卒不死,战斗不止!   然而,当他击倒了面前最后一个秦人,痛快高呼,再环顾四周时,却愕然发现,秦人不曾变少,而自己的人,却在慢慢被收割,杀害!   那个伏击前趴在周市身后,紧握矛杆,害怕得差点哭出声的十四岁少年,在逃跑时被绊倒在地,三个秦卒围上去,对他剑起剑落……   一个从阳武就跟着周市的武卒同袍,利用树林狭窄的地形,与两个秦卒缠斗,正试图给被他劈倒的秦人补上一剑,却被一枝长矛刺穿了肚腹……   还有那个被陈馀带来,新加入他们的大嗓门外黄轻侠,大声咒骂将一个秦兵刺死在树上,却被身后一根长殳砸在头顶,血汩汩地流下脸庞,他双腿跪倒在地,已没了气息……   周市还看见,那个押送这趟粮车,也一手策划了这场伏击的黑面秦卒,他一直游离在战斗第一线外,只带着他的小队伍在林中穿行。他们有条不紊地支援每一处一对一的战斗,以多敌少撂倒魏人后,又给那些还能站起来的人一个利落的死亡。   周市愤怒了,他试图过去驰援同伴,却不防一根来自远处的弩箭,结结实实射穿了他的大腿!   他轰然倒地,眼前一黑,待再度睁眼时,身边只剩死人。   脚步声在慢慢靠近,是秦人们,他们正朝周市围拢过来,但都小心翼翼,因为周市在且战且退时,还能击杀六人,可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腿部传来的剧痛疼得周市咬紧牙关,但他还是扶着剑,强自撑着站立起来。   “看来此处,就是我的葬身之地了。”   周市发黄的胡子上沾满了血和泥,他露出了苦涩的笑。   武卒方阵,天下无敌!   若有同袍,周市便无所畏惧。   但他们都一个个战死,一个个消失,十多年后的今天,茫然四顾,周市愕然发觉。   自己,已是最后仅剩的武卒……   面前的十多名秦人,没有狂妄到要与周市决斗,在那个黑面秦吏的吆喝下,三个弩兵站上前来,在十步开外,对着再也没法挪动半步的周市,缓缓举起了手弩……   周市早知自己必有一死,他无惧死亡。那个儒生陈馀说的没错啊,食其食者,不避其难,周市一生,虽未曾受过魏国王侯礼遇,做公子门下宾客,但他是武卒,这出身,注定了他将与魏国同始终,共存亡。   这两个月的挣扎,周市自问,已经对得起几代人世受魏国田宅之恩,虽然未能将秦人驱逐出魏地,虽然未能以自己绵薄之力挽救魏国。   但他也没有什么好惋惜,好后悔的了,至少自己手里,已经杀了不下十个秦人,够本了。   黑面秦吏的手高高举起,随时会下令放箭,而弩兵们也已经上好了弦,随时会扣下悬刀。   “陈馀说,子路是儒生,讲究君子死而冠不免。”   那秦吏面无表情,挥下了手!   “我是武卒,纵然死,也要守住武卒的尊严。”   弩兵扣动了悬刀,那些呼啸而至的弩箭,在周市眼中越来越近,他却放声大笑起来!   “身为武卒,战死乃是光荣之事,乃公当笑对斧钺,甘之若饴!”   思绪戛然而止,噗呲声陆续响起,数支弩箭射穿了周市的胸腹,带走了他的生命。   生命的最后时刻,这位武卒老兵,依旧双目瞪圆,靠着树木,双手拄剑,站得笔直,虽死而不倒。   黑夫走上前,对着周市的尸体作揖,这一揖很重,手几乎触到了地。他身后的秦卒,亦肃然起敬,收起兵刃,齐齐作揖。   而后,黑夫便举起剑刃,说了声抱歉后,毫不犹豫地斩下了周市的首级!   周市,这个本该在十多年后,奉陈王之命率兵北收魏地,最终光复大梁,实现复国梦想的武卒老兵。   在这个历史时空,他却死于外黄县境内,一片不知名的树林里,被一个叫做黑夫,声名不显于诸侯的秦吏斩首……   这世上,再无魏武卒! 第0154章 芟夷略尽   “此人便是周巿?”   从抓获的魏人口中问出那个连杀数名秦卒,最后屹立而死的壮士姓名后,黑夫略为吃惊。   “难怪这么多人,本来只打算钓出陈馀,还有外黄轻侠,却不曾想,竟引来了周巿!”   数日前,在得知张耳的莫逆之交,也在秦军通缉名单上的名士陈馀带人来到户牖乡附近后,黑夫心中便有了一个计划,立刻让陈平来见,与他商量对策。   “按张负的说法,陈馀张耳,乃是刎颈之交,情同父子,如今张耳之子被我擒获,他未能将人接走,必不甘心……”   秦吏与轻侠是天敌,这些游侠武装三五成群,四散在附近各县乡,给秦军造成了不小麻烦,因为秦军驻扎在主干道和城市,无法深入农村进行扫荡。   黑夫如今已经和张县侠结了仇,与其留着张耳余党,冷不丁就给他来一下,还不如想个主意,将其一网打尽。   而张耳之子张敖,就成了最完美的香饵。   于是黑夫便大张旗鼓地带着张敖,从户牖乡出发,却不走更近的路,反而绕道外黄,在县城集市上耀武扬威,故意辱骂张耳、轻侠,让这番话传遍外黄。   暗地里,黑夫却拜见了自己的老上司杨熊,杨熊带着五百人驻守外黄,也没少受轻侠袭扰,只是这群人极为分散,熟悉地形,一时半会无法剿灭。   得知黑夫这个“一网打尽”的主意后,杨熊拍案称绝,当即与黑夫画策,让户牖乡的粮车开入秦军营地。等次日再出来时,那一百名户牖乡民夫已经被扣在了营地里,一百名秦卒在两名屯长带领下,易装而行,兵器载于牛马车上。   此外,杨熊还下了血本,把整整一屯的弩兵材士交给黑夫,让他们藏于各车上,用刍稿盖住,不走近看,根本瞧不出破绽……   从外黄到大梁,是陈馀和轻侠们救下张敖的最后机会,但这计策也不敢保证百分百成功。   杨熊倒是心大,送黑夫出城时还对他道:   “若是轻侠来劫人,正好将其一举剿灭,若是不来,就当是本吏助你送粮去大梁城下了。”黑夫因为攻城立功、驻防户牖期间也治理的有声有色,未起事端,他已经成了最受杨熊器重的几个屯长之一。   好在,刚进入城西二十里的树林,他们就遭到了袭击,但黑夫立刻发现,来的人不止数十,竟有百余!   不过黑夫他们来不及细想,只能按照原计划发起反击,并一路追杀。直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陈馀不止纠集了外黄轻侠,连近来在阳武、黄池等县不断袭击秦军粮队的周巿,也加入了这次伏击……   黑夫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本来说请杨熊给他两屯就够,现在看来,若是人少了,即便最终击退袭击者,他们也会损失惨重。   周巿手下虽是各县汇集的魏人,无组织无纪律,乃是乌合之众,没办法和他们这些秦国杂牌军抗衡,但被逼到绝境,发起狠来,依旧给秦人造成了不小伤亡。   “这真是意外之喜啊!”和黑夫一起来的三名屯长倒没有多想,纷纷喜出望外,周巿可是在通缉令上有名号的人物,因为他这两个月来屡屡袭击秦军粮队,所以赏金水涨船高,如今已涨到了一百两黄金……   哪怕是四个屯均分,都能得万余钱,他们焉能不喜?   这时候又有秦卒过来傻乎乎地问道:“屯长,这些贼人,算不算斩首?”   “当然算!”几个屯长异口同声地说道。   这种多达上百人,成规模地对秦军发动袭击的贼寇,已经不是“群盗”,而是“敌军”了,有一个算一个,都是首级!   来问话的秦卒眼睛立刻就红了,立刻转身招呼众人快快斩首过来,因为黑夫和其他三个屯的屯长已经商量妥了,这次作战,相互不要争抢,将斩首合计后再分摊……   不多会,分散于各处追杀袭击者的秦卒,便各自拎着首级回来了,当然有不少受伤未死的人被补刀,秦军不成文的规矩便是:不留俘虏。   于是等半个时辰后,陈平跟着杨熊的车乘来到遇袭地点时,便看到了黑夫他们已经司空见惯的一幕……   数十颗人头,被整整齐齐地堆在路边,都瞪大了眼睛,死不瞑目,蚊蝇在上面嗡嗡打转,别提多骇人了。   陈平只看了一眼,就蹲在草丛里,把早饭吐了个干干净净!   在户牖乡,他见到了秩序严明,对当地百姓几乎秋毫无犯的秦军。   昨日来到外黄县,他又见到了凶神恶煞,将昔日热闹的外黄管制得如同一个寂寥死城的秦军。   今天,他再度见识到了秦军的另一面,正是小时候他们库上里那个断臂老武卒所说的“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如饿虎恶狼”……   再回头看看那些被斩首的魏人尸首,良心未泯的陈平一时间竟有些后悔起来,自己给秦吏出谋划策,以阴谋骗得这些人聚拢起来送死,到底是对是错?   陈平在一旁良心刺痛的同时,黑夫和几个屯长正在向率长杨熊汇报战果。   “敌寇人数百余,有黄池人周巿所率魏匪,亦有陈馀及外黄轻侠,一半逃入林中不知所踪,一半被吾等击杀。”   “共斩首六十八级,其中便有周巿之级,陈馀未能擒获……俘虏两名……”   斩首当然是精打细算过的,四个屯均分下来,都可以达到“盈论”的标准,那两个幸运儿才得以从屠刀下活命。   “吾等部下,战死十二,受伤八人。”   这其中,被周巿所杀的便有一半,可见其强悍,几个屯长回想起来,依旧心有余悸,对那个武卒老兵又不免更加敬佩。   虽分属两国,势为仇雠,但不妨碍他们对勇敢的敌人心生敬仰,这就是战国之风。但春秋之时贵族打的兴起,在战场上停下战车相互送酒,紧要关头放走对方主将君侯的风雅,底层军吏们却学不来,那注定是上个时代的佳话,现如今再敢有人这么干,铁定要被当做“军贼”,军法处置。   杨熊本来只打算把外黄轻侠一锅端,却没料到还附送了周巿,亦是大喜,对献上此计的黑夫赞不绝口。   黑夫本来还想将陈平拉出来,分他一点功劳,为他挣个“公士”爵位,却不防站在后面的陈平朝他作揖,连连摇头,黑夫只得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等杨熊继续去前面检视伤患时,黑夫才疑惑地询问陈平。   “此计亦有你一份功劳,秦国有功则必有赏,为何不让我替你请功?”   陈平谦逊地拱手,说什么这计策是黑夫首倡,他只是查缺补漏,算不上功劳,这些斩首,还是让给浴血奋战的秦卒云云……   但黑夫瞧了瞧陈平有些酸涩的脸色,再瞧瞧那些堆在一起的首级,有些明白过来了。   这陈平,贼得很,肯定是意识到因此立功得秦爵的话,可能会在当地名声坏透,到时候在乡党眼里,他就是替秦人设陷阱害死大批魏人的“魏奸”,陈平在当地就没法混下去了。   若不得爵位,他还可以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为秦人做事的,与此事关系不大……   黑夫虽然看穿了陈平的小心思,但也能理解。   陈平毕竟是土生土长的魏人,魏地、阳武县、户牖乡是其根基。   黑夫则不同,不管在当地做了什么,爵位功勋到手,魏国一灭,他就完成任务,拍拍屁股走人了。   于是他不再劝,对陈平拱手称谢而已,他虽提携了陈平一把,两人一度合作,但今后要走的道路,终究不同。   黑夫回过头,瞧了瞧车舆上,被这场打斗吓坏晕过去了七岁孩童张敖,又看了看地上那些失去首级的外黄轻侠,还有勇气反抗秦军的人,差不多都在这了。   “猎户上山,杀母狼而得一幼狼,然群狼环伺四周,此时绝了幼狼性命,这不叫斩草除根,只是内心深藏的恐惧发作,急需要‘杀伐果断’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不安……”   “以幼狼为饵,诱群狼而尽杀之,这才叫斩草除根!只可惜还是没除干净,头狼张耳、陈馀尚在外逃亡。”   黑夫原本是这么想的,但今日见到高喊着“魏武卒”,笑对生死的魏人周巿后,黑夫敬佩之余,又多了一份担心。   看似被秦军芟夷略尽的魏地,谁知又会不会是“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呢? 第0155章 梁崩   次日傍晚时分,落日余晖中,黑夫等人押送真正的粮秣,抵达了鸿沟对岸的秦军东营,入营之前,粮队里的所有人,不论秦人魏人,都惊讶于大梁的变化。   二月份他们离开此地,随偏师东进略地时,大梁还是一座固若金汤的雄城,看似坚不可摧。   可现如今,放目望去,这座大城却整个被浸泡在浑浊的水流中。鸿沟,曾经是大梁引以为傲的生命线,可现如今,它却像是一条黄色的麻绳,死死缠住大梁的脖子。   那十万秦国的戍卒刑徒,便是拉着绳结的黝黑双手,他们掘开了荥口,放河水冲入鸿沟,他们又修起了一道石头堤坝,开凿长渠,巧妙地将汹涌而至的洪水,或阻或导,都流向了大梁城。   他们才是这场战争最大的功臣,以锄头和铁锸为武器,缓慢而坚决地,一点点勒紧大梁城的喉咙,扼住魏国的呼吸……   陈平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知自己该喜还是该忧,直到黑夫问他之前是否来过大梁,他才回过神来。   “我从未来过大梁。”   陈平看向大梁城头那些黑点,笑道:“家中穷困,供我去邻县游学已经耗尽钱粮,我哪有机会来一观梁城盛景呢?”   虽未来过,但大梁城内那些富丽的宫苑建筑,繁荣的集市街巷,彻夜不休的豪奢饮宴,陈平却是略有耳闻的。   只是如今看来,他对大梁城的印象,只能停留在“耳闻”了。   此战之后,被洪水灌了快三个月的大梁,恐将成为一处废地。不仅良田、屋宅、街道尽毁,连人也不知道还能剩多少。四五月间,潮湿卑热最容易滋生恶疾,城内此时此刻,恐怕早已疫病流行。   那些站在城头的黑点,就是抛尸人,不断有尸体抛下高墙,被卷入滔滔洪水里,飞快消失。   作为一个魏国人,未能一睹梁城繁荣之景,不得不说是种遗憾,眼看此城岌岌可危,陈平亦有一种物伤其类之感。   不是魏国人的黑夫,也在一旁嗟叹不已。   “我在军营里时,听杨率长说,当年魏惠王国相白圭是个聪慧的巨贾,他帮魏王将国都选在大梁,又治理河患、修筑堤坝、开挖鸿沟,却为何未想到有一天,这一切都会被他人利用,成为毁掉大梁的武器呢?”   陈平接话道:“白圭虽然号称富比陶朱,但他的治国韬略却不能与陶朱公相比,白圭的目光能看到十年之内的事,却看不到百年之后。他能看到大梁四通八达、条达辐辏带来的利益,却看不到魏国国力衰微后,此处没有名山大川的劣势,未预想到此处成为四战之地的危机。”   黑夫颔首,无险可守,就是大梁最大的软肋。秦军七次攻魏,五入梁囿,梁城俨然成了魏国的后花园,秦王隔三岔五就派人来捏一捏,让魏王只能讨饶。   后世以梁地、开封为都城的朝代,都必须面对这个困境,可以向四方开拓还好,一旦陷入守成,这座国都就将变成累赘。更别说这里还是个天然的低洼地带,附近的水利工程随时会成为反灌城池的洪水。   说话间,前方的军营已经查验好符节,木头扎成的大门开启,放黑夫他们一行人入内。   ……   秦军大营分东西南北,各驻有一万秦军,外加两万刑徒戍卒。东营的防备尤其严密,因为这里还是囤积粮草的地方,黑夫刚进大营,就看到隔着几个营盘的地方,有数十个高两丈的土粮仓,这都是让刑徒们赶造的,每个粮仓大概能装千石粮食,看那样子,王贲将军的确是打算从新占领的魏地搜刮数万石粮啊……   此外黑夫还听说,在荥阳东北的大河码头附近,一个新的永久性粮仓也正在建造,叫敖仓,那里可以囤积从河内、河东、河南、关中运来的粮食,也是个可积粟十万的大仓。   黑夫观察发现,大营的秦人个个红光满面,并不缺粮,催促各县乡送粮,主要是未雨绸缪,不得不说秦军的后勤工作真是做得极佳。   他们带来的两千石粮食,就在一位粮吏监察下,由戍卒刑徒们帮忙运入仓中。入仓前还得量一道,粮吏每隔一会就抽查一番,看着成色上好的陈年谷子,微微点头。   “户牖乡运来的谷不错,不像昨日小黄乡送来的谷子,竟有大半是劣谷,还要不少掺了沙土凑数,已被校尉下令严惩了!”   黑夫不由暗暗咋舌,多亏了陈平的贷粮之策,从张家粮仓里运出来的粮食,当然要比从各民户七凑八凑合一起的要好,他也不必为了凑数而出下策,冒风险。   在粮吏查验无误后,黑夫便对他拱手,询问起纳粟拜爵一事来。   “原来是这事。”   因为黑夫差事办的漂亮,省却了粮吏不少麻烦,他也愿意和颜悦色地回答黑夫。   “正巧,大王的诏书昨日刚到。”   粮吏道:“依照旧例,魏地投降诸县、乡,有豪长父老愿献粮千石者,赐爵一级。”   言罢他笑道:“反正魏地诸县,几乎人人都是士伍,最多赐一级爵而已,且献粟升爵,一人仅限一次,所得爵位,不得高于不更,只消给出几个公士、上造,便能得粮千石,真是绝妙计策。”   这计策,还是当年长平之战期间,秦相范雎献上的,之后就成了屡试不爽的好方法,每逢荒年、战争,帮秦国官府减轻了不少粮食负担。   听说纳粟令果然已经下达,黑夫不由松了口气,张耳妻、子一事,让他和张博翻了脸。好在西张张负还知道好歹,对黑夫说了不少感谢的话。如今,自己能言而有信地帮张氏捧个爵位回去,也不算欺骗他们。   黑夫当即将户牖乡张氏献粟千石,希望得到一个上造爵位之事告知粮吏,粮吏颔首记下,说此事要禀报过东大营总管全军钱粮的裨将军才行。   至此,黑夫此行的使命就算完成了,至于他们在外黄立下的功劳,得由上司杨熊为他报功。在秦军中,基本不存在越级上报的情况,所以不管你做什么职务,都得和顶头上司搞好关系……   杨熊已经和黑夫打过招呼了,虽然从不更升大夫是一道坎,但黑夫此次不但斩首盈论,立了“集体功”,还剿灭了“魏军残寇”,杀死周巿,并擒获通缉犯张耳之子。所以他迈入“大夫”阶层,基本是稳稳当当。   “大夫及以上爵位,就不归郡县管了,得由咸阳核定,但至迟到六月,你必能升爵,至于那些通缉令上的钱帛赏赐,我派人随你将头颅、张敖一齐送到大营,说明情形,或许次日便能得到!”   这一夜,黑夫与手下们留宿秦营之外,第二天一大早,还被东大营的军法官和一位校尉传唤,询问了他擒获张敖,以及设计诱杀周巿的经过。   问答很顺利,军法官让他等到午后,会派人带他们去领取赏金。周巿的头颅会传往魏地各县,威慑那些反抗者,至于张敖,被哭哭啼啼地收入营中,他的命运,黑夫便不得而知了。   等结束询问后,黑夫掀开营帐出来,如今公务已了,他顿时觉得浑身轻松,再想到很快可以升爵,一时间,竟还有些舍不得“不更”这个好爵名……   就在黑夫回到营外与自己的手下们汇合,准备午后就出发回去时,他们却听到鸿沟岸边,传来一阵若隐若现的惊呼。   “梁城要塌了!”   ……   “梁城要塌了!”   岸边传来一阵大喊,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接着,这些声音,便被更大的垮塌声掩盖住了。   “轰隆隆!”   黑夫听到,远处似乎有巨石入水,发出巨大声响。   黑夫等人连忙回头看去,却见在一片浊水环绕下,梁城北城墙与东城墙的夹角,就像是一座融化剥落的冰山,轰然塌陷!   在河水冲击浸泡两个多月后,看上去坚不可摧的厚实城垣,终于支撑不住了,底层的夯土已经被洪水浸泡得极其脆弱,难以承受是自己三倍长度的高墙重量,于是便从下而上,整面墙体剥落塌陷下来……   大梁东北角的垮塌,引发了后续效应,一直找不到突破口的洪水,从缺口处猛地灌了进去,卷起滔滔浊浪,淹没里面的屋舍、人群。   虽然大梁城头有不少黑点试图投下土石木头堵塞缺口,但这已经不是人力可以挽救的了。随即如同倒下的多米诺骨牌,大梁的东墙、西垣也陆续垮塌了一大段!上面的魏人连惊呼都来不及发出,就与墙体一起消失不见……   固若金汤的大梁,赫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缺口!   仿佛是武士的犀兕之甲,被撕开了一个惨烈的口子,露出了里面没有任何保护的皮肉。   黑夫的手下们,季婴、东门豹等,都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此生难得一见的壮观奇景,足以给子孙吹嘘一辈子。   四处秦营内,十余万人也在看着这一幕,这是他们两个多月来日夜不休的杰作。   伴随着大梁一角的崩塌,城内城外,分别响起了不同的声音。   “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城内,是魏国公子王孙、平民百姓的绝望哭号,高墙被攻破了,他们最后的庇护,荡然无存。   “大王万胜!秦国万胜!”   城外,则是千军万马山呼万胜的喊叫!他们在高举双手欢呼胜利,欢呼这场战争的终结!   唯独黑夫静静地看着这一幕,他知道,这是自己第一次见证灭国隳城的时刻,但绝不是最后一次。   而陈平,第一次见到大梁,就要目睹它坠入毁灭的魏人陈平,眼中似是隐隐有泪,但最后强自收住,化作了一声长叹。   “梁城已崩,魏国,亡矣!” 第0156章 魏亡   大梁东北角崩塌的第二日,城东一处已经被浊水倒灌,完全无法下脚的里闾,一群魏人聚集于此,个个疲惫不堪,神情颓唐。   长达三个月的水攻围城,城内虽然粮食还算够吃,没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但因为缺少一块干燥的空地,他们只得悬釜为炊,又因为缺少柴火,这些粮食如何吃到嘴里,成了最难的问题。   先烧屋子里的木料家具,再烧昂贵的漆器,最后是华丽的丝帛。这些东西,用来烧饭却抵不上一根不值一钱的木柴,当丝帛麻布也烧完后,就轮到高冠、宽袖遭殃了。   这还是富裕人家的办法,穷人家更惨,只能靠嚼着生米度日。   所以这群昔日风雅高贵的士大夫个个破衣烂衫,冠带不知所踪,下裳也截短了,像他们嫌弃的泥腿子一样,光着脚站在浊水中,只是言谈举止还谨守着礼节。   他们的闲谈没持续多会,随着这间院子内一样东西被运出,众人纷纷过去帮忙。他们虽然都是不事生产的大夫文士,现在却个个捋起袖子,合力抬着一副没有上漆的棺椁,然后趟过水没小腿的街道,朝远处高出地面许多的高台宫阙走去……   那座高台叫“范台”,是魏惠王时修建的宫殿,它地势很高,上面有花木扶苏,鸟语花香,亭台楼阁,美不胜收。当年魏惠王整天带两名最宠爱的美女白台、闾须来范台游乐赏玩。   现如今,它如同大海中的一座孤岛,成了城东为数不多可以下脚的地方,围城期间,魏王假允许城东的贵族大夫携带家眷来此避难。   魏国贵族大夫们趋之若鹜,但惟独有一个人却没走,九十岁的唐雎坚守在家,誓与魏国百姓同辛苦,共生死,坚决不去范台。   当儿孙弟子劝他时,唐雎斥道:   “我三十一岁那年,燕军入齐,连下齐地七十余城,仅余莒、即墨。时田单守即墨,身操版插,与士卒同衣食,共辛劳,妻妾编于行伍之间!这才有了困守三年,奋力一击的复国壮举!”   “如今大梁被围,危如累卵,身为卿大夫,岂能抛弃民众百姓,自己去高台避难?务必戮力一心,卿大夫与百姓一体,如此,方能集众志而成城!”   话虽如此,但唐雎能劝动儿孙、弟子留下,却劝不动魏王和公卿贵族们跑到王宫高台,紧闭大门,继续宴饮笙歌,终日烂醉如泥,好麻醉自己,装作不知魏国随时覆灭的命运。   魏国贵族此举,让魏人越发寒心,士气一天低过一天。   现如今,大梁的墙垣终于垮塌,而作为城内守卒最后精神支柱的唐雎,也在惊闻城崩的那一刻,遗憾而不甘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被许多人抬着的棺椁内,盛放的便是唐雎的遗体。   ……   一行人艰难地跋涉到了范台,前些日子,这里还有不少公卿贵族的门客私兵看守,不让百姓上去,现如今,宫门却空无一人。   城破后,魏王立刻宣布全城放下武器,选择归降。明日,公卿贵族便要跟着魏王出城投降,离开这座被溺死的城市,门客私兵也作鸟兽散,各奔前程去了。   唐雎的儿孙弟子们,打算将老人家的遗体葬在这,因为这是为数不多,还有一抹黄土的地方。   然而,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却站在范台宫门处,伸出手,拦下了众人。   “曾祖父不能葬在范台!”他大声说道。   唐厉是唐雎众多曾孙中的一员,从小跟在唐雎身边,前些时日,就是他在照料唐雎的起居。   唐雎入棺时,众人便找不到唐厉了,大概是在哪哭着,谁料他却跑到这拦下棺椁。   “唐厉!”唐厉的父亲,也就是唐雎的孙子怒斥他道:“你这不肖子孙,竟敢拦棺?还不快让开!”   唐厉跪倒在水里,低头道:“曾祖父弥留之际一直在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他亦不愿葬在秦地!”   有人道:“大梁城内,何来秦地?”   青年指着身后的范台道:“如今魏王已携带公族百官,欲出城降秦,今日之后,魏就亡了,明日以后,此处便是秦境!曾祖父与秦国斗了一生,黄泉之下,他岂能安息?”   “再者,范台乃是魏惠王这昏君所建,惠王沉迷酒色,耽误国事,曾祖父一直不喜,更不能将他葬于此!”   “那你说该葬于何处?”唐厉的父亲扛着沉重的棺椁,眼里含着泪,悲愤地说道:“这方圆百里,哪里还有尺寸魏土!?”   其他人也嗟叹了起来。   “社稷都亡了,何况国土!”   “城内到处是水,一片乱相,也等不及送往城外了,难道要等秦人来羞辱夫子尸身么。”   “人死为大,总是要入土的。”   “我……”唐厉一时间一没有什么好办法,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众人抬着唐雎棺椁,登上了范台。   作为小辈,他的话是不顶用的,最后只能擦擦泪跟上,与众人一起,将棺椁埋在范台一角,开始了简陋的葬礼。   城内条件简陋,没有素帛黑布,却不缺少唱颂挽歌,捶胸痛哭的人更是络绎不绝。   他们不仅是在为唐雎哀悼,也在为即将灭亡的魏国社稷追悼。   “四百多年前,晋大夫毕万封于魏,是为魏氏。有卜者预言,毕万之后必大矣,万,满数也;魏,大名也。天子曰兆民,诸侯曰万民。今命之大,以从满数,其必有众……”   “果不其然,两百年后,魏氏之孙曰魏桓子,与韩康子、赵襄子共伐灭知伯,分其地。”   “又五十年,桓子之孙曰魏文侯,奉天子之命,帅韩魏伐齐,入长城,战禀丘,斩首三万,获车乘两千,虏齐侯归于成周,遂列为诸侯,魏国始兴!”   “文侯之时,魏有李悝、翟璜为相,颁布法经,西门豹治于邺,河东河内家给人足,政通人和。且有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讲学于西河,一时诸子人文荟萃,皆集于魏。并以乐羊、吴起为将,兴武卒,东破齐,西逼秦,北吞中山,南败强楚。那时候的魏国,无愧为天下霸主!”   “至于惠王,仍延续三代霸业,有逢泽之会,泗上十二诸侯俯首称臣,秦、齐亦朝魏国。可惜惠王昏暗不明,至于晚年,东败于齐,长子死焉;西丧秦地七百余里,丧师数万……”   “待到襄王时,魏国已失霸业,夹于秦楚齐三强之间,日渐卑微。”   “唐公便生于孟子见魏襄王之年。”一位与唐氏世交的大夫叹息道。   “唐公一生,活了九十岁,见魏国之日削,虽辅佐信陵公子一时中兴,魏国却仍逃不脱亡国之运。”   “幸而,唐公不必与吾等一样,亲眼见到魏王肉坦出降的那一幕!”   人越聚越多,大多是伏在唐雎墓前哭诉亡国之痛,眼看众人越发悲愤哀伤,唐厉再也听不下去了,他朝着曾祖父的坟冢三稽首后,默默离开了范台。   ……   大梁四门已经洞开,但秦人仍未进来,城内水泡的太久,疫病流行,秦人不会冒这个风险。   他们要魏王带着城内所有人出降,届时魏国王族将作为战利品,送往关中,大梁城内的魏人则会被分开安置。   作为一个亡国之人,唐厉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何处,被水泡了两个多月,士气低落的大梁魏人再也没有反抗的心气了,他只能淌着水,迷迷糊糊地走回家,推开了书房的门……   这里也被水淹着,没过了脚板,为了让家人吃一口热饭,家里干燥的东西全当柴火烧了,连唐雎收藏了多年的简牍也不能幸免。可唯独书架的一角,一堆包裹着葛布的古旧竹卷,唐雎说什么都不准烧。   唐厉走过去,打开了它们。   这里面,有《短长》,有《张子》,有《苏子》,都是纵横家的事迹,记载了张仪、苏秦、苏代等人游说诸侯,纵横睥睨的言谈举止,是每个想学从衡短长之说的青年入门必修。   唐厉便曾怀揣这样的梦想,他从十岁起,就把这些书卷当做故事来翻,钦佩张仪苏秦以一己之力撬动诸侯平衡的壮举,揣摩其语句,刻意去模仿,摘抄!   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练就那样一身本领,继承曾祖父的事业,游说诸侯,发起合纵,让魏国转危为安!   可惜,还没等他将曾祖父的本领学完,唐雎已逝,魏国也要亡了……   唐厉合上那几份简牍,拿出了一直藏在怀里,方才在葬礼上也没抽出的几个竹卷,这本来是想烧给曾祖父的。   这是《唐子》,是唐厉在战争开始前悄悄动笔写的,他想将曾祖父那些不辱使命的事迹,通过自己的笔记录下来,让曾祖父能和张仪苏秦一样,被后世牢记……   但他才刚刚写完,大梁就陷入了围困。   将这半卷《唐子》在案上展开,却见上面已经写下了《秦魏为与国》《唐雎说信陵君》《唐且见春申君》三个故事,都是唐雎巧妙利用纵横之言,游说秦昭王、春申君,以及规劝信陵君的真实事件。   按理说,唐雎死,魏已亡,《唐子》的故事,就要戛然而止。   但,真的就到此为止了么?   大滴大滴的眼泪落到简牍上,将已经枯黄的竹简润湿。   “我不甘心!”唐厉咬着牙,想到遗憾谢世的曾祖父,想到他努力了一生,试图挽救的魏国现已沦亡,唐厉心里在流血……   他有些不愿意接受这个事实,很想做点什么,让自己不这么难受。   就在这不甘的驱使下,鬼使神差般,唐厉找出了笔,就用下面的浊水磨了墨,捋起袖子,开始在竹简上写下一篇新的,却是虚构的故事……   “秦王使人谓安陵君曰:寡人欲以五百里之地易安陵,安陵君其许寡人……”   他将故事的开始,放在安陵,一处数年前唐雎曾带他去拜访过的魏国封君领地上。那位安陵君在这场战争开始时,对秦军进行了抵抗,但他的小小武装很快就被扫平,安陵君无奈之下只能投降。   唐厉重新塑造了安陵君,让他变成了一个魏国人渴望已久的贤明君侯……   接着,在唐厉笔下,已经死去的曾祖父唐雎,复活登场了。   “唐雎对曰:安陵君受地于先王而守之,虽千里不敢易也,岂直五百里哉?”   唐厉含着泪,仿佛真的看到曾祖父依然坐在面前,对他讲述短长之术。他让自己笔下的祖父,在秦王利诱时,说出了往日他常对唐厉说的那句话。   祖宗之地,不敢弃也!   这与视祖宗之地不甚惜,举予与秦的历代魏王,形成了鲜明对比。   写到这,他卡了壳,但咬着笔杆想了想后,再翻了翻《张子》《苏子》里一些段落后,唐厉眼前一亮,手中的笔越来越快,一段惊心动魄的冲突在竹简上赫然出现。   秦王霸道,想要将世上任何一块土地都夺到手,既然来软的不行,就想来硬的!   他狂妄地称自己为天子,还说天子之怒是“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试图恐吓唐雎!   然而,九十岁的唐雎见惯了世面,哪里会惧他,他反问道:“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唐厉笔下,天生长了一副反派暴发户嘴脸的秦王政不屑地挥挥手说:“布衣之怒,亦免冠徒跣,以头抢地耳……”   真正的高潮到了,唐厉一边咬着指甲,一边提笔写下唐雎的回答:“此庸夫之怒也,非士之怒也……”   那么,什么才是士之怒呢?   那些历史上不畏强暴的侠士刺客形象,浮现在唐厉眼前。   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   在唐厉看来,时代需要这样的孤胆英雄,在军队国力无法与秦抗衡时,凭借一己之力,杀了那贪得无厌的秦王,掏出他的虎狼之心!   第一个荆轲倒下了,但肯定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荆轲!   写到这,唐厉已经完全沉醉了,为了自己想要的剧情,他也不顾事实和逻辑,便直接让唐雎挺剑而起!   “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今日是也!”   什么?面见秦王不能带剑?没关系,唐雎的这把“剑”不是藏匿而来,也不是操持而入,更不是取之于人,乃是人们同情弱小的心灵之剑,是从天而降的一把正义之剑!   “壮哉!”   他哈哈大笑起来,仿佛真的看到,自己的曾祖父虽白发苍苍,但身上却散发着布衣之士的英雄气概,吓得那秦王政色挠,长跪道歉……   亡国之人唐厉,在这卷竹简上,靠着自己的笔,为魏国人赢得了现实里无法获得的胜利。   “哈哈哈哈,痛快,痛快!虎狼之心的秦王,也会被曾祖父逼得如此狼狈!”   但是他的笑声却越来越小,越来越难听,最后变成了嚎嚎大哭。   唐厉难道不知道,这都是假的么?   祖宗之地,早就被魏王一块块割出去了。他的曾祖父,这一生从来没有见过秦王政。安陵君也早就投降了,更没有什么布衣之士拔剑逼王……   编的,统统都是他编的!   面对曾祖父的离去,面对亡国之痛,面对这一片狼藉的大梁城,面对这残酷刺骨的现实,唐厉只能以夸张渲染的故事,敷张扬厉的笔墨来安慰自己。   “有什么用?”   在涛涛大浪,百年积势面前,个人能起到的作用,太小了。   他折断了笔,泼洒了墨,拍打着案几,嘶声力竭地大喊道:   “梁都已崩,魏王明日便要带着全城的人,出去投降秦军了!”   “两百年的魏国社稷,亡了!亡了!今日之后,吾等皆为秦虏!”   回到现实后,唐厉开始到处寻找刀削,火烛,想要将方才写下的东西毁去。   但当他将刀削按在第一个墨字上时,却又迟疑了,艰难地取舍后,终于还是扔了刀子,将竹卷收起,同《唐子》其他三篇放到了一起。   罢了罢了,不管真假,魏国亡了,唐雎也逝了,真假又有何关系呢,就留着它吧。   或许,让它流传出去,能平衡许多亡国者和将亡者的心呢。   或许,它能像今日激励了自己一般,激励更多的人,告诉他们,纵然国家灭亡,社稷崩塌,家园荒芜,也不要忘了那颗不畏强暴的士心!   唐厉紧紧捏着竹卷,发誓道:“只要此心不死,我相信终有一日,魏人终能复国,收复大梁,到时候那范台之上,将不再是秦土,曾祖父也能瞑目!”   那么,就给这篇故事,取一个名罢。   唐厉已想好了。   “唐雎,不辱使命!”   ……   与唐厉笔下的酣畅淋漓的故事不同,胜利者终归是胜利者,失败者终究是失败者,成王败寇,现实不会因为一篇策士文章,或者一本日记,有任何改变。   大梁城崩的第三天,大梁城外,响起了一声声钟鼓齐鸣,秦人的军队整整齐齐排列在此,他们的王贲将军,威风凛凛地乘驷马大车在前。   站在兵卒堆里看热闹的黑夫不断踮起脚尖,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第0157章 黍离   在魏王投降秦军的仪式上,魏王假是悲哀的失败者,他效仿古时微子启投降周武王的礼仪,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膝行至王贲马车前三稽首,极其卑微,以秦之臣妾自居。   “魏之于秦,譬如一关内侯也,一向予索予求……臣虽不德,使秦王怀怒以及敝邑,臣之罪也……”   “但若秦王能惠顾前好,不泯魏之社稷,效仿卫国旧事,使臣得一县之地以奉祖宗血食,秦王之惠也,臣之愿之,非所敢望,敢布腹心,还望将军能告于秦王……”   在魏王假心里,或许是希望这种不抵抗的屈服态度,能够换取秦王的宽恕,像周武王释微子启、楚庄王释郑襄公一样,保留魏国的血食社稷。   毕竟他与派人刺杀秦王的燕王喜,任用李牧屡败秦师的赵王迁,还有让郑国入秦为间谍试图行疲秦之计的韩王安都不一样。魏王假继位三年来,一直唯秦命是从,去年颍川郡新郑叛乱,有韩国公子横阳君请求魏国援助,魏王便忙不迭地把他们卖了,竟向秦国禀报此事。   而在王贲进攻楚国陈郢时,魏国坐拥数万军队,位于秦军后方,却一动都不敢动,甚至还允许秦军过境,谁料,王贲掉转头就是一刀,狠狠扎进了魏国的心窝。   所以魏王假心里是有几分委屈的,如今希望秦国保留他的王位已不敢想,只愿像自己昔日的附庸卫国一样,被迁到某县做个封君,也好过韩王安被囚禁杀害,以及赵王迁被流放到边远的汉中深山里不知所终……   然而,作为胜利者,王贲却是面无表情,等魏王假说完心愿后,才下车扶起了他,笑道:“君之愿,可在抵达咸阳后,当面向大王陈述!”   魏王假的脸色,瞬间就惨白了,再卑微的姿态,也改变不了他变为秦虏的命运。   秦王可不是周武王,更不是楚庄王,灭国而存其社稷血食那种温情脉脉的举动,已经是殷周春秋的老故事了。在新的时代,秦的策略很坚定:“得国无赦!”   不仅魏王假要被押往咸阳,甚至连魏国诸宫室里的嫔妃佳丽,也被要求今天之内走出城池。   她们在围城中日子并不好过,可现如今要离开熟悉的宫室,依然百般不愿。但魏王假都像是霜打的茄子般认命了,她们又能如何呢?在兵刃威胁下,这些锦衣玉食的柔弱娇躯只能哭哭啼啼地,坐上王贲早已准备好的辇车,跟着魏王一起西行。   站在秦军里观望这一幕的黑夫,只想起了课本上的一句话。   “妃嫔媵嫱,王子皇孙,辞楼下殿,辇来于秦,朝歌夜弦,为秦宫人。”   历代魏国贪婪收敛的珍怪、宝器、美女,到头来不过是为秦做嫁衣。   再之后,就是那些手持魏国祭器来献的公卿大臣、公子王孙,他们得知自己立刻就要被押赴入关,引起了一阵骚动和抗议。但在秦军的戈矛威胁下,亦很快就屈服了,只是一脚深一脚浅地向西走去时,不时有人回头看着大梁城,一步一声叹,回忆过往,不由悲从中来,涕泪满衫。   也不知是谁起的头,这些昔日高雅得意的卿大夫,如今狼狈不堪的阶下囚,齐声唱起了一首歌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行迈靡靡,中心如噎。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   “那些魏国的公卿王孙,他们西行时,唱的是什么?”   五月初一,也就是魏王假向秦军投降的第二天,黑夫和陈平等人也离开了成为一片泽国的大梁城,开始返回户牖乡。   在路上歇息时,黑夫回想起昨日情形,如此问陈平,他只知道“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至于整首诗是何含义,却不太明了。   “是《黍离》,王风中的一篇。”陈平已经从目睹大梁城崩,魏国社稷沦亡,王室西迁的震惊里恢复过来了。   说来也怪,陈平虽然一直自称学的是黄老,可黑夫觉得,他根本不像清净无为的黄老门徒,反而是个实用主义者,不管是儒家的诗书、礼仪,还是纵横家的诡辩阴谋,都多多少少学了点。   陈平对黑夫说,这《黍离》,是宗周被犬戎毁灭后,一些周室的卿大夫被虏北行,看着昔日的宗庙宫室,尽为禾黍,于是伤感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此诗。   “倒是和魏国公卿的心境极其符合。”黑夫想道。   他们并不是围城军队的一员,所以只看了这场投降仪式的开头,没法旁观全程。甚至连城池都没有资格进,所以也看不到秦军入魏宫搜索藏于各处的贵族,搬运大车大车的礼器财宝出来。   黑夫只是听进去的人出来后捂着鼻子说,除了王室公卿避于宫殿高台,基本都活下来外,城内人口死伤极多,大部分是疫病死的,少部分是被墙垣塌陷时,冲入城池的大水卷走。   因为水攻使得粮食发霉,所以平民百姓饿死的也有不少,几乎每户人家都有人死去,尸体也无处埋葬,每个里闾都有腐烂的尸骸,味道极其难闻。   “幸好没带共敖来。”黑夫暗想,见此情形,那个愤怒青年又要想起当年白起攻鄢给他们家族造成的惨剧了。   如此一来,对秦军而言,瘟疫横行的大梁就失去了价值,他们要求还活着、能走动的人自行出城,分散往各处。至于那些病入膏肓无法移动的人,也不必花费精力去救治,就让他们和这座已经死去的城池一起消失吧……   在人口陆续离开后,大梁将被放弃,再过几年回来,昔日的梁城宫阙高台,将渺无人烟,市井里闾,肯定没有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剩下洪水褪去后,一片郁茂的黍苗吸取了尸骸的营养,尽情生长,也许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哀鸣。   彼黍离离,彼稷之实。   但一座城市被毁灭,一个国家被灭亡,都不是轻而易举就可以做到的事情。魏国并非单纯地亡于外来的暴力,而亡于内部的溃烂以及本身不断造成的错误。   这错误如今更使得大梁城内十余万人,只能仓皇离开家园。   所以在黑夫他们所行的路上,身后亦挤满了一眼望不到头的人群,大多是刚从大梁城里跑出来的,有富人家的牛马车,更多的是穷人家的人力车,满载着他们从家里能抢救出来的值钱物件。这使得道上纷纷嚷嚷、叫骂不停、哭喊不止。   走失的人在人群中摔摔撞撞寻找自己的亲人,甚至还有歹人明目张胆地抢掠财物,侮辱妇人,看押他们的秦军只是偶尔来维持一下秩序,致使这不见边际的离难队伍,行动极为迟缓。   这些人将分散前往陈留、外黄、阳武等地安置,但未来的生计却不得而知。贵族成为黔首,王孙衣食无着,失去土地的农民将成为雇佣佃农,商贾百工稍好些,可以在各个县乡拾起老本行,但没了繁华的大梁,能不能养活自己和家人还是未知数。   黑夫骑在马上,回过头,看着从眼前徐徐而过的难民,那一张张麻木的脸面和那一双双茫然的眼睛,微微一叹……   征服和统一,从来没有温情脉脉,多是暴力毁灭,只是苦了黎民。   好在,早在梁城崩塌的那天,黑夫已经让东门豹等人带着户牖乡民夫先回去了,现如今只剩下他和陈平、季婴等七八人,好歹能赶在难民队伍前,先抵达了外黄。   才到外黄,他们发现城外已经搭起了粥棚,用来接济被安置到此地的魏人,亦有几个医者打扮的秦人站在城外,从大梁出来的人多有疫病,医者必须一个个检查,将其阻在城外。   秦律里专门有规定,对流行病人,必须采取隔离,例如麻风病,若是被查实后,要立刻送往“疠迁所”隔离起来,以防传染。但若是病情严重者,可能会被“定杀”,他听说,小陶的母亲就是这么死的。   黑夫等人也不能幸免,骑马到门边后,那医者少不了也来询问一番。   不过,外黄的医者却是黑夫的熟人陈无咎,前些天经过外黄,因为黑夫忙着和杨熊定计诱敌,所以没机会与他见面。   如今陈无咎见到黑夫,寒暄几句后,便使了眼色让黑夫跟他到了粥棚后,对他道:“黑夫,我正好有事要找你!是关于那裹伤止血,以及战场救护的建言,我夫子夏公,来信回复了!” 第0158章 受金   “夫子让我完成公务后,速归咸阳,将此事当着他的面说清楚。”   陈无咎叹了口气,他那封信一去两月,就在他以为石沉大海时,夫子终于回复了他,却只是召他回咸阳面谈。   这倒是与黑夫之前的预想差不多,夏无且是什么人?可不会因为一位普通弟子在战争前线给他写了封信,一个安陆小屯长的“建言”,就兴冲冲地跑去去向秦王政,这位被尉缭称之为“少恩而虎狼心”的君王上谏言。   那种莽撞的事,不是夏无且会做的。   最了解秦王身体状况的人,既不是他最宠爱的嫔妃,也不是他的子女们,而是终日陪伴在秦王身边,为他调理膳食,诊脉问切的御医。   这份工作看似荣耀,实则危险,就好比是为老虎看牙一般,稍不留神,就可能会命丧虎口,每年因触怒秦王被处死的御医,不在少数。   然而,夏无且却能被秦王挑中,总让他侍奉于身侧,一直做到秦宫御医之首“太医令”,靠的可不止是投向荆轲的那个药筐,还有他的谨言慎行。   于是陈无咎只得对黑夫道:“我安顿完从大梁分到外黄的魏民,便要随军启程回咸阳去,届时一定当着夫子的面,将那裹伤之法演示一遍,再恳请夫子代为上书,在秦军中推行此良策,当然,也绝不会漏了黑夫的功劳。”   “如此,便有劳陈医师了。”黑夫倒没有太失望,这种借人之手才能办成的事,不能急,得之我幸,失之我命。反正他再过个把月,大夫爵位便能到手,这才是晋升正道啊,功勋就摆在那里,不必看任何人脸色。   陈无咎在这边与黑夫说话的当口,第一批从大梁过来的难民已到,陈无咎只能朝黑夫拱了拱手,说好有机会在详谈后,便过去招呼秦卒拦下难民,逐一检验了……   此刻天色已到傍晚,黑夫他们要在外黄歇息一夜,住在军营里。   是夜,外黄军营里正庆祝灭魏之役胜利,进行飨士活动,平日里不允许出现的酒酿,也堂而皇之地发到了每个营帐,甚至还有肉食……   黑夫也去杨熊大帐里参加宴饮,等他喝了许多低度酒,拍着肚子回到营帐时,众人也已经吃完了晚食。   季婴却有些坐立不安,只见他不断站起来瞧瞧外面,见黑夫回来后,顿时大喜,对他道:“黑夫……游徼,我听说,今夜这外黄城可热闹了,尤其是女闾那边!”   季婴一摇尾巴,黑夫就知道他打的什么主意,饱暖思淫欲呗。   不过也确实如他所言,外黄张县侠当了外黄令后,用那套黑社会思维,招揽轻侠,引入商贾,让外黄市井更加繁荣,连声色产业也搞的有声有色。颇有不少来自郑、卫、大梁的女子在这里谋生,挣游侠儿们的钱。   任侠之风,不光得有酒肉,也得有美色搭配。这也是外黄如此吸引轻侠的缘故。   秦军来到此处后,城内的轻侠几乎跑光了,但女闾只是沉寂了几天,便再度重新开张。这次她们的新客人,是远离家乡,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女人的秦卒……   对女闾而言,挣谁的钱不是挣?   外黄女闾声名在外,季婴早就心向往之了,便搓着手道:“二月份时刚打完仗,没机会去,前些天途径此地,又要准备诱敌,也没去成。现如今仗也打完了,魏国也亡了,还在大梁得了不少赏金,你看可否……”   “想去便去吧。”   黑夫笑了笑,没有向往常那样呵斥,仗已经打完,众人的精神都松弛了不少。再说了,他手下的人在户牖乡几乎“秋毫无犯”,靠的可不止是军纪自觉,还有黑夫每半月便让他们去乡上的女闾逍遥一番。   于是他掏出一块薄薄的小金饼,重约一两,抛给了季婴:“带上几个袍泽同去,这次算我请客,办完事速速回来,切忌与他人争执惹事!”   季婴闻言大喜过望,立刻招呼着另外几个人,但黑夫却没有起身。   “游徼不去?”   “总得有人留下看着赏钱。”黑夫指了指帐内那几个大木箱。   他们这几个人之所以在大梁军营里多留了几天,就是为了等赏钱发放。按照先前通缉令上的数字,斩获周巿得百金,因为是四个屯合力作战,最后黑夫他们分到了40金。再加上擒获张耳妻、子有20金,这是一大笔巨款了。   除了黑夫可以独得20金,都揣在怀里外,其余40金都换成了半两钱,便是两万多钱,拉了一整车,准备回去后分给本屯兵卒。   除了要留人看着这笔钱外,还有一个原因,黑夫前世的性情,有精神洁癖,宁可自己解决,也不愿沾惹女闾。   “陈生也不去?”   季婴又看了看陈平,陈平连忙摆手推辞。   于是一会儿后,营帐内就只剩下黑夫和陈平了。   “正好帮我算算,如何分钱。”   黑夫让陈平客串一趟会计,帮自己算笔账。   “这两万多钱,我打算将其中五千钱,分给战死的袍泽。”   黑夫他们这个屯,在外黄之战时承担了攻坚的重任,阵亡五人,之后因伤势又死了两人,前些日子计诱周巿,在树林中的追击战里,又有三人战死。   早在两个月前,黑夫就和众人说好了,屯内的斩首,优先分给战死者,所以这十个人,都被追赠了爵位,可以让家里享受到田、宅的福利,但黑夫依然决定,再每人分五百赏钱!   这不算国家补偿,而是他这个做屯长的馈赠,虽然能得田宅,毕竟少了一个主要劳动力,这笔钱,或许能让那些家庭早点渡过难关,也算是他的一点宽慰吧。   “游徼真是仁义。”   陈平记下以后,表示钦佩,若是战争期间与众士卒分钱,还算是收买人心好让他们效死的话,如今战事已打完,众人归乡在即,黑夫还能这么做,就是真的性情如此了。这样的军吏,是所有兵卒都愿意追随的。   “此事若能传开,游徼在其故里,必受万人称颂……”   剩下的钱,就由剩下的四十人瓜分,爵位高的人、参与了诱敌之战的人会多分到些,算下来,也不过一个人三四百不等。   “当然,还有你的一份。”   说着,黑夫又拿出五两黄金,摆在了陈平面前。   陈平一愣,连忙将这些金子推回来:“游徼这是作甚?”   “计诱外黄轻侠,是你与我一同合计的,事后你不愿分功得爵,但这赏金,我却不能独吞,还望陈生能收下。”   陈平还欲拒绝,黑夫却道:“陈平当日的心思,我能猜出来几分。若你因此得爵,恐会遭乡党所谗,说你助秦为虐,残杀魏人,以后恐怕难以在乡中立足。可这点赏金如何分配,却是你知我知,再无第三人看到,陈生不如收下,一来可补贴家用,二来也能表达我的谢意……”   看着案上黄灿灿的金饼,陈平虽想拒绝,话到最后却又咽了回去。   在面对爵位诱惑时,陈平很冷静,首先考虑到自己在乡里的声名,但面对钱财时,他却有些不淡定了。   和大多数穷人家的孩子一样,陈平对金钱还是比较看重的,若能得到这么多金子归家,他也算实现那天对兄、嫂所说的“自食其力”!   他并非虚情假意之徒,既然黑夫说的诚恳,陈平也不再推辞,拱手道:“既然游徼这么说,陈平便坦然受之。”   他将那五块小金饼放在手里,感慨道:“有了这笔钱,我也能凑齐钱帛去提亲了……”   “提亲?”黑夫眼前一亮:“陈平莫非已经有了意中人,这便是方才你也不欲去女闾的缘故?”   陈平笑了笑道:“然也,陈平心中已有良配,如今提亲的钱帛也有了,只是,还缺少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为我做牵线。”   言罢他便朝黑夫作揖道:“不知游徼可否为我伐柯?”   “伐柯?”黑夫文化低,听不懂。   陈平连忙换了个说法:“便是为我做媒。”   这年头,提亲可不能亲自上阵,非得找一位媒人才行。诗里便说:“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意思是说怎样去砍那树木呢?没有斧头不可能;怎样娶那妻子呢?没有媒人可不行。   做媒人的,最好是官吏、长者,这样才能显得对婚事的重视,对方也不好拒绝。   这点黑夫倒是没想到,但转念一想,为人做媒,必须要十分紧密的关系,或长辈,或朋友。二人纵然未来道路不尽相同,但有了这份替陈平为媒的交情在,或许,未来能派上用场呢……   这世道纷乱,前途未知,除了做好他这秦吏的本职外,多交朋友,多留情谊,没有坏处。   于是黑夫便欣然同意,而后好奇地问道:“不知陈平看上了谁家的淑女?”   陈平笑道:“本乡张氏之女孙。”   “张氏啊……”黑夫却摇了摇头,他知道,张博倒是有两个孙女,一个已经嫁人,一个还待嫁闺中。可问题是,那少女虽然年纪才十六,却和祖父张博一样又高又胖。   而且经过上次的事,黑夫与张博结怨,让他去做媒说亲?多半是要吹。   于是黑夫摇了摇头:“让我代陈平去向张博提亲的话,恐怕会适得其反啊。”   陈平却大笑道:“游徼误会了,我想娶的可不是张博之女孙。”   他止住了笑,目光坚定地说道:“而是张负之女孙!”   “张负女孙?”   黑夫一下子就想起仲鸣说的那个“一女克五夫”的八卦来,他略显惊讶,不得不再度打量起陈平来。   此人口味独特,胆大包天,果非常人可度啊…… 第0159章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五月上旬,在回到户牖乡后,黑夫先将赏钱分与自己不在时驻守在此地的众兵卒,而后便马不停蹄地拜访了张负家。   如今张博气出了病,所以不管是宗族,亦或是乡中事务,都是张负在管。   黑夫首先是告知张负,张氏单出的那一千石粟,可以作为纳粟拜爵,为张氏一人得一级爵,自己答应的事情,办到了。   先说了这好消息后,他又立刻道明了来意:“愿为陈平伐柯……”   得知陈平想娶自家女孙,张负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   且不说自家女孙的婚事,已经成为困扰他的一大烦恼,连嫁五人五人皆死,虽然都与张氏女郎无直接关系,但毕竟太过蹊跷,传出去名声不好,如今陈平愿意接盘,他岂能不喜出望外?   更别说,陈平作为乡中的俊朗少年,在洗清了“盗嫂”的嫌疑后,张负已经开始关注他。   陈平自从被黑夫招入秦营做文书后,几次进言,得到了秦吏的交口称赞。最让张负印象深刻的是,他还献出了“贷粮于民”之策,让秦吏、张氏、邑中百姓三赢,使得张负赞叹不已,认定这个青年未来前程不可限量。   能得到如此佳婿,他焉能不乐?   张负暗暗想道:“以陈平之容貌、才干,又有我家为援助,假以时日,他或能号令一县,名满全郡。”   于是黑夫第一次替人做媒,便一拍即合,张负连自己女孙都没咨询,便忙不迭地答应了这桩婚事。只是张氏女郎的前夫3月才刚死去,如今丧期都没过,所以成婚的日期,还是定在明年的三四月间……   这件事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办成了,事后,陈平为了表示感谢,专程拿出先前黑夫赠他的钱来,在乡中最好的酒肆里,宴请了黑夫。   ……   当听说陈平要将整个酒肆包下时,酒肆店家诧异地将他上下打量,差点习惯性地出言讥讽,但随即才想起,这已经不是那个吃着兄嫂白饭,受人鄙夷,无所事事的陈平了。   如今的陈平,已经洗刷了过去的诽谤污名,更在秦吏手下做事,让人不敢轻慢于他。   “陈平如今有钱了啊,今后怕是要成为本乡富家翁。”店主说着恭维的话,岂料在陈平心里,却不以为然。   “富家翁?果然是蝇营狗苟之辈,也太小看我了。”   在店家堆着笑脸摆好酒菜后,黑夫也到了,二人隔着案几对礼,又相对而坐。经过这件事,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不少,喝到酒酣之时,黑夫不由好奇地询问,陈平为何非要娶那张氏女郎……   “陈生看中了她的美貌?”   毕竟是本乡第一美人啊,黑夫甚至脑补,陈平是不是小时候就暗恋着那张氏女郎?但在她出嫁时,只能站在路边观望,风吹起新娘坐辇纱帐的那一刻,少年看呆了,从此念念不忘……   “游徼且打住!”   陈平听罢哈哈大笑起来,被黑夫这段脑补逗乐了。   他往左右看了看,这酒肆里只有二人,店家也远远地忙着自己的事情,便凑近了低声说道:“我之所以要娶张氏淑女,看中的,是张氏的财富,是张负在本乡的声名权势……”   陈平的双眼,变得极其功利,却又非常坦然。   “游徼且想想,那张耳本是杀人逃犯,穷困潦倒,娶外黄富豪之女,得富裕妻家资助,便摇身一变,成为魏国大侠,甚至进入官府,做了外黄令。”   “陈馀亦然,若非得了赵地苦陉公乘氏青睐,招他为婿,他哪来的钱帛四处交游,最后成了当地名士?”   黑夫听完后,算是明白了,陈平眼中的成功婚姻,不是夫妻相爱,两情相悦,而是姻缘互补。   用一句黑夫已经忘了是哪位先贤说过的名言来总结,便是: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大梁崩塌,魏国灭亡,给陈平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时代大势,于是便开始思索自己的未来出路。   他现在虽然做着秦营的文书,一个月领三石粮食,但只是临时工。战争已经结束,黑夫他们迟早会离开,到时候自己又要恢复无业状态?   陈平当然不会坐等那一天到来,按照他这两个月来对秦国律令、制度的理解,在黑夫他们撤走后,军事管制会结束,正式的县令、县尉、县丞会在阳武县走马上任。   自己要不要去阳武,或者到邻县求职为吏呢?毕竟有会秦字的优势,如今他也听得懂关中方言了。   但想了想后,陈平放弃了这个打算。   如今秦军虽横扫魏国,灭魏社稷,但陈平心里“魏人”的身份尚未完全消失。更何况他的兄、嫂还在户牖,陈平打算优先在本地发展,看看形势再说。   秦国官府任命官吏有严格的籍贯限制,郡县主要长官一律不用本地人,由咸阳从他处直接任命。但郡县署下属吏,以及乡一级的有秩、佐吏则皆用本地人。   所以陈平估计,未来的户牖乡,还是本地的乡豪说了算。与张氏的关系,在乡党中的名望,本身拥有的财富,依然是在本地立足的基础。   陈平目前只洗刷了过去的污名,得到了张氏的注意,挣了一点可以证明他“自食其力”的金钱。然而,这些与他藏在心中,不敢与任何人说的那个“大志”,还差得远呢。   当然,那份志向,他可不敢跟任何人说,因为不管对谁直言了,都会笑掉别人大牙。   陈平不缺少才干,他只是缺少一个表现的舞台,黑夫在时,因为尚不知缘由的原因,为他提供了许多展现自己的机会。但陈平不可能离开本地,跟黑夫去南郡,所以他要为自己今后的发展,找一条新大腿……   心中可以好高骛远,但足下必须脚踏实地,这是陈平立业的准则。   听完陈平的真实意图后,黑夫不由感慨,这果然还是陈平啊,连自己的婚事,都计算的如此精细功利。   对陈平的选择,他表示理解,没错,像陈平这样贫困孤单的有才之士,得到富裕有力的张氏援引,乃是最便捷的成功之途!   但黑夫又不无担心地问道:“那张氏淑女可有克夫之名,你就不怕……”   “怕什么?在我看来,那五人之死,皆是意外,亦是他们无福消受美人。”   陈平已经醉了,难得地放浪形骸,哈哈大笑起来,但眼中却满是自信。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脯,大声道:“游徼且放心,陈平的命,够硬!”   ……   六月中旬,正是一年最炎热的时刻,户牖乡热浪袭袭,谷风阵阵,池沼中莲叶田田,路旁树上蝉鸣不绝于耳。   一支队伍缓缓走出了乡邑外的秦军驻防营地,向南缓缓行进,正式黑夫和他的手下们。   此时距离黑夫替陈平做媒,已经过去约月余。这一个月间,户牖乡平静无事,除了加强巡视以防大梁城里出来的难民乱窜外,别无他事,本地一切如故。   魏国灭亡与否,似乎与这座乡邑一点关系没有。   到了六月初,随着正式的秦吏调任阳武,黑夫他们撤离的时间也越来越近,离家大半年的安陆、鄢县戍卒们,早就迫不及待。   经过半个月的准备,黑夫将本地防务移交给新的游徼——和陈平的预想一样,的确是一位当地乡豪。然后,他便带着归心似箭的众人,离开了驻守数月的营寨。   虽然在黑夫的管制下,秦卒在本地几乎做到了“秋毫无犯”,但当地人对他并无多少谢意。根本没有影视剧里清官调走,百姓扶老携幼来挽留送别的情形,来送他们的,也就是张负父子,以及陈平等寥寥几人。   “游徼为本乡所做的事,老朽会替乡人记住。至于游徼保全张氏的大恩,老夫也会让子孙牢记于心,绝不敢忘怀。”   张负让人备好肉、酒,敬黑夫,也让张仲等儿孙一一敬了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这使得口直心快的东门豹嘀咕道:“还是这西张的老张翁有点人情味,比那东张老朽强多了。”   轮到陈平向黑夫敬酒时,黑夫嗟叹道:   “看来,我是没机会见到陈生迎娶张氏淑女了,那二两黄金,便是我提前留下的贺礼。”   陈平拱手道:“游徼不但提携我,还赠了我许多金钱,陈平真是无以为报。”   或许是因为这“无以为报”的心情,黑夫他们已经走到乡邑十多里外,陈平依然骑着从张家借来的马,一路相送,一直送到了户牖乡的边界。   眼看再往前走就是外黄县地界了,如今战争虽已结束,但路上单独行走还是不太安全,黑夫便劝陈平止步。   “陈生,到此为此吧。”   “我之所以送到这,是有一句话,一直想问游徼。”   陈平下马,对着黑夫长拜,抬起头,提出了藏在心里数月的疑惑。   “那天酒酣时,游徼说自此以后,当视陈平为友。那陈平敢问游徼,先前你我素昧相识,为何要刻意助我洗刷冤屈?”   “我已问过伯嫂,游徼派人去仔细查实过,得知此事真伪后才找到了我。之后又援引我入秦营做文书,赠我粮食,分我赏金,待之如心腹,平何德何能,能让游徼如此费心?”   陈平是个功利的人,一直不相信世上会有无缘无故的事情,黑夫对他的关注、提携,已经超过了常理。   他一开始还担心黑夫用心不良,甚至是个龙阳之徒,可后来才发现这是误会。   这反而让陈平更加疑惑,百思不得其解,若不能得知原因,他心里始终无法安定。   黑夫沉吟片刻,也不再像往日那样敷衍,笑道:“或许是因为,我第一眼看到陈生,便觉得你有异于常人吧?”   “我一里闾穷士,何异之有?”   黑夫指了指自己:“说来你或许不信,见到你后,我心里忽然闪过一句话。”   陈平追问:“什么话?”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言罢,黑夫哈哈大笑起来,朝陈平拱手后,也不久留,打马而去,只是远远留下了一句话。   “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陈平,你我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马蹄卷着尘土迅速远去,只留下呆若木鸡的陈平站在原地,满脸惊骇更胜先前。   “宰天下!他,是如何知道我心中之志的!?” 第0160章 大夫爵   六月下旬,陈留县。   这天清晨,刚刚日出不久,陈留县邑高阳里,新近上任的里监门郦食其打着哈欠起床,来到里门边,卸下了窄窄的门板,为高阳里迎来了新的一天。   郦食其找了块竹席,跪坐在里门边,一边翻着自己那几卷陈旧的竹简,一边与出门做活的里人打着招呼。   高阳里的百姓依然维持着战争开始前的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非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就是里门开闭变得严格起来,里闾中的浪荡子游侠儿也销声匿迹——秦国官府不喜轻侠,他们没办法再像以前那样招摇过市,只能各自找份活计,假装良民。   郦食其的弟弟郦商便是其中之一,昔日在县城里小有名气的里侠,如今却要去做赶车的低贱行当,多了律令管束,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   看着弟弟像谁欠他钱一般阴着脸出门,郦食其摇了摇头。   与四个月前秦军刚刚占领此处相比,陈留县已经大为不同,首先是所有人都被告知:大梁已破,魏国已亡,魏王也西赴咸阳,去做秦王的臣子了。昔日的魏民也不例外,从今以后,不论男女老友幼,皆是秦之黔首!   “魏”的名号,自此不得使用,取而代之的,是新的行政规划,原魏国疆域被一分为二,陶丘划归东郡,梁地、宋地则建立新的郡来治理,称之为“砀(dàng)郡”。   当得知这个郡名时,郦商可没少跟郦食其抱怨:“砀邑只是一座穷乡僻壤,为何要以之为名?再说了,砀邑砀山远在宋地,与我魏梁之地何干?这秦人真不会取名,就不能叫魏郡?梁郡?”   郦食其闻言后哈哈大笑,对他说道:“这位秦王灭人邦国之后,素来不喜欢沿用旧名,你看几年前韩国被灭,改为颍川郡;邯郸被破后,原赵地改称邯郸郡、巨鹿郡;燕国被破,原燕地改称渔阳郡。”   “秦人此举,就是想让诸侯之民忘却故国,接受新的统治,怎可能以魏郡命名?”   “至于梁?更不可能,你岂不闻,大梁早就成了一座空城,如今大梁城内不少商贾百工,都跑到陈留来谋生了。”   虽然砀郡的郡治被设在和平归降后保留完好的宋地睢阳城,但在郦食其看来,陈留已有取代大梁,成为魏地中心城市的趋势。他之前就分析过,这里四通八达,又有大粮仓,可以养活不少人,加上距离鸿沟不远,只要将原有的码头扩建,很容易便能吸引商贾、舟车。   不说其他,就说先前驻守于魏地各县乡的秦军解散后北归南下,都将陈留作为集散地,每天都有新的秦卒来此报到,得到遣散命令后又陆续离开。   整个上午平静如常,等日上三竿郦商回家来吃饭时,便对郦食其说道:“兄长,早上又有一批秦卒从外黄来到陈留,似是攻占陈留那一批,还让我替他们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我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郦食其如今已经打入了秦国体系内部,对秦人的军爵、待遇、标识都烂熟于心,闻言后,顿时啧啧称奇。   “如此说来,那秦吏先前只是个簪袅,如今却当上了第五级的大夫?”   他想起前段时间的传闻:魏王的弟弟宁陵君,虽然在秦军三路偏师围攻下不战而降,献出了睢阳,但秦王却没有给他任何回报,直接迁到咸阳,削为庶民……   昔日公子王孙,如今沦落倒地,可曾经的秦国黔首、士人,却靠着这场战争,靠着砍魏人的头颅,窜到了更高的位置上。   感慨之余,自诩为高阳酒徒的老儒郦食其,不由打起了节拍,唱起一首诗来。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   郦商在陈留县见到的秦吏,正是黑夫等人,此时此刻,他已经戴上了与“大夫”爵位匹配的单板长冠,东门豹、季婴等人跟在他左右,走在陈留集市上,别提多威风了!   原来,六月中旬离开户牖乡后,黑夫等人先到外黄,与那群他们来时押送的刑徒汇合。这些人在大梁城下吃了四个月灰土,干了不少苦役,已经死了不少人,好在梁城崩坏,魏国灭亡后,王贲将军代大王传诏,大梁城下人人有功,戍卒免除来年更役,刑徒刑期减半……   这让刑徒们心理平衡了些,虽然环视左右,与来的时候相比,他们的人数已经少了好几个。   在外黄时,黑夫未能找到陈无咎,他已经早几天加入西返大军,只托人留给黑夫一封信,上面是陈无咎在咸阳的住址,黑夫若有什么话,可托人给他寄信。   就在离开外黄的前一晚,黑夫还惊喜地收到了咸阳核实后,发下来的“大夫”爵位!   按照秦国的“名田宅”制度,这不仅意味着黑夫可拥有的田地将达到500亩,宅基地150步见方,随着爵位的蹿升,他回到家乡后,可以担任的职位也水涨船高……   秦国虽然没有严格规定什么爵位要担任什么级别的官职,但一直以来,都有不成文的规定,除了新占领的地区特殊外,在秦国内地郡县,一般都按这个规则来。   最低级的里吏,公士、上造即可担任。   管理十里治安的亭长,一般要上造、簪袅。   乡上的游徼,起码得是簪袅、不更。   至于黑夫的大夫爵位,在乡上的话,他可以做一乡之主乡啬夫。   在县上的话,他可以做县曹主吏,比如之前打过交道的仓曹仓啬夫、田曹田啬夫、工曹县工师。当然,县里职权最大的两个单位局长,乃是吏曹的主吏掾,狱曹的狱掾。做到这个位置,黑夫便能和喜平起平坐了,大家都是处局级干部。   若是运气好的话,他也能去郡治江陵城,但就做不了主吏了,毕竟郡上不比县上,真是大夫多如狗,公乘满地走,黑夫顶天能做个郡曹百石吏,相当于小科长,依旧要被上司呼来喝去……   前程一下子再次变得豁然开朗起来,但黑夫依旧有些遗憾:“真是可惜,县左尉郧满是官大夫,我依然比他矮一级。”   但不管他如何选择,至少都不必怕左尉再借故刁难他了。   一边想着,黑夫一边同身后的袍泽们一起,在陈留集市上挑选物品,他们得了赏金后,兜里有不少闲钱,除了置办一身衣裳,让自己可以体面还乡外,大伙都想给家里人带点中原特产回去……   东门豹东寻西找,在挑小孩子的玩具,他是众人里,最期盼回家的人,整天把“儿子”挂在嘴边。   季婴则在一个卖铜镜的摊位前,与小贩讨价还价,他在这方面倒是颇有天分,虽然相互听不懂对方在嚷嚷什么,但光靠双手比划,最后竟还能成交,季婴啧嘴说可以安陆县的集市都是明码标价,他这张嘴没有用武之地。   “铜镜是带给我那新妇的。”季婴摸着打磨精细的镜面,美滋滋地炫耀道:“回去之后,我便要成婚了。”   而后他又恨恨地道:“先前她家还嫌弃我没有爵位,现如今我也得了一个上造爵,看是谁高攀谁!”   其余利咸、卜乘等人,也各自买了些便于携带的物件,作为黑夫手下的什长、伍长,他们当然是会被黑夫优先照顾,分给首级的。如今,利咸、小陶、共敖皆已是上造,卜乘也成了公士。   众人里,唯独共敖和小陶没买任何东西,共敖傲然扬头,说这小小陈留集市,没有他看得上的东西。小陶则结结巴巴地说,打算攒着钱,回去买个奴隶,替代他那老父种地。   黑夫要买的东西就多了,他给母亲挑了一包上好的针线,母亲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给兄弟三人缝缝补补,但手里的针都钝了,是时候换上新的。   他给兄长衷挑了一个竹笛,别看大哥木讷老实,干完活后,却能坐在田埂边吹一手好笛,也不知他和田佐吏一起做的堆肥田还顺利么?   他给弟弟惊挑了笔墨,这小子在县上的学室学习,如今已过去大半年,律令背得如何?有没有受吏子欺负歧视?   他还给阿姊挑了镶嵌绿松石的铜钗,给姊丈挑了一把锯子,当然也少不了带给那对侄儿侄女的礼物玩具,他们现在应该已长高不少了吧?   总之,众人都对回乡充满了期待……   ……   六月二十五这天,在陈留等待两日后,黑夫他们终于接到了命令,准许众人踏上归程。   南下的人不止他们,还有来自南郡、南阳各县的戍卒,多达数百人,还有人询问着归去的道路。   “从陈留往西南走,到颍川郡阳翟,再往南进入南阳,剩下的路,便和来时一样了!”已成为活地图的邮人季婴大声朝众人科普道。   “怕得走一个月呢。”   有人计算着时道:“应该还赶得上秋收吧?”他们已经忘记了战争,开始操心起家里的农事来……   陈留城的大门开了,众人齐齐迈动脚步往前走着,在黑夫眼中,他们脸上没了来时的凝重,皆满是轻松,一边押着刑徒,还一边欢笑打趣。   战争似乎已成为过去,美好的生活即将到来。   但正当众人快走到陈留西南的十里亭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却打碎了他们归乡的梦!   “止步!”   众人停下了说不完的回乡计划,黑夫也偏过头,却见前方的岔路口,一名举着小旗的传令兵骑着马,从陈郢(淮阳)方向飞速跑来,他拦在了戍卒刑徒们的归乡队伍前,高举旗令,大声喝道:“二三子!止步!原地待命,任何人不得离队!”   循规蹈矩的秦卒们纵然不愿,还是听话地站在了原地,可焦虑和猜疑已经在他们之间蔓延。   “出什么事了?”   戍卒们莫名其妙地被喊住,顿感不快,他们都在左右询问,还有人大声质问那传令军吏。   但军吏只是黑着脸,一言不发,被逼得扛不住时,只说自己奉命传令,其他一概不知,眼睛却不住地往陈郢方向看去,他也在焦急地等待新命令。   看着焦躁不安的传令军吏,还有他那模棱两可的话语,黑夫心里不由一紧。   “不会是那件事吧!” 第0161章 烽烟再起   “青阳之事后,秦国和楚国已然开战!将军却禁止吾等出塞击敌?”   六月下旬,楚国西境,冥厄之塞内,响起了一声愤怒的质问。   钟离眛早已不是一年前在安陆县做间谍时的庸耕雇农打扮,他现如今穿着一身漆成红色的楚式皮甲,俨然是一名楚国军吏,虽然只是最低级的“两司马”,手下仅有二十五人。   可这个在上司眼里微不足道的小军吏,此刻却压抑着自己的愤怒,质疑起将尹的决定来。   钟离眛所说的“青阳之事”,正是六月初时,发生在楚国江南地的一件大事。   去年秦国派王贲率军猛攻楚上蔡、陈郢,楚国才刚刚发生了弑君夺位之事,一时间手忙脚乱,难以调兵御敌,导致两地失陷。当时只要秦军愿意,大可顺着汝水南下,破钜阳,威胁楚都寿春。   楚王负刍无奈,只好在主和派的建议下,向秦国提出,拟献青阳(今湖南长沙)以西土地来求和。   秦军攻取陈郢,本就是为了切断楚魏联系,因此便应允了楚国的求和。在王贲回师灭掉魏国后,五月份,秦王的使者也到了寿春,要求楚国按照先前的约定,交出青阳以西的临沅、高蔡、零阳三邑。   秦人携灭魏之威势,负刍不敢拒绝,立刻让人照办。   然而事情便在这出了岔子,青阳以西,是楚国“三户”之一,屈氏家族的领地。因为屈原之事,屈氏是楚国公族里,最仇视秦国的一支。虽然楚王负刍命屈氏让出青阳以西,然屈氏居然违抗了王命。   在秦人派使者来接收城邑时,屈氏非但不交,还杀死了秦使,甚至带着屈氏族兵反攻到了秦国南郡潺陵县城下,差点破城而入……   此事之后,秦国大怒,声称楚国背约,本来已经归于和平的秦楚二国,再度剑拔弩张起来。   南郡守腾一声令下,秦国南郡各县备警,几乎所有青壮都被动员起来,加紧军事训练。   而楚国这边也同样如此,朝中,以项氏为主的主战派再度抬头,力劝楚王,反正和约已经废弃,不如反攻秦国,收复失地。   不仅要收复陈郢,收复上蔡,还要收复南郡之地!   受此事影响,位于楚国西境的冥厄塞也戒备森严,但却禁止将尹擅自进入秦地,因为优柔寡断的楚王依然没有下定决心。   这便是让钟离眛困惑不已的事,前几年被派去秦国南郡潜伏做间谍的可不止他一人,这都是项燕将军的未雨绸缪,在探明安陆虚实后,钟离眛便回到了冥厄塞复命。   但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嫌他将事情闹得太大,不但无赏,还削了钟离眛的职位,从卒长掉到了两司马。钟离眛并无怨言,他只希望,他们这批人冒死入秦打探回来的边县军备、道路、虚实,可以在反攻中派上用场!   然而面对这个刺头属下的请战,冥厄之塞的将尹却只是轻蔑一笑,让人将钟离眛乱棍打了出去。   “古者吴阖闾教战七年,奉甲执兵,以孙子、子胥为将,奔三百里而舍,入于冥隘之径,战于柏举,遂一举夺取郢都。”   钟离眛对着来安慰自己的同僚叹道:“若是将军能效仿当年的吴军,出冥厄,夺随、唐两地,而后直下江陵;水师走云梦泽西进,屈氏之兵出青阳,逾过大江逼近江陵,则郢都可复,南郡可得!”   众人面面相觑,但都觉得这不该是他们该过问的事情。   钟离眛见众人不为所动,只得狠狠地将拳头打在墙壁上,有些沮丧地说道:“岂能首鼠两端,战和不定呢?如此一来,不但失去了先发制人的机会,恐怕还要反被秦国所制啊!”   ……   “秦国和楚国又开战了?”   七月初,在得知这个消息后,本来已经走在回家路上,却突然得令,要求他们重新回到陈留待命的戍卒们,顿时炸了锅。   当得知楚人攻击的是南郡时,来自南郡各县的众人更是发出了阵阵惊呼。   “是南郡出事了!?”   “楚人打了哪个县?”   幸好稍后他们又收到了后续消息,原来,只是在大江以南的一起边境摩擦,没有大打,楚人围攻的也只是潺陵县,战火并没有烧到他们的家乡安陆。   众人纷纷松了口气,季婴乐观地笑道:“既然只是小冲突,或许过几日便消停了,吾等依然能回去。”   于是众人唯一剩下的苦恼,便是耽误这么多天后,他们可能要错过家里的秋收了。   唯独黑夫觉得,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在众人再度舒了一口气,开始憧憬归期时,他默默地挤出了人群,回到营帐内检查自己的兵器甲胄。   剑是老友,需要时时磨砺,哪怕是青铜剑,也要用皮革磨蹭,长期不用的话,很容易起铜锈。   这时候,利咸却掀开营帐走了进来,正好看到了黑夫在擦拭兵刃。   “大夫,是不是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   利咸是黑夫属下里办事最细心的,经常能提出一些小建议,他也觉察到让他们原地待命的命令有些不寻常。   “我的确觉得事情不对劲。”   黑夫也不隐瞒,让利咸坐下,对他分析道:“秦国与楚国是在南郡起了冲突,如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那。按理说,吾等南郡籍贯的兵卒,更应该被速速遣散,回南郡参与布防,可来自陈郢的命令,却让吾等回陈留县待命……”   目前,秦军有数万人被要求停止遣散,驻扎在陈留、睢阳等地,但边境外的楚国,也没有要发兵进攻陈郢、魏地的迹象,双方只是在冷冷对峙。   但是,黑夫已经再度嗅到了战争的气息……   一场全面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他隐隐觉得,让来自各地的戍卒原地驻扎,恐怕是秦国上层,有人想借此事为契机,对楚国发动一场战争,届时主攻的方向,便是从魏地往淮北打。   黑夫前世虽然本业不是搞历史的,但也知道,秦国灭楚,前后打了两次。一次以二十万军队伐楚,惨遭失败,损兵折将。第二次吸取教训后,便举国动员,派六十万大军伐楚,最终成功灭掉了楚国。   现如今是秦王政二十二年,距离第一次伐楚,恐怕已近在咫尺了,黑夫先前想到的“那件事”,便是秦楚开战,至于细节,他就一概不知了。   “我不会真的撞上第一次伐楚了吧!”若真是如此,黑夫真的要欲哭无泪了。   历史上,黑夫本人死于第二次攻楚,这是他力求避免的事情,一直努力攀升爵位、官职,就是为了届时能率领足够多的兵卒,不必冲锋陷阵,得以免死。   岂料,仿佛是命运般,他如今却要被卷入第一次伐楚之战!胜仗都有伤亡,败仗更是死伤无数,如此一想,黑夫就脊背发凉。   当然,这都是他的猜测,最终结果,还是要等咸阳那边,秦王政对于战、和的抉择!   听了黑夫的分析后,利咸也被吓了一跳,但身为基层的秦吏,若事情真发展到那地步,他也只能奉命行事,重新拿起兵器甲胄,再度走上战场……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士兵们只能在收拾戈矛时,暗暗抱怨几句。   利咸不像东门豹,对回家那么渴望,他甚至觉得,可以再捞一级爵位再回不迟。也不像黑夫,他不知道这场战争的结果,故而还有些兴奋地揣测道:“若真要伐楚,会不会以王老将军为帅?”   王翦的名声,在攻灭燕、赵后,在秦国几乎人尽知晓,大家都说,跟着王老将军打仗,虽然不一定个个有战功,但大多数人都能活下来,因为王老将军打仗稳如泰山……   从高级军官到基层士兵,都打心里觉得,倘若有一天秦王要灭楚,王翦,当是毫无疑问的主帅人选。   “希望如此吧。”   黑夫模棱两可地应了,心里却道:“若秦王真的决定今年内对楚用兵,主帅,恐怕不是王翦。”   “而是李信!” 第0162章 李信   从咸阳宫偏殿中走出时,李信面上依然镇定,他接过殿门卫士递来的剑,将它稳稳挂回腰间,又朝他们点了点头,在持戟郎卫们艳羡而崇拜的目光中,缓缓走下高台。   可实际上,李信心中早已激荡不已,恨不能直接一个跟头翻下台阶,开怀大笑了!   李信才二十九岁,身材高达八尺,俊朗的脸上棱角分明,双眉如同利剑一般直刺发际,昭显了他勇锐果敢的性格。   这是一位年轻秦国将军该有的个性,李信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他生于黄土累累的槐里北莽塬上,喝着渭河水长大,从小便与弓马为伴。十七岁时,他成了一位走能逐奔马,及而驰战车的武骑士,力能束缚旌旗、拉满二石弓,驰骑彀射,可射前后左右皆娴熟运用,是槐里出了名的尚武青年。   靠着祖、父皆是郡守高官的优势,以及这份本领,年轻的李信便被选入咸阳,为秦王郎卫。   郎卫皆是秦国将吏之后,或由关中良家子弟充当,掌管门户、车骑等事,内充秦王侍卫,外则从军作战。   与李信同时担任郎卫的,还有蒙武的长子蒙恬,李斯之子李由等。他们平日的任务,就是顶盔贯甲、手执长铍,分别站立在咸阳宫的各个角落,一站就是半日。这让习惯了吹着渭原大风,纵马驰骋的李信极不自在,觉得自己不过是这宫中的摆设品。   但是锥子,总会脱颖而出,那一年,陇西、上郡送来骏马,秦王命令众郎卫各自挑选,在校场上当场驯马,李信挑了一匹最烈最野的马,人马一阵博弈后,成功将其驯服。   他那一天的表现,给秦王留下了深刻印象,也就是从这一天起,李信开始官运亨通。先是从一个守殿卫士,被秦王调到身边,成为亲信侍从人员。有了秦王的赏识,而后两年的时间中,他又从一个普通的郎卫,升到像他的年龄很少有过的郎官。   那时候的秦王同样年轻,刚刚族灭了把持朝政多年的嫪毐,罢免了吕不韦,开始真正掌握这个国家,目光则扫向了山东六国……   秦王有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之意,并吞八荒之心,他需要那些经验老到的宿将,也需要一大批与他一样勇于进取,朝气蓬勃的年轻人。   在这样的背景下,李信从近卫郎官,被调入军中。   秦国的军队,是一个讲究资历和年龄的地方,那些鬓角斑白的宿将老人们,在李信进入军队后,总喜欢倚老卖老,视他为“黄颔小儿”,在李信得到任命,率军作战时,站出来质疑,因为他的年龄,质疑他的能力。   李信努力适应了军中的环境,除了蓄须,让自己看上去更为沉稳成熟外,他还用一场场漂亮仗,成功让那些半截身子入土,保守而木讷的老将军们闭了嘴。   很快,他便从率长升到了都尉,甚至在灭赵之战里,被任命为裨将!   当是时,王翦将数十万之众距漳、邺,而李信率数万精兵出太原、云中。   这是李信第一次统领过万的军队,他的表现依然出众,出太原定中山,又配合王翦横扫了巨鹿、河间,但也出了一个大纰漏——他未能堵住赵国公子嘉,使其带着赵国宗室数百,逃到了代郡、上谷,自称代王,苟延残喘。   秦王不认为这是李信的过错,李信却暗地里自责,觉得自己做得不够完美。   但两年后的灭燕之战里,同样作为裨将的李信没有再重蹈覆辙,他亲率车骑数千,追击逃出燕都的燕王喜和太子丹,在衍水大败燕国残军,逼得燕王喜不得不杀太子丹,向秦求和……   那是李信的成名之战,一时间,他成了秦国年轻人崇拜的对象。当李信函燕太子丹之首回到咸阳时,数万民众列队欢呼,男孩们个个兴高采烈地走在队伍旁边,高昂着头,敬仰地看着他们年轻的英雄。   据说在那之后,整个关中的少年,在骑着竹马玩耍时,不再自称“王老将军麾下”,开始改称“李将军麾下”了……   人们总是喜欢年轻将军勇于进取,终获成功的传奇经历,却在习惯后,容易忘记沉稳如山的宿将之功。在秦王的有意宣扬下,年轻小将李信的风头,隐隐有盖过王翦父子的架势。   秦王也不吝显示他对李信信重,李信依然记得,去年大军从燕地返师后,秦王为诸将士庆功,最后却独独留下了李信,问了他一个问题。   “李将军以为,齐楚何先?”   当时魏国尚存,但在秦王眼中,大梁已注定要成为废墟,魏地已变为秦国治下的郡县,根本不放在眼里。   李信面对这个猝不及防的问题,略一思索后答道:“楚地广,齐地狭。楚人勇,齐人怯。请先从事于易……”   他主张先对齐国动手,这样,李信就能带着他较为熟悉的车骑,效仿乐毅旧事,从济西济北长驱直入,一举灭齐!   那时候的他,还没敢把楚国当做自己的盘中餐,因为秦军内部都认为,灭楚,恐怕非得王老将军出马才行。   李信虽自信,却没狂妄到觉得自己可以取而代之。   秦王对李信的建言,不置可否。   那之后一年时间,李信便进入了休憩状态,连灭魏之战也没混上,秦王反倒派了王翦之子王贲,还笑着说:“区区小魏,譬如秦之附庸,何须寡人最器重的两位将军为帅?太阿之剑不出则已,出必灭万乘大邦!”   秦王说这句话时,李信和王翦对视了一眼,但很快,他们的目光就挪开了。   李信不知道听到秦王此言时王翦在想什么,他只知道,自己心中升起了一股豪气,这是秦王第一次将他与王翦并列,这也是他第一次,有种期望,期望为大王攻城灭国的不是王氏父子,而是自己……   五月份,大梁城破,魏国灭亡,按照以往的惯例,秦国会休兵息民。但李信在咸阳城内无所事事的状态没有持续太久,上个月,突然有消息传来:荆王背约,不愿交出江南青阳以西三邑,并指使屈氏杀秦使者!   得知这个消息后,秦王没有暴跳如雷,只是笑了笑,说楚王的胆子怎么突然变大了,然后平静地问一旁侍候的御史大夫王绾,当年楚庄王问使者被宋国所杀,是何反应?   王绾娴熟典章,立刻作答:“楚庄王对使者申舟曰,宋杀汝,我伐之。宋国果然杀其使者,楚庄王闻之,未穿履,未佩剑,便投袂而起,随从赶上去,直到前殿才送上鞋履,追到宫门外才送上佩剑,追到楚都的蒲胥街市,才让楚王乘上人戎车。于是楚庄王围宋三年,使宋易子而食,折骨为炊,最后终向楚投降。”   “荆王背约,击我南郡,青阳以西三邑是小,秦之国威为大,大国之愿不可违,若不惩戒,天下必轻秦!寡人岂能不如楚庄王?”   秦王政就是这样一个人,有想要得到的东西,一定要得到,不论是各国人才,诸如韩非、尉缭,还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天子之位。   若是有怨愤,他也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报偿。赵国贵人曾在秦王政年幼时欺辱其母子,秦军破邯郸后,秦王竟亲赴邯郸,凡是曾与自己母家有怨的赵国豪贵,无一例外,皆坑杀之!燕太子丹使荆轲行刺,让秦王惊出了一身冷汗,立刻下令伐燕,用燕都的废墟和燕太子丹的人头,告诉世人,一切敢反抗秦王的人,便是这个下场!   如今楚国竟敢背约,违逆秦王的意愿,这是自取灭亡!   于是秦王召来王翦、李信,当面问了他们一个问题:   “吾欲攻取荆,于将军度用几何人而足?”   王翦沉吟良久后,报出了他心中灭楚需要的数字:“非六十万人不可……”   李信依然记得,当听到这个数字时,大王的脸色虽然没有变化,但目光却已经离开了王翦,投向了自己。   “李将军以为,灭楚需兵卒几何?”   秦王的眼神满是鼓励,让李信没办法说出让他失望的话来,而李信又再看了看站在自己右边,鬓角花白,背已经微驼的王翦,觉得他似乎没有从前那么高大了。一时间,李信忘了自己曾谨慎提过的“楚地广、楚人勇”,脱口而出道:“不过用二十万人!”   秦王似乎很满意他的答案,挥手让王翦告退,独让李信留下。   等到王翦迈着略显迟钝的脚步走出偏殿后,秦王轻轻叹了口气,似乎在伤感老将的迟暮,又像是为一代名将的和平谢幕,松了口气。   但这情绪很快就消失了,秦王让李信近王三步,勉励他道:“王将军老矣,何怯也!李将军果势壮勇,其言是也!”   这句话,是李信等待多年的肯定,十年来,他都作为后辈、副手,在后方看着王老将军伟岸的身姿,看他挥舞将旗,看他建功立业,留下灭国隳城的名望,心中有敬佩,有羡慕,也有些不甘。   秦王提携他,让他这个不到三十的小将,地位仅次于王翦,现如今,更直言他已经超过了王翦!   李信当场激动得三稽首,表示自己一定不负大王厚望!必缚荆王至大王面前!   “灭楚之事,便以李将军为主帅!征调关中及山东郡县戍卒,秋后粮足时发兵。”   在一番深谈后,李信才出了偏殿,此时此刻,想起那句“李将军果势壮勇”,脚下仍然有些飘忽……   就这样轻飘飘地走到咸阳宫门处时,李信遇上了刚送王翦回府邸的夏无且……   ……   “太医令。”李信年轻勇锐,却并非恃才傲物之辈,他知道夏无且是最受秦王信任的人,甚至超过了自己,便立刻拱手与其见礼……   “见过李将军。”在宫中厮混多年,作为与秦王关系并不算好的夏太后族人,夏无且在夏太后故去多年后,却能日渐受到秦王器重,也足以说明其聪慧圆滑,他也下车作揖,同时笑道:“还未恭贺将军。”   李信谦逊了一番,又低声问道:“太医令,王将军无事罢?”   方才夏无且也在殿上侍候,直到秦王让王翦先回,才让夏无且相送,陪同王翦回府邸。   尉缭曾说秦王少恩,但秦王并不薄幸,对功臣宿将,还是满怀温情的,虽然有意提携李信,但也怕王翦今日建言不得用,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气出病来……   夏无且摇了摇头,感慨了一番:“王老将军无事,只是他从军数十年,身经百战,受过刃伤、矛伤、箭伤、扭伤、摔伤,我都数不清有多少。年轻时还好,如今日渐老迈,身体便大不如前了,方才在车上,还笑着对我说,既然大王已有勇锐新将可用,他也是时候告老,回频阳去享天伦之乐了……”   “王老将军有意告老?”   李信面露惊讶,心中却微微得意,王将军的确是老了,不但身体大不如前,连思绪也迟钝了,大王之所以问他们二人伐楚需要多少人数,是因为秦国已连续三年用兵,想要凑六十万人,那等到明年秋收,举国动员才行。   大王的性情,虽曾有过一段隐忍的时光,但大权独揽后,却越发刚猛果决。决定的事,无论付出多大代价,都必须要办成!最好是又快又好地办成!他不喜欢拖延。   受荆国背盟之辱,岂会再忍两年才报复?   王将军果然是老眼昏花了,连这都没想清楚?   大王任将,与宫闱之争一般,亦是新人笑,旧人哭,赫赫战功不仅是敌人尸骨铺成的,还得踩着那些先辈老将。   李信暗自摇头,口头上却叹息了一番岁月不饶人,而后便与夏无且告辞,径自回府邸了,秦王将在八月向百官诸将宣布这项任命,到时候肯定会引来无数质疑,质疑李信的年龄,质疑他经验不足……   李信需要用完美无缺的灭楚方略,狠狠打在他们脸上!   二十万人灭楚,他可不是在吹大话,而是有自己的一番底气,当年武安君以数万之师,便能举鄢郢,破江陵,现如今楚国守着东边的半壁江山,楚王又是个弑君自立名不正言不顺的,楚国内部战和不定,正好发动一场出其不意的战争……   用年少壮勇之将,凭借锐勇之师,挟灭魏之势,一鼓作气,攻下楚国!这就是大王的意图,李信觉得,自己完美领会到了,那几年在大王身旁的郎卫生活,可没有白费。   “伊阙之战前,武安君突然被穰侯任命为主将,当时的他,年方三旬,出身低微,无赫赫战绩,却一战而天下皆知……”   李信迈出咸阳宫大门时,又抬头回望那高耸的冀阙,眼中满是豪情。   “我必灭楚国八百年社稷,得胜而归,在此们处,献荆虏于王前!” 第0163章 阳城   七月底,那边李信豪气万丈地向秦国的百官、将军们讲述自己的破楚之策。这边的秦国戍卒们,却依然不知道这场延误的归期将到何时才是尽头。   黑夫他们在陈留呆了半个月后,终于收到了新命令,却不是遣散,而是重新整编。   来自南郡的兵卒被要求前往阳城县汇合,众人顿时面面相觑,相互询问阳城是哪。   有知道的人悄悄说道:“在颍水以南,原先是楚国的县。”   一听这地名,黑夫瞬间就想起了曾几时何时学过的一篇课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字涉……”   虽然开头这段是不要求背的,但不知为何,黑夫却印象深刻,所以一听说他们要被调往阳城,瞬间就想起来了。   他们这批戍卒七月中旬再度离开了陈留,往西南行,走了三百多里,渡过颍水后,便抵达阳城县。   阳城县的郊外已经成了一个大兵营,除了黑夫他们外,去年奉命从南郡征召入魏的四五千戍卒、刑徒也尽数集中在此,不同于灭魏之战时,因为分开驻防需要而打散,这回,他们要被重新合到一块,组成一曲。   “这是在为野战陷阵做准备啊。”黑夫暗道不妙,看这情形,自己果然是没避开秦国第一次伐楚。   秦军的战时编组,是在平时编制的基础上,组建为大规模的作战部队。首先根据作战对象等各方面情况,确定总兵力,任命三军统帅。比如先前的灭魏之战,用于作战的兵力为八万,此外还有十万戍卒、刑徒,都由王贲统领。   在大将军之下,又分设若干个副将,称之为裨将军,像最初带着黑夫他们东进略地的羌瘣,还有杨熊之父杨端和,都是裨将。裨将一般会带数万人,称之为一部,但不全是战兵,还有不少民夫。   在裨将之下,基本上以五千人为单位,称之为一曲,又设有校尉,或称之为都尉。   校尉都尉的下属,就是统辖千人的率长、五百人的五百主了。   来自安陆、竟陵、鄢陵的五百人被分到了一起,统领众人五百主黑夫倒也不陌生,正是在攻取外黄之战时,与他们有过一面之缘的南郡夷道人程无忧。   在重新调整编制时,黑夫因为已经升到了“大夫”的爵位,被任命为百将。   百将作为百名士兵的指挥者,相当于后世的连长。   摸着调兵用的木符,黑夫不由感慨,想想前世,听进部队的同学说,在部队做连长途径最快的是军校毕业,干一年排长升副连,这是4+1年,若是有人两年不到就混上连长,肯定会被人艳羡。   可现如今,他在安陆县和战场上摸爬滚打经历了那么多危险,才爬到安陆县陈百将、宾百将的位置,心中却难免有些不足。   从零开始奋斗,果然远不如投个好胎。   黑夫暗道:“也怪灭魏之战打的太顺,斩首还不少,让许多人爵位水涨船高,军爵的含金量也变低了。搁在战前,一位大夫爵,便有机会做五百主了……”   好在他这百将没有指导员来监督分权,可以搞一言堂,手下两名屯长,相当于后世的排长。分别是老部下东门豹,以及在外黄之战里一起拔城先登的先登屯屯长,竟陵县人槐木。   黑夫依然记得,槐木在外黄城头身被数创,连右手掌都被敌人的箭射穿,却依然用左手提着剑,杀了一个轻侠。   但是,看着槐木头顶的右髻苍帻,黑夫却略显惊讶:“早在外黄时你便是簪袅,当时可连升两级,为何如今还是簪袅?你的爵位还没到?”   槐木皮肤黝黑,笑起来显得牙齿很白:“爵位是得了,但都被我拿去换家人自由了。”   原来,槐木的两个弟弟犯了法,沦为隶臣,槐木只能用爵位去换取他们,一级爵位换一个奴隶恢复自由,这也难怪他愿意做先登在外黄城头血战不止。   言罢,槐木拍了拍自己的胸膛道:“槐木没有其他本领,战阵上奉命陷阵却是敢的,今后有吾等冲锋在前,但也要仰仗百将在后救助。”   槐木已经将外黄之战时,黑夫为他们裹伤包扎的事对众人说了,眼看槐木和东门豹两个受过重伤的人现如今活蹦乱跳,那些新被编入黑夫麾下的兵卒们顿时对黑夫另眼相看,觉得百将真有救死扶伤的本领。   季婴也叫嚷起来:“百将虽不是医者,却得到了来自咸阳的医官称赞,还甘愿拜百将为师,向他学裹伤之术呢!”   卜乘亦乘机过来,高高举起一卷《日书》杂抄,宣传起迷信来:“百将这双手救助过的人,连司命都不收的!”   于是乎,有了槐木、东门豹现身说法,加上季婴、卜乘添油加醋,黑夫不到一天时间,便让新来的戍卒都对他俯首帖耳。眼看又一场战争在所难免,谁都不敢保证自己不受伤,有这么一个神奇的百将在后,戍卒们的心,不由得安定了不少。   完成新的整编后,黑夫他们也被分到了新任务,却不是作战,而是在阳城县帮忙收割粮食……   ……   八月中,大地一片金黄,在秦国兵卒的协助下,阳城县的收割也接近尾声,秦军当然不是来做义务工,而是在抢割自己的军粮,这南郡全曲五千人,可都指望阳城的粮食吃饭。   黑夫将一大捆粟扔上田埂,擦了把汗,坐到田埂上喝水,一边问旁边的弯腰驼背的本地农户道:“老丈,今年的收成比往年如何?”   经过半个月相处,这片田地的农户也不太怕秦军了,因为集中在此的都是南郡籍贯,南郡曾是楚地,阳城亦是楚地,两边讲的都是荆楚方言,虽然口音有不少偏差,但大体能听明白。   能不能交流,是人区别异类与同类的重要方式。   虽然秦人要收走三分之一的收成有些肉疼,但跟楚国统治这里时,本地的楚国县尹“阳城公”收的田租也差不多。   于是老农户就絮絮叨叨地说,因为去年战争的缘故,不少人家听闻秦军要占据此地,都提前迁走了,不少地都荒了下来,好在驻扎在此的秦军组织兵卒接受了撂荒的田地,种上粟麦,好歹有点收成。   聊着聊着,话匣子就收不住了,黑夫和老农户说了会家常,突然问他道:“老丈,你可曾听说过本县,有一个叫陈胜的人?”   “陈胜?”老农户眨了眨眼,似乎在脑中那些零碎的名字里搜寻。   “应该是个雇农,为人庸耕种地。”   这是黑夫唯一知道的事,既然来了阳城,他便止不住想,那陈胜是否也在这县里呢?不知道他这时候有没有和自己现在一样,坐在田埂垄上,长叹了那句“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老朽没听说过陈胜此人。”   想了一会,老农户摇了摇头,指着阳城东边道:“不过在阳城的东乡,确实有一个陈氏,全族数百口人,聚居在一个里中,百将要找的陈胜,或许就是陈氏之人。陈氏子孙兴旺,也有不少穷困子弟,因为没有土地,只能给别人做佃农。”   黑夫一下子来了兴趣:“那陈族所在的里在东乡哪个位置?”   “就在颍水边上,不过百将,现如今,那里已是人去屋空!陈族的族长听说秦寇……秦军要占领此地,就带着全族的人,迁走了!”   黑夫又问道:“可知他们迁去了何处?”   老农户摇了摇头:“只知道是沿着汝水走的,或许去了顿县,或许去了项县……”   “项县?”   黑夫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心思却已经不在难觅踪迹的陈胜身上了。   项县就在阳城东南百五十里外,据说楚国也在那集中了近万军队,而且,那里还项氏的封地……   楚国最后的名将项燕、其子项梁,还有十多年后的西楚霸王项羽,人才荟萃,皆源于此。虽然如今项氏的主体已经搬到下相去了,但项县仍是楚国淮北重镇。   这一次,秦军的敌手不再是不堪一击的魏国,而是兵多将勇的楚!   “这场仗,秦国打的真是太仓促了。”黑夫瞧了瞧乌云欲雨的天空,忧心忡忡。 第0164章 上医医国   在秦楚边境大军渐渐云集,战争的气息越来越浓烈时,远在关中的咸阳,李信也完成了誓师出征的仪式。   钟鼓齐鸣中,李信的驷马戎车渡过灞桥,开始向东进发,数万关中子弟将在函谷关集结,等待这位第一次帅大军作战的李将军。   在渭水北岸欢送李信的人群里,鬓角斑白的太医令夏无且只是坐在安车上,远远看着这一幕。他没有加入众人的欢呼,只是出于医者的职业病,对着那些徐徐远去,满怀壮志豪情的关中良家子们摇了摇头。   “不知又有多少人死于伤病金疮……”   他入秦三十年,这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看到大军东出了,自然也习惯了在战争之后,看着那些断肢断脚的伤残兵卒被载于车上,运回咸阳来。   “今日休沐,我不必去宫中轮值,回家去罢,无咎恐怕已在家中等我许久了。”   吩咐车夫回家后,夏无且闭上了眼,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咸阳城人口越来越多,口音越来越杂,从郊外回家的路也越来越长了,好似他这些年走过的路一般。   夏无且不是土生土长的秦人,他是韩人,乃是许多许多年前,嫁给秦孝文王的夏太后远支族人。   他们这个旁支虽是贵族之后,却学了医道,所以从夏无且年轻时起,就很想入秦,秦国别的比不了中原,医术上却独树一帜。数百年间,秦国名医辈出,技近乎道,艺通乎神,在诸侯史书中留下不少故事和传说。   就夏无且所知,秦桓公时代的医缓,秦景公时代的医和,就分别被晋国邀请,去给晋景公、晋平公看病。当时秦晋已非秦晋之好,而是矛盾不断的敌国,晋国能请敌国的医生为己方君主看病,可见秦医名声在外……   到了秦惠文王时代的医竘,也曾赶赴齐国,为齐宣王“割痤”,手到病除,齐宣王对此也是感激不已。   在最后一任医扁鹊死去,医家消散后,秦国俨然成了天下间,医术最发达的地区,夏无且亦心向往之。所以他二十岁那年就来了秦国,正好夏太后的儿子,秦庄襄王继位,夏氏俨然成了秦国外戚,靠着这门关系,夏无且得以拜名师学习医术,还在咸阳宫里得了个御医的差事。   夏太后很喜欢他这个自家人,每逢老人家生了点病,都会点名让夏无且来为她诊脉,然后絮絮叨叨地说一些家常话……   但有一些话,却是夏无且不敢接的,非但不敢说,他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耳朵,听都不要听!   比如关于赵姬和吕不韦的风言风语,关于年轻继位的秦王,关于秦王之弟,也是夏太后最疼爱的孙儿长安君……   十五年前,夏无且记忆很深,那一年,彗星三次光顾了秦国,带来了巨大的恐慌,许多人都以为要天崩地坼了。   结果什么都没发生,彗星的消失,只带走了夏太后的生命。   接着就是几年混乱时光,韩国夏氏外戚最后的靠山,长安君成蹻居然反了,赵太后乘机指使嫪毐大肆清算,夏无且也在那时候锒铛入狱。   直到几年后,赵太后和嫪毐集团也因为谋反,意图弑君而被扑灭,他才得以获释。   他和许多被释放的人一起,战战兢兢地等待秦王的判决。   秦王居然还记得夏无且的名字,没有赶他走,而是留他继续在秦宫里做事。   “无且善小儿医,寡人年幼时,他曾为我诊治,药到病除。如今寡人也有长子了,夏无且,你便留下来罢。”   这是秦王留下夏无且的理由,无且感恩戴德,这么多年来,夏无且一直兢兢业业地照应着长公子扶苏,但凡有点小病,立刻提着药箱飞奔至跟前。慢慢地,除了扶苏外,夏无且也常被秦王喊去身边行医,过了三十岁之后,政务繁重的秦王时不时会有些病痛,能让他放心的医者,可不多啊。   陪伴君前,夏无且更加谨慎,在殿上时,大气都不敢出,直到两年前的那场觐见。   他手里的药箱,狠狠砸向追杀秦王的刺客荆轲!那药箱里的茯苓、白芷等药材落了一地,也为夏无且铺开了一条富贵之路……   两百镒黄金,并升为太医令,夏无且发达了,他的弟子们也水涨船高,曾经只能给公乘看病的,现在可以进入五大夫的家中,这都是托了夏无且的福。   在夏无且的几个弟子里,陈无咎算是混得比较差的,如今也只能靠着夏无且传他的金疮药,在军队里为率长、五百将看病,在夏无且看来,陈无咎既不是他女婿,也没有多少天分,此生成就恐怕有限。   但就在这时候,陈无咎却给了夏无且一个大惊喜,让夏无且对这个不成器的弟子另眼相看……   ……   等到夏无且回到家中,换好一身宽松的常服后,下人来报,说陈无咎果然已在厅堂等候。   夏无且却想了想道:“让他直接入内室来见罢……”   儒家形容弟子学问时,常用登堂、入室来形容,这又何尝不是弟子与夫子亲疏关系的体现呢?   陈无咎过去只是夏无且七八个弟子里,不起眼的一个,仅能登堂。现如今,夏无且却直接让他入室来见,这可喜坏了陈无咎,来到内室后,他便拜倒在夫子面前,顿首道:“见过夫子,李将军的大军,送走了?”   “嗯。”   夏无且接过陶杯含水漱口,只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陈无咎再顿首道:“如此说来,那份建言,夫子也已上书大王,让李将军气前线实行了?”   夏无且将口中的水吐到了铜盆里。   “这倒是未曾。”   他招了招手,让人将一份帛书递上来,交给了陈无咎。   陈无咎一看,这帛书不就是他苦思冥想,完善了黑夫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后,转交给夫子,请他过目并上书大王的么?怎么还在这!   夏无且道:“我本已怀揣此帛书站在大王和李将军面前,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有上书。”   陈无咎显得有些焦躁,不解地问:“夫子特地将我从魏地召回,让我演示那小屯长献上的裹伤止血之法,不是赞不绝口么?又看了我二人关于战场救护的建言,不也大为赞同,说这是救人治国的良策么?”   夏无且颔首:“那建言极善,除了能救死扶伤,激励兵卒作战而无后顾之忧外,还能大大提升吾等医者在秦国的地位。”   秦国的名医医和曾说过一句话:上医医国,其次疾人,下医医病。   诚然如是,夏无且如今既已富贵,心中也难免有些名垂青史的想法,光靠扔荆轲的那一药囊还不够,他更想以医生的身份留下自己的名字,成为一位“上医”。   这份建言就是个好机会,一旦实施,必然是大手笔的改革。医者负责训练专门紧急包扎的人手,再分配到军队上,这无疑能增加他这位太医令的权力。   夏无且肯定了那份建言的远见卓识,不过以他对弟子陈无咎的了解,无咎恐怕想不出来这么好的点子,多半是那个叫“黑夫”的安陆县小屯长的功劳。   陈无咎更加不解了:“既然如此,现如今大王派李将军帅师伐楚,东方烽烟再起,正是这提议大显身手之际,为何却……”   “因为时间不够。”   夏无且叹道:“即便大王同意了,此策从实行到推行至军中,至少要三个月到半年时间。但形势刻不容缓,李将军已率军出发,先前攻魏的大军也原地等待。这战事,恐怕九月十月间就要打起来,就算立即训练,也来不及安排到每个屯上。”   专门练习裹伤之术不难,但要组织大批人学习,并推广到部队基层,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最后花费钱帛精力,人是训练出来了,可到头来却没在这场战争里派上用场,那岂不是徒劳无功?   夏无且担心的还不止是这点,有些话他不能和陈无咎明说,那就是,其实他对这次李信伐楚,信心不大……   俗言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夏无且这十多年来,不知见过王翦老将军多少次出征,每次都能得胜归来。不管对手是难缠的李牧,还是易取的燕军,他都小心翼翼,带兵越多,就越谨慎。   可李信则不同,这个年轻人啊,没有经历过挫折,也从没有李牧那样旗鼓相当的对手与之较量过,所以推演兵策时看似没有问题,可真打起来,谁都不好说。   这个以车骑见长的小将军,真的能带好二十万大军,真的能一口气灭掉秦国最大的敌人么?   所以夏无且虽然不知此战最终胜负,但总觉得,李信此行,最多取得淮北,想要灭楚?很难。   “无咎啊,老夫且问你,如何才能做一位人人称颂的名医?”   陈无咎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说了一堆夏无且当年教他的套话。   夏无且却摇了摇头道:“名医,不在于医术有多高明,而是要严守五不治。其一,傲慢无礼、刁钻蛮横者不治;其二,重财轻命者不治;其三,疑信不决者不治;其四,过于虚弱无法用药者不治;其五,绝症不治。”   “以李将军的性情,喜欢车骑疾攻,不喜稳扎稳打,纵然献策,他在前线也不一定会实施,此为疑信不决者也。”   “此外,一旦李信将军不能获全功,甚至落败而归。那战场救护的功效,也无法传入大王耳中,既不能彰显救治伤兵之善,也无法证明此策能激励兵卒士气,于国何用?就像是吾等为人治病,却无法除去病根一样,不但无法得到嘉奖,甚至会反受其咎……”   他拍了拍案几上的帛书道:“此策,须有足够时间准备,且要放在一场万无一失的仗里,但李信将军要打的这场仗,却并不稳当……”   医生拿到一个好药方,可不能仓促下药,还得慢慢熬药,还得看病人的体质适不适合。   “且再看看,且再等等!等到最合适的时机,老夫自然会向大王献策!”   ……   李信行速极快,八月中才出咸阳,九月初便已经抵达了颍川郡阳翟。   来自三川、颍川、河东、上党、河内几个郡的戍卒、民夫也在此集结,共计十万,加上已经布置在秦楚边境的十万大军,他向秦王拍胸脯保证的十万人手,已经全部到位,各地秋收的粮食也装到了仓中,敖仓更是积粟十多万石,关中的粟米还在源源不断送来,足够大军饱食……   楚国那边同样嗅到了秦人此番来者不善,在几次遣使洽谈未果后,以项燕为首的主战派重新得到楚王任用,也开始进行战争准备,在淮北部署重兵,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   与此同时,在阳城的黑夫得知秦军主帅真是李信,在心中暗骂起来。   “我还真上了一艘破船,这场仗看来要凉……”   但那位被派来阳城统帅南郡五千兵马的都尉,却又让黑夫重新产生了几分希望。   都尉与李信是远房本家,叫李由,此人乃是秦王佳婿,刚刚尚了秦王的长公主,他还有另一个身份。   “廷尉李斯之子……” 第0165章 都尉巡营   驻守阳城的众率长、五百主都没料到,都尉李由刚刚抵达军营,便要来一场巡营。   “都尉巡营!都尉巡营!”   节奏缓慢的鼓声被敲响,传令兵抵达各营传达这个消息,引发了一阵躁动。   而后,在一众部属簇拥下,都尉李由走出了大营,按照顺时针的顺序,开始在硕大营地内巡视起来。   李由年纪不算大,才二十八九岁,他身穿长衣,外披皮甲,胸口有花结装饰,足穿翘尖履。头戴鹖冠,长形脸,一把短须,虽是武官,神态却雍容儒雅。   作为廷尉李斯之子,他受过良好的家庭教育,堪称文武双全,十七岁就进入咸阳宫做郎卫,数年后升为郎官,开始进入军队任职。   让人奇怪的是,虽然李由年纪不小,却迟迟没有正式娶妻,也不知在等待什么。直到去年,他得以尚秦王长公主,一场盛大的婚礼在李斯府邸举行,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秦王最喜欢提拔的将军是李信,但秦王最重用的大臣,却是李斯,这一点,连丞相隗状都比不了。   众人纷纷感慨,说李由真有个好父亲。   成了秦王佳婿后,五大夫李由看上去前程无量,果然,在新的战争到来时,他也被任命为都尉,随李信出征。   可看着面前的营地,李由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各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他也有自己苦恼的事情。   相比于主将李信亲自统帅的关中精锐,还有裨将蒙恬手下的山东诸郡兵卒,南郡兵,实在是一支战斗力颇让人怀疑的鸡肋。   李信分了这样一支弱旅给李由,理由倒是很充分:李由本就是楚国上蔡人,至今还能说一口流利的上蔡荆楚方言,分一批楚国故地的兵卒给他,正好便于统辖指挥。到时候就跟着大军行动,利用语言优势分驻各地,也不必打攻坚陷阵之战。   虽然在李信看来,这是对李由的照顾,让他不用亲冒矢石。   但在李由看来,自己的秦王之婿身份,非但没让他得到优待,反而被故意示之以公平,成了牺牲品,眼看同是郎卫出身的李信、蒙恬分别任主将、副将,他心里是有些不甘的。   但抱怨的话是不能有的,更不能利用父亲的职权为自己调整任命。李信从咸阳出发时,秦王可是亲自赐他斧钺,并授权道:“左、右、中军,皆有分职,若逾分而上请者死。军无二令,二令者诛,留令者诛,失令者诛!”   越级报告、不满任命,这样的都尉,管你是什么背景,将军都有诛杀的权力。   李由只能带着自己的五百短兵亲卫,在阳翟与李信、蒙恬分别,匆匆赶赴阳城,希望在预定的九月底战争开始前,用剩下的时间尽快掌握这支军队。   刚刚下了戎车,李由便击鼓让率长、五百主们来集合,他说话和蔼,大家都用荆楚方言交流,倒是无形中拉近了他与众军吏的距离。   而后,便是风风火火的巡营,李由必须知道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支军队,也要让兵卒们知道,谁是他们的都尉!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临战大忌也!   不过,光从眼前简单的营垒布置里,李由便能看出,这支南郡兵,素质差关中精锐远矣……   秦军的扎营自有一套制度,尤其是这种长期停驻的永久性营盘,外围必须以高八尺的木墙围起。一支五千人的军队,亦分中央大营和左、右、前、后各率,都有单独分配的营地,各营四周围树挖有界沟,并明确颁布禁令,不是同“率”的人不得进入其他营地。如有其他率的兵卒擅自进入,率长应惩罚他们,并连坐其百将、什伍,否则与之同罪。   而营地里的道路,每隔一百二十步设立一个岗哨,负责限制行人往来,保障交通顺畅,除非持有将吏的符节,不然一律不准通行!   这样做,除了严防奸细外,还有一个重要作用,那就是从日常生活开始,便让兵卒学会服从命令,学会令行禁止,将他们做黔首时的懒惰散漫统统去除!   然而,南郡兵们的营地里,却做的不够到位,营地中沟壑斜行,营房依地势错列倒是不假。但在李由眼中,不同营地间壕沟挖的很草率,岗哨距离过长,而且守备松懈。那些外出打柴和放牧战马的人,也三三两两地出入,没有整队行动。   甚至在他巡视之际,明明已经击鼓示警,明明已经让传令兵到各营传话,却仍然有人大咧咧地走在营间道路上!一边走还在一边大声喧哗。   对这样的人,李由没有半分客气,一颔首,紧随他身边的短兵亲卫立刻上前,将其拿下!继而押着这两人到一座营门前,大声宣告道:“将军入营即闭门清道,有敢行者诛,有敢高言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话音刚落,当着身后众率长、五百主,以及营垒里闻询出帐众人的面,那两名外出打柴回来的倒霉兵卒,便被按在木桩上,由短兵亲卫举起铜斧,斩下了头颅!而后高高悬挂在辕门之上!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这两人所在的伍长、什长、屯长、百将,皆笞二十!”   这四人立刻出列,乖乖褪下衣衫,被人以竹篾扎成的藤条抽打肩背,一下又一下,声声入耳。   这样一来,两个月里松散惯了的南郡兵们,再无一人敢无视禁令,都讷讷无言。   李由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行刑,先前同率长们热切交谈的和蔼上司,一下子变成了冷面都尉,将威,便是这么初步树立的。   李由从小便学文武,深受父亲崇尚的法家思维熏陶,并将这种思想也渗入了军队治理中。   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   军规军纪,往往是从小事处开始败坏的,一旦败坏,将军便无法对士兵令行禁止,战斗力也将大打折扣。   待行刑完毕,李由也顺势离开了营中的主干道,步入小的营垒里,开始在百人一垒的营地内部巡视起来。   在路上走着时,还看不出太大区别,但进入内部,一路看下来,李由面色愈发凝重,因为没有一个营地的兵卒是让他满意的。   兵卒们都是临时得知都尉要来后,才匆匆从帐中跑出来的,看上去有些杂乱,他们站在路边好奇又忐忑地看着这位新来的都尉,虽不敢交头接耳,但眼神对话可不少。   几个营垒下来,李由算是看明白了,这支南郡兵,与自己先前带过的关中劲旅之间究竟差了什么。   不止是军纪的严明,不仅是士卒本身的素质,还有整体的士气!   南郡兵们在灭魏之战里就被征召,如今已离家近一年,本来都已经迈开步子回家了,却又被通知戍期延长,还要打一场战争,是个人都会心生不满。所以南郡兵都有些散漫和士气低落,对这场战争热情不高。   李由能够理解,却不能任由他们如此松懈。   “兵法言,将轻、垒卑、众动,可攻也。这样一支军队,守在营垒里我都怕他们被楚军一击即溃,更何况野战遇敌呢?”   父亲在李由出发前告诉他,此战无过即可,万事小心,但现如今看来,带着这样一支未开战便士气低落的军队,连无过都很难做到啊。   如此想着,李由已经快将整个营地走下来了,但当他踏入最后一处营地时,却眼前一亮!   一百兵卒,早早地排列在此,他们虽然身高胖瘦不一,但李由一眼看去,却觉得整齐划一。   百人在营前空地上,站成了十行十列,前两行的人无一例外,都穿着甲衣,虽然内里的衣衫颜色、质地、长短不同,却好似一个整体。后排的人亦持着戈矛,昂首挺胸,双脚并拢,个个站得笔直!   看到李由等人来到营门前,一位头戴单板长冠的百将立刻出列,小跑来到李由跟前,朝他作揖,大声报告道:“左率第七百,全体一百零三人在此,恭候都尉巡营!”   “恭候都尉巡营!”众人也跟着作揖,昔日散漫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这会也老老实实。   李由见这百将面容黝黑,却身材挺拔,礼仪得当,再看他身后的一百兵卒好整以暇,士气高昂,一早上巡营的郁闷顿时一扫而空,他点了点头,看向一旁的众率长、五百主:“这是谁的麾下?”   “是下吏麾下!”   五百主程无忧连忙出来,指着百将道:“这名百将,叫黑夫!”   “黑夫百将,你的兵卒,倒是列队规整。”   李由只是夸了一句,但他没有像先前的营垒一样,在门边看一眼就走,而是迈步走入营中,眼睛左右扫视。   他发现,这座营垒扎的很规整,沟壑够深,泥土路面被夯实平整,连稍大一点的石子都没有,厕所在距离营垒十余步的地方……   “营也扎的不错。”李由再度正眼看了看这小百将,问他道:“在何处学的?”   “是跟着程五百主学到的。”黑夫很会做人,归功于上司。   李由笑了笑不以为然,他难道还不清楚,程无忧是个粗人,先前他麾下的四个百将,都乱七八糟,不如此营远矣。   看了一圈后,他心里很满意,但在路过敞开的营帐时,却好像看到了什么,立刻停下脚步,让短兵掀开灰蒙蒙的营帐。   才进去看的第一眼,李由便“咦”了一声,发出了惊讶的声音,惹得外面的率长、五百主们面面相觑,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唯独黑夫面露微笑,胸有成竹。   李由是真的大吃一惊。   在都尉巡营时阵列有序,营地也扎的规规矩矩,类似的军队,李由在关中见过不少。   但营帐内的被褥,每个都能在各自的榻上叠得整整齐齐,这还是李由自打娘胎出来后,第一次见! 第0166章 居则有礼   秦国行军打仗,除了兵、甲是地方武库发放外,其余的换洗衣物,夏裳冬衣都得士兵从家里自带,被衾也不例外。   “被衾”,便是这年头的被子,夏天炎热,是单层的薄被,如今已是深秋,天气渐渐寒冷,光是一层薄被已经无法御寒,便得用厚实的衾了。   因为大家都是从家中自带,或者到了驻扎地点在集市购买,衾内充实的东西也千奇百怪。像李由这等都尉将吏,在军中盖的被衾,不仅用最好的丝帛缝制,还衬了一层柔软的鹿皮,再塞入鸭、鹅的绒毛,又轻便又暖和,只有贵族才享受得起。   像黑夫这样中人之家出身的军吏,则以好点的葛布缝制被衾,比如他盖的一床被子,就是母亲亲手给他缝的,又在深秋时采云梦泽边的芦花充斥,摸上去软和,盖在身上也足够保暖。   更穷点的普通兵卒,就只能以粗麻布当被,秋天时间往里面塞些枯草麦秸了,这种被衾摸上去硬邦邦的,只能勉强御寒……   但在这个能容十个人的营帐内,李由发现,不论是什么形制的被衾,都被仔细叠起来,摆在床榻尾巴。   虽然因为材质问题,不可能叠成后世解放军的“豆腐块”,但在喜欢整齐划一的都尉李由眼中,看上去极为顺眼。要知道,别说是南郡兵,就算是最精锐的关中锐士,营帐里的被褥,也是横七竖八地摆着,从没有人下意识地去叠过。   他除了刚进来时惊讶失态外,之后却再没有言语,而后走出这个十人的小帐,又看了看黑夫他们这百人营盘里其他几个营帐。却见无一例外,被褥都整整齐齐叠放着,除此之外,甲胄、衣物、兵器、橹盾,都各有一处放置的地方,与其他营帐的乱七八糟形成了鲜明对比……   李由随手拾起榻上的一块木牍,上面是黑夫写的出勤作息表,日出起床叠被,食时吃饭,莫时出门训练……几乎每个时辰,都有对应的作息。   “这被衾,是谁让汝等叠的?”   不可能是兵卒自觉,肯定是军吏的命令。   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的黑夫立刻应诺道:“是下吏令众兵卒做的。”   “为何要如此?”李由问道。   黑夫道:“是为了一众心。”   “一众心?”   李由来了兴趣,在一个叠放整齐,被子上还放着胄的地铺上径自坐下,让黑夫道来。   黑夫看了看营帐外站了一圈的率长、五百主们,有些尴尬。   李由却道:“无妨,你且细细说来。”   黑夫垂首道:“敢言于都尉,下吏麾下兵卒皆来自南郡各县,有安陆县人,有鄢县人,有竟陵县人,之前相互并不相识。且众人从去岁被征召北上后,劳师在外长达一年,久不得归,心中难免各念其家,此所谓众心不一也。若遇阵战,必迟疑相顾,不能应命向前。”   “下吏在县上时,参加过更卒练兵,必先以行伍队列约束之,务必使其步调一致,整齐划一,不乱阵脚。到了军营之中,更加严苛,兵卒即便是去做砍柴、放牧之类的事,亦不可单独出门,必成行伍,不成行伍者,不得通行。”   这就跟后世军队里,三个人出行必须排队列一样,都是为了让士兵在生活时,也养成良好的纪律性。   叠被子等军队内务,也起到相同的作用。   部队的这种“形式主义”在后世多被诟病,但其初衷是好的,对于部队的整齐划一有很大促进作用。倘若连小小被褥都没办法做到天天叠放整齐,你也不必指望这支军队的兵卒在行军、驻扎、作战时服从更加严苛的命令。   回想起来,前世在警校时,虽然天天咒骂,可现如今,已经成了黑夫难以抛舍的习惯。   整齐划一,是集体力量凝聚,日渐养成积累的重要方式,这就是黑夫所说的“一众心”。不管是古代的兵法家,还有近代的各国军队,都在下意识地做类似的事。   兵者,凶器也!   经过一年的军旅生活,黑夫对这句话有了全新的认知。   他以为,所谓的凶,并不是战必胜、攻必克的霸气,也不是尸山血海的悲壮,而是对人命的冷漠,对人性的压抑!   军纪军规,是以泯灭个人性格为前提的,要使这种纪律性深入骨髓,变成他们生命中的一部分,让所有人有一个强烈的归属感。   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临阵杀敌要忘掉自己。   没错,忘掉他们先前农夫、工匠、商贾、丈夫、儿子、兄弟的不同身份,而得到一个全新的身份,唯一的身份:战士!   这道理,放到秦军中,也是一样的。   所以黑夫早在户牖乡驻扎时,要求手下兵卒们坚持每天叠被,培养他们的服从性和纪律性,到了阳城,有了新部属加入后,让老部下教新来的人叠被,也成了快速将他们纳入这个集体的好法子。   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黑夫想靠这种方式,吸引指挥官的注意。在秦律的塑造下,秦国不少官吏、军官都变成了强迫症,升爵赐地要一百亩一百亩地赐,犁田也要划得整整齐齐,军队就更不用说了,黑夫正好对症下药……   在日复一日严格要求属下两个月后,机会还真的来了,黑夫岂能错过?   于是他侃侃而谈道:“故除了行伍训练外,下吏以为,平日里也可以让兵卒从一些简单的小事做起,以消除他们做黔首时的私心私欲,忘掉那些慵懒习惯,使百人整齐划一,犹如一人!”   言罢,黑夫作揖道:“下吏粗鄙之人,浅薄之见,让都尉见笑了。”   “百人犹如一人……”   李由却没有嗤之以鼻,反而对眼前这个小军吏有些赞赏,他问了黑夫是何出身,在得知他家只是一个没有氏的小公士家庭,在地方上做亭长,参军后一点点立功才得到了大夫之位,更是暗自赞叹不已。   他读过兵法,记得《吴子》里有这么一段话:“若法令不明,赏罚不信,金之不止,鼓之不进,虽有百万,何益于用?”   出现这种情况,一定是为将者不会治兵。   那么,怎样才算明法令的“治兵”呢?   所谓治者,居则有礼,动则有威!进不可当,退不可追,前却有节,左右应摩,虽绝成陈,虽散成行。   今天的事,让李由刷新了对“居则有礼”的认知。   “本都尉今日巡营,没有白来。”   他满意地起身,走出营帐时,对等在外面大眼瞪小眼的率长、五百主们说道:“黑夫治兵,可谓居则有礼也!当赏他及众兵卒万钱!”   黑夫道谢,在外面站成几列的属下们听到后,也面露喜色,暗想这两个月被子没白叠啊。   谁料,李由回过头,又道:“只是不知道,黑夫的麾下众人,在演练时,是否真的能做到百人如一,能做到动则有威?明日,本都尉便要试试!”   ……   李由看似儒雅,行事却风风火火,在抵达军营巡视的次日,他便让五名率长带着属下兵卒,在阳城县外大演兵。   按照秦军的规矩,五千人分为五队,在野外排成阵势,进行演习。演习时树立三个木制的大华表,每百步一个。   军队列阵完毕,根据李由的金鼓旗号,分别演习武技戈矛、快步趋进、跑步鹜行。反复演练三遍后,使军队完全掌握各种要领,然后根据演练好坏进行赏罚。   这次演练,不出李由所料,南郡兵的行伍队列、金鼓旗帜都掌握一般,远不如关中精锐。   唯独两个月来没有松懈队列训练的黑夫,再次吸引了李由的注意……   以板为鼓,以瓦为金,以竿为旗。击鼓而进,低旗则趋,鸣金则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每一项都完成的不错。   能让将领注意到一次或许是运气,连续注意两次,便是实力了。   于是这天演练结束后,李由再赏赐黑夫等人万钱,并做出了一个让全曲都大吃一惊的决定。   黑夫以及其麾下,全部调入都尉李由直属的短兵中! 第0167章 短兵   “被衾百将来了。”   黑夫走到营帐边时,正好听到两名百将正在窃窃私语,而谈论的对象,正是他本人……   瞧见黑夫入帐,那两个头戴板冠的大夫爵百将立刻停下了嘴边的话,但二人的眼神却依旧在交流,瞥向黑夫时满是戏谑。   黑夫没有搭理二人,盘腿坐到了他们的侧面。   几天前,靠着一手整整齐齐的好内务,以及训练演习时出色的表现,黑夫成功吸引了都尉李由的注意,事后下令将他调入了直属的“短兵”中。   所谓短兵,并不冲锋陷阵的前锋,而是军官直属的亲卫。   按照秦国的军规,只要做到了五百主,就不用再亲冒矢石了,可以在后指挥手下的百将、屯长们五百人冲锋陷阵,这时候军吏身边也得留人保护吧,于是便有了短兵。   短兵一般是军官统辖兵卒总数的十分之一,例如:五百主有五十短兵,率长有一百短兵,统辖五千到万人不等的都尉,则有五百到一千人的短兵。至于裨将、大将,则照此类推,身边的亲卫短兵更多。   所以黑夫现在的职位,相当于后世的警卫连连长,他的职责已经不是冲锋陷阵、破城先登,而是要保护李由这个“师长”的安全。   得到这职务,黑夫心里当然是乐开了花,短兵虽然斩首升爵的机会变少,可也避免了惨重的伤亡。试问开战后,战场上哪里最安全?毫无疑问,当然是将军都尉身边了。除非是战斗到了极度焦灼的程度,才会被派出去做生力军,否则很少有白刃战的机会。   但也有例外,那就是李由不幸战死。   军法规定:“战及死吏,而轻短兵”,如果将官战死,他们这些短兵统统都要处死。普通的短兵若是能战获敌人的一颗首级,则可以免罪,像黑夫这样级别的短兵军吏,非得杀了敌军中与都尉相等的将领,否则必死无疑。   那几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所以这场战争里,黑夫的确是安全了不少,但他的命,也已和李由绑在了一起。   “好歹是李斯的儿子,秦王的女婿,没那么容易死罢。”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如此一来,距离他在这场战争中“免死”的最低要求,又近了一步。   但李由调黑夫来做短兵,却也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报到的第二天,李由便当着众人的面,对他治兵“居则有礼”的内务表扬了一番,然后让手下的短兵五百主按照黑夫的经验,将此法在数百短兵中推广……   李由是个喜欢整齐划一的人,认为细节足以决定成败,但他也知道,将叠被衾在全军推行不太现实,便先从那些来自关中的短兵尝试。   谁料,这却让黑夫得了不少抱怨,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早晨起来为何要多此一举,甚至连几个短兵百将也因此对黑夫略有微词,在背地里给他取了个绰号。   “被衾百将”。   他们用关中话小声念叨这绰号,这几名百将,无一例外都来自关中。或是世代有爵位的军吏子弟,或是历史源流绵长,可以追溯到几百年前的贵族之后,其中还有两人曾在咸阳宫内轮值,做过郎卫。   几人拴在外面的马,均是陇西骏马,比黑夫那匹安陆县买来的枣红色马高了不少,几人甲衣下的衣衫,也是成色极佳的丝帛,远胜黑夫的麻布葛衣,甚至连肤色,也比他这个从小在地里干活暴晒的黔首白上不少。   当黑夫这个来自南郡小县,说着一口荆楚方言的人挤入圈子里,立刻就遭到了孤立和排斥。   他们看上去彬彬有礼,嘴角带着轻浅的笑意,但看向黑夫的眼神,却是鄙夷和轻蔑的。   黑夫没有因此而勃然大怒,他只是坐到了不与众人合群的侧面,作为初来乍到的新人,且先谨言慎行。   这时候,营帐外再度响起了匆忙的脚步,一个满头大汗的青年钻了进来,也不加入旁边四人的闲谈,而是一屁股坐到了黑夫的边上。   “又差点来晚了。”   短兵亲卫的几名百将里,并不是每个人都排斥黑夫,还有一人例外,那便是旁边的翟冲。   翟冲年纪虽不大,才二十多,但络腮胡已经爬上了他的脸颊,和那张有异族特征的脸一起,成了他的标识。   他坐下后还在打理自己的衣襟,抱怨道:“起来还要叠被衾,黑夫百将,这可都是你的功劳。”   这是不含恶意的打趣,黑夫一笑,正欲作答,这时候,统辖他们的五百主也进来了,众人立刻起身。   “今日都尉帐前轮值……便由翟冲及黑夫两位百将来做。”   当五百主念到“黑夫”二字时,侧面那四人又相互看看,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黑夫知道他们在笑什么。   笑他是“无姓无氏之辈。”   ……   “翟百将整日与我混在一起,就不怕也遭其他几位百将孤立?”   黑夫和翟冲领命出帐后,黑夫若无其事地说道。   “孤立?”   翟冲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黑夫有所不知,我来自上郡,与那些渭水边上的关中富县不同,也是个穷乡僻壤。且祖上还是翟人,平日里可没少受那几人排挤,黑夫百将被都尉选入短兵,我好歹有个伴。”   言罢,他轻声对黑夫说道:“军中是靠各自本事说话的地方,那些膏腴子弟仗着自己的出身,看不上黑夫百将。可在我看来,百将出身黔首,却凭着自己的能耐,立功得爵,打拼到大夫爵位,最有资格看不起那些荫父辈功勋之人的,反倒是你!”   “多谢翟百将之言。”   不过翟冲又欲言又止,黑夫看出来了,停下了脚步,对他拱手道。   “翟百将不必顾虑,有话就说。”   “现如今黑夫已是大夫爵,也是时候为自己挑个氏了。我听族中老人说,吾等上郡白翟,除了翟王外,一般人也没有姓氏之说,都是直呼其名,以部落名称为区别。直到后来被并入秦国,到了咸阳,因为没有姓氏,遂被嘲笑为戎狄之人,于是所有白翟人,都以翟为氏……”   从底层向上攀爬并不容易,或许在那四人看来,他们过去二三十年的生活里,所见没有姓氏的人,只是家里的奴婢隶臣吧。   黑夫暗叹了一声后,作揖道:“翟百将肺腑之言,黑夫一定谨记,容我回去想想。”   ……   黑夫没有忙不迭地回去苦思冥想,为了给自己加上个氏,取个新名,好不遭人窃笑。   给自己安个氏,冒充下古代贵族之后,就能被人看得起了?就能混入小圈子了?笑话!   比起为虚名浪费时间,还不如想想,如何让李由更加信重自己,这才是实实在在的。   安排麾下众人在大营处什人一组布防后,黑夫站在帐外,听着里面传来李由和率长、五百主们议论军情的声音,若有所思。   比起普通军官,短兵亲卫的优势是巨大的,不仅在战场上更安全,还容易接触到一些军情,比如里面李由和众军吏讨论的,恰恰是困扰这支军队数月的问题:士气。   南郡兵士气依然不振,虽然在秦律如山的威吓下,没有人糊涂到做逃兵。但大多数人都没有战心,在外面奔波作战了一年,南郡的戍卒们心里只剩下了回家,所以一个个都显得有气无力,军营里充斥着消极的气氛。   里面一番各抒己见的讨论后,依然无果,率长们虽然都提出了解决办法,但兵疲师老,这已经不是刑赏之术能解决的问题了。   黑夫在帐门外站得笔直,等到所有与会的军吏离去后,才小步趋行入内,拜在案前。   “下吏见过都尉。”   “是黑夫,今日由你轮值啊……”   李由似乎有些烦恼,左手捏着双眉之间,见是黑夫,便让他起来。   黑夫却不起,他垂首道:“都尉方才与众军吏议论如何振奋士气,众率长议论纷纷,声音很大,下吏正巧在外,不慎听到了,下吏有罪。”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   李由冷笑道:“南郡兵卒思归,我军中人人皆知,恐怕连楚国营地里,也已知晓。”   以这样的状态去打仗,第一次统领数千军队的李由难免有些忐忑。   这时候李由灵机一动,指着黑夫道:“你也是南郡人,且是从屯长一路升上来的,颇知兵卒疾苦冷暖,可有什么解决之法?”   作为空降的都尉,将不知兵,兵不知将,李由可愁坏了。他将黑夫调到身边做短兵亲卫,除了欣赏黑夫那天对答展现出来的过人见识外,又何尝不是想要一个了解军心的基层军吏,来为自己提供咨询呢?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刻道:“下吏倒是有一个法子,不敢说能重振士气,但至少能安士卒之心!” 第0168章 烽火连三月   “上月,大王有诏书下达阳城,说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之……”   说完上个月的事后,黑夫对李由拱手道:“此事对其他郡的戍卒而言并无所谓,但吾等南郡戍卒则不同。乍闻故乡遇寇,不由惊骇莫名。月余以来,军中猜测不断,兵卒们不断询问百将、屯长,百将屯长亦不知详情,再问率长、五百主,但都未得到一个正式答复。”   倒不是率长、五百主们不告知兵卒们真相,这些中层军官,也对家里边发生的事知之不详,不敢乱说。   南郡到底怎样了?战争波及了哪几个县?家里还好么?除了黑夫他们这些军官可以一层层打听,得到模棱两可的消息外,大多数士兵,仍然处于茫然状态。   这年头,出征在外,就别指望能和家里保持联系了,更没有报纸新闻之类的东西,能让你了解千里之外发生的事。部分军官甚至认为这是机密,三缄其口,反而造成了兵卒们的猜疑。   黑夫可知道呢,季婴带人外出砍柴时经常和人闲聊,回来告诉黑夫,军中流言蜚语已经止不住了,说什么的都有。   有的人说南郡好几个县被楚军摧毁,自己的家乡被烧成一片白地,甚至有的人脑补说,连江陵都已经失陷了……   这就更让南郡兵卒们的归心似箭,家里都出事了,谁还有心思在外打仗?   “故,若想禁绝流言,首先得从告知兵卒实情开始,此事,也唯独都尉才能做到。”   李由作为咸阳派来的都尉,属于高级军官,对这场战争全局的了解,当然比率长、五百主们强多了。若有他亲自出面辟谣,告诉大家南郡无事,流言可不攻自破。   “善,我立刻让传令兵到各营传令,让众人知道南郡无事。”   李由当场就写了一篇文书,写完之后,他还让黑夫过目读一遍。   “荆国之于南郡,譬如心腹之患,又如庭院与狼穴比邻而居,故荆国一日不灭,则南郡便需年年备警,二三子之乡闾父老亦不得安……”   读完以后,黑夫立刻赞不绝口:“都尉文章真是绝妙,不仅安抚了士卒之心,还勉励众人为保卫故里而战。”   他这可不是单纯的拍马屁,因为李由写的确实好。   黑夫知道,李斯不仅是秦王信任的重臣,还是当世出名的书法家,并写出了《谏逐客令》那种千古名篇。   这李由不愧是李斯的儿子,他不但写得一手好字,文章语言也不晦涩,浅显易懂。而且看上去,每句话都站在兵卒的立场考虑,没有说“为了大王而战,为了秦国而战”的空话,却为所有人找到了一个合乎情理的战斗理由:为保卫故里,保卫南郡而战!   李由让传令兵将这份文书带到各营,依次召集兵卒宣读,今后再敢有流言蜚语者,必严惩不贷!   “此策不错。”李由夸奖黑夫道:“本都尉初来军中,确实不知兵卒心中所想,也没法时刻巡营,今后有类似的事,你可当面呈报于我。”   黑夫连称不敢,同时又有些犹豫地说道:“不过,此策只能让兵卒们不再猜疑,让营内流言平息。下吏还有一个想法,或能让众人之心彻底安定,提升士气,勉力作战。”   “说罢。”李由坐回了案几后,这黑夫年纪虽轻,出身也低,看上去像个粗人,点子倒是不少,看来提拔他来做短兵,是个明智的选择。   黑夫道:“都尉需要励士。”   “励士么?”   李由若有所思。   他记得,《吴子》上曾经记录了一篇吴起和魏武侯的对话。   魏武侯问吴起,严刑明赏,足以胜乎?   吴起却答,这样还不足以胜,只有达到“发号布令而人乐闻,兴师动众而人乐战,交兵接刃而人乐死”这三点,方能稳操胜券。   想要达到这三点,吴起提供的办法,便是励士。   让不同功勋的人得到不同田宅爵位赏赐,让死难将士的家属不必因子弟的死去而一无所获,这些其他国家偶尔才执行的事,在秦国,已经有秦律来保证。所以遇到了战争,秦人才会闻战则喜,家中父母妻送别时也勉励说:“不得爵位,那就别回来了!”   这本就是秦军百战百胜的良方,所以李由作为军队统帅,他个人能做的,无非是效仿吴起、司马穰苴二人,亲自巡视营地,在战前以肉酒犒劳兵卒,体现自己的爱兵如子,仅此而已。   夫椎牛酾酒,丰犒而休养之,非欲以醉饱为德,所以增士气也……   然而在李由想着要下令给兵卒们加餐时,黑夫却摇头道:“下吏以为,如今南郡戍卒最需要的,并非是牛酒之赐……”   食物上的鼓励,效果肯定是有的,但黑夫觉得,如今南郡兵卒们最需要的,是精神上的安抚,是能让他们那颗因思乡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平静下来的东西。   听了黑夫的建言后,连乐于纳言的李由都皱起眉来。   “让兵卒写信回家?”   ……   李由没有立刻同意黑夫的建言,而是让传令兵去各营宣读完辟谣文书后,又将率长、五百主们统统召来。   就在黑夫识趣地要告辞时,李由却让他留下来。   “你这献策之人都走了,本都尉要如何军议?”   黑夫连忙道:“今日该下吏轮值。”   “让其他短兵百将来替你。”李由不容置疑,当即招来管理短兵的五百主,让他调整防务,让人将黑夫换下来。   五百主领命而去,等他宣布这消息时,先前那几个给黑夫取了“被衾百将”这绰号的四名百将,都被这个命令惊到了,心中又嫉又妒。   他们跟随李由短则半年,长的都有一两年了,却从未得到如此待遇,要知道,得到都尉看重,是短兵亲卫升职的重要途径。   连翟冲也微微张大了嘴,他没料到,就在短兵的百将们孤立黑夫,不与他玩耍的时候,黑夫却已经靠着建言献策,堂而皇之地加入率长、五百主才能参与的军议了。   到底是谁看不上谁?又是谁被远远抛在后面?   才来几天就得到都尉如此器重,今后还了得?   不一会,率长、五百主们来到大帐,一掀帐门看到还有个小百将站在帐尾笑着恭候时,也是微微一愣。黑夫的前任上司程无忧更是惊讶。   “黑夫,你不是该在帐外守卫么?”   黑夫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笑:“都尉让我留下来,参与军议……”   程无忧顿时将黑夫上下打量,仿佛第一次认识他般,虽然他对黑夫印象不错,知道他是个会来事的下属,但也没料到,黑夫这么快就得到了都尉李由的重视。   惊讶归惊讶,但这并不妨碍众军吏听李由说了黑夫的建言后,立刻拍案而起。   “让兵卒写信回家?且不说如今大战在即,就说要让全曲五千人一人一信,何其难也。都尉,下吏以为,此策甚为荒谬,绝不可行。”   一个率长首先发难,将这建议批评得一无是处,其他人也纷纷颔首表示同意,觉得这主意,纯属画蛇添足。   等众人批驳完了,李由才点头示意黑夫可以说话了。   黑夫这才从营帐末席起身,对着所有人作揖后,轻声道:“下吏浅薄粗鄙,只想问诸君,这三月来,可曾写书信回家,告知家人不能按时归乡?”   众军吏面面相觑,他们作为军官,有的是人脉关系,托个熟人,或者将私人信塞进公文邮传的马车上送回去,并非难事。与家里的书信少则一封,多的都已经有一个来回,收到家中寄来的冬衣了。   在得到众人肯定后,黑夫又问道:“敢问诸君,若无书信往来,诸君不知家中之事,家中亦不知诸君生死,诸君心中能安否?”   率长、五百主们都有些尴尬,那样的话,家里人都快急死了,他们在这也不可能安心啊。   黑夫便笑道:“吾等南郡戍卒,大多是从正月(十月)便被征召入伍的,打完灭魏之战,已是五月,按理说六月归乡,七八月便能回到南郡,帮衬家中秋收。可吾等在半途却被新的军令拦下,让众人原地待命,结果又被告知,有一场大战要打。”   “兵卒们并非没有怨言,但也知道军法如山,贸然逃走会连累家眷,和才老老实实呆在营中。”   “但人在阳城,兵卒们的心却早就飞回南郡了,南郡遭到荆国进攻,家中无恙否?戍期本来只有一年,如今恐怕要延长数月甚至半年,家人不知音信,怕是心急如焚了。众兵卒在灭魏之战里得到的爵位、田宅,亦不知家中是否得到?千言万语,却只能隔着山水重重,不得往来,这便是兵卒思归的缘故啊……”   “这三个月里,我所统辖的一百人中,已有不少人来询问过我,可否往家中寄信?不求能收到家中回复,但求将想问的事书于简牍寄出去,让家中知道自己无恙,好求一时心安。”   他声音慢慢变大。   “将心比心,诸君如此,一百兵卒如此,五千兵卒亦如此!”   言罢,黑夫朝帐内所有人作揖:“故,此非黑夫一时心血来潮之言,而是全军兵卒之愿也!”   帐内一片寂静,话都说到这份上,率长、五百主们也没有理由反对,只是在如何实施上,还有些异议。   “每人一封简牍,不知要耗费多少木牍笔墨,且军中识字人少,如何让人人都写信?”   还有人担心道:“兵卒口不择言,恐怕会泄露军情机密。”   黑夫答道:“等家书送到家中,已是一两个月后了,届时吾等恐怕已不在阳城。可让欲写信归家的兵卒自行准备木牍,此外,每百、每屯识字的百将、屯长都要帮同袍写家书,兵卒口述,军吏代笔。如此一来,耗时不过三日,书信拉不到五车,就可以安定五千士卒之心,何乐而不为?”   言罢,他又力劝李由道:“届时,都尉也可亲自巡视营中,亲手为几个兵卒写家书。安陆县有一句俗话,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都尉此举,在兵卒心中,可胜过万金之赐!将士们必感恩戴德,为都尉效死!”   听了黑夫这一席话后,李由意有所动。   “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似有几分道理。”   “昔日司马穰苴、吴起皆亲身励士。起之为将,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卒有病疽者,起为吮之,故兵卒战不旋踵……”   “我今日若能亲自代笔为兵卒写几封家书,或许也能起到类似的效果,让众人知我爱兵,如此,则军心可收,士卒可为我所用也!”   兵法说,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说起来简单,但做起来却难,兵卒不傻,真情假意他们看得出来。所以不少将军即便有心效仿,也达不到吴起、司马穰苴的效果。   可如今,却有一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答应让兵卒写信,也能证明南郡确实无事,让他们能安心打完这场仗。   于是李都尉击案叫好道:“我意已决,此策可行!”   率长、五百主们见都尉拍板了,也只能唯唯应诺。   黑夫见目的达到,不由松了口气,心里却自嘲道:“以后我的绰号,怕是要变成‘家书百将’了。” 第0169章 家书抵万金   “停!停!木牍写不下了!”   九月中旬,秋高气爽的一天,黑夫坐在军营空地上,面前摆了一张矮脚桑木案,他左手持毛笔,旁边是简陋的墨砚和质地不太好的炭墨,两片削得粗糙的木牍摆在面前,上面已经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跪坐在他对面的季婴不干了,嘟囔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怎么这么快就写满了。”   黑夫对这个话唠头疼不已,却也无可奈何,因为这差事也是他自找的。   原来,黑夫的献策被都尉李由采纳后,便下令,各营兵卒,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备木牍,交予百将、屯长,由识字的军吏代笔。届时将按照编制把信牍收好,派专人送回南郡去……   黑夫不耐烦地说道:“你想说的无非是你如今得了公士爵,打完仗回去便能娶她过门,让她不要找其他男子。除此之外全是废话,还是别说太多为妙,不然,你那新妇发现你比她还能说,怕要被吓走了。”   这种“情书”是最麻烦的:兵卒们离家太久,想说的话很多、很隐秘、甚至有些下流,于是就陷入了一种想说又不敢说的尴尬境地,都得在黑夫面前涨红了脸憋上半天,才能吐出几句话来。   只有季婴除外,黑夫发现,季婴的信除了开头两句问候外,其余全是在吹嘘和调情,写到后面越发不堪入耳,他都下不了笔了。   将两块写得满满当当的木牍递给季婴,让他等上面的字迹晒干后自己捆上,季婴好歹是邮人,封信当然娴熟不已。本来他也识点字,但却扭扭捏捏地说,这信是要写给未来妻子的,怕自己字太丑,才让黑夫帮忙。   结果一写就是一刻。   这时候季婴才想起一件事来。   “不好,她也不识字。”   “不必担心看不懂,可以找里吏帮忙,将信上的事念出来。”   黑夫此言一出,季婴顿时尴尬起来,有些隐秘的事让黑夫知道也就算了,若是再让里人知道,那他回去后不得被笑话死?   他连忙反悔道:“重写重写,那些话我不说了!”   “晚了。”黑夫挥手赶他:“不想要就自己写,我不会再帮你。”   季婴只得悻悻离去,黑夫让他完事后,也来帮把手,这百多人里,识字水平达到帮人写信的,也就黑夫、利咸、共敖寥寥几人,季婴和卜乘也勉强可以,其他人就完全不行了。   “下一个!”   打发走季婴后,黑夫抬起手,让跟在后面排队的人依次上前,整个军营的空地上都是满脸兴奋的兵卒,他们或站或坐,彼此探讨自己的信里该写点什么。   并不是每个人都如季婴这样健谈,比如来自竟陵县的槐木,他虽然是屯长,却不识字。   黑夫摆好木牍,磨好了墨,润足了笔,等待半天后,槐木依然结结巴巴,神情还有些扭捏,就好像他想要说话的人,就坐在对面一样。   平日里的千言万语,一旦要真的化作信牍上的句子,而且还是别人代笔的文字,便有些无从说起。或许在不善于表达的槐木看来,写封家书似乎比先登夺城还难吧。   非得黑夫百般劝诱,他才开始说起来。   但一说又收不住,他要关心的不止是两个按理说要被获释的隶臣弟弟,还有刚成婚的妻。   看得出,槐木是个很顾家的人,你很难想象,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能说出那么脉脉温情的话。但话太多且杂乱无序,黑夫只能挑着紧要的写,并适时提醒沉醉在叙述里的属下,木牍差不多快写满了。   这时候,槐木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接过黑夫递过去的木牍,小心翼翼的捧在手里,上下颠倒着看,露出了笑,然后当成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好像一不小心这些篆字就会逃走一样。   而他看向黑夫的眼神,也从期待和尴尬,变成了感激和崇敬。   黑夫起于微末,他明白,对于一个没有学习过写字的人来说,那么多密密麻麻的比划,是多么让人敬畏的东西。   不止槐木,还有东门豹,本来阿豹总能在气势上压别人一头,但涉及到写字时,东门豹的霸道蛮横就消失了,他成了一个搓着手,小心翼翼的男人……   东门豹担忧他那身体不好的母亲,又花了大量篇幅谈及自己希望见到新生的儿子,说打完这场仗回家,他要将儿子高高举起,从小教他练武,让他衣食无忧。   想到这,东门豹就忍不住乐得哈哈大笑,这个满脑子都是儿子的新父亲,只在信的末尾才隐晦地说自己也想念妻子。   接下来是小陶,他是个口吃,结结巴巴地说不通顺,半天才憋出了一个“父”字。小陶也是个很顾及别人感受的人,生怕耽误了后面的人,遂说自己不写了,黑夫索性停了笔,说不如自己完全替他写如何?   小陶对黑夫言听计从,立刻应允,黑夫对小陶的家庭身世也略有了解,便学着他的语气,关切地询问了小陶那个废了一只手的父亲“毋恙否?”而后大肆夸赞了小陶一番,说他英勇作战,如今已经是上造了,在军中管着十个人。   他还让小陶的父亲以后在里闾里,可以抬起头来,不用再怕任何人欺辱!   写完后,黑夫给小陶念了一遍,念完后,这老实巴交的小青年抿着嘴,眼睛已经通红,朝黑夫作揖。   “百……百将写的,便,便是我想说的!”   有人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同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黑夫觉得这句话不对,幸福与不幸,往往是交织缠绕在一起的,难以分清界限。   从每个人的话语里体现出来的生活,也各不相同。只一个下午的时间,黑夫便飞快领略了属下们各自的幸福与不幸,就好像已穿越了几十次不同的人生。   停笔之后,这些人的故事,依旧像走马灯般,在黑夫脑海里环绕。   这时候,天色已经快黑了,利咸、共敖都过来报告说,他们已经各自写了三十封左右的信,营中兵卒,都已经得到了自己的家书。   虽然手臂酸痛有些劳累,但看着往日因思乡念家,而皱眉苦脸的兵卒们,各自捧着自己的家书相互炫耀,开怀大笑,黑夫就觉得这点辛苦没什么。   心里想说的话被写在家书上后,众人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并送走了,这可以看做是一种疏导情绪的方式吧。   “接下来,只希望靠着李由的关系,能说服南郡守,将这些信交付邮、传,送到南郡十八个县,上百个乡,数千个里闾,不同的人手中。”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需要寄到的信。   每一封家书,都是必须传达的思念。   “不止是家书要寄到啊。”   黑夫看着众属下,心里想道:“我还要在这场战争结束时,将你们也一并带回去!”   他们每个人都如黑夫一样,被时代大势所卷,身不由己,必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战争,随时都有可能命丧疆场,这命运仿佛永远看不到尽头。   在残酷的战争里,他们坚守自己的战士身份,变得凶悍而暴躁,甚至泯灭自己的个性,努力变成一个整体。   但从他们在家书里那些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终归都是血肉之躯,粗犷豪迈中,还有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不知不觉间,黑夫才突然发觉,自己来到这时代后,与同袍伙伴们在一起的时,已经远超家人……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这句话,已经成了现实。   在这场历史上必败的战争里,黑夫不止要保自己的命,还要尽量保住上百属下的命。   ……   除却黑夫他们这边进度较快外,附近几个营地的兵卒依然在排队,吵吵闹闹地书写家书,恐怕要忙到明天。   黑夫还听人说,李由也听了他的建议,亲自巡视营地,并在几个营帐里,屈尊下笔,为几个普通兵卒写了家书。   那几人激动地浑身发抖,五体投地跪拜了李由。   在普通兵卒眼里,都尉,是高高在上的高官,如今却自降身份来问候他们,甚至还和蔼地为他们写家书。而那手笔漂亮的篆书,让他们觉得家书寄回去后,可以让全家都脸上有光!   可以想见,李由不但让这几人忠心效死,还赢得了南郡兵们的士心。   当然,这时候已经有不少人知道,是黑夫说服了都尉让众人写家书,黑夫出去如厕时,发现隔壁营地里,还有人遥遥向自己拱手。   他“家书百将”的新绰号,将在南郡兵流传开来,但这一次,却是饱含感激,没有任何戏谑。   黑夫笑着还礼,然后,他回到了已经没有人排队的军营空地,坐回了熟悉的位置,就着夕阳最后的光辉,抬起笔,蘸满了墨,开始写最后一封信。   这是他自己的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也……” 第0170章 橘与枳   九月下旬,当阳城南郡秦兵的家书被装上了辎车,缓缓南下的同时,百余里之外的淮阳(陈郢),昌平君熊启也收到了一封来自南方的信……   打开素色的帛书,细腻修长的楚式鸟虫体便映入眼帘,但只扫了两遍,熊启就将其揉成了一团!攒在手心里,再也不想看一眼。   毫无疑问,他虽生于咸阳长于秦川,但这楚国的鸟虫篆体,却是他孩童之时,最初学会的文字……   熊启的父亲是楚考烈王,楚顷襄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72年),楚国向秦国求和,当时还是太子的楚考烈王作为人质,被送到了咸阳,这一呆就是十年。期间,楚考烈王还娶了秦昭王之女,生下了熊启。   身上流着楚国王室血脉的熊启,就这样在咸阳城里成长起来,他从小穿的是秦服,牙牙学语说的是秦腔,与一般的秦国公孙没什么区别。唯独夜深人静之时,他父亲才会亲自教他一些楚国文字,嘱咐他勿忘故国。   熊启还记得,当时年幼无知的自己傻乎乎地问父亲:“秦国不就是我的故国么?”   父亲狠狠地用荆条打了他,让他知道了何为荆,何为楚!   荆楚,在熊启的最初记忆里,就是疼痛的代名词,直到现在,每提到这个词,他都会感到一阵来自灵魂的阵痛。   毫无疑问,这封信,是从楚国敌境送来的。   “送信的是何人?”熊启看向了自己的手下陈塔,熊启如今是秦国新建立的“陈郡”郡守,但他属下虽众,却只有陈塔等数十人,才是他能以性命托付的死士。   陈塔道:“是个衣衫褴褛的老翁,只递了这块帛书,说是君侯的家书,务必送达……”   “家书?”熊启神色越发凝重。   他走到宫阙的阁楼处,捏着手里的帛书,看着外面的晚秋景色默然良久。   陈郢曾经是楚国东迁后的都城,这里便是昔日的楚国宫室,按理说,他也有机会在这里长大,但命运在熊启八岁那年,却和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那一年(公元前263年),他祖父楚顷襄王病重,而秦国却留其太子不欲放归。熊启的父亲与黄歇合谋,只身亡归,回到楚国做了楚王,而熊启母子则被留在了秦国,成了身份尴尬的羁留之人。   从那以后,熊启就被母亲勒令,不得再学楚国文字,而改用秦篆。甚至,只有在前往安国君府拜见华阳夫人时,他才有机会穿上飘渺宽大的楚服,吃到来自南方的甘甜橘子。   当时穿着楚服出入安国君府的,还有一个叫“异人”的秦国王孙,他是安国君一个不受待见的儿子,后来被过继给华阳夫人,遂改名“子楚”,意思是楚人华阳夫人的儿子……   真正的楚国之子熊启,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个叫吕不韦的商人导演这一切,正是从这个人身上,他知道了什么叫权谋政术。   那一年,是秦围邯郸之年,他才14岁。   这之后又过了十年,秦国王位更迭,终于轮到了子楚为王,但他的命不长,继位没几年就死了。子楚的儿子,那个在子楚从赵国逃归后,一度羁留邯郸数载的少年成了新的秦王。   那一年,熊启24岁,秦王政13岁,得叫他一声表叔。   因为秦王政年幼,华阳太后作为祖母,开始与夏太后,赵太后三后听政。一时间,自从宣太后死后,在秦国蛰伏已久的楚系外戚,再度迎来了春天。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生代中坚,也在秦国朝堂被委以重任,随着秦王渐渐长大,熊启成了他最信得过的亲戚叔父,也是秦王亲政最有力的推动者。   秦楚两国相互为敌不假,楚怀王死于秦后,更结下了血海深仇,但两国公室,却也有四百年十八世姻亲,其中关系之混乱复杂,早就不是一句“敌”“我”能分清的。   时间又过去了九年(公元前238年),秦王冠,在嫪毐发兵击蕲年宫的动乱中,熊启临危受命,率众击溃了嫪毐同党,平定叛乱。这次出色的立功,让他得到了“昌平君”的封号,那一年,他33岁。   也就是同一年,噩耗从楚国传来,熊启的父亲,楚考烈王也与世长辞,熊启得到秦王政的允许后,代表秦国前来吊丧。   在楚国的新都城寿春,他见到了阔别二十多年的父王灵柩,还有三个陌生的兄弟……   熊悍,熊犹,熊负刍。   熊悍和熊犹同母所生,这二人用提防的眼神盯着熊启,生怕他是受秦国指派,回来抢夺王位的,毕竟他是四兄弟里的长兄。   熊负刍却满脸堆笑,一见面就兄长、兄长地叫个不停,当时熊启还以为他是个孝悌之人,直到几年前,负刍弑杀熊犹,自立为王的消息传来,熊启才感慨自己的识人不明。   没错,当今的楚王负刍,这就是熊启在楚国最后的“家人”了,所以这份家书,当是楚王派人送来的!   “秦国大军临门之际,终于想起我这个长兄了?还在帛书里写了那些话,这是何意?”   “除了帛书外,还有送来了此物。”陈塔知道主人的性情,等熊启思索完后,才将那小篮水果摆到了他面前。   熊启一看,这是一整篮的柑橘。   是啊,如今是九月深秋,正是橘子熟透的时节,这可是楚国的特产啊,虽然从小他就在华阳夫人那没少吃,但直到三十三岁,父王死的那年,熊启才第一次去到淮南,见到了真正的橘树。   口中已泛起酸水,这是年少时留下的深刻记忆。   但当熊启剥开其中一个后,却没有看到黄橙橙的橘瓣,也没能闻到浓郁清香的酸甜气息。   在厚厚的果皮下,只有苦臭的枳实。   熊启闻了闻后,脸庞抽搐了几下,再度打开了被他揉成一团的洁白帛书。   上面赫然是一篇屈原的《橘颂》,这是他们父亲生前最喜欢的一首,曾让熊启一字不漏地背诵过。   “可惜汝等孺子小辈生的太晚,未能见屈子之风骚。”熊启依然记得父亲的嗟叹惋惜,所以他也背得特别卖力,甚至不用看着帛书,就能颂出上面的句子。   “后皇嘉树,橘徕服兮。   受命不迁,生南国兮……   深固难徙,更壹志兮。   绿叶素荣,纷其可喜兮。”   一段吟诵过后,熊启摇头叹息。   “吾弟负刍啊,你是个聪明人,这是在质问我,熊启到底是受命不迁,生于南国,不更壹志的楚橘呢?还是迁移到北方后,内实全变的秦枳?”   熊启没有给出答案,他只是叹了一声“我非伯夷,何必以我为像”,而后便亲手将帛书投入火盆里烧了个干净,又让陈塔将那一篮子的苦枳埋了。   他自己则面无表情地在侍女们的摆弄下,穿上了一身秦国的官服,摘下了任何可能带有“荆楚”色彩的佩饰、高冠,改成中规中矩的秦式风格,以此表明自己坚定的立场。而后出门乘上安车,离开了行宫,往陈郢城外的秦军大营驶去……   今日,是秦军主将李信,副将蒙恬率大军到达的日子,作为陈郡郡守,同时也是这场秦灭楚之战负责后勤的主官,熊启必须去迎接他们,三人一同商议灭楚之策。   李信、蒙恬没有因为熊启是楚王的兄长就避讳他,自从上次成功劝降陈郢后,熊启便让秦王政打消了怀疑,认为他已经在秦楚之间做出了选择,毕竟二人名为叔侄,却有二十年的君臣兄弟情分。   熊启在晃动的车上闭目养神,但他那宽大的袖子中,却不知何时,多了一个青黄杂糅的果儿,静静攒在手心。   这是橘?还是枳?   剥开果皮一探究竟前,无人知晓…… 第0171章 破楚策   “昌平君做了十年丞相,如今却被外放,成了区区一郡守,反要为吾等晚辈筹粮运秣,蒙将军,你说,他心中是否有不平?”   天色已黑,送昌平君出营后,站在大营辕门之下,李信忽然对身边的副手,裨将蒙恬如此感慨。   蒙恬年纪比李信略小几岁,戴鹖冠,冠上有带系结颔下,带尾飘于胸前,颔上留了两撇胡须,闻李信此言,只是笑了笑道:   “这倒不一定是贬斥,昌平君奉王命,乘王驾东巡,平新郑之乱,降淮阳大城,居功至伟。大王欲一战灭楚,让最信任的昌平君在此驻镇也无可厚非,只要打好这一仗,立下灭国之功,昌平君未尝没有机会重返朝堂,再为秦相。”   蒙恬言下之意,是他们这次与昌平君已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胜则同赏,败则同罚,还望李信勿要过多猜疑。   “也对。”   李信心知蒙恬之父蒙武与昌平君是旧交,便点了点头:“你我毕竟年轻,还需要有长者居中坐镇。”   容不得李信不多想,因为这场战争,从秦王任将开始,就透露着一些不寻常。   且不说有灭国之功的王翦、王贲父子突然被雪藏,就连昔日跟随王翦破国的宿将如辛胜、杨端和、羌瘣等,大王竟无一任用。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因为王翦坚持必须六十万人方可伐楚,意思是战争要拖到明年,这让急性子的秦王颇为不喜。于是他索性让宿将们各自镇守原地,转而大胆启用了一大批出身郎卫的青壮将领,如李信、蒙恬、李由等,令其负责伐楚之事。   “大王这是有意让王老将军及其旧部引退,开始让新人上位了啊……”   李信、蒙恬都明白这点,二人年纪虽然不大,可也经历了数年军旅。李信更是屡获大功,论功勋,论资历,都已经有了独当一面的资本。蒙恬则是秦国名将蒙骜之孙,家传兵学,是继李信之后,秦王最欣赏的少壮派将军。   二人都知道这场出征,对于秦国,对于自己的重要性,尤其是李信,前辈王翦的战功赫赫摆在面前,带给他巨大压力的同时,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回到大帐后,李信令属下将膏油灯统统点亮,他与蒙恬要连夜商议接下来的军务。   案几上的地图有两张,一张是“驻军图”,是用红、黑、田青三种颜色绘成的守备地图。其范围相当于秦国的砀郡,以及新设的陈郡淮阳、上蔡地区。上面用黑底套红勾框,着重表示李信麾下几支军队的驻地及其指挥中心,还有后方的粮仓及运粮路线。   李信眼睛在地图上扫视,找到了敖仓的位置。   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作为打过不少仗的将军,李信当然明白,要想打赢这场灭国之战,首要的一点是保证二十万人的粮食供应。   “荥阳敖仓,便是此番伐楚的输粮起点。”   敖仓是六七月间,在荥阳新修的大粮仓,可积粮数十万石,那里濒临大河,又是鸿沟的起点,所以交通方便,不论是来自关中的粟麦,还是来自河内、河东、三川的粮秣,都可以先集中到敖仓,再沿着鸿沟,运送到淮阳来……   所以李信才会选择淮阳作为大军征楚的大本营,这里是鸿沟粮食运输的终点。   他可用的人手二十万,其中十万是负责运粮的民夫刑徒,基本上就近征发。另外十万才是作战部队,这么多人,当然不可能一窝蜂挤在淮阳,李信还分配了几支偏师,驻扎在上蔡、阳城、睢阳等地,所以在淮阳的作战部队,仅有五万。   “这五万大军的粮秣,便由昌平君居中调度,上蔡三万、阳城五千,粮秣由颍川郡襄城县输送,睢阳一万五千人,粮秣由陈留输送。”   方才李信、蒙恬与昌平君讨论的,便是输粮的问题。这样一来,三军的后方补给线便清晰明了了,而且都有水路之便,可以极大增加效率,减轻损耗。   在确保粮食补给后,大军才能进一步考虑如何前进。   李信让人将第二张“地形图”也挂起来,此图的主区为秦楚边界的淮北地区,上南下北,方位与后世相反。图上用粗细均匀的曲线,绘有淮北地区河流30多条,芒砀山等山脉采用闭合曲线内加晕线表示,脉络分明,道路绘成细线,各处县、乡城郭则用方框表示。   “淮北平坦,几乎无险可守,但亦不可孤军深入,因为楚军集中在几处城郭,可阻断我军补给。”   蒙恬也点了点地图:“据探子回报,项县、平舆、城父,这三城,便是楚军的第一道防线。”   这三城与秦军的三军邻近,双方已经对峙月余了。   蒙恬的手指向后移动:“新蔡、钜阳,这则是楚军的第二道防线。”   不比先前的三处边境县邑,这两座都是大城,一旦两城不守,楚国的都城寿春与秦军之间,就只剩下一条淮河了。   “第一场硬仗,必然是在项县。”   蒙恬盯着鸿沟的终点,只要夺取项县,秦军就能控制整条鸿沟,将补给线延长数百里。   “吾等如此认为,项燕素有善兵之名,又何尝不是如此认为?”   李信却笑了笑,据探子回报,项县已经悬挂上了楚国司马项燕的旗号,楚军亦在此云集,因为项燕也清楚,秦军主力必就食于淮阳,项县首当其冲,一旦项县不保,秦军就能顺着颍水威胁钜阳,若是如此,楚国就将陷入被动。   “淮阳大军,留五千守城,其余尽数南下,威逼项县。再令阳城李由部,十月初一兵发顿城,先下此邑,做出配合淮阳,合围项县之势。”   蒙恬面露疑惑:“项县楚军也有三五万,与我军相当,恐怕不好攻取,将军是要强攻?”   李信却摇头道:“谁说我要坐镇淮阳,率军攻项?此事,当由蒙恬将军来做。”   蒙恬恍然:“那将军是要去……”   李信的手指离开了淮阳和项县这条难以突破的界线,到了上蔡处。   兵者,以正合,以奇胜。   “我的帅旗在淮阳大军中,但数日后,我便会带着车骑,打着蒙将军的旗号,出现在上蔡!此乃机密,敢泄者死!”   李信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先虚张声势,让楚军以为我军要攻取项城,于是调集大军守备。然而,我却以偏师出上蔡,先破平舆,再截颍水,横扫淮北!”   李信的目的昭然若揭,他不是要攻城略地,一条条防线地去突破,那是笨办法。他是要故意让楚军集中起来,而后在项城与自己布下的偏师对峙。李信自己,则从侧面突破,攻入淮北腹地,伺机歼灭前往项城支援的楚军,到那时,楚国淮北处处起火,项燕却只能困守孤城,距离败亡也不远了。   这便是李信的破楚之策!   ……   淮阳西南百余里外的阳城,随着众士卒的家书被送走,他们的惴惴不安似乎也一起送了出去,再加上李由频频让庖厨加餐劳军,南郡兵们开始放下担忧,士气有所恢复。   得了个“家书百将”新绰号的黑夫,除了得到士卒一份感谢外,也更得李由重视。   时间进入九月下旬后,黑夫明显感觉到,战争的脚步越来越近了,首先是军中的骑兵常备调出去,进入楚境刺探敌情的同时,也追杀那些同样来查探秦军虚实的楚国斥候,骑兵斥候之间的战斗已经频频打响。   而阳城作为淮阳通往上蔡的必经之路,近些天来兵卒调动也十分频繁,甚至还有打着蒙恬将军旗号的车骑大军路过,阳城郊外的道路一时间尘土飞扬,远远看着那些来自北方的秦军精锐车骑,均士气高昂,兵容盛大,作为杂牌军,南郡兵都有些自惭形秽之感。   黑夫也得到了任务,加紧对阳城周边的巡视,因为每逢大军调动,就是敌国间谍活动最频繁的时刻。   这一天,在骑马带着一个屯的人绕阳城巡视时,黑夫便发现,路旁有三个形迹可疑的人,正对着阳城城头指指点点……   黑夫立刻打马过去,带兵将这三人围了,却见是一个身穿短衣的浓须中年人,还有两个手持尺、矩的年轻人,均是布衣打扮,正望着阳城,激动地讨论着什么。   “汝等何人?来此何事?”   中年人被秦兵围了,也不慌乱,他取出了怀中的东西,递给黑夫,用一口关中秦腔说道:“吾等随大军前往上蔡,途径此地,此乃通行符节。”   黑夫看了看桑木符传,居然是裨将蒙恬亲自署名盖印的通行符传,允许三人在沿途城邑停留,只要不出入军营,任何地方随他们走动。   这是极高的待遇了,但这三人一副布衣打扮,并非将吏,莫非是将军幕府的幕僚?到了裨将这个级别,便可以带一些幕僚门客,随军参赞了。   黑夫心中有疑,又仔细一瞧符传上对三人身份的描述,他更是大奇。   “汝等是……墨者?”   “然。”中年人朝着黑夫拱手,自我介绍道:“秦墨!” 第0172章 秦墨   阳城城头,黑夫带着几个兵卒走在后头,前面是自称“秦墨”的中年人唐夫子,他四十左右,身着布衣,举止却很优雅,还带着两个年轻弟子。   一个叫程商,三十上下,为人沉默寡言,只是手里拿着尺矩,上城前对着城墙目测高度,到了城头又在量城垛之间的距离。另一个叫唐铎,二十余岁,性情跳脱,上了城墙就问这问那。   “唐夫子,这就是你曾经与吾等说过的,巨子孟胜为阳城君守城的阳城么?”   唐夫子扶着城垛向下眺望,感慨地说道:“正是此地,当年墨家巨子孟胜与楚国的阳城君相善,二人亦师、亦友、亦臣,阳城君甚至连封地都交给了孟胜,与他毁玉璜以为符,使得其镇守此地。孟胜便带着墨家以此为安身之所,于是墨者精锐皆集于阳城。”   另一个弟子程商这时也接话道:“的确,我用尺矩测了测,阳城墙垣有墨家筑城之术的痕迹,且比一般县邑城墙要高些厚些,可能就是当时的墨者修筑的。”   唐夫子点了点头:“只可惜有此墙垣,依然寡不敌众,后来吴起之事,阳城君被牵连,他逃到了别国,荆王派人收回阳城,但因为没有信物玉璜,孟胜便不欲开门。荆王派兵围攻阳城,孟胜便信守与阳城君的诺言,死守此城,结果共有一百八十名墨者与他一起赴死……”   唐铎击节赞叹道:“壮哉……”   程商则在一旁打断道:“孟胜为了他自己与阳城君的私人交情,连累墨者精锐与之赴死,何壮之有?”   唐铎反驳:“程商,巨子孟胜行的可是墨者之义,他是认为,自己与阳城君关系非浅,若不死,将来恐怕没人会信任墨者,以墨者为师、为友、为臣了。”   程商又冷笑道:“这是曲解,墨者之义就是像轻侠莽夫一般,为了一城一池,一君一侯之存亡,献出性命?墨经上的义,明明是利天下之义!孟胜为了小义而舍大义,此事之后,墨家遂衰!”   唐铎气得涨红了脸:“小义都不能守,岂能行大义?再者,谁说墨家衰了绝了,如今吾等不还在么?孟胜传田襄子,田襄子传腹子,腹子遂入于秦,这才有了吾等秦墨……正是因为巨子孟胜死阳城君难事,让诸侯皆信墨者,墨家遂为显学!”   两个弟子在那吵得不开交,唐夫子有些尴尬,让二人安静后,回头朝黑夫拱手道:“多谢百将带吾等登城一观,弟子不睦,让百将见笑了。”   “岂敢。”   黑夫还礼,因为这唐夫子,据说在咸阳小有名气,可是连李由都要敬三分的人物,还特地安排黑夫带三人登上城头。   方才听了三人说的墨者往事,黑夫略有所感,这会便道:“其实我已在阳城驻扎两月,但孟胜之事,却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经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   唐先生不以为然:“百姓健忘,毕竟已是一百五十年前的往事,六七代人了……”   “是因为时间太久远?”   黑夫笑了笑,摇头道:“不然,上个月秋收,我在与田间老农闲聊时,才知道两百年前,某位阳城君的邑宰,在本地为百姓修了一座水渠,至今那水渠依然在使用,灌溉数十顷土地。百姓还为那邑宰修了一个小庙,每年都要祭拜。敢问诸君,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大巨子?”   “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所以虽有一百多人赴死,闻名于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   唐铎有些不快,程商则点头赞同道:“百将说的不错,这便是我说的小义与大义的区别了。”   唐夫子晓有兴趣地打量起黑夫来,开始不将他当做背景板,与他攀谈,两人一聊,黑夫才知道,原来王贲破大梁之战,唐夫子也在军中。   “幸甚,靠了郑国先生的堤坝水攻,大梁就破了,不必秦墨参与。”   听唐先生的口气,似乎并不喜欢战争,这让黑夫更加好奇,终于没忍住,问道:“唐先生,我也听说过墨家之名,但只知道墨者崇尚兼爱非攻,助弱御强,却不曾想,汝等会出现在秦军中……”   黑夫是真的没料到,墨家会成为“暴秦”的友军,如果他们站在秦军对立面,反倒没什么好惊讶的。   这问题问的尖锐,唐先生一时间有点不知怎么回答,这时候程商接嘴了:“百将真是孤陋寡闻,你所说的那种墨者,是继承了孟胜之志的楚墨,这群人自诩道义,喜欢做苦行之人,以侠客的身份行侠仗义,他们反对各国战争,认为战争皆是不义,这样的墨者,销声匿迹许多年了。”   一边说,还一边看了师弟唐铎一眼。   “此外还有齐墨,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游历各国,游说君王不要兼并土地,这样的墨者,也只剩下一两个,躲在齐国,天天钻研那些无用的名辩之术去了。”   程商一番解释,黑夫这才知道,原来秦墨,是现世墨家三个流派之一,已经在秦国扎根百余年,对秦国的崛起功不可没,但他却没说秦墨的理念与那楚墨、齐墨有何不同。   如今秦国是法家当权,秦墨渐渐被边缘化,但仍然有一些影响力,他们为秦国的兵工生产提供了很多帮助,遇到大战,将军甚至会带几个在身边,以给出攻城的方略,并整修那些复杂的攻城器械。   “原来如此,是我无知唐突了。”   黑夫笑着拱手赔礼,三名秦墨与他初识,也不欲说太多,随即便下了城墙。   是夜,唐先生和唐铎告辞了李由,他们要继续跟着秦军前往上蔡,平常总臭着张脸的程商则被留了下来,他奉命听从李由调遣,遇到攻城,也可以提供一些建言。   印象里,以守城闻名的墨者,如今却主动走上战场,为攻城方秦军出谋划策,这让黑夫感觉到有些荒谬。   但还没等他想太多,秦墨来到阳城的第三天,又一份军令下达,主将李信命令阳城五千秦军,即刻开拔!   在恢复士气后,李由便令南郡兵们秣马厉兵,早已准备多时,如今军令一到,他便立刻召集左中右前后五率军吏,只留下五百人守城,又五百人与当地征召的民夫一起押送辎重粮秣,其余四千,尽数在次日一早,拔营出发!   黑夫他们身为短兵亲卫,自然要环绕在都尉李由身边,数千人沿着潺潺流淌的颍水络绎南下,兵锋直指百里外的楚国顿县……   黑夫知道,这场战争,已经正式打响了! 第0173章 人之贤与不肖   镂空雕花的漂亮木门被东门豹一脚踹开,发出了噼啪巨响,黑夫紧随其后,他皱着眉在装饰奢华的房内扫了一眼,看见梁上悬着白凌,随着风来回晃荡,可上面却空无一人。   “跑了?”东门豹气喘吁吁,握着短戟左顾右盼,有些不甘。   “嘘。”黑夫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姿势,凝神细听,便能听到有紧张的呼吸声从床榻的位置传来。   黑夫了然,朝身后的季婴、共敖点了点头,二人立刻入内,蹲下身子,果然在床榻之下找到了他们要抓的人。   看着床底下蜷缩成一团的楚国官吏,黑夫对他露出了笑:“自己爬出来,还是先吃我一剑?”   “我出来,我出来。”   官员瑟瑟发抖地钻出床榻,他身材矮胖,脸上一对八字胡,原本的高冠早就不知掉在哪了,发髻上沾了蜘蛛网,显得有些狼狈。此人出来后一阵喷嚏,想必在床底下吃了不少灰土。   “是顿县县尹么?”黑夫问道。   “我不是……我是庖厨……”   那胖官吏抬起头正要否认,却发现面前的秦吏问的不是他,而是两个府中的女婢。   女婢战战兢兢地点了点头。   于是,片刻之后,顿县县尹就被几个秦国壮汉架着,往县尹府邸的正堂走去。   “汝等要带我去何处?”县尹有些慌乱,却又不敢挣扎。   “都尉有请。”   黑夫扶着剑在前走着,此时此刻,县尹府早就被秦军占领了,到处都是短兵亲卫,这里将变成都尉李由在顿县的临时指挥所。   他们十月初一离开了阳城,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很快就击溃了楚国布置在边境的百余岗哨,攻入顿县境内。   十月三日抵达顿县,次日傍晚就攻破了此城,可谓迅捷,但考虑到顿县只是一个小县邑,城高不过两丈,兵卒不过三四百,也就不必奇怪了。   “难道楚军直接放弃了此城?前些天还在颍水附近和秦军骑兵数次交锋的楚国车骑探哨呢?为何也不见踪影。”   黑夫心里却有些不安,越是没有遭到抵抗,他越觉得有诈,他知道这场战争会失败,却不知道到底是怎么败的,只能日日夜夜都小心翼翼。   只希望,失败不是从他们这支部队开始的。   如此想着,县尹府的正堂已经到了,黑夫让属下跟着自己,将养尊处优惯了的顿县县尹,扔到了堂下,还在他腿上踢了一脚,使其跪在都尉李由面前。   “都尉,顿县县尹带到,他并未自缢,而是躲到了床榻底下。”   堂上的短兵亲卫闻言,都露出了轻蔑的笑。   李由正在翻看在府邸中搜出来的一些竹卷,上面记载了楚军在本地驻防的记录,所以也未抬头瞧这阶下之囚,直接问道:“顿县县尹,你可知罪?”   顿尹用颤抖的声音道:“外臣本可弃城而走,却在将军大兵压境时留在此处,是因为守土有责,于楚无罪,于秦或有罪……”   前半句还算不卑不亢,但后半句立刻就原形毕露:“但外臣愿为将军治民,安定民心,将功赎罪!”   “这么说,你愿降?”   李由看向了顿尹,才发现他也在定定地看着自己,两眼瞪大。   瞧见李由抬起脸,端详片刻后,顿尹不由面露喜色,起身道:“贤侄,原来是你啊!”   他这一妄动,黑夫和两名手下立刻上前,将顿尹按回地上,将剑架到了他脖子上!   “误会,误会!我真是都尉故人!”顿尹匆忙解释。   李由上下打量顿尹,却不记得这是谁人,便道:“你是何人?”   “我名为蔡承,早年在上蔡为郡吏,做过李斯……不,是李公的上吏,与之相善……”   李由摇了摇头,依然没印象,虽然他们家的确是楚国上蔡人,但从他记事开始,父亲李斯便去兰陵拜会荀子,做其弟子了。   数年后李斯学成归来,也只是停留了数日,带着他们兄弟几人打猎玩耍了几天,而后便抛下一句“久处卑贱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恶利,自托于无为,此非士之情也”,于是西去秦国,寻觅机遇。   李家也是从那时候起,才从一个普通的寒士之家,走上飞黄腾达之路的。   蔡承急了,连忙道:“二十年前,李公离开上蔡之前,曾带着都尉与中子,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猎狡兔。当时我也正骑马游猎归来,还与李公在东门处攀谈了几句,当时我问了都尉年岁,可学识字。”   眼看李由似乎想起什么来了,他又指着自己的手道:“当时我还提着一只野稚,送给李公,李公让都尉接过,都尉也不记得了?那之后数年,李公接都尉兄弟去秦国时,我还去了趟都尉家中,这才记得都尉容貌。”   “似有此事,原来真是家父故人。”   李由笑了笑,也没有多高兴,只是挥了挥手,让黑夫等人放开蔡承,给他一个垫子,再端一碗水上来给蔡承饮用。   蔡承大概是在床底下躲太久,接过水就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而后抹了抹嘴,眼看当年被他瞧不起的辞职小吏之子,现如今却成了堂堂秦国都尉,高高在上,而自己,却成了阶下囚,生死均决于一念之间,不由感慨万千。   “那还是三十年前的事,当时李公年少,刚在郡中任职为小吏,有事无事总喜欢观鼠。吾等问他为何对老鼠如此感兴趣,他便说,看到吏舍厕中之鼠在吃秽物,每逢有人或犬走来时,就惊恐逃跑,而吾等供职的粮仓里,仓中硕鼠吃的是屯积粟米,常年住在大屋之下,更不用担心人或狗惊扰。”   “当时李公便对吾等慨然叹息说,一个人的贤与不肖,譬如鼠矣,是由自己所处之地决定的。”   “于是没过几天,李公便辞去了小吏之职,前往兰陵拜荀子为师,说要学什么帝王之术,当时还有不少同僚笑话他,可现如今……”   蔡承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模样,又瞧了瞧威风凛凛,占据了自己府邸的李由,摇头道:“吾等果然是厕中鼠,而李公,已然是仓中鼠……”   说完以后他才觉得这话不对,连忙改口道:“不对,李公及都尉兄弟,皆是凤鸟、鸿鹄!”   这倒是李由第一次听说父亲还有这等往事,顿时变得和蔼起来,与那蔡承用家乡话聊了几句。   李斯刚到秦国那几年,只是吕不韦舍人,做了秦国长史,地位不高,吕不韦倒台、郑国为谍事发后,秦王大逐客,李斯作为旅居的外国人,差点也被轰走,靠着一篇《谏逐客书》才得到秦王器重,从此扶摇直上,一路做到了廷尉。   直到那时候,他才将李由兄弟几人接到秦国去,那一年李由都已经是十多岁的少年了,全家离开上蔡时,他依旧穿着一身布衣,风尘仆仆。当时可万万没想到,十多年后,自己竟能尚秦王公主,还带着大军打回家乡来了……   人之贤与不肖,譬如鼠矣,在其处也,真是如梦似幻的十年。   “待此战结束,我必回上蔡祭祖。”   李由一边听着蔡承的恭维,一边想着打完仗以后的事,或许是攻克顿县太过顺利,给了他一种战争恐怕会很快结束的错觉。   “真是个励志故事啊。”黑夫在一旁听着李由和蔡承的对话,只觉得李斯的经历,简直是这时代一切有志青年的榜样,只可惜那种充满机遇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不过,这厕中鼠和仓中鼠的比喻,也只能适用在楚国,若放在秦国,仓吏瞧见一只老鼠,便紧张得要死,非得将其抓住杀死,再把老鼠洞堵了,因为秦律规定,若是仓库里有超过三个老鼠洞,仓啬夫就要受罚,所以在秦国,仓中鼠的日子,怕是比厕中鼠还不如。   叙旧完毕后,李由终于进入了正题,开始询问蔡承关于楚军的动向。   “听说都撤往项城了。”   蔡承这会已经知无不言,抱怨道:“据说,上柱国就在项城,我本欲前往,却又怕上柱国怪我弃城之罪。”   他口中的“上柱国”,就是项燕,乃是楚国最高军事长官,官职仅次于令尹。   黑夫旁听着这紧要军情,暗暗颔首,看来他没有猜错,楚军之所以放弃了顿县等边邑,恐怕就是不想因为分兵守地,被秦军各个击破,而是打算集中到一起,这样秦军远途作战,在兵力上便占不到什么便宜。   “你可知项城有多少楚兵?”李由再问。   蔡承想了想,伸出两只手,说道:“我也是听前去送粮的军吏说的,他们说,上柱国在项城,集中了十万大军!” 第0174章 表演   “那顿尹真是胡说。”   看着远处的项城,翟冲对黑夫道:“这小小城邑,就算全挤满了人,至多能有三四万,哪来的十万大军?”   项城在春秋时本是独立的项国,在一次诸侯会盟时被鲁国顺手灭亡。后来又被楚国所得,楚王将此地封给了一个公族,于是便以项为氏,这就是楚国项氏的起源。项氏在春秋时还不算显眼,等到楚国东迁后,却越发显赫起来,如今项燕已经成了楚国真正的“柱国”,项燕在,则楚安,若无项燕,则楚危。   项城作为鸿沟的终点,在和平时期,这里是车水马龙的交易中心,战时,这又是南来北往的兵家必争之地。在项氏数百年经营下,此处城郭比一般的县邑大,墙垣也更高,更有颍水为庇护,易守难攻,城头已经站满了兵卒,随时准备迎击来敌。   “就算只有三万,也不少了。”   黑夫回头看看己方旗鼓鲜明的部队,不过三千。   在攻破顿县后,他们休整了两日,留少许兵卒戍守,便继续南下,今日已是十月初七,三千兵卒抵达项城七八里外,便开始停驻扎营,这里是颍水流经的平原,一马平川,站在项城城头,可以将他们的举止看得一清二楚。   “都尉这是何意?”   在得到协助扎营的命令后,同僚翟冲又对黑夫小声道:“他已知项城有楚国大军,还敢带着吾等区区三千人来到近处扎营,就不等等淮阳的主力?”   这就是翟冲最奇怪的地方了,从淮阳过来明明没有什么楚国关隘,可放眼颍水北岸,李信将军的主力却不见踪迹。   黑夫笑了笑,虽然李由出于保密,没有对属下们说明淮阳那边下达的作战方略,但黑夫却已经猜出个大概了。   “兵法云,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自从借了李由带着的几卷《吴孙子》观看后,黑夫也能时不时蹦出几句“兵法云”“孙子曰”了,为了今后的升职,黑夫在尽量把自己包装成有文化的军吏。   他指了指站满兵卒观察这边动静的项城,又指了指他们自己:“吾等就是用来诱敌的小利啊!”   “嘶……”翟冲闻言,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明白过来,难怪都尉只带这么少的兵,明目张胆地在城外不远处扎营,敢情这些南郡兵,只是诱饵啊。   但诱饵有了,钩在哪?   “吾等只有三千人,且赶了两天路程,若是项城中发上万兵卒来攻,那岂不是……”   翟冲左右看看,都没有看到己方的伏兵在哪,尤其是颍水北岸,更是空无一人,不免忧心忡忡。   黑夫宽慰他道:“你难道忘了,前日出城之后,便有一位率长带着一千兵卒,连同两千来自颍川郡的民夫刑徒,不见了踪迹?对了,那个秦墨程商也在其中,你猜他们是去做什么?”   “押送粮秣?”   “得多少粮秣才要这么多人押送。”   黑夫笑道:“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去的是颍水方向,若我没料错的话,淮阳那边,已有一支偏师,靠着这些民夫接应,从顿县附近偷渡过来,现如今,早就远远跟在吾等身后了。”   否则,他们这区区三千人,哪敢这么肆无忌惮?   之后的事证明了黑夫的猜想,后方不断有秦国骑兵飞马与李由保持联络,而李由仗着身后有友军,也越发乱来。他挑了一个兵法上不可作为扎营地点的潮湿丘陵之处,让兵卒们搬石伐木,筑造营垒,树立的军旗也歪歪斜斜,一副主将不会用兵,士气不振的样子。   然而,远方的项城却大门紧闭,似乎对这支贸然来到城下的秦军一点想法都没有。   第一次诱敌未果,李由只好停止表演,在夜色降临时让众人休憩,可暗地里却又下令,今夜一半的人要醒着执勤,营墙内伏着枕戈待旦的兵卒,只要外面一有异动,便立刻起来迎敌。   这下子,连笃定己方后面有援军的黑夫也冒出冷汗来了。   “都尉也太拼了,若是项城内真派人出来夜袭劫营,可能真会中了计策,被吾等身后十数里的伏兵攻击,但在那之前,南郡兵也会损失惨重啊……”   好在黑夫他们作为短兵亲自,只需要环绕在李由大帐旁守卫,黑夫打定注意了,若是楚军真来夜袭,他就要护着李由先撤为妙,别到时候仗打赢了,他们的李都尉却死于乱兵之中,那可就欲哭无泪了。   可一整夜过去了,在霜冻里瑟瑟发抖的兵卒们,却什么都没等来,黑夫一个激灵从瞌睡中醒来时,天已大亮。   李由披着大氅走出营帐,看着依旧大门紧闭的项城,面露忧虑。   两次诱敌皆无果,看来项城里的楚军主将,还真沉得住气啊。   “莫非真是项燕亲自坐镇?”   李由和李信同是宫廷郎官出身,所以他很了解李信,这位李将军不喜欢攻城,而喜欢用擅长的车骑突袭解决问题,所以他更偏向于制定诱敌出城野战的策略。   但楚军却看准了秦国今年刚刚打完灭魏之战,人手、粮食都不怎么充沛的弱点,是打算集中兵力,死守险隘坚城了?   到了次日,前几天落在后面的一千兵卒和两千民夫跟上来了,他们不仅带来了新的粮秣辎车,还搬运了许多车木料、绳索之类的东西。   黑夫知道,这是李由的第三次诱敌,他们要当着项城楚军的面,在颍水上搭一座浮桥。   早在春秋,就有“造舟为梁”的方式搭建浮桥了,甚至还能横跨大河,这宽百余米的颍水自然不在话下。   到了中午,从颍水上游,陆续驶来了几十条木船,这都是在沿岸城邑临时征集、掠夺的。   李由一声令下,这次南郡兵们干脆放下了手里的兵器,齐齐上阵,在已经有些许冰冷的河水里,帮助搭建浮桥,看上去,场面十分混乱无序……   这一幕让黑夫心惊肉跳,即便知道这是诱敌,但楚军派车骑出城的话,瞬息便至,他们这在河边忙活的几千人,很容易陷入混乱,要知道,南郡兵从来就不是精锐啊。   他握着剑,死死盯着项城方向,那城头,似乎也有个人在朝这边眺望。   “城门好似开了……”   黑夫盯了一会,突然出声,他身旁坐在地上待命的短兵亲卫们立刻一个激灵,提着盾牌站了起来。   却见项城处,果然有一些黑点出了城门,而后携带着滚滚烟尘,朝这边疾驰而来!   是战车。   百乘驷马戎车在路途上奔驰,颍水南岸一马平川,正是利于战车驰骋作战的疆场,而战车的目标,便是在河边忙着搭建浮桥,看上去混乱不堪的秦军……   战国时代的战车,便是用来陷阵的!   它们是这时代的重装坦克,虽然机动灵活远不如骑兵,但冲击力和破坏性却更胜一筹。   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旌旗扰乱,人马数动,即陷之。士卒或前或后,或左或右,即陷之。陈不坚固,士卒前后相顾,即陷之。前往而疑,后恐而怯,即陷之。三军卒惊,皆薄而起,即陷之。战于易地,莫不能解,即陷之。远行而暮舍,三军恐惧,即陷之!   此八者,车之胜地也!   黑夫心里念叨着兵法上对战车的描述,手心已满是粘稠的汗水,他虽然打过几次攻城战,却从来没有在野外战场遇敌,更没有直面战车冲击的经验。   “战车八胜,对方算是全了,李都尉真是个拼命的演员,别最后弄假成真了啊。”   “传令兵,立刻飞骑去后方通报,短兵随我来!”   李由脸上却没有半分害怕,眼看引诱许久的楚军终于出城,他也纵车在秦军面前,大声下令那些假装搭建浮桥,实则隐匿在民夫中待命的兵卒回到岸上,准备迎敌!   即便战车冲击力十足,如今已经到了两里外,但李由知道,只要自己能拖住它们片刻,身后五里外的秦军车骑便能及时赶到,而后更是数量上万的秦军偏师,届时,就是这些楚军精锐的覆灭之期。   歼灭部分楚军后,这项城就好打多了。   黑夫他们紧随李由,在后持短刃盾牌,而他们前方,已经有一千秦卒列好了队伍,手持戈矛准备迎敌!面对那些疾驰而来的庞然大物,众人都有些忐忑不安。   但这时候,黑夫又突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连忙挤到李由车前,大声禀报道:   “都尉,敌军战车之后,并无徒卒跟随!”   还沉浸在诱敌成功兴奋中的李由闻言,不免颜色一变。   “不好,中计了!”   果不其然,那些战车冲锋到一里开外后,突然减缓了速度,而后便前队变后队,调转车头,朝着项城方向缓缓撤去……   在他们全部入城之后,南郡兵后方埋伏着的千余骑才姗姗来迟,这时候再隐匿行踪,便已经来不及了。   项城城头,观察秦军许久的周文也松了口气。   他眼神很好,粗通兵法,还做过春申君门客,如今是楚军专门用来观察远处敌情,推算时辰的“视日”。   看着那些冒出头来的秦军车骑,周文露出了笑,对身旁的楚卒说道:“速去禀报项将军,秦军果然是在诱敌!” 第0175章 偷梁换柱   既然以南郡兵诱敌的策略失败,秦军也不再遮遮掩掩,跟在后方的一万秦兵立刻压上,一半逼近项城,另一半则在颍水南岸扩建营垒。   而颍水北岸,秦军主力也露出了真容,数不清的旗帜烟尘朝岸边汇集而来,鸿沟方向又有数十艘木船驶来,开始加快修建浮桥。   南郡兵这次也不必再演戏,全副武装镇守着河岸和项城之间的位置,提防楚军出城。   黑夫展目向北眺望,但见颍水北岸车骑旌旗,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烟尘弥漫,军容甚盛,合在一起,怕是有三万多人,分别由五六个校尉统帅,被他们簇拥在中间的,则是李信那显眼的帅旗。   浮桥狭窄,以舟为梁,上搭木板,三万秦军光渡河就花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时分才渡完,北岸留了一个都尉镇守,其余全部集中到了南岸营地来。   不过就黑夫所见,却发现这些秦军多是步卒,车骑只有很少一部分。   李由本欲在浮桥处迎接李信,然而却被传令兵告知,李将军有令,众都尉入夜后再到大帐相会,李由只好等大军安顿好了,才让几个短兵跟着他,往大帐而去。   黑夫也在其中,做短兵的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跟着都尉到处走动,不用像以前一样,只要没有作战任务,就得老老实实呆在自己的营帐内。   当然,前提是都尉欣赏且喜欢带着你。   他们穿行在比前天扩大了数倍的营垒中,却见尖顶的毡帐绵延直至远方,此时正是造饭的时候,炊烟如纤细的手指,自几百座营火中升起。风尘仆仆的秦卒坐在帐篷外磨利武器,旗竿深深插进泥泞的地面,熟悉的玄黑旗帜飘扬风中,与夜色融为一体。   大帐很快就到了,这座主将大帐大得像房屋一样,高达三丈的高牙大纛(dào)树立在帐外,龙旗羽葆,三军皆受调度。   主帅大帐乃是要地,四处都是戒备森严的兵卒,作为主帅,短兵亲卫多达四千!黑夫他们这些短兵是没资格进去的,远在辕门处就被拦下,只能目送李由走入帐内。   辕门之外,有专门让短兵亲卫休憩的营帐,黑夫带着几个手下钻进去时,发现里面已经坐满了人。   这些人应该都是护送各自都尉过来的短兵亲卫,黑夫带着季婴、共敖等人走到还空着的位置上坐下,自有人给他送来热汤。   坐在一旁的一个络腮胡百将朝黑夫打招呼道:“敢问这位大夫,汝等来自何处?”   黑夫朝他拱手:“在下黑夫,从南郡来,李都尉麾下短兵。”   “在下周华,来自三川,苏都尉麾下短兵。”   那人自我道明了籍贯,同时指着旁边的几波人介绍起来了,原来,他们都是短兵百将,分别从属于来自河东、南阳、上党、河内兵团的都尉。   秦军的野战部队是按照籍贯来编制的,这次伐楚,河东、三川、南阳三个郡各出两个曲,万余人的部队。像南郡、上党、河内就只有一个曲,五六千人。   众人都是短兵百将,地位相仿,职责相同,算是一个圈子的人,所以也聊得起来,不过说来说去,议论的多半是接下来要怎么打仗。   来自三川的周华问道:“黑夫百将,先前不是说好了要让南郡兵诱敌么?为何没成?”   众人都看了过来,黑夫便解释道:“敌将狡猾,李都尉几次诱敌都未成功,本来搭建浮桥时,楚军已经派车骑出城,谁料却是来试探吾等的,到了近前就折返而归,未能截获。”   “真是可惜。”众人遗憾地嗟叹,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若是能将楚人引出来歼灭一部分,后面的仗就好打了。   “我看接下来,肯定是要与楚军在这项城决一死战了!”   “然也,我听都尉安排说,要让工匠修建攻城器具,想来再过几日便要蚁附攻城。”   因为不用亲自去填沟壑,众人的表情都比较轻松,但又忍不住各自出言献策起来,虽然他们的进言也没上吏听得到。   黑夫听着听着,忽然忍俊不禁,差点笑了出来,因为这场景,让他有一种前世的既视感。   领导在里面开大会,一群送领导来的司机则在外面喝茶乱侃……   不过听着听着,他又发觉有些不对,感觉这营帐内似乎少了些什么。   没错,大家都来自山东郡县,却少了那股熟悉的关中腔。   黑夫便问道:“周百将,怎么没见到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袍泽?”   这几处都是广义的“关中”,兵卒最为精锐,秦法已推行百余年,每一代都是百战之师,上郡、北地、陇西更有的彪悍车骑,机动性很强。这才是真正的主力,可却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黑夫他们这些来自山东郡县的“杂牌军”。   周华一愣:“这几处的都尉,都随蒙恬将军去上蔡了……”   “去上蔡了?”   黑夫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难道前些天在阳城时,络绎不绝路过的那支军队,便是这批人?   “山东诸郡的都尉率领步卒,在此与项城楚军对峙,兵力不过五万,城内的楚军起码三万。这座城池,短时间内是打不下来的,此时此刻,三万车骑精锐却不翼而飞,难道说,这所谓的强攻项城,也是个幌子不成?”   ……   黑夫和短兵百将们在外面漫无边际地猜测接下来的战局,李信大帐之内,李由却已经被眼前的一幕惊得目瞪口呆。   坐在主将帅位上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蒙将军。”   李由收起了惊骇的心情,拱手问道:“怎么是蒙将军在此?李将军他……”   “不急,且先坐下。”   蒙恬让李由就坐,虽然蒙氏与李斯谈不上多和睦,但蒙恬与李由都出身郎官,这次伐楚之役事关重大,秦王之所以不用宿将老将,而让他们来做李信的副手,就是希望昔日身为秦王亲信的郎官们,能在这一仗里精诚合作,打一场漂亮仗,一战灭楚!   所以蒙恬也要放下隔阂,与他们同舟共济。   李由坐下后,蒙恬扫视帐内,如此一来,交由自己统帅的八名都尉,都来齐了,他们都齐刷刷地看向蒙恬,希望他能给出一个解释。   蒙恬笑了笑,展示了李信留给自己节制大军的虎符,而后道:“李将军令我虚举大纛,在此与楚军主力对峙,他则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带着车骑前往上蔡了,当然,李信将军那边,打的也是裨将旗号……”   他说完后板下脸来:“此乃机密,有敢泄者斩!”   众都尉齐齐应诺,当年长平之战,也是暗中换将,以武安君易王齕,将赵人蒙在鼓里。   蒙恬这么一说,他们便都明白了,难怪这些天,“李信”深居简出,对外都只让亲信代为传令,原来他和蒙恬玩了一出偷梁换柱啊。   李由略一思索后,猜出了李信、蒙恬这么费尽周折的动机,立刻问道:“蒙将军,如此说来,吾等并非真攻项城?”   蒙恬颔首:“正是要让荆人以为,我军主力尽在此地,意在攻城。楚王生怕项城失守,会让我军顺着颍水直下,威胁钜阳、寿春,必调拨大军来驰援。可却不知,在左右两侧的上蔡、睢阳,已有两柄锋刃插入楚境。尤其是上蔡处,更是李将军亲帅的车骑精兵!”   所以说,秦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并非项城、颍水一线。   众人议论纷纷之时,外面又有一传令兵入内,将一份密封的信牍交给了蒙恬。   蒙恬立刻毁去封缄,展开来信在灯下观看,顿时面露笑意。   他转过身,对帐内众都尉宣布了最新的军情。   “方才我说的话有错。”   “李将军如今已不在上蔡!”蒙恬宣布道:“我军,刚刚攻下平舆!” 第0176章 冒险   蒙恬还是说错了,当他接到消息时,李信已不在平舆,他带着三万关中精锐,缓缓离开了平舆,向东行去。   平舆城头,被李信留下来镇守此地的都尉看着大军远行,忧心忡忡。   在这名都尉看来,李信能在一天时间内就攻破平舆,打的是一个出其不意。   楚人的视线都放在鸿沟、颍水一线,放在被围攻的项城上,他们以为上蔡的秦军只是蒙恬率领的偏师,岂不知,在蒙恬偏将旗号下,却是秦军主帅李信。   李信将来自内史、上郡、北地、陇西的五都尉统统集中在自己麾下,加上有秦墨和众工匠打造的攻城器械,不过两日,仅有两千守军的平舆便宣布告破。   “此地北望宋、郑,南通淮、沔,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田野平舒,乃襟要之处。”   “可只要突破平舆,淮北便无险可守,这颍、汝之间,已是吾等驰骋无阻的疆场!”   在平舆城头眺望远方后,李信扔下了这样一句话,便让这名都尉留守此地,他自己则再度励士出发,兵锋直指楚国腹地!   在此之前,奉命留守平舆的都尉也曾面露忧虑,暗暗劝阻李信道:   “将军破平舆实乃勇锐,也因为此城离上蔡不远,瞬息便至,让敌军猝不及防。但再往前,便是楚国内里腹地,将军携带三万大军,却无粮食后援,岂不是孤军深入?莫不如北上与蒙将军汇合,共同围攻项城,待项城攻下,再徐徐南下不迟……”   李信却不以为然,他说道:“当年武安君伐楚,亦是引数万之众,深入号称持戟百万的五千里楚地。一路攻破城邑,折断桥梁,焚毁木船,断绝后路以使士卒专心作战,我今日当效仿之。”   “至于粮秣?淮北素来富庶,楚人只来得及清空了边境粮仓,可内里的各乡邑,积粮必定不少,只要大军每人携带十天粮食,一路上掠于郊野,便可足军食!”   他过去多在北方与燕、赵作战,出太原、云中,驰骋在华北平原,追敌于莽莽荒原,常凭借车骑立功,这次来到楚地,他的战争思维,仍然停留在北方。   在李信看来,这颍汝之间一马平川,秦军的优势利于野战,在于平原上可以充分发挥的车骑,来自咸阳的戎车三百乘,上郡、北地、陇西三千精骑尽在手中,在这片土地上,他们是无敌的。   拥有这样的优势,他应该横行楚境,一路寻找支援项城的楚军,并加以歼灭,而不是去城下空耗,让马儿养膘,让兵卒甲胄生虱。   和老成稳重的王翦不同,李信是个敢于冒险的人,他也相信自己有能力将冒险变成奇迹!   就让项燕在项城与打着李信旗号的蒙恬对峙着吧,在他困守死地的时候,打着蒙恬旗号的李信,已经要将楚国淮北之地击穿了!   秦王政二十三年,正月(十月)初十,李信率军离开平舆。   十月十三日清晨,经过数日行军,李信前锋已抵达平舆东面两百里外的寝丘……   仿佛昊天也在暗助秦军,是日,一场大雾弥漫了整个寝丘。   ……   寝丘只是个小邑,墙高不过丈余,当年楚昭王曾封孙叔敖子于此,迄今为止,依然还有孙叔敖的后代,在这里做小封君。   此地虽然城池不高,人口不多,却是从新蔡北上项城的必经之路,一支从新蔡出发的万余楚军正途径此地,驻扎在邑外,让寝公孙奉供给营地和食物。   因为李信破平舆并向东进发的速度太快,这支几天前就从新蔡北上的部队并不知道,在自己的西边,借着浓浓的冬日晨雾,一支秦军车骑已经慢慢逼近……   “呜呜呜呜呜!”   寝公孙奉,作为孙叔敖的不知多少代玄孙,他们家族已经在这里繁衍了三百多年。直到这个清晨,本以为能够与楚同休的封君生活,却被外面震耳欲聋的号角金鼓声惊醒了!   孙奉匆匆掀开被褥,扔下娇妻,从榻上爬起来,他跑出门外,上到城头,才发现外面新蔡楚军已经乱成一团,集合的鼓点响彻全邑。   “出了何事?”孙奉拉住一个边跑边往带钩上挂剑的军吏问道。   “是秦军!”军吏脸色苍白,与他那染成赤红的楚式甲胄形成了鲜明对比。   孙奉呆愣:“哪来的秦军?秦军不是在项城么?”   项城离寝丘一百多里,所以他一直觉得自己是安全的。   “有一支车骑已到两里外!定是乘着夜色浓雾逼近的。”   军吏顾不得多说,匆匆跑开,去呼喊下属准备御敌,他只知道,秦军的车骑前锋已经近在咫尺,利用晨雾来到跟前,全军成战斗阵形,随时可能发动进攻。   孙奉有些失神地站在墙垣上,他看向城下,楚军营地里一片慌乱,兵卒们在黎明前的寒气里跌跌撞撞,有的人在忙着熄灭营火,几个光着膀子来不及穿衣服的武车士则在给戎车套上战马。   他又朝远处眺望,视野之内,依然满是苍白的迷雾,什么都看不清楚,秦军在哪?   “咚咚咚咚!”   鼓点再度敲响,这一次更加急促,而且是从外面传来的敌军进攻战鼓!楚营内,敏感的马儿仿佛感受到了浓雾对面的杀气,发出了嘶鸣,骖马与服马各跑一头,撇下战车,在营地里乱闯。车兵根本来不及出阵,只有徒卒手持戈矛,匆匆出营门迎敌……   但还不等他们排好队列,便有疾驰而来的战车撕开了浓雾,突然出现在百步之内!   百步距离,奔驰的战车瞬息便至,御者不断抽打马匹,车右手上尖锐的夷矛满是寒意。   在这个距离,戎车是无可阻挡的,一下子就击溃了楚军徒卒单薄的防线……   孙奉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数千匆匆出营的楚卒,在那三百戎车的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罐,支离破碎,又被迅速逼近的秦国骑兵开弓射死。   紧随其后的,是从浓雾里漫山遍野地冒出来的秦军步卒,他们躲在盾牌和长矛构成的壁垒之后,整齐划一地迈步前进,将寝丘城下的楚国营垒彻底碾平……   当太阳升起,雾气消散时,战斗也已经接近尾声,楚军被打得狼狈溃散,到处都是追杀他们的秦人。   看着这一幕,寒意和恐惧潜进孙奉的皮肤之下,令他双手抽搐,几乎在城墙上站立不稳。   他只记得,在他双腿酸软倒下前,看到一面写着“蒙”字的虎熊大旗,缓缓向寝丘行来。   ……   三日后,十月十六,寝丘以东百五十里的颍水东岸,作为楚国第二道防线的钜阳城,接到了残兵的回报。   “秦将蒙恬攻寝,大破我军!”   随着溃兵和军情来到的,还有在颍水边饮马的秦军前锋踵军…… 第0177章 高歌猛进   秦军进围项城已经十天了,但项城却大门紧闭,项燕的大纛稳稳立在城头,无视了任何诱敌和挑衅。   攻城器械虽然在有条不紊地建造,但两次尝试攻城都以失败告终,秦军主将似乎也不着急,让兵卒们在颍水南岸军营外,新修筑了两道壁垒拒敌,看这样子,是打算长期和项城内的楚军对峙了。   所以在黑夫看来,这场围城实在太过悠闲,这让他越发怀疑,项城到底是不是真正的主攻方向。   果不其然,这天,秦军“偏师”大破楚军,在淮北高歌猛进的消息传来,使得项城外的秦军攻城营地一片沸腾。   军中是个报喜不报忧的地方,失败的消息,军吏们会尽量掩藏,可若是捷报,他们恨不得每个兵卒都知道。营地内外,都在传扬着这桩好事,这让秦军围城十日来未建寸功的压抑感得以纾解,到处都洋溢着欢庆的笑语。   黑夫也置身于这种气氛中,他身为短兵亲卫,消息比一般的军官要灵通很多,在其他几个短兵百将那里一打听,就得来了许多种说法。   “据说蒙恬将军亲帅三万关中精锐,已连破平舆、寝丘。”   “寝丘一战,杀敌过万,楚人溃不成军,难怪这些天并无楚国援兵来项城。”   “有人说,蒙恬将军已抵达颍水下游,准备打钜阳了,外面那些运粮的船只,就是要去支援的!”   说法虽多,但仍然可以平凑出一条行军路线来,黑夫暗想:“我的直觉果然没错,那支所谓的偏师,才是真正的主攻部队,如今已从侧翼破平舆、寝丘,兵临颍水,如此一来,便可以得到上游船只运送粮秣支援,真是打的好主意。”   但能够进行三百里的长途奔袭,这支军队必然是轻装上阵,连粮食、箭矢都不一定带得够,更别说攻城器械之类的了,所以指望这支偏师攻城略地是不可能的,李信应该只是去寻敌交战。   不管怎么说,如此一来,胜利的天平,似乎在朝秦国一方慢慢倾斜,甚至有人大胆地估计,在春天到来前,战争就能结束……   然而,黑夫却没有这么乐观。   仿佛上天眷顾,把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赐给秦军:在顿县,在平舆,在寝丘……   可伴随着秦军不断胜利,黑夫却越发心怀恐惧。   战局错综复杂,瞬息即变,这让黑夫更加琢磨不透,这场本来高歌猛进的伐楚之战最终失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他手边没百度,无从知晓,只能磨快自己的剑刃,四处伺探消息,日夜等待。   ……   项城城头的箭楼上,周文也察觉了秦军营地里的小小异动,皱起眉来。   “秦军今日似乎比往日要欢快,莫不是从外面传来了什么消息?”   作为楚军的“视日”,他必须全天伺侯在墙垣上,观察秦军的动静:是否有新的敌军抵达、是否有敌军悄悄离开,那些看似寻常的调度、甚至连做饭时敌军营火的数量,他都要一一记录下来。而且还不能误中计策,因为这年头打仗,总喜欢用减灶或者增灶之计来误导敌方。   此外,还得记下秦营的各处布置:那两道壁垒何处防御最薄弱,帅帐大概在哪,民夫们住在何处,马匹战车在哪里集中?从陈郢方向源源不断运来的粮食又堆积在哪座营地?   项城大门紧闭,被秦军构筑的两道夯土壁垒围住,断绝了与外面的一切联系,他们只能通过此法了解敌营虚实。   周文的这些观察,不仅有助于城内的“项将军”判断敌情,也将为他们今后的反攻打下基础……   不知不觉,夜幕已至,两壁之后,秦军的营地里,营火在慢慢点亮,如同银河的万千星华,光靠周文一个人,很难数得清楚。   将今日的所见所闻都记载木牍上后,周文走下了箭楼,项城的墙垣上,尽是穿着赤色皮甲的楚卒,他们都住在上面,三三两两枕戈待旦,虽然秦军攻城不算猛烈,但士卒们仍然警惕。   对于楚人而言,秦军是入侵的贼寇,豺狼就在城池之外徘徊,哪有松懈安寝的道理?   楚与秦的仇恨,从楚怀王被骗入秦死于异国便开始了,这之后数十年间,双方的新仇旧恨不断积累,所以六国之中,要论对秦国最不认同,抵抗最激烈者,莫过于楚。   周文自己就是一个最典型的例子。   他祖上本是南郡江陵人,做着郢都小吏,到他祖父时,白起攻破鄢城,周氏不得已,只能随楚王东逃,举族离开了世代生活的郢都。   三闾大夫屈原就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写下了《哀郢》,可谓是他们这些迁离楚人的心声。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那场惨败和迁徙,给楚人留下了深刻的记忆。   如果说这之前,楚国因为政务腐败、谄媚满朝,使得百姓心离,不愿用命作战,是“国不知有其民,民亦不知有其国”的话。那么经过东迁的累累伤痕后,楚国的贵族、平民都开始痛恨秦国,呼吁主战的力量不断抬头。   可惜历代楚王一直都畏秦如虎,他们从郢都迁到陈地,又从陈地迁到钜阳,最后到了淮南寿春。五十年来,三代楚人,三次畏秦迁都,楚王乐此不疲,可楚人已经筋疲力尽,连周文也被迫在去年离开了家乡陈郢,流落淮南。   他们没有办法想象,这场战争若是再输了,自己还能迁徙到哪?   江东?吴越?   至少在周文看来,他已经不想再狼狈而逃了,他们在上柱国项燕的号召下,决定留下来战斗,保卫自己的里闾。   如此想着,周文已经走入了城内的军议营帐,将军每天都要听取他们这些“视日”来禀报敌情,再做出第二天的防务布置。   周文手持木牍步入厅堂时,左右两边,已经坐着不少楚国的将领,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重点在于那些顺着颍水南下的秦军船只,看上去载满了粮食,莫不是有秦军已经深入到下游了?   周文趋行走近,恭恭敬敬地对坐于正中的主将下拜顿首。   “项将军,视日周文,前来禀报敌情!”   “说罢。”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来,可那张映照在灯光下的脸,却格外年轻,是个三十左右的壮年将领,须发黝黑,身材魁梧,哪里是鬓角斑白的老将项燕?   虽然他看上去,的确像是项燕年轻时候模样……   城内的“项将军”,并非项燕,而是项燕的长子,项荣!   秦军大营里,李信的帅旗高高悬起,龙旗羽葆。   项城城头,项燕的高牙大纛也旗帜招展,好不威风。   两旗相互对峙,给对方都造成一种“敌军主帅在此”的假象。   可棋盘之上,九宫内的黑红将帅,早已不见了踪迹…… 第0178章 项燕   十月二十七日,楚国淮北,一座光秃秃的小丘陵上,各类将帅旗帜立于此处,仿佛一夜之间长出了无数株树。   其中最高大的树木,毫无疑问,是那面写着“项”字的上柱国大旗,旗帜后还亮出了潜藏多日的主帅大纛,好让所有与秦军激战的楚国将士都能看到,他们的主将,在此!   项燕将这座小丘陵当成了指挥所,四周满是蓄势待发的预备队,一半是短兵亲卫,一半是车骑部队。   项燕年岁五十有余,却越发老当益壮,生活习惯上一直保持着军人的风姿,仍然腰板笔直,声如洪钟,深受楚军将士爱戴。   他年轻时也曾身先士卒,但年纪渐大,职位渐高,便不喜冒险了,而是改成指挥预备队,身处可将战况尽收眼底的高地,视情形将部队投入最需要的地方,这才是主帅该做的事。   此刻,项燕挺立在风中,目光盯着远方绵延近十里的混乱战场。   可以看到,在这片战场的东半部,是节节败退的黑甲秦军,而西半部,则是不断向前进逼的赤甲楚军。   “秦军败矣。”   项燕的一个幕僚看着战况,面露喜色:“秦将做梦都没料到,上柱国居然会出现在他身后!”   项燕摇了摇头:“这支秦军也不知是李信还是蒙恬所帅,一味冒进,太过轻敌,毕竟是年轻后生啊,在老夫面前玩弄这等小计谋,还是嫩了些!”   项燕打算用同样的方式,给这个毛躁的秦国将军好好上一课!   ……   这是一场遭遇战,当李信利用溃兵开道攻破同样被叫做“鄢郢”,以纪念南楚故都的钜阳城后,楚国在淮北的第一、第二道防线几乎土崩瓦解。   至此,李信的自信和傲慢也达到了极点,他认为楚国无人,项燕也被困守项城,于是行军越发无所顾虑。   在烧了钜阳的楚军粮草后,李信开始继续向东北行进,抵达城父,与从睢阳出发的一万秦军汇合。   虽然仍有不少人劝他回项城或陈郢,去和蒙恬汇合,但李信却否定了这些建言,他准备进行一个大胆的计划:向东南挺进,直逼楚国都城寿春!只要渡过淮水,寿春将无险可守!   这是当年白起破郢的策略,李信决定复制那个奇迹,用同一种方式,灭亡楚国。   然而,半个多月来一路高歌猛进,横扫淮北的李信没有想到,他预想中的项燕和楚军主力不在项城,而是在一个天色将明未明的清晨,突然出现在自己背后!   连续行军三日三夜未顿舍的楚军,像是憋了许久一样,车骑呼啸而来,李信安排在后的分卒还没来得及抵抗就被扫清,等斥候告知他楚军来袭时,项燕大旗已至数里之外!   一报还一报,李信前几天在寝丘打了当地楚军一个猝不及防,获得大胜,才过了没多少天,就被楚人以同样的方式还击了。   李信只来得及下令排成一条长蛇行军的秦军重新列阵,并调整方向。然而当楚军掩杀过来,与秦军碰撞到一起后,李信便发现,这和他之前击溃的那些杂牌军大为不同,没有在秦军整齐的阵列面前乱了手脚,而是勇敢地跟着鼓点冲锋过来。   此刻此刻,混战已经持续了半个时辰,虽然楚军先发制人,占了优势,但并未胜券在握……   ……   从项燕的方向看去,楚军突击在最前的五个方阵,各有五六千人,打着五面赤色如火的军旗,分别是昭、景、屈三家族兵,还有江东、彭城之师。   其中,昭、景、屈三家的军旗已经长久迟迟不前,他们也遇到了秦军的内史精锐,黑红两色的兵卒缠斗在一起,难解难分。   彭城之师和江东之兵则有些势不可挡,他们不断从侧翼推进,将秦军往中央挤压,一时间,五支楚军大有将秦军前阵包围的架势……   “不止是三家之兵,东楚与西楚儿郎也不愿落下风。”   项燕不由出言称赞,他手下的军队,多达五六万,是分别从鲁、泗上、江东,还有淮南各楚国大小贵族那征召来的。当十月初战争打响时,项燕让自己的长子树立自己的帅旗,带着淮北三万军民在项城假装主力,吸引秦军注意,他自己则来淮东,就地整编这几支军队。   没想到,李信也采取了和他类似的策略,带着一支军队在淮北横冲直撞。项燕也不着急,索性将计就计,先按兵不动,等李信骄纵到极致后,才带着大军接近秦军主力。   这场仗,不同于过去五国伐秦的憋屈仗,在家国沦亡面前,楚军的确是打出了血性。   不枉他顶着楚王屡屡斥责的压力,用土地换时间,放任李信在淮北大肆破坏,却没有过早暴露意图。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予之,敌必取之!   在项燕看来,李信的作战方式,犯了苛求兵卒的大忌,面对这个莽撞的对手,他只需要慢慢引导兵势,以利动之,以卒待之即可。   果不其然,最后在项燕的故意引导,李信心中名为骄傲的猛虎日渐生长,最后吞噬了他的理智和谨慎,这时候,项燕所掌握的“兵势”,就象让圆石从极高极陡的山上滚下来一样,来势凶猛,无可阻挡!   到这一步,策略也到了尽头,就只剩下最后的交战了。做了那么多事后,项燕依然没有百战百胜的信心,倘若他不能击败秦军,反而为其所败,那么,他的这一切谋划,都将成为笑柄,而李信将因大胆的灭楚之策,成为当世名将。   好在功夫不负有心人,三日三夜不顿舍后,他们终于在秦军最松懈的时刻,找到了机会。   项燕居高临下,能够看得清楚整个战局,此时此刻,遭到突袭的秦军黑旗在不断地败退,并且已不再是起初的慢慢后退,逐渐变成了大步后退,只差掉头逃跑了。这已经不是勇敢和战术能挽回的劣势了,楚军人数比他们多,而且是以逸待劳,占尽了先机。   不得已之下,李信将五千预备队投入了进来,加入战局,一时间,楚军五面军旗都齐齐一滞,和秦人的生力军艰难战斗起来。   眼看对面已经没有人手可用,项燕露出了笑,他立刻下令道:“传我将令,丘陵处五千人,尽数前行攻敌,步卒从正面迎击,车骑士从侧翼进击。”   这场发生在城父附近的遭遇战,在项燕擂响战鼓,让身边环绕的数千预备队,以及五百乘车战车出动时,便已经宣告结束……   李信打惯了顺风仗,面对这种苦战却有些经验不足,他把预备队过早得派了上去,这时无兵可派,只剩下身边的数百短兵,顿时左右为难。   他很快就不必为难了,有了生力军的加入,加上项燕的大旗也开始向战场移动,楚军士气大振,以江东、彭城两军为首,终于击穿了秦阵……   鸣金声频频响起,李信最后还是选择了撤退,他扔下被楚军困住的几个都尉,带着能救出来的两万余人徐徐向后撤退。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满身是血的昭、景、屈三家将领来向项燕禀报伤亡,并请命道:“愿率军追击秦军!”   项燕捋了捋胡须,没有立刻作答。   因为楚军是从秦军背后发动的攻击,所以西、南都被楚人遮蔽,往东边走会深入楚境,不能去,所以唯一能撤退的,就是北方,李信恐怕会一路败退,往雎阳撤去。   于是他下令道:“不必追,吾等还有更紧要的事要做。”   眼下的四万秦军是被击溃了,可项城那边,还有五万秦人在围困着自己的长子呢。   不过,在项燕眼中,这其实是秦军都被拖住了,进退不得。   他的目的,可不止是将秦军赶出楚国,更要尽可能杀伤!项燕诚挚此期望,每多消灭一个秦国都尉,或许就能让下次秦国伐楚延后一个月!   再说了,他对这次战争的最终目标,是收复陈、蔡。   项燕转过身,看向了淮阳方向。   “昌平君,楚国虚令尹之位以待,你也是时候做出抉择了吧?” 第0179章 重生   “我做这一切,并不是为了什么令尹之位。”   陈郢城内,当得知李信在淮北兵败的消息后,昌平君仿佛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自己的亲信陈塔在解释着什么,但仅此一句,而后,便久久没有说话。   他依旧站在巍峨的陈郢楚国行宫旧址上,从这里看去,宫墙之外,是几个正在玩闹的本地孩童,正骑着竹马在墙外追来跑去。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和女孩儿们喜欢玩儿过家家不同,不管哪个时代,男孩的游戏总是极具进攻性的。   这些淮阳本地的楚人孩子,虽然还少不更事,但这座城池兵来将往见得多了,便学着在胯下塞一根竹棍,双手握着,假装这是车骑,而自己是统帅大军的将军。   他们一般分成两拨来打闹,但有意思的是,这些孩子正在为谁来扮“秦寇”的角色而争论不止。   “上次我已扮过秦寇,让汝等好一顿乱打,为何这次还要我扮?”   总当坏人的孩子很是委屈,一众孩童商量不下来,最后只能猜拳决胜负。   输掉的人气馁地用一块黑色的破布缠在头上,好似秦军中的黑帻士伍,而赢了猜拳的孩子,则不知从哪弄来了一块红布,用竹竿挑着,当做楚人的赤色军旗。他一面单手捏着竹马在前跑,面高声地喊着口令,带着其他几个人雄赳赳、气昂昂地追杀头缠黑巾的“秦寇”。   “快半年了,孩童依然视秦为寇。”熊启暗暗想道,过去他会为此担心,可如今,却不忧反喜。   陈郢楚人对驻扎在此的秦军是何态度,都不必深入里闾去询问,光看孩童嬉闹就能瞧出端倪来了。若非大人耳渲目染,这些年幼的孩童没来由地,怎么会对军纪不算太差的秦军生出如此大的恶感来?   这时候,其中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小心摔倒了,那个最年长的十一二岁少年立刻扔下了竹马,过去扶起他,看来二人应是兄弟。   看到昌平君皱眉,陈塔以为是这些孩子扰到他了,便要叫人去驱逐,但却被昌平君阻止了。   “我从小便被孤零零留在秦地,既无兄弟,也无玩伴,看这些少年嬉闹,倒也新鲜。”   他随即问陈塔道:“你家中可有兄弟。”   陈塔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有,三个兄长,两个阿姊,我最小。”   并不是每户人家都疼小儿子,第三个男孩,这已经超出了传宗接代的需要,却意味着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而衣服很快便穿不下,浪费布料。   所以陈塔很早就离开家,开始在外面混江湖,靠着一手好武艺,渐渐有了点名气,后来才做了昌平君门客,以死士身份归附于他。   “我却是长子。”   昌平君心里叹气道:“可惜只是被父王抛弃的独雏。”   虽然他的三个兄弟都远在楚国做真正的公子,但熊启在秦国,其实还是有一位“兄弟”的。   或者说,曾经有过。   熊启仍记得,那时候他也是十多岁正调皮的年纪,在华阳太后的宫里,第一次见到从赵国邯郸历尽千辛才回来的“公子政”……   ……   在还没见到公子政时,熊启就听说过他的事迹,总觉得自己与他颇为相似。   同样是被父亲抛在异国他乡,同样与母亲相依为命。   区别只是熊启托了华阳太后的福,得到了秦国王室优待。   而公子政就没这么幸运了,哪怕有其母家庇护,依旧在邯郸吃了不少苦头,受尽赵人欺辱。   这是自然的,赵国刚在长平死了四十多万人,邯郸还被秦军围困,攻城的秦将也丝毫没有顾忌他们母子死活,公子政作为秦国公子,没有被赵人活活吃了就算不错了。   那时候,年幼的公子政已经显露出了一丝不凡,面对一群素未谋面的亲戚,表面彬彬有礼,颇有公子王孙的姿态,还会说些乖巧的话,惹得华阳太后怜爱不止。   可公子政那对早熟的眼睛里,对周遭一切,都充满了不信任。   只有掌握权力,做人上之人,才能保证自己安全,从那时候起,他就懂了这个熊启很晚才明白的道理。   华阳太后对公子政在邯郸受的苦深感不忿,还特地嘱咐熊启,要带着公子政在咸阳多走动走动……   “汝虽为叔,但与政年龄相仿,可以弟待之。”   说来好笑,未来秦王对咸阳的最初印象,却是由羁留此地的楚国公子带着熟悉的,那也算是熊启难得的一段“竹马”时光吧。   王室比不了平民,随着他们年纪渐长,便要扔下竹马鸠车,投身于更加刺激血腥的游戏——政治中去了。   公子政才从赵国回到咸阳没几年,便通过自己完美无瑕的表现,击败了他的亲弟,生于咸阳长于咸阳的公子成蹻,顺利继位为秦王。   而熊启作为楚系外戚里的新一辈希望,也被华阳太后推到了御史大夫的位置上。   当时,秦国朝政被吕不韦把持,宫内则有嫪毐受宠,秦王政的命令,不能出咸阳宫半步。他只能默默忍耐,等待成年冠礼的那天。   而熊启,便是少数被秦王频频召见,与他商量亲政后如何治国施政的人。   所以在那几年间,弟弟、母亲、仲父,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背叛了秦王政。唯独熊启和楚系外戚忠诚地环绕在秦王身边,替他平定嫪毐之乱,撤换吕不韦。   秦王也回报了熊启和楚外戚,让他当上了秦国的相邦。   楚国公子熊启在秦相位置上一呆就是十年,这期间他和秦王真是亲如兄弟啊。秦王甚至在华阳太后主持下,像过去许多代秦王一样,迎娶了来自楚国的公主,也是昌平君的小妹,诞下了长公子扶苏……   当时秦国忙于伐赵,尚未与楚国构难,熊启便衷心地期望,两国能恢复过去的十八世友好,让那些伤痕慢慢弥合吧,一国立足西北,一国偏安东南,大家井水不犯河水……   如此,他才能心安理得地在秦国待下去。   但当华阳太后死去,秦王真正独揽朝政后,他真正的野心,却开始展露出来。   熊启记得清清楚楚,冲突起于招待燕太子丹的宴会上。   燕太子丹与秦王政小时候一同在邯郸为质,曾经也是一起骑过竹马鸠车的玩伴。   现如今,秦王成了生杀予夺的主人,可燕国太子似乎没有作为阶下囚、笼中鸟的自觉。   一番客套后,他举樽向秦王敬酒,而后竟质疑起秦王留韩非而杀之一事来,又尖锐地指出,秦王使南阳郡守滕攻韩,围郑三月,也太过逼人太甚了。   “古者商汤、周武破国而不亡其社稷,还望大王能效仿之。”太子丹不止是替韩国,也是替赵、燕、魏、楚、齐如此恳求秦王。   难得醉一次的秦王当着太子丹,也当着熊启的面,第一次表露了他的雄心。   “破国而不亡其社稷?”熊启记得,当时秦王哈哈大笑,仿佛听到了这世上最好玩的笑话。   “平王东迁时,天下还有数百诸侯,如今五百年过去了,世上却仅剩七国,那数百邦国哪去了?凭空消失了?”   “燕国广袤两千里,从上谷到辽东,这片土地曾经有蓟、孤竹、箕、中山等国,若非灭国兼并,燕国哪里来这么大的国土?子丹,你今日想要寡人效仿古之仁君,留韩国一命,为何不先回国,去将传说中是黄帝之后的蓟国恢复社稷呢?”   “在这五百年间,列国相互兼并,发动了无休止的战争,痛苦的是天下百姓。天无二日民无二主,只要九州还存在两个以上的王,战争就不会停止,这就是所谓的和平,所谓的仁义,燕太子,你还想维持现状,让天下人受苦多久?”   燕太子丹哑然,秦王则斩钉截铁地说道:“你可以恨寡人,但天命不可违,终须有人一统天下,结束这乱世!故,寡人不会假仁假义,必灭六国,不留任何一个。”   他醉眼惺忪,看着燕太子丹,也看着熊启笑道:“没错,五年、十年后,燕国会灭亡,楚国会灭亡,但等着汝等的,将是更大的国家,天下合为一国!”   “不管是目所能及,还是目所不及之处,都将统一在寡人政令下,天下的百姓都成了秦之黔首,使用统一的文字,统一的货币,统一的度量衡!全国将被郡县分割,让廉洁奉公的官吏去治理,所有王族大臣一律不再分封为诸侯,只给他们俸禄和名义上的食邑。收天下兵刃,中原从此再无战争,军队将开赴边疆,去开辟新的土地,亦或是抵御戎狄侵扰。庄稼年年丰收,黔首安居乐业,还要修通往全国的道路,在山和海的尽头立上石碑,好让一千年,一万年后的人,也能知道寡人的功绩……”   秦王的野心,让熊启震惊,秦王的志向,让熊启缭乱。   他那时候才彻底从梦中惊醒,原来自己与秦王,一开始便不是一路人。   秦王想横扫六国,而熊启只想让秦楚和睦,维持现状。   他纵然直到三十岁才第一次踏上楚国土地,但归根结底,心里还是认同自己是个楚人,这是楚考烈王用荆、楚在他身上留下的阵痛记忆。   父王一边打,一边告诉他,他是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那熊熊燃烧的烈火血脉!   八百年之楚,岂可说亡就亡?   从那天起,秦王就开始加速他一天下的计划,并嫌弃昌平君执行灭六国之策不够积极,渐渐启用李斯等能竭尽全力助他成帝业的新臣子。   最后,当秦已灭韩赵,与楚国的战争指日可待的时候,秦王开始清扫朝堂的楚国外戚了,昌平君遂被罢相。   那之后,随着熊启的小妹突然病逝,二人的私人关系也江河日下。曾经亲密无间的君臣,渐行渐远,虽然去年昌平君得了任命,让他代王巡视山东郡县,可在熊启看来,这已如同流放。   政治就是这样,一旦你已失去了王的信任,远离那个中心,就再也回不去了。   熊启甚至只能依靠平郑乱、杀韩王、降服陈郢等一系列显眼的功绩,来表明自己的忠心,求秦王留给自己一个体面的退场……   如今的秦王政,已经不再是熊启带着他在咸阳东转西逛的少年了,而是自负、急躁而不信人的君王。   为了尽早完成一天下的雄心,秦王连王翦提出的一年都不愿意等,他迫不及待地要做六国的毁灭者,以及新秩序的建立者。   “过去我没得选。”熊启看了看自己手心。   无论是被留在秦国,还是为了在秦的楚国外戚,熊启都没有选择的余地。   可现如今,回到故国土地上后,他却忽然之间有了选择。   是要做深固难徙,更壹志兮的楚橘?   还是外表鲜亮,内里的苦闷却只有自己知道的秦枳?   熊启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这一次,他想做回一个楚人!   “走罢,是时候了。”   ……   熊启将剑挂在腰间,穿上了一身赤红如血的甲胄,这是他先前避之不及的颜色,秦王政可不是他那个穿着楚服讨好华阳太后的父亲子楚,他喜欢深沉的玄黑,不喜炫目的赤色。   熊启带着亲信陈塔,来到了官邸的院子里,这里不知何时,已经有百余身着白衣的剑士单膝跪地,手拄长剑,等待他们主君的召唤。   半年时间,他便集结了如此多的死士,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就是为了今天。   熊启朝他们重重作揖。   “事不成,启必先诸君而死。”   “事成,诸君皆是楚之功臣!启身为楚国公子、令尹,绝不负诸君!”   “愿为主君效死!”百余死士伏地下拜。   熊启已经和楚国项燕搭上了线,只要项燕向他证明秦军并非不可战胜,那熊启便愿意在陈郢举事!   但陈郢好歹也有三千秦军守备,光靠一百死士,够么?恐怕刚冲出去,就被包围剿灭了吧。   熊启却胸有成竹,为了今天,他已经准备多时了。   “陈郢万户大城,人口近五万,从老人到孩童,皆不愿为秦人。”   “故,任何一座集市里闾,家家户户,皆有吾等的援军!”   府邸打开,昌平君率众而出,守门的秦卒也未有任何惊异,如今,流言已经传到了陈郢,说是秦军败了,作为本城郡守,带兵去御敌,实属正常。   而在墙角玩闹的孩童,则目瞪口呆地看着那红袍飘飘的将军,这府邸里住着的,不是受人唾骂的“臭枳”么?   昌平君一行人沿着往日熟悉的道路,直趋闹市!   今日正是集市日,每走一步,人群都变得更加稠密,他们都诧异地回过头,看着全副武装来到跟前的熊启,往日里,熊启没少走这条路,一路上,他都被当地楚人窃窃指点着,说他是一个“坏枳”,意思是熊启忘本,成了一个为秦人作伥的楚奸,愧对先祖。   有时候,甚至会有人朝他扔烂掉的橘子呢……   但如今,他们都发怔地看着熊启,看着他站在戎车上,手擎一面凤鸟旗帜。   “二三子!”   熊启用过去十年里根本不敢说也不能说的楚国话,向他能到的每个人大声呼喊。   “今日熊启至此,并非作为秦国守吏,而是以楚国公子身份,告知二三子一事!”   “秦军已为楚所败,愿为我举事复陈郢,诛秦吏者,袒右臂!”   他手臂高举,赤红的旗帜翩翩飘扬,包裹着熊启,仿佛他是一只浴火涅槃的凤凰,缓缓张开了翅膀……   没错,帝高阳之苗裔熊启,今日将和陈郢一起重生!   是日,陈郢集市三千人,尽坦右臂!随昌平君击秦守卒,陈郢反! 第0180章 兵败如山倒   “依军法,誉敌以恐众者,戮!”   十月二十九,项城城外的秦军军营,在所有人注视下,一个倒霉士兵被绑到了辕门边的柱子上,先是被示众一日,由军法官宣布了罪行,然后便被刽子手活生生地被戮杀。   兵卒们对这一幕也见怪不怪了,面无表情地围观着,相互告诫要引以为戒。唯独人群里的黑夫瞧着那血淋淋的尸体,没来由地,一阵寒意从他头顶冒起。   “倘若我这几天敢说李信要败,秦军要败,楚军将胜之类的话,此时此刻,我恐怕跟这人下场一样了。”   秦军军法严厉,有敢吹捧敌军,打击士气的,一旦被人举报,就是这个下场。   按照秦军什伍联保连坐,相互监督监视的尿性,除非是一奶同胞的亲兄弟,否则你很难指望聚舍同食的人不去告发。倒不是袍泽之情不值钱,而是因为军法规定,伍内如有触犯禁令的,同伍的人揭发了他,全伍免罪,知道而不揭发,全伍受罚。   所以眼前这个倒霉蛋,就因为久顿城下,说了一句丧气话,就落了个这样的下场,这给黑夫敲响了警钟,他虽然知道这场战争失败的结果,却不能诉之于口。   所以黑夫只能闭上预言家的大嘴巴,上对校尉李由,下对麾下众人,三缄其口,什么都不能说,只是每天都让手下的一百个人将被衾收拾整齐,兵刃随身携带,随时可以背上跑路。   但事实证明,当败仗突然降临时,不管你做多少准备,都会猝不及防。   首先是十月二十九这天,项城内的楚国守军在龟缩一月后,突然转了性,开始倾巢而出,攻击秦军。   听到集结的鼓点声时,黑夫正在吃晚食,他连忙将难嚼的饭一口咽下,抄起身边的武器,就与众人走出了营帐。   秦军久顿城下,就生怕项城里的人不出来,立刻击鼓集结,进行抵御。他们虽然多是山东郡县的杂牌军,但战斗力也不输楚人,更占了人数多的优势。   但就在秦军杀伤了大量楚军,就要反攻入城时,根本没有料到,自己的后方却先出了乱子。   南郡兵团负责坐镇左翼,作为预备队,随时准备投入战斗中,但在呼喊犹如雷鸣的战场上,黑夫被喜欢东张西望的季婴拍了拍,一回头,却赫然发现,秦军囤积粮食的颍水河岸方向,居然起火了!   火光冲天,浓烟滚滚,这意味着坏消息。   一时间,两壁垒之后,原本好整以暇的秦人皆尽骇然,兵卒们都看到了身后发生的事,惊骇和不安在他们之间传染。   “怎么起火了?”   “莫非是身后有楚军!”   黑夫心里则咯噔一下。   “颍水边的码头,要么是从上游颍川郡过来的补给,要么是沿着鸿沟送过来的粮草。”   “颍川乃秦军大后方,不太可能会出事,莫非是陈郢有变?”   这片刻的惊慌,使得秦军攻势为之一停,因为士卒惊惧,咸顾后方,已经无法专心作战。   “南郡兵,随我来!”这时候,传令兵开始传达李由杜尉的命令,蒙恬让他沿着河岸过去驰援后方。   一千人作为前锋先行,大部队紧随其后,黑夫他们这数百短兵则紧紧环绕着李由的战车,等他们抵达河岸时,才发现这里已经乱成了一团,守卫码头和仓禀的兵卒在和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敌人战成一团。   脸上沾满烟灰的粮吏匆匆来报:“是从陈郢来的船只,被以为是寻常的运粮船,谁料却径直冲上岸来,先烧了码头,而后又妄图冲入仓禀,四下点火。”   李由伸出手感受了一下风向,顿时面色大变,风是冬天常刮的北风,再加上天干物燥,从码头边燃起的火焰已经向南蔓延,一处处营帐慢慢被点亮……   “甲率、乙率击退敌众,丙率、丁率及短兵亲卫速速随我救火!”   一阵令下后,南郡兵们分成两部分。   虽然秦军营地布置合理,但依然耐不住烈火和北风的配合,码头边到处是燃烧的木船躯壳,到处都是起火的毡帐,炽烈的烈焰旋转上升,直至丈余之高,火光冲天,映得黑夫及手下兵卒的脸上红彤彤的。   这样的火势,已经不是靠人手就能扑灭的,更何况,还有从码头登岸的楚人悍不畏死地往营地里冲,不为杀敌,只为点火。   “这火不可能止得住。”被烟火呛得咳嗽不止的卜乘如此说道。   黑夫则让袍泽们相互各自传令:“倘若生出变乱,立刻聚拢到都尉身边!”   他有一种预感,秦军今日将败!   果不其然,后阵的混乱影响到了前方的鏖战,秦人军心不稳,攻势渐渐缓了下来,值此之时,从项城后方,一支万余人的生力军也掩杀了过来。   一时间,攻守之势被逆转,反倒是秦人开始步步后退,楚人则猛攻高不到一丈的秦壁,先登上垒,负责守御的一个都尉郡兵团被淹没在楚人的潮水中。   在黑夫他们忙着救火的半个时辰时间里,秦军的第一次道壁垒被楚军攻破,蒙恬只得令部众退守第二道壁垒。   楚军却没有半分停下的意思,本该在城头的项燕的大纛,赫然出现在两壁之间,同时那些楚兵手里举着的,还有不少缴获的秦军残破的旗帜,也不知他们是从何处得来的。   楚人齐齐发出了呼喊声。   “李信已败,全军覆没,陈郢亦已光复,汝等还不束手就擒?”   ……   陈郢来的粮船,却运来了四处放火的敌军,后方军营火光大作,前方又遭到了楚军的猛攻,秦军士气动摇,第一道壁垒被攻破,紧接着,第二道壁垒也没守住多久。   楚军已经打出了气势,而秦军没了壁垒后,再无半点优势,更因为身后混乱起火的营地,无法列出阵势来与楚军交战。在这种情况下,再妄图坚守营寨是自寻死路,蒙恬只得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在这种情势下后撤,结果只有一个,那就是楚军无穷无尽的追杀,蒙恬此举是壁虎断尾,在全军覆没和保全一半中间,选择了后者。   如此一来,对各营而言,接下来的事,便是做头还是做尾的问题了。   很不幸,建制还算完整的南郡兵团被分配到了殿后阻截的。   “蒙将军这是要我做壁虎之尾啊。”   得到军令的那一刻,李由长叹了一声,脸上似有几点怨愤,但还是选择遵从,带着南郡兵团移动到营地之后。   在李由严令下,第一次遭遇如此败仗的秦卒们,开始和另一个都尉兵团一起,列阵以待,他们被蒙恬要求,放弃营地,接应后撤的同袍,同时阻挡楚军追击!   黑夫他们没有跑散,依然环绕在李由周围,他看到前方有弩兵端着弩机,将那些跑昏了头的秦人溃兵射死,以免他们冲击阵型,于是溃兵很明智地从两侧绕走,而两个都尉,万余人的阵列已经渐渐成型,这是秦军最后两支还能战斗的军队了。   两道壁垒已经被击破,而他们就是最后的坚壁,不仅要面对数万楚军的冲击,还必须经受住溃兵引发的山崩式败退。   军法官依然黑着脸站在后方,他们的剑已经沾满了鲜血,不是敌人的,而是那些开小差打算逃窜的人。   走亦不得,黑夫握剑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他看向同样忐忑不安的李由,又瞧了瞧身后建制尚属完整的手下们,他曾经发过誓,要保住自己和他们的命。   黑夫敬佩那些战斗得勇敢,战斗得高贵,战斗得荣誉的人,可是他更不想死的莫名其妙。   “传话下去……”   黑夫让季婴替自己传话给东门豹、共敖、小陶这几个死忠。   “一旦战事不妙,前军战败,便随我挟都尉之车后撤!”   秦国军法官的剑,只有一种人斩不得,那就是护翼着主将后撤的短兵! 第0181章 舍你其谁?   冬日之阳再度从地表升起,照到了项城以南四十里外,一片小林子里。空气中满是寒意,十多匹马被拴在四周的树上,数百名士卒则歪歪斜斜地靠在一起,他们或躺、或倚、或坐。从疲惫的面庞,身上多多少少的伤痕就能看出,这是一支饱受磨难的残兵败卒。   在众人簇拥的中央,平躺在车舆上的李由被伤口的疼痛弄醒,睁开眼睛一瞧,却是黑夫在为自己更换裹伤的血布。   “黑夫。”   李由看着眼前这个用娴熟的手法包扎伤口的下属,心情有些复杂,良久后才无力地说道:“是谁借你的胆量,让你挟本都尉逃走?”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都睁开了眼,尤其是军法官,更是站到了黑夫背后,握紧了剑,仿佛只要李由一声令下,他就能将黑夫斩了!   但黑夫未动声色,他在继续手里的工作,用丝帛将昨晚摸黑草草包扎的伤口重新处理了一遍,细心扎上最后一个结后,才后退一步,正色道:   “奉将军之命,为大军殿后,半步不可后退,此乃都尉之职。”   “军令一下,务必奋力向前,斩首杀敌,此乃普通兵卒之职。”   “保卫左右,护翼都尉,一切以都尉安危为首,这则是短兵之职。”   “昨夜楚军攻势凶猛,我军已抵御两刻有余,奈何寡不敌众,军阵已溃,将军有意殉国,不欲退却,但将军若死,吾等短兵纵然顺利逃归,仍会被追究论斩。故在下吏看来,我只是在尽职而已,若都尉认为我有罪,请以军法杀之!”   言罢,黑夫单膝下拜,那些托了他的福,得以幸存下来的短兵们也都围了过来,东门豹、季婴、共敖等人跟着一起下拜:“若百将尽职救出都尉也有罪,吾等当同死!”   “也罢,也罢,你的确只是在尽职,何罪之有?要论有罪,我此战败北,一个覆军之罪是逃不了了。”   李由虚弱闭上了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全身都快散架了,特别是中了箭的胸口,更是火辣辣的疼,清晨的柔和阳光似乎触到了他心底的悲伤,让他悲恸莫名。   回想起来,昨天的那场仗,简直是一场灾难,当奉命殿后的南郡兵在楚人冲击下渐渐不支、溃败的时候,李由只想破口大骂。   骂自大冒进的李信,骂安排自己殿后的蒙恬。   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是殉于军阵,战死沙场,可他才刚刚迎娶了秦王的长公主,正是酒色婚配新生活、仕途得意前程无量的时候,怎么会甘心莫名其妙地死在这?   第二,便是丢下大军,调头就跑,但那样的话,就触犯了军法。   秦国军法有言:诸战,而将吏弃卒独北者,尽斩之。   还不等李由作出抉择,他所在的位置,就遭到了一阵楚军弓兵射出的箭雨袭击,虽然黑夫等短兵立刻到戎车上,举起盾牌为李由挡了不少箭,但倒霉的李由胸口还是被流矢射中,战车的马匹也惊慌乱奔,将他甩下了车……   这时候,黑夫便带着人扶起李由,大喊着“保护都尉”,在楚人大军冲过来前,和数百短兵一起脱离了战场。   李由一度想把自己没有死战,离开战场的罪过迁怒给短兵,但睁开眼看着黑夫细心地为自己裹伤,终究还是没狠下心来,他说得对,大家都只是忠于各自的职责而已。   “我奉命殿后,力敌数倍楚人,坚守到了最后,也不算弃军而逃。”   弃军而逃和力战不敌,是有很大区别的,前者会被认为是“国贼”,罪不容赦,后者则是无奈之举。   与敌军力战,却不幸战败的将军们,虽然按理也要处死,但仍能以爵位抵罪。这项制度在秦国历史很悠久,早在春秋之际,秦穆公便宽恕了在崤之战里大败于晋军,还做了俘虏的孟明视、西乞术、白乞丙三将,恢复他们的官职如故。数年后三将一举雪耻,将兵伐晋,渡河焚船,大败晋人,以报殽之役。   所以秦国一直延续了这种传统,对战败将领不会太过苛责,毕竟除了武安君白起,没有人敢说自己能百战百胜。   过去王龁、蒙骜等大将也都打过几次败仗,甚至是大败,覆军失地,最后都靠着以爵位抵罪,也没被处死,沉寂几年后,又得到了任用。这些将领在事后,会吸取教训,更加钟情于立功雪耻。   “此战主要罪责在李信、蒙恬,我以爵位抵罪,至多会被免为黔首。”   太远的事情想了也没用,先脱离险境再说,李由便抬头问道。   “短兵五百主何在?”   无人响应,黑夫的头低了下来:“五百主为都尉殿后,死于乱军之中了。”   “可惜了。”   李由叹了口气,昨夜他受重伤后又摔下马车,一度昏迷,期间被短兵放置在车舆里,也是半昏半醒,失去了指挥的能力,所以对后面发生的事并不知晓。   “汝等一共收拢了多少人?”   黑夫禀报道:“共收拢了六百余人,其中四百人是短兵。军吏则只剩下三名短兵百将,还有另一位普通百将……”   “这么少!?”   李由大惊,他统帅的南郡兵没有满编,不像其他都尉那样,麾下有万人,但好歹也有五千,怎么只逃出来了这么点人?   黑夫和旁边的翟冲等百将对视一眼后,告罪道:“还未告知都尉,当时情势危急,兵卒四散,大多数都沿着颍水往西奔走,但吾等见楚军也派遣车骑紧追不止,便没有选择往西,而是往南走了……此事乃吾等共同商议,还望都尉勿怪。”   “往南?”   李由又是一惊,胸口再度一阵疼痛,他缓了缓后,打量着周围这片陌生的林子:“此乃何地?”   “项城以南四十里外。”   面容憔悴的秦国墨者程商也走了过来,他同样是夹在乱军之中,与唐夫子、唐铎失散,最后只能跟着这支队伍往南来了,一路上,他都在暗暗算着行程。   “地图。”   李由想让人拿地图来瞧瞧,黑夫他们却只是面面相觑,尴尬地说道:“都尉,撤得太匆忙,没带地图。”   李由无奈,好在他本就是上蔡人,对周边城邑有印象,便指点着几个短兵百将,在地上画出了大致的方位来。   首先是向着东南方潺潺流淌的颍水和汝水,接着是星罗棋布的各城邑……   “蒙恬将军退往的方向,当是顿、阳城一线。”   黑夫在叙述他们昨夜撤离时见到的场景,蒙恬大概收拢了两万残兵,如今他们已经知道,带着众人围攻项城的不是李信,而是蒙恬。   “楚军的追击路线,也当是这条路,或是想顺势收复沿途城邑。”   蒙恬虽然收拢了小半秦军,没有完全溃散,但楚军一路上追亡逐北,想必能杀伤不少人。所以昨夜黑夫他们带着李由避其锋芒,改往南走,无疑是一个正确的抉择,楚人自东、北来,刚被李信带兵横扫过的南边却没有一兵一卒。   “可以去平舆。”   李由回忆着蒙恬给他们通报的军情,琢磨道:“半个月前,李信将军从上蔡发兵,连克平舆、寝丘,大败楚军,并在当地留了些许兵卒,平舆更是有兵三千……”   只要到了平舆,他们就安全了,李由也能得到更好的救治,黑夫已经说了,他只会包裹伤口将血止住,更复杂的金疮治疗就无可奈何了,而营中的医者早已不知所踪。   李由现在无比期望,能快些离开给他带来痛苦记忆的战场,活着回到咸阳,回到新婚不久的妻子身边。   想到此处,他又重新振作了起来,对围拢过来听令的几个百将说道:“从此处到平舆,大概需要一天一夜,吾等……”   还不等说完,胸口再度剧痛袭来,李由一口血吐了出来,喷在了刚画好的简易地图上,将颍汝之间染红了一片!   “都尉!”   黑夫等人连忙扶着李由,让他再度躺下。   “都尉需要静养,不可再多说话。”   “看来我连亲自带着汝等离开楚国都做不到了。”   李由虚弱地惨笑,他失血有些多,随时可能再度昏过去,最多能制定大的撤离方向,但这里是楚国地盘,到处都是敌人,谁知道沿途会遇到什么?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代替李由,临机应变的指挥官。   在秦军中,五人而伍,十人而什,百人而卒,千人而率,万人而将。战斗中指挥官早上战死,早上就有人接替,晚上战死,晚上就有人接替,指挥接替顺序和后世差不多,先看级别,级别相同再看军衔(爵位)。   按理说,当都尉李由不能指挥时,指挥权该交给率长、五百主暂代。可如今短兵的五百主已死,带领众人离开楚境的重任,就只能交给眼前的四个小百将了。   那个名叫“满”的南郡兵百将李由没有印象,大概是混乱中跟着一起跑的,自然不在考虑之内。   三个短兵百将中,翟冲的爵位只是不更,不如其他两人,亦失去了资格。   李由看向剩下的二人,一个是从咸阳就跟随他的一位百将,名为徐扬,他们家是军功小贵族,世代为吏,是个很好的人选,徐扬此刻也正殷切地看向李由。   但最终,李由却将目光投向了黑夫。   这个来自南郡安陆县,连氏都没有的小百将,从简单的叠被衾开始,引起了李由的注意。做了他的短兵后,又进言献策,进一步显示出他外表看不出来的多谋。   更难得的是,黑夫还很有进取心,在大军停驻期间,借了李由的《吴孙子》观摩,还自己手抄了两卷。其麾下的百人亦是南郡兵里士气最高昂、秩序最严明的,如今建制依然完整。   “黑夫,近前。”李由道。   黑夫立刻来到躺着的李由身边,单膝跪地。   李由拿出随身携带的虎符,递给了黑夫:“能代我指挥,携众人脱离险境者,舍你其谁?” 第0182章 鲖阳   “都尉,这已是邑中能找到最烈的酒。”   酒水倒在洗刷干净的釜中,在屋内的小灶上煮着,不一会便已烧烫,整个屋内都散发着黍酒的刺鼻味道,将血污酸臭掩盖了过去。   灶下则是一块烧得通红的镔铁。   “将热酒给我。”   李由面色有些苍白,伸手跟黑夫要过酒,直接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呛到。   熟悉的滋味在口中弥漫,上次尝这滋味,还是十多年前,上蔡腊月乡祭时,只有在那一天,不论男女,不论年纪,都可以杂坐饮酒。他甚至记得,有个青梅竹马的上蔡少女坐在他对面的席上,喝了少许后满颊飞红,竟在乡社外的桑林间,这处青年男女最喜欢的幽会之所,大胆地对李由表露爱意……   可惜,那之后第三天李由就带着弟弟,护着母亲,跟着李斯派来的人迁去了秦国咸阳,那个喷着酒气的大胆少女,怕是已经成婚嫁人了吧,也许儿子都十岁了。   他又饮了一口,将往事吞下肚里,苦笑着评价道:“这的确是蔡地最烈的酒,可比关中老酒,还是差了些……”   李由咂嘴回味,而后看了看袒露的胸膛上那个狰狞的伤口,对黑夫道:“动手罢。”   “下吏得罪了。”   黑夫让卜乘帮忙,洗净手后,将烧红的镔铁,按在了李由伤口上!   “嘶!”灼烧的声音传来,还有一阵皮肉被烧焦的臭味,李由双目瞪大,额头满是青筋,大汗淋漓,好在嘴里咬着木棍,不然恐怕会发出凄烈的惨叫……   一刻后,在黑夫为李由敷药裹好伤口,他才感觉自己重新活了过来。   “你居然还带着金疮药。”   李由已经虚脱,看着黑夫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的漆木小瓶,有些惊讶。他总感觉,黑夫似乎早知道秦军要败似的,其余人都撤得仓促,唯独他和手下的一百人,将一些必备的东西都随身携带,干粮、武器,甚至还有沿途赏赐的铜钱……简直比李由这个做都尉的还齐全。   “这是在攻魏之战时,一位相熟的医者赠我的。”   黑夫解释道:“都尉大可放心,那医者叫陈无咎,是秦国太医令夏公之徒,他说这药是太医令配的千金妙方,我手下的屯长也曾受重伤,身被七创,便是被这药膏治好的。”   “但愿如此罢。”   李由又醉又累,将此归结于黑夫对危险有一种天生的敏感,这也是他安排黑夫而不是徐扬代自己指挥的原因。   值此非常时刻,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带他们脱离险境。   说话间,李由已经闭上了眼睛,在梦中,伤痛似乎消失了,他仿佛回到了上蔡的桑林,可对面坐着的红颊少女,却长着秦国公主的面庞,对他露出了嫣然一笑……   ……   安排卜乘和另一个手脚伶俐的兵卒留下看护李由后,黑夫走出房门,这里是一座小邑内,他们原本的计划,是疾行撤往平舆,然而黑夫派出去侦查前路的季婴等人却回报,说看到有一支多达万人的楚军在向平舆移动,正好挡在他们面前。   黑夫料想,这支楚军想必是要奉命攻取平舆、上蔡的,他们六百多人,还带着李由这个伤病号,根本走不快,速度不及敌方踵军前锋,一旦被追上,平舆以东一马平川避无可避。   所以众人商量了一番后,决定继续往南走,李由也同意了这个计划。   这已经是他们最优的选择了,项城以南的地区,刚被李信打穿过,沿途乡邑多多少少留着点人守备,黑夫他们在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后,幸运地抵达了位于平舆和寝丘之间的一座小乡邑:鲖(tóng)阳。   外面是四个正在小案前坐着的军吏,分别是徐扬、翟冲、“满”,此外,还有先前奉李信之命驻守鲖阳的百将屠驷。   除了屠驷还精神外,其他三人,都满脸疲倦,翟冲用手扶着脑袋,在那打起了瞌睡,满更是趴在案上,已经发出了鼾声。   今日是十一月初一,离开战场后,他们已经赶了两天两夜的路,太累了。   黑夫一声咳嗽,惊醒了几人,而后对他们道:“都尉尚好,我已让粗通医术的卜乘照看他,目前尚无性命之虞。”   众人都松了口气,黑夫也不耽误,等翟冲和满清醒过来后,便看向屠驷道:“屠百将已驻守此地半月,熟悉地理,便让他来为吾等说说鲖阳与周边城邑的距离、方位罢。”   满脸络腮胡的屠驷这才开口,一股浓重的陇西腔,他说鲖阳是一座小邑,李信前往寝丘时途径此地,派兵攻了下来,因为怕城内的楚人反复,于是便将他们全部赶跑了,所以这个一里见方的小城如今空空如也,只有一百秦卒驻守。   直到黑夫他们前来叩门,屠驷才得知了李信、蒙恬败于楚军的消息,不由大惊,好在他也是个老军吏了,参加过不少战争,败仗胜仗都经历过,很快就冷静了下来,为众人介绍起鲖阳形势来。   “此地北距项城一百里,东距寝丘八十里,西距上蔡百八十里,距平舆九十里,南距新蔡八十里,倘若要走寝丘到平舆、上蔡,必经此邑。”   黑夫点了点头:“南边的楚军已被李将军扫清,此地暂时安全,便在此歇息一宿再上路不迟……”   “不然,既然平舆去不了,那就得速速动身前往上蔡,要我说,立刻动身。”一旁的徐扬却提出了反对意见。   徐扬的年纪三十上下,他与黑夫爵位相同,级别相等,追随李由的时间还更长,年纪也较长,当初就是他带头给黑夫取了个“被衾百将”的绰号。所以对黑夫得到虎符代李由指挥众人,颇为不服,此刻便首先提出异议。   翟冲这时候忍不住了,一边打着哈欠一边道:“徐百将,士卒们从项城败退以后,已经两夜没有歇息,人困马疲,又冻又饿,实在是走不动了。若是强行上路,遇上楚人该如何应对?这和将自己的脖颈送到楚人剑下有何区别?”   黑夫也颔首道:“翟百将之言有理,再说,都尉伤情有加重迹象,也需要休憩,就算按徐百将说的,众人再走上三天赶到上蔡,万一都尉经不起颠簸,有何不测,吾等身为短兵,也要被问责处斩!”   徐扬一时哑口无言,最后黑夫拍了板:“吾等就在此邑休憩一夜,让士卒们吃饱睡够。接下来,吾等继续向西南行,绕开围攻平舆的楚军,再沿着汝水,回上蔡去。”   众人如今站着都打瞌睡,早就想休整一下了,皆无异议,黑夫便让屠驷带人在小邑上轮流值夜,好让赶了两夜路的手下们好好睡个觉。   “还请屠百将派几个人,两人一组,骑着邑内的马,分别前往平舆、寝丘、新蔡、项地探查敌情,再由两人飞马前往上蔡报信,告知守军,李都尉将来汇合,请他们派人到汝水一线接应。”   黑夫让众人按照编制,聚在一起休息,一旦有事好及时应对,他虽然也困乏,却没有立刻闭眼,而是坐在案几前,就着膏油灯,看着帛上临时画出来的地图皱眉。   他现在属于临危受命,每一步都必须做出正确选择,这样才能把众人带回秦国去。   片刻后,屠驷就带着人给他送来了吃的,文火温着的粟米饭,清脆的葵菜,还有一碗带着点腥味的鱼肉。   屠驷笑道:“这鲖阳小邑别的没有,鱼倒是有不少,鱼叫鲖鱼,其肉细嫩,味道鲜美,百将快尝尝。”   黑夫也不客气,接过筷箸就吃了起来,饭菜的味道一般,鱼也收拾的粗糙,汤里甚至还飘着鱼鳞,但对于一个嚼了两天干粮的人来说,一口热饭,便是美味佳肴。   看着黑夫用饭,屠驷也在一旁自言自语道:“吾等随李将军击平舆、寝丘时,楚军不堪一击,随便打打就溃散了。当时只觉得此战不久便能结束,谁料却是一场大败,我至今都不敢信。”   “应是中了楚人之计,陈郢好像也出事了。”   黑夫一边嚼着鱼肉一边道,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用了,他们现在最急需知道的,是秦军大部队撤向了何方?还有楚军的进攻方向,如今这淮北陈蔡之地,还有多少城邑尚在秦军手中?   吃完饭食后,黑夫已经倦得不行了,再度感谢屠驷,商量好明日天明一起撤离后,便靠着墙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他被季婴匆匆摇醒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瞧一眼窗外,天色晦暗将明。   “百将。”   季婴面色凝重:“邑外来了一支兵,打着赤旗,是楚军!” 第0183章 劝降   站在鲖阳东墙上,黑夫观察着外面那支楚人,已经有几辆战车抵达城下,绕着鲖阳环绕侦查,几个骑着马的斥候在往回跑,去禀报军情。   而远处一里开外,楚军的大部队旗帜鲜明,正渡过鲖阳以东的小溪,就着初升的太阳,黑夫粗略地估算了他们的人数。   “楚军怕是有两千多人,是我军的三倍。”   见楚军人数没有到上万的可怖程度,众人都纷纷松了口气,翟冲笑道:“这样的话,就算楚人来攻,也不必怕,此邑周长不过一里,吾等却有七百多人,我方才去巡视了一番,兵卒们休整一夜后精神抖擞,足以抵御住楚人进攻。”   一旁随他们登城观敌的秦墨程商也插嘴道:“黑夫百将,我学过城守之术,也可以协助百将御敌。”   然而黑夫却摇了摇头:“这不是能不能守住的问题,敌军一旦发觉难以攻陷,大可以停下等待,看住吾等就行。汝等且看,楚人从东边来,这说明寝丘已经失陷。吾等虽能抵御住进攻,但若因此滞留鲖阳,接下来要面对越来越多的楚国援军,而吾等,却孤立无援。”   “故,现在首要得考虑的,不是如何守住鲖阳,而是如何顺利脱身,吾等必须在今日之内离开此地,否则,后面的情形会越来越糟。”   徐扬出主意道:“敌军只是派了车骑抵达城下,大部还在渡鲖溪,得有一刻才能行至城下,莫不如立刻令众人开西门出城?”   “跑不远的。”   屠驷忧虑地摇了摇头:“徐百将请看,这支楚军至少带了三十乘车,近百单骑,吾等却把能跑的马都派出去送信了,唯一战车还载着李都尉,若是走到一半被缠住,便无从脱身。”   这时候,远远的便有楚人的车兵在城外数十步外停了下来,那车右高举着长长的酋矛,大呼小叫地朝着城邑挑衅,满口都是难听的话。   “荆人好胆!”   翟冲大怒,拿过旁边一个士卒的角弓,瞄准那武车士就是一箭射去!他不愧是上郡白翟出身,射的一手好箭,只可惜距离太远,箭矢落到了那战车前数步外。   见状,那战车上的三人更甚猖獗,叫骂声远远传来,都是秦人无胆,败军之将之类的。   翟冲收起角弓,便咬着牙道:“楚人如此骄纵!要不要冲出去,与其决死!”   项城之败,他们遭到了多股楚军的前后夹击,更有来自陈郢的纵火者,输的莫名其妙,颇有点不甘心。休息一晚后,士气和精力都有所恢复,作战的意志便重新回来了,毕竟大家都是较为精锐的短兵亲卫。   “我正有此意。”   黑夫颔首:“兵法云,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当此之时,守亦死,逃亦死,不如激励士卒,与之决战!击败这支楚人后,夺其车马旗帜甲胄,如此方能顺利西撤。”   不过他们以寡敌众,对付的又是刚打了胜仗,士气正旺的楚军,胜负难知。即便成功击败了敌军,己方也必然是损失惨重,至少会折一半……   他们说话的间隙里,那支楚人已经兵临城下,摆开了阵势,看那样子,是一个有经验的军吏在有条不紊地指挥。   接着,两辆战车径直往城下驶来,车子停下后,一个秦国军吏打扮的人在身后戈矛的威胁下,走近城邑,大声呼喊道:   “我乃奉李将军之命,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廖平,今寝丘已降楚,幸得胡公及寝公仁慈,不论将卒,俱得活命。屠百将,你也不必抵抗,速速归降为好!”   “还真是镇守寝丘的廖平。”   屠驷唾了一口,骂道:“我平日就觉得此人年纪虽长,却贪生怕死,果不其然,他竟然降楚了。不但自己成了‘军贼’,还连累了数百兵卒,可怜他们的父母兄弟妻儿,都要被连坐收为隶臣妾。”   在秦国军法里,最恶劣的行为不是丧师失地,而是投降。   南郡还好,在秦法浸淫百余年的关中,父亲送儿子,兄长送弟弟,妻子送丈夫从军前,都会告诫对方:“失法离令,若死我死,乡治也。”潜台词是,哪怕是为了家里人,你也要遵守军令,奋力作战,万万不可做逃兵,甚至是投降啊……   所以为了不连累家人,不少秦兵宁愿战死,也不愿意投降。   对黑夫而言亦如此,投降,是他最差劲的选项,更何况,他还知道楚必灭亡的大势。投降倒是一时苟且了,几年后楚国轰然灭亡,等着被秦律清算,成为隶臣去为始皇帝修长城?   城头上的众人都是这态度,那五百主献了寝丘,这恐怕也是楚人来这么快的缘故吧,哪怕抵抗个把时辰,他们如今也已经安全离开。   这种假设是没有意义的,但看着五百主在那空费口舌劝降,黑夫却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敌军不知道邑中已不止百人?”   可惜,那五百主之后又对屠驷说,让他也劝劝昨夜入城的五百主,也一起投降。   “看来敌将已经知晓,肯定是昨天吾等入城时,被远处观察的楚国斥候发现了。”   不过楚人的斥候也只是知道有数百人入邑,还以为是个率长或五百主,却根本没料到,还有李由这条大鱼在城内。   黑夫有些泄气,他还想着若敌人不知城内虚实人数,便玩一出“空城计”,诱惑楚人来接收城池,届时再突然袭击,看来得另作打算了。   此时,翟冲又开始拉弓,打算射那叛徒廖平一箭。   黑夫却连忙伸手止住了翟冲,对众人道:“我意已决,稍后便集结城内所有人,出城击敌!不过在此之前,或许可以将计就计,让楚人放松警惕,让吾等多一点胜算……”   徐扬皱眉:“如何将计就计?”   黑夫却不欲现在就说:“此策,必须恳请李都尉首肯,必须得有大智大勇之人去执行,方有机会成功!”   方才在楚人派车骑伺探的时候,黑夫就已经离开了城垛边,不让外面的人看到自己的样貌,此刻便对屠驷道:   “屠百将继续守在这里,并回复那军贼,就说吾等一会就派人出去商议!”   ……   “斗将军,孙将军,城内的人说,稍后便派人来商议。”   “城内有投降之意便好。”   寝公孙奉松了口气,不用再交战就是好事,虽然楚军在最终决战里战胜了秦人,但孙奉依然记得,李信的大军在寝丘城外,摧枯拉朽击败楚人的场景。   他现在只求早点完成任务,回到领地,整修战争期间被破坏的墙垣、屋舍。   “看来秦人果然是被项燕将军打怕了,这已经是第三批愿意投降的守卒。”   胡公斗然则坐在战车上,得到那秦人降将的回复后,满意地露出了笑。   作为东迁的若敖氏之后,斗然的家族这几十年来过的并不舒心,淮南淮北好的地盘都让屈、景、昭占据了,近来更新崛起了项氏,跻身朝堂。而他们斗氏,只能沦为和孙氏一样的二流贵族,在胡县勉强度日。   但这已经算不错了,倘若秦军灭了楚国,斗氏、孙氏连最后的领地都要失去。   好在当秦军大兵压境时,楚人在亡国之危下,难得地团结了起来,贵族们也竭尽全力,将自己最好的兵卒派出来,交给项燕统辖,以哀兵之势击败了不可一世的李信,让楚国避免了亡国的命运。   项城决战之后,从胡县带兵北上增援的斗然才走到一半,就得到了新的命令:收复先前被李信夺取的各邑。   于是斗然便率军西进,靠着当地楚人的协助,顺利围困寝丘。   镇守寝丘的五百主发现自己不仅要面对千余楚兵,还有城内随时会举事的楚人,明智地选择了投降。   孙奉这才脱离了囚禁,恢复了他寝公的身份。于是他二人便一同合兵,带着两千人继续往西走,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沿着李信打过来的路线,与围攻平舆的大军会师。   虽然鲖阳城内的秦人表现出投降意愿,但斗然也没大意,他让手下列阵以待,又搭建起自己的大帐,楚国贵族很讲究礼仪,待会受降要用得上。   当大帐搭建起来后,外面的楚卒也来禀报,说城内派来接洽的人已经到了。   “带进来。”   斗然坐在大帐正中,孙奉坐于他身侧,那投降的秦人五百主廖平也陪坐在下方。   但见帐外,站满了两排身着赤色皮甲的楚人,都双手持戟,两戟交叉。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兵刃之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十余名楚卒也齐刷刷扭脸看着城内来人,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杀气!   来者是个高七尺半的黑面汉子,他扎着右髻,上面缠着赤巾,看那样子,应该是个上造。此人望着两戟交叉的前路迟疑了一会,这才弯下腰低着头缓缓走着,但双腿的哆嗦却掩盖不住。   “看来是个无胆之辈。”斗然和孙奉对视一眼,心生轻视。   进入帐内后,那秦人立刻朝着斗然、孙奉行礼,用浓重的南郡荆楚方言道:“小人叫衷,是城内五百主派来商洽投降事宜的屯长,见过诸位将军!” 第0184章 你可认识黑夫?   在斗然看来,这个被派来商量投降事宜的小屯长“衷”,显得畏畏缩缩,他拘束地站在营帐中央,时不时回头看看后面持刃盯着他的楚卒,干笑一下,之后不断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哆嗦的双手也不知道该往哪放。   如芒刺在背,斗然要的就是这种效果,不示之以威,如何逼秦人投降?   “我且问你,城中共有多少秦人?”他首先关心的是城内的兵力。   小屯长一愣,连忙回答:“敢告将军,城内共有六百人……”   “你撒谎!”   孙奉在一旁拍打案几,气势汹汹地呵斥道:“汝等一举一动,都在我军斥候眼中,你还敢虚报人数?”   这句话吓得小屯长瑟瑟发抖,连忙作揖道:“将军冤枉!小人万万不敢撒谎,吾等是南郡兵,归李都尉统辖。项城大败时,与李都尉失散了,只能由五百主带着往南走,沿途杂七杂八收拢了一些人,五百人入城,加上邑内的一百人,是六百没错啊,一定是斥候看走眼了……”   孙奉这是在讹他,一旁的降将廖平也积极地协助两个楚国封君追问:“汝等的五百主如何称呼?”   黑夫看向廖平,听他的口音,和李由很像,应该是上蔡附近的人,估计是去年才新降秦国的,如今再反复也没有任何心理障碍。黑夫知道,李信带的虽然多是关中兵,但也有不少上蔡本地征召的人做向导。   “五百主叫程无忧,也是南郡人。”   黑夫报了自己老上司的名,反正他现在生死不知。   “我从未听说过此人。”   廖平皱起眉来,不过也没怀疑,毕竟秦军共有十几二十万人,五百主有两三百个,若不是同一个校尉麾下,基本都不可能相互认识。   三人都没问出什么毛病来,话题便转到了投降事宜上。   黑夫小心翼翼地问道:“程五百主让我来问清楚,若是他降楚,可否按照原有待遇给予田宅?”   “还想要田宅?”   斗然和孙奉面面相觑,这秦将倒是很会提要求嘛,孙奉道:“他想要多少田宅?”   “五百主的爵位是官大夫,所以想要7百亩田地,还有两百步见方的宅地。五百主说了,若是楚国的将军觉得地太多,按照楚国的亩制来给也行,这样他便可以在楚国做一个收地租的富家翁……”   斗然只想捧腹大笑,里面的秦将果然是个贪婪怕死之徒,都什么时候了,满脑子都是投降后的待遇田宅,便乐呵呵地点头道:“好,我答应此事。”   “五百主还说了。”   黑夫故作尴尬地笑了笑:“口头答应可不行,他希望将军能立个契约,日后好做证明……”   “嘿,他想的倒是周到。”   如此一来,斗然、孙奉对邑内那个根本不存在的“五百主”的投降诚意不疑有他,索性让人拿竹简来,写了一片简交给小屯长,好让他拿回去复命。   这时候,便轮到楚国人提要求了。   斗然道:“衷,你回去转告程五百主,他要在日上三竿前,带着所有人将兵刃从城头扔下来,再解下甲胄,依次排好队,出城投降,不然的话……”   “我率军攻城,汝等皆为粉末!”   斗然板起脸来,一拍案几,黑夫身后那一排楚卒立刻举起武器,齐齐高喝!   黑夫很配合地两腿一软,忙不迭地应下,心里却暗道不妙,看来楚将警惕性依然很高啊,这样一来,他们的诈降偷袭,又多了几分难度。   投降之事便商量的差不多了,但就在黑夫要转身离开的时候,他却犹豫了一下,回头再拜道:“五百主的话小人已经转述了,但小人还想问问诸位将军,吾等普通的军吏、兵卒,若是归降了,当如何安置?”   这个问题让三人一愣,斗然心里冷笑道:“还能怎样,发往吴越之地煮盐,亦或是押到淮南,作为战利品分给各封君,为其做田奴、矿奴,劳累致死,如此而已。”   这话当然不能说出口,面容和善的孙奉笑眯眯地说道:“衷,你回去转告秦军的士卒们,楚国不比秦军,没有杀俘的恶习,汝等都会被妥善安置,楚国地广人少,有的是田土安顿汝等,只要一心向楚,便可以做楚民。”   反正楚国已无灭亡之忧了,封君都不愿自己的族兵再损耗,便想着先骗秦人投降,解除其武装再说,能不打,就不打。楚国不比秦国,他们砍了秦军首级也没什么实际的赏赐。   “如此,我就放心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开心地说道:“不瞒将军,其实吾等来自南郡,三代以前也是楚人,后来才不得不服从秦国,为其服役打仗。可实际上,至今南郡仍被叫做西楚!吾等也自视为楚人。”   南郡和淮北、沛、彭城、陈、蔡等地,这几个地方虽然分属两国,但在文化和习俗上,还是被归为“西楚”,习俗相近,语言相通,的确有很多相似性。与东海、吴越的东楚;豫章、长沙的南楚,反而区别更大。   黑夫又借机大骂起秦国来:“秦吏在南郡收泰半之赋,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这也就算了,最难忍受的,就是徭役太多,且刑法严苛,顺手拿了一片桑叶、在路上捡一文钱都要判重刑!动辄黥面砍脚,沦为刑徒隶臣妾的人,不计其数啊!”   在诉了半天苦水后,他义愤填膺地说道:“吾等南郡兵卒,皆苦秦久矣,如今有机会做回楚人,还能得到公平对待,不知该何等欢喜!”   “有道理。”   这番话倒是触动了降将廖平,他也加入了进来,大谈这一年来秦国对上蔡的残暴统治,他也是苦秦久矣,才投降楚国,愿意做回一个楚人。   总之,两人一唱一和,将秦国之政贬斥得一无是处,仿佛随便去上蔡、南郡振臂一呼,当地人就会杀秦吏降楚一般。   孙奉看着这两人的脸嘴,知道他们是为了让楚人有个好印象,在那拼命讨好呢,面上笑着,心中则鄙夷得很。   斗然倒是一副听笑话的样子,等二人狠狠骂了一通后,问黑夫道:“你是南郡哪个县的人?”   “小人乃安陆县人。”   “安陆县?以前莫不是叫做郧邑,那可是我若敖氏的故地啊!”斗然一听,更来了兴趣。   “将军是若敖氏之后?”   黑夫故作惊奇状,对着斗然再拜道:“小人常听家乡的老者说起,当年若敖氏还在时的日子,比秦国治下好了十倍百倍!若是秦国不强夺安陆,小人生下来就该是将军的属民。如今也还来得及,待吾等降楚后,还望将军能收留我!小人愿意世代为将军做家臣。”   “哈哈哈,此言甚善,我答应你就是了。”   他这认主的不要脸姿态,倒是把斗然逗笑了,随口答应下来后,却又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若敖氏在安陆县,也有旧臣旧识,他们告诉我,说是前年,若敖氏的墓葬被一群盗墓贼盗了,你可知此事?”   那是两年前,黑夫刚做湖阳亭长时发生的事,此时回想,恍如隔世,谁料都传到楚地来了。   他一时间心情有些复杂,嘴上却道:“岂能不知?那可是轰动全县的大案,盗墓贼被处死时,小人还去围观过,真是大快人心。”   斗然又道:“据说此案是被一个小亭长破获的,但信中未提那亭长之名,他叫什么?”   黑夫手心出汗了,差点怀疑自己是不是露馅了,几乎要暴起去挟持斗然,但身后还有几个全副武装的楚卒持矛戟对着他,手无寸铁必死无疑。   他好歹让自己别慌,假装那是另一个人,平静地说道:“他叫黑夫。”   “黑夫,真是个怪名。”   斗然念叨着这个名,再问道:“你可认识黑夫?这次他是否被征召从军?”   黑夫若无其事地笑道:“小人是安陆县城北郊人,与黑夫在不同的乡,只知其名,不识其人,更不知他是否在军中。反正一起来鲖阳的人里,并无此人……就算他真的来了楚国,或许已经死在项城了。”   “真是可惜。”   斗然一下子怅然若失,叹了口气道:“希望他还活着罢,那小亭长虽是秦吏,但好歹没有让贼人破坏我先祖棺椁,若敖氏欠他一个人情。”   “若他来了楚国,愿意归附于我,我可以像许诺那个五百主一样,赠他七百亩田地作为回报!”   ……   ps:《史记·货殖列传》:“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彭城以东,东海、吴、广陵,此东楚也。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是南楚也。” 第0185章 军贼   “好险……”   被两个楚卒带着走出营帐时,黑夫发现自己脊背已经隐隐出了汗,手心更是一片冰凉。   他这一次,真的是以身犯险。   但这又有什么办法呢?以七百之众击两千之敌,胜算太小了,黑夫只能尽力想办法,将获胜的几率提高一点,哪怕一成也好。   每多一成胜算,他们就能少死不少人……   黑夫也曾想过派手下人来诈降,但终归还是放不下心。   他的属下都是来自边境小县的普通人,有自己的优点和缺点。   比如东门豹有武艺胆量,悍不畏死,但却性格莽撞。季婴有小机灵,能说会道,却胆子小,扛不住压力。利咸有文化,细心,能办好小事,甚至在黑夫不在时代他管理军营,但却太过谨慎小心,难做大事。小陶忠心耿耿,有胆有识,可惜是个口吃,诈降这种事,太难为他了。   至于共敖?这家伙倒是胆大包天,可就是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让他诈降,说不一定下一刻就说话得罪楚人被砍了脑袋祭旗了。   放眼城内,可以称之为“大智大勇”的人,也只有黑夫自己了。   当他将此事禀报李由时,李由面露犹豫,因为黑夫是他指定的指挥官,万一出了什么事……   “太过冒险了。”李由如是说。   黑夫心里却暗暗笑道:“一个区区小百将,以身犯险,救了秦王的女婿,李斯的儿子,并在一片败绩里独得胜利,这份功绩,一定能显得格外耀眼吧。”   和以前的小功小赏不同,这次,黑夫把自己的生死,未来十年的富贵,都赌在这次冒险上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撂下这么一句后世名言后,在包括李由在内,所有人敬佩的目光中,黑夫毅然出城!   “好在过程虽然惊险,但结果却不错。”   其实做过才知道,只要不露马脚,来商洽投降的人不算太危险,比动不动就被扔大釜中烹了的纵横说客安全多了。   唯一的麻烦是,斗然、孙奉提出的投降方式让诈降难以实现,但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去再想办法不迟。   最关键的是,黑夫的一通表演,成功让两名楚国县公放松了对城内秦军的警惕,以为他们是真的要降。   兵法云: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此兵家之胜。   黑夫就算要故作卑微状,只要对方松懈,那他们便有机可乘!   而且,黑夫此行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那么,是谁将在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呢?”   ……   这时候,他们已经走过了楚军阵地,却见楚国兵卒们都原地盘腿坐着等待,得知秦军要降后,他们已经没那么戒备了,面上都很轻松,兵器放在一边,热络地相互交谈着,仿佛不是来打仗,而是来游猎的。   在楚人看来,这场战争已经以他们的完胜结束了吧?   他们错了,对意志坚定必灭尽六国的秦王政而言。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就在这时候,黑夫却忽然瞧见,有几辆楚军车骑,押送着一批满身灰土的狼狈秦卒,朝这边走来!   “这是?”他看向了一旁的楚卒,面露不解。   “是汝等的同伴。”   楚卒满脸得意地说道:“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从北边往南边跑的,已经抓了两三百了,都押在阵后拘着呢!”   黑夫心中一动,却不再言语,跟着楚卒继续往前走时,与这些被抓获的秦兵擦肩而过……   前方响起一阵喧哗,却是一个头上戴着“不更”爵位矮冠的秦国军吏,正在被楚人按在地上,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绑绳子,一旁的楚卒笑着说,只有反抗剧烈的秦人,才能得到这种待遇。   “至于汝等这些愿降者,便不必如此。”   那秦吏被绑好双手,重新站起来,一抬头,刚好看到了前方的黑夫,顿时呆住了。   黑夫也眼皮一跳,脚步微微一滞……   这是他认识的人,也是认识他的人!   虽然此人面容疲倦,嘴角还带着血,但黑夫一眼就认出来了,这不就是在项城大营外,和自己一起聊天胡侃的周华么!   来自三川郡,也是某位都尉短兵亲卫的周华,此刻正看向黑夫。   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眼看马上就要喊出“黑夫”二字!   “周百将!”   黑夫却抢先出声,大笑着朝周华走了过去,嘴里如连珠炮般说道:“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南郡兵里的屯长衷啊!”   “衷……你……”   周华有些惊异,他跟黑夫是老熟人,知道他是李由亲信,每逢都尉在大帐军议,他俩就在外面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话题也十分投机。   但此刻,这黑夫却出现在楚营里,还自称“衷”,这是何意?   一旁的楚卒都怀疑地看向二人,神情戒备,黑夫朝他们拱手道:“不如让我劝劝这位百将,一同归降如何?”   楚人不疑有他,便让黑夫继续说话,黑夫改用关中方言劝导起周华来,语速极快,楚人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大概听得明白,他是在历数投降楚军的好处……   周华的面色越来越难看,正要破口大骂,却不防,在这些空洞的劝降话语里,黑夫略一停顿时,嘴里却飞快说了两个字!   “重鼓!”   楚人没有注意这个小细节,周华则闻言一呆。   黑夫已经停下了话语,笑道:“周百将,如何,可愿与我一同归降?”   “呸!”   周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一口唾沫吐在黑夫脚下,骂道:“你这投敌的军贼,我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在一阵斥骂中,周华继续被推攮着走远,黑夫则当着楚卒的面,面色扭曲地骂了一句“不识好歹”,心中想的却是……   “不知他听懂我的意思没有?”   ……   黑夫身处楚营之时,鲖阳城内,却也在发生一件事。   屠驷、翟冲、满,三人在黑夫没走多久,就被徐扬叫到了一起,神秘兮兮地,不知要做何事。   “不瞒诸君,那黑夫出城,不是诈降,而是真降!”   众人顿时面色大变:“徐百将,话可不能乱说!”   徐扬冷笑道:“黑夫是南郡人,那里本就是西楚之地,于他而言,投降楚国就像回归故国,有何好意外的?”   此言一出,屠驷沉吟了下来,满则一言不发,眼神怪怪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唯独翟冲不满地说道:“徐百将,你这就是污蔑了,可有证据?”   徐扬笃定地说道:“当然有,若真是诈降,他随便派一属下出城即可,何必亲自去?依我看,他是想去面见楚将,卖了李都尉和吾等,好换取他在楚国的富贵!他已经做了降敌的军贼了!”   翟冲摇头:“黑夫不像是这样的人……”   “识人识面,却难识其心,如此非常时刻,不可不防。”   徐扬看着众人道:“依我看,不如乘着那黑夫在城外与楚将商议之时,吾等打开西门离开!”   屠驷摇头:“之前不是说过了么,敌军车骑环伺,这地方一马平川,吾等就算现在退走,也来不及……”   “只要不全部走,便来得及!”徐扬目光炯炯,终于袒露了自己的真正意图。   “扔下兵卒,吾等就带着少许亲信,护送着李都尉离开!”   室内一下子静了下来,而徐扬的话在三人耳边回荡,翟冲、屠驷都有些震惊,满则猛地抬起头来,眼睛里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什么。   徐扬道:“就算黑夫是诈降,待吾等出城与楚人死战,以寡击众,亦是九死一生,不若悄然出城,留下黑夫的兵卒,还有那些沿途收拢的杂兵与楚人纠缠,为吾等赢得撤退时间,如此一来,定能脱身!等回到上蔡,就说众人是为了保护都尉,主动殿后御敌的!”   一下子,徐扬从昨天开始,便不断鼓动众人撤离的目的,昭然若揭。   他竟打算抛下大部队,离地逃众,只顾自己活命!   “徐扬,原来你才是真正的军贼!”翟冲怒从心起,拍案而起,却发现徐扬一点都不畏惧,眼睛看向了他身后。   徐扬的数名亲信,已经持刃抵在了三个百将的后背上!   “三位百将,汝等与那黑夫一样,何其愚钝也……”   徐扬哈哈大笑:“谁能护送李都尉周全,谁就是大功臣,就能得到廷尉的信重,至于数百南郡兵卒的区区性命,廷尉会在意么?既然如此,我又为何要与他们同生死!” 第0186章 材士   “既然二位没有异议,我这便去请示李都尉,一切由都尉定夺。”   屠驷、翟冲已经被五花大绑,捆在屋内,翟冲两眼圆瞪地看着满面笑意的徐扬,恨不能生食其肉,但嘴巴也被布带勒住,他只能发出嘶哑的呜咽。   他心里沮丧地想道:“黑夫百将,吾等真是无能,竟被这军贼给算计了。”   黑夫那句“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让翟冲敬佩不已,他相信黑夫是为了让突围更加顺利,是为了让己方更有把握获胜,少死些人,才毅然出城亲自诈降的。此事非大智大勇之人,不能为也,徐扬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但翟冲如今却束手无策,他和屠驷的兵都在城墙上驻防,如今不在身边,一旦徐扬得了李由手里的虎符,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那就全完了!   翟冲悔恨不已,之前怎么就没觉察到此人的蛇蝎之心呢?   黑夫将虎符交给了李由,但他刚出城,原本还清醒的李由却发起烧来,半睡不醒。徐扬方才去“探望”过李由,发现他已经在说胡话了,这才生出了夺李由及虎符,再带着少数亲信一起逃走的念头。   徐扬对那一晚上,秦军在项城的大败记忆犹新,溃散的军阵,四散各走的秦卒,他被这场面惊呆了,经历那一夜后,他心里根本没有与楚军决死的勇气,只想着赶紧逃回去。   此人外战不行,内讧投机却是一把好手,在徐扬想来,能不能将李由控制在手里,是能否成事的关键。等半路上李由醒了,他就编造一个黑夫降楚,引楚人攻城,自己拼死才将他救出来的谎言,反正城内留下的人死的死俘的俘,剩下的都是自己亲信,根本无人来戳穿他。   打定主意后,徐扬不再理会翟冲、屠驷这两个将死之人,他让几个亲信留守此地,并嘱咐道:“待我带着都尉离城时,连人带屋,一把火烧了!”   徐扬心狠手辣,一不做二不休,他们不合作也好,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就越容易弄假成真!   而后,徐扬走到外面,看向了被亲信控制住后,战战兢兢的满,笑道:“看来,还是满百将识时务。”   满忙不迭地说道:“只要徐君能带着下吏离开此处,下吏愿奉徐君之令。”   满是他们沿途收拢进来的南郡百将,因为知道自己不是短兵亲卫,所以他一直是个边缘人,沉默寡言,对黑夫、徐扬都是客客气气的。在徐扬已经完全控制住场面的情况下,满明智地选择了合作。   “我愿为徐百将前锋,驱散守在李都尉身边的那些兵卒。”   徐扬的手下在溃败时折损大半,如今只有三四十人可用,恐怕不能和守在李由身边的黑夫手下抗衡,所以他需要一个合作者。   但对满的请战,徐扬轻轻一笑,没有轻信。   因为满也是南郡人,指不定更偏向黑夫,若是他倒戈一击,徐扬可承受不起后果。   “满百将就留在我身边吧,让你的人在前开道,带吾等去院中,将李都尉迎出来!”   按照徐扬的打算,等他们战成一团时,自己再带亲信冲进那个院子,将尚未清醒的李由劫出来。   如此,他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就可以全身而退,再留下一场大火,烧死翟冲、屠驷二人,让局面更加的混乱,这残局,就让楚国人来慢慢收拾吧!   就在徐扬自以为得计,开始筹备夺取李由的计划时,不远处的一个墙角,有个阴影看到这一切后,悄然缩了回去……   ……   黑夫将自己的手下一分为二,一半由槐木统领,在城头戒备楚军;另一半则由东门豹统帅,守在李由身边,不可离开半步。   他同样清楚,李由清醒时还好说,可一旦李由因伤口发作而不省人事,那么,谁控制了李由,谁就控制了号令众人的权力!   在院子之内,听到季婴跑来告知的话,东门豹、共敖、利咸等人都有些吃惊。   “你说的是真的?翟百将和屠百将都未出来。”   “不仅未出来,我还看到,那徐扬留了人守在屋外,想来两位百将都被他拘禁了!”   在自己出城诈降时死死盯住徐扬,这就是黑夫交给季婴的任务,他一点不信任这个处处不服自己,屡次提出异议的百将,但又没有理由干掉此人,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资历比自己老多了。   果不其然,黑夫前脚刚走,徐扬后脚就找借口来“探望”李由,发现李由已不太清醒后,又匆匆离开了。   季婴从那时候起,就带着两个手脚伶俐的手下,远远跟在后头,这才发觉了徐扬的阴谋。   “如今徐扬正调集他的亲信,还有那个百将满的手下,朝这边走来,人数上百,我吾等的两倍,半刻后就到了,阿豹,你是屯长,你说该怎么办?”   屯长东门豹是个粗线条的家伙,他二话不说,捋起袖子道:“敢图谋不轨?二三子随我杀出去,将彼辈统统斩了!”   “诺!”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摩拳擦掌,他们不但秩序、士气都被黑夫培养得很好,论凶悍,南郡兵里也无人能与他们相提并论,连黑夫也夸奖他们是“材士”,意思是勇武之士。   一旁的什长利咸却发话了:“不妥,万一吾等倾巢而出时,徐扬却派人劫走都尉,那岂不是糟了?再说,百将打算诈降,而后率军出城与楚人大战,若是百将未归,而城内却先火并生乱,给了城外楚人可乘之机,那百将的打算,不就落空了么?吾等恐怕皆要被楚人俘虏。”   众人面面相觑:“那该怎么办?”   利咸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道:“我倒是有个主意。”   众人也知道,利咸虽然因爵位所限,只是个什长,但他却很受黑夫器重,常与他商量事情,在众人眼里,利咸小有谋略,便让他快说。   “其一,百将早就嘱咐吾等,小心防备此人,故吾等知道徐扬欲图不轨,他却不知道这边已有准备,察觉了他的阴谋,此乃以暗对明。”   “其二,徐扬带着人往这边来,无非是想要两样东西,一是虎符,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地号令众人;二是李都尉,卜乘说都尉如今神志不清,徐扬恐怕是想从吾等手里抢走都尉,再以虎符号令众人,虽然尚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是投降?还是逃走?但都对百将之策不利,必须阻止!”   众人听他说的有理,纷纷点头,等待利咸的破局之策。   利咸笑道:“二三子试想,这时候,若是李都尉清醒了呢?那不管徐扬打算做什么,挟持了几个百将,都要落空!”   “但都尉没醒啊。”季婴嘟囔道。   同样是什长的共敖也在一旁道:“对啊,卜乘说,都尉都开始说胡话了,根本喊不醒。”   “都尉醒没醒,只有吾等晓得,外人哪里清楚?”   利咸却道:“我的主意便是,派一个人,带着假军令去告知徐扬,就说都尉醒了,要立刻召见他,让他速速过来!”   “如此,便可以将徐扬的计划统统打乱,让他不敢妄动!”   利咸比划道:“来,就给他来一个关门打狗!不来,他就是抗命不尊,吾等可以假借都尉之命,手持虎符,让翟百将、屠百将的属下分一半人守着城墙,另一半人随吾等一起剿杀叛贼徐扬,以众敌寡,迅速歼灭,总比现在以寡敌众强,也不至于让城内生乱,坏了百将的大事。”   “好主意!”众人交口称赞,然后就决定由季婴去通知城墙上的其他人速速过来。   但随即问题又来了。   “由谁去告知徐扬此事呢?”   众人一时沉默,过了一会,东门豹正要拍着胸脯应下来,却被旁边的共敖拦下了。   “阿豹,百将出城时是怎么说的?你身为屯长,理应坐镇此地,岂能擅自离开?”   共敖说话依然难听,他这个做什长的,居然当众骂了自己的顶头上司一顿,要知道,屯长可是有权处死什长的……   东门豹顿时勃然大怒,瞪着利咸和共敖,叫道:“这屯长也做的太没劲了,一个什长比我聪明,另一个什长又要和我比勇锐,真是气煞我也。你可知道,我可是欠着百将一条命的,此时不还,更待何时?”   共敖闻言,哈哈大笑。   “阿豹呀阿豹,你才欠百将一条命,我可是欠两条的!谁欠得多?”   东门豹一时无言以对,于是众人便定下来了,就由共敖去假传都尉之命。   时间紧迫,利咸按照他之前瞧见的,黑夫写命令的格式,持笔匆匆在简上写了一句话,塞进一个竹筒里,但在递给共敖时,却又有些犹豫。   他一直不喜欢共敖,嫌此人四处惹事添麻烦,不合群,有时候甚至期望他战死。   可如今看来,此人,好像也不是一无是处。   对徐扬到底会不会上当,乖乖入瓮,利咸也没有太大把握,所以去的人,多半是九死一生,风险比黑夫出城诈降更大。   “共敖,若事不成……你……”   那样的话,共敖必死无疑!   “若事成,一切好说。”   共敖,这个年纪比黑夫还小的鄢城青年似乎不知畏惧为何物,他一把接过封好口的竹筒,拒绝了袍泽们递过来的甲胄,只将剑挂在腰上,又将一把匕首塞进了自己的靴侧,而后满面轻松地笑道:   “百将说得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若事不成,我当效专诸之事!” 第0187章 共敖   鲖阳城内,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走来了上百人,百将满手下的数十兵卒在前头,而徐扬带着三十个亲信挟持满走在后面。   每个人在种种情境下做出的种种选择,总有心中的某个理由来驱动。   怕死,这便是促使徐扬做出这些疯狂举止的动力,对死于异邦的恐惧,胜过了事情败露被秦律清算的危险。人总是先考虑近患再想远忧的,此人的一切聪明才智,都用来思考如何顺利逃走上了,他要将死亡远远抛在身后,让别人来替他承受。   所以徐扬十分谨慎,他们走的很慢,很小心翼翼,几乎经过每个巷道,徐扬都会让人过去看一眼,直到在安置李由的小院两百步外,他们面前出现了一个形单影支的秦军什长……   ……   共敖出现在街道的另一头,他手里高高举着一个竹筒,向众人迎面走来。   当看到面前上百人时,共敖便知道,自己被利咸带进了一个大坑里。   共敖就是利咸用来赌博的骨焭(qióng筛子),能抛出什么却完全不由他决定。   但即便是掷出了糟糕的面,他也有用,既可以拖延时间好让城墙边援军赶来,也能给徐扬扣一个抗命反叛的罪名,恐吓那些与他一起叛乱的兵卒倒戈,最后联合邑内众人,一起将其剿杀,将城内的混乱降到最低。   但这样一来,共敖很可能会成为牺牲品。   这一刻,共敖有一丝后悔,但却没有退步的意思,他依旧直愣愣地往前走着,让对面的人因为他的出现而停下了脚步。   共敖生于南郡鄢县,从小就跟着祖父生活,他祖父经历过白起水淹鄢城之战,没少给他灌输当年这座城池的惨状、共氏的遭受重创。于是共敖从小,便对秦国多了一分来自祖辈记忆的仇恨,他甚至不承认自己的秦人,即便在叔父的打点下,进入体制内部做了个小吏,却依然怨愤不减。   直到他被迫加入了秦军,在黑夫麾下做事。   这期间,他不小心被黑夫救下,欠了他两条命,也渐渐熟悉军营生活,成了这支军队的一部分。   这期间,他看到了大梁城的轰然倒塌。   这给共敖带来了巨大的震动,多年前他家族的悲剧在魏国上演,很快又轮到了楚国。   在进入楚国后,共敖发现,自己对这个国家根本谈不上喜欢,这里的贵族没有他想象的高尚,这里的百姓生活也没有他想象的舒服。   他愤秦,却又不喜楚,这大概是不少南郡人的身份困扰。   一个月前,在他迷茫于此事时,黑夫指点了他。   “忘掉秦国和楚国,忘掉你的国别,只要记住,你的所作所为,关系到宗族兴衰,还有你自己的性命前程而战,这就够了。”   黑夫一席话让共敖安心了不少,同时也私下给这段话加了一句。   “也为还清欠下的人情。”   当数日前,秦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败时,共敖也曾动摇过,开始怀疑秦国是不是不行了?但当时黑夫又对他说了一番话。   “此战可不是靠一两次胜负决定的,对楚国而言,若不想灭国,每一次都得战胜!”   “秦国却不同,秦国积累了六世余烈,百年之势,有资格败一次、两次、三次,只要最终压倒楚国,便可赢得胜利。”   “你如今切勿乱想,做事之前,要多考虑还在秦国南郡的宗族,万万不能连累了他们。”   共敖听从了,过去他虽然也听黑夫的话,但总觉得,黑夫只是在秦军中循规蹈矩,没有什么出格的过人举动,与自己完全是两种人。   没有长大的青年,总觉得自己与众不同,世界是围绕自己转动。   可这一次,黑夫却在抛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句话后,毅然出城诈降,这是风险极高的使命,事若不成,定然身首分离。   一时间,看着黑夫的背影,共敖仿佛看到了一个混迹于体制内的英雄形象,他更愕然发现,原来自己一直想成为的,就是黑夫那样的人啊:   从不喊空洞的口号,只以家眷和袍泽之情来激励众人,平日里循规蹈矩,关键时刻却又有英雄之举。   共敖敬佩之余,心里也有几分不服!   “你能做到,我为何不能?”   心里那股孩子气上来后,他做出任何举动也不觉得奇怪了。   “来者何人?”   徐扬的亲信远远隔着,便停了下来,谨慎地询问。   “是李都尉派来给徐百主传令的!”   “都尉有令?”   徐扬闻言一愣,李由不是因伤昏过去了么,怎么这会又给自己传令了?   这时候,共敖已经走到了兵卒们面前,他捧着竹筒大步向前,一点没有黑夫诈降时的故作卑微,反而像往常那样,趾高气扬,仿佛真的是李由派来传令的人。   他还大胆呵斥这群人:“汝等不在城墙上守备,为何在此?”   “吾等……”前面的亲信有些尴尬地回头看看徐扬,终于找到了个借口:“吾等换防!”   “原来是换防。”共敖笑了笑:“是这样,都尉醒过来了,睁眼第一件事就是要见徐百将,这是军令!”   徐扬心里有点慌乱,倘若李由真的清醒过来,那么他现在做的一切,都是自寻死路!   但他虽然心慌,理智却还没乱,指着共敖道:“递过来!”   “都尉的军令只能百将亲自接。”   共敖将竹筒收回自己面前,面露不满:“莫非百将连这都不清楚?汝等还不让开!别挡道!”   徐扬面色有些阴晴不定,黑夫不但夺走了指挥权,还夺走了他派人护翼都尉的资格,相当于抢走了他的眼睛、耳朵,以及上升的途径,如今这黑夫麾下的小什长也才敢如此嚣张。   但他对竹筒里的内容更感兴趣,只能忍了忍,放他过来。   徐扬将信将疑地接过竹筒,这是秦军传令的规矩,为了不让命令让别人看到,哪怕是简单的一句话,都必须密封好。   竹筒内是一根木简,写着简单的命令,让徐扬速速来见,却不是李由笔迹……   怀疑由然而生,可面前传令的小什长却坦然笑道:“都尉身体虚弱,写不了字,让旁边人代笔的。”   徐扬这才重新低下头,打量着这个命令,上面盖的私印的确是真的,但他心里依旧惴惴不安,按照先前去探望时的状态,李由怎么会这么快就醒了呢?   若李由真醒了,那他之前的一切计划,就完全被破坏殆尽了!   怎么办?怎么办?   明明是寒冷的冬天,徐扬却满头大汗,他感觉自己好像太过自作聪明了,最后把自己逼入了一个死胡同里。   “徐百将,快随我走吧,李都尉似乎有急事,一定要见到你才能说。”共敖若无其事地催促。   “我这就去……”但徐扬才迈出了一步,却猛地清醒了。   不能去!那里全是黑夫的手下,自己去,不是送死么?再说了,眼前此人也是黑夫的亲信啊!这可能是一个陷阱!   他在那迟疑,共敖却没有犹豫,他猛地拔出了剑,猛地向前,朝徐扬刺去!   事发突然,徐扬来不及躲避,好在他的一个亲信连忙扑过来,重重撞了一下共敖,导致他剑刺偏,只将徐扬的衣襟划出了一个大口子!   徐扬惊骇地坐到了地上,还不及躲避,从共敖手里又抛出了匕首,可惜角度和力量终究差了一点,只刺中了徐扬的肩膀,虽然出血,但却不致命。   而共敖,却已经被几个全副武装的徐扬手下围住了,剑在刺死一人后脱手,他的背上还挨了一矛,血流不止!   没有了武器的共敖遗憾地长叹,自己还是失手了,眼下的情形,他恐怕必死无疑。   “我还是没能成事啊,早知道就多跟东门豹练练掷剑了……也罢也罢,若能以共敖一人之死,换取黑夫之计成,我也算还清在外黄欠他的人情了!”   然而,就在共敖就要被众人手刃时,一旁的满,却突然抢过一旁发怔的徐扬亲信兵刃,为共敖挡下了一击!   “满!”   徐扬大怒:“你这是作甚?”   “徐百将怕是忘了,我也是南郡人!手下皆是南郡兵!我宁愿随黑夫与敌死战,也不愿随你做这等荒唐事!”   突然反水的满与共敖靠在了一起,并对前方那些,至今还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去做何事的属下大喊道:“徐扬反叛,囚禁翟、屠两百将,并欲劫持都尉,抛下兵卒逃走,还挟持了我,汝速速倒戈击之!”   “胡说,是黑夫降楚,我是要去救出都尉……”   徐扬连忙大喊,并对亲信下令:“杀了满,杀了这什长!”   徐扬的部下亦是跟随他许久的亲信,他许诺他们,只要做成这件事,便能不必死战,安全回家,众人一开始还信以为真。可这时候,面对前方数十人的倒戈相向,连徐扬的亲信都犹豫了。   豁着被律令严惩自己和家人的后果,跟着徐扬做这种事,真的能成功吗?   共敖也说了,李由已经醒了啊!事败矣!   就在这犹豫的当口,远处却飞来一箭,将大声疾呼的徐扬射倒在地,那箭直中脑袋,眼看是不活了!   小陶出现在屋顶上,他再度开弓,瞄准了在场的人,里闾里也冲出了不少披甲秦卒,呼喊着赶过来,是季婴去城墙那边找来的人到了!   而在后方埋伏已久的利咸,也早就带着一队人冲了出来,此刻已至跟前,反而将徐扬的手下们围住,戈矛齐齐指向他们!   “徐扬反叛,欲弃军而逃,今已伏法,再有协助者,与之同罪!”   ……   黑夫并不知道,他不在城内时,一场可能导致整个诈降突围计划功亏一篑的内乱,却被自己能干的手下们消弭于无形之间。因为结束的太快,城外的楚军,居然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直到黑夫回到城内时,才发现欢迎自己的,不仅是自己满脸得意的属下们,还有徐扬那颗硕大的首级…… 第0188章 陷之死地然后生!   “城内的七百兵卒,大半都是南郡人!”   自从加入黑夫他们以来,满从来没说过这么多话,此刻却愤怒地大骂道:“徐扬这竖子却说吾等人人皆欲反叛降楚!黑夫百将先前说服都尉,让兵卒们写家书回寄,于吾等有恩,我与百将虽未深交,却心生敬佩。如今百将又亲涉险地,而徐扬这竖子,却鼓动吾等抛下黑夫百将,抛下兵卒独自逃走,真是死有余辜!”   在满和已经被放出来的翟冲、屠驷等人说明下,黑夫总算是明白刚才发生什么事了,不由惊出了一身冷汗。   虽然事先对徐扬此人已有防备,但黑夫也没料到,他居然疯狂到这种地步,会做出如此蠢事来。   毕竟只是个小百将,目光短浅,徐扬的计划破绽百出,简直是生怕自己渴死的人在饮鸩止渴。但若他真的闹出点阵仗来,整个城池就乱了,到时候别说突围,恐怕会被楚军乘机入城,黑夫的诈降,难说只能变成真降。   好在,当黑夫不在城内的这时候,他的手下们却稳住了局势,将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   黑夫看向自己的属下,东门豹、季婴、小陶,还有利咸、共敖几人,他们大多是从湖阳亭跟了自己两年的老部下,就连共敖,也不知不觉在黑夫手下呆了快一年。   在黑夫的言传身教下,众人都有了不少成长,比如利咸,黑夫之前还嫌他办事太多小心谨慎,但这一次,黑夫却窥见了利咸在困境下的一丝疯狂。他不仅表现得智慧过人,还像是吃了豹子胆,连假冒军令这种大不帏的事都干得出来,兴许是跟在黑夫身边久了,学了点他的手段吧。   当然,在军法官过来时,众人都对此事三缄其口。   共敖亦让黑夫刮目相看,这小青年不仅能说大话,关键时刻也有属于他的勇锐强悍,就是太直率拼命了。   黑夫询问了东门豹事情经过,拍了拍小陶,笑话了一下季婴,夸奖了利咸,接着又查看了下共敖的伤势。   “你是专诸,徐扬是吴王僚么?你也太高看他,也太轻贱自己了!”   黑夫训了共敖一顿,而后便朝着众人作揖道:“黑夫做错了一件事。”   众人都看向了他。   “我之所以亲自出城诈降,是以为二三子恐难当此任,可现如今我才发觉,二三子之能,已远超黑夫所想,诸君皆是勇锐之士,梓材之木,可为大舟高梁!”   一席话名为致歉,实为褒奖,众人听了以后,心里都美滋滋的,面上有些得意,嘴里连道不敢,共敖则嘟囔着说,他欠黑夫的人情,已经还清一半了。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对在城墙上督军,姗姗来迟的军法官道:“徐扬之事,待李都尉醒后,还望军法官能为吾等作证。”   徐扬毕竟是李由的老部下,李由醒来发现他忽然死了,心里肯定会怪怪的。   军法官颔首道:“徐扬欲反叛逃走,此事有众兵卒和三名百将作证,已被坐实,这等军贼死有余辜,百将勿虑。”   “敢问军法官,徐扬剩下那二十余名部下,当如何处置?”   军法官咬着牙道:“随徐扬反叛者,亦当诛!”   黑夫点了点头:“将他们带到集市处罢,此外,还望三位百将能将部下也召集到市集,我有话要对众兵士说!”   ……   鲖阳的乡市位城邑西南角,因为城中楚人早在李信攻占此地时就统统被赶走,所以显得格外冷清。直到今日,突然站了六百余人,除了东城墙留着数十名黑夫麾下的兵卒监视楚军动向外,其他秦卒都集中于此。   对于自己的手下们,经过大半年统领,黑夫指挥起他们来,已经像大脑指挥手臂一般好使,经过徐扬事件后,更放心让其中几人独当一面。   他需要激励的,是友军,是刚刚经历过一次反叛,有些人心惶惶的六百秦卒。   这些秦卒在翟冲、屠驷、满的带领下,集中于此,他们已经被告知诈降突围之事,知道一会就要出城死战,不少人面容紧张,也有些怯懦,毕竟前几天才刚经历了一次大败,此刻若要士气如虹那才奇怪。   “二三子!”   黑夫站在集市一个大概是卖狗肉的摊位上,脚下还有些油腻。   他平日里只管自己的兵,很少站在这么多人面前说话,更别提演讲了,好在,前世的影视剧没有白看,他知道如何正确引导兵卒,让他们的心念合一!   “汝等多是李都尉手下的短兵,亦或是南郡兵卒,应当听说过我。”   黑夫指着自己道:“我就是那个‘被衾百将’黑夫!”   “哈哈哈。”   此言一出,本来有些紧张和人心惶惶的兵卒们,轰地一声笑了出来,这是黑夫最初的绰号,当时没少在营地里传。一时间,知道的人都露出了会意的笑,不知道的人则向旁边人打听起来。   等众人笑过一阵后,黑夫也笑道:“当然,我也是‘家书百将’黑夫。”   方才开怀而笑的兵卒们都肃穆了,尤其是南郡籍贯的兵卒,更是向黑夫投去了感激的眼神。   他们离家一年有余,平日里一直欲与家中联络而不得,就是黑夫说服都尉,让全军得以寄家书回去。此时此刻,家里应该都收到家书了吧?一些兵卒甚至有些后悔,早知道会有这场大败,早知道自己会九死一生,就该在家书里,多写一些话……   不舍,不甘,这情绪压在所有人心头,感觉格外沉重。   黑夫又道:“李都尉受伤垂危,不能领兵。承蒙都尉信任,任命我为假五百主,予我虎符,令我统领众人,他嘱咐说,要我带汝等脱离险境,回秦国,回家!”   听到回家二字,被两个月前那封家书勾起乡情的七百兵卒齐齐抬头,看向了黑夫!   此时此刻,大谈国家、大王、荣誉、爵位是没有屁用的,唯一能把这群败兵拧成一股绳的,唯独一件事,那就是活着回家的念想!这才是每个秦卒心里最深的执念!   “但城外的楚人,不让吾等回家!”   将众人的心念统一后,黑夫的语气变得悲愤起来。   “不瞒二三子,我方才不在城中,是因为奉了都尉之命,去楚营诈降,顺便探查敌军虚实,吾等可知我看到了什么?”   看到了什么?那些暗暗有投降打算的兵卒很是关心。   “我看到,数百秦卒像是刑徒隶臣妾一样,被套上了木钳,被拴上了绳索,像狗彘一样挤在一起,楚人还洋洋得意地说,要将这些秦俘带回去,将他们送到潮湿的海边,送到卑热的江南,送到楚国贵人们深不见底的矿坑里!”   “不管汝等在秦国是上造,是公士,还是士伍,是小吏,是农夫,还是工匠,一旦被楚军俘虏,便只能做盐奴、田奴、矿奴!永世不得归乡!且吾等的父母妻子,也会因律令连坐!”   “若如此,毋宁死!”   不少人也从喉咙咯低声吼出了这句话。   “毋宁死!”   黑夫让人事先跟众兵卒打过招呼,让他们不得大呼,让城外楚人察觉。   因为他知道,自己这一番演讲,会让他们山呼无数次!   “事到如今,想回家,无非是两种法子。”   黑夫冷笑道:“一是做逃兵,方才,便有一位百将畏敌如虎,竟打算劫持都尉,扔下汝等这些小兵卒送死,好为他赢得时间,带着少许亲信逃走。”   黑夫说完一挥手,让军法官将那二十个徐扬的部下带上来,让他们跪在污秽的乡市地面,跪在众兵卒面前。   “这些人也想回家,没有错,却错在妄图离地遁逃,此乃军法不许;也错在他们想用汝等数百人性命为其开道,谁不是父生母养?凭什么汝等能活,而吾等要死?”   黑夫大声问军法官:“敢问法吏,此乃何罪?”   军法官阴着脸道:“离地遁逃之法,当斩首弃市!”   黑夫又看向了面前的数百人,他们听说有人想用自己性命垫背逃走,愤恨之余,也从牙缝里挤出了那个字。   “杀!”   丝毫不拖泥带水,黑夫手挥下时,二十多颗大好头颅,已经被东门豹等人砍下来了,滚得乡市到处都是,还有前面的兵卒泄愤似的狠狠踢了一脚。   让汝等逃!   “再有欲弃军而逃者,亦当死!”   如此一来,逃走,这条路已经被堵死了,不必黑夫说,下面这数百兵卒也明白,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战!”   “死战!”   在满地鲜血中,兵卒们纷纷站了起来,目光炯炯。   “然也,战则存,不战则亡!”   黑夫很满意,就像兵法上说的,吾师出境,军于敌人之地,敌人大至,围我数重,欲突以出,四塞不通,此为死地也。   他们如今所处的,就是一处死地。   在死地里,绝望四处弥漫,会把人性里的东西放大无数倍。   如徐扬,他的愚蠢和丑陋被放大十倍,做出了常人看起来匪夷所思的冒险,其实只是被恐惧驱使下的慌不择路。   如黑夫的手下们,他们平日里被潜藏在平庸下的智慧和勇敢,也放大了十倍,绽放的光彩,让黑夫大为惊奇。   平日里看不出优劣的人,在死地里却会将他们的人性显露无遗。   黑夫要做的,也是要利用死地里的绝望,将这群兵卒心里的求生欲望,回家的渴求放大十倍百倍,最后胜过对死亡的恐惧!   这就是兵法所说的,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夫众陷于害,然后能为胜败!   所以他要做一些更加疯狂的事。   “利咸!”   黑夫下令道:“邑内粮食还剩下多少?”   利咸拱手道:“还剩下数百石,可食一月。”   “留三日口粮,其余统统烧了!”   “诺!”利咸目光炯炯,领命而去。   杀牛燔车,以飨吾士,大家做个饱死鬼!   烧尽粮食,填夷井灶,割发捐冠,绝去生虑,连头都不要了,还要冠带何用?   让兵卒们绝望吧,让他们断绝一切后路吧,上下同心,并气一力,抽肠溅血,一死于前,方能因败为功,转祸为福!   也让楚人看到城内的滚滚浓烟吧!   “季婴。”   黑夫又下令道:“收捡这些头颅,带着几个人,将头颅送去楚军营地,就说是城内有人抵抗,还欲放火,已被程无忧五百主平定,而不愿意投降的人,也被程五百主砍了头,在此先行献上!吾等稍后,就抛弃甲胄兵器,出城投降!”   “诺!”   季婴亦领命而去,黑夫事先便叮嘱了他一个重要使命,并严肃地说,此战的胜负,都系于他。季婴得此重任,颇有些激动,自己虽然没有东门豹、共敖他们杀敌的本领,也没有利咸的谋略,但偷鸡摸狗的小事,却是擅长的!   黑夫转过身,看向面前被自己断绝了所有后路的兵卒们。   “二三子,现如今,我与汝等一样,已经没有任何后路了。”   该做的,他都做了,现在,他们真的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除了拼命,已无他途。   “一如方才所言,事到如今,吾等已不是为了功勋爵位,为了田宅钱帛而战。”   黑夫对所有人大声喊道:“只为了一件事,回家!归乡!”   “和家书一起送回去的,不该是一份死讯,而是活生生的人,要让母亲看到儿子,让妻妾看到丈夫,让儿女看到父亲,他们都在江汉之滨,在南郡的各个县各个乡各个小里闾,翘首以盼!盼着吾等能随初雪归来!”   “回家……”   不止是兵卒变得热泪盈眶,连翟冲、满、屠驷三名百将都捏紧了拳头,激动不已,虽然他们被嘱咐不要山呼,但此时此刻,众人只想随着黑夫,大声把心里的念想喊出来!   “我知道汝等想高声山呼。”   黑夫嗓子已经嘶哑,却依然喊道:“将这呼喊憋在心里罢!片刻之后,在战鼓擂响,吾等齐齐冲向敌阵的时候,再喊出来!想喊多大都行!”   “让楚人听听,让楚人看看,捐甲徒裼以趋敌的秦军,是何等可怖!” 第0189章 捐甲徒裼以趋敌   半刻后,鲖阳城外,已经列阵以待的楚军阵前,看着筐中那二三十个血淋淋的人头,再瞧瞧面前跪在地上,长得尖嘴猴腮,卑躬屈膝模样的季婴,斗然露出了鄙夷的笑。   “看来有血性的秦人,都在这了。”   言下之意,剩余的,都是贪生怕死之辈。   说实话,在招降寝丘时,也发生过类似的一幕,一些秦人觉得若是降楚,会导致他们家中亲眷被连坐,于是反抗不从。廖平镇压不住,还是靠了放出寝公孙奉,发动邑内楚人帮忙,才将那百余不愿投降的秦人杀死的。   见到这一幕后,斗然再不怀疑城内投降的诚意。   “何时出城归降?”   季婴稽首道:“程五百主说,他且先带人将城内被烧着的火扑灭,待日上三竿时,便按照衷屯长出城时商议的,让众人出城。”   “善。”   斗然站在戎车上颔首,另一辆车上的孙奉则关切地问季婴:“城内还有多少粮食?”   “还有数百石,都封存在仓中,等待将军验收。”   季婴露出了谄媚的笑,他也不必装作卑微,在去湖阳亭做邮人前,他本就是卑微的小民,见了贵人,自然要战战兢兢。   可现如今,不知为何,他却只想看看,等这些楚国贵族被黑夫击溃后,也朝自己跪地求饶的模样。   “乃公也要坐坐你们这漂亮的车乘。”   想到这里,他连忙低头,生怕自己的眼神泄露了本心。   “数百石粮,足够吾等十日之需了。”   孙奉摸着胡须,手指在车栏上不断敲打,他是个会过日子的领主,眼看这场战争就要结束,便开始算计起来了。按理说,这两千多兵卒,还有俘虏们的口粮都要由寝丘供给,看着一车车粮食从自己的仓里运出,他别提多肉疼了,如今能省下几百石倒是好事。   此时此刻,楚军两名将领脑子里最关心的,都不再是打仗了,一个想着待会要摆出威风凛凛的架势受降,以显示自己的高贵,另一个则满心都是省粮止损。   将领如此,普通兵卒更是松懈,这些日子来,靠着项燕的指挥和陈郢的反叛,秦军被打懵,连吃败仗,楚人却顺风顺水,遂轻秦人。   如今听说鲖阳要降,大家不必打仗,都乐得高兴,虽然勉强列了阵,可兵卒们都歪歪斜斜,阵而不整。交头接耳之声不断响起,有谈论城内秦人胆怯的,有说鲖阳本地的特产“鲖鱼”的。   “等受降完了,定要去溪水里捉几条尝尝,再当着秦人的面,让他们看吾等吃肉,自己却得饿着肚子。”有人嬉皮笑脸地打趣道。   季婴和他带出来的十个人,就这样从松懈怠敌的楚军身边经过,他们也不用回去了,而是要押往后阵,和那些沿途被俘的秦卒关一起。   秦军的战俘被安置在一个大土坑中,这应该是上午时楚军逼着他们挖的。坑深数尺,百余步见方,就在这狭小的地方内,密密麻麻挤满了三百名神态颓唐的秦军战俘。   上百名楚卒则坚盾利矛、张弓搭箭守在坑四周,不过态度亦十分松懈。对季婴他们,只是稍微瞧了瞧,见没有携带兵器,便推攮进去。   秦军战俘看到有新的同袍被押进来,也没有什么的反应,他们战败后晕头转向地撤离,又累又饿,楚人又不给饭吃,此刻被拘禁于此,虽有心反抗,却没有气力。   “黑夫说的没错,若是被楚人俘获,八成是要被押到楚国做田奴矿奴的。”   季婴瞧着这情形,心里有了底,眼神则在四处寻觅黑夫让他找的人。   他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目标,周华和十来个人被绑在大坑的另一头,那里隔着大坑三步距离,树立了几根木桩,这些人都是戴矮冠的秦吏,他们身上已经有了些许鞭痕,身上还被故意浇了水,在十一月初的天气里,冻得直哆嗦。   秦国战俘们看向他们的眼神,愤慨、同情却又无可奈何。   季婴朝一起来的同伴们使了眼色,他们分散开来,在不引起楚人注意的情况下,分散到了各个位置。   季婴则带着三个人,挤开前面拦路的秦卒,摸索到了木桩下方位置,乘着楚卒不注意,捡起一个小石子,往周华的位置弹了出去!   石子打中了木桩,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周华抬起头,在人堆里看到了朝自己挤眼睛的季婴。   季婴常跟着黑夫一起护送李由前往大营,所以认识周华,二人还交谈过几句,所以周华对他还有点印象。   瞧见季婴后,周华干涸开裂的嘴唇露出了一丝笑。   “终于来了么?”   那黑夫冒名为“衷”,还在劝降时说了一句只有秦国军吏才懂的话,如今看来,果然是有后招。   季婴只能看到周华嘴唇微动,他不能说话,只是点了点头,然后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了藏匿的刀削,捏在了手中!   黑夫的这支“奇兵”,已经到位。   季婴咬着牙,捏铜削手有些颤抖,但心里却兴奋异常,他牢牢记着黑夫交代他的信号,也是每个秦国军吏都背得滚瓜烂熟的军事术语。   “重鼓,则击!”   ……   “县公,秦人上城扔甲了。”   眼看日上三竿将至,斗然还好,孙奉已经哈欠连天,这时候,终于有人来禀报说,秦军开始按商量好的投降程序,在城头上扔甲胄兵器了。   孙奉连忙揉了揉眼睛看去,却见鲖阳东墙上,的确有一个个人头攒动的秦军士卒。他们依次来到墙边,将自己的甲衣脱掉,又从城头扔了下来。   一起落下的还有兵刃,有剑、有弓矢、有戈矛,它们本是战士最值得信赖的袍泽,如今却被弃之如敝屣。   “不知寝公如何,但我最喜看秦人丢盔弃甲的这一幕了。”   斗然喝了一口酒,开怀大笑,他很享受胜利,世上最开心的事,莫过于看着昔日强敌落魄地向自己屈膝。   孙奉则笑眯眯地道:“我倒是更愿看到这些秦人降兵,变成我领邑里的隶臣,为我力田,好补偿此战他们给寝丘带来的损失。”   与两位主将相同,阵地里的楚人们,也哈哈大笑起来,阵列更乱了。   而后,鲖阳城门也开了,已丢甲弃兵的秦卒缓缓走了出来,他们都低着头,捏紧了拳头,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耻辱么?还是不甘?   因为鲖阳地势更高数尺,所以从斗然和孙奉的角度看去,前排秦人的确是和商量好的一样,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空着手出城,甚至还有光着脚的,但后排情况如何,却看不清楚。   然而,随着那些秦人慢慢走出,斗然却察觉了一丝不对劲。   这些秦人走的,也太过整齐了!他们站的很密,脚步都按照某个固定的节奏,不断迈动,而且越迈越大,这不像是杂乱无章的受降,而是……   冲锋前的前奏!   下一刻,鲖阳城头,一个黑影挥动双臂,开始击鼓,疾噪的轻鼓响起,前排上百秦人由走变成小跑,还亮出了藏在袖中的短剑!   随着这些人冲下小坡,他们背后的情形也显露无遗,从城门涌出来了三四百秦人,身上披着黝黑的甲胄,手持戈矛,而且在迅速整队,远远望去,就像一片风中晃动的金铁森林。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秦军是诈降!”   因为黑夫的演的太像,加上派季婴出来献人头,打消了斗然和孙奉最后一点疑心,所以根本没往那方面想。此刻事情骤然生变,满脑子都是省粮食,收田奴的孙奉已惊得六神无主。   斗然倒是更镇定些,大声喝令道:   “传令,击鼓,列阵,列阵!”   主将都如此慌乱,普通兵卒更加猝不及防,那些偷懒坐在地上,相互攀谈打发时间的楚卒骤闻鼓点,愣了半晌,而后才忙不迭地站起来,扶正自己的胄,握紧自己的矛,却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事。   说好的受降呢?怎么鼓点四起,搞得像好打仗似的?   楚人军吏快步跑过,催促这些松松散散的楚卒站得密集一些,却不防一个马趴倒在地上,也顾不上被石头磕掉的断牙,连忙起身继续往后跑,大声疾呼道:   “列阵,列阵!敌军要来了!”   “敌军在哪?”还有人没反应过来。   但已经来不及了,就在楚人重新列阵的时候,鲖阳城头上,鼓声徒然一变,从点点轻鼓变成了沉沉重鼓!   每一下重鼓,似乎都敲打在斗然、孙奉和楚人的心头,击破他们轻松受降的妄想。   每一下重鼓,又好似铁锤,敲碎了束缚秦卒许久的枷锁,那些无甲无胄,赤身徒裼,只持着一柄短剑的秦人,纷纷抬起头来,发出了压抑多时的山呼!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这一刻,已不止是回家的渴求,不止是生还的欲望,自项城大败以来压抑已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炸开了。   巨大的咆哮掩盖了楚军的战鼓,惊得斗然的骖马和服马躁动不安,也让楚人好不容易重列好的阵型又一阵混乱。楚人张大了嘴,目瞪口呆,这还是一路狼狈奔逃,不断投降被俘的秦人么?   他们不顾自己身无寸甲,不顾阵型,不顾生死地向前狂奔了起来,目标直指楚阵!   楚人弓手匆匆射出的零散箭矢阻挡不了这群红了眼的狰狞猛兽,即便有人身上中了箭血流不止,也熟视无睹,依然甩开了步伐朝楚人狂奔而来,面容狰狞,直欲噬人!   “山东之士被甲蒙胄,而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斗然面色惨白,记起了父辈对战场上秦军的描述,以为没了甲胄,他们就不能作战了么?真是天真。他开始知道,自己遇上的是怎样的对手了……   他们是虎,他们是狼!   他们是让六国军队闻风丧胆的噩梦!   他们是笼罩了山东贵族上百年的黑影!   他们是真正的秦军!   下一瞬,斗然便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如狼似虎的秦军陷队之士嗷嗷大叫着,一股脑冲入楚人阵中! 第0190章 一鼓作气   槐木身无片甲,武器只是一把剑和一面蒙皮的小圆盾,但他无所畏惧,带着身边嗷嗷叫的数十名秦卒,一鼓作气,冲进了楚人那阵而不整的队列里。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做这种“陷队之士”了。   那还是五年前吧,他还是个隶臣之时,被征召到前线,参加了伐韩之战。开战时,他和十八个隶臣、犯死罪的人被编到了一起,屯长说,他们是陷队之士,没有甲胄,只有短兵,要站在全军前面,对着敌阵发动冲锋。   “汝等十八个人,若能斩获敌人五颗首级,之前该处死的,免除死罪,之前是隶臣的,恢复身份自由。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那一战,十八个人里,只活下来八个,他们站在敌人尸体堆里,拎着五颗首级,沐浴在鲜血中。那之后,槐木便从一介隶臣,恢复了自由身,他第一次可以无所顾忌地行走在街道上,不必戴着木钳,受人白眼。   但还不够,他的母亲还在做城旦舂,还有两个弟弟,依然是县里的小隶臣。秦国律令规定,若能斩首得爵,可以为家人赎身。于是在之后的几次战役里,槐木英勇作战,只为砍首级,换取母亲和弟弟们的自由。   只可惜他母亲没来得及获释,便已经死去了,于是那两级爵位,又回到了槐木身上,他没能等到下一年可以申请以爵换人的时间,便再度被征召,以屯长身份伐魏。   这就是他在外黄之战里,不要命地做先登死士的原因。   爵位是得到了,他也因为黑夫协助包扎,活了下来。但战争却遥遥无期,大王才刚打完了魏国,又要打楚国。好在黑夫百将爱护士卒,不但为他们写信寄回家,还在秦军大溃败时,让众人保持完整的建制跟着撤退,这是很难得的事情。   经历了那么多战事,槐木也隐约明白了,败仗,比胜仗更容易看出一个军吏的能力。   顺风追击容易,全师而退很难。   如今他们退守孤城,已经陷入绝境死地,黑夫那一番激励士卒的演说,再度让惶恐不安的秦卒们团结起来。大家都憋了一口气,归师勿遏,谁若敢阻止他们回家,就等着看看秦军拼起命来的样子吧!   吾等不是落水狗,而是虎狼之师!   故而,当黑夫要挑选一人率领陷队之士时,槐木和东门豹一齐起身应命,争夺这个位置!   “我曾先登外黄,斩敌首三级!”东门豹如此炫耀自己的功绩,脸上胎记发红。   但槐木的资历,立刻就将这个年轻人比下去了。   “我曾三次做陷队之士!一次先登之士,先后斩首五级!”他掀开衣襟,用自己的伤疤傲视众人。   思索之后,黑夫决定让经验更足的槐木来担此重任。带着他的手下,以及另一屯短兵亲卫共百人,先在城头抛下甲胄迷惑楚军,再出城列队,当鼓点敲响时,向着楚阵发动无畏冲锋!   “如果说全军是一把剑的话,那陷队之士,就是剑尖!只有汝等破开了敌人的甲胄,剑刃才能随着而入!”黑夫对槐木说,陷队之士是这次突围成败的关键。   槐木欣然应诺,在他看来,陷队之士,其实要做的事是最简单的。战术?根本没有必要,就一句话,别怕死,冲!   而且,这恐怕是槐木担任陷阵之士以来,阻碍最少的一次冲锋吧?   楚人根本没有作战的准备,阵列前的沟壑也没挖,弓箭手也没有待命,匆忙间射出的箭松松散散,只有倒霉的人,才会一头撞上被射翻在地,毕竟他们都没有甲胄,一旦被击中,便是重伤。   但很快,不穿沉重甲胄的好处就体现出来了,前方那个屯冲锋速度很快,径直杀入忙着抽箭拉弓的楚人弓手里。   这群弓手同样没有甲胄,被陷队之士冲入,简直像是虎入羊圈。弓手们一旦被近身,就完全是被屠杀的对象,他们或仓皇逃溃,或掏出腰上的短匕抵抗,举起弓来妄图挡下利剑,很快就被砍瓜切菜般放倒了一大片……   槐木带领的屯也一样,他们脚步迅捷,瞄准的是弓手旁边的持矛楚卒。楚人还来不及举矛,还来不及举盾,就被冲的七荤八素,前排本来就不缜密的阵列,瞬间就被撞得更乱。   槐木纵然无甲,也毫无畏惧,手持长剑大杀四方,收割着一条又一条的生命。   有个楚兵愚蠢地朝槐木直冲过来,挥戈啄向他。结果被他剑一刺正中胸膛,穿透皮甲、肌肉和肺,那人顿时毙命。   但剑刃卡在对手胸膛肋骨里拔不出来,一旁又有两个楚卒朝他攻来。槐木没有慌,立刻低头捡起那根戈,把敌人的矛荡开,又猛地抽出还在尸体里的剑来,踹开一面顶到他背后的盾牌,将藏在后面的楚人一剑破喉。   周围的场面同样混乱不堪,到处都是打斗,陷队之士战果辉煌,片刻之间,一队弓兵、一队戈矛手已被击溃。   只可惜,尽管先溃两阵,但陷队之士毕竟只有百人,冲击力已是强弩之末,再也无法前进一步,且没有甲胄保护,死伤不少。楚人太多了,左右的阵列在慢慢合拢过来,试图将其包围,但这种下意识的行为,却让楚人的阵型更加混乱。   至此,众人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那就是冲乱敌军阵势,让后面的袍泽杀进来!   厮杀的间隙,槐木看向后方,紧随陷队之士的,是六百名迈着整齐步伐,持长矛小步跑来的秦人主力,已到十余步外……   ……   “破开了!”   当看到槐木带领的陷队之士已经冲溃了楚人两个百人卒伍,撕开了一个缺口后,行在阵中的黑夫激动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   这一次,他不再像做屯长时那样身先士卒,大喊“二三子随我上”。   也不再像做短兵百将一样,寸步不离主将……   因为,他就是这场战役的秦军主将!   手下只有六七百人,没有大军作战时那种繁杂的指挥,通讯基本靠吼,黑夫便亲自指挥着两个百人队,东门豹、翟冲、屠驷、满各指挥百人。他们出了城邑,列队完毕后,就在城头由利咸敲击的鼓点声里,小跑着前行。   黑夫让屠驷和满各在左右,翟冲殿后,他的两百人行在中间。   最靠前的一百人则由东门豹所率,均着厚实甲胄,五人一列,二十人一排,前面的两排手持酋矛。   酋矛,这是一种步兵使用的冲击长矛,长度虽然达不到最长的“夷矛”两丈四尺,将近六米!但也有20尺,四米半的长度,得由两个人一起持着才能保证快速移动。   这些酋矛都是在邑中武库找到的,作为步兵手里的“重型”武器,当二十柄酋矛放平快速前行时,气势极其可怖!   能与长矛对抗的,也只有相同长度的长矛,以及巨大的橹盾,大家相互推攮,看谁能扎垮谁,这就是这年头战争开打后,重步兵方阵较量的常态。   然而楚人已经被陷队之士冲得乱了阵脚,一队长矛兵已遭击溃,另一队被阻隔在后调不过来,斗然只能指派两百剑盾兵来凑数。   秦人甲士,也就在陷队之士身后十多步,这短短的距离瞬息便至,随着东门豹一声大吼,秦卒们举着酋矛,以横队前击,正好与那些飞快横向移动,专门过来阻拦他们的楚人剑盾兵撞到了一起!   锋利的矛尖从盾牌缝隙插入,刺穿了一个倒霉楚人的皮甲,透过的他肚肠,又破背而出,染血的矛尖再度插进了后面一人胸腹中……   不止是两个人持矛的人在用力,每一列后面三人也在不断推攮,就这样,靠着酋矛的长度和冲击力,东门豹等人如同一根锐利的铁锥般,不一会,竟将这支两百人的楚人卒伍扎穿扎溃……   这时候,酋矛上已经如同糖葫芦般,扎了两三个人,上面有的人还没死透,凄厉地惨叫着。但秦人也再也无法靠长矛前进一步了,秦卒们直接抛弃了它们,抽出了身上的二尺剑,嚎叫着继续往前冲,与敌人短兵相接。   如果说楚阵本来只被陷队之士扎开了一个小口,那么现如今,在酋矛的猛烈推攮下,已经破开了一个大窟窿。更别提东门豹他们身后,还有数百秦卒,也在黑夫的指挥下,通过这个窟窿,不断杀进来,一时间,楚人只剩下补漏的功夫。   虽然被打了个猝不及防,至少有五百人被先后冲垮,但因为人数太多,楚人远没到全军溃败的程度,在斗然的指挥下,他们开始了反击。   首先是左右不断有人往中央移动,试图阻止秦人的突进。此外,仅剩的一百弓手也终于调过来了,弓箭手们纷纷将箭搭上弓弦,朝着秦人后方的阵列,洒出一阵阵箭雨。   嗖嗖嗖,箭矢如冰雹一般朝后方的秦卒身上招呼,十枝,百枝。在黑夫身边,不少为他举着盾牌挡箭的人中矢倒地,呐喊转为哀嚎,甚至连他头顶的铜兜胄,也挨了一下,叮当脆响,吓了黑夫一大跳。   与此同时,马蹄声从侧面响起,虽然楚人的三十辆战车因为事先没有准备好,此刻已经卡在兵卒中尴尬地出不来,只能当做指挥车用。   但那一百骑手却是机动灵活的,他们已经集中了起来,从两翼绕过来,停在数十步外驻马,那些骑手纷纷下了马背,取下弓弩上弦,朝秦人射箭……   后面的翟冲冒着箭雨凑过来道:“黑夫,箭矢太多,有些挡不住,要不要派左右两翼的人去将其驱散?”   黑夫道:“让小陶带着数十弓弩材士反击即可!”   “若是那些骑手冲击过来呢!”   “不是还有汝等保护着左右后方么?”   黑夫目不斜视,这年头的骑兵,除非数量太多,或者己方已经溃散,否则不值得太担忧。因为这个兵种尚不成熟,更别说楚国的骑兵了,马又矮小,骑手也骑术不精,一般是当做侦骑用的,连在奔马上开弓都做不到,必须停下,甚至下马来步射,根本起不到决定性作用。   至于冲击陷阵?但这是连秦国北地、上郡精骑都很少做的事情,楚骑敢么?把突击骑兵发扬光大的西楚霸王项羽,还是个小娃娃,没学会骑马呢!   再说了,此时此刻,黑夫已经顾不上两翼和后背了,眼睛只能看着前方!   没错,不顾一切向前冲,疾战而不解!这就是黑夫制定的战术,将无余谋,士有死志,于是砥甲砺刃,并气一力,冲垮敌阵!   他们以寡敌众,不可与敌人拼人数、持久,而是要拼气势。以哀兵之势,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若畏首畏尾,冲击的气势没了,他们必败无疑!   可若是能一口气击穿敌人,阵一散,这批楚人基本就溃了,别指望还能像游戏里,做将领的手动将小兵再集合起来。根本不可能,这批楚人素质没那么高,溃兵丧胆,没了建制后,跑都来不及,更别提掉头反击。   “冲过去!”   于是黑夫剑指前方,在敌人阵列已经破开了一个巨大的窟窿后,让自己手下的两百人也跟着杀了进去,根本不管头顶不断洒下的箭矢,也不管在左右伺探,骚扰他们的骑兵,只盯着前方仅在二十步外,被楚人混乱的阵势夹住,动惮不得的斗然驷马座驾!   “就这样一路冲过去,给楚人来个中心开花!”   与此同时,仿佛是天助黑夫一般,楚军阵列后方,亦响起了一阵巨大的喊杀之声! 第0191章 若驱群羊   斗然年轻时候曾去过楚王的淮南兽苑,那里不仅有名贵花木,还养着各种珍禽猛兽,犀兕麋鹿不可胜数。   当时还是王弟公子的楚王负刍,曾带斗然他们观赏过一次“游戏”。   将饿了许多天,看上去虚弱不堪的老虎,放入一个羊圈里,只一瞬间,嗅到新鲜的血肉后,原本趴着奄奄一息、形销骨立的饿虎两只吊眼突然绽放出了光芒。它腾地起身,冲向群羊,扑翻一头疯狂地撕咬它的脖颈,饱饮鲜血,然后发出了压抑已久的咆哮……   那一天,疯狂的饿虎,杀光了羊圈里的二十多头羊,群羊虽众,却只能咩咩直叫到处乱跑,任由饿虎屠宰。   此时此刻,那一日的情形,仿佛重现了。   前方诈降秦军以陷队之士和持矛甲兵,以飞快的速度冲击楚人,打得前排阵列七零八落。就连后方那些被楚人俘虏后,拘押在坑内,士气低落的秦卒,也突然迸发出了饿虎般的咆哮。   受降前,楚人本以为自己是虎,敌人是羊,这一刻,才发现他们的身份弄反了。   季婴等人发难暴起,以暗藏的刀削割开周华等人的束缚,众秦吏开始号召俘虏反抗,大伙赤手空拳地扑向看守他们的楚卒,将其扑倒在地,扼住喉咙,抢走武器,并猛攻楚军后阵,响应友军……   一时间,楚军陷入了前后夹击的困境中,前面是越来越近的秦甲士。千余人的阵列,已溃一半,仅剩下五六百人与人数相当的秦人对抗。后阵的五百人手却因为俘虏暴动,也陷入了混乱,根本调不过来支援。   而被斗然寄予厚望的弓手、骑兵,直接被对方主将无视了,秦人不管身侧和头顶的箭矢,一味地向前猪突冲锋,目标直指斗然的战车!   三十步,二十步,十步!斗然甚至能看到秦军前排,那些浑身是血的秦人狰狞的面孔,甚至已有个脸上有红色胎记的彪形大汉,高高跃起,抬手猛抛,一支短戟便破开十余步距离,朝斗然的方向掷来。   斗然猝不及防,只能下意识地蹲下,那手戟击飞了他的铜胄,铜胄滚落战车之下,斗然吓得趴到了车舆里,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一直努力敲击的鼓点,也骤然停止!   不得已之下,斗然的御者开始驱车移动,战车在亲卫保护下,碾过几个挡住前路的溃兵,开始朝建制尚且完好的南边驶去。   孙奉的战车和五百兵卒就在那边,从开战至今,孙奉一直在发呆,在斗然数次派人过去催促后,他才派数百人前进,包抄秦人侧翼。谁料秦人不管不顾,只以一百甲士勉强挡住其进攻,其余人依旧在猛攻中路……   斗然打算撤过去,利用孙奉的人手,重新整队反攻,然而,这却正好着了秦军的道。   “楚军败了!楚将逃了!”   在黑夫的授意下,秦军中的南郡兵猛地高呼起来,前方尚在抵抗的楚军惊闻,回过头一看,果然瞧见,原本稳稳在他们身后督战的斗然战车旗帜,已经朝南方跑出十多步远。   失神之间,他们又被推攮着倒退了数步,最后的抵抗意志也垮掉了。   斗然和孙奉带来的两千人,并不是楚军精锐,只是他们各自的族兵。这些人当中,有大批毫无纪律的楚国游侠儿,也有手持镰刀和祖父辈遗留的生锈刀剑的庄稼汉,更有里闾小巷中找来、并未完成训练的闾左少年。   这样的军队,跟着昭、景、屈和项氏军队打打顺风仗还行,可突然遭到如此猛烈的攻击,便有些懵了。此刻又听见后方传来阵阵喊杀,自家的主将也“逃了”,更是慌了神,不止是已被秦军击溃的五个百人卒伍,剩下的五六百人,也开始步步后退。   “停,快停下!”   斗然见状大惊,从方才的惊骇里回过神来了,他连忙帮御者拉住马,让亲卫大喊道:“胡公大旗依然在此!”   但亡羊补牢已经晚了,溃兵们似乎没有听到斗然亲兵的呼喊,依然像没头苍蝇般乱跑。斗然的战车旁有十多名身材高大的家兵亲卫,身上都套着甲胄,现在他们个个身上沾血,可是这血并不是敌人的,而是自己人的。   过去,每当作战出现颓势后退,砍掉几个胆小鬼的脑袋就可以逼着大队站在原地。可这次却不管用了,砍了十多颗脑袋依旧没有办法阻止溃逃,一时间,楚军中央千余人,已尽数溃败!   斗然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脑中闪过一句兵法上的话。   “焚舟破釜,若驱群羊,驱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   ……   “这是在赶羊么?”   位于南边百多步外的孙奉看着眼前这一幕,喃喃自语。   从他的位置上看去,秦人毫不讲究战争规则,刚开始时还有点秩序。可现如今,已经完全不管阵列,只是一个劲地猪突冲锋,横冲直撞,就这么把楚人阵列给拱开了一个大窟窿,逼得斗然也只能转移。   结果导致了楚卒更大规模的溃败,闹哄哄地向四面八方跑去。随着后阵也爆发了战斗,后方那数百楚人也陷入了与秦人俘虏的苦战,难以支援。   一时间,整个战场上,唯一建制完好的部队,就是孙奉手下这五百人了,秦人一直没管他们。   按理说,孙奉的手下和秦军人数相当,若是从后掩杀,或是救助斗然,或许可以挽救败局。但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连一点粮食都要精打细算的孙奉,做出了抉择。   “输了。”   孙奉沮丧地如是说,“吾等输了。”   他似乎是想起寝丘被李信攻破的那一天的情形,突然丧失了所有的斗志,在秦人掉头来进攻他前,勒令御者调转马车,带着手下的五百多人,以及从属于他百多骑手,将斗然抛在身后,向东方的寝丘逃窜……   ……   “县公,孙奉这竖子逃了,吾等也撤罢!”   乱军之中,御者回过头,面容焦虑地劝斗然离开,虽然前阵已溃,后阵也全乱了,但他们好歹有战车,只要驱车而走,肯定能比秦人两条腿跑的快!   斗然虽面色颓唐,但却没有步孙奉后尘仓皇逃窜的想法,而是抚剑叹息道:“没错,我是败了,但纵观若敖氏立族以来三十代,没有战败还活着的家主!”   从春秋开始,楚国就有覆军杀将的传统,打败仗的将军,不必楚王和国法问罪,大多会先行自尽!   楚武王时,莫敖屈瑕率军伐罗国,因轻敌冒进兵败,事后自缢而亡。   楚成王时,若敖氏的另一支,成氏的家主,令尹子玉与晋军大战城濮,此战失败后,子玉羞愧难当,自刎于连谷。   楚共王时,司马子反与晋人战于鄢陵,楚军再败,失去了中原霸权,事后楚王虽未怪罪子反,但子反仍然固执地自杀而亡。   楚平王时,司马薳越不顾手下劝诫他兴师再战,自杀于与吴军作战失败之后。   楚昭王时,左司马沈尹戎孤军对敌孙武,伍子胥等强敌,力战惜败后,也让手下割下自己的头颅……   这还是比较知名的,而若敖氏历代加起来,共有九人以这种惨烈的死法谢世!   “祖父、父亲都曾对我说,荆楚之将,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败亡不可怕,可怕的是,输得丢了八百年的传承,败得忘了赫赫荆楚的骄傲!”   真正的荆楚贵族,真正的帝高阳苗裔,纵然是败,也要败得有尊严!   “我骄纵而傲,不加防备,如今亡军覆师,敢忘其死乎?”   言罢,在秦人越来越近之际,斗然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对众家臣亲卫作揖道:   “斗然无能,连累二三子一同受此大辱,斗然惭愧万分,但还望二三子念在世代服侍若敖氏的面上,再为我御敌片刻!”   “臣等恭送主君!愿主君魂兮归来,长游荆楚!”   十余亲卫没有再劝,单膝盖下跪,目中含泪,高声呼喊,随后拔出兵刃,冲向了已经近在咫尺的秦人!誓要阻止他们片刻,要让主君安心上路。   楚国贵族自杀,亦有高尚的仪式,斗然在御者协助下,以白绢轻轻擦拭长剑,务必使其一尘不染,而后他挺身站立,双手举起,将剑刃横于脖颈之上……   割的时候,也要从右往左,千万不能反了!父亲的话尤在耳边,他也是死在最后一次五国伐秦里的啊。   “只望我死后,真的能魂兮归来!反故居些!”斗然最后一刻心中如此想道。   然而,就在斗然即将自刎之际,十多步外,一支箭矢却嗖地飞来,射中了他的手腕!   佩剑脱手,斗然捂着血流不止的手腕,痛苦不已。   他的族兵此刻已经逃的逃,死的死,亲卫们也被秦人乱刃所杀,连手持大戟试图阻敌的御者也中箭而亡,大批秦人冲过来,包围了斗然孤零零的戎车,又有一个秦吏飞步跳上车,将斗然试图再度捡起的剑一脚踢开!   斗然绝望地抬起头,却看到早上那个来“投降”的小屯长衷,正笑眯眯地看着他。   “斗县公,你我又见面了。”   “衷,你果然是诈降……”   斗然惨笑:“如今胜负已分,我无话可说,只求一死!还望你转告程五百主,请他成全我这个败军之将!”   此言一出,一旁曾向斗然掷出手戟的东门豹,还有一箭阻止他自杀的小陶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一时间,戎车周围数十秦卒皆哄笑不止。   斗然又羞又恼,感觉自己受辱了,黑夫则止住了众人,对他道:“我骗了斗公,城内,并无什么程无忧五百主。”   “那此战是谁指挥的?”   斗然本来感觉自己输得不冤,此刻却发现这是一场糊涂仗,自己居然连敌手是谁都没搞清楚。   “正是我。”   “你?”斗然满脸的不可思议,此人身为主将,亲自赴敌营诈降?这……   黑夫道:“我不是屯长,而是百将,被李由都尉任命为假五百主,暂时统领众人。”   “我也不叫衷,真名为黑夫!没错,就是斗县公要找的那个安陆小亭长。”   斗然瞪大了双眼,仿佛眼前这人是个可怕的怪物。   “所以,斗县公,你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黑夫亦哈哈大笑起来:“你还欠我七百亩好地呢!” 第0192章 回不去了   “黑夫,我万万没想到,居然是你救了吾等,不然,吾等皆为楚虏,此生怕是都回不去了!”   周华走过来时,兴奋地给了黑夫一拳,却忘了他自己的手才受过伤,顿时又痛得蹲到了地上,但脸上却仍然露出笑意道:“话说回来,你也真是胆大,居然亲自到楚人这边诈降。嘿,方才真是痛快,那些羞辱我的楚人,都被我带着众人,拿着石块,夺下武器给杀了!”   黑夫将他拽起来:“周百将受苦了,若无汝等在后拖住楚军后阵数百人,此战不可能那么顺利,不知坑内的众人,伤亡几何?”   不提还好,说到这,周华面色阴了下去:“吾等赤手空拳,甲胄也被剥了,且又饿又累,三百人虽然极力反击,但至少有上百人死了或是重伤……”   “真是可惜。”   黑夫也叹了口气,扫视四周,尸体铺满了整个城郊,有己方的也有敌人的,数量还尚未清点出来。而向着四周溃逃的楚人已经成了小黑点,秦人也没有去追击的欲望,因为斗然已经被俘虏,楚人无首,也不怕他们重振旗鼓杀回来。   现在该做的,是快点收拾好那些俘获的战车、马匹,清点伤亡,赶紧保护着李由继续跑路……   这时候,东门豹过来了,面色急躁,他一句话就把黑夫第一次指挥战役胜利,并俘获一个楚国县公的兴奋抵消了。   “百将,槐木受了重伤,怕是要不行了,你快过去看看罢!”   ……   陷队之士最早加入战场,充当的是冲击敌人阵列,将其搅乱的重任,本来黑夫和槐木说,等主力也冲进去,他们就可以退后了,可一旦打起来,哪能说撤就撤啊?整场战斗里,都少不了陷队之士的身影,所以他们的伤亡也是最多的。   许多人都是在死人堆里找到的,一个从离开安陆县就跟随黑夫的同乡秦卒倒在一摊渐渐凝固的血泊里,双目瞪圆,身被数创,身旁还倒卧了几个与他死在一起的楚人,季婴正带人将他们分开,秦卒搬到一旁,楚人则留给乌鸦。   黑夫没有停下,他一直跟着东门豹匆匆走到一棵小树旁,却见槐木正靠在树上,就像是在外黄城头,黑夫第一次见到他时一样,屯长静静地闭着眼,面色苍白,只有起伏的胸膛才让人知道他还活着。   “槐木……你……”   黑夫双目欲裂,他看到槐木腹部被一根断矛深深刺入,大腿和胸口也有两支扎入后只剩下箭羽的箭。   他的左手,黑夫曾亲自为他包扎的左手,从肘部以下,都已不翼而飞!   槐木睁开了眼,看到了单膝跪在他面前的黑夫,露出了笑。   “黑夫,这一次流的血,你怕是没法止住了吧……”   “不要说话,兴许还能……”黑夫追悔莫及,这一刻,只恨是自己点了槐木作为陷队之士的屯长。   “吾等,可胜了?”   槐木偏过头,虚弱地问道。   “赢了!”   黑夫激动地对他说道:“大胜!楚将被俘,楚人狼狈而逃,这多亏了你,多亏了陷队之士的袍泽们,你要撑住,等回了国,自然有大功赏爵!”   黑夫一边说,一边让人扯了楚人的旗帜过来,只想掩住槐木的伤口,可他伤的太深太重,鲜血浸透了丝帛旗帜,却是怎么也止不住……   “罢了。”   槐木轻笑道:“我还想着,此战若胜,月余之后,我便能坐在乡社腊祭上,抱着吾妻,向两个弟弟吹嘘我在战场上的英勇,向乡党们炫耀伤疤……”   “可如今看来,怕是做不到了!”   他一阵剧烈的咳嗽,喷出了一片血沫。   “黑夫,可否帮我做一件事……”   “你说!”黑夫紧紧握着他仅剩的手,只感觉越来越冰冷。   “替我去竟陵县看看,我那两个弟弟,是否已从隶臣赎为庶民了?再替我,对我那刚成婚数月的妻说……”   “说什么?”槐木的声音越来越小,黑夫只能将耳朵凑到他嘴边。   “就说……槐木食言了。”   “槐木回不去了。”   “这是槐木第一次食言。”   “亦是最后一次……”   “让她勿要再等,在乡里寻个人,再嫁了罢!”   黑夫感觉喉咙已经哽咽生硬,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能不断点头。   说完后,槐木似乎也释然了,他双眼开始迷离,开始发黑,开始看不清周围的众人,他只能下意识地,将右手伸向了遥远的天际,似乎想在弥留之际,再摸到些什么,再抓住点东西,也许是妻子温暖的手,也许是弟弟们的蓬松的发髻。   甚至是他最熟悉的剑柄。   淮北冬日的天空,白云朵朵,阳光柔和,可槐木身上却阵阵发冷。   “真想回家啊……”他笑了笑,遗憾地叹出了最后一口气。   ……   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后,都尉李由呻吟着睁开眼睛,发现下午的阳光从外面透进来,刺得他眼睛发疼。   “都尉?”   榻边站了个影子,是奉黑夫之命,留下来照看李由的卜乘,这卜者是个民间草医,当李由发烧时,他在城内找了点草药,配出来给李由灌了下去,黑夫当时也是死马当活马医,不曾想,李由的烧还真的退了!   “我睡过去……多久了?”   李由看了看自己的被布帛裹住的胸膛,伤口依然疼痛,但已经减轻了很多,尤其是那种滚烫的灼热感已经消失,他这一觉睡的不安稳,不仅身体难受,而且总感觉有人在喊自己,外面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四个时辰了。”卜乘一直在窗边看着外面的日头计算时间,立刻拿起竹筒送到他唇边。   “这是……”李由以为还是那难以下咽的苦药汤。   “只是水而已。”   于是李由喝了,他的嘴唇干裂,温开水如同蜂蜜般甜美,而后,卜乘又给他喝了一些稀粥,李由感觉自己稍微恢复一点力气,至少能说话和思考了。   “我睡过去时,发生了何事?黑夫去诈降,结果如何了?”他终于理清了头绪,急促地问道。   卜乘下拜道:“敢告于都尉,早上的时候,百将徐扬叛逆,欲劫持都尉出逃,已经被平定,他与手下三十人均已被军法官正法斩首!”   “什么!”   李由大惊失色,他昏迷时指定的假五百主黑夫不在城内,又产生了内讧,这还了得,楚人是不是都乘机攻击来了?   “这倒是没有,徐扬等叛逆被平定后,百将也回来了,半个时辰前在城中激励士卒,两刻前出城击敌……”   卜乘其实也是坐立不安,再顿首道:“但结果如何,小人也不知道,只是方才震耳的喊杀声,已经停了……”   “原来如此。”   李由感觉自己脑子很乱,心里的疑虑越来越深,他是个有主见的人,没有轻信卜乘的一面之词。徐扬是他的老部下了,虽然此人能力有限,但也不至于做出这么疯狂的事吧?难道说此事有什么隐情?   但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预定的战斗已经开打,甚至都结束了,李由不知道,在经历了一场内讧后,秦人还能不能齐心协力,先前预想的突围是否能实现?   也许会出现三种可能性,第一,秦人完胜楚人,计划完美成功。其二,秦人只是勉强冲开了一条道,黑夫会带着剩下的人突围而走,丢下李由在城内。其三秦人战败,楚人杀入城池……   若是第二第三两种,那李由就彻底完了,不止是他的人生,就连父亲的仕途也会大受影响,秦国廷尉李斯之子战败被俘……多么耻辱的事啊。   李由甚至都开始思考自杀的方式了,父亲深得秦王信重,未来肯定是要做丞相的,自己这个做儿子的,决不能连累他!   “父亲,由若当真回不去了,绝不会苟活……”   然而,就在他们说话间,外面也传来了沉重的脚步……   “来了。”   卜乘一个激灵地站起来,李由也看向了门口,但他们却不知道,来的究竟是楚人,还是秦人?   李由大惊,本想坐起来去拿剑,却感觉自己软弱得像只病狸,连自杀的力气都没有,只能直愣愣地躺在榻上,等待命运的判决。   门被推开了,一个黑影走入室内,甲胄哗啦作响,他单膝拜倒在地,朝着李由拱手道:“下吏黑夫,拜见李都尉!”   黑夫身上依然沾着些血腥味,眼睛也红红的,也许,是被冬日的风沙迷了眼……   “免礼,战况如何了?”见是黑夫,李由面露喜色,在卜乘搀扶下侧过身问道。   “托都尉的福,楚人大溃,我军大胜,重围已解,随时可以离开此地!”   “善,大善!”   李由长长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选择黑夫来做假五百主,是个极其正确的选择!   如此一来,徐扬的死,就变得无关紧要了,李由甚至提都没提那件事,直接问起战果来。   时间紧迫,黑夫便简单地汇报了下军法官清点的情况。   尽管这场战斗是靠着一次冲锋就赢下的,时间短暂,但因为战况激烈,死伤人数并不少。跟着黑夫冲入楚阵的七百秦人,伤亡将近两百,尤其是那一百陷队之士,包括屯长槐木在内,几乎折损了一半,再也回不到故乡。而三百名秦国俘虏,也死亡重伤一百。   楚人则死了四百左右,还有一百做了俘虏,其余都溃逃了,东南北三个方向逃的都有。值得一提的是,倒是有十多辆战车困在阵中,被楚人抛弃,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有了这些马匹车舆,那些轻伤的兵卒,便也能一起带走!”黑夫如此道。   李由最关心的却不是这点,他追问道:“你方才说,生俘了楚国胡公斗然,那楚军的旗帜可缴获到了?”   “除了寝公孙奉的旗帜未得,其余旗帜,有胡公斗然之旗一面,千人率旗一面,百人卒旗七面……”   “好!旗帜亦是功劳一件,有了它们为证,这次的斩首数,也可以让国内的法吏相信了!”   李由很高兴,军法有言:自尉史而下尽有旗,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   他当然明白,此战的斩首,是不可能也没时间带回去清点的,所以只能让军法官统计一下报个数,再交上缴获的军旗为证明。   除了俘虏敌将、缴获军旗、斩首四五百级外,还有解救其他部队,也是一件功绩。正所谓“前吏弃其卒而北,后吏能斩之,而夺其卒者赏。”意思是前方的将吏抛弃他所属部队逃跑的,后方的将吏能杀掉他,并把他的部队收容在一起的有赏。   李由暗暗算着这些功劳,又看向了黑夫,心里有赞赏,却又有些遗憾甚至是艳羡,因为这些功绩,若能算到他这主将的头上,至少能抵消先前在项城的覆军战败之罪,非但不必削爵,甚至反升一级!   可这场仗,终究不是他打的啊,从诈降到励士,再到指挥破敌,都是黑夫一个人的表演,李由在此期间只是在屋子里昏昏大睡,顶多是作为上级,能沾点光,降低些许罪责。   话虽如此,但他也不至于没脸皮到夺黑夫之功为己有,便勉强笑道:“此战全是黑夫指挥得当,四功合计,怕是能连升两级,直接成为公大夫了!”   然而,黑夫却没有表现得欣喜若狂,而是诚惶诚恐地下拜道:“都尉何出此言?这一战,吾等之所以能大胜楚人,除了兵卒用命,齐心协力外,难道不是全靠了都尉事先定下的计策么?”   “我……定下的计策?”李由眨了眨眼,但并未出言,而是看着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黑夫笑道:“都尉怕是因为受伤太重,一时昏迷,竟忘了一些事情。”   “从派我诈降,再暗暗嘱咐我出城击敌的战术方略,以上种种,皆是出于都尉之口,下吏只是奉命执行啊!黑夫听说过一句俗话,叫‘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要论功劳,也是李都尉这劳心者的首功!下吏作为劳力者,沾点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第0193章 野心与良心   “下吏作为劳力者,沾些许小功,得爵一级就心满意足了,哪敢贪得无厌,居大功为己有呢?”   黑夫诚惶诚恐地说了这些话,而后便垂首不言,若严格按照律令军法,这份本该完全算到他头上的大功劳,便划分出大半,奉到了李由面前。   真是格外诱人。   李由自从做了都尉后,一直兢兢业业,努力将南郡兵治理得不错。项城之战,他本可全师撤离,却因为被蒙恬这天杀的指定断后,不得已奉命列阵,结果被楚军冲散,落得个覆军之败,那一仗非他之过,这口锅实在是背的冤枉。   这一路上,除了伤痛外,最困扰李由的,就是回国后面临的军法制裁了。   秦律可不会因为他父亲是廷尉,因为他本人尚秦王公主,便网开一面,也不会听他解释。该李由受的惩罚,一样不会少,顶多能以爵位抵消部分,辛苦混迹十年,顿时白费。   即便黑夫大胜楚军,因为这场仗基本和李由没关系,所以只能抵消部分罪责。若他依旧受责降级,属下却连升两级,这真是一件尴尬至极的事。   可如今,却有个机会摆在李由面前。   接受黑夫的这份“赠礼”,他便能免除一切罪责!   俘虏一个楚国县公、缴获大量军旗、斩首四五百级,还有解救其他部队被俘者两百人。四功并赏,甚至有机会反升一级!从五大夫变成左庶长!   他一下子就心动了。   但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黑夫,李由也开始重新审视此人,在年轻、出身贫寒、有能力、聪明、进取、知趣外,又加上了一个新标签。   “野心!”   这赤裸裸的,希望投效李由,或者说,投靠他父亲李斯,借此晋身的野心啊,昭然若揭。   李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所以说,这黑夫还是太年轻,根本不知道隐藏啊。   廷尉李斯和他的儿子李由,丝毫不厌恶野心,反之,他们喜欢有野心又不缺能耐的属下。   因为这父子二人,本就是同样的人:出身低贱,野心勃勃!   李由记得,父亲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处卑贱之位而计不为者,此禽鹿视肉,人面而能强行者耳!”   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在李廷尉眼里,一个人若是没有野心,不去求取功名富贵,没有改变现状的想法,那还算人?   两只脚行走,假装是人的狗彘麋鹿而已啦。   既然看穿了黑夫的心思,李由也不正面回应他,而说起了另一件似乎完全不相关的事。   “我听说徐扬死了?”   黑夫肩膀微微一动,应诺道:“唯,徐扬叛逆,已被正法。”   李由重重拍了一下床榻:“死的好!”   徐扬没有能力,却空有野心,关键时刻还办蠢事,按他父亲李斯的眼光来看,这就是最大的罪过!真是死有余辜!   李由一边咳嗽一边笑道:“今日真是收获匪浅啊,我少了一个只会坏事的庸碌属下。”   “却多了一位忠诚的梓材心腹,甚善也!”   大家都是聪明人,二人相视一笑心照不宣,这件事便这么定下了。反正李由有没有对黑夫暗中授计这种事,只要二人口径一致,谁能质疑?   在黑夫心里,也有自己的小算盘。   他之所以这么做,其一,当然是为了抱上李斯这条粗得不能再粗的大腿。李斯可谓是在秦始皇死前,秦朝最稳的一条船了,做了许多年丞相,位高权重。更重要的是,他和黑夫还有一个相同的身份:   楚国旧地出身……   在秦国,不加选择大收门客的时代已经永远过去了,一个小人物若想投靠山,可不是随便乱投的,还得看地域是否相符,因为这年头极重乡党。   比如王翦的旧将幕僚里,以关中人居多,因为王氏是关中频阳人。蒙氏的旧将幕僚,则更喜欢接纳山东人士,尤其是齐人,因为蒙骜本就是齐国来的客卿。   而李斯一系,除了张苍这个小师弟外,似乎也很愿意接纳来自楚地的人才。   若黑夫能成为李由的心腹嫡系,顺便攀上李斯这个高枝,至少能保证自己未来十五年的前程无忧!   其代价,仅仅是一级爵位……   这真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其二,黑夫也有一些考虑,那就是如何将这次的战功最大化,让它对整个集体更有利。   “李信败了,蒙恬败了,但吾等却凭着一支残兵,大胜楚人。不算李信刚开始佛高歌猛进,这恐怕是这次仓促的灭楚之战后半段,唯一的亮点吧……”   若这一仗,是一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小百将打的,秦国官方怕是没有太大兴趣过多宣扬。除了让黑夫连升两级,顺便将他这个小人物推到遭人嫉妒的风口浪尖上,没有额外好处。   但若是,这一仗乃廷尉之子,秦王佳婿李由授计打赢的呢?   这支军队的事迹,恐怕会被秦国官方大肆宣扬,成为掩饰大败的一块遮羞布!   可以想象,在黑夫让出自己的些许利益后,只要能回到秦国,他们这数百人,不论战死的还是活下来的,人人晋爵一级,只是最基本的赏赐。除此之外,短期的好处、长远的好处,都会源源不断。   想到这里,黑夫朝李由再拜道:“下吏还有一件事,想请都尉允许。”   李由现在已经看黑夫极其顺眼,让他起身,笑道:“但说无妨。”   “事情是这样,与楚人交战时,有位陷队之士的屯长槐木,不幸英勇战死。吾等几个百将、屯长商量了一下,想将一些斩首、夺旗的功劳凑一凑,多放在他和战死的众人头上,让他们多得些功爵……”   这是大伙商量的结果,活着的人,能保证一级晋爵就够了,让好处多分给牺牲的士兵吧。让他们的家庭多受益,这样或许能减轻一点父母妻儿的悲痛。   为此,黑夫还专门问过军法官,在秦国,兄长战死,弟弟能不能被立为“后”,继承爵位?   军法官知道他想做什么,不厌其烦地为他解释了爵位的继承原则。   “非同母弟,则不可为后。”   “若已分居,亦不可为后。”   “必须同母、同居,方可被立为后!”   和汉朝的规定不同,秦因为战争更加频繁,很多人甚至来不及生子就战死了。为了鼓励这些人勇敢作战,于是在立后方面,便比汉代更宽松一些,允许弟弟继承。   黑夫当时想了想道:“槐木无子,却有两弟,均是同母所生,都已成年。我记得他说过,两弟均是竟陵县的隶臣,在伐魏之战后才请求赎出,不知是否已赎回,也不知户籍该怎么算。”   “应已赎回,郡县不会耽误此事。”军法官名为丘孝,在入伍前就是一个县城里的狱掾,知晓法律,他对黑夫道:   “至于在户籍上,仲弟更长,应该单独立户,叔弟则还是与槐木同户籍,直到他或者槐木之子成年前,都不必单独立户,可被立为后,继承爵位!”   如此一来,黑夫就放心了,他是铁了心,就算削减一点自己的份额,也要给槐木凑出能连升三级到大夫的功劳来!   因为黑夫脑子里,一直都是槐木死时的场景,那支伸出去,想要抓住什么的手……   黑夫心里堵得慌,但作为指挥者,他当时又不可能亲自去陷阵冲锋,这真是一个让人无法释怀的抉择,这真是一个残酷的时代,古来征战几人回?   所以,黑夫非得为死者做点什么,才能让自己心里好受一点。   就好像他前世,在某本小说里看到的一句话。   野心归野心。   良心是良心!   黑夫想攀上李斯父子,让野心肆意绽放,开花结果。   他也想保留良心,揣在怀里,不要让自己忘记自己是谁,来自何方,为何而奋斗。   “我为了掌握自己的命运而战。”   “我为了带着你们回家而战!”   ……   ps:用现在的话来归纳,李斯的人生哲学就是,人要是没有梦想,跟咸鱼有什么区别? 第0194章 诺!   撤离前,秦人没有留下任何一个俘虏。   倒不是“为死者报仇”的泄愤杀戮,还厮杀时可能会冒出这种想法,但打完以后就没了。他们的同袍死于楚人之手,但更多的楚人亦死于自己之手,这笔账是算不清的。   杀俘,是出于一直以来的秦军习惯,出于安全的考虑,亦是众人对斩首数的渴望。包括军法官丘孝在内,没有人提出异议,只有那个秦墨程商站出来反对了几句。   “楚人未杀秦俘,为何秦人要杀楚俘?杀俘不祥啊……”   这个人怕是第一次跟随秦军出国,大家都用奇怪的眼神地看着他。   “将士们需要首级功劳。”   躺在车舆上的李由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程商眼睛睁大:“首功……已经有不少斩首夺旗,还不够么?何况他们已放下武器,就算放了又何妨?不是说秦军不滥杀无辜么?”   一旁的翟冲道:“无辜是相对于手无寸铁的百姓庶民,凡曾向吾等举起刀兵者,皆不在‘无辜’之列。再说了,若是放了彼辈,肯定会有人泄露吾等去向行踪。若是平日也就算了,如今吾等尚在困局之中,楚人不知何时会调兵来追击,决不可心慈手软!”   程商依然有些无法接受,既然从道理上劝不住,他只能从情感上劝:“李都尉,你曾是上蔡楚人,黑夫百将,你是南郡人。南郡与淮北同是西楚,汝等虽分属两国,但语言相通,习俗相近,这些楚俘,亦是汝等乡党啊,为何不能兼相爱,而要交相恶,必杀之而后快呢?”   李由面色顿生不快,黑夫知道这秦墨捅娄子了,李由虽然用他的籍贯来拉拢南郡兵,可却很忌讳别人说他是楚人。   于是黑夫笑了:“程先生勿要来讲大道理纠缠不清,对吾等而言,王于兴师,修我矛戟,只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既然秦楚已经开战,那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双方将士便是不死不休的仇雠(chóu),像爱自己袍泽一样去爱敌人?墨家的这种兼爱非攻,恕吾等不能效仿。再说了,既然墨者依然守着兼爱非攻的理念,为何汝等要助秦攻楚?”   程商的面色有些灰败,喃喃道:“因为秦墨想通了一个道理……只有天下定于一,战争才能消弭,才能做到兼爱非攻,天下大同……吾等只是为了让这统一进程快些,我没想到……”   “没想到,战争如此残酷,楚人抵抗如此剧烈,秦国还打了败仗?”   黑夫摇了摇头,理想主义者总是很天真,不过秦墨已经是这批理想主义者里,较为现实理智的一派了。   程商颔首:“如此一来,天下的战乱还不知要到何时才会彻底结束,又要再死多少人。再这么杀下去,秦楚之间岂不是越来越交恶,仇恨越来越深,这与吾等的初衷,似乎南辕北辙了。”   他见劝说无果,惭愧地看了一眼蹲在远处的上百楚人降卒,颓然地回头往城里走去,叹息道:“我去继续做担架。”   虽然俘获了楚人抛下的车舆马匹,但有时候,可能要弃车走荒野林子,无法走路的伤员就得靠手抬。于是黑夫便画了个草图,请程商在城内寻找材料,带着兵卒,帮忙制作了一批后世常见的担架,好歹不必再卸门板抬人了。   在程商离开后,黑夫又请示了李由,李都尉依然没有改变主意。   于是随着军吏们一声令下,杀戮开始了。一切都井然有序,先逼着楚人脱下甲胄,而后,秦人沉默地上前,冷漠地抬起弩机,后面跟着人持剑补刀……   只片刻之后,最后的惨叫声戛然而止,地上多出了百余具尸体,军法官则大笔一划,将这些人记到了斩首数目上。   看着这一幕黑夫也只能叹了口气:“程商说的没错,秦楚之间仇恨锁链,又更紧了几分。”   黑夫背过身子,看着从城内陆续走出的兵卒和车舆,五花大绑同样扔在车上的斗然,看着那些被屠杀的楚俘,双目尽赤,只有两个还有用处的楚人军吏卒长才得以幸存,他们将作为战利品,和斗然一起被带回秦国去。   屠驷、满过来禀报道:“假五百主,城内的人都出来了,加上从楚军手里俘获的干粮,皆羸五日之食!”   “善。”黑夫对翟冲、屠驷等人下令:“让众人将衣着更换成楚人的赤甲,藏起旗帜,打出楚人的旗号!”   这也是李由要将楚人赶尽杀绝的原因,因为他们要易装而行。   斗然的嘴很硬,什么都问不出来,另外两个楚人卒长也说不清楚,只知道有位将军在率大军猛攻平舆。平舆只有三千秦卒,怕是守不住多久,楚人目前可能都杀到新蔡城外了……   最坏的打算,是新蔡也被楚人占领,黑夫他们就必须向西南渡过汝水,在楚军控制区内再走两三百里,穿过整个淮西地区,抵达南阳郡地界才算安全。   黑夫一点都没有在敌后开辟根据地的想法,他们这些人在楚地,绝对是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而上蔡、阳城方向,上十万人的交战里,他们这数百残兵就别去凑热闹了,赶紧溜要紧。   在众人忙着剥楚人衣甲时,黑夫则带着已经完成换装的嫡系部下,站在了原本拘押秦国俘虏的大坑边……   他们要向死难的袍泽做最后的道别。   ……   原本整整齐齐的一百人,现如今只剩下七十人,其中不少还是伤兵,或裹着耳朵,或吊着手臂,其余二十余人,都已经牺牲在战斗中,被埋在了脚下。   楚人的尸体都丢在外面,横七竖八,秦人的尸体则被抬到坑中,整齐地陈列起来,还逼着楚国俘虏铲土,将这里重新填了,现如今,已经恢复了先前的板实模样。   百多死者共享一个坟冢,也没有墓碑,只有土壤上整整齐齐插着的数十把残剑。槐木的剑也在,位于最中央,拴在剑柄圆环上的丝帛轻轻随风飘扬……   利咸叹气道:“生下来父母都给起了名,死后怎就都成了没名的人了呢?连墓碑都没有一块。”   “谁说没有名?”黑夫反问道。   “其他百的死者,我叫不出名来,但只要是在我麾下,无论名、籍,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因为他们是黑夫的兵。   黑夫甚至记得,自己为他们写家书时,那些年轻的面庞都是怎样的神情,各自说了些什么话。   “铮,你在家书里向患病的父母问好,为自己一年未归抱歉,并叮嘱新妇一定要照顾好二老。”   “缓,你当时在信里抱怨军营里日子太乏味。”   “鸠,你反复担忧爵位的田宅是否落实。”   “巢父,你憧憬回家后吃到的第一顿饭食。”   “阙,你请家中姊妹帮自己问候同里的意中人,担心她是否已嫁他人。”   “仲六,你保证说腊月祭祀时一定回去,带着赏赐,光耀乡里。”   站在这里,听着风吟,黑夫仿佛又听到了那些喋喋不休却朴实的话语,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其中就有槐木的声音。   黑夫还记得,槐木一开始神情还有些别扭,似乎写封家书比先登夺城还难,但一说又收不住,这个镔铁一样刚强的战士口中,说了脉脉温情的话。   “槐木关切说,妻大冬天洗衣,是不是又冻坏了手?又嘱咐她砍柴不要去太远,小心野兽,同时请妻凑一凑家里的钱,给两个正在做隶臣的弟弟送去,若他二人依然没有恢复自由的……在最后,槐木说,妻勉力也,槐木必归,决不食言……”   随着黑夫一个个念起死者写在家书里的内容,他身后的众人中,东门豹高高仰起头,这个无所畏惧,以流血为荣,以流泪为耻的莽夫,在努力让眼泪留在眼眶里不要流下来。   而其余数十人,也面色凝重,甚至还有人开始轻轻抽泣。   一年半载的军旅生活下来,大家都成了不是兄弟的兄弟,失之如失手足。   季婴这时候走了过来,亦红着眼道:“百将,你没来时,槐木说他最后的愿望,便是最后能葬在竟陵,葬在山岗上,若是做不到,葬回南郡也行。”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这好像是屈原的诗吧?但不论秦人楚人,就是每个人死时最简单的心愿。   黑夫点了点头,他蹲下身,捧起一捧泥土,对槐木,也对这些躺在地下的袍泽抱歉道:“吾等要走了,来不及也没办法将汝等也一齐带回家,只能抛在这异国他乡。”   “但我不会食言!我说过,要带汝等回家,一个都不会少!无论生死!”   黑夫朝着这数十柄残剑组成的墓碑稽首,发誓道:“战斗虽已停止,但战争尚未结束,直到楚国覆灭之前,大王都不会善罢甘休。王于兴师,修我甲兵!我必重整旗鼓,再回此处,将这城邑,将这土地插上秦旗!届时,再以棺椁百具,将汝等的尸骸,都移回故乡去!”   “二三子,姑且待之!”   “这是黑夫作为百将,对汝等最后的军令!”   大地无言,坟冢亦无言,唯有残剑在北风中屹立不倒,好似虽死犹生的战士,而微微晃动发出的呜鸣,又像是对黑夫最后的回答……   “诺!” 第0195章 人生何处不相逢   楚军主力得知鲖阳之战的消息时,已是两天后的十一月初四了。   刚刚收复平舆的项荣本来还意气风发地站在城头,听闻胡公斗然和寝公孙奉在鲖阳大败,损兵数百,斗然还被俘虏的消息后,顿时勃然大怒。   “竟被一支残兵所败,且被敌军俘获,斗然真是若敖氏之耻!”   至于那个据说是抛弃斗然逃跑的寝公孙奉,项荣也打算向父亲请求,削去此人的封邑,被李信大军攻陷一次也就罢了,如今又弃友军而逃,看来孙叔敖的后代,早已变得懦弱不堪,已经不配再做封君了。   “那支击败了斗、孙二人的秦军有多少人,往何处去了?”项荣问道。   负责军情汇报的“视日”周文禀报道:“据逃回的军吏说,约七八百人,现已不知所踪,应是往西边去了,或投上蔡,或赴汝水……”   “若是他们不长眼往上蔡走,正好能与我大军碰上。”   项荣虽然有些咽不下去这口气,却也知道,自己顾不上去管这支小小秦国残军,他还有更重要的事做。   项城之战后,秦楚两军的形势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首先是蒙恬收拢三万败兵向西退却,而项燕则亲帅楚军主力紧随其后,可惜还是未追上,只能先攻破了顿县,再破博阳、汝阳,以一天下一城的速度,推进到了阳城。   而项荣,则带着两万偏师来攻平舆,秦军已撤往上蔡,故他轻松就拿下了此城。   “接下来,大军便要立刻赶赴上蔡!”   现如今,因为昌平君举事,陈郢已复,若再能收复上蔡、阳城,项燕的计划便完美达成。   这才是项荣手头最重要的事,至于那数百秦军?若是他们投上蔡,正好跟自己派去的踵军前锋碰上,若是西渡汝水逃窜,兴许会和从新蔡北上的五千淮南援军撞到一块呢!   ……   十一月初五,鲖阳之战后第三天,西南方百五十里外,距离汝水不远处的涂道岔路口,钟离眛蹲在地上,看着密密麻麻通往西面的脚印、车辙,陷入了沉思……   “这是半个时辰前的痕迹。”   数月前,一直在冥厄之塞鼓吹进军南郡,开辟第二战线的钟离眛遭到上司嫌恶,索性将他调到了息县,好让耳边清净。   钟离眛运气不太好,错过了十月份秦楚鏖战最激烈的时刻,直到前几天,在得知项燕将军逆转战局的消息后,息县才派遣五千淮南楚兵,经由新蔡北上,想要配合平舆的项荣进攻上蔡,收复失地。   在这场战争里,钟离眛被调入负责侦查的兴军中,担任“骑吏”。   骑兵编制与车兵、步兵都不同,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虽说骑吏和两司马俸禄相同,但在管辖的人数上却更少,倒霉的钟离眛又被降职了。   尽管和自己的上司,骑兵率长有些不合,但钟离眛还是兢兢业业地执行着任务。此时此刻,当发现岔路口异样后,敏感的他立刻就觉得不对。   “这是一支数百上千人的兵马,还有战车,车辙印还很深,怕是载了不止三个人。军中素来不许在车上多载人员,如此看来,要么是拉着粮草、军械……”   钟离眛往前走了几步,捡起一块已经被脚步踩入尘土里的布帛,展开一看,上面满是干涸的血迹,是裹伤用的布……   “或是伤员!”   他扔了这块布:“如此多人数的调动,为何吾等事先没有收到任何消息?”   站起身后,钟离眛向西面眺望,从这里往西,是一条狭窄的道路,两侧是普通田地,除了少数田亩种着冬小麦外,其余都光秃秃的空无一物。   “我记得沿着这条路往西十里,便是汝水,还有一个渡口,可渡至慎阳县安城乡……”   “但淮北淮南各军都奉命调往汝水以东的上蔡,参与围城,为何这支兵马要渡汝西行?”   一旁的手下骑从喝了一口水道:“兴许是临时调派,去汝西参与设防?或者是从平舆撤下来的人,奉命带伤员去汝西休整?”   在他们看来,反正将军只要求他们向北侦查,西面有什么,管他呢!   这些猜测都很有可能,但钟离眛还是让众人跟着自己,他非得去一探究竟,才能放心。   一行十骑缓缓沿着道路走着,期间那些脚步、车辙印记不断,但路面上,钟离眛也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多时,名为“安城渡”的小渡口便遥遥在望。   “还真有人在渡水。”   众人望去,却见一里开外的渡口处,的确有一支七八百人的军队等待,再走近一点,却见他们衣是褚色,甲是赤甲,旗帜也是鲜明的楚式旗帜,其中有一面千人率旗,五六面百人卒旗。   战车已解下了马匹,停在河边,不断有人马乘着这个渡口仅有的四五艘小舟,由船夫摇晃着木桨,缓缓朝对岸驶去……   看这架势,这些人起码在这渡了小半个时辰,已有大半过了河,东岸仅剩下一两百人。   见的确是楚军不假,钟离眛的手下们都松了口气,但钟离眛总感觉哪里怪怪的,这支楚军给他的感觉,和一般的楚军不太一样,可隔着大老远,又说不上来是哪不对劲。   也许再靠近些,他就能看出端倪来!   “走,过去问问。”   钟离眛继续打马向前,这时候,一行数人的行踪亦被对方发现,他们也立刻也派了一个人骑马过来。   “这位骑吏。”   隔着大老远,钟离眛就看到对面骑在马上,尖嘴猴腮的青年朝自己打招呼:“不知是从何处来此?”   手下欲如实相告,钟离眛也摆手制止了他们,反问道:“吾等乃大军斥候,奉命查探这一带,汝等又是从何处来的?”   那尖嘴猴腮的青年有些尴尬,看了看身后也在朝这里走来的一队人,笑道:“吾等是从平舆来,奉命带着伤兵去汝西休整。”   和钟离眛手下猜测的一样,但钟离眛却皱起了眉来:“我听说平舆已被我军攻克,汝等为何不原地休整,而非要到汝西去?”   青年眼里闪过一丝惊诧,似乎不知道这件事,但他立刻掩饰过去,摇头道:“这就得问上吏了,吾等也是奉命行事,也许是想要吾等去汝西就地驻防罢。”   可接下来,钟离眛便连珠炮地发问,他们属于那支部队?率长叫什么?一连串下来,虽然青年对答如流,而钟离眛也不知道淮北每支楚军的情况,找不出明显的破绽,但他却注意到了另一点。   这青年说的虽是淮北的西楚方言,但明显是学来的,那些淮北楚人常用的词汇,掩盖不住他本来的口音。可惜,钟离眛一时半会想不起这口音是哪里的。   “你的籍贯在哪?”   青年一愣,笑道:“我是城阳人。”   城阳,是楚国最西边的一个城邑,与楚国南郡的随、唐紧邻,口音也与那边极其相似。   “是这样……”   钟离眛没有发现更多疑点,还待继续追问,却发现青年额头上已经流出了汗,再一瞧他身后,已有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楚卒,在一个黑面楚国军吏的带领下,朝这边走来。   那黑面汉子看向钟离眛,钟离眛亦看向他,两人虽隔着十多步,却第一眼就认出了对方。   这时候,季婴还在努力稳住面前的楚国骑吏,他指着身后笑道:“这位骑吏,你若是有事,便问吾等的卒长罢,他……”   然而话音未落,钟离眛却猛地推了他一把,将季婴推下了马,而后便一夹马腹,大声呼道:“快走!”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还笑容满脸朝他们走来的“楚卒”,在那黑面汉子的招呼下,或是手持利刃猛地向前冲来刺死靠前的几个骑从,或是亮出弩机,朝着愣在原地的钟离眛手下射箭!   事情来得突然,众骑从猝不及防,不断有人中箭,不断有人落马,但钟离眛却管不了那么多了,他死死伏在马背上,飞速朝前方疾驰而去!   没错的,难怪那青年的口音听起来那么耳熟,可不就是安陆话么!乡音是刻骨铭心的,除非花几年时间刻意纠正,否则,掩盖得再好都听得出来些。   至于那黑面汉子,不是在安陆县时,曾经和钟离眛打过一个照面的湖阳亭长黑夫么!   “他怎么在这?”   下一刻,钟离眛便来不及思考了,只感觉身后一阵剧痛,有支箭矢不偏不倚,射到了他的后背,箭簇破开甲衣,绞碎血肉,深深扎了进去!   这是黑夫往前狂奔一阵后,亲自射出的弩矢!见钟离眛中箭,他露出了满意的笑,但随后笑容又收了起来。   因为钟离眛居然没有掉落下来。   忽如其来的剧痛让钟离眛差点摔下马,但他还是摇摇晃晃地稳住了身体,死死抱着马脖子,飞也似的朝前方冲去。   他必须回到大部队,将这件事告知将军!   一支秦军,竟易装打扮成楚兵的模样,堂而皇之地在楚境穿梭! 第0196章 卸甲   “将军,汝等可算是来了,秦寇真是无恶不作啊……”   十一月初八这天,位于楚国汝西地区的朗陵县阳安乡,年轻的楚国贵族景驹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当地父老的哭诉,一边暗骂自己为何摊上了这么一桩难办的差事。   “都怪那个叫钟离眛的小骑吏!”   事情,还得从三天前说起。景驹乃景氏子弟,这个家族源于楚平王,因为楚平王完整的谥号应是“楚景平王”,其中一位公子便以此为氏,繁衍三百年后,已经开枝散叶,成了楚国三大公族之一。   所以景驹虽才二十出头年纪,却已经是一位率长,跟着大军北上与项荣汇合,围困上蔡。   不料就在他们行进到汝水边上时,一个叫钟离眛的斥候骑吏却疾驰而返,身上中了一箭,马屁股上亦有两箭。钟离眛回到大军处时已将近晕厥,但还是拼着最后一丝清醒,将见到的告诉了将军。   与此同时,他们这支五千人的军队也接到了项荣派人送来的消息,说东北面一百里外的鲖阳邑,有一支漏网的秦国残兵,或在向汝水方向逃窜,若是发觉,便顺便将其消灭……   两相一对比,这不就是钟离眛瞧见的那支,伪装成楚人的秦军么!   将军对此很重视,于是就点了景驹的名,让他带着千余人,前去追击那支秦军……   于是景驹就这么被打发来了汝西。   钟离眛受了重伤,被扔在车舆上载着不知生死,景驹他们便由另一个逃回来的斥候带路,赶到那个小渡口时,发现秦人已完全渡了过去,还顺手把渡口连带船只统统烧了……   烧了一个也就罢了,景驹带着人,继续沿汝水东岸向北进发,希望赶到下一个渡口。结果才发觉,接下来的两个渡口,皆被秦人烧毁!   景驹也不敢泅渡,生怕被这支秦军来个半渡而击,他们只能又走了一天,直到次日中午,往对岸派了斥候,确定秦军的确不在,才找了几条船,花了好几个时辰,将一千人慢慢渡了过去。   至此,景驹的部队已经落后了秦人大半天路程。   到了十一月初八入夜时分,来到阳安乡时,景驹又得知了秦人今早冒充楚师,诈开邑门之事……   阳安乡只是一个户数不到五百的小邑,景驹来到时,却不见邑主迎接,只剩下几个当地的年长父老向他哭诉秦人的“暴行”。   “秦寇由一个黑脸男子统帅,他们自称是胡县斗公的族兵,但刚进邑门,就凶相毕露,将邑主大夫擒拿。接着寻医觅药,给那些臭烘烘的伤卒使用。然后就强占了邑主府,请一个车舆上病怏怏的男子入内,勒令邑人烧水、杀狗、杀鸡、造饭。饱食一顿后,眼看天色不早,又抢了不少粮食扛在肩上,顺便将邑主大夫也一并掳走了……”   当地父老山羊胡子一抖一抖,显然是被吓得不轻,虽然郎陵县与秦国紧邻,但因为这里不是交通要道,过去两国开战,秦人对此地兴趣不大,没有太多兵卒过境。   “走了几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前离开的。”   听完之后,景驹做出了判断。   “秦人从鲖阳带出来的粮食多半是吃完了,所以才要冒险来诈开这座小邑,就地补充,也顺便休憩一番,如今他们就在半日的行程之外。”   这时候,一个手下凑过来道:“听骑吏钟离眛说,秦人带了不少伤卒,而车舆因时间仓促,尽数抛弃在汝水东岸了,带着如此多的伤员,定然行走不快。此外,彼辈在楚地行军,连夜逃窜,上百里不顿舍,定然疲倦至极,饥肠辘辘,若是疾行追击,景公定能将其击溃!”   那个手下还没说完,就被景驹不耐烦地赶走了,他可是听说了,与自己相熟的胡公斗然,就带着两千人,在鲖阳被这一千不到的秦军大败,自己还做了俘虏,景驹可不想步他后尘。   赢了还好说,输了的话,不但给家族丢脸,说不定还要迫于压力自杀……何苦来哉?   谨慎小心一点没有坏事,景驹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他还一本正经地说道:“将军也说了,驱逐这支秦寇出境,不要让他们影响大军围攻上蔡即可,这才是首要大事!”   于是,他们就索性在这座小邑休憩下了,让当地父老再度烧水、杀狗、杀鸡、造饭,将秦寇干过的事又做了一遍。   直到休憩一夜后,景驹才剔着牙,拍着饱饱的肚子带着兵卒离开了这个倒霉的小邑,继续不紧不慢地“追击”秦军,可在旁人看来,已与护送无异。   在景驹看来,战争已经告一段落了,楚国也没了亡国之危,各大家族可以照旧统治领地民众,就没必要像项燕老将军那样拼命了。   虽然走的不紧不慢,但到了十一月初九,景驹安排在前方的车骑,还是追上了秦人的尾巴。   得知消息的景驹乘轻车来到灈(zhuó)水南岸时,便看到,那些穿着楚军装束,打着楚军旗号的秦人,已经全部渡过了这条宽不过十丈的水流,走出老远了。   这条河相当于秦楚两国的分界线,至今依然,过了河,就是归属秦国的吴房、灈阳两城了,秦楚两国已经再度在上蔡、阳城一线对峙,这两处恐怕也驻扎着不少兵卒。   对面的秦人亦看到了他们,几个在河边喝水的秦人甲士立刻叫嚷起来,甚至有个大汉人解开腰带往河里撒尿以示挑衅。   然而景驹却不以为忤,他让御者调转车头,待回到大部队后,满脸笑容地对众人道:   “本将已将秦人驱逐出境,立即掉头,回师上蔡!向项将军报功!”   ……   与此同时,灈水北岸,已经让全军隐蔽在灌木丛里,随时准备打一场半渡而击的黑夫,看着对面楚军放弃渡河追击,整齐地撤退,只能挠了挠脸,有些悻悻然。   “这楚将是怕死还是聪明?”   而后他又对绑在车舆里,和他们昨天抢来的几袋粮食睡在一起的斗然笑道:“斗公,看来并不是所有帝高阳苗裔,都如你一般高贵轻死啊。”   斗然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一路来,他都对黑夫的询问采取不理不睬的态度。所以,黑夫什么都没问出来,自然也无法知道,到底是谁将安陆县发生的事写信告诉斗然的。   “我不信到了秦国,你还能三缄其口。”   黑夫没时间对斗然用刑,立刻招呼他安排在灈水边,挑衅对岸楚人的东门豹等人撤回来。   “加快速度向西进发,吾等争取去吴房过夜!”   七八天时间,走了三百多里路,大家的体力已经达到了极限……   好在,距离终点已经不远了。   ……   黑夫他们渡河地点以西二十里的吴房城(今驻马店遂平县),此刻已全城动员,如临大敌。   这几日,秦楚的战争形势又有了新的变化:曾经在楚国消失的李信,带着他仅剩的两万兵卒,绕了个大圈,绕回了阳城一带,而后便配合蒙恬,在阳城、上蔡布下防线,挫败了楚军几次进攻。   楚人这时候也不敢分兵了,项燕一声令下,十万大军也集中在这一线上,双方以相同的兵力对峙,自项城以来秦国节节败退的情况,得到了很大缓解,随着天气一日冷过一日,战争又进入了微妙的平衡……   这种对峙是打不长的,不论秦人楚人,在寒风中哆嗦发抖的同时也在想:“等到初雪降下,大概便是两国罢兵的时候吧。”   到那时双方就会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冬天。若还无所顾忌地顿兵于外,被寒冬冷死冻伤的人,也许比被兵戈杀掉的还多。   岂料,就在这时刻,斥候却来报,说有一支数量不多的“楚军”渡灈水北上,直趋吴房城而来!   听闻此讯,吴房县尉顿时大惊!   “难道楚军真正的计划,是兵走偏锋,先破吴房,再北上颍川,或者西击南阳?”   但又不像,因为这支楚军人数太少。在斥候反复确认说,这支楚军只有七八百人,后方也并无援兵后,一向胆大的吴房县尉,决定带着从南阳郡调来的一千兵卒,出城击敌!   半个时辰后,远远望见这支“楚军”的时候,他们正沿着灈水行进,阵列松散,看上去疲倦不堪。发现前方井然有序的秦军阵列后,竟不赶紧停下列队,反而面露喜色,加快了脚步。   而且,对面还派了几个骑手过来,他们高举着秦国的黑色旗帜,奔到箭矢射程以外,大声呼喊道:“别射箭,吾等是秦军,秦人!”   “秦人?”县尉大惊,接着看到了让他毕生难忘的一幕。   似乎是在与之呼应,那走在灈水边的七八百人,也不约而同地开始卸甲。   他们卸下了满是箭矢刀剑孔洞的赤色楚甲,统统扔到潺潺流淌的灈水中,让这些沉重的皮甲沉到冰冷的水底……   他们脱下了穿了七八天后,肮脏不堪的褚色楚裳,也扔到灈水中,任它们随着水流往下流漂去……   瑟瑟寒风中,卸甲脱衣后,只穿着单薄夏裳的众人,又将手里所持的楚军赤旗统统放到,换上了掩藏多日,却洗得崭新的秦国玄色旗……   手在哆嗦,旗在飘扬。   放目望去,有一面五百主的旗帜,数面百人的小旗,都神采奕奕,这和脱了外裳后,冻得牙齿打颤的众人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一面都尉的虎熊牙旗在最前方,安放在一辆戎车上,车内躺着一位满脸欣慰的虚弱都尉,他让车夫驾车近前,向县尉展示了他的都尉虎符。   “你是李由都尉!”   这县尉瞪大了眼睛,前线消息传回来不少,这次伐楚的大败,秦军损兵折将,前后共有八位都尉战死或失踪,其中一个就是眼前这位李由,他可是秦王之婿,廷尉之子……   如今,在消失了十天后,李由终于活着出现了!这可是能让全军震惊的大消息啊。   而看着这些兵卒抛弃的楚甲楚衣,以及他们缴获的楚国军旗,吴房县尉也差不多能将他们经历的事情,猜出个大概来。   “我能活着回来,皆是黑夫之功,以及众兵士之功也!”李由无力地笑了笑,朝吴房县尉拱了拱手,请他带众人入城。   吴房县尉这才如梦初醒,叫道:“快,快安排都尉和众将士入城,再去让城内准备衣衫被褥,烧热灶火,让这些袍泽暖和身子!”   一千南阳郡兵卒从中间散开,让出了一条路,他们目送李由的马车驶过,又侧目看着一个个只着单衣,甚至赤裸着上身的同袍经过。   这些人虽被寒冷的风吹得直哆嗦,但精神却很不错,一个个高昂着头,因为他们不认为自己是残兵败卒,他们是反败为胜后,又在敌后转战三百里,最终得胜归来的英雄、勇士!   不过,走在黑夫前面的东门豹已没了放在水边迎风撒尿嘲讽楚人时的嚣张,他鼻涕拉得老长,打了个喷嚏后嘟囔道:“终于把那破甲卸了,这场仗,也总算结束了……”   黑夫倒是没有那么狼狈,他让所有人都往前走后,才站在队伍的末尾,看向身后,看向对岸辽阔的楚地。   那里有他许下的承诺,有不少魂魄听令,等着他去将他们接回家……   “不对。”   他轻声道:“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第0197章 弟子   秦王政二十三年冬,十二月下旬。   安陆县才刚刚下过一场雪,天气十分寒冷,但安陆县学室内,三个新来的弟子依然挤在火塘边上,带着期盼的眼神,开始自己的第一堂课。   而他们的夫子“敢”,则让一旁帮忙的惊,将砚台里冻住的墨慢慢用热水化开,再将毫笔润湿,在粗糙的木板上写了一个很大的篆字。   “灋!”(fǎ)   惊帮忙把墨化开后,也坐到了火塘边上烘烤着手,作为去年就入学的老弟子,夫子接下来要教导众人的内容,他几乎闭上眼都能背出来。因为每逢有新弟子入学,夫子都要专门给他们上一堂课,学室弟子的学习生涯,便从了解这个字开始……   让众人将这个字在木牍上照着写了一遍后,夫子继续道:   “灋者,刑也。平之如水,从水,廌(zhì)乃上古之兽獬豸(xièzhì),懂人言知人性,能辨是非曲直,能识善恶忠奸,发现奸邪,便以角触之,故以此为法兽,狱掾审案,便戴獬豸冠,县狱大堂外,亦有石雕獬豸。”   “来,再写三遍,好好感受此字。”   惊看着三个新弟子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地抄写此字,不由好笑,未来一年里,他们还要抄上百遍呢……   学室,是培养能胜任各种基层工作的秦国公务员——法吏的干部培训学校,所以第一堂课,必须让众人明白,何谓法,何谓吏。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夫子又激动了,他敲着案几道:“我秦国与他国不同,依法治罪,民受死也无所抱怨;依法量功,民受赏也不必感恩。这些都是按照法度处理事情的功效。故,《明法》篇言:以法治国,则举错而已!”   那么,法来自何方呢?来自昊天神明么?来自人民意志么?   不,都不是。   “夫生法者,君也!”   “守法者,臣也;法于法者,民也。”   立法是君主的专有权,臣是法的维护者,民必须服从于法,以法为生活的章程。   学室夫子要将这个理念,深深灌输进所有弟子脑子里,让他们在今后的仕途中严格奉行这个原则。不管是作为基层佐吏,还是飞黄腾达做了郡县大官,都要忠于大王,忠于法度。   新弟子们频频颔首,惊却在一旁烤着火,神游天外,一年多前刚入学时,他也像这样,对周遭一切充满好奇,充满饥渴地追求一切不知道的知识。可现如今,他早已适应了学室弟子的生活,新奇消失后,剩下的更多是枯燥和疲惫。   还记得去年秋天,兄长刚送他入学,上完第一堂法制课后,弟子们被要求进行了一场“摸底考试”,用小篆写一篇三百字的司法公文。   那些世代做吏的吏子从小就跟这些东西打交道,下笔如飞,很快就完成了,像惊这样基础较差的乡下少年,就要咬着笔想半天,才憋出了百余字……   根据弟子们基础不同,学室夫子将他们分为不同级别,表现优异者可以直接去熟悉法律条文了,基础较差的,还得认识至少五千个篆字……   别吃惊,这是只是做法吏,最基本的基本功。   惊就这样重学了半年,他的识字才算过关,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们都在与枯燥的律令条文打交道,像什么《盗律》《贼律》《军爵律》《效律》等,基本一个月一篇地学着来,不仅要理解每条法律的判罚原则,还要将其熟读背诵。   因为夫子说了,以后他们要是做了法吏,事到临头却记错了律令条文,那么,就用你记错的律令来处置你,以此作为渎职造成严重后果的处罚……   “若是记错了死刑的判罚,那不就惨了。”当时惊吐了吐舌头。   除了法律课,他们还要学会驾驭马车,因为待弟子们从学室毕业后,就没有免除服役的优待了,众人可能会被征召到战场上充当御手。此外,还得练习剑术、弓术,强身健体,不要求你多厉害,但至少要能提得起剑,射得中靶。   秦吏并非单纯的文官,他们必须提剑可上阵杀敌,拿笔能书写公文,个个都是多面手,如此才能适应秦国的需要。   要学习如此多的东西,一旦学的不好还会受到夫子无情鞭笞,所以学室弟子的生活,可比后世的大学生辛苦多了。惊每十天才有一天休息的日子,每逢这时候,他都会去官寺寻找仲兄昔日的同僚,尉史安圃,打听一下关于战争的新闻……   打听一下关于他仲兄黑夫的生死!   ……   最初时,传回来的是关于伐魏之战的零星消息,消息大多是乐观的,秦军势如破竹,最终还攻破了大梁,灭亡魏国。官府派人将此事在各郡县大肆宣扬,让所有人都知道秦军和大王的辉煌胜利。   与此同时,黑夫的爵位,也在不断被咸阳落实到安陆县。   先是从簪袅到不更,再从不更到大夫,仲兄的爵位,像是飞似的飙升,令人又惊又喜。   尉史安圃则悄悄告诉他:“你都不知,黑夫的爵位每升一级,左尉的脸色啊,就要难看上一分!”   自家仲兄与左尉一家有旧怨,惊是知道的,这也是他在学室里屡遭排挤的原因之一。黑夫刚被打发北上服役的几个月,众人都离惊远远的,那些吏子更不喜欢跟他玩耍,那可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   但随着黑夫爵位升了两级,便有人开始对惊露出笑脸了,安陆小县城里,大夫爵的人也不算很多,可以做各县曹秩三百石的主吏,或者当乡啬夫了。眼看他们家籍此发达,岂能不赶紧讨好?   可惊已见识过人情冷暖,心性成熟了不少,对那些拱手讨好的同学,只是维系淡淡的交情,他只盼望战争结束后,仲兄能早日归来。   可先来的却不是回乡的士卒,而是秦国与楚国开战的消息!   事情是从南郡一起小冲突开始的,那段日子,安陆全员备警,连出城回乡都变得很困难,南郡似乎随时会变成战场。好在,秦楚两国将博弈的地点选在淮北,安陆得以幸免于难。   眼看时间已到十月,黑夫离开了整整一年,按理说他役期已过,是时候回来了,却左右不见人影。在云梦乡老家里的衷托人来催促惊,说母亲已经急得生病了,让他快想办法打听打听。   “兴许是十月份期满了才放归……”尉史安圃如此安慰惊,心里却知道,黑夫他们多半是又被卷入伐楚之战了。   终于,到了十一月初,惊收到了黑夫从阳城写来的那封家书……   “九月丁巳,黑夫敢再拜问衷,母毋恙也?衷、惊毋恙也?黑夫亦毋恙也,今在阳城,为都尉短兵百长,都尉待我甚厚……”   “是仲兄的信,仲兄安然无事!”   惊匆匆扫完书牍,喜出望外,对安圃道谢后,他立刻告了三天假,搭了一辆牛车回到云梦乡的家里,飞奔回家,将信给衷过目,亲自读给他们的母亲听,还指着上面的字,一个个教给侄儿侄女……   “仲叔会回来么?”阳和月仰着头问道。   “会,一定会!”   惊喜悦地对家里人道:“母亲、伯兄,仲兄说他做了都尉的短兵,还很得都尉器重,想必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冲锋陷阵,等仗打完了,一定可以安全回家!也许就在冬至,也许就在腊祭,等仲兄回来了,吾等一家人团聚,再继续舂年糕吃!”   如此安慰完母亲后,惊又得匆匆背着行囊,回到学室,心里充满了期盼。   可当时间步入十二月后,透过那些零星传来的消息,他却再也乐观不起来了。   最初,市井里有人说,秦军在淮北前线败了,然后就被市吏拿下,送去官寺,以流言罪剃了头发。   可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流言蜚语依然在安陆四处乱飞,惊最初还对此嗤之以鼻,但越说越像真的,越说越危言耸听。   有说秦军全军覆没,死了十多个都尉的。   有说秦军大败,陈蔡都已经被楚人夺回了的。   而官府也没有出面辟谣,告知众人真相,只是加强了言论的管制。   因为秦国在战争方面,和史书记载一样,一贯报喜不报忧,胜仗,欢欢喜喜地记录在书简上,斩首多少多少,某某破某城,再向民众卖命宣扬。   可若是败仗,史官就当没这回事,既不见于《秦记》,也不会让百姓知晓。   这就是李信伐楚之败,从《秦始皇本纪》上凭空消失的原因,因为秦国自己的史书《秦记》也直接跳过了此事。   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南郡距离淮北不远,随着那些不知真假的消息不断传回,众人皆人心惶惶,而惊在学室中时,亦有不少弟子朝他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大家都知道,他的仲兄就在前线,如今前方很可能是场大败,恐怕黑夫凶多吉少了……   那些同情的目光和话语,却让惊出奇地愤怒了起来。   “我仲兄定会无事!”   他嘴上如此笃信,心里却惴惴不安,这些事,他甚至不敢告诉家里,让母亲知晓……   就在这时,却有人匆匆入内,打扰了夫子给新弟子们上的课,也将神游天外满心担忧的惊拉回了现实。   外面进来的弟子朝学室夫子行礼,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后,夫子看向了惊。   “惊。”   “弟子在!”   夫子道:“出去罢,门外有人找你。”   惊应诺之后,有些迷茫地朝外走去,但随即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由睁大眼睛,也不顾体面,捋起下裳,就在雪地里飞奔起来!   学室门口,在一年零三个月前,仲兄让他呆在原地,捧着一堆柑橘塞给他位置,站着三个身穿保暖皮毛的男子。   两个面朝里,一个面朝外,正热络地交谈着,一边说还一边哈哈大笑。   那个穿着黑色山羊皮裘的青年,不就是仲兄曾带回家做客的亭卒小陶么?他记得当时小陶就是个普通的里闾少年,比自己大不了几岁,极为木讷,穿着短衣短褐,透露着穷困,如今怎么穿着一身好衣裳,都披上皮毛了?   而另一个男子,不是惊曾见过的季婴还有谁?从前季婴瘦巴巴的尖嘴猴腮,现如今却红光满面,也穿着白色羔裘,内里衣衫鲜化丽,眼睛里带着自信,颇有锦衣归乡的架势。   惊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向背对他的那个高大男子,这个人的衣着就更了不得了,披着厚实的熊皮大衣,这种皮裘至少都值两万钱,甚至四五万钱才能买到。整个安陆县,也就县令、县丞和富庶的左尉有,再瞧他头顶的双板长冠,可见此人爵位不低,真是又富又贵……   但是,此人的身形,为何那么熟悉?   “仲兄?”   惊迟疑地喊道。   男子转过身来,也看到了惊,立刻咧开了嘴,露出了白色的牙齿,衬着他依旧黝黑的面孔。   “吾弟。”   黑夫大步走过来,双手重重拍到了惊瘦弱的肩膀上,哈哈大笑起来:“一年未见,你都快有我高了!” 第0198章 官大夫   寒冬腊月,安陆县的食肆生意惨淡,店家坐在温暖的灶边打着瞌睡,却不防一个人走过来,将一袋子钱重重扔在了案几上,吓了店家一大跳。   “店家,吾等在此歇息用饭,还请煮条狗腿,做几样好点的饭食。”   店家好梦被搅,睁开眼刚要呵斥,却发现眼前的是熟人,可不就是两年前在他这里吃过一顿黍臛的季婴么?   季婴在湖阳亭做了邮人后,来回县城的机会很多,是这家食肆的常客,不过他自从一年前跟着湖阳亭长黑夫押送刑徒北上服役,便杳无音讯,什么时候回来的?   店主露出笑脸,和季婴寒暄了几句,外面也陆续有几人走进食肆,都是随黑夫北上服役的安陆戍卒,除了东门豹外,还活着的九个人都在这里,皆风尘仆仆,脸上却满是喜气。   黑夫和他的弟弟惊一边攀谈一边走在最后面,入内后,朝店家拱手道:   “店家,吾等刚刚服役归来,本要去官寺报到,递交各自的验传,结束服役,可官寺已休沐,恐要在这食肆传舍住一晚,劳烦店家为吾等准备屋舍和热水。”   店家唯唯应诺,因为他发现,黑夫已经不是去服役时那个小小亭长了,他如今穿着威风凛凛的熊皮大衣,头顶双板长冠,这是官大夫的标志吧?   试问安陆县有几个官大夫?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再仔细一瞧,除了黑夫外,其余几人都锦衣羊裘,看来他们这次服役,真是满载而归啊,不知是遇上什么富贵了。   店家不敢怠慢,连忙招待众人就坐,又呼喊妻、子以及帮忙的隶臣妾速速准备热汤,杀鸡屠狗,淘米煮饭……   众人将几个案几拼了下,摆成一个长案,相对而坐,黑夫理所当然地坐到了最尊贵的主位上,惊虽然年纪最小,但也被众人按到了旁边。   “五百主之弟,便是吾等之弟。”   惊闻言却是大惊,兄长得到官大夫爵位他已经不敢置信了,便欢喜地说道:“仲兄,你在军中都已做到五百主了?”   他这么一喊,一旁倒水的店主也不由竖起了耳朵,五百主啊,本县的县左尉若是进入军队里,也只是这个级别吧?   “假的。”   黑夫笑呵呵地说道:“我只做过很短时间的假五百主,如今战事已毕,众人的军职也解除了,以名或者爵位相称即可。”   “唯。”众人朝黑夫拱手:“官大夫!”   虽说战争已经结束,众人顺利归乡,可对黑夫的话,依然奉之如军令。像之前季婴、东门豹等亲近的伙伴直呼“黑夫”,却是不再有了。   惊在县城呆了一年后,变得细心不少,察觉了这微妙的变化,心里就更痒了,这里面肯定有故事啊!   但不管他怎么追问仲兄,仲兄都以“一言难尽”为由避之不谈。他只能另辟蹊径,知道季婴话多,在热汤端上来后,便以水代酒,跟坐在一旁的季婴套起了近乎,请他说说过去一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这一年,真是一言难尽啊!”   季婴一口热汤下肚暖和了身子,便开始了他最擅长的事,吹牛。   从去年十月份,众人护送刑徒北上,有刑徒逃遁,导致黑夫让卜商使出“鱼腹语书”之计,让众刑徒安心开始说起。讲到外黄之战,众人英勇登城,黑夫亲自为大家裹伤止血。又说到他们治理户牖乡,故意以粮食诱敌,击杀魏国老武卒。随后众人见证了大梁城崩,万乘魏国旦夕之间覆灭,百年雄城化为废墟……   一口气说到这,惊已听得长大了嘴巴,这是他在枯燥的小县城日常里,难以想象的奇景。   而季婴喝了口水,又道:“这还不算什么,最精彩的,还是在伐楚之战里发生的事!”   他从黑夫带着众人训练,靠叠被衾严肃纪律,写家书鼓舞士气说起,中间一笔带过了李信、蒙恬的败仗,只把鲖阳之战拎出来大谈特谈!   听到这里,惊已经攒紧了拳头,为自家仲兄捏了把汗。   被困孤城,主将受伤,竟然敢亲自进入敌营诈降!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了。而共敖、利咸等人果断平定徐扬的叛乱,也是惊险万分。至于众人出城鏖战,槐木等陷阵之士英勇战死,又让惊怒发冲冠,感觉那些素未谋面的将士真是可歌可颂。   当季婴说到小陶一箭飞去,阻止敌将自杀,众人假冒楚军,在楚国境内转战三百里终于回到秦国时,惊不由长舒了一口气。   “嗟乎。”   却不料身后亦有人长叹。   回过头一看,才发现店主人端着一盘狗肉,也在一旁听得发呆,两个走进店内也打算吃饭的商贾、帮忙打下手的隶臣妾,个个都听得入神,等季婴终于说完后,才纷纷拊掌而赞。   “诸君皆是壮士,才能做下如此壮举!”   不过他们也没有感到太奇怪,因为黑夫在离开安陆时,便是个名人,什么一人擒三盗、雪夜捉盗墓贼、赠金毁契,还有盲山里一案,拒收他人赠马,颇有仁义之名。   可这一次,他的事迹,却可以被冠上“英雄”二字了!   季婴这下更得意了,大声道:“本月初大军解散,吾等在南阳停驻时,便得到了来自咸阳的表彰。还活着的七八百人,人人得升一级,战死者人二级。大王还赏赐了众人三百万钱!想来不久以后,官府对吾等的表彰,亦将传到安陆县来!”   “这一切,都是黑夫……是官大夫的功劳!”   众人又是一阵叫好,惊也得意洋洋,感觉与有荣焉,偏过头看着兄长,崇拜地说道:“仲兄,不曾想你如此厉害!”   “这哪是我的功劳。”   黑夫连忙让季婴坐下,嘱咐众人道:“那些诈降、列阵、击敌的计谋,包括撤退的路线,都是李由都尉定策,我只是奉命行事而已。黑夫岂敢贪大功为己有,自吹自擂?这些吹嘘的话,二三子切勿再说……”   旁边的众人这才散去,但他们把黑夫这番话当做谦逊之词了,那两个离开食肆的商贾,恐怕会成为最好的媒介,将今日听到的事当成谈资,告诉每个认识的人。过不了几天,黑夫怕是要在安陆县,甚至在南郡出名了。   季婴这时又对惊吹嘘起另一件事,那就是黑夫和李由的关系。   “惊。”季婴笑道:“你见过最大的官吏是谁?”   “应是县令,他到学室视察时,我远远见过一眼。”   “县令算什么?”   季婴嫌弃地摆了摆手:“不过是六百石的吏,你可知道县令再往上是什么?”   惊道:“是郡吏吧,郡守、郡丞、郡尉……”   “再往上呢?”   “那就得是咸阳的高官了,御史大夫之类的……”惊喃喃道,那是他此生根本无法想象的高度。   “不错,咸阳的官才是最大的,你在学室做弟子,学律令,可知道这秦国的刑狱,都归谁管?”   “由廷尉管。”惊挠挠头,他记得夫子在课堂上讲到过,县廷无法抉择的疑难案子可交到郡廷,郡廷也无法处理的案子,则提交到朝廷,由廷尉审理。   廷尉的职掌是管理天下刑狱,每年郡县断狱总数,最后要汇总到廷尉。还有制定律令,也是廷尉与御史大夫奉王命,合作修订的。   “没错,统领吾等的李由都尉,便是廷尉之子,而官大夫又是李都尉亲信中的亲信。”   季婴掰着手指历数道:“李都尉的伤是汝仲兄包扎的,李都尉的命也是汝仲兄救回来的。此战李信将军、蒙恬将军皆受重罚,被削去爵位,放逐至边郡为将,其余将吏也罚的罚贬的贬,还有七个都尉更惨,直接战死了!”   “唯独这李都尉,靠了鲖阳的战功,最后竟不降反升,如今已是左庶长,回咸阳受赏去了。大王的诏书里还说,秦穆公尚且有崤山之难,败绩不算什么,但若是人人皆有……”   说到这季婴一顿,对利咸笑道:“利簪袅,后面是怎么说的来着?”   利咸哭笑不得,代他道:“大王在诏书里说,若人人皆有孟、西、白三将之志,人人皆能效仿李都尉虽败尤斗之勇,转战敌后三百里不顿舍之事,则此战也不至如此……”   和黑夫预料的一样,秦王的确需要一块遮羞布,来遮盖这次秦军罕见的大败,因为李由的身份,他们这支部队果然被当成典型,得到了额外褒奖。   “没错。”   季婴一拊掌:“汝仲兄说他只是为李都尉代劳,但换了其他人,哪有这胆识与能耐?故李都尉极其器重他,看到这熊皮裘没?价值三四万钱的东西,李都尉大手一挥,说送就送!还说是此物当赠材士御寒!”   惊听得张大了嘴,他回家抱怨在学室受到孤立时,衷曾嘱咐他说,左尉郧氏势力强大,与黑夫有仇,让惊在县城低调行事。为此,惊一直闷闷不乐,因为他在学室被孤立,就是有个左尉家的子弟从中使坏。   可如今,仲兄却成了廷尉之子的亲信,县左尉和廷尉?这一对比,他们家还有必要怕郧氏么!   “行了,别吹嘘了。”   黑夫打断了季婴,骂道:“这么多吃食也堵不上你的嘴,你如今也是簪袅了,若想保住爵位,继续往上升,那就要学会谨言慎行。”   “反正县人迟早都会知道的……”   季婴嘟囔道,随即又故意大声道:“早点传出去,也让某些卑劣小人掂量着些!”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而众人也顺着话题,聊起了各自所得的赏赐和爵位。   秦国官府在钱财上很大方,一口气赏给李由麾下三百万钱的巨款!战死的人分的多一点,人手五千钱,活着的普通兵卒稍少些,但也有两三千。军吏则可以拿的更多,最多的如黑夫,单独他一人,便分到七万钱!   为了方便携带,黑夫将这些钱全部换成黄金,加上先前伐魏之战里攒下来的各类赏钱,黑夫褡裢里已经藏了一百四十两黄金,八九万钱的巨款……   所以众人才买得起过去嫌贵的皮裘,这还是季婴鼓噪着大家一起在宛城挑的,众人觉得,九死一生活下来,还得了那么多赏钱,若不穿好点回家炫耀炫耀,简直是对不起自己啊!   黑夫倒是想把钱攒着,做更多有意义的事,所以除了身上的熊皮裘是李由所赠,实在推脱不了外,他没买太多炫富之物。   爵位方面,秦国官府就没那么大方了,基本上,战死的人可升两级,活着的人根据功劳,升一级到两级不等。因黑夫将鲖阳之战的定策指挥功劳让给李由了,所以他只升到了官大夫。   但黑夫已经很满意,只花了这小小代价,就搭上李斯父子这条大船,一点不亏。   季婴、利咸这两个离开安陆时还是士伍的家伙升到了簪袅,在鄢城就与他们分别的共敖亦是簪袅。卜乘如今是上造,其余几个一起跟着黑夫上路的安陆人也是上造。   “吾等不如官大夫有能耐,跟着沾光即可,倒是小陶,如今已是不更,以后都不用服役了。”季婴羡慕地说道。   小陶在饭桌上一直沉默寡言,头上的发髻也没换成小冠,很容易被当成背景板,听说这个只比自己大两岁的青年已是不更,惊又敬又羡。   “还有位不更没来呢。”   黑夫笑了起来:“他刚进城,就忙着回家看儿子了。”   众人亦哄笑了起来,他们说的正是东门豹。   正说着,却见一个披着鹿皮裘的大汉腾腾地走进食肆,在季婴边上一屁股盘腿坐下,端起面前的杯盏就喝!   发觉是热水后,他骂了一句晦气,拍着案几吼道:“酒呢?店家,可否烫点酒来!”   黑夫斥了他一句:“这又不是在魏、楚,你找什么酒喝?食肆乃官府所开,哪来的酒?休要聒噪惹事!”   东门豹听话地闭上嘴,但依然气呼呼的,仿佛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阿豹这是怎么了?”众人皆面面相觑,方才他不是带着许多南阳郡买的特产,回家去看儿子了么?   难道说……   众人都缄默了下来,这年头,新生儿夭折的概率很大,更有不少产妇也不幸同死的,莫非……   东门豹一抬头,见众人都同情地看着他,黑夫更是叹了口气,拍了拍他肩膀已要出言安慰,更气了,连忙道:“汝等勿要乱想,吾妻平安着呢!还一胎生了两个!如今都快满岁了!”   众人立刻松了口气,又嬉皮笑脸起来:“此乃好事,你为何愁眉苦脸?”   “因为不是儿子,是女儿!”   东门豹义愤填膺地起身,伸出了两个指头强调道:“还是两个!乃公想了一年多的男名,白想了!” 第0199章 县尉有请   “笑,汝等接着笑!”   东门豹一边啃着个煮熟的彘肩,一边瞪着牛铃大的眼睛看向众人。他们或捂着肚子趴在案上,肩膀微微耸动,或偏过头扶着房柱偷偷发笑,季婴最过分,捧腹大笑,连眼泪都流出来了。   “阿豹还将其子之名取成了‘魏’,哈哈哈,真是笑煞我也!”   “其实……”   黑夫咳嗽一声,但再看东门豹那想杀人的表情,嘴里的话便咽回去了。   重男轻女的毛病,到了二十一世纪都治不好,一个没什么教育经历的古人,更不可能轻易接受,这种事情,劝是根本没用的。   而再过十多年,的确会迎来一个“重女轻男”的时期。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这是得多无奈和绝望,才能唱出的歌谣啊,若黑夫可以改变的话,他希望那个时期永远不要到来。   于是黑夫便摇了摇头,转而对忍俊不禁的弟弟惊道:“升了官大夫,我该得的田地,便有七百亩了,开春前应该能赐下来,若伯兄得知此事,又要发愁了吧?”   兄弟两人去年就没少窃笑衷因为黑夫升爵太快,脱口而出的那句名言。   衷当时说,仲弟你慢点升爵,地种不完了啊!   这句话应该会被俩弟弟笑一辈子。   惊乐道:“何止,现在伯兄不仅要担忧家里的田地,还要担忧全里的春耕。仲兄还不知罢,伯兄已被乡上的田佐吏推荐,任命为朝阳里田典!也是个吏了!”   “哦?”   黑夫立刻就明白了:“看来,伯兄和田佐吏在乡里试种的堆肥沤肥之法,有成效了?”   “这是自然。”   惊笑道:“仲兄是没看到,八月丰收的时候,云梦乡那试种的两百亩田地,比一旁的普通田亩,多产了四五成的粟!田佐吏高兴坏了,立刻将此事报到县里,县里的田啬夫在亲自来视察后也大喜,又派人将此事报到了郡上……”   “到了十月初,郡上就来了命令,将伯兄的爵位升成了上造!”   “才一级?”   黑夫略显失望,南郡也太小气了,这么大的农业发现,又不超过大夫这个门槛,起码得两级甚至三级才说得过去吧?或者说,南郡的田吏还有疑虑,也打算再试种一年再上报咸阳?到时候再由咸阳补上赏赐?的确,亩产这种事情往往要看老天爷脸色,是有很大随机性的,谨慎一点也没错。   这样一来,他们家的田,便达到了千亩,家业不知不觉间涨了十倍。   再看在场的众人,谁不是打了两场仗回来后身价倍增呢?   东门豹说他回到家后,过去十年来,自他父亲死后对他家不闻不问的亲戚们,得知他成了不更,忽然就跑来嘘寒问暖,争着抱他的双胞胎闺女套近乎。甚至有几个皮肤皱巴巴的老女人拉着他,偷偷传授如何才能生男孩的妙方。   比如揭开屋顶的瓦,挖了里面的草熬汤吃下去,比如只有戊日才能与妻行房,平时要节制……   节制个鬼哦!下一个戊日得到月底了!   东门豹也说了,他倒不是因为生了女儿想不开,而是受不了这群人聒噪才跑出来的,虽然恼火她们的做派,却又不好像战场上对敌人那样,一剑挥过去……   “这些亲戚,比战场上的敌军都难缠。”他如此抱怨道。   不止是东门豹,在场众人,每个人回家以后,他们的爵位,他们的衣着钱帛,都足以轰动乡里,引来大批亲戚邻居围观,也由此产生各自的烦恼。烦恼归烦恼,但黑夫也算没辜负离开安陆时,对大家许下的“立功谋富贵”的承诺。   但他也有诺言没达成,等歇息几天以后,黑夫打算找机会去一趟竟陵县。他还有槐木的话未能带到,因为众人让了一些功劳,槐木得以直升为大夫,他的叔弟刚从隶臣恢复自由,便能继承此爵,真是个幸运儿……   说到这,黑夫却突然想起一事来,连忙问惊道:“且慢,我前年种下的甘蔗呢?长得怎样了?”   黑夫习惯性地将诸柘(zhè)叫成甘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前年他在云梦泽边偶然发现一些野生的,便带回家种在田边地头,本来到了十月份甘蔗正甜可以收割的季节,却被左尉报复,指派他带着十来个戍卒,带着刑徒北上服役。   黑夫就这样错过了第一次收割,他临走时还记得嘱咐衷再种一年,不知现在怎么样子。   “伯兄在下雪前就带着人砍了,将砍下来的柘杆放在新挖的窖里,天气如此寒冷,应该能放到开春罢。”   惊最搞不懂的就是,仲兄对那些不怎么可口的诸柘,为何如此感兴趣?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放在地窖的话,应该还能保鲜。他神秘兮兮地对惊说,那些甘蔗自己有大用处,但暂时不能告诉别人。   惊也早就习惯了黑夫的故作神秘,笑了笑不再问。   反正无论如何,仲兄都会给家里人带来惊喜的,这是作为弟弟,对兄长的信任。   众人在这家食肆吃到入夜时分,住在县城的东门豹等几人就先告辞回去了,黑夫他们则要住在传舍。   惊也对黑夫说,待明日黑夫他们去官寺递交“致”,也就是服役证明的时候,他先告假搭辆车回云梦乡,母亲和衷整日翘首以盼,必须早些告诉他们这个好消息……   “如此也好。”黑夫想了想道:“我明日还要顺便拜访下安圃,过去一年他没少照顾你,还有喜君……”   黑夫现在的爵位已经比喜高了,但他依然尊称其为“喜君”,虽然二人曾经有过争论,也没有什么私交,但铁面无私,一直坚持依法办案的喜,依然是黑夫在这时代最崇敬的人之一。   他一直觉得,秦国之所以能统一天下,不止是因为秦有严明的律令,不止是有完美的地势,也不止是有几代明君,有雄才大略的秦始皇帝……   更因为秦国有成千上万个,像槐木这样的秦兵,以及成百上千个,像喜这样的地方秦吏。   “仲兄不必去了。”惊却摇了摇头:“这两位都已不在安陆,安圃半个月前刚被调到竟陵县去做尉史。”   他压低了声音:“听学室的吏子说,这是因为他与左尉不和,故意被调走的。”   “喜君呢?他去了何处?”   “喜君去年三月就被调走了,因为连续三年考绩第一,被郡上的监御史看中,调到郡府江陵城,应也是做法吏吧……”   “那真是不巧。”   黑夫颔首,同时心里闪过一个疑问,历史上,喜做了安陆法官后,还被调离过么?   “莫非是因为我的缘故,让喜君多破获了两次大案,因此升职了罢?”   ……   次日清晨,黑夫带着手下众人来到了官寺区的县尉官署,虽然才过日出,这里已是一副忙碌的模样。毕竟秦楚还在武装对峙,安陆作为边县,各乡里的贼情、兵情都要在这里汇总,所以一年到头都不会冷清。   考虑到常有外乡的吏一大早赶来办事,为了让他们歇息或更衣,官署门外修筑了排队用的屋舍,叫做“孰”。黑夫他们抵达时,孰内已经有几个人在排队了,一个看似里正的人刚好被喊进去,后面还有个亭长正在收拾衣服、整理仪容,准备拜见上官。   “都怪阿豹。”季婴抱怨道:“都怪他起来迟了,吾等才来晚的。”   东门豹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冷哼,不屑回答。倒是亦医亦巫的卜乘嘿嘿一笑,说东门豹眼睛发红,精神不振,怕是昨夜劳累过度,自己有点补肾的草方子,不知他要不要试试?   几人在这低声吵嚷,顿时惹来前方整理仪容的上造亭长不满,便回过头要呵斥一番,可一瞧众人打扮,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四个右髻赤帻的上造,两个头顶苍帻的簪袅,两个戴梯形矮冠的不更……   更别说,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居然是个头戴双板冠,腰上佩剑的官大夫,这阵势……非比寻常啊!   黑夫等人见这小上造猛地回头面色不善,也在打量他,利咸立刻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利国?”   利国揉了揉眼睛一瞧,喊他的,不是同族的利咸,还能有谁?一年多未见,利咸蓄长了胡须,都有点认不出来了。   “利咸你……何时回来的?”利国看着利咸头上的苍帻,暗暗吃惊。   想当初,利咸是整个涢水乡利氏家族的笑柄,他因为是旁支子弟,没有继承爵位,家庭穷困,为了养活子女,不得不去做了亭卒,当时,族人们对此都不看好。   果然,一年过去了,湖阳亭的亭长黑夫虽然屡次立功,但这些功劳均摊下来,都不够利咸升公士。族内祭祀时,利国再度笑话了他,当时利咸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拍案而走。   那是利国最后一次看到利咸。没过几天,利咸就被黑夫牵连,被安排北上服役。自此之后一年多杳无音讯,只有一个公士爵被传了回来,之后又没了消息,众人都以为他死了,其家中孤儿寡母三人整日以泪洗面,族长已经在商量是否要救济了,在族中聚会上,利国也没少说风凉话,说利咸选错了路。   “若是当初就来我手下为亭卒,那该多好,也不至于殒命于外啊!”   他当时有多得意,再见利咸时,就有多惊讶。   “族弟,我刚刚服役归来,却在此遇到你,还真是巧了。”利咸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切如常。   季婴是个尖酸的人,一眼就看出这对同族兄弟似有过节,再看利国只是个上造,便眼珠一转,开始像昨日一样,开始出言吹捧利咸,将他的功劳拎出来说了一番。   “当时若无利簪袅出谋划策,带领吾等击败叛逆,李都尉恐怕要危险了!”   利国越听面色越是不好看,过去他在族人面前嘲笑利咸庸碌无能,如今听着利咸的种种功绩,他暗暗心惊,看着利咸的爵位已比自己高,如此一比较,自己反倒是更庸碌的那个人了。   黑夫在一旁看着眼前这一幕,也不阻止季婴的各种冷嘲热讽,各家都有本难念的经,一下子,他便理解了在外黄时,利咸急切地想要斩首得爵的迫切心情。   不过看起来,等利咸回家后,利氏的族长只要不傻,也得重新审视这个衣锦回乡的旁支子弟了吧?   这时候,接到门卒的通报后,有个尉史匆匆走了出来,朝门外大声道道:“黑夫官大夫何在?县右尉、左尉有请!”   他用的是有请,而不是有召,面上还带着笑容,已是极其客气,但是……   黑夫官大夫?这称呼实在太拗口难听了!门边一脸严肃的站岗小卒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   黑夫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应了一声,带着众人绕开本该先被传唤的小亭长利国往前走去,心里却暗暗想道:   “也许,是时候给自己取个正式姓名了?” 第0200章 金麟岂是池中物?   众人跟着尉史走入县尉官署,一种熟悉的感觉迎面而来。   当时黑夫刚来到这个时代没多久,只是个更卒小什长,朝不保夕。靠着更卒演武时抓住的机会,他得到了杜弦赏识,让陈百将召他至此,问了他一句话。   可愿为吏?   一眨眼,两年多时间过去了。   黑夫还记得庭院里这株如同冠盖的老枣树,如今树上片叶不剩,颇有些萧瑟之感。   走入院内后,其他人被小吏带去递交“致”,也就是服役结束的证明。黑夫则由尉史领着进入厅堂,在堂前脱履的时候,黑夫忽然想起,当初他第一次来这时,刚干完城旦徭役的苦活,连足袜都没有,还得赤着脚走在冰凉的地板上。   再往里,厅堂的放置倒是没有太大变化,左边是摆放简牍的书架,右边是摆放矛、戟、弓、剑,戈五种武器的“兰锜”,本县的右尉和左尉则在正中端坐,皆着黑衣,戴竹板冠,等待着黑夫。   左尉是老熟人了,自然不必介绍,右尉则是新面孔,是黑夫服役以后才调来的颍川人郑收,爵位是第7级的公大夫。   换了两年前,黑夫才进门就得趋行过去,对二人行跪拜之礼,可如今瞧他来了,右尉郑收立刻露出了笑,竟不顾县尉之尊,首先起身。眼看一把手都动了,左尉郧满不好继续坐着,少不得也起身迎接这个他恨之入骨的“小亭长”。   “黑夫见过两位县尉。”   黑夫微微作揖,这倒不是拿大,他现在是官大夫,按照秦国的规矩,就算见了县令,也可以揖而不拜,更别说两个与他爵位相当的县尉了。   右尉和左尉亦朝他拱手还礼。   “我虽未见过黑夫,但来到安陆后,没少听说你做亭长时的事迹,真乃少见的干吏。去军中后,更是屡建功勋,我一直想见见你,可见了之后,才惊觉你竟如此年轻……”   郑收已经是快四十岁的人了,言谈里透着一股暮气,而黑夫上个月冬至刚过完二十岁生日,的确是年轻得让人羡慕,如此年轻就是官大夫,十年之后呢?真是不敢想象。   “我乃后生晚辈,全靠着一点运气,骤然得到功赏,诚惶诚恐,今后还望右尉多多指点。”   郑收主动示好,黑夫当然也言语谦逊,不过他也听说了,这位新来的右尉不如前任杜弦远矣,为人懦弱不争,县尉官署的大权掌握在左尉手中。   不过,只要是个人,就不可能甘心做一个被架空的傀儡,一个印戳子,这次黑夫他们归来,未尝不是右尉反攻夺权的大好时机呢?   寒暄几句后,郑收请黑夫就坐,坐于左侧,正好与左尉郧满相对,二人的地位,俨然是齐平了。   四目相对,黑夫咧开嘴笑了,左尉竟也对他笑了笑,仿佛先前的过节都未曾发生过似的。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郧满在他印象里,就一直是个城府很深,极能忍耐的人。   二人在那不言不语,气氛有些尴尬,堂上只剩下了县右尉郑收的声音。   郑收问了黑夫关于前线的情况,黑夫只隐去了一些事关机密的东西,其余知无不言。   “十一月下旬下雪后,战事便基本停了,楚军退了回去,我军也开始收兵,将役期已过的老卒解散回家……”   哪怕秦王对这场仗仍不甘心,但征兵也得讲基本法,像南郡的兵卒,再逼着他们在外服役下去,士气只会进一步低落,同时引发各郡县对于战事的不满,还不如遣散了另招一批,所以黑夫等人才得以归乡。   黑夫心里知道,秦王绝不会善罢甘休,早到春耕结束,晚到秋收,等国家稍稍从失败的阴影里走出后,新的动员令就会下达,那才是一场真正的举国之战!   安陆县,势必不能幸免。   但那些事,自然有上令下达,黑夫如今已无军职官衔,无法越俎代庖地去插手,顶多好心提醒下县右尉,告诉他两国尚是敌对状态,不可松懈了对本地更卒的训练,如此而已。   这时候,县右尉也提到县里对他们这些“战斗英雄”的安排了,众人立下大功归来,身价水涨船高,当然不可能继续做先前的小吏了,而秦王在褒扬李由的诏书里,也要求各郡县对此次立功的将士,必须委以重任,所以也不敢让他们赋闲在家,以免被人说成人冷遇有功之人。   “众人皆有功勋,本尉当然要加以重用!”   右尉郑收一改往常的怯懦,今日极其强势,根本不征求郧满意见了,自己就拍了板,郧满动了动嘴皮,也没有提出异议。   “不过……”   郑收道:“黑夫如今已是官大夫,做尉史、游徼皆嫌太小,本尉这里,已经没法安排你了……”   话音刚末,外面那尉史又来了,禀报说,旁边的县令官署有请黑夫官大夫!   “果然。”右尉笑道:“县令听闻你归来,亦迫不及待要见你,至于如何安排你的职位,还是听县君和的罢!”   黑夫起身,这时候,他才转过头,走到今日一言未发的左尉郧满面前,拱手笑道:“说起来,若非左尉让我押送刑徒北上服役,黑夫绝不可能有今日的际遇。黑夫在此替自己,也替随我锦衣归乡的戍卒们,多谢左尉!左尉作为长者,为了提拔本县同乡后辈,真是不遗余力啊!”   郧满的脸色,顿时一阵青一阵白,几乎都要发作了。   但终究,他还是将这口气咽下肚里,恢复了心平气和,若无其事地笑道:“官大夫谦逊了,日后你我共事的日子,还长着呢!”   ……   “官大夫,你得了个什么职位?”   半个时辰后,黑夫从县令官署里走出来时,他的八个手下还等在外头,瞧见他出来,连忙一窝蜂地围过来询问。   黑夫却卖了个关子,看着众人笑道:“都说说罢,汝等各得了什么职位?”   东门豹已经没了未得儿子的伤心,笑道:“右尉安排我做了北郊乡游徼。”   在秦国,地方上的游徼一职,和大夫、不更对应,让东门豹做游徼,算是优待了,以东门豹的凶名,震慑一乡盗贼、少年不在话下。   小陶也结结巴巴地道:“右……右尉让我,让我做了屯长,训……训练材官弓手。”   小陶的长处是箭术精准,这两年,随着生活好了起来,才19岁的他个子开始继续往上窜,眼下七尺出头,能开更强的弓箭。他的短处则是讷于言语,但作为只负责训练的材官屯长,却绰绰有余,何况还有一个爵位上造的戍卒,被安排做了他的什长,可以代他说话。   黑夫教导他道:“别紧张,军营是靠实力说话,到时候你演示一番弓术,众人便心服口服了。”   此外,季婴被安排做了涢水乡的邮吏,掌管一乡邮政。   其他几个上造,或是亭长,或是求盗,大多被安排在家附近。   唯独利咸若有所思,黑夫问他,他才道:“我被征召来县城做尉史……”   正好,这个职位也与利咸心细,善谋的特性符合。   利咸摸着下巴道:“吾等得到的职位,都颇合吾等心意,且都在乡里附近,右尉又不熟识吾等,亦不知众人才干,焉何能安排得如此妥当?莫非是……”   他看向了黑夫。   “不错。”黑夫这才笑道:“是我向右尉提了建言,二三子对这新职位,可还满意?”   “正合吾等心意!”众人皆作揖道谢,对黑夫更加感激,毕竟在黑夫手下当了一年多兵卒,果然还是他了解大家啊。   黑夫猜的没错,右尉郑收的确是想乘此机会,反攻夺权。而黑夫他们的归来,正好给了他一大批现成的人选,可以安插在县尉系统的各个职位上,挤压左尉郧满的故旧亲信,真是瞌睡时送来了枕头,黑夫当然也乐意看到自己的“派系”在县里扎根壮大,于是二人一拍即合,形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同盟”。   “汝等赴任后,要对右尉恭敬,唯其命令是从。”但黑夫也有自信,右尉是空降的官,在本地没有根基,几年一换,到了关键时刻,众人还是会听自己的话。   “官大夫还没说,县令那边,给你安排了何等职位呢。”季婴好奇,催问道。   黑夫不以为然地道:“还未等县令开口,我便说自己才从前线归来,受了点小伤,打算在家中休养些时日,不打算立刻为吏。”   “这是为何啊!”东门豹大惊。   “废话!”   利咸瞪了他们一眼:“如今这小小安陆县,还有能容得下官大夫的职位么?”   众人一想也是,本来安陆县里,官大夫爵的本地人,就一只手数得过来。若是让黑夫做乡啬夫、仓啬夫等官,有些委屈他了,而能配得上此爵的主吏掾、狱掾、左尉三职也未空缺。   “没错,与其让县令为难,还不如先行婉拒。”   黑夫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是嫌弃安陆县这鱼塘太小。   他本是一尾金麟,当游于云梦大泽,岂能满足于做池中之物?   黑夫在等,等李由的承诺!先前送出的人情,也是时候得到第一个回报了。   在这之前,就在家里做几天优哉游哉的咸鱼吧,奔波一年多,黑夫感觉自己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不过,在黑夫与众人告辞,骑着马踏上归程后,他的一群手下却没有散去,而是被利咸重新招呼到了一起,窃窃私语。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可以让县中空缺出适合官大夫的职位来。”   “什么法子?”东门豹、季婴等人连忙竖起了耳朵。   “很简单。”   利咸阴阴地说道:“让左尉受咎免职!” 第0201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竖子黑夫,瓮牖绳枢之子也,一时得志,便如此猖狂,竟敢在堂上当面辱我!”   刚回到家中,一直隐忍不发的左尉郧满立刻就爆发了!他举起一个漆器,重重往门口砸去,吓得两个绿衣女婢惊呼而逃,又差点撞到了闻讯赶来的侄儿郧雄。   郧雄身穿皂衣,头上戴帻,长了一对细小眼睛。他虽只是县中某曹的百石小吏,却颇有心计,常出言献策,颇受郧满器重。   “叔父,为了一个小竖子,何必如此动怒伤身?”郧雄拾起漆瓶,吹去上面的灰,走入室内,将其放回了原先位置。   见是自家侄儿,郧满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当初便是你向我献策,说赶在入冬时,指派黑夫押送与其有仇的刑徒北上。只要途中跑了一两人,黑夫便要受责。可如今,他却平安归来,还得了爵位,能与我分庭抗礼了!”   没有弄死这个小竖子就算了,还让他抓住机会越爬越高,如今更回到眼皮底下乱跳,真是叫郧满气愤难平。   在愤怒之外,郧满又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危机感。   郧氏是昔日古郧国的后代,在楚国时是若敖氏手下的大夫,负责管理车苑。到了秦国统治时期,陨氏因积极合作,跻身秦吏之列,俨然成为当地第一大氏。   可即便如此,他们家的爵位也没有升的太快,入秦五十年,三代人,一直停滞在大夫。到郧满时,才通过一次服役,阵战斩首立功,升到了官大夫。平均一代人两级,真是殊为不易。   可黑夫,只用两年就坐到了与郧满平排的对面……   郧满深以为耻,郧满也感到惶恐。   十多年来,数任右尉来来去去,都无法撼动他的左尉之职,现如今,因为黑夫的归来,有了一丝松动。   现任右尉郑收,在本地毫无根基,征兵剿贼均要与郧满商议,今日突然变得强势起来,利用他主官的权力,一口气将黑夫八个部下,均安排在要职上,或为尉史、屯长,或为一乡游徼,还有亭长数名。   安陆县尉官系统,原本尽是尉氏故旧子弟,忽然间挤进来一批“黑夫系”的小吏,占的比重虽不大,却让郧满心惊。   这是右尉试图借黑夫之势,反攻夺权的迹象!   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而黑夫党羽,就是那几粒燃烧的星火,刺得郧满眼疼,却没有任何借口阻止这些任命。   郧雄听完后,给叔父倒了一盏酒,双手奉上,笑道:“我也听说了,黑夫还得到县令召见,有意征辟他到县里做吏,黑夫却推辞了。”   郧满叹了口气:“你以为,黑夫为何婉拒了县令的征辟?”   郧雄道:“他是嫌安陆县现有的空缺职权太小。”   “那你觉得,黑夫欲得何职?”   郧雄眯起眼睛:“若侄儿没猜错,他是在觊觎叔父的左尉之职,欲夺之而后快啊……”   “若真如此,为之奈何?”   郧满看向侄儿,向其问计。   黑夫羽翼已丰,已经没法像以前那样,随便找个借口打发走了。不但爵位与郧满齐平,听县中的传言说,黑夫在伐楚之战里,救了廷尉之子、秦王之婿,也是这场战争的“英雄”李由。他如此猖狂地挑衅,恐怕就是觉得自己朝中有人,肆无忌惮了吧。   郧雄却不以为然:“就算他真成了李由亲信又如何?叔父既不归廷尉管,也不归李由管,这二人纵使位高权重,也难以过问安陆之事。”   这便是秦国律令严明,不许越俎代庖的好处了。   “侄儿有两个计策,或能一举消弭黑夫之势。”   郧满急忙道:“快说!”   “其一,将计就计,从黑夫带回来的那些戍卒下手!”   “何解?”   “我打听过了,这些人里,发迹前都是穷困小卒,如今骤然得到官职,定会得意忘形。全县上下,哪里没有叔父的故旧亲信?先派人打听其弱点,好酒肉者诱之以酒肉,好钱帛者惑之以钱财,只要他们在任上出了一点差错,违反了一点律法,便立刻令人举报查咎!落实一个,便重罚一个,不消半年,定能将其扫清拔尽!当年未能及时将黑夫这恶根斩除,如今不能再错过!再借此说郑收用人不当,让他丢了右尉之职。”   “善!”   郧满拊掌,但又发愁道:“然黑夫此子奸猾,又深得属下信服,有他在县里,这些计策,恐怕都不好实行。”   “这就是侄儿要说的第二条计策。”   郧雄嘿然道:“有句话说得好啊,远不如近,黑夫自以为在朝中有靠山,吾等郧氏一族,入秦后在安陆立足五十年不倒,难道就没有倚仗么?且靠山就在南郡江陵城,比他近多了!”   “你的意思是……”郧满沉吟起来。   郧雄阴阴地道:“叔父可恳求郡上,找个理由,将黑夫调到个没有战事的内县去做无实权,职位却高的县曹长吏。待黑夫被调离后,叔父再将他的众党羽,一一芟(shān)夷略尽!”   “善,此策或可一试。”   郧满犹豫片刻,终于下定了决心,对郧雄道:“去取笔墨来,再准备好重礼,我即刻就给郡功曹写信!”   ……   黑夫从吹角连营的睡梦中醒来,才发现外面已经天色大亮。   “不好!”   下意识地,他一个激灵起身,往有不少疤痕的身上披好衣裳,将剑挂在腰带上,待要整理被褥时,看着那床崭新的葛布被子,还有一条保暖的鹿皮毯子发呆半晌,才想起来……   “我已经不在军营,我回家了!”   纵然如此,他依然将被褥叠得整整齐齐,才推门而出。   迎接他的,是两个孩童欢快的笑声。   黑夫的侄儿侄女正在房檐下荡秋千,看到黑夫头发乱糟糟地出来,最近闹虱子正凶,被剃了个光头的阳首先叫道:“仲叔今日睡到莫时,比昨日醒得早呢!”   已经七岁,扎着发鬟的侄女月正坐在秋千上,她掩着豁牙的小嘴,手指划拉着脸蛋做鬼脸道:“仲叔先前还让人早睡早起,自己却一觉错过朝食,不羞,不羞……”   黑夫也哈哈笑了起来,伸了个大懒腰。是啊,他回家三天了,第一日睡到日失(13点到15点),第二日睡到日中(11点到13点),今日已算早了,但还是没吃上朝食。   没办法,他太累了,从去年十月份离开安陆后,奔波一年有余,在尸山血海间拼杀,冒着隆冬寒风在敌境里穿梭,几乎没有一个能够安寝的日子。如今回到家,便连睡了三天饱觉。   也只有家,才能让人将一切防备松懈下来啊。   “阳、月,汝等仲叔一年内跑了几千里路,可累得不行,汝等玩闹也要有分寸,勿要吵到他……”   衷提着一把砍柴的铁斧走了过来,一年多不见,伯兄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衣裳崭新,不再满是补丁,人也显得更有自信了:虽然田典是不入流的小官,可好歹是个吏啊,掌管一里田地,出了门,邻里少不得都要朝衷作揖,尊称一声“田典”或者“衷君”。   黑夫带着一个官大夫的爵位回家后,更是如此,他们家俨然成了整个云梦乡最富贵的人家,连乡啬夫和乡三老都要专程来拜访……   那些衷眼里“位高权重”的乡吏,如今见了黑夫,都要恭恭敬敬,因为黑夫的爵位,比他们都高。   纵观全乡,唯一能让黑夫折节下拜的,也就是与他有师生之名的阎诤老丈了。   “仲弟真是有能之人,我做梦都没想到我家会有今天。”衷在自家门槛几乎被宾客踏破时如此感慨。   “伯兄,我来吧。”   黑夫在外面威风八面,回到家却没有什么变化,依然是那个勤快的弟弟。他不由分说抢过衷手里的斧头,去庖厨后面劈砍柴火,同时高声道:“伯嫂,我醒了,麻烦再为我热碗粟饭,加点鱼汤即可……”   “早就在热了。”   母亲从庖厨里走了出来,老太太板着脸,将睡懒觉的二儿子数落了一番。可实际上,黑夫一醒来,母亲就亲自来下厨,为他做饭食,那些没有说出的关切,都在热腾腾的饭汤里呢。   黑夫笑着点头应是,最后在母亲话题转向他何时娶妻的时候,赶忙跑去劈柴。   吸入了一口晚冬时分寒冷的空气,黑夫高高抬起手,斧子劈开干燥的木柴,这可比在战场上,用剑砍掉敌人脑袋容易多了。   没有刺目的鲜血,没有飞溅的骨屑,以及内心的些许厌恶。   蓝天白云,一片和平的小村落,安逸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的生活,还有醒来后就能吃到母亲做的熟悉饭菜,闲暇时晒晒太阳逗逗小辈,替院子里的老黄狗挠痒……   这种日子有多舒服?满心憧憬仗剑走天涯的年轻人不会懂,走进社会后朝九晚五,一年不得歇息的上班族们,应该深有体会。   没有鼓角吹寒催促黑夫披挂甲胄,没有成百上千人的性命要他肩负重任。   黑夫只感觉,自己几乎就要沉醉在这种安逸生活里,懒得离开了。   好想说,去他的雄心壮志,去他的尔虞我诈,去他的流血漂橹,去他的百世流芳,去他的金麟岂是池中物……   当你发自身心感到疲倦时,这些东西,都不及家里那张温暖舒适的床。   但终究不可能忘掉,黑夫知道,现在的生活美好却又脆弱,这是乱世,他需要继续往上爬,才能守住眼前的一切。树欲宁而风不止,卧榻之侧,宿敌仍在,岂能酣睡?   生活啊,就是这么无奈,你知道的,自己不可能停步不前。   再说,以他的性格,安逸几天后,又该蠢蠢欲动了,没办法,穿越者天生就是不甘寂寞的命。温暖的家只是在这漫长的拼搏里,让他休憩片刻的小小逆旅。   半个时辰后,黑夫已经吃饱肚子,坐在院子里,带着侄儿侄女和家里的大黄狗玩闹,衷的声音再度从门口传来。   “仲弟,前些天你在县城工坊定做的物件送到了!”   大黄犬闻到陌生人的气味,一个箭步冲刺出门,汪汪直叫,黑夫也跟着跑出去,却见家门边的小片桑林外,路口停着一辆马车,几个人正费劲将车上的物件搬下来,看得出来,有点分量。   “官大夫,橼工匠让吾等送来。”   赶车的人趋行过来,满脸堆笑地朝黑夫作揖行礼,能给全县闻名,正炙手可热的黑夫官大夫送东西,是他的荣幸。   “辛苦了。”   黑夫看向那个被搬到他面前的物件,却是两个大石辘,用木头串着,安放在一个坚固的木架子里……   阳和月跑出来,也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东西。   “仲叔,这是何物啊?”   “用来榨糖的。”   看着两个听到“糖”字就眼睛发亮的小家伙,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他心里暗暗想道:“多年以后,网络上的人也许会这样形容今天……甜党的纪元,由此而始!” 第0202章 红糖   半个时辰后,阳和月各自捧了一个陶碗,里面盛着青黄色的甘蔗汁,虽然还有些没有过滤干净的杂质,但两个小家伙却不在乎,一边小口地喝着,一边看大人们摆弄面前的物件。   外面的人帮忙将石辘搬到后院后,便告辞而归了,黑夫就和伯兄衷,还有他们姑母的儿子彦,三个人外加新买的那头黑驴,开始鼓捣起这石辘来。   “此物是姊丈按照县工师家中榨柘浆的木辘做的,放大了两三倍,更加耐用,也可以每次多榨些。”   云梦泽畔是甘蔗的原产地之一,南郡官员也继承了楚国贵族的风俗,每逢秋冬,都要榨点蔗浆出来。   正如《楚辞》里唱的:“胹(ér)鳖炮羔,有柘浆些”,蔗浆主要用于制作甲鱼、羔羊肉时调味所用,仅限于富贵人家,数量也不多。像黑夫这样收了上千斤甘蔗藏在地窖里,打算全榨了的,还真是前所未见——其实若非已经收了两个月坏了不少,地窖也放不下,三五千斤都能有。   但家里人却没有任何异议,两年来,黑夫神秘兮兮鼓捣的东西也不少了,每次都能给他们带来惊喜。再说了,家里不比当年,光黑夫手里的钱就超过了十万,又有闲又有钱时鼓捣点吃食,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石辘的操作原理,就像它外形那样简单,黑驴逆时针转圈拉动木杆,在木杆带动下,左边的石辘就会转动,通过巧妙安放的齿轮,也带动右边的石辘转动。   两个石辘间有合适的缝隙,黑夫让家里帮忙的几个雇农、仆役将削了皮的甘蔗喂进转动的石辘中,甘蔗被压断挤扁,发出了清脆的声响。压榨出甘蔗汁向下流入早就放好的陶罐里,就这样榨出了原始的蔗浆……   黑夫自己也勺了一碗甘蔗汁品尝,只有淡淡的甜味,果然,两年时间是不可能完成选育改良的,这甜度,恐怕连后世的四分之一都达不到。   可有总比没有强,这么多甘蔗他们家嚼一个冬天也吃不完,在留下百来斤作为明年的种芽后,剩下的索性统统榨了,黑夫也想试试,能否制出蔗糖来。   一个时辰后,家里的容器便已盆满鬲满,主要战场转移到了庖厨内,沉淀去除蔗汁中的纤维杂质,便一股脑将其倒入新打造的铁釜中。   “彦,你在乡里售卖饴糖,便按着饴糖的做法,来试试将这一大釜蔗汁熬干。”   彦是他们姑母的儿子,比黑夫还小一岁,他们家是商籍,平日里在乡市做小贩,沿街吹管箫叫卖麦芽饧混口饭吃。这些小贩做生意不避寒暑,所卖物品还得自己制作,这也是黑夫找他来的原因。   彦有些紧张,毕竟黑夫身份不同往日,已经是官大夫了,他先是推脱,说饴糖是用粮食做的,却从未见人以柘浆为原料制作过,他恐怕做不来。   “道理都是通的,你且试试,就算没成也无事。”   黑夫却确定无疑,虽然他也没见过蔗糖的制作过程,但原理大致能猜出来,不就是除去水分,让蔗浆里的糖分析出么?   他昨天下午,亲自去云梦乡看彦做饴糖,前期的复杂工序就不说了,只说最后一步,也是从粮食里析出糖液,在铁釜中用温火煎熬,不断搅拌,直到煮浓,停火,冷却下来后,就是他侄儿侄女喜欢吃的硬饴糖了。此外还有软饴,味道有点像后世的高粱饴。   在黑夫催促下,彦只能硬着头皮动手。庖厨内的两口灶上,有一个敞口的大铁釜,另有一口小铜釜。第一个灶里燃着晒干的甘蔗叶,烈火熊熊,蔗汁在铁釜内熬制,最开始时汁液很稀,等沸腾蒸发只剩下四分之一时,便有变浓的趋势……   彦便将大釜里的甘蔗浆勺至小釜,再以慢火细细地熬煮,蔗汁越来越浓,渐渐呈现为美丽的琥珀色……   “煎糖最重要的是火候。”   彦这时候也不那么紧张了,他对黑夫和衷如是说,同时熟练地用汤匙舀起浆水,再将其倒入锅中,从抽丝情况判断糖水的熟嫩程度。   话虽如此,用甘蔗汁煎糖毕竟和饴糖不太一样,第一次,彦未能掌握好火候,煎焦了……   “官大夫……我……”   彦很慌张,以为自己搞砸了,黑夫却拿起一块粘在锅底,黑不溜秋的东西放进嘴里,眼睛顿时就亮了起来。   “有点焦苦味,但也有甜味!”   方向是对的,于是黑夫便让彦再接再厉。到了第二次,彦更加专注入神,他将火调得更小,用匕勺舀起浓稠的糖浆,对着阳光,眯起眼睛观察糖浆自然流下来的拉丝情况。   终于,在他确定可以时,火停了,釜中是已经变得浓稠无比的金红色的糖浆,滚烫冒气,甘甜扑鼻,它们被舀进陶碗里,在寒冷的天气里,渐渐变成红色的砣子……   这时候,在外面闻着糖浆香味,早就按捺不住的阳和月挤了进来,黑夫便切了两块糖塞进他们嘴里,一股甘甜入喉,夹杂着独特的焦香味……   “仲叔没骗人,真的是糖!”   “还真能煎出糖来!”   彦也谨慎地尝了块,不由大喜,说实话,除去第一次经验不足煎过头外,这甘蔗汁煎糖,可比用麦、梁等粮食制糖简单多了!   “但这糖为何是红的?”平日里他做的饴饧糖,以白色、淡黄色居多。   “因为它就叫红糖!”   黑夫给这种糖钦定了名字,也舔了一块,这熟悉的味道,仿佛又回到了前世关心女朋友来例假,买红糖泡开水的日子……   往事如烟啊,不是恍如隔世,而是真的两世相隔了。   不过问题又来了,他们只做出了大块的红糖,洁白如冰雪的冰糖、白糖又是怎么制出的呢?   黑夫翻了翻白眼,他哪知道?   红糖之所以颜色发红,因为里面还有不少甘蔗本身的杂质,在此基础上如何除杂,如何析出颗粒状的砂糖白糖?那些工序,恐怕还得找人慢慢摸索才行,眼前的彦就是个很好的人选。   首先他是姑母之子,与黑夫是亲戚关系,信得过。而且还是商籍,就算在市场上贩卖红糖,也不违法。   按照彦的说法,若能多做些红糖,还是有利可图的。此物比“稼墙作甘”的饴饧在原料上便宜,工序上也更加简便。   不过,待到他们将地窖里还没放坏的上千斤甘蔗全部榨了煎糖后,彦就没那么乐观了,因为众人忙活了大半天,才煎出了二十斤左右的块状红糖……   “还是得改良甘蔗啊,甜度太低了,至少得提高两三倍才行。”   黑夫很是苦恼,他们摸索了一天,煎糖的工序已经较为成熟,但就是原料无法过关,要命的是,这还不是一年半载能解决的,还得慢慢折腾才行。   黑夫决定,明年在自家地里,先种他个上百亩甘蔗!   至于今天折腾出的二十斤红糖,先放家里自己吃吧,也许能请伯嫂试试,做条糖醋鱼来尝尝?   醋早在周朝就有了,称之为“醯”(xī),乃是家常必备之物,《论语》里就有个关于邻居借醋的故事……   黑夫在那食指大动,外面却传来了一个尖嗓子的女声。   “何物这么香?”   彦吐了吐舌头:“是我母亲来了。”   果然,外面的衷也笑道:“姑母来的正巧,彦做出了好糖,姑母快尝尝。”   “真甜……是彦做的?且给我包几斤带回去尝尝。”   黑夫和彦对视一眼,都有些不想离开庖厨了。彦是生来就怕他母亲,黑夫则是有些扛不住这位姑母催婚做媒,他才回来三日,姑母便给他推荐过五位本乡的姑娘……   果然,姑母的尖嗓门已经移动到了院内正做阵线的黑夫母亲处,向她报功道:“伯嫂,你嘱咐我的事,办妥了!我今日又给黑夫问了一门好婚事!本乡啬夫之女孙,年方十六,模样周俊,身材也好生养,可为黑夫良配!” 第0203章 退婚   “官大夫。”   离开利氏主宅后,利咸立刻诚惶诚恐地朝黑夫作揖道:“我也没料到,族长让我邀官大夫来赴宴,竟是为了这缘由……”   黑夫倒是没有表现出什么不满,笑道:“我素来敬重利大夫,纵然姻亲不成,尚有交情在,无妨,你不要放在心上。”   “唯。”   可利咸在心里却都骂开了,骂利氏族长这事做得不够地道。   原来,数日前,在利咸带着爵位回到家中后,除了妻、子欢喜不已外,利氏族长果然也开始重视他。他破天荒地将利咸唤到主宅,当面勉励了一番,说他是族中后辈里最有出息的,随后摆出长辈架势,对他耳提面命一番,叮嘱他去县城里做尉史需要注意的地方。   虽然秦国不允许同室而居,但氏族的联系依然很难斩断,即便分了家,小宗依然如星罗棋布地围绕着大宗,族长的命令,往往比乡吏都好使。   而后,族长就突然向利咸打听起黑夫来,他似乎对黑夫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让利咸替自己去下帖,请黑夫来宅中赴宴。   “官大夫曾在本乡做了一年亭长,为本乡破获了不少案件,至今盗贼宵小一闻官大夫之名,便不敢为恶。官大夫对本乡有大恩,我却一次都未邀请他来家中,实在是失礼,这次便当做是赔罪了。”   利咸还以为是族长要讨好黑夫,也不疑有他,便照办了。   黑夫一来看在利咸的面子上,二来利氏也是安陆县第二大氏,影响仅次于郧氏,而且还与郧氏有些过节。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于是便欣然应诺,于十二月二十八这天前往涢水乡赴宴。   光看宅院外表的话,利氏似乎依然显赫,可只要仔细观察,就能发现,已经比过去没落了许多,甚至连黑夫在魏地户牖乡见过的乡豪张氏都比他们强,弟子教育、谈吐也差张氏远矣。   宴席上没什么有营养的话,利氏族长邀请了全乡有头有脸的人物,众人都众星捧月似的围绕着黑夫,恭维他的年轻有为,是全县后辈的楷模……   甚至还有人敬酒时说:“左尉应当退避让贤才对!”   到这时候,整个筵席还算正常,可等黑夫吃到酒酣,起身如厕时,利氏族长却给黑夫办杀人案时打过交道的乡厩吏使了个眼色。   乡厩吏立刻起身跟随,他等在厕外,待黑夫出来时,便轻声提议道:“听闻官大夫尚未婚配,利氏族长便请我为其伐柯,利氏族长有一嫡女,年方十五,容貌美丽,贤惠守礼,与官大夫年龄相近,或可为良配……”   听到“伐柯”二字,黑夫立刻就清醒了,他好歹是为陈平说过媒的,当然知道这是何意,便默默听完了乡厩吏的话,说自己考虑一番,筵席后答复利氏族长。   毫不意外,黑夫宴席后亲自搀扶利氏族长退席,顺便婉拒了这婚事……   “是老朽唐突了。”   利氏族长面色没什么变化,他之所以让乡厩吏暗暗告知黑夫此事,也是考虑到若谈不拢,双方都不失颜面,二人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说说笑笑地告辞。   黑夫又拒绝了一桩婚事,内心亦毫无波动,因为这是他回来后,正式推辞的第四桩了……   这还不算那些带着女儿找上门来,连他们家门槛都没进的投机者。   在朝阳里,早在前年,黑夫刚当上亭长时,就有过一波“伐柯”的高潮,当时黑夫谁都没答应。如今黑夫成了官大夫,里中众人大概是觉得高攀不上他家,没敢自取其辱。   可在云梦乡邑,却有不少人打算试试。乡啬夫、乡三老甚至乡游徼都先后请黑夫的姑母做媒,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孙女,甚至是侄女嫁给黑夫。   对于这些婚事,黑夫都一一妥善拒绝,没有让对方感到受辱,但还是经不住不断有人找上门来,便答应来利氏赴宴躲一躲,谁料还是避不开。   利咸还在旁边骂着族长:“族长真是年纪越大越糊涂,竟自作主张,事先也不与我商量一番……”   若利氏真的能有黑夫这样的女婿,对整个家族都是好事,但利咸好歹跟着黑夫两年,能察觉到他的心高气傲,寻常县乡女子,恐怕是难以入眼的。   利咸猜测的没错,虽然按这时代普遍的成婚年纪来算,20岁的黑夫的确老大不小了,可他并不打算着急娶妻。   没找到中意的另一半是原因之一,但还有原因之二。   春秋时期的贵族礼仪,男儿二十行冠,女子十五及笄。可又规定,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为何如此之晚?成年之后为什么要等这么久?   原因很简单,他们在等,等待能够为家族创造最大利益的婚姻。   通过陈平娶妻一事,黑夫也接受了这个理论。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   这几天来找上门的婚事,于黑夫本人和他的家庭无益,反倒是女方那边有利可图。   黑夫知道自己的潜力,不会止步于官大夫,更不会停滞在安陆小县。所以他想等等,待到更广阔的平台,再寻觅合适的婚事,当然,这其中也有点现代人的妄想。   “也许再等等就能找到中意的女子呢?急什么!”   ……   虽然事情没谈妥,退席较早,但天色已经快黑了,两个乡距离有点远,黑夫今天已经不可能回家,利咸便邀请黑夫去家里喝口热汤解酒,待会他再亲自送黑夫到客舍。   “也好,我今日出门,还给你的妻、子带了点礼物。”   黑夫折返到花了两万钱新买的马车处,取了两匹云梦乡买的帛布,还有装在木匣里的两斤红糖……   利咸有些动容,黑夫没有因为做了官大夫,就对他失了礼数,连忙领着黑夫七拐八折,往他们所在的“利里”深处走去。   利咸介绍道:“原本这个里都是一家人,分家后也是聚族而居,按照关系远近,距离利氏大宅近的是近宗子弟,远的就是远房子弟了。”   利里的规模不小,粗略估摸,至少能住六七十户人家,可见利氏的势力还是不小的,不过黑夫没有后悔拒绝这桩婚事。   利咸亦道:“这其实不算什么,在县城北郊乡的郧氏,也是一族聚居于一里,足有百余户人家,七八百口人!”   黑夫颔首,这就是地方氏族强大的根源所在了,商君的分居令虽然从形式上拆散了宗族,增加了赋税。可实际上,他们依然换了种方式,紧紧抱团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这些县豪又往往和郡上的官吏相勾结,引为靠山,看来自己想干掉郧氏,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利咸显然是疏远的旁支,居住在里的最外围,不过走在路上,但凡是遇到了他的人,无不恭恭敬敬地作揖打招呼,看得出来,利咸的境遇已经大为改观了。   利咸面上笑呵呵,人后却也不把那些同族当回事,过去二十多年里,他早就受够人情冷暖了。   “就像官大夫说过的那句话,这世上不缺锦上添花之徒,缺的是雪中送炭之人,利咸不会将这些趋炎附势之徒放在心上。”   言下之意,黑夫才是那“雪中送炭”的人。   很快,他们就到了利咸家,却见宅院不大,院墙是才修葺起来的,看着很新,原本满是裂口、缝隙的木门刚刚用黑漆刷过。   黑夫哑然失笑,这不就是他刚当上亭长那段时间,他们家的模样么?   利咸推开门,请黑夫入内,却见院子收拾得很整齐,左边的空地上摆放着一批新购置,还没来得及布置的家具,右边则是稀稀疏疏长着韭叶的菜圃。   再往里走,黑夫堂屋发现和院中一样被打扫得很干净,席子、矮案,甚至地上、墙上都是一尘不染,看得出来,利咸娶了个勤快的妻子。   “妻,官大夫来了,还不快带着仓儿和鸢出来迎接!”   利咸邀黑夫进入内,抱歉说家里太乱,同时大声呼喊,很快,就有个二十余岁的妇女从庖厨趋步走出,带着两个五六岁的孩子过来,忙不迭地朝黑夫下拜。   黑夫后退一步拱手道:“快请起,在军中,我虽是利君上吏,可在平日里,我也以兄事之,嫂嫂快请起!”   利咸之妻被这个丈夫常提起的“贵人”叫了声嫂子,有些不知所措,待她起身后,黑夫则蹲下身子,将两小盒红糖塞到两个孩子手里,笑道:“汝等都几岁了,叫什么名?”   “我叫鸢,六岁了……”小女孩红着脸,有些羞涩,说完就躲到了母亲背后。   只有头顶上留了一撮头发的小男孩则一点都不怕生,他大胆地看着黑夫,大声回答道:“我叫利仓,四岁了!”   “利仓?”   黑夫一时愕然,这名听着好熟悉啊,难道利咸的儿子,竟是个历史名人?   等孩子们欢快地啃着红糖跑开后,黑夫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在何处见过这名的。   “利仓,不就是湖南长沙马王堆汉墓的墓主人么!”   黑夫一时忍俊不禁,睡虎地和马王堆,湖北湖南两大考古发现,居然以这种方式,在这个时空会师了? 第0204章 郡命   作为一个逛过湖南湖北两处博物馆的人,黑夫当然对“喜”“黑夫”“利仓”之类的名字有印象。可认识利咸两年来,一起出生入死,却未曾想到,他儿子也叫利仓。   当然,到底是不是那个老婆成了中国第一干尸的汉朝长沙王相利仓,另当别论,也许只是名字刚好相同呢?   黑夫的注意力,都被利咸所说的另一件事吸引了。   “汝等想让郧满受咎免职?”   对于属下们自觉自发帮他算计敌人的行为,黑夫心里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但也能理解,这些被他带回来的人,已经与他牢牢绑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安陆县的秦吏中,已经冒出了一个新的派系:“黑党”。   于是黑夫便让利咸将此事细细说明。   利咸道:“郧氏三代人,都做到了县左尉,其故旧亲戚遍布全县,尤其是尉官体系内,竟有一半是郧氏的人,皆为秦吏,爵位职权大小不一。彼辈相互勾连,贪赃枉法之事一定没少做,虽然郧满足够小心,没有授人以柄,但那些故旧亲戚,却不可能完全掩盖干净。”   “过去吾等只是小亭卒,对其无可奈何,但如今,吾等却成了尉史、游徼,大可利用职权方便,暗中调查郧氏。一旦查出破绽,便可告知右尉,借机举咎郧满。这样一来,郧满的左尉便做不长了……而官大夫可以取代他!”   黑夫听罢,若有所思,正如利咸所言,郧氏的手下们,小问题肯定一抓一堆,但这些东西,都不足以致命,想要彻底扳倒在安陆县根深蒂固的郧氏,需要可以实锤的重罪!   他隐隐有个猜测,但作为关键的证人,斗然却是个硬骨头的楚国臭贵族,路上一直没有开口。他如今被送到南郡郡狱关押,也不知法吏可问出了什么来?   黑夫打算的是从上到下,直接打击郧氏,釜底抽薪。而利咸等人则想要从下到上,从郧氏的故旧亲信开始调查,如白蚁噬树。   这两个方案,倒是可以结合起来,一起实行……   黑夫便同意了利咸的请求,让他们利用职务之便,开展对郧氏下层人员的调查。   “下吏一定事无巨细,都向官大夫禀报。”利咸倒是很明白事。   黑夫却摇了摇头:“我不在安陆时,就由你来统领此事,东门豹、小陶虽然爵位比你高,但你有在县城做尉史之便,我会嘱咐众人,需听你指挥,不可胡来。此外,你也要替我约束好众人,除了小陶外,其余人等皆有陋习,阿豹嗜酒,季婴好色,卜乘贪财,汝等对付郧氏的同时,郧氏说不定也在图谋汝等,切要小心,不要因小失大!”   “唯!”利咸得到黑夫如此信任,有些激动,但随即反应过来。   “不在安陆?官大夫,莫非你要去外地?”   黑夫却神秘一笑,没有透露,只是道:“然,我不会久留此地,开春以后,安陆的一切,就得靠汝等自己了!”   ……   在家的闲暇时间总是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一月初,衷作为田典,开始忙着筹备农事春耕,而黑夫也没闲着,他在拒绝了数桩婚事的同时,却给弟弟惊找了一门好姻缘。   黑夫在一月初一那天亲自登门,替弟弟惊说亲,请求阎诤将女孙许给惊!   阎诤与黑夫有师生之谊,他两年前慧眼识人,如今有了丰厚的回报,黑夫成为官大夫后,本来早已告老退休的阎诤,再度变得炙手可热起来,众人都惊异他当年收黑夫为弟子的明智之举,也由此对阎诤更加尊敬。   对黑夫的请求,阎诤感觉有些难办,其实他们家更中意的是黑夫本人……但黑夫拒绝了本县所有媒人,摆明了暂时不娶的决心,于是阎诤只能退而求其次,将女孙许给惊,也是与黑夫家结下更深关系的途径。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惊目前只是个学室小弟子,没有爵位,这桩婚事,传出去有些丢人。   “爵位不必发愁。”   黑夫对阎诤也不必隐瞒,压低声音对他道:“没有猜错的话,今年大王和可能会再次下达《纳粟令》,百姓献粟千石者,拜爵一级……”   阎诤老眼一闪:“你的意思是,大王还要伐楚?”   “不止要伐,而且是举全国之力,必灭楚国!南郡、安陆均无法幸免。此事在关中已经不是秘密了,想必春耕之后,消息就会传到南郡来。大战在即,一来会让郡县抓紧训练兵卒,二来也要各地仓禀囤积军粮。”   说完此事后,黑夫拱手道:“请夫子放心,我家已经提前囤积了千石粮食,今年之内,定能让惊升到公士!”   按照黑夫的计划,甚至连姊丈橼,大哥衷都可以依靠献粟各升一级爵位,因为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有了黑夫的保证,阎诤也不再迟疑,当即同意了这桩婚事。   当黑夫去到县城,将此事告诉惊时,惊顿时欢喜地不行,在原地又跑又跳了两圈,朝黑夫下拜道:   “仲兄,你真是我的大恩人!”   想到很快就能和馋了两年的小美人成婚,惊笑得都合不拢嘴了。   “别高兴得太早。”   黑夫却道:“我与阎君商量好了,你与阎氏淑女年纪都尚小,且等你再过两年,顺利从学室出师再成婚不迟,若你得意忘形,荒废了学业,无法出师的话……”   黑夫板下脸吓唬道:“阎君就会退婚!”   惊吓了一大跳,立刻对天发誓,保证自己一定做好弟子本职,不会耽误了婚事。   “仲兄你就等着罢,你做到率长了,我就去你身边做文书法吏!随你出征!”   惊听说,到了统领千人的率长这个级别,身边就要带上一些文书刀笔吏,他很想在完成学业后,以这个身份加入军队。   黑夫看着对战争憧憬不已的弟弟,有些无奈,都怪季婴这个大嘴巴,他们在前线的战斗事迹极大影响了惊,让他对军旅生活充满了好奇和期盼。   在这个小伙子眼里,战争仿佛是一场伟大的冒险,是一场脱离日常生活的美妙历程,可以见证奇景,赢取财富和荣耀。   他根本不知道,那是充满恶臭的地狱,屎尿横流,鲜血淋漓,命如草芥。   “我愚蠢的弟弟呀。”   黑夫如此想道:“我之所以把你骗进学室,一呆三年,不就是为了保证你远离战争,保住这条小命么?”   于是黑夫道:“为兄可不会站在原地等着你。”   他从怀中拿出一封木牍递给惊,这是黑夫才从县尉官署取来的。   “我又要走了。”   “走……去哪?”惊有些发懵,仲兄不是才回来半个多月么?待到他打开木牍,才瞪大了眼睛。   “这是郡上的命令!”   黑夫笑道:“不错,郡尉征辟了我,让我去郡兵曹任职!郡命不可违,我已答应!后日便要出发,去江陵城赴任了!”   ……   与此同时,左尉郧满也收到了一个无异于晴天霹雳的消息……   看着面前那些被郡功曹原原本本退回来的礼物,郧满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就这么呆坐在原地,看着这些上好的丝帛金银怔怔出神。   直到侄儿郧雄应召而至,郧满将郡功曹的回信,扔到了侄儿郧雄脚边!   “你自己看看罢!看看你的妙计!”   郧雄同样惊骇不已,他捧起木牍一看,却发现上面全是功曹的训斥之辞。   功曹说他们郧氏真是不知好歹,竟想让他做出雪藏功臣的事来,可知这位功臣黑夫之名,是闻于大王之耳的?万一大王哪天一时兴起,询问黑夫如今在任何职,那该如何是好?   功曹还说,新的郡尉赴任后,第一件事就是征辟黑夫去江陵城任职,这紧要关头,郧氏却给他写这种信,意欲何为?是要挑拨他与背景深厚的郡尉对敌么?   “新的郡尉?难道说……”   郧雄面色惨白地看向叔父,却见郧满已经无力地瘫坐在案几上,绝望地说道:   “李由,左庶长李由便是新的南郡郡尉!” 第0205章 入郢   一月初十这天,黑夫穿着便装,头裹幅巾,身穿黑袍,坐在马车上,身后是渐渐模糊的安陆城墙……   他并非孤身一人,狱曹令史乐要去郡城办公,也与黑夫同行,他懒得骑马,便蹭上了黑夫的马车,主动为黑夫驾车,并笑道:“官大夫,左尉送你奉钱一千,不收当真好么?”   奉钱,乃是各国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若是有人远赴外地戍守、为官,同僚们就会以帛布包钱相赠,称之为奉钱,其实就是送行的红包。县城小吏们并无多少工资,所以一般人只送一百两百,交情深的送三五百。   但今日黑夫的朋友、属下来城外与他送行时,左尉的侄儿郧雄却不合时宜地出现了,也堆着笑脸送上了奉钱,黑夫一掂量,怕有一千钱之多……   黑夫当然知道,这是郧氏在向他示好,但黑夫却没打算就此将前怨一笔勾销,他笑着将钱袋抛回给郧雄,说左尉的好意他心领了,但若是受了这笔“巨款”。   “不就成左尉贿赂我了么?”   黑夫说了个让郧雄面色死灰的笑话,便朝众人一拱手,扬长而去……   “若是送我,那我便收下了。”   乐哈哈一笑,同时回过头对后边是人呼喝道:“一月下旬必须抵达江陵,不能耽搁,汝等加快脚步跟上马车,有人疲了就换着去骑我的马,切记看好人犯!”   押着两个戴木钳的人犯,缓缓而行的三五个狱卒唯唯应诺,同时有人说笑道:“有官大夫这等勇士功臣与吾等同行,料这两人也不敢跑。”   黑夫谦逊了几句,低声问乐道:“乐令史,这两人犯了何罪?县廷竟审不过来,还要你亲自押他们去江陵?”   乐摇了摇头:“这两兄弟想钱想疯了,竟敢在家中盗铸钱币!”   黑夫看了一眼马车后面狼狈不堪的两人:“这可是重罪啊。”   去了一趟魏、楚之后,黑夫深有感触,其他国家私币流通,官府也管不下来,索性放开律令让你随便铸。秦国则由国家统一铸钱,严禁地方和私人铸钱。秦律明文规定:凡私自盗铸者,除“索其室”也就是抄家,没收其所铸之钱及钱范外,还应予以拘捕和严惩,判处城旦之刑。   即便如此,依然有不少人铤而走险,因为铜钱的面额价值,大于其原料的实际价值,私自铸币,只要不被发现,绝对是有利可图的。   乐道:“市场上流通的半两钱虽有一些流通太久,已有破损,但大小成色都是相同的,工坊铸钱时都按照咸阳的标准来做,可腊月时,市面上却多了一些颜色更深的钱,此必是伪币,于是怒便顺藤摸瓜,抓到了两个匠人,并在其家中搜出了铸币的铜范,还有一千一百个刚做出的新钱!”   于是这两人就被坐实了盗铸之罪,可在狱曹审理时,他们为了减罪,却吐露了更惊人的事实:二人所用的铸模,是从江陵获得的,据说江陵那边亦有一个盗铸的团伙,而且所铸的铜钱成色与官方铸造的铜钱并无区别!   这已经不是安陆县能处理的事情了,乐奉命将这两人押送去郡城,交给郡廷法官审理。   同时乐也感慨道:“唉,喜君不在,这些案件处置起来,都磨蹭了不少。”   黑夫笑道:“我听说,喜君去年便被调入郡城,也在郡狱曹任职?”   “然。”乐道:“喜君因为三年考绩得最,被监御史看中,推荐给郡上,于是便得到了高升,如今正在郡狱曹做左狱曹史。”   秦国在郡县已有分曹,但并不是后世那样整齐的六曹,反而细分得更多,黑夫知道的,除了长史外,就有功、仓、田、户、狱、兵、贼等曹,相当于省上的各厅局,各曹主吏称之为“掾”(yuàn),名义上与县令同级,其实还更高些,公乘以下爵位者不得担任。   而各曹主掾之下,还有两名佐吏,以左右命名,一般由官大夫、公大夫爵位者担任,喜只是大夫爵,却能被提拔为左狱曹史,绝对是破例升官了。   黑夫有些无奈:“我还以为回来之后,算是高喜一级了,谁料吾等的职位竟还是一样。”   他此番被征辟入郡城,担任的正是“左兵曹史”一职。   “官大夫若是去贼曹任职就好了。”   乐打趣道:“说不定此案由喜君审出后,你还能协助抓人呢。”   黑夫哈哈大笑:“我亦想与喜君共事。”   话是这么说,但在兵曹做事,这才是黑夫目前最需要的。贼曹相当于省公安厅,主治安。可兵曹却相当于省军区,专管征兵、训练、作战等兵事。   黑夫亦已知道,调他来任职的人是新任南郡郡尉李由,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李由想在南郡好好做出成绩来!   黑夫暗暗猜想道:“第一次伐楚之战里,南郡一支残兵的优异表现让咸阳刮目相看,而李由也尝到了率领这支兵卒的甜头。于是便申请外调,统筹南郡兵事,这是在为第二次伐楚做准备吧。”   郡尉典武职甲卒,秩比二千石,正好和左庶长的爵位匹配,南郡又是伐楚前线大郡,李由亲自征兵练兵,再率领他们作战,更容易立下功勋。   这对于南郡人而言亦喜亦忧,喜的是他们终于不必像上次战争一样,当做“杂牌军”对待,去做些诱敌、填沟壑、断后的事了。忧的是,战争再次打响时,南郡可能要征召更多兵卒,承担更重的责任。   可第二次伐楚的将领好歹是王翦啊,只听到这名,黑夫就莫名地觉得安心多了,起码比李信为将靠谱多了。   “李由是上蔡人,投靠李斯的也多是游士文吏,想必没有什么知兵事,且熟悉本郡的人可用,所以才征辟我去兵曹任职。有李由为靠山,我也不必担心遭到排挤,还是要仔细想想,如何才能做出成绩来……”   这么想着,黑夫便打了个哈欠,在晃晃悠悠的马车上打起了瞌睡。   ……   南郡是个大郡,幅员千里,从安陆到郡城的距离可不近,足足有四百余里。黑夫他们一共了七八天,一路向西,过新市、云杜、当阳,再进入南北通途的夏道,折而向南。   遇上饥渴劳累时便在沿途亭舍休憩,看着那些忙前跑后招待的亭长、亭父,黑夫就想起早先在湖阳亭的日子。   到了一月十八日这天,风尘仆仆的众人才接近了南郡的中心地带。   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一月中旬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穿着皂衣的田典、田佐吏站在田埂上,瞥眼瞧见了黑夫一行人,却只是随便瞅了瞅,就转回了头,继续督促众人力田。   “不愧是郡治啊。”   乐啧嘴道:“官大夫戴着双板冠走在安陆县,必会引得频频目注,回首作揖者不绝,可这还没到郡城,田边的小吏都似乎习以为常,只是瞧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我这官大夫之爵,放在郡里算什么?”   黑夫哑然失笑,他早就听说了,郡城里,那可是公乘多如狗,大夫满地走,除非是五大夫级别的官,那才值得让人瞩目。   这时候,一座城池已出现在众人面前。   又宽又深的护城河绕城一周,暮色下,波光粼粼。过了护城河,迎面是座雄伟的城门,门顶有两个大字。   “郢县。”   黑夫舒了口气,他的目的地到了。   “官大夫,你我要就此告辞了。”   乐依依不舍地下了黑夫的马车,朝他拱手道别,他们还要绕过此城,往南走上五六里路,才能抵达真正的郡治:江陵。   原来,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郡尉的治所一般都不在首县,而是有自己单独的治所驻地,这亦是秦国的常态。   黑夫便在岔道目送乐等人押着犯人远去,而后深吸一口气后,让车夫驾车往郢县城门下而去。   与商贾辏集、繁华的江陵不同,郢县多了几分军事重镇的气质。   五丈高的城垣上旗帜飘扬,郡卒巡行其上,十几个持矛披甲的门卒则分立在城门两侧。   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验、传,以及李由寄给他的赴任状,门卒仔细看每个字,不停抬头观察黑夫的面容,检查并无问题,这才放他进了城池。   “秦国太严了,征辟来的又急,我连在县城户吏那里改个名都来不及,否则查验对不上号,可就麻烦了。”   黑夫暗暗腹诽,尚未从城门下的昏暗缓过神来,面前却忽然有一人跑到路中央,拦下了他的马车!   “且慢走!” 第0206章 立足之资   “且慢走!”   黑夫刚让车夫驾车驶出城门洞,一个人影便拦在了他面前,仰着头看了看,惊喜地说道:“真的是五百主!”   这声音听着熟悉,黑夫定睛一看,面前之人,不就是在楚国鲖阳一起战斗过的南郡百将满么?   当时鲖阳城内一共四个百将,徐扬恐惧之下失了智,突然叛变,将翟冲和屠驷囚禁,还是这个满机灵,当时虚与委蛇,等到共敖剑刺徐扬时,满便跳出来反戈一击,顺便救了共敖的命。   这时候,满也已确定了来人是黑夫,不由喜滋滋地呼喝一声,在郢县北门等待多时的六七个人便围了过来,原来都是经历过鲖阳一战的南郡兵、吏。若是黑夫没记错的话,包括满在内,他们都是郢县、江陵本地人。   鲖阳一战,黑夫不但带着安陆县的乡党们立功为吏,那一战里活下来的数百名南郡兵卒,也人人得爵。虽然黑夫将主要功劳让给了李由,但这些南郡兵,却无不记着黑夫的“恩情”。   他们记得,是黑夫冒着生命危险入敌营诈降,让楚军放松了警惕;他们也记得,是黑夫站在市肆的摊位上,烧了粮食,绝了退路,振臂朝众人高呼“我带汝等回家!”   他说到做到,众人聚拢在黑夫身边,朝楚军阵地无畏冲击,那是憋屈许久后的轰然爆发,所有人都难以忘怀那一刻的感觉,似乎只是跟着黑夫莽了一波,楚军就真的被冲溃了,简直跟做梦一般。   等真的回到家后,众人心中最感激的人,也莫过于黑夫。   此刻再见到黑夫,众人都颇为激动,于是就跟着满,对着黑夫长拜及地!   这是黑夫事先没有料到的,他连忙下车扶起众人,动容地说道:   “二三子快起来!分别月余,如隔三秋,我也不曾想到,竟能在此重逢!”   满笑道:“我在郡尉府任职,打听到五百主将来郢县任职,算算时间今日能到,从早上起,便带着众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众人在这里上演战友相逢,后面的却有辆马车的御者,不耐烦地抽响了鞭子,原来是黑夫他们挡住道路了。   那几个兵卒脸上无光,正要发作,黑夫却阻止了他们,让车夫和众人一起挪到了道左,让开路来给后面的车马行人入城。   有个上造刚开始还颇为不满地说道:“听满百将说,五百主这次来,要做左兵曹史,这可是秩四百石的官,怕他们作甚?”   但当他看清后面那车队的架势后,却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黑夫早在入城时就注意到了,排在他身后的是一个车队,前后各有戎车一辆,皆单辕双马,中间则是一辆驷马安车。   戎车为敞篷,黑夫花了两万钱买的这辆便是戎车,虽可代步,却无法阻隔风雨。   而安车有封闭的车厢,可挡风遮雨,车身也大,其内铺陈设施,可卧、可居、可乘,较为舒适。简而言之,就跟秦始皇陵出土的1号2号车形制一样。   安车显然要比戎车贵重,连同马匹,一辆的价钱超过了十万钱,非大富大贵人家无法拥有。   更别说这安车涂着黑漆,由四匹花斑马牵引,这意味着,必须是“五大夫”以上爵位者及其子弟才能乘坐。   除了戎车安车外,后面还有载物的辎车两辆,车队的周围散布了十多个或骑马执矛、或步行带剑的武士随从。另有四五个婢女打扮的人,亦步亦趋地跟在车后,均姿态高傲,对道旁的人不屑一顾。   黑夫他们主动让于道左后,那个车队人马嘶鸣地经过,期间安车的帷幕还掀开,里面有个面如冠玉的小青年朝着黑夫微微拱手。   黑夫亦遥遥拱手还礼,等这车队沿着涂道远去后,一旁满才训斥了那个冲动的兵卒一番:   “你怕不是瞎了眼,看这车队的架势,不仅御者衣饰华贵,后边随从的骑士仆从长剑在身,几个女婢也竟衣纨履丝,那位坐在安车里的小君子,定非寻常人家……”   满说的没错,这些人没有直行疾驰而过,还开窗对他们施礼道谢,已经算极有教养的了,黑夫初来乍到,还没拜会李由,为了一点小事,在路上与贵人冲突作甚?   和纨绔在大街上撞碰,一言不合起冲突的剧情,不太可能在秦国出现。因为秦律严格,当年商鞅可是直接拿当街驰马的秦国太子来治罪给大家看的,至今百余年过去了,除了传递紧急军情的传人,没有哪家贵人子弟再敢这么肆意妄为,当街驰马,更别说与人口角冲突,那可算私斗的……   富贵者比贫贱者,更加熟悉律令,更加小心翼翼。   不过这场小插曲,又再一次提醒了黑夫,他虽然可以在安陆称雄,但来到郡城后,这点爵位官职,却算不了什么。   这场插曲之后,众人又在路边叙了一会旧。满说他如今在郡尉府任尉史,其他六七人也各自报出了现在的任职,要么是军队里的屯长,要么是亭长,甚至还有个做了里典的。   “里典怎么了?”   那人在众人里职位最低,有些没面子,嚷嚷道:“我好歹也管着几十户人家,比战前只是一小公士强多了!”   黑夫闻言,不免有些感动,众人都有各自的职务,今日却聚集在一起来迎接他,足以说明他们对黑夫的感激和敬仰,黑夫心中亦十分欣慰,当时的付出,终于收获了丰厚的回报。   “这批人虽然目前大多只是升斗小吏,但他们却是我在郢县立足的基石啊!”   这还只是郢县,听满说,江陵那边也有十多人,推而广之,当日追随黑夫突围、转战的数百兵卒,如今都得到了升爵任职,遍布南郡十八县。   “或许,这将成为我的第一笔政治资历呢!”   如此一想,与利咸、季婴、东门豹等乡党属下告别后,孑然一人来异地赴任的孤独感觉便没有了,黑夫心中只生出了一股豪情。   “有了这些南郡兵作为凭借,南郡十八县,我何处去不得?”   ……   经过此事,黑夫对于在兵曹任职,助李由练兵的信心,更多了几分。   众人都是临时告假出来迎黑夫的,黑夫也要赶在太阳落山前去郡尉府报到。于是他们便说好,改日约上江陵城的袍泽兄弟们,聚一起为黑夫洗尘,便相互道别,匆匆回各自岗位去了。   只剩下满骑马在前,指引着黑夫前往郡尉府。   “我也没料到,李都尉会来南郡任职。”   满乐呵呵地笑道:“来了之后,都尉便将我调来做尉史,今日也是都尉授意我来迎接五百主……官大夫的。”   满是隐隐能猜到,黑夫和李由做的那笔“交易”,但他是个聪明人,看破不说破,随着李由来到南郡,当时跟着他突围归国的众人,都变成了嫡系,像满这种李由还能记住名的,更立刻就得到了提拔升职。   这就是黑夫当初让功时算计的“长期好处”了,不但他一人受益,众人也能得好处。   不多时,二人已抵达了郡尉府,却见这里大院深宅,峻宇雕墙,很阔气,装饰得也很华丽。   “我们安陆县的县尉官署小家小院,根本无法与之相比啊。”黑夫感慨,省厅级机关就是不同。   满是本地人,早就习惯了,他哈哈大笑道:“郢县原本就是楚王宫城,后来才改为县城的,这里的每个官署,之前都曾是楚王宫室,岂能不高大华贵?在城中心,还有几处更大的宫苑高台,至今还空着。因为太逾越了,没有哪位郡守郡尉敢住进去,只能留着作为大王的行宫,虽然大王至今都没来住过……”   “会来的……”黑夫暗想,秦始皇可是个坐不住的人,当了皇帝后一半时间都在巡视天下。   这时候黑夫也注意到,在郡守府门口那挤满车马的车厩处,他们在城门边遇到的那辆安车赫然在列,毕竟同时四匹花马拉车的人,这一路上黑夫他们还没见到过,当不会错。   “莫非那玉面君子也是来郡尉府的?”   不及多想,满已经熟络地上前,向府门边持戟的甲士道明了来意,黑夫亦再度递交了自己的验、传,以及征辟简书。   门口执勤的百将一脸惊奇,脸上的严肃古板瞬间就没了,陪笑说道:“原来君便是新来的左兵曹吏!久仰久仰!请稍候,我这就前去通报。”   瞧着他打躬作揖而去,黑夫有些莫名其妙,自己才刚来,怎么就“久仰”了?   他看向满:“你与他们说了什么?”   满笑道:“何必我来说?五百主的英勇事迹,早就传遍南郡了。更何况,李都尉亲自举荐的人,郡尉府内众人见到了,岂能不敬?”   通过满的口述,黑夫才知道,上任三天后,李由就找个了借口,将没有什么背景的左兵曹史调到了贼曹,并亲自向郡守和功曹举荐了黑夫……   亲自举荐,亦是秦国任吏的途径,但这是要冒巨大风险的。因为秦律规定,若是被举荐者在未升迁前犯法渎职,举主也要被连坐追究。当年杜弦看中黑夫,让他做吏,也不敢亲自举荐,而是通过拐弯抹角的请县令征召。   李由这么做,俨然是将黑夫当做第一亲信的架势,所以郡尉府众吏,早就在好奇猜测黑夫究竟是何等人物了……   “所以五百主人虽未至,却早已名满半城了。”满说道。   “这下我是真上李家贼船了。”   黑夫无奈,这下子,李由变成了他的举主,两人被绑得死死的,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就是他期盼的么?大树底下好乘凉啊。   果然,不多时,那看门的百将就归来了,请黑夫入内。   这郡尉府不愧是昔日楚王宫一角,场面很大,粉墙朱户,屋顶青砖黛瓦,又有枝繁叶茂的榕树、青翠挺拔的绿竹芭蕉。往里走时,只见宅分数进,每一进都有月门隔开,每一个院子,应该都是一个办公小院。循廊向内,沿途层台累榭,曲水凉亭,树木阴阴。   若无人指引,黑夫怕是要绕晕了头,同时暗叹当年楚国历代大王苦心搜刮民脂民膏,打造奢华宫室,到头来却给秦吏们做了嫁衣,何苦来哉?   绕了一大圈后,终于到了一栋高大的建筑前,抬头飞檐翘角,举目望去,十数戟卫在敞开的大门前相对而立,好奇地看着黑夫。   黑夫整理衣冠,在门口脱鞋履时,发现这里已有一双尖头履,上面还镶嵌着美玉,可见非同一般。   他也没多想,昂首迈步,拾级而上,步入厅堂后,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正中的李由。李由穿着玄衣高冠,正与一个穿白色深衣,戴燕尾冠的青年说着话,看到黑夫入内,便停下了话头,哈哈大笑地起身,指着黑夫道。   “黑夫啊黑夫,你可算是来了!”   黑夫立刻下拜道:“下吏何德何能,竟让郡尉亲自举荐,真是诚惶诚恐,只是来迟了些,还望郡尉恕罪!”   “信牍一到你就启程,何罪之有?”   一边说,李由一边扶起了黑夫,介绍他道:“子仰,这便是助我鲖阳突围,横穿楚地三百里的黑夫,亦是我的左兵曹史!”   那冠玉青年笑道:“我与左兵曹史正好在城门处打过照面,不曾想却是同路,早知道就一起同行了。”   黑夫忙道岂敢。   “哦?汝等见过了,真是巧。”   李由也指着那青年介绍道:“黑夫,这位是五大夫毋择君之子,冯敬,虽然才刚刚成年傅籍,却聪明好学,来南郡做我的文书卒史,汝等以后,便是同僚了!” 第0207章 我爸是冯毋择!   冯敬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彬彬有礼,对于道左避让的一群军吏,也能拱手道谢,虽然他只摆出了姿势,眼神里并无谢意。   但由此可见,冯氏的家教是极好的。   黑夫纵然地位不高,但也从李由,杨熊,陈无咎等人处听说过一些朝中之事。在军事上,秦王政重用王氏和蒙氏,而在朝中,除了李斯外,还有“三冯”最为受信重。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分别是御史丞和卫尉卿,虽然都是副职,但都是仅次于御史大夫和卫尉的二把手。还有冯去疾之子冯劫,也在内史任都尉。   冯去疾、冯毋择兄弟据说是那个“宁死不愿为秦民”,遂以上党降赵国,引发了长平之战的韩国上党守冯亭之孙,如今却成了秦王身边炙手可热的新贵,着实让人诧异。长平之战才过去三十多年,这个家族的立场转变也太快了点吧?   等黑夫真的和冯敬面对面坐在李由面前时,黑夫又得到了对此人的第二个印象:健谈。   在李由为二人相互做了介绍后,冯敬也没有像外面的郡吏一样,对黑夫产生任何兴趣,而是撇下他,径自说起方才和李由聊了一半的趣事。   “那是去年(秦王政二十二年)八月发生的事,南阳郡胡阳县少内丞,接待了一位年仅15岁的少年,少年自称名葵,乃家父之子……”   “且慢。”   李由当时不在咸阳,而是直接从外面被调到了伐楚战场,所以并不知此事,便笑道:“你不是独生子么?哪来叫葵的弟弟?”   “郡尉且听我说下去。”   冯敬继续道:“葵递上了一份自称是吾父的亲笔信,上面说,五大夫冯毋择敢多问胡阳少内丞主,闻南阳地利田,臣老,癸与人出田,不赍钱种,愿丞主假钱两万,贷食支卒岁,稼熟倍偿。勿还,还之,毋择不得为丞主奔走……”   一旁的黑夫听明白了,信上的意思是:冯毋择向胡阳县内丞(相当于财政局局长)问好,听说南阳郡土地肥沃,适合创业,于是让儿子癸去办农场。没带钱粮,希望借两万钱,并贷点粮食,让他支撑到年底,庄稼一熟,加倍偿还。希望不要推却,若推却,毋择也不能帮内丞办事了……   总之就是一句话:我爸爸是冯毋择,你看着办吧!   冯敬才说完,李由便摇头道:“毋择公何许人也?冯氏子弟皆列为郎卫,岂会让子弟做这种事?且这信牍言语粗鄙简单,也不像毋择公所书,岂有五大夫对小小县内丞称‘臣’的道理,那葵定然是冒充的!”   那个葵从头到尾透露着一股穷酸小家子气,信牍也漏洞百出,一点都不高干,以黑夫一年湖阳派出所长的经历,立刻就知道这是假的。   他刚要插话附和一句,冯敬便道:“然也,胡阳内丞也感觉有假,立刻让人将那少年扣留,送往县狱讯问。经讯问,少年改了口,说自己是家父的假子,母亲曾被家父抛弃,然此番来南阳郡,的确是家父安排……”   “荒谬。”   李由摇头,他从小就听从父亲李斯的嘱咐,与冯家有往来,与冯劫、冯敬二人孰视,所以也了解冯家那古板忠垦的家风。   “更可笑的事还在后头。”冯敬谈及此事,也没有什么恼怒之色,反倒是觉得可笑。   “羁押期间,那少年还给胡阳县令写了封信,为自己辩解,他称自己已经去过新野,并借到了钱粮,到了胡阳县后,凭什么就被扣押?他还扬言要上告到郡,再告到廷尉处……”   “此子口气倒是不小。”   李由乐了,不过他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若这起案子真的到了廷尉处,他回家那段时间,肯定会听说。既然没有,那就说明,此事至少在郡县一级就水落石出了。   果然,冯敬说,在胡阳县狱的拷问下,那少年最终承认行骗。   “他交代说,自己真名叫‘学’,家在南阳郡新野县,曾是学室弟子。因经常被做县吏的父亲打骂,一气之下,只好离家出走寻点活路。因为他进入学室一年,能写会算,学过一些律令,见识过几篇公文,还知道一些朝中大官之名。所以便恶向胆边生,偷来印章,伪造书信,冒充家父的儿子,想在胡阳县骗一笔钱逃去楚国……”   “胆子真大。”   黑夫听完后,不仅唏嘘,这少年才15岁,比同样在学室做弟子的惊年纪还小。但其胆量之大,吹出的牛皮之巨,却是寻常人想不到的,这眼花缭乱的神操作,跟鲖阳时的百将徐扬有得一拼。   不过回头想想,冒充高干子弟行骗这种事,到了21世纪也屡见不鲜,而且还有人屡屡得手。   那少年之所以一下子被识破,是因为他虽然学过点知识,却不太了解秦国朝中大佬和高干子弟究竟是怎样的人,只能依靠猜测来假冒,结果破绽百出。   真正的高干子弟如李由、冯敬等人,从小就受着良好的教育,被家里安排好了未来的道路。成年前,先把秦律学熟悉,成年后,会先进宫做郎卫,这是秦王最喜欢提拔的一个群体,像王贲、蒙恬,甚至是李信等青壮将领,无不是郎卫出身。   离开郎卫后,一般会派到郡县或者军队里历练,这是因为秦人信奉“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韩非子说的这句话,已经成为秦国择吏的准则,哪怕是官二代,也得扔到地方摸爬滚打一番,才有可能继续被重用。   不过,像冯敬这种17岁刚傅籍,还来不及进入郎卫,就被打发来李由身边做文书卒史的,倒是不多见。   “不会是秦国朝堂大佬们听说王翦要出山伐楚,所以忙不迭的打发子弟提前准备,要赶上这最后一趟的镀金机会吧?”黑夫腹黑地揣测。   “那少年最后被如何判决了?”   李由倒是对那个胆大妄为的少年的下场更为关心。   冯敬道:“胡阳县发爰书询问过新野县,查明其籍贯身份,此人的确未满17,身高也没到成年标准的六尺五寸,于是便只判他耐为小隶臣。现如今,大概在南阳郡某个县的城垣工地上,就此渡过余生吧!”   冯敬随即唏嘘道:“南阳郡向我家通告时,伯父、家父都愣了半晌,谁会想到竟会出这等事?这少年也是可怜,若非其父虐待,恐怕也不会出此昏招吧。”   “其实在胡阳县就被拦下,是他走运。”   李由却摇头道:“若是此子真的到了秦楚边境,当时正值两国即将交兵,边关大军云集,他一个小少年绝对过不了境,或许就要被判个邦亡人,刑罚更重,或者在两国交战时卷入战场了……好了,不管那少年如何了,吾等也该说说正事了!”   李由一拊掌,停止了这个闲聊的话题,严肃了下来。   黑夫也松了口气,方才虽是看似无意的闲聊,但冯敬和李由在那侃侃而谈,他却插不上话,实在是有些尴尬。   他虽被李由引为亲信,但在关系上,却远不如冯敬亲近。这些高干子弟自有一个小圈子,那里有他们熟络的交际和话题,黑夫这种草根,是不可能被纳入进去的。   冯敬虽然表现得看似有礼,可在与李由闲聊时,眼睛却一次都未看向黑夫,只当他是个旁听的背景。可见冯敬对黑夫,在那高干子弟的谦逊有礼背后,依然是不以为然的。   这时候,李由突然向黑夫发问:“黑夫,你且猜猜,我重伤才愈,为何要来南郡任郡尉?”   “应是为了统筹南郡兵事,训练兵卒。”   黑夫笑道:“若我猜测的没错,大王已经决定,要在今年内第二次伐楚了罢?”   “不错。”   李由称赞,但也仅此而已,秦王灭楚的决定是坚定的,第二次伐楚是迟早的,这种事,明眼人肯定能看出来。   “这一战,莫非是王翦老将军为将?”黑夫继续道。   李由啧啧称奇,冯敬也第一次不是出于习惯性的礼貌,正视了黑夫。   这件事可比“秦王将伐楚”难猜多了,只有咸阳高官们知晓,郡县一级,起码要到五六月才会宣布。不过只要是熟知秦国内部的人,也能看出来,既然李信战败,最有资格接过伐楚重任的,便是老将军王翦了。   岂料,黑夫下一句“猜测”更加过分!   “那么敢问郡尉,王老将军要带去伐楚的人手是多少,六十万么?”   此言一出,李由顿时讶然,脱口而出道:“此乃绝密军情,你是如何知道的!?”   说完他才惊觉自己失言,立刻看向了一旁的冯敬。   气氛有些尴尬,刚才还气定神闲,侃侃而谈趣事的高干子弟冯敬一脸懵逼,他看了看黑夫,又看了看李由,心中满是滔天巨浪。   “六十万?这是何意,他们说的这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   PS:本章根据秦简真实案例改编,参见《岳麓秦简》“为伪私书”。 第0208章 来自祖龙的评价   黑夫侃侃而谈道:“经过上一次伐楚之战,吾等都明白了,楚国非魏、燕可比,楚地方五千里,持戟数十万,又与秦有四世之仇。”   “如今荆国面临亡国之危,于是贵人养孤长幼以益其众,百姓尽力耕稼以益蓄积,兵卒缮治兵甲以益其锐,工匠增城浚池以益其固。楚王负刍折节以下其臣,将军项燕推礼以下死士,可谓君臣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故我猜测,大王有意以王翦老将军为帅伐楚,不出兵则已,出兵则必空秦国甲士全力以赴,否则,必不能轻易战胜楚国的哀兵!”   李由还是不解:“话虽如此,但你如何能知王老将军向大王提出的兵数乃六十万?”   哪怕在咸阳朝堂上,知道这个具体数字的,也不超过二十人。   除了秦王、王翦、李信、尉缭、夏无且等在场的人外,也就李斯、冯毋择等要参与谋划灭楚一事的重臣知晓。   李由作为第一次伐楚里的唯一亮点,被秦王看重,决定让他也参与进军议中来,所以才知道此事。而冯敬虽是冯毋择之子,却因为没有达到相应高度,故亦不知情。   所以当二人乍闻黑夫报出了60万这个数字时,都是惊诧莫名,冯敬甚至怀疑自己是个假高干。   黑夫垂首:“是下吏推断出来的。”   “推断?”   冯敬有些不信:“左兵曹史身在南郡,远离庙堂,竟能凭空推断得如此准确?”   黑夫颔首笑道:“能。”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下来,郡尉府厅堂之内的膏油灯也已被点亮,所有下人都被赶了出来,当着李由和冯敬的面,黑夫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推演”。   “兵法云,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吴孙子之时,八家为邻,一家出一人从军,需七家奉之。故言十万之师举,不事耕稼者,七十万家。”   春秋的时候,生产率较低,但人吃马嚼每天消耗的粮秣却不会因此变少,所以征兵比例也很低。按照一户人家5到8口来算,八家就是40到64人不等,吴国的征兵率仅为1.5%——2.5%。   “今日秦国用商君之法,鼓励农耕,每亩所产,比古时多了不少,故大概五家便能出一名兵卒至千里之外。我数月之前曾听郡尉感慨说,秦有户三百万……故粗略一算,便知空秦国甲士,也不过得六十万人!”   秦国已经占据了泰半天下,拥有三百多万户,每户为五到八口之家,人口千五百万到两千万之间,若是出60万人,征兵率则是3%——4%。   嫌少?但事实是,两千年内,历朝历代的征兵比例都不会比这个数字高出多少来。黑夫前世看过一篇文章,说二战德国兵力最雄厚的时候征兵率为11.5%—14.7%之间,德国总人口当时八千万左右,加上仆从国军,也不过一千万出头的样子,近现代有化肥有工厂的科技水平下,一个社会所能养活的军队也不外如是,更别提秦代了。   60万,这已是秦国征兵的极限,再多,就要极大影响后方生产,百姓的日子便过不下去,前线的将士便要面有菜色了。当年赵国在长平之战时,征兵曾经达到过10%的标准,结果就是赵国经济崩溃,举国之粟也养不活前线士兵,向邻国借粮也借不到,只能速战,这是血一般的教训。   “故,楚国非六十万不可伐也!”   推演完毕,一阵拊掌声便在室内响起,是李由在赞叹:“好个黑夫,你这番庙算,与王老将军的原意,几乎相差无几!”   冯敬也一改方才的不以为然,对黑夫的推演能力唏嘘不已,再也不敢小觑这个看上去普普通通的黑脸军汉,他避席而拜道:   “我一直在学兵法,对上面说的‘庙算’和‘知彼知己’一直不甚明了。今日听到左兵曹史的推演,方知何为‘庙算’,何为‘知己’也!看来经过实战和未经实战果然是不一样的,小子要学的东西,还很多!”   黑夫连忙还礼谦逊,心里则暗暗嘟囔道:“知道了结果再反推过程,全看我这张嘴怎么吹,当然不会有错了……”   既然被黑夫说破,李由也不必再隐瞒了,于是他就将上个月发生在咸阳的事情原委,告诉了黑夫和冯敬。   “二子有所不知,早在去年,大王向王翦将军和李信将军问计时,王翦将军坚持非六十万人不可伐楚,李信将军则说用二十万人足矣。于是李信将军被任命为帅,以二十万人伐楚,王翦将军则告老频阳。”   “结果两个月前,李信、蒙恬二将军被项燕大败,楚军入两壁,杀我七都尉,我军败走,退至上蔡、阳城。因为初雪降下,两国遂罢兵,但却没有言和。前线仍有十万大军,楚人也蠢蠢欲动,随时可能继续向西进兵,秦楚之战,尚未结束!”   李由依然心有余悸,若非黑夫可靠,他恐怕就是第八个战死的都尉了。   “李信将军果然丧师辱国,大王听闻战况后,遂大怒,将李、蒙二将军削爵贬斥,又亲至频阳,见谢王老将军,请王将军为帅……”   其中的详细对话,秦王如何请动王翦,连李由也不得而知,只知道最后王翦终于答应为帅掌兵了,但要求还是不变:“非六十万人不可!”   黑夫闻言暗暗唏嘘,王翦是不可能不出山的,因为他不会忘记,三十多年前,武安君白起的下场……   虽然秦国上层已经完成了战争的“始计”步骤,但六十万人不可能一下子就集结起来,养活这些人的粮食也要慢慢储存到粮仓里。   于是秦国的高层决定,这次不可急躁出兵,而是要等到秋收粮食满仓之时再伐楚。秦王先行派遣李由等人赶赴各郡,在春耕农忙结束后,就立刻开展本年度的征兵工作,训练上五六个月再开赴前线!   听完李由讲述的秦国战略后,黑夫心底一颗大石头放了下来,不愧是王翦啊,从开战之前,就透着一个“稳”字。   的确,秦国如今不论在国力、人口、兵员、制度上,都占据了绝对优势,一味急躁反而是给别人高地反杀的机会,稳住不要浪,慢慢推进拔塔,楚将项燕就算是天纵奇才,也无法扭转局面。   所以李由伤势才愈合就赶赴南郡,就是为了早点筹备,开展征兵工作,经过上一场战争,他对南郡兵充满了信心。   “正如黑夫方才推算的,五户养一兵,南郡户数十五万,农闲时,至少能征兵卒3万赶赴前线!”   这么算下来,南郡十八个县,每县至少要出兵一千,江陵、鄢等人口大县则要出三五千,真的是一场集体动员,光是把人集结已经不易,更别说还有训练等事项,着实不是一桩轻松的事。   李由笑道:“春耕之后才会征兵,二子初来,还是先去为汝等安排好的屋舍歇息。”   黑夫和冯敬起身应诺,但李由又喊住了黑夫,说还有一事要问他。   于是冯敬便向李由作揖道别,又对黑夫点了点头,下堂而来。   走到门口时,看着自己那双镶嵌珍珠美玉的帛履,还有黑夫那双灰不溜秋的布履,冯敬不由感慨:“先前我还觉得李由亲自举荐一个边鄙小卒实在没必要,今日才知,此人果非凡俗之辈也!难怪李由如此信重于他!”   “还是父亲和伯父说的对啊,到了郡县上,亦不可小觑行伍州部之士!”   ……   而在厅堂之内,黑夫关切地询问道:“方才没有来得及过问,郡尉的伤势不要紧罢?”   “来南郡的路上,伤口偶尔还会痛一下,但已无大碍。”李由笑道:“大王令太医令夏公为我治伤,夏公医术高明,果然药到病除。”   一听夏无且这名,黑夫便大致猜到李由要对自己说什么了。   果然,李由用手点着黑夫,笑骂道:“好你个黑夫,在楚地为我裹伤时,你只说自己与医者陈无咎有交情,还托他向太医令夏公上了一篇建言!我当时也没有当回事,但你可知道,就在我伤愈后第一次入宫谒见大王的当日,我才提到你助我突围的功绩,夏无且便立刻伏倒在地,口称有罪,然后当面向大王献上了一篇帛书!”   黑夫则暗暗骂道:“这件事都快一年了,一点音讯都没有,我还以为事情黄了!原来夏老头一直在等待最佳时机啊!真是个人精!”   李由亦道:“不错,那帛书上,正是你关于设立医护救急之士,让兵卒能安心作战的建言。听完之后,我震惊非常,连大王也交口称赞!你可知道,大王是如何评价你的?”   “大王如何说?”黑夫不由自主地跽坐而起,他心里竟有点小期待,这可是来自祖龙的评价啊。   李由满脸崇敬地朝北方遥遥拱手道:“大王说,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第0209章 做个有用的人   在李由面前,听说自己已经“上达天听”,还得到了秦王政的褒扬,黑夫表现得很激动,几近语无伦次。   可在离开了郡尉府后,他却对李由转述的那句话,自有另一番见解。   “或许在王的眼里,天下人,都是价值不一的物品工具吧,对他建成帝业无用者,是只能用来烧火的小荆从,或是栎树这样虽然高大,却不中用的木材。”   栎树虽高,但用来作舟船,则沉于水;用来作棺材,则很快腐烂;用来作器具,则容易毁坏;用来作门窗,则脂液不干;用来作柱子,则易受虫蚀。   所以荆栎皆是不成材之木,无所可用。   唯有梓材之木,才能被用来搭建广厦,才是秦王眼中有用的人。   虽然庄子好像也说过,梓材易伐,无用方能长久,但这句话已经过时,不适合这个时代了。   秦国是一个类似斯巴达的严酷社会,这里不养“无用”之人,最典型的一个例子,虽然秦律规定溺婴有罪,但若是生下来的婴儿肢体天生残缺,长大后注定是残疾人,则可以在官府查验无误后,被杀死……   在秦人眼里,这或许是对孩子最大的仁慈。所以黑夫在秦国很少见到卡西莫多、小恶魔之类的残障人士,他们在这个时代的存活率,从出生开始,就比别人低上很多。虽然黑夫对这种做法不敢恭维,但这就是秦国的残酷现实。   战场上也一样,被认为无用的人会被派去填沟壑,所以这个国度里,每个人都要努力让自己“有用”,承担社会责任,并建立功业,得到升爵,如此才能让自己和家族长久。   “如今我好歹也入了秦王的眼,成了一个有用之人了。”   在心里自嘲一句后,前面带路的小吏也停下了脚步,指着一个小院介绍道:“左兵曹史,这便是你的舍院。”   黑夫担任的左兵曹史好歹是四百石的吏员,与县丞、县尉平级,自有舍院居住,不必和普通的郡吏挤在宿舍里。   一边指引黑夫往那亮着灯光的小院走去,小吏一边笑道:“别人来赴任,都是带几个女婢、隶臣服侍,那位冯敬君子更是带了二三十人,非得一个三进院子才能住下,左兵曹史倒好,居然只带了一个车夫……”   黑夫尴尬一笑,他虽然已经是官大夫了,家中有钱十万,但就像许多暴发户一样,并无底蕴。别说仆役女婢了,其实就连那车夫,都是雇的,将黑夫送到地方后,他就会回安陆去,黑夫以后打算自己骑马代步即可,反正郢县军事意味很重,单马出行的人不少……   好在,像黑夫这样两手空空来上任的官吏也不是没有,所以郡尉府会安排一些官奴官婢来照料起居,黑夫总不能忙了一天公务,下班以后,还得自个回家煮饭吧……   小吏叩响了门扉,门开了,里面是一个头发斑白,脚有些瘸的老官奴,他打着一根麻藁制的火把,见是此间的正主来了,连忙将黑夫迎了进去。   黑夫就着火把扫了一眼,发现这院舍不算小,光是马厩就足能容下四五匹马,自己的车舆和两匹马够放进去了。   对着院门是一套砖石结构的房屋,一宇二内的样式,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但见前院除了负责打扫开门的老官奴居住的小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有盖遮掩的水井一口,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里面釜碗瓢盆一应俱全。   后院是黑夫居住的地方,有三四间砖瓦屋,除了一间已经收拾出来,铺上了新的睡榻被褥外,其余都还空着。   “左兵曹史且先将就一晚。”   小吏抱歉道:“两个官婢,明日再给左兵曹史送来。”   黑夫也不在意,他在军中早就将就惯了,更何况他住的正屋内,床榻案几皆有,还有面木制的屏风,装饰得比他在安陆老家的房子还好几分呢。   等到小吏告退,黑夫便让外面的老官奴将门关了,再度扫视这小院落,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未来半年,他栖身的地方了。   “不管如何,先在郢县落脚立足吧!若想继续往上爬,那就得在李由面前,一直展现自己的‘梓材’之能才行!”   不过,光是今日预言王翦60万伐楚,就足够李由再度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吧?黑夫也得拿捏好火候,不能表现得太过,万一吓到了李由,反倒不妙。   距离睡觉尚早,黑夫便和那瘸腿的老官奴聊了聊,才知道他来自本地隐官,只是临时被派来看守打扫院子的。   “左兵曹史孤身赴任,也不必太多奴婢,君之起居,自有两名官婢照料,老朽明日便要去他处了……”   黑夫颔首,同时心里暗想:“等等,这样一来,我岂不就过上一男二女的腐朽生活了?”   ……   到了第二日,等黑夫起来后,他雇来的车夫和看门的老官奴果然相继告辞,而黑夫也不想干等着那小吏将官婢送来,于是便穿上了。   昨天领到的印绶袍服,先行去了趟兵曹官署打个照面……   黑夫穿的是绛服黑革的新官服,意味着他是郡尉属下官员,头戴双板长冠,则代表他的爵位是官大夫,腰间革带上以铜钩挂着鞶囊,鞶囊内盛放着黑夫的小铜印,黑色的绶带露在囊外,自然垂落,秦国的官员们,就是依靠绶的首数、绶色、绶采(纹饰)来区别等级。   郡尉典武职甲卒,故兵曹、贼曹都归郡尉管,所以还是昨天黑夫去过的行宫大院,门口的看门兵卒一看他的打扮就知道是位长吏,立刻拱手下拜,接着便引他找到了兵曹所在。   当黑夫步入兵曹的院子时,所有人都好奇地对他左看右看,正如满所言,他的大名,早就在兵曹和整个郡尉官署传开了。   兵曹掾名为江滑,对黑夫这位郡尉亲自点名举荐的亲信当然不敢怠慢,热情地欢迎了黑夫的到来,又为他介绍了各卒史、属吏、书佐等。   “左兵曹史初来,郡尉特许你休沐两日,待后日再来赴任也无妨。”   兵曹掾江滑留着美鬃,而后说今日右兵曹史奉命去巡查武库了,待黑夫明日来了就能见到。   黑夫今日来此的目的,本就是拜会顶头上司,认识一下同僚,勿要让他觉得自己仗着是李由亲信就怠慢拿大。所以在熟悉这里的环境,与那些书佐小吏聊了几句,知道自己正式上任后要在哪坐班,大体的业务后,眼看到了下午,便与众人一同下了班。   等他骑着马穿过城墙边,回到一里外的家中时,才发现昨日那个小吏已经在门外等候多时了。   “何时来的?”黑夫随口问道。   “左兵曹史,我也是刚到。”   小吏诚惶诚恐地堆着笑,让身后两个穿着皂色深衣的官婢向黑夫行礼。   “妾见过左兵曹史……”   黑夫一眼看去,顿时无言。   两个妇人,一个四十岁左右,一个恐怕快五十,都可以叫老妪了。   黑夫不由翻了翻白眼。   “只是来给我洗衣做饭的而已,看来是我想多了。” 第0210章 武库   一月下旬的一天,外面还下着细若发丝的春雨,黑夫和冯敬已站在郢县城西高大的库房外,放眼望去,却见这里就像一个城中城,厚实的墙垣高达两丈,长宽各约两百步,墙内围绕着库房,还驻扎着五百郡兵。   “左兵曹史,冯卒史,这便是郢县武库了。”   作为尉史,满亦同属于郡尉体系,一月下旬黑夫正式上班后,他便被调了过来,负责带着黑夫和冯敬二人熟悉业务。左兵曹史的业务,除了春耕后才进行的兵卒召集、训练外,还要负责本郡的武官选用及兵籍、兵械、军令等,卒史作为直属于郡尉的百石属吏书佐,也需了解以上种种的运作模式,故也同行。   看着这规模巨大的武库,黑夫不由感慨道:“果然比安陆的县武库大多了。”   他看向冯敬:“冯卒史,咸阳武库,是不是比这还大上许多?”   “这是自然。”   经过那天黑夫对王翦所用兵力的“预测”,冯敬也不敢再小觑他,笑着回答道:“咸阳武库位于咸阳宫之侧,由卫尉驻防,比南郡武库大了三四倍,所藏的兵甲车舆也多出了四五倍!”   说话间,此地的武库吏已经带着人过来,对黑夫和冯敬行礼,并迎他们入内。   到了里面,黑夫才发觉这里的墙垣之厚实,远超其外表,光是墙垣底部,就厚达四丈!将近十米!   不过仔细想想也就明白了,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在战争中,摧毁敌方武库也是克敌的一个重要手段。李由借给黑夫的那几卷《吴孙子》里的火攻篇就说了,火攻形式共有五种,一是火烧敌军人马,二是焚烧敌军粮草,三是焚烧敌军辎重,四是焚烧敌军仓库武库,五是火烧敌军运输设施……   在此情况下,秦国把咸阳武库设置在宫殿区内,南郡的武库也设置了重兵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使之处于严密的防卫之下,不仅避免为人利用破坏,而且可以随时授兵授甲迅速武装军队。   这南郡武库又分为三个部分,分别是车、甲、兵。   黑夫他们最开始步入的是占地最广的车库,里面有上千乘车舆,都整整齐齐地放置在各个车库里。   一路看过去,各种车的形制、种类都不尽相同: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用于攻城的冲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xì)车,鼓舞士气的鼓车,可以升降以侦查敌情的“蜚楼行临车”,以及仪仗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这些车乘黑夫并不陌生,在伐楚之战时,他在军营里没少见到。它们在和平时期静静躺在这里,都有专门的人进行保养、上漆,一旦到了战时,只要套上云梦泽厩苑的马匹,便可以在战场上驰骋。   黑夫在车库里转悠询问的同时,冯敬也检阅完了车库集簿,上面登记了库藏的每辆车,但凡有人借走、损坏,都要登记上报,一旦查核不实,库吏就要被重罚!   “各类车舆,小计774乘。”   黑夫也看了一眼,问道:“去年是千余乘,今年却只剩下七百多,那三百乘去哪了?”   库吏有些尴尬:“去年有三百乘送去南阳郡,用于伐楚,而后就没还回来……”   原来还是战败的锅,黑夫有些无奈,一场败仗下来,除了都尉、兵卒死伤甚众外,各种军械装备,尤其是车舆很容易被丢弃。伐楚之战里,秦军至少丢了千余乘兵车,想都不用想,其中大多数都是被楚军俘获,资敌了。   接下来,便是甲库,最多的是秦军甲士的制式装备皮甲,简直是堆积如山,集薄上记载库藏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甚至还有给战车战马披挂的马甲四百副。   最后是兵库,黑夫发现,库藏的兵器,果然还是以铜兵居多,铁兵器虽然有,但并不多。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黑夫还尤其关注了酋矛和夷矛的储备情况。   “在鲖阳之战里,酋矛可是我军反败为胜的关键。”   看着那些在木架上码放整齐的细长酋矛,黑夫不由唏嘘,当日若无此利器,他们的伤亡可能还要更惨重。   一通巡视下来,冯敬亦感慨道:“难怪兵法里说,兴师十万,则胶漆之材,车甲之奉,日费千金,这南郡武库里的车甲兵械,也就能装备两万余人,便如此浩大繁多,我真不敢想象……”   他瞧了瞧旁边的人,靠近黑夫道:“真不敢想象六十万人,需要多少车甲兵械来装备。”   “大概是把秦国所有郡县的武库搬空才足够吧。”黑夫笑了笑,他也一样,之前在军队里,他们只管拿起兵器作战,如今在兵曹任职,开始从事组织工作,才知道,发动一场战争真的殊为不易。   难怪会有这样一种理论:战争的组织与进行,是促使人类社会组织形式,向更加有效的方向发展的重要动因。   春秋战国以来,频繁的战争,让各国政权发生了蜕变,这就是变法运动。而在商鞅主持下,秦国又蜕变得最为彻底,最适应战争,这个国度已经在一场场大战的锤炼下,化为了一个为战争而生的机器,每个臣民都是机器里的一颗小螺丝,黑夫也不例外。   ……   当晚,黑夫和冯敬便将视察武库的结果告知了李由。   “敢言于郡尉,因为第一次伐楚之战的缘故,南郡不少车甲兵械送往北方装备兵卒,遗失在战场上。故每个仓库,都有缺失,尤其是兵器,缺了将近一半!”   李由接过冯敬记录数据的薄册,却见车舆的缺口大概是三百乘,胸甲衣和股甲衣还要各五千副,盾牌也要再制作两千面。   最大的需求,其实还是兵器,因为车舆只是车兵使用,后排的士兵也可以不着甲胄,但兵器却是人人不可或缺的,没了兵器,士兵就像是缺了爪牙的野兽,总不能折木为兵揭竿为旗吧……   “剑、戈、矛这三种最常用的制式兵刃,都需要各制两千,弓弩亦要各制一千,最麻烦的还是箭矢,至少还要二十万支!”   黑夫这时候总算理解古人为何要编出“草船借箭”的故事来了,临战之际,弓弩材官没有箭矢,便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有时候一场围城之战,便要射出去十万支箭,可见其消耗巨大,并不是每支箭都能捡回来的,尤其是当你打了败仗的时候……   好在,现在才一月底,秦国预想的开战时是秋后,他们还有半年时间做准备。   “南郡的各个工坊,怕是要彻夜开工了。”李由很是苦恼,来之前他雄心勃勃,来了之后才发现,要总领一郡军务可不是只练兵就行的,他也未想到,一场失败的伐楚之战,竟然让南郡武库损失如此之大。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机械化生产,一切都是纯手工制作,南郡的工坊纵然有数千隶臣妾,要在半年内要想将武库缺少的车甲兵械补齐,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好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南郡的自然条件不错,制作车甲兵械的原材料,基本都能从本地获取。   当年墨子就曾经说过,荆有云梦,犀兕麋鹿满之,又有长松文梓楩楠豫章,各类野兽可以被猎取,剥下皮革做甲胄,各类木材则可以用来做车舆、箭杆。而寻常百姓家养着的鸭鹅家禽,以及云梦泽里到处飞的水鸟,又是天然的箭羽材料。   至此,这场战争影响到的,已不止是那些将要受征召,开赴前线的3万兵卒。工坊里的工匠隶臣妾必须加班加点,猎户、商贾、农夫,南郡十五万户人家,每个人都会被官府动员起来,或收集军需材料,或努力耕作屯储军粮……   “木材羽毛等还好说。”李由想了想道:“我最担心的,还是铜铁,若是铜铁不济,纵然有半年时间,兵器箭簇依然无法制齐,若是从他处运铜,所耗又太大。”   如此想着,他便一拍案几道:“明日,汝二人便随我去纪山上的铜官处看看!”   “唯!”   听李由在为铜铁产量担忧,黑夫却是心中一动,有了一个想法…… 第0211章 省人力十倍!   郢县又被称之为“纪南城”,因为其正好在纪山之南,云梦泽之西北。而距离郢县和江陵最近的一处铜矿铜官,就位于纪山之上。   “荆楚之地,金(铜)、连(铅)、锡等矿藏远比中原丰富多了,可惜多数还在楚国手中。”   在巡查武库的次日,李由带着黑夫等人前往纪山巡视官营的铜工坊,铜官扬昔得知消息后,亲自来岔路口迎接他们,大概是跟烈火矿场打的交道多了,此人比黑夫还黑了几分……   一边走,扬昔一边介绍起了自己的业务。   “最大的一处铜矿,当在左兵曹史家乡附近……”   黑夫闻言立刻想起来了:“莫非是铜绿山?”   “然也,就是与安陆一江相隔的鄂地铜绿山,据说从殷商时就有人在那开采铜矿,冶炼铜锭,经过周、楚千年开挖,依然源源不绝!”   那里的铜矿多到了什么程度呢?据说每逢骤雨下过,冲去了山体表面的泥土后,满山就会露出或绿或蓝的星星点点,就是裸露在外的铜矿脉了。   前世在初高中好歹学过点化学的黑夫记得,绿色,这应该是孔雀石的颜色,铜便是从中冶炼出来的。   扬昔甚至给黑夫等人说,当年周昭王南征荆楚,就是为了获得鄂地铜绿山出产的“美金”,作为战利品带回去铸礼器。   “结果周昭王就淹死在汉水,再也未能返回宗周。”说这话时,扬昔颇有些幸灾乐祸。   他还说,除了鄂南丘陵的铜绿山外,在江南地(湖南),六地(安徽),赣地(江西),都有不少规模很大的铜矿。这些铜、锡之矿,便是春秋时期楚国敢于问鼎中原的底气,难怪当时的楚庄王大言不惭地吹嘘说:“楚国折钩之喙,足以为九鼎!”   这时候,一行人出郢县往北走了几里后,已经抵达了目的地,却见这是一处高出地表几十米的小丘陵,绵延十余里。   “郡尉、左兵曹史请看,昨日才下过雨,这纪山上的一些石块是不是有隐隐的绿色?俗言道,上有丹砂者下有黄金,上有慈石者下有铜金,上有绿石者下有铅、锡、赤铜,上有赭者则下有铁,这纪山,就是一座大铜山。”   “但我听说此地的铜矿质量不好,远不如铜绿山。”李由有些嫌弃这座“铜山”,只感觉它是一个鸡肋。   “郡尉。”   扬昔好笑地说道:“就算将整个南郡的铜矿都加起来,恐怕都不及铜绿山的储量多,而南郡每年所产的铜锭,也不到铜绿山的一半……”   “若是能将铜绿山夺过来,本尉也不必为铜铁不足而烦恼了。”   李由扼腕叹息,但他也知道,楚人在江南地区仍然有不少兵力,负责看守鄂南铜绿山的就有两三千兵卒。而秦国的战略,更倾向于集中大军进攻楚国的核心地区淮南淮北,不打算另开辟一条江南战线……   黑夫在马上放目望去,却见这座小丘陵上的杉松已经被砍伐得差不多了,但还是随着一声声号子,半山腰不时有林木随着呼喊轰然倒地,似乎非要将此地树木砍光才罢休。   “田律里不是规定,春日不让伐木么?”黑夫如此问扬昔。   “铜铁官不在此例。”   扬昔回答道:“毕竟是军国之器,一年到头都不能熄火。”   他又补充道:“不过正如左兵曹史所言,春日的木材湿润,的确不好烧。所以更多的燃料,还是在秋冬之季,从大洪山、荆山处伐薪,再送到此处储存备用。如今砍掉树木,只要是为了挖下面的矿。”   虽然这铜矿不大,但也有百余兵卒看守,并修筑了围墙保护,门禁森严。   他们首先进入的是住宅区,应是供给铜官里的吏、卒、刑徒居住的。   黑夫瞧了两眼,发现这里的居住环境很是恶劣,被罚来做活的多是犯了重罪的刑徒,所以他们的劳动积极性不高,在鞭笞的催促下才从屋舍里出来,没精打采地往冶炼区走去。   李由他们一行人也在往冶炼区走,还未靠近,就闻到了一股呛鼻的味道,并感觉到了一股灼热。   远远望去,只见前方竖立了十多个椭圆形的炼炉,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基本都有一丈高,每座炼炉相隔五丈远,留出了安全的距离。   这会,一半的炼炉下边都火焰升腾,黑烟从上方冒出,把小半个铜官都笼罩在内。   数十个工匠、隶臣分别守在各自负责的炼炉周围。有人垫着脚尖站在垒起的高台上,举起箩筐往炉里下矿料;有的人光着膀子,推着简单的风囊满头大汗地往炉中鼓风;工匠们则蹲在一旁紧张地观察着火候,计算开炉时间。   “凡铸金之状;金与锡,黑浊之气竭,黄白次之,黄白之气竭,青白次之。青白之气竭,青气次之,然后可铸也。”   这便是冶炼青铜时总结的观色之法,利用高温将里面的铜单质冶炼出来。每当通红的铜块出炉,滚落到炉前的大坑里,立刻有人取水,泼浇其上,水气蒸腾,变成了白雾。这些铜块再重新加热,灌入土范,就能制出一块块铜锭……   那些刚炼出的铜锭,被工匠忐忑地送到李由面前,扬昔也告罪说,因为纪山的铜矿含铜不高,所以往往要许多矿石,冶炼两三遍,才能得到纯度较高的黄铜。   黑夫左右看了看,没有发现铸造场,一问才知道,冶炼出来的铜锭并不当场铸造成兵器,而是送往郢县西南的工坊区,和其他地方送来的铜、锡、铅一起汇合,搭配成合适的比例,才铸造为青铜。   眼看李由皱着眉在每个铜炉边上打转,查看铜锭的质量,黑夫便将扬昔喊了过来,问道:“处理矿块的地方在哪?带我去看看。”   扬昔面露诧异,过去郡尉派人来巡查,基本只是在冶炼区转一圈,很少再往里走的。于是便笑道:“左兵曹史,处理矿石的地方更脏,不止污水横流,还有石屑、粉尘乱飞,无甚好看的。”   黑夫却不管,让扬昔带路,果然继续往里走了百余步后,迎面便是飞舞的粉末,等黑夫闭上眼再睁开后,发现他们已经进入了贮矿场。   数百名刑徒从纪山上挖出沾满泥土的铜矿石后,便又用牛、马等以筐运到流经纪山山脚的水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贮矿场。或黄或绿的铜矿石在这里堆积如山。   蓬头跣足的赭衣刑徒在此劳作,他们大半的人被刮去了头发,剃光了胡子,有的死刑犯脖子上还戴着木钳,耷拉着头,佝偻着腰。却不耽误他们在监工的鞭子下,努力干活,用铁锤、石夯等工具把整块的矿石打碾成碎块。   这大概是整个冶炼过程最耗费时间,也最辛苦的一个工序了,矿石坚硬,非得卖力气砸许久才能变为可以入炉的碎矿。   走着走着,黑夫只觉得眼前一亮,因为他看到,在贮矿场的一角,是一排排的踏碓。不少灰头土脸,瘦骨嶙峋的刑徒,正在上面用脚踩踏,让踏碓的石锤不断抬起又落下,将已经砸开的矿石舂得更碎更细……因为越是细的矿粉,越容易冶炼。   黑夫顿时来了兴趣,指着那边道:“此处是何时开始用踏碓处理矿石的?”   扬昔回答道:“大概是前年秋收后,此物开始被郡守府在各县乡推广,用于舂谷。当时郡工师便觉得,踏碓也可以用于铜官,让那些羸弱不能举重物的刑徒踩踏,将矿石舂打得更细,的确比较好用,可惜依然不够啊……”   他指着周围堆积如山的矿石,低声道:“如今郡尉想要吾等增加冶铜产量,可不管增修多少炉灶,刑徒们处理矿石依旧快不起来。”   原来,纪山铜矿的含铜量较低,所以每炼出一斤铜,需要更多的矿石,光是处理矿石,已经让刑徒们苦不堪言,每个月都要累死十多个人。   黑夫颔首,心中已有了分寸,但暂时没有动声色,再度看了一眼那些生活在水生火热里的刑徒,微微摇了摇头,便与扬昔返回了冶炼场。   隔着大老远,他们就听到了郡尉李由的咆哮。   “本尉不管汝等如何做,接下来半年,务必交出比之前多一倍的铜!”   扬昔连忙过去,他和一众工匠都叫苦不迭道:“除非再拨给吾等数百刑徒来砸矿石,才能达到郡尉要求的产量,否则就算山上运下更多的矿,在外面建立更多的炉灶,也是无用!”   这时候,黑夫却插话道:“郡尉,下吏却有一个主意,或可解决这难题!”   “哦?”   李由和扬昔,还有一众脸上灰扑扑的工匠都看向了黑夫,众人均想知道他有什么主意。   “下吏斗胆,想向郡尉推荐一个人,一个工匠,因为下吏曾见他制过一种器械,若用来处理矿石,不但能省人力一倍,能得功效亦翻倍!”   李由闻言大喜,问道:“真有如此人物?是何许人也?”   黑夫道:“是下吏的姊丈,事关铸造兵器,充实武库,下吏只能举贤不避亲了!”   “姊丈?”   包括扬昔在内,一众工匠都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有人不相信地说道:“左兵曹史,省人力一倍,这也太夸大了罢,可不能因为他是你姊丈,便如此吹嘘啊……”   他们总觉得,黑夫这是乘机安插亲戚来郡里,李由眼中也闪过一丝怀疑。   “这可不是吹嘘。”黑夫道:“二三子可知道,踏碓还有一个别名?”   工匠们面面相觑:“安陆碓?”   “然也!”   黑夫拊掌笑道:“实不相瞒,我那姊丈名为橼,正是做出了安陆踏碓的第一人!姊丈曾对我扬言,说只要给他人手、钱帛,他便能将还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动运转的神器!”   他开始大言不惭地吹嘘了起来:“届时,休说省人力一倍,十倍亦可也!” 第0212章 泾流之大   自从秦王二十一年,橼因做出“安陆碓”拜爵为公士,又被县工师看中,让他到县里做工匠,已经过去了整整两年。   两年间,橼与妻子在县城安下了家,从最初的新奇不安到逐渐习惯,县城的生活可比小里闾丰富多了,也不必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吃饭,可以拿着固定年俸,加上衷一直帮忙料理的一百亩田地,一家人也算衣食无忧,每隔一天还能吃上一顿肉。   橼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这辈子的追求就是这样了。   唯一麻烦的就是,做了官营的工匠,便不能想造什么就造什么,必须接到官府简牍,领到生产许可的“命书”才能开工,没有这玩意儿就不能干活,否则包括橼的上司工师都要被罚二甲。   就连黑夫请橼帮忙做榨甘蔗浆的石辘,也得在休沐的时候才能抽空做,且一切材料自备,不敢拿工坊一块木头。因为前不久就有个工匠因为偷用工坊材料做私活,被严惩,沦为没有自由的工隶臣。   除了石辘外,一月初黑夫即将离开安陆时,让人给橼带话,让他告假回老家几天,橼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匆匆回到夕阳里后,才发现黑夫给他准备好了一棵树的木料,希望他做一样东西。   橼技艺了得,黑夫只是描述了那物件的大体模样,他心里便有了谱,随着斧斤飞快舞动,刮刀推出翻卷的木花儿,铜钉木橼安放在恰当的地方,黑夫需要的机械渐渐露出了雏形来:一个高不过四尺的小水轮……   黑夫让橼将小水轮放在他们家田边的沟渠上,当兄弟几人放水入稻田时,小水轮的横板在水流冲击下,带动整个水轮顺时针滚动,只要水流不止,它便不会停。   “此物倒是有趣。”   橼虽然觉得有趣,但也没当回事,不觉得这东西能有什么实际的用处。随着黑夫前往郡城,之后一个月里,橼又继续投入了自己的日常工作里,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直到二月初的一天,正当橼教导两个学徒制作踏碓时,县工师却面色凝重地将他喊了过去,把一份来自郡上的调令递给他,橼才感觉大事不妙……   “郡上要调我去郢县?”   橼有些发懵,虽然舍不得眼下平静的生活,但郡命不敢违,在妻子的唠叨下收拾行囊,多的东西也不带,只带着尺、矩、刀、锯等石木工匠吃饭的家伙。   “只要有这些,到了哪都饿不死,毋虑也。”   拍了拍褡裢,如此安慰妻子后,橼便踏上了行程,这是他出生三十年来,第一次离开安陆县。   途中在亭舍辗转反侧时,橼也暗暗思索:“调我去郡里这件事,怕不是跟黑夫有关吧?”   因为两年前,就是黑夫送他了一份大礼,让他到了县城。   橼本以为要到郡城才能遇到黑夫,却不曾想,就在他们渡过宽阔的汉水渡口后,黑夫已在此等待。   “姊丈!”   黑夫大老远就朝风尘仆仆的橼挥手,身边还有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青年人,但那青年人脸上的黥字,却让橼有些惊讶,黑夫如今是官大夫,为何却和一个黥面刑徒呆在一起?   原来,黑夫这几天也没有闲着,他自告奋勇去两百里外的竟陵县出差,厘定竟陵县征兵人数,顺便拜访了槐木的寡妻和两个兄弟。   他向槐木寡妻转达了槐木的遗言,留下了十两黄金后告辞。至于槐木的两个弟弟,也已经重获自由。年纪较小的叔弟得以继承槐木的“大夫”爵位,但仲弟桑木却什么都没得到,正在为今后做什么而发愁——桑木本身虽未犯罪,但有一次试图逃跑的经历,所以脸上被黥了墨字,除了隐官外,想在其他行当谋生极其困难。   黑夫见他模样和槐木十分相似,不免怀念起故人来,便索性让桑木跟自己回郢县。   “我正好缺一个驾车的御者。”   黑夫倒没有歧视桑木,拍着他道:“桑木说他会驾牛车,去了郡上学上个把月,应也能驾马车。”   橼也不好多说什么,但桑木脸上的墨字依然让他觉得刺目,因为在橼的潜意识里,犯法的肯定不是好人。等到在汉水边的亭舍休憩时,他才终于找到机会,单独询问起黑夫来。   结果,黑夫一句话就将橼吓得魂飞魄散!   “我跟郡尉说,只要给姊丈人手、钱帛,你便能将还需人力操作的踏碓,改造成不需人手,也能自动运转的神器,能省人力十倍!”   橼瞪大了眼睛,老实巴交的他喃喃道:“真有这样的器械?我怎么不知道?”   ……   橼又吃不下饭了,黑夫替他揽下的这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让他发愁不已。   黑夫却是不愁,只是在傍晚时分让橼跟着他来到汉水之滨。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撑着船只来往运送行人的船家,依然唱着几百年前就流传的歌谣。夕阳之下,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水面一望无际。   “水由地中行,江淮河汉是也。”汉水与长江、大河、淮水一起,并列为这时代的四大水系。比起黑夫曾经渡过的汝水而言,宽了何止两三倍。   水边有一群少年人,赤条条的在水边嬉戏玩闹,不同于北方的旱鸭子,他们从小就水里来水里去,练得一身好水性。这群少年快活的游着,或顺江而下,或逆水而上,身体棒的还会在汉江上横渡一个来回,他们将会是南郡三千“楼船之士”的主要征召对象。   黑夫还看到一拨又一拨的浣衣女人们,在水边挥舞着棒槌,一边捣衣搓洗,一边高声拉扯着家长里短。更有一些老漂妇在江水里淘洗箩筐、瓦罐……   汉水是南郡人的母亲河,数万户人家生活在汉水两岸,仰仗汉水灌溉他们的田地,也依靠河水里取之不尽的水族来补充肉食。   不过到了夏秋时节,汉水就没有眼前这么温柔了,那就是众人恐惧的“汉水汤汤”。水患每年都会发生,冲垮一些低洼地带的田地、屋舍,让水边的居民胆颤心惊。   “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沿着汉水走了百余步,说了一通看似不相关的话后,黑夫才问橼:“但是姊丈,你有没有想过,这奔腾起来比牛马疾驰还要快的泾流,若也能像牲畜一样,被用来替人干活,那该多好!”   “驾驭……泾流?”橼无法想象。   “不敢说驾驭。”   善泳者易溺,对大自然还是要心存敬畏的,黑夫笑道:“只是希望河伯将这白白浪费掉的流水之力,分享一点给吾等,如此而已。”   橼依然觉得黑夫的想法是异想天开,他们会从江河里勺水饮用,可以修筑水利水坝,分出径流,让其流入干涸的田地,但直接让水流像牛马牲畜一样帮人干活?   “那怕是河伯、湘君等水神才能办到的事吧,人岂有水神之能?”橼提出了质疑,想法是好的,但他不觉得以区区人力,可以办到这种事情。   黑夫摇头道:“不然,我听说上古之时,人也以为火是天神之赐,直到有一位叫燧人氏的圣贤亲手打出了火。现如今,以燧石与小刀取火,随便一个孩童都能办到,还有人觉得这是神迹么。”   他知道,人类利用能源的历史,也就是人类认识和征服自然的历史,第一阶段是火的发现和利用;第二阶段是畜力、水力、风力等自然动力的利用;再往后才是化石燃料、电力、原子能……   现如今的华夏,还处于第二阶段初期,已经充分利用了牲畜之力,但对于水力、风力的利用还极其有限。中华大地上,成千上万的溪水江河奔腾入海,其势能都在被浪费,无人想到去利用。唯有数不清的隶臣妾和百姓,依然在拼命用自己的劳力去做那些重活,在如此繁重的劳力下叫苦不堪,很多人活不过三四十岁……   所以黑夫觉得,也是时候将科技从2.1升级到2.2了,穿越者不止是要弥补那些历史的遗憾,还要力所能及地解放生产力,将更多的人从单调的重活里解放出来,也是他的历史使命。   而这一切,当从汉水边的这场谈话开始。   “姊丈还记得你我在安陆做的那个小水轮吧?”黑夫道。   “记得。”但橼只把它当成是逗小孩子玩的游戏之物。   黑夫提点道:“那其实便是用来利用水力的利器,水流拍打水轮上的横木,让水轮转动,昼夜不停。若是在水轮上再安装一木轴,木轴上再安放木碓,当然具体如何安放,还得由姊丈摸索……如此一来,不必人去靠身体重量踩压,木碓不就在水轮带动下,自己动起来了么?”   眼看橼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情,黑夫知道他总算是听懂了,便道:“这便是我说的不用人力,也能自行舂捣矿石、粮食的神器。”   “此物以水而动,就叫水碓如何?” 第0213章 利于人谓之巧   二月下旬的一天,食时刚过,一辆辆马车便陆续从江陵、郢县向北驶来,他们的目的地是纪山脚下的冶铜工坊。   安车在工坊门口停下,铜官扬昔立刻迎了上来,今天来的,可都是他真正的顶头上司,那便是南郡工曹里的工官、工丞们。   不过这些穿着官服,头上戴冠的工官、工丞都主动让开道路,让一辆速度很慢的老牛车驶在最前头,却见车内坐着一位苍头老丈,安详地坐于车内,他衣袍整齐,手上却满是老茧和褶皱。   “不曾想,竟是陈翁驾到!”   铜官扬昔感觉十分惊喜,连忙趋行过去,与一众工师、工官一起将老人搀了下来。   这位老人叫陈壹,乃是南郡资历最老的工师,陈壹年轻时候本是个普通工匠,但因为技艺出众,擅长做木工、石工的活,因此被调到蜀郡,在蜀郡守李冰手下做事。那几年间,他与无数工匠一起,协助李冰治理岷江,建造了“湔堋”(jiānpéng),也就是后世的都江堰!   那座大堰是陈壹一生的骄傲,在他们的奇思妙想下,桀骜不驯的岷江从大害变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从人,百姓不知饥馑,源源不断的粮食沿着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当秦军军粮。   在陈壹看来,湔堋已经是人对流水之力运用的极限了,当年大禹治水时就总结出经验来:水能疏之,不可堵之。只能哄着水流往人想要的地方走,至于如同驯服牲畜一般驾驭水力,让它帮人干活?简直是痴心妄想!   于是他拄着鸠杖,笑呵呵地说道:“听闻有个安陆工匠要做不用人力也能自己运转的器械,老朽当了几十年木工、石工,走遍了蜀郡、巴郡、南郡,还去过关中,却从未听说过如此神器,岂能不来看看,长长见识?”   陈壹的这一番话,让一旁的工师、工官们都笑了起来,他们和陈壹一样,根本不相信这世上有这种东西,更别说一个来自县乡的小工匠来做了。   诚然,他们也听说了,那小工匠的确做出了踏碓,如今已经在关中和南郡推广开来,其余郡县也在渐渐用踏碓替换人力的杵臼。   但在众人看来,那不过是运气,只是一个构造简单的小器械,那个工匠以为自己是鲁班再世么?   一个工师在往里走时捋着胡须道:“我曾闻,公输班用木制成飞鸢,在天上飞三日三夜便坠了下来,这安陆匠人也号称能此物可以永远动下去,也真是狂妄,听闻今日便要试行,吾等倒要看看,究竟会怎么收场?”   铜官扬昔在一旁欲言又止,本想为那个老实巴交,来到工地就没有休息过的橼辩解几句,但他也只是看到橼做出了水轮并使之运转,到底能不能带动木碓却尤未可知,所以最终还是闭了嘴,在前引领众人前行。   他们的目的地是贮矿场旁用来清洗矿石,冲刷泥土的小溪,水宽两丈,因为地势的缘故,较为湍急,一群人正围在溪水边忙碌着。   “谁是橼?”   陈壹偏头问扬昔,他无法从一堆满头满脸都是泥巴和水的隶臣中分辨出谁才是橼。   “就是那缠黑布腰带,手持木锤,正在亲自安放器械的人。”   陈壹又眯着老眼辨认了片刻,总算找到了橼,却见他和其余人一样,都穿着褐衣短打,不在岸上指点众人动手,而是亲自下场,此刻正光着脚淌在水中。   见此情形,陈壹对橼的恶感减轻了一点,再仔细一瞧那个在水边安装的器械,不由微微一惊。   首先是一个丈余高的木制支架,深深钉入地表深处,还以石块砌紧,而支架上的物件,酷似一个加厚的大车轮,又像是女子织布用的轮纺放大了许多倍,立起来后有一人高。   那轮上装有若干板叶,当大轮被顺利安放到水面上后,水边所有人都让开了。   接下来,在陈壹眼中出现了惊人的一幕:没有人力去踩踏拉拽,也没有牲畜转圈,那个巨大的机械仿佛自己有了生命一般,它在溪水冲刷下,开始顺时针旋转,并发出哗哗的声音,转速越来越快,最后和流水之速相同。   而在众人让开之后,水轮的另一侧也显露无遗:是一根由齿轮带动的转轴,与水轮相连,轴上安有四个彼此错开的拨板,水激轮转,也带动拨板转动,每当拨板向下拨弄踏碓杆梢头时,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力向下踩踏般,那置于转轴下的四架踏碓便自己动了起来,一起一落地舂捣石臼里的矿石!   “成了!”   橼和那些跟着他伐木制轮,又试验了数日的铜官工匠们欢呼了起来。   而在对岸看到这一幕的陈壹和众工师、工匠,都目瞪口呆,仿佛水轮带动的木碓向下砸落,击中的不是矿石,而是他们的心头一般!   他们认为人不可能驾驭利用水力来干活的旧观念,被亲眼所见的事实敲打得支离破碎!   “如此便能巧妙利用流水之力,吾等怎么从未想到!?”   陈壹颇为愧疚,身为一位几十年的老工匠,他却从未往这方面琢磨过。   众人惊骇之余,扬昔已经带着橼过来了,橼是个老实巴交的人,不比他那满腹心思的妻弟,看到一群郡工师、工官,还有一位白发老匠人站在面前,立刻战战兢兢地要向他们下拜……   “吾等可当不得此礼,应该是吾等向你行礼请教才对。”   陈壹连忙扶起了橼,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后,露出了笑,赞叹道:“不愧是能做出安陆碓的匠人,今日果然让吾等耳目一新!”   一旁的众工师、工官也纷纷赞扬起橼来,什么能工、巧匠,都往他身上堆。   不说还好,橼立刻涨红了脸,连连推让。   陈壹只以为他谦逊,更加欣赏橼,岂料在橼心里,却只是心虚地想道:“不是我,这些都是黑夫想出来的,我只是照做而已……”   “此物可取名了?”陈壹十分兴奋,围着那器械转了又转,仔细观察了凸轮和连杆后,交口称赞不已。   “叫水碓。”   橼说道:“因可以带动数个踏碓连动,我妻弟为其取了个名,叫连机水碓……”   “连机水碓。”   陈壹赞叹道:“好啊,传说上古之时,神农氏制杵舂,以济万民。而你于两年前制出了踏碓,延力借身体之重以践碓,其利两倍于杵舂。今日,你又复设灵巧机关,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   作为一个老工匠,陈壹能看出此物的巨大用处:只要流水不止,水轮不停,那四个碓便能够不断运动,昼夜不息!   他们查验了其力度,发现并不亚于一个成年人举锤下砸。而且人得休息睡觉,要吃饭喝水,还可能偷懒,连机水碓却不会。如此一来,一台连机碓,至少相当于十个成年劳力!   “若能在此地设立五十架,岂不是相当于让铜官多出了五百名人手?”   想到这里,陈壹已激动地拉着诚惶诚恐的橼,高高举起他的手,对所有人说道:   “凡工匠者,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   “那些诸侯宫室里的所谓能工巧匠,铸造了精美的礼器,雕琢珠宝,可谓极尽所能,但却不利于民。在我眼里,彼辈只是一群拙匠!”   “当年蜀郡李郡守带领吾等所修的湔堋大堰,灌溉千顷田地,让水旱由人,蜀中大丰,可谓大巧。”   “而今日橼所制连机水碓,一架相当于凭空多出了十个人力,此可谓小巧也!”   ……   到了下午,黑夫也陪同李由来观看“连机水碓”的制成,众人挤在水边,看着木碓在水轮带动下自行运作,发出阵阵惊呼时。黑夫却在后面与橼窃窃私语,从橼口中得知了老工师陈壹的溢美之词。   “小巧?”   黑夫笑了笑:“这话我就不同意了,陈壹只看到了眼前这一条小溪,只看到它影响了铜官。可他却忘了,这南郡有上千条溪流,天下有数万条江河,若是此物能够推广出去,受泽被的人数亦有数十百万,又岂会比都江堰……比湔堋少呢?”   而且,连机水碓不仅可以用来处理矿石,还可以用于舂米、捣药,用途是很广的。   有时候黑夫不得感慨,古代发明创造,其实不需要多么花哨多么复杂,有时候,越是简单的东西,越容易历久弥新。   水碓,这虽然是西汉就被老祖宗发明出来的东西,但一直到改开前,在南方,帮人舂谷磨面的水碓房还随处可见。黑夫前世的老家就有一个,他外公年轻时在粮管所工作,就被打发到水碓房里呆了几年,黑夫小时候还跑去玩耍过,所以有些印象……   在黑夫眼里,水碓的意义还不止于此,这应该是中华大地上,人们第一次主动去利用水力,将水力转化为动力。   当“人可以利用水力”这层窗户纸被捅破后,可以想见,各地的工匠们会自发地研究、了解其原理。百年内,水磨、水排、水车等东西都能被创造出来,有了黑夫提点建言,时间甚至会缩短到十年之内!   “只希望这些东西,真的能将更多人从繁重劳力里解放出来,并慢慢改变这个时代吧。”   如此想着,黑夫便打趣道:“姊丈,你已是大巧之匠了,升爵赏功,指日可待!”   “我也不求什么赏功得爵,只要不被人揭穿即可。”   橼依然心怀忐忑,在他看来,这可是骗功骗赏,一旦暴露可是要治罪的!   “我已与郡尉说了,此物是我在水边悟出来,告诉你的,纵然有人质疑,你我皆可无罪。”   黑夫如此安慰橼,但这份功劳,他还是要让橼来得。术业有专攻,黑夫虽然有想法,但却是橼的技术将这份想法变成现实,今后,黑夫还有更多需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这时候,李由已经满意地结束了巡视,如此一来,黑夫当日夸下的海口,便完全实现了。若能在周边的溪水河流上增设数十架水碓,铜官便能交出更多的铜锭,让铸造工坊制造更多的兵器。开战之前,定能将武库的缺额补上!   李由最后感慨道:“家父曾给我看过一篇荀子的文章,里面说,登高而招,臂非加长也,而见者远;顺风而呼,声非加疾也,而闻者彰。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   “而今日,有左兵曹史黑夫、安陆县巧匠橼,二人假于水力,做出了连机水碓,亦可得数倍之效!”   众人皆齐声应是,其中就包括闻讯后来看热闹的郡守府长史,他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待回到江陵城后,长史便直接前往郡守府,将今日见到的“奇景”告知了南郡郡守腾…… 第0214章 郡守腾   “郡守召我去府中?”   听说南郡郡守有召,黑夫有些始料未及。   郡守是一郡主官,秩二千石的封疆大吏。而黑夫是兵曹左史,直属于郡尉。虽然郡守也有权过问兵事,但多半会与郡尉直接商洽,至多问到兵曹掾那儿,不会与下面的属吏有直接交集,今天却突然遣佐吏来相召,却是为何?   虽然不合常理,但郡守有命黑夫不敢不从,便匆匆忙忙地去向李由告了个假——这种不合常规的越级召见,还是要让上司知晓为妙。   李由倒是没有多想,让黑夫速速去就是,于是黑夫便跟着郡守府的两名属吏骑马出了郢县,往郡守驻地江陵走去。   一路上,他还旁敲侧击地打听,郡守召自己前去,可能是为了何事?   “吾等也不明详情,左兵曹史去了便知。”   两名属吏口风很紧,半个字都不肯透露,看得出来,郡守府驭下甚严。   黑夫只能自己在那猜测:“这时间点上相召,莫非是和水碓有关?”   这不是不可能,数日以来,纪山铜官造出了一个不需人畜,也能自行舂捣矿石的器械,俨然成了郡城的大新闻。不少人都跑去观看,安装水碓的溪水边观者如堵,当它们真的在水轮带动下自己动起来时,每每会响起一阵惊呼。   最终,郡工官为了保密,不得不将纪山铜官封锁,除了工曹的人外,即便是官员也不得进去窥探!   “若是郡守想要了解水碓,直接找工曹的人就行了,寻我作甚?”   黑夫心里犯起了嘀咕,对于水碓的事,他将自己摘得干净,把功劳更多推给了橼。   “又或者,跟我托太医令夏无且上书秦王的建言有关?”   算起来,距离夏无且上书秦王,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据李由说,秦王首肯后,在咸阳和关中,已开始紧锣密鼓地推行此策。由太医令牵头,让陈无咎等学会了裹伤包扎之术的医者,从军中挑选一些手脚伶俐、粗通医术的兵卒出来,一人训练十人,他们将成为秦国第一批“医护兵”。   继关中之后,其余各郡县也将陆续推行,也该轮到南郡了罢?若真如此,随着这道命令来的,应该还有黑夫的公大夫爵位……   但此事不喊上郡尉一同商议,只单独叫了黑夫,真的好么?   如此想着,黑夫也不由思索起关于这位南郡郡守“腾”的传闻来……   腾的全名是叶腾,他并非秦人,而是韩人,他的故乡叶县属于韩国的“南阳郡”,也就是方城以北,颍水以南的地区。其家族世代仕韩,到了十多年前,叶腾也成了韩国南阳郡代理郡守。   秦王政十六年,秦军伐韩,兵临鲁阳,不同于三十年前“宁死不做秦民”的上党守冯亭,叶腾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选择,他竟以整个韩南阳郡降秦!   此举直接导致已经十分弱小的韩国,丢失了二分之一的国土,一夜之间就失去了抵抗秦国的能力。   叶腾降秦后,亲自前往咸阳谒见秦王政,秦王并没有因为他是降臣就撤销其职位,反而让他继续做秦国的南阳郡假守,率军伐韩!   此举在朝中引起了不少人诟病,毕竟重用降臣伐其故国,这种事在秦国历史上闻所未闻。   然而秦王却力排众议,坚持这项任命。   叶腾倒是没有让秦王失望,秦王政十七年,秦军攻破新郑,韩王安归降,传承二十二世的韩国社稷沦亡,成为六国中第一个被秦所灭的国家。   叶腾立下了灭国隳城的大功,获爵右庶长,并在秦王政十九年得到了升迁,从原来的南阳郡“假守”,升为南郡郡守,为秦国镇守南疆……   那两个属吏虽不肯告诉黑夫郡守为何要召他,但在和黑夫的闲聊中,也开始说起郡守治南郡的往事。   “左兵曹史那几年还在安陆,尚未成年?难怪不知。”   左边骑着黑马的小吏说道:“那几年南郡治安极差,上有原旧楚大氏横行不法,养私士上百,当地官吏皆畏避之,莫敢与忤。下有云梦泽盗贼肆虐,路上的凶案一天比一天多,行人必须张弓带剑,然后才敢行走在涂道上,其混乱到此种地步。”   “王十九年时,叶郡守初至江陵,才刚刚下车,便立刻召集属吏,但凡有缺席未至者,皆惩处免职,又提拔了一批学室里的年轻干吏。”   “随即郡守宣布,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令南郡全郡备警,郡卒县卒齐出,缉捕不法盗贼。数月之内,被缉捕杀死的盗贼多达上千!其中四百余人于同一天斩于江陵集市口,血流数里,全郡震惊!”   “郡守真是雷霆手段。”   黑夫赞道,对叶腾有了一个“雷厉风行”的印象。   “治理完盗贼,便轮到本地豪长了。”   骑着一匹花色母马行在右边的小吏也道:“当时不少盗贼,其实就是各郡县旧楚氏族的宾客,这群人一旦被追捕,就躲进豪长的高墙内,当地小吏亦不敢追赶。此外,各县氏族还有盗铸钱币,操纵选吏等劣迹。”   “当时叶郡守便说,这些氏族,就好比长在南郡身上的疮瘤,必须以烧烫的快刀割除。”   “于是在王二十年时,借着行春的时机,郡守遍行郡中十余县。每至一县,便要亲自查阅案卷,听百姓诉颂,但凡有冤屈,就下令县令、县丞当面办理。同时也暗中派兵随行,翦除沿途违法豪长,两个月下来,共捕郡中豪滑十余家,穷竟其奸,依法宣判,大者族诛,小者乃死。于是郡中震恐,皆仰郡守鼻息,再无人敢造次。”   盗贼、大氏两个大患除去后,叶腾又开始整顿吏治,规整南郡风俗,于秦王政二十年四月颁布了两篇公文。   一篇是南郡每个小吏都要抄诵的《为吏之道》,里面划出了“良吏”和“恶吏”的区别,良者加以提拔,劣者严惩不贷,以此为施政纲领,令全郡十八个县加以执行。   第二篇叫做《语书》,主要是敦促南郡加强教化,去除楚国旧俗,捣毁那些不被官府承认的淫祠,将一些蛊惑人心的民间巫师绳之以法。双管齐下,数年之后,南郡遂大治……   接下来的事情,便是黑夫初来到这个时代后见到的情景了:在南郡,秦律得到了严格执行,盗贼开始隐匿,大氏也不敢妄动,群吏不敢有徇私舞弊的行为。   “秦律虽然很完备,但执行者毕竟是人,一个良吏和一个劣吏,执行效果有很大的差别。而且边郡和内郡也有不同,施政难度倍增,若是没有郡守腾,南郡或许还是一块盗贼横行、豪长坐大的糜烂之地。”   经过和两个小吏的一通闲聊,对于郡守腾是个怎样的人,黑夫有了清晰的认识。   能在秦国大军逼境时选择投降,说明此人识时务。作为降臣,能得到秦王政的信任,命他率军灭亡韩国,又说明此人的确有让秦王入眼的才干。来到南郡后,他的形象就更加分明了,摧折豪强时一点都不心慈手软,手段雷厉风行。   在消灭盗贼豪长后,他又能在《为吏之道》和《语书》里敦敦教诲郡吏百姓,展现出了柔和的一面。   “行事亦刚亦柔,不仅是个酷吏,还是位循吏……可不是个容易应付的人啊。”   如此想着,他们已经抵达了江陵城。   说来惭愧,黑夫来到郡里后,因为公务繁忙,也只是在一众袍泽的邀请下,过来与他们聚会过一次,那一日刚好休市,所以没见到太热闹的情形。   今日却不同,满眼所及,都是人,人,人!   不同于郡尉驻地郢县的军事化色彩,江陵展现出一种生活化的繁荣。进入城门后,只见一条大街笔直壮阔,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路人行于两侧,车骑驰行中央,已经将地面压出了数条车辙印,两辙的距离都是标准的六尺。   路边沟渠石垒,让生活污水能流往云梦泽,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更有许多食肆旗帜高扬,不断有人出出入入,在桥梁之下,城内的几条水道也满是船只。   街上熙熙攘攘,不时有车、骑从他们边儿上经过。车以安车居多,珍饰华侈。往来行人中,既有褐衣百姓,也不乏华服贵人。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黑夫想起这句对江陵的夸赞来,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果然名不虚传,比黑夫曾经去过的宛城,还要更繁华几分。   黑夫的衣服倒是不至于挤破,但他们也花了两刻时间,才穿过这条街道,抵达郡守府门外。   “左兵曹史稍等,我这就进去告知郡守。”   黑夫被小吏请到郡守府门口,坐在排队进门的“孰”处小坐,黑夫左右看了看,发现这郡守府大院深宅,峻宇雕墙,丝毫不亚于郡尉府,而在外等待的群吏,更多了不少。   他们都是等着去郡守府内各曹办理公务的,虽然队伍很长,但众人都没有焦虑之色,或低声闲谈,或翻阅简牍文书进行最后的检查,轮到他们时,自然能够进去。   这时候,正好有个黑衣冠带的官吏从府邸里面出来,黑夫瞧他面善,再仔细一看,不由眼睛一亮,连忙起身过去,在那人上车离开前,朝他拱手喊道:“喜君!”   那官吏转过头来,却见他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正是黑夫许久未见的喜! 第0215章 巧合?   喜如今已是郡上的狱曹左史,职秩与黑夫相当,上司是分管法律的郡丞,所以他做的依然是老本行:审案。不过喜的装扮依然是那么的简洁,一身黑沉沉的皂衣别无装饰,因为不是在公堂之上,连獬豸(xièzhì)帽都未带,只着单板冠,比起两年前,已经多了些许白丝,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对喜,黑夫一贯以晚辈自居,恭恭敬敬地朝他作揖,只可惜喜还是那么一板一眼,黑夫称他“喜君”,他却称黑夫“左兵曹史”。   所以黑夫也没机会来一通他乡遇故人的寒暄了,只好单刀直入,问起了自己关心的那桩案子。   “斗然?”   喜皱起了眉来:“是那位去年被汝等俘的楚国县公罢,我在往来文书中见到过此人,腊月时他被拘押在南阳郡,如今应还在宛城……”   他抬起眼道:“左兵曹史提及此人,莫非有事?”   黑夫道明了自己的用意:“好叫喜君知晓,当日在楚国境内,吾等被困孤城,楚军势众,无法力敌,只能智取。于是我奉李郡尉之名诈降,在楚营内,这斗然不经意间说了一句话,让我十分在意……”   随即,黑夫便低声将当日之事告诉了喜。当听说斗然与若敖氏留在秦国的“旧臣”一直有书信往来,那“旧臣”很可能在向楚国泄露秦国机密后,喜就像一只嗅到了猎物味道的天狗,整个人都精神了起来。   他压低声道:“左兵曹史的意思是,想要彻查此事?”   “然也。”   黑夫道:“秦楚已成敌国,南郡、安陆乃是边郡边县,若真有楚谍暗藏其中,那我国虚实,尽在楚人眼中。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不可不防啊!若不将这支白蚁揪出来,我一日不能安寝!”   喜颔首道:“此事当由左兵曹史亲自到狱曹举报,方能立案,届时郡丞可向南阳郡发出爰书,让南阳将斗然移交南郡拘押审理……”   “届时,能劳烦喜君亲自审理此案么?”   黑夫请求道:“黑夫虽然无知,却听说过一句话,小知不可使谋事,小忠不可使主法。那若敖氏旧臣,留在秦国想必依旧是地方大氏,消息灵通,甚至可能在郡上有靠山。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一般的法吏,我信不过,唯有喜君乃大知大忠之士,方能主审此大案!”   “我一定会尽力争取。”喜颔首应下了此事。   二人在郡守府门侧的阴影里商量好了这件事后,喜看着年纪轻轻的黑夫,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两年多前,在云梦泽畔拦车喊冤的那个毛头青年,一时间有些恍惚……   当时的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这个小伙子会成了自己同僚,还在这里共同商量如何揪出境内“楚谍”的大事。   “左兵曹史,若是我没记错的话,你才二十岁罢?”   “虚岁二十一了。”黑夫现在都喜欢把自己的年纪往大了算,在官场里,让人觉得你太年轻不是好事。   “任亭长,便连破大案;为军吏,便屡建奇功,真是个全才啊。”   喜不由感慨,小小安陆县,怎么会突然出了这样一个人物呢?但能飞快地升爵,固然有黑夫的才干在内,但又何尝不是机遇在眷顾他?一般的秦吏,大多是在基层苦苦熬上二三十年,在原先的位置上告老。   只是不知如此飞速地扶摇直上,名闻于郡守,甚至君王之耳,对这个年轻人而言,是好事还是坏事?   这一切,就跟喜无关了,比起旁人的仕途,他对手里的案子更感兴趣。   在告辞的时候,喜想起了一事来:“对了,方才我入内时,郡守还向我问起了左兵曹史。”   黑夫笑道:“是么?喜君可替我美言了几句?”   喜板起脸道:“不褒,不贬,不誉美,不掩过,左兵曹史在安陆的一切,我都是如实相告!”   ……   黑夫本以为自己很快就能受到召见,岂料在喜离开后,他等了好一会,直到“下市”的时辰,远处传来集市结束的钟声,一同在孰内排队的小吏也所剩无几,那两个带他来的属吏才出来,请黑夫入内。   此时,一天的公务接近尾声,有不少官吏开始下班往外走,黑夫这才发现,小吏引他去的,并非郡守府右边的办公区域,而是大门左边,郡守居住的宅院!   “且慢,郡守要在居所见我?”黑夫立刻停下了脚步。   属吏乃是郡守亲信,笑道:“然。”   而后他便三缄其口,继续在前带路,黑夫什么话都套不出来,只能狐疑地跟在后边。   “我与郡守素不相识,为何却能得到亲信才有的待遇?”   黑夫不知道,前方的小吏心里想的却是:“郡守自赴任后,便醉心于公务,很少在居所见客。特别是对本郡官吏,若有公事,多在公堂接见,就连方才,颇受郡守礼遇的喜,也是在公堂谈事的。这年轻的左兵曹史,为何能被如此相待?我也想不通啊!”   心事重重之下,黑夫也顾不上打量郡守住的地方有多好多大了,只是一路上三两步就会遇上侍女、小奴,应该都是郡守的私婢,她们惊奇地看着这个面生的年轻官吏。   很快,二人经走廊,过月门,来到一座小厅堂,大概是郡守的书房,黑夫随着小吏在门口脱下鞋履,只着足衣入内。   “禀郡守,左兵曹吏带到。”   “下吏见过郡守!”   黑夫的爵位虽然可以免拜县令县丞,可眼前可是两千石的高官,所以依然得行礼,他立刻趋行下拜,再抬起头时,才看清了郡守的模样。   一位年过四旬的中年男子,长着一张瘦削如刀的脸,他回到宅邸内也未换上常服,依然穿着郡守的玄服,冠带和银印青绶摆在案上,此刻正在翻阅一卷简牍。   叶腾一抬眼,黑夫便看到了一对青黑色的眼珠子,像两口古井,深不见底,仿佛能看清人心。   黑夫立刻恭顺地低头,不与其直视,对面可是战国之末第一次完成灭国隳城成就的大人物,也是对南郡生杀予夺尽出其口的封疆大吏,还是装一下吧。   “来了?免礼,就坐。”   叶腾说话简洁,几乎没有丝毫的寒暄客气,更没有半句对黑夫这个“青年才俊”的夸奖,而是直入正题,对他道:“今日召你来此,与在南郡设立医护急救之士有关……”   黑夫闻言,松了一口气,他猜的没错,南郡也要推行此策了。   接下来,叶腾问了一些关于急救裹伤的细节,他问什么,黑夫就老实地答什么,不像之前跟陈无咎提议时大肆煽情鼓动。只推说自己当屯长时,亲眼目睹手下兵卒受伤致死,才有了这种想法,如今真能实现,真是为万千伤卒感到高兴……   “哦?一个小小屯长,便能有如此眼光,提出如此利于军,利于国的建言?”   叶腾不笑还好,笑起来更让人觉得他用意不明。   好在他的笑意很快收敛:“大王有令,各郡在兵曹之下,新设置一部,专门负责训练医护急救之士,力求做到每百名兵卒中,皆有一名医护急救之士,在战场上对伤病加以救治。南郡需训练三百余人,既然此策是你提议,你又在兵曹任职,此事便由你来负责了……”   “唯!”   黑夫应诺,又道:“此事还应先告知郡尉……”   “李郡尉那边,我自会移书告知。”   好霸气的一把手!   黑夫心中腹诽,叶腾很有一郡之长的霸道,换了其他郡守,对李斯的儿子虽不至于巴结,起码也会敬之如宾。可叶腾提及李由,却好像提到了一个后生小辈般,眼下这桩事,更直接自己决定好了才告知李由一声,就不怕引起矛盾?还是吃准了李由不敢不满?   “黑夫。”   这时,叶腾叫了黑夫的名,又道:“你是不是在奇怪,本郡守为何要独自召你,而不是让郡尉一同过来商议?且来的还是宅邸私人之堂?”   “不敢……”黑夫抬起头,虽然叶腾眼神依然吓人,但他的疑惑已藏不住了。   “因为今日要问你的事,不可诉之于公堂。”   叶腾轻描淡写地说道:“是这样,本郡守遇上了一件蹊跷事,或许你会为我解惑。”   他挥手让室内的人都出去,待门关上后,才念起了面前的竹卷。   “黑夫,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二十,爵为官大夫,历任安陆县涢水乡湖阳亭亭长、伐魏为屯长,又任户牖假游徼,都尉李由短兵百将,突围立功,今为南郡左兵曹史……”   “橼,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工匠籍,年可二十八、九,曾献踏碓,使舂米事半功倍,故拜爵为公士,今又献水碓,省人力十倍,当升为上造,留任郡工曹,为工师。”   这是黑夫和橼的籍贯履历,还不等黑夫搞清楚这是何意,叶腾便再度念起了第三个名字。   “衷!南郡安陆县云梦乡朝阳里人,年可三十一、二,爵为公士,献堆肥、沤肥之法,使亩产倍增,升为上造,今任朝阳里田典……”   念罢衷的籍贯后,叶腾抬起头,目光咄咄逼人。   “黑夫,去年和今年,本郡守收获颇丰,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是踏碓水碓,乃至于医兵之建言,都是利国利民之策。但蹊跷的是,这三件事,均出自你家兄弟之手,这是巧合呢?还是另有原因?” 第0216章 明察秋毫   叶腾依然记得,十多年前,自己升任韩国南阳郡守时,深感责任重大,曾去新郑拜访过韩非。   “敢问公子,如何才能察奸?”   考虑到鲁阳、叶县等地豪长甚多,小吏也喜欢蒙蔽主上,当时叶腾避席虚心求问。   韩非是天下著名的法家学者,却是个结巴,他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话。   “察奸之所用……七……术也。”   说完,韩非便将堆满案几的七卷竹简推给了叶腾,与韩非的口讷相反,竹简上是漂亮的韩字,七卷《内储说上》,洋洋洒洒近七千言,道尽了察奸所用七术、六微……   那些竹简,是比黄金美玉还珍贵的礼物,是连秦王读了都会拍案叫绝的名篇。叶腾爱不释手,花了几天时间细细读了三遍,释卷后长叹,韩非公子明明比自己还略小几岁,可字里行间,却仿若阅尽了古今,看透了人心本质。   越读,越是心惊,越读,越是心寒。人与人之间,果然只有利益可言么?君与臣之间,永远都是博弈,根本无法袒露心扉,来一出君臣际会么?   那些书卷里,用很大篇幅论述了人主怎样才能看透臣下内心,有观听法、一听法、挟智法、倒言法、反察法等。   但韩非又在书中说,想要灵活运用这七术,归根结底,还是要人主拥有一项能力,那就是明察秋毫。   “人主必如离朱,能视于百步之外,见秋毫之末!”   懂得为政方略的人,一定有远见且能明察秋毫,因为不明察就不能洞见隐蔽之事。   讽刺的是,这些韩非赠卷最大的用处,却是让叶腾活学活用,做了人主不易察觉的“劫君之奸”。他顺利地蒙蔽了韩王,直到投降秦国前夕,韩王安还一直以为,叶腾是韩国的忠臣,准备殉国呢……   降秦后,叶腾得以升任南郡郡守,继续以此术来御下,将那些瞧不起他是韩国降臣,刻意欺瞒的奸吏一个个揪出来处理掉。   今天也不例外。   眼前这个出身卑微,面容黝黑,却在两年内忽然扶摇而上的年轻人,以叶腾在政坛摸爬滚打二十年的经验,一眼就能看出,他心里藏了许多事。   只要将黑夫、橼和衷三人的籍贯摆在一起瞧上一眼,得知两年来农、工、医上的惊人创举,居然出自同一家的三人时,明眼人都会感到蹊跷。   “安陆县令简直蠢如狗彘。”叶腾暗暗骂道,如此大的漏洞都未发现,大概是接二连三看到可作为政绩的东西,高兴过头了吧?   叶腾可不蠢,他一眼就看出,黑夫,就是这几件事的始作俑者。   对付这心存侥幸的年轻人,不必太复杂的法子,叶腾一上来,就直接揭穿了事实。   要想尽办法提出令对方觉得不愉快的问题,使对方处于孤立状态,使他感觉到陷进危机之中了,同时观察其反应。   这是身为上位者的一大乐趣。   当人处于危机状态中时,会呈现出赤裸裸的自我,掩饰外表的理智也会丧失,不知不觉地会吐露出真心话……   这法子,十年来屡试不爽。   “是巧合?还是另有缘由?黑夫,今日你最好实话实说!”   二千石大吏,全郡生杀予夺均决于口,虽然叶腾看上去消瘦如刀,登时间却不怒自威。   眼看黑夫额头已经微微冒汗,谁料,这时候,外面却有一阵若隐若现的琴声传来,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叶腾皱了皱眉,但随即又平息了怒气,嘴角露出了一丝笑,他也不急着听答案了,闭上眼睛,听琴不语……   ……   若隐若现的走调琴声,在黑夫耳中却如同天籁!因为这琴声救了他。   面对叶腾的突袭式的质问,他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不曾想,琴音响起后,叶腾的气势却弱了些,追问得没那么紧了。   黑夫连忙利用这争分夺秒的机会,在脑中拼命思索该如何回答!   没想到啊,当初自诩聪明,想钻秦律空子,带着亲戚一起富贵的行为,却成了眼下最大破绽。也对,一家三人之名,短时间内,分别通过三件不同的事传到郡守之耳,也难怪他怀疑。   这时候该怎么办?叶腾何许人也,可不是平日里那句“家翁所教”的口头禅能敷衍过去的。   随即想起之前在府邸外时,喜说叶腾已经向他问过自己的情况了,黑夫更是不寒而栗。   想来叶腾已经对自己的底细了如指掌了,这种情况下,欺瞒敷衍,是最差劲的选择。   仗着自己是李由亲信打死不承认?   也没用,君不见叶腾谈及李由,如言邻家孩童。本该郡守郡尉商量的事,他自己就一言堂了,只在事后移书李由告知一声,可李由连抱怨都不敢说一句……   感谢一路来和那两个小吏的闲聊,黑夫好歹了解了叶腾是个怎样的人:他是霸道独裁的郡守,是一天内处决四百名犯人的酷吏,也是明察秋毫的循吏。   想法顺着他的性情做出回应,而不是盲目作死。   黑夫暗道:“若他是想要李由难堪,追究我不直之罪,直接审于公堂不就完了?却特地让我来私宅,屏蔽左右密谈,这是不是意味着……”   “叶腾也不想将事做绝?”   没错,并非每个秦吏都像喜那么铁面无私。   随着那救命的琴音慢慢淡去,黑夫也想明白了,实话实说,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当然,是叶腾想听的“实话”。   “下吏有罪!”   黑夫像是一个被老师揭穿帮同学抄作业的学生般,诚惶诚恐地下拜认罪。   叶腾缓缓睁开了眼:“何罪之有?”   “不直之罪。以上种种,的确是黑夫想出来,又与伯兄、姊丈商量,再由他们做出的!”   而后,黑夫就将这些发明的来源说了出来,他说自己心疼母亲、伯嫂舂米辛苦,看着家里打水用的桔槔突发奇想,便请姊丈做了踏碓。   而后见到纪山铜官缺少劳力,碎矿缓慢,唯恐影响了冶铜效率和武库补充兵器的速度,于是又看着溪流江水,有了改踏碓为水碓的主意……   堆肥沤肥,黑夫只说自己本就是农户子弟,成年前就终日与粪土屎尿打交道,是偶然一次发现的。   至于裹伤之术,他则将锅推给了年少时的那次“奇遇”,说自己跌破腿后,遇上了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丈,受他救助所学,当初黑夫就是如此对陈无咎胡吹的。   最后黑夫诚恳地说道:“黑夫虽然隐瞒了些事实,但若只是黑夫一人空想,既不能如姊丈一样,轻松做出复杂的器械,也无法如家兄一般,不避污秽,春夏秋冬无一日懈怠,尽心照料农田,证实堆肥沤肥的确能使粟稻增产!”   “临溪羡鱼者无法得鱼,退而结网者,才是将鱼补上来的人!比起我,姊丈与家兄更应受赏得爵!故黑夫有罪,姊丈、伯兄却无罪!”   黑夫一口气将这些事情都揽了下来,他还想着,若是叶腾不放过,继续追问,他就说,是十七岁的时候大病一场,突然开窍,然后看什么都通透了!   怎么,我聪明也有错?   岂料,叶腾却点了点头道:“你能说实话,这便够了。”   黑夫正紧张地准备回答下一个质问,此刻只感觉一下扑了空……   “此事我已知矣,你虽有不直之实,却无刻意欺瞒之心。虽然律令不允许官吏不务正业,但只是想想,提个建言也无过错。今后此事不必隐藏,可让所有人知晓,不然……”   叶腾看着他,严肃地说道:“纵然是利国利民之举,但你在大王眼里,依然逃不过一个‘不直’的印象!梓材之木,也将变成大而无用的栎(lì)树了!”   这便是叶腾今日非要问个清楚的原因。   叶腾朝北方一拱手:“堆肥沤肥之法、水碓,都要送到咸阳给大王过目的,其功效足以震惊朝野,成为伐楚助力。但你试想一下,当汝家兄弟三人之名一齐呈于王前,我都能看出蹊跷来,何况大王?”   叶腾最清楚不过了,秦王政,也是韩非之论的忠诚践行者。论对法、术、势的运用,古往今来没有哪个帝王能出其右。叶腾可不敢像糊弄韩王那样欺瞒秦王,韩国之奸邪降将,到了秦国,却只能做尽忠职守的良臣。   再凶恶狡猾的狼,到了秦王脚边,就成了摇着尾巴的狗。   若是不愿,就只能像昌平君那样造反了,不过在叶腾看来,那是死路一条,大势已定,昌平君已是楚国这座大坟冢里的枯骨了……   大王生平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最敏感的,就是欺瞒!吕不韦、嫪毐、樊于期、长安君,想想那些背叛欺瞒大王的人下场如何吧。   每天要检阅百余斤简牍的王,不会漏过任何一个细节。   所以若不提前想好说辞,肯定会出事,难说连他这南郡守也要背个不察的罪名。   这也是叶腾将安陆献上的“堆肥沤肥之法”压下,没敢立刻上呈咸阳的原因,他必须问个清楚,才能做下一步的决定。   若方才黑夫胡吹一气,呵,虽不至于骤然刑杀,但此人这一生的仕途,也差不多到头了……   眼下他实话实说,倒还值得救助。   听到郡守提及秦王,黑夫也作恍然大悟状:“下吏多谢郡守救命之恩!”   “你明白了?”叶腾露出了笑。   话说到这份上,哪还能不明白?黑夫只能道:“下吏铭记于心!此生不敢忘怀!”   “那就下去罢,让你训练的医护急救之士,这件事务必做好!”   不过几句话功夫,便能让前途光明的黑夫欠自己一个“救命之恩”,叶腾很满意,他现在虽然是小人物,但指不定哪天就用上了呢。   既然目的已达到,他便拍了拍手,让外面的属吏进来,开始送客,临别前还不忘嘱咐几句。   “你年纪轻轻,便已见闻于大王之耳,今后的路还长,切勿为了小利、小事耽误前程!当年韩非公子送我一句话,我今日转赠于你……”   叶腾严肃地说道:“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 第0217章 执斧斤者   黑夫恭顺地离开了那个让他坐如针毡的小堂,出来以后呼吸着外面的空气,才感觉自己总算脱离了险境。   “这郡守腾真是个老阴逼……”   过去一年多来,黑夫的仕途一直顺风顺水,不论是在魏国做户牖游徼时,让张氏诚服,又与陈平搭上了线;还是在伐楚之战中顺利吸引李由眼球,成了他的短兵百将,又在鲖阳大显身手,不仅得了靠山,还让数百南郡兵心存感激,可谓名利双收。   这一切,都是由黑夫自己主导的,就连与李由的关系也是如此,并非接受施舍,而是黑夫先投之以桃,对方才报之以李,虽是亲信,但黑夫亦有自己的底气和尊严。   直到今日,他终于在郡守府翻了船。   一切都明白了,叶腾弄这么大的阵仗,不过是为了吓吓黑夫。先一巴掌将黑夫打倒在地,然后再将他扶起来,露出了笑,好言说我打你其实是为了你好……   对方是两千石大吏,黑夫还能怎样?只能连声感激,可他心中,反倒有种被人打了埋伏的憋屈之感。   “能混到两千石的人物,个个都是人精,我以后行事要谨慎一些,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留出破绽让人一眼看穿了。”   他也意识到,和这些在政坛厮混了几十年,根深叶茂的大人物相比,自己还只是一棵春天的小树苗,同时又有了一丝危机感。   黑夫初入郡城时,想着自己要做个“有用的人”,进取心很强。可如今看来,显得太有用,太显眼了也不是什么好事,这不,他才是一株初长成的小梓木,就已经有叶腾这个起早的樵夫匠人磨刀赫赫等在一旁了……   这世道,有用的梓木,和无用的社栎荆棘一样,都算不得安全。   只有当你手中也有执掌生杀的斧钺时,才能有一夕安寝。   离开郡守府的时候,黑夫又听到了那阵若隐若现的生疏琴音,方才紧要关头,还得多谢这琴音无意间救了他,就像救了刘备的那道雷霆闪电。   “这是谁在弹琴?”   黑夫看向一旁的郡守属吏。   “应是郡守之女。”   属吏笑道:“郡守之女年未及笄,每日都要从女师处修习琴瑟,吾等都习以为常了。”   “弹得真好。”   明明是生疏的琴音,黑夫却没来由地夸了这么一句,而后再度回望方才那座小堂,暗暗下了决心。   “不甘心啊,我什么时候,才能成为手执斧斤的樵夫呢?”   ……   与此同时,叶腾的书房内,内室的帷幕被掀开,一位穿着深衣的中年文士走了出来,朝叶腾行礼。   “郡守方才可将这年轻的左兵曹史吓坏了。”   叶腾笑了:“年轻人,吓吓何妨?若不经吓,又怎能知道他是不是真正的梓材呢?”   这中年人是郡守腾的长史,身为二千石高官,叶腾有资格征辟私属幕僚,而长吏便相当于幕僚长,这位来自韩地的长吏跟了叶腾多年,作为心腹,为主君查缺补漏是他的职责。   于是长吏又道:“但方才此子所言,亦不可尽信。我奉命查过黑夫祖辈三代的籍贯,黔首庶民之家,到他这一代才略识文字,远无家学相传,近无名师指点,为何数年之内,竟于工、农、医三业皆有惊人之举?此事仍有蹊跷,主君不可不察。”   叶腾却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适可而止,既然他已将事情解释通了,何必追查到底?就算他的话不尽属实,那又如何?”   长史略显惊讶,郡守不是说,就是想听黑夫说实话么?   “我想听的,只是我愿意听的实话,只是能在大王处交待得过去的实话。”   见长史有些迷惑了,叶腾便反问他道:“郑国是韩国送入秦国的间谍,早先满口谎言,可郑国死了么?”   “韩非在秦王面前倒是没有一句假话,韩非还活着么?”   还有句话叶腾没说,他在韩国欺主瞒下,大逆不道的降臣,为何今日却成了秦国的封疆大吏?   韩有三杰,到头来却一死两存,这其中的教训,还不够?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这是当年韩非对叶腾的赠言。   但这话之后,还有后半句。   “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叶腾却只取第一句,不取第二句。   他可以暗地里明察秋毫,可以在大王和人前表现得强毅能法,却不想做什么劲直矫奸之人。   他今日,不过是想敲打敲打这个年轻人。   叶腾笑了:“人言,韩国宛钜铁釶(shī),惨如蜂虿(chài)。但若不经锻打,哪堪使用?”   “原来郡守是想任用此子?”长史这才明白了叶腾的真正用意,不由为自己的迟钝汗颜。   “然也。”   叶腾在室内踱步:“大王已决意伐楚,以王翦老将军为将,开战之日,就在秋后!”   “大王派了李由来南郡做郡尉,其意甚明,如此一来,我这郡守,是没机会统兵出征了。”   叶腾有些遗憾,这几年坐镇南郡,看着王氏父子连破三国,他岂能不眼热?   但聪明的叶腾,也从秦王发往南郡的征兵筹粮之令中发觉了,这次伐楚之战关系甚大,秦国将会全国动员。   “届时,诸将在楚地被坚执锐,攻城略地,灭楚之日,自然有汗马之劳,各有功赏。”   “但后方的诸郡,却也要统计户口,筹备兵员,千里馈粮补给前线,若是做好了,也是大功一件!”   叶腾已经来南郡快五年了,他以雷霆手段惩办盗贼、豪长,把原本混乱的南郡治理得服服帖帖,又大兴法家教化,整顿吏治,这一切,都是在做给大王看。   他可不想就在郡守之位上终老,还希望更进一步,跻身朝堂!纵然不能一步到位当上丞相、御史大夫,至少也要做到内史,掌管都城咸阳及京畿40余县。   所以这次备战伐楚,是他表现的最后机会。   “国之所以兴者,农战也,兵事有李由管辖,他父亲是李斯,我不方便与之相争,便要在农事上做出惊人之绩来!”   正在这关键时刻,安陆县献上了能够让亩产增加四五成的堆肥沤肥之法,而后铜官工坊又做出了可以节省人力的水碓!   叶腾让长史摊开了南郡地图,南郡十八县,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其中水田和旱田各半。   “《禹贡》曰,荆及衡阳惟荆州。厥土惟涂泥,厥田惟下中……”   南郡的人口不算少,将近百万,可土地却不怎么肥沃,只评了个“下中”。   “但若能将堆肥沤肥之术推广到全郡,秋收时,至少能比去年多收获三四成粮食!”   商君之法重农,放在和平时期,秋收粮食增产也是上计的重要标准,优者褒奖升职,劣者斥责处罚,更何况在伐楚前夕,秦国急需粮食的时候?叶腾都能想象秦王的赞赏了:   “善为国者,仓廪虽满,不偷于农!”   此外还有水碓,在叶腾看来,此物简直是专门为南郡而设的,因为南郡多水流,除了地图上画出来的河流外,还有成百上千条溪流奔流不息。   若水碓能大行于南郡,每条河流上都架设一些,又能节省出多少人力?再把那些宽裕的人力用来收集兽皮、羽毛、木材等军事物资,叶腾有把握,让南郡在秋收时一鸣惊人!   这两物真乃天助也!这便是叶腾对黑夫如此重视的原因。   只是基于多年来玩弄术势的习惯,他不愿意在这件事里居于被动,于是便玩弄阴谋手段,让原本和郡守没有交集的黑夫白白欠他一个“救命之恩”,还将一个“欺瞒不直”的把柄送到了他手中,毕竟是年轻人。   叶腾笑道:“实际上,该是我欠黑夫一个大人情才对,这样的人,我何苦要逼他太甚?我今日虽然敲打他一番,事后却要为他请功,让他做公大夫,连他的姊丈、伯兄,也要再加爵升职!”   长史这才明白叶腾真正的计划,不由拜服,这才是一位执斧斤者的见识啊,但他又犹豫地说道:“可惜,那黑夫已经是李由的人了。”   “谁说的?”叶腾却道:“荀子入秦的时候不是说过么?秦国之士大夫不朋党,不比周,这句话可以是错的,但也可以是对的。”   叶腾朝北方拱手:“因为吾等皆是秦吏,都是大王之党羽!为本郡守做事和为李由做事,到头来有何区别?” 第0218章 麻衣如雪   三月初一这天,有两人同乘一车离开了郢县,往江陵城西而去。   车上的黑脸青年身着绛服,佩戴铜印黄绶,显然是位有秩官吏,自然是黑夫。还有一位帛衣素白,肩上挎着药囊的医者,正是刚抵达南郡,奉命同黑夫一起草创医务兵制度的陈无咎。   “不曾想,这才三月份,南郡就这么热了。”   陈无咎擦了擦额头的细汗,望着头顶的太阳叫苦不堪。他是北方人,十分不喜炎热,沐浴之后也不着外裳,只穿着件单薄的帛衣就出来了。   这年头气温比后世稍高,黑夫在云梦泽畔见过犀牛,据说过了长江就有大象出没,再加上连日未雨,温度确实有点热。大概是他体质习惯了南郡的天气,倒没太大感觉,只是取笑道:   “既然怕热,陈医师不好好待在咸阳,却主动请命来南郡作甚?这才季春,到了夏天,可有你受的!”   陈无咎则道:“关中和咸阳,自有夫子亲自操办,门下弟子皆外派至各郡,我便主动请求来南郡了。”   他算盘打的很精明,来和黑夫搭伙,更容易做出成果来。   黑夫心知肚明,也不揭穿,只是介绍起江陵景致来。   陈无咎是第一次来江陵,在这座“朝衣鲜而暮衣弊”的都会里,左看右看十分新鲜。他的眼睛,尤其喜欢往那些穿着单薄丝帛,坐在桥边的细腰女郎身上打量。   而后便感慨道:“江陵不愧是楚国故郢都,西通巫、巴,东有云梦之饶。若论宏伟壮阔,江陵当然不及咸阳,可要论商贸繁荣,民众洒脱,却比古板的关中强了几分。”   不过他专程跑来南方,可不是为了游玩的,今日与黑夫入江陵,正是为了医护兵的事。   黑夫也不藏私,对陈无咎道:“我以为,医护之士应分为两部,一是随军协同军队,为受伤者迅速包扎,再带回大营的救护兵,二是在大营等待伤兵到来,协助军医救人的医护兵。”   当一件空想要落实的时候,就要考虑许多细节问题,黑夫既然被郡守和郡尉委以此任,便要尽力做好,否则他身为这件事的倡导者,若做的还不如关中和其他郡优秀,岂不丢人丢大了?   黑夫接着说道:“救护兵随军上阵后,当与军法官一起,站在阵列之后,待到对阵结束后,便相互协助,将受伤倒地的兵卒用担架带到远离战场之处,并为其裹伤止血,而所用的裹伤布料是何种材质?如此大的用量,由谁来供给?这便是今日你我要解决的事。”   黑夫知道,后世的绷带应该是棉布做成的,可这年头中国却没有棉花,更别提棉布了,所以只能在秦国现有的布料里,寻找一种作为替代品。   一边说着,他们也来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外……   ……   所谓织室,便是秦国官营的纺织工坊,此时此刻,织室工师已得到消息在外等待,见黑夫等人抵达,便连忙迎了过来,作揖道:   “下吏有失远迎,左兵曹史能来织室,真乃吾等荣幸。”   郡工曹主官是工曹掾,秩四百石,其下又专门分了许多个工坊,比如铜官工坊,织造工坊等。织室工师虽也是官,但比起黑夫“左兵曹史”的四百石高职,区区百石俸禄就不值一提了,他少不得殷切欢迎,自称下吏也没毛病。   再说了,近来有传言说,这位左兵曹史不单是郡尉亲信,还颇受郡守赏识,让他入私室谈话呢……   客套了几句后,黑夫便道明了来意,织室工师立刻迎他入内。   他们先经过了蚕房,三月份正是蚕儿生长的关键时刻,见那些蚕箔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蚕儿在缓缓蠕动,养蚕人铺上新采来的桑叶,只听得沙沙作响,一会儿便见那桑叶被啃得只剩下叶脉经络。   接下来是织室,还未走近,就听到了连绵不绝的机抒声。这声音,黑夫再熟悉不过了,因为他母亲和伯嫂也经常在家纺织,将一根根丝线、麻线以经纬织成布帛。   这年头,男耕女织是标准的分工,正所谓“一夫不耕,或受之饥;一女不织,或受之寒”,农稼能让家里人填饱肚子,而桑麻则让他们有衣裳遮体。养蚕、树桑、缫丝、织帛,是撑起自给自足小农经济的半边天。   除了个体小农在家里纺织外,每年对布料需求极大的官府,也会在郡县设立织室工坊,在里面忙碌的织工,基本都是官奴婢。贵族、官吏妇女被连坐牵连后,常被送到织室来。眼下,黑夫便瞧见室内有上百名年纪老少不一的女子,正摇着纺车,织着织机,忙碌不停。   专门负责丝帛生产的小吏“典丝”也过来介绍,丝帛是织室最重要的产品,从养蚕到抽丝纺线、织帛染练,都是一条龙到底的。   黑夫拿起一块新生产出的丝帛看了看,扯了扯后,摇头道:“丝帛不行,太贵,若裹伤绷带皆用此物,花费太大……”   南郡的丝帛虽然比不上蜀锦、阿缟、鲁缟、淮南贝锦出名,可也不便宜。一匹一般的丝帛,价值约为五六百钱,好一点的,价值上千钱!   黑夫必须考虑到成本问题:“用丝帛写字尚被秦国官府认为是浪费,更何况用来给贵人眼中低贱的兵卒裹伤救命呢?可不是每次战场救急都能像先前那样,可以扯敌军帛旗来做材料啊!”   否定了丝帛后,他们继续往前走,又查验了主要用来缝内裳的葛布,但还是不行。细葛布轻薄,做夏裳内衣正好,做绷带就稍嫌脆弱了,而且价格还是偏贵。   他们最后走到了织麻布的工坊里,因为二三月间麻才种下,没有材料可供织布,所以这儿不算热闹,只有些许女官奴在用去年剩下的麻布织衣裳、鞋履。   值得注意的是,那些衣裳是要送去后面的染坊里,染成褚色的……   她们在织提供给隶臣妾的褚衣,国家之仪,从服制开始,不同身份的人,用不同的衣料,裁剪不同的衣饰,染不同的颜色,都有讲究。比如黑夫身为官吏,穿丝帛,而一般的黔首、隶臣妾则穿麻布,走在路上,一眼就看得出来你是什么职业阶层。   这时候,一个小吏匆匆跑到织室工师身边,对他耳语几句,织室工师便连忙朝黑夫和陈无咎告罪,说外面有事,便让负责管理麻布织造的小吏“典枲”(xǐ)陪同,自己则匆匆往外走去。   典枲毕恭毕敬地跟在黑夫身边,黑夫问什么,他就答什么。   作为天下最大宗的衣料,丝与麻,一贵一贱;一个华丽,一个朴实;一个光滑,一个粗糙,二者经常被放在一起并称。可实际上,麻布在中国的历史,比丝帛还要久远。   “好叫兵曹史知晓,世人有伯余作衣的传说。”   典枲小吏笑道:“传闻古之贤人伯余,是第一个发现随处可见的麻能用来织衣的人。他食麻索缕,手经指挂,织出的布犹如网罗,世人效仿,这才有了机杼,而万民亦可得麻布遮羞御寒。”   “犹网罗”,说明非常稀疏,毕竟上古之时纺织技术原始。   “若真有黄帝神农,那他们穿的,除了兽皮外,莫非也是渔网装?”想到这场面,黑夫顿时忍俊不禁。   接着,典枲小吏从库房里取出了不同材质的麻布,一共三种,并挨个介绍起来。   “这是苘(qǐng)麻布,可用来做牛衣、雨衣,或是搓成绳索,制成袋子。”   这种麻布又粗糙又笨重,显然不适合做绷带,黑夫立刻就排除了它。   接着,小吏又指着一匹洁白清爽的织物道:“这是苎(zhu)麻布,也是南郡最常见的麻布,这江陵城内的庶民黔首,穿的多半是此布。”   黑夫二话不说,便将这匹布拿起,仔细观察后,面露喜色。   这种布黑夫家里也有,他尚未做到大夫前,穿的衣服便是此布织成的。而他心目中,最适合作为纱布绷带的替代品,也是此物!   “没记错的话,纱布绷带的特点是稀疏,有明显的网格,正好与苎麻布完全一致!”   穿过这种布的黑夫尤其记得,此布还清凉离汗,透气,且耐洗、耐晒!   简直是最适合作为医用绷带的布料啊,当然最重要的是,便宜!   “在安陆大概三百钱一匹,江陵稍微贵点,但也在接受范围之内。”   一匹布的规格是长四丈,阔二尺二寸,正好能成人一身衣料,若是制成绷带,至少能做二十卷了吧。   眼见黑夫已找到了需要的东西,露出了满意的笑,典枲也在一旁讨好道:“恭贺兵曹史,人言,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以此麻布为将士裹伤,再恰当不过!”   话很中听,黑夫记住了这句诗,兴许以后用得上。   接着,黑夫便询问了小吏,苎麻布的产量,得知这种麻在南郡到处都有种,光是江陵织室,每年至少能产五万匹时,黑夫这才放心下来。   在离开之前,出于好奇,他又问典枲:“我看这第三种麻布色泽微黄,材质不紧不密,若是遇上苎麻布不够,也可以作为替代品,它如何称呼。”   典枲笑道:“这种麻布南方较少,北方较多,一般称其为火麻,也叫大麻!” 第0219章 莺莺燕燕   江陵西门外,有一大片属于官府的公田,由一些隶臣耕种,种的倒不是粮食,而是苎麻和那典枲(xǐ)小吏所说的“大麻”。   “左兵曹史却是来的不巧,苎麻与大麻都是二月下旬、三月上旬傍雨种之,如今才刚发芽呢,距离长成还有几个月,至少要到仲夏五月,才能第一次收获……”   典枲嘴上说着抱歉,心里却觉得这位左兵曹史的行为匪夷所思,要用到麻布,竟连带着麻地麻株也要来看一遍,难道他吃鸡子之前,还要先去鸡莳瞧一眼母鸡是否俊俏么?   “真是个怪人。”   黑夫不知道小吏的心思,认真地询问着关于大麻的一切:原来大麻一年能收获三次,分别在季夏、立秋和入冬前,收获后便除去叶子,只将茎秆沤在池中,待其纤维软化再捞出来晒干细分,就能用来缝布了。   “美田则亩产五十石及百石,薄田尚三十石,比起获取蚕丝,种麻要容易多了。”   所以眼前的麻地里,基本都是刚冒出嫩叶的麻芽,看不出明堂来。   不过也有例外,在这多达千亩的麻田绕了半圈后,在一座毗邻的小丘上,他们总算发现了一些因麻种泼洒而长在山丘上的麻。   但看着这些高达九尺,比自己还高大的植株,黑夫露出了疑惑的表情:“这就是你说的大麻?”   “这的确是大麻。”   不但典枲颔首,连一旁的陈无咎也给出了肯定的答案,这种麻虽然在南方不如苎麻种植广泛,可在北方,却是主要的麻布来源,五岁小孩都认识,陈无咎是个随时要跟植物打交道的医者,怎可能不认得。   黑夫有点失望,因为这似乎不是他想象中的“大麻”。   在前世,黑夫实习期间跟着缉毒队缉捕过一个在家里偷种大麻的人家,那些可用来吸食的大麻虽然和眼前的火麻形态十分相似,但却长得低矮,不及半人高,叶子似乎也更大更圆些,反观眼前的火麻,茎秆修长,叶片却更为狭窄。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上课时,有位老师向他们科普过,虽然都叫做大麻,但也分一些亚种。在古代被广泛用于织布的中国北方大麻,属纤维型,麻醉物含量甚微。但生长在印度、云南的大麻,麻醉物含量较高,花和叶子烘干后,就可以用来当做毒品吸食,而当地人磕麻子作为零食,也跟中原人磕瓜子一样习以为常……   “真可惜……”   黑夫略显失望,倒不是他想“抽一口”尝尝鲜,而是因为若能找到含麻醉物的大麻,为伤员处理伤口时的麻醉剂或许就有着落了。   他曾经询问过陈无咎,除了酒外,这年头医者可有让人受伤后减轻痛苦的迷醉之物?   陈无咎想了想后,告诉黑夫,据说扁鹊为人治病时,曾使用过一种“毒酒”,使人迷死三日,然后为病人剖胸探心,处理了病灶,最后再投以神药,让病人既悟如初……   这说法让黑夫大吃一惊,原来这么早就有外科手术了?扁鹊真是厉害。   但当他问陈无咎可会制作那种能迷晕人三日的“毒酒”时,陈无咎却无奈地说,自从医家四散,扁鹊绝迹后,这种秘方就失传了。   失传了?逗我?   黑夫大失所望,不过古代技术的确经常会断代,都是医生们因门户流派限制,敝帚自珍惹的锅。   但今日听到“大麻”之名后,黑夫心中又泛起了别样的心思。   “据说东汉的神医华佗也曾经做出过麻沸散,既然有麻字,大概也跟麻有关,或许就是从大麻的花、叶中提取出的麻醉物质?”   虽然眼前的火麻与后世大麻似有不同,但黑夫仍不死心,两千年时间,也许这年头的火麻花叶含麻醉物质比后世高呢?此外,眼下正是一个气候温暖期,云梦泽附近的气候植被,跟后世的云南差不多,或许也能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说不定未经人工驯化的它们,可以制出不错的麻醉物质呢。   于是黑夫便问陈无咎道:“陈医师,不知这火麻除了用来织布外,可曾用于医药?”   “有。”   陈无咎不假思索,说道:“这些火麻的子实用油煎过后,叫做火麻仁,主治大便燥结,可以用来润肠通便!”   他压低了声音:“怎么,左兵曹史要用?”   你才便秘呢!   黑夫无语,只能故作神秘地说起一件事,声称自己小时候曾经因为贪玩,在山里看到一株野生大麻,因为年幼无知,便摘了其花叶咀嚼,然后便一睡不醒的故事……   “陈医师你试想,将吏在战场上受伤后,疼痛钻心,这时若能有像扁鹊毒酒一样的东西将其迷晕,在其昏迷时速速处理断肢疮口,让众将吏不必受苦,岂不妙哉?”   陈无咎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左兵曹史的意思是,让我试试,能否将大麻的花、叶也入药?”   “然,若能做出类似扁鹊毒酒的东西,陈医师于天下医者,便是继绝之功啊!想必太医令也会再次对陈医师另眼相待。”   在黑夫的怂恿下,陈无咎心动了,答应在黑夫训练医护兵期间,他也会用大麻的花、叶试试看能否入药,并带人找找野生的大麻。   “若能制出,此事便全是陈医师的功劳,与我没有任何关系。”   黑夫事先就将自己摘了个干净,决意让陈无咎自己去琢磨,他不再过问此事,成与不成,都跟他没有任何关系。   “都怪叶腾,我现在是真的做好事不留名了。”黑夫哭笑不得。   而后,黑夫便与典枲小吏商量,兵曹这个月内需要一百匹苎麻布,再请织室帮忙将每匹布做成二十卷绷带。而后的半年间,还需要织室织出1500匹苎麻布,制作3万卷绷带!   “需要这么大的用量么?”陈无咎有些惊讶,按照每匹苎麻布300钱的市价,意味着要投入四十五万钱!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   “有备无患。”   黑夫如是说,他知道南郡今年至少会征召三万兵卒,虽然不可能人人受伤,但起码要保证每个人一卷绷带的用量吧?若还不够,后方的织室仍需持续制作供应前线。   而且没记错的话,这场仗虽然最后以楚国灭亡而告终,但过程十分漫长,每次对峙拉锯,都会导致不少伤亡。那时候,就是医护兵大显身手的时候了,除了激励士气让兵卒没有后顾之忧外,若能尽量救下些人来,也是一件好事。   至于花钱?没记错的话,在从鲖阳突围回国后,秦王给黑夫他们那近千人的赏赐,就高达两三百万钱!黑夫一个人就分到了七万,若只花几十万钱就能激励数万将士的士气,救回成百上千的人命,绝对值得!这笔账,他相信秦王和郡守郡尉是会算的。   这些事,典枲小吏可做不了主,于是黑夫和陈无咎又回到了江陵城西的织室,打算与织室工师商量妥当,可才刚到门口,便发现这里不知何时,多了一大群女子……   ……   众女莺莺燕燕,都手持竹匾,里面满是新鲜的桑叶,正小步往蚕室方向走去。   黑夫当然不会误以为她们是采桑女,因为这些女子,光从衣着来看,就知道必出于富贵之家。她们以几个穿着得体庄重的中年妇人为首,其余的女子则十余岁到二三十不等,皆着锦帛之服,或宽袖深衣,或两色襦裙。而且她们还扑了香粉,携带香囊,弄得整个织室都是兰草的香味……   “这群江陵贵人妻女来此作甚?”黑夫有些奇怪。   “还望左兵曹史勿怪。”   眼看黑夫他们回来了,织室工师连忙过来告罪:“季春之月的第一天,按例,上至王后嫔妃,下到郡县守令妻女,皆要前往当地织室蚕室,亲自采桑、养蚕、缀丝,此乃劝蚕之礼也。今日便由郡守妻女带头,城内大小官吏的家眷妻女都来了,我方才忙着准备此事,怠慢了……”   黑夫恍然大悟,方才织室工师匆匆离开,原来是为了这件事啊!   他知道,一二月春耕之时,大王、郡守、县令为了表明对农事的重视,都要亲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称之为“劝农”。他们的女眷也不能闲着,三月养蚕的关键时刻,也要出来亲自做这些“妇功”,表明鼓励蚕桑的态度。   这也不算形式主义,因为即便在家中,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眷也被鼓励要学会织布缝衣,这些都是“妇功”的一部分,织出来的衣物帛布,还会送到当地一把手夫人处比个高低。   不巧遇上这种事,黑夫和陈无咎理当回避,不过黑夫却想道:“如此说来,郡守妻女也在其中?”   他眼睛便从莺莺燕燕的花丛里扫过,望向站在蚕室最前排,跟在一位中年贵妇身边的少女。   那少女隔得很远,她穿着符合三月份色调礼制的青色深衣,白皙的脖颈修长,因尚未及笄,所以黝黑秀发垂肩,此刻正吃力地捧着装满桑叶的竹匾,跟随自家母亲步入蚕室,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   黑夫只看到一个背影,直到两日后的上巳节,他才有机会一睹其容貌…… 第0220章 上巳节   江陵城之南,万里大江浩瀚奔流,黑夫站在江边沙滩上,听着潮头拍打堤岸的声音,碧绿的水面、弯曲的沙洲,还有从西往东缓缓驶来的巴蜀航船,形成一幅交织的画。   这画里当然不能少了人,黑夫左右都站满了年轻男女,他们穿着新做的春服,贵者着丝帛,贫者穿麻布。按照各自所穿服饰、等级,站在不同水域边,但都看着江水,脸上满是期待。   今天是三月的第一个巳日,是十分重要的节庆,黑夫也得以休息,和同僚冯敬一起,来江边看热闹。   “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黑夫暗道:“若非冯敬告诉我,我还不知道,这篇课文说的就是上巳节,孔子带着弟子们去水边春游沐浴。”   上巳节的主题是游春,城中士民倾城出郭,纷至河滨池沼以香草沐浴或盥洗,并为流杯曲水之饮。   冯敬十分好奇地打量着周围,轻声道:“此俗在中原和关中也有,只是我听闻,郑地和荆楚江陵,才是这风俗最盛行的地方,却不知有何不同……”   他们正低声聊着,只听一声磬响,却见有一艘楼船从江陵码头处向下游驶来,驶到岸边时下锚停留,却见那楼船的甲板上,已经建起了一座鲜花香草装饰的祭台,上面有位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又在脸上画五色异彩的巫师。   郡守叶腾虽然治理当地“淫俗”,捣毁了南郡不少淫祠,可也有被官方认可的巫祝,眼前这位便是其中之一。却见她和一群舞者随着楼船上敲响铜磬,举舞为祭,岸上众人也纷纷随之应和,或加入舞蹈,或跪在江边闭上眼,自行祭祀起来。   “他们在说什么?”   冯敬初来南郡,有些听不懂那巫师和岸上众人口音很重的祭祀之言,黑夫便代为解释道:“在祈祷神灵降福大地,愿五谷丰登,兰蕙满园,驱邪辟恶,子嗣繁衍。”   “咸阳渭水祭祀时,说的话也差不多是这些。”   冯敬笑了笑,这时候,在巫师舞蹈祭祀完毕后,又随着一声磬响,许多也是巫祝打扮的青年男女便从岸边跑过,将巫师祈求神灵祝福过的兰草分发给众人,基本上一人手里有一支。   “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和屈原一样,楚地之人皆爱兰,在这项活动中,兰草一直是被用作灵物。   拿到兰草后,岸边的众人便像是得到了号令一般,发出一阵欢笑,不分男女,都宽衣解带,往江水中走去……   这就是上巳节的主要活动“祓禊”(xì),说通俗一点,就是在水边洗个澡,据说能洗去身上的晦气。   当然不是全脱光了往江水里扑,那样要闹笑话的。也别指望大型男女混浴,大家坦诚相见,据说楚国统治时期还真是这样,但自从叶腾来到南郡后,就把这种风气当做“淫俗”给禁止了。   黑夫和冯敬等男子,只是脱了上裳,勺起江水清洗上身。而距离他们数十步的一群女子,则解开了头发,用香薰兰草清洗濯发,虽然隔着些许距离,但仍然能看到少女们莲藕般的臂膀。   而另一边,也不乏女子偷偷往外看,见到黑夫结实健壮的武夫身躯,有几个少女羞红了脸,与女伴耳语嬉笑。   春天到了,长江边的空气中弥漫着暧昧的气息……   没错,这就是上巳节的第二个功能:脱单!   战国之世,民风淳朴开放,尤其楚地更是如此。大型群体露天混浴,自然少不了男女勾搭,很容易滋生自由恋爱,也就是私奔。   不过在今天私奔,却不会被谴责。   “中春之月,令会男女,于是时也,奔者不禁。”大概是为了鼓励生育,连官方都在为未婚男女脱单背书。   这也是黑夫和冯敬被郡尉李由赶来江边参与活动的缘故,因为二人都未婚配。   “我还以为冯君已在咸阳订亲了。”黑夫沐浴完毕,穿好上裳。   冯敬苦笑着摇了摇头:“别提了,都未遇上合适的。”   二人又在岸上的柳树处折下柳条,插在头发上,“三月三日及上除,采艾及柳絮”,据说柳条有驱邪的效用。   这时候,岸上的草坪已经有不少年轻男女杂坐了,单身的庶民男女沐浴时看得眼热,事后立刻钻小树林的不在少数。   而贵族、官吏的子弟女眷则矜持一些,他们会在地位相仿的相亲大会里,寻找门当户对又看得顺眼的伴侣。   黑夫他们要去的,便是这样一处聚会之所,位于江边的一座高台:兰台。   ……   “兰台,听说是楚王在江边的行宫,楚顷襄王没有东迁时常与宋玉,景差在此台上作赋。”   抬头望着这濒临水边的高台建筑,黑夫只觉得讽刺,历代楚王在长江边修了不少行宫,据说往西修到了巫山,可会巫山云雨,往东修到了云梦泽,可观湘山红叶。可如今最富丽堂皇的章华,云梦,高唐等台大多毁于战乱,唯独兰台等少数几座留存。   宫台之外有人守着,检查入内之人的身份,这里面进行的可是江陵最高级的相亲会,非官大夫以上子弟者不得入内。   黑夫显然符合标准,而冯敬之父是五大夫,他已被立为后,亦可入内。   兰台高七八丈,不过那高台只有郡守郡尉来才开放,他们去的是台下的流水亭。   一边走黑夫一边道:“我还是觉得,这种场合冯君自来就是了,不必拉上我。在座的人,我肯定一个都不认识,难免尴尬。”   的确,虽然到了郡城,但黑夫的交际圈一直很狭窄,顶多和满等旧日袍泽聚会叙旧。那些爵位与他相当的诸曹官吏,贵族大氏子弟,却交往甚少。   “有谁是第一次就熟悉的?多与这些人往来,对左兵曹史并无坏处。”   冯敬笑道:“到了左兵曹史这地位,这等事是免不了的,更何况,今天还是上巳节。”   说话间,二人已到了地方。之所以叫做流水亭,是因为亭子建在一池活水之上,凭着栏杆,便能玩上巳常做的游戏“羽觞随流波”。   此处已经坐着二十多个青年男女,男子发髻上插着柳条坐于右边,女子刚洗过的秀发湿漉漉的,坐于左边。没有后世的礼教限制,众人也是熟人,一直有说有笑,好不热闹。   冯敬来自国都咸阳,还有冯毋择这样的老爹,江陵城里多的是想巴结他的人,月余时间,便吃了十次接风宴,所以他对这个圈子已然熟识,便提前给黑夫介绍起来。   “里面坐着的多是官吏子女,有郡丞之子,功曹之子,贼曹掾之女……大多没有自己的爵位,而是荫父辈之业,在学室学律令。”   这时候,那群官吏子女也看见了冯敬,立刻就有数人争先恐后地站起来,朝他作揖。   “原来今日冯君也来祓禊了。”   冯敬身份虽尊,却礼数得体,朝众人拱手还礼。   更有不少女子眼神炽热地看向这位玉面君子,直到冯敬就坐后,她们才瞧见了他旁边的黑面青年。   黑夫虽然皮肤黑了点,但长的并不丑,他如今已身高七尺七寸,坚持锻炼使得身体强健,经历战阵生死后,也有了点不一般的气质。至于容貌?他看着铜镜时,一直觉得自己挺像变黑后的古天乐……   所以黑夫很快也吸引了众人注意,他们见是新面孔,以为是冯敬带来的朋友,便请他代为介绍。   冯敬笑道:“这是左兵曹史,年纪轻轻便是官大夫!职衔较我这小小卒史更高。”   众人皆面露惊异,这可是近来南郡的风云人物啊,远的来说,在其他秦军大败之际,这人曾在军中辅佐郡尉,带着南郡兵凯旋而归。近的事迹,则是他的提议,让人纪山铜官制出了不需要人力,也能自动运行水碓,传为奇谈。   引来众人瞩目后,黑夫也少不得自我介绍道:“我乃黑夫,见过二三子。”   一听此名,不少官吏子女面面相觑,功曹之子更是忍俊不禁笑了起来:“黑夫?莫非左兵曹史以黑为氏?倒是少见。”   黑夫想了想,还是道:“黑夫只是名,我无氏。”   “无氏?”   这群贵族官吏人家出身的青年男女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对外面世事了解较少的女子们觉得很不可思议,这年头,连女子也开始习惯在名前加氏了,身为男子居然没有?   郡丞之子也摇头道:“男子之初生,便继承其父之氏,岂会无氏?除非是……”   除非是地位低下的黔首庶民。   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自己身上,黑夫却不羞于承认事实:“不巧,我祖辈三代,皆是无氏田农。”   这下气氛有些尴尬了,一些人恍然大悟过来,虽然明面不敢说,可心里却有一丝轻蔑。在场大多数人,都有显赫的家世,其祖辈不仅在秦国世代为吏,远到楚国统治时期,也贵为大夫,甚至是卿!   功曹之子一看就很擅长交际,他看似关切地说道:“左兵曹史为何不给自己取个氏呢?在籍贯地更换一下验传即可,我见功曹之中,不少从县乡升上来的小官吏都会这么做。”   但在他们眼中,即便如此,也不能掩盖黑夫祖辈原本低劣的地位,就像他那风吹日晒的黝黑皮肤一般,不容于这场小小宴会,与他们的圈子不是一路人。   这样的人,也好意思顶着一个粗俗的名,来参加上巳之聚?在场的十来个女子自问,她们不会选一个无氏之人。   冯敬默然不言,没有帮衬黑夫,因为他想看看黑夫会做何反应。   “一群不务实而好虚名之徒。”   黑夫心中冷笑,只觉得自己来此浪费时间,还不如去跟袍泽聚会,若眼前众男女皆如此浅薄,那这亲也不必相了。   不过这时候恼羞成怒而走,反倒会被人笑话,得想个主意应对。   然而还不等黑夫发话,亭外便先响起了一个轻柔的女声。   “我听家父说,氏也不是天生就有的,古人因生以赐姓,胙土而命之氏。在场众人有氏,只能说明吾等祖上或是诸侯卿大夫,遗荫至今。”   “但秦国早已不是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今日在场诸人不以自己无功无爵为耻,却觉得靠一己之力得到官大夫之爵的左兵曹史当以无氏为羞,岂不谬哉?”   黑夫和在座众人闻声立刻回首,却见一位穿着青色襦裙,脚踩木屐的少女,垂着沐浴后尚未干透的秀发站在亭外。   她身体尚未完全长开,肩膀略显瘦削,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看上去出奇的年轻,恐怕才十四五岁,让人很难相信方才的话是出自她口。   “原来是郡守之女!”   众人无不起身施礼,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更是目光殷切。   见众人回首,少女便微微欠身,朝他们行了个礼,眼睛则看向了黑夫,露出了初次见面的礼貌微笑。   “子衿年纪尚小,粗浅之见,还望诸君勿怪……” 第0221章 青青子衿   郡守之女叫“子衿”,这是个很韩国化的人名,“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正是出自《郑风》。   她那一番“不当以无氏为羞,而当以无功爵为耻”的言论,帮黑夫解了围,也让众人停下了姓氏的话题。   待她加入聚会后,原本还算融洽的相亲,开始朝另一端滑落,在场的贵族官吏子弟如众星捧月般,争相向子衿献殷勤。   论容貌,子衿不算最漂亮,而且年龄小,身体尚未长开,她吸引众男子的,无非是家世。谁不知道郡守腾在南郡说一不二,而且年富力强,深受大王信任,很有希望成为朝中重臣。   若能与叶氏结姻,无疑能让自己的前程更上一层楼,一时间,公孔雀们竞相开屏,想要展现自己最优秀的一面。   只可惜,再怎么努力表现,其谈吐都透着一股无聊劲。   江陵官吏贵族们培养子弟的方式,是沿袭传统的贵族教育,让他们精通礼、乐、射、御、书、数这君子六艺,再读点楚地辞赋、中原诗书。   等到子弟接近成年的时候,就让他们以“吏子”的身份进入学室,学习秦法律令。少则两年,多则三年,子弟们毕业后,就可以进入郡城各曹做吏了。就这样在基层慢慢打磨十来年,运气好的话去战场上立个功,待到父辈寿终正寝的时候,他们也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爵位,成为各曹长吏,继续培养子弟,开始新的循环……   这就是秦国南郡贵族、官吏圈子的常态,所以面前的青年男子们,大半还是学室里的学生,顶多跟着父辈去周边县乡狩猎逐兔,足不出百里之外。他们不是攀比上次狩猎谁得到的猎物最多,就是学室里谁又得到夫子赞赏了,在受父亲熏陶,心智早熟的少女眼中,就是群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   至于那些拐弯抹角、引经据典夸她名取得好的,是不懂装懂罢?   子衿,不就是衣领么?而且还是男人的衣领,连少女自己也不知道,这名究竟有何好的,若是撇去诗书,单论原意,被叫做“衣领子”,似乎也不比“黑夫”高雅多少。   子衿虽未失礼,但心里已有些不耐,只能无奈堆笑。   与她相比,在场的其余女子不过是陪衬的绿叶,备受冷落,于是她们也开始向玉面君子冯敬进攻,聚会一左一右形成了两个中心,其主人都有些疲于应付。   恰在此时,聚会的一角,却传来了一阵谈论声。   “听说左兵曹史在安陆县时,曾经做过亭长?还破获了数起大案?”   ……   “可否请左兵曹史和我说说那几起案子的详情?”   问黑夫的人叫“唐觉”,是贼曹掾之子,他家世代从事法吏工作,这唐觉更是翻着家里的卷宗识字的,所以前年发生在安陆县的几起大案,他还有印象。   黑夫很欣赏地看着这个会问问题的好奇宝宝,他对自己起于微末的过往也不掩饰,爽快地承认了。   “我赴任的第一天,便收到了一份匿名投书……”   从投书盗墓案开始,做亭长时缉捕盗贼的种种查案手段,被他徐徐道来。黑夫虽然看上去少言,可当他有心表现时,也能将故事讲得跌宕起伏,几次惊险经历让人听得紧张不已,一旁的人都停下了话头,听他讲述。   尤其是盲山里略人案,因为受害者也是女子,对面众女也心有戚戚,听黑夫讲到他们虽救出几名可怜女子,却被数百暴民围住时,更发出了阵阵惊叫!急忙追问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当得知他们最终转危为安,不由拊掌称赞。   一时间,众女都忘了方才是谁嫌弃黑夫氏都没有的。   在同龄人的聚会场合里,什么最重要?家世?容貌?风雅?这些东西,黑夫并不占优势,尤其比不过一旁的高干子弟冯敬,但有一样,他却胜过在场之人无数。   那就是阅历,跟黑夫相比,在场的青年男子们,简直是春天的嫩草。   有了阅历,就有了能吸引人的谈资,让聚会不至于陷入无聊的境地。   有意在子衿面前表现一番的功曹之子、郡丞之子惊讶地发现,自己关切的女神不再听他们闲侃,而是看向了黑夫那边。不知从何时起,那个黑乎乎的左兵曹史,渐渐主导了话题,成了这场兰台聚会的中心。   因为他谈论的那些事,在大家听来,远离他们的日常生活,是如此的新颖。   黑夫说完了自己的警察故事,又说起了征战生涯,他讲到伐楚之战里,鲖阳突围的悲壮,让唐觉等人扼腕叹息,只恨不得当时自己也在场。   “下一次伐楚,或许二三子还赶得上。”   黑夫如此勉励他们,顺便提到了自己正在做的医护兵培训工作……   “奉郡守之命,由我来筹办此事。”   黑夫看了一眼对面的郡守之女,她一直在含笑倾听,却没有像其他女子一样,故作娇态,叽叽喳喳追问个不停。   “我有意在江陵征集三四十人,也不需懂医术,但最好识字,有爵。训练两个月,再派去到南郡各县,每人教成十人,秋收前后,南郡可得数百医护救急之士,伤者再无忧患矣。”   冯敬也道:“二三子若是有意,医护救急之士里,还有几个百将、屯长的缺额,虽然职位不高,却能在战后救死扶伤,亦不会少了功劳。”   这是他和黑夫商量过的,那些从学室里毕业的官吏子弟,爵位不高,又有文化,正好适合这些职位,当然,前提是他们能吃苦,愿意接受急救训练。   然而,方才还在夸这制度大利于国家,大利于兵卒的众人顿时默然。很显然,他们是嫌官职小,做的事情还污秽肮脏,谁乐意伺候低贱的小卒?   这时候,又是子衿为这尴尬解了围,她笑着说道:“左兵曹史,冯卒史,女子能做医护救急之士么?”   “这……”   子衿语出惊人,黑夫和冯敬面面相觑,虽然后世也有女护士在战地医院奔劳,起到的效果甚至比男护士还好,但在“令军市无有女子”的秦军里,根本不可能。   子衿闻言叹息道:“我听闻,当年田单守即墨时,妻妾编于行伍之间,为将士裹伤,奉上衣食,可惜吾等身为女子,却不能为国尽力……”   “淑女心怀国事,真是令人佩服,但田单之时齐国将亡,乃不得已而为之。”   黑夫正色道:“而如今秦国正强,若国事到了困守危城,要女子编入行伍的程度,吾等男子岂不是太没用了?若淑女有心为伤卒们做点事,在家中做妇功时,用麻布缝几块裹伤用的绷带即可。”   子衿笑着应诺,不过她方才的一席话,却已躁得一众青年男子脸色羞红,唐觉和另外一人立刻就说自己要应募加入。   “这是激将法?”黑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不由想起了喜欢玩弄手段人心的郡守腾,也不知方才子衿说那番话,是真性情,还是故意为之?   “龙生龙凤生凤……不可以因为她年小柔弱,就小觑她啊。”   这小女子说话做事,颇有叶腾的风范,虽然两次接话,好像都是满怀善意,但仍让黑夫警惕。   这时,恰好有庖厨将聚会的食物端了上来,盛着肉的扁足小鼎、还有摆着盛肉酱的豆和盛水果的笾,以及勺匕筷箸。除此之外,还有青铜酒爵,以及几个“羽觞”……   这是用来饮酒的杯盏,其外形椭圆、浅腹、平底,两侧有半月形双,因其形状象鸟的双翼,故名“羽觞”。   这时候,觉得不能再让黑夫主导聚会话题的功曹之子祁夏,立刻用筷箸敲打铜爵,大声提议道:   “上巳之日,岂能少了流杯曲水之饮?便利用这流水之亭的环形活水,来一场羽觞随流波何如?”   据说八百年前,周公营洛邑,三月上巳日,会百官于洛水之上,因流水以泛酒,故逸诗有云:“羽觞随波。”到了后来,就成了上巳节男女聚会的传统游戏。众人共用一杯,没有男女之防,就是要炒热气氛的,大家当然都同意。   祁夏显然是这游戏的老手了,他道:“二三子且听我敲击铜爵,爵声停止,则对应的人要拿起羽觞,满饮一杯,并当场说一句诗、赋或者辞,何如?”   一旁的郡丞之子黄田接话道:“所说的诗、赋、辞可有限制?”   “当然有!”   祁夏笑道:“昔日楚襄王游于兰台之宫,宋玉景差侍从,有风飒然而至,于是宋玉作《风赋》,如今一甲子已过,吾等再聚于兰台之宫,所说的古诗、短赋或楚辞,便要带一个‘风’字!”   言罢,祁夏目光瞥向了黑夫,暗道:“此僚方才夺了吾等风头,真是可恨,莫不是也对郡守之女有意?他虽然履历颇丰,但肯定没学过诗书辞赋,更别说严加限制后,定一句都说不上来。便乘此机会,以我之长,攻彼之短,狠狠煞煞他威风,叫他颜面尽失!” 第0222章 抄个屁!   上巳节,是一年到头里,秦国几个不忌群饮的节庆之一。   兰台宫内,饮宴用的流水之亭是建立在一条曲曲折折的环形水渠之上的,聚会的青年男女也于渠旁就坐,让一个仆役走到上游的位置,将空荡荡的羽觞放入水中。扁平的羽觞就像一只摇摇晃晃的小船,在流水上轻轻浮着,向下方的众人漂去。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起,大家选出一人来,让他背对着众人,用铜筷敲打铜磬,而后突然停止,这时候羽觞面前的人,就要将杯子捞起……   众人一瞧,却是贼曹之子唐觉第一个中招。   唐觉通晓律令法典,对诗书却只是粗通。他暗道倒霉,捞起羽觞,倒上淡黄色的黍酒,看了一眼坐在渠对面一位心仪的黄裳姑娘。   “此酒此诗,敬金氏淑女!”   “北风其凉,雨雪其滂。惠而好我,携手同行!”   谁料此言一出,却遭到了众人一阵哄笑。   “他们在笑什么?”   黑夫不明所以,游戏的规则他已经看懂了,类似后世的传接球游戏,中招的人要赋诗。当然,肯定不是简单的赋诗,相亲的男女们,会乘机赋诗言情,当众告白……没错,这时代就是这么奔放,对感情一点都不扭捏。   而方才的诗句,听上去的确有相恋示好之意,除了北风、雨雪不太应景外,有什么问题吗?   冯敬偏头告诉黑夫:“这虽然是一首《邶风》中的诗作,也带有风字,可实际上,说的却是卫国暴政,一人与他的朋友相邀一起逃亡的事。”   “弄巧成拙了啊。”   黑夫摇了摇头,原来有这时代的赋诗,这么多讲究,还真是挺复杂的。他心里有些同情唐觉,对这个小伙,黑夫还是比较有好感的。   如此一来,不仅唐觉尴尬,那女子也垂首不语。   唐觉这次示爱,以失败告终了,他因为读书不精,丢了个小丑,被罚酒一盏,又去换下了击打铜磬的人。   当敲击声再度停止时,好巧不巧,拿起羽觞的,竟是方才被唐觉示爱的那名黄裳少女!   却见她捧起羽觞,犹豫了一会后,竟在身旁的清水中洗了一遍,嫌弃之意再明显不过,而后才灌满黍酒,对准了黑夫……   黑夫吓了一跳,随后才发现,少女的目标,是他身边的冯敬!   “此酒此辞,敬冯君!”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少女羞答答地吟道:“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而后便将酒一饮而尽,脸色顿时绯红一片。   黑夫从旁人的言语中,知道这是出自《山鬼》的一句,女追男的思慕之情再明显不过。   “真是狗血的三角恋啊!”   这一幕简直太劲爆了,黑夫在冯敬、黄裳少女、唐觉三人之间看来看去,颇觉有趣。   唐觉回头看到了这一幕,当场石化。   黄裳女子则目光坚定地盯着冯敬,期待他的反应。   冯敬一向知礼,起身回敬那黄裳女子一盏,女子激动不已,手掩着口,生怕自己高兴地叫出声来,她以为自己的告白被接受了。   “冯君的春天到了。”黑夫嘿然。   冯敬却摇了摇头,小声道:“待这场聚会过后,我便会去回绝她。”   “真是狠心。”   黑夫开着玩笑,却不料冯敬反问道:“左兵曹史平日只翻阅兵法律令,从不读诗、书,也不知楚地辞、赋吧,可准备好说什么,向谁说了?可要我助你一臂之力?”   “不必了。”   黑夫的笑容消失了,淡淡地说道:“我已经想好要怎么做,只望冯君待会勿要嫌我莽撞粗鲁就是!”   冯敬目光略显惊异,但这时候,铜磬的叮当声又一次停了!   “此酒此辞,敬叶氏淑女!”   作为这场流杯曲水之饮的组织者,祁夏捞起了羽觞,若有若无地瞥了黑夫一眼,而后将斟满的酒盏,对准了正对面的郡守之女子衿!   “与女游兮九河,冲风起兮水扬波!”   ……   “居然是敬郡守之女的。”   冯敬的表情变得有趣了起来,对黑夫耳语道:“这是《河伯》中的一句,不仅应景,而且应情,左兵曹史以为,郡守之女会作何反应?”   不过他更期待黑夫的反应。   黑夫不答,却见对面的青衣少女笑吟吟地拱手应道:“多谢祁君好意,但妾年未及笄,不能谈及婚嫁,祁君还是另寻兰芷罢……”   众人大惊,本以为按照郡守之女的性情,即便不想接受,也要等到聚会结束再私下表明,谁料她竟是当场回绝,这是让祁夏早早绝了心思么?   祁夏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最后只能将苦酒饮下,然后就气冲冲地走到失恋后有气无力敲打铜磬的唐觉边上,让他走开。   “都怪那黑夫,方才抢了我风头!”   祁夏恨恨地想着,在羽觞回到源头后,他重重敲响了铜磬!   “咚咚咚!”   祁夏不愧是多次玩过这游戏的老手,虽然背对着沟渠,却能预料其流速,他猛地一停,再回头,却见黑夫果然一脸无奈地捞起了面前的羽觞杯……   “且看你是如何出丑的!”祁夏大喜过望!   沟渠旁的男男女女们也好奇地看着黑夫,想知道他将如何应对,在这场聚会上,可有要表白的意中人?   最初,这些女子嫌弃黑夫是无氏庶民出身,可方才见他谈吐得当,又是众人里爵位、官职最高的,这样一来,双方的差距便抹平了。加上他虽然黑了点,容貌却不丑,可算作“平平无奇”。有几个女子开始觉得,若黑夫向她们告白,也可以勉强接受……   黑夫却看着手中的羽觞杯,一言不发。   “左兵曹史,轮到你了。”祁夏在一旁恶意地提醒道。   “莫非是说不出来?”看着黑夫出窘,他心里很是得意,似乎把自己告白失败的愤怒全部归咎于黑夫。   黑夫却笑了:“我是嫌这杯盏太浅,不够我喝。”   而后,黑夫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羽觞杯随手掷进了水渠中!   在众人的窃窃私语中,他自顾自地将酒水倒在铜酒樽里,连饮三盏,发出了一声畅快的嗟叹,又回头对郡守之女致歉道:“还望叶氏淑女勿怪,今日,黑夫要扫兴了!”   子衿没料到这一出,不由一愣,却见黑夫说道:“原本听冯君说,江陵青年才俊集结于此,我才想来看看,都是何等人物。然而今日一观,却不由大失所望!女子倒也罢了,竟连男子也沉醉于诗辞歌赋的靡靡之音中,不知此身处于哪国,亦不知今夕是何年,是江陵春风太暖,将汝等吹睡着了?”   “什么?”   被黑夫用如此难听的话挑衅,祁夏等人皆惊,立刻反驳道:“左兵曹史此言何意,不就是说不出应景的诗赋么?直说就是了,何必如此让场面如此难看?”   黑夫却叹息道:“只是触景生情,想起了伐楚之战中,与二三子年龄相仿,却要亲冒矢石,抛头颅洒热血的袍泽们。上次大战,秦败于楚,可汝等却不秣马厉兵以图雪耻,而以诗辞之赋相竞,还沾沾自喜。我为那些永远留在楚地的袍泽们不值啊,也为创立法度的商君感到悲哀!”   他站在流水之亭中,大声道:“百余年前,先君孝公立志强国兴邦,于是有商君入秦,辅佐孝公,变法强国!商君设什伍之制,燔诗书而明法令,塞私门之请而遂公家之劳,禁游宦之民而显耕战之士。于是秦国日渐富强,才有了今日之疆土!”   “而在这兰台之宫写了《风赋》的宋玉呢?”   黑夫指着那八丈高台,笑道:“在武安君南下伐楚时,他随楚襄王仓皇东窜了!就算宋玉、景差之徒作出再华丽漂亮的辞赋,也挡不住秦军将士,也救不了楚国,这道理,还不够明白?”   “现如今,虽然秦国禁绝诗书之令已松,各地学诗书之人不在少数,也不算违法。但别人可以赋诗,以辞句言志,我却不能。”   黑夫目视众人:“因为我乃秦吏,素来奉商君之法,不敢阳奉阴违!”   “若非要我说句带风字的,应景的话,那黑夫就不用什么诗赋,而用直白的,让庶民黔首也能听懂的话说出来吧!”   他朝着东方,朝着袍泽们埋骨的地方拱手,目光坚毅地说道:“愿我再次带领南郡子弟伐楚时,能如迅风之扫秋叶,攻城略地,结束这绵长的战事。也愿我能尽绵薄之力,助大王一统天下,使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   黑夫的声音回荡在兰台之宫,回荡在流水之亭里,众人都被他骂得呆愣住了,他们可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情,脑子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因为黑夫说的大义凛然,连祁夏也没找到反驳的话。   唯独黑夫心中门清。   这场游戏,对他天然不利,他既不会背诗经,也不懂楚赋,更别说挑出带“风”字,又应景的句子作为告白话语了。一不小心,就是驴唇不对马嘴,徒惹笑话。   当然了,黑夫和一切现代人一样,能背出来好多带风字的唐诗宋词来呢。什么“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什么“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要应付过去还不容易?   更甚者,可以将这些诗词吹成自己作的,管他五言七言,管他应不应景,难说还能得到赞誉,让自己得个“文武双全”的名声呢!   但是,换了其他朝代倒也罢了,在秦国,这么做有何意义?   除了让一群无聊的贵族官吏子女惊呼,另眼相待。   除了让那位,真正掌握南郡权力的封疆大吏嗤之以鼻。   没有一点实际用处,倒不是黑夫鼓吹愚民,以没文化自豪。战国,这注定是个辞赋不如刀剑的年代啊,最受崇敬的,最伟大的诗人屈原,早就沉在汨罗江里了!   再说了,这场聚会里,唯一能入黑夫眼的青衣女子,会在意诗赋之技?   黑夫回想起与叶腾会面的过程,还有他的那句临别赠言。   “没猜错的话,被叶腾奉为圭臬(niè)的家学,才不是什么《诗》《书》,而是《韩非子》吧!”   黑夫虽然没读过《韩非子》,却也听说过,韩非虽然师从大儒,却背离了儒家,转入老子、申子之道,并疯狂推崇商君之法……   商君对诗书是啥态度,韩非子里就是啥态度,叶腾想来也差不多,否则也不会在黑夫读得滚瓜烂熟的《语书》、《为吏之道》里对诗书只字不提,只严申律令了!   所以说,穿越者们,连所处的情况都没搞清楚,抄个屁的诗啊!   秦国的律令法度,军功授爵,本就是为黑夫这种不通诗书,更不知辞赋的人天造地设的。干嘛要以己之短,与贵族子弟的长处相斗呢?只为了混入这个无聊透顶的小圈子?他若真这么做,怕不是脑袋让驴踢喽。   在掀桌撒泼后,黑夫倒也痛快了,便对目瞪口呆的众男女大笑道:“言尽于此,还望二三子深思,我还有军务要忙,告辞了!”   言罢,黑夫竟就这么扬长而去!   冯敬身为秦吏,被黑夫这么一闹,也不可能再待下去了,少不得匆匆起身,与众人致歉告辞,心里叫苦不已:“这手段,果然够鲁莽的,今日以后,黑夫,你怕是要成这群青年子弟的公敌了。”   还有那个叫唐觉的青年,在告白失败后心灰意冷,却又遭黑夫一通猛喝,似是明白了什么,哈哈大笑后,也跟着离开了。   三人离开后,曲折的流水依然潺潺流淌,还呆在原地的众人都面面相觑,祁夏、黄田等人反应过来后,开始大肆诋毁黑夫,单方面地宣布胜利,骂他玩不过自己就掀桌胡来。   “也难怪,毕竟是个粗鄙的黔首庶民出身,只会扫吾等雅兴!”   女子们也撅起了嘴,觉得那黑夫说的太过分了,果然是个不解风情之人,对他的那一点好感,也消失殆尽。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骂着黑夫,唯独坐于上席的青衣少女捏紧了拳头,她依然在回想黑夫抛下的那几句话。   “带领南郡子弟伐楚,如迅风之扫秋叶,结束这场战事?愿尽绵薄之力,助大王一统天下,使六合同风,九州共贯?”   “今日能把宋玉《风赋》中,狂风的霸道和势不可挡道尽的,唯独这两句话!这才是真正的应景、知时之言!”   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苹之末,侵淫溪谷,盛怒于土囊之口,缘太山之阿,舞于松柏之下,飘忽淜滂,激飓熛怒。耾耾雷声,回穴错迕,蹶石伐木,梢杀林莽!   正如赋中所言,这黑夫,就像一股疾烈的黑风,将眼前这群还活在春天里,整日优哉游哉,不知最后的功勋将要擦肩而过的无知子弟,吹打得七零八落!   孰优孰劣,不言自明!   子衿露出了笑,暗暗颔首道:“我可以去告诉父亲了,他没有看走眼,这黑夫,的确是个能做实事的秦吏!可以大用!” 第0223章 黄帝内经   上巳节发生在兰台之宫的风波,很快就在江陵城内传开了,正当祁夏、黄田等贵族官吏之子大肆诋毁黑夫,骂他粗鄙不解风情,坏了众人雅兴之际,从郡守府却传出了这样一条政令:   “秦习商君之法百余年,法令出于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国遂大治。”   “然今南郡诸生不师今而仿古,不诵法而学诗赋,虽不违法令,却不合秦国良吏之行。”   “而屈辞楚赋,多为荆人卿大夫亡命流亡之作,多有哀婉荆国,诽谤秦治之词句,值此秦楚敌对之时,放任其流传,恐惑乱黔首。”   “从今日起,凡官府之吏,及学室弟子,不论公私聚会,皆不得习诵屈辞楚赋,违令者削去官职!”   这项政令在江陵城引起了轩然大波,祁夏等人目瞪口呆,却只能哀叹一声,悄悄收起收集的楚辞,毕竟比起这点小爱好,家族和官职更重要,同时也暗暗腹诽:“这不就是那天黑夫所说的话么?郡守好歹是来自中原,文辞达练,怎么也跟那安陆莽夫一样蛮横?”   黑夫也听闻了此事,却只是淡然一笑,他那天就说过了,秦楚尚是敌国,公然聚众宣扬爱国诗人屈原的辞赋,肯定会出问题,所以才掀桌走人。果不其然,在听闻此事后,郡守果然加紧了舆论管制。   不过叶郡守也是明白人,只在官府和学室加强管制,让官吏和弟子们搞清楚自己的身份和职责,对于民间却没有过分干涉。   黑夫也顾不上这件事了,因为他随即便又被忙碌的工作包围了……   ……   三月中旬,郢县城内,属于兵曹的一座院子里,坐满了三四十名年龄不等的男子。老的年过四旬,年轻的才刚刚及冠,有来自江陵和郢县的医者,也有郡卒里的什长,更有几名还穿着皂衣的小吏,前几天上巳节聚会,被意中人当场甩了的唐觉亦在其中。   虽然年龄、身份各异,但他们却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拥有爵位,都能读书识字。众人坐在这间大屋内,聚精会神地听医者陈无咎为他们讲课……   这位师承太医令的陈医师讲课方法清奇,让他一个小徒弟脱了上裳,站在众人面前,两手伸展开来,而陈医师就捏着竹棍,在小徒弟的身上指指点点。   “人体上下、左右、前后血管满布,有28部大血管,周身长16丈2尺!”   “其中大血管分布于肌肉腠理之间,深而不现;小血管分布于皮下,可以见到。以上血管,皆互相连接贯通,终而复始。”   “人摄取食物,由肠胃去掉糟粕,吸取精华,于是在肺腑中转化为血液,以供全身肢体肺腑养分,故在内经中,亦称血液为营气。”   “血气不能不流动,如江河之流动,如日月之环行,永不休止,亦没有端口。血液精华流动于血管之中,内溉五脏,外濡腠理,营养全身,终而复始,就像日月天地运动的规律!”   除了几个医者外,其余众人这才恍然,看着自己手背那些血管,若有所思,他们过去没有受过医术训练,所以并不知晓这些人体奥妙,这一刻,仿佛眼前被打开了一个新奇的大门。   而坐在这屋舍最后面旁听的黑夫也暗暗颔首。   “不愧是医家遗留下来的奇书啊,《黄帝内经》连血液循环理论都提出来了。”   虽然这本医书假名于黄帝、岐伯,但实非一时之言,亦非一人之手,或许就是医家的首领,历代“扁鹊”所著,在他们几代人从医三百年的时间里,根据无数个病患总结的,可惜这个学派渊源断绝了,否则未来前景可期。   专业的事情还是留给专业的人来做,虽然内经里也有些错误的地方,但黑夫最近很想低调一点,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全知全能,就不急吼吼地上去纠错了。   陈无咎也只是讲了《素问》《灵枢》里的一点内容,但光是里面的理论,便够这群人受用了,毕竟只是用于战场急救的医护兵,又不是要做医生。   在给众人科普完人体的血脉、血液后,为何受伤失血过多会晕厥甚至休克死人,也就不言自明了。   讲到这里,陈无咎直接掏出一把刀削,在他那小徒弟的手臂上割了一刀!霎时间,就有深红色的血液流了出来,小徒弟却只是咧了咧嘴,不敢有任何不满。   “创伤不仅会伤到皮肤、腠理,还会让血管破损,让血液流出,若是放任不管,直到血液凝结前,都将会血流不止,这时便需要包扎。”   言罢,陈无咎熟练地拿起一块新制的麻布绷带,迅速为小徒弟包好了伤口,流血便停止了。   “而若是伤到了一些大血管,则血将喷射而出,若不包扎,不久便会因失血过多而毙命!汝等身为医护救急之士,要做的便是帮受伤将士及时裹伤!救回其性命!”   这时候,包扎手法就至关重要了,这也是黑夫演示给陈无咎的那些后世包扎技巧的意义所在。   好在冷兵器时代,多是利器的开放性损伤,而不是热兵器时代的贯穿伤,所以许多伤者是流血导致休克晕厥,若倒霉的伤到了头和肺腑,那基本就救不回来了。   讲了一个上午后,陈无咎的课就算结束了,他匆匆收拾药囊,带着弟子出门而去,黑夫知道,这几天陈无咎都在热衷于在郊外寻找野麻,然后让那可怜的小徒弟试吃其花叶……   黑夫和陈无咎二人分工,陈无咎负责教这三四十人医学理论,以及为人裹伤包扎的手法,而黑夫则要教他们在战场上的军纪和注意事项。   在下午众人集中于郡兵的校场上时,瞧着高矮胖瘦年龄不一的众人,黑夫仿佛又回到了第一次参加更卒训练时的情景。不过眼前的众人好歹都有爵位,识字,其中一半人还服过兵役,让他们重新变得秩序井然亦不难。   在训练开始前,黑夫先给他们讲了个故事……   ……   “有一名医者,自称善治外伤。一裨将陷阵,中流矢,深入腠理,延使医者治之。医者乃持铜剪,剪去矢杆,跪而请辞。裨将曰:‘簇在腹内者,须亟治。’医者曰:‘我善医外伤,肌肤之下,乃内伤也,不意并责我’!”   听完黑夫的故事,众人都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而后纷纷摇头,说那医者真是狡辩,世竟有如此欺诈之徒。   然而黑夫却告诉众人,医护救急之士在战场上要做的,便是如上面那个“外伤医者”一般,只管救急止血,至于如何治疗金创,如何让伤者痊愈,那是疡医及其属下的活。   这也是黑夫把医护急救之士一分为二,一半在野战医院里协助军医治伤,另一半随军上阵的原因,让他们分工明确,提高效率,方便管理。   但不管是哪一种,都必须经过标准的军事训练。因为他们面对的也不是一般的病人,而是活生生的,在喊叫在歇斯底里的士兵!他们出没的地区也不是一片祥和的城邑里闾,而是厮杀阵阵的战场!   黑夫设想,医护兵将不着甲,只带着短剑防身,但是他们装备要比一般的步兵多两样东西,那便是塞了十多卷麻布绷带的救护包,还有担架。   在随军踏上前线时,医护兵们在百将、屯长带领下,和军法官站在一排。在阵战结束前,他们都要在军旗下一动不动,直到大军击败敌阵,向前挺进后,才能前往方才对垒的区域,寻找己方的伤卒,为其包扎,放到担架上带回大营。   考虑到这时代的战争和后世的散兵线不同,是极其讲究阵型的阵地战,经常对峙厮杀个把时辰,所以医护兵们被黑夫再三强调,救人是他们的本职,但前提是,绝对不允许破坏阵列!   “军法有言,乱行者死!汝等也不例外。”   只有在医护兵的百将、屯长下令上前救助时,才能前进,否则很可能会扰乱到阵列,反倒成了害群之马。   所以众人先要进行标准的金鼓铃旗辨识训练,这一练就是半个月。待到三月底时,众人在列队、变阵上达到了一般兵卒的标准,击鼓而进,低旗则趋,击金而退。麾而左之,麾而右之,金鼓俱击而坐。   此外,陈无咎的医术理论课也上完了,众人开始进行裹伤止血的技术训练……   到了四月初,这群新鲜出炉的医护兵接受了郡尉李由的第一次检阅。见其已能辨识金鼓,在命令下达前绝不妄动,替人包扎时也有条不紊,李由十分满意。   黑夫禀报道:“郡尉,再训练上一个月,到了五月份,便可以让众人分散到各个县,每人教成十人。则秋收之时,南郡可得医护救急之士数百!待到出征之日,便将这个消息散播于全军之中,定能让兵卒再无后顾之忧,士气大振!”   黑夫信心满满,他想尽快做完这件事,从而得到新的任命:让他也能够参与训练兵卒,待到再次伐楚时,他希望自己起码是一个统领千人的率长!   在听到黑夫的请求后,李由却摇了摇头:“你还有其他事要做。待到四月农忙结束后,不止是郢县、江陵,各县也要大肆征兵训练。此事干系重大,郡守决定在四月行县,巡视各地,督促其农事,看看各地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水碓推广得如何?顺便也检阅各县兵籍、武库情况,这便需要兵曹派人随行,而这人选嘛……”   李由拍了拍黑夫的肩膀,无奈地说道:“郡守似乎对你很看重啊,他亲自点了你的名,要你一同行县,时间就在后日!” 第0224章 四月行县   立夏刚过,人间四月芳菲尽,逐渐有了夏天的样子,悠悠地,风燥了起来,阳光不那么轻柔了。   这一日,顶着炎热的太阳,一个庞大的车队从江陵城出发,沿着大道向北迤逦而行,正是郡守腾“行县”的仪仗。   最先有两乘戎车开道,车左、车右都全副武装,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也身背长剑,手边放着手弩。   而后是两辆导行的吏车,皆为白色车盖,各坐着一名甲士和一名小吏。   然后才是郡守的高大轩车,车盖是黑色的,车两侧的屏障都被涂为红色,由通体赤色的驷马牵引着,郡守腾的身形隐在帷幕中。却见他他冠冕端庄,身穿黑袍,戴黑冠,佩长剑,持银印青绶,轩车的前后左右皆有执戟的吏卒护卫。   郡守轩车之后,还有十余辆载着大小官吏的车车、数十骑从,上百兵卒随行,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更有鼓车敲打鼓点,吹奏笙萧,好让沿途行人远远听到了,便避让在两旁,甚至到了远远的田埂上观望,都是满眼的敬仰艳羡。   “这年头,一个省领导出行就能这么威风啊。”   黑夫的马车也在车队里,吐槽归吐槽,他也知道,这是因为秦国的律令甚严,就和军中用不同发髻冠带式样与爵位相匹配一样,在郡县里,不同官职的人也要乘坐与其身份相符的车,否则便是有失官仪。   所以作为地方大员,就别想着单骑微服出行了,说不定才刚出门,就被秦王安排在郡上的监御史举骇你一个“有损国典”的罪名……   对郡守强拉的出行,黑夫是不情愿的,他更希望在郢县帮李由练兵。距离秋收开战越来越近了,黑夫也明白,不管自己做多少事情,待到开战之时,自己手里的兵卒亲信,才是活命立功的最大依仗。   可惜天不遂人愿,既然逃不了,黑夫出发前,也没少跟兵曹掾、右兵曹史等郡吏了解何为“行县”,搞清楚自己需要做些什么。   原来,行县是从周代就流传下来的传统,早在西周春秋时,在四月份就有“天子命野虞出行田原,为天子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命司徒巡行县鄙,命农勉作,毋休于都。”的礼制。   到了战国,诸侯开始推行县制,于是便有了诸侯、公卿行县。行县大多有明确的目的,比如赵武灵王在赵国行县,看似东游西逛,实则是为了推行胡服骑射。秦相穰侯魏冉前往东方行县,是为了瞧瞧他假公济私给自己弄到手的封邑陶丘,半道上还遇到了范雎偷入函谷关,若非范雎聪明,差点被抓了个现行……   而这次郡守腾的行县,目的也很明确,其一是要到地方劝农,这是对农事的关注。其二是监察各县长吏,警告豪长大氏遵纪守法,这是监察、司法上的意义。同时也要督促各县为农闲时的大征兵做准备,查阅兵籍,这就是黑夫这兵曹左史随行的原因。   他们抵达的第一站,是位于江陵城西北百余里的枝江县,听说这个县的县令是郡守腾从身边的佐吏一手提拔起来的,可谓亲信中的亲信,听闻郡守行县,便早早带着众人在城外十里相迎了。   枝江县早先本是一个小诸侯国“罗国”的地盘,后来罗国被楚国吞并,这里就成了楚邑,秦国占据江汉后,因长江至此分枝,而将其改名为枝江。   这年头的长江水文情况跟后世不大一样,大江自蜀东流入南郡地界,出三峡,至枝江,在当地泥沙阻隔下,分为诸洲,竟有数十条水道,据说一直到江陵以西的江津亭,才重新合为一条。   黑夫亦在岸边见到了这奇景,问前来迎接他们的皂衣小吏道:“这江中一共有多少小洲?”   小吏笑答:“还真有人闲极无聊数过,最多时有九十九洲,然从未满百过……故本地有谚曰,洲不满百,则王者不出!”   ……   这小吏口不择言,一旁的枝江县尉顿时板起脸骂道:“胡说什么?”   而后连忙向黑夫赔罪,黑夫的职秩虽然和县尉相当,但他是郡吏,无形中高了半级,再加上他要代郡守检查枝江县的征兵情况,县尉哪里敢不敬?   在郡守腾办事雷厉风行的风格带动下,在枝江县停留的第一天,黑夫便带着两个兵曹书佐,连夜检查当地兵籍,以及预备的征兵方案。   枝江县人口不过三万,丁壮不过五千,从下个月起便要征召一千人脱离农事,专注于军事训练,对当地经济的影响是较大的,所以必须将各乡的要征召的人数分配好了。按照《戍律》,“同居毋并行”,绝不允许出现一家同居者父子、兄弟两人同时应召的情况。   黑夫一边翻阅那些记录详细的简牍,一边暗暗想道:“在原本的历史上,黑夫和惊大概是已经分居而住,又因为家里与里吏有过节,所以才被阴了一手,钻了法律的空子,被一同征召,参加这次战争的吧。”   物伤其类,所以行县期间,黑夫的职责,便是要督促县尉官署依法征兵,防止类似的情况出现!   所以黑夫在连夜查阅完简牍后,又义正言辞地给县尉官署的众人开了个会,大概内容,和前世“关于认真做好本年度征兵工作的通知”差不多。   以秦军“王于兴师,修我戈矛”的精神,和大王去年“荆王畔约,发兵诛”的重要指示为指导,以秦律中的征兵条款《戍律》为依据,坚决执行上级征兵命令,坚持以质量为核心,加强组织领导,严密组织实施,狠抓工作落实,确保圆满完成今夏征兵任务……   没错,和上一次伐楚,仓促征兵不同,这次秦王大征兵更看重的,是兵卒的质量!   “闾左贫者可使之运送粮秣,不可使之作为阵列正卒。”   理由很简单,就像孟子说过的一样,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不管哪朝哪代,中产阶级的“良家子”才是军队的精锐主力。   就像后世一样,征兵时也要求政治历史清楚,直系亲属未参加非法组织,遵纪守法,品德优良,无盗窃、打架斗殴等违法违纪行为。   可能这些良家子单打独斗不如恶少年,一旦加入军队,进行数月训练后,就可以吊打恶少年组成的队伍。   此外,这次征兵要“先行富者”,只在人数不足,或是农忙结束时再“闲时行贫者”,这是为了保证各家的农业耕作正常进行,如此也能减少民间怨言。   在敲定征集的对象、范围后,接下来便是时间安排及步骤。   “五月初征兵,期间训练三月。五月使之分行伍队列,六月使兵卒知金鼓,熟悉旗帜,七月打开武库,授之以兵刃,正式练习作战击敌之术!八月秋收之后,各县之兵,在县尉率领下,云集于鄢城,由郡尉主持万人的大合练!”   众人纷纷应诺,有现成的严密制度,在郡守兵曹的督促下,各县也能尽力去执行。   虽然仗还没打起来,但黑夫感觉,当秦王和整个秦国都认真起来,正视敌人后,从征兵伊始,这场仗,已经先赢了一半……   “故曰:兵胜于朝廷。不暴甲而胜者,主胜也;阵而胜者,将胜也。”   想到这句话,黑夫心里不由感慨,去年秦王若是不那么轻视对手,那么急躁,早早听王翦之建言,也不必有那么多袍泽死于异国他乡。   做完这一切后,已至第二日正午,黑夫在枝江县的任务已经完成,他正想打着哈欠去补觉,却不料郡守长史来找他,说郡守要去乡中巡视农稼,让黑夫也跟来。   “郡守,我乃兵曹之吏,管的是兵事,乡中农事与我无关,让我随郡守同行,下吏恐有越职之嫌啊……”   一刻后,黑夫在叶郡守的车驾前叫苦不迭,他又困又乏,是真不想去。   叶腾却摸着胡须笑道:“子贡问政,孔子答,足食,足兵,民之信。只有足食,方能足兵,农事岂会与兵事无关?再者……”   言罢,这叶郡守面色一变,板着脸道:   “堆肥沤肥之法不是汝家献上的么?枝江县是奉我之令,最早推行此术的地方,如今当地种着的三百亩冬麦将熟,此法是真是假,可知分晓。若是有效,正好让人在稻田粟田里也使用,若是父老们抱怨没有成效,本郡守正好将你拿下问罪!”   ……   PS:参见岳麓秦简所见《戍律》 第0225章 尽地力之教   冬小麦是夏历八月种下,来年四五月收获,这种作物多在北方种植,南方较少。大概是去年安陆县献上此法后,郡守腾不能确定安陆的情况是巧合还是真的,又急着知道其成效,便下令在各地增种。   江陵、郢县、枝江、夷陵,当阳,在郡守的命令下,几乎每个县都增种了几百亩冬小麦。   随着郡守的车驾来到这片田地边,黑夫远远望去,只见地里的冬小麦已结穗,夏风一吹,金黄色的麦浪起伏不定,一股麦香混着热气扑鼻袭来……   南郡因为天气炎热,比北方的收获还更早个半个多月,田间壮妇送水,农夫勤劳,正在用镰刀割麦,一派生机勃勃之相。看见郡守、县令的仪仗、车骑行至,都丢了农具,匍匐拜倒。   郡守腾变了一副模样,亲自下到田间,扶起了众农夫农妇,这位省领导看上去一点架子都没有,亲切问起了农夫们的收获如何?   “敢告于郡守。”   负责这块麦田的老农十分激动,颤颤巍巍地说道:“本来田吏让小人将人畜粪便放在一起堆沤,吾等还十分不解,觉得堆积粪肥臭气熏天,与直接施到田地里有何区别?然这些冬麦,用沤肥堆肥浇灌后,每亩所产,比往年多了三成!三成!”   老农们还给堆肥沤肥之后的粪肥取了个名,叫“美粪”。   叶腾笑了起来:“美粪,好名字,虽是污臭之粪,却可让田畴肥美。”   叶腾让枝江县的田啬夫将记录这些麦田产量的简牍递上来,仔细翻阅,并对比长史随身携带的江陵、郢县数据后,长吁了一口气。   加上安陆,就是四个县的田亩,都因为施了堆肥、沤肥所得的“美粪”,亩产有了明显的增加,完全可以证明这不是巧合,而是确有其事!   他将黑夫唤到田边,指着那些饱满的麦穗,问道:“黑夫,你可知,你家献上的这堆肥沤肥之法,为南郡,为秦国做了多大的功绩?”   黑夫摸不清这老滑头是什么意思,也不喜欢凡事被人掌握的感觉,便讷讷说自己不知。   郡守腾也知道自从吓了黑夫一次后,黑夫对他有所防范,便径自道:“农乃生民之本业,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然而,自从周室衰亡后,礼崩乐坏,诸侯暴君相互侵陵,地方污吏徭役横作,政令不信,上下相诈,公田不治,饥荒频繁……”   “直到两百年前,魏国的李悝主持变法,他为魏文侯作《尽地力之教》。李悝计算说,方圆百里之内,有土地九万顷,除了山泽人居占三分之一之外,可开田地六万顷。若农夫治田勤勉,则每亩增产三斗,不勤勉,则减产亦三斗。这就是说,百里之地,每年的产量,由于勤与不勤,或增产一百八十万石,或减产一百八十万石。由此可知,必须鼓励农夫生产,此所谓尽地力之教也!”   “魏国的田亩石制与秦略有不同,南郡河泽山林颇多,拥有的田地亦不如河东。但有了你今日献上的法子,可以让每亩田地增产三到四成!俗谚道,上田百亩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下田食五人。但有了此法后,增加田亩肥力,下田可以变成中田,中田可变为上田,上田更佳!按照去年的上计,若是整个南郡十八县都推行此法,待到秋收之时,稻、粟、麦加到一起,恐能增产三百万至四百万石粮食!”   黑夫纵然早就知道这法子的历史意义,可当听到南郡一年能增产的数目,依然微微吃惊:“竟有如此之多!”   如此算来,光是南郡一郡增产的粮食,就能养活征楚的六十万人三到四个月!   一时间,黑夫只感觉,自己和伯兄衷,俨然成了这时代的袁隆平啊。   叶腾颔首道:“总之,这是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国,乃至于大利于天下的事。发现此法的人,区区一级爵位,远远不够,你的伯兄,可直接升到不更!赏万钱!此法待秋收报到咸阳后,甚至能再升为大夫,赏赐更重。”   说到这,叶腾又露出了他那标志性的笑:“可惜啊,从云梦乡田佐吏,到安陆县田啬夫,报功时报的都是汝伯兄之名,若再行更改,便是不直欺君。黑夫,这件事,你可曾后悔?”   黑夫却笑了笑:“往高处说,此法由郡守推行,即将大利于南郡,大利于秦;往低处说,我只是随口提了一句,而伯兄却辛苦一年钻研此法,肥水未流外人田,何悔之有?”   叶腾略微吃惊,随即哈哈大笑。   “好,好一个肥水未流外人田!”   ……   回枝江的路上,叶腾坐在轩车上,心情大好,看沿途的风景也似乎怡人也许多。   他捋着胡须,对一旁的长史道:“去年八月底,本郡守在接到安陆禀报后,便立刻让各县种冬麦试行,一天都没耽搁,就是为了赶在今年入夏前后及早证实此事,便能全郡推行,让农夫们在耘田锄草之后,便能及时追肥,好歹是赶上了。”   这项政令的确很赶,长吏作为执行者,也奉承了一句:“纵然是千里之马,也得有伯乐赏识,唯有郡君,才能有这样的眼光,才能如此果决。”   叶腾一点不谦虚,大方地收下了这句奉承,笑道:“不是老夫自吹,若他人做郡守,定会多耽搁半年,虽然会错过伐楚之战,但最终也能证实效用,而后提交到咸阳,让大王知晓。纵然是最差的劣吏,也不敢不加重视,因为这是秦国,从大王到郡县乡吏,都以法家的尽地力之教为本职!”   “但,若不在秦国,而是其他诸侯呢?黑夫和他伯兄衷的这法子递上去,又会有何后果?”   长史拱手:“下吏不知,还望郡君解惑。”   似乎是今天的事让叶腾触景生情,让他有很多话想说,便对跟了自己十年的亲信,说起了在韩国做吏时的一件往事。   “说起来,今日情形,和当年还有些相似。二十多年前,我刚刚出仕,在韩国做一介乡小吏。韩地险恶,山岭颇多,五谷所生,不是麦就是菽豆,民之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日子过得极苦。”   “一次偶然的机会,在巡查里闾时,我治下的农夫说,将藁秆或者割下来的草木放到田里,让其自行腐烂,也可以增加土地肥力,让来年收获稍增。我顿时大喜过望,立刻将此事用公文禀报县令,指望通过推行此法,让百姓多点收成……”   “然而一年过去了,没有任何回应,我实在忍不住,便利用族中的关系,去县上询问,县令才说事务繁忙,将此事忘了,被我一催,才禀报了新郑。而后,两年过去了,三年过去了,新郑依然没有任何回应,甚至都没派人来质问我此事孰真孰假,我宗族虽然在叶地有些影响,可比起新郑那些卿大夫,只能算个小乡豪,也帮不上我……”   “直到许多年后,我到了新郑为官,找了个机会一问才知道,原来我递交的法子,只是被粗略一翻,并未被都城重臣们看重。于是我只能待自己做到假郡守,方能让各县百姓实行此法,但此时此刻,已经白白浪费了二十年,发现此法的老农,早就死去了,他的子孙,也没有得到韩国任何功赏。”   “与此同时,在韩国游说韩王修渠增加农产而不得的郑国,却被韩王送去了秦国,虽知沟渠需要花费无数钱帛人手才能挖掘,但秦王立即同意了郑国之策,并以上宾之礼待之。”   “郑国深受感动,开始尽力主持此事。待到疲秦使命暴露之际,他已经忘了自己原本的目的,亲自面见秦王,稽首说‘始臣为间,然渠成,亦秦之利也’,你可知当时秦王是如何说的?”   长史回道:“下吏不知。”   “王曰,修此渠不过为韩延数岁之命,却能为秦建万世之功!卿若死,谁人可继?骤行之!”   明知道是毒药,却对自己长远有利,秦王依旧不犹豫地喝了下去!让郑国继续为秦修渠,渠成,灌溉四万余顷土地,关中由是富饶。   “郑国从那天起,便成了秦王的忠臣,他曾奉命行尉缭之计,携带金帛来游说我,对我说,良禽择木而栖,韩已是朽木,秦才是君之梧桐!”   “我听说了他经历的事,也得知秦国对农事如此重视,遂大受震动,这才知道,秦六世之胜,非幸也,数也!”   “能上农夫,能尽地力者,方能得天下!”   若黑夫在此,或可深以为然,回他一句:制度是发展生产力的基石,谁能最大程度地发展生产力,谁就能赢得这场绵长战争的胜利!   说完之后,叶腾回首,看到了在车上打着瞌睡的黑夫。   有爱才,也有对这个年轻人的羡慕。   “此子虽然出身低微,却生于秦这上农重功之国,又碰上我为郡守,扶摇直上有何难哉?”   “只要稍稍敲打鞭策,便是一匹千里驹!他日必不可限量。”   叶腾眯起了眼:“唯一的问题是,谁能做他的伯乐?” 第0226章 自三峡七百里中   “不曾想,我竟还能见到未被淹没前的三峡!”   四月中旬,黑夫站在夷陵县城以西二十里外的一座山头上,被嗖嗖江风吹着,感觉有些恍惚,又有些庆幸,同时开始觉得,这趟随郡守行县,还是有点收获的。   孤陋寡闻的他不知道,后世三峡的这一段其实也没被淹……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没记错的话,课文里是这么形容的,而黑夫眼前所见景色,也找不到更适合的词汇来描述了。   黑夫所在的山头叫做“西陵峡口”,正是三峡之一西陵峡的终点,七百里三峡的层峦叠嶂、浩浩大江的险滩密布至此结束。从这里往东,两岸连山就变成了小丘陵,回旋湍激的江水也渐渐漫为平流。   于是当地人言: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故命名为“夷陵”。   夷陵县位于枝江县以西百五十里,正是这次郡守行县的第二站。   叶郡守在夷陵照旧先查看了在本地种着的冬麦,用了堆肥沤肥之法后收获如何,一样是增产三成左右。郡守十分满意,而后便继续去查看水碓在本县的推行情况。   夷陵西高东低,有不少湍急溪流,正是适合推行水碓的好地点,加上本县人口不过两万余,多设水碓,正好能弥补人力的不足。   这次郡守倒是没让黑夫同行,于是黑夫乐得轻松,在花了一天时间检查完当地兵籍,确定了征兵规程后,公务就算办完了。眼看郡守还在乡下转悠,他便一时心痒难耐,打着去西陵峡口巡查水道、亭驿之名,让几个当地小吏作为向导,带他来了一趟西陵峡一日游。   时候有限,这趟出行只能是走马观花,在瞧了一眼西陵峡风光后,黑夫便得匆匆返回,到下午舂时时分,才回到了夷陵县城。   夷陵县邑很小,不到安陆县城的一半,建筑多半沿着江边一路铺展开来,在江水拐弯的缓流处,则是码头,此时停泊着几艘从巴蜀驶来的船只。   朝发白帝,暮至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   话虽如此,但这年头,从巴蜀出三峡入南郡可是件凶险的事,毕竟三峡险滩密布,若非有经验的老船家,很容易出事。才刚刚经历胆战心惊的七八百里航程,这些巴蜀船舶上的船员急需休息一下,喝一口当地的米酒压压惊。   黑夫回县寺的路上经过码头,正好看到郡守腾的长史带着几个随员坐于此处,似乎正在等什么人。   长史名为鲁荡,看到黑夫后,鲁荡主动起身朝他拱手,长史可是五百石吏,黑夫少不得作揖还礼,并与之攀谈了几句。   “左兵曹史可见到西陵峡之景了?”   自打从枝江出来后,鲁荡对黑夫态度突然热情了起来。   黑夫也不敢怠慢:“见到了,果然名不虚传。”   鲁荡笑道:“其实西陵峡还不是最美最险的,郡守上一次行县,带着吾等一直往西,去了秭归,过巫峡,又至巫县,窥瞿塘峡,那才是奇山异水,天下独绝!”   黑夫笑道:“不知这次我是否有幸能见此奇景。”   “恐怕不行。”   鲁荡透露道:“郡守此番最西只到夷陵,待到后日,便要乘船顺江东下,或去夷道,或回江陵歇息,再走水路,直接去竟陵、州陵,而后就轮到左兵曹史的家乡安陆县了……”   “比起奇景,我还是更想归乡。”   黑夫道:“待到了安陆,当由我为郡守和长史引路。”   而后二人沉默了片刻,随即鲁荡又指点着这夷陵城邑,说起了黑夫感兴趣的兵事。   “左兵曹史想必也看到了,自巴地历三峡东下,连山叠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渐平,山势也渐缓,故夷陵乃江汉西门户。当年楚国便在此筑城经营,甚至将此地设为西王陵,据说有不少楚王和公卿葬在这层峦群山之中……”   黑夫颔首:“两年前,我在安陆县做亭长时,缉捕过一群盗墓贼,为首的大盗,就曾在夷陵盗挖楚墓。”   “那桩案子我也记得。”   鲁荡道:“不过那些修在城郊的楚国先王之墓,早在五十多年前,就被武安君和司马错将军烧过一遍了。”   原来,五十多年前,秦国伐楚,先取得上庸、汉北之地,而后便兵分两路,一路是黑夫较为熟悉的,武安君白起率数万兵卒,直捣鄢城,孤军深入。当时的楚王之所以无法调出足够的兵力去抵挡白起,就是因为秦国的另一路大军,在司马错率领下,从巴蜀出发,以水师东进,吸引了楚军主力……   鲁荡道:“我听说,当时司马错将军率巴蜀三万之士,以大船数十,小船数百,起于汶山,浮江而下。巴郡城江州,至楚郢都,也就是如今的江陵有千三百余里。里数虽多,然而水流急速,可日行三百余里,不费牛马之力。”   “大军从巴郡城出发,不出两日便至楚国西境之扞关。扞关一破,以东的巫县、秭归皆不战而降,楚国的黔中、巫郡尽归秦国,这夷陵也守不住了。”   “正好当时武安君破鄢城,便过荆门,来夷陵与司马错将军相会。以巴蜀之粮,让击穿了楚国的将士们饱餐一顿,火烧夷陵以恐吓楚王。之后水师也东侵至竟陵,金鼓之声闻于兰台之宫,那楚襄王果然如惊弓之鸟,带着宗室贵戚弃郢东逃了。”   说到这里,鲁荡忍不住嘲笑起楚襄王的胆怯无能来,让楚襄王魂牵梦萦的巫山神女,就这样沦丧在秦军的大船劲弩之下,他却只能仓皇西顾。   黑夫顿时觉得,这楚国在战国的历史,和后世的宋朝还真有点像,也许在项燕、斗然、钟离眛等人眼里,鄢郢之辱,大概和宋人眼中的靖康之耻差不多吧。   与此同时,黑夫也不由佩服起司马错来,说道:“我听说司马错将军早在惠文王时,便力主伐巴蜀,秦据巴蜀,则可以上游之势威迫楚国,真是高瞻远瞩!”   这位将军虽然生的不巧,被白起这个后辈的辉煌战绩遮掩了光芒名气不那么大。但若说白起胜于战术兵势,那司马错就胜于战略,无论是力主吞并巴蜀,还是从巴蜀出兵攻击楚国,都说明他眼光独到。   若是巴蜀还不是秦地,黑夫只觉得,自己在江陵城,也一夜不能安寝。   “故夷陵要害,国之关限,失之非损一城,全郡可忧也。”   鲁荡依然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黑夫知道,他身为长史,担负着为郡守查遗补漏的职责,眼下几度强调夷陵的重要性,肯定有他担忧的原因。   于是黑夫便故作轻松地说道:“如今巴蜀已是秦之郡县,虽然我也听闻,曾有几次蜀侯之叛,但自从李冰郡守治理后,地方安宁,且有水利灌溉,每年都有多余的粮食外运,夷陵也武备完善,长史是不是多虑了?”   “外患虽平,内忧却不少啊……”   鲁荡言止于此,他心里果然有事。   黑夫还不及发问,旁边那个一直眺望江面的小吏突然叫道:“长史,船来了!”   黑夫和鲁荡一起向江上望去,却见一艘吃水很深的大木船正缓缓从远方的西陵峡口驶出,桨手们拼命往反方向划,让船只逐渐减速,终于在江水拐弯之处,靠到了夷陵码头上,船上的水手发出了一阵欢呼。   黑夫看出来了,鲁荡长史是在等人!那人应就在这船上。   “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南郡郡守的长史亲自来等?”黑夫不由好奇了起来。   这时候,他也看清楚了,那大木船上,用漆涂了一只白虎的图案,而那船上下来的船员,其发式、衣也与众不同,多是腰缠兽皮,上身赤裸的蛮人,发或椎髻,或剃得精光,只剩下头顶一撮……   待他们走近后,黑夫还看到了这些人腰间挂着的柳叶形剑。   这群人的身份立刻呼之欲出:巴人!   这是一个古老的部族,除了巴郡外,如今在南郡西部的夷道、夷陵、姊归、巫县也有不少巴人分布。黑夫在江陵城里也偶尔见到几个,巴人骁勇,常作为忠诚的武士,为当地豪长看家护院。   然而,被一群巴人众星捧月簇拥着朝这边走来的,却是一位作秦人衣着打扮的年轻人。瞧他年纪和黑夫差不多,却已经戴着单板冠,俨然是大夫爵位了!   莫非鲁荡要等的,就是此人?   黑夫的疑问很快就揭晓了,鲁荡低声对他解释道:“此人叫巴忠,乃是巴寡妇清之子,今日正午时,他派小船来相告,说有要事需谒见郡守,故郡守让我在此等他……”   说话间,那年轻人似乎很懂秦国的礼制,远远地就朝鲁荡和黑夫作揖。   “我蛮夷也,岂敢烦劳上吏等待?”   鲁荡立刻朝那年轻人拱手还礼:“此乃郡守之命,君亦是大王亲封的大夫,理当如此。”   “寡妇清之子?”   黑夫这时候也反应过来了,打量着那年轻人,恍然大悟,明白为何此子为何能被如此看重了。   “原来是秦国最大矿老板的儿子啊!” 第0227章 夷道的危机   既然凑巧碰上了,黑夫便和鲁荡一起,引领巴忠前往夷陵县寺面见郡守。   县寺位于县城的最高处,从码头上去,一路都是上坡的石阶,昨日才下过雨,满是青苔的阶梯有些湿滑。   黑夫小心不要让自己摔倒,一边听着后方巴忠与一众巴人晦涩难懂的语言,一边想着来到这时代后,听闻的“巴寡妇清”事迹。   他听说,秦国虽然上农抑末,商人地位很低,却有两位大商贾是例外的。   其一是北地郡的乌氏倮,据说他拥有牛羊马匹十多万头!其二就是巴郡枳县的寡妇清,靠夫家世代相传的丹砂之穴发家,此外还杂采巴蜀金银铜铁,以及井盐,妥妥的矿老板。   世人将这二位和春秋战国以来的范蠡、子贡、白圭、猗顿、郭纵一起,七大巨贾并列战国福布斯财富榜。   除了惊人的财富外,他们还有出众的地位。   秦王让乌氏倮的地位与封君相匹,得以入朝议事。巴寡妇清受到的礼遇略逊于乌氏倮,她的儿子被封为大夫,但秦王又亲自下诏,表彰其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巴郡地方官吏,都可以免拜。   之所以如此礼遇寡妇清,除了寡妇清家垄断了丹砂矿,专供秦国官府外,还因为寡妇清夫家乃巴中豪强,据说血统可以追溯到巴人的祖先廪君。   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cóng)、濮、苴、共、卢、獽(ráng)、夷、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她又善于经营,其矿产庄园到处都是,家财数不胜数,拥有僮仆上千,矿奴上万!其影响力甚至超出了巴郡,船队、马帮的足迹遍及原巴国疆域,与南郡夷陵、夷道、秭归、巫四县的巴人部落往来密切。   和反复叛乱的蜀人不同,巴人五氏豪强服从秦国统治,秦也投桃报李,允许他们保留产业,部族和私人武装,依靠他们来统治语言、风俗与中夏大异的巴人。   若无这些巴人豪强协助,巴地必乱,司马错伐楚也无法筹集那么多巴人武士为秦而战。   黑夫暗想:“南郡工曹的人和我提及过,南郡江北一带的铜矿,经楚人数百年开挖,已所剩不多,盐也缺乏。故每年还要仰仗寡妇清家从巴地经水道运铜锡、井盐入江陵。”   正因如此,当寡妇清之子来拜见郡守腾时,叶腾亦不能怠慢,竟让自己的长史相迎。   不多时,县寺已到,郡守腾正在夷陵县令议事,见巴忠带到,叶腾便让夷陵县令带着众吏员下去,黑夫正欲告辞,却被叶腾喊住了。   “左兵曹史,你也留下。”   叶腾面色严肃,黑夫想着肯定有事,便应诺坐于一旁。   “巴郡巴忠,见过叶郡守。”   巴忠下拜,寡妇清可以见郡守不拜,他却没有这份优待,一口夏言虽带着浓重的口音,却也流利。   “免礼。”叶腾也不废话,单刀直入地问道:“你派小船使者相告,说有要事禀报于我,究竟是何事?值得亲自冒险前来?”   巴忠再拜:“是大事,我家近来得知,南郡夷道的夷部君长,意欲叛秦附楚!”   ……   “夷道君长欲叛秦附楚!?”   听闻此言,长史鲁荡首先失声,而后才意识到自己失态。   叶腾瞪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夷部叛服不定,本是常事,哪年没有一两次部民抗徭之事?最后都被当地官吏平定了,再者,夷道县长都未向我通报此事,为何却是远在数百里外的巴郡枳县先知晓了?”   巴忠笑道:“郡守,秦虽在内地郡县治理甚严,但在蛮夷之道却不同,其部族聚居于溪林之中,无官吏管理,出了什么事,常常月余之后才能知晓。恰好我家的运盐马队在那一带活动,据他们所见,上个月,夷部君长接待了楚国使者,以好酒好肉招待,最后还与其饮鸡血盟誓……”   “此事千真万确,家母认为非比寻常,甚至来不及再去巴郡城禀报,便直接让我乘船东下,本欲前往江陵谒见,正巧听闻郡守行县已至夷陵,家母和巴忠一片忠心,还望郡守勿疑!”   秦对蛮夷君长的统治较为松散,不要求编户齐民,也不缴纳一般的赋税,只交付当地特产,派人服徭役即可。但接待了楚国使者,并与之盟誓,这是严令禁止的,叶腾的眉皱了起来,看向了黑夫。   “左兵曹史,掌兵卒,知郡内关隘、地形、夷情是你本职,你怎么看?”   就在他们对话的间隙,黑夫的脑子便飞速转动起来,他作为左兵曹史,管的就是兵事,南郡的山川地理、道路亭舍都必须烂熟于心,对夷道的情况当然不陌生。   夷道(今湖北长阳、宜都)距离夷陵不远,就在下游七八十里外,但却是在大江之南,与夷水交界的地方,那里的土著叫做“夷部”,其实也是巴人“外八部”之一。   于是他斟酌着词汇道:“下吏以为,此事事关重大,必须立刻查实。”   “哦,说下去。”   黑夫道:“去岁秦败于楚,损兵甚多,连都尉都战死七人,此事是瞒不住的。夷道地处江南,离楚近而离秦远,难免生出离心之望。去年就发生过一次夷道某君长因逃避戍役,被缉捕腰斩的事。当地蛮夷心中必有怨愤,若楚人以此事游说,再以利害诱之……”   言下之意,巴忠所告发之事,还是很有可能发生的。秦国在做战争准备的同时,楚国也没闲着,试图从边角给予袭扰,让秦国无法集中兵力。   长史鲁荡也道:“郡君,楚国湘沅之地,乃是屈氏领地,屈氏在楚国东迁前便居于秭归、夷陵,与巴人诸部亦有往来。屈原死后,屈氏世代与秦为仇,去岁时,本来秦楚已经讲和,就是屈氏不愿交出青阳,甚至反攻南郡潺陵、夷道等地,才引发了战端,如今派人游说夷道巴人,是要故技重施啊!”   黑夫亦言:“夷道若失,则夷水上游的巴人诸部皆非秦所有,此地道至险阻,蛮夷错杂,得之亦无大利,但若是当地巴人被楚人鼓动,助其攻秦,则潺陵县孤悬江南,必难保住,待到江南数县尽失,巴人再以木舟出夷水,顺流而下,助楚军越江侵扰江陵,则其患不可量也……”   二人一通分析,都认为这件事必须立即查实,若是真的,一定要将其遏止在萌芽之中,否则夷道叛秦,楚国屈氏就有了直接威胁江陵的能力,南郡的兵力将被拖在本地,一兵一卒都没法往外派了。   “若连失两县,那我今年在南郡奔波劳碌做出的成绩,恐怕也要大打折扣……”   如此想着,叶腾下定了决心。   但在委派人员前,他却先看向了巴忠,笑问道:“巴忠,汝母为你取名为忠,还真是对了,不远千里前来相告,足见对秦国的忠诚,若每个巴人都能像你一样便好了。”   巴忠谦虚地说道:“巴氏世受秦国之恩,得以保全产业,岂敢不忠于大王,不忠于秦国?再者,夷水乃是巴人起源之地,千年前,廪君便是从夷水西行,让巴人壮大的,夷道的武落钟离山至今依然是巴人魂归之地。岂能因为夷部君长的一时糊涂,而让武落钟离山遭兵祸之灾呢?这对我家收盐贩布,也大为不利。”   对于这些场面话,叶腾只是笑而不语,巴忠毕竟年轻,被老滑头一直盯着,顿时有些心虚,索性说出了此行的另一个目的。   “此外,家母还有一事相求!听闻南郡近来做出了一种不需人力,也能日夜舂捣矿石的器械……不知郡守可否派能工巧匠入巴地,将此术传授给我家?”   听他这么一说,黑夫也暗道:“果然如此。”   对于巴寡妇清家这种矿老板而言,水碓亦是节省人力、成本的神器,这次来通报此事,想必是想作为交换吧。   叶腾见猜中了巴忠所图之事,不由哈哈笑了起来:“巴忠,汝家在巴人里,素有威信。且运盐马队熟悉夷道地形,知各部据点,若能作为使者,协助官府平息此事,我定替汝家,向大王报功!南郡水碓之术,亦可以交付于你!”   这老滑头,真是做得一手好买卖!   巴忠略一犹豫,还是应承了下来。   叶腾又下令道:“左兵曹史!”   黑夫应诺:“唯!”   “此事关系到两县安危,甚至可能危及江陵及全郡,干系重大,我先派人去调夷陵、枝江之兵,后日能渡江南下。你先持我虎符,与巴忠乘船,星夜赶赴夷道,将此间情形告知县长、县尉,立刻着手彻查,同时想办法稳住当地巴人君长。”   黑夫接过了那枚鎏银的虎符,又问道:“敢问郡守,若是属实,且情形危急,无法等待援军到来呢?”   叶腾没有丝毫犹豫,杀气腾腾地说道:“你可便宜行事!” 第0228章 夏子   虽然郡守命令黑夫他们“连夜出发”,但这年头在长江水道上,没有谁敢在夜里航行,一不小心撞上礁石或冲到沙洲上,就是船毁人亡的下场。就算是在这条水道上讨生活数十年的老船家,也不敢冒这个风险。   所以直到凌晨时分,当天色终于露出一点蒙蒙亮光时,黑夫才带着几个兵卒,登上了巴忠的大船,他站在船尾,听着船桨划水和巴人们呼喊的号子声,望着夷陵码头的些许灯火在远方逐渐缩小。   自己总算脱离了叶郡守那种让人不太舒服的操控,开始单独行动,黑夫不喜欢这种被人套笼头的感觉。   “虎符在手,又是一个机遇。”   黑夫手中攒着那枚鎏银虎符,乃是郡守所授。秦国虽然以郡尉掌兵,但实际上,郡守也有兵权,或者说,在最初时,郡守才是主兵之官。   远的例子,便是秦惠文王、昭襄王时的蜀守张若,他不仅在蜀地治民,还奉王命率兵东征楚国,夺取了巴寡妇清、巴忠所在的枳地。而近的例子,就是曾为南阳郡守,率兵灭韩的叶腾了。   所以,秦国不可能出现郡上的一把手郡守行县要剿灭某处山贼、大户、蛮夷,还需要向二把手郡尉请示的搞笑情况。   黑夫只能为李由默哀,遇上叶腾这么个强势的郡守,李由这个郡尉过的并不自在。好在他的目的本就是训练南郡兵用于伐楚,在日常的小事上,便尽量避免与郡守冲突……   这还算好的,到了两汉,常称太守为郡将,郡尉为副将。郡守已经把兵权全攒手里,压根没有郡尉什么事了,所以你才能看到三国里,伐董的各路诸侯,大多是各地郡守。   在秦国,无虎符而动用军队是算作“乏军兴罪”,通常是处死,严重的还要收妻子为奴。但黑夫现在有符在手,合理合法。   “一般的竹符只能调动五十人,这鎏银铜虎符规格甚高,配上郡守写的文书调令,可以让夷道之兵全部听我号令!”   此去夷道,八十多里水路,日出而行,大概中午就能到!   “县主蛮夷曰道”,所谓的道,其实就是秦国的“少数民族自治区”,跟县同级别,治理部族聚居的偏远地区,其主吏不叫县令而称县长。   非但夷道,秦戎杂处的巴蜀地区,也有很多个“道”。道的特点是不对蛮夷部族进行编户齐民,在赋税、徭役上给予一定减免。   比如在巴郡诸道,秦国规定,巴人部族君长每年缴纳二千一十六钱的租,每三年缴一千八百钱的口赋。其民户,每年缴纳质地粗糙的栋布八丈二尺,以及鸡羽三十筐,这是用来制作箭矢的……   比起秦国的编户齐民要缴纳将近一半收成的租赋,已经轻松了不少。   黑夫暗暗想道:“在编户齐民的秦人看来,有些不公平,但这是秦为了顺利统治这些地区,不得已实行的怀柔笼络之策。再者,若是不管当地条件如何,还收和内地一模一样的粮食和铜钱作为租赋,这不是逼着大半人口还在渔猎采集的巴人造反么……”   礼法以时而定,制令各顺其宜,这就是法家的聪明之处。不过,世人看待事物,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   这时候,巴忠也来到了摇摇晃晃的船尾,他已经戴上了斗笠,遮挡飞溅的层层浪花,在风中对黑夫喊道:“左兵曹史,船尾风不小,还是去船舱中罢!”   ……   黑夫随巴忠钻进了船舱内,这里空间狭小,他发现除了巴忠外,还有一个臂膀纹虎纹,头发剃光,只留一撮毛发的巴人武士紧紧跟在巴忠身边。   他背上是一块木盾,右手摸着腰间的柳叶剑,警惕地盯着黑夫,大概是矿老板寡妇清给儿子安排的保镖吧。   “这是丹虎。”   巴忠介绍道:“他是賨(cóng)人武士,这个部落也被称之为板楯蛮,乃是巴人八部里,最为骁勇善战的一支。据说八百年前,板楯蛮曾作为巴师精锐,参加过武王伐纣,牧野之战,巴师勇锐,作为前锋,歌舞以凌殷人,杀得殷人流血漂橹,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   这么一说,黑夫就想起去年在魏地户牖乡,第一次去乡豪张家做客时,张负所说的周武王“大武”之舞,好像原型就是巴人之舞呢。在生死搏杀的战场上,一边冲锋陷阵,一边唱歌跳舞,还真是一个独特的民族。   丹虎似乎也听出主人在和黑夫夸奖他,便自豪地拍了拍自己结实的臂膀,指着上面的虎形纹身叽哩咕噜地说了一通巴人方言。   “他说了什么?”黑夫很好奇。   “丹虎说,他可是巴人里的射虎勇士。”   黑夫诧异:“虎不是被巴人崇尚么?我看君之船上,还涂着白虎图案。”   巴忠笑道:“巴人崇虎不假,以射杀猛虎为荣也不假,因为虎会吃人,人只能杀之。吾等认为,这相当于得到了虎的凶悍和气力,而射虎勇士,也将被部族推崇,在身上纹虎作为标准,不管到了哪个部落,都能被当做贵宾接待。”   “再者,射杀猛虎,官府亦有奖励,据说先君昭襄王时,有白虎作乱,于蜀、巴、汉之境,伤害千余人。昭王乃募有能杀虎者,赏邑万家。时有巴郡阆中巴人廖仲等射杀白虎。昭王以廖仲是巴人,不欲加封,乃令巴郡守与其刻石为盟,免其一顷田之租税,虽有十妻,不输口赋之钱……这之后就变成惯例了,只要能射杀伤人性命的猛虎,便可减免其家租税口赋。”   黑夫赞道:“原来如此,真壮士哉!”   巴忠将这句话对丹虎翻译了,巴人武士想法简单,他似乎很高兴,看黑夫的眼神和善了很多,甚至拿起背在身上的那个黑不溜秋的圆底小陶罐,二话不说,就递给了黑夫……   “这是?”黑夫不懂其意,疑惑地看向了巴忠。   “丹虎是想与左兵曹史分享这罐中的盐巴。”   巴忠解释说,巴人的祖先廪君曾在盐水落脚,而巴人所在的峡江诸地,都盛产井盐、岩盐,世代与盐密不可分。巴人不习惯用秦国的半两钱,而是把盐、布作为货币。   巴人武士们也认为,正是这些食盐,使他们有足够的体力投矛、挥舞那标志性的青铜柳叶剑,所以就随身携带。进食时用盐巴就着鲜鱼下饭,作战前也磕一小块,希望能得到盐水神女祝福。碰上聊得来的人,与其分享盐巴,也是一种巴人的礼仪。   “就跟后世见面发根烟一样?”黑夫哭笑不得。   丹虎已经把盐罐递到了黑夫面前,盛情难却,于是黑夫只得接过盐罐,挑了一块盐,在丹虎热切的目光中含入口中,一股涩涩的苦咸味顿时充斥了他的嘴巴……   这滋味,真是终生难忘。   见黑夫吃了盐巴,丹虎显得更高兴了,又说了一大通巴人语言,巴忠翻译道:“丹虎认为,左兵曹史也是勇士,希望有机会与与比试武艺。”   “我恐怕不是他对手。”黑夫摇头,心里暗道,若是东门豹与此人相斗,不知谁更胜一筹?   好不容易等丹虎出船舱口守着时,黑夫才往自己口中灌了些淡水,眼看巴忠似笑非笑,便道:“我见君与其余人皆不同,不仅能说夏言,穿夏服,还知道典故,不似巴人,却似秦人……”   巴忠道:“我家乃是当地君长,从小母亲便请了夫子来教我言语、文字、礼仪,也习惯了穿秦人的衣裳,梳秦人发式。而且严格算起来,我昨日自称蛮夷,其实是错的。”   他指着自己道:“在户籍上,我其实是个‘夏子’!”   “夏子?”   黑夫在江陵也翻阅过专门管理道上蛮夷的《属邦律》,见到这个词,顿时了然。   他记得那律文上有这么一段法律答问:“真臣邦君长有罪,应判处耐刑者,可使以钱赎罪。”   又问,什么叫“真”?答:臣属于秦的臣邦蛮夷父母生子,称为真。   什么叫“夏子”?答:父为秦人,母为臣邦蛮夷,其子称为夏子。父为臣邦蛮夷,母亲是秦人,其子也称为夏子……   可以这么理解,“真”就是少数民族户口,“夏子”就是秦人户口。有趣的是,秦国规定,只有父母同为少数民族,生下的孩子才是少数民族户口。而不管父亲还是母亲,只要有一方是秦人,生下的孩子就不能是少数民族,只能是秦人户口……   这项制度就很令人玩味了,秦王并巴中,以巴人内五氏,外八部为蛮夷君长,赐予他们不更爵位,枳县巴氏甚至被封为大夫,对其缴纳的租赋进行减免。   与此同时,秦国又往巴地移民,鼓励当地巴人君长世尚秦女,秦人的戍卒流放犯也被鼓励迎娶巴女。   这项措施结合《属邦律》里不同族属成婚生娃如何落户的规定,势必产生一个必然结果:真正的巴人越来越少,秦巴混血,却被认为是秦人的当地人越来越多。   数十年过去了,原本全是巴人,极少秦人的枳道,通婚数代后,如今已有大半人口是编户齐民的秦人,顺利改道为县。巴人君长们也在秦女母亲,妻子的影响下,渐渐被同化为秦人……   眼前的巴忠,就是最典型的例子,虽然他心里依然自认为是巴人,见到秦吏时说一句“我蛮夷也”,但这种身份认同的坚持,不知道还能维持几代人。   “这个点子,据说是张仪随司马错征服巴郡后想出来的……”   既有怀柔减免之策让巴人诸部臣服于秦,又能将巴人上层同化,润物无声间改变当地秦人巴人的人口比例。   这或许就是秦人征服巴蜀,将这两处永久纳入华夏版图的成功原因吧。   “而且这么说来,巴寡妇清可能也是个秦女,不是巴人?这倒是个大发现。”   如此想着,黑夫也与巴忠一同在摇摇晃晃的船上吃了朝食:用巴地井盐腌制的鱼。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呼喊声。   “夷道快到了!”   ……   黑夫和巴忠来到外面一看,却见大船的苘(qǐng)麻布帆已经展开,这是硬质的平衡纵帆,好让东风帮船只减速。   木船像蜻蜓般在水面漂浮,桨叶整齐划一地起起落落,黑夫拉住栏杆,朝远处的陆地远眺。   他们已经靠到了大江南岸,正缓缓绕过一个林木茂盛的陆岬,小心避开那些长满松树的峭壁。前方不远处,正是夷道简陋的码头。   船上的人在跑来跑去拉绳子,黑夫则仔细观察着码头的情况。   这码头,休说与江陵相比,连夷陵都大为不如,简陋到只停泊着几艘渔船,渔夫们在兜售水产,几个赤条条孩子在岸边玩耍消暑,看上去倒是一片祥和。   夷道那同样极其粗陋的县城,就在码头以南两里外,黑夫已能看到土黄色的低矮墙垣。   黑夫很担心,因为夷道的编户齐民,仅仅是集中在县邑的数百户,就算每户征兵,也仅能凑出五六百人,当地的巴人却有一两万……   以寡敌众,行么?   巴忠倒是对城垣边上那条河流更感兴趣:“那便是夷水,廪君诞生的武落钟离山,就在上游三十里外……”   黑夫下船时,两个守在码头的小吏正好过来检查这大船载了什么,若是要投入本县市场,就得依法征税。   然后黑夫亮出自己的铜印黄绶,以及郡守的书信、虎符,小吏们便立刻下拜。   “速速带我去见县长,县尉!”   听了黑夫的要求,两小吏面面相觑,禀报道:“县长和县尉,都不在县城……”   黑夫一惊:“他们去了何处?”   小吏一脸懵懂地说道:“县长昨日接到消息,今早便去武落钟离山,处理两个部落争地纠纷了!县尉亦带县卒随行!如今城内唯县丞留守。”   “不好!”   黑夫和巴忠对视一眼,暗道不妙。   “吾等还是来迟了一步!” 第0229章 外有必救之师   这天下午时分,夷道县长、县尉及百余县卒中伏陷于夷水上游的消息传回,让夷道小邑霎时紧张起来。   狭小的县寺内,百石以上的秦吏被聚在一起,满面忧虑地议论纷纷。   “早先还说是两部争地相互仇杀,请求县长调解,不曾想竟然是反叛!得速速平叛才行啊。”狱掾摇头不已。   “平叛?如今县长、县尉生死不知,跟去的县卒仅有两人逃回,夷道已空,倘若巴人再来进攻城邑,能不能守住都尤未可知,还谈什么平叛……”田啬夫嘿然。   他们作为官府中人,是知道夷道情况的,因为编户齐民只集中在县城周边,所以县卒数量较一般的县要少,已经有大半折损在外。   恰在此时,县丞走入厅堂之内,与他并排而行的还有一个穿着绛服,戴板冠,佩铜印青绶的官吏……   县丞喜气洋洋地说道:“二三子,郡守已知夷道之事,这位左兵曹史便是从夷陵来的!”   “郡上这么快就知晓了。”   众人闻言,顿时松了口气,纷纷问黑夫:“敢问上吏,援军何时能到?”   黑夫扫了众人一眼:“后日。”   “后日?”   一个官吏见黑夫年轻,又听闻郡兵尚未抵达,顿时像是霜打的茄子:“这夷道城小墙矮,县卒也只剩下不到一百,若是巴人君长以数千部众攻之,怕是连一天都难以守住,莫不如让城中众人乘舟北渡,以免为夷贼所害……”   “你是?”黑夫只看得出这个消极分子的爵位是大夫,却不知道具体职位是做什么的。   那官吏道:“下吏乃田啬夫。”   黑夫立刻板下脸来:“好歹是个两百石主吏,掌管一曹事务,今乱事将起,汝却不思保全地方,反欲闻风而遁,狱掾何在?”   “下吏在此!”方才说要尽快平叛的官吏连忙应声。   黑夫亮出了鎏银虎符:“郡守委予我虎符,可调夷道之兵,诸军吏、县卒皆听我节制。依军法,誉敌以恐众者,戮!如今并非战时,但田啬夫却长敌威风,灭我士气,按照旧例,将他拖下去笞三十!并将其罪行记录下来,待乱平之后再让郡守发落。”   他的眼睛扫视众人:“从现在起,邑中再有犯禁者,斩!”   黑夫好歹是在军中厮杀打拼过的,言语中带着一股杀气,众人皆凛然,再也没有人敢说消极的话。   田啬夫在一片求饶声里被拖下去后,黑夫又看向县丞:“郡守予我便宜行事之权,县丞代县长之职,我则代县尉掌本县兵卒,如此处置,君以为如何?”   “值此非常时刻,的确不能有誉敌恐众之徒。”   县丞连忙应道:“夷道之存亡,就仰仗左兵曹史了!”   秦法严苛,地方长吏丢失了守邑,也会被追究责任,县丞可不想全家都陪自己沦为刑徒,他自己又不知兵,所以就把黑夫当成最后的救命稻草了。   黑夫对诸位百石以上的县吏道:“军法有云,自百人已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者,是为军贼。不仅本人要死,家财也会被查抄,家中男女皆沦为隶臣妾。军将如此,守吏亦然,二三子多是外地来到夷道任官为吏的,可不想因为自己一时胆怯,而害了全家老小罢?”   一席话稳定了秦吏们的心,让他们知道,自己除了守城而战,是没有退路的,而后,黑夫又将各官署的小吏召集起来,让他们去邑中里闾,让各家的丁壮都必须出来,在邑武库汇集!   正午时,黑夫让人去追赶夷道县长、县尉不及,只看到他们被当地巴人“夷部”伏击的惨状,得知这个消息后,他立刻就向县丞出示虎符,下到军营里检查了一下夷道的县卒,因为被县尉带走了一半,所以仅剩一百,多是轻装步卒,有十来个能射箭的弓手。   人数虽少,好在他们身处边县,训练还过得去,没少平叛剿贼。   黑夫便让当地的百将率兵卒跟着自己,在县武库外等候,不多时,那些各曹的小吏便从四面八方过来,身后跟着还有些懵懂,不知道发生了何事的青壮年们。感谢秦国泾渭分明的户籍制度,住在城内的多是秦人,亦或是秦夷混血的“夏子”,城内五百余户,能得八九百青壮男丁,加上县卒、小吏们,也有千把人了。守城对兵卒素质的要求远不及野战,看着这数量,黑夫心里稍微感觉踏实了一点。   夷道县丞还是有点不放心,低声道:“左兵曹史,若是让众人知晓此事,不知会不会人心大乱?”   “夷部既然胆敢伏击县长、县尉,攻城也是迟早的事,届时只靠县卒的话,连一面城墙都站不满,守城的主力,依然是这些青壮百姓,不可能瞒着他们。”   县丞的担心不是多余的,待到黑夫言简意赅地将今天发生的事告知他们后,这七八百人均惊骇失色。   “二三子勿忧,吾等只是奉命守城,郡守的援军不久就会来到!”   黑夫在上一次战争里就感受过,坐困孤城,谁都会忐忑害怕,但若是外有必救之师,人心自也就稳当多了。   在给出一丝希望,让邑中青壮稍稍安心后,黑夫又抛出了一个重磅消息:“我听闻,今早随县长、县尉出城的县卒,除了两人逃归外,其余人等,尽数被屠戮!夷部君长还扬言说,若破夷道城,他将屠此城,男子尽杀,女子掳走,必让夷水色赤!”   此言让邑内秦人们寒毛直竖,纷纷唾骂起来,那些县卒的父兄们闻言,更是捶胸顿足,愤怒不已。   和巴人一样,秦人也尚武,这几百人若是被黑夫煽动起来后,在仇恨和恐惧的支撑下,只是守住城池两天,应该不会太难。   在发动群众,将武库里的长短兵器分发给他们后,黑夫也寻了一副甲披挂起来,拿起武器,登上夷道西墙与南墙交汇处的了望塔,这座城的确太简陋了,高才两丈,连这望楼也才高三丈,比他们攻克过的魏国外黄县还不如……   “只希望这些当地秦人在屠城的恐惧下,爆发出来的战斗力,能比外黄的游侠儿们相比吧。”   黑夫没有和巴人交过手,但也听说这是一个尚武的部族,水陆攻战都很娴熟,此刻的他虽然在夷道众人面前故作镇定,可心里依旧有些忐忑,毕竟兵法上也说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   “巴忠怎么还不回来?或者说,他还会回来么?”   黑夫在得知夷道县长、县尉在夷水被伏击后,便和巴忠分开行动,他入夷道准备御敌事项,而巴忠则装作去武落钟离山祭祀祖先,深入敌境探查情况……   虽然夷道巴人反了,但这只是特例,巴郡的巴人,至少还是心向秦国的,秦楚谁才能最终获胜,谁能够给她们一家带来最大的利益,这笔账,巴寡妇清应该不至于算不清楚。   仿佛是回应黑夫一般,这时候,夷道以西的道路上有一骑一人匆匆赶回,却是巴忠和他的亲信,那个“射虎勇士”丹虎,他虽然是步行,却速度飞快,紧紧跟在主人的马屁股后面。   夷道城头的众人见到一副巴人打扮的丹虎,顿时大为紧张,黑夫亲自过去让他们偃旗息鼓,放下弓箭,让二人进来。   “如何?”   巴忠才入城中,黑夫就过去拉住了他的马缰绳,急促地问道。   “事不可为矣!”   虽然巴忠“巴氏之子”的尊贵身份摆在那里,再加上他们家的财力,在巴人中,没有人敢刁难他,可以从容离开。   但他依然面色有些发白,喝了一口水后道:“夷部的君子叫樊禽,也是昔日巴国内五氏之一,是他设计了这场伏击,又胁迫几个小部落参与进来,如今夷道县长、县尉均死!诸部君长已无退路,而且我还发现……”   巴忠看着黑夫道:“这些巴人里,还有一支楚国屈氏的族兵!” 第0230章 前歌后舞   “巴人之所以反叛,是因为官府失信在先?”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城头的火把被点亮,夷道的备战在县吏们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县卒紧张地注视着夷水的上游,而黑夫也从巴忠那儿,得知了这次夷道巴人反叛的“内幕。”   巴忠道:“然也,领头的君长樊禽声称,原本夷道官员与本地的巴人诸部说好了,各部统计人数,每个巴人缴纳賨(cóng)钱56文以当徭赋,如此便不必被征调去做徭役……”   黑夫知道,所谓“賨”,就是巴人对钱的称呼,这笔钱是作为“抵徭赋”征收的。此外每户出口赋,布八丈二尺,若按《金布律》折算,约值113钱,不及秦国人头税每人240钱的一半。至于用作箭尾的野鸡翎三十羽,对于渔猎为主的夷道巴人而言,也并非难为之事。   夷道巴人承受的经济负担,比一般的编户齐民轻松多了,这是秦国为了稳定边疆的怀柔之法,确保了过去数十年里,夷道没有出过大的叛乱。   巴忠继续道:“然而去年,秦楚战于青阳、潺陵,夷道人手不足,便临时征召了各部去做屯卒,与楚人交战。当时有一名叫樊犹的小君长在潺陵服役,听说其妻要生产,便带着手下五十人逃走。事后,夷道的县尉带人将樊犹缉捕,带回夷道交予县丞和狱掾审理。”   狱掾就在跟前,黑夫让他过来,一说起此事,狱掾面色有些尴尬:“此案的确是我审理的,那樊犹及其属下既然已被征召为屯戍守卒,已接受征调文书,不管是不是蛮夷,都应视为兵卒,归都尉管辖。彼辈未到屯所,竟中途逃亡,已违军法。”   那个叫樊犹的巴人君长也没有坐以待毙,他虽然不懂法,可却找个一个懂秦律的“夏子”,来代自己辩护。他们搬出了秦国用来管理少数民族的《属邦律》和《蛮夷律》,认为律令上明明允许巴人免役,君长犯法也可以减免罪行,所以就算要治罪,罚点钱即可……   狱掾却道:“话虽如此,但《蛮夷律》里只说了可以免徭,未说可以免戍役,《属邦律》也不赦死罪。况且官府已下令征调,樊犹等人作为屯卒,当按《戍律》来管理,亡去即是有罪,定要重罚!最后,此案夷道县廷不能决,上报到了郡廷,请郡上裁决……”   狱掾这么一说,黑夫算是理清楚来龙去脉了,纵观此案审理的全过程,在程序上是合法公正的:樊犹归案后,夷道官员在对其进行讯问、诘(反诘、论辩)、鞫(审判官宣读庭审调查的结论)、谳(上报议定刑罪)时,均围绕着当事人的“去亡”行为及《戍律》的相关规定进行。   被告请来帮忙辩护的人,则援引《蛮夷律》《属邦律》的法条进行辩解。最后,在夷道官员在无法确定被告罪刑的情况下,将其作为疑案按奏谳程序上报。   就在今年的一月三日,南郡郡丞做出了判决,裁定樊犹腰斩,那跟着樊犹逃走的五十人,也尽数被当做逃兵捉拿斩首……   这桩案子,杀了五十多个巴人,就像在一个本来就随时可能溢出来的池塘里扔下了一块大石头,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在秦国南郡、夷道官员看来,他们只是按照律令处死了一群违法之人,但在巴人看来,这简直是不可理喻。他们认为,自己被秦国欺骗了,说好的免役、减罪的好处,全是假的!   楚国使者看准了这个时机,进入各部进行游说,巴人的君长们听说秦国去年在淮北大败,死了七个校尉,掐指一算,南郡的兵力,顶多也就三四个都尉啊!于是便心一横,竟叛秦附楚。   这么说来,就是一场官司引发的叛乱啊……   巴忠颔首道:“所以樊禽鼓动巴人叛秦时,借口便是背信弃义,为血亲复仇。”   作为一个巴人,巴忠是力主双方最好不要打起来的,所以还在劝黑夫:“左兵曹史,据我粗略观察,主要是那樊犹之兄樊禽在极力鼓动,并非所有君长都欲反秦,若是再让我去游说一番,或能让不少人回心转意……”   “来不及了。”   黑夫摇头:“若是今日以前,或许还有余地,可如今夷道县长、县尉皆亡,这死结是越结越死了,你奔波了一天,先下去歇息罢,劝降之事,稍后再言。”   让巴忠下去歇息后,黑夫对城头的百将、县吏们道:“巴人刚刚伏击胜了一场,杀县长、县尉,必因胜而骄。此刻派人去劝降,效果不大,反而显得官府怯懦,等巴人来攻城时,予以当头痛击!让巴人诸部知道想破城是痴心妄想,等到后日援军抵达,巴人也心生悔意时,再派人去招降,如此方能让诸部土崩瓦解……”   众吏深以为然,恰在此时,有人高呼了起来:“远处有火光!”   黑夫等人转头看去,却见夷水上游的位置,有一大堆亮光朝这边移动,期间每路过一处里闾,都放火焚之,一座座村落燃烧了起来,仿佛是点燃的烽火……   “好在左兵曹史已派人去将那些秦人带到了城中。”县丞和狱掾等人心有余悸。   黑夫道:“巴人士气正旺,又有楚人相助,肯定不会等到明早再攻城。”   一边说着,他还一边细数那些火把的大概数量,有近千支,按照秦军一伍一根火把的规矩算,怕是有四五千人吧?整个夷道巴人诸部的青壮男丁,也就这个数字吧?当然,也可能是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让数量看上去更多,好吓唬城内守军。   有备无患,黑夫又对一旁的诸吏道:“让城垣下的老人、妇女抓紧时间准备守城之物!”   他们把全城丁壮都召集起来,也才有千余人,要抵御这么多敌人进攻,还是有些吃力的,必须全民皆兵才能保住这座小城。   说话间,随着巴人越来越近,在熊熊燎炬映照下,仿佛整条夷水都在燃烧。恍惚里,小小的夷道城仿佛就是无边无垠的流火河流里,试图抵挡其浪潮的孤零零礁石,一种说不出的压力弥漫众人心头。   前锋的巴人已抵达城下的壕沟外,他们的模样打扮,和黑夫在巴忠那条船上看到的巴人相差不大,都是或赤足,腰上缠着简陋的布裳或者兽皮,椎髻或是断发。   这些武士们一手持木盾,另一只手持柳叶矛或者柳叶剑,在各部君长的大声疾呼下,于壕沟前停下了脚步,却不是像秦军攻城前那样寂寥无声,而是尽每个人都用剑敲打着盾牌,一边大喊着巴人语言,一边手舞足蹈……   虽看上去乱七八糟,但人数多了,也有一种不凡的气势。   在噪杂的示威下,左右众人面色都有些难看,甚至有几人不由后退了半步……   黑夫也严肃了起来:“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山谷为之荡波……这就是传说中前歌后舞的巴人武士么?”   这时候,那些巴人自动向两侧分开了,一个骑着马的巴人君长戴着浮夸的羽毛冠,身披豹皮来到壕沟前,虽是然夜里看不清容貌,但那人一只手高高举起一根柳叶矛,矛尖上,插着一个血淋淋的人头……   “那人便是樊禽。”   县丞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道,又揉了揉眼睛,瞪着那颗人头,惊骇地说道:“那人头,莫非是……”   正是夷道县长!   樊禽用巴人的语言大叫起来,同时亦哈哈大笑起来,身后的巴人也跟着他跳跃起舞,更加欢快闹腾了,仿佛他们不是要上战场,而是参加一场聚会。   通晓两种语言的狱掾给黑夫翻译道:“樊禽说今日前来,是为那被秦吏背信弃义处死的弟弟樊犹复仇!城内众人若是想活命,便速速归降!否则,夷道县长、县丞便是下场!”   “告诉他!”   黑夫看着城下嚣张的樊禽,以及前歌后舞的巴人,对城头众人道:“秦有开疆拓土之将,无弃地降蛮之吏!吾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今夜之事,唯死战而已!”   ……   PS:本章案件原型选自《张家山汉简》奏谳书,发生在汉高祖十一年(公元前196年)南郡夷道。 第0231章 帆影   乱七八糟,这就是这天夜里,夷道守城之战给黑夫的感觉。   首先是城下的巴人诸部攻得毫无次序,他们起势仓促,无甚攻城器械,只能一窝蜂地扛着木头、简陋的竹梯往前冲。   这些攻城拼杀者,先跑到夷水边,将面上涂了白色的泥,在夜色里,配上他们黝黑的皮肤,显得格外显眼。   不像黑夫参加过的陈留、外黄之战秦军的攻城之法,他们竟不分队列,不排开攻击方阵,也无金鼓旗号,而是谁想上谁上。像一个莽撞的兽群般呼啸而来,个个执盾挺剑,口中呼呵不停,仿佛有使不完的气力,甚至在爬竹梯时,嘴里也停不下来。   这种无序的进攻,虽然偶尔有几个骁勇的巴人跃上城头,但大多数人爬到一半,就被城头众人的长矛、竹竿给捅下去了……   城下助阵的弓手,也没排出阵列来,东站三个,西站五个,弓箭都做不到一齐释放。在夜里,那些眼尖的巴人猎手又无法瞄准,发挥不了特长,所以箭矢就像是零散的雨滴,威胁不大。   这也就算了,前方数百人在攻城,后面的巴人却在地上烧了几堆火,或坐或站,中间有几个敲鼓吹笛的伴奏者,像是开篝火晚会一般,众人又唱又跳,手舞足蹈。   也不知是为了给同伴鼓劲助威呢,还是已经忘了这是战场,只以为是部落聚会呢!那些君长非但不阻止,甚至自己也参加进去,脚步踉跄,像是已喝醉了。   黑夫将这一幕看在眼里,心中窃喜:“《吴孙子》里说,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这是导致失败的六大过失之一。这些巴人虽然个个都勇悍善战,但大多没有秩序的概念,仓促骤起,兵甲不全,一窝蜂地涌来,而且只攻打一面,对城池的威胁其实是有限的……”   黑夫料想,这是巴人们平日里更多只参加部落械斗,很少被组织起来攻城略地的缘故。   唯一可圈可点的地方,就是这群巴人的悍不畏死了,死了一批又冲上来一批,似乎歌舞不止,他们就不会停步一般。   不过再看看己方的众人,黑夫那一点窃喜就被抵消了。   因为城头的守军,除了上百县卒还算有秩序外,小吏、民众们一样手忙脚乱,与那些乱打的巴人不分伯仲……   首先是城头的弓手,除了十来个是县卒外,其余皆是自称“善射”的青壮。这群人的确能开弓不假,可眼看巴人叫嚷着冲来,便乱纷纷地到了各个城垛口,在很远的时候就忍不住松手放箭,结果一个人都没射倒,甚至有个身高手长的年轻人是直接闭着眼往下射箭的,黑夫只能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让他去帮忙送箭矢。   看着这群人惨不忍睹的战绩,黑夫不由想念起了小陶。   “若是小陶在此,定会教他们知道,怎样才算一个合格的材官弓手。”   临危不惧,不轻易发矢,射的箭不求多,射多了反而会让手臂酸痛,力量下降,而是力求每发必中!   被分发了戈矛的青壮也一样,他们在县卒的喝令下,站在弓手身后列阵,却站得歪歪斜斜,两腿站站,不住地吞咽口水。甚至有人在凶悍的巴人飞速爬上城头时,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了空档。这些青壮尽管每年都有一个月的更卒训练,毕竟没有经历过真正的战阵,表现不尽如人意。   其实守城时,经验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胆气,这些当地青壮或许是知道巴人勇悍的,面对他们时,胆气很是不足。   “若是东门豹在此,便可以用他的悍不畏死,起到表率作用。”黑夫如此想道。   这时候,两个奉他之命,在城墙上来回传令的小吏撞到了一起,顿时摔倒在地。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若季婴在这就好了,这厮用来做传令之人最合适不过,不仅腿脚够快,还能不时说几句俏皮话缓解众人的紧张,激励士气。   还有利咸,若他在,肯定想出好几个对付巴人的阴狠点子来了。   关键不在于命令,而在于执行的人。   看着表现惨不忍睹的夷道众人,黑夫有些无奈,开始格外想念起,他那些尚在安陆县的手下们。   “疾风知劲草啊,刚离开安陆时还没感觉,一旦到了战时,还是自己亲手练出来的兵吏可靠。在第二次伐楚之前,我得想办法回安陆县,继续带家乡的子弟兵。”   那是以后的事了,一边想着,黑夫躲开了一支被夜风吹得飘忽的箭矢,将一根长矛,捅入了一个哇哇大叫的巴人武士胸口……   这一夜的攻守,就在一阵乱七八糟中结束了,巴人似乎跳累了,收兵后退,城头众人也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击退敌人的,都发出了一阵欢呼……   ……   “左兵曹史,我看这群巴人既不扎营,也不列阵防护,都在蒙头大睡,真是太大意了,莫不如出城击之,何如?”   第二日清晨,日出时分,不同于昨日的喧哗,城外却是一片寂静,在城头假寐的黑夫也被夷道仅存的百将喊醒了,并献上了他的“妙计”。   “谁给你的勇气?”   黑夫心里暗骂,面上却笑着肯定了这位百将的勇气,并站起身来,观察城下那群枕着盾牌,睡得横七竖八的巴人。   “百将,看到那最前排的赤色楚旗了么?”   百将颔首,黑夫笑道:“那里有百余楚人甲士,大概就是让这些巴人叛秦附楚的使者所率。昨夜他们没有参与进攻,一直在休憩,今早却在盯着城内动静,可见对方是有防备的。”   百将还是不甘:“我听闻左兵曹史在去年时,曾以数百之师,攻两千楚军,一举击溃,今日城内有千余人手,为何不效仿当日呢?”   黑夫摇了摇头:“彼一时此一时,不可同日而语也。你说我有千人可用,可实际上,九百青壮能用于守城,却无法用于野战,能出城击敌者唯百余县卒而已。”   “现在形势是,敌方未能一鼓作气,如今二鼓已衰,恐怕再也没有昨日的气势了;我军则攻之不足,守则有余,这时候守住一日一夜不难。若是贸然出战,或会失利,一旦失利,便会导致人心不稳,反倒助长了敌方士气。”   说了那么多,其实黑夫心里想的就是,当时他带的是后路断绝,只想干翻楚人然后回家的一帮哀兵,其中还有自己亲手练出来的兵吏,当然不虚了。可现如今,带着这些没有经过长期训练的夷道青壮出城,和骁勇的巴人野战?黑夫自问还没疯狂到那种地步。   若是小陶、东门豹、利咸、季婴,甚至是已战死的槐木都在这的话,黑夫或许立刻带人出城突击……   “吾等会出城击敌的。”   他不想打击这百将的热情,说道:“等时机到来时!”   “在何时?”百将十分期盼。   黑夫回过头,越过小邑的里闾街巷,看向了夷道北城墙。   “援军抵达之际,就是吾等反击之时!”   ……   正如黑夫所言,巴人虽然在头一天时兴致很高,显得骁勇无比,但第二日就萎靡多了,不仅攻城时被城头射了两拨箭后,就丢下几十具尸体草草后退,连那些后面的人,歌舞也跳不动了。   虽然那巴人君长樊禽连杀数人,却无济于事,到了下午时间,黑夫他们在城头甚至还看见,两支数百人的队伍擅自脱离了大部队,往北撤离。   毕竟是临时凑合起来的几个部落,事情若顺利,还能精诚合作,事情若不顺,就会作鸟兽散。   想必那赤色楚旗下的楚国使者,看着这一幕也很无奈吧,巴人擅长于山林作战,也可以当做“陷队之士”去搅乱敌方阵列,可攻城……他们是真的不行。   第二天无惊无险地过去了,是夜凌晨,在首领樊禽的督促下,巴人再次发动了一次猛攻,但已是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胡乱攻了一气,便再度退走了……   “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夷道算是守住了……”   黑夫摸着被流矢擦破皮的手臂,松了口气。   等到第三日天蒙蒙亮时,他第一时间就观察了城外的巴人,比昨日更少,又没了近千人,只剩下两千余还不死心,依然驻守在原地,但都歪歪斜斜,士气已与刚来时的前歌后舞,判若云泥!   就在这时,百将从墙垣上匆匆跑了过来,惊喜地对黑夫道:“左兵曹史,援兵,看到援兵了!”   黑夫连忙让人看着城外敌人,又让百将去将县卒,以及表现较好的青壮都喊醒,集中起来。自己跑到北墙垣,却见两里之外,便是浩浩流淌的大江,有十多艘大小木舟,正朝这边驶来,此时吹的是北风,舟船们都张开了硬邦邦的船帆,像是一群入水的灰鹅,在舒展翅膀。   瞧那航速,不消一刻,就能抵达南岸……   他们见到了援军的帆影,敌人安排在岸边的探哨想必也看到了。   “让南城的人死死盯着城外之敌,一旦彼辈要撤走,就准备出城追击!”   怂了两天的黑夫大喜过望,立刻就走下城头,看着在街上集中起来,眼角还沾着眼屎的夷道秦人青壮们,骑上了马,将手中的剑高高举起,让他们都能看到自己。   “郡守派出的援军已至!”   众人听说援军终于来了,先是喜出望外,随后又在黑夫大声鼓动中,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二三子守住了夷道城邑,守住了家邦,但这就够了?如今援军已至,是男儿,便随我出城击敌,追亡逐北!”   “汝等被焚毁的房宅,被毁坏的庄稼,被耽误的生计,凡此种种,都要在今日,用彼辈的头颅补回来!”   众人高声回应,士气大振,黑夫心中则在想:“若能一举平定夷道叛乱,擒获樊禽,我的爵位,说不定又能升一级了!” 第0232章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   “穷寇莫追。”   听着身后传来的鸣金声,望着半里开外,那些退入山林中的巴人,黑夫纵然心有不甘,但也只能让草草武装起来,随他出城击敌的夷道青壮们停下了脚步。   倒不是他们不想追,而是压根追不上。谁能想到,这些巴人赤着双脚,却疾步如飞,比脚踩鞋履的秦人跑的还快,城内车马不多,也无法组织骑从去前方滋扰拦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部分人逃走。   而且巴人打小就在山林中生活,熟悉地形,在沟壑灌木间穿行如履平地,一旦心贪追入,恐怕会反遭伏击,反而不美。   回头看看追出来的路上,那些因为撤退不及,被杀死的百余具巴人尸体,还有夷道城下两百余尸骸,也勉强算场完胜吧,这两天的守城之战中,军民的伤亡也不过百余。   黑夫让夷道的百将,县吏们组织青壮收拾战场,他则打马往城池方向赶去,那些郡守派来的援军,这时候才刚刚抵达城下呢。他们忙着来驰援,也顾不得隐匿行踪,在大江上展开的帆影,敌我皆可窥见,巴人三次攻城都未能得逞,又是几个部落联合起来的,顿时士气消散,撤的飞快……   待黑夫来到跟前,那个穿着甲胄的援军军吏也亲自打马而出,朝他拱手道:“黑夫……不,现在应该叫左兵曹史了,不曾想能在此处相会!”   “程县尉!”   黑夫一瞧也乐了,这不就是攻楚之战时,曾经做过自己一段时间上司的程无忧么?他在回来后才知道,项城大败时,程无忧侥幸未死,带着残兵跟随蒙恬撤离,因为后来抵御楚军进攻时立了点小功,所以爵位未削,还被调去秭归做了县尉。   在碰面后,程无忧望着伤痕累累的夷道城垣,以及不远处被焚毁后还冒着些许残烟的里闾村落,恨恨地说道:“不曾想,我才离开夷道半载,蛮夷竟敢如此嚣张!”   没记错的话,程无忧就是夷道人,见到家乡被破坏成这样,自然会气愤难平。   这时候,另一个将吏也过来与黑夫相见了,正是夷陵县尉,名为凌夔。   黑夫粗略数了数他们带来的人马,却见有人数近千。   “也只是夷陵和秭归两县的兵力。”   程无忧告诉黑夫,四天前,郡守在派黑夫先来夷道的同时,也派人向邻近各县调兵。   “本来是打算以四县之兵,一举平定夷道叛乱的,谁料潺陵那边又来告急,说楚军以近万人围攻潺陵!于是便让江陵及枝江等县所征兵卒改往潺陵。”   “近万人!?”黑夫大惊,这人数,怕是整个楚国的江南长沙全部兵力都出动了,同时他也明白了,为何楚人要鼓动夷道巴人反叛,看来这边并非主攻方向,潺陵,那才是楚人真正想夺取的地方。   潺陵便是后世的湖北公安县,北临长江,南通湘江,东接汉江,西通川蜀。荆楚地区最重要的三条水路把公安县夹在中间,可以直通七省,所以在后世,武汉是“九省通衢”,公安是“七省孔道”。   如今也差不多,潺陵被视为江陵的门户,一旦潺陵失守,楚人将与江陵隔江相望,其船队可以沿着油江入大江,一直开到黑夫他们上巳节沐浴的水域边,让郡城随时处于其威胁之下。   “那样的话,南郡的兵卒怕是没法派往淮北了,日常的备战生产也会大受影响。”黑夫如此想着,届时,恐怕连夷道也得放弃。   不过那并不是他们现在要关心的事,眼下虽然夷道之围解除了,巴人部落亦出现了矛盾,各自散去,但只要带头起事的樊禽一日未死,巴人君长们仍受楚人挑拨,这场叛乱便仍未结束。   ……   砍完人头回到城池中后,黑夫作为手持郡守虎符的左兵曹史,毫无疑问作为指挥官,程无忧、凌夔都要受其节制,这让程无忧心中感觉有点怪怪的,一年前还在自己麾下的小百将,如今怎么就位列自己之右了呢?   当黑夫问接下来的平蛮之策时,程无忧先未回答,反倒是夷陵县尉凌夔急促地道:“巴人杀县长、县尉,焚毁了不少里闾,绝不可宽恕!既然夷道蛮夷叛服无常,不如乘此机会,扫其巢穴,将其彻底驱逐!永绝后患!”   他在夷陵县做官时,面对当地少数巴人叛乱,就是这么干的,而且那样做的话,更容易混到功劳。   结果这句话立刻引来了本地人程无忧的强烈反对:“凌县尉,夷道和夷陵虽只是一江相隔,但情况大为不同。夷陵经过楚国经营数百年,多为编户齐民,乡、里秩序井然,山间少数蛮夷反抗,直接剿灭就行了。”   “夷道则不同,编户齐民不过数百户,可巴人部众却有一两万之多。且不说以吾等这点人手能否一举将其剿灭,就算将巴人临时驱逐了,彼辈视夷水为神水,视武落钟离山为神山,势必谋求重新夺回此地,那样的话,夷道就永无宁日了!甚至会引发秭归、巫县、巴郡等地的巴人不满!这是在将其往楚国那边推啊!”   “按程县尉的意思,当抚不当剿?县长、县尉,还有数百人死伤就这么算了?”凌夔被当场反驳,有些挂不住面子。   眼看他们都要打起来了,黑夫连忙制止了二人的争论:“巴人的恶行,当然不能不惩,但以目前的人手进入山林追剿,恐也不易。”   他很清楚秦人、巴人各自的优劣。秦军的优势是守城和平原的列阵而战,进入山地林莽后,却将处于劣势,一个不小心,就会重蹈夷道的县长、县尉中伏覆灭的悲剧。   这时候,外面的小吏入内,说巴忠求见。   巴忠入内后,拜见了三人,献策道:   “敢言于三位上吏,此番巴人叛乱,本就是楚国使者从中挑唆的结果,一心反秦者,唯樊禽一人,其余君长,多是受他胁迫。如今巴人攻城受挫,不少部落君长已然后悔,故才提前撤离。如今若是以大兵压境,不分良莠加以剿灭,反倒会让彼辈重新聚集在樊禽旗下,与官府对抗,那样的话,数百里夷水将永无宁日矣……”   之前在城头上,巴忠看着那些撤退不及的巴人被黑夫率城内青壮追上杀死,心情颇为复杂。   他是一个深受秦国文化影响的巴人“夏子”,在这场叛乱中,他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立场。   一方面,他能够理解夷道巴人叛秦的原因,血亲之仇大于天,秦国官府将樊犹处死,虽说是依法判决,但的确是莽撞了。   但另一方面,作为寡妇清之子,巴忠的眼光高于一般的巴人,知道过去的生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只有接受秦国官府统治,遵循秦律方能生存。他们家直接与咸阳有联络,知道秦国虽然一时受挫,但最终胜利的定然是秦非楚,这时候与之对抗,只会成为被巨轮碾碎的拦路石子。   望着那些在楚人鼓动下来进攻夷道,结果死于沟壑荒野的巴人,巴忠无奈而又同情,他极力想要做些什么,让这场叛乱快些平息。   于商,巴氏需要一个和平的环境,于情,巴忠亦不希望更多的巴人毫无意义地死去。   听完巴忠的建议后,黑夫看向程无忧和凌夔:“两位县尉以为如何?”   “这是稳当的法子。”   程无忧颔首道:“我在夷道为吏多年,知道本地巴人诸部各有仇怨,几乎每一部之间,都有械斗厮杀,与其同所有部落为敌,不如派人游说,孤立樊禽部!”   凌夔却道:“夷道县长、县尉已死于非命,还有谁敢去做使者?”   巴忠再度向黑夫请命道:“忠愿意前往武落钟离山,去见诸部君长,游说彼辈重新归秦!”   黑夫沉吟片刻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巴君再走一趟,定要向诸部说明形势,让其勿要再执迷不悟。”   巴忠临走前,黑夫也对他道明了当初离开夷陵时,郡守叶腾交待自己的话。   “告诉巴人诸部君长,郡守依然记得当年的盟誓,此番巴人叛乱,纯粹是受荆人挑唆所至,郡守亦知其不得已。故只诛首恶,不论从犯,若他们能杀楚国使者,并助官府攻灭樊禽部,则樊禽部众、地盘,可任其瓜分!”   黑夫记得前世的一句话,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是斗争胜利的不二法门,如今便要活学活用了! 第0233章 武落钟离山   三峡南部的丛山深处,仿佛在巫山山脉的裙摆上,流淌着一条清澈的河流,人在十丈之外,便能看清楚河底的五色马牙石。   “据说蜀国开明氏东征时经过此地,便命名为清江,但吾等巴人更喜欢叫它夷水。”   四月下旬,在夷道攻守战数日后,巴忠和他的一众随从们溯流而上,身边则是与他寸步不离的忠诚护卫丹虎,还有一个作巴人武士打扮的黑面汉子,穿上皮革、柘布,踩着草鞋,只要他不开口,便瞧不出与一般的巴人有何区别。   然而巴忠与他窃窃私语时,用的却是夏言!   这几天里,巴忠几乎走遍了夷道的每个巴人部落,果然不出他所料,巴人各部已经起了内讧。原来在进攻夷道,巴人君长们发现,秦人的抵抗如此坚决,根本不是像楚国使者和樊禽所说的,杀死县长、县尉后便不堪一击。   于是不少部族君长便后悔了,他们带着自己的部众脱离战场,返回了山林,小心观望的同时,也开始担忧秦军随时可能到来的报复。   果然,在援军抵达后,夷道的秦人的确开始出动,在黑夫和程无忧的带领下,扫荡一些居住在乡、里的巴人小部落,将参与过杀害秦吏秦卒的巴人统统正法!   诸部正不知是该继续跟着樊禽,在叛秦道路上走到黑,还是应该迁徙离开时,巴忠的出现给了他们另一种选择。   “郡守亦知诸君不得已,故只诛首恶,不论从犯,如今停止叛乱,还来得及!”   巴忠乃巴氏之子,在巴人里地位高贵,且他家的马队、船只时常在夷水两岸行走,用外部世界的布匹、铜铁换走本地出产的岩盐、井盐,所以在夷道也有很高威信,纵然他是秦国的使者,却可以来去自由,安全得以保证,毕竟谁也不想得罪财大气粗的寡妇清。   巴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动了好几个部落,但众人依然有疑虑,便决定按照传统,在武落钟离山重聚,一同商议此事。   届时,樊禽作为本地各部公推的首领,倘若他不来,那便是自动放弃了对诸部的领导权,巴忠可以劝说诸部共攻之!若他来,武落钟离山乃是祖地,不可带太多部众入内,樊禽便是自投罗网……   事情到了这一步,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的计划便达成了一半,武落钟离山之会将是说服诸部停止叛乱的关键。   所以黑夫也没法在夷道干等,便将夷道防务交给程无忧,他则带着两三个兵卒,打扮成巴人,混在巴忠的亲随里。   狭长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时激素飞清,两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过,则百鸟翔集,哀鸣相和。   巴忠继续对黑夫说,这秀丽的河谷不仅孕育了巴人的祖先,它本身简直就是巴人迁徙的历史。从这里回溯而上,先要经过巴人最早的据点武落钟离山,然后便是他们建国的盐阳、夷城。直到夷水的源头,那则是巴人繁衍四散的广阔世界,距离巴忠的家,巴郡枳县也不远了。   巴忠小时候曾经从枳县东行,跨越了这数百里山林,抵达武落钟离山祭祖,那时候他年纪还小,穿着巴人的传统装束,以一个巴人子孙的身份回归祖地。可如今,却是反方向的,作为秦国的使者,穿着夏服,要来劝说巴人们不要再做没有意义的反抗。   正午时分,众人的目的地到了,却见武落钟离山位于夷水之畔,山下四面环水,碧波荡漾,岛上五峰错落,奇岩林立,必须乘船才能到达。   然而让巴忠错愕的是,当他和诸部君长乘船登上武落钟离山时,却见樊禽竟早早带着几个武士,等候于此!   而他身边站着的人,赫然是一个头戴高高楚冠,身穿宽袖楚服的楚国人!   各部约定俗成,不允许仇杀械斗,也不允许外族人进入的武落钟离山,却忽然间剑拔弩张起来。   “樊禽!”   有一个部落君长大怒,斥责道:“你竟敢带外人入祖地!”   樊禽头戴夸张的羽冠,披着豹皮,腰间挂着刀,面对众人的指责,他指着巴忠等人冷笑道:“汝等不也带了一个秦人来么?”   ……   众人的视线看了过来,但巴忠身旁的黑面汉子却不动声色,因为樊禽的手指着的不是他,而是穿着夏服的巴忠……   巴忠先是一惊,随即哈哈大笑道:“樊君长真是容易忘事,我可不是秦人,乃枳县巴忠,廪君之后,巴氏之子,前些天吾等才见过。”   “那是自然,便是你这夏子将吾等虚实告诉秦人,以至于攻夷道不利!当初便该将你这背弃祖宗,自视为秦人的不肖子孙擒住,关在赤穴里好好反思反思!”樊禽开始抢先指摘巴忠。   “只要心系廪君,心系巴人之利,便依然是巴人!我自问从未做过对比巴人的事!”巴忠为自己辩白。   “反倒是樊君长收受楚人的礼物,胁迫夷道诸部叛秦,本就是自寻死路之事,如今已在夷道城下死伤数百人,莫非还要继续搭上更多性命才罢休?”   这时候,樊禽身边的那个楚人却用巴人的语言呼吁道:“不然,夷道虽未能攻破,但如今楚军已围潺陵,不日便可攻克,潺陵一破,夷道又何足道哉?诸君勿要被这夏子所骗!”   巴忠也不甘示弱:“我怎么听闻,秦国南郡郡守、郡尉已亲调大军支援潺陵了?楚军至今未能攻破潺陵,恐怕最终还是会败走,届时秦国大军抵达,报复起来,这夷水沿岸的祖地,恐非巴人所有!”   他开始大声疾呼起来:“诸君扪心自问,各部每年缴纳二千一十六钱的租,每三年缴一千八百钱的口赋。而族中各户,每年缴纳代徭赋56钱,布八丈二尺,以及鸡羽三十簇。比起百多年前,楚国统领夷道时的征赋,亦不算重,比起夷道城边编户齐民的秦人而言,已算较轻。秦国官府亦未曾逼迫吾等废弃祖宗之道,莫非归了楚国,能有何变化?既然无利可图,何必叛秦!”   “秦吏背信弃义,杀我亲弟!此仇岂能不报?”樊禽的手已经摸向了腰间的刀刃,眼看一场火并就要发生,他带上武落钟离山的人不少,且占据了高处,就这么打起来的话,巴忠他们并不占优。   就在这时,一阵耳号音却猛地响起,留守当地祭祀廪君的巴人傩者一边吹着水牛角一边走了出来。   “谁敢在武落钟离山,在赤黑二穴,在廪君面前自相残杀?”   一个穿着羽袍的女巫从山上走来,她脸上涂着厚厚的彩纹,看不清年龄样貌,但从那苍老的语气、皱巴巴的手背,可知年龄不小了。   巴人在上古之时,便“未有君长,俱事鬼神”,如今也依然如此,鬼神巫师的地位很高。且往往以女子为巫者,承担各种祭祀、占卜等事。凡是参与过祭祀的女性,都被认为是能够沟通祖先和鬼神的特殊之人,得到特别的尊重。   眼看女巫里面,还在口角的众人这才消停,拜倒在地,黑夫迟疑了片刻,也跟着一起拜倒,但却没有跟着众人一起喊他听不懂的口号。   女巫看着面前的众君长,用沙哑的嗓音大声说道:“事关诸部存亡,岂能听外人鼓动?按照祖法,但凡某事不能抉择,便由诸部君长掷剑于石穴,约能中者,便可以号令众人!诸君长随我入石穴,其余人等候在外!”   “巴忠,你亦是巴人君长,也一同入内!”   言罢,女巫便扬长而去,巴人的众君长面面相觑,樊禽浑然不惧,走在最前面,巴忠则跟在最后头,临走前回首看了一眼自己的亲信丹虎,还有装扮成巴人武士的黑夫,微微点头……   黑夫了然,目光有意无意地盯向了在樊禽亲信保护下的楚人使者! 第0234章 掷剑于石穴   武落钟离山独立峻绝,其北、南两面各有一个阴暗潮湿的洞穴,称之为赤穴、黑穴。据说两千年前,巴氏和樊、瞫、相、郑四氏的祖先,就是从这两个洞穴里走出来的。   那时候的巴人祖先“未有君长,俱事鬼神”,采果捕鱼狩猎为生,也经营着简单的刀耕火种农业。人们依山而聚、傍水而居,村村寨寨星罗棋布。但由于山中之果不能四季采摘,林中的猎获也不稳定,可以刀耕火种的土地也越来越少,于是人们就常常饿肚子。   狭小的武落钟离山,已经养活不了巴人了,随着山中野兽越来越少,水中鱼儿越来越小,五氏巴人开始聚集起来商议:为了氏族的繁衍和壮大,他们需要选出一个能统领五氏的君长,来带领众人离开武落钟离山,去外面未知的世界,寻找一个“百谷所聚”的理想国度!   他们将那片想象出来的肥美土地,叫做“廪地”。   于是在巫师的主持下,五氏选出了他们最厉害的勇士,聚集在一起,没有选择去深山打虎、水底抓鱼;比赛的器材,也没有选择群众喜闻乐见的扛大木举石头之类,而是掷剑和浮舟……   一切都恍如今日。   樊禽、巴忠及诸部君长,从武落钟离山脚,沿着山的西面往上一里左右,便看到了一座石穴。洞穴内藤蔓缠绕,守着几个巫祝,持火把在前引路。   这石穴早已不复千余年前的古朴,而是用各种颜色颜料画满了许多壁画:有巴人起源的传说,有赤、黑二穴的先民,还有许多年前五氏之子在此掷剑决出首领的一幕。   巴人没有文字,就是靠这种看图讲故事的方式,将两千年前的事情一代代人口口相传,让人勿要忘却祖宗之事。   石穴比从外面看起来的要宽阔,他们就这样往里走了百余步,终于抵达了最里面,却见这里赫然开朗,宽十余丈,洞穴顶部有几个空洞,将阳光透了进来。   两个一赤一黑的大石碛并立于此,相隔一丈。   这是阴阳石,巴人将这两块石头视之为神石。在女巫的指示下,众人纷纷过去用手触碰,阴石是常年湿润的,甚至能渗出水来,阳石则常年干燥,祭祀时滴上去的血迹也会飞速干涸。   而阴阳两石中间,则是一个巨大的木靶,这便是掷剑的目标。   这时候女巫发话了:“廪君子孙们,巴人素来在石穴中决定部族的大事,此风俗从数不尽的年头以前传下,直到如今依然如此,没有人敢违抗。”   “昔日五氏之子共掷剑于石穴,约定能掷中者,奉为五氏之君。最后,巴氏子务相乃独中之,众皆叹服。又令众人乘土船,约定能浮者当以为君。四人悉沉,唯独务相独浮,于是众人便立务相为君,是为第一代廪君!”   “如今廪君已没,巴国已亡,巴人四散。但惟独吾等遵循古道,你们有人支持附秦,有人支持附楚,彼此争论不休,为武落钟离山引来争端,族人的血流得够多了,这样的情形不能再延续下去!就在今天,吾等在石穴之内,在阴阳二石,在祖宗神灵面前,以掷剑决定诸部命运!能中者,便能决定诸部究竟是附秦,还是附楚!”   看上去有些儿戏的方式,却无人反对,樊禽闻言更是哈哈大笑了起来。   他是骄傲的巴人武士,放眼夷水数百里的部落,没有谁比他更勇猛,也没有谁的掷剑比他更准,在他看来,这简直是为他天造地设的法子,是来自女巫和祖先的偏袒。   众人的武器都在石穴洞口被卸下了,巫祝们将投掷用的短剑奉上,让所有参与掷剑的人各持一柄。   “我当为先!”   作为本地最大的部落君长,樊禽毫不客气地拿起了一把,朝女巫拜道:“定不会让大巫失望!”   女巫可以说是看着樊禽长大的,也看好他作为当地诸部之首,但此时此刻,却只是抿着嘴,脸上浓厚的涂彩看不透表情。   樊禽并未察觉异样,他身形魁梧,手持短剑,瞄准了阴阳二石之间的木靶,挥手掷去,正中靶心!   “中了!”   樊禽得意的大笑,然而当他回过头时,却发现身后的众人并没有像往常那样为他欢呼,而是阴阴地看着他……   事情发生的突然,像是商量好的一般,各部君长忽然间一拥而上,他们没有掷剑,而是将手里的短剑对准了樊禽,将剑捅入了他的胸膛,他的腹部!   巴忠也上前刺了一剑,但还没来得及伤到樊禽,就被他发出了一声巨喝,一脚把巴忠踢开!其余试图压住樊禽的众人,也被推攮在地!   这位巴人武士像是受伤的猛虎,他赤手空拳击退袭击者们后,退到了阴阳石处,扶着阳石,捂着胸腹的伤口气喘吁吁,手中的鲜血将干燥的石头染红。   这场面,是樊禽万万没有想到的,他曾经预想过,分裂的各部可能会在武落钟离山火并,所以带了不少人手过来,以备不测。但却怎么也没想到,众人会在满是神圣的石穴里,在阴阳石旁,在祖宗之灵的注视下,对他动刀子!   “大巫……”   樊禽看向一旁洞若观火,却并未出言阻止的女巫,仿佛明白了一切,众人能做出这一切,自然是因为有巫师的默许。   “为何失信?”   女巫张开干枯的嘴唇,喃喃道:“第一代廪君务相,也曾背信弃义,射杀盐水神女,这一切,都是为了诸部,为了族人。”   巴人已经不复当年了,人口可以迁徙,但他们的祖地却无法被迁走,所以夷道巴人,只能在楚国和秦国之间选择一个来依附,以求能继续留在此处。   先前诸部被樊禽鼓动,起兵与秦为敌,但事实证明,这是一个莽撞的决定,光是小小夷道城,他们便打不下来,秦国也没有像楚国使者游说的那样不堪一击。   倘若秦人秋后算账,派遣大军来攻,或许会逼迫着巴人离开武落钟离山,在女巫看来,这是决计难以接受的。   再说了,比起樊禽的供奉,巴郡寡妇清每年让人来献上的钱帛珍宝,可要丰厚多了。当初也是女巫将樊禽欲叛秦之事告知巴氏的马队,让他们转告寡妇清,想请她派人出面干预。   虽然巴忠来迟了一步,可杀秦吏、攻夷道的事,都是樊禽一部做下的,其他人现在回头,还为时未晚……   于是在女巫和巴忠的串联下,一个能让诸部“少流血”的阴谋便油然而生。   樊禽赫然明白了,他错估了众人对祖法古道的忠诚,巴人原本不过是夷水下游一个小小的部落而已,为了寻找更好的土地,他们一边在严酷的自然环境里刨食,一边与邻近的部落作战,坚定不移地向西、向北迁徙,两千年才发展壮大。   在这漫长的征程中,他们经历过难以想象的惨烈战斗、难以计数的艰难险阻,阴谋诡计、背信弃义必不可少。   巴人的巫师和首领们,在勇敢的莽撞中,也带了一丝狡黠。   就像两千多年前,廪君为了吞并盐阳的部落,夺取那片土地,设计射杀了委身于他的妻子,盐水神女一样。   “廪君……使人操青缕以遗盐神曰:‘缨此即相宜,云与女俱生,宜将去’,盐神受而缨之。廪君即立阳石上,应青缕而射之,中盐神,盐神死,天乃大开!”   这赫然就是樊禽的下场!   樊禽依然心有不甘:“大巫多年前不是说过,我或可整合诸部,成为新的廪君么?”   借助楚人的帮助,重建巴国,这亦是他起兵反秦的目的,谁料今日却遭到了赤裸裸的背叛!   “何谓廪君?”   女巫默然不答,巴忠却道:“谷藏曰仓,米藏曰廪,这本就是先祖们尚未温饱时想出来的名号,希望选出来的君长能带领他们干点实事,多屯些粮食,免受饥饿之苦。”   “故能让巴人饱食,安居乐业者,便是廪君!而你,却只会将夷道巴人带向衰败灭亡!”   在女巫的默许下,诸部君长持着血淋淋的剑,继续朝已经身受重伤的樊禽围拢过来。   火把映照下,只剩下他们狰狞的影子映在石壁上,那些利器起起落落,樊禽不甘的怒喝也越来越弱,最终了然无声……   ……   待到楚国使者被丹虎一只手拎着进入石穴时,却见樊禽已经死于阴阳二石之间,头颅也已被割下,由双手微微颤抖的女巫所持,献给了扮作巴人的黑夫……   楚国使者骇然,黑夫也啧啧称奇。   “还真是一点都不讲究啊。”   黑夫看着面前这个反抗者的头颅,再看看被鲜血染红的阴阳石,他也没料到,巴人会采取这种方式,将樊禽杀死,以此证明他们复归秦国的决心。   不过,的确是很有效,擒贼先擒王,这样一来,秦军也不必花上几个月慢慢在山林中清剿了。   樊禽血溅石穴的同时,武落钟离山山脚下也发生了一场火并,诸部对樊禽的手下们发动了进攻,一阵厮杀后,将樊禽带来的巴人武士尽数杀死,还将那个叫“屈沅”的楚国使者擒获!   黑夫相信,从此人的嘴巴里,应该能审问出楚国这次挑拨夷道巴人反叛、出兵潺陵的详细信息。   “左兵曹史。”   巴忠也身染鲜血,拱手道:“大巫和众君长让我询问,如此,可否能证明夷道巴人诸部复归秦国的决心?”   众人都看着黑夫,按照约定,诸部复归秦国的条件,就是杀死樊禽,再助官府攻灭樊禽的部落,人口、地盘可以让他们瓜分。   黑夫让巴忠翻译自己的话。   “夷道县长、县尉皆中伏而死,此事在之前从未有过!虽然诸部只是被迫协助樊禽,但依然无法完全脱罪。”   此言引发了众人一阵议论,巴忠连忙安抚众人,又道:“那究竟要如何,官府才能饶恕?”   黑夫笑了笑,道出了自己的最终条件:“很简单,消灭樊禽部后,诸部出动所有青壮,在各君长率领下,随我东进。配合郡尉大军,解潺陵之围!此举能证明巴人是秦之顺民,而非叛逆,如此,我定能说服郡守,让巴人继续在夷道繁衍生息!先前的盟誓约定,一切如故!” 第0235章 潺陵   据说武王伐商,有八百诸侯会盟于孟津,其中就有巴国,许多巴人武士不远千里,加入了周武王的队伍,随他从渭水沿岸出发,一路抵达了中原的大邑商,在牧野之战里又唱又跳,为武王伐纣立下了大功……   眼下,黑夫有幸重演了当初的那一幕,武落钟离山的事变后,巴人顺从了黑夫的要求,随他离开了夷道,向东南方行进。   然而,等黑夫和夷陵县尉凌夔带着千余兵卒,以及三千巴人青壮跨越两百里路抵达潺陵城时,才发现,自己白跑了一场。   传闻中,在这里聚集了近万人的楚军早已不翼而飞,只剩下一座空荡荡的营地。乌鹊在上面盘旋起落,一些秦军士卒还在里面收缴剩下的军资,扛着大包大包的粮食和被丢弃的武器,说说笑笑地往城内走去。   当看到一众赤脚的巴人闹闹嚷嚷靠近时,秦军大为紧张,还当是敌军。于是有两千人立刻在城外摆开了阵势,直到黑夫亲自打马上前,表明了身份,才打消了他们的敌意。   黑夫途径城墙时,他发现这里仍然在收敛尸体,空气中弥漫着专食腐尸的乌鸦发出的味道,壕沟护城河里,依然漂着不少浮尸,潺陵的黄土墙垣上残缺不堪,还有被火烧过的痕迹,而城门也插满了箭矢。可以想见,在夷道之战同一时刻,这里也发生了惨烈的交战。   等他在城内见到郡尉李由和一众面熟的兵曹军吏、县尉后,才得知了发生在这里的事情。   原来,郡守叶腾在得知楚军主攻的方向是潺陵后,就立刻乘船返回了江陵,调集当地郡兵渡江支援,毕竟潺陵的地位比区区夷道重要多了。这支军队由郡尉李由亲自统帅,有四五千人之多,后续的援兵也源源不断从沿江各县赶来。   面对秦军的迅速增兵,加上夷道那边也没有打开局面,楚军的统帅果断选择了撤退,秦军人数不足,也没有深追,于是乎,这场孟夏攻势,便草草收场了。   “真是可惜!”   黑夫心里暗道可惜,若是楚军将领心存侥幸,如今可能就要面临被秦军和巴人夹击的下场,战死的人可就不止数百了。   不过他嘴上却拍着李由的马屁道:“还好郡尉来的及时,让楚人未能得逞,不然丢了潺陵,夷道也保不住,今年夏秋,南郡的备战将大受影响,恐怕难以派兵去淮北参与灭楚!”   李由却无奈地摇头道:“不然,此役虽未夺取潺陵,但楚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下吏愿闻详解。”   黑夫做出一副迷惑的神情,愿听李由教诲。   李由对众人道:“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大王一意灭楚,楚人焉能不知?之所以派使者挑拨夷道巴人反叛,又挥师进攻潺陵,无非是想要给南郡压力,让南郡无法集中精力筹备大战。如今楚军江南主力仍在,届时倘若南郡尽发郡兵赶赴淮北,潺陵、夷道,乃至于江陵都可能会再被楚军偷袭。”   黑夫明白,虽然距离大决战还为时尚早,但秦楚两国在边角上的角力已经开始了,楚王和项燕不会坐以待毙,他们会尝试寻找秦国的破绽,在上蔡、梁宋处没有破绽,那便从偏角的南郡入手……   楚人的计划可以说成功了一半,与楚国隔江而望,边界犬牙交错的南郡必须首先考虑到自身的安全。所以李由改变了最开始的计划,他决定在秋后发兵时,要将两万人留在南郡防备楚国,只带一万人前往淮北与主力大军汇合。   这也就意味着,江陵、郢县的郡兵,以及大江沿线诸县的兵员,都不会外出作战。   “如此一来,留在郡上或者大江沿线,很可能会落得个留守的闲差。”   黑夫将李由的计划暗暗记在心里,随后在李由询问他夷道的情况时,便带着李由来到残破不堪的城头,指点着数里之外,被秦军警惕地围着的三千夷道巴人。   李由望着那些背靠背坐在一起的巴人有些惊讶:“我才打算解除潺陵之危,便派人去夷道驰援,谁料你竟先一步平定了叛乱,还收复了当地巴人诸部,驱使其为秦作战?是怎样做到的?”   黑夫便将这半个月里,在夷道发生的事也尽数道出,当听闻他们游说了夷道诸部,使其在武落钟离山杀死首恶樊禽时,李由也不免拊掌而赞:“做得好!巴人之叛,症结在于君长,樊禽一死,自然土崩瓦解。”   李由对黑夫的能力手段大为赞赏,黑夫却说自己只是想了主意,主要是寡妇清之子巴忠的游说之功……   “再者,下吏诱使巴人诸部随我来此,除了想要协助郡尉解围外,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朝李由拱手,阴冷地说道:“郡尉,巴人反叛,杀死夷道县长、县尉,虽然将罪过都归到了樊禽及其部众头上,但这些人中,手里沾染秦人鲜血的也不在少数。如今他们碍于形势,又在巴忠劝说下重新归服,可指不定哪天就会因为一点小事而复叛,若就此放任不管,恐怕难以让其心服口服。”   “你的意思是……”   李由心中不免一惊,压低了声音道:“将其青壮尽坑之!?”   黑夫哭笑不得,李郡尉这是想到哪去了?   这种手段,秦国的将军们可不陌生,三十多年前,长平之战后,在粮食、军功等多重压力下,白起便以“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为由,将投向的赵卒尽数杀死!   夷道巴人的青壮都在这里,而秦军起码有五六千,在人数、装备上处于绝对优势,若真的忽然暴起尽杀之,以有心算计无心,也不算太难。   这是个绝户的法子,看上去很诱人,若真的做了,虽然可以让夷道巴人自此一蹶不振,但后患却也有不少。   首先是黑夫的名声便要烂透了,他信誓旦旦让巴人跟着来潺陵,却又背信弃义将其统统杀绝,从此之后,每个巴人都会恨不能生食其肉。   其次,夷道巴人是大受打击了,但巴郡、南郡、黔中郡的数十万巴人呢?还能一一用这法子灭绝不成?显然不可能,也与秦国采取的怀柔之策相逆,此事传出去,恐怕秦楚边境的巴人,都会投降楚国。   于是黑夫笑道:“下吏并非此意,只是以为,想要收复巴人,一味的怀柔优惠并不可行,还需时不时加以敲打。可惜楚人撤的飞快,未能让巴人见到他们被击溃的一幕。但如今此地大军云集,不如便乘此机会,让众军吏带着兵卒,在城郊演武,向巴人展示秦国的实力,让这些孤陋寡闻的边鄙蛮夷知道秦军之威!再乘势逼迫君长们,交出曾参与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绳之以法,为夷道死难的冤魂们昭雪!” 第0236章 威慑   这几日,虽然楚军已退,但秦国的援军却依旧源源不断抵达潺陵,有的来自江陵、郢县,有的来自上游的枝江,更有从竟陵、华容等地赶赴的。   出于某种目的,郡尉李由也未将其遣归,就这样,到了四月底时,潺陵秦军已达七千余人……   一方面,是要给楚国压力,另一方面,则是要实行黑夫的“威慑”之策。   巴人们眼看秦军越聚越多,无疑是十分惊讶的,虽然整个夷道的巴人部落加起来有两万人,但他们散于各地,在沟壑山林里星罗棋布,很难集结起来。顶多是祭祀时在武落钟离山周边聚会,但那样的情形,十年都见不到一次。   所以,当四月初时,樊禽将各部男丁聚集到一起后,得四千人,夷道的巴人便以为,这大概是世上最庞大的军队了,秦楚两国都要拉拢讨好自己,不由自矜得意……   这是因为夷道与外部隔绝,道路不通的缘故,当地部落都自以为是一地之主,不知道诸夏冠带之国的广大。   直到今日,他们的三观才被刷新。夷道的巴人们,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人、马和武器。眼看秦军越聚越多,营盘越建越大,几个部落的君长便请能讲两种语言的“夏子”试探地问黑夫,这究竟有多少兵卒?   “虽然聚集了一万人,却也不过到南郡兵丁的十分之一!”   黑夫让夏子将自己的话原模原样地翻译过去,吓唬这群几乎没出过夷水方圆百里的乡巴佬。   “而南郡虽然有十万兵丁,可也只是秦国二十多个郡中,地域较小,人口较少的一个!汝等且自己算算,秦国一共有多少兵卒?”   那是超出了巴人君长想象力的数字,他们不由面面相觑,惶恐不已。   楚国使者吹嘘楚国“持戟百万”,如此看来,秦国比楚国还强大两三倍呢!   先被数量惊到后,他们随即又感受到了秦军的质量。   次日一早,吃饱喝足后,迷迷糊糊睡过去的巴人君长们被部众匆匆摇醒,出到帐外后顿时傻了眼。   却见那些数量庞大的秦军,已经在城外尽数集结了起来,金鼓旗帜鲜明,军吏乘车骑马,兵卒也尽数披甲,手持锋利的戈矛。   随着城头的将旗挥动,整个场地上,金鼓声连响不绝,秦军黑压压的方阵,开始朝巴人这边开来,长矛放平,以剑击盾,吓得众君长半死,还以为秦人背信弃义,要对自己痛下杀手了!   直到黑夫奉李由之命来告知众君长,这是秦军在演练兵阵,同时那些阵列也开始调头转向,君长们这才将提到嗓子眼的心收了回去……   金声清脆,鼓声雄浑,来自各地的秦卒们依照金鼓之音,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办,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他们或进或止,或击或退,不时发出喊杀之声。几种声音汇聚,冲上云霄,响彻四野!   巴人们松散惯了,哪见识过这场面,一个个目瞪口呆,即便有个把人将惊讶之情掩饰得稍微好一点,但手里却不由自主握紧了柳叶剑,生怕那些阵列有序的方阵突然朝自己杀来。   巴人武士在与一个秦兵对峙时,会觉得自己占优势,但当秦军展现出那恐怖的集体性时,这场面是令人震撼的。   君长们一下子觉得,在武落钟离山做的事情是对的,难怪巴忠极力规劝诸部复归秦国,想来他是知道秦国真正实力的……   黑夫看着这一幕,十分满意,这场演武,基本达到了他想要的效果。在他看来,秦国虽然在夷道推行怀柔之策,却忘了教他们一件事,那便是认清双方的实力差距。   蛮夷戎狄,在残酷的环境里发展壮大,服膺的多是强者为尊的道理,现在就是要告诉他们,这天地间最强者莫过于秦!   他们越是对秦国的力量感到折服,就越容易听从摆布,收起那些叛乱的心思。   第一天如此,第二天的训练一如昨曰,入夜乃停。   到了第三天,李由才正式召见了巴人众君长,这时候,已经被震慑到的君长们来到城池上后,皆膝行,不敢抬头仰视李由,面对李由严厉喝令他们交出先前曾亲手杀害秦吏、秦卒的凶手,也莫敢不从……   早先还被簇拥为英雄的上百名巴人武士,就这样被推攮了出来,他们将被押赴夷道,斩于夷水之畔!以告慰中伏而死的百余秦吏、秦人!   ……   夏历五月初时,梅雨季节到来,随着大雨横扫大江两岸,楚国和秦国在南郡的较量暂时告一段落,在这种天气里及交战,不等敌军杀来,己方就得先被大雨击得七零八落。   巴人诸部也相继散去,而李由在潺陵留下三千兵卒守备,又派了一千人去留守夷道后,其余人等,都陆续北返。   他们或从潺陵边上的油江口上船,或步行到北面三十里外的江津口渡江,用的依然是笨办法,用南郡水师的楼船、艨艟慢慢运载到对岸。   船少人多,众人少不得要在渡口处等待许久,黑夫瞧着这麻烦的运载方式,便向李由提出了一个建议。   “郡尉,江陵和潺陵虽然距离不远,但因为有大江阻隔,每逢楚人来犯,都要征集大小船只,花上数日时间才能将大军运送过来,往往已失先机。”   “我去年在魏地时,常听说诸国大军在大河上造浮桥让兵卒快速渡河,不知是否试过,在江上架设浮桥?”   北方浮桥并不少见,据说早在周朝时,周文王为了迎接来自中原的新妇,就在渭水上搭建了浮桥,如今秦国定都咸阳,渭水之上,更有一座永久性的浮桥,连接渭北咸阳和渭南地区那一系列新宫殿。   而在大河之上,也有不少浮桥,比如秦昭襄王五十年(公元前257年),便初作“河桥”于蒲津,后来还变成了永久性的蒲津桥,黄河铁牛的故事,想必很多人不陌生。   所以黑夫就在想,若是长江上也能有一座“江桥”,秦军对大江南岸的军事控制,岂不是加强了许多么?   听了这个建言后,一旁有个尉史噗呲一声笑了出来,李由和黑夫看了过去,问他为何发笑。   这尉史连忙下拜道:“下吏只是以为,江陵附近的水面宽阔,少了上千条舟船,恐怕难以连成浮桥,更何况,古往今来,南人善舟船。所以过去楚国与吴、越在长江、淮河征战,官员辎重船载,一般的兵卒直接脱了甲胄泅水而渡,却很少听说造浮桥的……”   “目光短浅。”   李由却斥了尉史一顿:“往后若是大王已破淮北、淮南,要继续派将军进取江东、江南之地,十数万人渡江,用船只运载得运半个多月,还是浮桥更方便些……”   李由将黑夫的这份建言记在心里,觉得以后可能用得上,而后,他们也登上了大船,随着桨叶划动,缓缓朝江陵驶去……   期间,还收到了一封郡守发来的邮传。   黑夫知道,在夷道和潺陵出事后,叶郡守的行县计划就泡汤了,李由出征驰援,他就必须坐镇江陵稳住局面,不知此时发信来,又是出了何事?   李由当着众人的面拆开了这信牍之后,却不由大笑了起来,对黑夫等人道:   “郡守来信说,此番我军挫败了楚人攻势,又平定了夷道之叛,当为将士请功拜爵,并要带着官吏和全城百姓,在码头迎接吾等凯旋归来!” 第0237章 五月五   “郡尉、左兵曹史,再过一刻,吾等便能抵达渚宫!”   五月初五这天,李由和黑夫坐于船舱中时,在船头眺望的兵卒前来禀报。   黑夫知道,江陵城在沿江一线有许多个民用码头,但惟独最大的码头专属于官方,位于城东南,叫做“渚宫”,这里原本是楚成王时修筑的水边行宫,专供楚王的舟船停靠。   据说,当年这里曾停泊楚王喜欢乘坐的龙舟,屈原在楚辞里说的“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便是龙舟的写照。而楚国的贵族则乘坐“青羽之舟”,乃是一种凤舟,也就是在船上悬竖着长尾青旗,可让封君乘坐。逐波泛舟于大江、云梦之上,是楚国王公贵族的一项消遣方式。   可现如今,那些中看不中用的华丽舟船都已经不翼而飞,只剩下不断停靠驶离的船舶,或运货物,或载兵卒。   李由和黑夫已也来到了甲板上,吹着江风,眼看码头将至,李由开始指点着在江上见到的各类舟船,询问黑夫名字。   黑夫一一回答了他:“在南郡江汉之地,凡是船大者谓之舸,小船谓之艖,长而薄者谓之艜,短而深者谓之塄,小而深者谓之舆……”   “在关中,不管什么模样船都只叫做船。”   李由算是长见识了,他虽是楚地人,但上蔡已属中原,后来又去了关中,哪里见过这么复杂的船只分类,这也说明南郡人真的是靠水吃水,与舟船相依为命。   除此之外,黑夫他们乘坐的这艘大船又叫做“楼船”,甲板建筑特别巨大,船高首宽,外观似楼,这是在三百年前,楚国和吴国争衡于江淮时发明出来的战船。船上多竖旌旗,以壮声威,是为秦国水师的主力战舰,所以水师也被称之为“楼船之士”。秦国的楼船还算比较小的,仅能载三百人,据说楚国的楼船,能载上千人!   这也是南郡不想让楚国夺取潺陵、夷道等地的缘故,因为楚军在水上是有绝对优势的,若让其得到了位于江陵上游的港口码头,郡府将随时受其威胁。   至于围绕在楼船周围的各类作战船只,则是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载兵卒的船叫做“舫”,是将两艘小船相连,一舫可载50人。   这时候,前方开导的两艘大翼却突然减缓了速度,发出了示警的鼓点!   李由一惊,之后才发现并非是敌袭,从他的位置朝前方望去,却见前方的水面上闯入了几艘狭长的小船,上面的船夫用力摇动着木浆,正飞驰而过,似乎正在比赛竞速……   “那又是什么船?”前方的战船奉命前去驱散这些民船时,李由又问黑夫。   “是舲船。”黑夫道:“是专门用来竞速的,今日是夏历五月初五……”   今天就是后世的端午节,这年头,已有在水中乘船竞速的习俗,不过却不是为了纪念屈原,因为早在屈原死前,就已经作赋说过这种风俗了:“乘舲船余上沅兮,齐吴榜以击汰。船容与而不进兮,淹回水而凝滞。朝发枉渚兮,夕宿辰阳。”   大概是古代居住在此地的濮人、越人留下来的驱邪习惯吧,因为楚地有一个传统,那就是五月五日所生的婴儿,无论是男或是女都不能抚养成人,所以这天在江中溺婴者甚众,直到秦国统治当地,在律令里严禁溺婴后才稍微缓解。   “若真的有人在以这种方式悼念屈原,想来也会遭到抓捕吧,毕竟前段时间的上巳节,因为我闹出的事,郡守连楚辞屈赋都给禁止了。”黑夫感觉有些滑稽,看来往后只要还在秦国治下,便不要想着端午节放假了。   这场小插曲之后,近百艘大小船只载着数千归来的秦卒终于抵达了渚宫,数十个码头已经空了出来,只待众人靠岸。   黑夫瞧见那岸上,除了戒备森严的兵卒外,已有许多身穿官服的人在等待了,心中暗想:“这次郡守真是给足了李由面子。”   叶腾为人霸道,李由初来乍到时,一些关于兵事的任命甚至都不跟郡尉商量,而是决定后再通知李由一声。李由也不敢与之拗着干,竟郡守之权极大,自己在本地没有根基。   这次楚国发动的孟夏攻势,两位地方大员倒是配合得不错,叶腾立刻回到江陵调兵遣将,而李由则亲帅大军渡江,逼退了楚军的进攻,虽然斩首不多,但也算一场小胜利。   所以叶腾大概是想借此机会,对内对外表明郡守、郡尉和睦共事的印象吧,郡守光是要应付外敌,为秋后备战就已经殚精竭虑,这时候可不能再因权力之争而起内讧。   与黑夫所料不差,李由才下船,叶腾便热情地走了过来,与李由相对作揖,称赞他是“国之干城”!而瞧见后面黑夫后,也让他上前,夸他是“年少有为”,看得出来,叶郡守对黑夫在夷道办的差事很满意。   叶腾最担心的,就是黑夫这个年轻人对夷道叛乱的处理手段太过简单粗暴,导致当地糜烂,成为一个难以治理的溃疡,那将让叶腾痛苦不已。结果黑夫先在夷道城击退了巴人,又派巴忠于诸部沟通,设计杀了樊禽,诛其首恶,最为绝妙的是,威胁巴人们跟着他往潺陵走了一趟,使其见识到了秦军的强大实力,想来至少在灭楚之战期间,夷道巴人能安分一段时间了。   郡守和郡尉相互谦逊一番后,便携手上了同一辆轩车,往城内而去。待他们驶入江陵城东南的“龙门”时,黑夫发现,除了官府的官吏尽数来迎外,亦有不少来围观的学室子弟和民众。   那些学室弟子中,可有许多黑夫熟悉的面孔呢,那便是上巳节当日与他发生了冲突的祁夏、黄田等人,他们也瞧见了行在凯旋队伍里的黑夫,面色有些不豫。   不过更多的百姓,则是朝着黑夫等归来的将吏兵卒们叫好起来。   虽然这次战事算不得什么大功,但也阻止了楚军进一步威胁江陵,打搅当地人的生活。   而叶腾也让车队停了下来,并破例让一些本地父老上前向李由献酒水,李郡尉似乎很享受这一幕,叶腾则让传令兵向周围的百姓父老宣扬其功绩,无非是郡尉率军击退楚军,保南郡平安云云……   看着这一幕,黑夫也明白了:“除了要显示和李由关系友善外,叶腾如此大费周章,在江陵城营造吾等凯旋而归的场面,也是为了冲刷掉第一次伐楚失败后的阴霾吧,好调动南郡人的战争积极性吧……”   这个老狐狸,还真是一点表演的机会都不放过啊,不过正因有这样的人坐镇南郡,这里方能安如磐石。   这时候,闻讯赶来的人越来越多,在道旁挤得密密攘攘,当真到了“朝衣鲜而暮衣蔽”的程度。而街道两侧,那些两层高的建筑也纷纷打开了窗户,各个富裕人家的女子倚着门窗,在向外偷看。不过因为秦律禁止从沿窗向街道上扔东西,否则重罚,所以女子们倒是没有朝将吏兵卒们扔手绢香囊。   这时候,黑夫却抬起头,无意瞥见侧前方街道边,一面窗户亦悄然打开,从黑乎乎的窗洞里,伸出了一样东西……   他没有看错,是弩机!民间严禁私藏的弩机!   黑夫的心,立刻从欢快的气氛中被抽离!提到了嗓子眼!   他大声喊了起来:“刺客”。同时抄起车上的弩,对准了那窗扉!   “小心!”   不止是黑夫,在郡守和郡尉左右护翼的骑士卫士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也发现了这一幕,他们纷纷出言示警,同时举起随身携带的盾牌,想要保护郡守郡尉。   然而箭矢的速度比人的反应更快,弓弦的崩响被热闹的人群欢呼掩盖,黑夫只能看到下一瞬,前方那辆轩车上的郡守叶腾、郡尉李由几乎同时倒地!   整个江陵的欢呼,这一刻仿佛被利箭封喉,霎时间寂寥无声! 第0238章 刺杀   时隔数月,黑夫再次来到了郡守府邸外,发现这里的气氛一如江陵城的其他区域一般,凝重而警惕。   昔日不设防的江陵城区,俨然像郢县一般,被军事化管理了起来,那些才结束了击退楚国孟夏攻势的秦兵们,摇身一变成了城防大队,手持戈矛在城内的道路上巡逻,城内热闹的夕市被取消,宵禁已经持续了一夜,家家门窗紧闭,街上显得有些寂寥……   郡守府邸的门前,也有名百将带着上百人守着门口,并在墙垣各处都安排了人手,手持弩机,一旦有行迹可疑的人不经允许靠近,可以当场射杀!   看着那些材官手中的弩机,黑夫仿佛又看到了昨天的一幕:当道旁富户人家里忽然出现刺客,从窗口朝郡守和郡尉同乘的轩车发弩时,亲卫短兵们阻挡不急,郡守、郡尉竟一同倒地!   但随即,李由就立刻起了身,他尚未卸去甲胄,就算被弩矢直接射中了也没事,方才是下意识地将郡守一起扑倒的。   但他让叶腾避开了要害,却未能让他毫发无损,年轻的郡尉过去从没遇上过这种情况,神色有些发怔,眼睛定定地看着还倒在车舆中的郡守,不知该如何是好。   “扶我起来!”   直到被叶腾压低声喝骂了一声,李由才反应过来,立刻将郡守搀起。   叶腾看上去一点事都没有,他甩开了李由的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带,轻蔑地看了一眼那个在射击行刺后,被护卫们反击射成筛子,从窗口掉下来的刺客,神色自若地指挥起来。   他先让众人高呼“刺客已伏法!郡守、郡尉安然无恙”安抚了民众惊惧的心理,又让人速速封锁这一带,缉拿刺客党羽,而后让御者继续前行。   “郡君,疾驰回郡守府?”知道内情的御者胆战心惊地问道。   “不,按照预定的路线,缓缓而行。”   叶腾闭上了眼,似乎方才经历的刺杀对他而言,不过是轻风拂面,只有近处的侍卫才能发现,虽然李由装作无事,但他的手掌却悄然撑住了郡守的脊背……   在李由亲自持盾护卫下,叶腾坚持走完了既定路线,虽然他的嘴唇有些苍白,手有些颤抖,但相隔甚远的民众对此一无所知,都在欢庆郡君无恙。   直到抵达郡守府,民众看不到的地方,李由才让黑夫速速登车,为郡守包扎!   原来,那支箭深深扎进了叶腾的左腿,黑夫不由大惊,为他匆匆处理止血后,又发现这箭簇似乎被特殊处理过,伤口有异味,箭簇扎入的位置有些发黑!   闻询赶来的医者们面色沉重,认为箭簇上有毒!于是低声商量着对策。   这时候,郡守夫人和郡守之女也匆匆过来,郡守夫人并非原配,似乎是郡守续娶的本地女子,见到这惨状顿时惊得六神无主。   倒是郡守之女子衿,没有像一般的女子一样失声痛哭,她含着眼泪,请郡尉、郡丞去理政,勿要在此耽误,留下长史鲁荡在此照应即可。   而后,穿了一身素裳的少女又朝来到黑夫面前,朝他长拜道:“父亲的伤势不可耽搁,郡守府的医者擅长疾医,或是带下医、食医,都不擅长医治金创。听闻有太医令夏公弟子陈君正在江陵!恰是左兵曹史同僚,还望左兵曹史速速将他请来!”   少女一语中的,黑夫也冷静了下来,应诺之后,便立刻去找专业治疗金疮的医者陈无咎……   因为楚军的这次攻势虎头蛇尾,原计划送往潺陵战场试试效果的几十名医护急救之士未能成行,如今依然驻在江陵城内。   当黑夫跟着唐觉,推开陈无咎严禁任何人闯入的屋舍时,他惊呆了。   整个屋子里,都是乌烟瘴气的味道,却见陈无咎坐在案几前,正往点燃的烛火上焚烧某种植物的叶子,当干燥的叶卷被点燃后,一股股青烟飘起后,陈无咎便贪婪地深吸一口后,露出了极其享受的神情。   没错的,前世实习时跟着一起捣毁过窝点的黑夫,认出来这是大麻无疑!   黑夫大怒,立刻走过去,将陈无咎一把揪起,一左一右就是两耳光!   “让你试制麻醉剂造福于世,你却用来吸毒!”   ……   “黑夫?”   陈无咎挨了黑夫两记大耳光,迷离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清明,他也顾不上与黑夫算账,捂着发疼的脸颊大喜道:“你来的正好,快来看看,我找到了何物!”   在陈无咎兴奋的叙述下,黑夫才知道,原来,在他去参加四月行县的这月余时间里,陈无咎除了继续训练医护急救之士外,依然没有放弃在野外寻找能让人昏迷致幻的野生大麻。   结果还真让他在云梦泽畔找到一些野生的大麻植株!   经过两个月的尝试,陈无咎也已改变了让小弟子直接试吃大麻花叶的做法,他从常见的艾灸火燎中找到了灵感,将那些大麻叶烘干后以火灼烧,再吸入青烟。   田地里用于抽取茎秆纤维织布的大麻叶,其青烟毫无感觉,可从云梦泽找到的茎秆矮小,叶子却较大的大麻叶,却让陈无咎心跳加速,有了一种欣快亢奋的感觉!   他大喜过望,认为自己已经找到了黑夫描述的那种“食之则昏睡不醒”的神奇大麻,遂让人将那一片生长着的矮茎大麻全部收割回来,开始了日以继夜的钻研。   “单独服食此种大麻的花叶,并无效用,我也是反复试了数十次,才发现,以能减轻艾灸火燎疼痛的山茄子与大麻花混合服食,真的能昏睡数个时辰!醒来后亦无大恙!”   说着,陈无咎指了指躺在席子上酣睡的倒霉弟子,想必这个小学徒又成了他的试验品,不知道夏无且当年是不是这么使用弟子的。   当然,陈无咎似乎也迷恋上了吸食大麻叶,每当困倦时来一口,就能精神不少,继续钻研这项医术界的大发现……   黑夫瞧陈无咎眼窝深陷,看样子瘦了不少,也不知道是专心钻研瘦下来的,还是吸大麻吸的。   他如今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刻长话短说,将郡守遇刺受伤,箭簇可能有毒的事告知了陈无咎。   大麻毒性不高,所以陈无咎洗了把冷水脸后也彻底清醒过来了,听着黑夫叙述经过,他面色也越来越沉重。   “我立刻就去!”   说着,陈无咎踢了几脚,见药效时间没过喊不醒小弟子,便亲自挂上了药囊,里面有他的各种银针、艾灸,以及刀削等工具,但在临出门时,却又返回去,带上了两包东西!   “这是何物?”黑夫问道。   “这便是我钻研出来的新药!”陈无咎神秘兮兮地说道:   “虽然是嚼食的,与医扁鹊的毒酒秘方不同,但却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已给它取了新名,就叫睡圣散!”   ……   那一日,当陈无咎赶到后,查验过郡守腾中箭的腿部后,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剧毒,而是金汁……   “金汁?”郡守之女子衿红着眼,她应是偷偷哭过,但在人前却依然表现得十分得体干练,她安排妥当,让女婢下人们勿要慌乱,十五岁不到的少女能做到这种程度,已让人惊奇。   黑夫低声解释道:“就是粪汁,那刺客手边应该没有现成的毒药,便以此物浸泡箭簇,这在守城攻城之战里时常见到,中箭的兵卒伤口多腐,难以医治……”   先前的夷道守城战中,黑夫他们也用上了这个法子,不少巴人中箭后死于伤口感染,为他们贸然反抗秦国付出了代价,谁料那刺客竟然也用了这招。   既然不是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出现的各种剧毒,那就好办多了,只是伤口周围已经被感染的血肉,需要用滚烫的刀削剐掉!   “父亲年岁已迈,不比当年了,如此剧痛,恐怕承受不住。”   看着已经有些迷糊的郡守腾,子衿难得露出了少女姿态,攒紧了宽阔的帛袖。她亲生母亲早逝,所以少女心智较为早熟,若是父亲也在她及笄之前便撒手而去,这打击无疑是巨大的。   这时候,陈无咎瞧准时机,立刻下拜,献上了他研制出来的“睡圣散”!   黑夫没来得及拉住他,不由暗骂不已,这陈医师是大麻吸多了吧,亦或是立功心切?竟如此冲动,这东西只在他自己和那小弟子身上试过,虽然无恙,但若是叶腾吃了一睡不醒,刺客没做到的事却借他这医者之手办成了,岂不可笑?   谁料陈无咎夸夸其谈,将此药说成是扁鹊遗方,经过黑夫的提示,被他重新发现,一再保证此药已经自己试过,数个时辰后便能醒来,不会有什么副作用。   子衿诧异地看了黑夫一眼,若有所思,如今她的继母惊惧不安无法做主,只能由她来决定,在犹豫再三后,她朝陈无咎行礼道:   “子衿虽不懂医术,却也听说过医者的六不治,不信医之人,不治,今日在场众医者,唯陈医师能出手治理此疮,更能让家父免受痛楚,岂敢不信?还请医者尽力施药!”   少女坚定的声音鼓励了陈无咎的胆量,最终,陈无咎鼓捣出来的这种“睡圣散”证明了它的效果,叶腾在昏睡状态下接受了陈无咎的剐肉手术,在清洗好伤口,将其妥善包扎后,陈无咎和黑夫都颇为期望,叶腾能迅速转醒过来。   谁料,睡圣散的药效似乎出现了偏差,叶腾这一睡,就是一整夜!   这可将二人吓得够呛,陈无咎没了之前的自信,喃喃地说,怕是因为不同的人体质各异,所以有了差别。   好在今日一早,黑夫总算得知了郡守已醒的消息,便匆匆赶到郡守府……   府邸守备森严,黑夫出示了自己的铜印黄绶,以及郡守的传简,才得以入内,他发现府邸内也是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昔日的奴仆婢女们都不由放轻了脚步,不敢大声说话……   然而等黑夫走到第一次与叶郡守见面的书房边时,却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郡守腾的怒喝。   “糊涂!” 第0239章 将以照千里   “敢告于郡守,兵曹已将城内各处的兵卒尽数撤下,夕市亦照常开启。”   下午时分,办完郡守交待的事后,黑夫返回了郡守府复命,他早间来时,已经苏醒的叶郡守正大骂长史鲁荡“糊涂”,又勒令黑夫去将外面的兵卒撤走,放松了对城内街巷的警戒搜捕,让江陵城恢复常态。   这实则是外松内紧之策,兵曹依然派遣了大量兵卒守在各处城门,贼曹则在抓紧缉捕刺客党羽……   “民间舆情如何了?”   叶腾穿着一身常服,腿上裹着麻布绷带,由两个婢女侍候着,躺在病榻上,可却没有消闲下来,而是让书佐拿着卷牍,继续给自己念,并做出相应的指示,并不时有各曹官吏出入请示。   黑夫道:“郡守正午时分在官署露面的消息已传开,民众不再议论纷纷。”   叶腾气色不太好,他吁了口气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一词,虽金石亦可熔化。人心最是琢磨不定,官府若是表现得太过紧张,反而会让人猜测我重伤已死,让贼人有可乘之机。”   “郡守所言甚是。”   叶腾随即抬眼:“关于刺客党羽,可查到什么了?”   黑夫道:“兵曹、贼曹、狱曹在合力办案,已抓捕了几个可能协助刺客的人,虽然尚未完全查证,但吾等推测,此事的主使,很可能是楚国!”   这是一个刺客横行的时代,从数百年前的专诸刺王僚、豫让刺赵襄子、聂政刺侠累,再到前几年才发生的荆轲刺秦王,刺杀政敌、干掉敌国首脑,是一种行之有效的方式。   “楚国?”   叶腾却笑了起来,没有丝毫恐惧,反而有些轻蔑,对那些想要取走他性命之人的轻视。   “老夫这一生经历的刺杀却也不少,当初带着秦军攻入新郑后,韩国宗室公子们恨我叛国,便以百金雇轻侠来刺杀我,那几年里,登门拜访想要取我首级的人不绝于道。”   “来到南郡做郡守后,又因我将那些在地方上横行不法的氏族绳之以法,于是便有地方豪长、大氏派宾客刺杀我,最危险的一次,剑离我只有数尺……”   “如今,连楚国也想杀我。自诩为祝融血脉的楚国贵族,只能想出这种低劣的法子来了结老夫?”   他不由哈哈大笑,最后因腿上的疼痛才止住了笑声。   黑夫应道:“上月楚国煽动巴人反叛,又猛攻夷陵,来势汹汹,若非郡守居于江陵,迅速调度兵卒将吏前往驰援,恐怕楚人也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再加上郡守将南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楚人在畏惧郡守,才迫切想除去郡守!”   这倒不是他溜须拍马,事实的确如此,黑夫来到郡上任职几个月了,虽然叶郡守的权术手段、用人方式给他一种不太舒服的约束感。但叶腾作为地方大吏,其表现堪称完美无缺。捕盗贼,翦大氏,正官风,上农事,劝蚕桑,几年下来,南郡之政焕然一新。   今年叶腾又大胆使用了堆肥沤肥之法,推广水碓,换了任何一个郡守,都不太可能兼有细心谨慎和雷厉风行两种特质。   一个背弃母国又率军将其灭亡的将军,一个道德饱受诟病的叛臣,却偏偏是个能吏干吏,这和后世“清官”的标准是大相径庭的,这种臣子,若非极度自信的君主,绝不会再受重用。   等黑夫办完公务,回到郢县的郡尉府后,李由也在冯敬、黑夫二人谈论郡守在面对刺杀时的镇定自若,以及事后应对的从容。   听黑夫说郡守已经重新开始办公后,李由叹道:“我曾听父亲说起过一个故事,说是百余年前,齐威王和魏惠王相约狩猎,期间这两位君王开始比较各自的宝物。魏惠王说,自己有能照亮前后各十二辆车的十枚随侯珠,齐乃万乘之国,不知又有何宝物?”   “齐威王回应说,自己当做宝物的东西,与魏王颇为不同。齐有大臣名曰檀子者,派他镇守薛城,则楚人不敢为寇边境,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拜。齐有大臣名曰盼子者,派他镇守高唐,赵人不敢东渔于河。齐有大臣名曰黔夫者,派他镇守无棣,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迁徙入齐者七千余家。齐有大臣名曰种首者,派他戒备盗贼,则临淄道不拾遗。”   “齐威王说,以上四子,将以照千里,岂独照十二乘哉?”   言罢,李由佩服地说道:“叶郡守能利民生,能备盗贼,能修武备。官吏敬之,百姓爱之,豪长畏之,敌国惧之,岂不就是秦国的檀子、盼子、黔夫、种首么?此乃砥柱之臣也,将照南郡千里之地,难怪大王说,我来南郡为郡尉,要多向叶郡守学学……”   李由想到刺杀当日自己也有短时间失神无措,不由惭愧,这么一比较,他还是太年轻少智了。   “每个上司都像叶腾一般强势聪明的话,还让不让下面的人活了?”   黑夫口中应诺,心里却在暗暗吐槽。   就在这时,贼曹掾匆匆登门拜访,兴奋地向李由禀报道:“郡尉,刺客党羽抓到了!”   李由精神一振,这是他目前关心的头等大事,立刻就让贼曹掾当面报来。   贼曹掾道:“吾等查到这些刺客一共五人,身份多是假装进城的商贾、雇农,其验、传均为伪造。”   秦国虽然有严密的户籍制度,但毕竟方法太过古朴。一般的人伪造身份证,会像那个假冒冯敬弟弟在南阳郡招摇诈骗的少年一样,被一眼识破。但若是敌国间谍,通过一定的手段,就能伪造得以假乱真。   “除了当日死去的两名刺客外,还有三人在妄图混出城时被缉捕,两人反抗被当场杀死,剩下一人经过一天拷打,便将事情说了出来!”   “五名刺客来自楚国,但在江陵城内,亦有人予以协助!目前查到了一个算卜的巫祝,两个当日执勤的兵卒都与那刺客有联系。三人已被缉捕,都供认不讳,巫祝自称是不满郡守禁绝淫祠,两个兵卒则是受了贿赂……”   这时候,黑夫却说话了。   “此事绝不会到此为止!”   众人看向他,黑夫解释道:“这场刺杀,定然谋划了许久,从为这些楚国刺客伪造身份,再到提供民间严禁拥有的弓弩武器,而后又能提前打探到郡守出行路线……不论哪一桩,都不是一般人能办到的!”   他对李由道:“下吏在郡守借我的《吴孙子》里读到过用间一篇,其中有乡间、内间、反间、死间、生间之分。所谓乡间,是利用敌国乡人做间谍。所谓内间,是利用敌方官吏做间谍!”   “如今贼曹找出来的,无非是普通的乡间,蚊蚋而已,可我以为,真正的吸血蚂蝗还未被追查出来!”   李由的面色凝重了起来:“你的意思是,江陵城内,恐有楚国的内间?”   “不止是江陵,下吏以为,在南郡其他县上,亦有不少官吏、豪长因种种缘由,而与楚人藕断丝连,做了楚国的内间!他们或许身居高位,藏匿在诸多秦吏当中,看似与一般官吏无异,实则却在做着写信出卖郡县虚实,协助包庇刺客间谍的勾当!甚至随时打算在楚军攻过来时,杀官开城投降!”   言罢,黑夫再拜,恳求道:“如今已是仲夏,秦楚两国已在南郡开启战端。为免再有刺客跳梁刺杀郡守、郡尉,为免南郡虚实尽被楚人以为,此事一定要彻查到底,不放过任何一个内间!” 第0240章 内间   “左兵曹史所说的,正是我担心的……”   对黑夫的建言,李由深以为然,因为说起用间来,他们家可是其中的佼佼者了。   十多年前,他父亲李斯初入咸阳,先做了文信侯吕不韦的门客舍人,又得以担任了“郎”,也就是君王的侍从之官,除了郎卫外,还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许多种,李斯做的就是议郎,主要跟在国君身边以备咨询。   就是在这个职位上,李斯得以管窥秦王性情,投其所好,以“急并六国”之言游说,初次展现了才干。   于是秦王大喜,认为找到了一个与自己心意颇合的人才,任命他做了丞相长史,并让李斯亲自主持,派遣谋士携带金玉去游说诸侯,诸侯名士可以用钱财收买的,就以财厚赠结交,无法收买者,则以利剑刺之!同时还负责离间六国君臣,等到其朝政败坏后,再以良将大军讨伐。   后世便以此事,脑补出了“黑冰台”这一间谍机构。   所以现如今楚国派遣刺客刺杀郡守腾,其实不过是把秦国,以及这数百年间诸侯常做过的事情重复一遍而已,无甚新意。   李由曾经听父亲谈及过,这差事做了几年后,他被提拔为客卿,前途一片光明,直到秦王政十年时,却遭遇了一次大危机……   那一年真是多事之秋,先是相国吕不韦坐受嫪毐案牵连被罢,与此同时,在李斯主持的谋士间谍调查下,韩人郑国游说秦国大修沟渠的疲秦计也暴露!按照秦律,郑国当死,秦王也在宗亲们的游说下,对六国士人产生了不信任感,遂大逐客!   李斯身为楚国上蔡人,也在被逐行列中,但他与其他垂头丧气准备离开秦国的客卿不同,将这次危机当成了机遇,一篇《谏逐客书》让秦王回心转意,开始进一步提拔李斯。同时李斯也成了当时在秦六国士人的恩人和领袖,从此扶摇直上,位列朝堂……   顺便,李斯也将家人接到了咸阳,李家开始彻底摒弃过去的身份,做秦王的忠臣。   那一年,和李由他们差不多同时到达秦国的,还有一个叫尉缭的魏国大梁人……   尉缭学的是兵家,属于“兵权谋家”这个分支,他把李斯曾经提出的对六国用间,破坏其连横,招揽其人才,离间其君臣的策略加以改良,更进一步地向秦王提出:   “以秦之强,六国诸侯譬如郡县之君,然,臣但恐诸侯再度合纵,以出其不意之势一同攻秦,此乃智伯、夫差、湣王之所以亡也。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也!”   付出三十万两黄金便能得到天下,这笔账简直比吕不韦的买卖还要划算,于是秦王便授意李斯和尉缭共同主持此事,在六国培养内间。   何谓“内间”?孙子兵法曰:“内间者,因其官人而用之。”是指收买敌方的权贵、官吏为间谍,或利用他们搜集情报,或促其投诚倒戈。   由于“内间”主要是敌方的“官人”,这些人往往掌握着核心机密,对敌方政治及军事等诸方面有更深入的了解,甚至把持着一定的军事指挥权,一旦为我所用,则会给敌方造成巨大的,甚至是致命的危害!   赵国的郭开、齐国的后胜,都是秦国的内间。郭开帮秦国除去了心腹大患李牧,而齐相后胜则在秦国攻灭韩、魏,横扫燕赵的时候,让齐王建一味奉行孤立主义,在外面厮杀正酣时,齐国却好似一只鸵鸟,将头深深扎进了沙土里,口中念着:“只要我不反抗秦国,秦王就不会灭我……”   在尉缭和李斯的主持下,秦国的内间遍及六国,尝尽了这种策略的甜头。所以当黑夫说,楚国可能也在南郡遗留了不少内间时,曾经的秦国间谍头子之子李由,顿时警惕了起来。   要说其余郡县有楚国内间,李由决计不信,因为他对秦国的律令制度很有信心,但南郡却是个例外。   南郡作为楚国昔日的内畿之地,如今仍然有人称之为“西楚”,民间的语言文化风俗与淮北一致。   更要命的是,除了守令、尉、丞三长吏外,在郡里和县上,都有不少昔日的楚国贵族。这些人在投降秦国后,摇身一变成了秦吏,把持着各曹各乡的实权,虽然经过两三代人,已经自视为秦人,以秦律为教,但从上巳节发生的事就能看出,楚辞屈赋在当地士人中流行,大夫们以穿戴楚式高冠为尊荣,不少人甚至心怀旧楚,觉得那才是贵族的好时光!   “下吏也如此以为。”   黑夫继续怂恿道:“去年秦败于楚,那些不知大势的人,恐怕会因为起异样的心思,受了楚人贿赂,做其内间……”   如此一来,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深知内间危害的李由终于下定了决心:“贼曹掾,你与狱曹一起,继续彻查刺杀案,定要顺藤摸瓜,将背后的内间揪出来!”   随即李由又看向了黑夫:“若是那些内间凭借其宾客族人反抗,左兵曹掾,就由你带郡兵将其剿灭!”   ……   贼曹主盗贼事,类似后世的省公安厅,唐浅正是上巳节相亲大会上,那个被黄衣女子当场甩了的唐觉之父。唐觉如今加入了医护急救之士中,算是黑夫的下属,所以唐浅与他也有些交情,离开郡尉府后,便朝黑夫诉苦道:   “左兵曹史,这内间可不容易抓啊。”   唐浅有自己的苦衷,如今郡上各曹主吏、属吏,十有七八都是楚国士大夫的后代,家族遗留下来的人脉和积淀不是随便能消弭的,像黑夫这种庶民出身的,反倒是稀奇事。   所以唐浅以为,若是大肆追查内间,反倒会引发新的动乱,到时候江陵城各曹官吏人人自危,地方氏族也心存不安,这南郡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黑夫的真正目的本就不是什么“追查内间”,反正等楚国一灭,一切都无所谓了。原本的内间,也得安心做秦吏,直到十多年后,秦末那场新的风暴烈火燃起,他们才有机会重新露头……   于是黑夫宽慰唐浅道:“大多数官吏当然是秦之良吏,却有一小撮心怀楚国的内间在其中作祟。郡尉方才不也说了么,在办理刺杀案的同时,按照线索,暗中追查即可,勿要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这时候,黑夫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这里,却也有一个线索,或许对贼曹掾有用……”   唐浅有些惊奇:“哦?左兵曹史发现什么了?”   黑夫笑道:“与江陵的案子无关,是关于我家乡安陆的,我怀疑在安陆县,也有一个内间!一直与楚国暗通款曲!”   唐浅大喜,他迫切需要能向李由交差的成果,便催促道:“请左兵曹史详细说说。”   “这线索涉及到一个关键的证人,便是去年被俘获的楚国胡公斗然,他曾提及,在安陆县有若敖氏旧臣,与他有书信往来,却未说是谁!如今想来,那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楚国内间,一直在向楚国泄露安陆虚实。”   “竟有此事!”唐浅有些惊讶,追问道:“不知那斗然如今身在何处?”   黑夫道:“两个月前,我请求狱曹发爰书给南阳郡,将斗然移交给南郡,彻查此事。就在今日,我离开郡守府后,又去了狱曹一趟,发现斗然已被押到,关入了郡狱,准备明日进行审讯!我届时会作为证人,与斗然对峙,逼他说出那内间之名!一旦坐实,还望贼曹掾能助我将其缉捕归案!”   ……   PS:最近研究了下秦汉各职位的俸禄,重新设定下郡上各职位的石数:郡守两千石,郡尉比两千石,郡丞六百石,各曹主官比三百石,各曹左右史是比两百石,黑夫目前亦是此级别,之前设置过高了。 第0241章 胜者即是正义!   贼曹掾唐浅对狱曹左史喜并不陌生,此人虽然才调来郡上一年,却已经小有名气,颇受郡丞、郡守器重。   但喜是个油盐不进的怪人,比如说,但凡他经受的案子,都喜欢一点点查访追问,按照规程来,而不是像唐浅手下的狱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案犯痛打一顿,逼其交代……   这起牵连甚广的“内间案”也一样,斗然已经被拘押在狱中,并由几名令史进行了数次审问,但此人却一直三缄其口,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用刑罢!”   唐浅失去了耐心,对狱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顿,这养尊处优的楚国县公定然什么都招了!”   喜却反对道:“《秦律》有言,能据供词追问,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情的是下乘手段,这才是第一次审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浅面色不豫:“郡尉下令,此案要抓紧时间彻查,若是耽搁了,让楚国内间泄露更多机密,该如何是好?”   喜却摇头:“斗然已被俘大半年,与近日的行刺案并无直接关联,与其有联络的若敖氏旧臣也不一定是内间,故斗然并非是嫌犯,而是证人。《秦律》中,对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况对证人用刑?再者,秦吏鞭笞被俘的楚国县公,此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贼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审理追问……”   “耐心?郡尉可未给你最后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开始争论起来,黑夫连忙过来劝解,最终唐浅和喜达成妥协,再让喜尝试一番,若明日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再向郡丞请求批准用刑。   “喜君还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斗然是个楚人。”   唐浅不高兴当地走后,在郡狱中,黑夫和喜聊了起来,他记得,两年多前,自己与人在安陆县狱打官司时,喜从始至终都没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证据、审讯、诘问的办法,慢慢抽丝剥茧查明真相。   这几年里黑夫发现,并不是每个法吏都能像喜这般遵循秦律中的规程,喜反而是个特例。   “我遇到过一个案子。”   喜坐在案几后,一边翻阅着关于斗然的卷宗,一边对黑夫说起了一件往事:“去年我刚来郡廷时,接到了一起乞鞫(jū)的案件。”   “乞鞫”相当于后世的再审,也就是当事人认为判决不公,可以请求更高一级司法部门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县廷的判决可以由郡廷再审,若还有重大疑点,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国的最高法院来重申。   “王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个叫毛的士伍被亭长扭送到了当阳县府,罪名是偷牛。毛对自己的盗窃行为供认不讳,还咬出了同伙,一个名叫讲的乐师,他的证词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讲一起偷了牛,还把牛牵到了讲的家中……”   “根据毛的供述,审理案件的当阳县丞和几位令史认为讲是同谋,判他黥为城旦。”   “讲不服,于是要求乞鞫,这起案件才到了我的手中,那时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个月,“讲”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为城旦的,再审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间相隔54天,差一点就过了复审的时间。   也就是这短短六天的差距,让喜救下了一个因屈打成招,差点沦为城旦舂的无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办案方法,先收集了关于此案的一切记录爰书,又让相关证人统统来郡上受讯,先后三个证人的证词都对讲有利。   喜不由惊异,如此明显的漏洞,为何当阳县的官吏却像是瞎了一般,继续判讲有罪,而且讲第一次受讯时也交代了自己是盗牛的同伙……   在喜的细细盘问下,讲终于说出了初审时的一段隐情:由于不肯承认参与偷牛,自己被当阳县令史“铫”打过,还被他浇过凉水。喜让郡廷的狱史们给他体检后发现,“讲”的后背果然有伤,光是手指一样粗的大伤痕就有十三处,小的伤痕也相互交织,从肩膀一直伸展到腰……   更令人吃惊的是对偷牛贼毛的重新讯问,他竟然也被刑讯逼供过:毛一开始的确承认是独自偷的牛,然而负责审讯他的当阳县令史认准了他不可能一个人把牛偷走,便用竹棍冲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一顿痛打,血流遍地。   “毛”疼痛难忍,只得把自己的邻居“讲”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体检发现,“毛”身上的伤痕密不可数,屁股、两腿上的伤痕至少有四处和手指一样粗……   在喜的彻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讯逼供的当阳县令史知道没法抵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接受处罚,县丞和几位参与审判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一审过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误,都以渎职罪受罚。   至于被冤枉的那个乐师讲,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复身份和名誉。已被连坐卖为奴仆的妻儿由官府赎回,已被没收和变卖的财物同样按价偿还。因为讲脸上已被黥字,已经无法再做乐师的工作,郡府还将他安置到了另一个县,授田百亩,以力田养活自己和家人……   说完这个故事后,喜意味深长地对黑夫道:“这便是律令中,建议审案法吏不要动辄用刑的缘故了,只有诘问到犯人辞穷,多次欺骗,还改变口供拒不服罪时,才能依法拷掠,拷掠缘由还要记在爰书上。”   黑夫明白了,因为只是“建议”而非严格禁止,所以秦国的官吏并不遵守这一条款,也只有喜等少数人默默执行。   用后世的说法,喜是个相信“程序正义”的法官。他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维持裁判过程的公平,如此才能达成“秦律上的正义”。   黑夫不免惭然,还记得他刚当上亭长的时候,也是个追求“正义”的好警察。可经历了许多的事情,在战场官场里摸爬滚打两圈后,黑夫的心境开始有了变化,一些原则被抛弃了,做事开始不择手段起来,这次便不惜将斗然卷入这场“内间”案,主要是为了拉安陆郧氏下水……   喜也是安陆县人,知道黑夫和郧氏的宿怨,能猜出来他积极参与此事的目的,只是黑夫做事谨慎,没有任何把柄。   所以临别时,喜便有意无意地对黑夫道:“左兵曹史,你虽然年纪轻轻就立功得爵,身居高位,但切切要记住,错行必得错果!”   以公务之名,行报私仇之实,不可取!   喜话中有话,黑夫面上恭敬听训,心中却是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不会嘲笑喜迂腐,而是会敬佩喜。   世人皆随波逐流,讲究与世推移,唯独喜一直站立在原地,手里抱着数卷《秦律》,坚持自己心里的准则。   但黑夫却绝不可能效仿。   “胜者即是正义!”   心里默默念叨着古美门研介的名言,黑夫走入了漆黑的街巷中,他还要连夜拜访贼曹唐浅,与他商议,要尽快让“省公安厅”贼曹与“省法院”狱曹争夺这次的审讯权。   ……   一如黑夫所料,斗然是个骄傲的楚国县公,心里的贵族情节很重,不用刑的话,他根本不会吐露半个字。到了次日,喜反复审问得到的唯一回应,便是斗然轻蔑的后脑勺。   于是在黑夫的鼓动下,贼曹掾唐浅开始向郡守、郡丞请求,将斗然移交给贼曹,保证能问出东西来!   考虑到斗然并非嫌犯,只是个证人,又是被俘的楚国县公,往后说不定要送去咸阳面见大王,于是郡丞便扔给贼曹一个难题:可以由他们审问,却不得留下明显伤痕……   唐浅有些发愁,黑夫却乐坏了,后世不留疤痕的刑讯方法,他正好知道不少呢!   在被从狱曹转移到贼曹狱中后,斗然才发现,先前那个秦国法吏喜不紧不慢的诘问,是何等的礼遇……   他先是经历了一次寻常的审讯,斗然依旧选择默不作答,之后他就被粗暴地绑在一张长案上,那个俘虏了他的秦吏黑夫出现在面前,并指挥一群面露狞笑的狱卒走向了斗然。   “竖子!本县公绝不会说出半个字!”   斗然早已料到了这一天,但这个硬朗贵族却毫不畏惧,不论是鞭笞还是刀子,他都能甘之若饴!   祝融血脉,楚国贵胄,以剑自刎都不怕,怕什么刑罚?   然而,接下来却不是想象中的鞭子、木棍,那些狱卒只是用一层层的厚麻巾盖住他的口鼻。   在楚国流传颇广的“暴秦十大酷刑”里可没有这一种,斗然有些奇怪,随着麻布越来越厚,他下意识地张开大口用力呼吸吞咽,然而接下来,冰凉的冷水浇到了他的脸上……   大量的水被吸进胃、肺及气管中,窒息感很快袭来,斗然喉头痉挛,开始呕吐、咳嗽不止。   斗然拼命挣扎,双手乱划,双腿乱蹬,就在他以为自己要活活窒息而死时,脸上的湿布被拿走,黑夫和唐浅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招不招?”   嗡嗡作响的耳边传来唐浅的声音:“与你有书信往来的安陆氏族,是谁?”   斗然咬紧了牙,一个字都没吐露。   黑夫笑了笑,指导狱卒们道:“继续。”   于是接下来,他反复享受到了“水刑”的滋味,不间断地享受溺水的濒死体验,他的肺及气管分泌大量浓鼻涕,嘴巴流出了血,甚至大小便失禁,饱尝了难以名状的痛苦和羞辱……   终于,在斗然被折磨得精神几近崩溃,意识渐渐模糊的时候,他终于捱不住这种痛苦,喃喃地交待了喜没有问出来的事。   “我说……”   “停!”   唐浅大喜,举手制止了意犹未尽的狱卒们,和黑夫一同走近斗然。   却见斗然拼命吸了几口空气后,闭着眼,嘴唇微动道:“与我有书信往来的,是若敖氏旧臣……”   “郧满……”   听说是安陆县尉,唐浅面色凝重,黑夫面上亦浮现一丝冷笑,有了斗然的口供,加上他手下利咸等人这半年来收集的黑料,够郧满喝一壶的了!   不料,斗然的话却还没说完。   “还有……利氏!” 第0242章 人臣无外交   “郡尉,斗然捱不住受刑,便交待说,其先祖若敖氏曾统有安陆四百年,历二十世。斗氏随楚王东迁后,留在当地的旧臣郧氏、利氏,都暗中和斗氏有书信往来……”   当日傍晚,黑夫和唐浅返回郢县郡尉府邸,向李由禀报案情进展。   唐浅洋洋得意地做着汇报,虽然在追查江陵城的“内间”上他没什么进展,但好歹能用安陆利氏、郧氏这两条小鱼向李由交差,两家放到整个南郡来看影响不大,但也是一县豪长啊!   “比如左兵曹史在安陆为亭长,破获贼人盗若敖氏之墓一案,便是利氏族长利平告知斗然的。”   李由顿时后怕,此事差点让黑夫诈降之计不成,连累他也做了俘虏,这利平,真是可恨!   黑夫不想抢唐浅的风头,一直在旁边默默听着,心里却浮现出了一个人的形象,那就是去年腊月,曾邀请他去家中做客,还请官吏做媒,想要将女儿嫁给黑夫的利氏族长,退休后在涢水乡德高望重的乡三老,利平!   那桩姻缘虽然未成,但因为黑夫心腹利咸的缘故,利氏总体上还是与他亲近的。   “这下误伤友军了。”   他有些后悔,早该想到的啊,郧满怎么会和斗然说黑夫的英勇事迹呢?再者,他也曾听利咸提及,利氏的老人们,至今还在讲述关于若敖氏的一些故事,这是不忘旧主啊。   不过这种情绪很快就消失了,斗然也交待了郧满的一些黑料,这才是黑夫想要的……   唐浅道:“至于郧满,则和斗氏有一些贸易往来。据斗然说,在秦楚尚未开战的那几年,双方还有一些商船互通,郧氏凭借其县尉身份,暗暗从斗氏处买入一些金、锡,以此牟利,同时卖云梦泽中的犀胄名木给斗氏。”   “不过,对于这两家是否为内间,透露南郡虚实,斗然矢口否认……”   李由听罢,看向一旁的冯敬:“卒史,这两家该当何罪?”   冯敬应道:“古人云,人臣者,无外交,不敢贰君也!为人臣子者若无君主之命,不得与外国之人互相接待交往,此乃成例。斗然乃楚国县公,一地封君,亦在此禁之内。”   黑夫心中暗暗腹诽,如此说来,本郡的叶郡守,可不就是在做韩国的官吏期间,里通外国么,算得上是韩非痛骂的“忘主外交,以进其与”之臣了……   不过,以战国的国际环境看,各国书信、贸易往来十分频繁,若诸侯都对自家臣子管的那么严,苏秦张仪公孙衍这些人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所以诸侯都只是口头上禁止,唯独秦国,专门为此立了法,抓到一个就严惩一个……   冯敬道:“先君昭王时,增设了‘通诸侯罪’,这两家若坐实此罪,依法当诛!”   “通诸侯罪……”   李由颔首,随即想起来:“没记错的话,昭王时的河东郡守王稽,便是坐此法被诛,于咸阳弃市的!”   这件事黑夫亦有耳闻,王稽最初是秦国谒者,也就是外交官,他协助落魄如丧家犬的魏人范雎入秦,将他藏在自己的马车上运到咸阳,又向秦昭王推荐范雎。   范雎献远交近攻之策,得到秦昭王重用,做了秦相后,也没有亏待王稽这位救命恩人,在他的大力举荐下,王稽和另一个恩人郑安平都得到了升职。王稽更是做了河东郡守,享有三年之内可以不向朝廷汇报郡内政治、经济情况的特权。   长平之战后,秦军进攻邯郸,范雎以为赵国刚死了四十万青壮,邯郸绝无抵抗的能力,就力主郑安平为将。   谁料武安君屠杀的后遗症开始显现,赵人同仇敌忾、众志成城,魏公子无忌也派兵来援,郑安平不仅没有获胜,反而在邯郸与部下二万余人被赵魏联军合围,这个贪生怕死的家伙率众投降赵国,被封为武阳君。   这下,范雎就尴尬了,因为按秦法规定,被举荐者若是犯法叛国,其举主也要同罪!   秦昭王与范雎算得上君臣相得,不忍心杀他,借口说郑安平被举荐后已有一次职位变更,故范雎不必受惩,还下令国中:“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好歹用君王的特权压下了这件事。   谁料,此事之后过了二年,王稽为河东郡守,被属下举报说他与诸侯私通,查实后,坐法诛。   王稽可是实打实被范雎推荐到河东郡守任上的,期间并未升迁。这一次,在如山的律令面前,秦昭王也保不住范雎了,于是范雎便以此事连坐而死……   由此可见,秦国对待人臣与外国私通,惩处是较严的,只是南郡处于边境之地,境内诸吏与楚国有历史渊源,所以才藕断丝连。   若是秦楚和平,也没人吃饱了撑着严查,可如今秦楚已成敌国,又发生了郡守遇刺之事,外国之人互相接待交往,便很容易扣上一顶“内间”的帽子了。   作为安陆人,黑夫亦详细禀报道:“郧满乃安陆县左尉,掌兵权,其家乃安陆县豪,有族人近千,僮仆宾客上百。利平乃涢水乡乡豪,前任三老,亦有族人数百,此二人若真是楚国的内间,则非同小可,若其生乱,以安陆投敌,则一县之地尽数糜烂,并会威胁到云梦泽旁数县安危!务必速速将郧满、利平缉捕,带到郡上与斗然对峙,彻查此事!”   “此言有理,边境要地不容有失。”   一郡关防的压力压在肩头,李由不敢有任何大意,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所以在李由心中,对这些人,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万万不能影响到备战大计。   如此想着,他便下达了指令。   “左兵曹史。”   “唯!”黑夫再度出列。   “予你虎符,带上郡兵三百,以巡视东部各县征兵情况之名,前往安陆缉拿二人!”   李由将虎符亲手给了黑夫,并握着他的手,这位左庶长眼中杀意十足:“若是郧氏、利氏敢跳梁反抗……可视为谋逆之罪,举兵诛之!”   ……   回到居所中后,黑夫将蹲在外面与小吏闲聊的车夫桑木喊了过来。   桑木是在楚国战死的槐木之弟,黑夫见他老实,便将他从竟陵县带了出来,却不视为仆役,黑夫吃什么,就让他享受同样的食物,待之如亲弟。于是几个月过去了,桑木也成了他的心腹亲信。   “将马儿喂饱,备用的车轮放到车舆上,明日我有公务,要去外县。”   桑木应了一声,立刻就去马厩准备了。   黑夫则进了屋舍内,在床榻后面,让姊丈橼帮他做的暗格里,找出了几块简牍,正是从安陆寄来的信。   并非是兄长、弟弟写来的家书,而是黑夫手下们每隔半个月就进行一次的汇报,都是利咸所书,又由当了一乡“邮政所所长”的季婴托人送至……   利咸眼下在县上做尉史,时刻监视着郧满。与此同时,在乡、亭做小吏的季婴、小陶等人,也在利咸的指挥下,暗暗调查郧氏。   郧满虽谨慎,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郧氏子弟数十,在各处为吏者也不少。虽然骇于秦律,不敢做太过分的事,但小错却数不胜数。积少成多,眼下已经收集了不少黑料。   这些东西放在平时,也不致命,顶多让郧满受责,底下几个子弟丢了官,如此而已。但放在郧氏被怀疑有“通诸侯罪”的时候扔出来,却足以火上浇油,让这个家族彻底倒台。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安陆是黑夫的故乡,亲眷心腹都在那里,不搬倒郧氏,他便不能安心在外。更何况,郧满曾经对他动了杀心,这是自己迟到的反击。   黑夫默默将这些简牍重新收起,而后又找了一块上好的帛,点亮了动物膏油做成的灯,在忽闪忽闪的烛光下,提笔思索了起来。   他在琢磨利咸这个人。   黑夫想起了那个大雪初霁的阴天,与利咸初识的情景,这个识字的亭卒一看就是个不甘于现状得到人。而后又想到了在外黄之战里,利咸为了得爵,不惜怂恿黑夫杀了那个魏人老头的狠辣。   至于黑夫诈降时,利咸在鲖阳城内与共敖、小陶等人一举平息了徐扬的叛乱,黑夫更是终生难忘。若无这些给力属下,黑夫这会恐怕已经做了楚国俘虏,说不定还是那个今天被他用水刑虐得死去活来的斗然家臣呢……   疾风知劲草,自那以后,黑夫便将利咸视为最得力,最值得托付大事的手下。对了,他还有个叫利仓的儿子,二三十年后,或许也是一位不亚其父的人才。   最后,黑夫想到了那次前往利氏赴宴时,利咸对宗族,对族长的态度。   “他引用了我说过的话,说宗族不过是前倨后恭之人,锦上添花罢了,而我,才是雪中送炭的恩公……”   如此想着,黑夫下定了决心,下笔如飞,在帛上写满了篆字,待其风干后,塞进了一个竹筒里,封好了口。   这时候,桑木也进来,说是车马已经备好了,明日一早就可以出发。   “那匹最好的赤马不必套辕,那是留给你的。”在安陆买的红马“赤胆”已经壮年,不仅耐久,速度也快,是黑夫的老战友了。   桑木有些惊异:“主,你这次不要我驾车了?”   这个老实的孩子还以为是自己车技不好,被黑夫嫌弃了,立刻下拜请罪。   黑夫拉他起来:“我另有事让你去做……”   他将那封信帛交给了目不识丁的桑木,嘱咐道:“明日一早,日出时分城门开启后,你就骑马离开。若是有熟人瞧见,就说是回竟陵县有事……”   桑木十分奇怪:“我去竟陵作甚?”   黑夫笑道:“去竟陵是假,你要替我去安陆!”黑夫行县期间,桑木曾经替他去过一趟安陆县,也认识他的属下们,正是做信使的好人选。   “你务必日夜兼行,抵达安陆县城,将这信帛,交给县尉官署的尉史利咸!并替我告诉他一句话……”   黑夫道:“宗族存亡、仕途前程,都在一念之间!我希望能看到,鲖阳城内,那个当机立断的利君!”   ……   PS:后二岁,王稽为河东守,与诸侯通,坐法诛——《史记·范雎列传》   秦昭王五十二年(前255年),王稽、张禄死——《云梦睡虎地秦简·编年记》 第0243章 利咸   第十遍,利咸将郡城送来的帛书反复看了十遍,确信自己几乎记住了上面每一个字后,才将其扔到了火盆里烧毁,看着丝帛在火焰里慢慢扭曲变形,变成了焦炭,确定没有留下一点残余后,这才推门而出。   他如今住在安陆县城官寺其余吏员小院里,有一个自己单独的房间,出门之后,利咸一如往常一般,与同院的同僚们打着招呼,随意吃了点朝食后,便到了办公的县尉官署。   这几天正是征兵的紧要关头,所以县尉官署十分忙碌,不少亭长、乡吏等候在外,手里都捧着简牍,准备递交自己乡、亭的征兵情况。郡尉要求,五月份必须完成征兵任务,在乡、亭按照籍贯完成编队,六月份夏收完毕,就要在县城集合训练。   利咸绕开这些乡吏步入官署,先走到门口的一间屋舍里,当着一位看门小吏的面,拿起笔来,在一面写着县尉官署28名吏员名和日期的宽大木简,在对应今天的那一栏划了个圈……   在秦国,郡县上每一位吏员都有自己的档案,每天都要记录出勤天数,出差和告假都要注明。若是缺席次数太多,到了年底就会被主吏掾举咎,这就相当于后世的上班打卡。   “左尉今日还是没来?”   打卡完毕后,利咸若无其事地问小吏。   “可不是。”   利咸如今是右尉最器重的尉史,小吏便讨好着笑道:“这个月已经缺了七八天了,据说是抱恙在家。”   利咸点了点头,看向两位县尉办公的地方,正堂是右尉郑收,偏堂是左尉郧满,原本郑收作为外来的官吏,虽是正职,却事事都要与地头蛇郧满商议。   直到半年前,黑夫带着不少立功的本县子弟归来,这些人大多被征辟进入尉官系统。这下子,风水轮流转,郧氏再也无法一手遮天,郑收开始收回了不少权力,郧满或许也觉察到了什么,近几日一直告病在家,没有来理事。   “左尉的日子没有几天了。”利咸想到那封帛书里说的事情。   但左尉的家高宅大院,宛如城塞,还有僮仆、宾客近百,若是强攻有些困难,更何况,县卒里还有近半是郧氏子弟、族人。   “亭长说他会在明日抵达安陆,我只有一天的时间提前准备……”   如此想着,利咸在莫时的时候,便借口去巡视县兵训练情况,往南门附近的校场走去。   校场外有木栅栏,还有一个岗哨,利咸是这里的熟面孔了,随便问了两句便放他进去,才到校场边上,他便听到了一阵喝彩声……   却见校场箭靶处观者如堵,县卒们一边看还一边拍手叫好。   走近一看,却见一个身材不算高的屯长,站在六十步外,和一般人射箭瞄上半天不同,他几乎就没怎么瞄准,箭矢已出。一箭紧随一箭,后一箭的箭镞紧追前一箭的箭尾,围观众人只听得“啪啪啪”,三声弓弦响,紧跟着远处的人报靶,说三箭都中了靶心!   这手连珠箭着实厉害,更难得的是在六十步外射中,材官射士里那些新卒都十分吃惊,看着小陶屯长平日里闷声不出气,说话也结结巴巴,甚至需要人帮忙转述,谁料他还真是有些本事的。   一旁的老卒们则开始跟新人吹嘘起小陶屯长的事迹来,从盲山里一箭鸣哨震百人,到鲖阳城箭击徐扬平乱,再到战场上以准确的箭矢阻止楚将自杀,听得众人赞叹不已。   而小陶则只是笑了笑,让众人勿要鼓噪,站在一起听他传授射箭的技巧。   用于战场的射术不必像春秋贵族学射一样,有那么多讲究,还得内志正方能言中,小陶直接就教众人眼法、身法和足法……   所谓练眼法,当然不可能像传说中那样看虱子如车轮大小,最基本的要求是让眼睛“不瞬”,也就是目不转睛,一眨不眨,至于足法,则是“左足纵,右足横”,一边说,小陶还一边放慢动作给众人示范起来,右脚横直,让身体重心放在后脚上,左足尖则对准目标……   也就是这时,他看到了利咸。   “左……左手如拒石,右手如拂枝,右手发之,左手不知,此盖射之道也,汝等学着再练一遍……”   说完,小陶就让众人自行练习,走过来朝利咸拱手。   利咸笑道:“军中果然是以本领说话的地方,这些材官射士,已对你心服口服啊。”   小陶则不好意思地道:“我……我只是把亭长带兵之法,偷学了些。”   “吾等这些跟着亭长的老人里,也就你学到了点练兵之术。”利咸知道自己是无法以诚心待兵卒的,而东门豹就是个莽夫,冲锋杀敌可以,让他带兵肯定一团糟,可惜小陶口吃,限制了出路,不然未来当不止一个屯长、百将。   “说起来,小陶你教导县卒的射箭之法,不就是在魏地时,教给亭长的射术么。”   说起此事,二人都忍俊不禁,黑夫武艺不俗,唯独射术奇差,练了两年也没有长足的进步,只达到了一般材官的及格线。   又聊了聊二人近况后,利咸压低了声音:“亭长明日便能到……”   小陶一喜,随即又一惊:“此……此来何事?”   利咸却不答,先问道:“城内的两百安陆县卒中,有多少是能奉郡上虎符行事的?”   “众人皆能应命……”   “若是郡上的命令是包围郧氏,缉捕郧满呢?县卒中也有不少郧氏子弟故旧……到时候又能有多少人奉命?”   小陶了然,指着那些在练习射术的材官们:“其他不敢说,但我手下……这五十把弓弩,亭长指向何处,他们便能对准何处!”   ……   离开校场后,利咸先回了一趟家里,才到门边,与他约好这个时间点见的季婴正好也来到附近。   “汝等先去送信牍,我去利尉史家讨口水喝!”   已经掌管一乡邮传的季婴笑嘻嘻地走来,直到进了利咸家门,才将一块记录了不少东西的简牍交给了利咸。   “这是新查到的事。”   利咸一看,这简牍上所写的,都是一件件、一桩桩有关郧氏子弟、故旧的事,虽然都是流水账,但每一件都有时间、地点、人物,并非随口胡诌。   季婴无奈地说道:“通奸、私斗、从楚地购人为奴婢,还有杀牛、聚饮、博戏,这些罪加起来,虽然可以让郧氏在县中为吏的几个人丢官,但对于郧满而言,都无关痛痒,顶多算教训族人无方。这几个月来,我虽然利用职务之便,拆了不少郧氏的信牍,却也一无所获,近来他们似乎警觉了不少,甚至连私信都不往公文里投了。”   看得出来,郧满似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开始谨慎起来了。   “足够了。”利咸收起简牍,笑道:“亭长已经查实了郧满的大罪,此罪若证实,足够诛杀此僚!加上这些族人子弟的罪行,郧氏必倒!”   “当真!”季婴大喜过望,笑着说还是亭长厉害。   利咸道:“亭长明日便会带着郡兵抵达安陆,先过北郊乡,你今夜就让人送口信给东门豹,让他带着乡中各亭兵吏做好准备。”   季婴听罢十分兴奋,他们自从回来后谋划了小半年,还听黑夫的嘱咐小心翼翼不要有什么违法行为被对方利用,可谓殚精竭虑,如今终于派上用场了。   “要动手了?”   利咸学着小陶的模样,做了一个开弓如满月的姿势,对准了郧氏府邸的方向:“箭已在弦上!”   ……   送走季婴后,利咸又思索了片刻,发现自己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只等黑夫抵达安陆,便可以以北郊乡兵吏、县卒材官之士配合郡兵控制局面,镇压郧氏可能的反抗。   “那么接下来,就只剩下一件事了……”   昨夜黑夫那封帛书到时,利咸也曾一度犹豫,有没有既不辜负黑夫,又能保全宗族的两全之法?   利咸是知道自己宗族的,作为服侍了鄀敖氏四百年的大夫之家,族中的老人一直对旧主念念不忘,不单经常和族中年轻人讲述过去的事,偷偷过楚国时期的节庆,举行司命祭,历代族长也与斗氏联系紧密。   说利氏是楚国内间,有些卖秦,这是笑话,全族加起来都没这胆子,只是对过往的留恋罢了,所以若因此被株连的话,实在是有些冤枉。   所以利咸也曾想:“或许我可以飞马回乡里,单独与族长见面,让他速速销毁过往的信牍,再提前自杀……”   这样的话,就可以把罪过推到族长头上,线索就能断掉,不必牵连太多人。   但利咸随即打消了这个念头。   “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几事不密则成害。”   宗族可以稍后再设法挽救,如今要做的,还是先保住自己的仕途前程,以及黑夫嘱咐的事!   所以,他还有最后一件事要去做!   这时候已是下午下班时间,官寺的吏员们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有说有笑地朝外走着,利咸也一如往常,同他们打着招呼。   直到步入县右尉办公的厅堂,利咸才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换上了一副慌乱惊骇的神色,故意连鞋履都不脱,就匆匆入内,拜倒在正准备回家的县右尉郑收面前,下了他一大跳!   “尉史,出了何事!?”郑收还以为是云梦泽对岸的楚军打过来了呢!   利咸声泪俱下地说道:“下吏有一事要向右尉告发!”   “何事?”   “下吏休沐回乡时无意发现,涢水乡利氏族长与楚国有书信往来!还可能是楚国内间!”   “啊?”   郑收大惊,利氏是本县第二大豪长,其子弟族人占据了涢水乡一半的职位,一直为他所倚重,但自己的尉史本就是利氏族人,也不至于栽赃自己的宗族吧?   “下吏句句属实,绝不敢欺瞒。”   “这该如何是好?”右尉有些慌张,他一直重用利氏子弟维持与郧氏的平衡,如今利氏出事,他手下要有一半的人不能用了。   “为免打草惊蛇,不如先将利氏族长赚来城中,待其入县尉厅堂再行缉拿。”   利咸低着头,掩盖自己狡黠的眼睛和真实目的。   “此事非同小可,右尉可否能通知左尉郧君,明日一同前来县寺审讯利氏族长?我听闻郧氏与利氏一向不和,想必左尉很乐意助右尉缉捕利氏!” 第0244章 壁虎断尾   利氏的族长利平已经年过六旬,老态龙钟,他虽然还兼着三老之职,但早就不关心官场中事,心思只在如何让宗族继续发展延续上。   昨夜族人利咸前来禀报,说县令、县尉有关于某个本乡子弟迟迟不从学室毕业,欲逃避兵役的事,需要利平亲去县中商议。   “竟还有这种事?”   利平在本乡德高望重,乡啬夫找他有事,都得亲自登门拜访的,但县令和县尉有请,至少要给点面子,于是老人家不情不愿地在儿子陪同下,乘安车往县城方向而去,利咸自告奋勇为其驾车,利平一路上,也与这个族中最有出席的子弟唠着话……   “利咸,汝子利仓几岁了?”   “五岁了。”   利平点了点头:“此子我看着就聪慧,与你少时一样……你身在县城,不常归家,不如就让他经常到大宗这边来,多与他族兄们相处,也顺便学学识字。”   “有劳族长费心了。”利咸虽未回头,手却握紧了驾车的辔(pèi)。   他们离开乡邑,抵达熟悉的湖阳亭时,这儿已经有一队弓弩材官在等待,正是屯长小陶和他的手下们。   见利氏的车马过来,小陶便冲这些精挑细选的属下们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围了过来,像是保护一般,护翼在车的两侧。   “县尉也真是,老夫又不是外乡人,来趟县城还要如此礼遇。”   利平虽有些奇怪,但只当做是县里给自己的优待,也未当回事。   他望着路过的湖阳亭开始感慨往事,说当年还真没看出来,黑夫能有如此能耐,从一个小亭长一直做到了官大夫,虽然职秩才两百石,还是佐吏,可却比县里一个曹的主官地位高多了。   “可惜啊,那桩姻亲终究没谈成。”   老人家有些惋惜,去年腊月被黑夫拒绝此事后,他生了一个月闷气。待得知黑夫被郡尉举荐为郡吏,才有些后悔,再想让利咸帮自己家和黑夫之弟结亲,才得知云梦乡的阎氏早已捷足先登了……   “黑夫一家,或许会成为在郧氏、利氏之下的本县第三家豪长!我家纵然不能与之为友,至少不是敌人。”族长只能如此安慰自己。   就这么缓缓而行,到午后时,抵达县城前最后一个亭舍已遥遥在望,沉默许久的利咸才突然开口,那可怕的话语如同一柄剑般,刺入了老人家的心中!   “族长,你与楚国斗氏有书信往来的事,败泄了……”   利平还以为是自己年纪大听错了,错愕地看着前方的利咸。   “你……你说什么?”   利咸道:“斗然已经说出了一切,族长先前在信中向斗然泄露的事,差点让黑夫身份暴露,让鲖阳诈降失败,让郡尉李由遇险。如今郡守遇刺,江陵大索刺客、内间,此事已被郡中彻查,郡吏不日便要来缉拿,县令、县尉今日请族长前去,并不是为了什么逃兵役的学室弟子,而是要询问此事!”   老族长惊得几乎没坐稳,好一会才回味过来,这时候再看左右护翼的兵卒,哪里是保护啊!分明是手持弓矢押送他,送他去受审!而利咸,更是奉命来诓骗他的!   “利咸!”   待回过神后,利平便指着这个最有出息的子弟骂道:“老夫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竟生了一颗禽兽之心!”   “族长低声些吧。”   利咸依然稳稳驾着车,叹息道:“我若真是禽兽之心,就不会告诉族长这些了,之所以告诉你,便是想尽最后一份力,挽救族长的儿孙们。族长可知道,做内间和通诸侯,是何罪?”   利平好歹做过乡三老,也是懂秦律的,《贼律》中有言,谋反和为敌国做内间,除了本人腰斩外,其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不论年龄大小,一律处死。至于通诸侯罪,则本人弃市,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黥为城旦舂!   以目前的形势看,他或许能洗刷内间的罪名,但“通诸侯”是逃不开的,利平已经能看到自己和家人的下场了。   利平瞧着周围押送他的县卒,还有前方蒙在鼓里的长子,知道今天是决计逃不掉了,有些颓唐地问道:“你打算如何救?”   “父母、妻子儿女以及兄弟姊妹中,若有人提前向官府告发罪行,便能免受连坐惩罚。”   “族长,若是想要你的儿孙免咎,待会在十里亭下车如厕时,就嘱咐他们进到县城中后,抢先告发你吧!”   利咸停下了马车,第一次回过头,直视利平绝望的双眼,作揖道:   “这也算利咸,报答族长从小到大的教诲之恩了!”   ……   一个时辰后,安陆县官寺内,上演了戏剧性的一幕。   就在利平和他的长子步入堂上,县令、县丞、右尉、左尉对视一眼,准备发难之际,利平的儿子却突然拜倒在地,当场说要告发其父,与楚国斗氏有书信往来!   “此事本就是我先发觉,状告利咸的……”   利平的长子眼睛通红,虽然心如滴血,但之前在厕中,父亲只差给他跪下了,不得已将那些利咸教他的台词背了出来……   县右尉郑收意味深长地看了默不作声的利咸一眼,“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这里面有蹊跷啊……不过既然利平顺利自投罗网,他也没说什么。   “逆子!”   利平似乎没来到有这么一出,颤抖地举起手中鸠杖,对准儿子重重打下去,一边打,还一边老泪纵横。   他回想起,数十年前,秦国攻占安陆时,奉若敖氏之命抵抗秦人的几个利氏子弟受伤归家,却被当时的族长,也就是利平的祖父绑了起来。   祖父亲自割下其头颅送予秦军,以表投诚之心。   当时还才不到10岁的利平看着那些血淋淋的人头,惊呆了。   祖父事后叹着气对他说,像他们这些地方氏族、豪长,是存是灭,关系到数百上千条性命,早就不是一个人的忠诚,或者几个人荣辱了。   “看到那壁虎了么?”   他依然记得,祖父指着在昏暗的墙垣上爬行的壁虎,突然伸手过去,捉住了壁虎的尾巴!壁虎受惊,在洒下一泡酸臭的污物后,又猛地挣断了尾巴,飞快向前爬行,钻入墙壁缝隙不见了踪影……   “那些被斩首的族人,便是这壁虎的尾。”   祖父用被弄脏的手,拿起还在不断挣扎的尾巴给利平看:“只有牺牲众人,才能让宗族延续。”   在几百年的发展历程中,各个家族都学会了“壁虎断尾”的招数,当宗族受到威胁时,便牺牲一部分族人。   但利平却没料到,有这么一天,竟轮到他做了被挣断的尾……   他在被吏员们拉开后,又看向四位县官,愤然下拜道:“律令有言,子告父母,妇告威公,奴婢告主、主父母妻子,乃非公室告,勿听而弃告者市,还望诸君将我这逆子弃市!我没有这样的儿子!”   这时候,冷眼旁观许久的县左尉郧满出言了:“利君号称娴熟律令,却老迈到忘了后面的条律了,律令亦言,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内间、通诸侯等罪,不在此例!”   ……   看着眼前的闹剧,安陆县左尉郧满不免有些好笑。   一山不容二虎,他与利氏虽然没有大的冲突,但素来不和,今日能看到这一向以鼻孔对他的老朽有这般众叛亲离的下场,郧满心中还是受用的。   “看来今日来官寺,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还记得,中午接到通知,请他来官寺时,多疑的侄儿郧雄拦住了去路,苦劝道:“还望叔父再好好想想,此事颇为蹊跷,利咸乃是黑夫心腹,突然状告己家族长所图何事,那利氏怎么突然就有了通诸侯之罪?莫非是与斗然往来之事被发觉了?那样的话,或许也会牵连到我家!叔父不可贸然前去啊!”   郧雄清楚得很,他们家也不干净,在秦楚开战前没少与楚国往来,以皮革羽毛换取南郡所缺的金锡。但这几年随着两国为敌,已经收敛了许多,在听闻若敖氏的斗然被俘虏后,更是半步不敢越矩。   不过,因为斗然是被秘密送到南郡来的,审案时也只有寥寥几人知道,所以郧满还以为,斗然如今依然被羁押在南阳郡呢。   于是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斗然已被俘大半年,若是事泄,早就有监御史带着郡卒找上门来了,如今只是利平被其家人告发,狗咬狗而已。利氏好歹是一地乡豪,此事已经惊动了县令、县丞,如今三位长吏要一同审讯利平,唤我前去,我岂能缺席?”   带着这种心态,郧满坐到了官寺中,昔日老对手,今为阶下囚,这感觉让他十分舒爽。   但这种感觉转瞬即逝,接下来,便是兔死狐悲。   虽然嘴上对侄儿说勿要担忧,自己家不会有事,但郧满心中还是十分担心遭到黑夫的报复。   他现如今无比后悔,当初为何会结下这么个仇家,而且还未能将其一巴掌拍死,如今这厮的后台靠山,竟比他们家还硬了。   “好在是利氏先出了事,至少能吸引郡上的注意……”   就在郧满以为随着利平被缉捕,今日的事已经结束时,县右尉郑收在尉史利咸耳语几句后,却突然起身,阻止众人离开,并宣布了一件事。   “还有一事未曾禀报县令、县丞,郡上已知此事,还派遣了一位公大夫前来彻查此案,如今已至城外。”   此言一出,县令、县丞十分意外,而郧满更是面色大变。   且慢,从郡府到安陆,起码要走十天,那郡上来的公大夫怎么就到城外了?   如此说来,此案本就是先在郡上查出来的?   这时候他才恍然发现,不知从何时起,官寺厅堂外面,已有一队县卒持弓弩站在门侧,目光没有盯着利平,而是盯着他!那个黑夫的亲信利咸,也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   郧满感到大事不妙,额头冒出了汗,但还不等他借口如厕离开,外面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是县右尉所说的“公大夫”到了!   眼看脱身不及,郧满只能拼命思索,来的公大夫可能是谁,他家人脉颇广,官大夫以上者都有些关系。   这时候,来者已抵达厅堂门楣处,却见前簇后拥,来的人还真不少!而走在最前面的,赫然是一位头戴双板长冠的黑面秦吏,只是颔下的黑缨已换成了黄缨……   郧满目眦欲裂,那秦吏不是黑夫,还能有谁!?他何时成了公大夫的!   黑夫一手扶剑,一手则高高举着郡上发给他的公务简牍,登堂入室,堂上包括县令在内的众人皆起身朝他行礼,因为黑夫身负郡命!   “奉郡守、郡尉之命!”   黑夫打量堂中众人,都是熟悉的老面孔,除了郧满外,都对他作揖听令。   “据狱曹、贼曹彻查,郧满、利平疑有里通外国之罪,与楚国胡公斗然有僭越人臣之交,左兵曹史黑夫奉命缉拿二人,入江陵受审!”   言罢,他看向不拜不揖,全程面如死灰的郧满,笑道:“郧君,勿要发呆了,这便将你的官印、冠、官服统统交出,随我走一趟罢!”   ……   PS:《二年律令·贼律》:以城邑亭鄣反,降诸侯,及守乘城亭鄣,诸侯人来攻盗,不坚守而弃去之若降之,及谋反者,皆要(腰)斩。其父母、妻子、同产,无少长皆弃市。其坐谋反者,能偏(徧)捕,若先告吏,皆除坐者罪。   《二年律令·盗律》:劫人、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若未劫,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其妻子当坐者偏(徧)捕,若告吏,吏捕得之,皆除坐者罪。 第0245章 除安陆尉   南郡之所以称之为“南”,是因为于秦国关中而言是比较靠南的,这里的夏天总是显得格外漫长。六月初,随着梅雨消散,热浪重新袭来,持续攀升的高温中,古老的云梦泽似乎都要沸滚蒸腾了……   就在这个炎热天气里,刚好轮到黑夫休沐,他便躲在家里哪儿都不想去,但御者桑木却有些坐不住。   “主,今日要在市上处死郧满、利平,你不去看看?”   黑夫正拿着笔坐在一面空空如也的简牍前思索,闻言便道:“从我缉捕这二人起,他们的下场便注定了,有何好看的?”   随即挥了挥手:“你自己去罢,我今日不出行。”   桑木应了一声便出门了,这件事他是从始至终都在参与的,还作为信使帮黑夫给利咸送了口信,所以今日很想去看看,黑夫他们谋划了大半年的“成果”。   此时距离安陆左尉郧满、涢水乡三老利平被黑夫当场“双规”已过去了半个月。因为黑夫让利咸设计将郧满、利平二人一同诓来,当场缉拿,排除了两家武力拒捕的可能,郧氏的宾客僮仆闻询后四散而逃,利氏则老老实实地不敢造次。   黑夫留下部分郡兵协助安陆县缉捕那些逃走的郧氏子弟、宾客,他自己则马不停蹄地押送二人抵达江陵,把人交到贼曹和狱曹,便完成了使命。   黑夫不在期间,斗然这个硬朗汉子扛不住水刑折磨,将能招的都招了。   而从利氏家里查抄出来的信牍看,都是寻常的人情问候。这年头有一句俗话,叫“三世事家,君之;再世以下,主之。”意思是作为家臣,侍奉三代人,就要将其视为自己的君侯,不得背叛,四代人,则视为主人,生杀予夺都在其一句话。   利氏侍奉了若敖氏十多代人,深厚的情分不是一道国界能分开的。   然而,这是律法凌驾人情之上的秦国,偷了一片桑叶也要论盗窃罪,拾金而昧同样违法。利氏的行为,就像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身在大陆,却和台湾书信不断,很容易被扣上个间谍罪的帽子。   郡府有不少酷吏,最擅长纠察细节,那些对两家情谊的追述,可以被认为是怀念楚国,对秦国官府不满。   那些看似寻常的寒暄,可以被认为是泄露安陆近况,尤其透露黑夫破获的若敖氏盗墓案细节,更几乎让黑夫和李由深陷险境……   黑夫记得,查实此事后,李郡尉十分生气:“倘若这老朽再多说些,说不定本尉和黑夫已是斗然的阶下囚!”   很快,利平的“通诸侯罪”坐实,被判了弃市,因为他的儿子及利咸举报有功,此罪及身而止,不必牵连家人族人。当得知这一判决时,老者放声大笑,说自己死得其所,让黑夫不由对他心生同情……   郧满的案情则有些不同,谨慎的郧满早就销毁了一切信牍,根据斗然的供词,两家虽然有往来,但都是商业层面上的,利用各自的权力,在两国和平时期互通有无……   郧氏将自己家多余的粮食、皮革送到鄂地,换取楚国较多的金、锡、漆器!一切交易都在云梦大泽中暗暗进行,正因如此,郧氏才富称安陆,有“郧半县”之称!   郧满的罪行,已不是简单的“通诸侯”了,而是利用职务之便进行走私活动,好在,无所不包的秦律亦有对应的条款。   负责审理此案的喜先是惭愧地向郡守、郡丞请罪,说自己在安陆多年,却不知郧氏在偷偷做这种事情,是他的失职,而后便手持律令,严肃地说道:   “商君有言,粟生而金死,粟死而金生。金一两入于境内,则粟十二石输于境外!若在境内积聚黄金、珠宝,而以粮食易之,则粮仓空虚,国弱!关塞不严,禁网多漏,稻粟粮食,皆为敌有!”   “郧满通诸侯,此罪一也,身为县尉,却知法犯法,私与外国贸易,此罪二也,律令禁止粮食出境,此罪三也!”   眼睛里容不下沙子的喜愤怒地当庭斥道:“郡守曾作《为吏之道》,言吏有五失,一曰贱士而贵货贝,二曰不安其朝,三曰居官善取,四曰受令不尊,五曰安家室忘官府。五者有一,则为劣吏,五者有三,削官去职,如今郧满五者有其五,真是大恶非上,身及于死。”   “以上诸罪一并查咎,当腰斩!”   这时候,郧满再狡辩也来不及了,他和利平一起,被判了今天处斩。   宿怨得报,黑夫本该高兴,可不知为何,事后却有些意兴阑珊,连老冤家的死状也不想去看。   到了傍晚时分,桑木回来了,吃饭的时候,他兴奋地叙说处刑时围观的人是何等的多,大热天里,安陆的县豪乡豪却穿着褚衣,像牲畜一样被杀于市上……   “利平倒是镇静,淡然赴刑,郧满则贪生怕死,挣扎了好一阵,屎尿横流,最后是被击晕了抬上刑台的。”   桑木描述着郧满被杀的场景:“那刀斧不够快,斩了三次才断腰,郧满的上半身挣扎着往前爬了两三步,这才停下不动,双目瞪大,怎么都合不拢,着实骇人!”   黑夫静静地听着,嘴里塞满食物,心里却没有什么波动,或许郧满觉得自己很冤吧,只可惜篆字的“惨”比划较多,不知他能写几个……   就着鱼汤咽下粟米后,黑夫道:“他的确应该死不瞑目,因为利氏好歹只死了一个族长,郧氏却是整棵树连枝带叶凋零。”   除恶必尽,在缉捕郧满后,黑夫又授意利咸、季婴将这半年里收集到的郧氏黑料一股脑上交,开始从上往下细细清查。   墙倒众人推,此举顿时引发了一阵风潮,在安陆县和江陵,状告郧氏者数不胜数,通奸、私斗、从楚地购人为奴婢,还有杀牛、聚饮、博戏,每一桩罪名都有据可查。   如此一来,曾经子弟故旧遍及安陆县的郧氏,一夜之间便倾倒了,除了郧满的侄儿郧雄足够机智,在黑夫去安陆缉捕郧满的当天,就带着几个人从云梦泽逃窜外,郧氏全族几无幸免。   为官吏者统统被查,有几人罪重,要随郧满一起被处死,大多数人则丢了官职,甚至沦为刑徒城旦舂。   毫不夸张的说,安陆县的各曹吏员,一夜之间便空出了三分之一!   一切的果,在最初就种下了因,宿怨已了,这已经不是黑夫关心的事了。   在桑木去观看处刑的时候,他已经斟酌字句,写了一篇短浅易懂的公文……   ……   到了次日,黑夫去县尉府上班时,众人依然对昨日的处刑议论纷纷。李由亦旧事重提,对黑夫设计缉捕了郧满、利咸,兵不血刃就让一场可能导致边县动荡的混乱消弭于无形称赞不已。   黑夫却严肃地告诉李由:“郡尉,安陆的平静只是假象,郧氏倒台,虽然为安陆除去了一颗毒瘤,但也硬生生地切下了一块肉,于安陆伤害亦是不小。如今安陆县尉官署,一半吏员因为与郧氏有牵连,被免职,处理日常事务的人手都不够。而安陆县右尉是外地人,为人也难以服众,安陆县的征兵及训练,可能会受到影响,甚至会成为南郡的软肋,给楚国可乘之机……”   安陆是南郡大县,户口上万,能征兵千余,再加上去年的战事里,黑夫带领的安陆众人都有亮眼的表现,所以李由打算让安陆兵和郡兵一起,作为南郡兵团的主力,若因此事影响了征兵,这不是他希望看到的。   “黑夫既然与我说起此事,想必已有对策,但说无妨!”   黑夫掏出了怀中的简牍,双手奉到李由案前。   李由看了看,发现是针对安陆现状的一些建言,包括迅速安定民心,同时卓拔表现优异的基层小吏、有爵者,以填补郧氏倒台留下的空档。   黑夫复述文中的想法,言道:“豪长盘踞地方,不独安陆才有,一直是南郡的顽疾之一。叶郡守曾行县整治,连杀数百人,诸县豪长才有所收敛,但仍然尾大不掉,虽不敢荼毒地方,但像郧满一般公器私用者不在少数。”   “以安陆为例,如今郧氏倒台,利氏也死了族长,实是一举消除豪长势力的好机会!那些因为没有家世,找不到门路而埋没在亭舍里闾的升斗小吏,由此有了出头的希望!”   黑夫看得很清楚,五到八口的小农家庭,这才是秦国立国、立军的根基,相比于氏族豪长,这些人才是军功爵最大的受益者。   “说得好!如此一来,若有得力的人手统筹执行,定能让安陆迅速康复,更胜先前!”   李由拊掌而赞,随即又犹豫:“安陆乃是大县,这空缺出来的左尉一职,的确得有合适的人选补上……”   说到这里,他何尝不明白黑夫今日献策的未言之意?便笑道:“右尉必须异地为官,左尉却可由本地人担当,黑夫,你就是安陆人,熟悉安陆情形,又知兵事,若我将你除为安陆县左尉,你能否稳定安陆局势,再替我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 第0246章 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秦王政二十三年六月下旬的时候,才刚刚发生两起大案的安陆县,收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事调动。   安陆县右尉郑收被调到夷道县做县尉,虽然看似平级调动,可实际上,却是贬斥。   安陆是户数过万的大县,夷道却是编户齐民不过千余户的“少数民族自治县”。而且四月份才发生过县尉被当地巴人蛮夷所杀的恶劣事件,虽然叛乱已平,可谁都看出来,夷道难治,去那里为官,如同流放……   这份贬斥是意料之中的,因为法家当权和喜清静无为的黄老不同,特点是“急政”,再加上受了秦王政也是个急性子的影响,从上到下呈现出一种急功近利的风气,短期内能见政绩者容易得到升迁。比如叶郡守来南郡上任百日之内,便连续发出数条政令,杀盗贼、翦豪长、正官风,得到了秦王赞誉,让他放手去做。   然而,郑收在安陆做官一年多来,几乎毫无作为,直到郧满案发,这位右尉郑收都对其罪行知之甚少,与黑夫等人的干练形成了鲜明对比,大概被郡尉认为是“庸碌”吧。   郑收接到这份任状后,一边让仆役在家收拾行囊,心里却满是苦水。   他是颍川郡韩人,归附秦国也没多少年,受了过去三十多年思维的影响,来安陆任职后,对当地豪长太过友善。最初一年直接是郧满的傀儡,听之任之。   到了今年,随着那些做戍卒的立功秦卒回乡,这才通过任命他们担任尉史、游徼、亭长、屯长,从郧满手里夺回了部分权力。   可随着郧氏、利氏通诸侯案的调查,郑收这才发现,那些被他征召为吏的本地人其实一点都没感激他的意思,尤其是尉史利咸,早就在着手调查郧氏的黑料了,却对他只字未提……   他这才明白,这些黑夫的旧部依然视黑夫为恩主,视他为路人。   公务早就交待完毕了,郑收拖了几天,吃了县令、县丞的送行宴后才不情不愿地动身,只带着来时的车乘,拉着一车行李,几个女婢仆役离职。   来到城门边时,他却惊讶地发现,这里挤满了人,大多是以利咸为首的尉署官吏,还有怒、乐等各曹吏员也等候在此。   郑收还以为这些人是来送自己的,一时间又惊又喜,然而那些人都在朝西面翘首以盼,直到郑收的车马接近后,他们才恍然发觉,连忙回身行礼。   “吾等在此等着相送郑君。”   还是利咸机灵,一张口扯了个谎,并掏出了钱袋,笑道:“这是吾等的奉钱,还望郑君今后仕途顺利……”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都纷纷掏起了钱袋,临时凑了些奉钱来,多的三四百钱,少的只有百钱,郑收有些不好受,总感觉这像是施舍。   这些人里,黑夫的旧部几乎一个不少,还拥着迎接用的慧,也就是扫帚,以示扫榻相迎之意。   郑收哪还能不明白?这些人不是来送他的,而是来迎接安陆新左尉的。   有人走就有人来,除了郑收被调走外,在郡里任职的左兵曹史黑夫,则被调到安陆县,担任左尉……   好巧不巧,郑收离开的这天,恰恰是黑夫到职的日子,一打听,利咸等人说,黑夫已经到北郊乡了,很快就会抵达县城。   “郑君不再等等?”利咸如此问道。   “不了,该交接的事我都交待汝等了,任状要我七月前必须上任,如今已是六月下旬,再不能耽误。”   郑收也不想多留了,让车夫加快了速度离开安陆,而且不走去郡城的大路,而是改走西南的另一条路,好避免中途遇上黑夫,两相尴尬。   回首看着那些拥彗翘首的旧部们,对比自己无人相送的寒酸,以及黑夫即将受到的热烈欢迎,郑收心里的酸楚就别提了,他只能暗暗想道:“有靠山就是不一样!”   很显然,除了贬斥外,他被调走还是为了给黑夫腾位置,郡尉李由是铁了心要让黑夫独擅安陆兵权了。   安陆右尉的缺职还要隔几个月才能补上,这之前,安陆的兵、贼之事皆决于黑夫……   如此一想,郑收的心里竟好过了一点。   “郧氏倒台后,黑夫的旧部们有军功爵位,俨然掌握了县尉官署实权,在乡、亭之中也颇有影响。嘿!才死了郧半县,又来个黑半县!这当口上我被调走,避开其锋芒,免做其傀儡,其实也不算坏事!”   ……   郑收离开后半个时辰,黑夫果然到了,因为秦国律令规定,严禁官员带着旧部赴任,在成为郡中长吏前,更是连幕僚都不允许有。于是黑夫依然只带着自己的任状、命数,与御者桑木二人一车离开江陵。   可等他抵达安陆县北郊乡时,追随的人数就多了,这里的游徼东门豹是他死忠,不由分说,带着一众乡亭亭卒在县界上候着,又借口去县城里办公,带着几个人,一路护送。   东门豹让手下的乡亭亭卒在车乘左右前呼后拥,还振振有词地说道:“新官上任,正要让县中众人见识威风的时候,岂能弱了声势?”   “当然。”他又裂开嘴地补充道:“亭长的威风和声名,经过这两年种种事,县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一边说,他还亲自为黑夫牵着马辔,犹如马前卒,黑夫则斥他道:“阿豹,你好歹也是一个乡中有秩,为我牵马,也不怕被人笑话?”   “在这北郊乡,谁敢笑话乃公!”   东门豹性情还是那样,他一扬眉毛,扫视路旁对他指指点点的乡民,众人立刻缄默,装作没事人似的走了。看得出来,东门豹做了半年游徼,已经到了令乡中畏惧的程度。   一个月前黑夫奉命来缉捕郧满,来的急走的也急,只跟东门豹打了个照面,所以东门豹憋了好多话,接下来的路上便大肆吹嘘起自己来。   “我初到北郊乡时,当地的乡豪还妄图欺我,我便按照亭长交待的法子,先剿盗贼,抓游手好闲之辈,依法杀了几个人立威,于是乡豪们便知道我不是好相与的,对我不敢怠慢了。”   对话中,黑夫还得知了一个好消息,那就是东门豹的妻,又有孕了,不知除了那对虎头虎脑的双胞胎女儿外,能否为他诞下一子来……   杨柳、稻田、满是荷花的池塘渐渐被甩在身后,等来到县城边上时,黑夫又受到了更胜北郊的热情欢迎!   一个学室弟子被众人推到最前面,正是惊,上次黑夫回来,甚至没赶上见弟弟一面,听说黑夫要回安陆做官,最高兴的莫过于他了,上来便笑道:“仲兄,可将你等来了!”   这时候,后方众人也纷纷躬身行礼,更有一人从人群中挤出,双手拥慧,下拜道:“下吏等恭迎县尉到任!”   黑夫一看乐了,这不是别人,正是老熟人陈百将,陈布。   说起来,黑夫当年做更卒时的两个百将,宾百将因为与郧满案牵涉甚广,随郧满一起被杀,而陈百将这几年则辗转了一番,从百将调任外县尉史,绕了一圈后,又被调来安陆。   黑夫下车,扶起陈百将,又与乐、怒、利咸等人见礼,同时笑道:“诸君却是搞错了,我又不是外人,何必拥慧而迎?”   “拥慧”乃是这年代迎官吏上任的一种礼节,本意是家中要有客人来,主人事先把家里打扫干净,以示对客人的尊敬和欢迎。虽然手里拿着扫帚但并不扫地,仅仅是做样子,拥慧在前边走边引路,领着官吏入县,犹如亲自扫门待之。   但黑夫却很有主人的感觉,此番来安陆,犹如游子归乡。   寒暄一阵后,众人便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呼后拥地扈卫着他进入城邑,往官寺而去。一路上,许多熟悉的面孔看到黑夫,皆遥遥作揖,眼神羡慕而又敬佩,面对乡人,黑夫亦不倨傲,一一拱手致意。   他先去拜见了县令、县丞,而后才抵达了县尉官署,这里早就被利咸安排着众人收拾得焕然一新,门厅大开,等待新主人了。   入门后,但见一切如旧,包括庭院里的那棵大枣树,正亭亭玉立,花期将尽。   过去两年间,黑夫在这里进出过无数次,回想自己初次来这里时,还是小小士伍,正是由陈百将引领,战战兢兢地跽坐下拜。如今,他却是以这里“主人”的身份入住,陈百将反而成了他的下属,一路上都谄媚讨好。两相对比,黑夫不由感慨良多。   得知黑夫要调任安陆县左尉时,郡里不少人都感到不解,甚至还有人暗暗笑话他。   因为左兵曹史这职位比两百石,虽是佐吏,却也是郡官,位低而权重,而且还常伴郡尉身边。   而县左尉尉职秩比四百石,看似升职,可若是兵曹史奉郡命来县上巡视,县尉还得赔礼相待呢!   打个比方,黑夫记得前世看《三国演义》时,说到平黄巾之乱后,刘备因功除授安喜县尉,正好碰上督邮行部至县,刘备便出郭迎接,见督邮施礼,而督邮坐于马上,惟微以鞭指回答,由此引出了张飞怒鞭督邮的故事……   秦汉制度相似,秦国虽无督邮,可其级别和兵曹史相当,都是百石、比两百石的郡吏,位低而权重,对县尉手指顾盼也算寻常。所以在江陵城许多人眼中,宁为百石书佐郡吏,也不愿做三四百石的有秩县左尉。   不过,县尉也有兵曹史没有的东西,比如乡人旧部的热情欢迎,拥有自己办公的独立官署。   “还有实打实的兵权!以及训练家乡子弟兵的机会!”   发生在夷道的那场守城战,让黑夫明白了,战场上,还是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才靠得住,而在这个乡党观念极重的时代,最值得信赖依仗的,在紧要关头能与你休戚与共,不离不弃的,还是家乡子弟。   抵达正堂后,利咸等尉史按照规程,奉上了象征安陆县兵权的鎏铜木虎符。   跟郡守、郡尉临时交给他,事后立刻要奉还的虎符不同,此物他只要在任一日,便可一直持有!   握着这虎符,在身后旧部属吏的簇拥下,来到这个时代后,黑夫终于第一次有了将“权力”这东西,握在手心的感觉!   虽然这权力很小,命令不出百里之地,能训练的兵卒也不过千余,还得奉秦律行事。但对于黑夫而言,却像是在纷乱世事里,原本彷徨无助的人,抓住了一柄利刃。   自此之后,他不但可以做别人刀,自己手中亦有刀!   这种久违的安全感是极其美妙的,黑夫像是尝到了鲜血的鲨鱼,握住了它就不愿意放开了。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难怪他们都说,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 第0247章 三马   游子归乡,上任安陆县尉后,黑夫别的事还没来得及做,先吃了两顿筵席。   第一顿是安陆县令、县丞宴请他的,这是一场公宴,就在县令府邸中举行。在座的也仅是安陆的“三巨头”,县令雍何坐主席,黑夫与县丞分别居左右,其中右边是上席。黑夫进门后就一副晚辈的姿态,说县丞比自己年长,又比自己职高,便请他居右。   说起来,秦国的郡、县就在这点上有所不同,郡上是郡守为长,郡尉次之,郡丞只是六百石吏,与守、尉的级别差远了,但在县上,却是县丞比县尉稍高……   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三人布食,县令家的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一年多前那个没啥见识的户牖游徼了,在郡里做吏,各种“上流社会”的场合都参与了不少,甚至在郡守府中饮宴过,如今也能学得举止有礼,言谈也颇为得体,让县令和县丞一改对他“武夫”的固有印象。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寻常了,前提是要足够有钱,因为秦国酒价依然是很贵的。   饭食饮酒之余,三人也在说些闲话,无非是县令、县丞夸赞黑夫的少年有为,是他们为官这十数年来,见过最年轻的县尉,并说早已看出他是一柄锋利的锥子,一入郡尉囊中,便脱颖而出!   待到这场例行的宴飨即将结束时,县令雍何将黑夫、县丞带到了庭院里,拍了拍手掌,便有人赶着一辆车马来到了宽敞的院中……   “但凡是令、长、丞、尉,均有专用的车驾,由厩苑供应,我便让人挑了一辆新车,县尉你看看,可还满意?”   “多谢县令!”   这种小事让厩吏做就行了,何必亲自安排?黑夫哪还不知道这是县令在向他示好?连忙道谢。   不过却发现,这辆车有些不一样,他见过郡守是驷马架辕的车,而自己先前的车是两马架辕,却唯独没见过三马架辕的,黑红黄三匹马,以这种奇怪的方式挤在一起……   见黑夫面露疑惑,县令雍何便乘机捋着胡须笑道:“《小戎》有言,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是中,騧骊是骖……这三马所驾的车乘,就好比是安陆县!而吾等三人,就好似这三匹马啊!”   他指了指中间的红马:“县令,大者六百石,小者四百石。皆掌治民,显善劝义,禁奸罚恶,理讼平贼,恤民时务,秋冬集课,上计于所属之郡。县令为县中诸吏之长,所以,这中间的服马就好比是我……”   接着又点了点左右的黑黄二马。   “丞署文书,典知仓狱。尉主盗贼,凡有贼发,主名不立,则推索行寻,案察奸宄,以起端绪,在贼事之外,还要掌兵。这左右两匹骖马,就好比二君!”   雍何肚子里是有点墨水的,一番借《秦风》的比喻说得极妙,又不落俗套,让黑夫对他有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县令不简单啊!   诚如他所言,秦国县一级的权力结构,的确像是三马驾辕,县令、丞、尉,职权看似分开,却也有不少交集。   雍何语重心长地说道:“车舆需要三马相互合作才稳稳行驶,若是一马欲前,一马欲后,一马又欲左,则车舆就要寸步难行,甚至会掉到沟壑里。安陆这辆车虽不大,却也载着上百里土地,数万生民,二君,吾等也需要精诚合作才行!”   说到这里,雍何言下之意便明白了,是希望黑夫能与他们步调一致。   黑夫的目标是练兵,也需要令、丞协助,便立刻拱手道:“黑夫出身低微,又是晚辈,今后在县中诸事,还要县令、县丞多多指点才是!”   黑夫表明了态度,县令、县丞都不由松了口气,他们就怕黑夫太过年轻,喜欢胡来,仗着郡上有靠山,便在县里特立独行,见他如此沉稳,深蕴官场之道,便放下心来,宴飨再度变得欢快起来。   不过席间黑夫却也在思索一个有趣的问题。   “如果说县政如车,县吏如马,那么将六辔握在手中,控制其方向的,又是谁呢?”   郡守?秦王?还是秦律本身?   ……   搞定了上司同僚后,还要重新将分开半年的下属们聚拢在自己麾下,于是到了次日,黑夫亦在自己的县尉府邸中举办了一场宴飨,邀请的都是他的旧部,除了弟弟惊外,还有利咸、小陶、东门豹、季婴几人。   今天来的都是自己人,也不必客套,便杂坐成一堆,众人久不相见,欢然道故,并在席上传示黑夫的官印……   黑夫如今是“比四百石”,他的印便从百石青绀绶改为黄绶,众人都如捧珠玉般小心翼翼地传示,艳羡不已。   这是对权力的敬畏羡慕,不过众人也觉得,这颗官印里,有他们的一份苦劳。于是在酒精的作用下,众人有意无意地,开始当着黑夫的面,显示自己做过的事来。   “这半年里真是不容易啊。”   季婴虽然还是瘦巴巴的,但他新婚燕尔,日子也过的不错,面色渐渐饱满红润了起来,开始诉说过去半年里,他利用做乡邮吏的机会,悄悄拆了不少郧氏子弟夹在公文里的私信,找出了不少郧氏子弟的黑料。   黑夫一笑:“我记得在湖阳亭时,还差点拆了一封匿名投书。”   众人皆大笑起来。   “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   季婴喜欢吹牛,连忙说道:“如今已能做到拆了信牍,再重新复原,别人也看不出破绽的程度!”   说着他还表演了一番,找来了一封黑夫没来得及拆的公文,在观察了上面的印泥后,竟用萝卜当场刻了一枚,再娴熟地拆开扎信的缄绳,查看里面的内容后,又重新复原,那缄绳上新做的红字印泥竟能以假乱真,看得黑夫的弟弟惊目瞪口呆……   “你这只是小技。”   东门豹一脸不屑:“郧满有几个庄园在北郊乡,那里有数十宾客,亭长将郧满缉捕后,那些宾客试图作乱,是我带着乡亭亭卒、当地百姓,和小陶带着的县兵一起把庄园围了,一番厮杀后才平定此乱的……小陶,你倒是说句话啊!”   小陶依旧话少,只是最后才结结巴巴地说道:“要……要论出力最多,还……当数利君。”   对这点,所有人都没有异议,黑夫不在时,是利咸负责统筹他们,为了扳倒郧满而团结一致,没有成为一盘散沙,在那几天里,又是利咸设计将郧满诱骗到了官寺,将其擒获。   于是黑夫便让在场众人,一同敬利咸一盏酒!   利咸苦笑道:“那一起案子里,我还诱骗了利氏族长,如今不被族人唾弃,已很满足了,哪敢居功?”   他朝黑夫回敬道:“若无县尉在郡中查出了郧满的大罪,吾等那些鸡毛蒜皮的小罪,可扳不倒他。如今亭长归来,并得县尉之位,吾等这半年的谋划便没有白费。”   “不错。”   东门豹亦道:“从今以后,安陆县尉官署,便是县尉说了算了,吾等的好日子也终于要到了!我今后不必再像之前那么小心翼翼,怕被郧氏抓住把柄了罢?”   季婴亦鼓动道:“县尉何时去行县?正好带上吾等,好好摆摆威风!”   “我来安陆任县尉,可不是为了休憩和炫耀的。”   黑夫放下了杯盏,严肃地说道:“此番赴任,是要将安陆千余子弟,训练成一支劲旅!二三子恐怕还不知晓罢,待到秋收之后,秦国和楚国,便又要开战了!”   除了利咸之外,其他人都有些惊讶,而后面面相觑。   “又要打仗了?”   他们随后才反应过来,参差不齐地拱手道:“吾等一定尽力协助县尉练兵!”   一片应和声中,黑夫却敏感地察觉到一丝异样,那就是众人言谈举止中,对战争似乎没有过去的积极性了,反而透露着一股得志和满足感……   “离开军队才半年,这些家伙就开始懈怠了?”   黑夫有些不豫,但随即又反应过来。   “安于现状,这才是正常的吧!”   毕竟只是一群县乡之人,没有受过好的教育,也没有太高的见识,和两年前离开安陆时,大伙一穷二白,大多数人没有爵位不同,大家都在战争里升官发财。如今郧满这个宿怨仇人也被干掉,他们便陷入一种失去了目标的状态,甚至会有“这辈子已经足够”的感觉,只想着在家乡作威作福,变成另一个郧氏集团了。   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众人更谈不上多高的积极性,也对啊,既然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还要去豁出命厮杀呢?他们纵然不是燕雀,也顶多是县乡里的青首野鸭,黑夫不可能要求每个人都有鸿鹄之志!   自己的亲信心腹都如此,还谈什么练出一支精兵劲旅来?   于是黑夫思索片刻后,忽然笑道:“真是许久未与二三子畅谈了,难得相聚于此,今日便要说个尽兴!”   “当年吾等出身微末,常受冻饿之苦,或为生计奔忙,或求免死于沟壑,如今吾等都是秦吏,得到了爵位,家财虽然不多,却也够妻子富足,既然没了那些生计之扰,我想听听看,汝等接下来的打算和志向。”   言罢,他赫然起身,用当年在军队里的命令语气道:“众人,皆在此各言己志!” 第0248章 言志   “言志?”   众人面面相觑,都你推我我推你,却没有谁冒头先说。   黑夫索性直接点名,朝坐在自己一旁的惊道:“吾弟,你先来说说自己的志向!”   “我?”   惊还以为今天自己看热闹就行,岂料黑夫却点了他,被众人目光看着,18岁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挠了挠头道:“我的志向……就是从学室出师,然后,然后与阎氏淑女完婚!”   此言一出,顿时引来了一阵笑声。   黑夫亦无奈地摇头,但也不怪弟弟,惊本是个普通的没有什么才干的里闾少年,从进入学室,到与阎诤家联姻,这几年里一切都是黑夫安排好的。惊应付陌生的环境和学识已经殚精竭虑,很难产生其他的追求。   “这不叫志向。”   黑夫纠正道:“而是你一两年内便轻易得到的,你且想想,在这之后,你有何想做的事?”   惊冥思苦想后,朝黑夫拱手道:“弟没有什么大的志向,只求今后能追随兄长,用自己这几年的所学,为兄长出力!”   黑夫对自己弟弟要求也不高,这便足够了,他又指向惊下首东门豹:“阿豹,你呢!”   “我的志向……”   东门豹酒喝的有点多,被黑夫一问,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生子!”   “哈哈哈哈!”   这志向真是言简意赅,众人憋不住了,爆发出一阵哄笑,他们又想起东门豹之前念叨了一整年,还给儿子取好名,回家却发现生了一双女儿的表情了。   东门豹憋红了脸,骂道:“笑什么笑!我父死的早,家里就我一个独子,在战场上拼命才挣到的爵位,若是无子继承,那岂不一代人就没了?”   众人也不笑话他了,因为东门豹的担忧是正常的。古人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在秦国,有子无子不但关乎养老,还关系到爵位传承。   秦国专门有一个《置后律》,相当于这时代的“继承法”,规定爵位、财产继承。   在财产上,成年男性死了,第一顺序继承人是儿子,如有数个儿子则嫡长子优先。当没有儿子时,才轮到死者的父母,妻室也可作为继承人,顺序排在丈夫的父母之后,最后才能排到死者之女……   但爵位,就仅限于儿子或者同母同居的兄弟了。   这种严格的规定,还导致了一些奇异的案件。因为爵位继承事务,也是归郡尉、县尉官署管的,所以黑夫做兵曹左史时,经手过一起案子:   江陵城内,有位不更是先天性功能障碍,“不能行人伦”。当然也就没有儿子,于是他便想了个主意,让其妻与远方叔伯生子,冒充成自己的儿子,结果这件事被邻居告发,于是参与者都受到严惩,爵位也削了……   除此之外,为了保住爵位,抱养亲戚孩子冒充的例子数不胜数。所以官府在界定继承人身份时特别严格,必须经过里典、伍老、同伍五人以上担保,方可成立,还规定,曾犯过“耐”以上罪者,及自杀者的后代无资格继承爵位……   如此一来,楚国的自杀率高居七国之首,秦的自杀率却位列末尾。   东门豹现已二十六七,年纪也不小了,当然不想落到无后的地步,把这说成是“志向”,也未尝不可。   至于仕途上,东门豹对如今担任的乡游徼十分满意,带着亭卒们舞刀弄剑,又能摆威风,俸禄也不低,黑夫听罢也没说什么,敬酒让他继续努力耕耘……   接下来,就轮到了小陶。   当年,小陶的家境是众人里面最差了,真个家徒四壁,一点余粮都没有,差点沦为佣耕者,还有个半残废的父亲。现如今,他已是不更,担任屯长,手下五十把弓弩,受人尊敬。家也从偏僻的小里闾搬到了县城,对这个能吃饱饭就满足的少年而言,这种生活已经是过去难以企及的了。   “陶……陶能有今日,已……已对县尉感激涕零,只求全力辅佐县尉练兵,不敢,不敢再有更多奢望!”   他天生口吃,在仕途上会受到很大限制,兢兢业业做好眼前的工作便已满足,亦无太大志向。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了季婴,这厮竟然没有嬉皮笑脸,而是难得正经了一回。   他想了想道:“还记得当年与县尉初识时,是在云梦泽畔的一家客舍,当时喜君也在那。客舍舍人带着女儿,以梁肉供应喜君,吾等却仅有温汤。我当时就十分艳羡,不过也只是想吃上一口肉,还期盼有女子侍奉而已……”   “但现如今!”   季婴自豪地说道:“我掌管一乡邮传,每天都能吃上肉食,还娶了新妇,爵位已到簪袅,距离大夫爵也不远了!我的志向,就是到喜君年纪时,能得到大夫爵!让人尊崇我一声季婴大夫!”   没想到,众人里才干最少的季婴,却是志向较大的,黑夫不由为他击节而赞!   这时候,就只剩下利咸。   利咸可以说是前途最光明的一个,他如今是簪袅,担任尉史,随着利氏族长死去,许多为吏的族人被黜免,他便摇身一变,成了利氏里任职最高的人。加上有“挽救”利平妻儿之实,所以利氏族人非但不恨他,竟渐渐以他为首,再过些年,或可成为利氏的新族长……   黑夫亦有些好奇,这个有能力的人,又会有怎样的志向呢?   换了平日,利咸肯定会三缄其口,但今日众人重聚,饮至酒酣,又听方才几人言志,这会也有些跃跃欲试,便朝黑夫拱手道:“我若说了,还望县尉勿怪,亦望二三子勿要笑话!”   “众人彼此相知,闲谈而已,何罪之有?但言无妨!”黑夫让他大着胆子说出来!   “那我便说了。”   利咸朝黑夫作揖,抬起头时目光炯炯。   “在死之前,我希望能得到县尉如今的地位!”   ……   众人一阵缄默,而后都笑了起来,东门豹还拍着利咸,打趣道:“利咸,觊觎县尉的位置,你好大的胆子啊!”   利咸正欲解释,黑夫却不怒反喜:“利咸这志向不错,以你的才干,假以时日,一县之尉完全不在话下!”   利咸大受鼓舞:“借县尉吉言!”   听了大伙的志向,黑夫算是摸透他们现在的状态了,像惊、小陶,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就想跟着黑夫,做他助力。像东门豹,这个过去最热衷立功的人,在残酷的厮杀过后,比较满足于现状,只求老婆孩子热炕头,想必不太想像过去那样拼命了。   季婴和利咸倒是有各自的目标,一个是做到大夫爵,一个则是想能成为县尉,尚有继续奋斗的理由。   不过,除利咸稍有野心外,总体而言,众人皆是黔首之志。归纳起来,依然脱不出三亩地两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记得前世学过一篇《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讲的是孔子问众弟子志向。”   “子路说自己想要治理千乘之国,使其免受饥馑,让百姓有保护国家的勇气。冉有愿治理一个方数十里的邦邑,让百姓富足。公西华欲主持祭祀和会盟的礼仪工作,这算是儒者的老本行。”   黑夫初读这篇文章时还没什么感觉,如今才发现,孔子的弟子们志向虽不尽相同,却都到了“修身齐家治国”的层面,志向里包含了个人追求,也有出世立功的期盼。   这就是黔首之志与士之志的差距,不过稍微想想就释然了。光武帝刘秀在世道没乱时,也只想着“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还被其兄长笑话呢!   黑夫在那思索,众人却继续道:“若是共敖在此,他又会有怎样的志向?”   共敖虽是鄢县人,但也是黑夫这个小团体中的一员,众人做了一年袍泽,许久不见,还有些想念。   “那厮若在……”   季婴猜测道:“他肯定会鼻孔朝天,说自己看不起任何官职!”   大伙都笑了,这时候,一旁听了许久的惊突然问黑夫道:“兄长,吾等皆已言志,你的志向又是什么呢?”   所有人都止住了话语,目光齐齐看向黑夫,他们也很想知道。   利咸想起来一件事:“我记得去年吾等北上服役时,卜乘给县尉算了一卦,当时说,县尉他日定为郡守,县尉也说,做一郡守是自己的志向……”   “江河以形势而偏移,人的志向也会随眼界和见识而变的。”   黑夫饮了一口酒,笑道:“经历了灭魏攻楚之战,在中原淮北走了一遭,又入郡城半载,我的志向,已大为不同了!”   众人精神一振,都想听黑夫说说看。   瞧着他们期盼好奇的眼神,黑夫知道气氛营造得差不多了,他今日让众人言志,除了要摸清手下们目前的状态外,还想重新激发起他们立功逐利的念头!   孤身一人在这时代是走不远的,黑夫的身侧,需要有人一直追随!   是时候吹个牛了,不管是真是假,先把他们从温柔乡里吓醒再说!   于是黑夫便道:“我在郡府时,因为自己没有姓氏,没少受豪长官宦子弟的笑话。”   “有人建议我随便编一个,有人则怂恿我在南郡这片土地上建立过的诸侯、卿大夫里,找一个虚假的祖先,用其姓氏装裱自己,掩盖我家八代都是野人、庶民的过往。”   黑夫遇到的事,惊、季婴、豹、小陶都经历过,他们和黑夫一样,是连无姓无氏的黔首出身,做吏后没少受笑话。   “我也曾犹豫,直到有一天,一位小女子对我说了一句话!让我猛然醒悟!”   上巳节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黑夫道:“她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氏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而是古代的诸侯、卿、大夫立功受封后,便以封地为氏,比如这安陆曾是古郧国,这才有了郧氏……”   “现如今,早就不是封邦建国的年代了,秦国也非亲亲尊尊之国,不再看祖辈出身,而是究军功授爵。功大者身尊,见功而行赏,因能而授官。所以,我当以自己亲手立下的功勋为荣,不必以无氏为耻!”   “说得好!”   此言一出,众人都听得激动万分,真是说出了他们这些起于微末者的心声了,时代不同了,自己用血汗挣来的功爵,难道就比不上生下来就继承的姓氏?哪怕是身为利氏旁支的利咸,也深以为然。   黑夫等众人欢呼完了,才又道:“不过,我还是想为自己挣一个氏,毕竟总是黑夫公大夫、黑夫县尉的喊也不好听。正好在秦国,依然有这样的机会!”   众人皆一脸茫然,唯独利咸面色微变,已经猜到了黑夫的意思。   “没错。”   黑夫又饮一盅,掷杯大笑道:“我已不想只做什么郡守了,我如今的志向,是有朝一日,能立功封侯!且不是关内侯,而是彻侯!由此得到一个食邑封地,到那时,我会以所封之地,来给自己命氏!不攀附任何人,靠我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氏!”   “我不做别人的孙儿,我要做皇考祖宗!”   如果说方才黑夫引用郡守之女的话,让众人振奋的话,那他吐露的封侯之志,则着实让在场众人震惊无言了。   “封侯!”   小陶结巴了半天没有说出话,崇拜地看着黑夫,只差跪倒在地。   只想着生个儿子就满足的东门豹张大了嘴,三观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这辈子得到大夫爵就心满意足的季婴,揉了揉自己的眼睛,这真的是与他在云梦泽畔相遇的“黑夫兄弟”么?   而一心想做到县尉的利咸,顿时觉得,自己的追求与黑夫的志向相比,恍如云泥!   “封侯……”   惊也久久无言,黑夫说的事,已经远超他想象,那可是彻侯啊,二十等爵里最高的存在,武安君这样的人才能享有的尊荣。   黑夫眼下是公大夫,也不过是第七级……   黑夫的上司李由身为郡尉,也不过是左庶长,第十级……   他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道:“这……真能做得到么?”   “能做到!”   黑夫扫视在场众人,拍着自己的胸膛道:“无姓无氏,出身黔首士伍的黑夫,会以封侯之赏,向天下人,证明一件事!”   他心里暗暗道:“陈胜,对不住了”,而后便大声说出了,本就该属于这个事功逐利的大时代,每一个男儿都该有的豪言壮语!   “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   遥远的楚国淮北,某个不知名的穷困里闾,一个与黑夫弟弟惊差不多大的楚人青年穿着破烂的褐衣,正顶着火辣辣的日头,在地里锄草,劳动辛苦,汗流浃背。   弯腰干了许久后,他突然放下了农具,露出了一丝苦闷之色。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农事辛苦,更何况,这田地还不是陈胜自己的,去年因阳城沦为战场,陈胜不得已迁出了故乡,在淮北辗转求食。   他与宗族走散,只能沦落到为人佣耕卖力的地步,好歹在这儿安顿了下来,但不论寒暑,鸡鸣刚过就被喊起来干活,每顿饭只有点稀粥和臭酱。   屈辱,不甘,萦绕在这个自命不凡,却失去了一切的青年心头。   当与一起佣耕的农夫们在垄上休憩时,大伙儿喝着浑浊的水,也在谈论秋收后的打算,他们在这片地的活就要干完了,来年也不知会不会被雇佣。不过众人所说,大多都是混吃等死,过一日算一日,并没有半点提气的志向。   陈胜听在耳中,想着这么多天来一起干活的经历,未来却遥遥无期,突然间怅然若失,便对众人说道:“苟富贵,无相忘!”   若是有一天大伙儿里谁富贵了,可别忘了今日一起干活的兄弟们啊!   然,众人默然良久,而后爆发了一阵轻蔑的哄笑。   “陈胜,你说什么呢?我皆为佣耕之人,不饿死便算好了,何谈富贵也?”   富贵?这两个字距离众人太远了。   陈胜受辱,涨红了脸,他别过身,在佣耕者们的嘲弄中,走到了田地中央,看向了西方天空上飞过的鸿雁,只感觉无比的孤独,长太息道:   “嗟乎!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 第0249章 有种无种   是夜,众人告退后,看着筵席上的杯盘狼藉,黑夫露出了笑。   “众人离开时的模样,应是被我这通豪言震到了吧……”   “兄长,不止是他们,我也还沉浸在兄长的话里,这会还未缓过神来。”一旁的惊说道。   他抬头看向黑夫,眼睛里有一丝不安:“仲兄,公侯将相,当真不是天生就注定的么?为何从小到大,总有人跟我说,天生贵胄?”   惊依然有些迟疑,因为在被楚国统治了数百年的南郡,血统论是很流行的。   历代楚王都号称祝融血脉,其氏的金文写法,并不是后世的“熊”,而是“酓”(yǎn),其象形含义是以苞茅缩酒祭天,一股子天命神授的意味。自从楚武王后,五百年间,非王族出身的令尹只有两个,其中之一的吴起,还因为想废止楚国的封君世袭制度,打压世卿,遭到了群起而攻之,未得善终。   于是,这种“天生贵胄”的想法,在南郡民间仍很流行。   面对弟弟的疑虑,黑夫反问他了一句:“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那些故事,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这些人,难道天生就是贤相?还不是出身低微!”   “此外,郧氏也出身高贵,是古郧国的后代,可如今郧满何在?我出身卑微,与你同母所生,一度也是黔首士伍,不名一文,我如今又坐在什么位置上?”   这么一想,黑夫只觉得,自己真是一个励志的典型啊,光论出身的话,竟比刘邦、陈胜还要屌丝!   幸甚,他没有落到商周,也没有落到春秋,而是来到了战国之末。   中国的历史,可以分为“有种”的世卿世禄时代,与“无种”的帝国官僚时代。前者出身优于能力,后者能力优于出身。这两个时代,正好以战国、秦、汉作为分界点,黑夫他们就站在变动的世势里。   战国的兵戈战火,已经撕裂了春秋时世卿世禄的高墙,公族落,士人起,出身低微的文士、武士、策士们,出入各国朝堂,位列卿相,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的口号,也被堂而皇之地喊出来。   与继续走世袭老路的楚不同,秦国的军功爵制度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这就是说凡立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阶层,都可以享受爵禄,军功是接受爵禄赏赐的最必要条件。   此外,“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这是取消宗室贵族所享有的世袭特权,他们不能再像过去那样仅凭血缘关系,就可以获得高官厚禄和爵位封邑。据说,就连秦王政的弟弟成蹻,最初都没有封爵,靠了出使韩国,为秦得到了不少土地城邑,才成为封君。   从有种到无种,经历了漫长的铺垫,绝不是陈胜一句话才喊出来的。那句“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最大的功绩,是把万世一系的帝王也掀下了神坛。   黑夫现在可不敢这么喊,那可是造反哩,巧妙地改一下,让它和军功爵制度结合就好。   一个人的成绩是做出来,不是天生的。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只有靠自己的努力,才能改变不平等的命运!   话虽如此,但在秦国,一般的黔首士伍,即便撞了大运一路斩首升爵,顶多能成为公乘,之后就很难升上去了。这是一个阶级流动的天花板,在黑夫之前,不知有多少人一头撞到上面,头破血流。   因为五大夫以上,便相当于“卿”,开始单独录籍贯。   但黑夫却扬言,说自己要突破这个天花板,先给自己定一个小目标:封侯!得氏!   这壮志豪言,让在场的利咸、东门豹、季婴、小陶猛醒,让他们头皮发麻,感觉自己的眼前,被打开了一道新的大门!   众人不敢有相同的志向,但也明白,黑夫若真能走到那一步,他们这些追随者,当然也不会少了好处。   大夫?县尉?或许有希望更进一步呢!   于是,在回去的次日,原本懒懒散散的众人精神面貌焕然一新!   东门豹不再整天嚷嚷着抱儿子了,回到乡里后,他翻出了许久未练的手戟,一板一眼地比划了起来。   小陶亦抓紧了对弓弩材官的训练,他一下子找到了目标:尽全力辅佐黑夫!   季婴亦把“做大夫”的志向,悄悄改成了“做官大夫!”   利咸则更加勤勉于公务,协助黑夫筹备练兵事宜。   甚至连肯定赶不上这场战争前毕业的惊,也在回到学室后,拾起枯燥的律令,又一次背诵起来。   黑夫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十分满意。   “刚赴任那天,县令雍何对我说,政为车,吏为马,吾等皆受人驱使。”   “但在我看来,我的志向亦如车舆,光靠自己是推不动的,众人何尝不是我的驷马呢?在智谋和潜力上,他们当然不能与陈平这种骐骝相比,只是县乡的普通骡马,速度不快,却十分忠诚,听我指使,行得稳当。这些马儿脾气各异,爱好不同,会疲倦,会偷懒,为了不让他们掉队,必须不时鞭策才行!”   ……   在鞭策完手下后,黑夫也投入了紧张的安陆县征兵工作中。   按照郡上的计划,五月份各县拟好征兵名单,六月份在乡、亭进行小规模的队列训练,七月份集中在县城继续整编,使其能识金鼓旗帜,八月份分发兵器,进行战术合练……   然而六月时,安陆县出了大案子,地方秩序有些混乱,征兵工作也受到了延误,眼下的进度比计划慢了许多。   黑夫让利咸将拟好的征兵名单给自己过目,秦国是普遍征兵制,17岁成年后便要被录入籍贯,随时准备应征!   17到20岁的青年人主要服徭役,即修墙筑路、运输粮食等,黑夫在县里干过修墙垣的活,上次也被拉去押送刑徒,在灭魏时是辎重部队,靠了关系才混进作战部队。   而到了20岁后,就是“壮”了,要继续做戍卒和正卒。一年在本郡的地方部队,也就是郡兵,一年在边疆或中央卫戍部队。   当然,南郡的大多数人都没机会去咸阳,直接就近驻防,反正南郡本身就是边地。正是在这两年的军旅生活中,纪律松散的黔首,被军法训练成秩序井然的兵卒,有了队列观念,和识别金鼓的能力,听说要打仗时,也不会露出畏惧之色,而是会闻战而喜。   等常备军服役完成后,所有适龄青年便转入预备役,除了每年仍在郡县服一月徭役外,一旦有战事爆发,被点中了名,就要立刻应征入伍。一直到56岁(有爵位者)或60岁(无爵位者)才免除服役。   不同于上次灭楚之战,秦国有些仓促随意的征兵,这一次,整个南郡都严格依照《戍律》开展今夏征兵工作。   利咸的确是个干吏,将县尉官署的一切都摸得熟悉,他奉上简牍道:“县尉,安陆县有县邑一,户一千余,还有三个乡,北郊乡、云梦乡、涢水乡,三乡共三十个亭,每亭有五到十个里不等。”   “按照往年征兵旧例,会每个里出一伍兵,由伍老或里典任伍长、什长;两个亭则合一起出兵五十人,挑出一位亭长任屯长,再由一位应征的县吏做百将。如此一来,则百、屯、什、伍皆由相互熟识的乡党组成!”   这就是全民皆兵,古典军国主义的秦国!和平时期的基层组织,到了战时,就能摇身一变,成为军队建制,根据被征召者的爵位不同,便在军中担任不同的职务……   如此算来,光是三个乡,就能出兵近千,再加上县城所征兵卒,当有千余人,已经达到了李由要求的人数。   他们会被编成一率,由黑夫这个县尉做率长,其下有两个五百主,一个短兵亲卫百将,以及医护急救之士等辎重后勤人员。   黑夫暗暗想道:“说起来,日后陈胜吴广参加的九百人戍守渔阳,也是两个县组成的一率吧?二人还当了屯长,而那两个被杀的军官,其实就是县尉!”   黑夫当然不会让这种事情提前出现,所以他让利咸,仔细厘定名单,优先征召有产者,不要让无产的闾左之徒参军!恶少年和轻侠,这是军队里的不稳定因素。   “我要一支安陆良家子弟组成的精兵!商贾、百工则编入辎重队伍中!”   他如此安排道:“各乡、亭务必在七月初一前完成征兵,在乡、亭训练一旬,编好行伍,待七月十日,便带着所有人,来县城集结!”   而在各乡应征兵卒即将云集县城,接受黑县尉训练时,黑夫也在张罗一件私事。   搬家!   郡守腾在行县时,曾大赞堆肥沤肥之法大大提高了南郡的粮食产量,于国于民都有大功,于是,就在黑夫终于以“医护急救之建言”和夷道平乱被拜爵为公大夫的同时,他的伯兄衷,也得到了郡上的赏赐,从上造被拜为簪袅……   不仅是爵位高了,衷还被征辟入安陆县城做田佐吏,作为田啬夫的副手,相当于后世的“县农业局副局长”,六月底就要来上任。   如此一来,他们家兄弟三人都在县城了,总不能剩母亲一个人在家吧?于是乎,黑夫和衷、惊,还有母亲商量一番后,做出了一个决定:把家搬到安陆县城来!   黑夫在县令处办好户籍手续,乘着休沐时回了趟老家,遥遥望见云梦乡夕阳里那株枝繁叶茂的大榕树,黑夫竟有些一丝不舍,家里那破缝的旧门,渐渐老去的黄犬,每一块砖瓦,处处都有家的温馨。   但终究还是要走,他的家人和家,也不由自主地跟着黑夫前进的脚步而移动。   到了次日,或租或借的七八辆牛车,拉着各种母亲舍不得扔的家当出发,往县城驶去,站在夕阳里外,一边应付着乡亲们的恭喜祝贺,黑夫心里闪过一个促狭的念头。   “从今以后,我家也是城镇户口了!” 第0250章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   从商鞅变法起,与军功爵相匹配,秦国就实行“明尊卑爵秩等级,各以差次名田宅,臣妾衣服以家次”的制度,称之为“名田宅”制,也就是根据不同的爵位,占有不同的土地和房宅、奴隶。   其中,黑夫作为第7级的“公大夫”,可以占有9顷田,9宅。   1宅为30步见方,秦国一步约为1.3米,九宅便是一万多平米的宅基地,将近三十秦亩,远远超过了一般人家的“五亩之宅”。   这么大的房宅,从头开始盖起码要一年半载,好在近来安陆县最不缺的,就是空房子。   郧氏在安陆立足数百年,庄园屋舍到处都是,郧满倒台后,这些不动产统统被查抄归公,位于县城内的主宅被官府征用,而位于城郊的一处庄园,大小正好符合黑夫的标准。   于是,他们家就鸠占鹊巢,搬了进来……   这座庄园矗立在县城东郊一片膏腴田地之中,远远能看见其高屋建瓴的黄黑轮廓,黄色的是墙垣,黑色的是屋瓦。   “这片田地,便是要换给我家的田了。”   衷已过三旬,蓄起了长长的胡须,穿着一身田佐吏的官服,虽然模样还是那么和蔼,言谈举止间,却已有了点官样。   他和黑夫共乘一车,途径这片广袤的水田时如是说,田里的水稻才刚刚结穗,距离收割还有月余时间。   在法律上,衷和黑夫已经分家,但只要税赋交两份,兄弟二人是不是住在一起,倒也不会被深究。   眼前这片田地,同样是本属于郧氏的,按照名田宅制,黑夫可拥有九百亩田地,衷则是三百亩,若再加上黑夫帮惊“纳粟拜爵”得到的公士爵位,一百亩。则兄弟三人共有13顷之多,妥妥的大地主了。   “不过今年地里的收成,还是要归官府,收入县仓,从明年一月开始,才正式划归我家。”   同理,他们家在夕阳里的田,也可以用到明年,除了水稻粟米外,黑夫还在那种了百亩甘蔗没收呢!   不过黑夫已经不太在意了,因为去江陵城这半年,他没少托人在当年楚国王族的各种宫室苑囿里寻找种植的甘蔗。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给他找到了几亩相对较甜的甘蔗,不愧是当年专供楚王庖厨榨汁用的,比自家种的品种更优。   黑夫打算等明年,就请人帮忙移栽过来,在家边大面积种植这种经济作物,再让姑母家那个会做饴糖的儿子在附近设个红糖作坊,这或许会成为今后他们家主要的经济来源……   眼看家业越来越大,但要用到钱的地方也变多了,光指望俸禄赏钱是不行的。   从官道拐下去,沿着田旁能容一辆车行走的小路走了半里,就抵达了庄前。这是一处三进式的庭院,在黑夫看来,比起郡守、郡尉的宅邸,算什么?就连魏地阳武县的张宅,都比这大一倍好吧!   但在他很少离开夕阳里的母亲、伯嫂和侄儿侄女看来,已经是“豪宅”了!   黑夫之前来看过一圈,便带着家人走进望山式的院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四层高的望楼,楼顶是四面出挑的哨亭,亭上内置鼓,当为打更报警之用。   “这是用来警戒盗贼。”   他笑道:“不过我想,这方圆百里之内,怕是没有哪个盗贼敢来侵犯县尉的宅院。”   再往前,就是二门,二门亦建有相对的两座三层角楼,既可远望,也可从中射箭、开弩。   黑夫瞧着这些建筑不由嘿然,郧满的确是将自家庄园打造得像一座城塞啊,幸好那天利咸设计将其诱擒,不然官府强攻起各处庄园来也要付出不少死伤。   进了二门,就到达一个纵向主院,正面是一座朝南开敞的厅堂,众人进去以后,发现里面窗户四开,空空如也,十分敞亮。   “这是待客或饮宴之所,里面摆放的青铜灯架、坐榻、案几等都被官府查抄了,还得去工坊里订做一批……”   黑夫的母亲牵着孙儿孙女,在堂内走着,她们走的很小心,生怕踩坏了光滑的地板,又伸出手抚摸用上好红漆涂染的粗大柱子,它们顶起了高高的屋宇,而后还下意识地用袖子擦了擦,生怕弄脏了似的。   母亲不由嗟叹道:“这么大这么高的屋子,我别说住,连进都未进过……”   黑夫忍俊不禁,笑道:“母亲,往后你就要在此常住了,待到我大宴宾客之时,还要请你作为寿星,坐在厅堂正中!”   母亲连忙摆手,依然有些畏畏缩缩的,只不敢相信这里真的要成为自己的“家”。二儿子近几年飞黄腾达,已经远远超出了她们能接受的速度,如今只觉得这是一场幻梦,随时都会醒来。   正堂东西两侧建庑,堂后便是后院了,首先是一个宽敞的天井,种植树木,安设亭台,并挖掘了一个小池塘。   “里面有鱼!”   黑夫的一对侄儿侄女惊喜地跑到池塘边,看着里面的游鱼乌龟,感觉十分有趣。这是供游赏的园林,与园林一墙之隔的,是几个供人居住的小院落,这便是主人的居所了,基本上每个人都能分到一个小院,还空出了不少……   除了主人宴饮居住的前后两院外,这庭院两侧、后方还有许多附属建筑,比如建在东面的厨房、仓楼、水井,那仓楼很高大,足够储粮千石!   而西面,则是桑林、果园和菜圃。桑有近百株,可以想象,春天里养蚕抽丝,完全可以实现自给自足。果园亦有数十棵,有梨、枣、梅等南郡常见的果树,再过个把月就要熟了……   黑夫便让侄儿侄女过来,给她们讲了“囫囵吞枣”的故事,两个孩子听完捧腹大笑,而后黑夫又问他们,可喜欢这新家?   “喜欢!”   答案自然是肯定的,光是这个宅院本身,就比他们之前生活的乡下里闾都有趣多了,更别说黑夫向他们保证了,来到这以后,就可以远离拾粪等脏活累活了。   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却不知道,黑夫已经给他们安排好了开蒙识字的夫子,无忧无虑的玩闹日子不长了……   另一边,黑夫的母亲、伯嫂则站在果园的另一头,看着那些地畦齐整、设有沟渠的菜圃低声商谈,直到这会,她们才没了在别人家屋子里乱走的陌生感,开始思量要在这里种些什么了。   “七月正是种冬葵的好时候啊。”母亲蹲下摸着湿润而肥沃的泥土,露出了笑。   经过一个夏天,腐殖质在泥土里蒸腾发酵,新翻的土地呈现肥壮的黑色,散发出泥土好闻的香味。   除了冬葵外,栽上葱韭,盖上虚土,然后厚厚的盖上瓜藤秸秆,入冬前后,长出的小葱韭菜别提多香了。再把从夕阳里家里带来的一袋雹突(萝卜)种子,撒在地里,用脚踩实,用心施肥,几场雨后,雹突就会长出两瓣子叶,到了深秋,三个儿子和孙子孙女就有绿皮红心,又水又甜的雹突吃了……   如此想着,她们甚至都要迫不及待地在这里松土播种了,将家附近的空地种满绿油油的蔬菜,让鸡埘猪圈热热闹闹的,这是农村妇女们根本止不住的本能。   黑夫有些无奈:“母亲过去受到苦太多,来这以后,好好享福就行,想吃什么,可以直接从县城市上买,伯嫂也不必起早贪黑舂米了,让仆役们做就行。”   衷则笑道:“黑夫,你就让母亲折腾罢,若不如此,她们反而不自在。”   黑夫只好让两个孩子在果园里玩耍,让母亲伯嫂继续讨论种菜养鸡养猪的事,他自己则和衷往庄园后走去。   在后院之后,与厨房、粮仓相连的地方,还有一些低矮的建筑,除了马厩、牛圈外,还有些昏暗的土屋,如今都空着,这里是给庄园的奴婢们住的。   “我知道黑夫不喜使用隶臣妾。”   衷这几年做了小吏,也长了见识,出入县城田啬夫、仓啬夫宅邸时,也暗暗观察过他们家的经营方式,都记在了心里,便道:“不过这庄园太大,我们一家人可照料不过来,日常清扫、养牛马、蚕桑、舂米,少了二三十人,还真不行,依我看,还是要从人市上买十来个隶臣妾才够用。”   衷说的有道理,黑夫点了点头,以他兄长、母亲、伯嫂的性情,肯定会待那些隶臣妾好的,观察几年,给其中表现好的人恢复人身自由,再让他们想留的留,想走的走,也算救了他们吧。   除了购买的隶臣妾外,按照名田宅制,黑夫还可以拥官府分给的有“庶子”九名,也就是仆役九人,好歹能将这个大院子装满。   衷又道:“除了隶臣妾外,还有几人想要来这庄园里做事……”   黑夫皱起了眉,秦国虽然不提倡养食客士人,但地方豪长,比如巴郡的寡妇清家,安陆的郧氏、利氏,也常有人来依附,高级的依附者叫“宾客”,是有些本事的文士武士,帮你看家护院,经营庄园。低级的叫“徒附”,其实就是奴仆。   在南郡还好,在新征服的魏地和燕赵等地,乃至于巴蜀地区,豪人之室,连栋数百,膏田满野,奴婢千群,徒附万计,实属寻常。   黑夫是比较谨慎的,知道秦王和官府不喜这些,便摇头道:“我暂时不想收纳宾客和徒附……”   “不是宾客,也不是徒附。”   衷见黑夫误会了,忙道:“只是一些你的故人,希望能雇佣他们,让他们有机会报恩……”   “报恩?”   黑夫有些茫然,衷瞧他这样子,笑道:“吾弟啊,你连自己曾送出去的恩情,也不记得了!走罢,随我去马厩那边看看就知道了。”   说话间,他们已到了院后的牛马厩处,在这里,一个头发斑白的老头正指挥者来帮忙搬家的黑夫旧部们将牛马车上的物件搬进去,再将牛马一一入厩。   眼看黑夫兄弟过来,那老头连忙过来作揖:“小人见过县尉!多谢县尉当年解救小女之恩!”   黑夫一瞧,还真是熟人!   正是他做亭长时,在盲山里解救的那个女子“鸢”的父亲,驹! 第0251章 何以美土疆?   “我不求多高的雇金,只求能为县尉做事,报答当年未还的恩情……”   驹本是乡上的厩吏,如今已到了退休的年纪,从乡厩离职,不过他身子还算硬朗,故希望能来为黑夫养牛马。   “县尉如今家大业大,有地千余亩,少不得要购置马匹和耕牛,还望能收下我,不是老朽吹嘘,本县的相马、相牛人里,我也算数一数二!”   一边说,他还一边显露起自己的本事来,当即走进厩内,掰开牛马的嘴巴,根据其牙齿的生长的磨损情况,准确地将黑夫那六匹马、三头牛的年龄准确地报了出来,连品种也能如数家珍。   驹的眼睛毒辣,似乎能透过牛马皮、把牛马的肌肉,甚至骨骼看得清清楚楚。   “解救众女的是律令,不是我。”   黑夫有心推辞,但还是劝不住这个执拗的老头,最后驹都给黑夫跪下了,只好答应下来。   仔细想想,驹说的也有道理,自家的确需要增置不少牲畜,如果没专业人员的话,很容易吃亏上当,也难以养好,不如便留下他来。   驹的本领黑夫是知道的,不仅擅长相马、相牛,养出来的马也不错,那匹从他手里买的“赤胆”,载着他辗转千里,很受黑夫喜爱。   除了驹外,他那个已经嫁了个好人家的女儿鸢,也希望能来黑夫家做事,黑夫对那个小女子仍有印象,在盲山里里正家里,若非她机智地跑出来求救,或许当日结果便大不相同。   于是黑夫就以每月四石粟的价格雇佣了驹,让他管理自家的牛马厩,他的女儿鸢,则来帮忙约束仆役和隶妾,每月给她两石粮食……   敲定此事后,黑夫又暗暗掰了掰指头:“普通牛马一头上万钱,一个成年的隶臣妾四千多钱,还有家具。从今以后,我还得养活二十几号人,十多头牛马,这么算下来,十多万钱说没就没了!”   黑夫不禁有些肉疼,如此一来,他上一次战争得到的七万赏钱,便所剩无几,今后只能指望兄弟二人的俸禄,还有地里的粮食了……   还是那句话,钱再多也不够花啊,黑夫现在迫切需要一个能长期盈利的门路,看来得尽快开展红糖产业啊,也只有这东西,他还攒在手里,没有交出来给自己和亲戚换爵位。   ……   待到饭后,乘着天色未黑,衷又喊着黑夫随他去附近的田地里走走,指着那些在水田里忙碌的隶臣道:   “这本是郧氏的稻田,现在则成了公田,七月正是水稻孕穗的紧要关头,不仅要灌溉足够的水,还要追施穗肥。”   黑夫知道,这年头的施肥技术,有种肥和追肥三种。   基肥是大田漫撒,增加土壤肥力;种肥是播种时采取带肥下种;追肥是作物结穗时,用蚕矢和人粪尿腐熟作施于地,这也是随着堆肥沤肥之术发明后,新钻研出来的法子。   衷对黑夫说,堆肥沤肥之法,已经在安陆县开始普及。   “不过也只是施于县城附近的公田,民田却一时无法推广。”   虽然秦国自商鞅变法之后,就废除了井田制,将国有土地授予各个家庭,但也有不少田地直接掌握在官府手中,亦称之为公田。   公田使用刑徒隶臣作为劳动力,数量很大,光安陆就多达数百人,江陵那边有千余田奴,而田地的收成也全归官府所有……   堆肥沤肥之法虽然被郡守认可推行,但考虑到这时代的信息传播速度,全面推广仍有难度。   大多数县,只能做到让县里的田啬夫、田佐吏在县城附近的公田先施行,等到今年秋收有了效果,再让各里田典向百姓宣扬,鼓励他们效仿,这就相当于后世搞的科技下乡活动……   所以,四月行县时,郡守腾乐观估计的“南郡增产三百万至四百万石粮食”恐怕会大打折扣,按照各县公田和民田的比例算,能有百万石就不错了。   “除了穷乡僻壤难以推广外,吾等还遇上了一个难题。”   衷指着那些给稻田追肥的隶臣,苦恼地说道:“粪肥不够!”   从衷的述说中,黑夫得知,原来给一亩地施肥,起码要数百斤粪肥,百亩便是数万斤,若是少了就没显著效果。之前在家里少少种一点,亦或是以一县之力来供应数百亩地,这问题尚不突出,可随着此法推广,粪肥便捉襟见肘了。   面对这个问题,安陆县的田官也想了不少办法,比如将草木一起放入粪池里沤烂,增加肥料的数量。   这是农夫们早已掌握的知识,在秦国官府发给各里田典的《月令》,就有“季夏之月,土润溽暑,大雨时行,利以杀草,如以热汤,可以粪田畴,可以美土疆……”   这时代的农民们都会在四月收集野草、树叶、秸秆,利用夏季高温和降雨沤腐杂草,来制作绿肥,如今与沤肥结合起来,可以让肥料数量加倍。   “但仍嫌不足。”   衷无奈地说道:“从县城附近牛马厩苑里收集的粪土,外加沤腐杂草,好歹能供应公田之用,到了明年,恐怕数量还不及今年……而各家农户厕溷里的粪肥,恐怕也只够浇灌菜地,无益于粮食增产。”   黑夫点了点头,这就是堆肥沤肥之法的局限性了,正是因为这种局限性,今年南郡的增产,会远比叶郡守预期的低,有百万石就不错了,甚至可能会低到五六十万石。   “这老狐狸,难怪他只给了衷一个簪袅,而不是先前说的那样,可以直接升到不更爵……”   黑夫思索后问道:“伯兄你说,今年安陆县用的堆肥、沤肥主要是牛马厩苑里的粪土?”   “然也。”   衷颔首:“也只有这些地方归官府管辖,方便收集粪肥。”   黑夫只觉得他们似乎弄错了什么:“且慢,伯兄我问你,在安陆,哪里人最多最集中?”   衷不假思索:“自然是县城。”   黑夫道:“县城千余户,近万人每天吃喝拉撒,都能产生两三万斤粪肥,可施田地百亩,我听说,县城附近的公田不过百顷,为何却说不够呢?”   衷眨了眨眼睛:“仲弟有所不知,官吏、豪长、富户家中自有厕溷,用于浇灌自家田地,无从收集。而大多数闾左穷人,家中无厕,则直接在野外、树下、沟壑里方便,更无法收集……”   “也就是说,县城里大多数人还在随地大小便啊!”   黑夫顿时明白了,出现粪肥不足有两个原因,其一是这年头人口太少,各家各户无法产生足够粪田的农家肥;其二,就是官府没有妥善管理好农家肥的收集和使用,将城市大量人口产生的粪肥白白浪费掉了……   “伯兄的困扰,想要解决,却也不难。”   黑夫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在衷求问办法时,却卖了个关子故意不答,而是指向了自家宅院内的厕溷……   “再过五日,便有千余戍兵来县城集结,乘着这个机会,我正好有一个在军中学到的好办法,可以在安陆推行!不仅能补上明年粪肥不足的空缺,还能让安陆变成整个南郡,乃至于整个秦国,全天下最干净体面的城邑!”   ……   七月初十这天,伴随着季秋的热浪渐渐退去,来自安陆县城,及三个乡的千余应征兵卒,来到县城南郊集合。   在黑夫的安排下,这里已由两百县卒提前搭建好了营垒,今后月余时间,千余良家子就要在此训练,不得擅自离去,吃喝拉撒都要在营内解决……   来自朝阳里的公士去疾已经没了过去的病容,他和同里、同亭的众人组成了“湖阳亭屯”,他们的亭长叫“桦”,是当年跟随黑夫去魏、楚又活着回来的九人之一。   作为县尉旧部,这半年间又去了县尉起家的湖阳亭任职,桦感觉自己这个屯比其他屯高出了一等!是嫡系!   而公士去疾也因为与黑夫有故,被桦任命为什长,一行人颇为自豪地走入营地,还不等他们找到自个的营盘,就发现,先来到的数百人,都聚在营地边缘的一栋建筑处,喧哗议论不止。   桦和去疾挤到人较少侧面,却发现这里屹立着一个新盖的土屋,占地很大,足足有半亩!黑色的瓦将其顶部覆盖,土坯墙上有许多十字的通孔,酷似城墙箭孔,左右各有一门,不断有兵卒进去、出来,进去的人满脸新奇,出来的人一边系腰带,一边赞不绝口,说自己也享受到官吏富豪家里的待遇了……   “这屋舍是做何用的?”去疾好奇地问道。   “去正面自己瞧,那有县尉亲笔所题的字。”   那个叫垣柏的上造没好气地如是说,随后又转过头向旁人大赞县尉真是奇思妙想。   “我做更卒时,输给了县尉几千钱,也不算冤枉啊!”   面对垣柏的话,众人却只是说他吹牛,无人相信,县尉是何许人也,岂会与你赌斗?   于是屯长桦和什长去疾,只能绕到人更多的正面,踮起脚尖,发现那刷白的土墙上,有安陆县尉亲笔所书的两个斗大篆字:   “公厕!” 第0252章 创建国家级卫生城市   秦王政二十三年七月上旬,在安陆发生了两件大事。   第一便是千余应征的兵卒云集城郊,其二,则是在县尉黑夫的倡议下,一场轰轰隆隆的“公厕运动”在县城展开!   “县君,我在江陵时,曾听郡守有言,农乃生民之本业,圣王之所以导其民者,先务于农。故掩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虽是农夫众庶之事,但官府亦不可不理,故《田律》《仓律》中,甚至连一亩地要撒多少粟种麦种,都有规定。”   对安陆县令雍何,黑夫以一种透露内情的语气,告诉了他叶郡守说过的一些话,意思很明显:   “郡守重农,并且对堆肥沤肥之法很看重,令南郡十八县推行,各县谁能做出最大的成效来,谁便能在今年的上计中拔得头筹!”   雍何是个明白人,此法本就是本县的田佐吏衷献上的,对于衷和黑夫的建言,他当然会格外重视,很快便同意了黑夫的请求,除了城外兵营外,在县城各街巷里闾,也陆续建立一些大小不一的“公厕”。   公厕,其实不是黑夫的原创,在李信伐楚之战里,那些个随军的秦墨,在军队里除了协助打造攻守器械外,每到一处新营地,都要张罗着工匠兵卒挖公用厕所……   黑夫曾问过那个秦墨程商,他说这是墨子在多次守城战斗里发明出来的。   “城池攻守长达一年半载,若是任由兵卒随处解决,定然污秽横流,不多时便会生出疫病来,城池便要不攻自破了。于是子墨子便于城内设厕,每五十步一厕,其下如井,周垣之,高八尺……”   墨子发明公厕,是为了攻城守城时的卫生,不过那只是单个的蹲坑,黑夫则直接把后世随处可见的大公厕照搬过来。   于是乎,在县令的命令下,负责土木工程的县司空就督促着一众工匠刑徒,在指定的地点挖出粪池,砌好坑位,围上土坯,一个简易的公厕便造好了。官寺和县市旁的公厕盖上瓦片,里闾中的公厕则节省成本,以茅草为顶。   为了表示对此事的重视,县里的三位长吏纷纷为各处公厕题字:县尉黑夫题了兵营旁的,县丞题了市场旁的,县令题了官寺旁的,并当着无数好奇的目光,三人联袂进入官寺旁的砖砌大公厕,好达到表率的作用……   官府的公务员、兵营里的县兵、戍卒被要求今后必须在公厕方便!   而县城里的广大百姓,也被挨家挨户地告知,今后在县城随地大小便的,视为当街弃灰之罪,虽不至于砍手,但也要狠狠罚款!   在黑夫的命令下,属于尉官体系管辖的更夫、里监门甚至戴上了赤色袖套,在街道和里闾严抓随地大小便!   秦律严苛可不是闹着玩的,据说商鞅变法之初,为了让新都咸阳干净,颁布了一道“当街弃灰者被刑”,最严重的可至剁手,一时间,咸阳无人敢在街上扔半点垃圾。   这只是临时法令,仅在咸阳有效,但和那次一样,安陆县的民众早就被秦律熏陶多年,知道官府说话可不是放屁,于是从公厕修建,禁令颁布之日起,民众们遇上三急,都带着厕筹,跑到公厕里解决。   一开始,这些野惯了的闾左穷人还不习惯,而后却发现,公厕不但有墙垣遮挡视线,可以让人遮羞,也不会有野外忽然窜出的兔子、狗彘、蜜蜂惊扰,既然是免费的,何乐而不为?   官府之所以这么做,自然还是为了便于收集粪肥。   其实这是迟早的事,到了宋朝,中国的城市里会如雨后春笋般出现很多私人盖的厕所,开放且免费。当然,并不是为了公益事业,而是为了大粪这一珍贵的肥料。开立厕所的人会找专门的人收集粪便,然后卖给乡下的农民,从中赚钱。   这种专人管理,由专人收集粪便,专倒一处的方式,提前千年出现在安陆县城。县令还为此,在田曹新设了一个小吏,带着一些有罪的刑徒,专门负责为公厕掏粪,并以摇铃为号,鼓励临街的商户、工匠之家也将各家的马桶拿出来倒掉……   让衷困扰的粪肥,立刻就有了。   这场由黑夫倡导的“公厕运动”,除了让让粪肥源源不断从人口集中的城市流向农田外,还有一个好处,那就是让安陆的卫生条件大为改观。   黑夫知道,近现代文明的一个特点,便是城市地下管道的建设,和随着而来公共卫生的建立。西方正是在这个基础上,才最终战胜了鼠疫等传染性疾病。   然而,中国几千年间,人口比西欧更多,除了某些特殊的战乱、饥荒时期外,大型传染性疾病肆虐带来的困扰为何较少?一些外国学者认为,中国人的茶文化和粪便处理要立下大功。   前者由于一贯使用沸水,而使得饮用水得以卫生无害。后者则使得城市粪便得以进入土地循环系统。   就在西欧中世纪的城市伦敦、巴黎街道上污秽堆积,疾病横行时,由于公共厕所建设、管理得好,宋代城市卫生清洁却闻名于世的,有所谓“花光满路”之誉。   不过,也许是人口滋生太猛烈,这种好习惯到了明清,就大为倒退了。   尤其是清朝,黑夫记得在一则趣闻杂谈里见到过,说是:北京的公共厕所,人者必须交钱。故人都当道中便溺,妇女也都当街倒便器,加之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触处皆闻……行人便溺多在路途,虽有厉害的官吏惩治,但颓风不可挽,有的官员也在道上便溺……   英国使节团第一次来华,在大小城市见到的就是这景象,曾经城市里也污秽一片的他们,这时候反倒自诩文明,鄙夷起中国来。   不过那些后世发生的事,随着黑夫在安陆设立第一个公厕,可能都要被改变了。   一时间,曾经遍布城边、里闾的污秽不见了,每天早晨天刚亮,安陆的商贾工匠,闾左穷人们,睡眼惺忪起来后第一件事,不是直接走到墙壁后、拐角处,或者田间地头方便,而是去一趟公厕。   而走街串巷勤劳的掏粪刑徒,也在小吏监督下,蒙着麻布口罩,推着粪车,将公厕和各家的污物收集,运往城郊的堆肥沤肥地点,然后让这些粪肥进入到郊区的公田庄稼地里。   黑夫看着这一幕,感慨万千。   “若是没有秦国官府强大的执行力,没有民众对官府百分百的敬畏和服从,这些事换了任何一个朝代,都是不可能一旬之内便做到的。”   他回过头,对自己的弟弟惊道:“我现在才明白,商君当年的徙木立信,是多么的了不起!用五十两黄金,买得了官府信誉,也买得了百年霸业!”   被战争红利哺育了百年后,秦国的政府公信力,已经达到了巅峰!   所以黑夫也开始困惑了,为何十多年后,这个王朝就飞速土崩瓦解了?   “或许,只有到了咸阳,才能解开这个疑惑吧。”   那是以后的事,如今,看着安陆县城因自己而发生的改变,而且是好方向上的改变,黑夫很有成就感。   他想要的,当然不是“领先印度两千年”这种不值一提的东西,而是想让一些对这个国家、民族有正面价值的东西,更早出现,并一直保持下去。   文明的基石,是一点点构筑的。   到了七月中旬,安陆官寺厅堂内,县令、县丞和县尉黑夫云集于此,一同商议,由字最好的县令亲笔写了一封简牍。   这是一封上书,将安陆县的事告知南郡郡守叶腾,并提议在南郡推广,以解决粪肥不足的问题,同时还能改变随地便溺这种陋俗。   县令雍何十分期待自己的成绩能被郡守知晓,同时开始庆幸黑夫回安陆任职,才半个月,就带着他们创下了一项政绩!   雍何确信,这封上书到了郡里,肯定会得到郡守重视!   他不知道,一脸严肃检视简牍字句的黑夫,这会在想什么。   “可惜,少了一个响亮的口号。”   看着这份一板一眼的公文,黑夫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   口号他已经想好了。   “讲文明,树新风!为创建秦国第一个国家级卫生县城而努力!”   “县尉,可还有什么不妥的地方?”雍何问道。   “无有,无有。”黑夫连忙停下了脑补,在简牍上签了自己的名……   ……   七月底时,叶郡守也受到了由安陆县令、丞、尉三人共同写就的上书。   翻阅之后,他的表情从怪异到赞赏,又从赞赏回到了忍俊不禁。   “父亲为何面色有异?”   书房内,给叶腾送粥饭过来的子衿好奇地问道。   叶腾其实是在怪标题之异,赞内容之实,笑黑夫之脑洞清奇,竟然从上层人士避而不谈的厕所上打主意。   叶腾看着粥饭,忽然间胃口大开,顺便将简牍推给女儿:“你自己看罢……看看那黑夫,刚回到安陆县城,就做出了好大事。”   子衿也好奇了,一瞧,却见那简牍上书几个大字。   “《言南郡广设公厕书》?” 第0253章 兵成   和县令、县丞一同,向郡里进言在江陵等城市推广公厕之余,黑夫也没有落下自己的本职工作:练兵。   安陆城南郊,金鼓连响不绝,黑夫等人站在城垣上看下去,只见宽阔的场地上,上千来自不同乡、亭的兵卒们,分为几个部分,或习队列,或习旗鼓,依照金鼓之音,或进或止,或击或退,看上去有模有样……   看着这一幕,负责为黑夫传令的季婴感慨道:“不由想起三年前与县尉一起在更卒里训练的场景,而今,县尉却已训练指挥千人了,真像做梦一般!”   “谁都是从新兵过来的。”   黑夫露出了笑:“我亦不能例外,都是一步步学来的,当更卒时学着做什长,做屯长时学习做百将,做百将时学习做五百主……”   穿越者亦是要不断学习的,黑夫经历过一年多军旅生涯,他十分虚心地从杨熊、李由处学了练兵治兵之法,如今便派上用场了。   《孙子兵法》讲战略战术较多,在训练上,还是《吴子》比较细致,黑夫有幸从李由处借到这本书,花了半载时间阅读抄录,如今已烂熟于心。   在《吴子》的《治兵》一章里,专门说了进军、作战、训练、编伍、指挥等问题。   士卒在战斗中往往死于没有技能,败于不熟悉战法。所以用兵之法,训练为先。一个人学会战斗的本领了,可以教会十人。十个人学会了,可以教会百人。百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千人。千人学会了,可以教会万人。万人学会了,可以教会全军。   将其运用到秦军编制中,便是:“伍长教成,合之什长。什长教成,合之屯长。屯长教成,合之率长”。   在敲定征兵人选时,黑夫便优先选择了那些在郡、县服过役的人,再加上当过更卒徭役的年轻人,这些人都算作预备役,至少是熟悉前后左右进退的。   七月上旬,他们在各自的亭、里处,也完成了基本的编制,每个里出五到十人,编成什伍,以伍老或里正为什长伍长。每两个亭编为一屯,以亭长担任屯长。   这也符合兵法里“乡里相比,什伍相保”的原则,吏能知兵,兵卒亦相互信任熟悉,容易抱团。   七月中旬,这些人集合到县城后,分营驻扎,黑夫又将他们编成更大的编制:曲。   ……   “涢水乡、云梦乡的五百人,为后曲,由尉史利咸统领!”   “县城、北郊乡的五百人,为前曲,由北郊乡游徼东门豹统领!”   东门豹本就是不更,又是一乡武吏之首,这半年来在县城和北郊乡颇有威信,以他为五百主是合乎规矩的。   而利咸也因为上一次擒拿郧满、利平的功劳,被郡里从簪袅升为不更,亦有做五百主的资格。   这项命令颁布后,众人都恭贺二人,利咸笑着接受大家祝贺,有信心做好这职位。可东门豹却在事后,忧心惙惙地来找黑夫,二话不说就下拜道:   “我是个粗人,打起仗来只知道闷头往前冲,练兵、带兵根本不懂,害怕做不好五百主,让县尉失望……”   这家伙倒是有自知之明,东门豹冲锋陷阵是行家,练兵的能耐的确不知有多少。   但黑夫心中自有打算。   “难道你愿永远都做一个小小百将?听小陶或者利咸指挥?你今是不更爵,还颇得县城、北郊乡众人敬佩,若如此,不但兵卒为你抱不平,我想你也不甘心吧。”   “或者,让你做我的短兵百将?短兵不可离将吏半步,若让你一直呆在我身旁,眼睁睁看着别人冲锋陷阵,你亦不能安心,你的长处,也要被埋没了。”   这么一说,东门豹也发现,这两个职位,自己都做不来,这时候,黑夫又拍着他肩膀道:   “阿豹,你武艺超群,作战勇敢,秦律虽规定,大夫以上不得陷阵斩首,但五百主遇到战事紧要,亦是要身先士卒的。你只管看着我的旗帜,听我号令即可,我让你待命时,半步不可移,我让你冲时,便挥旗为我前驱!”   东门豹虽然之前没什么进取的志向,但自从被黑夫以封侯之志刺激后,也开始重新拾起武艺,并扭扭捏捏地向他求问一些练兵治兵的事,眼下只是信心不足,并非没有改变的能力,被黑夫一鼓励,脑子一热,欣然应诺!   黑夫将两个五百人分作前曲和后曲,东门豹带领的是前锋,而利咸则作为预备队用,这样的话,二人不同的性格可以充分发挥。   为了让东门豹安心,黑夫还让自己的短兵百主小陶带着一百名充当亲卫的县卒,协助其训练。   这法子着实有效,县卒们是常备军,训练有素,皆知金鼓、通旗帜、晓进退。带着来自各亭、里的兵卒训练,不过五日,就重新熟悉了队列阵法。   这时代军队的阵法变化,还是“圆而方之,坐而起之,行而止之,左而右之,前而后之,分而合之,结而解之。”这些,黑夫做更卒和在军中时,早就练得快吐了。   这之后,便是较为复杂的金鼓旗帜,好在所有人都有过一到两次的服役经历,已有基础。只花了十天,他们对步、趋、骛、将、帅、伯之鼓皆已熟悉,低旗则急趋,连飙则奋击,看上去有点军队的架势了……   “吴子言,每变皆习,乃授其兵。”   直到七月底,黑夫才打开了县武库,将兵器分发给众人。   兵法里说:“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   黑夫让各屯长按照兵卒各自的身体素质,给他们分发兵器,但五兵比例必须合理,以应对不同的战术需要,于是在五百人中,持戈、持戟、持矛、持剑盾和持弓弩者,各为百人——弓弩兵需要大量训练,所以已在靶场由小陶训练一个月了。   《吴子》又言:“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弱者给厮养,智者为谋主。”于是黑夫也完成了最终的征召,在前、后两曲之外,补全了自己的中军。   中军人数虽然不多,但种类却很复杂,季婴作为传令官,率十人沟通前中后三个部分。涢水乡厩典虞朔为骑吏,率十骑为哨探。   如果说前后两曲是双手,那么传令兵和斥候骑从,便是黑夫的喉舌、眼睛。   曾经和黑夫一起当做更卒的士伍“牡”,是个高大的汉子,黑夫让他和几个同样高大强壮的兵卒帮自己持旌旗,又十人负责鼓车,这算“强者持旌旗,勇者持金鼓”。   曾经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县工师适,被征召从军,黑夫让他带着百名商贾、工匠管理军械、粮草、被褥等辎重。会医术的卜乘带着十个人作为医护急救之士,这算是“弱者给厮养”。   此外,黑夫身边,还有狱吏乐作为军法吏,来自朝阳里的公士去疾为书佐,这也算“智者为谋主”。   如此,众人持兵刃又练习了五天,黑夫诏令各部军吏,决定进行了第一次千人合练!   ……   八月初五这天,正值秋收前夕,受到黑夫的邀请,县令、县丞及城内诸吏都来城南墙垣上观看。   县城附近的公田已一片金黄,再过几天就可以收获了,而在微澜的护城河外,被水稻田包围的城郊空地上,千余兵卒站成两部分,单膝跪坐地上,静待命令下达。   城头上,小陶所率的一百短兵亲卫亦换上了新装,一屯剑盾兵背着蒙皮的盾牌,将随身利剑擦拭得熠熠生辉;一屯弓弩兵亦背负弩机,仿佛随时可以射向敌人。更有牡等十名壮者持旗帜站于黑夫左右,大旗随风飘扬,十人却站立纹丝不动。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黑夫便亲自在城头敲响了大鼓!   随着第一次鼓点敲响,兵卒们开始重新列队,向左右散开,呈现作战队列。   第二通鼓后,兵卒们前排执剑盾、后排持矛戟,听东门豹和利咸的号令,闻鼓则进、重鼓则击、金之则止、重金则退,一时间剑盾如山,戈矛如林,蔚为壮观。而且从城头看去,整体亦井然有序。   三鼓、四鼓已过,兵卒们额头上隐隐有汗水,却依旧飞快地重新集合起来。随着黑夫第五通重鼓敲响,他们开始排成军队列,依次从城下整整齐齐地走过,还偏头朝城头大声呼喊了起来:   “秦必胜!”   千人之呼,直震云霄,让人头皮发麻。   秦军必胜!这也是黑夫这一个月来,每日都在给他们灌输的念头。   县令雍何等人见状,均赞不绝口:“一鼓整兵,二鼓习陈,三鼓趋食,四鼓严辩,五鼓就行。闻鼓声合,然后举旗。县尉所练之兵,其秩序之井然,已经赶上郡兵了……”   这一个月里,黑夫的辛苦众人看在眼里,他连县城附近的家都没回过几次,整日都住在兵营,每隔一天还要巡营,与兵卒们详谈,并关照他们的衣食。   军吏都是他的亲信旧部,犹如臂使,兵卒们都是本县子弟,知根知底。这几年间,黑夫的种种事迹让他们如雷贯耳,而黑夫本人就是因为军功一跃龙门的典型例子,那些有心功爵的兵卒视他为楷模,被黑夫安排季婴一鼓动,受了“秦军必胜”这一宣传影响,对战争的热情都很高。   不过黑夫嘴上却只是谦逊地说道:“平时多流汗,战时少流血,如此而已。”   雍何颔首:“我听说,郡尉让各县兵卒在八月底前,在鄢城集结,县尉还能再练上十余日……”   “没那么多时间。”   黑夫笑道:“我打算让兵卒们每天合练一次,到八月初十时,我打算让他们解散……”   “解散!?”   县令雍何大惊:“大军启程在即,解散作甚?”   黑夫道:“我巡视时与兵卒攀谈,发现他们眼下最担心的事有二,其一是离家月余,北上参战后,恐怕要一年半载方能回归,有些不舍,且冬衣、夏衣也未备齐。其二则是秋收在即,家里少了他们,秋收就要耽搁上许多。”   “故而,我决定在八月初十,让全军化整为零,由各屯长、什长、伍长带着众人回乡参加秋收,为期七日,待到八月十八日舂时,重新在此集结!”   雍何与县丞面面相觑,虽然兵事上由黑夫说了算,但他们依然有疑虑:“县尉……若是兵卒们一去不返,该如何是好?”   黑夫露出了笑:“杀。”   “军法以什伍互保,乡里为比,一人不返,则什长、伍长与之同罪,一什迟到,则屯长死。逃跑者,全家沦为刑徒隶臣妾,全里以之为耻!此事我会提前告知众人:我可以爱彼辈如赤子,但他们也务必畏我之斧钺!”   “用兵之害,犹豫最大,三军之灾,生于狐疑。我如此做,是要让兵卒知道,我信任他们,让他们能与家人告别,也望他们勿要负我,如若负我,这样的兵卒,带去战场上有何用?到了关键时刻,也会成为害群之马,不如杀之……”   黑夫扶剑看着兵卒们,赫然间有了一种为将者的风采:   “郡尉让我练精兵,只有千人一心,闻战而喜,方为精兵!方能行矣!” 第0254章 有恒产者有恒心   “我这几年间最后悔的事,就是王二十一年时,服完徭役的那天傍晚,没有和季婴、小陶、东门豹一起,留下来等县尉……”   八月中旬,涢水乡乡邑旁的一处农田里,士伍彘身穿粗麻褐衣,赤脚踩在金黄色的稻田里,抬头看着南飞的鸿雁,脸上满是悔意。   想当年,黑夫是他们服徭役时的什长,几人一同训练,一同修墙垣,一起得钱,也算有些交情。   不过服役结束的那天傍晚,因为黑夫被当时的县右尉杜弦喊去,彘急着回家,便拉着堂弟牡先走一步……   直到如今,眼看当年与他们一样是黔首士伍的季婴、小陶都得到了爵位,还在县里担任官吏,东门豹更是指挥五百人,威风八面,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   若是当年留下,与黑夫一同去湖阳亭,一起去魏、楚,如今的他,纵然做不到东门豹那样号令一乡,起码也是个斗食吏了吧?   一边说着,彘又叹了口气,看向在田地里飞快挥舞镰刀割稻谷的牡,没好气地说道:“堂弟,你就不悔?”   身材高大,却生性木讷的牡茫然地抬起头,擦了擦汗,露出了憨厚的笑:“不悔,如今我被征召服兵役,县尉巡营时见了我,居然还记得当年的事,拉着我聊了许久,最后还让我做他的擎旗兵,与短兵亲卫同等待遇,每顿饭可以比一般的士伍多吃一碗,还有葱韭和鱼汤下饭!”   “吃,你就知道吃!”   牡这么一说,彘就更气了,如今看来,堂弟好歹搭上了县尉的大船,可自己身材矮小,也没有被征召,眼看又要错过这次升爵发财的机会啊!   他泄气地把镰刀一扔,坐在田埂上生闷气:“待你归来,起码也是个公士……不对,上造了!我却还是个穷乡士伍!”   老实的牡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能继续埋下头,加快了割稻的速度。原本,他们都是没机会回家的,多亏了县尉恩德,让他们在屯长、什长的带领下回到乡里中,帮家里秋收,同时也与之告别,如今已是八月十四,只有四天就得回去集合了。   他的臂膀粗壮有力,能够扛起县尉的大旗,干起农活来也不马虎,很快就割完了一亩地的稻,将其扛到田埂上放好后,有些诧异地说道:“今年的稻长得真好!”   “这是自然。”   生了半天闷气的彘终于答话了:“田佐吏早在季夏时就宣扬过堆肥沤肥之法,还在公田里用。但乡里不少人家都沿用旧法,不敢尝试,我一听说是县尉家献上的法子,就觉得定然可靠,便让家里在这十来亩稻田用了,今年每亩稻田,起码要多收三斗、五斗谷子!”   牡在六月底就去乡亭应征受训了,故而不太了解,此时一听,便将他在县城见到的“公厕”也讲给彘听。   “我那天在城头擎旗时,还听县尉与县令商量,说等到秋收,除了县城外,还要在三个乡的乡邑也盖一间公厕,收集粪肥……”   三个乡邑加起来,也有五六千人,一年下来,公厕可得的粪肥也很可观,所以县令雍何只等郡上首肯,便要继续推行“公厕下乡”运动了。   这句话倒是点醒了彘,他一拍大腿,立刻站了起来。   “对啊!吾弟,那公厕归田佐吏管,由刑徒清理,肯定需要一个看管他们的小吏罢?这污秽差事,乡中的有爵者肯定不愿意做,不如我去应募如何?只要是县尉首倡的事,绝不会差!说不定也能得到立功得爵的机会!”   ……   与此同时,在湖阳亭朝阳里,公士去疾亦收完了家里旱地的粟。   他的妻穿着穿葛衣布裙,将一岁半的孩子背在背篓里,提着陶罐来给丈夫和同里中来帮忙的人送饭……   去疾捧起陶罐喝水时,他的妻细声细气地说道:“幸亏有县尉开恩,让良人回来,不然这百亩田地,光靠我一个人,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是啊。”   去疾感慨良多:“先前的恩情还没还上,如今又欠了县尉一个……不对,是两个人情!”   前年,他因为发现了里监门与外面的贼人合伙盗墓,因害怕被报复,便将此事通过匿名信投到了邮人季婴的背篓里,本以为天衣无缝,谁料却被当时的湖阳亭亭长黑夫揪了出来。那起案子最后得以告破,里监门和盗墓贼们悉数被擒,但按照律法,去疾也犯下投书罪,要交四千钱的罚款。   当时他们家刚办完一场葬礼,妻也怀孕了,拿不出这么多钱来,只能以劳役代替,但黑夫却直接“借”了四千钱给他,并当场烧了债券……   有了黑夫的相救,去疾得以将家里的钱用来请医者治病,又顺利等到妻子生产,产下了一个胖小子。   看着妻儿,去疾心满意足,唯独的心事,就是那份恩情一直没机会还,虽然黑夫越升越高,也不在乎。   这次,又轮到去疾服役,怀着忐忑之心抵达军营后,县尉在巡营时发现了他,与他攀谈一番后,见他并无武艺,开弓也很勉强,想了想后,便让他到身边做了书佐……   “我记得,当年你在投书上的字,写的还不错。”   县尉说的轻松,去疾却如蒙大赦,将此视为县尉的照顾,此为第二恩。   再加上这次放兵卒们回家秋收,此为第三恩。   “该怎么还啊……”   去疾很是苦恼,同时也在担忧自己走后,再归来恐怕是一年半载后了,妻带着一个孩子,该如何生活?虽然作为公士,田典会分一个仆役来帮料理田地,可舂米之类的活,就得妻自己做了。   妻一边哄着孩子,一边宽慰他道:“有踏碓,不会太苦。”   “再说了,上个月,田典去了趟乡里后,便带着几个工匠回来,在里闾中设了一个水碓房,说可以让乡人带稻谷去舂,交纳五分之一的谷就行,这也是县尉家做出来的器物,实在踩不动踏碓了,我亦可去那舂米!”   ……   日子一天天近了,夫妻临别在即,皆依依不舍,到了最后一天,迷迷糊糊地醒来时,女曰鸡鸣,士曰昧旦。但不管什么时辰,总归都是要起的,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作为小老百姓,一旦被征召,是没有选择余地的。   公士去疾家的黄梨树前,妻子往他已经鼓鼓的行囊里又塞进去一双新作的鞋履,眼眶通红,咬着牙说道:“良人若不从军法,则我与子俱坐法死!”   这是秦国送亲人从军的惯例嘱咐,去疾无奈地笑了笑,将昨天编好的一个草蚱蜢,塞进了儿子那只粉嫩的小手里……   “待我归来!”   与此同时,涢水乡邑,士伍牡家的门扉也开了,高个子的擎旗兵走出家门,他的父母妻子,在他走出老远后,依然在朝他呼喊:“不得爵,勿返!”   在安陆县上百个里闾,无数个家庭,都在重复着这两句话,父母兄弟妻儿,都站在门边,看着子弟带着冬衣、夏衣,背着薄薄的被衾,嚼着干粮离开温暖的家,在里门边同他们的什长、伍长汇合,点齐人数后,又如同一股股溪流,向亭部汇集而去……   ……   八月十七日,集结前夜,黑夫在安陆县郊的新家里,一家人吃完了“团圆饭”,侍候母亲歇息,尽了今年最后一点孝心后,黑夫发现,自己的弟弟惊也未睡下,反而有些惴惴不安地在庭院里走来走去。   “仲兄。”   惊有些忐忑地说道:“明日便是集结之日了,若是真的有人不来……”   他学过律令,担心若是逃走的人太多,仲兄会不好处置,甚至会因为征兵不足数,被郡尉惩罚。   “你居然在担心此事!”   黑夫无奈地笑了笑,招呼他在池塘边坐下,说道:“知道我这次征兵,为何要优先征召有产者么?”   惊颔首道:“仲兄告诉过我,有恒产者有恒心,无恒产者无恒心!”   “不错,无恒产而有恒心者,惟士为能!在秦军里,素来喜欢用有恒产的良家子,而不喜无恒产的轻侠恶少年和闾左之人。其一是因为,良家子可以备足征战所需的衣物,而闾左之徒甚至连冬衣夏衣都买不起……”   在原本的历史上,参加了这场战争的黑夫和惊也算良家子,家里起码能给他们寄衣服和钱。   “其二,良家子容易服从军命,单打独斗可能不如恶少年,可一旦列阵而战,却比各自为战的轻侠强了无数倍,这就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锐士的原因之一。”   “其三,这些良家子纵然对征战有所恐惧,却也不会贸然逃走,因为会连累家人,他们只能硬着头皮上战场!”   这就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再则,尉缭子说过,对一支精兵有五条要求:“为将忘家,逾垠忘亲,指敌忘身,必死则生,急胜为下。”如此,才能做到百人被刃,陷行乱陈;千人被刃,擒敌杀将;万人被刃,横行天下!   但受命为将要忘掉家庭,出国作战要忘掉父母,这两点,谈何容易。   人非禽兽,很难做到完全割舍家庭。有时候,你越是不让兵卒回家,他们越是牵挂,反之,让他们回去过完秋收,眼看家里粮仓充足,父亲也鼓励他们“不得爵,勿返”,他们反倒能更放下心来,一心一意厮杀得爵。   这就跟上次战争时,黑夫向李由提议,让离家太久的南郡兵写家书回去,让他们士气大振一个效果。   惊听完后,心服口服,朝黑夫作揖道:“仲兄,弟觉得,你的练兵驭兵之法,已经有名将风采了!”   “我算什么名将?”   黑夫闻言哈哈大笑,他有自己的自知之明:“在军争用兵上,我只算是身上还带着蛋壳,刚刚睁眼的雏鸟,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他看向遥远的北方,期待地说道:“这次将要统领六十万大军的王翦老将军,那才是名将!”   起牧颇翦,后世的战国四大名将,武安君自刎杜亭,廉颇老死大梁,李牧中反间而亡,唯王翦仅存!   黑夫现在无比期待,与这位打仗稳如老狗的将军见面!   “能目睹他与项燕的对决,亦是我这个晚辈的幸事!” 第0255章 行矣   秦王政二十三年八月十八日正午,秋高气爽,阳光明媚,安陆县城南郊外的军营辕门处,吃完朝食后,黑夫便让人在此锤下了一根木杆。   这是古代的计时方法之一,在阳光下竖立木桩,观察它的影子以测定时间,但只能推断到时辰,更精细的刻,就必须用“漏”来测量了,便又以孔壶为漏,浮箭为刻,下漏数刻。   据说,春秋末,齐国被晋燕侵伐,齐景公擢司马穰苴为将军,宠臣庄贾为监军。司马穰苴与贾约期会于军门。穰苴先至,立表下漏而待。贾以骄慢误时,穰苴乃斩贾示众,三军惊惧振奋,遂却晋燕之师,而司马穰苴也成了一代名将。   这个典故黑夫是听李由说起的,今日在此大作周章,便是要效仿此事。   为此,黑夫让人摆了坐榻,他坐于营门前亲自等待。   一边等,还一边思量着事情。   除了昨夜与弟弟惊所说的那几点外,黑夫之所以释兵卒而又让其今日重新集合,还有个不能为人道之的原因。   他想要得士卒亲附!   行军打仗,靠的是士卒用命,而欲得士卒用命,靠的又是一手赏、一手罚,这就是尉缭子所谓的:“战胜在乎立威,立威在乎戮力,戮力在乎正罚,正罚者所以明赏也”。   赏方面,除了军法规定的赏赐外,还要有为将者的市恩。   “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   但麻烦的是,秦军中直接把各爵位等级的衣食规定得死死的,与士卒最下者同衣食,卧不设席,行不骑乘,亲裹赢粮,与士卒分劳苦,这种事情偶尔来一次还行,天天做,反倒会被军法吏批评。吮疽之类的事,黑夫也干不出来,而且会显得太刻意了……   于是他索性用放兵卒归家秋收这方式,来普遍示恩,让兵卒们觉得,黑夫县尉真的是自己的乡党,会真心为他们考虑。   照搬兵法,光靠秦律硬性规定,是无法将一支军队完全糅合的,还要充分利用乡党的天然优势,让安陆率内部乡里一体,休戚相关,上下一心。   但,倘若如惊担心的,真有人负了他的信任,一去不返,或者迟到的话……   黑夫瞥向了一旁在自己身旁的短兵亲卫们,今日他们都身披甲衣,持剑肃然站立,军法吏乐也在一旁,连文书简牍都准备好了,若真有人作死,他少不了要学学司马穰苴,杀人立威了!   随着木桩的影子渐渐变成一个圆点,又慢慢偏移伸长,而每隔一个时辰,漏壶里的水一点点滴干,又重新注满,众人都能感受到时间的变化。   黑夫与众人商量是“舂日”集合,也就是下午17点到19点,天黑之前,不过从正午开始,便陆续有人来军营报到了。   首先抵达的是家住县城的众人,众人面上看不出远征的忧虑,有说有笑地走过来,看到在辕门外等待的黑夫县尉,连忙朝他凛然下拜。   黑夫点了点头:“二三子到的早,先入营歇息罢。”   接着是来自北郊乡、涢水乡的众人,都是先在亭部集合后一起搭伙过来的,他们虽回家歇息了几日,却没有丢掉过去一个月的训练,靠近兵营后,便开始排成行军队列,井然有序。   黑夫还看见了自己的擎旗兵牡,这是个忠恳的大个子,将行囊交给袍泽带入军营,便跑到黑夫边上,接过了率长之旗。   “家中可还好?”   黑夫和蔼地问他。   牡扶着旗帜颔首道:“一切都好,粮食也增产了许多,仓禀充足!”   最后到的是距离县城最远的云梦乡,这些兵卒可是走了两天的路才抵达的,都背着不轻的行囊,里面装着鞋履和冬衣,风尘仆仆。不过来到营门见过黑夫后,便笑着奉上了家里带的食物,黑夫一家虽然搬走了,但他依然是云梦乡众人的骄傲和楷模,故云梦乡的数百人,与他最为亲近。   待到夕阳西下时,标杆的日影已经拉得老长,而刻漏也再一次漏光……   舂日已过!   路上已经没人再来了,黑夫吁了一口气,让利咸、东门豹这两个五百主去营内,将陆续抵达的兵卒们都带出来集合!   一刻之后,在秋日的最后光芒下,所有兵卒皆在空地上整整齐齐地站立,各屯开始报数点名。   “禀县尉,后曲五百人,悉数到齐!”不多时,率先点完名的利咸前来应命。   “前曲五百人,亦已毕至!”东门豹也不甘示弱,大嗓门吼了过来。   除了前后两曲外,由黑夫直接管辖的短兵亲卫、辎重、骑从、医护急救之士也已经点齐了人数!   看着兵卒们被夕阳映得通红的脸庞,黑夫有些感动,握紧剑柄的手也松开了,他甚至都做好几人甚至十数个人迟到未至的打算了,没料到的是,安陆全县应征之兵一千两百余人,在回家七天之后,一个都不少地重新集结于此!无一人缺席!   “善!大善!”   黑夫只能大声称赞,来掩饰自己的情绪。   “本尉实言相告,此番奉王命出征,时间可能不短,或半载,或一年。但最终的结果,将是秦军陈必定、守必固、战必胜!本尉言出必行,赏罚必明,勇战之人,绝不会少了爵位!”   所有人都自豪地挺起胸膛,黑夫县尉在上次战争里,创下的奇迹在县中流传甚广,他当然有说这些话的底气!这也是安陆众人信任他的原因之一,谁不愿意追随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呢?   在为士卒们打气后,黑夫一挥手:“立刻开饭,让二三子吃饱,明日再合练一次,后日出发!”   这样的一幕真是罕见,那些下班后在城墙上看热闹的官吏亦十分动容,县令雍何心里的石头落地了,摸着胡须笑道:“县尉真是厉害,训练不过月余,便能做到将信兵,兵尊将,如此军旅,可谓锐士矣!”   入夜后,黑夫手下的几个亲信军吏利咸、东门豹、小陶、季婴也在吃饭时暗暗议论道:“上一次伐楚,大军打了败仗,县尉还能在败军之中带着吾等挣了那么多功劳。此次,有如此一支乡党精兵,何愁大功不得?”   “然也!”   利咸扫视众人:“二三子还记得,县尉那天所提及的大志向么?”   “当然记得!”众人皆颔首,黑夫的封侯之志,将他们从满足现状中猛然喝醒过来,并积极参与练兵。   这个小团体,在短暂的迷茫后,如今已有了一个清晰的目标,当这个目标达成时,他们又岂会少了好处?   几人在营中剖符为誓:“助县尉实现封侯之志,亦我吾等之愿也!”   此时的他们并不清楚,要实现这一志愿,有多么不容易……   ……   两日后,在黑夫率领下,安陆县千余兵卒由县令、县丞及城中父老远送十里,缓缓北行,踏上了征程……   有人频繁回首,对故乡家人依依不舍。   有人目光向前,对即将获取的荣耀功爵期待不已。   皇皇者华,于彼原隰(xí)。   駪駪(shēn)征夫,每怀靡及……   而远在千余里外的秦都咸阳,征夫规模比安陆小县足足大了两百倍!   灞上垄原,渭水滔滔,关中内史、北地、上郡、陇西四郡,十万兵卒,十万民夫集结于此,旌旗覆盖了整个灞水浮桥,戈矛组成的森林,似乎比渭水畔的枯黄秋草还要多……   由秦王政亲率百官公卿,皆来到灞上,为王翦将军送行!   御史大夫王绾代王宣谕,这位受儒家熏陶甚重的高官引经据典,甚至夸赞王翦说:“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时值李信第一次伐楚大败而归,七校尉死,丧师辱国,此番若是再不能功成,就有些不好收拾了。   这时候,朝中宿将,也只有王翦能站出来主持战局。六十万大军伐楚啊,秦王几乎是空全国之兵委于一人,以周朝的太公望来比拟王翦,一点都不过分。   “老朽岂敢与师尚父相比,什么鹰扬?鸡扬还差不多。”   然而,本该意气风发,许下多久多久必灭楚国的王翦老将军,却一点都没有出征前的壮怀激烈,而是像一个没见识的吝啬老农般,话语粗俗,对着秦王御驾再拜,一个劲地为自己家索求美田、宅园、池沼甚众……   随行的百官们都面色怪异,站在外围的太医令夏无且甚至听到,御驾处传来了大王无奈的声音。   “将军行矣,何忧贫乎?”   而后,夏无且又听到王翦笑呵呵地,说了一句极为大胆的话!   “为大王将,即使有功劳,也很难得到封侯之赏,所以趁着大王特别器重老臣的时候,臣亦能及时请求大王赐予园林池苑,来为子孙后代置份家产……”   这话是什么意思?怨望?   在场的所有人都不寒而栗,出征在即,王翦老将军这是作甚?他们不约而同将目光看向了六骏所载的车驾处。   秦王在车前与王翦对话,其的身躯背影,又有冠冕加持,将近九尺,更显得高不可攀,其腰上挂着长长的太阿宝剑,手扶着剑柄,此刻默然站立。   沉默的大王,是最可怖最令人畏惧的,夏无且有些心惊胆战,低下了头,在大王和王翦身旁侍立的王绾,更是汗珠大滴大滴往下落……   然而,在沉默片刻后,秦王却还以哈哈大笑,似乎不以为忤。   “王将军说话,还是这般直爽!”   笑声止后,夏无且抬眼瞧见,秦王的背影上前,扶起了王翦,并握着他的手,用十分诚挚的语气道:“将军且放心,若能灭荆,彻侯之爵,虚位以待!” 第0256章 王翦   九月初,南郡各县征召的兵卒集结于鄢,计有兵卒万余,民夫上万,由郡尉李由任都尉,虽然和上次一样都是都尉,但这次带的是超编的军队,且是花了数月时间训练过的,含金量完全不同。   黑夫来报到后,李由便让他留在大帐内,与军佐冯敬以及几个率长一起商议军务,讨论了将军王翦这次伐楚可能会采取的策略。   当听黑夫说,王翦将军用兵一向求稳,此番很可能也会缓缓对峙推进时,其中一位率长忍不住提出了反对意见。   “我以为,王将军用兵,可不是‘求稳’二字能言表的。”   黑夫看向他,却见此人三十有余,面色黄,长须及胸。   “这位是?”   “此乃鄀县尉,公大夫孟嘉。”   冯敬为其介绍道:“孟率长亦是频阳人,与王翦将军是同乡,做过王将军的部将。”   孟嘉自诩为王翦旧部,说起了一场在秦王政十一年(前236年)发生的战争。   “王将军领兵攻打赵国阏与,时我亦在军中任屯长。此阏与乃是太行山系中的要地,道远险狭,先君昭王时,赵将赵奢曾在此以‘狭路相逢勇者胜’之策,大败秦将胡阳。当时赵军采用了与赵奢一样的战法,先占阏与北山高地,居高临下,而我军不便仰攻……”   “王将军虽为将多年,但名声不显,世人亦不知其能。当时他领军只十八天,便令军中满百石的军吏出列,并从十万大军中的十人中选出两人留在军中,最后得两万精卒,一举攻下北上及阏与,又卷甲趋行百里,东进攻取了赵国九座城邑!”   “我侥幸得以被选入这支精兵中,立功升为不更。”   那是王翦的成名战,看得出来,这位王老将军当时用兵非但不“稳”,甚至有点激进。   孟嘉是典型的关中军功家族出身,不但有从底层历练的经历,还知道点兵法,他道:“再者,兵法亦云,其用战也胜,久则钝兵挫锐,攻城则力屈,久暴师则国用不足。故兵闻拙速,未睹巧之久也。夫兵久而国利者,未之有也……”   “故我以为,王将军此番秋收进军,或是要像阏与之战一样,疾攻楚地,争取落雪前迅速占领淮北,待到明年再徐徐进取淮南。”   黑夫却摇头:“此战与阏与不同,乃是灭国之战,楚军远未到摧枯拉朽可以击溃的地步,只能徐徐图之,急胜为下。上次李信将军伐楚,便是失于过于急躁冒进,故我以为,王将军应会谨慎行事,像灭赵之战一样,以正合,以奇胜!”   两人在此争论,却一时间得不出什么结果,李由便止住了他们,笑道:“王将军的用兵意图,汝等在此争议也无用,待下月与大军汇合,便能知晓了!”   而后他指了指地图:“将军有令,南郡、巴、蜀、汉中四郡之兵,于九月中旬,在宛城集结,与南阳郡兵合兵!再静待王将军之令!”   这五郡之兵、民夫,共计十五万人,可以视为伐楚大军的南方军团。   这么多人,光是粮食,一个月就要吃二十万石,还不算沿途运粮损耗,消耗是极大的。   黑夫心有所动,待到军议结束后,便留下来问李由道:“郡尉,我听说,南郡今年稻、粟增产近六十万石,这些粮食多是公田所产,可直接充为军粮,是否也要由吾等押送北上?”   这是堆肥沤肥之法的效果,郡守腾今年肯定能在各郡的备战竞赛里拔得头筹,虽然远不如预期,但也够15万人吃三个月了。   李由却摇了摇头:“虽然叶郡守有意如此,但王将军却驳了此议。”   “这是为何?”黑夫有些诧异。   “王将军派使者传信说,让南郡将粮食屯着。”   李由让他附耳过来,低声道:“或许等大军攻至淮南、江东时,能派上用场!”   黑夫一听此言,顿时一愣。   这旗竖的!看来王翦对此战能胜,亦是信心十足啊!   ……   与此同时,王翦亦已带着二十万关中子弟,出函谷关,往颍川郡而去,这位老将军这半个月里别的事没干,派回咸阳向秦王请求增加封赏田地的使者,便有五批!   如此作态,就连王翦手下的裨将羌瘣也看不下去了,大军抵达三川郡洛阳时,他便劝道:“将军既至关,使使还请善田者五辈,犹如乞贷,实在是有些过了……”   王翦却长叹一声,对自己的老部下讲起了一件事。   “羌瘣,你应知道先君武王时的丞相甘茂事迹吧?”   羌瘣垂首:“羌瘣虽是粗人,但亦听说过一些。”   王翦负手而谈道:“当年武王与甘茂君臣相得,有一日便对甘茂说,寡人有一心愿,欲车通三川,以窥周室之鼎。而欲通周室,必破韩西境,于是甘茂奉命领兵攻打韩国大县宜阳。他深知秦军越崤函之险,行千里而攻坚城,数月难下。于是在临行前,便对武王说了曾参杀人和乐羊谤书的故事,与武王在息壤盟誓,希望武王勿疑。”   “果然,甘茂攻宜阳的五个月间,朝中多有大臣诽谤甘茂,武王亦犹豫了数次,最后念在息壤之盟,才坚持不召回甘茂,甘茂才能攻陷宜阳……”   王翦说完了甘茂之事,又说回了自己:“数年前,我灭赵破邯郸,唯赵嘉迁代;又伐燕,残燕上下两都,走燕王于辽东;而吾子王贲灭魏,灌大梁,百年雄都夷为平地。纵观三代以来,岂有一门父子二人连灭三万乘者?有这样的臣子,哪怕是圣王,也会有所顾虑吧?”   “是故,大王在第一次伐楚时,便不欲用我,使我再多灭国隳城,立难赏之功。偏信李信,是为了提拔年轻人,在军中抗衡王氏影响。直到李信大败,不得已,才亲至频阳让我强起领兵,虽答应了我必六十万方可灭楚之建言,但心中亦有狐疑。”   有白起拒绝秦昭王出兵伐赵,最终落得个自刎杜亭的前车之鉴在,王翦是不敢拒绝王命的,唯有接过虎符。   也只有对跟了他十来年的羌瘣,王翦才能说出憋了许久的实话。   “如今,大王举国大军六十万委于我手,更胜当年甘茂所率的十万之师。大王对我的信任,不如曾参的母亲信任曾参,甚至不如秦武王信任甘茂。灭楚之难,亦胜过攻克宜阳十倍!眼下还好,等到大军久顿于外,日费千金时,朝中会向大王进言诽谤的,绝不止三人!”   “如此情形,我已被逼到了刀尖之上,我唯恐大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坐而疑我。只能三番五次大索良田美宅,做出一副战后要继续养老之态,并以子、孙在咸阳为质,如此,方能安君心……君心安,我亦能安心统兵,以正合以奇胜,则楚必灭!”   一席话罢,羌瘣恍然大悟,下拜道:“将军深思熟虑!”   但随即,他又抬起头,说出了自己的疑虑:“但以下吏所知,大王乃是千古难见的睿智之君,其志足以包揽天下,其胸襟宽广能容人,连那韩国降将叶腾也能信任,让他做南郡郡守,放手施政,又岂会猜疑宿将呢?将军是不是多想了?”   王翦也笑了笑:“也对,或许是老朽多虑了,桑之落矣,其黄而陨,人越老,越是疑神疑鬼起来了,方才的话,只当是老朽糊涂,你勿要外传……”   直到羌瘣告退,王翦才收起了笑容,羌瘣是陇西羌人,心思简单,受秦王礼遇恩典,便甘愿将心掏出来,但他却不清楚,大王的真正性情!   王翦可谓是看着大王长大的,所以知道,王信人,但王又怚而不信人!   王喜欢《韩非子》,喜好以术、势来驾驭群臣。他可以信那些能够驾驭的人,比如南郡守腾。   叶腾出卖韩国,反戈灭韩,在山东士人眼中,可谓道德低劣,虽是能吏,但朝中亦有不少人鄙夷,可为何他偏偏得到了大王信任?   因为叶腾挥师灭韩,颍川的旧韩贵族皆恨不能生食其肉,而世人亦不齿,他若没了大王庇护,便无立足之地,所以秦王可以放心地用他,而不担心叶腾会背叛。   叶腾倒也聪明,他知道为何能得到秦王信任,于是去了南郡后,又一次断了后路!上任百日,便大肆索拿盗贼,捕杀族灭豪长不留情,行政暴烈,得罪了不少当地豪长氏族。   这法子比王翦的问舍更绝,直接把自己的“狡兔三窟”给堵死了,于是秦王对叶腾越发信任,眼看这次南郡丰收,多了献军粮六十万石,秦王可能将叶腾调入朝中任职……   而与叶腾相反,眼下的王翦,手握六十万大军,远在千里之外,俨然成了秦王“难以驾驭”的人,他只能以索要田地的方式告诉秦王:老臣并无异心!   相信秦王以之慧,是能够领会,并辨别哪些越来越多的谗言诽谤的。   王翦不由叹气:“终归是下乘手段,若是能像张仪那样,每次都能将功劳归于主君之力就好了。其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上庸,天下不以为这是张仪之功,而贤秦惠王,故终惠王之世,都能不被怀疑。”   想完这些后,王翦辗转难眠,六十万人的担子在肩膀上,亦是不轻,他开始明白了,为何当年长平之战前后,武安君白起会经常夜不能寐,身体恶化生疾。   老将军索性重新起身,点燃膏油灯,摊开了地图,手指在一条条道路上移动,一座座城邑处游走。   眼下是九月中旬,关中二十万人已至洛阳,南郡、巴蜀、汉中、南阳十五万人亦集结在宛。   三川、颍川十万人已等待多时。   河东、太原、赵地十五万人亦抵达白马口,随时可以渡河,前往砀郡驻扎。   秦国的战争机器在轰鸣,六十万大军,已渐渐向楚境逼近。   王翦也很清楚,自己的对手是谁。   “项燕,老夫来了,带着秦之甲士锐卒,来势汹汹,不知你可准备好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距离昭襄王葬礼时,项燕随春申君来咸阳吊祠,与守宫郎官王翦那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年……   当年的两个少壮将军,在寒冷的宫殿里,聊了许久兵事,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但当时的他们却也有一种感觉:对方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现如今,他们皆到垂暮之年,本以为要失之交臂了,却不曾想,终于有了交手的机会!   王翦很清楚,这是决定天下最终走势的一仗。   自己胜,则九州一统,春秋以来五百年乱世就此结束;项燕胜,则荆楚苟存,八百年楚国社稷能够延续。   虽然王翦抱怨说秦王对他的信任,远不如秦武王之于甘茂。但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目光看向地图上的楚都寿春,王翦从斑白的胡须中,露出了一丝幸灾乐祸的笑。   “项燕,楚王对你的信任,又有多少呢?” 第0257章 树上开花   “大王!”   九月中旬的淮南寿春,随着秋风吹来,满池的荷叶开始渐渐枯萎,犹如楚国的国运一般。   而被荷池包围的楚王宫层台楼阁上,项燕眼中带着一丝恼怒:“任由如此流言在国中流传,于考烈王实在不敬,还望大王能禁绝之!”   “上柱国何必如此?”   楚王负刍未穿礼袍朝服,只着一身楚式曲裾深衣,腰带束得很高,长袍比中原秦地的袖子宽了近一倍,头上的高冠更为夸张,将近一尺半。   他优雅地起身,扶起了项燕,一挥宽袖,让方才弦歌舞蹈的宫女们退下,又瞧了一眼旁边头戴委貌冠的巫师,以及在场的左徒、右徒、左右司马等人,笑道:   “二三子,国中有何流言?不榖为何不知?”   “吾等亦不知。”   众人皆竭尽所能假装不知,他们这么做,无疑比项燕聪明得多。   但项燕的性情,注定不能对此事熟视无睹,这位老将再拜道:“国中市井,颇多人在流传‘树上开花’之事,是关于春申君、李园、李后及楚幽王的身世,大王不曾听说?”   楚王负刍面色顿时一僵,眼睛移向了别处。   说起此事,项燕就来气,这个流言,是今年突然传播起来的,说的却是三十多年前的旧事。   他们说,楚考烈王当年从秦国逃归,回陈郢继位后,一直只生女儿,生不出儿子,令尹春申君黄歇患之,便寻找宜子妇人进献给楚考烈王,却始终未能诞下大子。   最后,托了春申君门路的赵人李园以其妹献入楚王宫,不久后得子,取名熊悍,被楚考烈王立为太子,这便是后来的楚幽王……   然而,那些流言却添油加醋地说,其实李后所诞下的太子,并非楚考烈王亲子,而是春申君黄歇之子!甚至连其弟,后来的楚哀王熊犹,亦是黄歇与李后私通的孽种!   流言里,还将春申君如何为楚考烈王求女,李园如何欲进献其妹又担忧生不出儿子无法受宠,最后欲擒故纵将其先献予黄歇,待到此女有孕后,李园又让其妹以“妾赖天有子男,则是君之子为王也,楚国尽可得”之说游说春申君,使其代为进献入宫……   这一切,都说的有鼻子有眼,此所谓“树上开花”是也。   就连楚考烈王死后,李园令门客刺客在棘门设伏,杀春申君黄歇的原因,也说成是“恐春申君语泄而益骄,欲杀之以灭口”。   此说近来在市井流传甚广,庶民士人们对此津津乐道,但听在项燕等智者耳中,却漏洞百出。   经历过这些事的项燕很清楚,春申君黄歇,虽然越老越糊涂,一时不慎被李园算计杀害,但他至少辅佐楚王东迁,让楚国在秦赵争衡时期大肆扩张,灭鲁及泗上诸侯,又经营江东,让楚国一时中兴,亦是一代名臣,岂会做那种欺君之事?   至于楚考烈王生不出儿子?更是滑天下之大稽,如今楚国的令尹,被楚王打发到江东练兵的昌平君熊启,不就是考烈王的长子么!   “竟有如此荒谬之流言!?”   楚王负刍收起了笑,做出了震怒的模样,看向了众臣,一拍案几,怒喝道:“为何无人告诉不榖?”   众臣皆讷讷无言,唯独受楚王宠信巫灵站了出来,一边扭着他那双满是兰草芬芳的手,一边轻声道:“似有此事,不过……”   他露出了狡猾的笑:“市井流言亦有其几分道理,在臣看来,也不必贸然禁绝。如今秦军又开始筹备伐楚,当此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周厉王之事,不可重演啊。”   “巫灵之言有理,强行禁绝百姓议论,反倒不美,堵不如疏。”   楚王负刍脸色一松,不在意地说道:“流言之事,交给左徒去办即可,上柱国当专注于兵事!”   项燕默然了,很明显,散播这流言的人,无非是想证明:楚幽王、楚哀王皆得位不正,唯独如今的楚王负刍,虽是楚考烈王与宫女所生的庶子,却根正苗红!   这样的话,楚王负刍四年前以其党徒杀楚哀王及李园,弑君自立的行为,也变成正本清源了……   李园之死,本就是项氏和昭、景、屈三族合力的结果。但一场逐君侧之恶人的行动,最后却被负刍利用,演变成弑君,却是他们都没有料到的。   虽然春秋之时,楚国公子弑君自立犹如家常便饭,但随着宣、威时代王权加强,这还是第一起,着实震惊朝野。   那一年,秦国刚刚破邯郸灭赵,虏赵王迁,一甲子以来,秦之劲敌,楚赵而已,赵国已亡,楚国也要大难临头。国赖长君,既然死王不可复生,项燕和昭、景、屈三族,也只能捏着鼻子,尊负刍为王,希望他能扛起抗秦的大旗。   楚王负刍最初的几年倒是极为合作,整合了国内的种种力量,在秦将李信以二十万大军来攻时,委派项燕打了一场轰轰隆隆的保卫战,并依靠昌平君熊启在陈郢倒戈一击,最终逆转了战局,取得楚军对秦前所未有的大胜!   国人甚至将此役,与五百年前,荆楚反击周室进攻,使周昭王淹死在汉水相提并论!   项氏再造荆楚!他们都在如此宣扬。   项燕的名望,一时无二;昌平君也位列令尹,得到了国人的爱戴。   然而,楚王负刍却有些惴惴不安起来,秦军刚退,楚国才刚刚得以喘息,他就开始让亲信占据朝中各个要职,收拢权力,并不惜派人散播流言,中伤先王身世。   楚王负刍在害怕,害怕项氏和昭、景、屈三家,像扶持自己继位一样,将他废黜,在淮南温暖的春风中,却不得安歇,总感觉斧头的影子在脖子上晃。   “根本没有什么斧头!”项燕想告诉他的大王,这时刻,需要的是摒弃一切旧怨,团结整个楚国的贵族庶民御敌,而不是为了陈年旧事,以下乘手段证明自己得位之正……   “既然如此,那臣……老臣便不再过问此事。”   项燕强压着不满和愤怒,上柱国低头了,这一次秦军来势汹汹,更甚去年,楚国不能再乱!   他就当没听见那些流言,转而说起了今日的正事:来自魏地的情报!   “大王,秦军的主将已经知晓,正是王翦!”   “王翦!?”   此言一出,楚国君臣们,顿时都没了赏秋景的心情,皆面面相觑,心生胆怯……   项燕亦心存感慨,他想起了,三十年前自己随春申君去秦国吊祠时,在咸阳宫遇到的那个小郎官。王翦与项燕,二人相遇相谈,隐隐感觉,彼此可能会成为敌人。   然而,三十年来,他们只能遥遥听闻对方的一场场卓著战绩,却总是擦肩而过,谁曾想,竟终于迎来了对决的一天!   “此战关系到楚国存亡!”   项燕已不知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了,究竟从何时起,楚国打的每一仗,都是许胜不许败?   然而对手王翦拥有的,是秦王举国之兵委之的虎符,纵然有些许猜疑,他手头却有数十万军民可随意使用,有秦国积累了百余年的胜势可凭借。   自己有什么呢?   看着短短喘息之际,便忘了忧患,在层台上恢复笙歌饮宴的群臣。看着一心抹黑先王,听闻金鼓将近后,面露惶恐的君王,项燕只能长叹一声。   “我只有一支由恐惧与怀疑组成的大军!”   ……   九月下旬,秦人的六十万大军在王翦的指挥下,陆续接近了秦楚边境的战线,楚国亦匆匆动员,开始应对这场迟到一年的灭顶之灾……   而黑夫等南郡兵在都尉李由统领下,亦与巴、蜀、汉中、南阳之兵集结到了上蔡、阳城一线!统领这支兵团的裨将,乃是蒙武!   上蔡是李由的故乡,而黑夫他们曾经战斗过的地方,亦离此不远。   大军即将进入上蔡大营之前,黑夫纵马于侧,指着东面,对自己的车夫桑木,五百主东门豹、利咸,亲卫百将小陶,传令官季婴,还有已经做了鄢县百将,却老喜欢与他们厮混在一起的共敖等人道:“就在那边!百五十里外!”   众人随着黑夫的马鞭,看向了东面,他们的目光纵然会无限拉长,但终究会被楚军在平舆城打造的坚固防线遮蔽……   平舆之后,便是鲖阳!他们永远不会忘记的战场,数百袍泽曾抛头颅洒热血的地方。   “槐木,还有二三子,久侯了!”   黑夫眼神坚毅,仿佛穿透了百余里的空间,看到了那片插满秦剑的简陋墓地。   “这一次,我来带汝等回家!” 第0258章 以铢对镒   楚王负刍四年十月初,看着地图上作为秦军标志的黑色日渐逼近在楚国边境,项燕便感觉,胸口似乎是被一团黑云压迫,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半月来,前线斥候哨探传回的情报在不断刷新,秦军的人数,从最初的二十万、三十万,不断攀升,一直到近来的“疑为五六十万”!   “六十余万人……”   光是听到这个数字,项燕的儿子项荣便发出了一声惊呼。   “楚国的淮北、鲁地、淮南、江东、江南加在一起,也不过六十多万户……”   这个数字当然有水分,江南江东地区的不少越人蛮夷聚居区是无法统计户口的,而包括项氏、昭、景、屈等贵族也有不少依附的人口,但总的来说,全楚人数不过五百万。   “秦以倾国之力益兵来攻,楚国亦只能悉国中兵以拒秦。”   若想以相同的军队对抗秦军,那么,每户就要征兵一人,这意味着,楚国要让至少十分之一的人口脱离劳动,赶赴前线,在秦国,这或许不难,但在楚国,却是绝不可能的!   因为楚国体制与秦国大不相同,其军队由三部分组成,精华是驻守国都的“左、右二广”,这支两万人的军队是楚国的常备军,楚王只把右广调给项燕使用。   此外还有县师,这是楚国的地方部队。主要部署在楚国的边境地区,由县公们统率,以淮南淮北居多,这些县师构成了楚军主力。   但更多的,还是各地贵族的私卒,封君贵族们得到楚王号召后,便带着临时征召的领地武装汇集到一起。虽然项氏、昭、景、屈之卒战斗力不亚于县师,但大多数私卒成分复杂,战斗力堪忧,并且由于贵族们对战争的积极性不同,有的人倾族支持,有的人却藏了一半的武装。   所以眼下项燕手里,只有十多万兵,二十万民夫可用,这已经是楚国负荷的极限了。   就在此时,随着一声通报,大帐幕门被掀开了,一位三十余岁的中年贵族进入营帐中,向项燕下拜。   “昭华奉王命,率私卒至!半载未见,上柱国依旧神采奕奕!”   项燕连忙扶起了他:“子华辛苦!不知子华从江东带了多少人来?”   昭华应道:“三万人!”   “三万……”   项燕点了点头,楚国三大公族昭、景、屈,昭氏出自楚昭王之子子良,楚国许多名臣如昭奚恤、昭鱼、昭雎、昭阳都出自昭氏,如今已传承三百年,但东迁后有所衰落,已不如景氏兴盛了,领地也不如屈氏大,但昭华带来的人,却比景氏还多。   昭华知兵,也是项燕很看好的少壮将领,便拉着他走到地图前,指着上面的形势道:“此般情形,子华想到了哪场大战?”   昭华看着地图上犬牙交错的两军形势,有些忧虑:“与秦赵长平之战十分相似……”   都是决定国运的大战,都是双方以大军集结于边境,随时可能爆发激战。   “然也,但秦赵战于长平时,秦军兵力远不及今日,而楚国却连四十五万人都凑不出来。”项燕无奈地摇头。   秦楚两国十八世姻亲,原本是旗鼓相当的,但百年来此消彼长的,如今国势的高低强弱,从兵力上便可见一斑。   兵法:一曰度,二曰量,三曰数,四曰称,五曰胜。度产生于土地的广狭,土地幅员广阔与否决定物资的多少,军赋的多寡决定兵员的数量,兵员的数量决定部队的战斗力,部队的战斗力决定胜负的优劣。所以胜利之师如同以镒对铢,是以强大的军事实力攻击弱小的敌人;而败军之师如同以铢对镒,是以弱小的军事实力对抗强大的敌方。   上次秦国仓促伐楚,双方还算是以铢对铢,现如今,却是以铢对镒了……   过去的事是无法改变的,项燕只能寄希望于这一战能够重演去年的奇迹,让楚国得到复兴的机会,慢慢扭转劣势!   于是他笑了笑,问昭华、项荣两个晚辈道:“那依汝等看,我军如今当如何应对,是学廉颇守?还是学赵括攻?”   项荣答道:“眼下秦军众而楚军寡,依小子看,应将兵力集中在陈郢等要地防守,熬上数月,待到降雪,秦军自退……”   昭华却以为不然:“上党长平一带山系纵横,沟壑丛生,又有许多关隘,故廉颇可筑壁垒死守数月。然秦楚对峙于淮北,一马平川,舟车通畅,只要秦军愿意,随时可以像上次一般长驱直入,故上柱国无法效仿廉颇,守无可守也!”   “再者,上柱国命我去统筹国中粮草,若以四十万人计,淮南、淮北、江东的存粮,只够四十万兵卒吃到来年二三月份,或许不等秦军退走,我军便要先绝粮了……”   这也是项燕苦恼的原因之一,大量土地、人口都集中在各个公族手中,上缴给国库的并不多,加上楚国君臣奢靡,粮食总是无法存许多,这次用兵,各家族兵的粮食、武备还得自备。   “反观秦国,其以牛田,水通粮,令严政行,又经过一年休整,等到国内丰收才出兵,若是与之久战,最先坚持不下去的,反倒是楚国!”   项燕沉吟,而项荣问道:“那子华以为,应攻?”   “守无可守,攻亦无可攻,秦军战线虽长,却首尾呼应,攻上蔡则阳城可救,且不管攻击哪一点,秦军人数都多于我军,贸然进攻,反而不妙。”   “那当如何?”   如今形势下,昭华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寄希望于秦军主动来攻,我军的优势,便是以逸待劳……”   说白了,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并不在楚国这边。   “子华说的不错。”   项燕先是肯定了昭华的建言,却摇了摇头道:“只可惜,王翦不是李信!他绝不会贸然出击!”   项燕的预言很快得到了证实,到了数日后,便有哨探来报,说王翦将六十万大军分开驻扎在从阳夏到上蔡的两百里战线上。那些军队抵达后,却没有立刻发兵攻楚,整日就是在秦楚两国交界的城池营地外大修壁垒,一副要长住的架势……   “果然。”   项燕虽然看穿了王翦的打算,却对此无可奈何,只能恨恨地说道:   “看来,王翦老儿此番是不打算与我比谁的军争更精妙,他想与我比的,是秦楚两国的国力,是彼此的耐心!”   ……   秦王政二十四年正月(十月),经过数日抢筑,上蔡城外的秦军营地已初见雏形。   黑夫所率的众人,本来都摩拳擦掌准备进入楚境开战,谁料李由再度下达了来自王翦老将军的命令:“各率监督民夫,于营前构筑壁垒……”   所谓壁垒,便是防御性的墙垣,得知此令后,性急的东门豹顿时有些抓狂了:“吾等是来攻楚还是来御敌的?为何楚军人影都未见,便要先筑壁垒?这不是示之以怯么?”   “兵法云,不可胜者,守也。”   黑夫却是早已料到一切的模样,笑道:“战机不成熟时选择先防守,乃稳妥之法,总比上一场仗里,李信将军贸然分兵出击,结果覆军杀将强啊。”   奉命修筑壁垒的不止南郡兵,整个由蒙武所帅的“南军”十五万兵卒民夫,必须在本月修完十余里长的壁垒,与驻扎阳城、汝阳的“中军”,驻扎阳夏的“北军”壁垒呈掎角之势。   这类事情自然有专业对口的官员来指挥,负责总工程的是一位来自咸阳的“监御史”,名为灵禄,其下又有秦国专门负责土木工程的官员“司空”,南郡一万兵卒,奉命保护一万民夫作业,亦有一位军司空来监工……   黑夫对司空这个职位并不陌生,因为县司空是归县尉官署管的,算他下属,在军中亦有“军司空”之职,负责行军宿营和攻城、守城作战中的土工作业。   秦军办事效率很高,早上王翦的命令才下达,到了傍晚,就有一位军司空下到营里了。   外面天色将黑,黑夫正在李由的营帐内交付军务,这时候一位短兵进来,在李由身旁附耳几句,李都尉便扔掉了手里用来标识敌我兵力的小棋,笑道:“不曾想在此还能遇到故人,黑夫,随我出去迎迎这位军司空!”   出帐的时候,黑夫笑道:“莫非来的恰好是都尉旧识?”   “何止是旧识。”   对黑夫这样的心腹,李由也不必隐瞒,低声道:“他是我父发现的人才,推荐到少府为吏,在咸阳时,也时常出入我家……”   说话间,一人也随短兵亲卫来到跟前,黑夫瞧他虽生得高大魁梧,颇似武夫,面相却十分斯文,好像个文吏,头上戴着双板冠,爵位起码是官大夫,因为连日负责土功扎营之事,黑色的官服灰扑扑的。   此人几步上前,朝李由作揖,用一口纯正的关中口音道:“下吏见过都尉!”   “少荣,你我是何关系,称什么下吏?”   李由哈哈大笑,扶起了这位军司空,指着黑夫,为他们二人相互介绍。   “此乃本都尉最得力的率长,黑夫!”   “这位是来自咸阳少府的军司空,章邯!” 第0259章 章邯   “久仰章司空大名。”   听说来者叫章邯,黑夫愣了愣后,这句话不由脱口而出……   然而,他却不能将自己久仰的章邯事迹说出来,因为那些事都还没发生。   李由不会想到,连章邯自己恐怕都不曾料想,他眼下虽只是个官职不大的军司空,十多年后,竟会是秦军最后的名将,在秦末挑大梁的人。一手镇压了陈胜吴广的起义军,是新六国最大的敌人,若非巨鹿之战项羽破釜沉舟打垮了友军,最终结果尤未可知。   但在此之前,章少府有何事迹?黑夫便一无所知了,看来混得也一般,但已经入了李斯的眼,日后前程无量。   章邯只以为是黑夫谦逊,不以为意,也笑道:“邯亦久仰率长之名。”   此人笑起来给人一种容易亲近的感觉,令人惊讶的是,章邯不止是说说而已,他对黑夫的事迹的确知之甚多,作为“李斯党”的一员,章邯与李由年龄相仿,关系不错,故听说过黑夫在上一次战争的表现,甚至还记得,黑夫的姊丈叫“橼”。   “郡县工师都归少府管辖,安陆县献上的踏碓便是由我经手的,如今已在关中随处可见。听说近来又做出了连机水碓,我在汝水上见来自南郡的工匠在架设,其设灵巧机关,役水而舂,其利又十倍于踏碓,真是令人叹为观止,有了此物,兵卒们吃饭食前,再也不需先舂半个时辰谷米了……”   经过半年使用,水碓已经成熟,除了在南郡广为传播外,也被带到了军中,在军队扎营的溪水边设立,这东西在中原还算新鲜玩意,十分瞩目。   章邯是个聪慧睿智的人,黑夫虽然只是个小率长,但能让秦王亲赞“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的人,能让李斯之子李由信重的人,又岂会怠慢呢?所以也不吝赞美之辞。   一通寒暄,李由让二人与他一同入帐内,并让人去把书佐冯敬也喊来,好记录南郡兵对壁垒工程的计划和人手分配。而在冯敬未到时,三人却聊先起了兵事。   李由道:“少荣乃是关中人,早在数年前,便在军内供职,参与了叶郡守灭韩之役,又随王老将军收赵有功,得封公大夫。”   “哦?”   黑夫有些惊讶,看着章邯才三十不到,原来他在军中资历这么老,且与自己爵位相当。不知为何却进了少府为吏?此番征兵也没有直接当上军官。   章邯虽然生得魁梧,却样貌斯文,说话也慢吞吞的,不急不躁,他解释道:“我家三代人都在少府做事,也算是延续父、祖之职吧,征兵时也缺擅长与土功木工打交道的军司空,王老将军便选中了我。”   李由则为章邯惋叹:“少荣亦精通兵事,在咸阳时,我没少与他谈论军争兵法,不做军吏确实可惜了……”   说到这里他眼珠一转道:“少荣,眼下王老将军令三军高筑壁垒,依你来看,接下来将军会如何打这场仗。”   章邯笑道:“军司空妄议军务,不大好罢。”   “这里又无外人,但说无妨!”   李由一副已将黑夫看做自己人的架势,章邯也不好推脱,沉吟片刻后道:“兵法有云,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守则不足,攻则有余。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动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胜也……我想老将军打的,也是这样的主意罢,秦以镒对铢,占尽优势,故此战不需要多花哨的兵势,只需要耐住性子,先胜而后求战,必得全胜!”   李由听罢,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黑夫道:“少荣,你的见解,与黑夫率长的看法竟不谋而合。早在一月前,他在南郡就料定,说此战急胜为下,王老将军必谨慎行事,徐徐图之,以正合,以奇胜,还说这叫……防守反击!”   章邯看向黑夫的眼神多了点兴趣,黑夫则谦逊地说道:“我经历过一年前李信、蒙恬将军的大败,故以为不可仓促寻战,今岁南郡丰收,多出了粟稻六十万石为军粮,其余各郡亦粮秣充足,又有汝水等河流以船运粮,先在前线扎稳脚跟要紧。”   故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而上一次李信却偏偏极力追求这两样东西,动作花哨,反被项燕将计就计,为天下笑。   王翦就稳多了,这老头打算用最无耻也最有效的战术:以国势压垮你!   黑夫是知道这场仗的大致过程的结果,章邯则是深受王氏用兵之法的影响,日后他所打的仗,不论是戏水之战,还是定陶之役,都是先守后攻,并对军粮辎重极其重视。   不同的原因,却得到了相同的结论,一番言谈后,章邯对于黑夫,颇有种“所见略同”之感……   ……   自从那天被李由相互介绍后,黑夫与章邯也算相识了。   反正王翦铁了心高筑墙广积粮,楚军也不敢贸然进攻,这场仗一时半会打不起来,黑夫便向李由讨了监督民夫的任务,与章邯多了些打交道的机会。   在此期间黑夫发现,章邯虽不掌兵,但他的工作,亦与打仗息息相关,并且有自己的一番独到见解。   当次日,黑夫再次感慨章邯不做军吏可惜时,章邯却道:   “任命军吏,管理士卒兵甲,编订行伍什伯,明金鼓旗帜,率军陷战阵,克敌营,此都尉之官也。”   “知前后百里险易,查敌军之虚实,此军候之官也。”   “使军赋分配公平,赏罚分明,此军法之官也。”   “使道路通畅,营帐安稳,壁垒坚固,军灶水井俱全,此司空之官也。”   “使辎重运输及时,协助大军收容断后,转移驻扎时无人离散,军资无流失,此军舆之官也。”   一席话,就把秦军一部的都尉、军侯、军法官、军司空、军舆五官的职责都道明了。   说完这些后,章邯比了比黑夫:“率长属于都尉之属,而我是司空之官。以上五官,对于将军而言,犹如身体与眼睛喉舌、股肱手足的关系,缺一不可。”   这五官各司其职,大致相当于后世的师长,侦察营长,军法官,工兵营和后勤部,分工已十分精细得当,如此才能保证一支上万人大军的正常运转。   黑夫听罢反而赞道:“能有这种全局的认识,少荣果然如都尉所言,有为将之才!”   难怪十多年后,章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几乎以一己之力挽回了秦朝的覆灭!   但眼下,章邯依然只是一个整天在工地上跑,身上随时沾满灰土的军司空,他的职责,都与土工作业有关:大军行进时他要带着民夫们铺路架桥,保证路况良好,使运输顺畅。   而后,还要根据根据地形和人数多少,来确定营地规模,立下坚固的营寨,作为大军立足之地。   再次,掘井立灶,以保证驻军的饮食饮水供应,毕竟这年头,讲究“垒合而后敢处,井灶成而后敢食”。   这时候章邯似乎也没什么远大的志向,跟黑夫熟识后,他甚至指着那些在军营旁住着简陋小帐的民夫,有些自得地说道:“再说了,别看军司空不掌兵,可有将军之命,这万余民夫,却要听我号令!”   黑夫有些好笑,看来章邯是要在少府干到头了,他暗暗道:“一万人?这不算什么,今后,你还要管七十万刑徒民夫,为始皇帝修陵寝,做秦朝最大的包工头呢!”   ……   PS:章邯早年事迹,参考马非百《秦集史》人物传记四之章邯:章邯,字少荣,收赵灭韩有功。 第0260章 商功   朔风来时交孟冬,景色萧条万物空,十月上旬的上蔡东郊,这天却多了几乘车骑,章邯与秦墨程商乘车,黑夫则骑马,在上百兵卒的保护下,离开了营地,往东而去。   御者驾车的速度很慢,好让军司空章邯仔细观察周围的地形,待到驶到一处地段后,章邯便大喊一声:“停!”   扎营讲究择地,而建造壁垒亦是如此,黑夫见此地左有草泽,右有流泉,背小丘之险,面向东方的视野却十分平坦,且有道路经过,数里外亦有林木草地可供樵牧,可谓四备之地。   黑夫瞧了瞧后道:“这不就是李都尉说的东郊野地么,听说当年廷尉父子数人,常牵黄犬逐狡兔于此,的确适合扎营建垒。”   眼下要做的修筑壁垒工作,亦是章邯的“处军辑”之职。   “处军辑”之“辑”为安辑之义,是指壁垒筑就后,不怕敌人来偷袭或强攻,军队得以安心驻扎;施工任务分配得公平合理,就不至于因此而发生混乱和矛盾。   说话间,章邯也和众人下了车,开始手持准、规、矩、绳等器具,在一望无际的上蔡平原上,开始进行施工测量。   章邯举起垂着重物的“准”,下了车试了试平直,比较地势之间高低的差别。而程商则拉着步绳,在地面上一步一步地认真测量,旁边还有一位书佐在记录距离。   至于“规”,是校正圆形的用具,“矩”画方形的用具,也就是曲尺。章邯和秦墨已经把这种简单的工具玩出了花样,既可以定水平、测高、测深、测远,还可以画圆画方,使用时安放的位置不同,还能测定物体的高低远近及大小,至于误差有多少,便全看操作者的经验了。   看黑夫面带好奇,章邯还解释道:“据说大禹治水时,禹陆行乘车,水行乘舟,泥行乘橇。山行乘撵,左准绳,右规矩,载四行,以开九州,通九道。”   这虽然是传说,但多半是世人将能工巧匠发明的器具归功于圣王,就这样,他们花了半天的时间,便测量完了筑垒的段落,每隔百步,还将染黑的木杆深深插入地里作为标记。   待傍晚回到营地后,带着今日测量到的数据,章邯又让几个精通算术的上计吏来计算工程量,好分派给民夫大队来施工。   黑夫有幸见到了这年代让人眼花缭乱的工程量计算。   只见营帐空地上,大量算筹被摆在地上,这东西黑夫并不陌生,因为秦国规定,地方官员都必须备有算筹,以应对不时之需。数学乃春秋君子六艺之一,秦吏必备的技能,在地方为官,方田、粟米、均输、赋税,都必须进行大量数字计算,若一个人不识数,连做斗食吏的资格都没有!   而在咸阳和郡城,亦有专门的“计吏”计算各郡县每年户口、赋税、垦田、钱谷、盗贼、狱讼等情况,借资考绩,称为上计。这些人相当于后世的会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与数字打交道,会计员们战时也会被征召,作为专门的人才,作为军司空或军舆(后勤官)的佐吏。帮忙测山坡高度,量河流深浅,统筹辎重粟米,调度师旅人数。   眼下,计吏们正坐在帐内,满头大汗地摆弄算筹,黑夫过去看了看,发现他们计算的都是“今有堑,上广一丈六尺三寸,下广一丈,深六尺三寸,袤一十三丈二尺一寸。问积几何?”“功七百六十六尺,并出土功五分之一,定功六百一十二尺五分尺之四,问用徒几何?”的问题。   虽然计吏们飞快摆弄算筹进行筹算,但在黑夫看来,依旧十分复杂麻烦。   章邯却没有这种感觉,反倒笑着说道:“过去要算土功和人数,还更加繁杂,幸好在御史府有位掌图书典籍的官吏,根据以往营造城垣、开凿沟渠,修造仓窖等实际工程,写了一篇《商功》交予少府,自此之后,遇上算修垒的土方,所需徒隶人数,只需将数字放入其设好的算法即可……”   所谓商功,就是测量体积,计算工程用工的方法,章邯还向黑夫展示了那卷随身携带的《商功》,每部分都分为问题、解法、公式。   黑夫瞧了瞧,只觉得眼熟,这不就是九章算术么!   “少荣,你说的那位官吏,莫非叫张苍?”   “哦?”章邯有些诧异:“率长也认识张苍?”   “荀子兰陵高徒,早有耳闻。”   黑夫笑道:“而且,我两年前曾做过砀郡阳武县户牖游徼,与张苍的两位叔父张负、张博相识,也从他们口中听说了这位子瓠的事迹,不曾想,他竟如此多才!”   “这是自然,张子瓠可是无所不学,无所不通的。”   张苍是李斯小师弟,也算“李斯党”的一员,而作为少府官吏,很多东西涉及精密计算,章邯没少和张苍打交道,便说起了关于张苍的一件趣事:   “张苍刚到御史府供职时,御史大夫见他生得白胖肥硕,连走动都有些不便,颇为不喜,便指着他的圆滚滚的大肚子问,里面装着什么?张子瓠却不以为忤,只拍着肚皮大笑说,里面装着的,都是学问,是满腹经纶!”   “御史大夫亦是学富五车的大才,当即考了张苍一些问题,竟全答了上来,甚至有些偏门的典籍,连御史大夫都没看过,于是便让他去管守藏室图籍。张苍嗜书如命,经常带着点干粮,就坐在简牍堆里一坐就是好几天,如今恐怕要将御史府收来的韩、赵、魏、燕藏书都看完了,众人都说,眼看他肚子越来越肥大,怕是要将全天下的知识都装进去罢?”   想到那个聪明绝顶,却越来越胖的家伙,章邯就忍俊不禁:“往后率长去了咸阳,便知道他是个怎样的人了!”   “一定!”   黑夫心中称奇,一般的人都是死读书,但张苍不仅涉猎甚广,还能将所学化为实际运用,这就是很了不起了。   他又看了一眼飞快摆弄算筹的计吏们,暗道:“若是有阿拉伯数字的竖式算法,以及算盘,这些工程量的计算,应该能更快上许多吧。”   不过黑夫也没有贸然献宝,那些知识,他其实也只剩下初中生的数学水平了,教给一般人没什么大用,想今后到了咸阳,再找机会透露给张苍,不知是否能给这时代带来一场数学革命?   ……   在算完工程量后,章邯便给分给他的一万南郡民夫分配了工作,他们共要负责三里壁垒的修筑,于是整个十月上旬,上蔡远郊都成了一个大工地,黄土漫天,数千民夫们负土而行……   修筑墙垣,用的还是黑夫在安陆县参加过的版筑法,另有数千民夫熟练地使用工具,将上蔡附近的森林树木伐倒,待去完枝干又锯开分片,最后钉装成为一块块木板。等到版内盛满土后,民夫们便抡起沉重的夯杵,照着松散的熟土一顿猛砸!热火朝天的号子声震动四野,基本是每天一层版筑往上垒。   黑夫他们这些率长,亦带着兵卒,全副武装地静候在工地之外,应对随时可能到来的楚军袭扰。   “这何尝不是一种诱敌的方式?”   在秦楚两国的边界上,数万秦军保护着数万民夫施工,他们秣马厉兵,时刻做着战斗的准备,就怕楚军不来。   楚国的车骑哨探亦在遥遥观望这一幕,但主力大军始终未敢贸然来攻,因为项燕知道,这也可能是王翦为他布下的一个陷阱。   数日后,一道高丈余的厚土墙在上蔡东郊凭空出现,拔地而起,而在先前每隔百步就插下标杆的位置,章邯也在督促民夫们修筑更加高大、坚固的角楼。   就是在此时,出了一场事故……   一座刚夯好的角楼,由章邯带人试验其坚度,却在十余人扛着木桩重重撞击几下后,便出现了开裂的痕迹!并有大量土块脱落下掉!   “若楚军来攻,这角楼如何御敌?定会成为敌军突破的缺口,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修此角楼之人,皆鞭笞十下,再推倒,重修!”   章邯狠狠地瞪了负责这一段的司空小吏一眼,说再有第二次,便要将负责的人斩首,其余人等亦要从死!   司空小吏唯唯诺诺,章邯有些苦恼地对黑夫道:“监御史要求角楼必须达到关中墙垣的硬度,坚不可摧,但那是花了许久时间才能夯出来的,眼下工期只有十余日,仓促之间,恐难以夯成。再者,土质的好坏直接关系到壁垒角楼的坚固,以土细而不松,油润而不燥,鲜明而不暗为佳,但这上蔡的土实在一般,远不如关中黄土好用……”   这年头上蔡的森林覆盖率较高,土壤里的腐殖质不少,就近用这样的土来夯壁垒角楼,质量的确难以保证。   章邯决定让人舍近求远,从远处挖干燥松细的黄土来修角楼,如此才能保证质量,黑夫眼珠一转,给章邯出了个主意。   “少荣,在南郡安陆里闾中,倒是有一种土法,用来修房屋,干燥后异常坚硬,非但水浸不变,即使铁钉也难以钉入!历经数百年风雨依然完好无损!”   说完他怕章邯不信,又将自己姊丈拿出来背锅:“我姊丈橼不但精通木工,也曾以此法为人修过屋舍。”   “还有这种法子?”章邯顿时大感兴趣,请黑夫详细说明。   黑夫一笑,这是前世农村老家修房子的常用方法,在这时代尚不流行,便指着不远处潺潺流淌的汝水支流道:“很简单,材料也不难得,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夯垒,就叫三合土!” 第0261章 坚壁   “监御史,再往前,就到此行最后一段壁垒了。”黑衣小吏跑到车前禀报。   监御史灵禄点了点头,合拢了膝上的竹简,问道:“这是哪位都尉的营垒?”   “是李由都尉,统领的是南郡兵及民夫,派了军司空章邯来督工。”   “李由、章邯么?”   灵禄沉吟片刻,暗道:“李由乃是廷尉李斯之子,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左庶长,掌管一郡军务,被大王寄予厚望。而章邯是少府之吏,亦素有干练之称。”   “不知这两人,所修的壁垒角楼,能否有何不同?”   在车舆上偏过头,灵禄能清晰地看到,草木枯黄的地平线上,是一座高丈余,绵延上百里的壁垒。它犹如一道黄色的大幕,将淮北平原人为地分割开来,西面是秦,东面是楚。而每隔百步,壁垒上便有一座高两丈有余的角楼屹立,上面有鼓、旗帜,一伍全副武装的兵卒操持弩机,在上面警惕地站岗。   这是灵禄出发的第五天,他本是监御史,从属于御史府,被安排在郡上,负责监察官员,并直接向秦王汇报,和郡尉一起,遏制权力极大的郡守。   监御史同时也有监督郡上各曹行政,以及在地方发现人才向中央推荐的职责,而到了战时,身为“陈郡监御史”的灵禄还得摇身一变,作为王翦的使者,监督战线上工程、渠运的进度。   整个壁垒被分为三十段,基本上每一段长五到十里不等,秦国一里为三百步,则每里都要修筑三座角楼。   一路走下来,灵禄对整个工程的质量是不太满意的,或许是因为土质的原因罢,在他眼中,这些匆匆赶修的壁垒和角楼实在是差劲。尤其是角楼,需要比壁垒更强的硬度。可灵禄让人随便用手里的戈矛凿啄,角楼上的夯土就能掉下一大块来,有的军司空以土坯筑角楼,夹杂了稻草和树枝以增加粘合的强度,这才勉强过关。   “但倘若楚军来攻,以飞石毁此角楼,依然不算什么难事!”   所谓飞石,便是投石器,在吴越争霸时被范蠡做出,一直是攻城守城和壁垒阵战常用的器械,对付厚实的城墙效果一般,但却是角楼望楼的克星。   灵禄可以想象,楚军大举来攻时,只需要发一十斤重的飞石过来,砸中数次,脆弱的角楼便轰然塌陷的情形……   所以,他对角楼质量要求十分严格,连续处罚了数位军司空,并要求他们带着民夫对角楼重新加固。   一路上,这位对土木工程颇为了解的监御史都阴着脸,直到他抵达南郡兵负责的最南段时,才露出了一丝诧异的表情。   南郡民夫们负责的壁垒,与之前看到的并无区别,但那十多座角楼,才远远看到第一眼,灵禄就发现了其不同寻常之处……   隔着数百步望去,那几座赤黄色的角楼高大而且厚实,靠近一些后,灵禄发现,其底部用大卵石或块石堆砌。   “这是为了防备雨水浸泡,让角楼根基不稳。”负责这一段的军司空章邯匆匆来迎,并在一旁解释。   “以卵石干砌,不会被撬开?”   灵禄身边有个小吏如是问道,却被灵禄瞪了一眼:“莫非你未看出来,这些大卵石,被故意大头朝内小头朝外?”   灵禄并非什么都不懂的外行,相反,他也曾在少府干过一段时间,甚至参与了郑国渠的开凿。   他很明白,这样砌筑的墙脚在压上厚重的夯土墙之后,想从外面撬开大卵石是极其困难的。   果然,在几个民夫以铁锸撬了半天,那些卵石地基都纹丝不动……   这样的角楼底基,即便楚军来到近前想迅速以穴攻撬毁,也不容易。   灵禄还算满意,再抬头,将手朝角楼的外墙摸去,坚硬而干燥,这是他最为吃惊的地方,角楼外观看起来好像石头一样,而且更有韧性,让人以铁工具敲砸,竟发出了金石之声!非得以大力气才能破墙皮,这附近哪来这么好的土?   “此乃三合土。”   章邯解释了他的疑惑,并将一位黑脸的率长请了过来:“吾等最初也以一般的黄土夯制,但皆因土质不佳,造出的角楼脆弱不堪,幸亏黑夫率长教我其家乡的筑房之法……”   “哦?”   这倒新鲜,灵禄来了兴趣,让黑夫、章邯细细说明。   “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这便是三合土。”   黑夫说起来简单,可这半个月来的工程却并不容易,首先得让民夫们把黄土捣细,并使之发酵,成为熟土,再从附近的河流里挖细腻的河沙,跨越数里距离运过来。   这还不算什么,最麻烦的,是“蜃灰”的烧制。蜃灰又称蛎灰,以蛎壳煅烧,便能得到类似石灰的产物。秦国大至建宫室、筑桥梁,小至盖房屋、修沟渠,都会使用到这种材料,听说在燕齐海边更为兴盛。   虽然常识告诉黑夫,烧制石灰石肯定能得到类似的产物,但身处前线上哪去到处找石灰石?反正需要修筑的角楼也不过十来座,所以还是以传统办法,以汝水及其支流获得的蛎壳烧制了一些,因为数量有限,这些蜃灰也不过占了三合土比例的五分之一。   将三者混合到一起后,还要用木槌不断地炼打、翻动,然后堆放停置一段时间使其融合、发酵,几天后,就可以用来做建筑材料了。   修筑的过程,依然是版筑夯土,只是要不断洒水湿灰交替夯筑,使得三合土固结,同时还加入了一些碎石加固,经过数千人半个月劳动后,才造出了眼前这坚固的角楼,有优于一般角楼的性能。   灵禄越听眼睛越亮,最后竟一挥手,让人操持着军中发飞石的投石器,朝着一座三合土修建的角楼砸去!   飞石之器的准头很低,却见第一击偏高,堪堪擦着角楼的边飞过去,第二击也歪了,直到第三击,重达十余斤的石块才砸中了角楼中段!   角楼不同于城墙,飞石是其克星,若是一般的角楼,肯定塌陷一大块了,可这三合土筑造的角楼却纹丝未动,等众人赶到边上一瞧,都倒吸了一口气,原来那石块只砸掉了巴掌大小的墙皮,留下了一个小凹槽……   黑夫悬起的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因为石灰比例不够,这三合土角楼的强度远不如后世他见到的土楼,但起码经受了考验。   他前世老家就在南方,镇子上还有一座古老的土楼,便是以三合土夯筑的。听说除了黄土、石灰、河沙外,还要添加糯米汤,鸡蛋清,贝壳粉,树胶,红糖等东西,说夸张一点,这样做出来的土楼,简直是刀枪不入!   黑夫前世听一些老人说过,据说早年打仗时,有人试图以炮弹破楼,结果一炮下去,不过把土楼打出几个小凹坑而己。而到了那特殊的十年,曾有人试图拆掉一座土楼,结果刀枪棍棒齐上阵,硬没搞开,最后用了几十公斤炸药炸,才崩下一块……   由此可见,其抵御功能之强,可以说是这时代前所未有的!以投石器发石的强度和准头,恐怕要以十余架,砸半天才能摧毁一座吧。   不过有优势就有劣势,三合土最大的问题,就是造价太高,纵然没有加糯米汤,鸡蛋清等物,依然是普通角楼的两三倍……   于是,在灵禄晓有兴致地问他们花了多少人力和时间时,章邯和黑夫也机灵地向灵禄请罪道:“敢言于监御史,这十余座角楼,所用工时,所费人力,都较一般角楼更多……”   灵禄却满不在乎:“角楼是用来御敌的,那种一击即溃的角楼,造来何用?”   “王老将军令吾等坚壁以守之,何谓坚壁?”他又一次喜爱地拍了拍三合土夯制的角楼:“这才叫坚壁!”   他面上一改连日来的阴霾,对黑夫和章邯夸赞不止,还说要替二人向王老将军请功!章邯也看了黑夫一眼,颇有感谢之意。   “这三合土夯垒起来的建筑,简直是坚不可摧!若能推而广之,用于他处……”   作为来自咸阳的监御史,灵禄知道,秦王的所图,当不止灭楚,一天下。那些在九州周边,看上去荒芜蛮夷的地方,大王在查看图籍时,亦表现出了很大的兴趣。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句话听上去,是如此的令人战栗而激动。   这三合土所夯筑的角楼、堡垒,在这场灭楚之战中的作用,其实十分有限,可未来的前景却十分可期!   灵禄想的很远,然而就在这时,一阵激烈的鼓点声,却打碎了他的沉思!   “咚咚咚咚咚!”   鼓声急促,从各座角楼上响起,震耳欲聋!上面的兵卒还举着旗帜拼命摇晃!   民夫们有些慌乱,而一旁披甲带戈,等待多时的秦卒,却不由精神一振!   “点燃烽燧!”   在黑夫的命令下,兵卒们立刻点燃了角楼上早早备好的干粪和柴火,浓烟滚滚,随着北风,斜斜飘到了冬日的湛蓝天际上……   很快,长达两百里的秦军壁垒,无数黑烟从南到北,陆续升起,告诉沿线数十万秦军一个消息:   “楚人来了!” 第0262章 军中戏乎?   得知儿子项荣数次佯攻诱敌,秦军虽旗鼓传讯示警,却龟缩在壁垒之后,终究不出时,项燕只是叹了口气,与帐内的昭华说起了一件似不相关的事。   “寿春有一座龟室,里面供奉着一只神龟的甲壳,据说其生于黄帝、神农之世,活了三千年,江淮的一切乌龟,均是其子孙。只可惜在宋元王之时被杀了,然龟甲百年不朽,楚国灭宋后,以上好的好的锦缎巾绢包裹,藏之于庙堂之上。”   “子华领邑在江东,想必也见过不少乌龟罢?”   “经常见到。”   昭华应道:“江东父老,常云龟千岁乃游于莲叶之上,其所生之处,兽无虎狼,草无毒螫,江畔人家,常常以饮食畜养大龟,待到其长到一尺大小,再献给卜尹,在吉日剔取龟的腹甲,用来占卜。”   项燕道:“然也,君王调兵遣将,必先在庙堂上钻龟占卜以定吉凶,这次也不例外,然而此番龟甲连续三次烧焦,老朽为了安众人之心,只能学当年的斗廉,卜以决疑,不疑何卜,打翻了龟甲,以安士心,对这龟卜的结果,却连半个字都不敢对士卒们说。”   他无奈地苦笑,占卜不利,让楚王和群臣的心里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这乌龟在占卜时与我作对也就罢了,来到前线,我却又一头撞在一个硬邦邦的龟甲上。”   项燕所说的龟壳,指的是王翦以数十万人之力,在前线夯筑的壁垒,任凭楚军如何挑战,就是缩着不出战,看那样子,是铁了心要在这过冬了。   “王翦这只老龟。”   项燕忍不住骂了起来,对手的心思他何尝不知,楚军唯一的优势,便是去年大败秦军后心理上的自信了,但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这种自信会随时间推移而消退。   这不是王翦第一次用此战术了,数年前,王翦帅秦军攻赵,因为赵将李牧用兵如神,所以未能建功,于是王翦就带着兵卒龟缩了半载,与李牧相持,最后让赵国内部生疑,用离间计害死了李牧,这才带着憋了半年气的秦军势如破竹,一举攻克邯郸。   眼下,他又拿出这招来对付楚国,项燕自问不至于落到李牧的下场,但麻烦的是,乌龟甲壳坚硬无比,戈矛不入,还生了一张锋利的嘴,一不小心就会被它啃下一块肉来。   早知如此,先前就算己方大军尚未完全集结,也要发动攻势,让秦军无法安心地修筑壁垒。   “杀龟的法子其实不少。”   昭华道:“若无法正面击碎其甲壳,不如试试从背甲和腹甲的缝隙切进去?”   项燕若有所思:“子华之策,莫非是绝其粮食?”   “不错!”   昭华指着地图上,由楚军斥候冒死查到的几条道路道:   “大军相持,以辎重粮草为先,秦军数十万兵卒民夫,一日耗粮三万石!”   “其粮食有三条路线,汝水、颍水、鸿沟,均为水路,这便是其运粮比我军方便快捷的缘由。粮食从秦颍川郡的阳翟、新郑、襄城、砀郡的敖仓相继运往下游,在上蔡、汝阳靠岸,再由车马和人力辇车运到前线壁垒营寨……”   “对秦军的后方粮草和水路粮船,吾等无能为力,但上柱国若能以大军进逼作决战状,再派车骑绕后,毁掉其在上蔡、汝阳的码头粮仓,则不出半月,秦军必乱!我军乘势而攻,虽不敢说彻底击溃秦军,但至少能毁其壁垒,使之后退!”   项燕与昭华定下了先攻辎重之策,但当十一月上旬,昭华等人带着楚军上万车骑,才发现自己想的太简单了。   他们绕了一大圈,从没有壁垒保护的汝水南岸靠近上蔡码头对岸时,才愕然发现,原来码头也被壁垒、角楼保护得严丝合缝,远远瞧见楚军来到对岸,便有数千秦军从军营里陆续开出来,严阵以待!   更令楚人吃惊的是,除了粮船停靠的码头防守甚严外,从码头到城内粮仓,再从粮仓到十余里外壁垒军营的道路,竟也在两旁修筑了壁垒。   这种以壁垒保护的道路称为“甬道”,正是修完了前方的壁垒角楼后,章邯等军司空带着民夫们后撤抢修的,就是想要保证粮道安全。   “不曾想,王翦竟如此重视粮道,丝毫破绽都不留……”   昭华望河兴叹,脑中则闪过项燕对王翦的评价:老龟。   ……   眼见楚军再度徐徐退去,东门豹泄气地垂下了持戟的手,失望地说道:“这些楚军真是无胆,怎又撤了?”   他们在前线壁垒守备时,也遇上了几次楚军来袭,却只是挑战一番,秦军不出,他们便自己退走了。   十天前,南郡兵团又得到了新的任务,李由奉命回到上蔡,负责守卫码头、粮仓和粮道。随着秦军壁垒营寨向前推进,此地已处于后方,东门豹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半个楚军,却不料,今天对岸却杀来了一支看似精锐的楚军车骑!   还不等他高兴呢!楚军又走了?焉能不气?   黑夫则道:“过来会被半渡而击,纵然侥幸站稳了脚跟,这码头已被筑得如同堡垒般,角楼更是以三合土夯筑,如何攻破?贸然来犯,恐会全军覆没,楚军可不敢赌。”   另一个五百主利咸也过来道:“率长,我军不攻,楚军谨慎,这仗何时会真正打起来?”   “早就在打了。”   黑夫道:“两位主将的较量,正如火如荼!”   与手下们的略显焦躁不同,黑夫倒是看得开,这种数十万人的对峙,自己手下这千余人,连一枚黑卒都算不上,双方老将就是不渡河,小兵有什么办法?   言罢,黑夫下令:“让虞骑吏带着骑从,沿河巡视,要提防楚军未退,乘夜渡水!”   虽然黑夫极其谨慎,但楚军终究未敢冒险。   接下来半个月里,虽然天气一日冷过一日,但汝水上的粮船依旧络绎不绝,粮车也在甬道中安全往来,每天运送两万石粮食,供给南军十五万兵卒民夫。多余的部分就储存在上蔡粮仓,因为再过月余,当大雪降下,汝水可能会部分冻结,行船困难。   十二月,雨雪纷纷,户外活动基本绝迹,楚军那边也停止了毫无意义的滋扰。   不知不觉间,秦军与楚军便在前线对峙了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秦军士卒们的日子过得不错,有壁垒保护,也不怕楚军贸然进攻。且食物充足,冬衣被褥也让他们免受严寒之苦,每隔数日便得以洗沐,清洁个人卫生以避免滋生疾病。   唯一的问题,就是闲得发慌,每天除了执勤、训练外,有大把时间无处打发。   其他人还好,东门豹、季婴等好动的,已经坐立不安了,他们跟黑夫抱怨道:“只感觉这不是打仗,而是游手好闲的,放在家中,怕是要被判将阳罪了!”   黑夫也没办法,只让众人自己找点事情做。   十二月外面冷,大伙只能在帐内投壶,或者掰掰手腕,谁输了就脱一件外裳去外面跑一圈,一时间,秦军兵营里充满了哲学的气息。   到了一月份冰消雪融,万物复苏,阳光普照,众人便吆喝着出门活动了,但这年头娱乐的游戏实在太少了,无非是练箭或者玩投石超矩……   所谓投石超距,在黑夫看来,就是比赛扔石球和立定跳远,最初几天还有点意思,数日后,众人也厌乏了。   这日结束日常训练后,东门豹等人正百无聊赖地晒着太阳之际,忽然间,后脑勺却被什么东西猛地撞到了!   “谁干的?”   东门豹以为有人戏弄他,骂骂咧咧地回过头,发现黑夫正在远处笑呵呵地看着。   “原来是率长……”   东门豹的气顿时就消了,再瞧地上滚着的,却是一个球状的东西。   “这不是鞠么!”   见到皮鞠,东门豹和季婴等人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兴趣,这年头,蹴鞠多是一种个人游戏,类似后世的颠球或者踢毽子。听说齐国人倒是很喜欢,临淄大街上常有表演的人,厉害的能连踢一个时辰,有足踢、膝顶、双腿齐飞、单足停鞠、跃起后勾等技术动作,但这种运动在秦国不太流行,或许是秦人性拙,不喜这类需要太多技巧的把戏。   “并非普通的蹴鞠。”   黑夫将那鞠稳稳踩在脚下,看着懒洋洋的手下们,露出了笑:“汝等不是抱怨整日无事可做么?我今日就教汝等一种新的玩法!”   ……   “这几日倒春寒,老将军却来巡营,当真辛苦!”   秦国“南军”大营,年近五旬的南军裨将蒙武笑着迎上去,要搀扶须发灰白,披着一件大裘的王翦下车,却被老将军镔铁一般坚硬冰冷的厚掌握住了手。   “蒙将军,我已经老到这种地步了?”   王翦笑呵呵的,一点都没有一年前在频阳养病的衰老无力,反倒神采奕奕,他看了看面前身材魁梧,比自己还高了许多的蒙武,寒暄几句后,便与其携手往军营走去。   沿途的军吏们纷纷向王翦作揖,和王翦巡视北军、中军时受到情意绸缪的接待不同,这群人恭敬肃整的表情中丝毫看不出有一点故旧之情。   的确,蒙武的手下们,与羌瘣、杨端和等王翦旧部不同。蒙氏自成体系,与王氏一起,堪称秦国最威名赫赫的两大将门。   王氏的登峰造极,虽然要等到王翦父子连灭数国,但早在他叔父王齕(hé)时,便已经颇受秦昭王重用了,在长平与廉颇相持,不分上下。   但王齕晚年,风头却被另一个人完全盖过了,那就是来自齐国的蒙骜。   自从武安君白起死后,蒙骜便是秦昭王、秦庄襄王最为倚重的将军,他连破韩赵魏,设立三川郡,又夺魏二十城,设立东郡。到了秦王政继位时,蒙骜已位列王齮、麃公之上,俨然是秦国第一大将了。   自他逝去后,其子蒙武便继承了父爵,因蒙武身上有旧伤,蒙氏渐渐不如王氏。   但秦王政一直将蒙氏作为制衡王翦父子的势力来培养,尤其对蒙武的儿子蒙恬十分欣赏,使其作为上一次伐楚之战的裨将。可惜李信、蒙恬功败垂成,面对丧师失地之辱,蒙武只好扛着伤病站了出来,替儿子收拾残局。   他以十万之师,与楚军在上蔡、阳城对峙了一年,没有让楚人继续扩大战果,等到了王翦领大军前来。   所以,王、蒙二人的关系是微妙的,蒙武既是晚辈,是下属,却也是竞争者,更是秦王安排在前线,制衡王翦的后手……   然而,二人都是战场官场里浸淫数十年的老油子了,竟好似关系亲密的老友,一路上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王翦此番巡营,按照惯例,仍让庖厨给士卒们加餐,让他们吃上一口肉,善其饮食,并深入其兵营抚恤攀谈,亲与士卒同食。   虽然军吏待他恭恭敬敬不冷不热,但兵卒却极其崇拜这位老将军,王翦每入一营,都会引发巨大的欢呼。   并且,每到一处,王翦都会问当地的裨将、都尉一个问题。   “军中戏乎?”   蒙武一愣,而后应道:“近来倒是常见士卒们在营中游戏,多为投石超距,不过……”   王翦抬起头:“不过什么?”   “不过我听说,奉命驻守上蔡粮仓的南郡兵却颇为不同,各营都喜欢玩一种新游戏,叫足球!”   ……   PS:《史记·项羽本纪》曰:“章邯令王离、涉间围巨鹿,章邯军其南,筑甬道而输之粟。”《集解》引应劭曰:“恐敌抄辎重,故筑墙垣如街巷也。” 第0263章 这不是足球……   一月下旬,上蔡东郊,原本是李斯父子以黄犬追逐狡兔的荒地草坪,今岁却凭空出现了一座座住满人的营垒,其间少许还留有绿地的地方,如今也被人山人海的秦卒包围。   他们站在一圈土垣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这片被划成矩形草地上的激烈对抗。   随着客串裁判的军法吏一声铜哨音响起,利咸身穿黑衣,披挂黑色的革甲,将胸、背和大腿手臂都严严实实地保护着,头上还戴皮胄。他深深吸了口气,后退数步助跑,猛地飞起一脚,把猪尿泡外裹着牛皮革,又以羽毛稻草充实的皮球高高踢飞!   皮球飞出了十多步远,越过了他那些同样披甲戴胄,五人成行的同伴头顶,最终落到了这片矩形草地右半边,一群着赤甲的秦卒处……   身材高大的擎旗兵牡早就盯着那球了,此刻便猛地跃起,将手一把抱在怀中!然后就开始大步向前奔跑,脚步像犀牛般沉重,但他刚刚越过黑炭粉划出的中线,就被早已严阵以待的五名黑甲秦卒一拥而上,齐齐撞来,试图将他扑翻在地!   然而牡个高体壮,竟在数人拉拽推挡下,依然向前迈了几步,直到被人压倒在地前,他还一甩手臂,将皮球重重抛了出去,正好被从草坪边飞快向前奔跑的东门豹抬手接住——他正是这支赤甲队伍的头领!   东门豹像一头疾驰的豹子般,在草地上穿行,在利咸指挥下,试图来拉拽推挡他的黑甲秦卒,却统统被掩护东门豹的赤甲兵卒扑翻,就连最后的利咸,也被这厮撞得七荤八素,倒在地上。最终,东门豹成功跑到了底线,将手里的球扔进了球门里,球入门框,被后面的渔网兜住……   一声铜哨再次响起,围观的秦兵发出了震耳欲聋的欢呼,东门豹也像个战场上的英雄般朝众人得意洋洋地炫耀……   在土垣上就坐的章邯看到这一幕,虽然不太看得懂,却也被气氛感染,哈哈大笑起来,但又转过头大声对黑夫道:“率长,我仍有一事不解,不是叫足球么?为何场上兵卒,都是用手?”   “最开始发球时,不是用足了么?叫足球也未尝不可……”   黑夫强词夺理,可事实却很无奈,因为眼前这游戏,的确不能叫做足球了,反倒像足球的场地和橄榄球规则、玩法的混合。   一开始,他倒是想以蹴鞠用的“鞠”,教众人踢足球来着,好歹比整日无所事事强,也比投石超矩,掰手腕投壶要有趣。   可众人就像是从来没见过足球,也不清楚规则的小孩子,刚开踢不久就乱套了。不但肢体冲撞频繁,你推我攮造成混乱,还经常有人下意识地用手接球,东门豹这厮更是玩的兴起,脚踢不过瘾,竟直接将球抄到手里,连人带球地跳到了当做球门的渔网里,然后像个傻子一样哈哈大笑,说许久没这么痛快了……   看着这一幕,黑夫便灵机一动,将这游戏的规则、玩法都改成了四不像:   双方以十人对抗,比赛可以手脚并用,采用回合进攻制,防守方将球踢向进攻方,进攻方接住球后将尽量向前推进,可以抱着球狂奔,也可以向前抛掷传球,直到被防守方阻截按倒。进攻方再从球被阻截处开始一轮进攻,一共有三次机会,直到将进攻次数耗尽,亦或是将球送达底线、扔进球门为止。   于是,便有了章邯眼中,一群秦卒犹如打仗上阵般,将厚重的甲胄穿戴在身上,或五五成行防御对手,或抱着球发疯般狂奔,一群秦军大汉在各自“什长”的指挥下,阻拦、推挡,寻找机会突破!   最常见的一幕是,他们相互之间以强烈的身体冲撞,发出哗啦啦的甲胄摩擦声,或者如豹子擒羊般,将对方整个放倒在地,压在身下,汗水挥洒,泥土草皮乱飞,而围观的众人也看得热血沸腾。   这便是近半个月来风靡南郡兵的“足球”,因为章邯奉命去修另一条甬道,故今日才见到其真面目……   别的不好说,打发时间却是一等一的棒,不仅玩的人不亦乐乎,看得人在稍稍了解规则后,也看得入迷。   一边看,黑夫一边向章邯解释说,攻防两边,每边10个人,刚好够秦军一什的人数。   前排中间,一伍兵穿着重甲挡人,就叫线锋;还有两人冲刺接球,就叫接球手;后排一个决策和发球的什长,两个防守的,就叫后卫。   每次接球、突破,直到被对方扑倒,必须前进五步,不然,就要反过来给对方进攻的机会。球到底线得1分,连人带球到达底线,就叫“达阵”,得2分,若是能将球投进球门中,则得3分。   进攻组要尽可能推进,而防守组的人,抄了对方的球,一口气跑出多远,就是多远,要尽可能阻碍敌人进攻。   总之,这就是黑夫胡拼乱凑的规则,一切以简单易懂优先,毕竟真要把后世橄榄球和足球那些复杂的越位之类的规则搬出来,这群文盲居多的兵卒没听完就睡着了……   简化规则的同时,他把比赛时间也缩短了,一切都是为了更剧烈的对抗。   “若是因为争球,一言不合打起来怎么办?”比赛到达一刻后,有一个中场休息,章邯颇有些担心地问黑夫。   “一般的肢体冲撞无伤大雅,在规则允许之内,勿要太过分即可。再说我还安排了医药急救之士在一旁候着,这几个月不打仗,他们连用武之地都没有。”   黑夫收起了笑容:“但若是因为不服气,开始厮打,那就算私斗之罪了,该如何处罚,众人自己都清楚。”   他努了努嘴,指着在场上吹哨的乐道:“那是本率的军法吏,有他在场上裁决,我看谁敢乱来!”   章邯点了点头,这时候又一声哨响,下半场比赛开始了。   章邯一开始也只是看个热闹,看着东门豹等人抄了球,然后摔爬跌倒,被一群防守的人层层叠叠压在身下,也能让他乐得哈哈大笑。   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看双方一次、两次、三次进攻,一次次消磨,一寸寸推进。看他们第三次进攻距离底线还十步眼看没戏时,忽然送出一个传球绝处逢生。看他们在还有一步过线时,忽然被对方死死按住,功败垂成。看他们在屡次失败后,十个人聚成一圈,商量如何防守,然后抱着对方臂膀发出怒吼,再气氛肃穆地,预备下一记开球……   看着这一切,章邯只感觉自己已经看入迷了。   又一次漂亮的连人带球入网,围观众人再一次发出欢呼,这一回,连章邯也忍不住站起身来,为他们拊掌而赞。   “我曾在新郑城看人角抵为戏,也没有今日一半精彩!这才是真正的军中之戏啊!”   不对,这“足球”似乎并不仅仅是一种军中之戏那么简单。   章邯若有所悟,知道自己为何会有如此强的既视感了,全队在“什长”的指挥下,各自承担着挡、跑、扛的责任,有人牺牲,有人倒下,有人接过球继续前行,只为了将它重重掷到底线。   他竟隐隐感觉这戏耍里,竟还隐藏着一点……兵法?   有这种感觉的不止章邯一人,在全场比赛结束后,众人纷纷向获胜的一方恭贺时,后方却有数名传令兵大呼道:“王将军到!”   ……   能被称之为“王将军”的,全军只有一位,围观的秦卒们,满身大汗还来不及擦拭的球员们,都纷纷下拜在地,恭敬地看着那位方才一直坐在不起眼的一脚,在都尉李由亲自陪同讲解下,看完了全程的老将军……   黑夫也拜倒在地,抬头间,却见众人普遍的黑衣黑甲中,有一点斑白,王翦将军就像一位普通的老军头,穿着一身寻常的布衣,唯独头上的巍峨鹖冠暴露了他的身份地位。将军曾经高大的身躯已经萎缩了不少,但一眼扫过便能让三军顿首的气势,却未减半分!   “二三子今日之戏,真是让老夫大开眼界。”   王翦声音依旧中气十足,他让众人免礼,而这句话,亦是发自内心的。   和章邯一样,王翦最初只是出于好奇和看热闹,想瞧瞧这“足球”是何等游戏,能风靡南郡兵,让数百上千人站上半个时辰观看。   以王翦的眼光和阅历,这游戏看上去很简单,就是传、挡、跑、投,没有复杂的规则,其时而激烈,时而沉闷,时而纠结,场上二十人相互防守牵扯,或狂飙突击,或泥足深陷,跌撞蹒跚。   但看到后面,他却猛地从这百步见方的小小草坪上,窥见了一丝金戈铁马之意!   肉体和智慧,剧烈地碰撞,空间推进、全队协作、寻找空位、一击到位。万军从中憋屈淤积,一道闪电劈开层云,那种感觉,王翦再熟悉不过了。   是的,他恍然大悟,这才不是什么足球,这是兵法,是自己经历过无数次的军争啊!   五名甲士排成一排阻挡对手,两翼却有突骑猛地突进穿插,指挥官指挥着众人,以正合,以奇胜。   从短短两刻的对抗中,为了战胜对手,兵卒们用了很多法子,从进攻中,王翦竟看到了虚则实之,实则虚之,利而诱之,乱而取之,实而备之,强而避之,怒而挠之,卑而骄之,佚而劳之,亲而离之。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从防守中,还看到了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兵法中的东西,兵势、虚实、军形、九变,似乎都浓缩在里面了,那二十个人只是普通兵卒军吏,当然不懂兵法,他们只是玩这游戏时间长了,下意识地在做,因为这世上,本就是先有人与人的战斗对抗,后有总结其规律的兵法。   但想出这游戏的人,定然是个懂兵法,知军争的!   王翦的目光,在众人之中扫视。   “率长黑夫,何在?” 第0264章 士卒可用矣   由蒙武所率的“南军”有十五万人,其中八万是战斗部队,分八个都尉统领,共有八十个率长。   在秦国六十万大军总司令王翦将军来巡视南军之际,这八十个率长中,却仅有黑夫有机会与裨将蒙武,都尉李由等人一起,陪同王老将军巡视军营……   黑夫是被王翦亲自点名上前叙话的,王翦问了问这“足球”之戏是不是他想出来的,黑夫讷讷称是,说是从蹴鞠里想到的,只是想让手下兵卒有事可做。   他没有大吹大擂,而是诚挚地说道:“敢言于将军,正如李都尉曾对吾等所言,兵卒自从进入军营起,便不再是自由之人,理应逾垠忘亲,指敌忘身。”   “但长期身处军营,除了吃饭睡觉操练,偶尔例行巡视外,无事可做。数月下来,难免枯燥乏味,甚至产生戾气。这些戾气在军中盛行,就好比人体之剧毒。若是有仗可打,至少还能将此毒输之于外,可眼下无仗可打,放任下去,便是毒积于内了。近来各营之中,常有士卒不安分,赌博、私斗、入于军市女子之帷等事出现。都尉令吾等严查,虽尽数严惩,但仍屡禁不止,反倒是有了足球之戏后,我属下的士卒们有事可做,都安分了下来……”   黑夫这一席话说的很实在,却让王翦暗暗点头,他在咸阳时,也曾听闻过此人之名,毕竟是追随李由一起打了鲖阳之战的功臣,方才李由也对黑夫多有赞誉之辞。   他说的没错,让兵卒久待而倦,这对于军队的管理没有好处的,甚至会影响到士气。   孙子曰:朝气锐,昼气惰,暮气归。所以善于用兵打战的人,总是要避开敌人初来的锐气,而等到敌人士气低落、衰竭之时才发动进攻。以自己的严整对付敌人的混乱,以自己的沉着冷静对付敌人的轻躁,以近待远,以逸待劳,以饱待饥,这就是料敌的一般法则。   王翦来到前线后故意不战,而是一等就是四个月,也是为了将楚军举国御敌的士气耗光,而让自己的兵卒忘记上一场仗秦军大败的阴霾,让楚军士气日益低落,秦军求战之心日益增长,实现敌我士气的对调。   若是相持阶段,秦军自己就士气大跌,那怎么行?   过去诸侯的大王将军们为了解决士气问题,想了不少办法。   比如齐国的管仲和越国的勾践,便是通过把女人征召到军营之内慰藉士兵,在军队没有仗可以打的时候,士兵就在女闾中发泄,通过一番云雨,来使他们重整雄风。   不过这个法子慢慢被证明是弊大于利,首先是兵阴阳家们相信:军中有女子则士气衰,一女在军,则万人心思都不在训练和作战上了。   所以从墨家守城开始,便规定:“女子到大军,令行者男子行左,女子行右,无并行。皆就其守,不从令者斩。”   而商鞅亦更改了律令:“令军市无有女子!”   既然秦军是不可能像六国军队那样,靠女闾营妓来励士,所以,就只能放宽对兵卒的约束,让他们做一些角抵、投石超矩之类的业余活动。数人游戏,百人观望,除了打发时间,也能提提士气,让兵卒得到锻炼。   但却从未有哪种游戏能像“足球”这样,迅速风靡,让兵卒们的心随着那小小皮球滚动而跳跃,发出如同战阵上攻陷敌阵般的嘶吼欢呼……   除了让士卒打发时间,忘却军营之苦闷外,王翦还从中见到了一些军争兵法的影子。   这时候,李由也恰到好处地捧着鞠球感慨道:   “我听说过一个传说,据说黄帝与蚩尤战于逐鹿,将其擒杀后,剥其皮以为干侯,使人射之,多中者赏之。剪其发而作旗,名曰蚩尤之旌。充其胃以为鞠,使人踢之,多中者赏,这便是蹴鞠的由来。慢慢地,此物也常在军中戏耍,娱戏以练武士,尤其以齐、楚最为喜好。”   “但那些齐楚蹴鞠,多半是技击轻侠炫耀技巧之戏,于阵战无益,然今日南郡众人游戏之足球却不同,不但可以娱人,还可练习阵法,十人齐力,方能取胜。”   于是李由建议道:“将军,这足球之戏,不如在军中推广,使甲士作为线锋练习御敌,使陷队之士作为前锋练习突进,使基层军吏做场上的什长,来练习指挥。既能游戏,也各得所宜,岂不妙哉?”   这是黑夫数日以来,旁敲侧击灌输给李由的,李由终于以此向王翦建言了,见上司引经据典,风头总算盖过自己,黑夫很是高兴,这下不用担心喧宾夺主了。   王翦虽是秦军主帅,但黑夫未来十年的大腿仍是李家,连王翦自己的孙儿王离,以后也得靠李斯提携呢,这点必须认识清楚。若是一时得意忘形,在王翦前拼命表现,让上司李由脸上无光,使二人有隙,反倒不美……   王翦是个明白人,看了看李由,又看了看垂首露出微笑的黑夫,却未说破,只是哈哈一笑:“不错,可以让中军、北军的将士们也学学。只是如此一来,只怕上蔡、汝阳等城内,先前随便扔的彘尿泡,也要开始卖钱了。”   总司令讲了笑话,旁人当然也一起跟着哈哈大笑起来,黑夫也笑了一阵后,又拱手道:“将军,下吏还有个不情之请……”   低调可以,但他同样要让王翦对自己留下印象。   “何请?但说无妨。”   黑夫道:“最初将此游戏称之为足球,可如今看来,不太妥当,还望将军赐名!”   王翦没有拒绝,也未犹豫,便摸着花白的胡须道:“李都尉说,蹴鞠源于蚩尤之胃,蚩尤在齐、楚东地乃是兵主,而今日这游戏,又出于蹴鞠,且我军将以此法来让精兵练习兵法军争……便叫兵球如何?”   兵球?不知以后会不会和乒乓球混淆……黑夫暗暗吐槽,但总比叫橄榄球合适,因为这东西还没传入中国。   一番问对,王翦对黑夫的表现比较满意,看来这个连姓氏都没有的小率长,还真的懂一点兵法,知道如何练兵带兵,再一问,当得知黑夫才二十一岁时,王翦不由感慨:   “老夫二十一时,还只是河东郡邬县尉,手下仅有五百人……”   说完又看了李由,再度慨然:“三十岁时,也不过是个小公乘,在咸阳宫做郎官。”   他摇了摇头,任由花白的胡须迎风而飘:“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   “将军老当益壮!”   黑夫如此说,众人也反应过来,齐齐说道:“王将军老当益壮,乃国之柱石!”   王翦闻言,亦大笑起来:“然,荆楚未灭,何言老也?”   ……   王翦在南郡兵的营地里,依然是让人杀彘杀狗,供给上等饭食抚慰兵卒,并亲自与他们同饮同食,让兵卒们十分感动。他甚至不顾六十多岁的高龄,作为一场球赛的发球者,将皮球踢向两队兵士,又引起了一阵欢呼……   王翦可谓是黑夫来到这时代后见过的人中,气场最强的,比南郡郡守叶腾那种刻意摆出的权威术势还强,其不怒而自威,待士卒和蔼如同一位老什长,却又让人发自内心地崇敬,这番亲近士卒的态度,赢得了所有人的爱戴。   王老将军一通巡视后,本就士气不错的南郡兵更是憋足了劲,于是,就在他即将登车离开此地时,相送的万余大军中,忽然有人大声喊道:“敢问王老将军,何时出战?吾等愿战!”   “对啊,何时出战,吾等已等不及,想将楚军的头颅当球踢了!”有人应和道。   一阵哄笑后,众人的心似乎齐了,万人同时向王翦单膝盖下跪,以剑击盾,齐声问道:“请将军率吾等出战!”   王翦很满意众人的精气神,扶车让传令兵大声向兵卒们回话。   “战机将至,二三子无须多待也!”   这场仗,王翦之所以拖这么久,只守不攻,是因为考虑到楚国大,且民广,如引军深入,楚军分散各处,难以捕捉其主力。分兵,则有可能重蹈李信的覆辙,他可不喜欢和项燕捉迷藏。   而以大军在此坚守,定能吸引楚军于秦之正面,相持数月,眼看二月农忙将至,楚军的粮食捉襟见肘,而楚人士卒们,也应该甲胄生虱,急着回家种田了!   坐在回大营的车上,王翦心中暗道:“见黑夫,知军吏可用也;而如今,亦知士卒可用矣……对楚军乘势一击,一举灭之的机会,就快到了!” 第0265章 丰沛之间   楚王负刍五年二月,沛县丰邑中阳里,一处二进的小院落内,有一株犹如庭盖的大桑树,树荫下,一对父子正在对峙,气氛相当紧张。   发髻上扎帻,留了一把浓须的三十三岁老光棍刘季,先是看了看地上那个被铜锥剖膛破腹的皮鞠,再抬头瞧瞧自己气鼓鼓的老父亲刘太公,露出了笑。   “我父,你若是气恼,往我身上打就是了,何苦拿这鞠出气,好歹是我在邑市上花三十蚁鼻钱买的,多可惜……”   刘太公模样和刘季有几分相似,都是额头突出,鼻梁较高,放年轻时也是一表人才,如今老了以后,须发斑白,但还没到拄拐杖的年纪,天气晴好时,还能和儿子刘仲一起下地干活。   老刘家曾经是魏国大夫,四十年前才迁到丰邑,虽然早就不是钟鸣鼎食之家了,但好歹有良田两顷,五亩之宅,养着狗、彘,细心打理的话,一家人温饱不成问题,刘太公甚至还能娶一小妾。   可如今,到了本该逗弄孙儿的年纪,他却不得消停,皆因不成器的三儿子刘季……   “不肖子!”   刘太公气得坐到了门槛上,他方才和二儿子插秧回家,却发现干活时不见人影的刘季,正带着同里少年蹴鞠玩乐。   蹴鞠是齐楚轻侠最爱的游戏,刘季技艺高超,蹴鞠耍得花团锦簇,那些小他十多岁的少年们就只会用蛮力瞎踢了,一脚飞起,竟将院子里的坛罐都给砸了!   少年们见闯祸了,便一哄而散,屋里的刘媪一边骂这群小崽子,一边出来心疼地收拾,唯独刘季不当回事,在那哈哈大笑。   刘太公气不打一处来,这才把刘季的皮鞠给戳破了,还大骂道:“刘季,你到底是不是老夫亲生?整日不务正业,与我无半分相似!”   刘季忍俊不禁,看向了母亲。   这话一旁的刘媪就不爱听了,她起身叉着腰,直呼刘太公地骂道:“刘昂,你年轻时不也整日在中阳里斗鸡、蹴鞠?我看最像你的,就数季儿!”   刘太公被揭了老底,声音低了几分:“那是年轻时,待到二十多岁,我也务农耕田为业了。谁像这不肖子,年岁三十有三,竟还与小他十来岁的里中少年厮混。”   刘季插嘴道:“与我年纪相仿的都被抓去当兵守城了,我也只能与那些少年玩耍……”   刘太公更气了:“还敢顶嘴?你前年厚着脸皮跟我要了上千钱,说要去魏地做大事,结果呢?去时两手空空,回来亦两手空空,连剑鞘都丢了!回来以后就知道游手好闲,这就是你说的大事!?”   “算了算了。”刘媪见丈夫旧事重提,连忙打圆场,招呼他们吃饭。   饭桌前有四人,因为大哥刘伯早死,二哥刘仲已分家单过,小弟刘交外出游学,如今家里就刘太公的一妻一妾,以及刘季这个不要脸的啃老族在。   “今日还是无肉啊。”   刘季有些挑剔地看着朴素饭食,若有所思,自从几个月前,秦楚在淮北开战以后,作为边邑的丰沛也赫然紧张起来,楚国官府要他们上缴的粮食比往年多了一倍。   刘太公依然生气,别过身子懒得看刘季,刘媪则宠溺地给儿子添满饭,也苦口婆心地劝道:   “季儿,汝父说的也不无道理,我托人为你做媒,听闻你依然无所事事,皆不愿嫁女。再如此下去,难不成就不娶了?要不学学你仲兄,帮家里事农耕务产业?”   刘季脸不红心不跳:“季生性跳脱,不喜务农。”   说实话,他其实很看不起小气又无胆,只知道在土里刨食的二哥。   “那要不要学汝弟,去游学?”   刘太公小妾李氏所生的儿子叫刘交,天性好读书,在里中小有名气,去年刚送到鲁地浮丘伯处学诗书。   丰沛之间虽称“西楚”,但因为与邹鲁接近,所以十分好儒。年轻人学得儒术,亦是一条出路,好一点的,会被楚国的县公县尹邀请去做门客,再不济,也能给人办丧事,弄点闲钱花。而刘季年少时好歹跟邑中父老学过识字,在母亲看来,儿子只要用心,肯定也能成,不会比那小妾生的差!   谁料,刘季更是面露厌恶,他最讨厌儒者儒术了,往常做游侠儿时,在沛县见到那些穷酸儒者,他定要将他们高高的儒冠抢下来,往里面撒尿!   “要不然,去做商贾?或者屠狗酤酒,若需本钱,我这还有些余钱……”   丰沛与陈地一样,都通鱼盐之货,故民间多商贾,对做生意的人也没有过分歧视,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一旁的刘太公唾了一口:“让他去酤酒屠狗,怕是要先把自己灌醉吃够罢?”   听到这,刘季忍不住了,将扒拉完的饭碗又递给母亲:“母,等这一阵过了再替我想出路罢,我如今就是要在家里躲着,若贸然露面,指不定就要被官府抓了壮丁,要我像邻家阿绾那样,被逼着去守城!”   卢绾是刘季家的邻居,两人同年同月同日出生,乡民便持羊酒一齐祝贺两家,还起哄让二人做兄弟。   二人长大后,当真情同手足,还共同拜了邑中一位夫子学识字,为同学,相敬爱。后来也一起做游侠,卢绾常跟在刘季屁股后面做小弟,刘季犯了事,楚吏来找人,就经常去卢绾家里躲避。   可这一回,卢绾却不够机灵,刚开春就被来抓丁壮的人逮到,拴在草绳上,押到丰邑军营里去了,说是要让他们做兵卒,守城御敌,卢家老两口只能以泪洗面,生怕打起仗后他回不来……   “御哪门子的敌?这小小丰邑,只需要五百秦兵,便能轻松拿下!秦军若来三千人,便可席卷沛县,进取泗水……”   刘季虽然说着楚话,穿着楚衣,却一点都没有对楚王、沛县县尹效死的忠诚,他可是见过世面的,看到魏国在秦军攻势下轰然崩溃,当时就知道,与魏地一衣带水的丰沛,也躲不过去。   于是他回来以后,便懒洋洋地也不想做什么,求学、经商?有何用处?世道就要变了!不管这两年干了什么,迟早都要推倒重来,他便只等着天翻地覆的那一天!   就在这时,外面却传来了一声询问。   “刘季可在?”   ……   听到外面有人喊自己名,刘季一个激灵,将没吃完的饭碗往地上一放,整个人就往谷仓处跑去,而刘太公这会也顾不上生气了,等儿子躲好了,才慢吞吞地开门,却见外面是个绛衣绛冠的小吏……   刘太公在里中也算有头有脸的人,见不过是个最卑微的年轻小吏,便板着脸回绝道:“刘季不在,我也不知那不肖子去了何处,是死是活!去别处寻吧!”   门口小吏伸头进来,看了一眼神色有些紧张的刘媪、李氏,再一瞧案几上的四双碗匕,哪还能不清楚是怎么回事?便笑道:“刘公,你不记得我了?我是沛县的任敖啊!是刘季好友,曾与他来家中吃过饭,喝醉了酒,还被你用慧帚赶过……”   “是刘季亲自与我说的,说他就在家中,让我有事便来此找他。”   刘太公踌躇片刻,见这人的确面善,便让他进门,朝院子里喊了一声,刘季立刻从藏身的稻草堆里蹦了出来,也不顾身上头上满是稻秸,哈哈大笑地迎了过来,一把抱住了这小吏。   “原来是任敖来了!”   任敖也是刘季在沛县跟着王陵做轻侠时认识的,在县尹府做小吏,虽然是吏,却很讲义气,极对刘季胃口,二人便结下了莫逆之交,这次县里要抓丁壮的事,就是任敖提前告诉刘季,让他外出避风头的。   他便邀请任敖坐下用饭,还习惯性地说道:“上好酒好肉……”   说完才想起这是家中,而不是酒肆,只好尴尬地摸了摸胡子,让母亲倒点水来。   任敖也不是像刘季在丰邑的那群轻侠小弟一般,来蹭吃蹭喝的,他颇有些严肃地对刘季道:“我此番来丰邑,却是公务。”   “哦?”刘季机敏,也反应了过来:“莫非县上又要征粮?”   “然也!闾左人家,每户要缴两石粮食!闾右之家,五石到十石不等!”   一旁的刘太公听闻,立刻跳了起来:“五石?交了这些粮,我家就要吃土了!”   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他们家算是小地主,再怎么困难,家里几十石存粮还是有的,但这已经是去年十月以来,第三次征粮了,而且征的一次比一次多,巴不得将百姓家里每一粒多余的粮食都抠出来!刘季家都要紧巴着过日子,那些邑中穷户,恐怕真的要像灾年一样吃土了。   “看来是前线的军粮告急,快撑不住了。”   “没错,我听闻,在淮北、淮南,几乎家家户户都要送一到两名男子去前线,或为兵卒,或运粮食,因为秦国汇集了几十万大军。”   这样一来,楚国几乎将十分之一的人口都拉到前线了,五十万人,加上牲口,每个月都要吃近百万石粮食,楚国虽富,但仓禀也日益空虚,楚王急了眼,先是从封君身上索粮,仍然不够,眼下只能从百姓身上想办法了。   可百姓也难啊,家里适龄的男子几乎都被拉到了前线,亦或是就近当兵守城,二月农忙,只能由老人和女子下地干活,已经苦不堪言,眼下楚王又下令各县搜粮,真是雪上加霜。   春种已经耽误了,距离夏收还远,这青黄不接的几个月里,该怎么熬啊?   “我看这大楚国,要完!”   刘季却没有像一般人那样咬牙切齿,痛心疾首,而是露出了笑。   从两年前,他就知道肯定会有这么一天了!   他反过来奉劝任敖,别再为县尹卖命了,早早回家去躲着,任敖亦早有这种想法。丰沛之人,上百年间,已经在宋、魏、楚之间换了三次国籍,几乎一代一换,所以国别观念极淡。   就在刘季和任敖议论时局之时,刘季家的门扉,却再一次被叩响了!   而且这一次,还敲得格外急促!还真有点像官吏来捉人的架势呢!   刘季连忙又要去谷仓里躲,刘太公则不耐烦地去开门。   “又是谁?”   门一开,却是一个穿着甲衣,却丢了兵器,满脸焦急的楚人小卒,一边叩门还一边往里外看,那边似乎也乱套了。   刘太公大吃一惊:“阿绾?你不是应在邑上当兵卒守城么?”   “刘公!还守什么城啊!”   卢绾满脸焦虑,叫道:“秦军打进来了,黑压压的,根本挡不住,城头只射了一波箭,邑大夫就带头跑了,吾等也跟着溃逃,幸好我听了季兄先前嘱咐我的话,见势不妙就跑!不然已成秦虏,再见不到刘公和季兄了!”   ……   二月中旬时,身处淮北大营的项燕,亦接到了秦军入寇,丰沛沦陷,鲁地、彭城告急的消息,不由面色一变。   “莫非王翦是故意诱我大军主力在此空待?却南守北攻,欲席卷东地?”   ……   PS:太上皇徙长安,居深宫,凄怅不乐。高祖窃因左右问其故,以生平所好,皆屠贩少年,酤酒卖饼,斗鸡、蹴鞠,以次为欢。今皆无此,故以不乐,高祖乃作新丰,移诸故人实之,太上皇乃悦。——《西京杂记》   秦地果然还是不喜欢玩蹴鞠啊。 第0266章 千钧之力   淮北阳城,秦中军大营,裨将羌瘣拿着从北军发来的军情来到王翦大帐,面露喜色。   “将军此策着实高明!丰沛已被北军一部夺取,做出了进攻彭城的架势,东郡驻军也奉命袭扰鲁地,想来项燕已接到各处告急了。”   王翦很满意:笑道:“楚国难攻,在于其地广,若以数万之众入其境,则犹如鱼入大海,容易遇伏。但楚国易攻,也因其国大,若是将其主力吊在此处,则这千里边境,处处都是破绽。”   二月,在发觉“士卒可用”后,王翦便做出了作战的指示,南军与中军近二十多万作战部队依然不动,反而让裨将冯无择所率的北军对楚国防守薄弱的丰沛等地发动进攻,果然轻易得手。   他这么做,并不是想攻城略地,而是想让项燕犹豫,让楚军心乱。   这就是兵法里说的:我不欲战,画地而守之,敌不得与我战者,乖其所之也。而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你以为,楚军当如何应对?”   羌瘣亦是宿将,沉吟片刻后,指着地图道:“楚军的上策,是项燕看破将军意图,反发兵来与我战,赌一线生机!”   王翦点了点头:“若是去年入冬时分,楚军刚刚集结,士气高涨时,项燕或许敢如此,但眼下楚军在此空待数月,甲胄生虮虱,燕雀处帷幄,而兵不归,粮食日渐短缺,楚国兵卒都惦记家中春耕,恐已无死战之心,项燕不敢如此。”   羌瘣又道:“中策,是放弃东地,收缩战线,稍稍东退而保;下策,则是分兵而守,欲求面面俱到。”   “既然楚军已失去了在此与我军决战的士气,我猜项燕会取中下两策。鲁地于楚国而言,可有可无,说不定楚王还会让项燕弃之以守淮北。但彭城、泗水,他却不敢弃守……”   彭城本是古代大彭氏国,春秋以后,成了宋国东都,宋国灭亡后,被楚国夺取,此地冈峦环合,汴泗交流,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南临江淮,亦是要害之地。当年宋偃王时,还以彭城地势之利,夺取了楚国淮北三百里土地。故而彭城之得失,辄关南北之盛衰,若失彭城,是失淮北也,到时候就算项燕在这里挡住王翦,后方的淮北也将被秦军长驱直入,一片糜烂。   王翦笃定地将地图上代表楚军的赤棋拿起,将其从前线向东移动到了鸿沟以东。   “项燕如今处两难之境,权衡利弊,他只能东退收缩战线,再派数万兵卒过去,力图将彭城也保住……”   敌佚能劳之,饱能饥之,安能动之,何也?攻其所必救是也!王翦通过几个月的相持让楚军处境困难,士气低落,又通过简单的声南击北,让楚军不得不做出战略调动。   想到这里,老将军拿起了代表秦军的黑棋,重重拍在了红色枭子上!   “楚军东退,阵营不稳之际,便是我大军进击之时!”   “若如此,则楚军必败!”羌瘣十分激动,经过数月空等,这场仗终于要真正打起来了。   王翦看向羌瘣:“中军十中挑二的先锋之卒,选出来了么?”   这是十多年前,王翦在阏与成名之战用过的招数,从十人中选出两人,再以此精锐为锋刃。过去几个月里,羌瘣一直在负责选士,并让这些精锐以“兵球”来活动筋骨,练习突击陷阵之技。   “中军十五万将士,已得三万精锐!”   “南军那边呢?”王翦又问,虽然这场仗,来自关中、三川的中军才是主力,但南军要承担的战略任务也不轻。   “蒙武将军令人来报,说决定以士气最高的南郡兵一万人为踵军!”   “南郡兵……”   王翦不由想起那些游戏时竞争剧烈,在他登车时则大声说:“吾等欲战”的将士们,还有李由、黑夫等军吏……   “只望南郡兵在战场上,能比在球场上更加勇锐!”   ……   二月辛巳这天凌晨,东方才露出一点鱼肚白之际,位于上蔡东郊壁垒的一座军营里,上千安陆兵早早起身,或擦拭兵刃,或相互帮着穿戴好甲胄,他们不像一般作战前的恐惧害怕,反倒有些兴奋。   大伙在这地方呆了快五个月,虽然衣食不愁,有蹴鞠等游戏可玩,都尉和黑夫还组织众人写过一次家书,但终归呆的浑身不自在,不少兵卒甚至开始想,哪里都好,哪怕是拉他们上战场,去刀口舔血,也好过在此空待!   终于,他们总算等到了将军的命令,二月辛巳,南军出击!   这时候,率长黑夫也总算回到了营帐,他昨夜几乎是一宿未眠,南郡兵得到了前锋踵军的任务,黑夫可谓既喜又忧。   喜是前锋所得的功劳比一般部队要大,忧则是一旦战事不顺,前锋也是死伤最为惨重的,自己手下这一千号人,经过此役,又有多少能留着性命得爵呢?   所以,黑夫索性上了壁垒角楼,和章邯一起,眺望二十来里外,与秦壁几乎平行的楚军壁垒,那边隐有些许不多的火光,但星月之下,大多的地方漆黑一团……   据斥候查探,楚军这几日并不安分,军心有些骚动,甚至在某座营帐内,出现过走火导致的营啸,人嘶马鸣,但很快就被平息,没给秦军可乘之机。而近几日,虽然壁垒上的旗帜兵卒不少,但却再也没有人来挑战了。   “将军料定荆人已经在准备后撤,至鸿沟以东收缩防线,故才令大军出击。”   昨日军议时,李由也告诉了他们实情,让众率长回去以后都激励士卒,准备打仗!   于是乎,整个南郡兵营地内,轻松气氛一扫而空,到了天色将亮时,众人均已在帐外集合,汇聚到一起,站成了整齐的方阵!   “真,真多……”   黑夫身边的短兵百将小陶不由出声,因为不论是向左还是向右看,都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人。   南郡兵虽只有万人的作战部队,身处其中,已觉得多到不行了,而整个蒙武所率的南军,有兵七八万,更是将一望无际的壁垒内侧站满。   “百里之外,中军的人数,可有这两倍之多。”   黑夫如是说道,这巨大的数量,在带给己方一番心理安慰的同时,应该也能给对面造成巨大的压力吧?以二十多万人发动一次进攻,这是多么浩大的场面啊!   三鼓趋食,四鼓严辨,五鼓就行。随着鼓点敲到第五轮,大军用过饭食后,便开始按照顺序从墙门走出壁垒,章邯还站在角楼上,朝黑夫拱手作别。   “祝率长功成而返!”   章邯虽然口口声声说自己挺喜欢军司空这职务,但眼下看着大军出发,眼中依然有些羡慕,毕竟还是实打实的作战斩首容易立功得爵啊。   “借少荣吉言!”黑夫站在戎车上,向章邯拱手。   一万南郡兵是作为整个南军的“踵军”出发的,在他们前面,还有两千“兴军”,几乎全是灵活的车骑,装束与兵马俑里的“骑兵俑”一模一样: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头戴圆形小帽,帽上有带扣结颔下,还背着弓箭,典型的胡服骑射打扮。   一旦兴军发现敌情,向后方传递信息,踵军就要迅速上前,配合兴军将其击溃,为大军开辟畅通的道路。   在黑夫等人能望见壁垒的时候,兴军已经将楚壁数十里范围都侦查完毕了,兴军的率长亲自纵马回来向李由转告:“李都尉,楚营似有异样!”   “有何异样?”   李由心里一紧,这是他第一次得到前锋踵军的任务,已做好了死战破壁的打算,不希望有任何意外。   “吾等靠近时,楚军的斥候竟不来阻拦,而是迅速撤走。到了近处,楚壁发现吾等后,虽也击打金鼓,点燃烟火示警,但里面的动静却出奇的小,眼尖的人甚至看到,楚营幕上有乌!”   兴军的骑将严肃地说道:“这一片,似乎已是座空壁!”   李由却更加谨慎了,让兴军再探,待到正午时分,踵军已抵达楚壁,在他们架设破壁器械时,壁垒、角楼上楚军的反击寥寥,过了一会甚至完全停歇了。   李由犹豫了半晌,还派人回去请蒙武派两万人在侧翼接应后,才下令众人进攻!   没有人守卫的壁垒,与普通的院墙无异,黑夫他们率很快就突破了壁垒,杀入楚军营中。   里面却没有他们想象中,严阵以待,诱自己深入的楚军阵列,也没有遇到一声鼓点响起,万千兵马一涌而出的景象。   只有空空如也的营中道路,还有营帐帷幕上呱呱叫的乌鸦……   整个楚军营垒,几乎都是空的!   黑夫让人将左近数里的营垒都查了一遍,看着地上那些密密麻麻向东而去的车辙、马蹄、脚印,还有火把火堆燃尽留下的灰烬,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   他不知是该为避免一场硬仗松口气呢,还是该为楚军在千钧一发之际撤走而遗憾呢?   “回去告诉都尉。”   黑夫对传令兵季婴道:“楚师夜遁了!”   南军这边肯定是要扑一场空了,就是不知道中军那边如何?毕竟是几十万人,可不是说撤走就撤走的!   ……   与此同时,汝阳以东,一场残酷厮杀才刚刚落下帷幕。   “以三万精锐追击,也只留住了一万楚军,俘虏民夫三万而已?”   听着羌瘣派人送回的军报,王翦眉头皱起,但随即又舒展开来了,笑道:   “鄢陵之战,诸侯多鼓钧声,以夜军之,楚师宵溃;后诸侯救郑,楚师夜遁;绕角之役,楚师再遁……楚军真是夜遁的行家里手,连我都上当了。”   笑归笑,王翦心中也不由佩服,项燕做出了连他也没料到的举动,非但东退,而且退的极其迅速,让秦军只来得及逮住他们断后的尾巴,避免了被一锅端的厄运。   的确,若是秦军忽然进攻,楚营里夹杂着秩序较差的民夫,恐怕会陷入混乱,导致全军覆没,而眼下,项燕从容撤走,还会让民夫、军队分走两路,引诱秦军去追击民夫,项燕再重复击败李信的招数,绕后袭之……   但这招对王翦无用!   因为他不是涓埃之兵孤军深入,而是以千钧之力泰山压顶!   “令中军在颍水北,紧跟楚军之后,再让南军在颍水南突进,赶在楚军前面,若楚军欲渡水,则待其半渡而击之!我倒要看看,项燕想牵扯我大军兵力,但他能退到何种地步!” 第0267章 棺椁三百   昔我往矣,雨雪霏霏,今我来思,杨柳依依。   走的时候还是冰冷的冬日,再回来已是阳春三月了。   时隔一年多,再度回到鲖阳,站在昔日的战场上,黑夫看着面前依然埋得严严实实,未被翻开的地面,松了口气。   还好,他这一年间最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埋骨于此的袍泽们没有被打扰,被侮辱……看来并不是每个楚人,都喜欢如伍子胥般掘墓鞭尸。   只是上面插着的密密麻麻秦剑,已经不翼而飞了。   但黑夫闭上眼睛,都能记得这个地方,溪流在东九百步外,城邑在西一里处,小丘在南三百步,而稍稍往北行百余步,就是槐木战死时倚靠着的那株槐树,为了日后便于识别,他当时就被黑夫安葬在那树脚下,还堆了几块石头做标记……   而现在,黑夫的御者桑木正在季婴等人的指引下,在那里朝他兄长磕头,一边磕一边痛哭。   黑夫的泪,当时已经流过了,他只是在心中默默说道:“黑夫信守承诺,去而复返,二三子也无须多待,就能魂归故里了!”   “率长,本地的邑大夫带来了!”   奉命入城捕拿本地封君官吏的利咸返回,黑夫回头一看,其身后还跟着一个战战兢兢的中年人,一身丝帛之服,正是鲖阳大夫。   楚国的邑大夫其实只相当于秦国的乡啬夫,冠以大夫之名,其实也就是个小乡长。南郡兵万余人作为南军前锋,已破平舆,气势汹汹地杀到城下,手下不足百人的鲖阳大夫明智地选择了投降,因为秦军凶名在外,所以这位邑大夫仍很担心自己的性命,被利咸请出城来时,依然忧心忡忡。   “鲖阳大夫。”   黑夫却笑道:“你可知,秦军的斧钺,刚刚擦着你的脖颈挥过……若是我发现这些坟冢被挖掘,数百袍泽的尸骨被侮辱,你如今已是本率长剑下之鬼了!”   鲖阳大夫一惊,两腿微微发软,原来,他来此赴任时,颇有人建议他将那些秦人的坟冢掘了。但鲖阳大夫信鬼神,想到掘人墓冢不吉利,便只让人将上面插着当墓碑的剑拔走,底下的尸体却懒得去管……   “就当是作为粪肥,滋养庄稼,为其暴行赎罪了!”   没想到,当初的一念至此,今日却救了他一命!   但他顾不上庆幸,因为黑夫随即抛给他一个难题。   “奉都尉令,让你依然官复原职,在此做邑主,安抚民众,维护秩序,会有一位百将留下盯着你,下一次我再回时,你要为我准备好三百二十八具棺椁!我要将此地战死将士的尸骨运回去!”   “三百多具!?”   鲖阳大夫叫苦不迭,那可得让全邑人做上一个月了,眼下正值春耕,哪来那么多人手?   黑夫却不理他的叫苦,将怀中一袋金饼抛给了邑大夫,约莫十两。   “我也不白要你,若能做成,我会付你钱帛,这是定金,你且好好做。”   “对了。”黑夫又想起一事:“插在此地的那些剑,是你派人拿走的?”   邑大夫连忙失口否认,黑夫却板着脸道:“你乃邑主,就算是其他人拿走了,也要算你头上,这样,一共有剑五十柄,一柄抵两具棺椁钱!”   大夫听得目瞪口呆。   而奉命入城搜粮,满载而归的东门豹亦在一旁抽出剑来,凶神恶煞地威胁邑大夫:“吾等再回时若不见棺椁三百,乃公就让你也躺进棺材里!”   征服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扔下捧着钱袋一脸苦涩的邑大夫,黑夫扬长而去,他还要组织众人速速用食,他们也只能在此停留片刻,午后继续上路,今天要抵达寝丘城才能休息。   黑夫回到军队停歇处时,军司空章邯才刚刚组织众人在必经之路上扎好鹿角等障碍物,此刻也坐在车舆上,就着水,慢条斯理地吃着粗陋的干粮。   “少荣辛苦了。”   黑夫看了看那些布置好的障碍,赞叹道:“吾等只是在此停歇半个时辰,少荣亦不忘小心戒备。”   “铺桥修路,建造营垒,此乃军司空本职,哪怕只留一刻,也得提防被敌军突袭。若出了事,事后确认是因军司空大意渎职招致,我便要被军法吏拿下问罪了。”章邯如是说。   而在黑夫询问他是否还撑得住行军之苦时,他笑道:“我只是在车上颠簸一些而已,兵卒们从前日到现在,已疾行百余里,岂不更累?”   黑夫道:“乘胜追击,心情爽快,一年多前,吾等顶着凛冽寒风在淮北逃跑,可比这走的路多得了。”   同时他也一拍绑在小腿上的布条道:“再说了,有此物在,士卒们的行军也没那么辛苦!”   章邯一路上都没来得及问,此刻乘着吃饭食的当口,便好奇地道:“我问南郡兵卒,他们说此物叫绑腿,又是你这安陆率长建议都尉在军中推行的,平日都不见,只是行军时却一齐裹上了,究竟有何用处?”   黑夫道:“少荣是北方人,故而不知,此物在南方民间十分常见。”   这绑腿,还真不是黑夫凭空发明的,早在安陆做亭长时,他就发现了,一些山区森林的猎户、樵夫,进入山林,常在小腿上裹一层布。   黑夫询问过几人后,他们告诉他,山里面的低矮灌木杂草很多,坚硬的山石也不少,加上云梦泽一带颇多虫蛇,若是只穿下裳和草鞋,裸露在外的腿部很容易受伤,所以就裹上一层布免受其害。   去平定夷道之乱时,黑夫更是惊讶地发现,当地的巴人武士很多人都不穿鞋袜,赤着脚,在山石上如履平地。但却很小心地将小腿裹上兽皮或者布,因为小腿上只有柔软的肉,没有脚底厚实的老茧……   受此启发,结合后世军旅题材电影里常见的绑腿,黑夫在安陆练兵时,便将绑腿列入了军需材料里,让武库在准备裹伤的亚麻布时,也一齐备好上千块裹腿的长麻布条,自己试了几遍后,在兵卒间推行。   做军吏就是好,随着他一声令下,安陆上千兵卒都裹着绑腿上路,走到了鄢县,两百多里路下来,绑腿的效果便呈现出来了。   除了像南郡各地樵夫、猎户那样绑腿防范蛇虫和草木划破皮肉外,在长距离行军中,绑腿还能防止泥土和小石头进到众人穿的劣质鞋履里,又可以减轻士兵双腿的酸痛。除了个别人因为绑的太紧让腿发肿外,被证明是很有用的装备。   黑夫便以此法向李由建议,得到了他的首肯,也在李由亲自统辖的郡兵里推广开来,上有所好下必效焉,其余各县兵卒亦效仿之,于是就这么裹着绑腿走到了南阳,又走到了前线大营,与其他郡的军队汇合……   因为他们这七八万人的“南军”本就是南方郡县征兵较多,除了在平原盆地生活的南阳人有些诧异外,巴郡、蜀郡、汉中那些地方比南郡还要崎岖多树,也见怪不怪。   于是乎,时至今日,绑腿已经成了南军里很普遍的装备,也就章邯等北方人看着奇怪。   黑夫还吐槽道:“现如今,南郡兵多比较喜欢绑腿,但是南阳兵却多不重视,还有人觉得打上绑腿很蠢,有人将分发的绑腿放在背上的行囊中,甚至有人丢弃,故而此番行军,走了两天后,南阳兵行军速度一直快不起来,只能垫后。”   “原来如此!不曾想,此物竟有此奇效。”章邯点了点头,打算自己也学学此法。   一边说着,黑夫还喊住了一旁两个坐在地上打绑腿的兵卒,喝止道:   “打绑腿时候不能坐着,要站起来打,保证松紧合适。若是太紧会让小腿血流不畅,越发酸痛,甚至让腿废掉,若是太松又无效果。”   一边说,黑夫还走过去,亲自为他们做示范,他将布条解下,又从履跟开始,一圈圈的绕到膝盖下面的腿弯处,这样还能护住履口,防止泥土石子进入。   这时候他才发现,这两名兵卒的鞋履,已经破烂不堪,大脚趾都伸了出来,而其身上,也还穿着厚厚冬衣,春日行军,已是热得不行。   “汝等的夏裳和新履呢?”黑夫板着脸问道。   两名秦兵讷讷不敢言,只能苦着脸道:“并无夏衣,也无新履。”   黑夫有些吃惊,问道:“大军从安陆出发前,不是让汝等备齐么?而开春前,我还让汝等写信牍回家,让家中寄送所需之物一齐送来,二月初,南郡才刚刚松了一批衣裳、钱帛,汝等若缺少,为何不在军市置办?”   “率长。”   其中一名小卒下跪,苦着脸道:“我也在信牍中让父母、姊妹寄夏衣或布、钱来,但家中刚丧母,办了丧葬,无钱寄来……”   另一个也说,自己的父亲修房时摔了腿,家中忙着给他治伤,也无钱寄来。   “于是吾等只能在军中向什长垣柏借钱,置办了新履,谁料,在军市做的履,出发前还好好的,可才到此处,就破损了……”   这是遇上偷工减料的无良商贩了,黑夫看着这两个言语质朴,脸上被太阳晒得发黑发红的普通小卒,让他想起了历史上,也是在这场战争里,黑夫和惊兄弟俩,苦苦让家里寄夏衣及钱来,还说“不然则死矣”,也是这般无奈和着急吧。   而他们的略带迷茫眼中,也根本无从知晓,这场战争,还会持续多久……   想到这,黑夫有些物伤其类,便喊着自己的书佐去疾道:“去我的辎车上,将多余的两双鞋履和两件夏裳取来!”   公士去疾一愣:“那可是率长家中寄来的,是率长之母一针一线亲自缝补的……”   黑夫却很坚决,大声道:“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织夏裳,所缝鞋履,让我的手足来穿,与我自己穿,何异哉?速去!”   待去疾去将两件夏裳和鞋履取来后,黑夫亲手将此物交给两名兵卒,并问他们叫什么?   “小人王瓜。”   “小人冬葵!”   果然一个矮矮如瓜,一个瘦削如葵,两个与黑夫年纪相仿的小卒眼里含泪,捧着夏衣和鞋履,对黑夫下拜稽首,感激不已。   “率长还是如此急公好义!”等黑夫将他们打发离开后,去疾不由感慨,他当年也是受了黑夫的恩惠。   “黑夫真是爱兵如赤子,难怪他们如此爱戴你。”章邯也摸着短短的胡须,看黑夫收买人心的技巧越发娴熟和自然。   “是我这个做县尉和率长的失职。”   黑夫摇了摇头,这二人竟然是以地里的植物命名,看来家里也不怎么好过,一旦出了点小事,原本就不算富裕的家庭就会立刻陷入困境。   自己将这样的人招进军队,他们能待到现在还咬牙跟上队伍,已经十分不错了。而大军临行前,自己只是粗略地扫了一眼,询问了屯长们,见众人无人缺衣少食,就放心出发了。   但很多问题,只有在上路之后才会凸显出来,比如谁也不知道,自己原本还好端端的鞋,会多长时间散架。   按照秦军制度,这些东西本就是士兵自己备齐的,所以,找负责辎重的军舆也没用,他们只管军粮和更换破损甲兵。   黑夫便喊来季婴:“传令下去,让各屯长将本屯缺少夏裳、鞋履破损的人数报上来,我给众人补齐!本率长,不会让任何一个兵卒,光着脚上路!”   “多谢率长!”   这道命令传下去后,安陆兵卒中,响起了一阵欢呼和感激。   章邯好奇地问道:“你车舆上,难道还有这么多闲余的夏裳和鞋履?”   “我车上没有,可下一个要被吾等占领的楚国城邑里有。”   黑夫指了指那个奉他之命,要去带着邑中楚人伐木制作三百多具棺椁的邑大夫,笑道:“寝丘封君孙奉,和被擒的胡公斗然一样,亦是我的老熟人了,我在这小邑,三百具棺椁都要了,临时向他购买三百件夏裳,三百双鞋履,又有何难?”   章邯忍俊不禁:“你不是与我说,方才那十两金饼,已是你最后的积蓄么?”   黑夫却不以为然,秦军纪律严明是对秦人,但在外国作战时,从来就不是“从不拿百姓一针一线”的解放军,秦人如此积极参与战争,吸引他们的可不止是爵位,再说了……   “没钱又何妨?大不了,我刻木为契!给他写一张欠条就是了!” 第0268章 颍水为之不流   王瓜是安陆县城人,长得矮矮的,与他同里同什的冬葵则身材瘦高。自打从大营出发后,虽有率长在军中推行的绑腿为他们减缓小腿的酸痛,但二人一路上仍饱受那双质量极差的布履折磨,满脚是泡,身上的厚厚冬衣,也让他们在艳阳下满头大汗,消耗了不少体力。   好在,率长爱兵如子,不仅将自己的夏裳给二人穿,还让人将一双新布履也赠予了他们。虽然夏裳有些宽大,布履也有些不合脚,但在垫上一块布,好歹能穿,小卒卑贱,行军在外,不赤足便不错了,哪那么挑剔?   南郡兵离开鲖阳后,先抵达了寝丘,寝丘封君已经跑了,黑夫率长又令当地楚人上缴夏裳三百,不同尺寸大小的鞋履三百双,二人总算找到了合脚的履,当地楚人暗暗怨恨,兵卒们却对黑夫率长感恩戴德。   作为前锋踵军,他们每一个地点都不停留久,次日又匆匆上路,两天急行军百余里后,抵达了胡城和汝阴(安徽阜阳)……   这是两座城邑,可彼此之间只相隔两里地,和江陵、郢县颇有些相似,胡城城高池深,用以驻军御敌,汝阴则是市肆、民户集中的地方,二城互成掎角之势。   然而,胡城的封君斗氏在上一次战争中被俘,其家主年幼,城内兵又不多,当秦军抵达时,竟将胡城拱手相送,反而将兵力民众集中到了汝阴城中。   秦军乐得轻松,迅速占领了胡城,军司空章邯指挥众人以城为垒,并派人去打水,准备在天黑之前造饭就食,为明日进攻汝阴做准备。   王瓜、冬葵在屯长和什长垣柏的带领下,护送两百民夫去河边打水。颍水是条大河,宽近百步,水桶陆续抛入,打破了波光粼粼水面的平静,二人也蹲在河边洗了把脸,冰凉的河水让他们精神一振,正要捧起清澈的水痛饮一口,却被旁边一人飞起一脚踢翻了!   王瓜被踹倒在地,水了洒了满身都是,他勃然大怒,再一抬头,却见是率长身边的传令吏季婴……   “季君!”   王瓜连忙起身顿首,垣柏也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季婴虽然只是个小什长,爵位簪袅,但他却是率长身边最信任的人,手下十人骑着马,在各个屯之间传递军情命令。   “这水不能喝!”   季婴大声传递率长的命令,同时指着颍水上游骂道:“汝等瞎了眼,没看到那漂的是什么?”   王瓜、冬葵定睛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在河中央,有些东西在一沉一浮地飘着,隔着远时还以为是浮木,等凑近了一看,才发现是几具被泡得肿胀发白的尸体!   再往上瞧,密密麻麻的浮尸比鱼儿还多!其中有黑甲的秦兵,更多的则是赤甲的楚卒!   见此情形,王瓜等人一阵后怕,方才性急饮水的民夫们,也连忙扣着喉咙,将水吐了出来,只感觉满河均是腥臭之味,哪还有先前的清澈?   垣柏让人将水桶一一倒空,又陪着笑对季婴道:“季君,为何竟有这么多浮尸?”   “知道颍水流经何处么?”   在黑夫军帐中看过地图的季婴开始显摆自己的地理知识,傲然道:   “是项城!听说王翦老将军的中军,前日在项城追上了楚军,双方大战,楚军不敌而退,楚军上万具尸体倒毙于颍水中,就这么被水流冲到了此处,这条河里的水,月内恐怕都不能饮用了!率长令汝等去城周围的里闾中寻找现成的水井!顺便再看看,能否搜到粮食!”   众人领命,各自跟着屯长、什长散去。   王瓜他们这个屯,手持兵刃,小心翼翼地在河边的道路上走着,却见道旁的田野中,田里的青苗才刚刚冒尖,土地已有些干涸,却无人来料理。   一路上,他们路过了两个里闾,却都是空空无人,连鸡犬都不剩半只,好不容易逮到了个人,却是走不动路,在家等死的老人。   秦军杀俘,却不杀老弱病残,因为杀了也无用。于是众人默默合上门,心好的王瓜还将怀里一小包炒米留在了原地,那老人衰弱地道谢一声,其话音与南郡相差无几,垣柏则狠狠嘲笑了王瓜自身难保还关切必死之人的愚昧行径。   之后,在下一个里闾,他们逮到了三个在村头四处晃荡,翻找财物的无赖游侠儿。将其擒获后,他们回答说,早在昨日,听闻秦军要来,汝阴城里的一位先生便组织城外的百姓入城了。   “众人皆言,秦人凶暴,若是留在原地,定会沦为俘虏,并且秦兵看到男子就要砍其头颅……”   这几个胆大的游侠儿露出了发黄的牙齿,笑道:“不至于此吧?”   垣柏和王瓜、冬葵等人面面相觑,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等他们离开这个里闾时,腰上已经挂着三个双目瞪大的血淋淋头颅……   “只要不是妇女,孩童,老人的头颅,砍了也无事,尤其是,这几个轻侠可能是楚人留在城外的细作!杀之亦算功劳!”垣柏振振有词,众人也纷纷点头。   虽然收获了几颗头颅,但他们却没有找到任何粮食或者水源,因为井水要么被石块塞堵,要么一打开井盖,才发现里面有只死狗,苍蝇乱飞,这井已经被污染了……   ……   入夜时分,散到周边里闾寻找水源、粮食的人回报后,黑夫也将此事禀报了李由。   “都尉,颍水及周围的里闾虽无水源,但军司空可组织民夫,在城外就地打井,距离此地二十到五十里不等的茨河、柳河、润河,均可取水,明晨可让车队前往,半日可以来回……”   而且逼急了,颍河里的水只要煮开,也是可以喝的,就看兵卒们能不能忍着恶心下嘴了。   但李都尉却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楚人发现我兴军抵达,也不过是前日的事,昨日匆匆入城,却还能组织众人坚壁清野,将粮食全部带走,将井水全部堵塞污染……”   “不错。”   跟在章邯身边的秦墨程商亦道:“除此之外,据我观察,汝阴城外,在箭矢射程内的墙垣,全部被推倒,一里之内的大小树木,全部被伐毁,这是为了避免被我军利用,来作为推进的工事,并方便就近制造器械。一些未能及时运入城内的木材及木制的屋舍,都被烧毁,这是为了不致落入我军之手。甚至连牲畜,也或运走,或宰杀殆尽,吃不掉的还扔入井中……”   说完后,程商道:“城内有人,精通守城之法!”   黑夫亦道:“程君说的没错,但蒙武将军的军令,说这汝阴,必须三日之内拿下!”   自从离开壁垒大营后,南郡兵一万人虽作为南军的踵军前锋,顺着李信上一次伐楚走过的路线,在颍南地区攻城略地,但一路上都比较顺利,没有遇到什么硬仗。   这是因为楚军的主力,大多集中在颍水以北的地区,被王翦的主力吊着,双方数日内在陈郢、项城打了好几场大仗,因为秦军人数和士气上的优势,楚军都不敌,死者遍野,颍水几乎为之不流……   眼下,项燕的主力十万人,已经全部退到了鸿沟以东,在苦县、新阳之间组织第二道防线,只在淮阳(陈郢)留了一万人守备。   而王翦的大军,也只留了一万秦军和数万民夫围困淮阳,主力十余万,则日益向东逼迫,淮北平原无险可守,楚军久敝,恐怕也挡不住多久。   王翦不打算一直让楚军后退,他希望打一场漂亮的歼灭战,一举消灭楚军主力,于是蒙武所率的南军八万人,就承担了战略包抄的任务,他们要打穿颍南,再强渡颍水,出现在楚军后方,完成合围!   南郡兵作为踵军,其任务是配合兴军,一起拿下扼守颍水渡口的汝阴城。   “若能得此城,北上可配合中军合围楚师,南下则可以夺取颍口,饮马淮水,直接威胁到楚国都城……”李由眼睛里闪着光,这可是他建功立业的好机会。   楚国似乎也清楚这点,东拼西凑,依然在汝阴城内备下了数千军队,静待秦人到来。   多说无益,军令的刀子在头顶悬着,纵然城内有擅长守御之人,李由也必须硬着头皮打好这一仗。于是便让军司空章邯组织民夫伐木,再让秦墨程商协助制作攻城器械,明日便要开始进攻此城!   黄昏之后,夜深人静,秦军亦大多睡下,只有巡逻的兵卒绕着胡城和营寨走动。   忽然间,两里开外的汝阴城,却猛地听到一声剧烈的鼓点!随即,满城军民,都发出了响亮的呐喊!   万人呼喊,声震瓦砾,胡城内外的秦军都不由一惊,纷纷起身出营。黑夫最初还以为是敌军想要夜袭,手中持剑,向汝阴方向看去,又询问了奉命巡逻的利咸后,才得知只是城内高呼,并无一兵一卒出城。   “这是故意要让吾等疲敝么?”   “不是,是为了压制秦军气焰,让城内的军民心齐。”   一旁披着件单衣的秦墨程商喃喃道:“这亦是书于《墨经》的墨家守城常用之法,若我所料不差的话,城内或有墨者在协助楚军!”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清晨,李由正召集军司空、军舆、率长等人开战前会议,外面便有军侯来报,说是汝阴城头坐在竹篮上坠下一人,说是城中使者,要见李由!   “将他带进来!”   军侯却犹豫道:“但此人衣着粗陋,不似大夫使者,吾等怀疑他是城内派来的刺客!”   李由微微皱眉,但还是让短兵将来者搜身数遍后,带入帐中。   等那人带入营帐中后,坐在李由下首的黑夫却见,这是一个身穿粗裘褐衣,面目被晒得和自己一样黝黑的年轻人,脚上还踩着一双草鞋。   这就是城内的使者?应该是个工匠农夫吧……   众率长都以为他是来消遣自己的,露出愤怒之色,曾和黑夫争论过王翦用兵的孟嘉更是拍案而起,要让兵卒将此人拿下轰走。   这时候,秦墨程商却有些激动,起身发话了:“裘褐为衣,跂蹻为服……你莫非是南方之墨?”   “然。”   年纪与黑夫相仿的年轻人朝在座众人拱手:“南方之墨相里革,见过诸君!” 第0269章 墨攻   “南方之墨相里革,你来本都尉营帐,所为何事?莫非是要替城内说和,让我军放弃进攻汝阴,让秦国放弃攻伐楚国?”   李由此言一出,帐内众率长都哈哈大笑,在他们看来,这当然是痴人说梦,但听说南方之墨,最喜欢干这类事情了。   黑夫却没有笑,而是看了一眼神情复杂的秦墨程商,昨天听程商说,汝阴城内可能有墨者帮忙守城时,反正被吵醒后也一时半会睡不着,于是黑夫便与程商坐了半宿,询问了一些关于墨家分流的渊源……   原来,早先的墨家,在墨子在世时,便有“能谈辩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这三个不同的分工,那时候的墨者,虽然彼此之间有分歧,但还能力往一处使。   待到墨子死后,墨家便日趋分化,待到“孟胜及一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这件事发生后,墨家主体大受打击,各流派也开始不可避免的分裂。最终分成了东方之墨、南方之墨和入秦之墨三个部分。   东方之墨喜谈辩、说书,该派则以学术辩论为主,他们游历各国,聚集稷下,沉迷于与名家争论名实,理论一堆,也著书立说,但实事倒是较少,慢慢地脱离群众基础,变得形而上学起来。   入秦之墨是“从事”一派,少虚言而多实干,他们进入秦国后,开始迅速与秦国上层结合,为秦国崛起做出了不少贡献。秦墨巨子腹暾(tūn)还是秦惠文王上宾,所以墨家这一派与农家、兵家一样,是被秦法家允许存在少数学派,没有遭到残酷打压。   如今程商等秦墨亦是其后学,秦墨弟子常在少府供职,秦国所谓的“标准化”生产,以及强大的军工能力,与秦墨脱不开关系。   而南方之墨,既没有学术化,也没有像藤蔓一样附身于强大国家政体,而是继续行走在民间。他们坚持“裘褐为衣,跂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效仿古代圣王大禹的苦行僧做派,算是墨家里的原教旨主义者。   他们也继承了墨家的兼爱非攻的理念,在历次战争里,都曾扮演过帮助被入侵的小国抵御大国的角色,还经常游说诸侯弭兵。   昨天在给黑夫科普完这些后,程商又用一种向往却又遗憾的语气对黑夫道:“我听唐夫子说,宋灭滕,南方之墨在滕;齐灭宋,南方之墨墨又在商丘;五国伐齐,南方之墨墨又在即墨,协助田单守城……”   但随着泗上小国被齐楚等大国灭亡得差不多,秦国的兼并战争规模越来越大,南方之墨的影子也逐渐淡出了世人视野。   却不料,在楚国危如累卵之际,他们却又一次出现在秦军的面前!   而且,是对立面!   李由乃上蔡人,小时候没少听说过孟胜及南方之墨的事迹,所以闭着眼睛,都知道这群人打算干什么!故直接道明了其来意。   谁料,相里革竟也不否认,淡然道:“然,相里革正是想来劝将军,停止攻伐汝阴……”   李由倒没有直接轰他出去,冷笑道:“久问墨者善辩,你倒是说说看你的道理。”   相里革一作揖,畅谈道:“我听闻,秦国律令严明,倘若今有一人,入人园圃,窃其桃李,众人闻则非之,为政者则必缉捕而重罚之,何也?亏人而利己,乃非法之行也。”   接着,他便开始长篇大论,又以有人攘人犬豕、取人牛马、取戈剑人等诸多违法不义之事一一列举,最后道:   “然而以上种种行径,都不如攻他人之国严重!攻人之国,夷其园圃,夺其犬豕、牛马,杀其百姓,占其城邑庙宇,此乃大不义也!”   李由看了一眼秦墨程商,那意思很明显,是想让程商反驳一番。   程商只能硬着头皮上场,道:“然而楚王负刍弑兄篡位,又违背与秦国的盟誓,大军伐之,亦如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乃义兵!子墨子亦不禁之!”   “不然!”   相里革立刻抓住了这点破绽,道:“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都不是攻,而是只诛其元凶。因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惩之。三王奉天命征伐,如此方能成功,也并未烧杀掳掠,而是建立了新秩序,使百姓安居乐业……”   “这……”   黑夫知道,程商是个老实人,而且秦墨多是“从事”一派,是做实际业务的好手,但在辩论方面,哪里能跟经常负责游说,玩点理论的南方之墨相比?顿时有些词穷了。   而且相里革后面所说的,以程商所知的墨家理论,也是无从反驳的。   “秦军开春入楚境,秦楚两国之春耕农稼俱废矣!若是此战持续到秋天,百姓收获储藏亦要耽误,如此,则一年下来,两国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而秦军出兵之时,所用的竹箭、羽旄、帐幕、甲胄、戈矛、剑戟、兵车,弊坏而不可返者,不可胜数;牛马带来时肥壮,如今大多瘦弱,至于死亡而不能返者,不可胜数;从关中来楚地,道路遥远,粮食辍绝而不继,民夫疾病劳累而死涂道者,亦不可胜数也!”   “再者,今将军欲攻汝阴二里之城,四里之郭,攻占此处不用精锐之师,且又不杀伤人众,而能白白地得到吗?非也,攻守双方,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楚国方圆千里,城池上百,如此算来,秦国丧师亦将多不可胜数!”   这些都是《墨经》里的东西,是墨家人眼里无可辩驳的理论,所以程墨无言以对。   相里革乘势斥他道:“程商,你亦自称墨者,然,墨家自从子墨子起,便力主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汝如今却摒弃非攻兼爱,对无义之战这种天下大害推波助澜,纵有一身机巧之术,却已非墨者,而是伪墨!是公输!”   与墨子同时代,亦有一位能工巧匠,正是大名鼎鼎的鲁班,又名公输班。公输班没有墨家的讲究,助楚王改造攻城器械,发明云梯等利器,协助楚王攻宋击越,所以被墨家的后学们视为与墨者背道而驰者。   程商想起秦军在攻伐楚国时,的确出现过杀俘等不义之举,心中的理念开始动摇,一时间竟再说不出话来,只能惭然而退。   相里革斥倒了程商后,又向李由恳求道:“故而,战争兼国覆军,贼虐万民,剥振神位,百姓离散,既无益于秦楚两国,也无利于上天,无利于鬼神,无利于百姓,还望都尉能向王将军转达,向秦王转达,化干戈为玉帛!”   李由面色有些尴尬,本来想让程商把这家伙驳回去,谁料他平日里做事还算得力,却不善于辩驳,竟败下阵来。   但就算是相里革说破天,李由也不可能退兵,更不可能向秦王诉说议和休战,他大好前程,还要靠这场战争来巩固呢,怎么会做那种自弃恩宠之事?   然而,就在他在思索现在该如何收场,要不要将此人直接拿下轰走时,坐在下首,聆听这场辩论许久的黑夫,却赫然起身!   黑夫比较欣赏秦墨和程商实干的做事风格,对他被相里革一通辩驳灰溜溜败退有些不快,想要给他找回点场子,于是便哈哈大笑起来。   “相里子,你和南方之墨的墨者们,难道还活在两百年前,竟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么?” 第0270章 世易时移   相里革看向了黑夫,发现这是一个和他同样黝黑的人,有这肤色的,大多数多年户外劳动导致的,黔首黔首,其首黝黑也。   所以这个秦吏,或许也是出身微末的,但他如今年纪不大,却得以坐在都尉李由下首,说明他定是亲信干将,不可小觑……   于是相里革道:“不知这位率长此言何意?”   黑夫道:“相里子也说了,两军争池夺地,杀人多必上万,寡必数千。既如此,相里子莫不如回去,让城中守军归降,免除多余杀伤,岂不美哉?若是可以,还请南方之墨再去寿春,让楚王授首,让都尉带他回咸阳伏罪,那吾等也不必攻伐了,楚地百姓归了秦国,自然也不必受波及,而能在新秩序下安居乐业……”   相里革面色一沉:“这位率长是在说笑么。”   黑夫笑道:“相里子不也是在说笑么?你也知,楚国不可能因几句话就束甲而降。那在此的都尉、率长奉大王、将军之命攻城拔地,唯奉命行事而已,又怎会因你三言两语就摒弃职责?故你在此鼓唇绕舌,不管说什么,一样是于事无补!”   相里革似乎也有准备,叹道:“我离城而出时,夫子和众人也如此劝过我,但我只是想试一试……看看能否像当年子墨子一样,制楚攻宋,免除一场兵祸。如今看来,都尉之意是不可能改变了?”   李由赞赏地看了黑夫一眼,同时板着脸道:“灭楚乃大王之心,乃秦国千万人之心,绝不可能更改!相里子无须多言!”   “既然如此……”   相里革扫视众人,拱手道:“吾等亦只能奉陪到底,以墨者守城之法相迎了!争城以战,杀人盈城,但这一战,死的必然多是秦人!”   单纯的嘴炮是不可能说服人的,南方之墨过去游说诸侯最大的依仗,就是墨家的守城之法,让进攻者对可能会造成的损失心生疑虑。   “这倒不尽然,相里子将秦国秦军想成楚国楚军了。”   黑夫道:“你方才说秦国大军征战,荒废国内百姓翻耕种植、收获聚藏,使百姓饥寒而冻饿死数不胜数?相里子未至秦国,不知秦之风俗,其百姓朴,及都邑官府百吏皆肃然,一直到秋收大丰才发兵,在南郡,今岁丰收,全郡公田多收六十万石!可供全军将士一月衣食。”   “且秦律令严明,严令兄弟同居者不得一同征召,故家家户户皆有劳力留守,有官府田典组织耕稼劳作,更有良匠制作器械,省去了百姓劳力。南郡如此,秦国诸郡亦如此。故秦数十万大军出征,兵不必三籍,粮不必三载,国内生产并未受到太大影响,相持数月,因将军飨士善食,士气却越来越高。”   “反观楚军,相持数月,面有菜色,连几个月都撑不下去,只能引兵东退而保,沿途百姓随之奔走,弃青苗于田地,舍里闾城邑无算……”   “故此战,对楚国军民伤害更大才是真的。至于争城夺地,除了吾等外,稍后还有十倍的大军抵达,十万之师,围三里小城,旦夕可破!更别说,城中有墨,我军之中亦有墨者,墨守墨攻,孰胜孰负?”   相里革看了一眼程商,遗憾地说道:“秦墨果然已不再信守子墨子之道了么?”   程商方才虽被相里革说得惭然而退,但在底下旁听思量良久,他也终于再度鼓起勇气,对相里革道:“相里子错了,秦墨亦在以自己的方式,履行子墨子的尚同之道!”   “子墨子说:古者民始生,尚未有刑政之时,天下人用言语表达的意见,也因人而异。是以一人则一义,二人则二义,十人则十义,人越多,不同的意见也就越多。众人都以为自己的意见对,而别人的意见错,因而相互攻击,这便是争斗的由来。”   “到了近世,天下的诸侯,也因为意见不符,都用水火毒药相互残害,以致天下混乱,有如禽兽相斗一般。”   “故子墨子曰,唯多口而出好兴戎。欲弥兵戎,便只能让天下之义,出于一口!九州万国,归于一国!而后方能继续推行兼相爱交相利之道!实现天下大同!”   一席话说出,程商觉得自己畅快多了。   虽然墨者都诵墨经,但不同流派的侧重点不同。   秦墨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这也是历代秦王能容许秦墨存在的原因,助秦一天下,也是秦墨实现理想的途径。   然而,南方之墨偏向的却是“兼爱非攻”,以及“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依然遵循墨家两百年前的行事准则。   故两者是说不到一块去的,相互亦视彼此为修正主义异端。   “故而秦墨选择了被称为虎狼之国的秦……想要将多余的声音一个个尽数残灭?最后以天下奉秦王一人?”   相里革不以为然,他不认为一个严刑峻法的残暴国家,能寄托子墨子之道。   程商心中亦有担忧,但他沉吟半晌后,还是坚持道:“因为只有在秦国,方能实现墨者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之志!”   黑夫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亦言道:“然也,在秦国,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有封地、属籍。有军功者,不问出身,都可以享受爵禄。比如我黑夫,无姓无氏之黔首,却因为立下军功,如今已位列大夫之属。”   “而楚国却与秦相反,我听说,楚王将宠幸的弄臣、宗亲父兄安置在左右,不论其才干如何,都置立为正官,任其结党营私,隐瞒良道。我若是在楚国,如今恐怕依然只是一介甿隶之徒吧?”   对于这一点,相里革无法否认。   “故百年来,秦益强,而楚益弱,战事未启,胜负已分!此战楚必亡而秦必胜!”   五百年的诸侯混战,造成了太多的痛苦,必须被终结,虽然终结它的秦,也逃不过崩析的命运。虽然秦始皇,虽会推行车同轨书同文,想让天下大同,却止不住征服的欲望,急兵急政,无法寄托起秦墨兼爱非攻,消弭战争的希望。   但这整个过程,仿若分娩时的阵痛,不可能为了免痛,而让婴孩胎死腹中。   黑夫最后道:“秦国有一句话,叫‘世易时移,变法宜矣’。这就像医者治病,病万变,药亦万变,病变而药不变,过去灵验的药方,也只能加剧病人痛苦!”   “现如今秦灭楚,一天下乃大势所趋,南方之墨一味阻止战争,已于事无补。长痛不如短痛,如秦墨一般,助秦加快天下统一的步伐,方为符合时宜!相里子,这便是我说的,汝等还活在两百年前,不知寒暑秋冬之变化!”   相里革眼中有些悲哀:“这位率长所言似乎不差,但秦墨想信守自己的道义,南方之墨亦要信守自己的道义!纵然与所谓的大势相逆,亦不能改吾等心中之志,告辞!”   说罢,他就要转身离去,然而一旁听了许久的率长孟嘉却按剑拦住了相里革,冷冷道:“你还想回去?”   门口的短兵亲卫,亦横戟在前,拦住了相里革的去路。   相里革转过身,看向黑夫,看向程商,也看向李由,眼中已充满了死志。   “我夫子及南方之墨三十余人,已持守圉之器,在汝阴城上静候。南方墨者助弱者御强之行,兼爱非攻之志,虽杀我,不能绝也!”   ……   李由最终还是挥了挥手,放相里革离开。   在回汝阴的路上,相里革想起在帐内争辩的话语,不仅喟然长叹。   李由让他出帐时对他说,纵然南方之墨能在汝阴多守一两天,但等到秦国大军抵达,亦逃不脱陷落的命运。   而且,哪怕他们将这一路秦军稍稍阻挡,但颍水以北的秦军主力,亦将不断攻城略地,与步步抵抗的楚军进行残酷的厮杀,争野以战,杀人盈野。   所以,南方之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道途中央,面对成千上万战车狂飙,高高举起双臂,想要阻止它们前进的螳螂,除了自己被碾得粉碎外,不会激起半点波澜……   这些事,他们又何尝不知呢?   “然言必信,行必果,使言行之合,犹合符节也,这是墨者必须遵循的东西,孟胜因此与百八十名墨者死阳城君之难。吾等纵然难以扭转大势,但既已答应汝阴,哪怕秦军真的以十万之师攻之,南方之墨,亦会知不可为而为之,与之共存亡!”   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这虽是孟儒之言,可放在墨者身上,亦是他们行事的准则!   想到这里,相里革捏紧了拳头,加快了脚下的步伐,他今日在秦军大营里见到的一切,得知的信息,对于守城,亦有不小的帮助!得快些回去,告诉夫子和同伴们。   然而,就在他走到半途时,却听到后面响起了一阵密集马蹄和车轮的轱辘声!   尘土飞扬间,两乘戎车,十名骑从从后方包过来,拦在了他面前!   相里革一瞧,站在车上的,正是在帐内言语不凡的黑脸率长……   “黑夫率长。”   相里革看着朝自己逼近的骑从,冷冷道:“李都尉不是放我离开么?莫非是反悔了?”   “都尉只答应让你离开大营,却没保证让你回汝阴。”   相里革面色一僵,他还以为,自己能像子墨子赴楚那样全身而退呢!谁料半路杀出个不讲信义的黑夫来!   “信义?”   黑夫不以为然地笑道:“这又不是春秋,我也不是墨者,两军相争,都是要将对方往死里逼,还讲什么信义?你也说了,有墨者守城,定会让秦人多数倍死伤。我一思量,觉得你回去后,将我军虚实告知城内守卒,再于城头布置机巧器械,指挥楚国军民守备,可能会多杀我十名,甚至百名属下兵卒!兵卒如我手足兄弟,我将他们带出来,便要将他们带回去,岂会为了所谓信义,让他们枉死?”   言罢,黑夫一挥手道:“二三子,将此人绑了,押回营中,汝阴不破,便一直关着!” 第0271章 黑云压城   相里革说谎了,汝阴城内的墨者,没有三十,连十人都没有,除他外,只有寥寥三人。   “相里革不会回来了。”   汝阴城头,抬头看着头顶的太阳,楚国南方之墨唯一也是最后的领袖邓夫子叹了口气,面上有些哀伤。   除了老迈的邓夫子外,身高九尺,如同一堵高墙的壮汉苦离,和身材瘦削,因为从小生活困难,长了一口烂牙的崎齿对视了一眼,也有些悲哀。   相里革与他们这些半路为墨的人不同,世代都是墨者,而相里革既是邓先生最得意的高徒,也是他们中间,唯一能够进行游说的人。   可惜,此人太过固执理想,崎齿闭上眼都能知道,外头的秦军不可能放弃攻城,相里革却偏要去试试。   “看来书读多了,人也是会傻的。”才加入墨者两年不到的崎齿暗暗想道。   现如今,相里革久去不归,三人猜测,他或许是因为言语不逊惹怒了秦将,被砍了头颅祭旗。   但却没有人怀疑,他会因为游说不成羞于返回,亦或是直接投降。   “墨者中如此脆弱之人,在过去二十年里早就陆续出走光了,不可能留到现在。”邓先生如是说。   邓先生已是齿发动摇的老朽,他是相里革、苦离、崎齿三人的“夫子”,是传授他们墨家道义的人。也只有他有幸见过四十年前,南方之墨聚集数十人,响应平原君的请求,赶赴邯郸,与天下仁人志士一起,协助赵国老弱妇孺抵御暴秦军队的那一幕。   那时的邓夫子才十八九岁,而当时的南方之墨,还是十分鼎盛的。   可那已是他们最后的辉煌了,之后魏国攻卫,墨者助卫守城,大半死伤,只剩下邓先生等留守在南方的数人存留。   斯人已逝,活着的人在祝贺他们死得其所,与鬼神同游的同时,也要开始招揽新的墨者,补充人手。   可是,这世道,有野心的士人都在追求功名富贵,墨家已不再是显学,也不受诸侯待见,谁还愿意做墨者呢?   武士们宁可做游侠,快意恩仇,也好过墨者严格要求门徒,禁止私斗的规矩。   文士们宁可做儒者,宽袖博带,夸夸其谈,入封君之幕,总好过墨者裘褐为衣,跂蹻为服,埋头与木头石块打交道。   南方之墨严于律己,吃苦耐劳,并且还与社会风俗背道而驰,力主节葬,梦想世上的人都像他们这样节俭克制,像爱手足兄弟一样爱天下人,这一切,都让人望而生畏。所以连黔首庶民,也宁可继续做他们的百工、商贾、农夫,甚至歌舞百戏,医药卜祝,也比做墨者强。   墨者宣扬天志,提倡大不攻小,强不侮弱,众不贼寡,诈不欺愚,贵不傲贱,富不骄贫,壮不夺老身……   然而,世人都喜唯强是依,籍此欺凌弱者,谁愿意助其对抗强者,主持道义?   所以到头来,墨者越来越少,而偶尔加入他们的,也只有那些感念墨者救助的弱势群体,并且还陆续死亡……   苦离虽身高九尺,但却性愚昧,当街遭人戏耍,被邓先生救下后,便木讷地跟在他后面,寸步不离。   崎齿家贫,是一淮北工匠,食于封君,日子还算过得去。但在秦楚之间战火燃起时,他家中也被波及,全家人尽数死亡,是被邓夫子和苦离从死人堆里拉出来的,这之后,他也加入了墨者的行列。   而相里革,则是世代为墨,自有一股子传承了两百年的坚持和执拗。   就是这四人,构成了最后的南方之墨……   “如今,只剩下吾等三人守此城邑了。”   崎齿嘴角有些苦涩:“老者、愚者、还有我这个寡者。”   这一幕真是讽刺,当汝阴危在旦夕时,保护它的却不是其封君斗然,不是项燕,而是这样的三个人。   崎齿有些悲观,他不觉得,依靠区区三名墨者,就能让墙垣低矮的汝阴抵御住秦军进攻。   他问邓夫子道:“夫子曾对我说过,古时也曾有懂得守城方法的人,但对内不亲抚百姓,对外不缔结和平,自己兵力少却疏远兵力多的国家,自己力量弱却轻视强大的国家,结果送命亡国,被天下人耻笑……故而助人要慎重对待,弄不好,懂得了守城的办法反为身累。”   “吾等如今,是否也被自己的守城之术所累?”   “是契约。”   邓先生虽然老迈,却也同他们一样,穿着短打褐衣,在城头忙活,他说道:“历代巨子有遗言,若有强者欺弱,大国侵小的不义之战,弱者小者向墨家求助,墨者不得拒绝!”   因这契约,两百年来,不知有多少墨者死于守城之战里,但他们依旧前赴后继,仿佛自己的牺牲,可以化作薪柴,让理想之火永不熄灭……   邓夫子转过身,指着城下那些在楚国封君和墨者安排下,来城墙边协助守城的本地居民:“秦楚两年三战,民不堪命。且今秦军入楚境,芟刈(shān yì)其禾稼,劲杀其子弟,万民惊怖,视秦为虎狼。相比于秦,他们当然是弱小者,此时此刻,他们最期盼的,是能助他们将虎狼挡在城池之外,不要使其咬噬自己性命的人。”   他又指了指那些在大难临头之际,总算放下了高贵的封君卿大夫身份,也让妻妾编入行伍,在城下烧水帮忙的封君卿大夫们:“这些平日里的富者贵者,然秦军破楚,斩其树木,堕其城郭,填其沟壑,夺杀其牲畜,焚毁其祖庙,迁其重器。眼下,他们也是无助的弱者寡者,若再不奋力自救,便只能沦为鱼肉了。”   墨家并非无选择地加入每一场战争,而是当弱者发出声音,希望得到帮助时,他们才会卷入战局,并且永远都站在弱者一边。   强大的人单方面的杀害弱小的人,是决不能允许的!   这让崎齿想到了自己,当他在乱军危城之中茫然无助时,就是墨者救了他。   “再者。”   邓先生笑道:“这城也不一定守不住,汝阴虽然城池不高,但十分坚固,守城器具备,柴禾粮草充足,这便是我让人弃胡城而集中于此守备的原因。”   “弟子明白了。”   崎齿点了点头,略为动摇的心安定了下来,他又开始走到军民中间,向他们发出命令。   大批百姓群聚集在城头,为城垛加添砖块,进展不错。但另一方面,城墙下面滋生的那堆摇摇欲坠的建筑,又十分碍眼,它们紧贴城墙,活像附在船身上的藤壶,其中有商铺、酒肆和人家,以及便宜娼妓的女闾。   按照墨者守城的规矩,城内十步之内的建筑,都必须清空,半点不留,否则很容易被敌军抛射的烟矢点燃,引发混乱。   安排人去拆除这些建筑后,崎齿又对一个楚国军吏补充道:“在城内,凡是城外箭能射到的地方,一切柴草堆和房屋都要抹上一层泥。”   他负责指挥城下筹备守城,而苦离是个笨人,话语不多,只是挂着剑,去帮助百姓们扛沉重的土袋。   而邓先生,则是他们的主心骨,此时正在城头让工匠们安放墨者的利器:连弩车!   这种置于城墙上的机械,用大小一围五寸的木料做一个弩床,床重一百二十斤,可陆续射出长十尺的大弩箭六十支,杀伤力极大!但需十个人才能操作,邓先生只能临时教导一些城内的弓弩手,希望此物在御敌时能派上用场。   三位墨者及城内三千兵卒,五千百姓紧张的御敌准备,被傍晚时分急促的鸣金声打断了!   “秦军来了!”   尖锐的呼喊响彻城头,所有人都面色一僵,然后纷纷上城头御敌。   墨者的守城之法,是全民上阵的。每五十步的城墙,除了六十名兵卒外,还要安排男子十人,成年女子二十人,以及老小十人,共计百人。城下守楼士卒,一步一人,以此为标准,才足以守御。   眼下,城内的人手,勉强能够按此标准,将城头站满。   本该是喧哗而混乱的场面,然而,城头的楚国军民,都惊恐不安的看着远处的敌人,除了报警的鼓声金声,城墙上面鸦雀无声。   崎齿也爬上城头,站到了邓夫子和苦离的身边,他这下明白,为何众人都不言语了。   他看到,两里开外的地方,一面面玄黑色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队队黑甲秦卒排着整齐的队列,一列列战车骑兵护翼其左右,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他们踩着一致的步伐,推着赶制出来的攻城器械,坚定的朝汝阴走来。   这就是秦军啊……   城墙上,楚国人使劲压抑着胸中的恐惧,许多百姓握不住戈矛,并不由自主的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望着敌人向城墙逐步接近,所有人的心跳都随着秦军前进的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着。   崎齿亦然,这个加入墨者才两年的孤寡工匠,想起了在王贲伐楚的战争里,那些可怕的秦军,还有自己妻儿的死。   “崎齿,你的腿在抖。”   邓先生在一旁淡淡地提醒道,然后看向了崎齿,那双苍老的眼睛似乎在对他说:“现在下城,现在退出墨者,还来得及……”   邓先生已经活的够久了,也参加了无数次战争,早已经看淡了死亡,面对眼前强大的秦军,他心中没有任何的恐惧,反倒有一丝说不出来的宽慰,若能守住自然是好事,若是守不住,死于此地,又何尝不是一种解脱呢?   他有死志,但三名弟子却不必如此,尤其是崎齿,他完全可以褪下这身褐衣,继续做他的工匠去。   然而,崎齿却挺直了腰杆,轻声道:“是风!”   他露出了一口烂牙,笑道:“是风吹得我的腿在抖!”   脑子愚笨的苦离疑惑地张开了宽厚的手掌,却发现,城头没有一丝风。   但在崎齿眼中,却是有的,那无形的风,正在远处一里外汇聚成风暴,卷着黑压压的层云,朝汝阴城排山倒海一般压过来!   然而身为墨者,不会对任何强权屈服低头!   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与苦离一起,并肩站在了邓夫子左右。   ……   汝阴城下一里外,奉命作为后续部队,掩护先登之士夺城的黑夫率长,正在这层云之中,带着手下千人逐渐向前推进。   抬起头时,便能看到矮矮的汝阴城头,两股站站的楚国军民中,有三名身穿褐衣的墨者,并肩站立,笑对死亡……   他们就像是这个大时代的滔滔巨浪中,三条固执的鲑鱼,在所有人都知道世易时移,学着随波逐流时,却在一味地溯洄而上! 第0272章 无不陷之矛与不可陷之盾   “上蔡有个故事。”   望着陆续攀爬到汝阴城头,欢呼胜利的秦军士卒,李由露出了笑,对黑夫道:“说是有个楚人在上蔡集市售卖盾与矛,夸赞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夸赞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旁人或问,‘以子之矛陷子之盾,何如?’此人弗能应。”   “韩非曾言,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我过去一直好奇,以秦墨制造的攻城器械,遇上南方之墨的守城之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将会如何?”   “现如今看来,墨攻墨守,还是攻方更胜一筹!”   虽然南方之墨在城头布置的连弩车等器械给秦军制造了不少麻烦,但秦墨程商也和军司空章邯一起,让民夫工匠们赶制了云梯、攻车等器械,并且对城内会如何防御了如指掌,于是在李由率三万人围攻了两天后,汝阴终于还是陷落了。   黑夫奉承李由道:“再好的工具,也得看使用的人,都尉作为持矛之人,力量充足,命令果决,以两万蒙将军增援之师,围三缺一,泄其士气,这才能击破羸弱的持盾之人。”   李由有些得意,以胜利者的姿态命令道:“将羁押的相里革带出来罢,让他看看这一场面!”   ……   因烟矢而引起的大火被扑灭后,秦军开始强迫还活着的人收拾城头,秦卒的尸体被抬到城外,而在相里革的指认下,三个墨者也被找到了。   一老一壮一瘦,三人已横尸城头,此刻被抬到了草席上,其身体残缺,面容却十分安详。   “不是说有三十位墨者么?”   黑夫看向了相里革,此人被他截留后,纵然受了威逼利诱,甚至以用刑为要挟,也没有吐露半句关于城内防备的事,是条汉子。在战事结束后,他也被放了出来,跌跌撞撞地走入刚结束一场残酷攻防战的汝阴城,寻找师长的尸体。   此刻,他回过头,红着眼道:“南方之墨一共四人,三死一活,皆在此处!”   “原来如此……”   黑夫明白了,原来南方之墨的薪火,已经微弱如豆粒大小,可他们却没有保存实力以待世变的想法,还是在这座城邑付出了性命,该嘲笑其迂腐不知变通,还是该敬佩其义无反顾?   黑夫很幸运,这两天里没有被李由点名攻城,而是负责为先登部队进行掩护,一直在观望城头,所以对这三人都有些印象。   这老者,在城头镇定自若地指挥城内军民御敌,最后死于被投石器击中,坍塌的角楼瓦砾里,相里革说,这就是传他们墨者道义的邓先生。   那个壮汉,手持巨大的矛杆,不知将多少先登扫下城头,相里革说,此人叫苦离,是个脑子不太好使的傻子。   而那个满口烂牙的瘦子,也操纵着器械连弩车,对秦军造成了不少杀伤,相里革说,这本是个普通工匠,才加入墨者两年,身上满是刃伤。   “崎齿说他平庸了一生,加入墨者,只求做短短一刻的英雄。”   相里革朝三人长拜作揖,泪水从脸颊上滑落。   “他做到了,南方之墨者,死得其所!”   彼之英雄,我之仇寇,作战时,黑夫对这三个对秦军造成了大量杀伤的人十分痛恨,苦离便是他让小陶带着蹶张弩兵一通激射,让其死于乱箭下的。   但战事毕后,面对他们的尸骸,却没有太多恨意,李由也命令,说三名墨者之头颅,不计入斩首中,给他们留一个全尸。   相里革寻了一辆被守方抛弃在城墙下的人力辇车,将三名师长的尸体一一扛上去,却死活拖不动苦离庞大的身躯,最后是秦墨程商过来搭手帮忙,黑夫也让手下人去帮他们。   “我不会道谢。”   相里革看着黑夫,还有一旁的秦墨程商,情绪十分复杂。   “这是自然。”黑夫笑道:“秦军杀汝师长,你自然会仇恨吾等。”   相里革却摇了摇头:“我也不会怨恨,夫子曾对我说过,墨者只有职责和道义。城守,职责已毕,告辞而归,不受任何好处;城破,道义已尽,亦不必做过多抵抗。对墨者而言,战争之下,你攻我守,胜败无怨,先前的敌手,事后再遇上了,当如遇路人。”   “现如今,黑夫率长,程商,汝等于我,便是路人。”   说完,他便拉着沉重的人力辇车,与陆续涌入汝阴占领此城的秦军相背,朝城外而去。   李由想以胜利者的姿态放他离去,也能显示秦军的“宽仁”,此刻便站在戎车上,在城门口有些得意地看着相里革。   相里革停下脚步,却依然没有半句感谢不杀之恩的话,他倔强地抬起头,更关心的却不是自己的性命:“将军籍贯亦是淮北上蔡,与汝阴也算乡邻,又听闻秦国军法严明,至少,不会放任兵卒,对本地楚人烧杀劫掠吧?”   李由板着脸道:“于秦军而言,顺者活,逆者死!凡抵抗者皆可杀之,相里子被我的率长羁押营中,没有杀伤一名秦卒,故我才饶你不死,若你立誓,不再顽抗秦军,我便让你离去!”   “这得看,还有无弱者小者向我求助。”   相里革露出了笑:“南方之墨虽仅我独存,但墨者之义,我一样有,都尉若是要杀,便杀了我罢!”   “妄人。”   死亡吓唬不到相里革,或许他还更希望在此与师长一起殉难呢,李由感到有些无趣,骂了一句后,一比手,让黑夫带人将这家伙轰出去!   出了汝阴,经过城头城下密密麻麻的秦楚两军尸骸,车辇不时被尸体阻拦,所以相里革走的很慢,秦墨程商则像是做错了事心怀羞愧般,在后面帮他推着车。   一直到了方才秦军攻城器械停留的地方,相里革才终于停了下来,对程商叹道:   “程君前日对我说,秦墨是想要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最后实现同天下之义。”   “这法子看似简捷,却遗害无穷。子墨子亦言,诸侯不相爱,则必野战;家主不相爱,则必相篡;人与人不相爱,则必相贼;君臣不相爱,则不惠忠;父子不相爱,则不慈孝:兄弟不相爱,则不和调,天下之人皆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侮贫,贵必做贱,诈必欺愚。几天下祸篡怨恨,其所以起者,以不相爱生也。”   他指着城头城下堆积如山的尸骸道:“以这样的方式一天下,绝对无法让楚人与秦人相爱,而是相仇!再者,一味依附强权,依靠秦王,也得不到天下大同。”   “秦王贪伐胜之名,无岁不征,我听说,其一旦得手,便灭尽仇敌,写画诸侯台阁,在关中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即便如今对秦人生计没有造成太大破坏,那也是依靠对六国劫掠来补偿,倘若六国灭尽,但秦王贪鄙之心不休,继续对外征战,又会如何?要备战,就必须榨取更多的钱财,用以招兵买马,置备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敛于六国遗民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百姓劳不得息,长此以往,国虽大,好战必亡。”   程商讷于言而敏于行,此刻只能阴着脸道:“不至于此,秦墨会力谏大王,与民休息,消弭兵灾……”   话虽如此,但实际上,这亦是秦墨最为担忧的事,这位秦王,雄心壮志乃六世之最,意念之坚决实属罕见,绝不是他们能左右的。   “也罢,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相里革叹道:“或许,到头来,你我这些墨者,都只是工具,楚人以吾等为盾,秦人以汝等为矛,矛盾相攻,两相破损。”   他回首看着汝阴城最后一眼,满是悲哀:“墨者的道义,或许便要在此城随风而逝了!程君,珍重罢!我亦希望,这天下真如你所说,一统于秦后,自此以后再无兵戈之灾,也希望吾等墨者,再也没有用武之地!”   ……   相里革奋尽全力,拉着人力辇缓缓离去了,来时四人,战毕仅他幸存,夕阳将他的背影拉得老长,看上去无比的孤独寂寥。   黑夫也走到了久久不言的程商旁。   “你以为,相里革说的有道理?”   程商一个激灵:“这只是他的揣测。”   不过程商也以为,相里革最后一句话是对的,墨家的初衷是阻止战争,可现如今,却屡屡被人利用,在战争里充当矛与盾的角色,不知不觉间,他们的技艺,似乎都是为战争而存在的,倘若真的战争消弭,墨者可能真的无用武之地了。   南方之墨,他们立足的社会面狭窄到无法容身。   而秦墨,依附于秦国的政体,一旦失去了利用价值,也随时会被摒弃。   墨家,过去两百年来,都是一个脍炙人口的传奇,但现如今,或许真的将如巨星陨落,无以复继了。   黑夫心中则暗叹,相里革经此一事后,他的理想主义似乎也幻灭了,悲观之下说出的话,却不幸言中。   一统并没有结束战乱,六国灭亡后,仇恨的种子被埋下后迅速长大,新的动荡依然会接踵而至。   但这就是大一统帝国痛苦分娩的历史进程,而唯一能稍稍减轻这个进程阵痛的,或许只有自己?   “勿要早早说什么薪尽火灭的丧气话,南方之墨虽绝,不是还有汝等秦墨么?”   一念至此,黑夫露拍着陷入迷茫的程商道:“恕我直言,墨者除了战争外,在其他地方也有用武之地!比方说,汝等制作攻守器械的手艺,转而用于修建汲水、舂米的利器,难道还会比一般的工匠差么?”   “率长的意思是。”   黑夫笑道:“南郡水碓,墨者或可了解一二!”   ……   三月上旬,南军既破汝阴,蒙武遂以一万人留守汝阴,一万人南下胁逼淮水,又亲率李由等六都尉渡过颍水,击破了楚国布置在此的一万人,开始实施王翦既定的包抄计划。   项燕亦察觉到了危险,依然在带着楚军且战且退,但当他们抵达城父以东时,却发现,蒙武六万大军已出现在自己侧后方!   戎车之上,作为南军前锋的南郡兵斥候回报,说已与西面的王翦将军接洽,楚军十万人,已被中、南两军压迫到了一片低洼的沼泽面前,不得已扎营列阵。   “此乃何地?”   黑夫问负责掌握舆图的季婴道。   “蕲南!”   季婴摊开地图,回复道:“此处距蕲城四十里,名为蕲南!” 第0273章 百年仇雠   “一将无能,三军受累。”   三月中旬,蕲城以南数里外,楚军在此背城列阵,看着已经连续败退半月,疲倦不堪的楚卒,上柱国项燕心中满是悲壮。   早在二月份时,虽然项燕察觉了王翦忽然以大军击楚壁营地的意图,提前将兵卒和民夫撤离,但还是错料了王翦精选出那三万壮士锐卒的战斗力。他们咬住了楚军的尾巴,在颍水畔大战,使得一万楚卒战死,三万民夫也失散被俘。   项燕只能且战且退,他没有听楚王的命令,率军往南方淮河寿春方向撤离,因为他认为,颍水能够为秦军提供持续的粮船补给。   他使出了对付李信的故伎,不断向没有大河流经的东面撤退,想要籍此拉长秦军的补给线,同时让没多少战斗力的民夫留在各城,而战斗部队始终集中在一起,这样做是希望秦军在攻城略地的同时分兵,使得双方能投入战役的人数趋平。   也只有这样,楚军才有获胜的可能。   按照计划,秦军会越来越疲惫,人数越分越少才对,但王翦似乎看穿了他的意图,一改往日的稳健,在渡过鸿沟和颍水后,便让兵卒只负十日之粮,竟不顾沿途项燕留下的诸多“陷阱”,带着大军死死咬住楚军主力。   双方大军虽未接触,但他们放出去的斥候活动区域却是完全重合的,零星的交锋每天都在进行。   王翦的目标很明显,只要尽早与楚军主力决战,并将其击败,楚国将失去抵抗力量,到时候大军进可至睢水与北军发来的粮船会合,退可返回颍水、鸿沟就食,再徐徐攻占楚地城邑。   当项燕得知,秦军蒙武部已破汝阴,渡颍水,出现在自己东南方数十里外,而秦军冯无择所率的北军依游弋到北面百余里外的符离塞时,他才意识到,自己想要将王翦引入陷阱,却不料王翦反过来已将自己包围!   这种数百里范围内的战略大包抄是令人惊骇的,项燕明白自己已退无可退,继续后撤,包围圈会越来越小,唯一的机会,便是停在蕲南,与秦军决一死战!   但他心中对于能否胜利,却已经不再确信了。   “上柱国不可说泄气话。”   此刻天气又阴又湿,细雨蒙蒙,见项燕在巡视完大军状况后发出叹息,左司马昭华宽慰他道:“秦军也已被我军牵扯奔袭两百余里,楚人疲敝,秦军亦疲。且蕲城之粮有数万石,还够我全军食用六日,而秦军为了紧追我军,只带着少量粮食上路,辎重抛在后方,此刻恐已接近断粮,此时正是彼辈最羸弱的时刻!”   更何况,蕲城,这也是上一次战争里,带给楚军幸运的地方,一年多钱,项燕正是在这里让楚军集结,向着城父进发,尾随狂妄的李信,将其一举击溃。   虽然那时候寂寥空旷的冬景,眼下已换上了葱绿的春服,但昭华相信,上柱国定能在此重新创造奇迹!   待到阴雨结束时,项燕也恢复了信心,他命令儿子项荣带着百余人离开,前往东北面两百里外的下邳,以及项氏的领地下相看看能否再带些人过来,他自己则与昭华等人骑着马,在巡视周边的地形,挑选决战的场所。   “天气阴雨对吾等而言是好事。”   项燕对昭华及景、屈两家的将领道,道路泥泞,田野滂沱,河流暴涨,秦人不一定习惯这里的气候,而南边数十里外的蒙武部的前进也将变得举步维艰。   王翦虽然厉害到在楚国疆域内,给项燕和十万楚军设下了一个宽达数百里的大包围圈,但他也不可能算到天气,所以这个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破绽,那就是南、北秦军均不能短时间内抵达此地,这就给了楚军机会。   不过王翦岂能不知?视日周文回报,说十余万秦军在西面十余里外停下,又开始安营扎寨,并没有急着过来进攻楚军。   “王翦想要等南北两军过来汇合,再以两倍兵力击我。”   项燕很清楚这个老对手的打算,在营帐内顾不上擦干须发,便用沾满雨水的手点着地图道:“秦寇北军冯无择部,被符离塞所阻,三日方能抵达!南军蒙武部,急行军百里趋利,又遇阴雨,最早亦明日方能抵达!”   摆在项燕面前的只有一个机会,那就是打一个时间差,先一举击败对面与楚军人数相差不大的秦军中军!这样的话,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兵法云,敌人围我,断我前后,此天下之困兵也。暴用之则胜,徐用之则败。”   既然王翦扎营不进,那么,项燕就只能主动反击,去进攻秦军了!   “景睿、景驹!”   项燕在帅帐中先点了景氏二兄弟的名字。   “汝二人之父,大司马景阳多谋,曾发兵救燕,计破齐魏,威服诸侯,今日楚国危在旦夕,汝二人可愿帅景氏族兵,为我御敌?”   景睿勇敢好酒却失于莽撞,景驹有小智但却喜欢投机,都不是项燕喜欢的人,但景氏乃三大公族之首,兵力足足有两万,所以他不得不倚重。   眼下,项燕希望景氏兄弟能带着景氏之兵去南边,为自己阻截随时可能抵达战场的蒙武部,只要他们多挡一天,那么己方单独攻击王翦军时,还有胜机。   景氏兄弟二人对视一眼,领命而去,项燕又点了屈氏、昭氏和项氏众人,合计有兵九万,分九名校尉率领,这就是他手头所有能动用的兵力了。   “秦军初至,营垒未坚,今夜设四武冲陈,以武车骁骑,惊乱其军,明日朝食之后,与之决战!”   是夜,双方的兴军踵军在十余里的区域内进行了无数次交锋,楚军一直试图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去滋扰秦营,秦军也处处设防,没有给楚军可乘之机,加上半夜下起了一场小雨,楚军的烧营计划也无果而终。   次曰午时,骤雨初霁,让全军饱餐过后,莫时(9点到11点)初刻,九万余人马络绎出营,在营前长达四五里的范围内摆开阵势,而后徐徐向西面十余里外的秦营推进!   之所以选择早晨进军,项燕是有考虑的,楚营在蕲城南,背靠城池,坐北面南,秦军营则是坐西面东,因此之故,今日天气晴朗,太阳再度冒了出来,上午出营邀战,太阳在东边,秦军出战列阵,正好迎对炫目的阳光,这对楚军更为有利。   毕竟是前日才临时扎下的营地,秦军没有壁垒保护,也不敢像冬天时一样,一味守营避战。故而一听到楚军营中鼓声大起,又见他们倾巢而出,在营外列阵,知道项燕这是要与他决战了,也不示弱。   王翦立刻令各都尉率众出营,亦在营前列阵,在地势更高的西面以逸待劳,静候楚军来攻。   秦中军原本有十五万战兵,因沿途留下了一部分兵马,辎重也尽数落在了后方,眼下有十二万作战部队。   加上楚军的九万,双方共计二十多万人马,在这块方圆数十里的土地上列阵,将丘陵、农田,甚至连溪流都站得密密麻麻,其所持的戈矛,当真是一望无际的森林,人嘶马鸣,亦比任何一座城市都要喧闹。   一时间,蕲城西南,旗帜遮天蔽日,战鼓、号角不断,多日的阴雨天气,似乎也被这二十多万人的杀气冲散殆尽,炫目的阳光破云而出,将双方主帅的大旗照耀得熠熠生辉。   楚军赤色的帅旗下,项燕须发贲张,他穿着一身鲜艳的赤色甲衣,一对燃烧的凤鸟浮雕在铜甲上飞舞,他的大氅被风扬起,在旭日光芒下,也似是一团飘扬的火焰,让楚人本已凉透的心重新燃起。   项燕在车上严肃地高呼道:“秦王存贪鄙之心,派兵以临加我,欲灭伐我社稷,伐灭我百姓。秦寇入境半载,吾等已无路可退,斗则生,怯则死!二三子家眷妻子是否要沦为秦虏,楚国八百年社稷是存是亡,皆系此一战!”   而十里开外,王翦的高牙大纛(dào),亦龙旗羽葆,随风飘拂。   王老将军神采奕奕不让当年,他的甲衣虽比不上楚上柱国的浮夸华丽,却也威风凛凛,发髻都拢在鹖冠之下,长剑挂于腰间,看着前方不断靠近,一眼望不到边的赤色楚阵,亦笑着让兵卒向秦军传话:   “奉大王命,吾等悉兴其众,张矜亿怒,饰甲底兵,奋士盛师,临于楚境,已半载矣。二三子善食休憩半年,为的就是今日!吾等并非孤军,北、南两军,瞬息将至,而此役之后,吾等便可告捷于王前,赏功爵于众人,楚国三千里疆域,亦将是汝等名下的宅田!”   秦楚双方将士,在纵声高呼的同时,也能听到对方那熟悉又陌生的口音,穿透十里距离,扑面而来!   王翦和项燕都清楚。   秦楚两国,二十三世姻亲诅盟。   自秦惠王、楚怀王时起,一百多年的怨恨纠葛。   这对仇雠之国,即将在此,在蕲南,分个最终胜负! 第0274章 五十里而争利   “军争为利,军争为危。”   蒙武依稀记得,许多年前,年轻的他拿着兵法,向父亲蒙骜请教这一段时,父亲对他说过的话。   “武儿,用兵之道,在于争先。将领接受君命,从召集军队,安营扎寨,到开赴战场与敌对峙,没有比率先争得制胜的之机更难的事了。”   他举了秦王政元年,晋阳叛乱的例子,当时晋阳先降,而后又复叛归赵国,但李牧尚未来得及去接收,当地赵人认为,河东与太原相距两百里,来回路程,至少需要十天,那时晋阳的城池已修固,诸军都作好了准备。   然而,蒙骜却只花了三天时间,就引兵从河东杀到了晋阳,打了当地赵人一个措手不及,赶在李牧从云中雁门派兵来接收前,平定了这场叛乱,从而奠定了在军中的地位。   但这种为了得先机的军争,卷甲而趋,日夜不处,倍道兼行,有利益,也有危险。   正如兵法所云,百里而争利,则擒三将军,劲者先,疲者后,其法十一而至。一天只能走三十里的兵卒,若是日夜不休走了三倍多的距离,早已身心疲惫,别提加入战场。众人里,能有十分之一到就不错了,其他人都累趴在半道上,这样的军队,多半会被人以逸待劳大败,全军覆没。   记着这一点的蒙武,在渡过颍水后,纵然王翦催的很急,但他也仅以一天五十里的速度前进,在三月十五日这天,抵达了蕲城以南四十里的地方,便安营扎寨等待后续部队。因为五十里争利,则只有一半军队能及时抵达,南阳兵三万人,还远远吊在后头呢!   从始至终没有掉队,一直作为踵军前锋走在最前面的,唯独南郡兵,这让蒙武刮目相看,因为南郡兵在上一次战争里,还被他儿子蒙恬当做杂牌军来做些诱敌、守城之类的事,如今才过去一年,为何就变得这么精锐起来?   李由这一年里训练有方是其一,南郡兵普遍都装备了“绑腿”是其二,那些不习惯绑腿的南阳兵捶着酸腿哀嚎不已时,南郡兵挑完脚板底的水泡,稍微休息便可以继续上路了。   就是在临时扎营处,蒙武也得知了前方的战况:王翦将军派人传话,说楚军昨夜不断骚扰秦营,必是想在今日决战,让蒙武争取今日抵达蕲城西南十里处的战场!   急行军三十里奔袭并非难事,但他们才刚刚收拾好,斥候又来报,一支两万人的楚军,也已脱离了项燕军,进逼到了十里开外,列好阵势,拦在了秦军的必经之路上……   “项燕果然是要在今日决战。”   蒙武大笑,半年苦待,半月追击,终于要在此时分个胜负!   据他所知,王翦所率的秦中军,与被项燕一直避战带着的楚军,数量相差无几,而楚军危亡哀兵而战,秦军不一定能占到太多便宜。   所以这场仗的胜负,便是由秦军的北、南两军偏师何时抵达战场决定的!   若那支打着“景”字的楚军拦住蒙武,而北军也要数日之后才能抵达,那王翦纵然是胜,也只是惨胜。若蒙武迅速击溃眼前这支楚军抵达战场,与王翦一前一后夹击楚军,那这一战,很可能是秦楚最后一战!   想到这里,蒙武有些意气风发,正要下令手头已至的三万多人前驱击敌,他的一位幕僚却劝他道:“将军,眼下正是力压王翦一头的好机会!”   “此言何意?”   蒙武眯起了眼睛,看着这位从他父亲起,就在侍奉蒙氏的齐人幕僚。   幕僚道:“将军昨日五十里趋行,眼下才至营中三万,南阳兵三万还要半个时辰后方能抵达,将军不如藉此为借口,与楚军缓缓对峙。待南阳兵至后,再将楚军全歼,如此能多得斩首。同时观察蕲城态势,待到秦楚两军皆疲时再加入战场,如此的话,王翦死伤颇多,全靠了将军才一举扭转战局。王翦战前索要六十万大军,半年无功,如今又多死伤,定失王心……”   “这就是你的妙计?”   蒙武冷冷地看着这幕僚,说道:“你以为蒙武是为私忘公之人?倘若因我迟去一个时辰,致使秦军败退,或者让项燕再逃,错失了全歼楚军,一举灭楚的机会,那该如何是好?如此延误军机,大王知道了,又会如何看待蒙氏?”   长子蒙恬因为上一场战争的缘故,已经被秦王逐去了上郡边地带兵,蒙武忍着旧伤口的疼痛再赴战场,就是想要为蒙氏再赢得一个机会。   但绝不是以这种方式来获得。   “伊阙之战,武安君以十万对韩魏二十四万联军,韩将暴鸢、魏将公孙喜都觉得此战必胜,都想保存实力,让对方和秦军消耗,于是相互观望,谁都不愿先出击,结果被武安君各个击破,落了个全军覆没。”   “你如今,是想让我做暴鸢、公孙喜么?”   将这短视的幕僚斥退后,蒙武的脑子里也有了一个清晰的应对之策。   “传我将令!”   他飞快在木简上书写命令,盖上了自己的印章,下令道:“令南阳兵三万人,加快速度来与我汇合,随我一同击败眼前这支楚军。”   “而南郡兵李由部,在我亲率兵卒与楚军缠斗时,便可整装出发,从西面绕开景氏防线,直趋战场!驰援王将军!”   让南郡兵负责驰援,不仅是因为他们都装备了绑腿,脚程很快,还因为有一笔恩怨,蒙武想要勾销掉。   “上一场仗,我儿蒙恬让李由断后,结果让李斯父子颇为诟病,大王为安抚李斯,将我儿贬到上郡不再述用,如今我送李由一份功劳,或能让蒙、李两家,尽释前嫌……”   ……   秦南军营地西北角,在得到了蒙武的命令后,李由大喜过望之余,也像蒙武一样,在选择自己的先锋官,因为连日阴雨,这一带又多溪流的缘故,所以南郡兵的百乘战车,速度恐怕也快不起来,应对这种复杂的地面状况,还是得靠步兵。   “孟嘉!”   鄀县县尉,率长孟嘉出列,却听李由问道:“此去战场三十里路,鄀县兵要走多久?”   孟嘉一犹豫道:“两……两个时辰……”这已经是比一般行军快一倍的速度了。   但李由却很不满意:“如今莫时将尽,你要走两个时辰,下市(15点到17点)才能抵达?”   李由很不满意,又喊了另一个人:“黑夫!”   “下吏在!”   黑夫一个激灵,迈出一步应命。   “你呢,安陆兵又要走多久?”   黑夫下拜:“都尉要我多久到,吾等便能多久到!”   “一个时辰抵达战场,将我的将旗插在楚军侧后方,可能做到?”   秦一里三百步,一步1.38米,一里四百来米,三十里也就是12公里……后世普通人的步行速度大概5公里每小时,放在眼下这崎岖泥泞的道路上,一个时辰走七八公里已经不错了。   但黑夫还是咬了咬牙:“能!”   “善!”   李由十分高兴,心中人选已定。   “黑夫为我前锋,为我军开道,披荆斩棘,击退楚军游骑斥候,若能按时抵达战场!本都尉允诺,待此战之后,安陆千人,优先论功!”   很快,蒙武已经下令其他两万军队向前开拔,与拦路的楚军景氏族兵鏖战在了一起,一时半会分不出胜负,却也给黑夫他们向西急行军赢得了时间。   待到黑夫告辞先行时,李由又喊住了他,将自己的戎车、马匹都给了他,并勉励道:   “黑夫,战后你能否入咸阳为官,入大王之目,便在此一役了!”   ……   李由给黑夫的车马虽好,却并没有什么卵用,才走了几里,就陷入泥泞的道路上动不了了。   “这鬼天气,这鬼交通。”   眼下的道路已是淮北的通途大道,却只相当于后世没有铺水泥的村级公路,一到雨天就泥泞不堪。   “抛下车舆。”   黑夫索性下了马,一脚踩到尚未干涸的泥土里,命令道:“抛弃一切多余之物,只带着甲胄兵器,轻装前行!”   在黑夫眼中,其实这次行军,算不上什么,要知道,后世警校里,也有一个“10公里越野”的项目,一般记集体成绩,带单兵装具,最后一名在一个小时之内到终点算合格……   他们两小时走12公里,已经十分轻松了,后世随便一支部队都能轻松完成。   但在这时代,能达到这个速度,已经很不得了了,毕竟这年头的军队,以三十里为一顿舍。   路况时而干燥,时而泥泞,泥泞的地方,虽有利咸带着一行人在前铺木板,但依然得一脚深一脚浅地过去,速度犹如龟爬。   抬头看看太阳,黑夫发现,时间已经过去一半,他们却只走了十五里不到……   这样的话,是没法按时抵达战场的!   “光走不行,得跑,小跑!”   黑夫做出表率,背负上了自己的装备,从队伍中段,向前小跑前进,牡扛着大旗在其身后。   于是,一千名安陆兵就惊讶地看到,自己的率长,将剑和盾牌背在身后,头上顶着沉重的胄,就这样从自己身侧跑过!   一边跑,黑夫还让季婴和几个传令兵向士卒们传达自己的话。   “二三子,此战有王老将军指挥,与楚军屡败之师交战,必胜!”   “李都尉允诺,说战后,先锋优先论功,于是我费尽千辛万苦,为吾等争来了先锋之旗,故而,只要能及时赶到战场,成为最先王老将军驰援的一支,每人一级爵位,何足道哉?”   季婴很接地气地高呼道:“然也,前方不是战场,是一片片上好的良田房宅!”   “这脚下的路也不是路,是爬往功爵的梯子!”   “爵位!土地!”五百主东门豹也不失时宜地高呼了起来。   队伍之中,士伍王瓜迈开小短腿,开始咬着牙前行,黔首冬葵也感觉,脚下平添了无穷的力量!   想到爵位,想到土地,众人就爆发出了无穷的力量,齐声高呼起来,在黑夫的表率下,也纷纷开始小跑起来。   过去半年时间里,除了玩球外,众人也没少被黑夫督促着绕着营地跑步,所以体力不必发愁,一时间,部队的速度加快了不少。   此时此刻,黑夫已从队伍中段,跑到了最前方!小陶则带着一百名或持弓弩,或持剑盾的短兵亲卫,死死跟在黑夫左右,唯一保有马匹的斥候,也艰难越过兵卒,四散索敌,排除楚军半路留人设伏的可能。   然而,此时此刻,已经与秦军鏖战两个时辰的楚军,只能相信景氏兄弟能阻挡一切来敌,哪里还有多余的兵力派来阻截?   安陆千人,在泥泞的道路上留下一串串脚印,他们迈过沟壑,踏碎春花草木,惊走了麋鹿野狐,终于在距离战场数里一座小丘旁,听到了远处传来的喊杀声!   在若隐若现的刀兵碰撞和嘶喊声中,他们还听到了一阵若隐若现的歌声……   “率长,有歌声!”   带着人又铺好一个沟壑的利咸抬起头,有些恍然地看向黑夫。   黑夫亦面色一变。   南郡人、安陆人听得懂这歌,这是他们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熟悉,是因为此乃楚音,是他们也在说的荆楚方言。   陌生,是因为这首歌曲,自从安陆归秦后,黔首们从出生到死亡,几乎是没有机会听到的。   那是数万人一起发出的吼叫!所以他们甚至能听清楚其词句。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黑夫一个激灵,让众人继续前行,他则爬上了这座长满荆棘的小丘,举目而眺。   天空是阴郁多云的,地面是泥泞青绿的,前方数里开外,一个绵延十多里的广袤战场,仿若一副被红与黑沾染的壮丽油画,赫然浮现在他面前!   红色的是鲜血,是红土,还是楚军行伍的颜色。   黑色的是石头,是泥巴,还是秦军战阵的色彩。   因为隔着太远,黑夫看不到王翦、项燕的帅旗,也看不到具体的作战细节,只能看到红黑两色,正在战场中央,打得难解难分……   而他们听到的嘹亮歌声,正从楚阵后方发出,这是在为冲锋楚人助威,其声震动四野!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黑夫听出来了,这是《国殇》,是楚人的战歌!   伴随着楚歌一曲,黑夫看到,一阵阵赤色的海潮重新涌动起来,自东向西,朝黑色的礁石猛地打去! 第0275章 楚歌与秦风   黑夫的距离瞧不清战场细节,楚军的“视日”周文,却看得真切!   所谓视日,职责有二,其一是观察日影,推算时辰吉凶,属于“兵阴阳家”行列,另一方面,他们也要利用自己的好眼力,观察敌军动向,向将军进行汇报。   所以周文有幸,目睹了王翦、项燕,这两位当世名将的较量。   项燕军在东,共有九万人,大致有“王之右广”一万人,项氏族兵一万,屈氏、昭氏族兵各一万,此外还有三万淮北、淮南、江东县兵,两万各地小封君组成的杂牌部队。   而秦军在西,约有十多万人,周文并不太清楚他们的构成,只知道被王翦最列于最前方的,是三个万人兵团,打着秦军关中部队的旗号,左右有千乘战车护翼。   战斗刚开始,项燕先令执行力最强的昭华,率昭氏族兵向秦军发动进攻,由战车打头,步兵跟随,试探冲击秦军前锋三军团结合部。   秦军首先由弩兵直立跪射轮番射击,万箭齐发后,弩兵闪开撤至两翼,陈门开启,步兵跟进,突入楚军军阵。就在双步兵格斗时,集结起来的秦军车兵也迅速由两翼扑出,从侧面进攻楚军……   昭氏族兵作败退而归状,秦军前锋三兵团亦开始进行追击,与昭氏族兵缠斗在一起,他们交战的位置是偏北的。   “将军计成了!”   看着这一幕,周文却不忧反喜。按照项燕的计划,因为己方兵力略少,所以要充分调动敌军,战斗开始以后,就是要昭华诈败,以利诱敌,把秦军主力牵制到北段,而楚军的主力,则要向着王翦中军进发,给以决定性的一击!   但是,战斗进程出乎楚军的意料,秦人三个兵团进攻猛烈,以致很快就真的击溃了昭氏族兵,甚至威胁到了北侧全局。   为了制止秦军向南段楚军的侧后实行迂回,稳定防御阵势,同时也吸引更多的秦军投入这个方向,项燕旌旗摇动,他命令,配置在北段第二线的一万淮北县卒,一万封君部队,迅速投入战斗,从东北方向突击敌人的左侧后方。   由于楚军的新锐力量突然实施猛烈的反击,那三支秦军兵团一时难以突破,于是乎,秦军又从中央调集了一万步卒投入进来,战局似乎在北线僵住了……   进攻、防守、反击、诈败、真败、阵战、僵持,增兵,再拉锯,王翦和项燕像是两位谨慎的棋手,光是这一系列见招拆招,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数千人已倒毙在野!   其结果就是,秦军四万人的兵团,被三万多楚人拖在了北线,而与此同时,南面,也有一万楚国屈氏之师上前,至少缠住了两万秦人。   王翦打的是两翼包抄的路数,将关中精锐放在左右,眼下都渐渐占了上风。但如此一来,南北投入兵力过多,使得秦军中央露出了一丝破绽!挡在楚军面前的,只是阵列不整的数万人,举着河东、三川兵的旗帜。   这便是项燕等待了整整一个时辰的战机!   周文大喜,通报此情形后,项燕中军大旗处,忽然间鼓点大作!   楚军中军五万人,除了一万衣着有些杂乱的封君部队外,其余分别是项氏族兵、右广、江东、淮南之卒,皆绛裳、赤髦、赤甲、赤羽之,望之若火。   得到命令后,以车兵为主的楚王右广为前锋,项氏之兵为核心,江东、淮南之卒列其左右,开始迈开步伐,如同一道铺天盖地的赤色浪潮,向前开进!   王翦也察觉了楚军的意图,旗帜挥动,千乘戎车从秦阵中开出,朝楚军发动了反击!   “与楚军拼车战?”   周文感到可笑,并立刻将自己察觉到的情况让人向将军通报。   楚国虽然地处南方,好马较少,但战车却不弱,春秋争霸那些年,千乘楚车纵横中原!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伴随着一阵嘹亮的楚歌作为开头,楚国大阵里,承载了四百年辉煌的楚王右广,上千乘戎车开动起来,身上披着虎皮或牛皮甲的马匹嘶鸣着,向前与飞速驶来的秦人战车交错而过。   战车时代,两车相遇,并不正面对抗,而是必须错开,在侧面交战,距离长用弓箭,距离短用戈、殳、矛、戟等“车之五兵”,贴身肉搏则用刀剑。此所谓“错毂”而战也。   要论车战,楚人才是行家里手,他们还特地在自家战车上装备了长刃车毂,战车开动,长刃车毂也飞速滚动。当两车交错时,不仅可以将侧面经过的战马腿脚完全绞断,使得战场上残肢乱飞,还可以通过御者高超的技艺,撞击敌人车轮,将其车轴和幅条也破坏殆尽。   一番交手下来,楚车不过毁坏十余,却有上百辆秦车轰然倒地,御者、车左、车右即便侥幸未死,很快就被楚卒补刀。   眼看战车占了上风,楚军士气更振,步卒们的步伐也加快了起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在右广之后,项氏族兵也唱起了《国殇》,纵然对面的秦军数量与己方突击部队相差无几,即便他们旗帜遮天蔽日敌众如云,即便那飞箭如雨点般交坠而下,但楚人哀兵,却依然奋勇争先,不断向前迈进!   由项燕言传身教的项氏族兵,时常被他以这百年来楚人所蒙受的国耻激励:从垂沙、蓝田惨败,从楚怀王被秦羁押不返,到鄢郢之战数十万楚人死于非命,再到顷襄王屈辱东迁,最后是屈子满怀悲愤地投江。   过去一百年,对秦国而言,是斗志昂扬的崛起之路,可对楚国而言,却是一次次沉沦失败的坠落之路,楚人贵族大多深以为耻……   “百年国耻,一战雪之!替本将夺下王翦的大旗!”   项燕的命令传到了所有人的耳中,在贵族将领的带领下,对“国耻”虽有些懵懂,但也认定秦人是入侵家园,欲夺自己妻儿田地的楚卒们,跟着发出了更嘹亮的楚歌!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数万人奔跑践踏,使得战场上尘土飞扬,与车骑以及南北两处战场扬起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才刚刚放晴不久的天空。   这注定是天翻地覆的一战,或许此役之后,全军将士捐躯茫茫原野,但纵然一去不返,他们也不曾后悔!   带着这种气势,项氏族兵、淮南、江东之兵呐喊着,向前冲锋,重重地撞到了薄弱的秦军阵列!并一举击破了这支秦军!   然而,当眼前这支秦军飞速往两侧“溃退”,当后方遮蔽战场的烟雾幕云完全消散后,纵马靠近观察战场的周文,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   王翦大旗龙旗羽葆,清晰可见,然而挡在他与楚军之间的,竟还有一支数万人的方阵,借着前方军队的遮蔽,他们已经布阵完毕!   这支秦军,约有四万人,分为四部,排列成前、后两阵,前锋三军,右军依托小山布阵,左军旁靠溪水布阵,左右军中间,中军横列展开。   方阵最前端是散列弩兵横队,每列数百人,共数千人,军士不穿铠甲,手持弓弩类远程武器,静静地单膝跪在地上。   之后则是步卒,依据长兵在前、短兵在后的阵法,攻守兼顾,滴水不漏。此外在阵列的左右方,还各有数列弩兵横队,分别外向排列,防止敌军从两翼的袭击。阵型复杂,大阵套小阵,组合在一起,变换自如。   前锋三军之后,后卫一军集结在前锋三军的结合部,作支援依托,也是王翦军幕指挥所之所在。其仪仗鲜明,敬卫森严,传令骑士进进出出,金鼓旗帜变换有序,宛若灯影戏中幕后牵线的手,指挥各军团各军阵移动,如影随形。   秦军的精锐,使周文震惊,秦军的布阵,使周文缭乱,他意识到眼前的秦军非同一般,当是精锐中的精锐!   更让周文不寒而栗的是,他发现,这支秦军打着的,正是本应该被吸引到北部战线,那数万“关中兵”的旗帜!   “究竟孰真,孰假?”   周文隐隐意识到,先前的一切,似乎都是一个圈套,便立刻让人去告知上柱国!   然而,开弓没有回头箭,前方军队的步伐并未停止,楚人们虽微微愣神,但还是在将尉的勒令下,继续向前进发,想要像刚才一样,击破这支秦军,擒杀敌方主将!   面对如浪潮般涌来的楚军,这些秦人没有畏惧,他们肩并肩,甲挨甲地站在一起,宛若一体!   不知是谁带头,与对面的楚歌相对,一曲秦风从这数万人的秦军处唱响。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秦风高亢,与对面悲壮的楚歌相比,也丝毫不落下风!   这是字正腔圆的秦音,是正儿八经的关中话。   周文明白了,这些人,才是从内史、陇西征召的关中子弟,也就是所谓的“老秦人”!   自商鞅变法后,他们已经经过六七代人的军爵传承、战争洗礼。   世代军功积累百年后,五万人中,无不是有爵者,最低的也是公士。   这五万人皆为青壮,从小就被父辈灌输,私斗为耻,公战为荣,自己的一生,唯有耕、战两事而已!   他们为自己的身份骄傲,他们为自己的功爵自豪,他们是秦国军队最核心的力量,意志极其坚定,面对楚军狂风骇浪般的进攻,岿然不动!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跪射弩兵万箭齐发,杀伤了大量楚人后向两翼散开,而后方的戈矛手有条不紊地上前,怒喝一声后,将戈矛横放,阻止一切试图靠近的脚步,而秦人布置在阵中的弓手,亦在不断发矢。   以此精锐守缓坡,王翦帅旗半步不移,反倒是楚军如同浪潮般的进攻,像是打在岿然不动的黑色礁石之上,没有任何效果……   “这果然是诱敌!”   周文感到有些绝望,项燕将军长达一个时辰的慢慢牵扯布局,将士们付出了无数牺牲,带着巨大的勇气才创造的机会,他们心中燃起的熊熊烈火,几乎被这支王翦的最后杀手锏一脚踩灭!   但更让人惊骇的是,在周文的侧方,响起了隆隆的马蹄声……   整个战事里,都消失不见的秦军三千骑兵,绕了一大圈,出现在侧方!那些方才诈败四散的秦军数百乘战车,也与他们合流,齐齐朝楚国中军方向杀来!   项燕已经放出了最后的预备队,寄希望于一举突破秦中军,眼下他身边,只有一万封君武装,那些是楚国的杂牌军,无法寄予厚望,若被车骑近身,定然土崩瓦解。   好在,已经经过一场厮杀的右广重新集结到了项燕中军处,都顾不上休息更换受伤马匹,便只能再度从阵中杀出。   五六千匹战马,两三万条马腿,在原野上奔腾,如同滚雷,令步卒们脚下感到震动!这些车骑速度极快,很快敌我两方就冲到了一块儿,车仰马翻、陷入混战。楚国的长刃战车对付秦国战车有奇效,但灵活的骑兵却不吃这一套,反倒可以利用自己的身形灵活,数骑围攻一车,一时间,双方打得难解难分。   周文有些愕然,他的视线离开了车骑,看看南、北两线,渐渐占据优势的秦军,再看看中部,吃力试图突破关中秦军防线的楚卒。   眼下的情况再度僵持住了,若秦军车骑、左右翼先击破楚军,完成了王翦将计就计的合围,则秦胜;若楚军主力先破秦关中精锐,则楚胜。   “周君,看那边!”   然战场局势,瞬息万变,意外再次发生,在手下兵卒的呼喊下,周文回过头,看向了战场的东南方向,顿时面露惊骇!   项燕将阻挡秦国援军的希望,都寄托在两万景氏族兵身上了,在东南边只布置了百余人的警哨小部队,眼下却已被击溃四散。   一支千余人的秦军,已经站在那里,并将一面虎熊之旗,稳稳插在了视野的最高点!并且还在整队列阵,似乎随时可能会冲杀而下!   发现这一幕的楚人,都不由心里咯噔一下。   甚至连上柱国项燕,也不由发出了一声长叹:“景氏兄弟误我,秦军的援兵,竟没被拦住?”   ……   战场东南方,跑了十多公里后满脚泥浆,也累的够呛的率长黑夫,终于缓过一口气,在小坡上挺起了胸膛。   他站在鏖战的沙场之畔,听着耳边喧闹的楚歌秦风,目光则盯向短短两里外,仅剩一万封君部队护翼的楚国中军大营!   黑夫的目光渐渐热切起来,似乎是在为第一次如此接近时代中心而激动。   他高高举起了手,似乎不顾自己三十里趋利,不顾手下只有区区一千人,就要下达全军突击的命令!做那一将功成千骨枯之事了!   但回过头后,黑夫却只是对累得半死,气喘吁吁连腰都直不起的安陆子弟兵们笑道:   “二三子,将汝等的旗帜全部插在坡顶,让敌我双方都能一眼瞧见,然后原地休息,等待友军!” 第0276章 当我们的旗帜插满山岗!   黑夫并不纯粹的休息,而是从随身的褡裢里拿出餱(hóu),也就是炒小米,塞进嘴里,和着水嚼食。   一边吃,黑夫还一边命令利咸、东门豹道:“抓紧时间,让众人都吃一点!”   黑夫知道,兵卒们一路急行军下来感觉很累,许多人只感觉腿迈不开,半步都走不动,这在后世叫做“撞墙时间”。甚至有人出现了眩晕、冒冷汗的症状,这是因为,他们体内的糖原被大量消耗了。   营养条件极佳的现代人,一个半马跑下来,糖原也消耗不少,别提古代这些士卒了。虽然能走山路,善吃苦,但急行军是真的不如后世部队,无他,营养太差。看他们那瘦巴巴的样,别说多少糖原了,连脂肪都少得可怜,这也是古代军队掉队严重,一天只敢走三十里的原因。   所以黑夫不由佩服王老将军,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王翦花了一个冬天让士卒休息善食,不仅能积蓄士气,也可以养膘啊!   除了平日里让精兵、壮士营养充足,锻炼体力,在战时充当突击部队外,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在休息时迅速磕点干粮,补充糖分。   巧克力什么的自然没有,只有淀粉,就是炒米喽……   几口炒米就着水下肚,众人头晕目眩的感觉总算是消失,可以站直腰板,奉黑夫之命,将旗帜沿着这道不高的小岗插成一排——一路上黑夫连自己的车马都扔了,却唯独把所有旗帜都留着。   至于以寡击众,用一千疲敝之卒去冲击项燕身边的一万大军?黑夫一点想法都没有。   “率长忘了封侯之志了么?”   五百主利咸轻声道:“若能擒杀项燕,率长便能立下不世之功,距离彻侯之位,便又近了许多!”   “那样的话,这一千安陆子弟,又会死多少?说不定,连你的性命也会搭进去。”   黑夫也看着利咸的眼睛,低声反问。利咸这个人有能力,可要论带兵的效果,却远不如小陶,甚至不如东门豹,因为他心较狠,不把底下人性命当回事,士卒能畏惧他,却并不爱戴他。   基层军吏若不能做出爱卒的姿态来,是很难得士卒效死追随的。   而且,区区一千人,在二十万人的大战役里能起到的作用是微乎其微的,这时候冲下去,可能会遭遇三倍甚至五倍的敌人,到时候别提功劳了,不全军覆没已是幸运。   这场战争既不像上次一样,关乎他们的生死存亡,也不像楚国人一样,关乎国、家存亡,甚至是一场在历史上就注定胜利的仗。   黑夫这个打工仔已完成了对李由的承诺,先期抵达此处,战后可在南郡兵团里优先论功,权衡利弊,他没必要让自己和手下人冒险。   再说了,与其急吼吼杀出去,暴露自己的数量,还不如就停在这,遍插旌旗,做出一副秦军已占领这座山头,随时可能猛虎下山的架势!   “有时候未发之箭,比已发之矢威慑更大。”   黑夫这么一说,使弓弩的小陶就懂了,利咸、季婴等不管懂没懂,也纷纷点头称是。   唯独东门豹呆呆地看着远方战场中,秦楚两军惊天动地的厮杀鏖战,听着隐约传来的楚歌、秦风,这莽汉子激动得热血沸腾,捏紧了手戟,脱口而出道:“率长,纵然不下去,吾等也喊点什么罢!”   “好啊。”   黑夫大笑道:“喊六六六就行。”   “啊?”包括东门豹在内,众军吏都没有听懂这个笑话。   还是季婴一拍脑袋,自作聪明地说道:“真是愚笨,六,就是六万。率长的意思是,让汝等高喊,‘蒙武将军六万大军已至’!以此威吓敌军!”   “哦!”   众人这才发出了恍然大悟的唏嘘,东门豹立刻就让他那五百人里,长得最壮实的几个,手插着腰,站在山岗上大声喊了起来!   “蒙将军,六万大军已至!”   然而,这一点声音,很快就淹没在战场上绵延不息的鼓点金铁之音,人喊马嘶中了……   纵然他们的呼喊没有激起半点波澜,但战局依然因这一千人的到来,发生了一点变化:三千楚卒从项燕大军里分出来,在山岗下布阵,而更远处的南线战场,那一万多屈氏族兵,在抵挡秦军进攻的同时,也有人不断回头,生怕黑夫他们突然杀过去!   在黑夫他们休息一刻后,他远远瞧见,自己派去中军的斥候信使,已经与王翦那边派来的斥候在战场外围接上了头,一起朝王翦那安如磐石的大营驰去。   就在此时,又一支南郡兵也抵达了战场!   虽然,才五百人。   “率长!”   比起去年,唇上多了一点软须的共敖喘着粗气小跑过来:“鄢县五百人也到了!”   这意思很明显,另外那五百人,已经在半路掉队了……   黑夫点了点头,问道:“汝等的五百主何在?”   虽然共敖这个鄢县百将一副把他当上司的模样,在过去半年里,也没事就带着兵卒过来和安陆兵玩耍、训练,但毕竟是其他人的下属。   共敖面露得意:“我就是!那五百主不巧坠马了!无法领兵,鄢县率长便让我做了假五百主,带着脚程快的众人先至!”   这小子运气还真是不错,黑夫啧啧称奇,让共敖让手下人迅速吃点东西,补充体力,并将携带的旗帜也遍插山岗,甚至还砍伐附近的草木,插在人群中,将寥寥千五百人,做出了五千人的架势来!   共敖休息了半刻,又过来急促地问道:“吾等已歇息足够,可要进攻了?”   “李都尉让吾等进攻了么?”黑夫反问:“只是让吾等先行抵达战场,占据阵地而已。”   共敖有些焦急:“李都尉恐怕才走了一半路程,离此还远着呢!”   黑夫却朝战场另一端一指:“我也派人去向王老将军都尉请示,若将军让吾等出击,这千五百兵士,便将如猛虎下山!直扑项燕帅旗!”   ……   战场另一端,王翦帅旗处,面对数万楚卒潮水般连绵不息的进攻,王老将军却安之若素,因为他很清楚,有数万关中精锐秦人御敌,楚人是不可能近他到一箭之内的。   观敌之外以知其内,察其进以知其止,料敌如此,可定胜负。   在开战半个时辰内,王翦已经算到了项燕的一切举动,便来了一出将计就计,眼下秦楚看似僵局,但胜利的天平正在一点点偏向秦军。   更何况,东南方向,一个沉重的衡器(砝码)已然入秤!   “来了有多少人?”王翦看向自己的传令斥候,言简意赅。   斥候下马跪拜道:“是南军李由部,率长黑夫的一千人!他说李都尉兵卒正陆续赶来,但只要将军一声令下,这千人亦可进击敌阵,为大庶长斩将夺旗!”   大庶长便是王翦的爵位,他也是吕不韦、嫪毐两位君侯倒台后,如今秦国最高的爵位拥有者。   “黑夫……”王翦脑海中,浮现出那个黑乎乎,一口白牙的精壮小伙形象,他对此人印象深刻,黑夫的“兵球”在军中很流行,其言谈也十分得体,却又不张扬冒失,王翦挺欣赏这个年轻人。   按照斥候的说法,黑夫在东南方的小山岗上,广布旌旗,甚至砍伐树木四处插着,做出了数千人抵达列阵的架势来,却没有急着匆匆出击。   八公山上,草木皆兵,这件事虽未发生,但王翦也能看出黑夫这虚张声势的意图来,此举可使敌军狐疑,士气衰退,瞻前顾后,而我军看到援军抵达,将士气高涨,作战再无顾虑。   “这黑夫,果然是个懂用兵的……”   王翦欣赏地点了点头,却又摇头暗道:“只是,太不老实,有些滑头!”   于是王老将军没好气地下令道:“速速去告诉他,再不出击,这场仗,老夫也不需他立功了!”   王翦这么说,是有道理的。   他没有管近处依然难分胜负秦、楚主力部队,而是将目光投向了南线战场。   大敌当前,交战之时,最忌兵卒左顾右盼,更忌兵卒向后看。然而,正在与秦军两万人鏖战的楚军屈氏之兵,却因黑夫鼓捣出来的虚张声势,产生了动摇和混乱。   一万人力敌两万,已十分吃力,随时可能败退了,如今身后又多了“五千”敌援,真像是一把剑顶在了背心上!   一时间,瞻前顾后的屈氏之兵一万人,开始出现溃败之势!   胜负的天平,在久久僵持一段时间后,飞速朝王翦这边跌落下来!   ……   而与此同时,黑夫这边,共敖又来请战了,还老不开心地抱怨道:   “我来的路上一直以为,率长会像上次在鲖阳那样,说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带吾等毅然出击,擒杀项燕,做个英雄呢!”   这个青年既不喜欢秦国律令,也不喜欢楚国贵族,甚至对立功也兴趣寥寥,但却有很深的英雄主义情节。   他是一起同生共死过的人,也没有一般秦人不敢越矩的古板,黑夫也不必隐藏自己的想法,便笑道:   “阿敖,在我看来,此次伐楚与上次不同。上一次,李信将军欲为灭国英雄,结果落得惨淡收场,吾等也被迫在鲖阳苦战,你以为我出城诈降,激励士卒便是英雄?我哪是想做什么英雄,我是被逼无奈,当时为了图存,为了回家,非英雄之行不能激励士卒也……”   共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黑夫又道:“但此番伐楚,从王老将军为将,要了六十万人手时起,这场大战,便胜了三分之一。到吾等高筑壁垒,以国力人数逼压楚国,不与楚军争一时之气开始,此战又已胜了一半。”   “而此时此刻,当我们的旗帜插满山岗,此战,已近全胜!这就是所谓的,善战者之胜也,无智名,无勇功,所以秦军就没有,也不需要英雄。”   “率长的意思是,吾等光是在这站着,便能不战而屈人之兵?”   共敖一脸不信。   “不信你看!”   仿佛是预言般,黑夫指着南线距离他们最近的楚军,那原本还奋力抵挡两倍于己秦军的楚人,不知从何时起,已经开始崩溃离散!甚至连正面进攻秦中军的数万楚人,此刻也在不断后退。   共敖目瞪口呆,他看得出来,这些楚兵并不弱,方才他们不是还打的有声有色么?   “腹背受敌,士气溃矣,故吾等只站在此处,便以一千五百人的数量,做到了五千人的功效!”黑夫说道。   二人说话间,南线秦军冲破了那支楚军的阵列,一部剿杀逃跑者顽抗者,另一部则奋力往项燕的本部帅旗杀去!   “不过这场战争,亦是有英雄的,看那!”   黑夫又指向了项燕的赤旗,共敖也赫然发现,稳稳在原地保持了许久的项燕帅旗,它在缓缓向前移动!   北线劣势,车兵乏力,中阵主力却久久无功,这时候,敌军援兵抵达,南线突然崩溃,这场仗胜负已分,但就在此时,项燕也做出了一个选择。   他没有仓皇撤离,没有呆立不知所措,甚至没有出于本能,去迎击朝他杀来的南线秦军……   而是旌旗前指,指向了对面的王翦本部!   “英雄,有时候也属于败者。”   旌旗飘飘,草木皆兵的山冈山,黑夫长吁一口气,不得不佩服项燕做出的最后抉择。   这位败局已定的上柱国,带着仅剩的一万杂牌军预备队,毅然朝中央与秦军对抗许久,但已现颓态,即将溃退的三万主力开了过去!   他要加入他们,让自己的熊熊燃烧帅旗,激起最后一道进攻的浪潮。   不顾后方,不顾左面,不顾右边,只是向前向前向前!在疯狂的进攻中,结束这一切!   绝境之中,以必死之心,求一丝涅槃的生机。   若不能?则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就是楚式英雄的风范啊,这个八百年的古老国度充满着悲剧主义的色彩。   从屈原到项燕,再到历史上的项羽,做爷爷的,和孙儿简直如出一辙!   这对祖孙,仿佛都在对天咆哮:“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所以这场战争的英雄,是项燕,是拼尽全力也无法胜利,只能惨烈悲壮收场,亡国亡家亡社稷的楚人。   边缘观望了许久的黑夫,也被这悲壮的气氛感染,忽然认真了起来。   当斥候过来传达王翦之命后,黑夫再度高高举起了手,让人敲响了己方仅带的一面战鼓!   咚咚咚咚咚!   秦军已呈现四面合围之势,项燕军的后阵,正向黑夫他们敞开。   是时候,去结束这一切了。   “走罢,二三子,拔起旗帜,全军冲锋,疾击其后。”   黑夫看向了共敖,看向了东门豹、利咸、季婴、小陶,还有身畔一千五百名安陆、鄢县兵卒,他们已经休息足够,期待已久。   他抽出了剑,指向山岗之下的浪涛:“让吾等,去终结英雄!” 第0277章 首身离兮心不惩   当南线战局崩溃时,项燕是有机会撤兵脱身的,那样的话,他至少能带着身边这一万封君武装离开战场。   但项燕做出了一个非生则死的决定,他尽起后阵万余人,一拥向前,作为生力军,冲击已经坚守了整整一个时辰的秦关中四万精卒!   苦战的项氏、江东、淮南之兵得了生力军的加入,又见主帅大旗直指向前,一时间声势大振,一个个狂呼楚歌,发起了反击。   而秦关中军久战之下,兵卒多疲,被这股生力军反冲,竟做出了支持不住,节节败退的架势。   然而,项燕并没有高兴多久,很快他就发现,这又是王翦的计策。王翦让秦军退回了最初的位置,却又再度坚守起来。   王翦如此做,是想要引诱楚军往前,而北、南、后方三支部队正好过来参与合围……   南线是最先崩溃的,新近抵达的黑夫等人在山岗上广布旌旗,起到了关键的作用,他们让南线楚军士气丧尽,眼下,屈氏之兵已经彻底败溃,秦军万余人开始包抄过来。   北线,本就处于兵力劣势的昭华艰难地与秦将羌瘣争锋,也败下阵来,兵卒四散而走,昭华努力收拢部队试图发动反击,却也无济于事,羌瘣的旗帜,亦指向了中央。   而他们唯一的后路,也被消灭了楚军战车的秦国车骑部队,连同那千余来援的秦军一起截断,在车骑的掩护下,这千余士气高亢的士卒在猛攻项燕后阵……   到此为止,外围楚卒尽数被击穿,唯独中央三四万人,结成了圆阵,围绕在项燕军旗下,承受着秦军的包围进攻。   纵然大局已定,但项燕依然在眼睛不眨地观察着战场,不时传下军令以调整阵列,或是调动更多的人马投入到出现颓势的地方,以挽回败局。数十名传令兵骑着马飞跑在战场上的每一个角落,忠实地传递着上柱国的命令。   但颓势难挽,虽然楚军结阵而战,但在秦卒冲击下,小阵接连崩溃,面朝北方的阵地深深地凹陷了一大块,又引发了雪崩式的连锁反应,楚军阵地一处处被攻克,胜利的天平已彻底倒向王翦。   项燕看到,前方奋战的项氏族兵,被呼啸着从缓坡上冲下的秦军持矛锐卒一排排扎死,却至死都不愿意松开自己的武器。   他看向了右边,三千蹶张士占据了有利的位置,居高临下,手脚并用地撑弩,齐齐朝密集的楚军阵地里射矢,矢如雨下,每一次攒射,楚军都要栽倒大片,死伤惨重。   他看向了左边,秦军的车骑部队也倾巢而出,沿着低地朝楚军冲来,一辆辆沉重的战车急驰而过,左右还围绕着数百名骑从,阳光在矛尖上闪耀,左阵的数千兵卒,在其冲击下彻底溃散,有如被铁锤敲打的陶片……   而后方也已起火,新加入到战场的一千五百名南郡兵,人数虽不多,但进攻架势却十分凶猛。   他们似乎把军心大乱的楚人,当成了球场上的对手,将项燕的旗帜,当成了争夺的皮球,东门豹带着五百人如同刀子插入软肉,冲垮了上千楚兵,黑夫左右则有共敖、小陶、利咸的部队环绕,相互配合而战,将后阵的三千楚人杀得节节败退……   时间一刻又一刻地流逝,战场上处处是尸体、伤者和挥矛剑血战的兵卒,鲜血浸透了大地。被包围的数万楚人,此刻死的死,溃的溃,仅剩下不到万人,方才交战的地方距项燕足足有一里远,可如今,秦军却已突进到了近在咫尺的数百步外,甚至有几根箭矢落到了他的车乘面前……   项燕的旌旗依然不断发出指挥的信号,可外围被数倍敌人攻击的楚卒,已经无法执行,只能凭借本能而战,或者凭借本能逃窜了。   “是我输了。”   一天已到尽头,夕阳西垂时,项燕发现,自己的部队已经越来越少,且再也无法执行自己的任何命令,这位在车上站了一整天,已殚精竭虑的老将军,无力地垂下了手。   他沮丧极了,因为,这不仅是长达半年的战争失败,也是楚国国运的终结。   再过片刻,秦军将彻底扫荡顽抗的楚卒,杀到他面前,到那时,一切便结束了。   一念至此,项燕拔出了自己的佩剑!   “上柱国!”   守卫在他身旁的车右,是族人项声,一个身材灵敏,武艺高强的壮士。他正持盾艰难地阻挡那些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流矢,见此情形不由大惊,下拜道:“上柱国,项声愿护送上柱国突围!”   此时夜幕将至,天就要黑下来了,秦军的合围并不严密,一直有不少楚卒通过空隙向外逃窜,虽然外面依然有千余秦军游骑在追杀他们,但若是项燕以身边的一千护卫,抛下他的大旗,朝着空隙突击,或有一线生机……   “纵然突围又如何?半年相持,楚国国力已疲,今又大败,十万楚兵或死、或伤、或溃散,大势去矣。”   项燕抚摸着陪同了自己数十年的剑,惨笑道:“老夫少壮之时,以为楚之所以屡败于秦,只是在战场上输了一手,若是没有蓝田、垂沙、鄢郢等大败,或许眼下依然是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横成帝秦,纵成楚王。”   “于是我苦学兵法,希望能成为一位名将军,在战场上挽回颓势,复兴大楚,报百世之怨……”   “长平之战后那十几年,我侍奉春申君,为其东征西讨,鲸吞鲁国,全取东地,立下了不少战功。之后开发江东,我亦尽力去做,那些年,楚国确实有复兴之态。”   “谁料,接下来,楚国又遭命途多舛,先是李园杀春申君篡权,又是公子们兄弟阋墙,互相残杀,各氏族县公也只顾自己的利益,纷争不断。数年前,我与昭、景、屈三家联手杀李园,拥立今王,朝政好不容易稳定下来,可秦国大军已至矣……”   上一次,项燕拼尽全力,力挫李信,可第二次,他却没能创造奇迹,竟被王翦硬生生用人数和国力给拖垮了。   “到了此时,我才明白,此非战之过也,实国势积重难返也!”   以铢对镒,他输得一点不冤。   但非战之过,他也输得不甘。   事到如今,再说什么都没用了,按照楚国的传统,败军之将,纵使楚王不罚,也必须自讨之!   “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项燕无能,使得三军受累,我岂能苟且偷生,亦或是被王翦俘获,见辱于秦人呢?”   项燕死意已决,项声和亲卫们都知道自己无法阻止,只能在泥泞的地面单膝下跪,抽泣出声。   将剑横于脖颈上后,项燕感慨道:   “三百年前,吴师伐楚,子常不用左司马沈尹戎之言,被吴军大败于柏举,事后沈尹戎回师,极力阻止吴军入郢,数败之。然其兵力不足,最终受伤落败。”   “临死前,他对手下死士道,我少时曾入吴事于阖庐,故耻为擒焉,亦不愿使吴人得我首级……于是死士刭而裹之,藏其身而以其头颅匿之。”   “项声。”他看向族人。   “唯!”项声八尺男儿,此刻却哭得涕泪满面。   “你素有勇名,乃项氏百里良驹,可托付大事。我死后,定要割了我的头颅,勿让王翦所得,项燕不想见他这个故人!再想办法乘着夜色,离开战场,回到下相,将我之首级交给吾子、吾孙!”   “再告诉他们!”   项燕看向项声,须发贲张,瞪大眼睛,说出了自己的遗言:   “项燕虽然死了,但只要项氏尚有子孙一息尚存,便要与楚国共存亡!”   “项声知之,吾等定将与楚国相始终!”   项声哭泣出声,与周遭的卫士齐齐朝项燕顿首,为他们的家主,为楚国的上柱国送行!   楚军溃散殆尽,秦人已蜂拥至百步之内,点着火把,与项燕亲卫展开鏖战,瞬息便至跟前。   项燕不再犹豫,他双手持剑,横过脖颈。一股热血溅起,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这位高大的上柱国亦轰然倒于车舆!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鲜血涌出喉咙,抽搐间,往事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了年少时听着《国殇》,痛惜国事的时光。   “可惜啊,我最终只能追随沈尹戎和屈子,却做不了力挽狂澜的申包胥!”   项燕生气已绝,仅剩双目圆瞪不闭!   御者默默摆好项燕的尸身,而后也从怀中抽出匕首,刺入了自己的心脏!   周遭卫士,自杀为项燕送行者,不下十人!   唯独项声等人受了项燕嘱托,只能咬着牙含着泪,双手颤抖着,高高举起自己的剑,斩下了那颗苍老的头颅!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低声唱完了一曲《国殇》,在数名项氏亲卫的掩护下,项声将自己的甲胄全部抛弃,脸也抹花,将项燕的头颅裹在衣裳中,弯着腰,朝,乘着越来越深的夜色,跟着一股被秦人击溃乱窜的楚卒,向外奔去!   就在项声向外奔逃时,秦军的东、南、西、北四支军队,几乎同时朝项燕的车舆发动了最后的进攻!   南面一马当先的,正是黑夫所率的部队!   ……   “项燕已死!”   “项燕已死!”   战场上尸体横陈,血流成河,伴随着秦军彻底将最后一批顽抗的楚人杀死,并发现了项燕那来不及处理的尸身,这场持续了整整一天的鏖战,终于宣告结束。   但随即,那些冲在最前方的兵卒,却因为争夺疑似项燕的尸身,开始相互推攮,这群杀红了眼的兵卒,竟爆发了一场争斗,在功爵的诱惑下,甚至对自己的袍泽举起了刀剑!   “利咸,快让共敖和东门豹回来!”   黑夫身上亦沾着一些血迹,这是在突进途中溅上的,本人却未受伤。   因为他率众加入战场的时机挑的极好,千五百人里,伤亡不超过百名,而且伤员都被拖到后面去,让医护急救之兵救治了。   黑夫却顾不上庆祝胜利,立刻让人将两个冲在最前面的家伙喊回来,因为黑夫已看到,王翦的帅旗,在朝这边移动,所到之处,秦兵纷纷避让。   一同来的,还有许许多多脸色铁青的军法官!   秦国军法严明,私斗争首乃死罪!当年在外黄,共敖差点因这罪被杀了,怎么就不长记性呢?这种事情,是万万不能卷进去的。   好在,在黑夫的阻拦下,他们没有卷入那数百人的混乱抢夺,很快就抽身而出了。   气喘吁吁地回来后,共敖破口骂道:“那些河东兵真像一群野狗,明明是吾等先靠近项燕车舆的,却被他们推攮开来,若非利咸拦着,我定要让彼辈好看!”   “军法吏会用斧钺,让那些人记住教训。”   黑夫却不太在意,笑道:“吾等疾击项燕军后军,破其三千人,向内进攻时又连续击破了几个小阵,季婴也带着人在后面割首级,纵然未能得项燕尸首,也少不了汝等功劳!”   就在这时候,东门豹也带着几个兵卒回来了,手里还扛着一样东西。   不同于共敖的愤怒,他隔着老远,便一脸兴奋地喊道:“率长,吾等虽没抢到项燕的头颅和断肢残骸,却抢到了他的帅旗!这算多大功绩?”   ……   PS:关于项燕之死和秦破楚都、蕲南大战的顺序,《史记》有两种不同的记载。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强起之,使将击荆。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荆将项燕立昌平君为荆王,反秦于淮南。二十四年,王翦、蒙武攻荆,破荆军,昌平君死,项燕遂自杀。——《秦始皇本纪》   四年,秦将王翦破我军于蕲,而杀将军项燕。五年,秦将王翦、蒙武遂破楚国,虏楚王负刍……——《楚世家》   荆数挑战而秦不出,乃引而东。翦因举兵追之,令壮士击,大破荆军。至蕲南,杀其将军项燕,荆兵遂败走。秦因乘胜略定荆地城邑。岁余,虏荆王负刍,竟平荆地为郡县。因南征百越之君。而王翦子王贲,与李信破定燕、齐地。——《王翦列传》   按照太史公的习惯,一件事存在两种说法时,会在不同传纪中分别列出,让后人自己判断,这是保留疑论的负责任做法。   所以分析之后,王翦率军先破楚主力,项燕自杀,而后再陷寿春虏楚王的顺序是合符逻辑的。至于在淮南拥立昌平君的,或是项氏族人借项燕之名为之,类似的事,十来年后,陈胜也干过一次。 第0278章 结束和开始的地方   兵卒们把为争夺项燕躯体而同袍操戈的上百人押了过来,一一跪在王翦的戎车面前!   “军法吏。”   王翦头戴兜胄,青铜在火炬下散发出昏暗的光,撒下阴影,遮蔽了他死盯住这些人的眼睛。   但见其面沉如水,冷冷道:“战时拔剑互斗争功,何罪?”   军法吏立刻应道:“禀大庶长,与争首、私斗同罪!”   “将带头的军吏斩了,其余人等,笞三十,夺爵!”   “王将军,吾等冲锋陷阵之功!”   那几个百将、屯长直起身子,大呼冤枉,甚至还有人一把扯开甲,在火光映照下,黑夫也在人群中踮起脚,发现那汉子前胸后背满是刃伤的疤痕,应是过去许多年累积下来的。   “我追随王将军多年!”他大喊道:“我在阏与流过血!”   “我记得你。”王翦淡淡地说道:“然功是功,过是过,有功必赏,有过必罚!”   这时候,喊什么也没用了,秦国军法重罚,功亦不能抵过,随着军法吏一声令下,包括此人在内,十来名军吏被按倒在地,王翦的短兵亲卫们,举起方才一直没机会染血的兵刃,将其头颅一一斩落!   王翦让传令兵一人持一首级,骑马去方圆十数里的各部宣扬,勒令兵卒们不得私斗争首,否则这就是下场。   办完这件事后,他才又命人将项燕的尸体运过来。   方才的争夺中,项燕几乎被分尸,众人好容易才将手脚身体重新拼凑起来,送到了王翦面前。   王翦下了戎车,亲自走过去打量,神情肃穆。   他和项燕只有短短一晤,那是三十年前,项燕护送春申君到咸阳参加秦昭王葬礼,王翦正好是宫中卫尉郎官。   在挂满黑白两色、一片哀悼庄重的咸阳宫里,两个少壮军尉一左一右站在殿外,低声议论兵事,他们从夜晚说到黎明,颇有相见恨晚之感,临别告辞时,却隐隐感觉,对方以后会成为自己的敌人。   那之后,他们便再未相会,只是不断听说对方的辉煌战绩,谁料再见时,竟是这般光景。   不止是死后被分尸的血腥凄惨,从这些狼藉的尸块上,王翦还嗅到了死亡和破灭。   “纵然生前再英雄了得,权势熏天,指挥数十万大军犹如臂使,最后都只是一堆烂肉。”   王翦心中顿生兔死狐悲之感,但当他听说,首级依然未能找到后,又谨慎地问道:“这真是项燕?汝等真的亲眼看到他自尽?”   军吏们都说,当时只见楚军一阵恸哭,等他们杀至近前时,那些楚人又拼死抵抗,试图阻止他们接近这具无头尸身……   王翦默然,眼下的情形有些麻烦,项燕亲卫几乎全部战死,抓到的俘虏,又无人亲眼看到项燕自杀,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虽然做过令史的军法官信誓旦旦地说,这具尸体的年岁,与项燕几乎一模一样,但未见首级,身份便无法完全确认。   “易装而逃,这不是项燕的风范。”   王翦最终做出了判断,让人向全军通报项燕已自杀而亡的消息,可暗地里,他决定让外派追击敌军的部队,继续追查项燕的下落,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啊……   好在,他还缴获了项燕的帅旗,可以证明此事。   “南郡都尉李由、率长黑夫何在?”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亦步亦趋地跟在李由身后,上前献旗……   项燕的帅旗正幅不用帛,而用鲜艳的羽毛编缀,旗杆粗如小腿,长三丈,旗面能覆盖一辆战车。   听东门豹说,当时他们杀到跟前,众人只是一窝蜂地去夺项燕尸体,还打了起来,场面十分混乱。眼看挤进不去,正急躁间,他却瞧见插在车上的大旗,这才让人砍下扛了出来,谁料歪打正着。   王翦笑道:“李都尉,你令部众轻装驰援,夺得项燕帅旗,此亦汝指挥调遣之功!”   “黑夫,你是第一批抵达的援兵,先大作旗帜,乱楚人军心,又连破楚后军数阵,夺项燕军旗,此功亦不小。”   “战胜得旗者,各视其所得之爵,以明赏劝之心。汝等二人的功劳,本将军让军法吏记下了!”   除此之外,王翦又表彰了各军今天的表现,诱敌、坚守、突击、诈败,都有功绩,连刚刚打败了景氏之兵,尚在十余里外的蒙武,王翦也不会忘了他的功勋。   此战秦军大胜而楚军大败,是一场皆大欢喜的仗,但王翦却话音一转,严肃地道:“楚军数万人被歼或被俘,但仍有不少四散而逃,为免其重新聚合,诸君当连夜追击!将其尽数击溃!”   王翦已经在为进攻寿春,尽取楚国城邑做准备了,只要扫清了这些抵抗力量,灭楚易如反掌!   李由所率的南郡兵团奉命向北追击,黑夫见自己的手下们伤亡也不重,便叫利咸带着些较为疲倦的人留下来收拾战场,他自己则带着五百人紧随李由。   “都尉。”   在离了王翦指挥幕所后,黑夫低声问道:“今日所立之功,不知能得何赏?”   因为黑夫表现极佳,相当于给南郡兵得了一个“集体功”,所以李由十分高兴,心里已把黑夫当成了自己的福将,上次助他在败军里一枝独秀,此番又让他不动手就捞了个大功劳。   于是李由便笑着道:   “夺旗之功,仅次于斩将。你所带的那千五百人,军吏、兵卒人一级,夺旗的东门豹,可获两级爵,至于你,公乘之爵已入囊中!若在楚灭之前稍有表现,五大夫亦可期也!”   ……   从这天夜里直到次日,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   据黑夫所知,较大的败兵有两支:左司马昭华收拢了两万人,逃入了蕲城内,负隅顽抗,王翦已亲帅秦军主力围城。   此外,那天被项燕派去阻拦蒙武的景氏族兵,景睿被蒙武阵斩,景驹则带着数千人向东逃走,可能要去下邳。   除了这两支外,其余楚军,仓皇四散者无算,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也被秦军打丢了魂,均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有的逃往附近的楚国城邑,如视日周文者,则带着部分人逃入了山林,秦军也懒得去追。   但黑夫的好运气,似乎都在夺旗之功里耗尽了,散开后向北追击的他,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次日傍晚时分,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狂风大作,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地面顿成泽国,黑夫他们只能停止追击一队百余人的楚人溃兵,找地方避雨时,却发现前方是一座连地图上都没有标注的小邑……   “这地图也太马虎了,只画到县一级,一些道路是错的,这小邑也没有标注,幸好大战已经结束。”   牡也不扛旗了,而是为黑夫撑着这年头的雨伞“盖幔”,黑夫也让季婴收起地图,让众人加快脚步,去占领这座小邑避雨。   “若是有楚军溃兵在里面,正好又多了些首级。”   不过在杀入这座只有百余户人家,墙垣不过一丈高的小邑后,他们发现,这里别说是楚军,连人影都没有半个……   等黑夫他们径自开进这里最大的屋舍躲雨时,发现这里的人撤的很匆忙,连晒在外面的衣裳都没来得及收。   过了一会,奉命在邑内寻人的东门豹抓了一个一瘸一拐的五十老汉过来,那老汉身穿褐衣,可见十分穷困,还抱着一个年幼的小女娃,三四岁左右,她很害怕凶神恶煞的秦军,躲在老汉怀里抽泣不停。   “老丈,我且问你。”   黑夫让众人不要吓他们,和善地问道:“这邑中之人都去了何处?”   楚人老者不曾想,眼前这黑面秦吏的口中竟蹦出了地道的荆楚话来,一时愕然,半晌后才讷讷道:“听闻蕲南那边打大仗,邑主害怕被波及,便带着邑中百姓逃到泽里去了……”   他所说的泽,当是位于蕲北的那片沼泽,山林沼泽,通常是百姓躲避战乱天然的庇护所,毕竟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你为何不去躲避?”黑夫继续问道。   “老朽腿脚不便,走不远,再说还有女孙要照顾。”他的腿的确一瘸一拐的,想来是受过伤。   “昨天和今日,可有楚兵逃入此地?”   老翁搂着小孙女,仿佛想要尽力将她藏好,低头道:“无有……”   “率长,看我找到了什么!”   说话间,季婴却兴奋地跑了过来,他们在这老汉家中,还搜到了几件藏在草丛里的带血甲衣,毫无疑问,这是楚甲!很显然,老者说谎了,小邑里不仅有溃兵进入,还被他收容救助过!   “这又如何解释?”   老汉面如死灰,喃喃道:“那些都是本邑的子弟,败退后逃回此地,我总不能看着不管,便让他们扔下甲胄,也进泽中去了……”   黑夫这时候发现,老汉的眼睛,从始至终,一直在往秦卒腰上挂着的骇人首级上瞥。   “这是你女孙,汝子何在?”   老汉抱紧了孙女,以低沉颤抖,却又压抑着一丝愤怒的声音道:“出远门了!”   “哦,难道不是也加入项燕大军,对抗秦军了!?”   黑夫此言一毕,秦卒们面露凶相,将剑抽了出来,吓得那小女孩哇哇大哭!   “吾子的确在楚军中,但其同伴回来说,他已陷在军中,八成是死了。”   老者有些绝望地跪地,连连稽首道:“我听汝等说话,也是荆人啊!还望可怜可怜,若要杀,便杀我,绕了我女孙,让她留在此邑,待其母归来,她因怕被秦军掳掠侮辱,也跟着众人去了泽中……”   只是一家普通的楚人民户而已,儿子被征召入伍,战死于战事里,家里只剩下瘸腿老翁孤守,瞧他那腿伤,说不定也是许多年前的战争里,被秦军兵刃所伤。   这场战争,楚国动用了十分之一的人口,虽然民夫大多在项燕撤离时留在了各地,或者提前逃散了,但其中死伤者,当不下十余万,所以在楚国,这样的家庭还有很多。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而他们,不巧,扮演正的是侵略者的形象。   “从今以后,汝等也是秦人秦民了。”   黑夫默然良久后,说了这么一句话,比了比手,让手下人收起兵刃:“罢了,将这爷孙二人关在屋内,等吾等离开时再放出来。”   是夜,雨一直在窸窸窣窣地下着,夜深了,秦卒们说话的声音逐渐消失,只隐隐约约能听到,关着那爷孙俩的室内,传来低微断续的哭泣声,不知是在哭失去的儿子、父亲,还是在哭什么?   到了次日,天气放晴,黑夫带着人离开了这座小邑,准备带着百余首级,返回大部队交差。   在离开之前,他在自己的马车上,重新摊开了那幅很不精确的地图,将昨天经过的小路,还有这座不起眼的小邑标注了出来,并在旁边用细小的字写出了从那楚人老翁口中问得的名字:   “大泽乡!”   距离楚军覆灭,项燕战死的蕲南仅三四十里,便是大泽乡!   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历史上,楚国的火在此熄灭,但灰烬里的星火,却依然在此重燃?   黑夫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亦或是仇视的爷孙俩。   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第0279章 八公山上   四月中旬,淮南西曲阳郊外野地里,数百楚卒狼狈的蹲在地上,他们的武器、甲胄早就被收走了,此刻已成手无寸刃的俘虏。   陈婴也蹲在人群中,心中叫苦不迭。   大概在半个月前,楚国令尹昌平君派人到了东阳县,要求县尹将县中仅剩的男子组织起来,前往都城寿春“勤王”。   今年刚好三十五岁的东阳县小吏陈婴也在征召之列,他母亲虽然不识字,却是个有智慧的人,临走时倚门嘱咐他道:   “我儿,你曾与我说,上柱国率兵与秦军作战,如今汝等却不去淮北增援,而要到寿春勤王,看来上柱国肯定是败了。以上柱国之才,带着那么多兵卒也难敌秦国,更何况汝等?这一路去,若是遇到事情不妙,记得保命要紧,我听说楚王连自己亲弟都杀,还污蔑先王不是其父亲生,这样的王,不值得为他送命……”   陈婴很听母亲话,便满口应下。   县尹带着东阳兵千人,一路往西走来,不断与淮南各地勤王的人汇拢,得四五千人。陈婴发现他们里面,多有老弱孩童,因为丁壮大多去了淮北,如今生死不知。   这一路上,陈婴也没少听人议论淮北的战事,有人说项燕战败自杀了,又有人说他逃了出来,眼下的勤王之师就是其组织的。   但大伙都有些人心惶惶,项燕所率精锐都败了,他们这些疏于训练的庶民,去了能管什么用呢?   当抵达距离寿春百余里的西曲阳时,他们遭到了突然袭击!   陈婴目瞪口呆地看着那支秦军从路侧林子里杀出,将前行的队伍截为两段。按照县尹的说法,秦军主力不是在饮马淮水,准备进攻寿春么?为何竟在淮南腹地遇上了……   这场战斗毫无悬念,东拼西凑的勤王之师很快就被击溃了,东阳县尹连同几名军吏第一时间就战死了,东阳一千人也四散而逃,被秦人的车骑追杀。   还是陈婴想到了母亲的嘱咐,高呼着“吾等降矣”,带着数百同乡扔了武器,秦人这才在一个黑脸军官的喝令下停止了攻击。   众人被用尖木桩扎起的篱笆围住,上百弓弩手围着他们。   眼下,那些去追杀楚人的秦卒陆续返回,基本上每人腰间都挂着一颗血淋淋的首级,兴高采烈,到了近前,眼睛更不住地往楚人俘虏脖子上瞥,那神情,像是看到了一个个钱袋似的!   陈婴被他们盯得脊背发凉,他素有耳闻,秦人上首功,说不准那军官一声令下,自己和这些东阳乡亲子弟就要命丧当场了,一时间,楚人们都窃窃私语起来。   这时候,有个尖嘴猴腮的秦兵走过来了,用他们勉强听得懂的南郡方言叫道:“汝等以谁人为首?站出来,率长有话要问!”   东阳子弟们面面相觑,县尹死了,几个军吏也或逃或死,他们里面,只剩下十来个什长、伍长了。   “吾等当中,以陈婴最为年长,也素来信谨,不如让陈婴去吧!”不知是谁嚷嚷了一嗓子,一群什长、伍长纷纷同意,就这么将陈婴给推了出来……   秦兵打量他:“你叫陈婴?”   “诺……”陈婴硬着头皮答应。   那秦兵乐了:“与我同名啊,我叫季婴。”   季婴嘴上客气,手下却一点不留情,一挥手,就让两个人将陈婴绑了,又搜了搜身上,才带他朝秦人临时扎起的营地走去。   攻击他们的秦军约有万人,眼下大半朝西曲阳城进发,只剩下千余看守营地,陈婴从正在生火造饭的秦兵身边小心翼翼经过,走到了营中央的帐篷处,那个带头的黑脸军官正与另一个白面军吏说着话。   陈婴双手被缚,又被季婴在腿上踢了一脚,便扑通一声跪在二人面前,膝盖正好落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疼得他直抽冷气……   ……   黑夫停下了与章邯的交谈,抬起头看了这被押来的楚人一眼,却见他胡须老长,怕有三十多了,再一问,却只是个小什长……   “小人在东阳县做一个小吏,混个温饱而已,此番随县尹出来,因军吏尽数战死,所剩的人里,以我年纪较长,便被他们推出来回答将军问话。”陈婴老实回答。   “东阳在哪?”   黑夫让季婴摊开地图,找到了位置,原来是在邗沟以西,后世安徽江苏交界的地方。   “东阳小县,距寿春共五百二十里,要走半个月。”陈婴怕秦吏生疑,立刻补充道。   黑夫抬起眼:“你去过寿春?”   “年少时去游历过两次。”   能出门游历,说明此人家里条件还不错。   黑夫颔首,又问:“除了汝等外,可还知其他前往寿春的楚师是从何处出发的?”   陈婴把自己在路上遇到的那几支队伍都报了上来,再往细问,他就不知道了。   黑夫知道此人地位低微,问不出什么来,一挥手便要让季婴将其带下去,不曾想,陈婴却求生欲极强,猛地顿首道:“吾等只是寻常的楚地百姓,听县尹之命行事,并非一心与秦作对,还望将军留吾等一命!”   一旁的章邯却道:“若是纵之,谁知道汝等还会不会反复!”   “绝不会,吾等将回到东阳,将所见所闻告知东阳父老。”   陈婴道:“眼下楚败秦胜,楚国社稷灭亡,土地也将成为秦之郡县,放了吾等,秦王将多出数百编户,若杀之,则东阳家家皆丧父兄儿孙,必与秦死战不降,故不怕有益,杀之有害!”   “在秦军里,首级可是算功劳的。”黑夫笑眯眯地看着陈婴的脑袋。   陈婴忍住恐惧,垂首道:“我听说项燕数十万人尽没,将军在淮北难道还没砍够?亦或是以为,吾等的首级,要比寿春城里王公封君的更值钱?”   黑夫哑然失笑:“你虽只是个小县吏,小什长,倒是看得清时势啊,为了救自己和乡党的性命,什么都敢说。”   他思索片刻后道:“吾等也并非嗜杀之人,这样,你既然去过寿春,便先留在我军中做向导吧,我放你的乡党们离开。但若他们今后还与秦作对,亦或是顽抗不降……”   黑夫和蔼地笑道:“我便杀了你!”   ……   等陈婴离开后,章邯赞道:“不曾想一个小小县吏,也有这般见识和胆量。”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百户之乡,必有智者。”   黑夫道:“不过在蕲南决战后,王老将军也让各军下达禁令,不许杀俘了,或也是为夺取楚地后,派官吏治理做准备罢……”   距离那场大战已过去快一个月了,王翦先花了数日时间,攻克了楚国左司马昭华据守的蕲城。又让各部追剿残敌,砍下的首级,足够军官们达到“盈论”的标准,于是由军官组织的有组织杀俘活动便销声匿迹了,至多是没分到功劳的兵卒因为渴望首级,偷偷杀俘杀民。   这之后,王翦将重新聚合的秦国三路大军再度分开。   冯无择所率的北军分为两部,主力进攻项氏残党盘踞的下邳、下相和东部沿海地区,偏师则调转方向,朝着鲁国故地进发,邹鲁之地的儒生们,终于要迎来“暴秦”的统治了。   王翦则亲率中军,进攻下蔡,并四处搜集舟船木头,准备在淮水上搭浮桥渡水,进攻对岸的楚都寿春。   至于蒙武的南军,则奉命向东南行进,在王翦在上蔡吸引了淮南楚军残部所有兵力时,他已从钟离强渡淮水,派人大肆攻城略地。   黑夫他们的南郡兵便是蒙武的先锋,眼下已占据西曲阳,断了楚王逃离寿春的必经之路。此外也阻截了楚国淮南、江东勤王之师,将寿春彻底变成一座孤城。   寿春北临淮河,南有芍陂之饶,自楚考烈王二十二年(公元前241年)迁都于此,楚王和贵族们的安乐生活不过持续了十余年,却将面临灭顶之灾……   之后几天,黑夫他们又连续打掉了几支由昌平君组织,从江东、淮南来救寿春的楚军。   到了四月底时,蒙武已兵至芍陂,楚军已无法据淮而守,只能退回城中。   蒙武带着数万人逼近城下,配合从颍口过来的羌瘣部围住城池一角。   南郡兵团则奉命在城东临淮的地方,接应王翦渡淮,黑夫他们扎营的位置,正好位于一山一水之间。   “水叫淝水。”   纵然陈婴不愿,却也只能老老实实给黑夫做向导,指着面前奔流而过的淮河支流,又指着后面松柏巍巍的几座山丘道:“山叫淝陵,也叫北山,因有八座山丘,野人亦称之为八山!”   “八山?怕不就是那座‘八公山’吧!”   一听这名,黑夫顿时乐了,带着人上山远眺,向北望去,能见到王翦的主力从被称为“淮上津要”的硖石口源源不断地渡浮桥过来,这是章邯等军司空带着民夫忙活数日的成果。   再望向西南面,正好能将寿春城金碧辉煌的宫阙楼台一览无遗。   此时此刻,寿春城内,楚王或许也正朝这边远眺,见秦军部阵齐整,将士精锐……   黑夫不由慨然叹道:“在楚王负刍眼中,此山之上,亦是草木皆兵吧!” 第0280章 国之将亡   黑夫没有猜错,秦军四方合围寿春的架势,其部阵齐整,将士精锐,的确吓坏了楚王负刍。   他不是要守国门死社稷,而是被王翦料到可能会再度迁都而逃,便故意迟迟不渡淮予其希望,却让蒙武、李由等先行渡过来,截断了出逃的路线,将楚王困死在寿春。   虽然躲在暂时安全的深宫高墙里,但连在梦中,负刍仿佛都听见秦军在淝水对岸山上砍伐树木的声音,眼看攻城器械一日日造好,在西、南两面摆开,随时准备发起进攻,负刍越发觉得,自己时日无多了。   司马、右徒等人也劝他道:“眼下楚国虽危,然比之赵无恤之在晋阳,齐田单守即墨,亦不如也!淮南、江东尚有勤王之师,只要坚持数月,或有转机……”   他们希望楚王亲自登城楼激励士卒死战,宫室女子编于行伍之间,尽散宫室中的珍宝饮食飨士。   然而,负刍却有些绝望地说道:“楚国精锐已被项燕葬送在淮北,昌平君也迟迟不发江东勤王之师,城内兵卒丁壮加在一起,不到五万,如何抵挡秦国十余万大军?”   左徒等人则劝他投降,但考虑到先前投降秦国的韩王安、赵王迁、魏王假下场都不太好,负刍仍在犹豫。   就在他两难抉择之际,一直被楚王宠信的巫灵却突然像疯了一般,哈哈大笑地从神庙中跑出来,拜倒在楚王面前,抬起头时,他眼中带着一丝疯狂。   “大王,寿春有救了,楚国有救了!”   群臣贵族面面相觑,楚王却连忙焦急地走到巫灵面前,扶起他,期盼地问道:“鬼神有回应了?”   “有了!”   巫灵拉着楚王来到宫室外,指着远处阴晴不定,雷声阵阵的天空道:“大王请看,神灵就在其间!其身上流光溢彩,烂昭昭兮未央!”   楚王瞪大了眼,却只能见到一堆寻常的乌云,哪有什么神明?   “云中君又走了。”巫灵发出了遗憾的嗟叹:“大王,必沐浴三日,再让百名巫祝于城头做法,云中君才能复降啊……”   “云中君……真能救楚国,能救不榖(gǔ)么?”楚王也不知道自己该相信什么了,他眼下如同一个溺水之人,只能尽力抓住每一根稻草。   “能!”   巫灵信誓旦旦地说道:“云中君龙驾兮帝服,与日月齐光,只要大王供奉的祭品足够,臣必招来云中君,使之降下天雷骤雨,尽灭城外十万秦寇!”   ……   楚王寄希望于鬼神之时,寿春城头,楚人却仍在自救,他们的抵抗极其顽强,竟连续挡住了几波进攻……   秦军这边,除了传统的蛾附和举着盾牌以冲车破门外,黑夫也见识到了这年头几乎所有的攻城方法:数万人从远处运来土石,在城西筑起了五座土山,甚至高过了城墙,而后令弓弩手居其上,向城中放箭射弩,配合攻城。   但楚人将各门彻底堵死,就算毁了城门也没用,还得将里面的堆得结结实实的土石搬开,秦军一时半会杀不进去。   而进攻城墙的人,也没法站稳脚跟,屡屡被楚人的哀兵赶了下来。   见城中楚人亡国之际爆发了一股子拼命劲,王翦便也不急,只是让兵卒在夜间以烟矢射火入城,夜空中,烟矢如漫天烟花,落入城中,但城内的人已将靠近城墙的建筑都拆除,加上城内水道纵横,很容易救火,所以只能起到骚扰作用。   但这已经够了,攻城拼的是体力和耐心而不是蛮劲,十则围之,倍则攻之,城外秦兵是城头上守军的两倍,只要轮番骚扰,让他们身心疲惫,士气跌落,迟早会露出破绽,王翦可不想急于一时,让自己伤亡惨重。   他还让民夫在山上砍伐大量木材,运到淝水对岸来,由军司空和程商等秦墨带着工匠,赶制“飞石”,也就是投石机。   飞石是吴越争霸时的发明,据说是范蠡所制,置石于大木之上,发机以击敌,飞石重十二斤,蓄满力量后,可越二百步伤敌!弊端就是太过笨重,且准头感人。   其实在黑夫看来,投石机对西方的砖石墙更有效,面对一体的夯土墙就不太好用了,主要是用来击毁角楼箭楼的,不断飞过头顶的石块对人也有一定的心理恐吓作用。   这一日,投石机已打造完毕,投掷臂由老树的树干制成,铁箍以防断裂,基架下有轮,可以沿着平坦的地面推动,调整攻击距离和角度。外观粗犷而富有木制机械的美感,经过秦墨的改造,威力也比两百多年前南方的“飞石”要强,可以将二三十斤重的石弹抛出两百步远!   它们一会就要由民夫们从土山之后推出来,黑夫他们则奉命在其前方列阵守卫。   但就在这时,眼尖的小陶却来报,说城头有骚动!   “骚动?”   黑夫跟着他来到阵列前方,距离城墙一箭之地处,果然见到城头果然有些混乱,不同于往日肃穆的守备,而是有些闹哄哄的,最后,持刃带甲的兵卒离开了城墙,换上了一群身披五彩羽毛,头戴委貌冠的……   “巫祝!?”   黑夫揉了揉眼睛,没看错,的确是巫师,和江陵上巳节在船上舞蹈的女巫穿着打扮十分相似。   这是要来诅咒秦军?黑夫知道,当年秦楚第一次翻脸开战时,秦楚两国君王都跑到祖庙神庙里,献上祭品,刻石为咒,请各路大神诅咒敌人。   可如今,秦人都兵临城下了,临时抱神脚也没用了吧?   那群巫祝了城头后,先是肃穆地朝着天上的云彩跪拜,进献了一些牛、彘、羊等祭品,都是做熟的食物,煮在大鼎里香气扑鼻,别说多日来只喝稀粥的楚卒了,就算是饱食的秦兵,也纷纷咽起了口水。   在一阵神神叨叨的念辞后,主角登场了,一个身穿祭服,着荷衣、系蕙带、戴兰冠、佩陆离,脸上画上五色异彩的巫师走到城头边,以轻蔑的眼神扫视城下黑压压的秦军,而后便击磬为号,开始了祭祀舞蹈……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灵连蜷兮既留,烂昭昭兮未央。”   黑夫一时间也摸不透楚人到底想干嘛,便对季婴道:“去,将陈婴找来。”   黑夫的向导陈婴来时,城头巫师刚好齐声唱到:“灵皇皇兮既降,猋(biāo)远举兮云中。”   陈婴一见这架势,面上便是一僵,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他们……在请云中君屏翳(yì)降临,大概是要请云君助阵吧。”   “云中君,那不是求雨的么?”黑夫莫名其妙,楚人想要借鬼神之力,也搞错神明了吧,干嘛不找大司命把城外秦人统统收了?   陈婴解释道:“在淮南,云中君不止是云神雨神,还是雷神电神,或是想要引发天雷,将秦军击垮吧……”   “天雷?”   黑夫不由捧腹大笑起来,这么多年来,他已确信自己没有在玄幻仙侠位面,而是真真切切的历史,除了穿越这件事匪夷所思外,其余一切正常。   可这城里的楚巫,以为自己是三国演义里的妖孽诸葛亮,能借东风布八卦阵,还想点七星灯,给楚国施妖法?   刚开始觉得可笑,但笑着笑着,却又觉得可悲可叹。   他看向面色复杂的陈婴:“你信么?”   “我不信……”陈婴低下头,他无比佩服母亲的远见,城内的那个王,居然糊涂到了这种地步,宁可让城头士卒饿肚子,也要让巫祝将上好的肉祭了鬼神,果然不值得为他送命。   聪明人自然不信,但这架势摆出来,依然让很多人觉得煞有其事。   黑夫发现,城头不少楚人恭敬地跪拜,似乎也将希望寄托在巫师们的做法上,的确,人在陷入绝望时,寄希望于超自然的力量,不是很正常的么?   没记错的话,金兵临城时,宋朝君臣也想靠着江湖骗子的撒豆成兵之术破敌呢,结果留下了千古笑谈,可再看看靖康之耻的惨象,就都让人笑不出来了……   “果然,国之将亡,必有妖孽!”   并非真正的妖孽,而是人心中之恐惧,使妖人奸邪得以乘虚而入,坑蒙拐骗。   而城下也有不少老实巴交的迷信秦人担忧地抬起头,看着天上的云彩是不是真的聚拢变黑了,一时间鸦雀无声,而城头的巫师还以为是他们的法子管用了,舞蹈颂唱得更起劲了。   “东门豹!”   黑夫大声呼喊自己的二营长。   “让章司空和程商,将制好的投石机,统统拉上来!”   他抽出剑,指向城头的群魔乱舞。   “对准这群巫祝!来上几发,真神假神,是人是妖,一试便知!”   ……   半刻后,就在巫祝们即将完成祭祀的当口,他们期盼已久的天雷真的来了!   伴随着一阵密集而沉闷的碰撞声!那些城下高大粗狂的投石机,借着民夫拉力反弹的力量,抛出了漫天石块,越过顶点后急速下坠,几十个黑点划空向寿春城落来!   按照黑夫的要求,它们全部对准了这面巫祝们集中的城墙,虽然准头太差十石九空,或没到位置扑通一声坠入护城河,或越过城墙落入城中,却仍然有几块运气好的飞石,不偏不倚,直接落到了因不能中断漫长舞蹈降神,而不闪不避的巫祝中……   这些十几二十斤的石块可不是箭矢能比的,只是霎那间,石块撞击城墙的闷响和众人的惨叫声就响成了一片,那设在中央的祭坛挨了一下后轰然坍塌,运气好的巫祝骨折筋断,运气差的则脑袋开花!   死了数人后,巫祝们也顾不上跳大神了,不顾巫灵的制止,纷纷抱头逃窜,宛如一堆嗡嗡乱叫时,被蝇拍猛击仓皇而散的苍蝇……   是日,城外声如雷震,石从天降,妖孽噤声,神灵退散,城中汹汹,无不骇然!   而秦军,亦乘着这当口,对楚都发动了全面进攻,寿春外郭遂陷! 第0281章 八百年盛衰枯荣   “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   “然而眼下,民已尽为秦虏,神亦弃楚而去,不榖当为之奈何?”   楚王负刍披散着头发站在宫阙上,眼睁睁地看着一昼夜之内,寿春八座陆门,八座水门皆已告破,秦军旗帜出没于昔日繁华的城北“郢市”中。外郭的抵抗已经越来越微弱,近万军民涌入内城,其余人则被紧闭的宫门关在了外面,留给了秦军。   现如今,挡在楚王和秦军之间的,仅有高高的宫墙,还有引淝水左渎和芍陂西渎围成的护城河了。许多年前,奉楚考烈王之命营建寿春和宫城的春申君,仿佛一直担忧会有这么一天,在兼顾富丽堂皇之余,也将王宫打造成了坚固的要塞。   但纵然固若金汤也没用了,身边没了民众,头顶也没了神明的楚王,凭此孤城,面对十万秦军的进攻,最多再坚守一两天。   楚王不想再看,转过头,扔下了宫墙上的左广卫士,任由身后长长的衣坠拖在地,步履蹒跚地往他平日里最喜欢饮宴游乐的荷台走去。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南方楚人很喜爱荷莲,楚王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时值夏历五月初,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然而楚王早已没了欣赏的心情。   国势啊,也如同荷花一般,有盛衰枯荣,盛时溢满池塘,衰时水面上见不到一片叶子。   来年入夏,荷叶还会绽放,但明天太阳升起时,楚国或许就将不复存在了。   泪水从楚王负刍眼中流出:“从先祖鬻熊、熊绎事周文王得封诸侯,至今已八百年,历四十二君,然今日,八百年社稷,竟将亡于我手!”   一直紧随其后,掌管宫门进出的“门尹”蔡赐泣而下拜:“楚实亡于怀王,顷襄,大王已尽力挽救了!”   负刍却摇了摇头:“被荷稠之晏晏兮,然潢洋而不可带。既骄美而伐武兮,负左右之耿介!”   “当年宋玉认为荷叶做的短衣虽然漂亮,却过于宽松不能束带;这正如怀王夸耀自己的文治武功,自认为正派,其实却依赖佞臣,嫌弃忠臣。我亦如此,重用巫灵、左徒等人,却猜忌项燕、昌平君,若是从即位之初便一直振作,不知可否能改变覆灭的结局?”   事到如今,他也开始反思。   “早知有今日,我数年前也不必弑弟夺位了,或者在吾兄熊启归楚时,也不打发他去江东,而是将这王位,拱手相让!我便能做一个逍遥公子,泛舟远行,独善其身……”   更别提,自己半年前居然还费尽心思派人造谣楚幽王、楚哀王两兄弟的身世,到头来,都成了一场笑话。   但此时说这一切都晚了,楚王负刍擦去了泪,回过头,问蔡赐道:“一切可都准备好了?”   “柴火,膏油皆已备齐。”   蔡赐抬起头,楚王负刍纵然有许多不足之处,但至少他还有以死殉社稷的决心。   “臣当尽力挡住秦人,再自刎为大王送别!”   言罢,蔡赐三稽首,匆匆而去。   外面秦军的交战攻城声经久不息,楚王在荷花池里沐浴之后,穿上了一身朝服盛装,朝台上蹒跚而去,但见满台皆是珠宝玉器,他的嫔妃宫女们,都在台下垂泪不已。   楚王欲死,然其嫔妃皆欲苟活,不愿从之。   “我曾听说,周武王入朝歌时,商纣王于鹿台,蒙衣其珠玉,自燔于火而死,没想到,我亦有这么一天啊……”   楚王自嘲一笑:“负刍纵然死了,也无颜见祖先,只是不知道,不榖的妲己,又在何处?”   “季芈愿做王兄的妲己!”   一个娇柔的少女穿着鲜艳华丽的盛装,从莺莺燕燕中出列,伏在地上顿首:“季芈愿与王兄同死,也不做秦虏!”   这是楚考烈王年纪最小的女儿,年仅十六,正是最美好的及笄之年,但其原本柔媚的眼中,却满是坚决的死志,甚至比楚王还要决绝几分。   这个妹妹素来刚烈,因为负刍弑杀楚哀王,便整整五年没和他说过一句话,今日荆楚覆灭在即,才一释前嫌。   “好……”   楚王负刍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让她随自己登上高台!并接过了宫人颤抖递过来的火把。   “大王!”   就在此时,身后传来了一阵疾呼,是楚王平日里宠信的左徒等人在高台阶梯上不断稽首,力劝楚王不要做出这糊涂之事。   “外面的王翦已派人射书入内,说秦楚二十世姻亲,大王若降,秦王或能让大王做性命无忧,做一富家翁,甚至还有封邑……”   高台下的嫔妃宫人,也哭泣地劝说楚王,好死不如赖活着。   “小人!佞臣!不随王赴死,还在这劝王降寇!君不见当年楚怀王入秦后,是如何被秦王羞辱的么?”   楚公主季芈年轻天真,虽是女流,却从小听着屈原的故事长大,视秦如仇寇,此刻便出言怒斥起左徒等人来。   “然也,楚有亡国之君,却没有被俘之王,卿等无须再言,能随不榖死者则同死,不能者,则去之……”   楚王握着火把,朝高台最高处走去,那里堆满了楚宫内的珍宝玩好,琳琅满目,看着高台下只剩方寸的江山,看着这些历代楚王苦心收集的珍宝,听着身后不住的挽留,负刍眼中闪烁不止。   当死亡近在咫尺,人反而会犹豫起来。   “人言,凤凰每五百年自焚为灰烬,再从灰烬中浴火重生,循环不已,遂成永生……”   季芈抬起下巴道:“不知今日,王兄能否燃起先祖祝融那样的熊熊烈火!”   楚王听罢,却没有联想到祝融、凤鸟,反倒看到了两具佝偻的焦尸。   他打了一个寒颤,放开了手中的火把。   却并非扔到柴草堆上,而是抛进了下方的荷塘中,心里的火也灭了,只留下几缕青烟……   “不榖不能死。”   “我也不想死!”   他脸色苍白地离开高台,扔下不敢相信的季芈,连滚带爬地,朝阶下狼狈地跑去!   ……   门尹蔡赐在组织最后千余名王之左广,尽力抵抗着秦人潮水般的进攻,为楚王的殉国争取一点时间。   然而他却感觉到了不对劲,因为荷台的大火,迟迟没有燃起……   就在他疑惑时,身后的第二道门,却轰然打开,楚王负刍在左徒等人伴随下,毫发无损地走了出来。   蔡赐目瞪口呆。   “开门,降秦!”楚王默默无言,左徒则兴高采烈,他一直力主和谈降秦。   看到这一幕,蔡赐明白了过来,开始破口大骂道:“王,先王熊渠不与中国之号谥的勇气,楚庄王问鼎中原的豪情,到哪去了?”   “开门而降,则寡人能得小邑富贵终老,二三子亦能活命……”   楚王负刍喃喃说道,甚至不敢以目光直视蔡赐和左广卫士们。   蔡赐悲愤不已,但楚王的态度,已让宫卫们士气散尽,他试图阻止,却被左徒命人按倒在地,打破了脑袋。   看着缓缓打开的宫门,看着手持降表跪地而出的左徒,蔡赐只能以头抢地,痛哭道:   “悲呼,楚国王族,当年也是鵷鶵(yuān chú)凤鸟,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何等威风睿智。其子孙后代,却变成了胆小怕死,得到秦王区区腐鼠,就能满足的鸱(chī)!”   ……   “这大门之内,原来这么华贵富丽啊。”   作为第一批奉命跟随王翦入楚王宫接管防务的秦军,黑夫听到身后东门豹和季婴这两个乡巴佬,指着他们头顶高大的大门,以及上面展翅欲翔的凤鸟雕塑称奇不已。   在长长的宫室甬道边,则是一群群楚人左广宫卫在沉默地等待他们入城,方才出去进献降表的左徒,和一个披头散发的中年人跪拜在最前方,正对王翦及众将军稽首纳降,大概就是楚王负刍。   但黑夫的注意力,却被左右两侧的楚人吸引了,他看到,有个头破血流的楚国官员,此刻还被人死死按着,此人艰难抬起头,望向整齐入城的秦军,涕泪满面。   回首身后的巍峨大门,再对比眼前这光景,黑夫突然想起,前世看过的一张二战照片:德军途径凯旋门进入巴黎时,沿途含泪而泣的法国人。   绝望、悲愤、无奈,这就是楚人们的情绪。   黑夫有些同情这些不幸生于荆楚,生于这个时代的人,却一点不同情这个故步自封,辜负了屈原,从先进强大坠入衰亡枯萎的国度。   “民非亡国之民,君则亡国之君!”   他正了正头顶的铜胄,看向手下人,众人眼眸里满是得意与自豪,并都对面前的楚王宫,充满了期待。和上次魏亡不同,这一回,作为灭楚之战立功较多的安陆兵,得到了准许,可以入宫接管防务,搬运财物珍宝。   大战已毕,已经有过好几次灭国经验的王翦,对手下部队偷偷拿一些东西揣身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八百年收藏,四十二世经营,荆楚之精英,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   一个难以想象的宝库,已向黑夫他们,打开了大门! 第0282章 胜利者   庆功宴的丝竹阵阵中,章邯端起面前的犀角杯,面色有些发红,朝一旁的黑夫敬了一盅酒。   “黑夫前日入楚宫,得了多少财物?”   这场庆功宴里,坐在前排的都是将军、都尉,像章邯、黑夫等人是因为有功才能混到末座的,二人便自得其乐,各自说着自己这两天在硕大楚宫里做的事。   酒是楚王宫里搬出来的佳酿,本就沉郁浓香,再配以珍贵的犀角杯,喝过之后,只感觉在南郡吃的酒,真如同马尿一般。   黑夫满饮后,如实低声道:“只得了黄金十镒,此外又让手下兵卒分了点楚王库中散落的蚁鼻钱,如此而已……”   前日黑夫等人奉命入宫接管防务,只见楚宫珍宝琳琅满目,远超安陆乡巴佬们想象。但大多数东西,都是要被军法官清点后查封起来不准动的,众人只能拾捡点残羹冷炙。但这足以让千余人所获颇丰,将过去半年的因出征在外而耗费的钱财弥补回来,这亦是几支立功部队的特殊待遇。   黑夫本人就得了黄金十镒,相当于二百两,十万半两钱。这些黄金不算重,将两版郢爰塞在甲衣里就带出来了,宫门外的军法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士们辛苦了数月,秦军又素来没有屠城的恶习,所以灭国夺其宫室财物,就成了秦卒为数不多的狂欢。   当然,抢劫也是要讲究底线的,要是做得太过火,依然会被惩处。   “黑夫不贪。”   章邯颔首道:“王老将军念在众人离家半载征战辛苦,对军吏士卒拿些许钱财、丝帛揣在身上不加阻止。但若是太贪心,将楚国府库郢爰,金饼一箱箱往外搬,也是要出事的,听说三川、河东军那边,就处置一个率长。他太贪心了,几个人撞开楚国内库后,让众人皆脱下甲胄衣裳来装金爰,等走出来时,除了身上的包袱,每个人几乎赤身裸体,足足拿了黄金数百镒!”   这就有些过分了,于是被军法官勒令放回去一些,那率长也是粗人,不服之下与军法官理论,结果就被处置了。   章邯参加过灭韩、赵之战,所以知道点内幕,低声道:“一般而言,灭国后所得府库财物,将吏兵卒自取三分之一,其余三分之二归公,立功卓著的军吏,大王处还有额外的赏赐。”   除了钱财,士兵们掠夺较多的还有丝帛衣物,大多是将其穿在里裳之内裹挟而出,所以一进一出,几乎所有人看上去都胖了一圈。   此外,楚国传承了八百年,拥有不少国器重宝,其风格与中原器物颇为不同,有一个巨鼎重千斤,大到几个人才能合抱,为了装载它,还要将牛车加固,还有虎座凤鸟漆木架鼓,亦美轮美奂。   这些东西,便是决不能碰的,黑夫手下人里,也有几个贪心的试图将一个镶金大钟的金铂敲下来,被黑夫狠狠喝止了。   等黑夫他们满载而出时,还看到王翦派了一些文法吏入楚宫守藏室,清点楚国的史籍竹简,里面不乏《鸡次之典》,楚史《梼杌》等至关重要的文件,全部拉走,需要近百辆牛车,看来秦国御史府的藏书又要多出一大批。   “又有这么多书可见,张苍肯定高兴坏了。”章邯打趣地说道。   秦军的架势,是将楚宫内能搬走的东西统统搬走,不能搬走的,也要画走……   章邯说,他们这些军司空还有一项工作,那就是带着工匠,登上楚王宫的最高处,写画楚国宫室楼阁。   “这是惯例了。”   章邯道:“大王每破诸侯,必要让工匠写仿其宫室,作之于咸阳北阪之上……”   现如今,在章邯供职的少府带着关东俘虏、刑徒劳作下,咸阳北阪已经有韩、赵、燕、魏四宫室在修筑,楚宫也快了。据说建好以后,这六座宫殿将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   “征服者的收藏癖啊……”   黑夫暗暗吐槽,每灭一国,便增一宫,既是秦王对他自己的奖励,也是炫耀胜利者威势的方式。   这当然是胜利者的特权,但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就怕六王毕,四海一之后,就是蜀山兀,阿房出了……   修好的新宫殿,当然不能空着,秦王还打算将所虏的各国重器宝物都放进去,美人宫女,亦将充斥其间。   聊到这,黑夫不由看了一眼在两排坐满秦国将吏的案几中间,翩翩起舞的女子们。   正值盛夏,这些女子都衣着短薄,彩绣丝衣,露出了纤细的小腰,唱着楚歌,跳着楚地舞蹈,《阳春》《白雪》的乐声动听,歌声婉转,舞蹈艳丽。   喝醉酒的秦军将吏酒酣,少不了对她们动手动脚,女子们不敢拒绝,只是勉强露出的微笑里,暗含着恐惧和迷茫,甚至有人脸上仍有难以拭去的泪痕。   宫中的女子都是秦王的,众人当然不敢碰,都专门设了一营,好好关着,眼前这些女子,是破城后,从抵抗战死的楚国大臣家里夺来的女眷,所以舞蹈看起来有些乱。其身后的乐官,则是楚王的乐官。   “黑夫听说了么?楚宫内那位楚国公主的事。”   在舞乐声中,章邯轻声与黑夫说道。   何止听说,黑夫可是远远看见那一幕的,不由一叹,说道:“听说是楚国公主季芈,在有队兵卒去请她出宫时,坚决不从,便攀上一座高台,一跃而下……”   当时,黑夫他们纵然隔着百多步,但也听到那小公主对着来拿她的秦军大声喊道:“季芈宁为楚鬼,也不入咸阳,做秦王玩物!”   而后,这位刚烈的公主便从高台上径直跳下,香消玉殒了,听说她自杀时,手中还抱着一只肥狸猫……   “真是可惜。”   章邯露出了讽刺的笑:“我听闻,楚王负刍本欲学商纣,纵火自焚,却在最后关头心生怯意,开宫投降,倒是这楚公主有点芈姓王族的刚强……”   正说话间,宴飨上的丝竹之声,忽然一阵混乱。   二人抬头看去,却见是一个鼓瑟的乐官忽然不弹了,而是扑在乐器上哭了起来。   他的这举动,引发了乐官们的集体停曲,吹笙的、弹琴的、击钟的,无不开始流泪,甚至连那些坐在军吏怀中的女子,也纷纷抽泣起来。   正男女杂座,享受胜利者殊荣的军吏们顿时大为不快,秦卒也立刻走过来,要将这些败兴的乐官拖下了杀了!   “且慢!”   筵席另一端,却响起了王翦厚重的声音。   “安陆率长黑夫何在?”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出列道:“下吏在!”   “用楚言替我问问,这些人为何哭泣?”   这是把我当翻译官了啊,黑夫只能如实问了。   却见那弹瑟的楚国乐官却也不跪,仰头用浓重的楚言道:“小人乃楚大夫钟氏之后,世代做乐师,方才看吾等头上依然还戴着楚冠,手中乐器弹奏的也是楚音,再想到楚王已为将军俘虏,楚国也已覆灭。小人不能如上柱国和公主季芈一般殉国,反在此鼓瑟以娱秦人,不由羞愧难以自抑,如今只求一死,还望将军成全……”   黑夫转述之后,在座军吏都勃然大怒,起来按剑要杀此不忘荆楚的乐官。   王翦却摆了摆手:“楚国初灭,楚人心怀故国实属寻常,若是如此便要杀,这寿春城内十万百姓谁人不可杀?楚国境内数百万生民谁不能杀?”   他挥了挥手,让人,将这些乐官、女子驱散后,起身朝所有人敬酒道:“诸君征伐辛苦,军中无以为乐,只能以薄酒犒之。”   饮毕后,王翦却又叹道:“许多年前,我叔父王齕曾在穰侯的宴飨上,见过造访秦国的荀子,当时荀子在和穰侯谈论兼并与坚凝之事。”   “荀子说,兼并是容易的,唯坚凝却很难。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故能并之而不能凝,则必失!”   “如今秦已并韩、魏、赵、燕、楚,接下来的事,便是凝固,使天下为一,诸侯为秦臣,百姓为秦民,故我才在项燕死后,下令严禁杀俘,不得肆意掳掠欺凌楚人,便是为了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   “眼下楚王虽俘,寿春虽克,但楚国还有淮南、江东未附,二三子亦不能掉以轻心,不过对各城邑楚人,亦不必以敌国之人视之,必使之归附,秦军才能在淮北淮南站稳脚跟,彻底扫灭残楚!”   “好歹还有清醒的人……”黑夫不由佩服王翦,在众将已被胜利冲昏头脑之际,他却还知道此战没有结束,让众人勿要凌虐楚人,引发反弹。   一席话毕,众军吏纷纷应诺,就在这时,外面也响起了一阵清脆的击掌声。   “王将军此言甚善!不但为大王兼并楚国,还要为大王凝固之,非但是善战之将,亦是善守之将!”   一位身着御史官服,身体魁梧,留着长须的中年人从外走来。   “这是谁人?”黑夫看向章邯。   “是御史丞,冯去疾!千石大吏,更是大王最信重的臣子,他不是该在咸阳么,怎么来寿春了!”   章邯面色微变:“难道说……”   冯去疾与王翦见礼后,也道明了来意,从袖中抽出一张明显盖了鲜红大印的帛书来。   “请王将军与众将士听诏!”   黑夫连忙随着章邯的动作,眼看从王翦到李由、章邯,都只是起身作揖,不由暗暗松了口气,看来这年头在军营里听王命,是不用扑通跪倒的。   却听冯去疾大声道:“维二十四年,时在仲夏,阳和方起。王自咸阳东游,巡毕三川、颍川,至于淮阳,临照新土。闻大庶长已破项燕军,杀其柱国,陷其都邑,王心甚喜。今令大庶长王翦,及有功将士押解负刍,及荆国群臣至陈,见王于舜墟,扬虞定三苗之威,享《六月》凯旋之荣!”   ……   PS:取陈以南至平舆,虏荆王。秦王游至郢陈。——《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0283章 伍奢有二子   北上淮阳的途中,季婴偏头看着被夹在两支秦军中央的楚国庞大后宫嫔妃、宫女,瞧着她们纤细的小腰,不由咽了咽口水。   “若能带一个回家就好了。”   这些在楚宫之内的嫔妃宫女不必干农活,无论是保养还是姿色,当然比他们平日里见的安陆妇女强多了,且文静柔美,看着就让人心动不已。   “想得美。”   黑夫笑骂道:“这些楚宫女子,都是要充斥大王宫闱的,汝等一路上看可以,若是谁敢碰一下,我少不得要持汝等头颅,去向王老将军请罪了!”   王翦是下了死命令的,途中敢有奸污之事,对方虽是楚人,但依旧按照秦律处置,强暴者死罪!所以黑夫等军吏将手下人看得很严,他很清楚,离家半年多的汉子们见了这么多莺莺燕燕,有多么的躁动。   这一路来,其他部队已经发生过好几起了,有秦卒乘着楚宫人女子如厕、入帐避雨时欲行不轨,引发了骚动,眼下他们的头颅已经被军法官砍了悬在旗帜上……   “率长,我斗胆问一句。”   季婴小心翼翼地问道:“这些嫔妃、宫女起码有一千多人,大王……大王他享用得过来么?”   “还敢多嘴!”   黑夫狠狠瞪了他一眼,举手要打,季婴这才讷讷不敢再言。   这时候,为黑夫扛旗的牡却不合时宜地出声道:“这些女子,细胳膊细腿,又不好生养,也干不了农活,有何用处?”   “你这愚夫懂什么!这样的女子若带回家,舍得让其下地?”   季婴将从黑夫处受的气撒在牡身上,骂了他一通后,奉黑夫之命去后面传令去了。   “率长有令,放缓脚步,等俘虏跟上!”   他们的队伍很长,在路途上一眼望不到尽头,而被长长秦军所监押的俘虏,也人数不少。   自打接到秦王的诏令后,王翦不敢怠慢,立刻将虎符交予副将蒙武,他自己则和冯无忌一起,带着楚王负刍、王后及公族、重臣等,轻装前往淮阳。   而李由和两位来自关中,立功较多的都尉,则奉命押送嫔妃、宫人、内侍、倡优、工匠等数千人,以及各种能搬走的礼器、重宝、图籍、简册、车辂、冠冕等物缓缓而行。   带着这么多人,而且还是走路,这些嫔妃宫人好日子过惯了,眼下长途步行,风雨饥寒,时时有人受不了这苦,仰天号泣,辄被呵止。到了吃饭的时间,秦军让她们吃与士伍一样的食物,这些平日里锦衣玉食的女子们都大眼瞪小眼,看着这些粗劣的食物不愿下嘴。   不过数日之后,连日行走的她们,已经饿到手抓粟饭的程度了。   可想而知速度有多慢,从寿春到淮阳五百多里路,他们五月上旬出发,半个月过去了,也只走了三分之二,黑夫算算时间,发现等自己到达时,已经要进入六月了。   好在李由告诉黑夫,原来秦王其实也没到淮阳。   “大王是得知项燕兵败,知道楚国大势已去后,让冯君先行来宣诏的,眼下大王仍在巡视砀郡,应该会与吾等同一时间抵达。”   黑夫明白了,秦王很可能是准备了两份诏书,若是王翦未破郢都,则激励士卒。若已破郢都,则让王带着俘虏和部分有功将士去淮阳,一来是赏功耀武,二来也是收一收王翦的兵权,毕竟这位老将已连续破灭三国,功劳太高,威望太大……   终于,五月底时,他们抵达了项县,还剩下一百里地,可那些柔弱的楚国嫔妃宫人,却再也走不动了,她们早非刚开始时的娇柔,而是有些狼狈。   于是李由等三都尉决定,从陆路改走水路,利用直通淮阳的鸿沟,将这数千人放在船上,让万余纤夫来拉船——这些纤夫原来是战争里被俘的楚人青壮。   就在慢吞吞让宫人们登船的当口,黑夫却从一位也要赶赴淮阳的“北军”都尉口中,听闻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下相项氏降了!?”   黑夫乃至于李由,几乎所有参加过蕲南决战的人,都感到难以置信。   那悲壮的《国殇》楚歌,仿佛仍在耳边萦绕,项燕视死如归的反击,最后宁可自杀也不让首级落入秦人之手的惨烈,在秦人眼中,项氏与秦有血海深仇,俨然是最死硬的抵抗派,所以纵谁降秦,也不可能是项氏啊……   “千真万确,降的是项燕仲子项梁。”   来自北军的校尉道:“上个月,项燕长子项荣带着一些死士南下,项梁则带着大半下相项氏族人,接受招降!”   ……   “项氏二子为何竟犹如云泥之别!”   五月底时,已成为楚国残部大本营的居巢城郊,某处小亭舍的酒肆旁,两名从淮北逃来的楚国小贵族也在议论此事。他们认为,项梁懦弱降秦,而项荣则挑起大梁,走保淮南,与昌平君构成最后抵抗势力。所以众人都鄙夷项梁而赞赏项荣,甚至觉得用不了多时,项荣就能和昌平君光复寿春、淮北,到时候一定要狠狠收拾这个懦夫!   一位坐在他们边上,梳理渔网,满身鱼腥味的老渔父抬起头,听完后,却哈哈大笑了起来。   “我数年前去过下相,与项梁见过一面,此人虽不像其父、兄一般带兵服戎事,却常与淮北、东海、江东豪杰人物交游,其善谋、深思、有勇略,却绝不是汝等所说的无胆之人。”   二人见接话的只是一个老渔父,便挥手驱赶他道:“家国大事,你这渔父懂什么?快去抓你的泥鳅吧!”   渔父摇头嗟叹:“肉食者鄙,未能远谋,难怪楚国日益沦丧。”   他摘下了头上的斗笠,却见其虽然五十多岁,却精神抖擞,容貌不凡,而这酒肆的本地人见了,也纷纷过来向他行礼,称其为“范君”。   两个小贵族才知道,这是本地一位智士,不敢小觑,离席求问。   范君笑道:“三百年前,楚国伍奢被奸臣费无忌所害,为楚平王下狱。伍奢有二子,一为伍尚,一为伍员,皆贤,若不诛杀,将为楚之忧患,故楚平王使费无忌招之。伍尚为人仁,虽然知道赴难必死,却为了自己仁孝之名,还是去了,结果便与其父同死。而伍员为人刚戾,善忍辱,伍尚束手就擒时,他便毅然逃走,去到吴国,背着不孝之名,行复仇之事,这才是真正能成大事之人……”   “眼下项氏二子之事虽略异,但本质也无不同,楚国大军已在淮北丧尽,最后一点援兵也在寿春城外被秦军设伏歼灭。项荣之徒不过数百,昌平君能用之卒也不过一万,楚国大势已去,淮南江东被秦攻陷是迟早的事。”   “此时起兵力敌暴秦,的确能得到舆情称颂,但终归难敌,也会让下相项氏彻底覆灭。于是项梁以族人接受秦国招降,是为了保全宗族。”   “我听说秦国攻克寿春,竟没有大肆屠戮,可见其欲兼并楚国,还欲凝固之,还有什么比宽释项氏,更能让楚人安心顺服的?如此一来,项荣兑现了与楚国相始终之诺,项梁则活而忍辱,也保留了日后复仇的希望,项氏二子的抉择,堪比伍奢二子啊,依我看来,最后能成大事的,还是项梁!”   越说到后面,范增的话音就越小,最后只是喃喃叹息道:“只是伍子胥尚有吴国能够投靠,如今秦却已扫灭诸侯,燕代齐皆丧胆。项梁必须栖身于秦,蒙受骂名默默忍受,项氏若欲复仇,比起伍子胥来,又更难上十倍百倍啊!”   ……   与此同时,黑夫也已抵达淮阳,在休息一日沐浴洗去征尘后,与秦国数万大军一起,在淮阳城外等候,等待秦王政到来……   出营集结时,黑夫忽然想到,这是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始皇呢。   “据说历史上,刘项见了始皇帝车驾,都暗暗说了一句话……”   “我可比他俩提前多了,一会见了秦王,我又会生出怎样的念头来?” 第0284章 秦王(上)   在众校尉领命前往各自所站的位置后,李由却单独喊住了黑夫,问他将要见到大王车驾,紧不紧张。   “下吏激动莫名,昨夜一晚未眠!”   虽然黑夫昨晚其实睡得挺香的,但还是做出一副要见到大人物的兴奋来。   他的回答很合李由心意,便大笑道:“然也,王之车驾,纵然我时常得见,但每次都还有震慑期盼之感,何况你呢?那我再问你,可知,王车舆上必不可少的是何物?”   “下吏不敢揣测妄想天子之驾。”黑夫又装出诚惶诚恐的模样,打死不猜,李由便直接公布了正确答案。   “大王的车驾虽然宽敞,却一无嫔妃宫人侍候,二无珍宝美器把玩,永远都会有的,一是天下山川舆图,二是各郡县的奏疏……”   李由解释道:“大王每到一处,纵然是小城小邑,亦会时刻查看舆图,询问城邑、户口、山川、河流,必要将治下土地都映于心中。此外,他纵然出行在外,也每日要批阅百斤竹简!绝不会让政务旁落!”   “不好享受的工作狂?那在关中建如此多的宫室干嘛,果然只是为了收藏么……”   黑夫心里这么想,嘴上却佩服地说道:“大王勤政,秦国方能扫除诸侯!”   闲聊但差不多了,李由抬头看了看时间,日上三竿,便挥挥手道:“去安陆兵所在的路段罢,大王车驾经过时,务必让众人齐齐跪拜,随后便跟我入城中,虽然大王不一定还记得你,但见了我,或许就又想起梓材之言,或会召你相见!”   ……   淮阳已经被秦军失而复得数月,作为军粮周转中心,所以城郊像是一座大兵营,三十万民夫泰半被留在这里。得知秦王要来,他们立刻就再度被发动起来,整修了城门至宛丘的路面,黑夫他们这数万秦卒便沿着城门一直往西,排开整整十里!   兵卒站在路沿,身后则是一群群已经被军事化管理,还算站得规整的十五万秦国民夫,再往后,才是态度叵测的本地居民,他们也被强行拉拽出来,观看秦王驾到和楚王正式投降的仪式……   黑夫一边警惕地维持着自己负责这百步区域的戒备,一边还要回答手下们没完没了的发问,尤其是季婴的……   “率长,大王到底长什么样?”   “我又没见过,你问我,我问谁?”黑夫没好气地回答。   “李都尉不是大王之婿么,他肯定见过大王,就没和率长描述一番?”季婴等人不死心。   “李都尉言大王英明睿智,如神人。”李由的确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对自己的秦王丈人,那是敬若神明。   “神人……”   季婴、东门豹等人却觉得这个比喻很有道理。   “那可是大王啊,当然是神人了。”   “我听说大王不老不死。”站在他们旁边的共敖也凑了过来。   “我听说大王高三丈。”擎旗的牡比着自己:“比我高一倍!”   “何止三丈,我听说大王头顶星辰,走到哪里,哪里有风调雨顺!”东门豹说的更夸张,眼中满是景仰。   看得出来,黑夫的手下们才是真正的激动,瞧那样子,昨夜可能真没睡好,想想也是,后世国家领导人来到基层,也能让有机会与他们握手的老百姓高兴坏,何况是古代被神化的君王呢。   众人可以对管自己县官甚至郡守不敬,但对于高不可攀的秦王,却是发自内心地盲目尊崇。   崇拜的不止是他的权力,还有这二十年来所做的种种事,有的诸侯,在位许多年也未必让底层的百姓知道自己,但秦王不同,从他亲政之后,一次次战争,都调动着秦人全民参与,在秦吏宣扬下,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一个王:   他挥一挥手,就能让六国灰飞烟灭,他动一动嘴,六十万人就要南北奔波……   “一会就知道了。”   黑夫无奈地笑了笑,指着西面道:“快去各自戒备的区域站好,我已听到鼓乐之声了!”   ……   黑夫没有听错,远处的确有笙萧鼓乐之声,随风入耳。   首先进入他们视野的,是秦王车驾的先导部队,先有六辆威武的“斧车”经过,其后是五十名持棨戟开道和五十名旗帜招展的仪仗人员,戟上有赤黑缯作成的套子,旗帜则五颜六色,上面纹饰各种兽类,都有不同的含义,随风飘飘。   然后便是高大的鼓吹车,竟有两层!上层树一建鼓,羽葆飘扬,有二鼓吏持槌击鼓,下层坐了四个乐手,两两相对,吹奏笙箫。   六辆鼓吹车,三十六人,鼓手奋力击鼓如狂舞,吹手则用尽全力吹奏,脸颊胀成一个大球,肺腑似乎随时可能炸裂,他们如此用力,就是要用最响亮的声音告诉所有人:   王驾已到!   仪仗队后,接踵而至的是英武整齐的“郎中令军”。   郎中令军,这是守卫王左右的精锐部队,里面的成员都是关中的官吏良家子,李信、李由、蒙恬等人都出自其中。   先是统一穿着黑甲,头戴沉重兜胄的步行武士,身高几乎是统一的八尺,五百人按照“五兵”的顺序依次走过,盾牌背在身后,短剑挎于腰间,戈矛高高举起,弓弩箭羽整齐,铜戟的枝桠像是一片经过的森林。   步卒之后,则是骑士,这些人被称之为“武骑士”,据李由说,年龄皆在四十岁以下,身高七尺五寸以上,身体健壮,骑术精湛,箭技高超,能够“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驰强敌,乱大众。”   只见两百骑分为前后两支,前者戴着飘洒红樱的兜鍪(móu),穿着铜皮合甲,披着绛色的战袍,长达九尺的长矛向前斜指。   后者面戴狰狞的铜面具,头戴纯白色禽毛冠,腰佩长剑,连马都装备有皮制的马铠,人马全副武装,在尘土的遮蔽下愈发神秘。   他们马儿个高,人也装备精良,经过时显得龙马精神,黑夫的部下们观之便不觉嗟叹,只感觉不愧是保卫秦王的精锐啊,看上去当真可以以一敌五,尤其是作为斥候的虞厩吏,羡慕得眼睛都快掉出来了。   至此,秦王的车驾已经陆续过去了几百米,黑夫在感慨王者出行不愧要摆足威风之余“必千乘万骑而行”,也在感叹秦王真是千呼万唤始出来啊!   就在他想感叹到底什么时候才是个头时,却又有几辆鼓车经过,上面的官吏大声喝道:   “大王法驾将至,拜!”   ……   “拜!”   下意识地,众兵卒单膝跪地,身后的秦国民夫两腿跪倒,十里范围,沿途的十多万人像是被风吹过的麦田,齐齐伏倒!   这时候,战车组成的王驾护翼队伍也驶过眼前,黑夫听说,秦王已经在用天子法驾了,虽然没有当皇帝后车驾八十一那么夸张,但也有三十六乘。   先是六乘轻车,朱红色的轮舆,不巾不盖,建矛戟幢麾,上有持弩卫士警惕地看着四周,上面还插着五彩幡旗。   之后,则六乘先导车,有尚书、御史乘坐,为王之先导,亦有戈矛弩箙(fú),皂色车盖,色赤内里,车舆也涂成朱色。   终于,在先导车之后,黑夫总算瞧见了秦王真正的乘舆法驾……   那是由六匹纯白色的马拉着的庞大马车,看似不甚华贵,可处处都有讲究,首先它比一般的车大一倍,轮皆朱班重牙,文虎伏轼,龙首衔轭,羽盖华蚤,并建大旂(qí),后面还紧紧跟着五辆副车。   黄屋左纛,黑夫看得真切,是秦王车驾没错!   “来了?”   黑夫点了点头。   “来了!”   黑夫身边的季婴、东门豹等人原本还在低声询问。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统统屏住了呼吸,神情十分忐忑不安,他们既想挺直了身子,看看秦王的模样,又有些不敢,最终还是忍不住好奇心,偏起头打量来车。   今日并非普通出行,而是犒劳三军将士之旅,所以秦王没有乘坐严丝合缝,却较为安全的“金根车”,而是敞篷能让所有人看到他的乘舆……   不过黑夫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为秦王驾车的人,体魄高大雄壮,佩剑置弩,束带着冠,留着短须,威武沈稳,正是中车府官属!   而御者身后,在车舆中端坐着的,当然就是秦王本人!   但见其正襟危坐于车中,身上穿着绘有日月星辰十二章的王服,衣裳玄上纁(xūn)下,手里竟如李由所说,依旧拿着竹简。   秦王头上戴着沉重的冠冕,广七寸,长尺二寸,细旒遮住了他的容貌,所以黑夫只能看到颔下长长的髭(zī)须随风微微飘逸,而秦王眼睛微闭,似是在休息,在养神……   在经过最靠前的安陆兵时,秦王终于睁开了眼。   珠旒之后,是一对明亮锐利的眼!   虽然只是轻轻一撇,面上也没有过多的表情,却足以让那些和王四目相对的兵卒吓个半死。   胆大包天的东门豹,常出惊人之语的利咸,方才还满嘴骚话的季婴,统统猛地垂下了头,因为他们下意识地觉得,与王对视是大不敬!   黑夫亦挪开了眼睛,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下中,甚至有人整个人趴到了地上,以首稽地,呼吸王驾经过扬起的尘土,将此视为殊荣。   “王!”   也不知是谁带的头,这一片的秦卒发出了低沉而厚重的颂声。   “王!大王!”   从百步到千步,从千步到十里,宛丘至淮阳的沿途,十数万人像是传声一般,从西到东,都开始呼喊起同样的话。   “大王!”   “大王!”   先是秦卒在喊,而后两边的秦国民夫也在喊,最后,连外围见识了车驾威风凛凛,早已面如死灰的本地楚人,也受不了这气氛和压力,跪倒在地,跟着呼喊起来。   有关中话,有南郡话,有中原话,甚至还有巴蜀和燕赵方言,杂糅在一起,要表达的东西却是一致的。   也只有这个男人,才能让这么多人这么多声音,如同出于一口吧。   秦王的眼睛又闭上了,没有微笑,没有皱眉,只是轻轻捋着胡须,无一丝波动,他似乎是在享受,又仿佛是早就习惯甚至厌倦了山呼之声……   黑夫也跟着喊了几声,再抬头时,眼前已经只剩下了秦王车驾的背影,还有那高高的冠冕,纹丝不动地戴在头顶。   和普通秦卒、民夫满眼的崇敬,疯狂的呐喊不同,就在方才,从秦王身上,黑夫似乎看到了很多东西。   有法驾乘舆,黄屋左纛(dào)所代表的荣耀。秦王是至高无上的王,也即将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皇帝。整个过程中,他虽无一言,却能够让千人万人为其欢呼,为其疯狂,为其稽首效死。   天下权柄,就攒在那只握着竹简的手中,如此威风,也难怪日后刘邦见了此情景,要感慨一句“大丈夫当如是!”   但在荣耀之余,凑近之后,黑夫也见到了秦王身上的一丝脆弱:他权势再大,也是个人,一个凡人。其身上堆砌了太多的神化,一些秦兵坚信秦王是不老不死的,但黑夫知道,秦始皇最后并没有长生不老。   项羽也看到了这点吧,看到了日益衰老的皇帝,看到了他九五之尊下凡人的身躯,能万人敌的自己只要一步跃上去,就能将其打倒……   难怪,他会张狂地脱口而出那句“彼可取而代之!”   不过比起这两位的想法,作为后世来者,黑夫还知道关于秦王,关于始皇帝的更多:   他会活得很精彩,以其权势做许许多多前代难以想象,后世也无法重复的事,南取百越,北却匈奴。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他会死的很无助,在最后一次出行中,从端坐的车舆上痛苦倒下,尸体被置于臭鱼鲍肆中,旨意遗诏被人肆意玩弄修改,子孙几乎被屠戮殆尽,数年后,建立的帝国也分崩离析。   除此之外,黑夫还看到了其他。   他看到了出行途中,秦王的手不释卷。   他感受到了,靠一个人的精力,治理这么一个庞大国家,是多么沉重的一个工作。黑夫现在做一个千夫长还算轻松,但让他管一个县或者一万军队,就十分吃力了。   他瞧见了,秦王冠冕的高度和重量。   广七寸,长尺二寸?   “不,不。”   “其荣耀高千丈。”   “其重量亦万钧!”   刘邦看到了荣耀之高,但这个小亭长,当时肯定不知其重几何。   项羽看到了将这冠冕抢过来的可能性,却沐猴而冠,不知该如何去戴。   于是此时此刻,黑夫心里冒出来的,并不是那两位的话,而是自己的想法。   在秦王法驾渐渐远去后,黑夫不知是感慨眼中的秦王还是嗟叹历史,起身暗道:   “欲戴王冠,先承其重!” 第0285章 秦王(中)   在秦王政的车驾走完十里长道后,在淮阳西郊,还举行了一场浩大的受降阅兵仪式。   主管宗庙礼仪的“奉常”此次也随王东行,早早就准备好了一整套的礼乐仪式,数万秦卒环绕两侧,伴随着以剑击盾的声响,乐官们开始敲钟击缶,演奏起浑厚的《殷武》来……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póu)荆之旅!”   “维女荆楚,居国南乡。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曲调古卜,黑夫听不太懂,李由告诉他,这是《商颂》的最后一篇,诗写武丁伐荆楚之功,并让各地诸侯来臣服之事,那时候的楚人作为夏朝诸侯昆吾国的余孽,跑到荆山继续顽抗。   在血缘上,秦是以殷商的继承者自居的,子姓与嬴姓都有天命玄鸟,降生先祖的传说,秦国王族的远祖飞廉、恶来长期作为殷商帝王的御者,故嬴姓多显,甚至得为诸侯,是真正的“助纣为虐”,直到武王灭商,才一度中落,被赶到西陲养马。   商颂唱毕,接下来则是小雅里的《采芑》(qǐ)。   “蠢尔蛮荆,大邦为仇。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方叔率止,执讯获丑。戎车啴啴,啴啴(tān)焞焞(tūn),如霆如雷!”   此诗描绘的是周宣王时,命令卿士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虽然看着威风,可实际上,整个西周,都未能压服荆楚,周昭王还淹死在江汉之滨,当时熊渠还喊出了“我蛮夷也,不与中国号谥”的口号,赫然封子为王,表示自己不稀罕王号,不服周!   而秦国在血缘、姻亲上是商的继承者,在地域、文化上,则又是宗周的继承者,秦国起于被犬戎残破的宗周故土,吸收了大批周人,几百年过去后,无论在器物、文字、语言上,其实都比关东六国更似宗周。诸侯视秦为戎狄,也与孟子等嫌弃楚国方言是“鸟语”,都是典型的地域黑,谁信谁傻。   据说近来,咸阳有一桩两百年前的旧案又被翻出来了,说是秦献公时,周太史儋入秦献礼,预言道:“秦始与周合,合而离,五百岁当复合,合十七年而霸王出焉……”   秦在周朝一开始只是区区“西陲大夫”,作为周王附庸,没有独立的地位,从秦襄公勤王有功被封为诸侯,到秦昭王收灭东西二周,迁九鼎,正好五百年。之后十七年,则是秦王政及冠亲政之年,秦也的确大霸天下。   于是乎,这场仪式的意味便不言自明了:殷商和宗周,终其一世都未能消灭荆楚,而作为殷周的继承者,秦却做到前代没有完成的事!   八百年楚国社稷覆亡,这场中原与南方两个文明中心长达千余年的战争,也宣告终结。   是谁做到了这一切?   当然是秦王政。   受降仪式在数千楚俘落魄地来到祭坛下,楚王负刍裸身牵羊,朝高高在上的秦王行稽首礼时,达到了高潮。   随着楚负刍拱手至地,头也低低伏于地面,颤抖着请秦王饶恕己罪,环绕在祭坛的一千郎中令军也大声颂唱起奉常交待的台词。   “秦之立国,维初在昔,嗣世称王。   讨伐乱逆,威动四极,武义直方。   戎臣奉诏,经时不久,荆楚沦亡!”   在一阵鼓乐声中,宏大的受降仪式宣告结束。这时候黑夫却发现,在祭坛之下,还有还有三个战战兢兢的家伙,黑夫瞧他们穿着盛装,却不是秦王的随行人员,被安置在近处观摩受降礼,秦人越是山呼震天,他们就越是面色惨白……   “都尉,那是何人?”黑夫偷偷问李由。   李由看了一眼后对他道:“应是齐使者、代相和燕相。”   黑夫了然,秦王今日摆这么大的阵仗,不止是要宣布秦继殷周事业,终灭荆楚,让淮阳楚人死心,还可以吓唬吓唬尚未归服的三国。   据黑夫所知,数年前王翦攻破邯郸,俘虏赵王迁后,赵国公子嘉却带着数百人,跑到了最北边的代郡,自立为王,却也不敢称赵,于是便称代国。   与之相似,还是被王翦攻破国都后,燕国喜走保辽东,献上太子丹的人头求得苟延残喘。如今燕、代都只有一郡之地,总人口不到十万,兵卒不到一万,对秦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倒是齐国,尚有一定实力。这四十年来,齐王一直严守孤立主义,齐相后胜收受了李斯、尉缭派人送去的贿赂,于是便让齐国缩在东海边上,眼睁睁看着秦扫灭三晋、燕、楚,非但不助五国,每年还派人入秦纳贡。   楚国曾是三晋、燕、赵复国势力最后的希望,如今楚也已沦亡,可想而知他们一定绝望极了,齐国现在反悔也晚了,秦已断山东之脊,将诸侯远远分开,可以各个击破。   黑夫没功夫关心三国使者的感受,因为在仪式结束后,秦王随即又宣布了伐楚将士的功赏……   随着秦王令人大声宣布,引起了秦卒们一阵喧哗。   自昌文君死,昌平君叛,秦国数年来再无君侯,可今日,在此地,又有新的侯爵诞生了!   “大庶长王翦,破项燕军、虏楚王有功,进爵为关内侯!”   ……   整个下午,淮阳城外的秦军都是沸腾的。   除了王翦为关内侯外,其他几名副将中,蒙武为驷车庶长,冯无择为大上造,羌瘣为少上造。   而几名都尉中,李由也升为右庶长,是几十名都尉里,目前爵位最高者。   将军都尉们赏完了,下面的军吏小卒也少不了好处,而其中以黑夫的安陆率成了最大赢家。   决战中最先抵达战场,广布旌旗让楚人军心大乱,后又连破数阵,夺项燕帅旗,功劳不小。于是全军千名兵卒,最低也是公士,有突出表现者甚至升了两级,几名军官里,季婴当上了不更,利咸、小陶为大夫,东门豹有夺旗之功,加上他的部队斩首盈论,于是直接升为官大夫!   至于黑夫,则被升为第八级的“公乘”!   众人喜气洋洋时,利咸却低头算了算后,轻声对黑夫道:“率长,若加上吾等在淮南的斩获,你的功绩足以升至五大夫了,为何却只得了公乘?”   “李都尉对我说过。”   黑夫让他勿要多心:“军吏兵卒太多,故计吏和军法吏们只来得及算了淮北战事的功劳,淮南之功,当在彻底消灭楚国后,与全军一起计算。”   看得出来,此次封赏,秦王只赏了一半,剩下一半,应该要等到楚国完全灭亡后,再一起合计,一来可以继续用爵禄为饵,避免将军们心满意足,二来,也能让王翦避免落入直接满级,封无可封的地步……   “原来如此。”利咸颔首。   其他人则没有如利咸这样的心思,都高兴得快疯了,东门豹更是笑得合不拢嘴,过了一会却忽然严肃起来,对季婴道:“季婴,你打我一巴掌!”   季婴以为他犯糊涂了,最后在东门豹的一再要求下,才狠狠甩了他一个大耳刮子,东门豹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再度笑道:“疼,看来是真的!”   “一年前在安陆,我做一个区区不更,管理一乡贼情便心满意足,可如今,我却是官大夫,官大夫了……”   在感慨完后,他和季婴等人,却又齐齐朝黑夫拜倒!   “二三子这是作甚?”   利咸知道众人的心思,替他们道:“多亏了率长那一日在席上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激励吾等,不然,众人已小富既安,不愿再战,岂有今日继续升爵之荣?”   “是汝等自己在战场上流血流汗,立的功劳。”   黑夫将他们一一扶起后,心中却道:“还是别高兴得太早,虽然待楚国完全灭亡后,我和众人,可能还能继续升一二级爵,但水涨船高,这一场大仗下来,至少有十余万人得爵,秦的爵位,恐怕会有一次大贬值!”   就在众人商量着晚上要如何庆贺一番时,李由却派了冯敬来寻黑夫。   “恭喜恭喜。”冯敬一进来就笑容满面,朝着黑夫连连拱手。   黑夫连称不敢,笑道:“我亦要恭贺子仰。”   冯敬虽然只是个文员书佐,未能升爵,但这次履历也算镀金了,而且他父亲冯无择,更是一举成为大上造,这个二代是越来越值钱了……   “子仰来找我,莫非是都尉有事相召?”   “你以为我在恭喜你什么,升了公乘?”   冯敬哈哈大笑道:“都尉让我来告知你,大王或有召见,让你速去王帐外等候!黑夫,这才是真正值得恭贺的事啊!”   ……   “还算精神。”   李由见黑夫匆匆赶来后,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甚至亲自为他整了整衣襟。   “毕竟还在军营中,你我就穿着戎装进去罢。”   看黑夫似乎有点紧张,李由拍了拍他的甲衣笑道:“一会大王问你什么,便答什么,勿要张口结舌,大王不喜木讷愚笨之人。”   黑夫唯唯应诺,跟在李由身后等待,不多时,便有一位身材挺拔,腰佩长剑,束带着冠,唇上留着短须的白面中年人掀开王帐走了出来。   他容貌威武沈稳,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声音柔和地作揖道:“李都尉,请进罢。”   李由见了此人丝毫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道:“这……齐国和燕、代使者不是才刚进去么?”   白面中年人笑道:“王说可,便可。”   他随即看了一眼黑夫:“这就是前年被大王赞为‘梓材’的那位率长黑夫?”   “下吏正是黑夫!”   黑夫没记错的话,此人正是为秦王驾车的人,职位爵禄应不算高,却是离秦王最近也是最受信赖的人了,难怪李由毕恭毕敬,于是他也深深作揖,首长的驾驶员,是万万不能得罪的。   李由也为他介绍道:“这位是中车府令,赵君……”   中年人朗声笑道:“什么中车府令,我本是隐宫之余,世世卑贱,侥幸被选为宦籍,又犯了大罪,本该引颈受死,承蒙大王免死,仍让我侍奉陛前,如今只是一个普通的中车府小吏,叫我赵高即可!”   “赵高!?”   黑夫面色未变,心里宛如惊涛骇浪。   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容貌俊朗,笑起来让人如沐春风,谈吐谦逊得体的家伙,就是赵高?   “走错片场了吧!”   黑夫感觉有些凌乱,偷偷盯着此人唇上梳理漂亮的胡须暗想:“赵高不是太监么?为何长得高大雄壮,还有胡须?”   不过,若此人真是赵高,他若是死于那个时间点前,历史亦将完全不同罢!   黑夫只是起了那么一点心思,赵高却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忽然停下了与李由的对话,反首转了过来,双目对上了黑夫的视线,亲切在黑夫肩膀上轻轻一拍,看似热情,但那只手却冰冷无比!   赵高平常的微笑,也像是藏着毒牙的蝮蛇:“率长心神不安,莫非有何不妥?”   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诚惶诚恐地拱手道:“边鄙小县之人,未尝见天子,今得召见,故振慑不安……”   “是这样?你如此年轻,也难怪。”   赵高冰冷的手从黑夫肩膀拿开了,还不等黑夫松口气,他便回头和李由讲了一句笑话。   “荆轲和秦舞阳觐见大王时,也说过类似的话,但那股不善,纵然想藏,却也藏不住,可惜当时我未带兵刃,只能以手搏之,最后让夏公立功了……哈哈哈,不过今日身处军营之中,士卒们血气方刚,杀意未熄,或是我感觉错了!” 第0286章 秦王(下)   黑夫从李由、冯敬等从咸阳来的二代处,也多多少少了解过秦的中央官制。所以知道,中车府令乃太仆属吏,其官衔虽不高,仅六百石,但责任重大,相当于秦王的侍从车马营营长,负责皇帝的车马管理和出行随驾,甚至像今天一样,亲自为王驾御,秦王不轻易信人,这个位置,非绝对信任的心腹不能担当。   中车府汇集了全国最优秀的驾驶员,一般是从关中军队“武车之士”里选出来的,其标准是:取年四十已下,长七尺五寸以上;走能逐奔马,及驰而乘之;前后、左右、上下周旋;能束缚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射前后左右皆便习者,如此方能达标。   速逐奔马,东门豹办得到;驰飞车而乘之,黑夫的御者桑木也可以;束缚旌旗、力能彀三石弩,得为黑夫扛旗的牡才行;至于在马上前后、左右、上下周旋,安陆骑从无一人能办到。   所以中车府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士,作为中车府令,赵高若不通武艺,不体魄强健,反倒奇怪。   但黑夫也没料到,他竟如此敏感,如此谨慎,自己只是惊异其与历史印象不同,并想到此人日后的种种行径,起了一点点“杀心”。   人的心思会被其动作出卖,或许只是眉头微扬,或许只是微微握拳,或许只是呼吸急促了点,眼睛闪烁了些,但这一点点的异样,竟就被赵高察觉了!   当赵高将手放在自己肩膀上时,黑夫只感觉,若真的动起手来,自己难说还不是赵高这个“大内侍卫”的对手呢!   手无缚鸡之力,阴柔奸笑的太监?去他娘的,影视剧害死人啊!   好在黑夫机灵,装作要见秦王心情激动搪塞过去,但赵高看似说笑的话,却再度让他寒毛直竖!   “他方才怀疑我有行刺秦王之心?”   赵高之言看似玩笑,但却有深意。   翻译成后世的话,差不多就是在问李由:“小李啊,你带来的这个小率长似有异样,究竟可不可靠,若是出了类似荆轲、秦舞阳的事,你我可担当不起……”   若是一年前,李由也不敢拿自己的前程为黑夫担保,但这一年多时间,二人先在南郡作为上下级,多了几分熟悉,来到楚地后,黑夫也多次立下赫赫战功,被李由视为福将,是他们李家要保的人,便硬着头皮,对赵高的话一笑而过。   于是,在经过这场吓人的插曲后,由赵高指引,门后郎卫检查身上不带寸铁兵刃后,黑夫才和李由一起步入了王帐营区……   从辕门到真正的王帐,足足有百步之遥,中午见识过的那些郎中卫,持矛戟守卫在侧,个个燕颔虎头,魁梧雄健,椎髻戴冠,穿披黑甲,威严赫赫。   来到硕大的王帐前,赵高比了比手,示意二人噤声,原来,齐相后胜已经完成了觐见,与秦达成新的和约,又收了不少贿赂,心满意足地走了,但秦王还未结束对燕、代国相的接见。   然后赵高便率先掀开帷幕入内,留下李由、黑夫在外等待。   便是在这一道薄薄帷幕相隔的地方,黑夫第一次听到了秦王的声音。   “十年前,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孤使兵吏诛之,灭其国……”   浑厚而清朗的声音传了出来,虽不紧不慢,但每个字,似乎都充满了力量,还有权势。   “两国皆自弃盟誓,背秦已久,如今燕喜退保辽东、公子嘉遁走代地,苟延残喘,却又带着名马、美人,来摇尾乞怜,想要孤赦之?”   黑夫他们听到里面传来以头稽首之声,而后又闻燕、代相邦颤颤巍巍地说道:“寡君乏无所使,敢使下臣彻声闻于大王……”   他们忐忑地解释道:“毁秦盟誓,以刺客犯天子,实乃赵迁、燕丹之过也,大王先前以师临加,鄙邦已伏罪受惩,深知触怒天威之恶果。”   里面的两位相邦再稽首道:“还望大王念在秦赵同源、秦燕之盟的份上,宽恕鄙邦。北鄙小郡,口不足数万,卒不过数千,不足以辱大王天兵。且辽东、代地千里迢迢,苦寒霜冻,得之不能偿军费,反倒千里馈粮,使边地不安。寡君皆愿去王号,委国而降之,并以公子公主为质,男为秦臣,女为秦妾,向秦百世纳贡,只望大王能存两邦社稷……”   二人说的诚恳,但黑夫却知道,秦王最后也没放过他们,便继续细听。   果然,却听秦王又道:“王老将军,燕、赵困于辽东、代北,比之越王勾践困于会稽山,如何?”   他是在询问旁臣,黑夫便听到了王翦的声音。   “代地、辽东,大于会稽尺寸之地;燕代残余之师,亦众于勾践三军!”   秦王道:“王将军此言有理,想必燕代两邦在北方,也没少以勾践之事来激励臣民,妄想有一天能复仇罢?伍子胥曾言,树德务滋,除恶务尽,此语尤在耳畔,勾践却已灭吴。汝等以为,孤是吴王夫差么!?”   燕代相邦大急,三稽首道:“寡君绝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愿永为秦之藩篱,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   秦王却打断了他们的话:“赵高,将那件事,告诉彼辈!”   赵高柔和的声音响起,黑夫甚至能想象他说话时依然面露微笑的:“燕国太傅鞠武,在易水之战后不知所踪,近日得闻,是经由上谷逃到了代地,正欲游说赵嘉,使其东连残燕,南连齐楚,北连于匈奴单于,引匈奴入寇秦国北地,而燕代便能借兵复国!”   “这就是汝等所谓的为秦扞蔽,永世藩篱?”   在轻易道破燕、代明为称臣,实际上一直没有放弃抵抗的计谋后,秦王似乎赫然站了起来,声音也朝黑夫他们这边清晰地传来……   “昔日,赵无恤灭代戎而设代郡,而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其后匈奴犯边,李牧大破之,使单于不敢入赵边。”   “至于燕国,燕昭王亦有贤将秦开,为质于胡,胡甚信之。率燕军袭破东胡,东胡却千余里,燕国方能有辽东之地。”   “燕赵两国击胡而强,现如今,却欲引胡人入寇中国以求苟存,若武灵王、秦开等人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想也?”   言罢,秦王语气已全然决绝:“汝二人回去告诉燕喜和赵嘉,冠带七国之战,乃兄弟阋墙之战,寡人虽然破其国,隳其都,残其社稷,却将其民视为秦民黔首,使其王公保全性命,迁于关中,做富家翁,未有大肆杀戮。”   “但若燕、代不顾冠带君王之荣,借匈奴之兵入寇,残害三国长城沿边,则犹如申侯引犬戎入宗周,孤必不能忍!必芟夷略尽,将二王残丑余孽,虏而尽坑之!”   言罢,不等燕、代相邦再言,就被郎卫给推攮着轰了出来,狼狈不堪地从黑夫他们面前经过。   二人才苦着脸钻出王帐,里面又响起了赵高的声音。   “都尉李由及部属觐见大王!”   于是黑夫便跟在李由身后,进入了里面……   与其说这是帐篷,不如说是宫殿,高大的穹顶,犹如宽敞的厅堂,空间比安陆县官寺的正堂还要大,但与黑夫想象中不同,很简洁,几乎没有任何装饰,仅是一排编钟,几个鼎簋,案几旁坐着奋笔疾书,记录秦王一言一行的书吏,墙幔上则挂着不少地图。   黑夫可顾不上瞧这些,他的目光,全然被坐于帐中央,王翦上首的那位王者吸引了……   秦王衣着,并非是黑夫之前见过的冠冕礼服,而是换上了一身燕居的装束,头戴练冠,上裳玄端,衣袂宽大,看这打扮,足以知道他就没把接见燕、代使者当回事。   再看其容貌,没了珠旒遮拦,方可一览无遗,秦王政今年三十六岁,正值壮年,有着高高的鼻梁,宽厚的额头,浓郁粗犷的胡须垂至胸口,坐在那里,恰似凶猛的鹰隼一样立于万仞之上,傲视万物,气势非凡!   “拜!”   顾不得多看,在礼官的悠长长喝下,黑夫紧跟着李由,拜倒在地,行臣见王最隆重的稽首礼。   他发现自己额头下的砖块,刚好是方才燕代相邦磕过的,还沾着一丝些血迹……   但还是得磕下去,后世说什么某朝以前没有跪拜,那是扯淡,从周朝开始,九拜之礼齐全着呢,也就是因为平常大家也是跪坐相见,所以跪拜没有那么浓厚的屈辱意味罢了。   “臣李由,臣黑夫,见过大王!”   等行礼完毕再抬头时,黑夫发现,秦王一对锐利的长目正好看向了他。   黑夫也不知道这会自己该是什么表情,笑?还是肃穆忐忑一点比较好?   不知为何,虽然设想过无数遍,但真正到了秦王面前,他却一时间有些词穷了。   好在这时候不需他先说话,秦王让李由起身,勉励了女婿一句,而后又看向了还跪在地上的黑夫。   “秦王会先问我什么呢?”黑夫暗想,当然不可能是“我,秦始皇,打钱。”可能会问年龄?战功?或王翦肯定与他提及过的兵球?   这时候,秦王声音已传入耳畔:“你就是黑夫?鲖阳功臣,李由爱将,亦是南郡守叶腾在书简中提到的……‘公厕县尉’?”   “正……正是下臣!”   黑夫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连忙答应,心里对郡守腾大骂不止。   这功劳不是送给安陆县令了么?怎么还被安了这名号,叶老狐狸还写到奏疏里给秦王知道了!   他不忘瞥了一眼旁边奋笔疾书,将二人谈话记录的史官,心里直道完蛋。   “这下成秦王钦定了,公厕县尉,这臭绰号,怕是要被写到史册里去了!”   ……   PS:居有闲,秦将樊於期得罪于秦王,亡之燕,太子受而舍之。鞠武谏曰:“不可,夫以秦王之暴,而积怒于燕,足为寒心,又况闻樊将军之所在乎!是谓委肉当饿虎之蹊也,祸必不振矣,虽有管晏,不能为之谋也。愿太子疾遣樊将军入匈奴以灭口,请西约叁晋,南连齐楚,北购于单于,其后乃可图也。”——《刺客列传》 第0287章 鹖冠   “率长回来了!”   入夜时分,随着季婴一声呼喊,安陆兵营地一阵脚步涌动,方才还心不在焉做各自事情的众人,纷纷拥到了辕门处,正好看到黑夫在两个中车府卫陪同下,乘车而归,驷马大车在营门口停下,二人将一个沉甸甸的大木箱搬下来,便与他作揖道别而去。   季婴、东门豹等人便一拥而出,将黑夫围住,当做英雄一般迎了进来,请他坐到了营门口的坐席案几上,然后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一个个都笑的很谄媚。   黑夫哭笑不得:“汝等这是作甚?”   “率长可是安陆县唯一被大王召见过的,这可不得了。”   季婴小心翼翼地替黑夫掸灰,仿佛他就是一个被秦王开过光的宝物。   今天,光是隔着十余步见到大王的车驾和身影,这些安陆泥腿子出身的军吏兵卒就觉得,可以回家吹一辈子了。而黑夫更甚,其名入于大王之耳,被秦王点名召见,这是何等的荣耀!   于是,众人便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无非还是先前的那些问题,秦王长啥样?是不是身高三丈,上嘴唇是天,下嘴唇是地,卜乘还神神叨叨地说,他今天一直抬头看到,淮阳上空有祥云久聚不散……   “大王的模样啊……”   等他们乱七八糟地问完了,黑夫才故作神秘地说道:“王者容颜,非一般言语可述也,我不可说,汝等亦不可听。”   众人不由大失所望,这时候,利咸也带着人将营门口那个沉重的大木箱抬起进来,问道:“率长,这又是何物?莫非是大王之赐?”   “是大王赐予安陆全率的,打开罢!”   得了黑夫允许,众人便打开了木箱,却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块块的金饼,纵然他们才参与了对寿春楚王宫府库的洗劫,增长了见识,但看到这么多金子,仍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么多,怕得有上千两了罢?”   黄金是秦国上币,季婴等人对它的概念,仍停留在郡县常用的“两”上。   黑夫一笑:“足足有一百镒!”   一镒为二十两,百镒就是两千两!他们搜刮楚王宫府库时,因为不能拿太多,黑夫也才得了十镒,其余人里,军吏取一二镒,兵卒则只有蚁鼻钱,如今秦王却一下子赐下百镒,可谓是大手笔了。   “大王言,伐楚之战,安陆率立功不小,且获项燕帅旗,他曾言,得项燕、熊启首级者赏百金,虽然项燕首级不翼而飞,但夺旗之功亦不亚于斩首,故仍赐金百镒……”   百镒,那就是五十万钱!就算每个人均分,也能得五百钱,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了,众人皆欢天喜地,相互庆贺。   他们都沉浸在得金的喜悦里,唯独细心的利咸发现,黑夫所戴的冠,与去时不同……   去时还是双板长冠,回来时,却成了环缨无蕤(ruí),以青系为绲,竖左右的“鹖冠!”   “率长又升爵了!?”他又惊又喜。   众人这才注意到,原来,鹖鸟是野雉的一种,头顶长着黑色的绒毛,耳羽雪白,成束状向后延长突出于脑后,像一对白犄角,看上去杀气腾腾。虽然它的双翅较短,不善飞行,但红色的双腿粗壮有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尾巴翘起,威风凛凛,貌似随时准备与来犯之敌决一死战。   这种鸟是禽类中的“拼命三郎”,打斗起来,永不退。据说赵武灵王非常佩服其毅不知死的战斗精神,便用鹖的尾羽装饰冠,给作战勇敢的武士戴。到了秦国,变成了仿照鹖鸟头顶分叉的耳羽作冠,非高爵不可冠,也就是五大夫及以上方可佩戴。   黑夫笑道:“然,王见我言辞的当,听说我已是公乘,且在淮南又立了些功劳,便说不必待楚灭论功,提前赐我五大夫之爵。”   在秦国,常有一种理论,那就是,一个士伍黔首,终其一生,都不可能获得公乘以上爵位,也就是“民爵不过公乘!”   第九级的五大夫,已相当于春秋时期的“上大夫”,乃是爵位的天花板,再往上的左庶长右庶长等,就算作“卿”……   所以,黑夫已经摸到了一般人眼中的至高点,让他们叹为观止,唯独利咸等人除了赞叹,还有佩服,因为他们知道,黑夫的志向,可是像王老将军一样,封侯!   谁料黑夫还未说完:“大王又闻我今年要满二十二,亦嗟叹说,自己亦是这一年纪,在雍城蕲年宫加冠礼的,于是便一时兴起,当场赐冠,并亲手为我戴上……”   听说秦王不仅赐爵,还亲手为黑夫加冠,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安陆营内鸦雀无声,半晌之后,才响起了季婴杀猪般的惨叫。   “完了!”   众人偏头一看,却见季婴跪在了地上,双手颤抖,夸张地哀嚎道:“这冠可是大王亲手为率长加上去的,可我,可我方才扶率长就坐时,却不慎碰到了,我这脏手,如厕完了还没洗过,真该砍了!”   众人皆哈哈大笑起来,利咸则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好奇追问道:“率长对大王说了什么?”   “也没什么。”   黑夫亦不由感慨,秦王政果然不负“能下人”的称赞,收揽人心真是利害,换了任何一个人,被他这么一通赏金,赐爵,并亲自加冠,已经涕泪满面,稽首效死了。   这是黑夫没料到的,在王帐里时,他的确有些激动,出来以后,心绪也仍未平复。   可他已经冷静下来了,感念会有,将命交给秦王倒不至于。于是便道:“王问了我的出身,听说我乃一士伍黔首,从亭长做起,一步步升爵到了眼下的县尉、率长,不由感慨了一句韩非说过的话。”   “什么话?”众人皆迫不及待想听下去。   黑夫道:“王曰,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然后大王突然看了看王将军和李都尉,笑着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率长如何作答?”众人的脑袋凑到了黑夫面前,睁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   “我对大王说,当然想!”   “黑夫如今虽卑微如尘,但十年、二十年后,亦愿效李都尉、王将军,为大王将,讨逆立功,然后题墓道言‘秦将军黑夫之墓’,此黑夫之志也!”   黑夫记得,自己当时直着腰板,对秦王说了一句后世人人知晓,放之于秦国大环境下,也是政治正确的名言!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   ……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另一头,王帐之内,秦王政仍在念叨黑夫的这句话,对李由赞道:“好一个志气高昂的小率长,李由,你眼光不错,此子假以时日,或亦是一将才。”   黑夫没丢李由的脸,也没有过分刻意的表现,看见秦王就迫不及待扑过去,忘了谁才是他的恩主。这让李由很满意,便笑道:“大概是今日见到王将军得封关内侯,一时眼热,心里生出的念头吧。”   秦王又看向王翦:“王将军在他进来前,还向我抱怨说年岁已老,想要让蒙武等接受军务,回关中养老去,比起黑夫之言,真是暮气沉沉啊,将军,尚能饭否?”   “臣的确是老了,比不了年轻人的锐意进取。”   王翦倒是一点都不介意,灭了楚国后,他的负担也没了,表现得很自然,比出征前轻松了许多,主动提出交兵权,但秦王却又不接,坚持让他打完楚国再说。   这一交一推之间,暗含着君臣的博弈。   秦王想表现出自己的用人不疑,王翦想表现出自己不贪恋兵权。   王翦意味深长地说道:“既然军中将吏能有此志,残楚、辽东、代地,还有齐国何愁不平?秦国历代先君和大王一统天下的志向,何愁不能实现?”   他真在乎这君侯之位?嘿,王翦心里巴不得,秦王手下的君侯、将军多一些呢,也省得他们王家高处不胜寒……   二人心照不宣地停下了这个话题,李由连忙道:“大王明日要巡视三军,不如就让黑夫和南郡兵为大王演练兵球如何?我军与楚人久持的那段时间,兵卒以此为戏,不同于齐楚蹴鞠那般花哨,反倒多了几个杀伐肃杀之意,军吏可以此练习指挥、陷阵……”   秦王自无不允,眼看夜色已深,但赶了一天路的秦王却没有丝毫疲倦,正要与王翦商议淮北治安情况,以及如何继续消灭残楚,夺取江东等地,赵高却匆匆入内。   “大王,是淮南蒙将军送来的加急信牍……”   李由眼皮一跳,生怕是王翦不在时,淮南有了反复,王翦倒是镇定,作为蒙武多年的上司、同僚、对手,他很清楚此人用兵亦不亚于其父蒙骜,已经占领的地方,绝不会有反复。   “或是江东的熊启和楚国残兵有异动。”   果然不出王翦所料,秦王政展开军报后扫了一眼,冷笑道:“蒙武报称,项荣等人在淮南居巢,拥立熊启为王……”   所有人都静默下来,李由直接就不敢说话,作为秦王之婿,他很清楚,秦王最恨的,就是背叛!   而昌平君熊启,就是最近背叛了王的人!   昌平君可是与大王一同长大的啊,一度是心腹肱股之臣,做了十年相邦,当年君臣相得有多么令人称道,背叛就多令人愤怒。   大王此番东巡淮阳,或许也跟这一心结有关。   “孤这位志大才疏叔父,总是忘不掉过去,叛秦附楚,是想将那些原本属于他的东西全部夺回来,但在孤看来……不过是禽兽学着人的样子,穿上襟裾,戴上冠带,徒添笑耳,大势已去的荆楚,他救不回来,只是与其一同殉葬罢了。”   一番感慨后,秦王竟再不屑于提此事半句话,而是对王翦笑道:“王将军,欲进取者,先正后方,你且将淮北新设郡县驻兵情形,尽数与孤道来!” 第0288章 不要脸   “东门豹带五百人守庙东,利咸带五百人守庙西,小陶带着弓弩材官守在街口,不得放任何一人过去!”   一一下达命令后,黑夫对众人道:“二三子,今日大王点了安陆率与郎中令军、中车府卫一同护翼王驾,是何等的尊荣,虽然守的是最外围,但亦不可大意!”   “诺!”   众军吏挺直了腰板,声音喊得老大,感觉自豪不已,因为这份差事,是他们靠自己赢来的。   昨日,秦王依旧停留在军中,让人宰羊杀彘,大飨三军,秦军士气大振。随后秦王还在各营巡视军容,在李由的建议下,比往常多了一个节目,那就是南郡兵团的“兵球”表演。   有秦王观看,黑夫亦少不得也亲自上阵,与李由的短兵亲卫比赛。秦王见众人披甲戴胄,在场地上列伍对峙,还真有点军争的意思,便来了兴趣,还为他们添了个彩头:   赵高替王传话道:“安陆一率与李由短兵亲卫,谁若能胜于球场之上,明日巡视淮阳,便可为王护翼卫戍!”   秦军从军官到小卒,无不对秦王视之如神,两边的球员顿时生出了无限的气力。于是黑夫便经历了半年来最艰难的一场比赛,双方比分胶着,拼杀异常激烈,最后在付出了数人冲撞受伤的代价后,安陆一率堪堪获胜。   于是今天,秦王带着百官众将入淮阳城巡视,除了内侧的郎中令军、中车府卫外,安陆一率也得以在外围清场。   黑夫安排好众人守在各处后,自己也匆匆往舜庙的位置走去,一路上的郎卫、中车府卫竟都已认识了他,黑夫被秦王召见并亲自赐鹖冠,他爵位职务虽仍不高,却俨然成了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舜庙位于淮阳西城,西周时,虞舜之后被周武王封于此地,奉守虞舜的宗祀,于是便兴建了此庙,所以看上去建筑古朴,起码也有七八百年历史了。   现如今,这里的外围已经被郎卫和中车府卫团团围着,庙门、屋瓦都修缮一新,这是秦王进入淮阳后的第一站。   “毕竟前日才将秦灭楚国之事,与虞舜驱逐三苗相提并论,不祭祀一下说不过去……”   黑夫走到庙门处时,奉常安排乐官们所奏的有虞氏之乐《大韶》正好告一段落,然后就是大段大段的拗口祭文:   “舜肇十有二州,封十有二山,浚川。象以典刑,流宥五刑,鞭作官刑,扑作教刑,金作赎刑……钦哉,钦哉,惟刑之恤哉!流共工于幽州,放欢兜于崇山,窜三苗于三危,殛(jí)鲧(gǔn)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咸服!此虞舜之威也!”   秦王今日穿着再度穿上了正式场合才穿的冕服,正在庙中祭祀,身后除了奉常等官员外,还跟着两个高戴儒冠,身着宽大儒服的……儒生?方才念那拗口长文的就是他们。   李由也混不到入庙,只在庙廊处站着,便对黑夫道:“是来自薛郡的儒生。”   薛郡,是秦王在新征服的楚淮北地设立的四个郡之一,其分别是陈郡,治所为淮阳;泗水郡,治所为留县;东海郡,治所为郯县;还有薛郡,治所鲁县。   薛郡其实就是原来的鲁国故地,以及滕、薛、邹等地,邹鲁是孔孟的大本营,天下间儒生最多的地方。不过,秦国一向不喜儒生,可他们怎能跟在秦王身后登堂入室?这倒是奇事。   黑夫发问,李由便有些轻蔑地说道:“儒者这种人,夸夸其谈,能说会道,你与其讲律令,其与你说仁义,高傲任性自以为是;然眼高手低,小事不愿意做,大事却做不了,还不服管,此韩非所谓‘儒以文乱法’是也。”   “别看其口中喊着忠君爱国,实则四处游说乞求官禄,谁给一口饭吃就供奉谁。秦未破楚时,这些人都在楚国做事,痛骂秦是虎狼之国,如今楚国灭亡,便又匆匆来投秦,赞秦军乃仁义之师。用彼辈来治国,国必弱乱,用来管礼仪倒是还行,毕竟那些登降之礼,趋详之节,偶尔还能派上用场,一般人一生都学不精通。故大王令其为博士,协助奉常主持此次祭祀,但这些儒生还以为要被大王重用呢,你瞧他们那神情,何等的得意!”   李由的父亲李斯是法家,与儒家不相善。尤其传统的鲁儒,几如水火,所以李由对儒生颇多嘲讽,这也是秦国大多数文法吏和武官对儒生的看法,秦王也就是拿他们来做装饰品。   祭祀正在进行,黑夫却看到季婴匆匆过来,连忙过去问:“出了何事?”   季婴道:“街口抓到一个年轻儒生,说是来应大王之召……”   “祭祀都开始了,怎么才来?”   黑夫觉得有诈,又将此事告知了李由,李由微微皱眉:“大王的确征辟了三名儒者,却只来了两人,还有一人未至,吾等且去看看。”   他们来到守备森严的街口处时,正好看到一个二十左右,宽袍大袖的儒生正在那里和东门豹解释,这可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这儒生被东门豹反拧胳膊放倒,在他身上搜了搜,却只找到了一卷竹简。   这时候,小儒生也见到李由、黑夫过来,看他们像是军官,便大呼冤枉。   李由更是觉得有问题:“汝乃何人?黄口孺子,却冒充老儒!意欲何为!”   “小人乃孔子八世孙,鲁地大儒孔鲋弟子,叔孙通。”   ……   李由很清楚,孔鲋正是秦王征辟为博士的第三名儒生,也是三人中分量最重的人。   首先因为其是孔子后代,天然有家学和声望传承;其次,孔鲋之父孔慎曾做过九个月魏相,还得了魏国的封君之号,在魏、鲁都颇有名望;其三,则是孔鲋的确博通经史,文采绝妙,善论古今。   但他本人不应召,却派了个弟子来,是什么意思?   黑夫也接过那封竹简,扫了几眼后,奉与李由过目,这是孔鲋写给秦王的信。   孔鲋在信中说,听闻秦王有召,诚惶诚恐,恨不能立刻来助秦王祭祀,然他正在服母丧,不能离开家中草庐半步,故命弟子叔孙通来拜谢秦王……   李由和黑夫面面相觑,他们觉得,这是借口,孔鲋就是不想来。   “好个高傲的儒生,真不愧是孔子之后。”李由冷笑。   看李由黑了脸,叔孙通冷汗直冒,其实他老师是说着“昔日孔子周游列国而不入秦,子孙岂能入之?”是打算就这么死扛着不来的,叔孙通知道这是取死之道,好说歹说劝他写了一封信,自己巴巴送来,希望能用自己的巧舌,消除秦王的怒火。   但可别秦王见不到,自己就被外面的秦人给轰走了!   于是他眼珠一转,朝二人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家师还有一句话,让我务必亲口告之秦王,此涉及到秦得天下之正!”   李由本不信,但这小儒生言之凿凿,加上他也摸不清楚秦王的意思,便皱着眉让黑夫将叔孙通好好搜一遍,他自去请示秦王。   李由走后,黑夫让人将这小儒生的高冠宽袍通通扒下来,从里到外搜了一遍,令人称奇的是,叔孙通虽然被扒光了身子,站在大街上,却没有丝毫不快,反而笑谈不断,一口关中话颇为流利,难怪方才季婴他们能听懂。   “你是哪里人?”黑夫总觉得“叔孙通”这名,他似乎有些印象,或许又是一个历史名人吧。   “小人乃薛人。”   “薛人为何会说秦人之言?”黑夫将衣物抛还给他,检查之后,这儒生果然身无寸刃,应该不是刺客。   “我曾随夫子在大梁,居于魏相府上,常能遇见秦使者过魏,便与其扈从仆役攀谈,久而久之就会了。”   他笑道:“小人当时就觉得,秦必大出而并天下,吾等或许都要成为秦王治下子民,早点学会关中话,并无坏处。”   这倒是个机智的儒生,和黑夫印象中的迂腐道古之儒不太一样。   这时候,李由也派人过来,告诉黑夫他们,大王已结束了祭祀,让他将叔孙通押过去。   是押不是请,看来秦王对孔鲋不应召还是有些生气的。   “对不住了。”黑夫对叔孙通笑着拱手,然后就让东门豹等人将瘦小的叔孙通左右一夹,直接提拎到了虞舜庙门口,将他往地上一按,正好在秦王脚前数步。   秦王身高八尺有余,加上冠冕,更显得高若参天,他负手看着叔孙通,影子笼罩在他身上,淡淡地说道:   “寡人听闻,鲁侯有召,孔子不等到车马套好就立刻起行,色勃如也,足躩(jué)如也,看来孔鲋虽是孔子之后,但却将祖先之言行忘得一干二净了,天子有召,竟如此怠慢,就派了个小弟子来应付寡人?”   本就不喜欢儒生的秦王,此时此刻,生出了更大的嫌恶感,本欲一挥手,让黑夫他们将叔孙通再度拽下去,谁料叔孙通急急地稽首至地,大呼道:   “天子有召,夫子岂敢不从,然正服母丧,无法成行,但夫子亦感念大王征辟之恩,翻阅家中所藏孔子之言,令我将一件不载于史册,与秦国有关的事奉于大王!此关乎秦得天下之正统!”   见叔孙通如此说,秦王便又给了他一个机会,颔首令其说来。   叔孙通再稽首道:“家师回乡居丧时,令吾等修缮老宅,却于老宅中找到了一些古书竹简,竟是一些数百年前的家书!乃孔子亲笔所写!”   “竟有此事!?”   秦王对孔子不感冒,只是想让孔家人来做自己的应声虫和装点,倒没表现出什么,反而是他身后那两个刚被卓拔为“博士”的年迈鲁儒十分惊奇,这么大的事情,他们怎不知道?却只能继续听下去。   叔孙通抬起头笑道:“家书上记载,鲁昭公之二十年,孔子年三十矣。当时,齐景公与晏婴来适鲁,景公问孔子曰:‘昔日秦穆公国小处辟,这样的国家与君主,能被称之为霸主么?’”   “时孔子对曰:‘秦国虽小,然穆公志大;虽处偏僻之地,然其行中正,举百里奚,爵之为大夫,与语三日,授之以政。以此取之,秦岂止可以称霸,虽王可也!’”   “原来秦国王天下之事,孔子早在三百年前,便有预言了!而大王正是继承了穆公之霸业,一九州,将开始王道之治啊!”   叔孙通一席话毕,秦王还没有表示什么,倒是身后两个老儒目瞪口呆,而李由等人则一愣神,有些没想到。   “这家伙。”   黑夫则低下头,忍住笑,暗暗骂了一声,他算是知道,叔孙通是啥样的人了。   “也是个不要脸的!” 第0289章 与时变化   叔孙通一阵吹捧,听得两个鲁地老儒乐正礼、漆雕染面面相觑,心中暗道:“此子在胡说什么,孔子怎可能这么夸秦穆公?”   《春秋左传》里记载得清清楚楚,秦穆公任好死时,用子车氏的三个儿子奄息、仲行、鍼虎殉葬,这三个人都是秦国的杰出人物。秦人都为之哀悼,为他们赋了《黄鸟》这首诗。   而在这一段记载后,又加上了一段“君子曰”,其实就是左传作者的话:“秦穆公终其一生没有当上盟主,活该!为何?因其死而弃民,不但不留下贤能治理百姓,辅助后代,还将其殉葬,这并非明君所为,君子看到这件事后,便知道,秦国之后都不可能东征,也不可能称霸了!”   这虽是左丘明的话,但《左传》是春秋三传里最早写成的,左丘明还与孔子相见过,听其言察其行,这里面,应也包含了孔子的本意。   至于说秦穆公可称王?孔子尊周,这就更不可能呢!这话明显是叔孙通编出来的,破绽百出啊。   乐正礼气得颤颤巍巍,正要打断叔孙通,大骂他胡编乱造,污蔑孔子,一旁的漆雕染连忙拉了拉他宽大的袖口,摇头示意。   因为,原本不太高兴的秦王,在听了叔孙通的这番话后,却笑了起来。   这个故事,和五百年前周太史所言的“周与秦五百年后合,合十七年后有霸王出”的预言,如出一辙。   虽然秦王还是比较吃谶书预言这一套的,但叔孙通太过年轻,其说不太可信,因为秦王常听人言,孔子、儒生对秦批评居多,只怕是叔孙通假托孔子之言的吹捧话罢。   所以他并非是为这段话感到开心,而是笑叔孙通的识时务,机灵。他需要的博士,便是这种懂得为秦装点门楣的人,而不是食古不化,不知变通的腐儒!   于是秦王道:“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五王咸伏其辜,天下将定。秦六世之胜是为正统,孤得天之助是为正统,与孔子之言何干?”   叔孙通连忙稽首:“大王所言极是!是秦得天下之正在先,孔子只是较一般人更早看到而已!”   话虽如此,但秦王因孔鲋不应召的怒火,也平息了,反倒在离开舜庙时,又看了一眼伏倒在地的叔孙通,说道:“既然孔鲋要守母丧,那寡人也不强迫,你是他弟子,便替他去咸阳做博士罢!”   言罢,也不管叔孙通乐不乐意,秦王已径自带着随员们离去。   “下臣多谢大王!”叔孙通的声音从身后远远传来。   黑夫亦跟在后面而去,但李由一瞧后面三个儒生没跟来,便让黑夫去催促几人过来,指不定待会大王还要问他们事情。   于是,等黑夫回到庙门时,却发现那三个鲁儒都不见了,虞舜之庙空空如也,只有偏院的屋子门窗紧闭,里面传来了一丝声响。   他走过去后,将耳朵贴在门上,正好听到三个儒生在里面撕成一团……   ……   待秦王离开后,乐正礼立刻将叔孙通拉到旁边的屋子里,来,指着他鼻尖骂道:“你这孺子,为了面谀秦王,竟编造孔子未言之辞,真是大逆不道,是你夫子教你的么?”   “什么编造?乐正子在说什么,我听不懂。”叔孙通开始装傻。   “你说孔氏得了孔子家书,此事吾等为何不知?”漆雕染也质问道。   叔孙通却仍是一副茫然的样子,笑道:“此乃本门秘事,不必告于乐正、漆雕两家罢?”   乐正礼气不打一处来:“孔氏之儒,怎么出了你这么一个弟子?”   原来,此时的儒家,共分八大派系: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二万散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   其中,颜氏传诗为道,为讽谏之儒。   孟氏传书为道,为疏通致远之儒。   漆雕氏传礼为道,为恭俭庄敬之儒。   仲梁氏传乐为道,为移风易俗之儒。   乐正氏传春秋为道,为属辞比事之儒。   公孙氏传易为道,为洁净精微之儒。   此外还有子思氏之儒(原宪),喜欢作穷士状,自诩为有道之人;与之相反的是子张氏之儒,虚其外表,最重繁文缛节。   除了这八家,以及被儒生们视为异端的荀儒,还有孔子直系后代们的“孔氏之儒”,诗书礼乐春秋皆习,以孔鲋最为出名,叔孙通正是其弟子。   作为世传春秋的“乐正氏之儒”传人,乐正礼很想将叔孙通方才说的谬论驳倒,便要开始引经据典,长篇大论,但叔孙通却笑道:“乐正子,且打住。既然汝等认为孔子赞秦穆公之事是我编造的,那我先问你,另一件事是真是假?”   “我听闻,孔子周游列国,被围困在陈国与蔡国之间,整整十日没有饭吃,有时连菽汤藿羹也喝不上,真是饿极了。这时,子路不知从何处得来一只煮熟的小彘,孔子不问肉的来路,拿起来就吃;子路又抢了别人的衣服来换了酒,孔子也不问酒的来路,端起来就喝。”   “可是,等到鲁哀公迎接他时,孔子却显出正人君子的风度,席不端不坐,割不正弗食。子路便问:‘夫子为啥现在与在陈、蔡受困时不一样了?’孔子答道:‘以前我那样做是为了偷生,今天我这样做是为了讲义!’”   “敢问乐正子,此事又是真是假?”   乐正礼更气:“此乃墨者污蔑先贤之言,是为了诽谤吾等儒者饥时,则不辞妄取以活身,饱时,则伪行以自饰。你师承孔鲋,焉能不知?”   “此事虽也是假的,但却与吾等如今的处境何其相似啊。”   叔孙通一改之前阿谀秦王时的笑容,忽然严肃地说道:“秦素来不喜儒生,商鞅还曾焚诗书,说什么一人学诗书得到奖赏,则万人效仿,国恒弱。将儒者推崇的礼乐、诗书、孝悌、修善、诚信、贞廉、仁义、非兵、羞战贬斥为六虱,认为国家必须去除六虱才能强大!”   “今日秦王虽征辟汝等为博士,不过是作为花瓶摆设,实则依然以商鞅之法治国,汝等看到周围官员、将军看儒生的眼神否?皆鄙夷也!”   乐正礼和漆雕染何尝没有这种感觉,便停下痛骂,先听听叔孙通的想法。   “孔子言,南蛮北狄交侵,中国不绝如缕,眼下,亦是儒者不绝如缕之时!生死皆系秦王一念之间,秦王喜,则儒者诗书活,秦王恶,则孔子之道绝!”   “我夫子不欲投秦,已经触怒秦王!今日之事,危于孔子困乎陈蔡之间!我为了打消秦王之怒,为了救下孔氏之儒乃至于鲁地、天下之儒,才不得已谀秦。我没记错的话,二位在楚国、魏国尚存时,也没少痛骂秦乃弃礼乐而上首功之国吧,还说秦王残暴,真桀纣再世也。如今却跟在秦王身后亦步亦趋,为其唱和大韶之乐,将其与古之圣王尧舜相提并论,与我有何区别?”   乐正礼吹胡子瞪眼:“你这孺子,竟将吾等与你相提并论!”   叔孙通大笑:“有何不同?你我偷生于一时,不过是迫于形势,是为了能跻身秦王朝堂之上,潜移默化,让秦摒弃成见,重用儒者博士,光大儒学做准备。”   “我听说,南方之墨不知变通,一味坚持非攻兼爱,已亡矣。反倒是秦墨助秦灭楚,将得大用。故当今之世,能变者生,固守者死,此所谓与时变化也!二君,难道不是如此么?”   这话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对味,但二人不得不承认,叔孙通说的有道理,但终究还是不能容忍叔孙通这种行为,叹道:“吾等再怎样,也不至于编造篡改孔子之言,汝行不合古义,虽然不至于让人鸣鼓而攻之,但道不同,不相为谋!”   言罢,两人推开门,拂袖而去。   叔孙通站在原地大摇其头:“真鄙儒也,能偷生,却食古不知时变,这般做派,迟早也会被秦王嫌恶。儒生多是彼辈人物,又多门派之争,不能同舟共济,今后恐怕真的要在秦国朝野,沦为边角了,我辈中人,真是恰逢季世,长夜漫漫啊……”   他在这仰天而叹,却不防,门外响起了一阵拊掌声。   黑夫一边鼓掌一边走了进来,对叔孙通笑道:“先生看似面谀大王,原来有如此深意,是想让儒家栖身朝堂,继孔子之绝学,以便今后发扬光大啊,年纪轻轻便有此志,真是让我另眼相看!”   ……   夜间回住所的路上,叔孙通有些惴惴不安。   自己因为知道乐正礼二人脾性,才敢对他们说那些话,却不曾想,竟被一个秦吏给听了去……   这些事传出去,倒也不会惹来杀身之祸,只是这样一来,他叔孙通到了咸阳以后,就不好再装糊涂了。   而且自己的心境让人知晓,终归不太舒服。   那秦吏倒是没恐吓要挟叔孙通,只是请他速速跟上秦王车驾。   叔孙通忐忑地请教了他的姓名。   “南郡安陆县,黑夫。”   “原来他就是黑夫!”叔孙通心中暗道,一抬头,已经到了自己暂居的酒肆。   淮阳虽然已被秦军占领,还作为陈郡的治所,派遣重兵驻守。但统治时日尚短,无论是验传制度,还是客舍邮驿制度,都未能及时建立,所以城内的市井生活,还是过去那一套,只是城门排查严密了些,并且夜晚宵禁,但其间的鱼龙混杂,暗潮涌动,秦人也无法厘清。   比如他叔孙通,看似一个去面谀秦王的软骨头儒生,可他和其师暗地里的社会关系,与六国士庶错综复杂的交情,秦人又哪里查得清楚?   再说这看似寻常的酒肆之中,说不定,还藏了秦国的逃犯呢!   叔孙通进门后,才将门合上,一柄短剑便悄无声息地顶在了他的后腰上!   “好一个叔孙通,自称为吾等去探查秦王守备虚实,如今倒好,竟成了秦国博士了!真是个欺师之人!”   叔孙通从此人的声音,便猜出他是谁,却也不慌,笑道:“陈君,你且听我解释……”   后面的人可不客气,将他推倒在地,短剑横于叔孙通脖颈之上,透过窗外暗淡的月光,来者的容貌一览无遗。   与叔孙通一样,身着儒服,头戴儒冠,脸上是两撇游侠气很浓的胡须,握剑姿势很娴熟,可见并非第一次杀人了。他此刻正满眼怒意,看着叔孙通!   正是两年前,在外黄逃脱黑夫追捕的魏国名士陈馀!   ……   PS:司马光《资治通鉴·秦纪二》   魏人陈余谓孔鲋曰:“秦将灭先王之籍,而子为书籍之主,其危哉!”子鱼曰:“吾为无用之学,知吾者惟友。秦非吾友,吾何危哉!吾将藏之以待其求;求至,无患矣。”   可知陈馀与孔鲋认识,陈胜起义后,孔鲋到陈县投奔,应该也与陈馀有关。 第0290章 灯下黑   陈馀感觉,自己被叔孙通耍了。   陈馀虽然是在赵地出名的,但却是魏国大梁人,因为他既好游侠,也好儒学,交游对象不仅有张耳这样的大侠,也有孔鲋这样的大儒……   孔鲋老家在鲁,但本人长期居魏。魏国尚存时,陈馀是孔鲋家中常客,经常一起讨教学问,交情虽不比与张耳那样的刎颈之交,但也视为良师益友。   魏国沦亡时,陈馀去阳武县,想要接应张耳妻儿失败,试图劫人又被黑夫设计歼灭后,随即遭到了秦军四处缉拿追捕,只能仓皇东逃。他一时半会寻不到张耳下落,赵地的家又不敢回去,于是便跑到鲁地孔鲋家投奔。   就是在鲁地小住的月余时间里,他认识了孔鲋的弟子,叔孙通。   叔孙通虽然年纪轻轻,但天资聪明,精通儒术,且说话得体,很快就与陈馀打成了一片,二人相谈甚欢。   不过陈馀没有在鲁地久待,他打听到了张耳的下落,便去与之汇合。   二人正在为今后何去何从发愁时,秦国第一次伐楚,李信深入处境,却被项燕击败,昌平君也反秦归楚……   听闻此事,二人满脸愁容不翼而飞,相拥而笑欣喜若狂!   这不仅是楚国的胜利,也是三十多年来,六国对秦的最大胜利!七个都尉啊,七万人!秦国损失如此之大,使得各地复国志士欢欣鼓舞。他们将这一战,视为邯郸之战的翻板,将昌平君举义,与信陵君窃符救赵相提并论。   于是乎,之后一年时间里,陈县就成了反秦势力的大本营,韩人、赵人、魏人,甚至是燕人,都汇集到这里,张耳陈馀也不例外。   但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被他们唱衰成夫差、智伯的秦王,短短一年时间,就组织了六十万人再度扑来,且由战功赫赫的王翦统帅,没有给楚国半点机会……   当项燕败退时,陈县也被秦军攻占,城内的各国人士仓皇出逃,陈馀也欲走,张耳却劝他留下来。   张耳道:“项燕已败,楚国必亡,沛、泗、鲁、薛皆为秦地,齐国闭关不纳吾等,代地辽东遥远,你我还有何处可去?”   陈馀急了:“兄长此言虽有道理,但也不能留在此地,陈乃淮北重镇,秦军必以大军驻守,太过危险。”   张耳不愧是做过县侠的人,虽然享受多年富贵身体有些发福,志气有些消磨。但自从遭到秦军攻击,失去地盘,失去宾客,妻死子虏后,他却又回到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变得越发大胆精明起来。   对陈馀的担忧,张耳微微一笑,将案几上小盏里点燃的膏油灯移到陈馀面前,让他看。   “看什么?”陈馀不明白。   张耳道:“此灯点燃,照亮屋室数丈之地。”   他又一指灯具处:“但,且看灯下尺寸之间!”   陈馀一瞧,的确,虽然火苗在灯芯上晃动,照亮了他们,但由于被灯具自身遮挡,在灯下,却产生了一小圈阴暗区域……   “明灯之下,亦有暗处。何况秦人新得陈地,无法将秦国那一套立刻搬过来,与其在荒野里流亡,不如留在此处。不仅更为安全,且我人脉熟识,有不少受我恩惠的人能为吾等所用。一旦时局有变,陈县通衢之地,也方便行事!”   于是,张耳陈馀便在陈县隐藏了下来,栖身里闾市井之间。果然如他们所料,城内数万人口,加上战争逃亡进来的人,加起来近十万之众,秦人根本无从查验,只能让各里闾把在住人口的籍贯、姓名报上来,给他们分发新的验、传。   张耳陈馀来到陈县很长时间了,一口本地方言讲的十分流利,便冒充是附近阳夏县人,逃亡至此,就这么拿到了秦国驻军分发的“良民证”。   张耳剃了自己的颔下长须,装成兄长,做贩夫的勾当,陈馀则蓄起胡子,装作弟弟,以儒生身份为遮掩。   当时的二人,还带着一丝项燕再创奇迹的期望,然而事与愿违,上个月,消息传来,项燕战死,寿春沦陷,楚王也被俘……   二人不知道昌平君继了王位,只以为楚国已彻底亡了。   但这时候,却又有一个机会摆到了他们面前:秦王来陈县了!   张耳陈馀一开始也没什么想法,但一个同样躲在陈县的韩国人却找到了他们,提出了一个建议:   “秦南面而并五国,虽是其六世之胜,积势久矣,但仍离不开秦王政颇有雄略,欲并尽天下,怀贪鄙之心,行自奋之智,遣谋士良将如挥手臂,发数十万大军如赴围猎。故七年之内,已灭五国,此千古未有之事也,政亦百世未有之君也。”   “故欲阻秦兼并,欲使五国光复,已非两军交锋之事,当效燕太子丹,以刺客杀秦王,我闻秦王长子亦未成年,若秦王死,则主少国疑,兼并之事可稍缓。”   那韩客言罢,对着张耳、陈馀长拜及地:“良之所以离开新郑,遣散僮仆三百,弟死不葬,何也?毁家纾难,愿求猛士刺秦王!非但想为韩国报仇,亦是想为各国人士的复国赢回一点希望!愿张侠、陈君能与我共谋大事!”   ……   回想到这里,陈馀只感觉脊背发凉,那位韩人张良行事颇为缜密,每一步都计划得很妥当。   三人分工合作:张良负责出钱;张耳负责利用自己的游侠人脉,寻找孔武有力又有胆略,与秦有仇的壮士;陈馀则被安排着,打探清楚秦王的行踪、守备情况,看能不能找到机会。   他正苦于无从下手时,却于昨日,在陈县北门,遇到了匆匆入城的叔孙通……   陈馀得知叔孙通要去见秦王,不由大喜,他当然不会让这个鲁儒去做刺杀之事,只是请他帮忙打探秦王身边的虚实。   叔孙通当时也满口答应,不过,就在陈馀得意洋洋地将此事告知张良、张耳后,张良却立刻起身问他。   “那叔孙通,陈君是如何认识的?”   陈馀老老实实将他们相识的事说了出来,张良更是勃然色变:“俗谚道,几事不密则害成,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刺秦之事本是机密,陈君却将事情告诉了一个相识不过月余的人,事恐泄矣,恕良不能再奉陪,告辞了!”   说罢,张良便单方面中断了与二人的合作,不知所踪,陈馀一边骂张良胆小,却也有些担心叔孙通那边。   当张耳安排手下见叔孙通大摇大摆地跟着秦王车驾出入陈县行宫,头戴博士之冠,还与一个秦吏作揖而别时,陈馀只以为这厮已经叛变革命了,所以才潜伏在他住处,有了眼下这一幕……   陈馀将短剑逼近叔孙通的脖颈:“汝夫子宁可身陷囹圄也不愿应秦王之召,你倒好,才一天,便穿上了秦王的博士之服,招摇过市,真是个欺师之人!你是不是也将吾等供了出来,跟秦王换富贵了!我的悬赏,可值五百两黄金!”   “我若如此,秦吏兵卒早已随我破门而入了。”   叔孙通解释道:“秦王祭祀时,庙宇内外,围了中车府卫、郎卫千人,又有一千人守住街道。我进去时,经历了三次搜身,其中两次几乎将我全部扒光。”   “而之后秦王前往行宫,前后左右也有千余人护送,各有郎卫和秦卒在每条秦王经过的街巷提前搜索,尤其是临街的楼阁,更是统统清空……”   “守备如此森严,陈君,汝等要做的事,绝无机会。”   虽然陈馀没有直说,但叔孙通岂能猜不出他们到底想干嘛?   于是便将陈馀的剑轻轻推开,叹息道:“秦王防守严密,无隙可乘,陈君,要我说,此次的事,还是算了罢。此时去行刺,不过是飞蛾扑火,不如留着有用之身,以待时变。”   陈馀一阵默然,但又揪着他斥道:“你已投秦,当然会如此说!”   叔孙通却严肃了起来:“我叔孙通虽被人骂善面谀,无廉耻,为人不忠。但却单单守着儒生的五常,那便是仁、义、礼、智、信。我以为,在这动荡的季世,这五样东西,是比所谓忠君爱国更重要,是故,我既然答应了陈君,就绝不会做反悔出卖之事!”   陈馀听罢默然,他之所以信任叔孙通,请他帮自己探查秦王守备虚实,不也正是因为这一点么?   叔孙通再接再厉:“再者,我今日讨了秦王欢心,被秦王征为博士,我若不应,头颅此刻已悬于城楼了……”   “不过也正因如此,我便能去咸阳,做待诏博士,为陈君等做内应。秦王好大喜功,如今已夺取泰山,说不定日后会有封禅之举,定会召诸博士随行,届时我也在其间,或能为汝等通风报信,助张侠和陈君成事……”   说到这里,陈馀已经没了杀心,他连忙将叔孙通拉起来,作揖道歉道:“陈馀愚钝,差点误会了先生!”   他不知道的是,叔孙通是不会将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的,秦王那边要逢迎讨好,反秦义士这边,也不会撕破脸皮,将路封死……   叔孙通拉了拉自己的衣襟,笑道:“无妨,再说了,今日之行,虽然发现刺秦之事无机可乘,但我也不算一无所获……”   “我记得陈君在魏亡后,去投我夫子,说在魏国时,张大侠的夫人,是被一个秦吏所害,他还用奸计害死了魏武卒周市,及数百义士,那秦吏叫什么来着?”   “他叫黑夫!”   陈馀咬着牙,那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自从那件事后,就总觉得亏欠兄长张耳,也对不起周市和死难的游侠、魏士们。   “然也!”   叔孙通一拊掌,笑道:“我今日去见秦王,正好遇上了那黑夫!他也在陈县!”   ……   PS: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史记·留侯世家》   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张耳、陈馀乃变名姓,俱之陈,为里监门以自食。——《史记·张耳陈馀列传》   个人以为,这里的千金五百金应该是两,不是镒,秦王赐夏无且也才两百镒,这两人当时还不值这么高价钱。 第0291章 欲刺   在陈县,秦卒被要求不得单独行动,毫无疑问,是为了安全。   这座城市虽然是陈国故地,但早在春秋时就被楚化了,顷襄王东迁后,这里还充当了三十多年的都城,被深深烙入了楚的印记。   据说前年昌平君反叛时,带着亲随百人,入陈市振臂一呼,便有数千楚人袒露左臂,群起而从之,将秦军赶出了城池。   直到如今,带着兵卒们走在街巷里,黑夫仍能感觉到一些不善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投向他……   这是一座对秦人秦军丝毫不友好的城市,但值得玩味的是,虽不友善,反抗的事件却不多,或许是秦王东巡的威势压下了反抗者的气焰,或许是前日,楚王卑躬屈膝的投降让他们感到绝望?   但黑夫奉命为秦王离城开道时,却丝毫不敢大意,要知道,历史上对秦始皇的刺杀是前赴后继的。从他刚来到这时代之初的荆轲刺秦,到还未发生的张良博浪沙行刺,或许此人现在也躲在陈县呢。就在那密密麻麻的里闾屋顶之下的某处,复国者们正聚集起来,谋划一场针对秦王的刺杀。   一年前发生在江陵城的刺杀郡守腾事件,黑夫记忆犹新,他不会让类似的事重演,和上回不同,若出了事,他也要担责任的。   不过,纵使黑夫让手下人仔细搜查,在秦王出城的必经之路上,却没有发现任何疑点。   每每推开街边的屋舍,他们没有找到全副武装的恶徒。   他们只见到,男人和女人拥抱着,用饥渴的双手笨拙地解开对方的衣服,却被推门而入的秦卒打断,男人黑着脸起身,女人则大呼小叫。   只见到,某个茅屋内,一个饥饿的婴孩正哭着要喝奶,其母亲却面黄肌瘦挤不出乳汁,见到秦卒推门而入,母亲便战栗地起身,用羞耻却又迫切的语气询问,能否用自己的身体,换取一些粮食或钱?   下一个屋舍,一个无人照看的老翁躺在席子上奄奄一息,苍蝇在他头顶嗡嗡乱飞,仿佛提前闻到了死亡的气息,众人捂住口鼻,摇着头离开了……   大人都忙于生计,挣扎于生死线上,只有不知忧愁的孩子们穿着破烂的衣裳,依然在肮脏的道旁玩闹。当黑夫他们过来时,孩童们便齐齐停下了,看着这群身披黑甲的秦人出神,有的孩子眼中是畏惧,但也有的眼神空洞而冷漠。   他们的年纪和黑夫侄儿、侄女差不多大,黑夫有些可怜他们,掏了掏身上,还剩下从南郡家中带来的最后一小袋红糖,他在营中时,便将一整块的红糖切成小块小块,急行军后吃一块补充血糖。这会便拿出来,倒了十来颗在手心,对那些陈县孩童露出了笑。   “可想尝尝?”   几个在地上用泥巴草叶学煮饭,脸上脏兮兮的小女孩小心翼翼地凑过来,一人拿了一颗后远远跑开,塞进口中,原本灰蒙蒙的眼神顿时撒发出了光,一个个开心地笑了起来。   战争年代里还能吃到甜食,真是莫大的幸福。   不过,那些在玩骑马打仗的男童就不一样了,他们只是远远看着这一幕,眼神愤怒,甚至有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步走过去,一把将妹妹手中的红糖拿起,重重抛回到黑夫脚下!抬起头时,眼中满是自豪。   “这些小竖子。”季婴有些恼怒,要过去揍这些孩童一顿,却被黑夫阻止了。   “和一群乳臭未干的孩子计较什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陈人多是硬骨头啊,其俗剽轻,易发怒,历史上,再过十几年,这里依旧是反秦的大本营,也许这些男孩,那会也成了反秦大军里的一员呢……   让人将这些孩子驱赶到别处,黑夫又带着兵卒们继续巡查下一个街巷。   连年的战争给陈县造成了巨大的破坏,城外的田地青黄不接,城内的百姓也活在水深火热中,虽然因为秦王的到来,为表现王的宽仁,城内外开设了数个粥棚,救济因战争而流离失所,失去了衣食的难民,但仍是杯水车薪。   战争尚未结束,秦国是不可能把军粮全用于赈济的,陈县人恐怕得一顿饥一顿饱地熬到秋收,而秦王免了薛郡、泗水、东海三郡明年的赋税,却唯独陈县不在此列……   “或许是对他们支持昌平君叛秦的惩罚吧,听李由说,秦王最恨背叛自己的人了。”   黑夫暗暗想道,秦王的心思总是让人摸不透,有时宽容大度到让人不可思议,有时候又很记仇。   他可以对想要逃离他身边的尉缭既往不咎,依旧重用。可以接纳叶腾这种被人诟病道德有问题的外国叛臣。   但却对小时候非难欺辱过其母家的邯郸贵人毫不留情,数百人统统坑杀。   所以黑夫也很谨慎,没有乘着护翼的机会,提出什么大胆的建言,他现在只是一个外围小臣,在张口前,先弄清楚自己的身份。   黑夫不是陈郡郡守,所以看着眼前种种,只能希望在南郡提高生产力的法子,明年能被用于新征服的淮北各郡,一旦鸿沟贸易恢复繁荣,想来陈县也能兴旺如初吧?   “这一进一出真是不容易,好在大王今日就要离开陈县了。”   又搜罗完了一条街巷,利咸走出来松了口气,这项工作虽然荣耀,但也叫人胆战心惊,一旦出了什么纰漏,他们是要负责的。   “率长会随大王去咸阳么?”   季婴则在一旁关心地询问,在安陆兵眼里,黑夫已得到了大王的优宠,或许会直接去大王身边做大官呢!   黑夫却摇头道:“我那天在王帐中,可是说故要做大王的将吏,讨逆立功的,如今残楚尚存,二三子尚在前线,我岂能跑到咸阳去?”   黑夫这态度让众人十分感动,而说话间,众人也巡视到了位于城北的市场处……   黑夫看了看左右,今日正是集市日,陈市热闹非凡,每个摊位前都有不少人,是他们巡查的重点。   “听说就是这了,熊启振臂一呼,数千人袒左臂响应他的地方。”   “大王怎么偏偏选了走这条道。”利咸叹息。   然而,秦王的行程是中车府定的,当天早晨才会临时公布,安排郎中令和驻军清道,可不会为了表现亲民而改变既定路线。   于是黑夫便让人将市掾吏喊过来,让他立即罢市!又派东门豹、利咸等人,去将市场上那些贩缯的,编草鞋的,屠狗的小贩,统统驱散!   一时间,犹如后世城管过街,整个陈市鸡飞狗跳,虽然也有一些不满的声音响起,但好歹没人拼命反抗,毕竟秦卒只让人撤摊离去,没有没收他们吃饭的家伙。   然而黑夫并不知道,就在陈市一片混乱之际,在一个围了不少人的肉铺边,几对不善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他……   ……   陈馀在陈县呆了一年多,对这里每一条街巷都十分熟悉,且有不少受过张耳恩惠的人可用为他所用,所以在得知黑夫带人从城内的楚王宫开始,一直向北搜检清道,便猜到了今日秦王的出行路线。   不过,在叔孙通一顿嘴炮后,陈馀也觉得秦王守备森严,他们人手不足,难以建功,便放弃了刺杀秦王的计划,反而将目标对准了黑夫……   眼下,见黑夫果然亲自来到了陈市,分派手下去轰走集市上的商贩,他自己则只带着持弓弩、短剑的亲卫数人,站在市旗处与市掾吏交谈,陈馀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看了看肉摊内满手油花,五大三粗的屠狗者,以及散在抗议人群中的三五人。按照陈馀的计划,靠着这几人非凡的身手,突然暴起,肯定能打黑夫一个措手不及,自己或能近身将其杀死,然后乘着这集市上千人的混乱,还能全身而退。   这是一雪前耻的好时机!   “到那时,我便能持黑夫之首,去向兄长谢罪,告慰亡者在天之灵了!”   陈馀死死盯着背对他的黑夫,捏了捏自己袖中的短剑,赫然起身,便想要动手!   然而就在这时,却有一支宽厚有力的手掌突然伸过来,捏住了他欲拔剑而出的手臂!   “别动。”   身音低沉,却不容置喙,偏过头,陈馀能看到他的皂衣和被风吹拂的赤帻,还有拴在腰带上的那枚铜管籥(yuè)……   制住他的,是一个中年秦吏,一位看上去老实本分,普普通通的里监门……   是他兄长张耳来了! 第0292章 壮士不死即已   “兄长,你这是作甚?”   张耳让众人各自散去,而陈馀则被他强行拉回里中桑林处。   时值夏历六月,桑葚已经被饥肠辘辘的陈县人摘光,枝头一颗都不剩,桑叶也在太阳暴晒下没精打采,采桑女是不可能来的,左右空无一人。   陈馀感到十分不解,甩开了张耳的手道:“兄长可知,方才那人是谁?”   “当然知道,他叫黑夫,乃是与阳武张氏一起,逼死我妻,掳走吾子的仇家!”   张耳早就没了在外黄时的大侠模样,漂亮的长须被剪掉,下巴光秃秃的,只剩下唇上两撇无精打采的八字胡,眼睛故意眯着,显得整个人容貌普通,没什么精神。   来到陈县后,张耳也十分低调,许多事情都让陈馀出面去联络,他只是在幕后指挥,这样是为了保护自己的身份。   昨天二人都说好了,既然秦王戒备森严,张良又中途退出,那这次刺杀成算不高,只能停止。   谁料,陈馀私下里却纠合了那些受过张耳恩惠的人,怂恿他们随自己一起刺杀黑夫,如此也能报答张耳,同时为魏地死难义士报仇。   即便陈馀没有将新计划告诉张耳,张耳依然知晓并及时出现,制止了刺杀。   陈馀更加不解了:“仇家就在眼前,却白白错过这机会,既然兄长不愿动手,为何还要阻止吾等?”   “我何尝不想杀他?”   张耳一拳击在桑树上,恨恨地说道:“我妻黄氏,在我微末之时不嫌我穷困,毅然下嫁于我,结发八载,素来恩爱。又以母家钱财资助我,让我成了魏地大侠,名扬山东,她非但是我爱妻,亦是张耳的恩人!”   “但她却被那秦吏与背信弃义的张氏一齐逼死,我儿幼弱,亦被秦人掳到关中,音讯全无,也不知是死了,还是做了小隶臣。故我见此僚距我不过十余步,恨不能生啖其肉!剖其心肝看看是否也是黑的!若是换了当年在大梁做轻侠时,我必拔剑击之,纵使同归于尽也要将剑刺入他胸膛,血溅五步!”   “然也,报仇雪恨,这才是大丈夫该做的事!”陈馀道。   “但这不是大丈夫所为,这只是匹夫之勇!”   张耳摇头道:“吾弟,你可还记得,秦军初占陈县时,吾等易名匿于里中,你因外出联络轻侠晚归,被里典鞭笞,你欲起身反抗,我则一脚踩住了你,让你受完鞭笞,之后,我对你说了什么?”   陈馀道:“兄长对我说,壮士不死也就罢了,死必轰轰隆隆,天下闻名。我若反抗,或能逞一时之强,杀了里吏出气,但定会遭到追捕,又逃不出城池,最终死于无名秦吏之手……”   “然也。”   张耳叹道:“吾等当时忍那里典羞辱,是为了谋划刺杀秦王的大计,若是能成,你我纵然被车裂而死,也能成为六国的大功臣,成为像专诸、聂政一般的人物,青史留名!纵使行刺不成,你我也可如彗星划过天际,留下一时璀璨,万人称道,不枉此生了……”   “可如今你却为了替我报私仇,动用陈县义士,纵然杀了那黑夫,也必然暴露行踪。秦王尚在陈县,听闻此事,必勃然大怒,大索城中,你我将遭到千人万人缉捕,最后死在狱卒小吏手中,还会害陈县义士俱亡,只是杀了区区一个小率长,值得么?”   陈馀受了一通教训后,羞愧地低下了头:“的确不值……但兄长的仇也得报啊……”   张耳却道:“你可知道范雎?”   陈馀颔首:“知道,便是秦相张禄。”   “范雎本是魏人,却被人陷害,魏相魏齐疑他里通外国,将他打的半死,扔在厕中以尿溺之。于是范雎更名改氏,离开魏国去游说秦昭王,最终受到大用,成了秦相,以权势逼死魏齐,完成报仇,此时距离他被魏齐毒打,已过去整整十年。”   张耳道:“我与范雎一样,睚眦之怨必报!何况妻、子之仇?但不必急于一时。你我暂先忍耐,待秦王走了,陈县守军戒备松懈,再找机会杀了黑夫!”   “若没机会呢?”   陈馀反问:“那黑厮乃率长,常居军营,也就这几日入了城,我还听叔孙通说,他颇受秦王优宠,已封为五大夫,或许他很快就要被调走,甚至跟着秦王回咸阳……”   张耳却满怀信心:“秦王贪鄙,秦政残暴,秦律苛刻,五国百姓必不能忍,待时局有变,吾等乘势而起,定要让黑夫血债血偿!”   陈馀终于勉强认可了张耳的话,就在这时,里典却在桑林外大声呼喊张耳的化名:“夏仲,你在何处?县令发来了一批文书,要挂在里门处!”   “小人来了!”   张耳立刻变了语气,装作是在桑林内如厕,一边系腰带一边笑呵呵地跑了出去,朝里典点头哈腰。   新来的文书其实是些通缉令,为了让本地人看得懂,用的还是楚国文字,张耳翻了两片后,竟在上面赫然发现了自己和陈馀的名字……   他却一点不慌,笑了笑后,是日傍晚,在里人回来时,便手持通缉令,在门口大声念给不识字的人听。   “二三子,官府又有购赏了,且细细听好了,见到可疑人物,便要记得告到官府。”   里人们纷纷好奇围了过来,张耳便举起通缉令,大声念道。   “陈馀!砀郡大梁男子,年可二十六、七岁,其面色白,无须,面圆,高七尺有余,有谋反、将阳、群盗之罪!或亡于陈郡、薛郡,购金五百两!”   “张耳!砀郡外黄男子,年可三十七、八岁,面方,颔下有长须,高八尺有余,有谋反、将阳、群盗之罪,或亡于陈郡、泗水郡!购金一千两!”   “一千两黄金?”   里人们都十分吃惊,议论纷纷,虽然他们也不喜欢秦国,不习惯秦律,但这赏金是真的高,有人已经开玩笑说,若是在街上见到,一定要将其捕拿,这样便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张耳却只是笑呵呵的听着,仿佛他们说的是别人,与自己无关。   一般人都以为,他只是里中一个讨生活的小商贩,靠着讨好秦吏,得了个里监门的差事,负责看守里门,掌管出入开闭,笑的也很和善,谁能想到,他就是被秦国重金通缉的逃犯呢?   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张耳已不再是一个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普通轻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则已,死必举大名耳!”   张耳不知道,他的这一举动,其实是救了他和陈馀,要知道,黑夫在秦做亭长时,倒在其手中的里正、里监门,怕有七八个,获得了“里吏终结者”的成就……   ……   而与此同时,在秦王那与来时一样浩大的车驾离开陈县后,黑夫他们才松了口气,但随即就被李由召回军营。   进入营帐内,黑夫却见,一众率长都已经站于两侧,他连忙习惯性地要去往常的位置——黑夫虽是李由亲信,但他认为自己年纪最轻,故而都是十分谦逊地站到末尾。   但今日却不同,包括一向不服他的孟嘉在内,那些年纪比他大的率长们都连忙拱手道:“五大夫,军中以爵位高者为尊,岂能让你再屈居末席?”   的确,南郡兵团的率长们,打完仗后,最高的也就是公乘,谁料黑夫却被秦王嘉奖,亲自封为五大夫,这五大夫的含金量,可比一般的五大夫高多了!   黑夫推辞无果,被他们一直推到了最前排的位置,李由进来时,也只是瞧了他一眼,没说什么。   李由没有多废话,一进来就开门见山地说道:“大王已离开陈县,然战事尚未结束,吾等也不能在此久待。”   众率长闻言,纷纷摩拳擦掌,问李由道:“都尉,吾等一直在秣马厉兵,随时准备去淮南、江东!将这一战打完!”   “然也,吾等何时南行?”   按照众人的想法,他们应该会继续开赴淮南,去进攻熊启、项荣负隅顽抗的残楚势力,一举“平荆地为郡县”,这可是秦王留给他们的任务啊。   最上首的黑夫也在心里暗道:“项氏兄弟里,项荣立昌平君为王,项梁则做了识时务者。只是不知道小项羽在哪?是被他父亲带去了江东,还是跟项梁呆在下相?”   但偏过头看去,却见李由嘴角有一丝笑意。   “莫非与众人所想的不同?”   果然,待众将问完后,李由却道:“好教二三子知晓,数日前,大王亲自给南郡兵下了新命令,不过,却不是去淮南、江东!” 第0293章 二十五年   秦王二十五年,正月(冬十月)。   此时的北方,已是隆冬时节,天气寒冷,但大江之畔,却只是岸边的森林有些发黄,仍然气候适宜。   邾城(今黄州)是南郡最靠东的一个县,也是最晚被秦军夺取的楚邑,公元前255年(楚考烈王八年),楚考烈王命春申君黄歇挥师北伐,灭鲁亡邹,迁邹国君民到此地筑城建屋,因为邹国也被称之为邾,遂名邾城。   不过邹国遗民没当几年楚人,到了楚国再度南迁寿春时,邾城就被秦军攻占了,并作为防备楚国的军事重镇。   眼下,邾城以南的江边,都尉李由的大旗正竖在岸边,黑夫与一万南郡秦军兵卒也在他身后列阵以待。   此时距离黑夫他们身处陈县恭送秦王政离开,已过去了整整四个月。按照秦王和王翦的计划,南郡兵不必参与对淮南熊启、项荣的进攻,而是整军返回南郡,待到秋收之后,再渡江南下,进攻楚国的“江南地”,也就是后世武汉、湖南、江西一带。   黑夫在回去途中,还在鲖阳邑买下了之前令邑大夫准备的棺椁三百,再加上从陈县购得的两百具棺材,装载了前后两次战争里,战死的南郡袍泽、部下们。   李由也命令数百乘战车腾空,武车士步行,装载众人黑漆漆的棺椁,车辚辚马萧萧,原路返回南郡。   七月中旬,他们终于踏入了南郡地界,如此一来,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带你们回家”的承诺,心里一颗大石头终于落地。   但新的问题随即出现:除了槐木等少数人外,大多数兵卒的尸体都无法辨识,也无法让其各归其家。   李由还在犯难之际,黑夫却给他提了一个建议。   “公墓?”李由还是第一次听说这词。   黑夫道:“然也,众人已化作累累白骨,无从辩识其身份,不如在南郡划一块地,作为其公共墓地,再为其制作一块大碑,上刻众人之名,如此也算妥善安葬了,其亲友日后来祭拜血食也方便。”   李由听罢叹了口气:“也只好如此了。”   黑夫又言:“我听闻过一句话,叫做‘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众人虽是庶民黔首,但为大王、为秦国而死,亦可称之为忠士也!故这公墓,也称之为忠士陵园,官府可雇佣人来看守打扫,每年定期令本地吏员带着百姓来拜扫悼念,以示不忘众人之功,也能激励生者,越发奋勇作战,不畏死亡……”   他本来想将其叫成“烈士陵园”,只可惜这年头的“烈士”指的是好名义不仕进者,与黑夫想要的意思不符。   秦国对战死之士的待遇是不错的,其在战场上所立功应得的爵位可以传给后代,但也就这样了。战死了一批兵卒,君王还有下一批灰色牲口可用,一代代兵卒就这样用累累白骨,堆积秦国日益强大,最终一统天下,可自己的姓名,早已随风而逝,再也没人认识。   槐木等人并不知道,自己处在怎样的一个大时代,但却为天下一统献出了生命,做出了贡献,所以黑夫觉得,站在秦人的角度,他们是英雄!当得起这待遇!   这场浩大的统一战争里,在秦军中,又岂止一千个一万个槐木呢?   黑夫这个点子,将那些战死沙场,无从辨认,只有个集体名单的孤魂野鬼,一举变成了国家褒奖的忠士,虽不能让死者复生,却让他们之名不朽,这也是黑夫为亡者做的最后一点事了。   李由听后顿时眼前一亮,直夸黑夫又想了个好点子。   “不仅能收敛将士的尸首,使其狐死必首丘,还能扬其身后之名,使流名于世,不错!”   但随即又批评道:“不过,这陵可不能乱用,便叫忠士墓园罢!”   “下吏失言!”   黑夫一愣,反应了过来,冷汗直冒,连忙道罪,李由知他出身低微,对一些礼制细节不太懂,也不追究他。   李由认为此举可以让自己捞得一个“爱兵”的名声,对今后的仕进是有好处的,便立刻写信给父亲李斯,请其与自己一同向秦王进言,推行此策,想来秦王定会答应,甚至在今后的战争里将此法推广。   与此同时,也在征得南郡郡守腾的同意后,在鄢县划出了一片地,令生者及民夫掘坑修墓,将数百兵卒的棺椁摆放整齐,什伍排列,屯卒有序,如同一个军阵,远远看去,肃杀而有序。   而一块高两丈,由精巧石匠精雕细琢,左右前后都篆刻了五百余人名号、籍贯的大石碑,也赫然出现在公墓中央,犹如统领他们的一面军旗……   “二三子真是虽死犹生……”   看着眼前这令人震撼的一幕,鄢县百姓啧啧称奇,南郡兵们不由热泪盈眶,一边称颂李由,也对提出这个建议的黑夫更加佩服。   而在黑夫怂恿下,深得父亲李斯书法真传的李由,也在大石碑的顶上,用朱笔题了四个大字:   “永垂不朽!”   ……   办完这件事后,已是七月下旬,李由下达了命令,让众率长带兵回归各县,让众人带着战利品返回家里,参加秋收。同时让伤病人员退伍,并挑选新兵补充进来……   所以,黑夫他们只在家里呆了月余时间,才把粮食舂好装仓,十月初时,李由便亲帅万余大军,先抵达安陆与黑夫汇合,一行人又东进至邾城,准备渡江进攻依然插着楚国旗帜的鄂城……   鄂城,也就是后世的湖北鄂州一带,乃是楚国江南地区最大最古老的城市了,虞夏的三苗便在此建立部落,殷时,这里建立了一个鄂国,开发铜绿山丰富的铜矿,也富绝一时。   后来,楚国征服了这里,建立了更大的城邑,数百年间,陆续封了许多位“鄂君”统治这里,眼下楚国虽灭,但鄂君却依然坚守着自己的堡垒,拒不归降。   “鄂地乃大江冲要,左彭蠡,右洞庭,扼束江、汉,襟带吴、楚,东南蔽九江、江东,表里捍蔽,最为强固,若不夺取鄂地,则巴蜀南郡粮船舟师,便无法顺利东下至江东,接应王老将军。”   李由奉命进攻鄂地,不仅是要收江南地,也是为了呼应王翦在东方的军事行动。黑夫他们回归南郡时,王翦、蒙武也再度向淮南英、六、淮阴、居巢等地发动总攻,杀死了项荣,楚王熊启只带着三千人逃到江东。   但楚国舟师实力未损,依然集结在江东水面上,试图阻止秦军渡江,于是便需要巴蜀南郡的秦国水师出马了……   而鄂君的战船,就成了水师东进前的一道开胃菜。   眼下,在岸边等待的秦军,都不约而同望向江心,在那儿,一场水战正接近尾声……   鄂君虽然仍保持着“五十舿”,也就是一百五十艘战船的水上力量,但比起秦国花了十年时间,在巴蜀南郡打造的“楼船之师”,依然略显弱小。此时此刻,鄂君的战船已渐渐败下阵来。   “楚人败了。”   伸手一感觉,发现有风从西北往东南刮,黑夫更是露出了笑。   目光所及处,秦军有数艘庞大的楼船,高达三层,配上宽阔坚固的船身,飘浮在江面之上便如同一个庞大的水上堡垒,威风凛凛。船楼的各层各有用处,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库,或是划桨之所,所分甚细。而这艘庞然大物的作战方式便是箭楼,上面满是持弓弩的兵卒,强弓劲弩配合着船楼高大的身躯,让秦国的楼船之士能居高凌下,对着鄂君的小艨艟发射箭矢,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除了楼船如林般耸立的墙橹帆幔外,秦军水师还有一座接着一座的各式战船,大翼、小翼、艨艟等,这是秦王命令郡守腾在江陵花了数年时间修造的,前年夷道之变,秦军正是靠了它们,才迅速渡江抵达潺陵。   一君之力,终究无法与一国相比,眼看鄂君仅剩的数十艘残兵败卒脱离了混乱的战场,乘着风向和水流往下游逃去,秦军也没有深追,舟师开始打扫战场,而一艘最高大的楼船旗舰则缓缓朝邾城港口靠来……   李由带着黑夫等军吏上前,对楼船上下来的大胡子中年舟师将领恭贺。   李由称赞道:“此战,屠都尉真是如秋风之扫落叶,有君之助,这大江天险,犹如平地啊!”   黑夫亦拱手言道:“屠君楼船一举,则满江风波平静,宵小遁逃,黑夫真是大开眼界!”   大胡子将领不敢怠慢,朝黑夫笑了笑,又对李由恭敬地说道:“不过是一场小战,何足挂齿,楼船虽大,却只能逞威于水上,要攻取鄂地和江南,还要靠将军及诸位将士,屠睢只是辅佐将军而已!”   这统领巴蜀南郡上万楼船之士的人,正是屠睢,李由不在南郡的一年里,他在江陵练兵,被秦王任命为南郡假尉,故称之为“尉屠睢”……   ……   PS:又使尉屠睢将楼船之士南攻百越,使监禄凿渠运粮,深入越,越人遁逃。——《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第0294章 独当一面   鄂城以北的江面宽达十余里,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北岸陆地的轮廓,晚风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码头的岸堤上又满是寂寥地退了回去,江心还飘浮着若隐若现的些许沙洲。   这些大小不一的沙洲被称之为“鄂渚”,一甲子前,也是秋冬之际,屈原被昏庸的楚王放逐江南,来到此地。   高冠博带的三闾大夫站在鄂城码头上回望郢都,哀叹不已,留下了“乘鄂渚而反顾兮,欸秋冬之绪风”的诗句……   可现如今,若屈原复生,站在同一个地点,恐怕已不忍反顾,因为楚国的船只已经逃散,一艘艘高大的秦军战船满载着兵卒,踏足江南。   鄂城屹立在江边,在黑夫看来,此城比安陆县城稍大,有五门,各以所向为名,惟西角一门,谓之临津门,北临大江。   眼下,由于鄂君已经带着自己的武装向南逃窜,鄂城不再抵抗,临津大门洞开,一些本地父老出来跪迎秦军,虽然这边被划分在“南楚”,但其言语风俗,与一江之隔的安陆、邾城没有太大差异。   所以带着部队接管城池时,黑夫并没有感受到在陈县时百姓的不善和仇视,城内的男女老幼本来还对他们有防范之心,一听安陆兵的口音,就没太大恐惧了。   秦楚还未开战的那些年里,两边的交往是很频繁的,黑夫记得,自己做亭长时,最先抓到的那三个劫匪里,就有两人是鄂城籍贯,还有一个跟着秦人盗墓贼发若敖氏墓穴的小孩,也是鄂城附近的地沙羡人。   李由也很满意城内众人的态度,对黑夫笑道:“看来郡守所说的,以南郡人治楚江南地的法子,的确可以试试。”   这是郡守腾为今后秦国在江南地区推行统治想的招,他认为与其从咸阳、中原派遣不服水土,不通语言的官员来做县令,不若选择已认可秦国律令,并在战争里立功的南郡本地人为官,这样可以减少江南楚人的抵触态度,能让行政早日步入正轨。   李由还打趣说,黑夫可以考虑考虑,等战争结束,去几年咸阳,等江南地区设郡,他或可来做个郡尉……   立军功为五大夫、入咸阳为官、再外放做边缘郡的郡尉、熬资历至两千石郡守……虽然眼下随着六国相继扫灭,立功的人多了,五大夫没以前值钱了,可能得右庶长以上才能为郡尉,但秦国高级军官的升迁之路,差不多就是这样。   就在李由认为,若江南各邑若望风而降,自己开春前就能全取楚江南地时,一封来自洞庭的军报却打碎了他的设想。   见李由双眉紧皱,黑夫便暗道:“大概是西路巴蜀之师那边遇阻了罢……”   这次秦国略取楚国江南地,一共动用了三支部队:舟师、南郡兵、巴蜀兵。   尉屠睢从江陵出发时,其数百艘船上,还载着来自巴蜀的万余兵卒,过左右云梦,进入洞庭湖,在湘江口下船,在巴郡尉的率领下,进攻长沙、青阳,也就是后世的湖南。   然后空船则继续东进,抵达邾城和鄂城之间的江面上摧毁鄂君舟师,才载运南郡兵渡江,李由的目标就是鄂城,还有南边百余里外,天下间最大的铜矿:铜绿山!   不曾想,这边进展顺利,巴蜀兵那边,却迟迟没有消息。   黑夫意味深长地说道:“楚国经营长沙、青阳已久,屈氏也杀了去招降的使者,一副不死不休的样子,那边恐怕是遇上硬仗了。”   楚国开发湖南由来已久,早在春秋末期,盛产粟稻的长沙便是楚国重要的粮仓,正所谓“雠(chóu)、庞、长沙,楚之粟也”。时间进入战国,吴起相楚期间,又南并蛮越,遂有洞庭、苍梧,几乎将整个湖南纳入楚国疆域,至今百有六十年。   鄢郢之战后,不少郢都人逃到了长沙,在那里重新建立城邑,又因为青阳、长沙都被封给了屈氏做县公,屈氏乃屈原之后,一贯反秦,所以那里的楚人是对秦抵抗最剧烈的。   果不其然,李由冷笑着拍打着这封帛书道:“巴郡尉受阻于无假关,月余无功,而屈氏全民皆兵,在汨罗江畔高唱屈原的《国殇》《哀郢》步步抵抗。巴蜀兵举步维艰,只能向我求助,希望我拿下鄂城后,能过去支援,共灭屈氏。”   黑夫问道:“那都尉意下如何?援或不援?”   “屈氏有兵数千,是楚国江南地最大的封君,当然得去援助,将其歼灭!”   李由虽然不满巴蜀兵,却也不敢坏了大局,打算先派人夺取铜绿山,控制那里的矿藏后,就攻取沙羡,沿着江畔过去增援。   听闻他的打算后,黑夫心中一动,追问道:“都尉要去长沙,那九江以南的番、艾、赣地怎么办?”   这些地方,便是后世的江西,春秋之际,江西是扬越人的地盘,楚国也只是在江畔有几座小邑。直到吴起,才“南收扬越,北并陈蔡”,便是从那时起,楚国控制了江西,一直深入到了赣江的尽头,在五岭北麓修筑了“厉门塞”,与百越隔山相望,这里遂成为楚国乃至于华夏冠带七国的极南之地,至于两广?这会的模样,恐怕跟亚马逊热带雨林差不了多少……   虽然也经历了百余年经营,但江西的发展,别说跟江东相比了,连长沙都大为不如,楚国在那里只有几个封君,聚集在四五座县邑内,维持点状的统治,百分之九十的地区,依然是越人的地盘。   李由奉命收取江南地,江西自然也在其目标之内,虽然眼下,显然是先去长沙消灭屈氏更重要,但也不能置之不管啊……   李由正踌躇之际,黑夫则乘机自告奋勇道:“下吏愿为都尉分忧,率兵东下!”   ……   黑夫回到自己的部队时,他们已经完成了对鄂君宝库的抢劫,季婴正吆喝着众人将一个个青铜器从鄂君府邸搬出来,见黑夫到了,便喜滋滋地向他报功道:   “县尉,这鄂君的府库虽比不了寿春楚王宫,却也不同一般封君,其府邸建得像座行宫,金器(青铜器)更是到处都是,不仅成色上佳,个还大!”   说罢他指着和几个兵卒一起扛着一个大鼎的东门豹道:“按照县尉的嘱咐,大的礼器留给都尉,其余的则分给各县县尉,吾等军吏,捡些小的不入流的小器皿带回去做铜料融了,也能换不少钱!”   “这是自然,鄂君可是富称楚国的。”   黑夫拿起一个掉在地上的铜节,发现上面有错金铭文十余行,原来这是楚王发给鄂君的舟节和车节,规定鄂君的车船,在楚国境内通行,基本不需要纳税,这是极大的优待。再加上鄂君控制着铜绿山的开采,这便是他富得流油的原因啊。   可惜这一切,仓皇出逃的鄂君来不及带走,都便宜了南郡兵。   黑夫暗道:“我说李都尉为何放着青阳屈氏不打,要来打这鄂君,估计是觉得鄂君更有油水可捞吧,可怜巴蜀的都尉,就这么啃了没肉的硬骨头……”   随着战争的深入,秦军的心态也产生了变化,一开始他们只是奔着爵位土地去了,但在寿春尝到甜头后,秦军士卒赫然发现,靠抢劫楚国封君贵族,赚头似乎不亚于秦王赏赐。   楚王宫的东西大多送去了咸阳,但各地封君的宝库,则便宜了将士们,光这一仗下来,黑夫觉得,自己的财产又多了二三十镒,而李由获得的铜器金银珠宝换算下来,已超百镒……   甚至连舟师尉屠睢那边,也分得了价值数十镒的精美铜器,舟师专门留了一支船队,运送这些战利品回南郡去。   “战争财啊。”黑夫不由感慨:“真是好发。”   “兄长,如此做派,律令允许么?”   身旁传来一个怯怯的声音,却是黑夫的弟弟惊,他也穿上了秦军的皂服甲衣。惊去年秋天已从学室学成毕业,黑夫回去时,刚好赶上他与阎氏淑女完婚,然后就遇上了征江南之役。   不再是弟子的惊,加上已与黑夫“分居”,就没了免役和同居者勿同时征发的优待,加上黑夫想带他镀金,便让他入伍,做了一个书佐,惊一边持笔记录着这些令人触目惊心的财物,一边忐忑不安,少年在学室学会了循规蹈矩,还是第一次见这种场面。   “水至清则无鱼。”   黑夫淡淡地说道,并安慰他:“再说了,反抗秦国的楚国封君,也不在律令保护之内,其私产,部分归功,其余分予将士,以慰征战之苦,有何不妥?”   不过,现在还没到在这些财物上安然打滚的时候,黑夫让众军吏搬完鄂君府库后,来他这里开个小会。   “都尉的计划有变,不再东进,而是要掉头去帮巴蜀兵打青阳、长沙。便命我随楼船舟师继续去下游,攻取江西。”   “江西是哪?”东门豹等人面面相觑,黑夫说顺嘴了,这地名还没出现呢。   “就是长江以南的番、艾、余干等地。”   “只有安陆一率么?”利咸关切地问道,虽然黑夫这次带出来了千五百人,连小陶也做了个五百主,但仍嫌不够啊。   “鄢县五百人,郡兵五百人,竟陵五百人,加上安陆兵,一共三千人,都归我调遣。”   黑夫拿出了李由交予他的虎符,笑道:“从现在起,我便是‘别部司马’了!”   都尉属官有军司马,秩比六百石,其中别领营属者称为别部司马,所率兵士数目各随时宜,不固定,地位在都尉和率长之间,常作为偏师的指挥官。   众人闻言,便知道黑夫又升官了,便一起拜倒恭贺他。   黑夫这次主动请缨,为李由分忧,也乘机要了自己中意的人。   三个五百主,分别是鄢县的共敖,此子靠着蹭黑夫战功,已经正式做了五百主。还有竟陵尉史安圃,黑夫做亭长时与他关系不错。最后是来自郢县的满,伐楚之战,他留守南郡没混上,这次总算跟来了。   有了这些老熟人做下属,黑夫对攻取江西,很有信心。   江西地盘虽大,却仍是个荒蛮之地,三千人完全够了,那里的楚国封君也穷,越人部落又多,恐怕没多少油水可捞,是个人人避之不及的差事,但是……   “虽然兵力不多,但,这亦是我第一次领军独当一面!”   这就是黑夫所追求的,虽然跟着李由也不差,但他更想单独领兵,这既是对自己的历练,也是难得的资历。   “如此一来,就不必与上司分功,这期间的一切,都由我自己说了算!”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宁为鸡头,不做凤尾!   再说了,虽然在李由和众人眼中,黑夫此去,不过是打几个小县邑,收服数个越人部族,但到了千百年后,这次军事行动的叙述,或许就变成了……   “黑夫打下了一个省!”   或者是“开赣英雄黑夫!”   “江西人民会记住我的,说不定还会给我造个雕塑,或者把某条主干道取名为‘黑夫路’呢。”黑夫美滋滋地想道……   ……   PS:别部司马应是汉官,但为了行文方便,就用了,秦的军队制度相关资料太少,找不到对应的官。 第0295章 伐蛟取鼍   长江中游的水道比黑夫去过的夷陵三峡安全多了,有熟悉水道的老船家指引,夜间航行也并无不可,于是在离开鄂城的第二天入夜,数百艘长满硬帆的战船已抵达三百多里外的九江。   所谓九江,是长江流到这里,因其地势低洼,水流散开来,形成了数条分汊状水系,所以取古汉语中表数量多的虚词“九”,称其为九江,《禹贡》中记载“九江孔殷,东为彭蠡。”过了这段汊状水系,就能抵达彭蠡(lí)泽了。   船队没有再行,而是停泊在九江与彭蠡泽交汇的平静水域处。   黑夫这个“别部司马”手下有三千人,分乘六艘楼船,大家都是南郡人,依江汉而居,多数人知晓水性,所以没有出现晕船呕吐的情况。在船队停歇后,兵卒们各自啃着干粮,喝着鱼汤,黑夫则被屠睢邀请,去他的旗舰上用餐。   船队的饭食多是饭稻羹鱼,但黑夫听人说,屠睢素来好味,出征还要带着庖厨,他大船上今日的伙食肯定非同一般。   黑夫坐着小船爬上甲板时,就瞧见一个年轻的椎髻军吏,高高举起斧头,砍在一条三米长的大鳄鱼身上,一时间满地血肉飞溅!   原来,他们正在屠睢的庖厨指挥下,用刀斧肢解两条鳄鱼……   鳄鱼这年头叫“鼍”(tuó),很形象的文字,别说长江了,连南郡汉水里都有不少,常为祸江畔百姓,《月令》即有“季秋七月,伐蛟取鼍”之言。   黑夫记得中午的时候,在江渚之上,趴着几条还未冬眠,长大嘴巴晒太阳的鳄鱼,看来是被兵卒猎取了一些。   鳄皮制作的鼍鼓是祭祀中重要的礼器,不过,大胡子的屠睢感兴趣的却是鳄鱼的肉,他晓有兴致地在一旁看鳄鱼被开膛破肚,瞧见黑夫来了,便邀他过来,笑道:   “兵士多事,以劲弩杀了几条大鼍(tuó),我虽是关中人,却听闻鼍羹味美,今日便叫庖厨做来尝尝!”   这就是让人称奇之处了,屠睢乃是关中合阳屠川人,祖上据说是某位秦国大庶长,按理说,这个北方汉子再怎么也不可能跟舟师扯上关系。   二人闲聊时,屠睢解释道:“我家邻近黄河,故我从小便精通水性,王老将军伐赵,搭建浮桥,水路运粮,我都有参与,后来又收编了赵国的漳、河舟师。大王便让我来执掌南方舟师,初来乍到有些不适,几年过后便也熟悉了。”   不止是屠睢,还有一些舟师军官,也是他从北方带来的,在黑夫想来,或许是咸阳那边不放心舟师全然是南郡人掌权吧。   庖厨切了鳄鱼最好的肉,与姜、桂放入鼎中慢火细烹,剩下的部分就赐给猎到它的兵卒,他们在那个椎髻的黑瘦军吏带领下,兴高采烈地在岸边架起芦苇杆,一整条地烤,一时间肉香扑鼻。   鳄鱼肉已煮进鼎中,黑夫便与屠睢在甲板上相对而坐,西面是滔滔长江,东边是一望无际的彭蠡泽,岸边枯萎的芦苇连绵不绝,夕阳西下,映红了半天江水,却也是一番好景致。   “后日,便要与屠都尉告辞了。”   黑夫向屠睢敬酒,舟师只是顺道捎他们一程,屠睢真正的任务,是带着船队,运载来自南郡的数十万石粮食,去淮南供应王翦、蒙武已经快断粮的大军,让士卒们吃饱后,再击败江面上的楚国舟师,保护秦军大部队攻打江东。   这套方案是仿照多年前,白起陆路攻取鄢城,司马错以舟师运巴蜀之粮接济,两军相合后一举攻取郢都的战术,水陆并举,这样一来,就解决了大军的吃饭问题。   屠睢在江陵练兵一年,自然清楚其中原委,便笑道:“多亏了别部司马向郡守提的建言,南郡各县大修公厕,以美粪肥田,使南郡连续两年丰收,各县运往江陵仓禀的粮食,足够舟师运几个来回,让王老将军的大军吃到秋收,别部司马因此被大王嘉奖,封爵五大夫,实在是实至名归啊。”   公厕是黑夫心里永远的痛,他不想再提,便岔开话题道:“我听闻,从去年起,都尉已派人在大江上航行过几次,颇知九江、彭蠡水文地理,不知对于下吏奉命攻取赣水、彭泽各邑,都尉有何指教之处?”   “先站稳脚跟。”   屠睢没有像李由那样的背景,能在四十岁做到郡尉,爵为左庶长,自然有其过人之处。他为人豪爽,也不藏私,给黑夫提出了自己的建言。   “司马要攻取的地域,春秋之时亦称之为豫章,包络江、湖,左右吴、楚,虽城邑不多,但却是江上要地,春秋时,吴楚相攻,必有事于此,楚得豫章则可逼迫入吴,吴得豫章则可五战入郢。”   “然而这一地域,秦军过去从未涉足,故仅知道几处彭蠡泽边的城邑,又听说其内陆有赣水贯穿,除了楚国封君外,多为越人聚落部族。司马以三千南郡之众深入,对道路、山川、河流、聚邑一概不知的话,真是步步艰难。我听闻,楚人形容其早年,用了筚路蓝缕,以启山林一词,想来司马要面临的,也差不多。”   黑夫拱手道:“我便是如此想的,故想请都尉,将吾等运载至彭蠡湖东的彭泽邑,再在湖边扬帆击鼓,做出大军来伐之状,让吾等能狐假虎威,攻取此邑,作为立足之所!”   屠睢对江边城邑已了如指掌,闭着眼睛都能记起彭泽邑在何处,便捋须颔首道:“为何不是更近的寻邑?要知道寻邑已投降秦国,但彭泽却仍在楚彭泽君手中。”   黑夫应道:“其一,彭泽、寻邑一东一西,扼住了彭蠡泽的两个湖口,都可作为船只停泊休憩之所,我攻取彭泽,便能确保彭蠡泽内,只有秦船,再无楚帆,既能让我后路安全,也能让都尉今后往来运粮安全。”   “其二,寻邑虽已降秦,但地处彭蠡泽西,距离豫章最大的楚县番阳甚远,夺取番阳,便能扫清境内楚军残余,从寻邑过去,要跨过三百里湖泽江河,我军不熟悉当地水文道路,说不定会陷入泽中,难以脱身。从彭泽邑取陆路南下,我听说东岸较为干燥,便无此顾忌……”   黑夫一席话说完,屠睢拊掌大笑:“我说司马为何要主动请求攻打豫章,原来是胸有成算,我愿助司马一臂之力,攻取彭泽,让司马在此地站住脚跟!”   二人对饮一盏后,黑夫又道:“下吏还有个不情之请。”   “司马但说无妨。”   “兵法云,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若我只带着三千步卒孤军深入,恐怕难以成事,都尉东行时,可否能为我留下几艘船舶,用来运送粮秣,与南郡、江东通报军情?”   “自无不可。”   屠睢很痛快地答应下来了,喊过一个亲兵,在他耳边附耳几句,那亲卫便立刻跑到方才肢解鳄鱼,眼下正在岸边做鳄鱼烧烤的众人里呼喊,大概要留给黑夫的楼船之士就在其中吧……   这时候,二人旁边的大鼎,也已经被庖厨解开了鼎盖,这鼎还是从鄂君的府库里抢来的,一时间香气扑鼻,庖厨调味撒上葱韭后,便将大块的鳄鱼肉连同肉羹呈到了二人各自的案几上。   屠睢大腹便便,好美食,早就食指大动了,便笑道:“此物虽比不上驼峰、熊掌、猴脑、猩唇、象拔、象鼻、豹胎、犀尾、鹿筋这八珍,但也是一道江湖美味!司马快尝尝!”   黑夫夹起一块鳄鱼肉,只觉得腥味还没完全去除,放入嘴中后,则感觉像是熟过头的鸡肉,味道一般,倒是煮熟的鳄鱼内皮口感柔韧,挺有嚼头,鳄鱼羹汤也挺好喝……   就在这时,屠睢的亲卫也带着一个与黑夫年龄相仿的军吏过来了,军吏远远便拜在地上:“下吏见过都尉、别部司马!”   言语之中,带着一丝北方口音,像是赵地的。   黑夫一瞧,正是他今日登船时,举着斧刃劈砍鳄鱼的黑瘦军吏。   屠睢指着这军吏道:“我便将这个五百主和几艘艨艟、大翼留给司马,别看他是我从北方带来的,水性却不比南人差,司马就当他是自己的属下,该骂就骂,该罚就罚!”   “多谢都尉割爱!”   这人虽然只是五百主,但能出入屠睢大船,还亲手为他宰鳄鱼,应该是亲信吧。   黑夫对这军吏拱手道:“不知五百主如何称呼?”   军吏也知道之后几个月可能要跟着黑夫混,便抬起头,露出了笑:“下吏赵佗!” 第0296章 赵佗   “赵佗?赵地人?”   听黑夫说,楼船之士有个五百主要带着十来艘船加入他们的远征军,黑夫手下的几个五百主们就来了精神,又一听赵佗是赵国故土恒山郡人,黑夫的弟弟惊便问道:“莫非他跟赵国王室有关?”   他这三年在学室里座弟子,不仅学到了律令,还长了不少见识。   黑夫做亭长时的好友,竟陵县尉史安圃则摇头道:“赵地叫赵某的,没有一万也有几千,岂能个个都和王室有关,就算有关系,恐怕隔着老远了,不然如何做到秦军五百主。”   不过他倒是对一个北方恒山郡的赵人,是怎么混到秦军南方舟师这一点感到好奇。   黑夫道:“应是赵氏远宗富室,他自己说,父母死于奸臣郭开之手,故对赵国并无留恋,秦军破赵后,纳粟得爵,屠都尉在漳、河建舟师,他便从屯长做起,数年时间升为五百主。”   赵佗自称比黑夫略小,六年前王翦灭赵时,他16岁左右。   “所以说这个人真的活了一百多岁么……”   黑夫光是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一百多岁啊,还是在南越那种热地方,真是个人瑞,或许是广东的食物自古就补人吧。   再孤陋寡闻,他也听过“南越王赵佗”的名号,唉,本位面的“开赣英雄”遇上了历史上的“开粤英雄”,这是黑夫没想到的。   黑夫猜测,再过些年,秦始皇之所以要派屠睢、赵佗这些“楼船之士”为主力去打百越,是因为在北方人印象里,南方就是水啊泽啊,只有楼船之士才能发挥。虽然南方确实水网交错,但两广更多还是原始森林,水师也就运粮好使,深入之后,也起不到多大用处,这或许也是这年头中原人的一个想象误区吧。   但不管日后如何发达,大家现在都是小小秦吏,秦始皇委派的南下干部。不过,赵佗这种日后能成为一州之王的人,能力肯定是有的,屠睢真是给黑夫留下了一个得力助手,有此人相助,何愁打不下江西?   屠睢让黑夫将赵佗当手下,可实际上,赵佗和他的十来艘大小船只,只管他们的交通和粮食转运,双方只算临时搭伙,打仗的事,还是得靠自己的“嫡系”们。   这时候黑夫瞧了瞧众人的碗中,都是正常的饭稻羹鱼,唯独东门豹的盘中别有不同,是很恶心的,眼珠似的东西,煮熟之后黏黏的……   “这是何物。”黑夫看着都恶心,皱眉问道。   “是鼍(tuó)目。”   季婴率先答道:“阿豹听他一亲戚说吃了此物能生儿子,便跟旁边楼船上猎到大鼍的兵士讨要了些。”   去年东门豹随黑夫赶赴战场之际,他妻子又怀孕了,然而回来后一看,生的还是女儿,于是东门豹现在已有三千金,季婴天天开玩笑说,若是谁娶了他家女儿,日后继承官大夫豹的家产,肯定赚大发。   “什么味道?”黑夫好奇地问他。   东门豹生无可恋地抬起头道:“一股土腥味,入口就烂了。”   黑夫无语,只能拍了拍东门豹,送了他一句话。   “苦心人,天不负!”   ……   第二天,船队正式进入了彭蠡泽。   彭者,大也;蠡者,瓠瓢也,也就是说,这片洼地湖泊,好似一个大葫芦瓢,将大江、赣水等水系同凑一渎。   刚开始时,湖面风平浪静,舟行其中,如同驶在一面铜镜上。   但好天气来的快去的也快,才启程没多久,忽然湖面上一阵北风吹过,霎时间风云变色,惊涛拍岸,这年头船只性能、航行技术很差,不敢在坏天气里赶路,急忙停靠在附近的寻邑(今九江),系上缆绳。   一阵骤雨乌云飘过,到了次日,天又转晴,黑夫和手下三千人正好转移到了赵佗管的那十来艘船上,继续前行。   等他们泛舟深入彭蠡口后,四面望去,没有边际,真是“开帆入天镜”,与这广阔的水面相比,屠睢手下的数百战船,就像是一群小鱼儿浮在水中。   黑夫现在才知道,彭蠡泽与后世的鄱阳湖还不大一样,湖泊主体在江北面,是东西长南北短。   “大孤山到了。”引航的老船家大声告诉他们。   黑夫等人正在甲板上吹着湖风,果然看到了湖泊中的一座山峰,自十里外望之,四周是茫茫无际的湖水,却有碧峰耸然孤起,上干云霄,像浮在水面上一样。   等到他们靠近时,才发现,这孤山上,有裂缝的岩石和各式的洞穴,奇形怪状,色彩光亮润泽,也和别的石头不大一样。又有一块巨石与主峰不挨着,高峻雄伟地拔地而起,高约一百多尺,有红藤绿蔓蒙络在它上面,像宝石镶嵌的屏风。   赵佗颔首:“果然孤悬湖中,四际渺弥。”   而后又对黑夫感慨:“若不来南方这一趟,这些奇景我都见不到。”   听得出来,这个比黑夫略小的年轻秦吏,似乎有一种对一切都满是好奇的憧憬。   云梦泽、彭蠡泽的湖光山色,对于一个赵地人而言,的确是奇景,黑夫则暗自腹诽道:“你以后恐怕还要去南海之滨呢,待你站在珠江口的热带雨林边,望着茫茫大海,浪花冲上沙滩,不知又有怎样的感触……”   行至中午,他们已经抵达一处江湖交汇处时,却见这里如同泾渭分明,彭蠡泽水浑,而那汇入湖泊的水流却清澈无比……   赵佗翻开一张屠睢派人查探水道画的地图,指着此地道:“这便是湖口,赣水、抚河、信江、饶河、修水均汇入南江(鄱阳湖),南江又从此处入彭蠡泽。”   黑夫恍然大悟,若是在这拐弯南下,就进入后世的鄱阳湖了。但眼下,鄱阳湖尚未成型,只有一片南北向的狭长水域,称之为“南江”,每到春天水涨,则与彭蠡泽连接,变成一个更大的湖,眼下秋冬水缩,则大部分地域黄茅白苇,旷如平野。   彭蠡泽的水很浑浊,黑夫他们每逢要汲用江水时,都需澄清,过一个晚上才能喝。南江的水却很清,清潭远涨,绿波凝净,与彭蠡泽合流处像用绳尺划分过一样,不相混淆。   看着此处,赵佗似乎有些想法:“群川之流,北注于彭蠡泽,湖口其委输之处也,若能在此设立一座小邑,控扼水道,则豫章千里之地的出入,均可操控!”   “赵佗的眼光倒是挺准的。”   黑夫看了一眼未来的南越王,他好歹学过地理,知道阿卡林省东西南皆是群山环绕,经鄱阳湖入长江是最方便的出入通道。   于是黑夫笑道:“待吾等攻取豫章全境,便在此设一戍卫何如?”   舟行速度颇快,越过湖口后两个时辰,他们已经接近了目的地,彭蠡泽南岸的楚邑彭泽……   远远望去,但见此邑是典型的水边小城,城池距水两里,岸边有个小码头。忽然见到一个庞大的船队出现在水面上,岸边的楚人立刻望风而逃,但在逃跑前,还不忘烧毁了木制的码头。   眼看码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黑夫问赵佗这种情况下,不知岸边水文深浅,该如何停泊?   “司马只能以小舟抵岸了。”   赵佗不以为意地笑道:“不过稍后恐怕要重新修缮码头,不然吾等就无处停泊了。”   拥有无数桨叶,蜈蚣般的长舟被放到水面,每一艘能坐五十人,好在黑夫的兵大多数是做过船的,跟着楼船之士的号子,开始朝岸边划行。   好在彭泽君手下的守卒不多,没敢派人来阻止,随着桨叶起起落落,数十条长舟顺利登船。   第一批登岸的东门豹五百人,已经列好了方阵,兵卒们手持盾剑,警惕地看着紧闭的小邑城门,待后方的利咸、共敖、安圃、满、小陶陆续登陆后,便依次向前移动,花了半个时辰时间,在岸边结好了三千人的方阵,而后便随着黑夫军旗前指,伴随着腰鼓的敲击,迈动整齐的步伐向城池走去!   彭泽邑城头有人观望,见江面上尽是秦军舰船,均张开硬帆,犹如一片遮盖湖泊的云朵,漫无边际,船上的人怕有数万之众。而登陆的三千武贲阵列齐整,气势汹汹,似乎只是这支大军的前锋,不由胆寒。   黑夫的兵卒在离城一里开外停下了脚步,留千人在前戒备,而其余人去砍伐树木,或回岸边取扎营的帐篷等物,黑夫昨日就给他们分配好任务了,故进行的井井有条。   黑夫是打定主意的:“屠睢不会为我虚张声势多久,很快就要离开,故明日一早攻城,两日内,必取此城!”   他本来的打算是狐假虎威,让城内震怖,这样就容易攻打,却没料到,到了傍晚即将入夜时分,城外的营垒还没扎好,城内却忽然火光大作,发生了一起混乱。而后城头迅速竖起了降幡,上面的人叫嚷着要向秦军投降,还说要派人出来商洽投降事宜……   黑夫的手下们面面相觑,不由想起了让他们功成名就的鲖阳之战。   “会不会是诈降!”五百主们有些担心,眼看就要天黑了,军队此刻入城,万一遭了埋伏怎么办。   “是真是假,让投降的人出城看看便知。”   黑夫倒也不虚,往席子上一坐,让季婴去喊话,叫城内速速派人出来。   不多时,一个三十左右的士人就坠着绳子,下了高不到两丈的城垣,被共敖押到黑夫面前。   隔着十步,那士人就高高举起手中血淋淋的头颅道:   “徐舒及彭泽徐氏,已杀彭泽君,恭迎大秦王师!” 第0297章 照单全收   “今后就得靠自己了。”   次日清晨,站在彭泽邑城头,目送屠睢的船队扬帆东去后,黑夫长吁了一口气。   昨天夜里,彭泽的投降是真的,在这楚国已然覆灭,秦国大军压境之际,纵然本地封君或出于贵族的尊严,或知道一旦秦人入城,自己将失去一切,试图顽抗到底,但本地的氏族豪长可不想同彭泽君一起为楚国殉葬,便果断杀君投降。   如此一来,黑夫不费一兵一卒便夺取了这座小邑,倒是意外之喜。   此刻站在邑墙上,黑夫便打量起自己这次远征的第一个战利品来。   彭泽城位于距离彭蠡泽两里的一处低矮丘陵上,其西北门面向湖泊,南面是开阔的平原,水田阡陌相邻,东面有一条小溪流经,溪边密密麻麻满是竹林。   而其城邑呈长方形,黑夫亲自走了一圈,让惊为自己记录,发现东墙、西墙都长百五十步,北墙、南墙长两百步,一刻钟就能转上一圈。   城本来就小,城内一半的地盘,又被彭泽君的府邸占去,剩下的一半被街道、工坊、市场瓜分,显得逼狭不已,而且颇为肮脏。此刻家家户户大门紧闭,街头秦军五步一岗五步一哨。   城内住的,主要是不事生产的贵族、徒附,以及少数工商。农业人口大多住在城外的里闾中,这些居民点散落在城南,占地不亚于城邑。   昨日投降的徐氏,便举族住在那里,他们没有城池庇护,不愿被战争波及损害了自家利益,就只剩下投降的选择了。   “吾弟,你可知,大军攻占一地后,首先要控制的地方是哪?”黑夫在邑墙上边走边教弟弟惊。   “兄长曾与我说过,足食方能足兵,最先要控制的地方,应是仓禀和武库。”惊想了想后,答对了黑夫的问题。   彭泽邑的仓禀、武库,都位于彭泽君府中,所以黑夫入城后做的第一件事,先让东门豹带人守住四面城墙和城门,禁止任何人出入,而后,便令五百主们带人去抄了这座府邸。   眼看时辰差不多了,黑夫便带着惊及短兵亲卫步入彭泽君府邸,利咸果已搜检完了此地,过来向黑夫禀报道:   “府邸中的武库和粮仓都已控制,武库空空如也。听人说,彭泽君昨日散武库兵器,号召众人抵抗,结果被徐氏乘乱刺杀,其私属尽死,那些分发给百姓的武器,也被各自带走,恐怕是要不回来了。”   “彭泽君大概散发了多少武器?”黑夫问道。   利咸道:“剑戟戈矛不下两百件!”   城内城外的人加起来,人口大概四千,这倒是一件隐患,不过此时民心未定,不适合骤然逼他们交出兵器,黑夫又问道:“仓禀粮食呢?有多少?”   “五千石粟、稻。”   “只够三千人吃一个月啊。”   黑夫沉吟,按照约定好的,屠睢把赵佗留给了黑夫,他统帅几条船,船上还有来自南郡的粟,约有一万石,够黑夫他们食用两个月。黑夫已让满带人协助赵佗修理码头,等码头修好,粮食便能运入城中。加上邑中仓禀的,也只能让他们能撑三个月。这些都是没舂的谷子,舂后数量更少。   “也就是说,三个月后,若战事还未结束,我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除了粮仓和武库外,季婴也奉命清点了彭泽君的财产,出来摇头说这封君真是穷。   他拎着一个小鼎,嫌弃地说道:“司马你看,礼器狭小,金银器物也稀缺,连漆器都没多少,竟还混杂着些许陶器!别说与富得流油的鄂君相比了,连淮南一些邑大夫都比不了啊……”   的确,彭泽君的府邸,从里到外都透露着一股贫穷的气息,这些来到江西做封君的贵族,都是不受楚王待见的,手下的编户齐民也少,除了狩猎打野味方便外,形同发配。   这时候,小陶也带人押着百余号衣衫褴褛的人过来,在秦卒威逼下,齐齐跪在黑夫面前。   “司……司马,这些人乃……隶臣妾。”   “都是属于彭泽君的隶臣妾么?”   黑夫扫视一眼,发现里面不仅有目光空荡的男人、女人,还有十来个小孩,看上去瘦巴巴的。   奴隶秦楚皆有,黑夫在南郡没少见,他家里甚至还买了几个去烧火做饭,所以此刻不会有多余的怜悯。   但他们孤军深入江西,这批已失去主人的隶臣妾,或可成为拉拢过来,为秦军所用的第一批人……   于是黑夫背着手,板着脸对众隶臣道:“汝等是终身隶属于彭泽君么?”   这一带属于南楚,安陆口音应能听懂,但隶臣妾们却面面相觑,没有人回答,过了半晌,才有个形容枯槁的独臂隶臣高高举起仅存的右手道:   “将军,吾等是扬越、干越人,多不知夏言,听不懂的!”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大悟,难怪这群人身形偏矮小,还有不少头发剃短,面上有纹,本以为是受了刑罚的,其实是断发文身的越人……   越人是南方分布最广泛的族群,除了会稽那边中原化了的于越,也就是越王勾践的后裔们外,还有许多分支,中原人称之为百越。   而在江西,越人主要有干越和扬越两支,都不通夏音,他们的语言,甚至与古汉语压根不是一个语系,反倒同后世的泰语同出一源。   “你叫什么?”黑夫点了那个独臂的青年越人出来。   “我叫鸠觉。”青年人皮肤黝黑,身上满是龙蛇纹身,脖子上还扣着一个木钳,手臂从肘部以下,都不翼而飞,只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疤。   “你为何会说夏言?”黑夫问他。   “小人的母亲是本地嫁过去的楚人。”   鸠觉回答道:“我过去是自由身,住在番水,故而会说。”   “你本身自由人,之后为何成了彭泽君的隶臣?”   鸠觉朝地上唾了一口:“去年秋天,我随族人来彭蠡泽捕鱼,结果被彭泽君的徒属擒获,被抓回来套上木钳,做了奴隶。”   狩猎奴隶,也是楚国江南封君的一大乐事。   黑夫问道:“彭泽君的隶臣,是要做到老么?”   “做到老死,或做到累死,故我数次逃走。”   鸠觉展示了自己的后背,但见上面满是干涸的血痂疤痕,像豇豆一般。   “我不甘心如此,便试图在干活时逃走,彭泽君放猎犬追我,咬掉了我的手臂,之后又将我抓回来毒打……”   他一边说着,一边流下了眼泪,那次受伤如此之重,被扔在稻草堆里等死,最后竟侥幸活了下来,鸠觉咬牙道:“故将军攻灭了彭泽君,我高兴得哈哈大笑!”   “善。”   黑夫点了点头:“从今日起,你便有个恢复自由的机会,做我的译者,每个月有足够吃饱的粮食,半年之后,我便能给你自由,若是表现好,我还会赠你钱帛,让你回家去!”   鸠觉大喜,在脖子上的木钳被解除后,朝黑夫行礼,他虽然少了一只手,却还是整个人伏到了地上,还亲吻了黑夫的鞋尖,或许这是越人的习惯?   黑夫让他起来道:“替我用越语告诉这百名越人隶臣,只要他们为我干活,我便不会虐待众人,同样是半年后,所有人都能恢复自由!”   鸠觉将黑夫的话复述了一遍,越人们先是一愣,然后便手舞足蹈地欢呼起来,本来要做一辈子隶臣妾的他们,却在半年后就能获释,岂能不乐?原本灰蒙蒙的眼神,也多了几分神采。   与其他们不断萌生逃跑的意图,不如给其希望,为自己当半年牛马,到时候他也完成任务离开江西,越人们也各归其家,皆大欢喜。   黑夫让鸠觉做翻译,一个什长为督工,负责监督这批越人,又令利咸道:“让工匠赶制几个踏碓,叫这些隶臣妾每日舂五个时辰的米,如此,便不愁没米下锅了!”   就在黑夫将彭泽君府邸、财物、粮食、隶臣妾统统照单全收后,外面守城邑的东门豹过来禀报黑夫,说昨夜率先投降秦军的徐族有数人来求见……   “大概是来邀功讨价的。”   彭泽邑是黑夫的立足之地,今后数月,他的粮食运转都要靠这里,若是进取不利,这里又会变成他的退路,所以必须同本地氏族豪长搞好关系,不然他纵然控制城池,也无法掌握广大里闾。   黑夫笑道:“让他们进来罢,我虽然只是个别部司马,但临时任命个把假啬夫、假三老的权力,还是有的!” 第0298章 野有遗贤   彭泽徐氏自称是徐国之后。   徐氏的族长是个七十岁的老朽,牙齿都快掉光了,言语十分啰嗦,加上浓重的本地口音,大半的话,都得那天亲携彭泽君人头投降的士人徐舒复述一遍。   原来,徐国乃是数百年前的淮泗大国,最盛时徐偃王与周室分庭抗礼,后来徐国被诸夏征伐和排挤,日益衰亡,不断南迁,最后到了淮河下游一带,收纳与徐国同族的群舒城邦,好歹站稳了脚跟。   但好日子没过多久,随着吴国和楚国在淮南展开剧烈的争夺,徐国也沦为两国舟车纵横的疆场,最后徐国选择投靠看似更强大的楚国,结果被吴国报复,伍子胥和孙武率师攻徐,水淹徐城,将其灭亡,徐君及其夫人投降后又辗转到了楚国,自此徐人在史册上音讯全无……   但徐人的历史并未就此结束,楚国让归附的徐人渡江南迁,以充实江南之地,也让与吴国有亡国之恨的徐人为自己开发此地。   徐人渡江后,在彭泽登陆,一部分人看中了附近的茂林修竹,江湖鱼虾之饶,选择留在此地重新建立家园。更多的是则绕过彭蠡泽,沿修水而上,最后来到赣西北的艾邑,也就是后世的靖安、高安等地散居。   三百年过去了,徐人的语言、风俗早已楚化,唯独对自己的渊源始终铭记,不但以“徐”为氏,还顽固地将徐国灭亡,徐人奔楚南迁的故事代代相传。   黑夫对这个家族的古老历史并无兴趣,他想要的是他们的恭顺臣服。   在徐氏族长终于絮絮叨叨说完家族历史,表明徐氏愿意服从秦国统治后,黑夫便当即起身,让利咸取出了一份南郡守腾亲笔签署的命状和简牍。   “徐氏助我军得彭泽邑,功不可没,徐族长可为本邑乡三老。”   秦国乡中三吏,啬夫职听讼,收赋税;游徼徼循禁贼盗;三老掌教化。临时任命,则要加一个“假”字。   三老掌教化,却没有太多实权,所以只是一个虚衔,让徐氏开心一下。假游徼一职,黑夫让五百主安圃兼着,他预计,等自己攻取番阳后,就会带着大部队移驻那边,彭泽只留数百人。   而假啬夫一职,黑夫打算先空着,反正短期之内,他们的统治是不可能深入里闾乡村的,迅速推行秦律更是痴人说梦。   黑夫心中暗想:“待到仗打完了,新的郡县设立,再等上面委派秦吏,带着移民来此做啬夫。若是我先给了本地人太过职位,到时候削之则引发不满,觉得秦国过河拆桥。任之则让本地势力尾大不掉,难以治理,虽然我只管征服,但也不能给后继者留下太多难题啊。”   不曾想,徐氏之中,也有人猜出了他的打算,入夜时分,本来搀扶着徐族族长离去的士人徐舒,却又回来了,说是有要事请见黑夫……   ……   “先生为何去而复返?”   坐于彭泽君的厅堂内,黑夫问眼前的士人。   徐舒唇上两撇八字胡,宽袍大袖,打扮与一般楚士无异,他彬彬有礼地朝黑夫作拜,笑道:“族长让我回来向将军道谢。”   “仅此而已?”   黑夫不信,因为从这个士人眼中,他能看到一股钟情功名的炙热眼神。   徐舒再拜:“舒有幸去过南郡州县,见识过秦国风情,又曾遨游彭蠡泽沿岸,对豫章的江河、地理、城邑、越人部族都颇为熟识,故我在想,将军要全取豫章之地,或有用得到我的地方!”   秦国欲平荆为郡县,秦军征服的脚步也不会止步于彭泽,这不是秘密,黑夫便笑道:“你倒是试着说说看,看有什么是我不知的。”   黑夫让人赐徐舒一个席子,他便道:“豫章本蛮越之地,素来荒凉,故楚国封君,不过四人,分别是寻君、彭泽君、番阳君、上赣君。”   他一边说,一边拿起旁边摆放的六博棋子,在两人之间的案几上摆放开来,铜盘作彭蠡泽,棋子为城邑,放置得有模有样。   徐舒指着案几上的棋子道:“寻君、彭泽君居彭蠡泽一西一东,如今一降一死,其城邑皆已归秦,但将军也只控制了江湖沿线,但豫章内陆千里之地,仍未涉足。”   “番阳君盘踞番水中游,其城邑可比彭泽邑更大更高,民多兵广,据说有两千之众……”   两千封君部队,黑夫是不放在心上的,但徐舒下一句话,却让他提起了警惕。   “将军来之前,已有楚国鄂君率残部至彭泽,他见彭泽城小,知道不能抵挡秦国天兵,便带着上千徒附,逃往番阳,若与番阳合兵,其数量,恐怕与将军之众不相上下了。”   这下就有些麻烦的,番阳顿时成了一根不太好啃的骨头。   黑夫这时候也不轻笑了,一伸手道:“请先生移席近前!”   移席后,两人已经靠的很近,仅有一步。   徐舒也说得更加详细:“除了番阳外,还有上赣君,其领地远在南方,自台岭至彭泽,南北悬绝千三百有余。纵使将军能攻取番阳,带着兵卒前往上赣,千里迢迢,林碍密布,道路难行,最快也要走一个半月。待兵临城下,敌有南壄城邑,还有厉门险塞,一时间也难以攻取……”   “除却楚国封君外,豫章境内,还有无数越人部族,如余干水之干越,赣水、彭蠡泽之扬越。虽然不少已渐渐归化,有城郭小聚,但仍有许多越人聚啸山林,迁徙攻战无常。若将军南攻番阳、上赣,与楚国封君决胜时,这些越人截将军后路粮道,则将军危矣!”   一通叙述,让黑夫对此人刮目相看,不但言语极富逻辑,还对江西全境各势力了如指掌,看来他说自己“曾游于彭蠡、赣水,观各城邑部族风俗”并非虚言。   “这是个人才啊,野有遗贤矣。”   黑夫暗赞,拱手道:“诚如先生所言,秦军此前从未涉足豫章,故对本地形势一直晦暗不明,听先生一席话,本司马眼前便豁然开朗!”   黑夫手下不缺能攻城陷地的军吏,也不缺利咸这种能随机应变的助手,却缺少一个能知晓本地地理川防,并且能帮自己制定一个攻略计划的智囊!   于是他笑道:“我军中还缺少一个幕僚,先生可愿为之?”   黑夫抛出了自己的饵:“有了这资历,战后这彭泽邑还缺的啬夫,先生探手可得……”   徐舒虽然有几分才干,却不是徐氏大宗,注定无法继承家业,他的追求,或许和利咸有几分相似,黑夫便以官职诱之。   但徐舒却没表现出太大的热切,只是笑着道:“彭泽地方太小,徐舒早就想出去走走了。”   这话一语双关,黑夫闻言,知道他的志向,恐怕不止是一个小小的乡啬夫,便加重了自己的注码:“秦平荆地,广设郡县,吏员急缺,先生若能助我攻破番阳、上赣,收越人,我定为先生报功!”   这才是徐舒力劝族长杀彭泽君投秦,又大半夜跑来面见黑夫想要的东西,他立刻下拜顿首道:“舒敢不为将军效命?”   黑夫扶起了徐舒,然后便避席请教攻取番阳之策。   “先生之前说,余干水亦有聚居于城郭的干越一部,势力不小?”   徐舒颔首:“然也,距离番阳以南百余里,有一座余干城,乃是干越所筑,大小与彭泽差不多,那里聚居着数千干越人,已有君长。”   黑夫了然,眼下的豫章北部,大致是秦、番阳君、越人的三足鼎立。若番阳君与干越共同抗秦,则秦军不熟道理地理,要夺取此地可不容易,但若越人能同徐氏一样投靠秦国,那形势便大不相同了!   他心中顿生联络余干越人之意,而这项任务,恐怕还得落在徐舒身上。   这时候徐舒又道:“但其君长却不是越人,而是一个二十年前来到余干水的楚人。”   “哦?”   黑夫奇之,追问起此事来。   “二十年前,有楚吏吴申被贬斥至余干,他与本地酋长之女成婚,在余干水上修筑聚落,被奉为君长……”   “我数年前南游至余干水,与吴申见过一面,眼下吴申已老,余干越人,多由其子吴芮(ruì)统帅……”   徐舒不愧是敢怀揣彭泽君头颅入秦营投诚的人,立刻拱手道:“下吏愿替司马去联络吴申父子!” 第0299章 吴芮   秦王政二十五年十一月中旬,距离彭泽邑三百多里外的余干,距离城邑两里的山隘处,干枯的竹木塞入灶中,大炉顿时烟熏火燎,粉尘四飞。   上百名或椎髻,或断发的干越人正围在这处冶炼工坊边,他们如同接力一般,将一筐收集的指甲、头发一一传递,送到穿着皮裙的铸剑师处,随即倾倒入炉中,顿时火光更盛,一股焦糊的气味在空气里散发。   “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   在一个椎髻、光着上身的青年人带领下,干越人高高举起双手,用他们的语言高声呼喊起来。   青年男子叫吴芮(ruì),乃是余干邑主吴申之子,其父年老体衰,入冬后更是患上了病,所以今日的祭剑仪式,便由他代父出席。   余干一带有不少铜锡铁矿,而铸剑,这是干越人的老本行了。三百年前,和徐人南渡彭泽同时,吴王阖闾大霸江淮,统治了这一带,便勒令干越进献宝剑和铸剑工匠,于是干将及其妻莫邪便被送去姑苏,为吴王铸剑。   据说当时吴王令数千人采五山之铁精,六合之金英,使童女童男三百人鼓橐装炭,而干将莫邪锻造宝剑,并断发剪爪,投于炉中,金铁乃濡,遂以成剑。阳曰干将,阴曰莫邪,成为天下著名的宝剑……   所以中原人称呼宝剑为“吴越之剑”,吴国越国则又称之为“干越之剑”。   眼下,吴越春秋早已烟消云散,余干水的干越人,却世世代代延续着铸剑的传统。   剑是干越男人的第一个妻子,他们每年还会通过鸡卜,算好日子,铸造一把好剑,献给君长。   眼下,头发指甲已投入炉中,百余人开始齐齐吹风装炭,经过一上午的冶炼,铜锡终于完全消融。   这时候,在众人崇敬的目光中,吴芮大步上前,接过了工师手中的活,亲手将金液倾倒入铸剑的剑范中!   高温下,汗水在吴芮古铜色的皮肤上流动,臂膀上的龙蛇纹身仿佛要活过来一般。   这之后,待其数日冷却、凝固,铜剑就成形了,但剑的好坏,现在仍然不得而知。   “唯愿此剑出范之日,能陆断牛马,水击鹄雁,当敌即斩!”   吴芮挥臂高呼,衷心期盼!   至此,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接下来,一切都得交给时间和鬼神的庇佑。   吴芮披上了粗糙的麻布衣,与来观看铸剑的干越人一起返回城邑,炊烟袅袅升起,已经到了晚食的时候,众人似乎已闻到了家中的鱼汤稻饭的香味。   干越人的城邑很有特点,直接建立在余干水边上,沿着河流,是一栋栋竹木建造,上铺茅草的干栏式建筑,很像后世的傣家小楼。几根柱子将房屋主体撑离地面,上面住人,下面养着家畜。江南之地卑热,这种建筑却一年四季都很凉快。   真正的城邑紧邻这些竹屋,是高丈余的夯土小邑,这座小邑是二十年前,吴芮的父亲吴申带领本地干越人修筑的,也是余干水上第一座城邑。   沿途遇上的干越人都十分崇敬吴芮,朝他下拜行礼,还有老人拉着他的手感慨道:“二十年前,吾等还在沿着此水迁徙,时常与其他越人部族相攻。多亏了吴君来此,教授吾等修筑城邑,聚十余寨为一邑,自此再也不惧其他部族劫掠!”   余干俨然成了干越人里最大的部族,日益兴旺,眼下吴申一天天老去,一旦他去世,吴芮便将成为新的君长……   城内的建筑也多以干栏式为主,连吴申的府邸也不例外,越人武士手持竹矛守在外面,见到吴芮归来,纷纷与他打招呼。   等步入最大的厅堂时,吴芮发现,自己出城这段时间里,父亲却迎来了几名客人,此刻正在商谈事情……   干越没有中原那么繁杂的礼节,吴芮径直大步走上前,朝垂垂老矣,很少离开城邑的父亲一拜:“父,儿回来了!”   吴申头发斑白,他虽然是来自吴地的楚人,但如今的打扮与普通越人无异:断发文身,错臂左衽。   他自称是吴国王室之后,原籍江东,因得罪了权贵,被流放到余干水,却没有死于蛮越的箭下,而是靠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和勇敢,通过联姻,帮助余干越人打败其他部族,修筑城池,坐上了干越首领的位置。   为了让干越人臣服,不将自己视为外人,吴申变其服,从其俗,把自己和儿子都作越人打扮,还解释道:“先祖太伯、仲雍二人出逃蛮越,便入其乡而从其俗,象当地蛮人一样身上刺满花纹、剪断头发,如此方能建立吴国,吾等既已离夏,作越俗有何不可?”   不过,吴申早已没了昔日的年富力强,他虚弱地裹在一块羔裘毯子里,冬天怕寒,夏天怕热,与十一月还穿着短衣,赤脚行走的吴芮形成了鲜明对比,他是真的老了。   “阿芮,见过贵客。”   吴申虽然身体日益羸弱,但智慧却丝毫没有减少,知道什么人得罪不起。   吴芮打量来客,发现其中一个是穿着楚式袍服的士人,吴芮知道他叫徐舒,是彭泽邑人士,前几年来过一次余干,会说越人之言。   “数年不见,小君子已成人了。”   徐舒笑呵呵地与他套近乎,但吴芮却对另外一人更感兴趣。   那人身穿甲胄,头上戴着梯形板冠的军吏,正襟危坐,其发式,其甲胄,是吴芮在途径余干的楚国将吏身上从未见到过的,不由多瞅了几眼。这人却是黑夫的手下利咸,他也在打量吴芮。   吴芮坐下时,三人商议的事情也接近了尾声。   徐舒拱手道:“司马要吾等说的话,已转告吴君,吴君以为如何?”   吴申笑道:“区区小邑,岂敢违抗大国?但出兵之事,且容我思虑思虑,我虽挂名干越长老,可每逢大事,还是要先询问各部。”   利咸这时候开口了:“司马耐心不多,大军进攻番阳在即,若吴君不做秦国的子民,那便是秦军的敌人!”   此人竟敢如此与父亲说话,吴芮顿时大怒,欲拔剑而起,却被吴申一个眼神瞪回去了。   待二人走后,他颇为不满地说道:“番阳君虽然每年都派人来收取好剑十柄,干戈五十副作为赋税,但那些楚国大夫也对父亲恭恭敬敬,此人却直接出言威胁,何不杀了他!”   吴申却咳嗽一阵后,摇头道:“担心的事,总算是来了,你可知那军吏是何人?”   “是父亲曾与我说过的……秦人?”   吴芮生于余干,没有出过远门,所以外面世界的一切,都是父亲向他转述的。   吴申道:“然也,秦人许诺,若我选择归服,出兵协助那秦国司马攻番阳,秦国便承认我是余干的邑主,可以子孙相传,并按照秦国统治蛮夷的旧例,在赋税上有所减免……”   吴芮不乐意了:“此城是父亲所建,以父亲为君长,也是本地干越人拥戴的,何时需要别人来承认了?番阳君便不敢如此威逼父亲。”   吴申却叹息道:“吾儿不知,过去番阳君不敢动我,那是因为,余干与其势力难分胜负,但秦国却不一样。”   吴申是江东吴人,曾做过春申君门客,待到春申君倒台,他才遭到牵连,落魄地被楚相李园流放到余干,所以有几分见识,知道秦国的强大。也明白,楚国都骤然覆灭,小小余干城邑归入秦的统治,只是时间问题。   “过去二十年,我与番阳君、彭泽君、上赣君、寻君、扬越、庐陵梅氏等,不过是池塘里的小鱼小虾,尺寸相当。但现如今,却有一条大鼍(tuó)闯入池塘,将楚国这条大鲸开膛破肚,将寻君、彭泽君一一吞吃,接下来,就轮到番阳君了。而做秦的臣属还是秦的敌人,余干也必须做出抉择……”   徐舒好言相劝,并带来礼物,而那利咸则直言威胁,两人一软一硬,他不得不就范。   思索再三后,吴申决定答应利咸和徐舒的要求,派一千干越人,去配合秦军攻打番阳。   按照秦人方面的要求,双方将在半个月后的十二月初一,带兵在赣水、番水、余干水三江汇聚之处会盟,共商攻番大计……   利咸满意而归,去向已从彭泽出发的黑夫回报,徐舒则留下接洽消息。   “我久病难以离城,便由你替我去与那秦军司马会面。”   临行这天,吴申嘱咐自己的儿子道:“吾儿年轻,血性正盛,但为父已老,你迟早要担起余干大任,故此去一定要事事谨慎,不可冒失!”   吴芮虽然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心里却依旧有些不服,觉得父亲是真的老了,被两个人几句话吓了吓,就心生怯意。   他摸着自己刚去铸剑炉处取出的利剑,这是难得一见的好剑,寒光阵阵,吹发可断。   吴芮的骄傲和自得,也如同这柄利剑一般,是这二十年的生活点滴铸造而成的,他不知道秦国有多强,只知道在余干水上,在干越之中,他们父子说一不二!   他暗暗想道:“若是秦人真这么强大,为何还要借助吾等之力去打番阳?我倒是要看看,那些秦人,有何了不起!”   吴芮没想到,自己这次出行,彻底知道了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第0300章 不可与之为敌   吴芮和余干城的越人是走水路出行的,越人依水而居,以船为车,以楫为马,山林难走没关系,他们也不用去伐木开道,河流就是天然的碧绿坦途。   舟船崭崭新新,散发着树脂的味道,在余干水上,顺着水流,其速度也不下车马。虽然有些摇晃,但吴芮却能稳当当地站在船头,溅起的浪花拍在他赤裸的足上。   他是这艘船的船长,也是身后数十艘舟船的首领,他带上了余干最好的勇士、最好的利剑,父亲让他去与秦人会盟,试着与他们做朋友,他却打算先看看,彼辈值不值得自己尊敬。   吴芮回过头,看到了趴在小舟里不敢直起身来的楚士,手紧紧抓着船帮,不敢松手,他的长袍大袖都已被打湿,显得有些狼狈。   吴芮轻蔑一笑,走过去居高临下,问他道:“徐先生,秦军会派来多少人?”   徐舒抬起头,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笑道:“不会亚于余干越人。”   “先生以为,我的勇士,比起秦军士卒如何?”   吴芮看向那些身绣龙蛇纹身,手持桨叶在两边划船的越人,他们的装备简陋,很少有人穿甲衣,却个个精壮强悍,腰上挂着干越短剑。   他指着一个面上有鱼状纹面的男子:“他叫句鱼,能入水与大鼍搏杀,割下鼍舌献给我父。”   又指向另一个腰宽体庞的大汉:“他叫句渠,能上山力敌野彘,一个人扛着大彘回到城中。”   还有坐在船末尾掌舵的精瘦男子:“他叫鹿马,一手吹箭百发百中!”   “我听说秦军横扫楚国,秦卒之中,这样的勇士多么?”吴芮洋洋得意地说道。   徐舒笑了笑:“秦人多是耕田的农夫,想来这样的壮士不多。”   干越各部族相互火拼时,就是群殴混战,吴芮并不懂阵列军纪,如此听来,以为秦军并无勇士,心生轻视之意……   却不料徐舒又道:“但我以为,秦军之胜,并不是个人之勇的结果,而是兵甲器械、阵列军纪之胜,使一秦人与越人赤手相搏,秦人不一定是越人的对手,但若使之负甲带戈,手持强弩,则一秦可敌两越,若使秦人与越人阵战,则三百秦人,可敌越人过千。”   吴芮有些不服,但这时候,前方的船只传来一阵大呼:“赣水到了!”   吴芮转过身,却见水面赫然开阔起来,余干水在这里汇入赣水。   再往下十里,阴水也汇合进来,再往前三十里,修水也从西面汇拢,至此,赣水才真正的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   此处距离余干已两百里,吴芮小时候曾与人一同顺流而下,继续往前,驶入彭蠡泽,去寻邑和彭泽与楚人贸易,所以他对沿途景致有些印象:   两千年后,沧海桑田,这一带将被鄱阳湖水淹没,但现如今,却是一片广阔的平原,到处都是黑黝黝的沼泽,土地低洼潮湿。放目望去,根本看不见道路,唯有芦苇和丛林,时常能看到成群的麋鹿在期间奔走。有些滨水而居的越人,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干栏房子里,靠捕捉江湖中的鱼蛤为生。   但如今却有些不同,在彭蠡泽东岸,停泊着十余艘船,比起越人的舟楫小船,那些艨艟、大翼俨然是庞大大物,更别提那艘楼船了,即便它此刻静静地停泊在湖边,已能让人充分感受它的高大和可怖:数十步长的棕色流线形船壳,一根大桅杆,五十条长桨,足够一百人站立的甲板……   划船的越人们不约而同停下了桨,纷纷唏嘘不已。   “真大啊……”   “像座山。”   吴芮也笑不出来了,他暗暗计算,若是在湖中与之相战,且不说碰上了恐怕会被直接撞翻,尽数落水。就算是相隔百步,激起的浪花也会让他们的船摇晃不安。而那楼船巨舰上还不乏手持弓弩的兵卒,纵然远远避开,也会被他们居高临下射死。   再靠近些,他们发现,一群人正从船上源源不断地运送大包大包的粮食上岸,从彭泽南下,沿途道路狭窄,运粮难以为继,便让楼船之士载粮返回湖口,进入彭蠡泽南湖,在东岸此处与陆师汇合。   发现顺赣水直下的越人舟楫后,数艘艨艟大翼立刻调转转头对准他们,在一个黑瘦秦吏指挥下,岸上的秦人也举起弓箭。   越人亦十分警惕,摸向了腰间短剑,好在徐舒让人举起了他携带的秦人旗帜,道明了来意。   “徐先生真是准时。”   黑瘦的秦吏伸出手帮徐舒上岸,又看向了同船的吴芮。   “这便是越人的君长?”   他看向吴芮,笑道:“倒是年轻。”   徐舒为二人相互介绍:“这位是秦军楼船之士五百主赵佗。”   “这位是余干邑主之子,吴芮。”   赵佗向吴芮见礼,吴芮亦回以越人之礼,历史上后来相互敌对的二人,初次会面却十分平常友善。   赵佗说自己也是上午才到的,而黑夫所率的陆路军队,昨日便抵达此处,现如今已修好了营垒。   “湖边卑湿,难以扎营,故营垒设在一里外的小丘上,吴君、徐先生,吾等这就过去罢!”   吴芮知道自己不能带着一千人去见那秦军司马,便让部众将舟船开到赣水西岸停泊,一来可以杜绝双方兵卒起冲突,二来若遇上什么突发情况,他们也能从容离开,不至于被一锅端。   他收起了因无知而对秦人的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不信任。   吴芮带着三名最勇猛的部下,跟着赵佗、徐舒走了几百步,待其登上小丘,愕然发现,这片杳无人烟的地方,仿佛梅雨时节,一夜之间长出的蘑菇从,多出了一片营垒帐篷。   而一支吴芮过去二十年间从未见过的军队,正整整齐齐地列于营前,清一色的黑衣,外套秦军的皮甲胄,十人一列,百人一行,足足一千秦卒,比起干越人聚会时的乱七八糟,看上去赏心悦目多了。   而他们手中明晃晃的戈矛剑戟,也不亚于干越人的百余短剑,吴芮顿时响起徐舒对他说的“一秦可敌两越;三百秦人,可敌越人过千”这句话来。   这时候,一阵剧烈的鼓点声也敲击起来,伴随着鼓点,一千秦卒整齐划一地分为两部分,中央空出了一道数步宽的道路,直通秦营大门。   吴芮虽是余干的小君长,但他没有出过远门,说白了,其实就是乡下的土包子,参与过几次部落械斗,只以为余干已是方圆千里内很强大的城邑,而己方的勇士也没有敌手。   可眼下看到来自秦国的正规军,之前的轻视顿时不翼而飞,只剩下赞叹和羡慕。   一边通过秦卒中央,他心中一边想道:“若使余干也有这么多甲胄兵刃,番阳也能轻松夺下……”   走到营门处,里面架势也不小,却见从此通往秦军大帐的百步距离,有百名身材壮硕的短兵亲卫悉数站出,他们戴着沉重的兜鍪,穿着厚甲,披着黑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丈余的长戟,佩戴黑色刀鞘的短剑,排成两个纵列,从辕门口一直站到大帐。   一个年纪与吴芮、赵佗相仿的青年军吏头戴板冠,手扶长剑,迈步而出,正是共敖。   “奉别部司马之命,在此相迎余干吴君。”   他一挥手道:“吴君,请吧!”   那些短兵亲卫手中的兵器可都是真家伙,这会儿阳光已从层云里探出头来,映照其上,烁烁反光,耀亮前路,而上百名武士也齐刷刷扭脸看吴芮,瞪得浑圆的双目里满是威慑!   吴芮身后三名勇士有些警惕,吴芮却浑然不惧,扶着自己的短剑,迈步而上,后方的赵佗、共敖等不由对视一眼,暗暗点头,觉得这个越人小君长倒是有几分胆气。   走到营门前方,东门豹凶神恶煞地站在帷幕前,指着吴芮腰上的短剑道:“面见司马,岂能不卸剑?请将兵器交予我!”   吴芮没听懂东门豹说了什么,却也猜出他要干嘛,便一横眉道:“剑就好比是干越人的妻子,岂能交予他人?若非要夺我佩剑,我便要告辞了!”   徐舒连忙上前劝解,东门豹正待发怒,帐内却传来制止的声音。   “罢了,既然越人习俗如此,也不必强逼,让他进来吧!”   东门豹这才不甘地让开道,赵佗、共敖相继而入,一左一右掀开营帐,做出了请的姿势。   吴芮则有些迫不及待地步入其中,一路来看到这么多后,他很好奇里面的秦军司马,是怎样的人物?   一个头戴鹖冠的黑面秦吏从席上站起,不动声色地打量吴芮,其相貌平平,并非吴芮想象中的英雄人物,那对眼睛里似乎藏了很多心思。   “下吏见过司马!”   左右的赵佗、共敖相继作揖,吴芮则在犹豫片刻后,也学着他们的样子,朝黑夫微微拱手。   吴芮自傲,但却不傻,这一路看过来,他已经明白,这支秦军,的确十分强大。而按照父亲所言,对于秦国而言,这数千秦卒,不过是江河里的一滴水,只要秦国愿意,可以发动十倍甚至百倍的大军!   “就算做不了朋友,但至少不能触怒此人,让秦与干越为敌。”   于是乎,这一刻,历史上的南越王、临江王、长沙王,三王均拜于黑夫面前…… 第0301章 加个人   很可惜,黑夫历史一般,除了听过赵佗之名外,竟不知道其余两人的事迹,错过了自鸣得意的机会。   他只把共敖当做小有勇略,对别人一张臭脸,对自己却言听计从的下属。   吴芮则是或敌或友的干越君长。   “恭迎王师则为友,心怀异心则为敌,可杀之!”   这是前几日利咸先行赶回后,给黑夫的建言,黑夫让利咸与徐舒同去,便是想让自己手下最聪明细心的人细细观察一下余干越人。   在余干城转了一圈后,利咸发现这可不是沿途所见那些“非有城郭邑里,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的越人小部落能比的。吴申乃是江东楚人,有文化有见识,他受余干越人拥戴,建立了城郭,吞并了周边的数个部族,如今已有人口近万,青壮两千,几乎控制了余干水下游方圆百里的地域。   利咸不动声色,心里却有些吃惊,觉得己方小看了余干,于是他回到黑夫处后,便向他陈述了自己看到的景象,并道:   “我见余干有铜锡之利,铸造了不少兵刃,几乎每个男丁都拥有一柄铜剑,虽然不及秦军之利,却足以傲视诸越。”   “那吴申虽然年迈,但其子吴芮却十分年轻,也颇受越人拥戴,听闻秦军来临,颇有倨傲不屑之意。眼下虽迫于形势答应助司马进攻楚人,但今后此地建立郡县,新来的官吏恐难以驯服他们,余干或将乘势一统干越,届时再收拾就晚了……”   利咸看吴芮左右不顺眼,又觉得余干迟早会成为豫章北部一霸,便向黑夫献了一条毒计。   “不如在那吴芮入营帐时,埋伏死士杀之,然后再尽发兵卒,歼灭这一千干越青壮!在赣水上筑成京观,这样便能在豫章立下秦军的威风,再鼓动干越各部进攻余干,谁能杀吴申,则可拥有其城郭百姓,如此则吴氏可灭也,届时司马随便扶持一个君长,令干越各部各自为政,相互攻击……”   但黑夫思索再三后,却拒绝了这条建议。   “此策或能一劳永逸,杜绝十年之患,但对我眼下全取豫章并无裨益。”   利咸目光长远是好事,但如今的当务之急是消灭楚国封君,而不是与越人结仇,若余干吴申因丧子之仇倒向番阳君,即便消灭这两个势力,南郡兵的伤亡恐怕也不小。   再说了,利咸虽然看出了余干坐大的隐患,却不知道,再过数年,秦始皇会发动一场浩大的军事行动,动用五十万人南征百越,其规模堪比灭楚,屠睢、赵佗都在征战之列,虽然主要的军事目标是闽粤地区,但江西也将成为大军粮秣云集之地。   若是余干吴氏有异心,到时候要歼灭,就是他一句话、一封信的事,何必树敌于当下呢?   黑夫现在的一切行动,依然是以“保全家乡子弟”为出发点,而不是帮秦始皇提前拔除地方上的地头蛇。   若是历史难以改变,再过十几年,整个山东都会大乱,也不差这边角之地……   于是,利咸的“设刀斧于幕后”,就变成了眼下的列兵士于帐前,黑夫想要通过秦军的军容和甲兵楼船之利,给没见识的越人君长一个下马威,让他们知道自己的斤两。   但外面的东门豹等人可不是摆设,只要黑夫手里的符节往地上一扔,他们随时能冲进来。   好在吴芮被秦军的船只阵列震撼,心中的不以为然,被敬畏取代,乖乖朝黑夫行了一礼,他并不知道,这态度让自己与血光之灾擦肩而过。   黑夫哈哈大笑,走过来扶起了吴芮,作大喜状,赞道:“有如此壮士相助,何愁番阳不破?”   他第一印象,觉得吴芮是个头脑简单的二代君长,但在稍后的谈话中,这个青年却展现出了他继承自父亲的细心和狡黠……   ……   “过去十年间,不断有楚人来到此地,番阳君从余干处偷走了不少土地,那都是越人的祖宗之地,若越人助秦军攻破番阳,还望将军能将那些地方还给余干……”   吴申变服易俗,并让吴芮作越人打扮,但依然教了他楚言,虽然因为平日里很少有人帮吴芮练习,他有些口齿不清,还混杂了大量的干越词汇,但黑夫还是听懂了他的讨价还价。   “我听说,越人非有城郭邑里,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没想到也有祖地的概念?”黑夫表示怀疑。   “余干不同,有城郭,也开始定居一地,不再迁徙。”   吴芮自有一套说辞:“越人之俗,若族中勇士、君长死,则以棺椁葬于江河沿岸的洞穴悬崖处,每年沿水祭祀。余干的越人多是从番水、大溪水(乐安江)迁徙而来的,故其祖地便是那一带,往年多有治下部族请求我父与番阳君开战,夺回祖地。”   他朝黑夫一拜:“还望将军能将番水以南土地,交给余干,让余干越人可以去烧荒种地,狩猎捕鱼,并祭祀先祖悬棺。”   黑夫没有贸然应下,先看了一眼坐在旁边的徐舒。   帐内的众人里,赵佗管楼船之士,熟悉江湖水道,东门豹、共敖是悍将,能给黑夫献计献策的只有利咸、徐舒二人。其中利咸喜欢出急计,徐舒偏向于画策,并且是本地人,熟悉豫章山川地理。   徐舒起身,在黑夫耳边轻声道:“大溪水以南多山林野地,难以开辟土地,可予之。番水至大溪水之间,已有不少田畴,数百户楚人在那耕种,还有一个金矿,一年四季都出产黄金,称之为黄金采,乃是番阳君最重要的财富,务必控制在司马手中,切不可予之……”   听到黄金二字,黑夫心中大动,他远征在外,有功劳也难以得到咸阳和南郡及时赏赐,不论是粮食还是钱帛,暂时都得靠自己,若能在战时控制那座金矿,于他大有益处。   在江西这种地广人稀的边疆,对土地的争夺,主要集中在金银铜锡等重要资源上,于是在同吴芮的讨价还价中,黑夫便死守这条底线,吴芮见黑夫不允,也未坚持。   最后吴芮又在战后秦国在本地设立郡县,他们父子的待遇,以及余干要缴纳的赋税上询问了一番。   秦国对难以交上粮食、铜钱的少数民族地区,是有赋税优待的。   比如在黑夫去过的夷道,秦律规定,巴人部族君长每年缴纳二千一十六钱的租,每三年缴一千八百钱的口赋。其民户,每户缴纳质地粗糙的栋布八丈二尺,以及鸡羽三十簇。   到了干越人这里,收取的应该就是铜锡竹木皮革之类的特产了,不会比楚人收的多多少。   当前,一切的前提是咸阳的政策不变。   一一咨询清楚后,吴芮才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原来是这样,我再无疑惑。”   别看这个年轻人长了一张冲动的脸,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细心无比,黑夫不由想到了利咸对他的警告,拥有这样的君长,余干未来的确有机会壮大,成为地方一霸……   就在他思量要不要给余干埋点雷时,吴芮却突然起身,向黑夫提出了一个请求。   “可否按照干越之俗,让我与将军饮鸡血为盟,并结为兄弟?如此,秦越方能彼此信任!”   这是越人之俗,但黑夫一听说饮鸡血,就想起后世听过的一个革命故事来。   “后世有刘伯承小叶丹彝海结盟,今有黑夫吴芮赣水结盟?”   他有些犹豫:“我本来还想十来年后蹭一蹭刘邦项羽那对塑料兄弟,来个桃园三结义,不过眼下若不答应,越人或许会认为这是羞辱……”   于是黑夫权衡利弊,拍案而起,欣然应诺,但同时却道:“不过,我还想邀约一人,一同结为兄弟。”   “哦?”吴芮有些意外,但也道:“若是勇士,自无不可。”   帐内众人则面面相觑,不知道黑夫要搞哪一出,同时心里都一阵悸动,竟不约而同地觉得,黑夫要加的人,可能是自己。   然而,黑夫却指向了一个他们都未想过的人。   黑夫看向赵佗,未来的南越王,笑意盎然:“赵五百主,你我虽相识不过两月,却言语相投,我佩服你的见识,想要与你深交,但贸然亲切,总觉得自己唐突。可愿乘着这机会,与我一同盟誓?”   尚未发迹的赵佗先是目瞪口呆,而后便是受宠若惊!   他不知道,黑夫可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 第0302章 折节下交   “亭长如此做是何用意?”   赣水之畔,彭蠡泽边,黑夫、赵佗、吴芮三人饮鸡血酒会盟拜为兄弟刚刚结束,东门豹面色却有些不太高兴。但他还是忍住了,等回到几个军吏的帐内后,见只有利咸、季婴在,便忍不住开始了抱怨。   越人喜欢在结盟后拜为兄弟以示互信,这是越人之俗,黑夫为了取信于干越,与吴芮结为兄弟无可厚非,但加进一个赵佗,便让东门豹心里怪怪的。   在最早追随的黑夫的几个人里,私底下仍然亲切地称呼他为“亭长”,这是嫡系才拥有的特权。   但现如今,东门豹却感觉这份独属于他们的尊荣,被赵佗这个外人挤进来分享了。   所以他有些吃味,心有不快,季婴也出言附和起来。   一旁的利咸却若有所思,忽然道:“若不然呢?汝等还以为,亭长是要与吾等中的一个结为兄弟?”   东门豹和季婴面面相觑,连道不敢。   季婴回想起来,自己与黑夫初识那段时间,的确是“黑夫兄弟”地叫的,哪怕是黑夫做了亭长、屯长,做了他的上司,季婴却仗着二人认识最早,依旧直呼其名。   东门豹亦然,一直到外黄之战被黑夫救下为止,他都没有把黑夫当上司看。   利咸虽然对黑夫以官职相称,但那是因为他与黑夫生分,在他内心深处,甚至还为自己被黑夫牵连,遭到左尉郧满的报复暗暗抱怨过。   但这一切,都在黑夫当上李由的亲卫百将后,发生了变化。   到了鲖阳之战,黑夫冒着性命危险出城诈降,激励士卒,大喊“我带你们回家”,指挥大伙绝境反击取得胜利,从那时候起,黑夫在三人心中的地位彻底奠定。   称兄道弟的几个人,蜕变成以黑夫为唯一核心的安陆乡党集团。黑夫去江陵任职,这个团体没有散掉,反而通过策划扳倒郧满,干掉共同敌人,日益紧密。随后,受了黑夫封侯之志的激励,这个团体又找到了继续奋斗的目标。   从那时候起,黑夫就像是月亮,他们宛如星辰,待黑夫被秦王接见,授予五大夫之爵后,黑夫于众人而言,已是熊熊燃烧的太阳。   几个人心里有谱,星辰只配做太阳的陪衬,岂敢与之同光?他们已自居于属下的位置,对黑夫不敢有半分不敬。   所以,东门豹和季婴,并不是在为黑夫没有将这一殊荣赠予自己而气恼,而是为赵佗这个外人,骤然被黑夫看重而不服。   每个团体,都具有天然的排他性。   这时候,共敖也掀帐入内,接话道:“要我说,赵佗不过是个小小楼船五百主,与阿豹、利咸、小陶相匹,同司马兄弟相称,他也配?”   共敖虽是后加入的,却同生共死过,东门豹、季婴把他当成自己人,应道:“然也,赵佗何德何能!”   利咸却有自己的看法,黑夫经常找他问策,所以利咸清楚,黑司马是个有的放矢的人,如此礼遇赵佗,定有他的目的。   “司马这样做,自然有他的道理,吾等万万不可疑之,再说了,司马何时亏待过众人?在外征战时,想尽办法保全吾等性命;回到南郡后,又将吾等安插到合适的职位上;此番征楚,金银钱帛也分吾等一杯羹。二三子能有今日,拥有高爵良田,家财不菲,难道都是靠自己的本领?还不多亏了司马之力!”   利咸是看准了,紧靠黑夫这株大树,他当上县尉的梦想,正在一步步靠近。   而若是因这等小事心生不满,与黑夫生出间隙来,实在是没必要。   东门豹和季婴被利咸一同劝解后,面色好看了一些,可共敖这块臭石头却依旧不服。   他摇头道:“一码归一码,并非是我敢疑司马,而是实在看不出,赵佗有何过人之处!”   这时候,营帐再度被掀开了,却是黑夫钻了进来,扫了一眼瞧见众人都在,便笑道:“我说呢,营内怎么没了阿豹和季婴的聒噪,利咸共敖也四处找不到,原来是躲到了这。”   他径自走到案几处,拿起东门豹喝过的水杯,也不介意,自己倒水喝了一口,回首淡淡地问道:“我在外面听到汝等言辞剧烈,在聊什么?”   黑夫进来后,利咸立刻过去行礼,东门豹、季婴这对活宝相视一眼后,也讷讷不敢言。   唯独共敖天不怕地不怕,作揖后嚷嚷道:“在说司马拉上赵佗一同结拜之事,此乃折节下交,自损身份,吾等颇为不解!还望司马解惑!”   “很简单。”   见东门豹、季婴也有此想法,黑夫便笑道:“我孤军深入豫章,眼下才前进两百里,今后或要南下到千里之外的上赣、厉门塞……而维系吾等与南郡、江东之间的唯一纽带,便是赵佗的船队。”   他指了指四人,严肃了起来:“我与诸君乃南郡、安陆同乡,相识数载,一起经历过生死,辗转数千里,是既能同苦难,也可共富贵的袍泽兄弟,将后背交予汝等,我能安心。”   “但赵佗却不同,他并非我下属,只是从屠都尉处借来的,名义上在我麾下,实则自行其是。”   “在汝等看来,我不顾他是个生人外人,折节下交,是自损身份的糊涂之举。殊不知,我是想让他放下生分,竭力相助,在我率诸君南下,深入山林时,能有一个安稳的后路啊。此行实在是危险重重,楚国封君、越人部族、骤雨、瘴气,一着不慎,都可能会全军覆没。我不得不行此策,以杜绝一切隐患……”   黑夫将自己的难处一解释,除了聪明人利咸外,头脑较为简单的三人面面相觑,心中颇为惭愧。   “司马用心良苦,吾等却不知好歹,真是该死!”   他们一起作拜,利咸虽然觉得逻辑不太对,也只能跟随。   黑夫扶起四人,感慨道:“那所谓的礼仪,都是做给外人看的,真情实意不必如此做作,吾等的血,早在鲖阳便流到了一起,何必用越人之俗,饮几只野稚的血来强调?二三子以为呢?”   “司马此言甚是!”   他这一番话带上了几分真心,显得情真意切,东门豹、共敖、季婴都十分感动,再度感觉自己“嫡系”的位置,依然是牢不可破的,心里的醋意也消弭了不少。   总算安抚好老部下们,黑夫也松了口气,待众人退下后,摇了摇头。   “这几个家伙性格各异,要面面俱到还真不容易。”   但若是顾及老下属的意见,做起事情来畏手畏脚,那就不是黑夫了。   黑夫有把握让共敖、东门豹、利咸、季婴、小陶等南郡人紧密团结在自己周围,与他共进退。但赵佗,双方顶多有几个月的临时合作关系,今后赵佗依然有他自己的发展轨迹。   黑夫断定此人未来恐会发迹,甚至有机会成为一州之主,一国之王,是个潜力股,眼下乘着他尚处微末,折节下交,不敢说让赵佗感恩戴德,但至少会记住黑夫今日的“情义”。   这世上,让人难忘的不是锦上添花,而是雪中送炭。   “或许未来哪一天,这份交情,就派上用场了呢……”   ……   而在另一边,在与黑夫、吴芮拜为兄弟后,赵佗便在黑夫送别下,登上了船只,准备返回彭泽。   他站在楼船上,扶着船栏,依旧难以遏制心中的激动……   “屠都尉虽视我为亲信,但实际上,我不过是为其捕捉猎物,宰杀大鼍的鹰犬。”   “黑夫却不同,虽然他地位不及屠睢,却当众邀请我一同拜为兄弟。自我出生二十一年来,能如此礼遇赵佗者,无过于此君!”   赵佗虽然感觉自己在数千人面前赚足了面子,心中得意,却也不傻。他猜测,黑夫此举,或有让他心生感激,竭力替南郡兵守住水道后路的目的。   但回忆起歃血时的情形,黑夫确实有几分真情实意在。   赵佗举起手,手心依然有二人击节大笑时的温暖。   “司马举着鸡血酒,诚恳地对我说,他不求与我同年生,但求同年死!”   “这句话,情真意切,绝不似作伪!” 第0303章 吹尽狂沙始到金   黑夫的手高高举过头顶,对准了冬日的太阳,他左手食指和拇指中间捏着一个金灿灿的戒指,瞄了几下后,咧开嘴露出了满意的笑,眼中满是贪婪的光芒。   “宝贝!”   他将这枚金戒指抛给了手下人,站在河岸上望去,缓缓流淌的番水边,满是沙洲小渚,这里有一处淘洗金砂的小金矿,其名为“黄金采”,位于彭蠡湖前往番阳城的中途。   十二月初一那天,按照越人之俗,与吴芮结为“兄弟”后,黑夫率秦军和干越人拔营,花了三日时间,抵达此处时,东门豹已带着五百前锋控制了此地。   楚国江南地大物博,尤其是金属矿藏最为丰富,长沙出铅、锡,豫章出黄金,黑夫刚到,东门豹就捧着一些金饼、金钣来向他献宝,其中还夹杂着几枚金戒指。   一同带来的,还有一名衣衫褴褛的干瘦矿奴。   东门豹禀报道:“司马,这矿奴自称是被楚国俘虏的秦卒,吾等抵达此处时,他带着矿奴们杀死楚人矿吏,迎接我军。”   腊月时节,此人却穿着难以蔽体的褐衣,他朝黑夫一拜,自称武阳,是秦国陇西郡人,在上一次李信伐楚时,作为军中的一名屯长,被项燕俘虏,又辗转落到了番阳君手中,被带回来扔在黄金采做矿奴。   和他一起的,还有七八名秦人,看到番水边整齐排列的秦军旗鼓,竟都嚎嚎大哭起来。   黑夫怜之,立刻让人取来冬衣,给他们御寒。   武阳道谢后,恨恨地说道:“本来有二十人,但多是北人,来到这南方卑热之地,患病死了小半,淘金砂劳作繁重,不管是盛暑还是寒冬,都驱使吾等干活,吃的还差,又死了几人,如今只剩吾等了……”   参加过鲖阳之战的几人不由感慨,当初要是被楚人俘虏,只怕也是这个下场吧。   因为受了不少苦,所以武阳等人暴动成功后,便将楚国矿吏分尸泄愤,所以关于这座小金矿的一切,黑夫就只能问他了。   “黄金采大致分为两个部分,其一是水边的淘金处,番水、大溪水等河流中常有金砂,而以这一带沉积最多,平日里就由矿奴在水边挖沙,放在淘金斗上,在水中淘洗……”   武阳展示给黑夫看了所谓的淘金斗,就是一些木盘,将其放于水中,泥沙随水而走,质量较大的砂金就沉淀在盘里,这种方法费力大,收效很小,所以后世有诗云:千淘万漉虽辛苦,吹尽狂沙始到金。   豫章之地虽地处南方,但这夏历十二月的时节,也有些寒冷,据武阳说,哪怕是这种气候,矿奴们也被逼着下水淘金。   黑夫让军吏们张罗兵卒扎营造饭,他则去不远处的铸金工坊巡视起来。   武阳他们好歹留下了铸金工匠的命,淘洗出来的金砂,就被送来这里,放入耐火烧的坩埚中,在冒着熊熊火焰的炭炉上烧。   金的熔点低,不消多会,里面的金砂就融成了亮闪闪的金水,沸腾着滚动着。倒入一种口大底尖的锥形墩缸中冷却,缸里的东西会按比重分出层,倒出来,用小槌敲去上面的渣块,就得到了较劣的金块。依此办法经过第二次熔炼,就能得到成品的金饼了……   美人首饰侯王印,尽是沙中海底来,此言不虚。   铸金工匠在剑威逼下,战战兢兢地完成了操作,见没有出纰漏,不由松了口气。   他们将还发烫的金块用铁刃切割,再压成金板,正要习惯性地往上面压写有“番爰”二字的铜印,却被黑夫制止了。   “从今以后,便不再做金爰了,改做每块重一两的小金饼。”   工匠唯唯应诺,黑夫又让徐舒问他:“黄金采一个月能得多少镒黄金?”   铸金工匠道:“少则十镒,多则二十镒……”   “如此说来,一年两百镒黄金是能得到的。”   黑夫十分满意,从战国到汉代,黄金是作为上等货币广泛流通的,这得益于楚地广袤的矿藏,出产大量黄金,又通过贸易,流通到北方。   眼下五国被扫尽,黄金宝物尽入秦国府库,当年李斯、尉缭用来贿赂诸侯大臣的也物归原主,所以此刻的秦王,号称“黄金万镒为用”。   不过,百多年前还盛产黄金的汝水、汉水,已经淘不出金子来了,主要产金地已转移到了江南地区,甚至是丽水(金沙江)那边。   按照徐舒之言,番阳君是有资格铸币的,是江南地区仅次于鄂君的富豪。这座金矿,应该还能维持一些年,到了汉代,同是江西的海昏侯墓出土的海量黄金,说不定就是黄金采运过去的呢。   但眼下,这株摇钱树已经落入了黑夫手中,变成了他的“宝贝”。   唔,至少在南征结束前是如此。   他当即任命武阳做了这个本地的监工,弟弟惊也带着一屯人在此驻扎,待攻破番阳后,黑夫会抓些番君的家眷、附从过来,让黄金采重新开工。   黑夫不想带惊继续南下,还是留在这里安全,见弟弟略显失望,便正色强调道:“南征期间,吾等的军费,恐怕就要靠汝等来筹集了!这可是重中之重,武阳等维持秩序,你则要盯好每天铸出的黄金数额!”   惊这才应诺领命,但就在这时,负责秦军和兴军、后方通信往来的季婴却匆匆过来,将木牍奉给黑夫司马。   “司马,是彭泽城小陶让人从水路传来的急报!”   黑夫看了上面匆匆写就的信息,眉头一皱,冷笑道:“番阳君胆子不小啊。”   ……   黑夫又让季婴将来回报的斥候喊进来一问,心中了然,回到已扎好的营帐后,便让军吏们过来开了个小会……   他将木牍给众人传阅,同时笑道:“得知我与干越结盟来攻,番阳君竟没有躲在城邑中等死,竟仗着熟悉本地道路山川,派出了千余人,溯溪流而上,越过山脉丛林,出现在彭泽附近,这是想将我后方端掉!”   乍闻此言,军吏们面面相觑,黑夫的幕僚徐舒则脸色大变。   这个可能,他对黑夫分析过,但也没太放在心上,因为那条道路十分险阻,平日里只有猎户和樵夫会偶尔经过,大队人马很难通行,所以黑夫只留了百人守隘口。   但没料到的是,番阳君做了他们以为最不可能的选择。   “徐氏还是没躲开刀兵之灾啊……”   徐舒不由暗叹,眼下番阳乘着秦军倾巢而出,派兵去打彭泽,徐氏全族都住在邑外,若是他们全族躲进城邑中,与留守的五百秦军一起抵抗,顶多是屋舍被烧。   但若彭泽失守,因徐舒杀彭泽君投降之事,一定会遭到残酷的报复,甚至举族灭亡!   关心则乱,徐舒立刻起身道:“司马,番阳君派千余奇兵击我后方,番阳应还有鄂君残部,一两千人留守。”   “三千余人攻二里之城,与两千人相搏,难以速胜。若彭泽失守,粮草被烧,我军又顿于敌城之下,难以夺取楚人粮食,恐怕会士气低落,还容易遭到内外夹攻,我军危矣。”   此言一出,东门豹立刻拍案道:“徐先生,未战而言败,可是大忌啊!”眼下他们距离番阳只有百里距离,怎能舍近而求远?   共敖更是冷冷说了一句:“我记得,誉敌恐众,可是触犯军法的!”   徐舒却坚持己见:“我并非在鼓吹楚军,而是认为要稳妥起见,不如先回师将那千余人击灭,再徐徐图之……”   “先生是在担心彭泽邑外的族人和家产吧。”   利咸一语道破了徐舒最担心的事,与赵佗一样,徐舒这个降人也在他们小团体排斥之列。近来黑夫向徐舒问策的次数越来越多,这让利咸感到了威胁。   眼看手下们要吵起来,黑夫拍案制止了他们的争论。   他的看法,与东门豹、共敖等人无异。   黑夫思索后道:“此刻回师,恐怕反倒会中了番阳君围魏救赵之计,届时不但番阳没打成,彭泽城下的楚人也没逮到,我军来回数百里,空耗粮食。俗谚道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再去攻打,就没如此高昂的士气了。”   “再者,若半途而废,干越人也会将此情形看在眼里,虽不至于反复,但也会加大吴芮父子讨价还价的筹码。”   “可是司马……”   见徐舒有些焦急,黑夫反问他道:“徐先生,你以为,被我任命为彭泽游徼的小陶如何?”   “这……”   徐舒愣住了,黑夫手下性格各异,但都有自己鲜明的特点,满、安圃两位五百主中规中矩,东门豹、共敖一悍一勇,利咸则颇有谋略,能出急计。   唯独小陶,平日里话少,也没有表现的机会,军议时也很少提出自己的看法。所以只与他见过几面,有点头之交的徐舒不了解此人,只觉得小陶就是个小透明,无甚本事。   见徐舒有些难以回答,黑夫笑了起来:“我手下诸五百住中,唯小陶最为稳健,故才点了他以弓弩材官留守彭泽,有小陶在,后方安如磐石!”   众人纷纷点头,均有此感。   在历次战役里,或许东门豹、共敖率部冲锋在前最为亮眼,平日中,或许利咸一条条计策让人侧目。但小陶及其部下,永远是军阵里最安稳的一角,正应了那句“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   所以黑夫信任小陶,选择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他,他相信小陶不会让自己失望。   “再说了。”   黑夫停下了笑,看着地图上彭蠡泽的位置道:“虽然小陶手下只有五百兵,但赵佗的船队,此时也已得知彭泽遇袭的消息,回到彭泽附近了罢!”   这次南征,不仅黑夫独当一面,他的属下们,也有了各自领兵,独立思考的机会。   于淘金而言,吹尽狂沙始到金,于用人而言,何尝不是如此呢?   黑夫对这个刚拜过把子的小兄弟,还是充满期待的。   “赵佗,若你真的不是一粒普通的河砂,那就发光吧!” 第0304章 六百石   深冬的夜晚,风波阵阵的彭蠡泽中,停泊着十余艘船只,在赵佗的命令下,他们没有击鼓吹号,更未升起战旗,而是收拢风帆,悄悄地藏身于夜幕中。   站在摇晃不安的船沿,眺望数里外有隐隐火光的彭泽邑,赵佗面色有些难看。   赵佗现在身体十分虚弱,那碗与黑夫、吴芮同喝的鸡血酒,差点要了他的命,启程返回的第一天,他便感觉到腹中一阵剧痛,然后就是上吐下泻……   “会不会是越人在鸡血酒中投了蛊?”赵佗的手下们十分担忧。   在中原人眼里,越人是生活在南方水泽山林的野蛮人,崇尚巫鬼,甚至豢养蛇虫为蛊,用来毒害他人,故此时见赵佗身体不适,顿时紧张兮兮。   赵佗则以为,那碗鸡血酒是黑夫手下人制作的,越人没机会投毒,大概是喝了生血让肠胃不适。   就在这时候,他们收到了从彭泽走水路发来的急报:番阳君以奇兵攻彭泽!   让人将此情况速速送去给黑夫司马,赵佗也命令船队挂满风帆,全员划桨,疾速返航!   “五百主不在此等待司马的命令?”手下有些犹豫。   赵佗身体虽然虚弱,剑都拎不起来,头脑却很清楚。   “彭泽告急,城破或在旦夕之间,而消息送去司马处,恐要两日,再返回此处又要两日,我若在此空待,彭泽已破矣!不如速返,探查得详细敌情,再做打算,届时重新回来接应司马,也来得及。”   打发手下各回其船后,赵佗暗暗想道:“司马不嫌赵佗职爵低微,与我拜为兄弟,这是赵佗莫大荣耀。但我见其属下共敖、东门豹等人颇有不服之色,这正是我证明自己的机会!岂能放过?”   于是,在全速行驶下,一行人在十二月初三这天傍晚,便抵达了彭泽邑旁的湖面,远远看见彭泽码头又被烧了,且沿岸还有百余楚人戒备,随时监视着湖上动静。   于是赵佗命令手下,继续向前行驶,藏身于北岸小孤山附近。   赵佗手下的屯长,其实也就是船长纷纷来到楼船处向他汇报在船上看到的敌情。   “码头被烧了,但城池尚未陷落,依然挂着秦军的黑旗。”   “楚人比料想的多,约有千人,打着番阳君的旗帜,占了彭泽城南的里闾为营寨,围住了城池两角,眼下营火正旺。”   “岸边有三百人防守,可能是怕大军从水路赶回。”   “五百主,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众人都看着赵佗,按照他们的想法,探查敌情后,速速返回黑夫处,接应大军赶过来才是稳妥的办法。   “司马得知彭泽遇袭,恐怕会放弃攻打番阳,返回彭蠡则南岸了。”   赵佗思索后却摇了摇头:“以我对司马的了解,他绝不会半途而废!”   赵佗也读过点兵书,他明白,南下的大军,就像是蓄满力量的弓弩,不得不发,此时收回来,不但会让士气受损,大张旗鼓与干越人的结盟,也成了一场笑话。   所以黑夫不太可能回来,解彭泽之围,还得靠赵佗他们。   他露出了笑:“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鸷鸟之疾,至于毁折者,节也。”   “番阳君自以为出奇兵让司马进退两难,但吾等,又何尝不是一支奇兵呢?”   “吾等?”众人面面相觑,有些不自信。   “吾等只是楼船之士啊,在水上还能驰骋一时,到了岸上却不占优。”   赵佗却有自己的想法,他严肃下来,看着众人,掷地有声地说道:“吴人善水,但逆淮而上,却能在陆上力敌楚国车兵,五战入郢。谁说楼船之士,就上不了岸?”   手下们又问:“纵然五百主欲与彭泽守军里外夹击,又将从何处登岸?码头被烧了,楚人还派了三百人守在可让小舟登陆的岸边。”   赵佗先是不答,径自走出船室。   他们位于靠近北岸的小孤山附近,赵佗看向黑蒙蒙的大江南岸,指着一处三面临水,没有一丝灯光的地方:“澎浪矶!”   听闻此名,所有人都勃然色变,只以为赵五百主疯了……   ……   凌晨的时候,在呜呜风浪掩盖下,一条条小舟从湖泊深处向南岸驶去,十余片桨叶同时入水,叶刃搅拌湖水,划开了一片涟漪。   若无码头,大船是没法靠岸的,只能依靠摇桨小舟,偷偷摸摸地靠近。   赵佗蹲在第一艘船上,他的肠胃还没有恢复,此刻好似打了结,一阵阵刺痛,不知是腹泻的后遗症,还是因为紧张。   不仅在紧张敌众我寡,紧张己方会被敌军守在岸边的部队发现,还紧张即将驶入的水域。   前方两里外,月亮映照出了黑漆漆的山崖,那就是澎浪矶。   澎浪矶以怪石屹立江中,三面临江,顶风遏浪,惊涛澎湃。本地人言:舟过矶,虽无风,亦浪涌,盖以此得名也。   赵佗回过头,发现楼船、艨艟在身后渐渐缩小,待其几乎要消失不见时,澎浪矶也近在咫尺。   凌乱的风从北岸吹来,流水敲打船壳,士卒们一边抿着嘴,一边使劲摇桨,心提到了嗓子眼,生怕下一刻不小心撞上暗礁,船毁人亡,腊月的江水冰冷刺骨,能飞快夺走人的体温,纵然是楼船之士,下去了也很难再游上岸。   “幸好占领彭泽这一个月里,我也未闲着。”   赵佗直呼庆幸,他让人把附近的地形水文情况都摸清楚了,还让本地老渔父带他去澎浪矶上远眺北岸。   眼下,这些都成了他们的优势。   岸边是团团纠结的岩石,但此时此刻正值涨潮,所以十余小舟平安地驶过了最危险的区域,船头冲到了澎浪矶的崎岖湖岸。   踩着寒冷的湖水,兵卒们娴熟地将小舟拖上岸系好,而后便列成两队,众人脸颊都被腊月的寒风吹的通红,甚至有人鼻子下已经挂上了长长的鼻涕。   虽然名为五百主,可实际上,赵佗的手下不过三百余人,留下看守楼船艨艟的,只有两百人和他上了岸,来进行这场冒险。   赵佗直接用袖子替一个年轻的楼船之士擦去鼻涕,拍了拍有些紧张的众人,笑道:   “若是白日交战,吾等不敢称第一。”   “但要论夜战,恐怕无人敢与楼船之士争锋!”   闻言,众人都在寒风中笑了起来,这的确是楼船之士的优势。以农夫为主,主食为粟稻,极少有肉类佐餐的秦军,常有“雀蒙眼”这种症状,在夜晚视物不清,纵然有月亮,也几乎完全看不见东西,行动困难。   然而楼船之士却不同,他们是从滨水而居的渔民里选出来的,从小喝着鲫鱼汤长大,在军中也饭稻羹鱼,维生素得到了补充,所以雀蒙眼症状较轻。   这种黑蒙蒙的夜晚,的确是他们大显身手的好时候!   “今夜之后,赵佗或将配得上做司马的义弟,而二三子也将建功立业,名扬军中!”   赵佗年轻,不是很善于言辞,但他知道,最能激励众人的,就是身先士卒。   于是他不顾腹中依然隐隐作痛,不顾寒风灌进甲胄里,拔出了佩剑,指向了数里外的彭泽城,指向了番阳君的营地。   那边的篝火已融入夜空之中,成为远方模糊的斑点,却给他们指明了大致的方向。   “里应外合,尽灭敌军,而后进城吃暖和的朝食!”   月亮再度躲进了云层中,四下漆黑不已,但在楼船之士们眼中,他们的五百主赵佗,此时此刻,却在发出金子般的光!带领众人前进!   ……   “十日前,赵佗带着两百楼船之士,在澎浪矶登岸,摸黑袭击了番阳君的营地,城内的小陶见到敌营起火,也第一时间率众出城接应,二人里应外合,将千余楚人杀得大溃,至次日清晨,战斗结束,楚人死三百余,逃两百余,剩下的五百,皆已降服。”   将发生在十天前的那场战斗告知手下人后,黑夫放下彭泽送来的简牍,有些自得地说道:“如何?我看人的眼光,还算准罢?”   东门豹、共敖、季婴等人面面相觑,以少敌众,他们自问也做得到,但带着人在风浪极大,暗礁密布的地方登岸偷袭,非大智大勇之人不可为。   他们先前对黑夫看重赵佗不服,主是因为赵佗并没有显示出过人之处,但这一回,却不得不服。   徐舒闻言,也松了口气,还笑道:“黄金采干活的隶臣,有了。”   黑夫又让人将一同送来的一个木匣打开,里面是一个烧焦了半边脸的头颅。   “这就是番阳君本人,也死于乱军之中,赵佗还特地将他的首级送来,想要让我以此威慑番阳,令其军心动摇。”   说到这黑夫起身,走到城楼边,看着正在收拾战场的秦军,还有狼狈的楚人俘虏,露出了笑:“赵佗发光发亮了,我这个做义兄的,也没有落下风啊!”   就在昨天,经过数日进攻,吴芮带着干越人从水门攻入番阳,鄂君带着城内千余人顽抗,却敌不过士气高昂的秦军,很快落败,在付出了两百多人的伤亡后,黑夫已完全控制了这座豫章最大的城市!   十二月中旬,番阳君死于彭泽,番阳也被黑夫攻克,至此,豫章北部的战事便宣告结束。黑夫让季婴将这一好消息,分别送往正在进攻长沙的都尉李由,以及在淮南寿春新设立的“九江郡”。   到了一月初,李由的命令还在路上,九江郡的回复却先到了。   “奉大王令,江南豫章地,将划归九江郡治下,番阳一带继续设县,彭泽、余干皆为其治下乡邑……”   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任书,一身崭新冠服,以及一个墨绶的小铜印……   秦国制度,每个等级都有相应的官印,比如黑夫之前做的兵左曹史,是不入流的佐吏,比两百石,所以只有一枚小通印;两百石以上,比六百石以下官吏,则是铜印黄绶,黑夫当过安陆县左尉,便在此例中。   至于铜印黑绶,绶下两彩,便是秩比六百石的“大官”了!   果然,打开任书后,上面赫然写着黑夫的名字!   “五大夫黑夫南征略地有功,故九江郡守除其为番阳令!” 第0305章 番阳令   黑夫这番阳令,其实前面还得加一个“假”字,也就是临时县长。   秦国的效率很高,与军事征服相伴的,往往就是新的郡县设置。   平荆地为郡县后,在淮北地区设了四个郡,淮南地区则有九江郡。在秦王及其大臣的计划中,这个郡的地盘可是很大的,不仅包括整个楚淮南地,甚至越过大江的和彭蠡泽,管到番阳来了。   然而,因为安排了大量官吏在淮南各县上任,九江郡一时半会竟找不到合适的人选来番阳赴任,便按照惯例,任命征服此地的黑夫为假令,接下来数月内,对番阳进行军管。   所以黑夫这个假番阳令,权力出奇的大,不仅有一般县令的民政权,甚至连司法他也能管,更别说军务了,黑夫依然兼着南征军的别部司马,在军事上继续听从李由的调遣。   “所以我的职权,便是县令、县尉、县丞的三合一。”   黑夫把玩着黑绶铜印,啧啧道:“我这假令,给一个真令都不换!”   众吏哈哈大笑,这当然是黑夫在说笑,没猜错的话,等南征结束,他这个假令也就做到头了。   黑夫看向替自己跑了一趟九江郡的季婴:“你将在那边听到的消息,给众人说说罢。”   “我听人说,僭称楚王的熊启,已经死了!”季婴一开口,便给众人带来了一个大新闻。   原来,十一、十二月时,与李由攻长沙,黑夫下彭蠡几乎同时,王翦、蒙武也与屠睢的楼船之师汇合,食南郡之粮,搭建浮桥渡过大江,开始对江东,这块楚国最后的抵抗地发动进攻。   王翦的攻势迅猛,以镒对铢,打得楚国残部节节败退,末代楚王熊启也死于丹阳。   现如今,秦军已开始进攻姑苏,那里或许将是荆楚遗民最后的堡垒了……   这就是季婴最后打听到的消息,或许现在,秦军已克姑苏,全取吴地了罢。   黑夫对众人道:“王老将军已定江东,吾等也得早日南下,攻取上赣,将赣水从头到尾纳入秦吏治下!”   对他而言,番阳并非终点,而是起点。   与彭泽不同,这里历史悠久,三百年前的春秋时期,楚国就在此建立城邑,开始移民治理。现如今,番阳外郭七里,内城二里,居民多楚人,有千户之众,是目前江西第一大城市。   作为本地人,善于画策的徐舒给黑夫分析道:“春秋时,吴楚曾对此邑反复争夺,何故也?此地广谷大川,当吴、楚之交会,北距大江,西隔重湖,兵争出入,常为孔道。而且,沿着番水往东,便是浙江源头,顺流而下,可至会稽。南下余干水,越山岭,则是瓯越、闽越……故番阳乃豫章重中之重。”   黑夫对这两个地方有些兴趣,应该就是后世的温州、福建吧,目前被越人君长统治。徐舒又说,现在的越人君长,多自称越王勾践之后,除了闽越瓯越外,连赣水中游的扬越梅氏也是如此。   那是黑夫南下的必经之路,但出发前,他必须先稳定番阳。   次日,黑夫让利咸、徐舒二人在不同的时间来见自己,向他们询问安定番阳之策。   二人的意见倒是出奇的相似: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那些番阳君、鄂君的残党遁入山林,一心想要为二君复仇,在秦吏眼中,他们已经成了盗贼,当剿杀消灭之。   黑夫便根据自己拥有的权限,任命五百主安圃做了贼曹掾,手下五百人,负责番阳的治安,隔三岔五入乡里山林进行扫荡。   “盗贼”有人缉捕后,第二件事,就是重新确立秩序。   在这件事上,利咸和徐舒便出现了分歧。   利咸认为,应该把秦国的律令制度,原封不动地搬到番阳,任命来自安陆的军法吏们做狱掾,行重法治民。   徐舒却认为,大不必如此。   “司马初得番阳,人心未定,不可骤然以秦律绳之,楚国封君平日里没少向百姓宣扬,秦律严苛残暴,若压的太紧,反倒会让百姓生出怨望来,甚至协助盗贼。”   黑夫虽然很想把大名鼎鼎的“约法三章”搬到番阳来,但他敢将黄金采出产的黄金充作军费,却唯独不敢打法律的主意。   唯名与器,不可假人,对春秋诸侯而言,器是鼎簋编钟等象征性的礼器,对秦国而言,秦律便是国器,妄改者会遭到最严厉的处罚……   黑夫不敢乱来,思索后,便采取徐舒的意见,宣布在九江郡任命的县丞来上任前,番阳一切依照旧俗治理。如此一来,既没有越界,也算是向本地豪长让步,使他们愿意与秦军合作。   黑夫还释放了一些愿意归化的番阳君附从兵卒,在他们回到家宣扬秦军的“仁慈”后,番阳楚人纷纷松了口气,城内紧张凝重的气氛也松弛了些许。   做完此事后,已是一月中,黑县令又忙不迭地让徐舒、利咸下去安排春耕。   涉及到今年的吃食,纵然楚人依然有些抗拒统治,却也不敢耽搁,黑夫则见识到了江南地区的种地法子:“火耕水耨”。   所谓“火耕”,即通常说的“刀耕火种”,黑夫发现,城内外的农夫种地,并不种往年的田,而是跑到离城很远的山林荒地,放一大把火。   火烧光山坡上的茅草和夹在其中的灌木,以留下的灰做肥料,再播种旱地作物粟、菽,本地人称之为“烧荒”。   除了旱地外,番水沿岸还有不少水田,则种水稻,利咸去巡视过一遍,回来后向黑夫形容了他见到的景象。   “在南郡,农夫种稻均用牛耕,但在这番阳,竟无人知晓牛耕是何物?且不说一般百姓,连贵族豪长也一无所知,平日里还常杀牛食用。”   “其种稻,都是全家人在水田里赤脚踩松禾蔸,踩死杂草,此所谓水耨……”   这么一比较,黑夫才发现,秦国在推广先进生产方式上,还真是偏执得恐怖,哪怕是最偏僻的乡里,也或多或少能从田典处学到牛耕、堆肥等技术。   楚国则不同,楚王的命令管不到边境封君,多数封君又愚昧短视,这就出现了广阔江南,几乎不存在牛耕的情况。   “利咸,你说我在此处推广牛耕、堆肥会如何?”黑夫问利咸。   利咸却觉得这会很难:“江南地广人稀,物产丰富,加上这里气候炎热,一年两熟,所以农民也懒,遍地撒种,随便粗耕,也能混一顿饱,就算遇上饥荒,也可以吃山林里的果子和鱼蛤之类。”   “故牛耕、堆肥等精耕细作之术,就算强行推广,短时间内也难以见成效,除非以秦国律令绳之,使之不得不耕作。”   他此言有利,黑夫点了点头道:“既然如此,那这些民政,还是待战争结束,真正的官吏到来,慢慢推行罢。”   黑夫也不想多浪费时间,别让今年闹饥荒就行。   时间到了一月下旬,黑夫已经让利咸搜刮筹集了数千石粮草,做好再度出发的准备,而他月初让季婴再送去九江郡的请求,也有了回复……   一月的最后一天,黑夫再度召集了自己的手下们,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下,他拿出了一叠九江郡批准的任书。   这是黑夫要做最后一件事,挑选随自己南下的人手,并安排留守人员。   “五百主赵佗兼任彭泽假游徼,负责整个彭蠡泽防务,小陶随我南下。”   “安圃继续任番阳贼曹掾,负责本地治安。”   “武阳任黄金采监,惊任其监丞。”   安排完这些人后,黑夫还差一个能独当一面,既能处理政务,也能镇住番阳,并能灵活处理与余干越人关系的人。   众人都沉默了下来,他们猜得出来,这个人,应该就在徐舒、利咸二人之中。   利咸心里有些忐忑,自从徐舒做了黑夫幕僚后,黑夫就多数采纳他的意见,比如前些天,黑夫分别询问二人如何稳定番阳秩序,利咸主张照搬秦律,黑夫最后却用了徐舒的因俗治人之策。   这让利咸有了一种莫大的危机感,生怕自己的位置会被取代。   他甚至已经做好这种准备了。   所以,当黑夫将任书交到他手中时,利咸是有些发怔的。   “利咸任番阳假尉,比四百石……”   黑夫将九江郡发下来的黄绶铜印塞到利咸手中,严肃地说道:“我不在时,番阳城就要靠你来整治了,勿行苛政,小心与各方打好交道,至九江郡的新吏到来交接前,决不可出任何纰漏!你若犯错,我作为举主,也是要受罚的!”   说完公务,接下来就是私事了,黑夫收起严厉,露出了笑,拍着利咸肩膀道:“虽然有个假字,但仍是县尉,恭喜你了,利县尉,不必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你的志向,已然实现!”   “你现在,已坐到了我曾经的位置上!”   “恭喜利县尉。”东门豹等人纷纷跟着祝贺他,为利咸感到高兴。   利咸任他们推攮,看着手中的任书和印绶,有些难以置信。   这是黑夫对他的信任,还是为了安抚旧部的无奈之举?   换了平时,利咸会思索很久,但这一次,他头脑却一阵空白。   没错,黑夫这次是以自己作保,举荐了利咸,成了他的举主。   这关系,已远超一般的上下级了。   过去利咸虽然是黑夫最为倚重的手下,但却从未像东门豹、共敖那样,感觉欠了黑夫一条命,顶多对他的提携之恩有点感激,积极为黑夫做事,想要抱紧这条大腿而已。   可眼下,他心里却生出了当为黑夫效死的念头来……   待众人走后,利咸对着黑夫毅然下拜,头顿到了地上。   “若无司马向九江郡举荐,利咸岂能当上假尉?此恩此情,利咸绝不忘怀!咸之子孙亦不敢忘!”   黑夫却只是将他扶起来,笑道:“你叫我什么?”   利咸有些茫然地抬起头,黑夫现在官衔有点多,该叫什么,司马?县令?   但下一刻,他便恍然大悟,再度顿首,用只有二人听得到的声音,对黑夫诚挚地称道:   “主!” 第0306章 溯流而上   二月下旬,赣水奔腾北上,两千秦军则溯流南行。   黑夫骑在马上,站在河边看着拉得老长的队伍,不由呼了一口气。   这是他前世今生,最艰难的一次远行。   后世从江西北部到南部,开车只需要六七个小时。   但这个时代,却至少要走一个月,不仅因为路途长达千余里,还因为这千里距离内,别说城池了,连聚落里闾都很少见。   也没有平坦大道让军队行走,秦军跋涉在人、兽踩踏出来的羊肠小道上,有时候还不得不劈斩树木荆棘才能前行,黑夫就专门安排了共敖带着五百人在前方砍树开道,所以每天走的路程都不长……   “南北距离如此之远,楚国是如何统治上赣的?”有一天走的乏了,黑夫问幕僚徐舒。   上赣,赣水上游是也,楚国在那里封了一个县君,据说一年才和寿春往来通信一次。   徐舒笑道:“我听闻,当年楚悼王在位时,任用吴起为令尹,吴起认为,荆所有余者地也,所不足者民也,于是便将楚国内郡的贵族迁往江南广虚之地,这才有了诸多封君,而上赣君,就是被封的最远的一位。”   这些江南封君远在边境,往来成本太高,楚王连赋税都懒得收他们,偶尔送点当地的新奇特产充当贡品即可。所以上赣君、番阳君等拥有很高的独立性,多亏了这种分封制,楚国才能将国土扩散得如此广袤。   徐舒说,上赣君手下的兵卒不超过五百,所以黑夫一点都不担心战斗,相比于前方弱小的封君,漫长的道路和日渐炎热的天气,才是他们最大的敌人。   这时候,行进的队伍里有了一阵骚动,季婴抹着汗过来说,又有几个士兵晕倒了……   “灌些淡盐水,让其袍泽用担架抬着前行,共敖让人回复说,再走十里才有合适扎营的地方。”   在番阳驻扎的一个月里,黑夫跟九江郡那边要了不少物资,其中一项就是盐巴,赵佗运了一大船盐到彭泽,又用骡马驮着汇入远征军。黑夫让人将盐溶入水中,发给每个人,这样才能让大军顶着太阳行进时,不会因为流汗太多,缺乏盐分而晕厥中暑。   纵然如此,每天都有十来个人倒下,能带尽量带,实在走不动的人,黑夫只能让他们留在原地,建立哨所,等待大军回师。   眼看太阳日渐西落,他们终于抵达了扎营的地方,这是一片水边的开阔地,四面八方都是密集的绿色丛林,古老的树木上垂挂着硬邦邦的老藤,不时传来阵阵兽吼鸟鸣,里面说不准有犀牛大象。   黑夫让众人速速扎营,虽然炎热的白天马上就要结束了,但夜晚却并不让士兵们期待。因为蚊虫叮咬会让他们痛不欲生,赣南的蚊子真是个头又大咬人又疼,还有各种甲虫从土里钻出来,到处乱爬。黑夫最危险的一次,是醒来以后,发现行军榻上有一条色彩斑斓的蛇……   吴芮派来给他带路的越人看过蛇的尸体后,说这是一条剧毒的蛇,咬一口肯定没命。   黑夫不寒而栗,那越人却十分高兴地将蛇要去,剥皮后烤了吃,越人的食谱很丰富,蛇虫鼠蚁都能当成美味。   就在黑夫让短兵亲卫们检查自己营帐附近的草丛时,小陶却过来了,严肃地对黑夫道:“司马……林中,有人在监视吾等!”   “在哪?”   小陶带着黑夫来到营地边缘,指着百余步外的树林,那里的树上,的确有几个人影。   黑夫立刻警惕了起来,这一个月来,他们已经遭到了好几次袭击,都是赣水沿岸的扬越部落。   相较于干越,扬越更加蒙昧不开化,且胆子奇大,有时候秦军途径其部落,便会有成群结队的扬越人出没,发出呼啸,企图阻止他们前进。甚至有一次,数百扬越人,手舞简陋的武器,高声吼叫着袭击黑夫的开路部队。   秦军也不客气,凡是表现出敌意的越人部落,一概顺手剿灭,再将他们的粮食掠夺一空,在进入赣水中游后,类似的事便很少发生了。   所以黑夫认为,在林中窥视秦军的,当是一些零散的越人,便让东门豹带着百余人过去查看驱散。   东门豹等人一去就是半个时辰,等到傍晚时分,土灶冒出了袅袅炊烟时,一群人便回来了,还在帐外嚷嚷着让黑夫出来瞧瞧,他们抓到了什么。   “原来窥探营地的,不是越人,而是一些长毛的怪人!”东门豹十分兴奋。   “怪人?”黑夫有些奇怪,扔下手头正在写的南征日记,随他出去。   “那些怪人黑身有毛,身形庞大,且力大无穷,死了两个人才将其杀死带回。”   黑夫的帐前已经围了一群兵卒,都啧啧称奇,见司马来了,纷纷让开。   待黑夫过去一瞧,顿时乐了。   地上躺着的东西,全身被黑色长毛,但面部却无毛,死去后嘴巴大张,露出了尖锐的犬齿,肩膀又宽又圆,脖子、四肢都异常粗壮……   这哪是什么怪人,明明是猩猩!   而且还是十分巨大的猩猩,身形近两米……   这时候,徐舒和为他们带路的干越向导也过来了,一瞧后,不由惊讶地说道:“这不是赣巨人么?”   “赣巨人?”这个名字倒是新鲜。   徐舒解释道:“司马,这赣水源于上赣,当地多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以有此人,因以名水……”   黑夫恍然,原来“赣”的最初含义是这样?不过他也没想到,在两千年前的江西,居然有大猩猩的近亲,可能后世慢慢灭绝了吧。   这个小插曲很快就过去了,东门豹试着将那“赣巨人”剥皮吃肉,还给黑夫盛了一碗,黑夫却拒绝了。他宁可吃家畜,也拒绝奇奇怪怪的野味,万一得了病怎么办。   他巡视一圈营地,见士卒们都安顿好了,才又回到自己的营帐,就着司马特权的膏油灯,将赣巨人的事添到了自己的行军日记上……   停笔后,黑夫有些发愁,连日的丛林行军使兵卒体力损耗严重,而且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若入夏后他们还呆在赣南,炎热的气候和随之滋生的疾病会造成大量减员。   “入夏前,必须结束战事!”   ……   好在,上赣君十分配合黑夫,当秦军经过一个半月的艰难跋涉,于三月中旬抵达上赣小邑时,这里竟已成一座空城。   “上赣君从南下的越人处得知将军大军来伐,便带着邑民南逃了。”   仅剩的数人不想离开此处,躲了下来,被秦军抓获后,用极难懂的当地方言对黑夫如实讲述。   “逃?”   黑夫的手下们面面相觑,在众人看来,这上赣已经是世界的边缘,上赣君还能逃到哪去呢?   徐舒提醒黑夫道:“上赣以南百里,还有一座厉门塞,那才是楚国的极南之境!”   于是,在上赣城休整数日后,黑夫又不得不带着一半军队,亲自赶赴厉门塞。   厉门塞位于后世的大庾岭,这里地势崎岖险恶,十余里山岭,只有一条石头小径蜿蜒向上。   待他们气喘吁吁抵达这座只能称之为“哨卡”的石头小关隘时,与上赣一样,黑夫也没有见到半个人影。楚王已死,楚境已丧,那些不愿意被秦统治的楚人自知无法抵抗,连这里也放弃了。   黑夫登上了两丈高的关隘顶部,这里也是大庾岭的最高处,向南看去,他只望见了比一路来的森林还要古老、还要密集的热带雨林。参天的大树、缠绕的藤萝、繁茂的花草交织成一座座绿色迷宫,一望无际的林海,令人震撼又恐惧。   “他们还能逃到哪里?”黑夫看向徐舒。   徐舒也没想到楚国最后的封君这么能跑,拱手道:“厉门之南,便不再是楚国之境,而是南越诸部所在了……”   “据说在南海之滨,有一座小邑,名为楚庭,是楚国商贾与南越人贸易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所,上赣君或许是要逃到那。”   是了,黑夫心中了然,此关此岭往南,便是广东。   上赣君可以跑到楚庭去,但黑夫不打算追了,他的南征,到此为止。   这时候,在关隘另一侧查探的季婴发出了大呼:“司马,这有字!”   等黑夫与众人去到关隘的另一侧后,发现黑色的关隘墙壁上,果然用暗红色的鲜血写着楚国的虫鸟体文字。   秦军士卒看不懂,但出征楚国这么久,与楚人的简书打交道久了,黑夫也大致能猜出来是何意。   这是一句自从楚国灭亡已成注定后,在楚地十分流行的话,据说是楚国一位高士南公所言。   在淮北,淮南,在鄂地,在江东,都有楚人遗民在低语诉说,在振臂高呼,在心里默念这句话。   现如今,黑夫又瞧见了它。   它像一句不甘的诅咒。   又似一个神秘的预言。   黑夫摇了摇头,将它念了出来。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PS:《山海经》卷十八海内经:“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 第0307章 只手岂可建城都   “真是热啊,这江南豫章之地,比寿春炎热多了。”   船只驶过湖口戍时,章邯立刻就为自己穿了宽袍大袖感到后悔。时值六月份,太阳极其毒辣,就算躲在船舱里,也闷得满头是汗,本想上到甲板上吹吹风,却感觉整个彭蠡泽都要沸腾了……   “郡司空是关中人罢?”   一旁早已适应这边气候的官大夫赵佗笑道:“下吏也是恒山郡人,初来豫章时,也不习惯这边湿热的气候,司空要不要换上短裳?”   章邯虽然很想顾及自己公大夫的身份,但实在熬不住,便让赵佗给自己找一件轻便的短裳来,这才好受了点。   站在船头吹风时,他指着湖口戍简陋的木扎营楼问道:“这是新设的关哨?”   赵佗道:“然也,半年前,我与别部司马过彭蠡泽,见此地乃彭蠡泽咽喉之地,委输之处,便派了一个屯长在此建立营哨,管控船只出入。”   “眼光不错。”   章邯点了点头,又问道:“吾等明日要在何处登岸?”   “敷浅原。”赵佗报上了一个有趣的地名。   章邯道:“《禹贡》有言,岷山之阳,至于衡山。过九江,至于敷浅原,莫非便是此处?”   “司空真是博学。”   赵佗不吝恭维,解释道:“敷浅原乃靠岸的码头,旁边就是庐邑,当地有庐山,风光奇秀。”   章邯并没有放在心上,直到他们在敷浅原登陆,远望之后,才发现赵佗“风光奇秀”的夸奖实在是太轻浅了。   远远望去,此山大岭有七重,风云所摅,江湖所带,高崖反宇,峭壁万寻。此时天将下雨,有白气集中于岭上,倏忽而集,触石吐云,搭配上山岭松柏绿意,让人禁不住生出登山瞧瞧的念头。   见章邯目不转睛看着庐山远景,赵佗则说起了一件趣事。   “上个月,别部司马南征上赣回还后,巡视番阳县辖内各邑,便邀约我会于敷浅原,登其峰而遐观,南眺三湖,北望九江。”   虽然黑夫执意让赵佗与他兄弟相称,但除了两人私下相处,赵佗依然恭恭敬敬地称呼黑夫的官名。   章邯与黑夫也是熟人,顿时乐道:“这黑夫,倒是好怡情。”   “司马还专程让当地人带着去了东南边的香炉峰,此处孤峰秀起,游气笼其上,则气若紫烟,下方还有千尺瀑布奔流而下,极其壮观。”   赵佗回忆道:“我见当时司马看着庐山瀑布,若有所思,似是要吟诵什么,但几度张口却又停下,最后只是叹了口气,说什么小子腹中无才,当不起此诗云云,便意兴阑珊下山了。”   章邯印象里,黑夫出身低微,从不以文才见长,只以为他是看到美景想要抒发点什么,却腹中墨水空空编不出来,也不以为意。   ……   一行人在庐邑歇了一夜,次日赵佗便与章邯告辞,来迎接章邯的,是一个叫“徐舒”的本地人,他如今是黑夫的幕僚,因功被九江郡封为大夫,见到章邯后,说黑夫南行巡视去了,让自己来迎。   “我知道。”   章邯不以为忤,笑道:“他治下的这番阳县,可是天下第一大县了,其名为县,人口也不多,但地域之广,堪比中原一个郡。”   徐舒道:“司空说的对,司马也苦于番阳治理范围太大,已向九江郡守进言,将其划分为数县了。”   目前九江郡只在江西设了番阳一个县,九江郡腾不出手来,索性全扔给黑夫管。   黑夫便建议将其细分:以彭蠡泽为界,在寻邑设九江县,辖庐山、庐邑、敷浅原等湖泊西岸地区。再以大溪水为界,以南地区新设余干道,让干越吴氏维持自治。赣水中游的广阔地域,则设庐陵县(今吉安)。上游的上赣、厉门塞,设赣县管辖。   加上保留的番阳县,江西就有五个县治了。   但黑夫仍不满足,从遥远的上赣回来后,他又向九江郡建言,应该在赣水下游新建一座单纯由秦人移民组成的城市,占江湖山川之利,能统领五县,威震豫章。   他的建言被九江郡守认可,于是就派了征楚后一直留在寿春担任郡司空的章邯来协助番令黑夫,选择城址,规划新城,这才有了章邯的南行之旅……   在徐舒引领下章邯随他过艾邑,渡修水,走了数日泥泞的湖边道路,终于望见了碧绿流淌的赣水,溯流而上十里后,便在东岸瞧见了一个营地。   黑夫让赵佗负责寻邑、彭泽之间的巡视,又将手下三千人分别镇守番阳、上赣、庐陵和各小邑,所以身边只有千余兵卒,规模不大,却井然有序,要知道,他们刚刚顶着炎热的气候深入南方千里,才休整了一个月,就不再有狼狈颓唐的模样,着实不易。   “黑夫真是善于带兵啊。”   章邯不由感慨,他虽然管土木工程,但对用兵带兵也很感兴趣,伐楚之战里,没少从王翦、蒙武处偷师。   他觉得,黑夫身上,也有自己能够学习的闪光点。比如淡盐水、绑腿这些小细节的利用,再比如对家乡兵卒爱如兄弟,士兵们也视他为父、兄,愿意为其效死。   黑夫听闻章邯到了,便跑到水边迎接,章邯的小舟才靠到东岸,已经蓄了唇上两撇矢状胡须的黑汉子便大笑着迎了过来,亲切地给了章邯一个熊抱……   “少荣,真是许久不见了!”   章邯也笑道:“我被拘在寿春画图算商功,你却在南方打下了千里之地。我带着人堕淮南各地关梁,你却要在这大兴土木营建新城,真是羡慕啊。”   “什么千里之地,都是蛮荒丛林,眼下整个辖区里,能编户的齐民不过几千户,其余都是扬越、干越部落,以及潜逃在山林的楚人。”   想到数月前在厉门塞见到的“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八字,黑夫不由感慨:“有些楚人真是倔强,楚国已亡一年,最后僭称荆王的熊启也死去半载,却依然不愿归附,只能将他们捕为隶臣,不过也好,为你我建城的人手便有了。”   这次南征,黑夫抓捕了大量顽抗的楚人,加起来有千余,多是番阳君、鄂君、彭泽君的党羽,桀骜难驯,正好用来干苦力。   章邯不担心人手,纵然黑夫这边人不够,也能从九江郡那边送来,灭楚之后,沦为隶臣的楚人不知凡几,王翦、蒙武刚刚征服的江东、会稽亦如此。   他对黑夫为何选此处为新城城址更加感兴趣。   “不瞒少荣,早在二月份南征途径此地时,我便看中了它!”   黑夫让季婴将地图献上来,二人谈起了正事:“首先,此地占赣水之利,水陆四通。”   “在此修筑码头,顺水而下,一日可入彭蠡泽。而庐陵、上赣,也可从上游来此,水上交通较陆路,便利了数倍!若是走陆路,不论是去浔阳还是番阳、余干,都距离适宜。”   “其次,便是这里的土地平阔,可以营建大城,开辟良田,移罪人百姓填之。不出十年,便是一处百里沃野的膏腴之地。到时候,就不必九江郡千里迢迢管辖了,此城可以作为新郡的郡府!”   “新郡?”   章邯心中一动,的确,他从寿春到此地,走了近一个月,更别说南方的上赣了。若非人口太少难以成郡,不然江南豫章之地,的确够得上一个郡的规模。黑夫的思路的确可行,这样南方有什么变化,可以应付自如。   黑夫指着尚未奠基的城池选址,想象道:“少荣,你我今日所筑可能只是一座小城,但待到两三代人后,或许这片蛮荒之地,将成为同南郡、淮南一样繁荣的都会。到那时,不再有秦人、楚人之分,扬越、干越,蛮夷百濮也会涌到这座城学习夏言,沐浴华风。”   “说得好,这才是真正的开拓之业!”   章邯有些兴奋,只觉得,自己一年来在寿春的日子,都是浪费时间。   他有些激动地搓着手道:“吾等要做的事情,好似是周朝时,接了策命,去边疆受封建城的诸侯啊!”   章邯文武双全,想起了一首读过的诗,说的是数百年前,韩侯奉周王之命,去北方营建韩城,开辟疆土的故事。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   王锡韩侯,其追其貊(mò)。奄受北国,因以其伯。   在蛮夷边鄙之地,营建新城,殖垦开拓,这是华夏千年来一直在做的事情。八百年前,周室的子子孙孙们,在伟大的周公旦鞭策下,纷纷从宗周出发,带着属于自己的工商国人,抵达语言不通的广阔东方、南方、北方,与夷人、蛮人、戎狄共处。   他们在一条条河流畔,一座座丘陵上开始夯垒新的城邑,勤劳的农夫们将泥泞的沼泽排干,将密集的树林焚毁,使它们变为肥沃的农田。通过数十代人的努力,将统治一点点从点状的城邑,拓展到线状的周道,最后成了连成一片的广袤领域。   整个中原,到春秋后期才真正连成一片,各国之间不再有戎狄蛮夷,他们或被同化或被消灭,也不再有国人野人之分,都是编户齐民,更为强大的冠带七国也才能应运而生。   现如今,秦即将完成中国的统一,但承自殷、周乃至于楚国的开拓,却不会停止……   一下子,黑夫忽然有些理解,再过几年,秦始皇为什么会偏执地发动征伐百越的战争了。   或许不止是无穷无尽的征服欲望,还有千年延续的传统?   这年头的华夏,可不是一个对域外之地毫无兴趣,固步自守的老迈王朝。而是年轻昂扬,勃然升起的旭日,视扩张开拓为昭昭天命!   而黑夫、章邯,他们虽非诸侯,可正在做的事,却与数百年前的韩侯、燕师无异。   “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真希望吾等今日所奠之基,真能如此!”   章邯感慨过后,又问黑夫道:“黑夫打算如何命名此城?”   “我二月份萌生建城的想法时,已拟了一个名,请李都尉代我呈送给咸阳,前日刚得到了大王的回复。”   一边说,他一边拿起了恭敬供在案上的一份帛书,打开之后,却见上面有黑夫关于建城的提议,还有秦王批示的字。   “王曰:此名甚善,新城之设,当如卿所言,昌大南疆!”   视线上移,章邯也瞧见了这个让秦王称善的新城名。   “南昌!” 第0308章 水蛊   章邯的到来不仅给是帮助黑夫规划营建南昌城,还给他带来了两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燕代亡了?这么快!”   虽然早有预料,但黑夫也没想到,这两个苟延残喘的小王国这么快就被收拾了。   章邯道:“攻辽东是二月份的事,早先王贲将军驻守渔阳、右北平,大王便令他为主帅,又起用曾追击燕太子丹至衍水的李信将军为裨将,率师三万经孤竹,越碣石,出辽西。”   李信曾是秦王最信重的少壮将领,却因第一次伐楚功败垂成而一蹶不振,被秦王政打发到上谷郡任郡尉,真可谓大起大落,而这一次,却是李信难得的机会,打的还是他最擅长的车骑奔袭战,岂能错过?   黑夫几乎能想象,据说伐楚之战后白了半边头发的李信将军,带着一雪前耻的决心,疾行击燕的场景。   “三月,李信进至辽水,燕王喜亲率最后的数万燕人在辽水围堑,坚壁高垒,阻击我军。李信将军声东而击西之计,先在南线多张旗帜,佯攻围堑,吸引燕王喜,而以主力隐蔽渡过辽水,从背后击之,三战三捷,遂乘胜进围襄平(今辽阳)……”   待到王贲大军也抵达后,这场战争已经没有悬念了,在秦军昼夜强攻下,襄平城破,燕王喜被俘。   八百年燕国,灭亡。   这场战争让李信重新赢回了秦王一丝信任,他被任命为渔阳郡守,主持原燕地诸郡军务。而王贲则带着北征军,开始向盘踞在代郡,背靠匈奴的代国进攻……   “这次,则是蒙恬将军作为裨将,从雁门郡发兵配合王将军攻代。四月份时,蒙将军在善无、平城、高柳布下防线,匈奴单于不敢救代。代县破后,代王嘉也被俘虏,如今,恐怕与燕王喜一起被押到关中去了。”   所以这两场战争,就成了李、蒙二人的洗白之战了,黑夫暗暗想道:“如此看来,秦始皇还是很念旧情的啊,没有因为李信、蒙恬失败一次就将他们彻底打入冷宫。”   “又或者,这是为了广树功臣,好平衡王翦父子在军中的影响力?”   现在有一个让人倒吸凉气的事,五国之灭,除了韩国之外,竟都是王氏父子的手笔。老爹王翦打大仗硬仗,儿子王贲负责打收尾小仗。结果,王翦在三月份平定会稽越君,返回关中后,已经被秦王正式拜为十年来第一位彻侯,名为“武成侯”……   王翦的彻侯,用的是佳名,而不是实际的邑名,仍然是虚封,享受万户食邑的待遇而已。   “但这‘武成’二字可了不得。”   章邯对黑夫感慨道:“此乃《尚书》的一篇,记载的武王伐纣的经过,武王成辟,征伐商王纣,而后太公望命御方来,告以馘(guó)俘……”   黑夫了然:“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将军的功勋,可与太公望相媲美?”   “然,但还有第二层意思。”   章邯伸出了几个指头:“成者,就也。破赵、破燕、灭楚,都是大仗硬仗,大王的意思是,王老将军的成就武功已足够了。想来王老将军将会彻底告老,再也不会掌握兵权了……”   “到了五月时,大王还宣布,天下大酺,看这意思,今天是不会再有戎事了。”   这样挺不错,各地百姓,也能稍得喘息啊。   但秦王可不是一个耐心充足的人,他最多只能等到明年……   黑夫便道:“依我猜测,对付齐国,大王还是会用王贲将军。”   如今五国已灭,齐王建和齐相后胜这两人,现在想必慌得不行吧。秦王可是眼中不容沙子的人,齐国绝无可能幸免,若加上这份功劳,王贲恐怕也要从灭燕代后的“关内侯”,也一跃成彻侯了!   “一门两彻侯。”   章邯摇了摇头:“换了任何一位大王,比如秦昭王,这定然是份祸事。也只有在今王治下,一门两侯才能成为王氏的荣耀啊……”   黑夫却笑道:“我想知道的是,王老将军的孙儿王离日后当继承祖、父谁的爵位?”   章邯忍俊不禁:“你这黑夫,你不说我还忘了,当初是谁在大王面前说什么‘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如今王氏得封侯,你就不眼热?”   黑夫正色道:“两位将军的功绩,当得起封侯之赏,我只是打下几个边鄙小县而已,算得了什么?”   他结束了对远方发生之事的闲聊,将木牍上章邯和几个工匠画好的南昌城草图抬起来看了看,十分满意。   “现在吾等要做的,便是建好这座城池,使之成为襟三江而带五湖,控蛮荆而引瓯越的通衢之邑!”   ……   随着赣水之畔,第一方土被挖开,第一块奠基之石被埋下,在两千秦卒,一千隶臣的劳作下,南昌城开始动土兴建了。   黑夫让人在营地最先修建的就是公厕,这也是半年多来,他每到一处就要亲自安排的事。   当章邯嘲笑说他过去是“公厕校尉”,如今又成“公厕司马”、“公厕县令”时,黑夫却不以为然,甚至都不骂先给他乱取绰号的叶腾老儿了。   他笑道:“名虽不好听,但这件事却着实有用,少荣,你来到我的军营里,可曾见到王、蒙二将军攻陷江东、会稽后,驻军中疾病横行之事?”   章邯一愣,仔细想想后,的确没有发现腹胀染疾之人,据说这种奇怪的病症在江东秦军中肆虐,尤其是驻扎震泽(太湖)一带的人,半年下来,已病死了不少。   黑夫是在提防,提防这种神秘却又恐怖的传染性疾病:血吸虫病……   云梦泽、震泽、彭蠡泽的气候,是滋生血吸虫病的天然温床,这种寄生虫一直肆虐到两千多年后,作为南方人并不陌生。   南郡还好,云梦泽水中较为干净,只是江南洞庭、长沙那边有较多的血吸虫病症。   彭蠡泽就不得了了,就黑夫观察,一些本地越人、楚人已经有染病的迹象了。尤其是入夏以来,他数次见到打渔的渔民,在水田里光着脚劳作的农夫,其腹肿胀,动摇有声,常欲饮水,且皮肤粗黑,如似肿状,人也越发面黄肌瘦……   这就是血吸虫的典型症状,黑夫见之色变,立刻将他们活动的沟渠水域划为禁区,不许手下人涉足。   当地人也知道这是得了病,却不知病因,只能称之为“蛊”,蛊者,腹中虫也,倒是歪打正着猜对了。   这种病症北方十分少见,所以军队里的医官也对此不明所以。   或许是因为血吸虫还没有大肆散播开来,只集中在鄱阳、太湖等地吧。   黑夫知道,其传播媒介是钉螺,但他这点人手,灭钉螺是别想了,只能从防范粪便对水源造成二次污染,进行滋生更大规模传染做起。   于是便广建公厕,严禁建城期间所有人随地方便,污物集中堆积到一起,做堆肥处理。   此外,反正附近的森林资源丰富,黑夫便组织了五百人专门负责砍柴,既能开辟空地出来开垦,也能每天烧大量开水给士兵们喝。   就这样小心翼翼,黑夫他们平安渡过了夏天,两千建城士兵中,出现类似症状的也不过数十,都被妥当隔离开来。   值得庆幸的是,黑夫自己和一众得力手下,都没有患病,倒是赵佗的楼船之士多有染病,但都奉黑夫之命,进行了隔离,赵佗本人平安无事。   虽然靠公厕和喝开水,减少染病的几率,但对于如何治愈,黑夫也一筹莫展。血吸虫病是一种“慢性病”,但它造成的死亡也很恐怖。   这也是这年头“南方卑热,丈夫早夭”的原因,并不是因为天热,甚至也不干所谓“瘴气”的事,而是因为瘟虫肆虐,大大降低了南方人的平均寿命。   如今黑夫能为染病士卒做的,只是尽人事,安天命。   “所以,赵佗是怎么在南方活到一百多的?”   黑夫觉得,这真是个未解之谜。   他同时开始考虑:“若是今后秦始皇发大军南征百越,这病症可是个大问题啊,兵卒加上移民,数十万人涌入,就很难像两千人这样妥善管理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决定将自己在这边的发现,写在文书上递交给九江郡、南郡,再转送咸阳,并请求派医官来研究此病症。同时建议会稽郡那边效仿自己的措施,减少病症的传染。   在文书中,他继承了本地人歪打正着的说法,将这种病称之为“水蛊”,可能是因为“水中有蛊虫,入人体内,食其五脏”导致的。   黑夫难以解释自己是如何发现血吸虫病的传播原理,只能说是偶然发觉,建公厕、喝开水的地方,此病较少肆虐。   “虽然此病症对秦军还没有造成严重的打击,也没有好的治疗法子,但也算未雨绸缪啊。”   封好信交给季婴后,黑夫继续脑补:“不知道在意识到这种病症的危害后,秦始皇会不会大手一挥,发出像毛主席那样的‘一定要消灭血吸虫病’的伟大号召呢?”   ……   ps:中国最早的血吸虫病例是马王堆汉墓的辛追,长沙王相利仓之妻,其肝脏发现了不少血吸虫卵。在本书设定里,利仓就是利咸的儿子。生活安逸奢侈的女贵族都染病,何况是黔首士兵,一下子想明白司马迁为何说江南“丈夫早夭”了。 第0309章 南昌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这是屈原的《哀郢》之赋,一甲子前,楚国被迫东迁,当地郢都楚人就是抱着这种心态,踏上了流亡之路。   秦王政二十五年秋八月,相同的地方,南郡江陵,也有数百户百姓抱着相同的想法。   两三千男男女女站在码头上,满脸哀愁,他们不断回首看着江陵,看着南郡,最后却无可奈何地被兵卒逼迫,登上了狭长的船只,挤在船仓里默默无言。   “吾等到底要被迁往何处?”   有个中年赘婿揽着自己的妻、子,问旁边的后生道。   后生模样精瘦,十七八岁年纪,他抬起眼:“据说是去江南地,去一个叫南昌的新县。”   在闲聊中,中年赘婿知道了后生名叫“兴”,本是楚人,数年前被同乡所骗,跟着他们加入了一个秦人组织的盗墓团伙,在安陆县发穴挖冢,却被一个叫黑夫的亭长给逮住,人赃俱获……   他的同伙们被重罚,但兴当时才14岁,身高也不够处刑,于是依照秦律,他被法官喜判定是“受人教唆,且身高未盈六尺,当轻罚,罚其入隐官劳役”。   于是兴就开始了在南郡各隐官辗转的生活,隐官相较于刑徒是轻罚,但里面的活却不轻松,加上兴是楚人,饱受欺凌。   而他的前程,也看不到什么希望,成年后,想要得到赐地是困难的,顶多做雇农,甚至去给人当赘婿。   于是在南郡守腾奉秦王命,征召隐官、刑徒、隶臣妾、赘婿、商贾等迁至南昌时,兴便主动表示愿意加入这支移民队伍。   移民,是秦国的老传统了,早在秦惠王时期,便以公子樗里疾为右更,使之为将,攻伐魏国曲沃,占领当地后,尽出其人,取其城,地入秦。   当时秦刚刚东出,不信任那些“不乐为秦人”的三晋百姓,为了彻底占领新地区,常常驱逐原来的居民,迁入本国的人口。至于移民,主要由平民和罪犯组成,魏献安邑,秦出其人,募徙河东赐爵,赦罪人迁之。   这次的移民,也是有类似的福利。   “官府说,雇农去了南昌能获得土地,隶臣去了可以获得自由,我本就是居住在江南的楚人,这次应募,也算是回乡了。”   兴安慰满脸愁容的赘婿大叔道:“赘婿也能变成普通民众,重新立户籍!”   但赘婿一家和其他人却没有半点高兴的意思,他们宁可在南郡凑合过,也不愿意到一片未知的土地上去开荒。   同船的人开始向兴提出各种问题,比如去南昌路程多远,那里气候如何,野兽多不多,有没有现成的屋子。   兴张了张嘴,也答不上来,他是鄂地沙羡人,没去过江西。   移民们更加失望,这时候,长江上风浪渐渐大了起来,船只动摇西晃,波浪打在船体上的声音,孩子的哭声,嘶哑的咳嗽,响作一团,到了夜间,更有人晕船呕吐,船仓里的味道极其难闻……   他们的颠簸一直到船只进入彭蠡泽,才稍好了一些,看着眼前广袤的湖泊,来自南郡的人们仿佛回到了云梦泽畔,心情开始渐渐变好。   但在九江停泊时,同船一人在水面清洗被污物弄脏的衣裳时,被一条丈余长的大鼍(tuó)拖入水中,伴随着她渐渐远去的惨呼,湖泊内染红了一片……   移民们的心情再度低沉,旅途疲惫冲淡了他们仅剩的一点新鲜和期待,就这么默默无言地到了敷浅原登岸,再也不关心彭蠡泽的壮丽,也无视庐山的奇秀,他们只关心到了地方后,自己能不能得到官府承诺的土地,是否要在一片草泽中开辟荒地,夜晚在窝棚里瑟瑟发抖听着外面野兽的咆哮。   越是往南走,他们越失望,比起南郡来,赣水下游实在是太过偏僻荒蛮了,甚至会连走十里见不到一个人影,而偶尔遇到人了,也是不通夏言的扬越人,纹身断发,站在水边,用晦暗不明的眼睛看着移民。   “吾等今后,恐怕就要和蛇蝎共处,与蛮越共生了。”走在兴旁边的赘婿有些绝望,他宁可孩子世世代代做赘婿,也不情愿来到这样的地方。   然而,当他们穿过一片樟树林,来到赣水之滨时,却纷纷睁大了眼睛!   本以为,仍是草莽丛林的赣水东岸,却有一座崭新的城邑凭空出现!   它规模不算大,只有四里见方,四面夯得厚实的墙垣方方正正。城内情形众人不得而知,但城外除了严严实实的道路外,还有一排排营垒屋舍,这是先前筑城的兵卒、隶臣们住过的,现已腾空出来,等待新主人的进入。   而那些披甲带戈,十人一列,在水边巡视的秦军士卒,又给了移民们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黑夫的手下们本就是南郡人,在这边闷了几个月,眼看来了许多老乡,也不管他们之前是什么身份,纷纷隔着赣水热情招呼起来,待众人渡过来后,又有百将、屯长安排士卒,为他们张罗第一顿饭食。   久违的热汤饭吃下肚,又见到每家每户都有一间能遮风避雨的小窝棚,移民们不少人已是热泪盈眶。   这情形,比他们想象的好多了。   “南昌,这名真好,和南郡一样,也有个南。”有人如是说,似乎这个简单的理由,便能让他们对这个新家多了几分亲切。   兴却吃了一半,猛地愣住了,他看着一位被兵卒、军官前呼后拥,来巡视移民情况的秦吏,怔怔出神。   已经恢复希望的赘婿推了推他,兴才醒悟归来,兴奋地指着那秦吏远去的背影道:“当时将我抓获的亭长,就是他!”   赘婿连忙捂住了他的嘴:“后生,可不敢胡言!我听旁人说,这可是本地最高的大官,是县令,是司马,是建了这南昌城的人!怎会是数年前抓了你的小亭长呢,你一定是记错了。”   “真是他!”   兴有些激动,他依然记得,那个腊月雪后的寒冷夜晚,年幼的他被同党们逼着下到墓室里搜寻明器,上面的人却遭到了突然袭击,外面风声呜呜地吹,吓得他半死,抱头痛哭之际,正是此人将他拉拽了上去……   “他虽然装束变了,还蓄了胡须,但那黑面,那眼神,我此生都不会忘!”   ……   黑夫并没有一一问候移民,他粗略看了一圈后,便与章邯登上了南昌城头,注视这几个月他们共同合作的成果。   南昌城是按照《考工记》的营造规矩规划的,方方正正,街道笔直,其内部虽小,却五脏俱全,不论是官府办公的场所,还是士兵的军营,甚至是预备留给市肆的位置,都应有尽有。   当然,也少不了公厕。   南昌四垣分别开了一座城门,南曰庐陵门,西曰通赣门,东曰番阳门,北曰九江门,分别以各自方位通向的地方命名。   他们二人,正站在通赣门上,放目西望。   黑夫看着移民到来后忽然热闹起来的新城,露出了满意的笑:“第一批移民已到,过冬的粮食和明年的种子,也从南郡运至。先乘着秋冬农闲,在城外兴建屋舍,开辟田土,各片区修筑栅栏防备野兽,等日后人丁超过两千户,再修一道十里之郭。”   秦王二十五年九月十五,今天就是南昌建城之日,而这些移民,当是第一批南昌市民。   章邯则道:“黑夫就不怕那些移民到了此地,觉得天气炎热难熬,纷纷遁逃?我听赵佗说,路上可没少发生类似的事。”   换了章邯,就算给他一百顷地,他也不愿来这湿热的鬼地方过下半辈子。更何况,还有那种北方人从未见过的水蛊恶疾,想想就瘆人,他被黑夫带着看了几位染病士卒的惨状后,再也不敢喝生水了,并远离所有野外水域,连沐浴都要专门烧水。   “对于黔首而言,哪里能少得了疾患苦痛?再说了,官府迁民,谁敢反抗?”   黑夫叹了口气,他是底层出身,很能理解这时代小民们的生活,若不是实在没法子,谁愿意背井离乡?   他知道,类似的小规模移民,早在十多年前,秦王政掌权之初,已经开始了,嫪毐、吕不韦案,其舍人党羽,迁往蜀地的就有数千家。现如今,中原各地六国遗民,也在秦王的强制命令下,源源不断涌向巴蜀、江南。   比如邯郸卓氏被迁到了巴蜀,南阳宛城孔氏也入蜀中。而这批南郡雇农、赘婿、隶臣数百户至此,也将成为南昌城的第一批农业人口。   这年头的巴蜀、江南之于秦,就好比后世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亚之于英国。   “纵然有人心有不愿,可来此十年二十年,经过数代人繁衍,他们也会变成土生土长的南昌人,试问何处是故乡?”   黑夫拍了拍章邯,笑道:“此心安处便是故乡,重要的不是现在,而是将来在此地生活如何!吾等要做的,便是筑城池、屋舍保护其不受野兽之害,并想办法找出治疗水蛊的法子。”   他不是万能的,只能指望咸阳、南郡派来的医者了,或许在知道原理后,能找到医治之方呢?   仅仅数日之后,从咸阳来的医者便到了,却是黑夫的老熟人,抽大麻已经上瘾的陈无咎。   黑夫的报告引起了秦王政和太医令夏无且的重视,但因为北方从未见过此种病症,所以仍将信将疑,便派了已升为官大夫的陈无咎来查实。   与陈无咎随行的除了数名医者外,还有一名秦王的特使。   他给黑夫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第0310章 执圭   秦王政派来的使者名为杨樛(liáo),乃是三川郡陕县杨氏子孙,与曾经做过黑夫上司的杨熊是堂兄弟。   如今杨樛在咸阳任郎官,虽然名义上只是秦王亲卫,可实际上,郎官既可以近侍左右、参与谋议、执兵宿卫,也会奉命出使,职权极大。奉王诏命去四方传谕,也是郎官常得到的差事。   杨樛此来南昌城,恰恰是代替秦王封赏南征将士的。   “别部司马黑夫南征十月,灭荆楚余孽,降服干越、扬越诸部,使其奉献方物,入夏时所贡赣巨人皮毛、鼍鼓、干越宝剑等物,已送至咸阳,入王府库。”   “王曰,豫章户数虽少,他日迁移百姓,黔首繁衍,亦可为一郡之地,南昌可为郡府。此拓地千里之功,不可不赏,依律,五大夫黑夫当拜爵为左庶长……”   “下臣拜谢大王!”   黑夫闻言后,立刻面朝西北,遥遥稽首拜谢,欣喜惶恐的姿态做的很足。   杨樛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嘴上却道:“左庶长别急,大王还让下吏赐你执圭之权。”   说完,杨樛便笑着将帛书和所赐的一枚三指宽,一尺长的墨玉圭交到了黑夫手中,黑夫接过,只感觉触手冰凉,而那圭上正写着秦篆“左庶长”三字。   杨樛念秦王谕令时,众人垂首作揖,黑夫作为本地主将,站在最前,章邯作为九江郡司空,地位次之,站于其身后,他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心中有些艳羡。   “黑夫啊黑夫,你以一黔首身份起始,至今不过五年,突破民爵极限,列为五大夫已十分罕见,如今更是脱离了大夫,跻身卿位,如此人物,商君变法以来,当真闻所未闻啊……”   从大夫一直到五大夫,都被认为是与春秋时“大夫”相匹配的中等爵位,但左庶长却不同。   作为第10级爵位,左庶长曾是春秋时秦国四位执政大臣之一的官名,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商鞅入秦后,便曾担任左庶长,主持变法。在他变法后,左庶长便虚化为军功爵位,不再有实职权力。   但,左庶长依然作为“卿”这一等级的最低爵位,非有大功者难以升任。当初李由正是靠了七个同僚都尉战败而死做陪衬,靠着一场逆袭突围,转战三百里,大大扬了秦国的威风,才被秦王当做典型,卓拔为左庶长的。   而黑夫的十月征伐之劳,拓地千里之功,也的确够分量了,若是秦王扔十个左庶长爵位出来便能拓土万里,那岂不是赚大了?   黑夫当初偏要选江西这一路来独自领军,也是看中了这一点,若是继续跟在李由屁股后面去打长沙,下苍梧,恐怕还捞不到这么多好处。   左庶长与五大夫之间巨大的鸿沟,可以从两者享受的名田宅数量看出,五大夫有田25顷,宅基地25宅,可拥有徒附25人。   而到了左庶长,便蹿升到了田74顷,宅74宅,徒附74人!   这意味着黑夫的不动产,瞬间翻了三倍!   不止如此,左庶长还得到了执圭上朝的权力!别看这只是块单薄的小小玉版,但春秋战国以来,执圭都是卿的特权。   左庶长之爵与玉圭,已经算作“名与器”了,秦王派杨樛来给黑夫赐爵赐圭,足以见他对这个未满23岁的年轻人之重视。   “这信重程度,快要赶上十年前对李信,五年前对蒙恬、蒙毅的宠信了吧。”   章邯暗想,今王的确是个喜欢起用年轻人的雄主,因为他喜欢他们敢于开拓的拼劲,只可惜李信蒙恬在楚国折戟了一次,眼下王心大不如前了。   他是个聪明人,所以暗暗揣测,秦王大概是想把从黔首一步步做到左庶长的黑夫,也当成一个典型来宣扬,让出身行伍的人才们,更加热衷作战立功吧。   别说其他人,连章邯看了都觉得眼热。   不过,五国已灭,该打的仗也打完了,还能上哪攻伐立功呢?   他心里如此想,嘴上却对黑夫恭贺不止:“先君昭王十三年,白起为左庶长,将而击韩之新城,黑夫如今的位置,可是武安君曾坐过的,你为将封侯之志,算是走出第一步了!”   是啊,黑夫心中也有些慨然,一年辛苦,数千里奔波,换来的爵位分量的确不轻,但仍然只是“下卿”的末席,他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杨樛的赐爵还没完,包括章邯在内,黑夫军中众军吏,几乎都有封赏。   章邯以征楚之战担任军司空,修筑壁垒,又为李由军铺路搭桥,战后兴建南昌城之功,总算从原先的公大夫升到了五大夫。   楼船五百主赵佗因解彭泽之围,杀番阳君之功,也从大夫升为官大夫。   如今的番阳假尉利咸,数次作为谋主建言立功,升为官大夫。   进入江西境内后,因为发生的战斗较少,东门豹无太多功绩,爵位仍为官大夫,他现在被黑夫安排在庐陵镇守。   其余众人里,驻守上赣和厉门塞的小陶升为官大夫,共敖为大夫,季婴为大夫,满、安圃均为大夫。   有意思的是,余干吴申因为足够识时务,主动纳降,进贡干越之剑,并派人来帮黑夫筑南昌城,也被赐爵为大夫。   除了军官们外,令人惊喜的是,底下的士兵,但凡为不更以下者,竟几乎人人都有封赏,普遍增爵一级,这是他们先前未曾想到的,因为自打进入江西以来,大仗没打几场,大伙的斩首不太多,不曾想秦王如此慷慨,大概是要让他们感受一下“天下大酺”的感觉?   众人都在那欢天喜地的庆贺,只有黑夫隐隐觉得,事情恐怕没那么简单,这一次,秦王大方得有些过头了。他手下三千人,以平均人增地一百亩算,也需要三十万亩土地,南郡三分之一的公田就没了。   果然,等众军吏士卒欢喜过后,杨樛又抛给了他们一个消息。   “南征三千将吏士卒所得爵位应增田地,均从江南地就近划取,眼下驻守南昌者开南昌之地,驻番阳者开番阳之地,驻上赣者开上赣之地……”   ……   此言一毕,黑夫和章邯立刻对视了一眼,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秦王要让兵卒们做的事,恰好被章邯言中了。   一时间,底下两千名兵卒都沉寂了,他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还是共敖醒悟了过来,叫嚷起来:“这意思是,吾等不得归家,要留在本地种田?”   众人一愣,纷纷反应过来,如此一来,他们岂不是要同那些前几日刚刚抵达这里的赘婿、刑徒、隶臣妾一样,要被强行迁移到南昌了!   他们辛苦十个月,盼星星盼月亮希望回归故乡,乍闻此询,不由哗然!   “吾等千辛万苦,便得了这边的泥沼荒地?”   “江南容易染疾,丈夫早夭啊!”   “大王他绝不会如此待吾等。”   “定是有奸臣在进谗言作祟!”   他们甚至将愤怒的目光投向了杨樛,这个白面的小郎官,难道是他在假传大王之谕?   一股委屈和不满在兵卒中酝酿,士兵们没法淡定了,当共敖气得扔了胄,大呼自己宁可不要土地,扔了爵位官服,光着身子也要回到故乡时,达到了顶点……   杨樛的脸更白了,他才二十出头,虽然出身显赫,却没有见过这等场面,虽然做好了兵卒们有些抱怨的准备,但事情发生得如此之快,一时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脚步虚浮,已经要被士卒们愤怒的目光逼退了。   好在,这时候,有一只有力的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同时身旁响起了一声猛喝。   “大胆!”   别部司马开口了,上千汹涌如沸鼎的兵卒,霎时间噤若寒蝉!   黑夫面露愠色,目光扫过,包括桀骜不驯的共敖在内,所有人,都敬畏地垂下了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军法言,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   “二三子,勿要鼓噪,慎言!若有什么不服,本司马……”   黑夫声音大了起来:“本庶长,已有直接上书之权,会替二三子向大王,向咸阳问个明白!但眼下,还望二三子能先拜谢大王之赏,并奉王命,开地分田!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竟是方才先嚷嚷不满的共敖,对黑夫的老部下们点了点头,咬着牙下拜,大声道:“下臣共敖,拜谢大王之赏!”   “臣等拜谢大王之赏!”这拜谢虽然稀稀拉拉,但好歹将几近沸腾的鼎给盖上了。   章邯瞧了黑夫一眼,暗自称奇,方才这局势,换了他,都有些收拾不下来,看来黑夫在家乡子弟兵中的威望极高。   待众人再度安静下来后,黑夫又朝冷汗直冒的杨樛一拱手,严肃地道:   “将为兵首,大王之谕,当从黑夫处始。黑夫从五大夫升为左庶长,有四十九顷土地被分在南昌,但凡所开之地,士卒们先选,剩下四十九顷最烂的,请留给我!” 第0311章 生产建设兵团   目送杨樛离开后,黑夫和章邯放下了手,对视一眼后,目光有些复杂。   “少荣以为,大王此谕,是为何?”回去的路上,黑夫问章邯。   “是因为土地,内郡的无主田亩不够了。”   章邯来自关中,且作为负责土木工程的司空,在九江郡时或多或少接触过一些田亩、户口资料,所以看得更清楚些。   “从王十一年令王老将军攻阏与开始,秦无岁不出兵东征,至今十有四年,每年都有仗打,每年都有将士斩首夺城,立功受赏。关中的无主田地,几年前就分光了,就连边边角角的林泽,也开辟了不少,用来五国迁移过去的豪贵。从灭魏之战起,关中士卒获赏的土地,便开始分到边郡了。比如我,明明是内史夏阳人,田地却分到了陇西冀县。”   “山东各郡更甚,颍川、三川、河东、河内、南阳等郡,本就人多地少,如今那些地方籍贯的兵卒,新得的田地甚至得从太原、雁门、上谷处开辟。”   南郡也好不到哪去,全郡百万人口,田地却不过一千万亩出头,像江陵、郢、鄢三县,人口最众,占了南郡三分之一,早已没有多余田地,只能从更远的夷陵等县想办法。   黑夫暗暗算了笔账,这年头,中国人口大概有三千万人,全国耕地面积约为三亿亩(秦亩)。按理说五人一户,一户百亩,是完全够分的。但别忘了,大半土地都集中在少数贵族勋臣手中呢。   且秦国的军功爵制度,吞噬六国的同时,也在吞噬秦自己的土地,制造了一个无穷无尽的缺口!   虽然每年都有新开辟的土地,但新兴的军功地主更多,需求远大于供应。于是,原本土地就有些紧张的中原,更加捉襟见肘,甚至出现了许多县无地赏有功将士的情况。   信,国之宝也,政府的信用,重于九鼎。政府许诺的土地不能食言,否则,军功爵、名田宅两个强国之基,就将一夜崩塌。   这种情况下,秦王政有三个选择。   第一是加大对内郡的开发,把苑囿林地,山泽猎场全部变成耕地,让有功将士在原籍开荒。   过去十来年,秦王也是这样做的,屡次重申商鞅的垦草开荒之令,命令各县继续开地。可惜这年头生产力有限,垦荒集中在平原地区,山地森林的大量土地暂时无法利用,只能勉强维持田亩的供需平衡。   这种情况,随着第二次灭楚之战的胜利,被彻底打破了。   不算黑夫他们这些一口气增地几顷,几十顷的军吏。光参战的六十万人,每人平均一级爵位嘉奖,就要发六千万亩土地!   只开荒是不够了,为了安抚嗷嗷待哺的有功将士,秦王只能从其他地方打主意。   第二个办法,是在原五国故地的郡县,侵夺五国之民的田地,或者大肆打击贵族豪贵,夺其土地,让秦军将士移民占有。   听上去很诱人的选择,征服者最喜欢强加给被征服者的暴政,比如清朝的圈地令。   但令黑夫惊讶的是,秦王居然没有走这一步!   秦王政虽然迁了部分豪贵到关中就近监控,却没有夺走他们的土地,而是默认了秦军进入前的土地占有情况。   章邯也道:“我在寿春时,郡守令各地百姓将自己所拥有的土地向县令、啬夫申报,称之为自实田。除了那些反抗大军的豪贵土地被收为公田外,其余百姓民田,官府无一侵夺……”   没有在矛盾尖锐的五国故地火上浇油,这是明智的。大多数百姓可以坐视国家社稷灭亡,笑看王侯倒台,但若你要动他们的土地,那你就是其仇敌,平日里老实巴交的农夫,也会扛着农具跟你拼命!   于是,秦王就只剩下了最后一个选项:开疆辟土,在蛮夷戎狄的土地上开辟新的郡县、田地,把这当成对将士的封赏,让他们成为大秦的生产建设兵团……   “但诸将士并未把这当成是封赏,而认为是贬斥和辜负。”   黑夫摇了摇头,站在秦王的立场上,这个选择无疑是对的,既能解燃眉之急,还能遗泽千秋。就像千百年前,将亲戚们全部赶到边远地区做诸侯的周公一样,后人只会夸他远见卓识。   但凡事皆有牺牲,三千南征士兵就成了被牺牲者。本来辛苦打仗,只希望能在家里多点田地,被同乡看得起,谁料却被发配到远离故土的蛮荒之地。   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历史上的项羽、刘邦功成名就之际,尚且萌生过弃关中回乡的念头,何况是身处南昌的小卒们。   他们怨愤不满之际,便会思考一个问题:“自己如此拼命立功,值得么?”   走到军营处时,黑夫能感到,此处已没了平日的欢快,士卒们充满了失望,与他行礼也有气无力的。   回到南昌城中,即将作别时,章邯问道:“黑夫安抚士卒时说,要上书向大王问个明白?”   黑夫苦笑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我一个小小左庶长,岂敢做这种事情。只是将士卒们的情况反馈给大王,让大王知道下面的人是如何看这件事的,如此而已……”   但当时,黑夫不得不这么说,他必须让士卒们感觉,自己是站在他们一边,一损俱损。如此,才能压下他们的不满和愤怒,以免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也不认为自己反馈的情况,能让秦王改变主意,因为,即便黑夫自己也认为,秦王的这一措施,在全局上是对的!   “没有秦人先祖在西陲的苦耕经营,那里只怕还是戎狄之所。”   “没有楚人先祖筚路蓝缕,江汉眼下恐也是一片蛮荒。”   吴起改革时,让楚国贵族迁移边地,群贵不愿,楚悼王死后,群起而杀吴起。虽然大多数被吴起坑了一把,同归于尽了,但楚国变法也半途而废。更多的贵族喜滋滋地跑回江陵继续过好日子,于是百多年过去了,眼下的楚江南地,还是这鸟样。   哪个时代,没有牺牲者呢?若所有人都只窝在家乡,华夏现在的地域,仍只是中原的一小片吧……   身为统治者,秦王不需要考虑个人的小牺牲,他只需要拥有凌驾时代的深邃眼光和大气魄!   在这点上,黑夫站在秦始皇一边,三千南征将士留在这,既能开发江西,也能巩固边防,想来更大规模的移民,还在后头吧。   “闹情绪就闹吧,有家室的人,等到妻子迁移过来,就安分了。单身汉们,也会在本地与楚人、越人女子成亲。到那时,南昌开发建设得差不多,就是撵他们回南郡,恐怕也懒得动!”   话虽如此,但黑夫回到营帐内,却让亲兵点燃了膏油等,持笔书写着送给九江郡守的信。他决定,在走之前,为手下人做最后一点事情……   ……   秦王政二十六年正月(十月),黑夫驻守在各地的部下们,或前或后,都收到了一份任书,里面是关于江西各地新县治的设立,以及各县官员任命……   赵佗惊喜地发现,自己将成为“九江尉”,除了负责设在浔阳的“九江县”治安外,还兼了整个彭蠡泽的防务。   利咸也激动地得知,自己的假尉做到头了,他被九江郡任命为番阳县丞,成了这个县的二把手。   东门豹、小陶亦接到了庐陵县尉、赣县县尉的官印。   这些任命,都源于黑夫递交给九江郡守的建言:   “郡守欲使众人留于当地戍守,当使之各尽其长,将吏安,则兵卒亦安。”   既然要让南郡众人留在此地,那么,便需要尊其位,崇其权,如此方能让军吏们摒弃不满,好好约束手下兵卒,制止他们一时糊涂,逃回家乡。   众人惊喜之后,随之而来的,便是对黑夫的感激。   东门豹、小陶、利咸均为不能亲自去见黑夫最后一面而遗憾,只能向北、向西下拜作别。   “吾等就知道,司马没有摒弃众人!”   而在南昌城,南昌县也正式成立,刚刚升任南昌主吏掾的徐舒,南昌县尉共敖,以及南昌县邮传吏季婴,令史惊,四人则在城北樟林为黑夫送行。   徐舒保证自己一定管好本地官吏升迁,等南昌县令到后,向他举荐黑夫那些有功的旧部。   季婴则一把鼻涕一把泪,他与黑夫交情最早,如今黑夫却要撇下他去北方,难免有些伤感。   黑夫的弟弟惊亦然,但他也知道,兄长要去的地方,自己是决计跟不上了……   唯独共敖,虽然得了一个县尉的差事,但心里仍对秦王强留他们在南昌有些不忿,朝黑夫作揖道:“司马此去咸阳,还望为士卒们说句话,就算不能使其归乡,至少也要让家眷妻子早日迁来。”   黑夫看着自己奋战了一年的地方,还有赣水之畔,对自己依依不舍的上千旧部。这送行的阵仗,实在是太过壮观,幸好新任的南昌县令还没到,不然恐怕会妒忌万分吧。   他点了点头,登上马车,回首朝所有人作揖,大声道:   “此身虽在北方,但黑夫的心,却仍会与三千士卒在一起!但凡有关二三子的事,黑夫亦会当成自己的事,在朝堂上据理力争!”   千余驻守南昌的乡党子弟朝黑夫下拜,齐声道:“恭送司马入都!”   郎官杨樛走时,还给了黑夫一个不同于其他将士的命令。   秦王同意了对江西的政区规划,却又令黑夫卸任番阳令,要他仲春之月前,入咸阳觐见!   章邯分析说,他此去,应该是要被留任为官的。   这条来自南郡的小鱼,在奋斗六年后,终于靠着自己的努力,一跃而入龙门……   马车缓缓北行,等待黑夫的,是这个世界的中心,那里有更加汹涌的时代浪潮! 第0312章 水深   “一年未见,黑夫已辟地千里,荣登卿位了,了不起,了不起。”   早黑夫回江陵几个月的李由发福了不少,加上在这十一月里穿着的厚狐裘,就更加显得红光满面。   可他的语气,却有些不太对劲。   黑夫虽然单干了一年,做惯了一把手,还升了左庶长,却也知道,比起李斯父子来,自己现在仍只是条小鱼。   所以从南昌回到江陵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拜访即将高升的李由,听李由这么揶揄自己,觉得语气不太对劲,便忙不迭地作揖道:   “在上赣时,我途径一座叫井冈山的小山,听当地越人说过一句俗语,叫喝水不忘挖井人。越人尚且如此,下吏亦饮水思源,不会忘了左更对我的提携之恩!”   李由却不答,而是瞧了一眼黑夫身上穿的旧裘衣,笑道:“黑夫从大王处得的赏赐有数十金,为何衣裘还如此陈旧?太简朴了吧。”   黑夫平日里都穿新衣,今日披件旧裳,正是为了此刻,他立刻道:“将军莫非忘了?这熊皮裘,是三年多前第一次伐楚之后,将军赠予我的啊,虽然东征南讨,洗得皮毛脱落,但却是黑夫最喜欢穿的。”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旧衣,才足够暖和……”   李由十分满意,瞥了瞥先前向他进言的幕僚。那幕僚对他说,黑夫在南昌独断专行,被任为左庶长后,向秦王上书也不再通过李由,是自矜得意,不再视李由为主的表现。   他虽然立刻斥责了这幕僚,说什么大家都是大王臣子,哪有什么主从之分?但心里,难免有个小疙瘩。   李由眼下的爵位是左更,虽然和黑夫差了两级,但都属于“下卿”,持墨玉圭,所以方才便故意揶揄,试探黑夫。   见黑夫不忘旧恩,甚至还披着自己送他的衣裳,李由那点忌惮也没了,起身扶起黑夫道:“俗谚道,衣莫如新,人莫如故,你如今不再是我的下属,但尚是故人……”   随后,李由便让黑夫坐于自己下首,位列一切官员幕僚之上!并与他热情地攀谈了起来。   黑夫最擅长的就是拍马屁了,他不动声色地贬低自己,逢迎李由道:“黑夫无能,花费了一年时间,只是打下了几个小县而已,而将军你,却是连下两郡啊!”   原来,去年这个时候,李由和黑夫在鄂城分手后,便率师向西南行,抵达汨罗江,与巴郡兵会师,同楚国屈氏隔江对峙。   最后,李由用了类似垂沙之战的战术,不选浅处,而从深处强渡,打了楚人一个措手不及。汨罗江畔楚人浮尸数千,无假关又获大捷,遂一路高歌猛进,夺取了长沙城。又花了几个月时间,全取楚国洞庭郡,屈氏南逃苍梧。   几乎和黑夫溯赣水进攻上赣的同一时刻,李由也从长沙发兵,沿着湘水往上游打。湖南南部和广西的一部分,乃是吴起时设立的“苍梧郡”,李由入苍梧,在郴地杀屈氏家主,又派偏师攻克了九嶷塞。   九嶷塞与江西的厉门塞一样,都是中原人已知的极南之地。不同的是,厉门塞之南是南越,也就是后世广东,九嶷塞以南则是西瓯,亦称之为西越,乃后世广西桂林一带……   这之后,秦王令李由将楚洞庭、苍梧二郡合并为长沙郡。   李由心有戚戚地说道:“去岁(二十五年)盛夏,大军已返回长沙,却遇到了水蛊恶疾。正不知如何是好时,幸而黑夫来信,说明了此疾缘由。我将你所言的预防之法在军中推行,约束兵卒下水,这恶疾才散播之速才稍稍收敛……”   现如今,血吸虫病已经成了驻长沙、南昌、会稽这江南三地秦军的大患。可惜陈无咎等医者才刚刚抵达南方,也不知能不能研究出治疗之法。   秦王还在长沙郡搞了与南昌一样的军事移民,让李由留下数千人镇守垦田,同时让李由回了趟咸阳复命,禀报南方情况后,正式任命他为长沙郡守。   长沙卑热,李由不太想去,却也无奈,他的爵位,刚好能做边郡郡守。而秦王对自己的亲女婿,亦没有半点照顾的意思,还让自己的长女,李由的妻子也一同南下,李由只希望平平安安熬几年资历,能调回咸阳或者内郡。   眼下李由便是要去赴任的,走到江陵得了病,有些受凉发烧,只能在原先的府邸停下来住几日……   等李由留下黑夫用完饭飨后,还拉着他轻声道:“我回咸阳时,大王又夸奖你了,说你在南昌面面俱到,假以时日,亦可为边郡长吏,为秦开疆辟土。”   “不过按大王之意,还是要将你召到咸阳,做一段时间的郎官,带在身边提点历练……”   黑夫知道,郎官,是秦国高级官吏必经的一步。郎官号称“入奉宿卫,出牧百里”,既是秦王的侍卫近臣,又是中央和地方各级官吏的主要来源,王贲、李信、蒙恬、李由,这些人都是由郎入仕的,所以倍受秦王信任。   像黑夫这种半路出身为郎的人也有,李斯便是如此。   李由如数家珍地对黑夫道:“咸阳郎官凡七百余人,不可谓不多,其中又分中郎、郎中、外郎,称之为三郎。中郎待诏于禁中,与王朝夕相处;郎中警卫于宫中,时常能见到大王;外郎则戒备于宫外,与王关系最疏。”   这三种郎官,分别隶属于中郎将、郎中将、外郎将,三将的上司,则是郎中令。   黑夫的爵位,在郡里很高,可去了咸阳,跟那些传了几代的勋贵比,就瞬间不值钱了。郎中令乃九卿之一,李由都混不上,他就别想了。中郎将秩比两千石,乃显赫要职,目前由蒙恬之弟蒙毅担任,没戏。郎中将秩千石,外郎将秩比千石,他或有机会……   说到这里,李由已经把他知道都告诉黑夫了,此时已饮得微醉,口中抱怨着秦王的公主不好伺候,似乎有些夫妻不和,随即他发觉自己失言,默然片刻后,便挥了挥手,让黑夫退下。   黑夫乘机道:“不知去了咸阳后,下吏是否有幸拜见廷尉?”   他是李由一手提携的,李斯一党的印记是打上了,所以同属于李斯一系的章邯才与黑夫走的如此之近,到了咸阳,怎能不拜一拜山头呢?   李由却仿佛一下子醒了酒,将黑夫拽过来,低声警告道:“到了咸阳,你在朝中见了我父,切不可表现得太过殷切,一切如常即可,至于登门拜访,奉献礼物……更不能有!”   李由满口酒气,吐出来的话,却比腊月深冬还冷。   “你记住!秦吏不朋党,不比周,在地方上松懈些不要紧,但在咸阳,在大王眼皮底下,绝不容许有结党营私,环主图谋之臣!”   只一句话,就让黑夫觉得,咸阳的水,是真的深!   ……   PS:《史记·秦始皇本纪》:秦二世乃行诛大臣及诸公子,以罪过连逮少近官三郎,无得立者。   关于三郎,《史记会注考证》引沈家本注曰:《汉书·惠帝纪》:中郎、郎中满六岁,爵三级;四岁二级。外郎满六岁二级。又引苏林注曰:然则三郎者,中郎、郎中、外郎也。 第0313章 女大十八变   “左庶长来的却是不巧,喜君上个月刚刚调到洞庭郡去了。”   黑夫在江陵熟人不多,在拜访过李由的次日,又去郡狱曹见喜,才知道他已被调走。   洞庭郡是新设的郡,将原楚国洞庭郡西部与秦黔中郡合并。大概的范围,相当于后世的湘西及贵州、重庆的一部分,其辖下各县,都集中在沅水、澧(lǐ)水、酉水沿岸,郡治则是沅陵县。   “不知喜君去洞庭郡担任何职?”黑夫问狱曹小吏道。   “任迁陵县丞。”小吏笑容满面:“四百石长吏,亦算高升了。”   迁陵县(今里耶)在酉水边上,交通还算便利,黑夫深感不巧,但也为喜的升官感到高兴。   不过洞庭郡的情况比江西好不到哪去,其境内编户齐民较少,除了黑夫打过交道的清水巴人外,澧水、酉水附近则有五溪蛮聚居,沅水上游邻近西瓯,也有大量越人部落,叛服不定。而且比不了南昌土地平阔,那些地方多是深山老林,去那儿任官可不是一份好差事。   狱曹小吏对黑夫道:“洞庭郡大半的官员,是原黔中郡留任,其余多是南郡调过去的,此外调往长沙郡的也不少,眼下江陵城内,官吏却是少了小半,都是去新的郡县任职。”   这和黑夫在江西所见的情况一样,消灭楚国后,秦的领土瞬间增加了三分之一,关中、山东官吏不通楚地方言,去了容易被架空蒙蔽。所以同属于荆楚方言区,且浸淫秦律多年的南郡秦吏就成了香饽饽,原来的斗食小吏调过去能当有秩,原本的佐吏调过去,也摇身一变成了长吏。   这种做法便于秦律在新郡县的推行,而且这样一来,黑夫先前在安陆、南郡积累的人脉,便扩散到了九江、洞庭、长沙三郡,未尝不是件好事。   既然访喜不得,黑夫便回到了居所,次日带上了准备最隆重的一份礼物,前往郡守府,拜访即将调任的叶腾……   ……   黑夫曾是郡守府常客,不过再次来时,却发现,府中一副要搬家的模样,叶腾的幕僚,长史鲁荡正指挥者隶臣奴婢们收拾各种东西。   “孟春之月前便要到咸阳去,大冬天的北行,实在是有些仓促。”   鲁荡口中抱怨,面上却喜滋滋的,他是叶腾私人的幕僚,可以随其一同入咸阳,地位身份,自然也水涨船高。   他引着黑夫到了书房处,让黑夫咬牙切齿的叶腾老儿正在这翻捡书籍,似乎在犹豫那些要带哪些要留,黑夫入内后,立刻作揖道:“下吏黑夫,见过内史!”   叶腾回过头来,见是两年未见的黑夫,也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吓唬他,而是笑了笑:“老夫还未正式上任,如今既不是郡守,也不是内史,只是一个讨人嫌的老朽。”   原来,灭楚之后,秦王论功行赏,当然也没落下两年间多缴了两百万石军粮的郡守腾,加上叶腾治理南郡七八年来的显著政绩,正式拜爵为大上造,并除其为“内史”,这件事已经传遍了南郡。   眼下,秦国有三十多个郡,新征服的边郡最贱,山东诸郡次之,惟独内史最重。这个行政区掌管都城咸阳及京畿40余县,统辖整个关中平原和商于之地,人口最众,赋税最富,非上卿不可担任。   所以内史在私下里,又被称之为“第十卿”,是能够和朝堂九卿分庭抗礼的京畿大员。   叶腾让人给黑夫看座,二人相对而坐后,黑夫瞧他似乎苍老了几分,额头皱纹更深了,鬓角多了几根白发,叶腾则见黑夫去了辽远的南方一趟,似乎晒得更黑,唇上蓄须后,看上去沉稳了不少。   “率三千南郡子弟,深入不毛之地,辟地千里,开拓了六个新县,一年时间里,这些地方钱粮赋税尽入你手,名为县令、司马,实为封疆长吏,这种感觉如何?得意么?”   黑夫应道:“有得意的时候,但更多的,是站在悬崖的边缘一样,又好像是踩在薄薄的冰层上面一样。”   “这就对了。”   叶腾带了几分指点考校之意,听黑夫这么说,十分赞赏,大笑道:“官做的越大,权柄越大,越是要如此!”   他又点了点黑夫:“我听闻大王也召你入朝,可知将任何官?”   黑夫道:“李郡守告诉我,或任郎官,只是不知是郎中将、外郎将,还是更低的中车、中骑、中户三偏将。”   “不管何将,都将侍于王前,你毕竟做过老夫下属,便送你一句话,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锋芒太盛,暴虎冯河的确能引人瞩目,但若一脚踩空,可就要跟李信一样,万劫不复了。”   黑夫接话道:“我听说李将军又被大王起用,征辽东有功,有重新受宠的趋势啊。”   叶腾嗤之以鼻:“肤浅,李信再也不可能回到之前的位置,他让大王失望过一次,只这一次,就足以让他永远无法跻身朝堂。你还记得初次来见老夫时么?”   黑夫怎可能忘得掉,那一次,叶腾揭了他老底,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还一度将这老家伙视作自己的大敌。只是慢慢地,发现叶腾也只是爱玩弄权术,窥探人心而已,倒是没有要为难自己的意思,那份敌意也就慢慢退散了。   当然,这其中,可能也有叶腾之女给黑夫的好印象在起作用吧。   现如今,二人都要去咸阳,同为外来者,黑夫再看老领导时,反倒多了几分亲切,以后说不定有要仰仗他的地方呢。   叶腾冷笑道:“与咸阳的诸卿相比,我又算得了什么?他们与你交往时,看似如沐春风,可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琢磨你的一切,在他们面前,若不提防,一个不小心,就会被连骨头带肉全给吃了!”   “所以到了咸阳后,切记少说,多听,多看!”   “小子谨记内史教诲!”   黑夫再拜,抬起头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起了发生在南昌的那件事。   “大王升了士卒爵位,却又令其就地垦荒辟地,驻守各县,不得返乡,士卒们并不以为这是赏赐,而看作是流放,我好不容易才压下了他们的怨愤,还承诺到了咸阳后,将此情形禀报大王,看看能否有更妥当的办法……”   黑夫回到江陵后打听过,南昌的事不是孤例,长沙、洞庭,也有类似的事,南郡兵恋乡,都不愿意留在蛮荒之地做生产建设兵团。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善,他们恐怕会永远失去为秦王,为秦国打仗的动力。   叶腾十分了解秦王性情,所以黑夫想先请教他,自己该不该说,该怎么说?   “没有更妥当的办法了。”   叶腾却叹了一声,说道:“天下土地就这么多,中原的地已不够,难道还要从五国百姓、豪贵嘴里夺不成?那是在火上浇油啊!大王这么做是对的,数十年后,这些新郡,便可以成为膏腴之地……”   “至于兵卒的心思?不必太过在意。”   叶腾没有把那数千兵卒的怨望放在心上,笑道:“商君曾言,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合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等到十年二十年后,他们就知道,大王的决策,是对的!”   这句话有道理,但黑夫却看到了一个无穷的黑洞:秦国独特的军功爵制度想要维持下去,就需要越来越多的土地,最方便的当然是继续扩张。但打仗越多,军功越多,地迟早会不够分,就又需要新的战争,这是个死循环啊。六国尚在时还好说,不断兼并就行了,但如今天下即将一统,秦王迟早会向匈奴、百越动刀子。   站在穿越者的角度看这个过程,疆域拓展,文明散播,对整个国家、民族无疑是有利的。但这对被发配到边疆开荒的士兵是不太公平的,有怨气的人,会越来越多,这样下去,迟早会动摇官府公信,甚至危及统治基础……   “叶腾说夺内郡豪贵百姓之地是火上浇油,但秦王的法子,又何尝不是抱薪救火呢?”黑夫暗暗想道,但他一时半会,也没有更好的方法,只能到了咸阳再做计较。   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温柔的声音。   “母亲让我来问,父亲可要留客用飨?”   黑夫转过身,看到了一个披着白狐裘,内穿青衣襦裙的少女,其身材高挑,凤目明眸,容貌却如精雕细琢的白玉,嘴角含笑,举止娴淑,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   黑夫差点认不出来她,看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叶腾之女子衿么?   那原本有些婴儿肥的面颊,现如今成了尖削的狐儿脸,曾经没什么货的胸前,也饱满了起来。   两年未见,少女身子长开,如同沐浴了春雨夏风后,小小蓓蕾绽放成了娇艳的花朵……   不变的,只是眼里的睿智,带着一丝承自叶腾的狡黠。   若说两年前,她只是令黑夫眼前一亮的话,那么现在,便足以让人垂涎三尺了!   “左庶长莫非不认识我了?”   见少女掩口吃吃发笑,身后叶腾老儿也发出了不满的咳嗽,黑夫知道自己失态了,连忙垂目与她见礼。   “淑女当初在上巳节的勉励,黑夫铭记于心,岂敢忘之?”   他心里则暗赞道:“果然是女大十八变啊,女高中生,总算长成女大学生了!” 第0314章 娶妻当娶……   秦王政二十六年十二月,地处南方的安陆县也已十分寒冷,可位于县城数里外的一个作坊,却仍然冒着滚滚炊烟。   身穿厚实皮裘的黑夫一钻进里面,就感到了一阵热浪袭来:里面的众人都是穿着夏裳在劳作,依然热得满头汗,而空气中,则散发着一阵甘甜的蔗香。   “左庶长来啦!”   一个听上去比蔗糖还甜腻的声音响起,却是黑夫的远方堂弟“彦”。   他原本是云梦乡一个制饴糖为生的小贩,如今却靠着黑夫投资,摇身一变,成了这个红糖工坊的老板。   他手下数十号人这时候也看到了黑夫,纷纷扔下手里的活,忙不迭地拜倒在地,朝黑夫顿首。   “快免礼,看着火候要紧!”   黑夫很无奈,他十一月时到了江陵,月中送了李由南下长沙,月底又送叶腾一家北上咸阳——虽然单身已久的黑夫对叶家姑娘垂涎三尺,却不好跟着一起去,他接到的秦王口谕是让他仲春二月前到,还有时间回一趟家。   他这次回乡,可算是感受到了后世一些出身小县城的省级、国级领导回老家的待遇。与黑夫共事的安陆县令雍何已经调走了,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不顾自己国家干部的形象,竟纷纷出城门恭迎他,有过点头之交的各曹长吏也排着队来与黑夫套近乎……   黑夫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们,与兄长衷回到两年前新搬的家中,接踵而至的,便是几乎将门槛踏破的乡吏豪长们,黑夫最后烦了,索性杜门谢客。   他唯一主动请到家里来的,就是东门豹、利咸、小陶、季婴的家人们。黑夫向他们请罪,说是自己害得众人不能返乡,但一定会尽力想办法,让属下们有机会回乡探亲,或是让家眷早日去南昌等地。   黑夫还亲自去了每个乡,请乡三老帮自己召集南征将士的家眷,宴请他们,并告知了他们一件事。   “王命难违,我不得不去咸阳待召。但安陆千五百子弟,黑夫绝不会丢下他们不管!我在江陵买了两艘大船,可载人上百,每个月往返于夏口、浔阳、彭泽一次,但凡士卒及家眷要探亲的,只要出示验、传,均可免费往来!”   此言一出,原本对黑夫还有一点埋怨的安陆人,震惊之后,感动得热泪盈眶。一些年迈的父老在家中没少骂黑夫把自家子弟拐走,一去不复返,这会却紧紧握着他的手,激动不已。   “县尉虽然做到了左庶长,却仍然不忘本县子弟,将吾等看作乡党啊……”   得到了子弟兵家眷的理解,黑夫就觉得,自己那么多钱,花得值!   秦王的赏赐,对楚国府库和鄂君、番阳君的掠夺,加上黄金采的金矿“火耗”,黑夫现在已有身家百镒,换成半两钱,价值百余万!   但光是那两艘大船,就花了黑夫三分之一的财产,交给了两个赵佗介绍给他的江陵船家做船头……   当然,这两艘船,也不仅仅载人,还顺便在南郡和豫章转运种子、农具、布帛、粮食等物。休说这都是正当货物,就算黑夫想夹带点违禁品,负责彭蠡泽防务、关卡的赵佗是黑夫的把兄弟,也会一挥手给他放行。   除了两艘大船外,黑夫又拿了三分之一的黄金出来,在安陆县城附近开了这个红糖工坊。   恰逢入冬,他种了十来顷的甘蔗也收获了,除了之前云梦泽边找到,种了三四年稍有改良的野甘蔗外,还有黑夫在江陵任职期间,从江陵楚王旧宫里找到的品种。毕竟是给楚王榨汁饮用的甘蔗,比野蔗甜多了。   如此一来,红糖作坊便有运行的可能。   作坊外,十多头牛或劣马牵引木碾反复转圈压榨,把甘蔗中的糖汁挤出,再由青壮们挑进作坊里,他们都是农闲期间被黑夫雇来帮忙的南征兵卒子弟,每天管两顿饭,还有钱拿,这也算黑夫分利与兵卒家人了。   而作坊内,一字排开了十来个灶釜,在熬糖的这段时间里,整个锅灶是不停火的,一直烧一直熬。烧火师傅不间断地向灶内添加柴火,以确保熬糖过程火力稳定。   被黑夫的堂弟彦培训出的几个熬糖师傅,先把刚榨出的蔗汁进行蒸煮过滤消毒,除掉蔗汁中的杂质和渣滓,再把它们倒进釜里,上上下下不断翻搅。   在炉火的煮熬下,蔗汁里的水分被蒸发掉,糖汁慢慢凝结,变成琥珀色,在大釜里漂浮起伏,并散发甜甜的味道。最后,师傅熄了釜底大火,再把冒着热气的红糖汁,舀到木槽流进“糖盘”里沉淀冷却,结成红糖块……   尝着新鲜出炉的红糖,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又问了问出糖率,彦告诉他:“方才千斤甘蔗,熬出了五十斤红糖。”   三年前他们初次制糖时,出糖率大概2%,上千斤甘蔗,才熬出了二十斤红糖。   而如今用了江陵那边的新品种后,出糖率,已经到达了5%,虽然比起后世普遍的百分之十几二十,还差远了,但已是极大的进步。   眼下,共收得两百多万斤甘蔗,可以熬出万斤红糖来……   彦忐忑地询问黑夫预想的价钱,黑夫给了他三个不同的价。   “安陆卖百钱即可,乡里乡亲,不求赚钱。江陵需卖百五十钱,赚个成本、运费。若是卖到咸阳,关东……”   黑夫一狠心,喊了个价:“按照远近不同,两百到四百钱!不能少了!若是卖到齐、燕,则要五百钱!”   彦差点咬了舌头,他暗暗算了笔账,算上种植甘蔗、熬糖的成本,每斤也不过五十钱,黑夫这也太狠了。   不过在黑夫看来,就算到了十八九世纪,糖也是奢侈品,而非必需品,所以美洲种植园才那么有赚头,自己定价贵点怎么了?以后要能做出白糖价格还得翻一倍呢!   而且这年头常见的饴糖也不便宜,主要是它们出自粮食,产量少,官府也不提倡,中人之家一年吃不上几次。   红糖就不同了,甘蔗好种,还是农闲时节熬糖,有的是人手。这还是第一年,之后每年,黑夫都打算扩大产量,让天下人一提到安陆,就想到红糖,就满口甜味!   而不是公厕发源地,以及若有若无的臭味……   他主意已定:“我腊月中旬启程去咸阳,你要在这之前熬出至少两千斤出来,随我一同北上,想办法将红糖在咸阳卖起来!”   在秦国,每一个工坊、市肆、摊位,不管是租的还是买的,都要有明确的所有人,这样可以方便收税,也能避免遗产纠纷。   比方黑夫的下属满和他说过一件事,江陵官府市肆有一块空地,曾经有一些人拉他入伙承租,作为棺材铺,被满拒绝了,后来因为有人暗中贿赂运作被告发,还闹出了一桩“芮盗卖公列地案”来……   同时,政府官员不得明目张胆地经商,所以这产业,黑夫是挂名在母亲名下的。   虽然在儒家看来:子妇无私货,无私畜,无私器,不敢私假,不敢私与。但在秦国,女性无疑是拥有财产权的。   打个比方,按照秦国的“继承法”,若是黑夫不幸死了,他的财产,首先要传给子男,也就是儿子。当然,他现在还是单身汉,老婆都没有,哪来的子男?于是接下来,就轮到“令父若母”,若父母皆亡,才轮到寡妻、女儿、孙子,兄弟反而排在后面。   再者……难道大秦只许巴寡妇清挖矿,不许安陆老妇熬糖?   黑夫的母亲只关心地里的萝卜和冬葵、葱韭,吃饭的时候,听说黑夫把价值几十万钱的产业挂在他名下,吓了一大跳。只感觉夜里都睡不好觉了,还说黑夫不如把钱带去咸阳。   “或者多给惊留一些,他在江南地,我想想就觉得可怜。”母亲心疼小儿子,又要抹眼泪了。   黑夫忙安慰她道:“我去了咸阳,的确花销不少,只靠俸禄和地里的收成,远远不够,所以要在南郡、豫章置办一些产业才行,惊在那边任职,正好也能帮我照应。”   “你打算在豫章也种甘蔗榨糖?”衷反应了过来。   “然也。”   黑夫对兄长衷道:“豫章的气候比南郡还热,也适合种甘蔗。我在南昌有四十九顷地,留几顷种顶赋税的粮食,其余统统种甘蔗。等明天秋冬,在南昌也开一个红糖作坊,专卖往淮南、会稽。除去成本、运费、雇金,两个作坊加起来,每年净赚百万钱,应不成问题!”   “上百万钱!”   衷和母亲都有点被吓着了,母亲絮絮叨叨说着什么人死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赚这么多作甚,同时又提醒黑夫:“你如今是左庶长,全县从未出过如此高爵之人,已无人敢找你结亲,但你年纪也不小了,惊都已经同阎氏淑女成婚了,你也是时候娶妻了罢?”   母亲越说越气,最后指着十一岁的阳道:“难道拖到还要比阳晚?”   大龄青年黑夫笑道:“我的婚事,母亲大可放心了,黑夫已看上了一位淑女……”   “此话当真?”   此言一出,全家人都震惊了,母亲高兴得快哭了,她一直以为儿子眼界太高,这个也瞧不上那个也不喜欢。衷则和伯嫂对视一眼,老怀大慰。侄女月睁大眼睛,想知道能被仲叔看上的幸运女子是谁。   唯独阳抬起头,吃惊地道:“我还以为,仲叔要一直单着,不为将不封侯,不成婚呢!”黑夫的志向,惊也和家里人说起过。   “你才一直单着!”   黑夫往他嘴里塞了块肉,在家里人追问之余,又故作遗憾地说道:“只不过,她刚随家人去了咸阳,所以,我只能等到了咸阳,再考虑求亲等事……”   这一通说辞,总算把家里人新一轮的逼婚给压下了。   军旅生涯告一段落,婚姻大事的确要提上日程了,虽然黑夫这几年理智地管好了自己的下半身,但继续这样单下去,只靠左右手也不是个事啊。   与其像这时代许多人一样,和素未谋面,不知其容貌性情的女子成婚,还不如冲有些好感,且已经长成的好白菜下手!   这年头,能对一个黔首出身的黑小伙持礼貌态度,甚至说出“当以所立功勋为荣,不必以无氏为耻”这种话的贵族女子,可不多见啊……   再者,若此事能成,对黑夫亦是有利可图的。叶腾虽然在韩地名声烂透,但他在江陵经营七年,说成是“门生故吏遍南郡”也不为过。而现如今,那些叶腾一手提拔的部下们,又散到了九江、长沙、洞庭等郡。   想到这里,黑夫为自己明日就要启程的咸阳之旅,定下了一个小目标。   “丈夫当为二千石,娶妻当娶叶子衿!” 第0315章 入关   “敢言于庶长,前方十里,便是武关!”   小亭舍的亭长态度恭敬,黑夫点了点头,让他烧热水出来洗了把脸,对着携带的铜镜看了看,总算不显得风尘仆仆了。   如今是秦王政二十六年春一月上旬,经过半个多月的跋涉,黑夫一行十余人,六辆马车总算出了南郡、南阳郡,抵达了入关前最后一个亭舍。   所谓关中,指“四关”之内,即函谷关、散关、武关、萧关。虽然函谷关是从山东入关中最主要的通道,但从南郡出发,还是武关方便些。黑夫没记错的话,历史上,刘邦也是走这条道入关的。   黑夫让自己的御者桑木喂饱马匹,又叫堂弟彦则再检查一遍过关的验、传,除了行李外,其中几辆马车拉着的,可是两千斤红糖呢……   彦把所有需要的东西都拿出来重新查看,又笑道:“有左庶长的符节,难道守关的军吏还敢拦下吾等不成?”   黑夫板起脸,严肃地说道:“且不说我这左庶长在南郡是高爵,入了关,便算不上什么。再者,入关可不是小事,待会关卒会检查严格,出了纰漏,我也不会管你!”   “这该如何是好?”   被黑夫一吓,彦脸色瞬间就白了,他只是在安陆做点小生意,在乡党面前能说会道罢了,却从未出过安陆,更别说入关至咸阳了。   黑夫拍了拍他:“你运的又不是金铁兵器等违禁之物,怕什么?待会如实说就是了。”   稍事休息后,一行人再度启程,他们走的,乃“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从南阳盆地到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狭,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不多时,在越过一个山隘后,武关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却见此关城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入关的道路完全堵死!   秦国为了扼守此地,还专门设置了一个“武关都尉”镇守,有兵卒五千。   此时仰望武关,黑夫不由暗赞:“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举而轻重分焉,诚哉斯言!”   他们并不是孤独的行者,前方将近一里的道路,都是等待过关的商旅、官吏,挥汗成云雨,车马扬尘埃。   其中左边是民道,右边是官道,中间的通道,则留给邮传之吏出入。光是站在官道一侧等待的间隙,黑夫已经看到十余骑连续不断地飞驰出入,大概是递送各郡县文书、军情的吧。   关中,相当于秦的肺腑,而这些道路,好似血管。   黑夫虽然一副不管彦死活的模样,但还是让他与自己同时入关,终于轮到他们时,黑夫便上前出示了南郡发给自己的符节、验、传,还有秦王令他入咸阳的谕书。   虽然有左庶长的爵位和秦王的谕书,但黑夫还是受到了严密的排查,问询赶来的一个百将先对他说了抱歉,随即开始让手下人分作几队,分别检查黑夫随员的验传,以及车上拉着的货物。   “这是何物?”   掀开辎车上的席子,关吏拿起一块马蹄状的褐色红糖问道。   “是南郡安陆县的特产,叫红糖!与饴饧类似。”   彦笑着交待完后,又按照黑夫的嘱咐,加了一句:“这是左庶长呈送给大王的贡品!”   那百将点了点头,看着黑夫笑道:“左庶长,我可否验验?”   “请便。”   黑夫想乘此机会看看彦能不能当得起这上百万钱的生意,扔下一句话后,便上前与今日轮值的率长攀谈起来。   于是,彦只能自己应付关卒们了。   却见那百将将马蹄状的红糖塞到嘴里,咬了一块,不由瞪大了眼,他本以为是和饴饧一样的淡甜,谁料却甜得发腻,让人满口生津……   “好甜!”他不由说了一句。   其他百将、屯长也闻询过来,腆着笑问自己能不能也尝尝。   这时候,彦似乎也不紧张了,拿出应付县上市吏的笑容:“这红糖在咸阳,一小块能卖上百钱,诸君,这算索贿么?”   众人听说这么贵,吓了一跳,那个百将甚至要将咬了一口的红糖放回去,却被彦阻止了:   “这可是进献给大王的,若是送到宫中,被发现上面咬了一口,有个牙印,这又算什么罪过?诸君要尝的话,请将这块糖分食了罢!”   等彦顺利过来后,黑夫欣赏地看着他:“你虽是第一次入关,却应对的不错。”   又赞道:“关中话也学得不错。”   “做小商贩时,类似的事没少见。”   彦摸了摸后脑勺道:“秦吏畏惧律法,敢暗中占小便宜,却不敢公然索贿。至于关中话,一年前左庶长就嘱咐我找人学了。”   他不由佩服起黑夫的高瞻远瞩来。   他们没有被要求纳税,除了黑夫说这是“献给大王的贡物”外,还因为正月(十月)时,咸阳颁布了一条命令,说是今年从关外入关者,免征关税!大概是要为全国性的堕关梁,对往来人员几而不征做表率吧。   不过,黑夫他们人、货没事,但马匹却仍然落在后面,被一群关卒手持艾草等物到处熏,味道十分呛人。   “这是例行的检查。”   守关的率长对黑夫道:“律令有言,关外客来者,以火炎其衡轭,并检视牛马,勿使骚马入关……”   黑夫知道,所谓“骚马”是马身上的一种寄生虫,为了防止关外的车马带入这种牲畜疾病,凡是入关的车马都要用火熏车衡、轭及驾车的皮带。   人也一样,武关、函谷等关专门有医者坐镇,但凡入关之人,一看就有疾病的,哪怕是头疼脑热,都会被拦下,以免将传染病带入京畿之地。   “这么严格?”   黑夫不由感慨:“这年头入关,跟后世进海关检疫,有得一拼啊!”   好在,黑夫的马匹在桑木悉心照料下,没有任何问题。   经过这严格的检疫,黑夫反而有了一种的确有进入首都地区的感觉,而不是随随便便去什么地方。   关中,那是秦国的心腹之地,雍州之地,崤函之固,亦是八百里秦川,是这时代真正的“天府之国”。   不知在那里,他又将看到怎样的奇景?   “请左庶长入关。”   一切都没有问题,守关的率长向黑夫作揖,随即,他身后的兵卒也让开了道路,两扇厚重的关门在黑夫面前。   黑夫坐在车上,随着车轮滚动,进入了武关城门洞的阴影,随着前方越来越亮,他心中也暗自期待道:“关中……”   “我来了!”   ……   就在黑夫踏入关中土地的同时,远在数千里之外,位于泗水郡和东海郡交界的下相县,隐蔽在山林之间的项氏庄园内,一身楚服的项梁生气地拍了案几,对眼前的少年吼道:   “让你入学室学书,没有学成就不学了,还把夫子毒打一顿。我以为你厌文好武,便请燕赵名剑士教你学剑,你又整日偷懒,听说还弄坏了剑士的兵刃!”   “难道我项氏一族的长孙,竟是文不成、武不就之辈?你难道忘了楚国是如何灭亡的,忘了汝祖、汝父为秦所戮的仇了?”   “籍不敢忘!”   年纪小小就不再扎总角发鬟,而是换了椎髻的少年跪在地上,垂着头,顿首后,对自己的季父道:   “只是籍以为,书,足以记名姓即可,何必学成一手文章的儒生?剑,一人敌也,籍虽才弱冠,却已能敌三人,他日敌十人百人不在话下,亦不足学!”   项梁没料到他会如此回答,愣住了,半晌才道:“那你想学什么?”   少年猛地抬起头来,虽然他才十二岁,却长得虎头虎脑,一对英武剑眉下,是充满恨意的双眼!   那是对秦国,对秦吏的恨!亡国破家之恨!   带着熊熊燃烧的恨意,少年项羽一字一句地说道:“丈夫,当学万人敌!”   ……   离开下相,顺着蜿蜒流淌的泗水往上游走,过下邳,经彭城,最后到了沛县附近。河流东岸,交通要道处,有一个叫“泗水亭”的小亭舍。   与南郡安陆县湖阳亭的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不同,这里不仅挨着里闾,还有两家酒肆,分别是王媪、武负开的,因为竞争关系,二女平日里都是横眉冷对,颇不相善。   然而这一日,王媪酒家中,王大娘忙着张罗饭食,而对面颇有姿色的武负则关了店肆,巴巴地跑过来帮忙。   原来,今天两家酒肆,同时被新上任的泗水亭长包了场……   这新亭长,名叫刘季。   留着一把美须髯的刘季不同往日做游侠时的落魄,今日他赤帻着冠,披甲带剑,腆着肚子,箕坐在上席。还揽着刚认识的情人俏寡妇曹氏,接受手下的求盗、亭父、亭卒,还有自己的好兄弟任敖、卢绾等人的恭贺,面上满是得色。   “想不到,我刘季往日只被官吏撵着走,也有当官的一天!”   过去一年多,沛县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依照秦国多年来的政策,秦军摧毁旧有的楚国地方政府,设置泗水郡管理。泗水郡和沛县,迅速按照秦的什伍制度,重新编制乡里社会,五家一伍,十家一什,登记人口财产,征收赋税和兵役劳役。人人固定在户籍所在的土地上,邻里之间互相监督连坐,不得随意脱籍流动。   在这种新制度下,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无业游民了,尤其是游侠儿,遭到残酷打击,几乎失去了生存的余地。   时局变迁下,游侠刘季面临重大选择,要么纳入新的体制当众,固定居所职业,重新做人。   要么逃亡,成为秦国法外的亡命罪人。比如刘季过去追随过的魏国县侠张耳,在秦军攻占魏国后,马上就成了秦国官府通缉的对象,隐身逃亡,不知去向。   从外黄之战起,刘季就对今日早有预料,没有丝毫犹豫,这个识时务者选择了浪子回头。   但他懒得听父母的话,老实务农,竟然大着胆子,打起了做官的主意!   “就你也能为吏?”老爹刘太公当时就是这语气,打死也不信烂泥能上墙。   然而,刘季又赌对了,楚国统治时期做官无门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   按照秦国的官制,新来的县令、县丞、县尉,是秦国从本土调来的。但地方小吏,则多由本地人担任。   地方小吏的入仕,有多种途径,可以由军队的军吏转任,可以由地方依据一定的财产和行为标准推荐,也可以通过“试吏”选拔。   刘季今年已经三十五岁了,在老家丰邑是名声很臭的老光棍,推荐出仕,需要德行和乡里的称誉,他混不上,于是只能选择考试出仕。   他靠在县里做狱吏的任敖关系,寻了一些秦律来摘抄,背诵。   刘季小时候被父母寄予厚望,是学过识字的,他花了半年时间,总算把黑夫多年前曾背得滚瓜烂熟的《盗律》《贼律》《捕律》《囚律》《杂律》《具律》,以及《传食律》《行书律》读得七七八八。并参加了十月份在沛县的律令考试,虽然也有错的,但好歹勉强及格。   亭长作为武吏,还要求会剑术,通五兵,这就是刘季长项了。   于是,一月份时,他便被任命为泗水亭亭长。   泗水亭长,大小算是一地之长,一手持简牍命令,一手持捆人绳索,手下还有两三名下属丁卒供使唤,十里之内,人人敬畏他,可不威风!   众人闲聊了一会,酒肆门外,响起了一个大嗓门的声音。   “季兄,二三子,肉来了!”   一个二十岁上下,留着络腮胡须,满手油花的屠夫走了进来,手里还拎着刚烧好的两根狗腿。   他叫樊哙,是沛县的狗屠,也是刘季做游侠时认识的小兄弟。   “阿哙快坐下,就差你了!”   刘季是众人的老大,他让樊哙就坐后,一只手揽过曹寡妇,亲了她一口,随即哈哈大笑着,高高举起了陶酒盏!   “二三子,入仕前的刘季,是乡里游侠,游侠云游四方,结交朋友,讲究义气!”   “如今做了官府小吏,得受为吏之道、秦国律令的诸多管束,不得再胡作非为。为吏公务在身,四处浪荡是不行了……”   严肃地说了两句后,老流氓忍不住了,又原形毕露,俏皮地笑道:“不过,酒还是要喝,朋友还是要交的!”   “说得好!为刘亭长贺!”   求盗、亭父、亭卒,以及任敖、卢绾、樊哙等人也举起酒盏,与刘季对饮,哈哈大笑起来。   酒虽是粗糙的劣酒,但下到肚子里却也畅快,刘季满饮数盏后,由着曹寡妇帮自己擦去浓须上的酒水,伸手摸着自己的赤帻,感慨万千地说道:   “从今天起,我,也是秦吏了!” 第0316章 蓝田日暖玉生烟   商县是黑夫一行人入关后的第一站,商县又叫做“商於之地”,春秋时属晋,因其在洛水之上源,亦称之为上雒。后来晋国三分,商地就归了魏国,卫鞅入秦主持变法,开始反攻魏国,夺取此地,被秦孝公封于商於十五邑,故称之为“商鞅”。   现如今百余年过去了,商县,却根本找不到商鞅的坟冢、故物。   “大概是下场不太好吧。”   黑夫在县里转了一转,暗暗想道。   商鞅的变法虽然强秦,却得罪了公子虔和太子、公族,更别说手里还占着商於六百里之地,相当于三分之一的秦国疆土。秦孝公的确兑现了他“分国”的承诺,可一旦孝公死,这一切都会成为置商鞅于死地的东西……   若是商鞅像电视剧里那般,坦然受缚就义,说不定真能成为为法殉身的圣人。可惜就黑夫所知,商鞅最后的挣扎显得有些难看和愚蠢。   当秦惠文王继位,公子虔一班人要清算他时,商鞅第一反应是逃跑,结果因没带验传被拒于客舍之外,于是就有了作法自缚的成语。   商鞅好不容易靠着伪造的验传出了边境,回到魏国,但魏人却怨恨他当年骗挚友公子昂,杀魏人无数的行径,拒绝收留他,甚至还故意将他赶回秦国。   商鞅也算能折腾,从魏国河外回到封地,纠集部属,发动邑中士兵,向北进攻咸阳,谋求最后的生路。   但这绝望之下的挣扎,很快就被秦国扑灭,商鞅在乱军之中被杀死,又被处以五马分尸之刑,全家被族诛,还留下了“莫如商鞅反者!”的告诫,为秦律里的谋反罪加上个一个血淋淋的案例。   好在秦惠文王英明,商鞅虽死,秦法未废,否则今日就不会有秦王扫六合之事了。   “从商鞅为秦制定律令那天起,就注定他的结局了。”   黑夫若有所悟,商鞅的败亡,一方面是政治上树敌太多,结怨太深,丢了上层,又没让当时的底层秦人心生爱戴,商鞅死时,秦国百姓竟无人怜之。   另一方面,他的权柄完全是依附于秦君,秦国律令也是围绕君主为中心构建的。无论是秦君还是秦律,都不会允许一个占地颇广的大封君存在。秦孝公在位时还信重他,一旦换了位君主,势必杀之而后快。   “太过依赖君主,太过尽力为国做事,不惜四面树敌,势必危如朝露,最后君崩臣死,商鞅、吴起之事也……”   带着这丝感悟,黑夫次日便离开了商县,继续向西北行。   他们走的依旧是武关道,此道沿着丹水河谷北侧开辟,实在算不上宽阔,许多路段顽石崎岖,碥路逼仄,更坑的是沿途车马还多。   好在黑夫爵位较高,一般人别人给他让道。也幸好不是夏秋,不然江水上涨,经常冲毁道路。   这糟糕的路程体验,直到他们经峣关翻过秦岭余脉后,才告一段落。越过隘口,前方突然赫然开朗,农田、屋舍变得密集,一条水流从秦岭余脉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缓缓流淌。   这条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触手冰凉。而远远望去,河床上还有不少人在水边用工具挖掘着什么。走近一看,竟是一块块浅蓝色的玉石矿,太阳照耀在上面,看上去朦胧如炊烟,让人称奇……   “玉之次美者曰蓝。”   黑夫指着灞水对岸若隐若现的繁华县城,对堂弟和御者桑木道:“蓝田到了!”   ……   “说来你们不信,一百年前,楚国曾打到过此处。”   在水边歇息时,黑夫对御者桑木说起了他在军旅中时,听关中人章邯说过的典故。   纵然桑木是老实人,也被震惊到了,有些不敢置信。   “主,此处已经是关中腹地,吾等从南郡过来,都过了好几个险关,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楚军怎可能打到这!?”   “千真万确。”   “当时秦相张仪欺诈楚怀王,许割商于地六百里,楚怀王信以为真,便与齐国绝交。结果张仪却说,他答应给楚国的只是六里土地……”   “那楚怀王真是愚蠢。”   桑木好笑不已,他虽然是南郡西楚人,却对楚已经没什么归属感了。正宗的楚人提到楚怀王,皆怜之,如悲亲戚,历史上,项羽叔侄便利用楚人这种心理,又弄了个“楚怀王”出来。   但在黑夫、桑木等人看来,楚怀王除了愚蠢,已经无法用其他词来形容了。   总之在被张仪欺骗后,楚怀王怒火冲天,发动大军进攻秦国,结果在丹阳被樗里疾大败,楚军被斩首八万,楚将屈匄等七十余名将领或死或俘,汉中也被秦王夺走了。   楚怀王不甘,在丹阳大败后,又调集了全国的封君,继续进攻秦国,结果被秦军诱敌深入,放他们过了武关,一直打到蓝田,眼看咸阳在望,旦夕可灭秦国,谁料却被秦军设伏,楚军全军覆没……   曾经以一国之力与周王和中原诸夏分庭抗礼,到了战国,也三分天下有其一的强楚,就是从丹阳、蓝田之战起走向衰败的。   也难怪屈原那么痛心疾首,他不巧生在了一个楚国衰败的节点上。   此时才是一月中,距离入咸阳的期限还早,黑夫让车队拐了个小弯,本想去瞧瞧蓝田故战场,却不料还未走近,就被一队巡逻的秦兵拦了下来。   一番问询后,黑夫才知道,原来前方的故战场,如今已是“中尉军”的驻地。   他入关之前好好做过功课,所以知道,秦国的关中畿内之地,有三军驻守。   其中,黑夫很可能要去赴任的郎中令军,为秦王的亲卫军官团,有郎官七百,郎卫三千,驻于宫中。   还有卫尉军,负责咸阳城及近郊的守备、治安,人数一万。   此外便是中尉军了,中尉军作为内史地区的卫戍部队,又分为数个都尉,不仅有武关都尉、函谷都尉镇守关隘,还有蓝田都尉、临晋都尉、雍县都尉等,人数不少于五万。   这一带是蓝田都尉的营垒,黑夫他们差点闯入军事禁区。   好在他只是无心,又有左庶长的身份在,只被那队中尉兵告诫了几句,便放他们离开了。   黑夫在车上回首望去,远远看到蓝田中尉军的营垒整齐,旌旗招展,将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当是秦国较精锐的一支部队。   他们驻守于蓝田,想来也是为了避免百年前楚军攻至此地的事情再度发生吧。   可惜历史上,秦国的关防,还是从武关、蓝田被一路攻破的。   而且还是楚国人……   这个小插曲后,他们继续沿着灞水北行,到了这里,算是进入咸阳郊区了。却见此地一马平川,黄壤千里,沃野弥望,时值春耕农忙时节,关中的老秦人都在地里忙活。   今年的年景不错,开春雨水充足,地里的冬小麦已郁郁葱葱,风一吹,嫩绿色的麦苗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粟、菽也已经种下。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官府组织修缮的水利工程,可将灞水引到这里灌溉庄稼。   就黑夫所见,几乎每一家人,都是用的牛耕,只不知是自己家的耕牛,还是里中借来的。   他听闻,关中多水利,又兴牛耕,精耕细作下,亩产是南郡的两倍!秦军伐魏伐楚吃的军粮,一半是从关中运出去的,不知道叶腾来做了内史,推行堆肥沤肥之法,可否能让关中粮食产量再上一个台阶?   他们路过时,田间的农夫一边播种,还一边唱着朴实的秦腔民歌……   “大王之政,朝夕不懈。忧恤黔首,勤劳本事。除疑定法,咸知所辟。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虽然都是歌功颂德之言,但众人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而且每个人脸上,虽然被太阳晒成了与黑夫一般的古铜色,但都洋溢着笑容。   既有为打仗能告一段落而高兴,也有首都近郊民众身处天子脚下的自豪感,见了路过的外来客,都大声呼喊着打招呼。   “这些农夫为何满脸得色,换了在南郡,春耕完了,只想趴在草里睡觉,哪还有力气叫嚷。”桑木有些想不通,问黑夫道。   “你别小看这些农夫,说不定里面随便喊一个出来,爵位就比你高!”   跟着黑夫两年多,桑木爵位也慢慢升高,眼下是不更,他有些不信,停车饮马时就问了在亭舍闲聊的老农。   结果老农轻蔑地看了这个没见识的外地人一眼,用浓厚的秦腔笑道:“官大夫。”   这下桑木服了。   黑夫对他道:“关中子弟打了一百多年的仗,几代人积累下来,就算每一代人升一级,也不得了。”   “想来其家中也十分富裕啊。”   彦不由打起了小九九,顿时觉得,车上拉着的两千斤红糖,肯定能在咸阳及关中卖个好价钱!   走过连绵不断,鸡犬相闻的数十个富庶里闾后,一座横跨灞水的石墩木桥也出现在一行人眼前……   此桥长达百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桥上每个石墩都雕刻着各种瑞兽,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好不壮观。   从蓝田过来就一直与他们同路的几个关中小吏热情地向黑夫介绍道:“这就是灞桥了,过了灞桥,再从灞上渡渭水,咸阳便近在眼前!”   不过,就在一行人要登桥时,却打灞水西岸开来了一支全副武装的人马,个个表情严肃,披甲带剑,强弓劲弩架在桥上,看其旗号,竟是守卫咸阳的“卫尉军”!   卫尉军千余人,将灞桥占住,并宣布灞桥今日戒严,要到午后才能通行!   “卫尉军都出动了,难道是秦王出行?”   黑夫眼皮一跳,又见那个领头的秦将眼熟,走近一瞧,竟是自己在灭魏之战时的老上司,杨熊!   不过,昔日高高在上的杨熊,看其打扮,爵位竟只是左庶长,已被黑夫追上了! 第0317章 六王毕!   黑夫连喊了数声,杨熊才认出,这个头戴鹖冠的下卿,竟是自己昔日的部下,小屯长黑夫……   当年杨熊靠着父辈之荫,以郎官身份入伍,打完灭魏之战,才为公大夫。接下来的几场战争,他跃了三级至左庶长,而后入咸阳当了卫尉军的“渭南司马”,领兵三千。   可黑夫当时只是一个不更啊,这蹿升速度实在是惊人。不过杨熊也对黑夫夺得项燕军旗,并南伐豫章,开地千里有所耳闻,看这架势,他是被秦王赏识,要入朝做郎官了。   与昔日下属平起平坐,杨熊心里有些复杂,但他这个人心思本就深沉,很快就用一阵大笑掩饰过去了。   “为郎者,不仅能时常见到大王,入则宿卫,且是郡县长吏的主要来源,或许等你离开咸阳时,便能出牧百里、千里了!黑夫,当勉之!”   不过还有一句话杨熊没说出来,郎官郎卫,往往由关中出身良好,且世代忠诚的军功贵族子弟里严格选拔而来,个个都心高气傲。以黑夫的爵位,应该能担任不小的官职,但他这种黔首出身的上司,要想让手下人心服,却也不容易……   黑夫忙道不敢,谦逊客套一番后,便指着将灞桥把守得严严实实,不准官吏百姓通过的卫尉军道:“杨司马,如此阵仗,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问完后,他又作失言状,拱手道:“若是事关机密,就当下吏没问!”   杨熊道:“谈不上什么机密,很快,全咸阳,全天下的人都能知晓,只是消息还没传来罢了。”   “哦?是什么事?”   “不急,你且猜猜看。”杨熊卖了个关子,目光也看向了东方,那是函谷关的位置。   黑夫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笑道:“去岁春夏时节,燕代灭亡,五月份,大王宣布天下酺,之后直到秋收,各地均无战事。算算时间,若是乘着秋后农闲在东方用兵,也差不多有结果了……”   杨熊诧异地看了黑夫一眼,笑道:“你猜的没错,十月底,王贲将军、蒙恬将军、李信将军从燕地南下攻齐,腊月初兵临齐国济北,到了腊月下旬时,齐国便不战而降了……”   “何其速也!”   齐国的事,黑夫是有所耳闻的,眼下三晋燕楚已灭,五国的封君、卿大夫、军官、士兵、游侠,几乎都跑到了齐国,那里俨然成了复国势力最集中的区域。他们肯定卯足了劲,要与秦国决一死战,却不料齐王连抵抗都没就降了。   “是齐相后胜的功劳。”   杨熊哈哈大笑:“这么多年来,哪年不给他送去黄金、珠宝?靠了他斡旋,齐国才会坐视诸侯相继灭亡,齐王建继位四十年,四十年齐地未遭战事,兵甲不修,百姓不教,等到大军临门时,都成了软骨头,不敢抵抗。”   “而秦国使者陈驰奉王命以五百里诱之,齐王建,便自己送上门来了!”   一边说,他一边指着指着远方车辚辚,马萧萧,自东向西而来的一队人马道:“看,齐王建入朝的大队人马,到了!”   ……   这一日,数千人聚集在灞桥边,观看齐王建入朝于秦的盛况。   他们当中有过路的行人,也有本地的农户,众人都很兴奋,对着陆续踏上灞桥的公子王孙、宫人女婢、高挑齐女、群臣百官指指点点。   “这哪是入朝啊,分明是俘虏。”   黑夫的车夫桑木摇着头,但见那些穿着齐绢鲁缟的公子王孙垂头丧气,而宫人女婢则哭哭啼啼,已经把妆容弄花了,群臣百官,更是三步一声叹。   先前桑木过去问其爵位,自称是“官大夫”老农也在孙儿的搀扶下,踮着脚看着这一幕,他的右臂已经断了,只得将左臂搭在他孙子的肩上。   听桑木如此说,这独臂老农便笑道:“后生,你说的没错,不是入朝,是俘虏!这场面,从今王十七年开始,老朽已经见过第六遭了!”   秦王政十七年,正好是韩国灭亡那年。   “老丈年纪长,爵位高,见识也广啊。”黑夫夸了老农一句,老农却滔滔不绝起来。   “最先来的是韩王安,队里鼓着郑卫之音,管沟渠的郑君还来接他,在桥边稽首,说自己再也不能做韩王的臣子了,说的可动情了,对了,当时虏了韩王的,就是上个月刚来的内史……他的氏是什么来着?”   “叶。”黑夫替他接了下去。   “没错,就是叶!”   老农用独臂拍着自己头发花白的后脑勺,笑道:“之后过了几年,赵王也来了。赵王据说是个娼妇之子,大王对赵国也最不客气,让他穿着大布之衣,牂羊之裘,连车驾都没,一路走着入关的。千余里下来,鞋履已经走没了,满脚是血,一步一稽,血印子就留在了桥上,可惜车行人踩,现在已看不见了……”   他又露出了缺了许多的牙:“老朽不可怜他,我也恨赵人,我这右手,就是四十年前,在长平丢的!”   听说是跟着武安君白起打过长平之战的老卒,黑夫不由肃然起敬,请老农在车上坐下,也不嫌他唠叨了。   老农对黑夫的态度很满意,他这年纪,这经历,与王翦相当,别说是个左庶长,就算是当朝丞相来了,他也不一定会给好脸色。   “不过话说回来,吾等也没少杀赵人,四十多万,杀红了眼,头颅堆满了山谷,尸体也埋不完,最后连丹水都堵了。可这赵人,总是像地里的庄稼,永远杀不完,这边斩了一茬,邯郸又长出来一茬。也罢也罢,要论仇怨,赵人恨秦人,还更甚些。”   “再之后是魏王,魏王哭的那叫一个惨啊,我听说他的都城被大水淹没,冲垮了,死了好多人,街巷能开船,地也没法种,真是可悲。”   灭魏之战黑夫有参与,并见过魏王向王贲投降的场面。   “随后是楚王……他叫什么来着,两字的,楚音拗口,我不记得了。楚国是大王巡视东方后,顺便带回来的,还有数千楚人,女的都是娇小女子,男的都是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不过依老朽看,那么高的楚冠,战场上正好是箭靶子,休说女子,连男子都有一副那么细腰,怎么打仗啊?难怪一直被大秦撵着跑。”   “还有去岁被擒来的燕王喜,人数最少,穿着刑徒的褚衣,我别的不记得了,就记得那数百匹缴获的东胡好马。”   “最后,便是这齐王了……”   灞桥老农的话,让黑夫想到了课本上学过的一句话:燕、赵之收藏,韩、魏之经营,齐、楚之精英,几世几年,剽掠其人,倚叠如山。一旦不能有,输来其间……   老农说的口干,黑夫笑着将自己的皮壶递过去,老农喝了一口,抱怨说这怎么不是酒啊。   他们说话间,大部分人马已过,齐王的车驾也来了……   ……   齐王建是主动投降的,待遇比赵王迁好一点,还有车马坐,只是那车上别说华盖,连帷幕都没,可能是故意要让他接受秦人鄙夷的目光吧。   在黑夫眼中,齐王就是个年迈的胖子,高冠博带,一身紫衣,虽然在古板的秦国,紫色非正,但齐人偏就喜欢,举国上下,紫衣最贵。   齐王车驾前后,除了押送他的秦兵外,还有几个大夫模样打扮的人,他们可没车坐,只能走路,几人走不动了,也不顾君臣礼仪,拉着齐王的车辕借力。   唯独一个高个的齐人大夫,却昂首挺胸走在马车前,黑夫瞧见他手上还戴着镣铐。   来到灞桥前,此人却停下了脚步,抬起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远方若隐若现的咸阳城,露出了一丝凄惨的笑。   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几步抢到前方,拦住了齐王建的马车!   赶车的秦吏连忙勒住了马,又让守桥的秦卒来将这人赶走。   此人却死死拉着桥头的华表,大声道:   “下臣曾对大王说过,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十万。而三晋壮士,皆不降秦寇,而在阿、鄄之间者数万,王收而与之十万之众,使复三晋之故地,则临晋之关可以入矣。楚、燕大夫,不欲为秦虏,而在城阳者数百,王收而与之十万之师,使收楚故地,则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五国可复!”   “然大王不听臣,而宁可相信后胜之言,西面而事秦,现在可后悔了?秦使许诺给大王的五百里地,在哪里?若早听臣计,眼下吾等已车过灞桥,饮马渭水了,岂会为秦所虏!?”   这一番话是齐国方言,秦人听不懂,正面面相觑间,马车上的胖子齐王憋屈了一路,这会实在绷不住了,竟涕泪满面,起身拱手道:“即墨大夫,寡人……”   这会说什么也没用了,即墨大夫止住了他,长叹道:“昔我先君威王,作敦铭文曰,以蒸以尝,保有齐邦,世万子孙,永为典常!所为立王者,为社稷也!所为立臣者,亦为社稷也。可现如今,齐国社稷已亡,田氏宗庙已绝……”   “我本来不敢有死志,但走到此处,实在不愿作为酋虏入咸阳,为秦人笑,臣当死之!”   言罢,他便将头猛地往抱着的石质华表撞去,用力极大,仿佛听到了西瓜开瓢的声音,即墨大夫瞬时间就血流满面,身体瘫软,眼看是不活了……   围观的秦人发出了一阵惊呼,齐王建则很伤心,哽咽了几句,想要下车,却被秦吏们拦住。   他只能掩住了自己的面,无颜再见臣子,又请过来查看的杨熊将即墨大夫妥善安葬了。   杨熊不屑一顾,随口安排属下道:“找本地啬夫,随便刨一个坑,埋了罢!”   等兵卒们将即墨大夫的尸体拖走,只留下两道血印后,默然良久的独臂老农才幽幽地说道:“韩、赵、魏、楚、燕、齐,每一国的国君虽然不肖,将相也是贪生怕死之辈,但都有忠臣啊。”   黑夫也颇有感触,暗暗想道:“然,若六国国君从百余年前,就学会各爱其人,何至于此……”   不过纵然齐威王、宣王英明睿智,也难免除了或愚蠢自大、或鼠目寸光的子孙,像秦国这样从秦献公起就连出六七代贤君,真是抽大奖的概率。   再说了,若六王皆贤,黑夫就不可能这么轻松混上左庶长,手下的南郡子弟也会损失惨重。   老农摇头叹息了一阵,但很快就又高兴起来了:“我长孙也跟着蒙恬将军打了燕代,去了齐国,既然不用打仗,那他很快便能回来了!”   说完,他也失去了看热闹的兴致,让孙儿搀着离开了。   黑夫则要等着过桥,所以他等到了车队的尾巴,风吹过车上盖着的竹席,露出了金灿灿的一角,让所有人惊叹不已。   讽刺的是,这数十车的黄金,都是过去十多年间,秦王派李斯、尉缭送给齐相后胜,让他不要助五国拒秦的。现如今,后胜连本带息地还了回来……   等押送齐王的车马全部通过后,杨熊才解除了灞桥的戒严,随着桑木在空中甩了个鞭花,黑夫的马车再度启程。   行驶在灞桥上,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齐人队列,黑夫只感觉一段历史,在他亲眼见证下收尾了。   他这六年来的东伐南征,总算告一段落。   随着齐国灭亡,春秋战国五百五十年的战乱,也宣告终结!   黑夫目光看向北面,他看到了渭水北岸的滚滚浓烟,那儿正在铸造巨大的金人,也看到了咸阳塬上,蓝天白云下巍峨壮观的宫阙!   始皇帝,在那儿等他去报到。   新的故事,也在等待黑夫去开启!   黑夫露出了笑,轻轻拍着车辕,为这么多年的奔忙,做个了总结。   “六王毕,四海一!” 第三卷 始皇帝 第0318章 寡人以眇眇之身   “赵政,赵政……”   梦中,那个让秦王政厌烦的称谓再度响起。   秦王政出生的那年,正值邯郸之围,秦军日夜攻邯郸不止,与此同时,赵人也围在他降生的屋舍外整整三层。   据母后说,那些赵人啊,带着长平之战四十万赵人丧命的仇恨,叫嚷着要将他这个秦国恶种分食了!   若非母家是赵国豪门,拼命庇护,秦王政决计活不到长大。也为了让他能在邯郸顺利活下来,母家带着讨好赵国王室的意思,擅自为他取了一个名。   “昔日秦赵同源,均祖蜚廉。秦之高祖恶来者,蜚廉子也,蚤死,有子曰女防。女防生旁皋,旁皋生太几,太几生大骆,大骆生非子,为周室牧马,位卑贱……故以大宗造父之宠,恶来诸子孙皆蒙赵城,为赵氏。今秦有孙政,生于赵邯郸,亦当为赵氏,称赵政……”   许多年以后,秦王政询问过少宗伯,才知道,这是老掉牙的旧事了。   少宗伯对他说:“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故姓千万年而不变,氏一再传而可变,岂有数百年固守之理?”   的确,数百年前,秦国的祖先在殷商灭亡后身份卑微,作为牧马附庸,因为与赵造父同宗,便也一起用赵氏、赵城来自我标榜。   但时过境迁,从非子被周孝王赏识,分土为附庸,邑之秦,号“秦嬴”开始,秦国的祖先,便开始抛弃赵氏,以秦为氏了。秦侯、秦仲,无数先祖的名讳皆是明证。到了秦襄公列为诸侯,更遵循“诸侯国国君以国为氏”的原则,亦有会盟誓书为证。   至于赵氏?且不说秦的地位已远超过赵,从春秋晋国执政赵宣子背信弃义发动令狐之战起,秦赵已成敌人,到了近百年来,更是不死不休的仇雠,秦国王室,岂会再以赵为氏?   所以秦王政一直视“赵政”之名为奇耻大辱!   少时在邯郸,那些赵国公子王孙为了羞辱他,强迫他穿上牧童的装扮,为他们赶马。那一声声的“赵政”还有“西方牧犊儿”的蔑称着实刺耳。   待他长到八岁,终于脱离邯郸苦海,脱下赵国服饰,穿上朱玄相间的秦衣,回到从未涉足过的祖国时,也总算摆脱了这个称谓……   但就像他花了十多年时间也难以习惯咸阳的水土,嫌弃咸阳宫狭小一般,秦王也不喜欢“秦政”之称。   于是等他继位为王后,在祭拜宗庙时,他便发出了令大宗伯、少宗伯惊讶的豪言。   “天子无氏!”   周室已亡,九州无主,但年仅十三的秦王政,却早早立下了一个大志。   这不仅是他的野心,也是从秦孝公起,历代秦国先君的愿望!   “一统天下!”   从那之后,秦王就极少再被人称名讳了,更别提“赵政”。   最后一次被人这么叫,是什么时候?   是嫪毐被杀前,歇斯底里的嚎叫?   是儿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燕太子丹入咸阳为质子时,得知他要扫灭六国的大志时,在恐惧愤怒间脱口而出的骂言?   还是母后临终前,带着对他囊扑杀死两个同母弟的恨意,说出的那声:“赵政,你个天杀的!”   今夜,那些死去的鬼魂又回来了,吕不韦、母后、嫪毐、燕太子丹、樊於期、成蹻、昌平君。   他们满脸是血,飞舞在半空,一声声地喊着“赵政,赵政”,纠缠不已。   秦王政却没丝毫的害怕,这些辜负他背叛他的人,不值得恐惧。   他是天子,把持太阿,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   眼下,只需要轻轻一挥袖,亡灵们便魂飞魄散!   少顷,秦王龙目微张,呼吸平静,定定地看着富丽堂皇的宫室顶部。   不用向左右看,他也知道,硕大的榻上,除自己外,空无一人。   秦王有很多女人,韩女、赵女、楚女、魏女、燕女、齐女,甚至还有异域来的胡姬,越姬。其数量成百?上千?近万?他自己也数不清楚,但都只是临幸了事,除了已经死去的胡七子外,他对嫔妃们,既没有真情实意,也从不留在任何一女的床帏过夜。   她们,只是为他诞下子嗣的工具,什么两情相悦,他从不相信,母后在三个男人间的长袖善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至今难以磨灭。   这种对女人,或者说对任何人深深的不信任感,甚至促使他令人筑天桥将咸阳宫的许多宫殿连起来。并命令所有的宫殿,无论自己来或者不来,每天都是古乐声鸣,所以除了日夜不离君侧的中车府令赵高外,根本无人知晓,秦王到底会在哪个宫殿留宿。   但秦王有一个习惯,却是人尽皆知的,那就是他每天鸡鸣便起,在宫人侍候下穿戴整齐,一边看着一早新送来的奏疏,一边匆匆吃过朝食后,便让人将少宗伯召来。   这时候,天才蒙蒙亮。   少宗伯又称“小宗伯”,是大宗伯的副官,管理宗室祭祀的官员,掌宗庙昭穆之礼。不过少宗伯一点不年少,反而是个垂垂老朽,拄着鸠杖,在空阔的宫室里走得颤颤巍巍。   他亦是王室公族,据说与秦王政的祖父秦孝文王同辈,所以秦王一直对他敬重有加。   也只有他,得了秦王允许,不称“大王、陛下”而呼之为“秦王政!”   而且是每天早起,都要喊一遍!   “秦王政,你忘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了么!?”每天这个时候,隔着十余步,少宗伯嘶哑的声音,都会传到秦王耳中。   仿若许多年前,夫差令人立于门前,每逢他出入,便高喊:“夫差!尔而忘句践杀汝父乎?”一般。   秦王这时候亦会肃然作揖回答。   “政,一日也不敢忘!”   但今天,少宗伯却没有像以往那样,拄着鸠杖高呼,只是一言不发地走到秦王面前,朝他行了极重的稽首之礼。   “齐王已于上月入朝,至此,六国已灭,大王终于实现了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老臣的职责,也尽到头了……”   他抬起头时,已是老泪纵横:“穆公、献公、孝公、惠文王、武王、昭襄王、孝文王、庄襄王,若见到今日之景,定能心生宽慰!”   是啊,秦王心中也长舒了一口气,继六代余烈,奋武十余年,终于扫平六国,天下归一,他的大志,终于实现了!   但这就是尽头了么?秦王以为还不够,六王相继入朝,或被杀,或被迁,但他始终无法感到身为胜利者的享受。   尤其是自己“王”的名号,已经略显小器了。   秦王是个喜欢推翻传统的人,于是他便对少宗伯道:“寡人昔日曾与少宗伯谈及墨家、名家的名实之辩。少宗伯对我说,名家墨者均落入名实的诡辩里去了,归根结底,名者,实之宾也,大实必以大名配之,方能名正言顺,可是如此?”   少宗伯称是,秦王继续道:“春秋以来,诸侯混战,卿大夫僭越夺位,故奇辞起,名实乱,如今天下归一,亦当重正名实,而正名之举,当由寡人始!”   言罢,秦王看向已入内待召的郎官、近臣:“赵高何在?为寡人草诏!”   中车府令赵高可是文武全才,不仅驾得一手好马车,书法也堪称一绝。他立刻上前,在案上摊开帛书,将笔蘸满天下间最好的墨,按照秦王的口谕,用天下前三甲的书法小篆,写下诏书。   “异日韩王纳地效玺,请为藩臣,已而倍约,与赵、魏合从畔秦,故兴兵诛之,虏其王。”   “赵王使其相李牧来约盟,故归其质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兴兵诛之,得其王。赵公子嘉乃自立为代王,故举兵击灭之。”   “魏王始约服入秦,已而与韩、赵谋袭秦,秦兵吏诛,遂破之。”   “荆王献青阳以西,已而畔约,击我南郡,故发兵诛,得其王,遂定其荆地。”   “燕王昏乱,其太子丹乃阴令荆轲为贼,兵吏诛,灭其国。”   “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兵吏诛,虏其王,平齐地。”   先是一番对秦灭六国理由、过程的追述后,秦王略一停顿,思索片刻后,终于开始了正文: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古人云,名者,实之宾也!今寡人已贵为天子,宾九州,制六合,王号已不足尊也。故名号不更,无以称成功,传后世。今令丞相、御史大夫,及诸议郎共议帝号!”   是的,就像他活着的时候,决不愿被人称为,更不可能自称“赵政”一般,这结束乱世,一天下的大功业,九州万里的广袤疆土,也需要更伟大的名号来衬托!   然后,传之万世!   ……   秦王政二十六年仲春二月,这份令群臣“议帝号”的诏书,在咸阳城朝野掀起了轩然大波。   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等人首当其冲,廷尉李斯也纠集幕僚,整天开会商谈此事。   而这份诏书的副本,也发到了咸阳宫外的郎中令官署,由郎官们传阅,最后,终于传到了一个面色黝黑的新任六百石议郎案头……   黑夫瞪着诏书副本上漂亮的小篆,暗道:“不曾想,我上任才第二天,竟就碰上了这件事!”   一份试卷发下来,当所有人都在苦思冥想,在揣测推敲时,你却已经知道正确答案,这时候,该怎么办?   ……   PS:关于秦王的氏,这是我自己的观点,嬴政当然是不对的,但近年来流行的赵政,虽然例子很多,但多是汉代的说法。就像某位历史大咖提醒过的,“与秦相关汉代史料中,如果使用的是汉代批评秦人的史料,需要小心。”所以不论是清华简《赵政书》,还是汉代史料零星散见的“赵政”“赵氏”字眼,都不能信之不疑。人云亦云自然简单,但从秦本纪里抽丝剥茧仔细一琢磨,却也有不少破绽。以上一家之言,不必当真,反正秦始皇称皇帝位后,依照《日知录·原姓》的总结,“天子无氏”是没问题的,争论反倒没意义了。   另秦始皇本纪记载,此时的御史大夫是冯劫,冯劫为冯去疾之子,按照逻辑,官职应该不可能窜到其父上面,故改为冯去疾为妥。 第0319章 柱下   “夏天子称后,商天子称帝,周天子称王,此三代之事也。今秦天子扫平六国,亦当更换名号,以显成功!”   “王议郎说的有理,陛下令丞相、御史及诸议郎商议名号,吾等当尽力而为!”   郎中令官署的一间厅堂内,黑夫坐于十余议郎中,听着他们在那议论纷纷,唾沫飞溅,自个却在神游天外。   秦王政果然不按套路出牌啊,黑夫没料到,自己甫一入咸阳,既没有得到秦王的召见,也没有被任命为预想中武职,却被扔了一个“议郎”的闲职。   郎官掌守门户,内则宿卫,出充车骑,有议郎、中郎、侍郎、郎中等,多至千人。其中议郎秩比六百石,顾名思义,这种郎官的特殊之处,在于其不仅是和博士一样承问答,当顾问,而且职掌言议,可以议论朝政。   给他送任书的还是去岁有一面之缘的郎官谒者杨樛(liáo),他对黑夫说:“大王曰,黑夫虽然出身黔首,却能说会道,常出惊人之策,眼下武职无缺,便先试着做议郎罢!”   所谓“能说会道”,大概是黑夫提议的兴建公厕、堆肥沤肥等策,以及那一句“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给秦王政留下的印象吧。   也不排除从内史腾、李由处听闻自己一些事迹后,秦王故意将他放到这个位置,想看看黑夫还有什么本事。   “帝王心啊,真是琢磨不透,叶腾还嘱咐我初来乍到,要多听多看少说呢……”   黑夫暗自腹诽,但被安了这么个职位,不说话是不可能了。   可要说什么话呢?正值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的好日子,这时候跳出来,说些忤逆秦王,让他扫兴的话当然是不行的。   但拍马屁的话,也要看怎么拍,拿捏好轻重缓急,不然拍在马脚上就好玩了。   比如说,刚刚发下来的这份诏书,虽然字数不多,但却意味深长。政治名号是中国古代政治制度重要组成部分,因其本身承载有申明王朝正统,和寄托美好寓意等功用,故而受到重视,不是有句话么,名不成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定名号,俨然成了秦朝开始新政的起始,据黑夫所知,这也将成为两千年帝制之始。   “左庶长若有所思,莫非是有想法了?”   就在黑夫考虑要不要填答案,以及如何填合适时,一旁有个叫王戊的议郎喊了黑夫两声,将他喊回过神来。   王戊乃丞相王绾的亲戚,爵为五大夫,议郎十余,均是散官,无人统辖,郎中令也不怎么管他们,但此人却常自命为议郎之首。   黑夫来了以后,爵位比王戊高,王戊便有些不舒服了,又有些看不起这个出身黔首,连氏都没有的粗鄙卒伍能跻身议郎。   但他平日里也不敢明着怼黑夫,时值秦王令议郎议帝号,他便故意将注意力指向黑夫,因为他料定了黑夫绝对想不出来。   果然,黑夫发现室内所有人都看向他时,便露出了乡下人憨厚的笑:   “我出身行伍,识字不多,这些引经据典的事情,哪会有什么想法。”   王戊嘴角微微翘起,目视其他议郎,意思很明显:看,我说的没错,这乡巴佬什么都说不出来罢!   黑夫知道自己短时间内是没办法融入众议郎中的,又说道:“诸君且在此议论,我去御史府守藏室翻翻书,兴许就能想到呢!”   说罢,他便起身拱手,告辞而出。   等他离开厅堂后,王戊更是轻蔑地说道:“士伍匹夫,平日里不学无术,这时候翻书,是不是有些晚了?”   旁边的人轻声咳嗽,提醒这位来自山东的丞相亲戚慎言,秦国最重军功,所以大家平日里纵然瞧不上黑夫的出身,却不敢轻慢于他。   王戊自知失言,只能暗叹了一声秦国武夫盈朝,可纵然能以力并天下,难道还能一直如此不成?便继续与众人议起帝号来……   ……   黑夫手握正确答案心中不慌,不急着出头,离开了郎中令官署后,便慢悠悠地往隔壁的御史府走去。   秦的制度不是一天之内建成的,在统一之前,丞相、御史大夫,以及奉常、郎中令、卫尉、宗正、太仆、廷尉、典客、治粟内史、少府这九卿官署已俱备。   诸官署并不位于渭水北岸传统意义上的“咸阳城”内,而是位于渭南,后世西安一带。   这并不奇怪,虽然秦孝公时,令商鞅在渭北咸阳塬建渭城,筑冀阙,作为新的国都,但经过百余年变迁,咸阳已经不再偏居一隅,而是同秦国疆土一样,以飞快的速度扩张!   据说秦惠文王称王后,便取岐、雍巨材,新作宫室,使咸阳城的规模“南临渭,北逾泾”,已经初具大国都城的规模。   到了秦昭襄王时,更不得了,市肆跨过渭河,扩张到了南岸,还在渭河上架设了横桥,章台宫等离宫别馆也陆续建成。   “咸阳已不是一座城了。”黑夫想起了来到咸阳后,新认识的那位朋友总结的话。   黑夫暗想:“若要用后世的词语来形容现在的咸阳,应该是首都圈,才足够准确吧……”   你也可以这么认为,渭南,就是咸阳的雄安新区。   政府机构,也渐渐搬迁到这边来了,比起略显狭小的北宫,新建的章台宫更加威仪高大,遂取代咸阳宫,成了秦国的政治中心,著名的“完璧归赵”便是在此发生的。   秦王政也不喜北宫,偏爱此地,每年大多数时间,他都在这里处理政务。   为了提高行政效率,除了守卫咸阳的卫尉,管着宗庙祭祀的奉常留在北宫外,其余七卿官署,及丞相府、御史府都集中到了章台宫附近,分列章台街两侧。   他现在后头望去,能见到章台宫的墙高门伟,望之高耸雄壮,不亚于后世故宫。但黑瓦黄墙的色调,配上开阔清朗的天空,飞鸟栖身,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的冀阙,更多了几分厚重,也更合黑夫审美。   但宫墙之外,章台街两侧,却尽是一些低矮普通的建筑,建筑也称不上新,虽然常有人出入,黑衣官吏么脚步匆匆,却轻手轻脚,几乎不发出一点多余的声音。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普通富户呢,然而从这些小里巷进去,就能撞见守卫森严的兵卫,再一抬头,你就会赫然发现,那匾额上写着的,竟是丞相府、御史府!   黑夫不由想起前世听过的一个笑话:“藏在中南海胡同里的中央机关,还没有一个四五线小县城县政府气派……”   所以在这里,黑夫见到的,不是渭北咸阳市肆的繁华热闹,而是帝国心脏在沉稳有序地跳动,都邑官府其百吏皆肃然!   他虽然才上任两天,却在上班途中有幸见到,鸡鸣刚过时,上百石从各郡县送来的文书简牍被十余辆马车拉着,途径章台街。先在丞相府、御史府进行分拣,一部分分发诸官署,极重要的交给章台们值守吏,再呈送用过朝食的秦王政亲自验查。   见封泥完好,确未被奸人私拆偷阅,秦王才会令人敲掉泥封壳,送给他亲自御览……   据说,秦王是个工作狂,他“躬操文墨,昼断狱,夜理书”,每天要批阅120斤奏疏!   秦王都如此勤政,秦律也提倡每日公务不得拖延过夜,所以章台街旁的各大官署,在沉静的外表下,也是一片繁忙景象。   好在黑夫这个议郎本就是事情不多的闲差,又有“查资料”的正当理由,也不算翘班,他过了一条巷子,却没有走入被一群博士儒生挤满,叽喳不已的御史府大门,而是绕到了其侧后方,一座被水井包围的院子外。   院门上,赫然写着“御史府藏室”几个大篆。   这里是御史府的藏书之室,也就是秦国的国家图书馆、国家档案库,四方文书,即掌管中央的奏章、档案、图书以及地方上报的材料等,都集中在此。   黑夫出示自己议郎的铜印黑绶,以及准许出入的简牍文书,又被要求留下这年头人人会带的打火燧石后,才在小吏引领下得以进入。   “议郎要看什么书?”   黑夫这是第二次来,藏室小吏对这个到了藏室里翻书,结果竟睡着的议郎有些印象。   “我今日先不寻书,我找人,柱下史可在?”黑夫笑道。   “藏室有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四位柱下史,不知议郎找谁?”   大秦的国家图书馆统属于御史府,但里面又细分为明堂、石室、金匮、玉版四处,明堂是秦国自己的史书典籍,金匮藏秦法律令,玉版藏户口图籍。   唯独石室是新建的,收有掠夺来的六国史籍、藏书。   黑夫要找的,正是石室柱下史。   小吏引领他在边缘回廊里穿行,途径厅室,便能听到沙沙作响的声音,是刀笔秦吏们在抄录文书,还不时能遇见搬着一箱箱竹简出入的吏员,这年头读书也是体力活,不比搬砖轻松。   黑夫心中不由闪过一个念头:“若是轻便的纸张能被发明出来,也不必这么累了,而且随着天下一统,郡县事务繁重,落后的书写载体,也开始难以适应秦精细到极致的行政了……”   正思索间,石室到了。   秦国掠夺六国典籍,更多出于胜利者的心态,对六国典籍真正感兴趣的人不多,所以来这里阅书的人寥寥,门扉微敞,左右无人。   “柱下史?柱下史?”   藏室小吏来到门内轻声呼唤,半晌不见人作答。   他只好加大了音量,这时候,里面总算响起了一个不耐烦的声音。   “是谁在外呼喊搅扰?”   小吏头一缩:“柱下史,有位议郎有事相询,特来寻你!”   “议郎?”里面的声音陷入思索,一会才说道:“且稍待,我这就出来。”   然而半刻过去了,却无人出来,只听到了沉闷的倒地声!   黑夫和小吏一惊,走进去一瞧,却见是一个装竹简的书架倒了,上面简牍竹卷都掉到了地上,正好将一个人影压在底下!   “快……快拉我出来!”   那人身形硕大,行动笨拙,这会被几石竹简压住,竟动弹不得……   黑夫力大,走过去一把就将他拽了出来。   仔细一瞧,却是个这年头难得一见的胖子,其面颊饱满犹如松软的馒头,一对细目深深陷进肉里,但他的皮肤却又很好,肥白如葫芦的瓠……   胖子方才还吃痛唉唉哟哟地喊,被拉出来后却顾不上检查痛处,而是扑到那些古旧的竹简上,心疼地嗟叹不已。   “这可是孤本的《尸子》,我尚未抄录,若是弄坏了,该如何是好?”   他急着将地上的书捡起,却不料下盘不稳,又踩中一卷竹简,再摔一跤,仰天倒地,又被埋进竹简堆里去了……   此人的脑子要是摔傻了,可是大损失,黑夫只能又拉了他一把,见他没有摔伤,便哭笑不得地说道:“子瓠兄,我知道你嗜书如命,但也不必以书籍为棺椁罢?”   眼前这个高大白胖的家伙,正是让黑夫过去几年闻名已久的张苍,他是阳武张氏的子弟,荀子的高徒,李斯的师弟,博学的名士,未来的大数学家、科学家。   然而,等黑夫真正见了此人后,才发现他的真正身份,竟是一个……   死肥宅! 第0320章 帝业   “孔子曰,朝闻道,夕死可矣。我夫子也在《劝学》中言,学不可以已。我年少时学礼于兰陵,今年已而立,身为石室柱下史,掌管六国图籍,靠着职务之便,也算博览群书了。”   御史府藏室四史中,石室柱下史职权最小,因为秦人对六国书籍兴趣寥寥,抢来入库收藏而已,平常根本无人问津。   张苍作为廷尉李斯的师弟,闻名天下的学者,却自荐来做了这官,不求名利,实在是出于对知识的热爱。   就是这样一位学富五车的学霸,还对黑夫诚挚地说道:   “但我学的越多,越是觉得不足。知不足,然后能自反也。故我死时,若真能如黑夫所言,以书为棺,以典为椁,带着满车简牍下黄泉九幽,此生足矣……”   这本是一段励志感人的劝学之言,不过看着眼前这白白胖胖的家伙坐在案后,一边把自己送他的红糖当零食嚼,一边说着这话,黑夫就觉得场面严肃不起来。   从四年前在魏地阳武县户牖乡听闻此人之名起,黑夫便想与张苍交游很久了,如今终于来到咸阳,去郎中令处报到之后,他便第一时间拜访了张苍。   张苍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在咸阳也很低调,不涉足政争朝堂,一门心思埋在书堆里。哪怕黑夫同属于李斯一党,还有当过户牖游徼,解张氏包庇张耳妻子之祸的交情在,他最初对黑夫这个贸然拜访的陌生人,依旧十分冷淡。   黑夫用来敲开张苍防线的东西,竟是他一路带进咸阳的红糖……   “张子瓠有三好。”   黑夫的老朋友章邯和张苍交情匪浅,曾对黑夫说过张苍的嗜好:“书籍,女色,美食。”   “其嗜书如命,可以一月不出户。但这一月之内,身边又不能少了女人。据他所言,一日不御女,则肤欲裂,筋欲抽……”   “此外,他之所以长得如此肥大,还因喜食甜物,蜂蜜、饴饧,甚至是人乳……”   黑夫没书籍、女子送张苍,便干脆赠了他五十斤红糖当见面礼。   需知这年头甜是稀罕的味道,没有那么多蜂蜜吃,饴饧张苍早吃腻了,黑夫送他红糖,正是投其所好,顿时喜出望外,当日就嗑了半斤。随后每天来御史府上班,都会带些,休憩时吃的满手沾黏,仔细地洗干擦净,才会去碰他视若珍宝的书籍们。   “明明是个甜党,却活在‘咸’阳,真是苦了他了。”   黑夫有些好笑,他的堂弟彦去了渭北租市肆,打开红糖销路去了,不知千百年后,能不能把咸阳变成“甜阳”。   也正是以此为契机,黑夫才和张苍攀上了交情,他又刚好住在张苍隔壁,二人很快就孰识了,张苍亦发现,这个靠军功混到咸阳的黔首子弟,虽然故意显露出一番乡下人进城的模样,可谈吐却颇为不凡,不经意间,还偶有惊人之言。   比如他与张苍提出“算盘”的设想,让张苍深以为然。   等张苍从差点被书活埋压死的惊吓里缓过来,黑夫也跟他聊起了这两日最热的话题。   “大王令丞相、御史、廷尉及诸议郎议帝号,子瓠素有博学之名,没被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唤去相询?”   张苍道:“右丞相与我不熟,至于左丞相,偏好儒家,主要咨询那些征辟来的博士儒生。”   秦国丞相分左右,其中右丞相为正,自从昌平君卸任后,就由隗状担任,左丞相则是今年才从御史大夫升上去王绾。   这两人一个是法家出身,一个则是儒家的同情者,都不会来找他这个不儒不法的家伙。   “廷尉倒是派人来问过我……”   张苍也不隐瞒,笑道:“但我只是将廷尉需要的典籍送去,廷尉手下自有聪明的幕僚议论。”   他虽然是李斯师弟,但二人的交情,颇有一种“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感觉。或许是李斯做事十分小心,不愿意给秦王一种“结党”的印象,所以很少找张苍,又或者是因为另一位同门韩非之死所致?   黑夫来找张苍,亦是有目的的。   他就算要把正确答案献上去,但做试卷也得有解题过程吧。既然是如此严肃的事情,便不能拍脑袋瞎说,而要兼顾三代传统,甚至追溯上古时伏羲、黄帝、神农的事迹……   以他的出身,经历,贸然献尊号,肯定会被人怀疑:这厮一个黔首出身的武夫,怎知道这些?   “和张学霸聊天时听说的”应是一个不错的借口。   这时候,在黑夫的请教下,张苍已侃侃而谈起来了。   “古有五帝,有人言,五帝是庖牺、神农、黄帝、尧、舜。亦有人言,五帝为太昊、炎帝、黄帝、少昊、颛顼,不一而足。但不管如何,都是古之圣王。”   “然而,这只是近人儒生附会之言,我阅览古书,发现商人绝口不提黄帝、炎帝,其金文所载之帝,乃高高在上的‘明明上帝’,亦可谓之为帝俊。《玄鸟》中的‘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长发》中的‘有娀氏方将,帝立子生商’。均是如此,不过殷商诸君也称帝,因为商君不仅管戎事,也管祀事,既是人王,也是神巫,自视为天帝的化身,帝乙、帝辛便是例子。”   见黑夫听得有些发懵,张苍又解释道:“帝辛便是纣王。”   “到了武王灭商,周人看法与商人大相径庭,只称天子,视自己为代天牧民,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故只敢称人王,不号天帝。”   张苍又嚼了块糖:“不过等到礼崩乐坏,诸侯相继称王,王号已不足以显贵后,帝号便成了更高一等的名号。这时候,便又有人想要称帝了……”   “子瓠的意思是,过去已有人称帝?”   黑夫有些惊讶,这些偏门的历史,他还真不知道。   张苍科普道:“秦昭王时的秦相魏冉乃称帝首倡者。”   原来,当年秦、齐两强并立时,秦相魏冉就采用秦齐并称为“帝”的策略,拉拢齐国连横。他为秦昭王在宜阳建朝见之行宫,让秦王自立为“西帝”,并派使者向齐湣王送去“东帝”之称号,并约定五国伐赵,瓜分赵国……   “不过这场称帝,草草结束了,齐湣王称帝不过月余,便被苏秦说服,去帝号了,东帝没了,西帝便遭到天下群起攻之,也只能去之。”   “但苏秦虽然看似处处为齐着想,但他的真实目的,是辅佐燕昭王破齐。”   一边说,张苍一边亲自从石室里取了一份帛书出来,黑夫一看,上面写着《遗燕王书》。   “这是从燕国府库得来的,有人说是苏秦写给燕昭王的信,亦有人说是其弟弟苏代所书……”   “这是原件?苏秦的亲笔信?”黑夫有些吃惊。   张苍道:“不得而知,但愿是吧。”   黑夫接过来后,只感觉上面的燕国文字虽然有些难懂,却能隐约感受到当年苏秦为燕死间,在齐、秦、赵、魏、韩、楚之间长袖善舞,合纵连横的惊心动魄!   张苍指着上面的一句话念道:“秦为西帝,赵为中帝,燕为北帝,立为三帝,而以令诸侯……”   “苏秦欲使秦、赵、燕称帝,一同灭齐。最后虽然五国伐齐达成了,但三国终究没有称帝,据说是秦昭王突然放弃了。”   “这是为何?”   黑夫都快忘记自己来石室找张苍的初衷了,而沉浸在数十年前发生的事里,他甚至有些理解,张苍为什么会沉迷书中了。   秦国的典籍藏在明堂室,但张苍也是那里常客,略一思索,竟直接给黑夫背出了史官所记,秦昭王的原话来……   “王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若使秦已并诸侯,纵然不称帝,列国亦将臣于秦,若非如此,纵然韩、魏、楚今朝朝秦,夕则又合纵反秦,得空名何用?”   “王曰,秦灭六国,方可称帝!此百年之愿也,不由孤始,亦不由孤终!虽孤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孙,孙又生子。三世不能则六世,六世不能则十世,终有一日,天下必定于一,统于秦!” 第0321章 人生赢家   “果然,古往今来,图书管理员多有藏龙卧虎之辈!”   张苍的学问,黑夫不佩服不行,古往今来,文科数学,真的是无所不精无所不通。不过其夫子荀子,本就是集百家大成者,难怪能教出这么厉害的学生来。   与张苍一起离开藏室时,黑夫又对他道:“昭王说,无其实,敢处其名乎?说得好啊!不过时至今日,大王已一统天下,称帝也是实至名归了。子瓠如此博学,真就不去与诸郎共议帝号?”   张苍却拍了拍自己的大肚子,笑道:“多的是人参与此事,我就不去凑这热闹了,躲在石室内,吃吃糖,看看书,岂不快活。”   他指的“热闹”,自然是今日格外搅扰的御史府,除了吏员幕僚外,以及隔壁的丞相府,今日有七十名儒生博士在这两处商议,正在那争吵不休呢……   稍后,张苍还说,阳武县张家派来了新的庖厨,善做山东菜肴,邀请黑夫一起去用飨。   黑夫却婉拒了他,他倒是很喜欢和张苍交游聊天,每次都有不同的收获,但张苍家里,他却是去过一次后,再也不想去了……   为何?虐啊!   张苍虽然肥虽然宅,但他却也是一个人生赢家。   出身乡豪,衣食无忧,学习又好也就罢了,今年三十四岁的他,虽然无妻,却有十五六个妾,八九个子女!   反观黑夫,至今依然是个单身狗。   黑夫上次受邀去张苍家吃饭时,一进门就被那场面震撼到了,妾室们争奇斗妍,孩子或走或爬,宅院不大,却热闹非凡。   “我跟他,到底谁是穿越者?”黑夫第一次对自己的人生感到了深深的怀疑……   这么多年来努力得到的一切,在那一刻似乎索然无味了。   更气人的是,那些妾室里,竟有大半是倒贴张苍的。   原来这年头,张苍这种“身长大,肥白如瓠”的家伙,因为少有罕见,是被称之为“美士”的!虽然他模样并不英俊,但掩不住博学善谈啊,而且说的话又不像老儒一般枯燥,加上举止彬彬有礼,那些关东的县乡姑娘与他攀谈几句,常被撩得春心荡漾……   “秦国的审美还是喜欢我这种肤色古铜,浑身腱子肉的壮士。”   黑夫只能如此安慰自己,但离开军营的集体生活后,职务也松闲下来,他便有些感到寂寞了……   “等议帝号之事了了,是时候去拜访下老领导了。”   黑夫知道,内史府不在渭南,而在渭北咸阳城内。   ……   之后数日,议帝号一事继续酝酿发酵,那些秦王从山东征辟来的儒生博士们,在憋闷已久后,终于有了发挥的机会。他们出入丞相府、御史府,引经据典,把千百年前的古事翻了出来……   博士们上蹿下跳,议郎也不甘示弱,虽然他们成分杂糅,有山东名法之士,也有关中贵族弟子,或者黑夫这种加塞进来的,却都不愿错过这场参与帝国奠基的机遇,纷纷提出了自己的建言。   “诸君。”   五大夫王戊还是一副议郎领袖的架势,他总结道:“既然大王是令群臣议帝号,也就是说,新的名号,当为某帝!”   众议郎对这废话纷纷称是,之后王戊又献宝似地谈论起秦昭王称帝的故事,黑夫早就从张苍处听闻了,而且还亲手摸过一些历史文献呢……   但最后,议郎们也没有达成统一的意见。   “嬴姓以少昊为祖,少昊乃白帝,不如称‘白帝’如何?”有个议郎如是说。   另一人却道:“但奉常那边说,秦之先,帝颛顼之苗裔孙也,曰女修。既然秦以帝颛顼为祖,颛顼乃帝高阳,还是叫‘高帝’为妥!”   旁侧又一人打断道:“不然不然,若要追根溯源,还是要追溯到黄帝,为何不称‘黄帝’?”   王戊则自作聪明地说道:“我听闻,女修织,玄鸟陨卵,女修吞之,生子大业……这便是秦之渊源,何不称‘玄帝’?当年殷商之祖冥,亦曾称之为玄王,既然如此,陛下称玄帝,真是绝妙啊!”   最后大伙又吵成一团,各有理由,谁也说服不了谁。   甚至还有人提议称“昊帝”的。   黑夫听着好笑,日天帝么?前世他看小说,还看到过有人建立过“昊朝”的呢。对了,主角还姓赵,那不就是赵日天了么,真是笑死他了。   不理会他们在那各出其策,黑夫只管好自己,在帛书上默默写下了自己的答案,并将其塞入竹筒里,熟练地封好口子。   这时候王戊诧异地走过来,故意道:“左庶长去了一天藏室,收获颇丰啊,这么快就写下了?不知献上的尊号是什么?”   “昧死斗胆一写,陛下定不会允,岂敢再言?”   不管他们怎么问,黑夫都不说,帛书已封入竹筒,并印上了议郎的印,不经秦王或郎中令允许,已无拆封可能。王戊也只好作罢,并以为黑夫一个乡巴佬,肯定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言。   “别是夺我提议的‘玄帝’用之就行……”他还是有点担心。   不过王戊的小人之心,在郎中令将诸议郎所进尊号献上去后,他们与那七十多名儒生博士在章台门处相遇时,便无影无踪了。   两边相互试探性地询问一番后,议郎们发现,自己的想象力,被这群不要脸的儒生秒成了渣……   “某帝?”   一位来自邹地的年长儒生,听王戊得意洋洋地说了“玄帝”的尊号后,忍不住笑出了声。   博士们虽然也来自不同学派,七十余人,竟能分十来个派系,相互撕逼没有一日消停,但在对上其他群体时,却还是齐心协力的。   于是,这位邹博士和其他博士对视一眼后,便说道:   “吾等奉命在丞相府、御史府商议后,进言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故帝号已不足尊,唯皇可也!”   “皇?”   除了黑夫外,众议郎都目瞪口呆,他们都纠结在“帝”上了,哪能想到这茬呢?   按照儒生们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典籍”证明,结合当世传说,三皇可是比五帝还要古老的,不过到底三皇是哪三个,说法也不一而足,或说是伏羲、女娲、神农,或说是伏羲,神农,黄帝。   虽然议郎为六百石之官,地位俸禄都比博士高,但在拍马屁的技术上,却被博士们完爆了。   这时候,黑夫也瞧见,博士中,有个笑容有些尴尬的年轻人,正是在陈县舜庙被他手下们搜身的鲁儒叔孙通……   “叔孙先生。”黑夫走过去和他打招呼,他还因听到了叔孙通的一番自言自语,算捏着他一点把柄呢。   叔孙通不敢怠慢,与黑夫见礼后,黑夫便出于好奇,问博士们到底献上了何种尊号。   现在众人的帛书已经献上,无从更改了,说也无妨,于是叔孙通对他轻声道:“虽然吾等决意献三皇为尊号,但对于三皇之中谁最尊贵,却因学派不同,而看法不同……”   这很正常,儒家内部分了好多学派,都快打出狗脑子了,除了传统的各家外,因为为不同经典做注不同,又分了好多,例如春秋分三家,诗也分数家,为某一句微言大义的理解区别而不相为谋。   叔孙通道:“于是吾等分为了三派,争议不休,而后,左右丞相、御史大夫、廷尉选定了泰皇……”   黑夫问他:“那你献了什么?”   叔孙通道:“我当然是随大流了,左庶长还记得在陈县见过的漆雕氏和乐正氏二老么,他们和二十余博士则献了另两个,漆雕氏认为地皇为佳……”   “而乐正氏则进献了他们以为最尊贵的尊号。”   黑夫心里一紧,莫非是……   叔孙通笑道:“天皇!”   ……   PS:嘛,当时秦国诸臣议帝号的参与度和心理,应该和大伙儿给黑夫取姓时差不多,想想那场景应该挺好玩的。 第0322章 不谋而合   入夜时分,忙碌了一整天的丞相、御史及诸卿官署纷纷灭了灯火,官吏各归其家,章台街两侧陷入了一片黑暗。   但一墙之隔的章台宫内,秦王政的寝宫却依旧灯火通明,光亮由殿堂上十余架高大如树的青铜灯架发出,从齐地海滨运来的上好鲸油作为燃料,让灯蕊长明不灭。   秦王政一天的工作,尚未完成,随着疆土急剧开辟,他每日需要处理的政务也迅速增长:   新置各郡要委派的守、尉、监人选需要他审批,预计徙往咸阳的六国豪富名单也拟定出来了,需要批准,还有打算近期推行的收天下兵器、隳各地关梁,在齐楚燕推行秦律及秦的度量衡……   秦国所做的不仅是毁灭旧世界的青铜躯壳,也在铸造新秩序的镔铁骨骼,需要构建的东西太多了,简直是千头万绪。   所以秦王政才会如此忙碌,他白昼审核断狱,深夜整理奏书,第二天鸡鸣便起,又事必躬亲地操持文墨,将新送到的奏书一一批阅,发往丞相、御史处。   夙兴夜寐,靡有朝矣,用这句话来形容秦王的工作,再合适不过。若非他身处壮年,精力充沛,一般人早就被压垮,或者怠政了。   总算料理完这些事,让两个身高马大的郎卫将阅毕的上百斤奏疏抬走后,夜色已深。秦王政才在宫人侍候下,用热水敷面片刻,又马不停蹄地让人将群臣所议帝号的奏疏送上来。   最先打开的,是丞相隗状、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廷尉李斯四位大员的合奏。   “臣等谨与博士议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贵。”   “故臣等昧死上尊号,王为泰皇。命为‘制’,令为‘诏’,天子自称曰‘朕’。”   里面还附录了一份博士们撰写的奏,疏详细说明了此种观点。   “天地者,太一之所生也。故而三皇之中,泰(太)皇最贵。”   阅毕后,秦王政手指轻轻敲打着案几,暗道:“制、诏,以及天子称朕倒是不错,不过这帝号为泰皇……”   他浓须下露出了一丝看透一切的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右丞相和廷尉,都是楚地人啊……”   所谓太一,亦可称之为“东皇太一”,乃是楚人崇拜的至高天神。三皇之中,泰皇最贵,这最初楚地儒生、士人的看法,近百年来,也渐渐流至中原,得到了普遍承认。   但秦王政却偏不喜欢!更不会在自己的功业里,添加丝毫有楚地色彩的东西。   “隗状、王绾、冯去疾也就罢了,李斯素来精明,此番为何如此糊涂……”   秦王不客气地将这份奏疏扔到一旁,继续翻阅博士们的建言。   博士多为儒生,儒生又分为许多派别。楚地儒生以为泰皇最贵,齐鲁儒生却与他们唱了反调,认为泰皇并非太一,实乃人皇,不如天皇尊贵。另一批人则以为,秦王终归是地上的君主,而非天神,故称地皇为妥。   但这两个尊号,都被秦王一一否决了。   至于议郎的奏疏,就更不入流了,什么玄帝、白帝、高帝不一而足,秦王都不满意。   在秦王和世人观念里,认为皇高于帝,帝高于王,愈古则愈尊,他连三皇之号都不满意,又岂会满足于帝呢?   话又说回来,究竟怎样的尊号才能与自己兴义兵,诛残贼,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的大功业相匹配,难道秦王自己心里就没有底么?   那个答案,早已在他心中浮现,只是想看看,群臣所上尊号都会是些什么,能否领会自己的用心……   但一堆上书看下来,都是无趣至极,群臣虽然各抒己见,但无一能贴近秦王心意者。   直到侍郎将写有“议郎黑夫”的奏疏拆封递上来,秦王政这才眼前一亮。   “臣粗鄙,出身边郡黔首,不通文墨,亦不晓典籍,然尝闻柱下史苍言三皇、五帝之事,故冒死进言。”   秦王对黑夫背景是有所了解的,故意将此子安排到议郎的职位上,也有他的用意。的确,若无张苍与之讲述,黑夫若能知三皇五帝,那就真是怪事了。   却见黑夫继续写道:“或言三皇既是开辟之初,君臣之始,然其火燧巢居,以石木为兵,实蒙昧不明;又言五帝地方千里,然其外侯服夷服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名为天下共主,实则小国寡民。”   “而今陛下继位,奋六世之余烈,振长策而御宇内,吞二周而亡诸侯,履至尊而制六合,虎视雄哉,威振四海!”   “故臣以为,陛下已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不论皇、帝,皆不能涵盖陛下功业,三皇五帝相加,或可……”   写到这里,那个秦王心中早有定数的尊号,已呼之欲出了!   然而,黑夫竟就此打住,戛然而止了,反而是倒起了苦水。   “臣自知不学无术,故近日在御史府藏室翻阅典籍,然搜肠刮肚,仍难觅合适尊号,故不敢妄议,谨拜表以闻于陛下。”   晓是如此,这却是秦王政今夜见过最满意的一份奏疏,他不由微微点头:“不曾想,与朕最相合者,竟是一个小小议郎!”   三皇五帝相加,自然是“皇帝”!   这便是秦王政已想定的尊号,但身为上位者,看着群臣为自己的尊号奔忙争议,是一件有趣的事,到最后再统统将其推翻,给出一个让他们瞠目结舌,震惊后又交口称赞的答案。   韩非在书中写的好啊,君主的原则,在于不能被臣下看透。想做某件事,没有掌握全部情况,就把自己的想法表露出来,这样做的话,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一定会受害。   所以,放出一点点信息,然后就让群臣猜吧,猜测君上心中所想。   也让他们争吧,诏书一下,所有人都不敢沉默,只能出声,在争议中,一些平日里所隐藏的心思和政见,便袒露无遗了。   这便是君王南面之术,一切,尽在秦王政掌握中。   不过,若是有人不偏不倚地将他所想的事全然猜出,并且得意洋洋地说出来,秦王政又要皱眉了。   所以秦王才认为,黑夫的奏疏里所说的,真是恰到好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又在合适的地方打住。   他将黑夫的奏疏,单单放在了案几右侧,与左侧那些被否决后堆积如山的上书泾渭分明。   “让此子做一个六百石的小议郎,的确有些屈才了。”   虽然找到了最合心意的奏疏,但秦王政的目的本就是考量群臣,所以纵然有些困觉,还是坚持将所有奏疏都翻阅了一遍。   当他翻开也得到特许,得以上书议论帝号的中车府令赵高奏疏时,秦王政的困意,一下子就没了。   “陛下已功盖三皇,德超五帝,不论皇、帝,皆不能涵盖陛下功业……故臣赵高不敢妄议。”   除了前面有所不同外,最后的结论,竟与黑夫一模一样!   秦王政摸着浓郁的胡须,有些诧异,中车府令赵高,出身于隐官,其母亲遭过刑罚,故世世卑贱。   然而赵高却颇为自强,不仅身有强力,靠军功获得了自由身,在一次上林猎虎的围猎里,他靠着精湛的车技骑术,引起了秦王的注意,选拔他做了中车府武车士。   九年四月,嫪毐在秦王政往雍行冠礼时发动兵变,靠着太后玺调得中尉军及内史县兵进攻蕲年宫。最危险的时刻,秦王身边只有郎中令军和中车府武车士,赵高拼死保卫秦王,助他平定了叛乱,颇有功劳,从此成了秦王最信任的人,十多年来,秦王身边的人来来去去,唯独赵高始终牢牢占据君侧。   赵高也争气,他虽然以武力得爵,却又自学了狱法,还能写一手好字,于是便慢慢升到了中车府令的位置。   他与议郎黑夫,仅仅是在陈县见过一面,说过几句话,按照逻辑,这是两个绝对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啊,为何却写了几乎一样的奏疏?   秦王政思索片刻后,一阵困意袭来,便不再多想,只是摇头暗道:“这是真正的不谋而合了!”   ……   次日,曾为狱吏,因写的一手好书法,被提拔为史官的胡毋敬战战兢兢地来到秦王办公的居室时,便看到了案几上,左边是堆了数十卷的奏疏,右边则仅有两份帛书……   “胡毋敬,为朕草诏。”   秦王已小睡了两个时辰,一边吃着朝食,又开始马不停蹄地忙碌政务了。   胡毋敬恭恭敬敬地摊开的帛,认真地按照秦王的口述写了起来。   “王曰:群臣所议尊号之事,寡人已阅之,丞相、御史府、廷尉上号泰皇,且去‘泰’,留‘皇’,再采上古‘帝’位号,号曰‘皇帝’。他如议……”   胡毋敬连忙把住有些颤抖的手,他只觉得,自己在见证某个伟大的时刻。   从此以后,他草诏时,就要写“皇帝曰”了!   不过在他坚持写完这份诏书后,皇帝陛下却又令他再写两份任书。   “中车府令赵高,议尊号之疏深合朕心,累年宿卫随驾有功,故增爵为右庶长。”   “议郎黑夫,议尊号之疏颇合朕意,改任中郎户将!秩比千石!使宿卫禁中!” 第0323章 王、蒙   黑夫今日起的极早,鸡鸣未至,他便乘车离开了居所。   今日,是他上任中郎户令的第一天,将入宫见上司、同僚、下属,说不定还有秦王的接见,可不能迟到。   街巷两侧,更夫正在做最后的清扫,掌门户的小吏打着哈欠开启门户,不断有灯烛被点亮。   第一声鸡鸣响起时,黑夫已抵达章台宫外。   章台宫之高,不仅是高达数丈的墙垣,还因为其占据的地点,恰恰是渭水以南的一片平坦台地,当地人称之为“龙首原”。   黑夫曾听张苍与他讲过,据说秦文公时,一日入夜之后,有条黑龙从南边的终南山而来,到北边的渭河里饮水,它途经的地方风云色变,土地隆起,恰好形成了一道绵延数十里的土台。最高的地方有二十丈,最低的地方也有五六丈,当地人便称之为龙首山。   在关中,高于地面的广阔平坦台地,一般都被称之为“原”,像南郊的凤栖原和东郊的白鹿原都是这样的地形,所以龙首山又被称为龙首原。   “还有人说,秦文公出猎,获此黑龙,埋于龙首山最高处,于是到了昭王时,在渭南修筑宫室,便将宫殿位置设在了龙首原最高处。”   这便是章台宫的传说和“风水”,黑夫今日便是从龙身位置的章台街往龙首上走,愈往上越高,待抵达章台门后,他便就着松明的火光,向看守宫门的“郎中将”下属,出示了自己的任书和官印。   秦始皇的“大内侍卫”们,分为中郎、郎中、外郎三类。其中,中郎时刻随行,宿卫禁中,皇帝去哪他们便去哪,关系最紧密。郎中则是固定负责咸阳宫、章台宫的看守,偶尔随行。外郎只供职于林光宫等离宫,与皇帝关系最疏。   所以即便是相同的官职,外郎、郎中也自动就比中郎小了半级,比如看守章台门的郎中户令,在检视黑夫的任书命状后,便露出了示好的笑。   “原来是新上任的中郎户令,今后,吾等便是同僚了!”   黑夫也不拿大,拱手道:“岂敢,黑夫初来乍到,还望多多指点。”   鸡鸣已过,开门的时间也到了,厚重的宫门缓缓为黑夫打开,郎中户令派了一几名郎卫引领黑夫入内,秦朝的政治中心,在他眼前显露无遗。   内廷也还在沉酣的好梦中,除了周行巡视的郎卫外,到处寂静得没有一点声音。   进到里面,拐入南北大道后,黑夫总算知道,从秦昭王起,为何历代秦王都偏爱此宫作为办公、接见使节的场所了。   正值太阳初升,放目望去,有了龙首高台的拔高,数百级台阶一层层往上升,使得壮丽巍峨的宫殿高不可攀,从下面仰望,如与天齐!   而抵达了此处,也正式进入“禁中”区域。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王骑令。”引领黑夫入内的几名郎中卫士连忙朝这小将行礼,黑夫立刻就猜到了他的身份。   中郎户殿前司马,王离!   武成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   这是一位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将二代,不对,应该是将三代,黑夫在南昌时,还曾和章邯讨论过,王氏一门两侯,此子将继承祖、父谁的侯位?   而且,王离年仅17岁就入宫为郎官,如今三年过去,又被升为中郎骑令,黑夫苦苦奋斗才得来的东西,王离得来却轻而易举。   黑夫做过王翦旧部,王离日后是他的同僚,不敢怠慢,虽然他一个现代人,对高大建筑早已见怪不怪了,却还是装模作样地看着宫殿擦汗道:   “果然是巍峨非凡,令人瞠目!只是不知渭北的咸阳宫又是何等情形,能让燕国的刺客秦舞阳吓得迈不动步子……”   “他是边地来的蛮夷鄙人,当然如此了。”王离与身后郎卫们说了这么一句,引发众人一阵笑。   这句话,似乎暗有所指,但黑夫权当没听懂。   王离也没有继续自讨没趣,虽然他轻蔑黑夫的出身,但此人是靠着军功一点点混到这个地步的,虽然议尊号时占了一点运气成分,却让人无话可说。   他便道:“中郎将知道君将于鸡鸣后来报到,让我巡视时多注意,既然遇上了,便随我去拜见中郎将罢!”   中郎将,正是蒙毅……   黑夫知道,眼下秦国大致有王、蒙两大军门,王氏一门两侯,地位无人能及,蒙武则只为上卿,蒙恬也才刚刚被重新启用,镇守代郡、雁门,无法同王氏相比。   “但俗言道,物极必反,盛极而衰,王氏已经位极人臣,王翦老将军已经被召回咸阳赋闲一年,王贲虽然奉命镇守齐地,但恐也无法持久,王氏无法再进一步了……”   一边暗想,黑夫一边看着前方志得意满的少年将军王贲,他年纪这么小就混到如此地步,更多是秦始皇的优容,而非信任。   反倒是蒙氏兄弟,或会被秦始皇当做制衡王氏的筹码培养,未来大有进步空间。   而且,王翦的孙子,恰恰当了蒙毅的下属,这秦始皇的人事任命,当真有意思。   在去的路上,与王离有一句没一句的说话中,黑夫亦得知,中郎郎卫宿卫禁中,数量不过六百,又分为车、骑、户三支。   “所以我这个中郎户令,手下其实只有两百人?”黑夫暗想。   不过,可不能小看这两百人,基本都是从关中贵族子弟中选拔,其中为郎官者,起码都是公大夫、公乘的爵位,一般的郎卫,也是大夫起步。   而且郎官更新换代极快,一般都是宿卫王侧几年,就外放为吏了,一旦外放,最低也是个县尉,像黑夫、王离这种户令、骑令,更得以为郡长吏,前中郎户令,就被派到上谷郡做郡尉……   而且,中郎三令也时常被临时安排一些任务,出使他国蛮夷、代王祷告山川、陪同监御史调查大案,简直是十项全能。   王离道:“前几日,中郎车令便奉王命,与奉常一起,去雍地代王向穆公之庙祷告秦一天下,称皇帝之事。”   他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故而,我可是一直盼着中郎户令快些上任,与我分担些宿卫轮值之任。”   这是句客套话,不过黑夫没听出来一点真情实意,比起乃父乃祖来,王离还是太嫩了些。   说话之间,官署已到,其实就是章台大殿前的三排房舍,夹在中间的,便是中郎将官邸,户、骑、车三令每天的宿卫任务,便于鸡鸣后,在此宣布。   入户进堂后,黑夫瞧见堂内主位有一个身材魁梧的人正襟危坐,此人三十上下,唇上留须,容貌与蒙武有几分相似,观其衣冠,以及手边虎符,当是蒙毅无疑。   不过蒙毅此刻板着脸,堂下还跪着两名郎卫,不知是在训话还是下达命令。   “禀中郎将,我已将中郎户令带到。”   王离登堂拱手,黑夫也上去想要与蒙毅见礼,却不想,蒙毅只是看了二人一眼,微微点头,伸手让他们稍待,自己则板起脸,对堂下两名郎卫道:“汝二人,可知罪!?”   看来蒙毅正忙,没工夫搭理他们,黑夫倒没什么,反而是王离眉毛一扬,眼中露出了一丝怒意来…… 第0324章 王在法上   “不过是中郎车令之下,有两名新补入禁中的郎卫,在宿卫时打了瞌睡。”   半个时辰后,供中郎户令及其小属休息的屋内,黑夫的两名属下在为黑夫解释方才蒙毅动怒的原因。   他们一个叫李良,陇西郡人,爵为公大夫,面相老成。另一人名为董翳(yì),内史夏阳人,也是公大夫,长得五大三粗,典型的关中武夫。   郎卫可是被要求睡觉也不能睡太死,必须随时应召的,更何况在宿卫时打瞌睡,的确是大罪过了。   那两个小郎卫遭了蒙毅一番训斥后,直接被逐出了郎卫,灰溜溜回到家,肯定会被家中父兄痛打一顿,因为他们已错失了似锦的前程,甚至耽误了全家的仕途。   “所以在宫中为郎,一点小错都不能犯啊……”董翳如此感慨。   李良却应道:“就算不做郎,为秦吏者,亦不能做错一件事。”   陇西人李良年纪三十不到,他是李信的族弟,这番感慨,也算是发自肺腑了,说过之后才自觉失言。   黑夫只是将二人的话暗暗记在心里,嘴上却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是蒙中郎执法太过严厉呢。”   董翳道:“中郎将的确执法严格,本来十七八岁的年轻郎卫初犯,训斥一顿,或者稍加严惩也就是了,岂料,竟直接逐走了……”   黑夫乘机道:“我曾听闻,蒙君在做中郎将之前,曾奉王命审案,将中车府令判处死罪?”   李良心思多点,一听是此事,便闭口不言。   董翳心思更简单些,没有顾忌,笑道:“中郎户令说的没错,蒙中郎将先前在廷尉任奏谳掾,专司审理案件,数年前,中车府令犯了罪,陛下让蒙君审案,蒙君不敢枉屈法律,判定中车府令当死,并除其宦籍。最后陛下秦始皇中车府令敦厚,兢兢业业多年,便赦免了他……”   听说确有此事后,黑夫暗暗摇头。   他发迹的第一件事,便是一场诬告官司,最终在喜的判决下洗清冤屈,得到了应有的奖赏。   所以黑夫对秦的司法系统有一种从始至终的好感,加上为吏多年,对秦律也十分熟识。所以知道,秦很注重法律程序,从县狱卒到郡狱吏,再到廷尉官署,各级法官基本都做到了依法办案,而不是靠自己的道德、人情胡来。   但当他来到帝国的中心时,却发现,这看似严密无缝的秦律系统,却有着一个天然的大洞。   秦王,或者说皇帝,是绝对凌驾于法之上的。   虽然历代秦王,以及当今的始皇帝都明白,秦律是秦国立国和一统天下的基础,但几乎每一代秦王,都或多或少使用过独属于君主的“赦免权”。   第二次伐楚之战期间,和黑夫共事过的秦墨程商对他说过一件事,秦惠王时,秦墨的巨子腹(黄享)(tun)住在咸阳,其子杀人被捕。秦惠王当时十分倚重秦墨,考虑到腹(黄享)年长且只有一个独子,便打算赦免其子,秦墨的巨子却认为不管是秦律还是墨家规矩,杀人都是死罪,若是贸然赦免便是坏规矩,便请求秦王依法处死了儿子。   而秦昭王时,邯郸之战秦将郑安平降赵。按理说,举荐他为将的范雎当连坐处死,但秦昭王却下令全国,有敢言郑安平之事者死,反过来还增加对范雎的赏赐,让他安心。直到范雎的另一个恩人王稽也坐通诸侯之罪处死,证据确凿,舆情汹涌,秦昭王才不得已赐死范雎。   而今,负责审案的蒙毅已判赵高死罪,皇帝却再度动用了赦免权,直接免了赵高的罪过,依旧让他在中车府做事,继续视为亲信……   这是十分正常的,毕竟从立法之初,秦律便是围绕君主集权构建的律令,最终的决策权肯定要握在君主手中。如今,遇上重要的死刑案件,比如朝廷大员犯罪当死,廷尉甚至会上奏皇帝进行复核,只有皇帝打了勾,死刑才会成立。   于是,一些受皇帝另眼相待的人,就有了犯错不咎的特权。   “但偏偏赦免了赵高,这个不该赦免的人啊……”黑夫暗道。   黑夫对赵高此人,忌惮非常。   不仅是历史上赵高做的事,从初次见面,黑夫仅仅露出了一点杀意,就被给秦王当了多年驾驶员,善于察言观色的赵高给发觉,吓了黑夫一身冷汗。   进入咸阳后,秦王令众臣议帝号,黑夫本以为自己掌握了正确答案,马屁又拍得恰到好处,定能拔得头筹。谁曾想,中车府令赵高也猜中了皇帝所思所想,最后他们一个是“深合朕心”,一个是“颇合朕意”,竟平分秋色,黑夫被皇帝升官,赵高也升爵一级。   知道这件事后,黑夫悚然。   “我是靠了作弊,赵高又是靠的什么?察言观色?还是对秦始皇心思的揣摩?”   他对赵高,更忌惮了几分,他入值禁中,遇到秦始皇出行,也要宿卫于侧,与中车府令的职权重合,今后少不了要跟赵高打交道。   对上此人,黑夫发现,自己现在一点底气都没有。   他现在已能确定,赵高不是太监,有妻又有女儿、女婿,还是一个“力强能止奔马”的大内高手,黑夫武力值恐不如他。   加上赵高在秦始皇身边近二十年,大奸似忠,深得皇帝信任,甚至能为其动用赦免权,连蒙毅都判不死他,何况黑夫这个新人。   “收敛杀意,暂时保持相安无事最好……”黑夫打定了主意,暂时不去招惹这个厉害角色。   “不过,这次议帝号分了他的风头,赵高会不会视我为敌?”   黑夫不能不防,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他决定,必须跟上司蒙毅搞好关系。   但蒙毅是个待下严格,待己也严厉的人,并不好打交道。而且目前看来,中郎骑令王离对蒙毅颇有不满,王家也不是好相与的啊。   隐患赵高、上司蒙毅、同僚王离,黑夫赫然发现,这章台宫的水,着实不浅。   “多想无益,先将自己手里的一亩三分地夯实,再紧跟皇帝脚步,才是在禁中生存下去的办法!”   他看了看一脸横肉的董翳,董翳好办,心思更简单点,还是内史夏阳人,与章邯是同乡,二人曾一起做过郎卫,他和黑夫之间只隔了一层关系,很快就热络起来。   李良就不同了,此人对黑夫看似尊敬,实则心思重重。   再往下的两百郎卫,也都是关中少爷兵,个个都有不低的爵位,比不了黑夫一手带出来的三千南郡子弟,想让他们心服口服,也不是件简单的事……   就在黑夫适应新职位的当口,皇帝称帝后的第一次大朝会,也拉开了序幕…… 第0325章 李斯   始皇帝二十六年三月初一这天,日出时分(5点到7点),天色将明未明,站在章台宫正殿之下,头戴獬豸(xiè zhì)冠,须发斑白的廷尉李斯仰头向上看去。   殿前左为斜坡,皇帝可以乘车辇而上,右为三百六十级台阶,供人臣拾级,础石之上耸立着高大木柱,条石砌成的地面,金光闪闪的壁带,间以珍奇的玉石,其建筑之豪华为其它宫殿所莫及……   点了华灯的宫殿璀璨如白昼太阳,陶制的虬螭蜿蜒盘旋在离地数丈的屋檐上,还有展翅欲飞的玄鸟雕塑,发出了帝国的初鸣。   仰之弥高,钻之弥坚,这是仲尼诸弟子对孔丘的感觉,于李斯而言,不管对这权力之巅仰望多少次,都是这种感觉。   回想起来,第一次来此处,还是二十年前,那时候的他已经离开上蔡,入咸阳数年,先做了吕不韦门客,助其编篡《吕氏春秋》,才能得到彰显,遂被吕不韦任命为郎,得以进入章台宫,初次见到了陛下。   从第一次会晤起,李斯便明白了,吕不韦虽然权倾秦国,但迟早会凋零死去,反而是弱冠之年的秦王政,将如旭日东升……   于是他早早便开始撇清自己与吕不韦的关系,待秦王亲政后迅速改换门庭,竭尽才干,谨奉法令,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秦王遂为天子,称皇帝。   这个过程里,李斯自问功劳不小,他也得到了皇帝的奖赏,官职从郎做到客卿,又为廷尉,爵位也提到了十七级的驷车庶长,长子李由尚秦公主,中子也有同样的机会。   皇帝最信重者,无人出李斯之右!   时至今日,他早已不是厕中鼠,而是人人艳羡的权臣了。   但人对权力之巅的攀爬,是不会满足的。   今日是陛下称帝后第一次大朝会,三公九卿毕至,一行行举着火把的车队从咸阳各处驶出,汇聚到章台街,浩浩荡荡的前往龙首门,入内后,群臣车马停下,手持玉圭步行入内。   唯独四辆车得了特许,可以直接驶入,抵达大殿之下。   四车,分别是右丞相隗状,左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以及廷尉李斯。   四位公卿下了车后,谦让一番后,又自动按照官职排序,分好了登阶的次序。   很遗憾,李斯虽然是皇帝最亲近的大臣,却只能排在四人之末。   于是,从李斯的视角看去,前方的三个人影,拦在他与权力巅峰之间。   “右丞相隗状垂垂老矣,一饭三遗矢,命不久矣,不足虑也。”   “御史大夫冯去疾,初任此职,野心不强,又无大功于国,数年内不可能再升,亦不足为虑。”   捧着白玉圭拾级而上,自动忽略了走路都有些吃力的隗状,以及同自己相善,野心不大的冯去疾后,李斯将目光锁定在了第二个人身上。   王绾,名为左相,实揽大权,明眼人都清楚,隗状不久之后定然卸任,王绾将坐上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加上他本就是山东人士,还曾在稷下混迹过,近来与七十博士打的火热,还引荐了不少阴阳家入秦,众人推终始五德术,以为周朝是火德,秦代周德,乃是以水克火。   于是便说服皇帝定秦为水德之始,并做出了更名大河为德水等措施,今日朝会,首先便要宣布此事。   王绾自以为有功,于是得意洋洋,走路都昂着头挺着胸。   关于这件事,还有之前的议帝号之事,李斯都没有提出异议,一切都听从王绾,一副以他为尊的模样……   所以朝中有人议论,小郎官黑夫和中车府令赵高的奏疏称皇帝之意,反倒是皇帝最亲近的大臣李斯,这次看走眼了……   “看走眼?”   李斯心中冷笑,二十年来,他从未看走过眼!   他看出皇帝一统天下的大志,便建议秦王政阴行谋臣,资之金玉,使游说诸侯,各个击破,并任长史,亲自主持此事。   他看出皇帝虽然迫于宗室和关中老秦人压力,下逐客令,实则不愿逐客,便上《谏逐客书》,极尽文采,洋洋洒洒数千字,让秦王大悦,传示群臣后,一举扭转了局势。   议尊号之事,于黑夫、赵高而言,有大利,但对李斯而言,却只是蝇头小利。   于是他故意附从王绾,献号“泰皇”,给足了左丞相面子,让王绾以为,自己甘居其下,对于王绾之后的建言,也会出言附议。   他知道,王绾在那群博士儒生鼓动,会在今日提出一个大胆的建言……   “你我二人胜负,未来十年仕途,以及大秦的万世国策,将决于今日之朝会!”   一念至此,李斯加快了脚步,不过就在此时,前方拄着鸠杖行走的右丞相隗状,爬了三百六十阶后,眼看就要到顶,却一脚踏空差点摔倒!   这位老丞相若是在此摔倒跌下去,这老命怕立刻要没!   好在说时迟那时快,一个一直盯着阶上老臣的黑面郎官,几步上来,扶住了隗状。   “右丞相,小心脚下!”   郎官扶着隗状稳稳走到顶上殿前,让手下人照看他,又朝陆续上来的三人拱手作揖:“下吏见过左丞相、御史大夫……还有廷尉!”   王绾打量着这说话带着点南郡口音的郎官,看他的打扮,还有腰间的印绶,当是中郎户、骑、车三令之一。   郎官多是关中贵族子弟,因为不事生产,又是北方人,故而色白,眼前这人却面黑,怕不就是近日因议尊号得了皇帝欢心的“黑夫”……   他们位高权重,也不至于跟一个小小中郎户令多言,点了点头,便与差点出丑的隗状相继进入殿中。   唯独李斯在途径黑夫时停了下。   黑夫依然保持着作揖的姿态,十分恭敬。   李斯回过头,看着下方的三百六十级石阶,以及远处的宫门、街巷、渭水、咸阳,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对黑夫所言。   “老夫在章台殿上上下下无数次,故而清楚,爬到这个位置,还能看清楚自己来路的人,可不多。”   李斯又看了一眼黑夫,淡淡地道:“你,做的还不错。”   他用的,不是关中话,而是上蔡方言。   “唯,黑夫谢廷尉教诲……”黑夫亦用南郡方言回话。   没有多余的话,没有亲近的动作,大家都是聪明人,一切都不言自明。   李斯旋即步入殿内,二人的短短接触,十分寻常,说话也没人听见,黑夫那些在殿外当值的属下、殿内迎接群臣的礼官、纠察所有人礼仪是否合乎规范的御史,皆未曾注意到。   唯独阶梯之下,同样在仰望权力之巅的中车府令赵高,幽幽地看着这一幕,看着李斯在黑夫身侧的短暂停留,却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第0326章 大朝会   章台宫的主殿称之为“四海归一殿”,位于龙首原的制高点,此殿壮丽非凡,仅用以支撑穹顶的负栋之柱就有120根,皆需两人才能环抱。   其内部也十分华丽,以清香名贵的木兰为架梁之椽,装饰着鎏金的铜铺首,直栏横槛上雕刻着清秀典雅的图案,敞开的门扉上有玉饰,杏木铺就的地板一尘不染……   黑夫作为宿卫禁中的中郎户令,从昨晚到今早,已经将大殿巡视过四五次了,无人时显得空旷不已,唯独有风吹入时,殿侧一排排青铜编钟偶尔发出点声响。   而现如今,三百名身穿绛衣的乐官已就位,最先敲响的是叮叮当当的编钟,随后,鼓、瑟、琴、笙逐次奏响,一场浩大的合奏拉开序幕。   明白的人一听就知道,这是专供朝会庙堂之用的《大雅》之乐。   随着宏大的雅乐响彻殿堂,也宣布大朝会正式开始。   “入殿!”   在谒者引导下,殿外聚齐的诸臣依次步入四海归一殿。   自从吕不韦死后,便无人被赐予剑履上朝的待遇。所有人都在离禁门二十步外就交出了佩剑,来到殿门处,纷纷脱下鞋履,只着洁白足衣入内,这场面要是有人闹脚气,可是很尴尬的。   今日大朝会,郎卫全体动员,从中郎将蒙毅到普通卫士,所有人都要在殿内殿外排好旌旗仪仗队列。黑夫也不例外,他有幸带着一群燕颔虎头,魁梧雄健的郎中、陛楯郎值于殿中。   不过,黑夫手里却空空如也,殿内众郎是没有武器的,外头的持兵武士隔着百多步,无皇帝之命不得上殿。   倘若出了事,郎卫只能用身体去为皇帝当下致命一击,挥舞拳头将刺客擒获。   黑夫暗道:“难怪荆轲行刺时,秦始皇还得靠夏无且的一个药囊救急……”   此外,殿内不同的站位,又代表了不同的等级,和与皇帝的亲近程度。中郎将蒙毅直接站在“陛下”,也就是帝榻台阶下,黑夫和王离,则只在殿两侧,与群臣席位平行,其中王离在右,他在左。   这位置倒是不错,能将殿内情形一览无遗。   这时候,随着雅乐奏完,谒者又高喊了一声“趋”!   位于殿尾的群臣立刻迈步向前,穿过陛楯郎组成的夹道,来到陛下。   武将们按照爵位官职的高低依次列于西面,面向东。黑夫看见,从前到后,分别是彻侯武成侯王翦,关内侯武信侯冯毋择,之后又有大庶长蒙武,还有卫尉、郎中令等,均穿绛服,戴鹖冠。   文官以丞相为首,同样依次列于东面,面向西。排名第一的是右丞相隗状,其后是左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廷尉李斯,还有宗正、太仆、典客、少府等卿。   黑夫许久未见的内史叶腾,也出现在列中,不过,在南郡说一不二的叶腾,在殿上却只能站在中间靠后的位置。这老儿手持白玉圭目不斜视,仿佛没有看到肃立于陛下的黑夫。   不像影视剧里,皇帝没来时大臣可以闲聊说笑,此时此刻,殿内没有一丝议论之声。   秦可是立国数百年的诸侯,不是从黔首升上来的暴发户,礼乐之制虽不如山东之盛,却有自己的规矩。整个过程中,还有执法御史不断在侧面巡视,眼睛盯着每个人,若发现有仪态不合礼仪者,会立刻将他们请出大殿!   在众目睽睽之下,那种滋味肯定好受不了,所以即便皇帝未到,大臣们也战战兢兢,无人敢掉以轻心。   “就算是尿急,也得憋着啊。”黑夫有些同情那些看上去年纪一大把的老臣,四海归一殿内,可没有公厕。   好在皇帝是个勤政的人,没有让群臣久等的习惯,最先走出来的是九名礼宾官,他们踩着一致的脚步,以“胪传”的方式接力传呼,宣告皇帝的驾临。   皇帝端坐于步辇上,由八名强壮的内侍一路抬入殿内,直入于陛上。   这是黑夫来到咸阳后,第一次再见始皇帝,没有华丽的登场,取而代之的是令黑夫吃惊的简洁。   秦始皇做什么都求变求新,甚至连礼服都改了一通,他废除了传承数百年的之久的衮冕之服,代之以简洁的“袀玄”。这是一种全黑色的深衣,符合秦朝尚水德,尚黑色的新制度。   但简洁之下,却一点都不马虎,他背上所负的,是长三尺有余的太阿剑,下辇后跪坐于帝榻,手边正是和氏璧雕琢而成的帝玺……   伴随着皇帝的出现,黑夫等郎官郎卫都举起手里的旗帜,高呼“警”,引领大臣们按照爵位高低,分班次朝贺。   “陛下万年!”   “陛下万年!”   群臣稽首下拜,黑夫亦单膝跪地。   口中山呼的同时,他偷偷看了一眼帝榻上的始皇帝,因角度问题,他瞧不见皇帝的表情,只看到在帝案上圆润如水和氏璧,映照着烛光,如同权力一般,让人目眩……   ……   “制曰:朕闻太古有号毋谥,中古有号,死而以行为谥。如此,则子议父,臣议君也,甚无谓,朕弗取焉!”   皇帝挥手让群臣免礼后,大朝会的第一件事,便是头戴高山冠的谒者为皇帝宣读诏书。   “自今已来,除谥法。朕为始皇帝。后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   群臣皆称颂,唯独殿尾得以旁听朝会的博士儒生周青臣、伏胜等人面色一一僵,儒生最拿手的就是掌握典故,议论谥号,而皇帝废除谥法,他们等于少了一大职权啊。   不过这是皇帝的意志,博士们不敢公然反对,只能忍了下来,毕竟今天,还有件更重要的事要禀与皇帝定夺。   “那才是真正关乎百世的大事。”周青臣心中暗道,同时朝众博士摇了摇头,让他们稍安勿躁。   除了去谥法外,皇帝还追尊庄襄王为太上皇,不过却未追尊太上皇后,原因大家都知道,谁也不敢多言。   此外,便是正式宣布秦为水德,改年为“始皇帝二十六年”,依旧以十月为正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以黑为上色……   黑夫知道,近几日,多有王绾招来的燕齐阴阳家频繁出入宫中,觐见皇帝。他们大谈邹衍的五德始终之论,断定秦为水德。   还说,但凡改朝换代,皆有祥瑞,秦的祥瑞,便是数百年前,传闻出现在龙首原的那条黑龙了。这也是皇帝不在咸阳宫,而在章台宫召开朝会的缘故。   皇帝陛下,对阴阳数术是很迷信的。   谒者又宣读道:“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   黑夫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是阴阳家和皇帝对“六六之数”的神秘崇拜和竭力追求,但此刻由谒者念出来,却让黑夫忍俊不禁……   “皇帝陛下在向天下高喊六六六六六?”   ……   黑夫好歹没有笑出来,不然他的故事,可能会在今日此戛然而止。   当宣诏全部结束后,站了许久的群臣终于能坐下了,皇帝待臣下还是很人道的,不仅有各自的席位,还让内侍会为他们献上“法酒”。   可惜郎卫却是没座位的,幸好黑夫在军中时,就很喜欢带着手下人站军姿,一站几个时辰完全不是个事……   今日的正戏才刚刚开始,群臣按职位高低,依次向皇帝敬酒,也就是所谓“上寿”。   武成侯王翦首当其冲,他起身至殿中,把酒祝寿后,又下拜道:“陛下不嫌老臣无用,委我以六十万之师伐楚,耽搁半载,亦未曾催促,反倒每月赐我田园无数,如今又增爵为彻侯,老臣实在惭愧。”   “如今老臣年迈,告老在家,唯一放不下心的,便是独子王贲,他远在齐地,千里迢迢,万一哪天老臣病重将死,竟不能赶回见最后一面,还望大王能令王贲调回咸阳,为我送终……”   黑夫对面的王离面色未变,呼吸却急促了几分,连黑夫都能听明白,王翦是想让儿子也交出兵权,以此让皇帝安心啊。   秦始皇却不允,回敬王翦道:“将军何谈老矣?老王将军尚且可能要为朕继续开疆辟土,何况小王将军?齐地新附,必须要大将镇守。”   他还一指陛下的王离,笑道:“等到新的小王将军能为朕镇守疆土,再让王贲回来罢!”   王离感到十分荣耀,王翦却暗暗叹了口气,拜谢后回到了座位上。   接下来,便是右丞相隗状,这个比王翦还老的老臣动作缓慢,说话啰嗦,都是一些歌功颂德之言,皇帝耐心听完后,让内侍将他搀回位子上,还嘱咐御史,纵然老丞相有什么昏聩举动,也不要难为他……   隗状甫一坐下,左丞相王绾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终于轮到他了!   “陛下扫平天下,擒灭六王,万里归一,此乃三皇五帝以来,未有之事也!”   王绾来自山东,年轻时在稷下学宫混迹过,与儒家、阴阳家相善。是他建议皇帝招徕山东士人为博士,这是秦朝大规模引山东人才进入朝堂的尝试。   此举取得了不错的效果,虽然也有些士人固执不来,但周青臣、伏胜、漆雕氏、乐正氏、叔孙通等人纷纷入秦。   他们发挥自己所长,列出六国礼仪,采择其善,结合殷周和秦国固有的礼制,最后才有了今日大朝会的礼乐之盛。   此外,亦有一些阴阳家来到咸阳。皇帝对他们,可比儒生感兴趣多了,定水德,数以六为纪,都是他们的功劳。   也是王绾的功劳。   右丞相老迈不堪事,王绾只以为,自己这左丞相,要在这新朝开辟,万礼更新的日子里,独占鳌头了!   于是,被博士们吹捧得有些飘飘然的王绾,在祝酒称颂皇帝功业后,又大着胆子,提出了一个建言。   “然天下广博,诸侯初破,人心未安,尤其以燕、齐、荆等地辽远,立郡县恐有不便。昔日周武灭纣,便使诸子辟土封侯,实亩实藉,如此则边疆安定,蛮夷入朝。陛下多子,不如立诸子为诸侯,镇守燕、齐、荆疆土。臣冒死进言,唯上幸许!”   硕大一个殿内,寂寥无声,有的人看向王绾,而那些事先得到消息的人,则看向了秦始皇。   皇帝却没有多做表示,甚至没有露出一个倾向性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道:“诸卿以为如何?”   仿佛是商量好一般,文臣队列里,一个个卿臣陆续出列,说道:“秦律有令,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公子王孙均在此列。如今陛下登临皇帝之位,关中黔首人赐爵一级,十余子却无封赏,不如按左丞相之言,使之就封,既能尊崇诸公子之位,亦能镇戍疆土,岂不美哉?”   殿尾的博士们就等这一刻,也引经据典,大谈什么“周文武分封,使周得寿八百载”,秦继殷、周之统,也应该延续这一做法……   甚至连武臣的队列里,除了王翦坐定闭目默不作声外,因功封为上卿的将军们也纷纷表示支持。   一时间,殿内群臣以赞同居多,都说封建子弟为便。   唯独黑夫低下头,为王绾感到一丝不妙!   果然,在一片赞成声中,等待多时的廷尉李斯赫然起身,走到了殿堂中央。   他手持白玉圭,朝皇帝重重一揖,说道:“陛下,臣以为,左丞相及群臣封建之说,皆迂阔之言也!”   此言一出,方才还讨论得热火朝天的殿堂,徒然冷却下来。   王绾没料到,事先通气时未反对此事的李斯,此刻却站到了他的对立面,猝不及防下,心中亦有些恼怒。   群臣则瞪大了眼睛,博士们满是敌意的目光投向李斯,一些方才出声附和的人,则立刻闭了嘴,开始退回座位上,准备再观察会局势。   “来了!”   唯独黑夫捏紧了拳头,他对此早有预料,只是没想到,这场郡县封建之争,国策之争,在第一次大朝会,便如此剑拔弩张!   ……   PS:秦以战国即天子位,减去礼学,郊祀之服,皆以袀玄。——《后汉书·舆服志下》 第0327章 封建与郡县   直到亲眼见到,黑夫才发现,秦的国家大计,并不由秦王、皇帝一拍脑袋独裁决之,而是采取了和后世一样的策略:开会。   比如秦孝公时,商鞅和甘龙,杜挚等大臣在孝公面前开会,一番辩论后,秦孝公倾向于商鞅,变法才开始。   秦惠文王时期,张仪和司马错也搞过伐韩还是灭蜀的辩论,最后司马错胜。   秦武王时,樗里疾和甘茂就进攻宜阳进行过辩论。   就连秦昭王时,关于武安君白起的罪过和生死,虽是秦昭王一意孤行,但也遵循形势,让群臣开会表决……   这种御前会议被称之为“廷议”,也是每次朝会的主题。   这既是秦国的传统,也是秦始皇推崇至极的《韩非子》里主张的:“人主虽贤,不能独计!力不敌众,智不尽物,与其用一人,不如用一国……”   当然,会议的结果,绝不是少数服从多数,这些廷议的流程很像是辩论赛,君王不亲自下场,只作为主持人与裁判,冷眼旁观,却拥有最终的定夺权。   之前议尊号,眼下的封建郡县之争,亦是如此……   从黑夫的位置看去,正方一辩手王绾还没说话,二辩手,九卿之一的宗正则赫然起身,质疑李斯方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是否有中伤群臣之嫌?   反方一辩手李斯今天也不怕得罪人,政见这种东西,要么别发表,一旦出言,就得死死站住脚,决不能迟疑后退。   他露出了笑:“我说,封建之议,乃食古不化之言!”   不等宗正抢白,李斯便朝秦始皇又一揖:“请陛下,容臣细细道来!”   “可。”   秦始皇作为裁判,给了反方说话的机会,正方辩手也只好偃旗息鼓,竖起耳朵细听李斯的破绽。   李斯道:“方才诸君言,周有天下,将土地像剖瓜一样分割开来,设立了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位,分封子弟为诸侯。诸侯百余,如繁星罗列,四布于天下,就像辐条集中于车毂般,集结在周天子的周围;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藩篱,可是如此?”   他说的没毛病,宗正等人只好点头称是。   李斯是谁?学阀荀卿的弟子,本人也是个学霸,在稷下、兰陵都混迹过,儒家的那套东西,他熟得不行,见对方入套,便立刻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他侃侃而谈道:“但接下来的事,诸君却为何避而不谈?周室传承不过百余年,到周夷王时,因是被诸侯拥立,竟亲自下堂去迎接诸侯,害礼伤尊。周宣王虽有中兴,却也无力决定鲁侯之嗣。就这样日渐陵夷,到周厉王、周幽王,诸侯更加难制,共侯伯公然行天子之政,申侯勾结犬戎入寇。等到平王东迁后,周已自列为诸侯,从那以后,箭射王肩者有之,问鼎轻重者有之。诸侯乖戾,再没人把天子看作天子。”   “故而我以为,博士言周传承八百载,实则不过三百年,之后五百五十年,所谓周天子,不过是一个空名罢了!个中缘由,是因为周分势为百余诸侯,最后王室侵陵衰败,诸侯尾大不掉……”   一口气说完周封建之坏处后,李斯总结道:“故周文武所封子弟同姓甚众,但君子之泽,五世而斩,数百年过去,诸侯都疏远了。为了兼并土地,如仇雠般互相攻击,彼此诛伐,连周天子也弗能禁止,甚至被诸侯反噬,日渐衰微。”   “如今周朝留下的五百五十年乱世,总算赖陛下神灵一统,皆为秦之郡县。对于诸子、功臣,用公家的赋税重赏即可,何必重蹈周室覆辙呢?故我以为,封建非良策,在各国设置郡县,方为安宁天下之术!”   李斯言罢,殿堂内鸦雀无声,只剩下黑夫所站位置前方的史官胡毋敬兴奋之余,持笔在帛上沙沙的记录声。   身为史官,要记录朝会上群臣的一言一行,最枯燥的,莫过于一天无事,记上一堆歌功颂德之言了。   反之,这种朝臣持截然相反的态度,当堂辩论的场面,记录起来就有趣多了。   不过让胡毋敬失望的是,李斯说完后,支持封建一方的群臣鸿儒,却没有组织起像样的反击。   不愧是曾写出《谏逐客书》这种名篇的名家,李斯这番话逻辑清晰,不仅博士们挑不出破绽,连王绾一时半会也想不出反驳的话来……   好在,秦始皇没有让王绾难堪太久,他没有赞同郡县,也没有断然的否定封建,而是下令:让丞相、御史大夫、九卿、内史等重臣回去后,各上奏疏,言封建、郡县利弊,及自己的看法,明日递入禁中。   随即,便示意谒者喊出了“罢酒,退朝!”结束了称帝后的第一次大朝会……   皇帝的坐辇在郎卫们护送下离开大殿后,王绾松了口气,有了这个时间缓冲,他至少可以理清思路,反驳李斯这个前后不一的小人!   他看了已然撕破脸的李斯一眼,一挥袖,与宗正等大臣,以及众博士气呼呼地离开了殿堂。   李斯则坦然一笑,丝毫不惧,他屈尊王绾之下已久,过去一段时间,一直在小事上附和王绾,让他放松警惕,今日骤然表明立场,便做足了一决胜负的准备。   论舌辩,他只敢认前三,但要比写文章上奏疏,玩弄文字,当朝……不对,是全天下,有谁是他李斯的对手?   除非,是死在云阳狱中的那个亡魂复生,李斯才会心生忌惮……   “你活着时我日夜如芒刺在背,可你死了,有时候我又觉得,真是,寂寞啊……”   李斯摇头叹了口气,不同于来时的趋行,李廷尉宽了宽腰间鞶带,挺直了腰板,大步迈出殿堂!   ……   随着封建、郡县之争摆到案上,王、李二人的朝堂角力已图穷匕现,群臣心思不一,或持封建说,或言郡县好,而整个过程里,一直冷眼旁观的黑夫,却感觉自己又长见识了。   朝会之后,黑夫和蒙毅、王离带着郎卫,分列前后左右,护卫皇帝坐辇返回寝宫时,便暗暗想道:   “李斯最后那段话说的真是毒辣啊,尤其是功臣二字,分明是在疯狂暗示,群臣不少人之所以支持封建,是因为自己也不满现状,想要裂土封君的私心……”   眼下秦已不再进行实封,连王翦都是虚封,最多享受一个邑主的虚名。   “嘿,虽然皇帝让群臣回去重新组织语言,在奏疏上一决高下,但那些先前支持封建的武臣,只要足够聪明,已无胆量再公然支持了吧?”   同样,黑夫抬头看着皇帝在辇上的高大背影,也赫然发现了秦始皇的一个爱好。   和《滥竽充数》这个故事里的齐宣王不同,秦始皇不喜欢听群臣的大合奏,因为那样一来,便不知道群臣高下了。   皇帝和齐闵王一样,好一一听之,将群臣一个个拎出来就某事发表意见,就像让乐官单独吹笙一般。从而明白每个人的才干,将混在里面的南郭先生踢走,并能掌握每个人的政治倾向。   他猜对了,这法子,就是韩非说的:“人主使人臣言者必知其端,不言者必问其取舍。则人臣莫敢妄言,又不敢默然……”   这才是一位精明君主的南面之术。   “这样一来,像叶腾这种全程看戏的臣子,就没办法继续保持缄默了。”   黑夫幸灾乐祸,却不曾想,到了当夜宿卫禁中时,本来没资格谈论此事的他,竟也被秦始皇单独拎出来,要他就封君、郡县发表意见…… 第0328章 何器?   “秦据天下之雄图,都六合之上游,立律令而不封子弟,使公子庶民皆勇于公战。每夺一地,废封君而设郡县,故秦益强,此乃合一国之力为公器也……”   “楚则不然,封君太众,贵族太重,吴起亦不能制。鄢郢之战,武安君孤军深入,然楚封君各恋其家,望风而遁。于是楚国日渐卑弱,虽有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不能敌秦十万锐士,何也?此所以分国之力,为私家之器也。”   “是故分封必弱,郡县则强,今陛下虽一统海内,若分天下泰半为封国,岂知百年之后,子孙重蹈周室之事?”   读完李斯连夜呈交的奏疏,秦始皇难得露出了笑。   “李斯啊李斯,又写了一卷能传示天下的好文章。”   不对,应该说,只要是李斯用心写的文章,都能让人不知不觉读进去,阅后拍案叫绝,不愧是荀卿的弟子。   但要论在秦始皇心中的位置,还是荀卿另一位弟子更高些。   李斯只是一个可以助他成帝王业的大才,用起来称心顺意,但韩非写下的那些话,却是可以当作为君之道来奉行的。   秦始皇记得自己初见《五蠹》《孤愤》时,惊为天人,直呼:“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得恨矣!”   可惜啊,事情并不总如人预想的那样。   秦始皇将杂念驱散,看着眼前堆积起来的奏疏,除了李斯外,隗状、王绾、冯去疾以及九卿,还有内史叶腾,都连夜将奏疏写好递了进来,虽然比起李斯来,文采差了许多,但至少都没有保持沉默。   其中或如王绾和宗正一般,坚持认为封建好,或如冯去疾一般,与李斯持相似看法。   也就隗状这位老丞相敢说模棱两可的废话,因为他清楚,皇帝留他任相,要的不是他的才干,而是占着那个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迟迟不交给后面的人。   相位,在皇帝眼中,不过是一块肉骨头,用来引诱猎犬在狩猎中拼命表现。   这场封建、郡县之议,秦始皇早就有抉择,放任廷议辩论,坐看王绾、李斯角力,不过是想看看,群臣都持怎样的看法。   若是人人心向封建,那就危险了……   不过情况和他预想的差不多,儒生博士来自山东,读书将脑子读傻了,固守着孔子心向往之的那套周公之政,食古不化。   而朝廷诸臣里,文臣有文臣的站队,武将有武将的私心,巴不得大封诸子为王,那样他们或许可以恢复已停止的实封,裂土为君侯。   所有人都在提出自己意见的同时,猜测皇帝的心思,李斯也不例外。   阅毕所以奏疏后,秦始皇抬起头,揉了揉熬夜办公后酸痛的脖颈,让侍从替自己披上御寒的狐裘,又问谒者道:   “今夜谁轮值?”   ……   郎卫执勤,必须整夜睁着眼,随叫随到,若瞌睡,必受严惩,所以受到传唤后,黑夫很快就随着谒者入内了。   章台宫外早已万籁俱静,但这内廷禁中,寂静中却显露出几分忙碌,黑夫看到谒者抱着竹卷进进出出,大概是各郡县送来的奏疏吧。   黑夫当郎卫才数日,却也听说了,皇帝的习惯是一天的政务办不完,就不休息。眼下时辰已过人定(23点到1点),寻常黔首早就做了好几个梦,谁能想到,他们的皇帝陛下还在案牍前劳形。   “秦始皇之所以不长命,怕不就是过劳死吧?”   如此想着,他也步入了内廷深处,值殿的内侍看见黑夫被带来,以猫儿般柔软的动作,轻轻卷起了帷幕珠帘,让他弯腰进去。   一股淡淡的香味,从兽炉中喷射而出,弥漫在寝宫里,大概是醒脑的焚香。   又途经一道木制屏风,黑夫才看清,已经卸下冠冕的皇帝,穿着一身玄色的常服,端坐案后,翻阅简牍,两名宫女远远地伺候在御案之侧,使得硕大的厅堂,显得异常空阔。   谒者把黑夫一直引到御前,低声道:“陛下,中郎户将黑夫宣到!”   “下臣黑夫,拜见陛下!”   黑夫下拜,这时皇帝又看完了一卷简牍,俯身御案上,吮毫书墨,写划着什么,他没有抬起头来,只是微微地动一动颔首,表示“知道了”,又轻轻一挥手,让黑夫免礼。   秦始皇工作时显得极其认真,或皱眉,或点头,以至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中,忘记了黑夫在他身边的存在。   皇帝无话,黑夫也只能眼观鼻鼻观心地站立,大气不敢出,他感觉,秦始皇应该是个很讨厌被打断工作进程的人……   直到又阅尽三卷竹简,写完批示,手边没了工作,皇帝才抬起头,说道:   “先前令群臣议尊号,黑夫所上奏疏颇合朕意,才知道你这出身黔首的军吏,竟也有几分刀笔功夫,今日群臣言封建、郡县之议,你又有何看法?”   “陛下。”   黑夫连忙道:“下臣已不是议郎,而是户令,只管宿卫禁中,不敢议政!”   典冠给韩昭侯盖衣服,事后却与典衣一同受罚的事,黑夫可是有所耳闻的,在法家看来,失职是罪,越权也是罪!作为韩非学说的拥趸者,秦始皇应该也很讨厌越权之人,咸阳朝堂水深,风头出过一次,得到了实利就足矣,黑夫现在需要的是少说多看,而不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无妨。”   秦始皇放下了竹简和笔:“是朕让你说!”   虽然不越权是秦吏的原则,但皇帝一声令下,本该看户的狗儿,也得学着捕鼠,本该下蛋的母鸡,也得学着司晨。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君权,皇帝让你开口,那就不得不说。   好在,今天听李斯、王绾在那辩论,黑夫下来以后也思考了一番,肚子里还是有点存货的。   所谓封建,就是由君主分封国土给王室或功臣,而且可以世袭,受封者在封地内享有统治权,这是实封。另外还有一类是虚封,不给封土,只封给贵族封号、俸禄和特权。   郡县则是由中央把国土分成郡和县,任命郡守和县令去治理,而且有任期,不世袭。   周朝是典型的封建制,那么,秦朝就是典型的郡县制。   要论历史发展,从封建到郡县,是一个必然过程,不过这其中的利弊反复,就是一个两千年经久不衰的话题了,常有人说秦之速亡与不分封有关,以此为开端,又会引来无数争议。   而站在这个历史拐点上的黑夫,心里思考的却不是如何替大秦想一个万全之策,而是在计算自己的得失……   “秦始皇肯定是倾向于郡县的啊,我的回答,对国策不一定有什么大改变,但对我个人仕途却影响极大。”   黑夫可不觉得,自己一个小人物随便说一句话,就能改变秦始皇的想法。   所以接下来说的话,必须遵循几个原则。   第一,不能得罪李斯!更不能让皇帝觉得黑夫与自己所想偏离太多。   但他又不能完全附和李斯,得有自己的看法,让皇帝深深记住!   整理了下思路后,黑夫垂首道:“臣出身低微,在南郡为吏,故知道何为郡县。伐楚之战见胡君斗然、寝君孙奉,与之作战,才知道何为封建。故而,今日左丞相所说的夏商周三代封建如何好,实在不知,对于封建、郡县的好坏,亦不敢妄言。”   “不知道那些古事更好,你如何想的,便如何说,勿要顾虑。”   秦始皇摸着胡须暗想,宗室、文臣、武将、博士,几乎所有人的政见,自己都听过了。   虽然他心意已决,打算赞同李斯的建言,废除旧制,彻底斩断封建—分裂的车轮,让天下在自己的驾驶下,驶向一条全新的道路!   但这一回,他还想知道,一个从黔首升上来,并且打过两次灭楚之战,为自己拓土千里的年轻人,对于此事,如何看待?   这不是咨询,更不是问疑,而是想考察这个年轻人的政见、器量。   每个人都是一件器物,有不同的功用。   孔子说,子贡是瑚琏,宗庙礼器,治国安邦之才。   在秦始皇的人才库中,王翦是一把射日强弓,可以用来击落强敌,可在鸿鹄猎尽后,必须束之高阁,那些偶尔飞过的鸦雀,不值得用。   李信本是一把宰牛利刃,却不慎折断过一次,现在只能作为杀鸡小刀了。   李斯则是一根绳索,木直中绳,輮以为轮,能用来束缚不法,规矩天下,但绳子的一端必须牢牢握在手中。   至于韩非,那是一块供奉在庙中,让秦始皇可以随时观阅的龟甲,刻在龟甲上的卜文,能助他成就南面之道,但龟甲,只有乌龟死了才好用……   其余蒙恬,蒙毅,李由诸人,皆器物也。   黑夫已经入了秦始皇的眼,但此子有些奇怪,似乎文武皆备,又似乎都不精通,时而有新奇想法,时而表现平庸,他又是什么器物?   “臣以为……”   黑夫迟疑已久后,终于咬了咬牙,说道:“以下臣愚见,封建与郡县,看似矛盾,可实际上,未尝不可共存,莫不如……”   他偷眼看了看秦始皇的面色,无喜亦无怒,便大着胆子说道:“莫不如,像过去百余年秦国历代先君一样,封建与郡县并存,实行一国两制!” 第0329章 一国两制了解一下   “一国两制?”   秦始皇抚须道:“这词倒是新颖。”   黑夫总结的的确不错,百余年来,秦一直是实行郡县、封君双轨制度的。   没错,商鞅是倡导中央集权制,但他本人却又是封君制的受益者。商鞅之后,秦惠王、昭王又陆续封了樗里疾为严君,魏冉为穰侯,都是拥有实际封地的大君侯。这些君侯的封地与郡县交错,称之为“一国两制”未尝不可。   不过,秦始皇对这种“一国两制”,却有些嫌恶,因为在他继位之初,秦国俨然有封建压过郡县的趋势:   文信侯吕不韦,食邑河南洛阳十万户,又以河间十城为封土,权势熏天。甚至连嫪毐,也混上了长信侯,有山阳城为食邑,并有河西、太原为封田……   当是时,秦国四境之内,从朝堂大臣到地方小吏,皆曰:“与嫪氏乎?与吕氏乎?”而不知有秦王!   宫闱遭秽乱,国法被破坏,若非蕲年宫之变自己一举剿灭嫪毐叛乱,放逐吕不韦,秦国社稷恐怕都要被颠覆了,哪还有一统海内的机会?   此外,黑夫所说的话,听上去,和丞相王绾的主张并无太大不同。   王绾等人,也不敢主张像周朝那样,全面分封,而将分封地点定在了刚刚征服的燕、齐、楚三地。因为三地不仅距离秦国辽远,且文化大异,至于秦本土和三晋,依然是保持郡县。   所以在皇帝看来,黑夫所言,不过是老调重弹,并无新意,好在黑夫接下来的话,让皇帝重又耐下心来,没有赶他出去。   “中原及燕、齐故地,臣未曾涉足,不敢妄言,只谈在楚地,在江南豫章的所见所闻。”   “衡山、淮北、淮南等地,就臣所见,虽然民间乡豪、士人甚多,工商繁茂甚于关中。但县乡里闾之制,与秦无太大区别。加上这几地户口繁多,若是分封诸侯,不仅平白少了许多赋税,百年之后,或如廷尉所言,将成尾大不掉之势。故臣以为,但凡能编户齐民的地方,宜郡县而不宜分封!”   这说法倒是与王绾有区别,秦始皇有了点兴趣:“说下去。”   黑夫道:“然豫章、苍梧则不同,尤其是豫章最南端的上赣……”   他告罪了一声,从谒者手里要来笔墨简牍,在上面画起地图来。   “陛下请看,从咸阳到南郡或九江郡,陆路需走两月;从江陵或寿春到南昌,水路至少要半月;再从南昌逆流至上赣,期间林木沼泽甚多,道路险阻,又要一月……如此一来,则每年上计难以传达,当地出了事,也只能自行处置,难以知会朝廷。”   “除了路途遥远,朝廷法令不能及时传达外,上赣等地也以越人为主,既无编户齐民为依仗,也收不上赋税。纵然设置名义上的郡县,实则无民可料,无土可治。”   “我在军中时,曾听九江郡司空章邯说起,过去韩伯得到周王诏命,分封北地的故事。说他奄受北国,因以其伯,不仅为周王抵御貊人,还带着民众实墉实壑,实亩实藉,将原本蛮荒的边地,变成了城邑良田,这或许便是分封的好处罢……”   “故黑夫以为,上赣、苍梧等地,与其空置郡县,不如分封诸公子镇之。但不必封王,封为边侯即可,使之带民众迁徙,因俗而治,慢慢推广教化。还可向边侯领地派遣监、尉、丞辅佐,由九江郡、长沙郡制之,如此,纵然百年后边侯有异动,朝廷也能轻易应对……”   秦始皇听完后,略有所思:“编户齐民之地为郡县,蛮夷边鄙分封子弟为边侯,这就是你所谓的一国两制?”   “唯!”   谁料皇帝冷笑道:“黑夫,你这是想将朕的诸公子们,当做边地县令来用啊,你也曾上书称江南卑热,有水蛊之疾。诸公子长在北方,锦衣玉食,骤然入蛮荒之境,恐怕还没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臣……臣没有考虑到这点,死罪!”   黑夫下拜顿首,冷汗直冒,但这也不算离间骨肉吧,便又咬着牙,斗胆道:“臣每一句话,都是出于公心,是基于所见所闻的肺腑之言,望陛下察之!”   秦始皇默然许久后,终于又说话了。   “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你说的也有些道理。”   他似乎有所触动,却没有再评价黑夫的进言,只是挥了挥手:“下去罢。”   ……   黑夫后退出了内廷,待他重新来到寝宫之外,呼吸着深夜微凉的空气时,才算缓过来。   无人看到,他甲胄内的衣衫,已经湿了一大片,都是被皇帝吓的。   “这冒险大胆的进言,值得么?”   从皇帝最后的自言自语来看,至少没让他龙颜大怒。   秦国的制度,本来就是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贯。秦始皇有二十多个儿子,最大的公子扶苏即将举行冠礼,最小的公子胡亥也十岁了。   按照惯例,他们也只是享受公子之名,有府邸俸禄,下一代人,还可以称“公孙,王孙”,再过一代,就是庶民了。   这也是儒生博士们叫嚷的“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在秦国很正常的事,用山东的眼光看,却不可思议。   古人说得好啊,岂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哉?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若按黑夫所说,让他们去做边侯,也算为国守边立功了,虽然第一代第二代苦些,可后人还能世享富贵呢。   他也不求自己的献策被采纳,秦始皇这么容易说服,那就不是秦始皇了。   但黑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我有自己的政见,不是简单复制李斯、王绾之言。”   “今夜之后,陛下,将深深记住我这个人,记住我的话!”   看着弯弯的月亮,黑夫露出了一丝笑:“也能让皇帝觉得,黑夫公忠体国!”   ……   “陛下,那两封奏疏找到了……”   谒者奉命将收在寝宫的两份简牍寻来,按照秦始皇的习惯,寻常奏疏,批示后会立刻发到各官署,再发往郡县,可一些上书,他却会在阅后收着,既不做批示,也不退还。   这些留中不发的奏疏,常常包含着秘密,也是谒者们最怕碰的……   秦始皇一边思索着黑夫方才的建言,一面打开两份简牍。   其中一份是十二月时,谒者杨樛从南昌回来后递交的,他将沿途所见所闻,事无巨细地禀报给秦始皇,尤其是南昌戍卒不满的抱怨,以及黑夫在那支远征军里的威势。   第二份,则是二月时,九江郡监御史的上书。   疏中谈及江南南昌、番阳等地路途遥远难治,如今南昌城已筑成,又有上千户百姓从南郡迁往,或可在江南新置一郡的建议。   但同时,负责监察官员的监御史又提醒皇帝一件事,那就是,豫章六县,都是黑夫率部打下来的。目前除了余干道由干越吴氏父子管辖外,其余南昌、番阳、庐陵、九江、上赣五县,均由黑夫的旧部为令、尉、丞。   这些人都是得到黑夫举荐,留任原地的南郡乡党。若是豫章成立新郡,这批人恐怕会控制地方军政法大权,这是秦律十分警惕的。   故监御史提议,将黑夫旧部们,分别调往不同郡县任职,杜绝山头主义出现……   皇帝早就看过这两份奏疏了,却没有给出进一步的指示。   直到今日,在好好考校了黑夫一番,观其言察其行后,秦始皇才做出了决定。   “黑夫之言虽未能跳出分封的窠臼(kē jiù),但他能献言以豫章、上赣分封诸公子为边侯,便知其没有私心。”   换了那些有异心的人,对属于自己的“地盘”,肯定会避之不及,但黑夫却丝毫不避。   “此子乃公忠体国之人,监御史多虑了。”   于是秦始皇在奏疏上批示道:“江南豫章初附,蛮夷越人不安,需各县互为犄角,故五县诸吏职位,不必变动。”   军事管制期间,这种情况是在所难免的,是九江郡监御史太过敏感了。   在秦始皇的计划里,未来几年,他在厉门、九嶷之南,还有一个更大计划要实施,到时候南征将士将有大用,岂能早早自断干城?   再说了……   “过去百年间,但闻秦有反叛的边侯、封君,何曾有过反叛的郡县秦吏?” 第0330章 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你为何又来了?”   御史府石室,张苍的胖脸从书堆里抬起来,有些不耐烦地看着不速之客黑夫。   黑夫苦笑:“子瓠这是嫌弃我么?”   “岂敢。”   张苍撑着案几起身,嘟囔道:“只是黑夫做议郎时也就算了,那是闲差。如今身为中郎户令,宿卫禁中,除了休沐,当寸步不离王前,却还有时间来藏室,故而怪之。”   黑夫无奈地说道:“今日是奉了陛下之命,让我来找书。”   “陛下让你来取书?”   张苍有些诧异:“这不是谒者的事么?”   “并非取了送入内廷,而是让我自己看。”这就是黑夫不安之处了。   他说道:“我哪知道那书在哪,只能来找子瓠帮忙。”   张苍来了兴趣:“陛下让你看什么书?”   “《秦记》里的蜀侯卷。”   秦记就是秦国史书的名字,此书是藏在隔壁的“明堂室”里的,有了张苍帮忙,黑夫很快就找到了那卷陈旧的竹简。   他在采光良好的案几上坐下,展卷后,略过了对蜀蚕丛鱼凫、杜宇氏开明氏的记载,直接跳到秦灭蜀之战。   “惠文王九年,以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蜀王自于葭萌拒之,败绩,巴蜀遂归于秦……”   “十年,惠文王封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蜀相。后六年,蜀侯通国与陈壮反,惠文王令庶长甘茂、张仪、司马错复伐蜀,陈壮恐,杀蜀侯来降,遂诛陈壮,绝灭开明氏……”   对这段历史,黑夫只是粗略听闻,不知细节,但皇帝特地令他来翻阅,定有深意。   “十七年,惠文王封秦公子恽为蜀侯,以蜀地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二十七年,张若城成都。”   “原来成都是这么来的……”黑夫虽然喜甜,却也嗜辣,很喜欢成都、重庆。   他继续往下看:“昭襄王十四年,蜀侯恽祭山川,献馈于王,王与近臣,近臣即毙。王疑蜀侯恽欲反,大怒,使恽自杀,并诛其臣二十七人……”   读到这里黑夫一惊,明白秦始皇让自己来读这段历史的用意了。   果然,再往下读,又是一次叛乱。   “昭襄王十五年,王复封公子绾为蜀侯。至三十年,又闻蜀侯绾欲反,王复诛之。遂废蜀侯国,置蜀郡,使张若为郡守……后孝文王又以李冰为蜀郡守……”   读完之后,他久久无言,只是长叹了一声,捂住了脸。   好家伙,被皇帝甩干货打脸了啊!   张苍当然知道竹简上的内容,见黑夫举止有异,便低声道:“你究竟与陛下说了什么?”   “无他。”   黑夫又露出了笑,这件事,是皇帝给他的小教训,自己必须三缄其口,但仔细想想,能得到秦始皇指教,还是挺荣幸的。   秦始皇要表达的意思很明显,黑夫献上的“一国两制”之策并不新鲜。而“以边侯镇戎伯蛮夷之地”的进言,惠文王、昭襄王早就在蜀地实践过了,结果却不太好。   不管是开明氏的蜀侯,还是秦国的两位公子,都没有好下场,反倒是隔壁的巴郡。没有封子弟镇守,直接设郡,因为对巴人推行的民族政策合理,从未出过什么大乱子。   “此有叛侯而无叛郡也……”   黑夫笑容有些苦涩,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了:年轻人,要对国家大计进言献策,还是再多学学吧!   他也总算明白,为何皇帝和法家,会坚持全面郡县,绝不姑且分封了……   这件事,已成定局,凭他三言两语是无法改变了。   ……   果然,到了次日,还是黑夫轮值于四海归一殿的时候,皇帝召集群臣,在朝会上宣布了对封建、郡县的决策。   “三代之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亲亲尊尊,虽万人称颂,然则,此私天下也!”   “秦则不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不私其亲,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公子王孙二世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战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立于殿内,黑夫喉头动了动,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劲,但想到自己的经历,却也没毛病。   他虽然靠了抱李由大腿才发达,但归根结底,能让他升上来的,还是秦国相对公平的军功爵制度。   在这两段掷地有声的宣言后,皇帝令谒者宣读了最终的裁决:   “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封建、郡县之论,廷尉议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胜负已分,殿尾巴的博士们陷入了一片寂静,他们对新的王朝失望透顶。   左丞相王绾则轻叹一声后,率先下拜称颂,表示服从皇帝的决意!   李斯也与群臣一同下拜,但低头之际,嘴角却露出了无人察觉的笑意。   这不仅是他和王绾未来的右丞相位之争,也不单是一场封建郡县之争,也是法儒之争。   这几个月来,儒家博士们的上蹿下跳,终于被一棍子打醒了,皇帝最信任的,依然是法家之政。   而他李斯,永远简在帝心!   ……   四海归于殿内,诸郎群臣叩拜,称颂皇帝的决策,秦始皇的耳中,却恍然响起了过去二十年来,一直萦绕耳边的话语。   “秦王政,你还记得……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志向么?”   “朕记得,朕已实现这一志向。”   他双手捧起和氏璧雕琢而成的玉玺,并重重盖在了诏书之上!   “更宏大的志向,旷古绝伦的伟业,将在朕手中实现!”   如果说天下是一辆马车,那么皇帝便是御者,振长策而御宇内!   他挥动鞭子,要将天下带离这个延续了上千年的“分封—分裂”道路,将九州生灵,带到一条全新的通途上!   诗云:“周道如砥,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儒生称赞周政,但在秦始皇看来,那不过是那是陈腐守旧之道。   而秦道,是法后王之道,是推陈出新之道,是不论君子小人,皆能各尽其才之道!   亦是万世一系之道!   纵然有黑夫那天的进言,让他有了一丝小小犹豫,但秦皇心坚似铁,他不允许反复,亦绝不走回头路!   他的目光永远向前,越过一个个头戴高冠、武冠的头颅,看向了殿门外,看向了远方。   秦始皇仿佛看到了手戴镣铐的六国俘虏,趟着渭水浑浊的波浪,在咸阳北坂的黄土上,修筑新的巍峨宫殿。   他看到函谷关东开,十二万户六国豪贵、百姓正拖家带口,纷沓西来。   他看到天下之兵被一一收缴,以邻为壑的关梁河防一个个被隳垮,大河不再为患,昔日险阻遂成坦途。   他也看到了自己治下,这片广袤无垠的土地。   地东至海暨朝鲜,西至临洮、羌中,南至五岭,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而在厉门、九嶷之南,还有一片未知的茂林海滨等待秦人去探索。   他还看到章台街两侧,各官署的小吏正将他的诏书副本封好,交到邮传手里,舟行车走,发到各地,交付给三十六个郡、上千个县的守、令、丞手中,接着又继续往下传递,由乡啬夫、里典大声向目不识丁的百姓们宣读。   随之而来的,将是三千万黔首的齐声高呼。   “陛下万年!”   “秦万年!”   ……   秦始皇车辇出殿远去后,今夜不必轮值的黑夫,依然在原地站了许久。   “皇帝以为,他能斩断封建—分裂的死结,带着天下走上一条新的道路。殊不知,中国两千年的治乱轮回,现在才刚刚开始!”   可以苛责么?恐怕不能。   黑夫陷入了沉思:“我们每个人,不管是古人还是穿越者,都只能从已知的历史里寻找答案。”   “后人看到秦的速灭和汉推行郡国并行的好处,会思考秦行分封,是否能走上不同的道路。但秦始皇、李斯,他们看到的,却是周推行分封导致的大乱世,以及秦国册封蜀侯引发的蜀中三叛啊!”   不过话说回来,皇帝今日所做的决策,在大方向上,是没有错的。   虽然很容易车速太快折了腰,虽然他的固执会加剧矛盾的尖锐。但历史车轮滚滚向前,时代潮流浩浩荡荡,这位坚定者、奋进者、搏击者,此刻做出的抉择,即便不尽善尽美,难道就不值得被尊敬么?   黑夫发现,自己竟不由自主地为帝国的未来担忧……   虽然个人的性命荣辱才是最重要的,但身处体制之内,不可能做到漠不关心,听之任之。   这时候,他也走下了阶梯,顺着宫廷的中轴道,来到了章台宫门外,郎卫也是有假期的,黑夫已经入宫宿卫十天,总算迎来了一次难得的休沐。   不曾想,宫门之外,却有一个人拦下了他,拱手道:   “中郎户令!三年未见,方才在殿上时,都不认识我了?”   看着眼前这个公乘打扮,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黑夫一愣,旋即一喜。   “原来是巴兄!”   正是在南郡夷道巴人叛乱时,与他携手平定叛乱的巴忠,巴寡妇清之子!   不过,这位矿老板的儿子,怎么跑咸阳来了? 第0331章 起土骊山隈   与巴忠来到他位于渭桥旁的居所时,瞧着这处宅邸重楼高宇,雕梁画栋,黑夫不由赞叹:“好大的宅院。”   倒不是他没见识,章台宫都进了,天下哪里还有比那更大的房子?更何况,黑夫在江陵、安陆的府邸,也不比巴宅小。   但这里是首都啊,后人有言,长安居,大不易。京城的房价可不是江陵、安陆这种三四线城市能比的。   传说周公制礼而有九数,战国之世,算数之学流传甚广,六国多有算书,如今这些算书集中到了御史府石室。黑夫去找张苍时,他正在收录旧文之遗残,进行删补。   所以黑夫正巧瞧见了上面的一道数学题。   “今有取保,一岁价钱二千五百,今先取一千二百,问当作日几何?”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张某给人家打工,年薪2500钱,现在他要买房了,没钱交首付,想预支1200钱的工资,试问张某需要工作多少天,才能把这1200钱还上?   斗食吏年俸96石米,以目前米石30是价钱来算,加上一些出差补贴,年薪三千钱上下,这就是咸阳普通公务员的收入。   靠这样的收入,想在咸阳买一套房子,可不容易。据说一间能让五口之家容身的百多平米小宅,都要一万钱起步。和后世相比,也不算太贵,辛苦几年,亲戚们帮忙凑一凑,起码能把首付交了……   至于公卿大夫住的大院,根据面积大小不同,价格从五十万到百万不等!   巴忠目前的爵位是公乘,按照名田宅制,可有房20宅,近八十亩的宅基地,他便置办了这座大豪宅,又处于渭桥这种黄金地段,少了两百万钱,绝对拿不下来!   但两百万钱对巴氏而言,毛毛雨啦!   秦朝的小康标准是家财十万,那些被迁来咸阳的富户标准则是百万钱,若能达到千万,便是“豪贵”。   但巴氏的家财,恐怕要用“亿”这个单位来形容。每年光是采炼丹砂,卖给官府,就能赚得盆满钵满,更别说僰僮、井盐、马帮的生意。据说巴氏在巴郡养着僮仆千人,私人武装两千,依附者上万,足见其财力雄厚。   “这里原本是嫪毐门客的离院,嫪毐倒台后,便被母亲买下来翻修,让我入都城时方便居住。”   巴忠笑眯眯地暗示道:“像这样的宅邸,咸阳其实有很多,若是中郎户令需要,可任君挑选……”   不愧是有钱人,两百万的大宅,说送人就送人!   黑夫如今也成了皇帝近臣,巴氏此举不无讨好之意,但秦律在这方面管的很严,专门负责监督百官,靠打大老虎凑政绩的御史大夫可随时盯着呢,黑夫不敢犯险。   于是他婉拒道:“秦律,收受一钱亦要被判刑,何况宅邸?巴兄切勿复言!”   “这是自然,我也只是一时玩笑,玩笑。”巴忠哈哈大笑,请黑夫入宅饮宴。   黑夫倒是没有艳羡,就社会地位而言,他身为左庶长,是比巴忠高很多的。只要黑夫有钱,他也可以在咸阳置办七十宅屋舍。   但问题是没钱……   他如今年俸千石,折合半两钱三万,但要置办大宅,光靠死工资是远远不够的。过去数年征战,依靠赏赐和掠夺,黑夫身家逾百万,可闲钱都拿来投资红糖生意了,所以到了咸阳,只能在供官员居住的小院里凑合。   “也不知堂弟在渭北咸阳市肆卖红糖卖得如何了?”   黑夫这些天忙于宿卫,没有关注此事,于是在入巴忠宅邸吃饭前,便让御者桑木去渭桥对岸走一趟,看看情况,自己的买房计划,就指望红糖在咸阳大卖了。   ……   进宅邸后,黑夫随着巴忠到了一个小亭内,虽未入夜,亭周边已点起火烛,将四周映得通亮如昼。美婢垂首侍奉于侧,这里的石案上已设樽俎,漆盘里放置着些许蔬果,石案上还煮着酒。   秦之法,黔首三人以上不得聚饮,百官倒是没有禁酒令,但也不能太过嚣张。唯一的例外是,朝廷有庆典之事,特许臣民聚会欢饮,此谓“赐酺”。   今日皇帝宣布诏书后,为了庆祝帝国建立,也宣布天下大酺,禁酒令一开,渭桥两岸,处处酒香四溢。   二人就坐把酒,相互祝寿,巴忠祝贺黑夫荣登左庶长,并成了中郎户令,能常伴天子左右。   黑夫则先祝巴忠之母得到始皇帝公开褒奖,被封为贞妇。   “能被皇帝亲自表彰,三代以来,从未有此例!”   说起来,这年头的人在两性问题上是比较开放的,男女上巳节可以自由恋爱。阳武县陈平挑选结婚对象,也不嫌弃张氏女再嫁多次。   即便如此,天下间寡妇也不算少,但能被皇帝立贞节牌坊的,独此一例,这对于一个边郡女子,一位商贾而言,当真荣耀至极……   倒不是像一些狗血电视剧情节,皇帝对寡妇清有何想法,听巴忠所言,他母亲已经五十多岁了,皇帝今年才三十八,口味不可能这么重。   就黑夫的了解,皇帝尊崇寡妇清,是出于两方面的考虑。   其一,便是秦始皇真的对女子“贞洁”看得很重。   这也情有可原,皇帝的母亲赵姬早年在邯郸,就是个长袖善舞的主,先勾搭了吕不韦,又嫁了公子异人。当上太后后,她更是藏嫪毐于宫中,淫乱宫闱。   母亲的放荡行为,恐怕给皇帝童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所以秦始皇平定嫪毐之乱后,囊扑太后所生两子,囚太后于偏宫。虽然后来碍于舆论,复迎赵太后于甘泉宫,但母子已成仇雠,到死也没和解。   秦始皇至今仍未原谅赵太后,在议帝号时,他尊秦庄襄王为太上皇,祖母华阳太后、夏太后的陵寝亦有加封,唯独漏了赵太后。   童年阴影让皇帝对男女不正当关系十分敏感,他曾让御史府和廷尉更改了通奸的相关法律,鼓励捉奸,已经到了抓住通奸者后,直接浸猪笼打杀的地步了……   如今又刻意抬出贞妇牌坊来表彰巴寡妇清,未尝没有希望天下女子效仿之意。   其次,巴氏也投桃报李,屡次献钱帛、粮食为军资助秦灭六国,巴忠更是常年在巴郡、南郡奔走,缓和巴人部族和秦国官府的关系。   而巴忠此次来咸阳,除了代母亲拜谢皇帝之赐外,还有另一个任务。   “数千石丹砂,从巴郡运入关中,或走栈道,或绕道走武关,都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酒酣之余,巴忠低声和黑夫说起了他们家最大的买卖。   “陛下喜欢丹砂,听他们说,方士可以用丹砂来炼制仙药。此外,丹砂烧之则成水银,而陛下在骊山令廷尉修筑的陵寝,亦需要巨量的水银!”   秦国早年的陵墓都修在故都雍,到了秦孝公起,才开始在灞水以东的芷阳县划定新的王陵区,惠文王、昭襄王、宣太后等人都葬在那。   唯独秦始皇的陵墓,却定在了芷阳以东的骊山北麓,虽然皇帝正值盛年,但这陵寝从他13岁即位伊始,已修了整整二十六年,初具规模……   但如今,随着秦始皇从秦王升级为皇帝,陵寝的规格也要上一个档次,遂决定重新开工。按照秦始皇但凡做一件事,就要旷古绝今的性子,便能想见,骊山陵将是何等的宏大了。   黑夫暗暗思索:“既然骊山的大工程已上马,那么兵马俑,也要开始烧制了吧?”   他前世就去过兵马俑,除了惊叹于门票之贵外,也对秦有了个全新的印象,还在秦陵公园里打转了一个下午,发了个朋友圈,那时候可没料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秦始皇的警卫员。   “据说兵马俑是以郎中令军和卫尉军为模板烧制的,说不定,会有少府的人找上门来,按我的模样身高,做一个将军俑呢!”   想到这,黑夫就觉得特别有趣,历史和现实,仿佛交织到了一起。   就在黑夫脑补自己变成了大型陶手办,站在玻璃框里供后人观看研究时,巴忠的手下,那个曾在船上分盐给黑夫吃的巴人武士丹虎却走进来,用巴人言语说了句话。   “中郎户令。”   巴忠颔首让丹虎下去后,对黑夫道:“我家在咸阳市肆的人来报,说君之堂弟,似乎在那边遇到点麻烦……”   “什么?”黑夫先是一愣,是谁吃了豹子胆,敢找自己的麻烦!   巴忠话音刚落,外面也响起了急匆匆的脚步,却是桑木回来了。他来到亭边,下拜道:“主!出事了!” 第0332章 同行冤家   按照西周以来的传统,匠人营国,前朝后市。都城的宫城居中偏北,市场则统一设置在南面,也就是咸阳塬下的渭河北岸。   所以黑夫与巴忠乘车过了长长的渭桥后,拐了个弯,进入长阳街,便来到了咸阳南市市门,一道矮矮的墙垣将市肆封闭起来,据说“一字千金”的故事就发生在这:十多年前,《吕氏春秋》曾挂满市垣,让天下人来纠错。   黑夫出示传符后,马车进入市肆,从车上放眼望去,却见这里其实是一条狭长的街道,东西长约三里余,一眼看不到头。道路两侧,尽是密集的市肆。   “市朝则满,夕则虚”,市场白天开放,黄昏休闭,时近傍晚,离市场交易结束还有半个时辰,南市却依然热闹非凡。来买卖东西的人络绎不绝,不但有咸阳本地人,还有从关东来的商贾。整个市集上叫卖声不绝于耳,人来人往,喧喧嚷嚷,市道时不时会被堵住。   想来最热闹的早晨和中午,当和江陵“朝衣鲜而暮衣蔽”不相上下吧。   巴忠是这里的常客了,他对黑夫道:“过去六国之市和秦人之市是分开的,如今都合到一起了。”   看似有些混乱,实则规划有序。   据巴忠说,这里的门店按照门类排列,分别位于不同区域,一路走过,黑夫见到了打烊的食肆、收摊的狗屠,还有贩缯、粮食、农具、皮毛、陶器、漆器的店铺,百物俱备。有的店铺后面,还直接连着小工坊,沿渭水排行成列,也方便车船货运。   黑夫又发现,不管店面多大,每天在做几万钱的贸易,市中商贾衣着都极其简朴,基本是粗布麻衣,鲜少见到穿帛和衣服上有文绣的人。   秦国的商人地位低,且被法律限制得死死的,战争徭役都优先征发他们,不去官府登记,就擅自与市籍者结婚,甚至会被判刑。所以商贾们极其低调,哪怕是巴忠,家产上亿,母亲还得了皇帝褒奖,出门在外也不敢炫富。   身在市中,他们也要受制于人。   巴忠指着两侧道:“市肆排行成列,故称之为列肆,在市场中贸易的商贾称之为市人,编入市籍,五户一组,设有列长,每隔一里,又设一个市亭,树立市旗,由市掾吏监督贸易。”   “故而,只要令堂弟并未违法,当不会有事。”   巴氏在南市也有店铺,随时将这里的情况报告巴忠,所以他是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的。   “但愿如此罢。”黑夫道,这时候,桑木将马车停下,他们到了!   这里专门卖糖蜜的区域,有蜂蜜,有饴饧,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甜的气息。   这里的商贾也不做生意了,都挤在黑夫堂弟彦卖红糖的店肆外,面上尽是幸灾乐祸。   黑夫下车挤进去一看,却见一队兵卒,正查封这家店铺,几个看店的安陆子弟苦着脸站在一旁,彦则跟在黑衣小冠的市掾吏身旁,不断求情……   “上吏,我租借这店肆时,契约齐全,又有官府印章,岂能说收就收?”   “市肆本就是官府土地,商贾可以租借、转让,但有人举报,说你这市肆乃是强租,且所卖之物有异,本吏特来检视。”   “是哪个竖子举报的!?”   彦有些明白了,回头去瞧那些看热闹的蜂蜜、饴饧商贩,却也看到了人群中微服而来的黑夫!   彦先是面色一喜,只觉得救星来了,但旋即,黑夫却冲他摇了摇头。   黑夫的堂弟最终还是被市掾吏带走了,一同被查封的,还有剩下的五百斤红糖。   整个过程里,黑夫没有贸然上去护短,彦也得了他的眼色,从始至终,闭口不谈黑夫之名。   这是黑夫一开始就嘱咐过他的,一旦出了事,千万不要将他抬出来!   等市掾吏走后,那些卖蜂蜜、饴饧心满意足地收摊时,黑夫才招招手,将那几个从安陆一起来的子弟喊过来,带着他们到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究竟发生了何事?”   几个子弟愤愤不平地说道:“左庶长,吾等本来一切顺利,租下了原本卖蜜的店肆,也有契券和官府作证……”   经他们一说,黑夫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这一案件的大致情形是:彦所租借的店肆,原本是卖蜂蜜的,因蜂蜜供应不上,生意做不下去,便平价将店肆转让给了他。   彦带着众人在这卖了十来天,一开始无人问津,后面生意渐渐起色,已卖出了千余斤红糖,挣了数万钱。   谁知道,今日那租出店肆的卖蜜人却突然反悔了,竟告诉市掾吏,说店肆是彦威逼他强租的!   这显然是诬告,但麻烦的是,一旁卖蜜,卖饴饧的竞争者们竟纷纷作证,并举报说,彦的红糖价格有异,与一般的饴糖大为不同,此外,一次性售卖那么多糖,定浪费了不少粮食……   数罪并举,于是市掾吏便来查封了店肆,带走了彦和几名原告,打算对此事立案审理。   巴忠与母亲经商多年,对这样的事早就见怪不怪了,笑道:“中郎户令,你的堂弟,是遭同行嫉恨了啊。”   “这的确是没想到。”黑夫摇了摇头,不怒反笑。   官员经商,是秦律不允许的,所以黑夫只能钻律令的空子,将红糖的产业挂在母亲名下,并尽量不直接出面,给人以口实。   挣钱固然重要,但为此搭上仕途就划不来了。   黑夫本打算让彦将红糖作为贡品献给皇帝,然后靠着“南郡贡糖”打响名声,谁料非但没献成,还被管事的少府小吏上了一堂课。   “贡物是谁都能献的?”   然后彦就被轰了出来。   黑夫当时只是个议郎,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总不能专门上一份奏疏说此事吧,只好暂时作罢。他给了彦十万钱作周转,让他来南市卖卖看。之后十天,彦就处于放养状态了,黑夫在宫里宿卫,忙着揣测上意,哪还顾得上他。   所以,除非是巴忠这种手眼通天,并听闻过南郡甘蔗、红糖的人,彦的同行乃至于市掾吏,都不知道彦的背景。   黑夫本来对秦国律令有信心,彦规规矩矩,也有钱赚,不曾想,还真被人阴了一手!   他也不气恼,而是淡定地嘱咐安陆子弟,明日审案时要说的供词,若法吏一切按规矩办事,这场官司彦定能脱罪。   巴忠却在一旁暗暗想道:“那些商贾,还有他们背后的人,这次却是捋到虎须了……”   他与黑夫一起平定过夷道巴人之乱,对他的行事有些了解,平日低调,该狠辣时,却丝毫不手软!   巴忠又对自己道,这正好是一个向黑夫示好的机会!   黑夫年纪轻轻已是天子近臣,未来前途无量,和他加强关系,对巴氏有益无害。   于是,等黑夫让桑木带安陆子弟们去找客舍安顿后,巴忠便主动道:“中郎户令,此事看似是同行嫉妒,但背后亦有人暗中授意!据我所知,其官爵还不小,若是任凭法吏审案,恐怕彦会输!”   “官员经商,勾结市掾法吏,排挤同行,垄断市场?”黑夫摇了摇头,真是熟悉的一幕啊,不曾想,在秦朝竟也有类似的事。   不过啊,那些人,这次还真是一头撞到铁板上了!   他略加思索,很快便有了一个主意…… 第0333章 司马欣   咸阳南市狱官司马欣结束了一天的劳累,回到渭桥北岸附近的家中,伸开双手,微闭眼睛,任由婢女将自己的獬豸冠和黑色官服脱下。   待他换上常服步入内室时,却见自家妻子曹氏正哄儿子。   “不哭,不哭,尝尝这是何物?”   原本又哭又闹的孩童,被曹氏将小漆碗递到嘴边,喝了一口后,睁大了眼睛,随即破涕为笑,咿咿呀呀地挥舞着手,还要喝。   平日里,这孩子非得吃到蜜汁和饴饧,才会如此高兴。   司马欣露出了笑,过去将儿子一把抱到怀里,先是高高举起,接着长满扎人的胡须的嘴不由分说亲了他嫩脸蛋一口,将儿子又惹哭了。   等曹氏将儿子接过去后,他又看着那漆碗里红褐色的汤汁,嗅了嗅后,皱眉道:“这是何物?”   “是今早隶妾出去买来的新鲜之物,叫红糖。”   曹氏把孩子交给女婢,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几日在南市风靡的新颖之物。   “蜂蜜价贵,好的终南山蜂蜜,一斤七八百钱!饴饧虽然便宜些,却不够甜……”   这些甜品之所以如此贵,是因为秦自商鞅变法后,便宣布:“贵酒肉之价,重其租,令十倍其朴。”提高了奢侈品的价格,既能抑制商贾,也能节约粮食。   蜂蜜、饴饧也被算作奢侈品,尤其饴饧以麦芽和糯米制成,被认为和酒一样浪费粮食。   但反过来想,若能得到售卖的许可,糖蜜也能成为暴利!   咸阳富户对糖蜜价贵的抱怨,可不止一天两天了,如今忽然多了一种便宜的替代品,岂能不喜?   曹氏仿佛占了大便宜,对丈夫道:“红糖却不然,一斤只需四百钱,且卖的还多。”   四百钱,这已是一个斗食小吏一个半月的工资,普通人家对红糖也只能望而却步。   但对于司马欣家这种世代军功贵族,身家百万的“富户”而言,红糖却是物美价廉的好东西。   十天来,上千斤红糖卖到了许多个类似的富户家中,也由此导致了近来饴饧无人问津。   “真不知这红糖是如何制出来的,此前从未见过。”曹氏终于唠叨完了,意犹未尽。   司马欣静静地听完后,让妻子将儿子哄睡下,又对她道:“今日,有人向市掾吏举报,说红糖价格有异,制作法成疑,食之或有害。”   “吓!”   曹氏大惊,连忙跑去摇醒儿子,还想扣他喉头,将喝下去的糖水吐出来,一边折腾还一边哭骂道:“你为何不早说?”   司马欣阻止了她,笑道:“此案归南市狱官管,我已让手下令史彻查,发现举报之人,皆为蜂蜜、饴饧商贩,或为嫉妒所至,所报多为不实。有的令史也吃过红糖,并无异处,至于为何甜味远超饴饧,能与蜂蜜相比,那个来自南郡的市人彦交待,是因为制法与饴饧大异,用的不是粮食……”   曹氏闻言,这才放下心来,又好奇地说道:“这么说来,那些举纠之人,岂不是要被诬告反坐?”   “事情没这么简单。”   司马欣让妻子将门合上,对她轻声说道:“南市蜂蜜,多出自终南山,乃五大夫石氏暗中经营。至于饴饧,亦是左庶长麦氏所种之麦熬制成的,这两家做这行已十余年,已是市肆默认的惯例。”   “上个月,那些南郡商贾却突然杀了进来,靠红糖挤进市肆,让蜂蜜、饴饧难销,石氏、麦氏岂能不恼?那些市人,不过是受了两家唆使!”   “原来如此。”   曹氏有些吃惊,不曾想简单的糖蜜背后,还有这么深的纠葛。   “那良人打算怎么办?”   曹氏嫁给司马欣不少年了,知道他一直小心翼翼地游走在国法和人情中间。   司马欣道:“先搁下看看,石氏、麦氏家中子弟虽无掌实权的高官,但爵位也不低,可不是我一介小小官大夫能得罪得起的。”   曹氏担心地说道:“你是要徇私枉法?可不要被御史捉住……”   “我担心的就是这点。”   司马欣面露犹豫:“若是普通商贾,冤枉就冤枉了,纵然他们向咸阳丞乞鞠,我也能压下来,万一事败,亦能推给审案的令史。”   “但此事怪就怪在,那些南郡安陆的商贾来路成迷。敢到咸阳做生意,肯定有他们的底气,可不管令史如何询问,他们都不肯说出背后的人。越是如此,我越是害怕,万一得罪了某位大人物,那可就糟了……”   所以司马欣没少骂石氏、麦氏和他们手下的商贾见利忘智,大概是这十多年来欺压小商贩习惯了吧,结果把难题都扔到他们头上了,真以为平日里没少暗中赠官吏糖、蜜,就能事事护着他们?   司马欣不想再惯着他们,决定将案子拖一拖,等他将那些南郡商贾背后的势力查清楚再说,最保险的,还是写爰书发到南郡问清楚。   不过,等到他和妻子快要睡着时,仆役却来敲门,说是董君派其弟给司马欣送来了一封信。   司马欣没好气地起床穿衣道:“这董翳,大半夜的,送什么信?”   曹氏在一旁睡得迷迷糊糊,嘟囔道:“或是结束了宿卫,总算轮到休沐,又约你聚饮了。”   “也对,章少荣走后,我与他许久未聚了。”   司马欣和章邯、董翳同为内史夏阳人,年龄相仿,三人几乎参军。章邯、董翳因为家世更好,所以入伍数年后,得以选入宫中为郎。只有司马欣在外走小吏升迁路线,好歹混到了官大夫、咸阳南市狱官的位置。   三人关系却一直很好,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可惜章邯外放后,相聚便少了。   不过,等司马欣骂骂咧咧地打开信牍后,却瞪大了眼睛!   这不是董翳的信,而是代人投递的!   司马欣让自己冷静,走到灯烛下定睛再看,却见简牍开头,赫然写着一行字:   “中郎户令黑夫再拜言!”   ……   司马欣看到此名,愣了半晌。   他再孤陋寡闻,也不可能不知道前些天皇帝令群臣“议尊号”一事,自然知道出了风头的两人各自是谁。   “这黑夫,最近可是颇得皇帝信爱啊……”   再往下看,却发现尽是些不紧要的内容。   这位中郎户令絮絮叨叨地谈论着他对司马欣的“久仰大名”,说自己常听好友章邯和下属董翳提及司马欣的精通律令,办案严明,心向往之。他来到咸阳后,却得到皇帝提拔,必须宿卫宫中,未能与司马欣交游。   “办案严明?执法公正?”司马欣感觉不对劲,扪心自问,刚从学室毕业,戴上獬豸冠时,自己的确是这样的。   但慢慢地,他发现,即便是天子脚下的咸阳,也有许多律令照不到的阴影。   这里的权贵太多,社会关系错综复杂,虽然哪怕是公子王孙,也不敢公然欺男霸女,但小的越矩违法,亦时有发生……   秦律的公平是相对的,当双方地位悬殊时,律令常常无法发挥作用。   在咸阳这个大染缸里浸泡久了,司马欣也变得世故圆滑起来,对一些案子,开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他摇了摇头,继续往下看。   黑夫终于说到了主题,说他如今总算得到休沐,希望司马欣忙完公务后,二人能在董翳介绍下,聚会一场,认识认识。   信的最后道:“些许鄙乡礼物,不成敬意……”   这封信态度谦虚,是指名道姓要跟他交朋友的,司马欣受宠若惊之余,连忙让下人将一同捎来的小匣递给自己。   挥手让仆役下去,小心翼翼地打开漆匣,他却差点咬了舌头!   这里面放着的,不是他物,正是一块红褐色的红糖!和他妻子买回来喂儿子的糖块一模一样!   “没错的!”   看看信,又看看那块红糖,司马欣恍然大悟。   “中郎户令黑夫是南郡安陆人!”   “那些卖红糖的商贾,也是安陆县人!”   ……   半个时辰后,在院子里吹着凉风,思考了整整半宿人生的司马欣,终于钻回了温暖的被窝。   沉默半晌后,他揽住了睡得迷迷糊糊的妻子曹氏,在耳边说了一句将她彻底吓醒的话。   “明日,我要秉公办案!为安陆商贾彦洗雪冤屈!” 第0334章 堇荼如饴   仆役进来禀报案件结果时,麦辉正在品尝自家工坊新做出来的粔籹(jù nǚ)。   粔籹是一种甜点,以饴糖和麦面相和,搓成细条,组之成束,扭作环形,在釜中用油煎之,香脆甘甜,同蜜饵一样,是关中贵族们很喜欢的小吃。   年过四旬的左庶长麦辉咬了一口粔籹后,擦去嘴边细屑,满意地说道:   “调合之事,必以甘、酸、苦、辛、咸。咸味,人人皆需,而齐地、东海、河东之人尤好重盐。酸、苦、辛三味,世人或有不喜,江南卑热,饭稻羹鱼,喜酸;巴蜀多有姜、椒、茱萸,喜辛。苦味则爱者寥寥。”   “但下至婴孩,上至老朽,无人不喜甘甜之味!关中尤甚!”   甜味,总是能唤起人愉悦的感觉,而关中人嗜甜的传统,又由来已久。一千年前,周人迁徙到周原时,便发出了这样的赞美:“周原朊朊,堇荼如饴。”意思就是说,周原这块土地多肥美啊,象堇荼这样的苦菜也长得像糖那样甜……   究其原因,小麦来自西方,关中是天下种植小麦最早也是最多的地方,所以早早就学会了用麦芽制饴糖。   而眼下左庶长麦氏家,又是全关中最大的饴糖供应商,他有74顷土地分布在郑国渠沿线,几乎都种植小麦。比粟、黍需水更多的小麦在沟渠灌溉下郁郁葱葱,每年入夏都能丰收无数金黄色的麦子。   蒸熟的麦饭难嚼,吃到肚子里还不好消化,贵族们主要出于“尝新麦”的传统,勉强食用一点。普通百姓也一般是作为青黄不接时的救急粮食来吃,在关中话里,“麦饭蔬食”,“麦饭豆羹”,都是用来形容生活的艰苦。   然而左庶长麦氏却不以麦为食,而是眼光独到,将自家种出来的大量小麦,都用来制饴糖!   饴糖的制作是比较复杂的,首先需要让泡水的麦粒发芽,在以捣烂的麦芽和蒸熟的糯米混合、发酵、过滤,经过许多道工序,才能制出糖液,再反复搅拌、熬煮、碾压,就形成了饴糖。   带着一丝淡淡甘甜的饴糖,成了世人除珍贵的蜂蜜外,能吃到的唯一甜品……   “富人食蜜,中人食饴。”这是千百年来固定的传统了,所以麦氏和专司终南山采蜜的石氏一起,垄断了咸阳南市的甜品市场,那十余商贩,没有他们的供应,一天都混不下去。   蜜、糖只是小宗贸易,获利不如官府专营的酒、肉、盐、铁,也不如布匹、漆陶,但每年也有数十万钱入账。   然而这种平衡,却被那群从南郡来的商贾打破了……   从红糖出现在咸阳市面上开始,麦辉就感受到了它的异样,一块块如马蹄状的红糖,坚硬无比,不同于饴糖的柔软,入口则甜如蜂蜜,已经被市人取了“石蜜”的称号。   更令人恐惧的是,那些南郡商人一口气拿出了两千斤红糖来售卖,且价格低于饴糖,物美价廉的东西谁都喜欢,咸阳富户遂趋之如骛。   麦辉惊愕之余,也派手下商贾去打听过,这红糖的制法,但南郡商贾却讳莫如深,哪怕是麦辉让人出面,用上万钱收买,他们都严守着这个秘密。   眼看自家控制的店肆里,购买饴糖者寥寥,麦辉失去了耐心,他决定给这些冒失的南郡商贾一个教训,与石氏一合计,便让商贾们举报了红糖店肆。   咸阳人口繁多,案子也多,为了方便管理,咸阳令在章台、北宫、南市三个区域分别设置了一位狱官,手下数名令史,专门负责审理鸡毛蒜皮的小案。   南市狱官司马欣虽然一直小心,不肯直接收受贿赂,但却是个变通之人,没少给麦氏等贵人开方便之门。他手下的令史们,更是人人都拿过蜜、糖、粔籹作为礼物。   所以在麦辉想来,在租店肆上找漏洞,并让一名医者作证,说红糖食之有害身体,就算无法让那个南郡商贾入狱,起码也能让他做不成生意!   既然得不到,那便毁了它!麦氏打算将竞争者轰出南市,并坏了红糖的名声,维持自家的垄断。   “也让彼辈知晓,蜜糖之业,是谁说了算!”   司马欣倒是干脆,这起案件今天便开始审理,麦辉也有官职,虽然只是个闲散差事,但碍于身份,不好出现在公堂上,那些南郡商贾,交给手下市人对付即可。   然而,本以为胜券在握的官司,却以己方的惨败的告终!   就在麦辉准备用飨时,仆役哭丧着脸,报告道:“主,那司马欣不知是怎么了,平日里见了吾等笑容和蔼,今日却板着脸,先拒绝了暗暗递过去的好处,又当众大谈为吏之道,律令之严,然后就亲自督促令史罗列证据,一一驳倒了证词。”   “最后,那南郡商贾无罪释放,可继续在南市贩糖,而举报、作证的十余商贾,皆判诬告不直之罪,反坐拘为刑徒!”   听仆役说完后,麦辉瞪大了眼睛,对方毫发无损,己方全军覆没?这是怎么回事!   他愤怒之极,一拍案几,骂道:“司马欣是何意?欺我这左庶长只是父祖传下的爵位,没有要职实权?”   麦辉气愤不过,立刻起身,打算去找自己的亲家石氏,两家人虽然没有高官要职,但人脉却不少,狠下心来,运作运作,让司马欣丢官并非不可能。   但就在麦氏、石氏两家打算将事情进一步闹大时,他们却被一位不速之客阻止了……   当来客用含蓄的语气,告诉二人,那些卖红糖的南郡商贾背后是何人时,麦辉和亲家石氏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采蜜不成,却捅马蜂窝上了!”   ……   庆祝帝国建立的三日大酺尚未结束,咸阳城各处依然沉浸在欢宴里,黑夫所居的小院处也觥筹交错,这是黑夫特地设了宴飨,为脱罪的堂弟彦压惊。   彦喝的面色红晕,朝黑夫敬酒道:“我虽被官府带走,店肆被收,却一点都不担心,因为弟知道,左庶长定能保住我!”   黑夫笑而不答,说自家兄弟不必客套,他则转过来敬了巴忠一盏: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多亏了巴兄的消息,否则我都不知道,那些商贾背后,还有麦氏、石氏撑腰,此事也不能解决得如此之快。”   巴忠嘴里客气,心里却十分遗憾。   他本以为,这是让黑夫欠自家一个人情的机会,所以向他提议说:“麦氏、石氏罔顾国法,搅乱市肆,实在可恨。但以君之身份,并不方便介入此事,咸阳也不是南郡,中郎户令初来乍到,许多地方,并不熟悉,不如让我来代办此事,定能还彦清白。”   黑夫却婉拒了他的好意,随手写了一封信,找下属董翳代自己投递给南市狱官司马欣,这件事就这么解决了,解决了……   “想要向黑夫示好的人,可不止我一人啊。”   巴忠很无奈,毕竟黑夫现在已是皇帝近臣,今后前途无量,谁不想讨好?   只可惜,黑夫宁可找董翳、司马欣帮忙,也不想欠下巴忠人情。   黑夫心中自有计较:“三年前的夷道之乱,是公务,但今日,却是私事。我如今是皇帝郎卫,站得高,也容易摔得惨。虽然秦始皇优宠巴寡妇清,但我与这些大富豪往来时,也必须注意距离啊……”   私交可有,但涉及利益,却得谨慎。   再说了,一封信就能搞定的事,杀鸡何必宰牛刀?   彦不胜酒力,很快就醉了,黑夫让仆役将他拉到客房安顿,席上只剩下他与巴忠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正当巴忠犹豫着,要不要将心里的那个提议说出时,桑木却手持一封拜帖来报,说是外面有三人来访。   “三人?”   黑夫还以为是董翳、司马欣、李良,但一看拜帖,才发现上面赫然写着麦辉、石共之名,以及一个不起眼的“市人延”。   “好啊。”   他笑道:“这两人总算打听到,彦背后的人是谁了。”   桑木说三人言辞谦卑,还带着礼物,大概是来认错告罪的。   虽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但黑夫如今可不是任人拿捏的小卒了,他凭借实打实的军功走到这一步,作为皇帝身边的中郎户令,又是李斯暗中扶持的党羽,甚至连管着咸阳、关中的内史腾,都是他的老上司。   区区两个无实权的左庶长、五大夫,他可不放在心上!   所以他不打算就这么与那两家和解,便道:“就说我醉了,不能见客!”   一旁的巴忠瞥了一眼拜帖上第三个名,面色微变,出于朋友的好意,他劝阻黑夫道:“中郎户令,麦氏、石氏虽不足道,但外面的第三人,却不好不卖他一个面子!”   “哦?”黑夫这才重新审视拜帖,第三个人自称是“市人延”。   “这是何人?”   “市人延是他的谦称。”   巴忠笑道:“其全名叫乌氏延,乃乌氏倮之弟!”   “乌氏倮!?”   大名鼎鼎的人啊,黑夫哑然失笑,暗道:“今天这是怎么了?矿老板的儿子还在席上,却又来个了畜牧大佬的弟弟!” 第0335章 巨利甘若醴   对有过节的人,要么直接不见,但既然迎进来,黑夫也没有拿大,他接受了麦辉、石共二人的道歉,只是婉拒了他们的礼物。   “既然误会已解开,二君勿须多言,只望今后蜜、糖之市,能分我那堂弟彦一杯羹即可。”   黑夫爵位与麦辉相当,但职权却犹如天壤之别,麦辉、石共也不傻,知道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认怂认得飞快,随即唯唯道罪,告辞而出……   二人离开后,黑夫回到屋内,乌氏延却没有走,而是继续留在席上。   却见此人三十余岁年纪,衣着与普通秦人并无两样,只是体貌略异:他长着高鼻子、高颧骨、深眼窝、长脸浓须,一看就不似夏子,而像一个戎人。   乌氏延的确是戎人,百年前,泾水源头还是境外戎狄之地,有一个叫“乌氏”的戎人部落,臣服于义渠。后来秦惠文王击败义渠,收服诸戎,秦昭襄王三十六年,灭义渠置北地郡,又在鸡头山设置了乌氏县,乌氏一族从此归附于秦。   到秦始皇亲政前后,乌氏县出了一个叫乌氏倮的戎商,他依靠世代畜养的骡马,驮运货物,做转手贸易。先南走咸阳购买丝缯,又西至诸羌,用丝绸换取羌人戎王的牛马,再带回关中,卖给秦国官府。一来一回,获利甚众。   时值秦始皇欲统六合之际,不论是统一战争还是国内耕种,都需要大量牛马牲畜。于是皇帝便让少府与乌氏倮接洽,让他做秦国官商,专司对外贸易,十余年来,为秦国换来了大量的马牛,既保证了战争顺利进行,同时也满足了骊山陵等工程的需要。鉴于其贡献完全可以和军功相比,秦始皇便以“比”的形式给予他封君待遇,每年四时可与列臣一同上朝觐见。   这道旨意是与封寡妇清为贞妇一同宣布的,从财富上来说,乌氏倮和寡妇清不相上下,都有过亿钱的身价,但若论地位,乌氏倮还要更胜一筹!   黑夫之所以同麦氏、石氏和解,主要是卖乌氏一个面子,乌氏倮相当于大秦的外贸部长,他可得罪不起。   此时此刻,秦朝两位首富的弟、子相对而坐,都看着对方,似笑非笑,看得出来,他们不是第一次见面了。   黑夫进门时,正好听巴忠道:“乌君消息真是灵通,竟找到这来了。”   乌氏延则用有些生硬的关中话说道:“岂敢,只是没想到,巴君与中郎户令是旧识,为何不替我引荐?若如此,这场误会根本不会发生。”   “我哪里知道麦氏、石氏对乌君言听计从呢?”巴忠看了黑夫一眼,话里有话。   乌氏延见黑夫进来,起身朝他解释道:“中郎户令,我之所以与麦、石二人相识,是因为北地郡野蜂蜜运至咸阳,要交给石氏的商贾代售。而边外之地,除了盐、布之外,饴糖也能卖不菲的价钱!故而与两家有联络。”   “我近日听闻,南市多了一种叫红糖的新颖之物,刚打算来看看,又得知闹出了官司。差人一打听,才知售卖红糖的乃是中郎户令堂弟。中原有句话,商贾之事,和则两利,争则两弊,于是便自作主张,出来化解这一误会,还望中郎户令勿怪。”   原来,乌氏倮除了做丝绸、牛马的转手贸易外,也会运些境外所需的中原物品,如盐、布、糖等过去。   黑夫倒是来了兴趣:“羌人也吃饴糖?”   “喜欢饴糖的是月氏人。”   乌氏延有自己的目的,也不隐瞒,说道:“由乌氏县往西六百里,至大河之源,渡河后,便是河西月氏之地。月氏人被服饮食言语略与羌同,只是不同于羌人烧地而耕,月氏无城郭常处耕田之业,逐水草迁徙,随畜牧而转移,羶肉酪浆,以充饥渴。”   “酪浆或加盐卤,或加饴糖,方算可口,故而月氏戎王每年都要以数百头牛马,易取关中饴糖数千斤。”   黑夫已听得入神了,月氏他是有所耳闻的,不曾想,现下的月氏还盘踞在河西地区,与秦国如此之近,双方也没太多摩擦。   而乌氏兄弟开辟的这条贸易路线,可以视为最早的丝绸之路吧?   说到这,乌氏直爽地道明了自己的目的。   “我今日前来,除了希望麦、石二人能向中郎户令赔罪,解除误会外,还希望中郎户令,今后能将红糖转售于乌氏!再由乌氏卖到诸羌、月氏去!”   乌氏延为兄长坐镇咸阳,购买氐羌之地需要的货物,眼光也算毒辣。   他得到红糖后,便惊异地发现,相比于半干难以保存太久的饴饧,那些马蹄形的红糖经过脱水处理,十分干燥,不但易携带、易储存,而且甜味远超饴饧。   更妙的是,从南郡商贾一口气拿出两千斤来售卖看,此物还不像蜂蜜一样,难以量产!   “此物若能售至羌、氐之地,定能讨戎王们喜欢!兄长又能多换些牛马!”   乌氏延在心里计较获利,黑夫也在打自己的算盘。   “这真送上门的生意啊!”   而且还是秦国第一大官商乌氏送来的外贸订单。   秦朝打压中小商贩,严禁其出境,只由乌氏代官府控制着秦与诸羌、月氏的商贸,相当于丝绸之路的开端。   能让自家产品也加入这条利益巨大的贸易线,由乌氏直接批发代销,比起让人生地不熟的堂弟到处卖散装红糖,效率高多了。   这是近的利益,从长远看,万一红糖在驼背上越走越远,卖到西域,甚至卖到希腊诸国和罗马去,说不定这条线,以后就不叫丝绸之路,改称糖路啦!   若假以时日,糖成了中国外贸的龙头产品,说不准,两千年后,英国人(假设还有英国的话)叫中国就不叫“China”,而叫“Sweets!”   虽然心里迫不及待,但黑夫面上却十分镇定。   “这件事,乌君应当问我堂弟去。”   黑夫一摊手,仍然在装:“我乃朝廷官吏,岂敢违背国法,贸然经商?不过,我倒是听彦说过,南郡今年的红糖产的不多,运到关中来的,更只有两千斤,已经卖了大半……”   “恨少,恨少啊!”   乌氏延略显失望,不料黑夫又道:“但到了明年,运到咸阳来的红糖或能翻倍,乌君若是喜欢,大可买下一半。”   一半也不错了,足够换取数百头牛马,乌氏延露出了笑:“一言为定!”   “我只是代堂弟提议,待彦清醒后,我会让他登门拜访,与乌君详谈此事……”   黑夫道:“汝等或可先将契券定下来。”   乌氏延开心地与黑夫击掌为誓,一旁的巴忠听闻此言,不由大悔。   “可恨,都怪我太过犹豫,竟让这竖子抢了先!”   ……   巴氏也是搞贸易的,除了以丹砂为主业外,还在经营井盐、僰僮生意,在巴蜀及洞庭五溪之地有一定影响。   作为一个商贾,巴忠也早就注意到了红糖干燥、易带的贸易价值,虽然巴蜀在味觉上偏好姜、花椒等辛辣之物,可谁家的孩子不喜欢吃糖呢?   于是等乌氏延告辞后,他不再迟疑,也不妄想先让黑夫欠自己人情了,立刻向黑夫作揖道:“中郎户令,我也有个不情之请!”   “巴兄与我,还客气什么?”   黑夫笑道:“莫非也要像乌氏延一样,向我堂弟购买红糖,在巴蜀售卖?”   “巴忠更贪心些!”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不瞒中郎户令,早在一月份,有人将红糖卖到巴郡时,家母便派人去南郡打听过。虽不明具体制法,却已知红糖是用甘柘做出的,远见工坊浓烟滚滚,有人不断运木柴入内,当为榨汁蒸煮所得。”   黑夫收敛笑容,虽然知道红糖制法太简单,不可能彻底瞒住,但没想到,巴氏消息这么灵通。   巴忠道:“我并无他意,家母虽利红糖之益,却不愿私下窃取,便让我亲自来咸阳,求问中郎户令。”   “问我什么?”   黑夫复又拿了一壶酒,给自己和巴忠满上,自己也就吓唬吓唬麦辉、石共,但若巴寡妇清要抢他生意,他却无可奈何。   巴忠再作揖道:“可否派工匠去蜀中开设工坊?蜀郡内江卑热,亦有不少野柘,我家可派僰僮烧荒种植,每年产量,当远胜安陆。再使马队将红糖卖到巴蜀及五溪之地,获利何止百万!所得钱帛巨利,巴氏愿与中郎户令共分,何如?”   又是来送钱的?黑夫闻言一愣,这不亚于乌氏批发红糖西售的利润,如同甘甜的醴酒,吸引着贪婪的蚊蝇…… 第0336章 君子之交淡如水   从黑夫宅邸告辞而出后,巴忠不禁长叹了一口气。   “不曾想,以百万巨利诱之,还是未能成。”   就在刚刚,巴忠提议黑夫将红糖的制法同巴氏分享,在蜀中大种甘蔗,榨糖销售四方,所得之利对半分之。   这是一般人绝对无法拒绝的诱惑,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人们对金钱的渴望从没有够的时候。   但黑夫却思索片刻后,亲自倒了两杯水,一杯是寡淡的白开水,一杯是甜腻的蜜糖水,都送到了巴忠案前。   “不知巴兄可曾发现了,蜜糖入水,的确甘甜可口,但喝多了,也容易厌倦。”   “白水却不然,虽然寡淡,却能天天饮用,喝到死都不觉得乏味。”   “故古人云,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lǐ);君子淡以亲,小人甘以绝。朋友之间若是单纯以利益相合,遇上穷祸患害,就会相互抛弃。以天性交游的,遇上穷祸患害亦能相互包容。”   “三年前,我与巴兄同船而渡,吃过同一份土罐里的盐,共困于夷道孤城,冒险去过武落钟离山,是一起患难过的。故黑夫希望,你我之间,能多些真情实意,少些利益纠葛!还是君子之交淡如水的好!”   黑夫态度决绝,巴忠有些失望,还以为黑夫吝啬,不舍得分享,顿时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耻辱感,却不料黑夫又道:   “但话又说回来,天下之大,生灵之多,一人岂能尽揽其利?”   “制红糖之法,既然君母欲得,我岂会藏私?我现在就写信回去,让安陆榨糖工坊派一名工匠入巴郡,将此法传与巴氏。”   “巴氏可在蜀中合适的地方种植甘蔗,熬糖售卖,所获之利,也不必分我,全当是我赠君母的寿礼了!”   转折来的太快,巴忠怎么也没有料到,不由愣在了原地。   他经商十年来,但知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世人为了各自利益而奔波。   但像黑夫这样,将到嘴边的肥肉推开,还扬言要毫不藏私地将商业机密分享的,却绝无仅有!   真如他所说,钱财乃身外之物,只看重情谊么?   他只提了一个唯一的要求。   “巴蜀之糖,不得出巴蜀,洞庭三郡!”   回想方才的事,巴忠嗟叹不已,摇头叹息。   “黑夫啊黑夫,我不曾想到,你竟如此大方,又如此小心翼翼!”   虽然看上去,他们家未付出任何代价,就得到了想要的东西,但其中甘苦,只有巴忠自己明白。   他饮下的是甜蜜的糖水,口中却苦涩无比,因为真正想要的,并没有得到。   巴氏虽然看似尊荣,可实际上,在皇帝重农抑商的大背景下,仍然是被鄙夷的商贾,被关中人歧视的蛮夷。在巴郡称雄是一回事,到了咸阳,却必须缩着脑袋做人。   再加上那件火烧眉毛的事,巴氏急需和天子近臣成为朋友,能在危难之际为自家说句话。   可黑夫却推了巨利,反让巴氏先欠了他一个大人情。   “也罢也罢。”   巴忠只能无奈地自言自语道:“反正不论如何挣扎,那件事,都无从更改,既然无法达成小人之交,那我就只能竭力维持这份‘淡如水’的情谊了!”   ……   “左庶长,为何要白白将制糖之法教予巴人啊!”   彦早就醒了,但黑夫令他不要露面,只在室内待着,也听了个大概。巴忠刚走,彦就出来了,想到黑夫推掉的利润,这个骤然暴富的安陆小商贩就心疼得直跺脚。   “按照他的说法,每年所得之利,不下百万,这可比左庶长令人去南昌种甘蔗,开工坊划算多了!”   黑夫却摸着下巴在思考问题,反问他道:“堂弟,我且问你,巴氏一年能从丹砂、井盐、僰僮里挣多少钱?”   彦一愣,想了想后道:“世人常有猜测,都以为每年得利不下数千万。”   “然也,既然如此,红糖的利润,只是九牛一毛,巴寡妇清又怎会看得上眼?”   彦不解:“左庶长不是说,红糖将来或能与盐、铁、粮食等相提并论,成为大宗贸易么?”   “那是许久以后的事,纵使是巴寡妇清母子目光长远,想要提前占住红糖市场一角,慢慢与我接洽即可,何必如此急躁?巴忠的提议,根本就不是想卖红糖,而是变着法子给我送钱行贿!”   巴忠似乎在隐瞒着什么,且举止焦躁,从彦惹上官司开始,一直想出手帮忙,让黑夫欠他家人情,似乎另有所图。   黑夫宁可不要这份专利钱,也不愿卷入自己无法掌握的事情里。   彦还是想不通:“那左庶长不是还与乌氏延谈妥,明年要卖他两千斤红糖么?乌氏与巴氏,有何不同?”   当然不同了,乌氏处于关中,一举一动都在官府控制下,是秦始皇特许的官商,黑夫批发红糖给他们,卖到境外换取牲畜,相当于是为国家做贡献了。   巴氏则不然,依然是给自家挣钱,不归朝廷管辖,且势力越来越大。按照黑夫对皇帝的了解,他是不会容忍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工商业主长期处于边郡的,巴氏的好日子,也许很快就要到头了。   “再说了,一个人,能将天下之利都占完么?千万不要太贪心,做生意要考虑长远。”   黑夫一点不觉得自己吃亏:“看起来得利的事,说不准明天就要我付出代价。而我看似吃亏,但几年、十年之后,却稳赚不赔!”   种甘蔗一载,制红糖一载,等巴氏完成这些,真正开始盈利时,说不定黑夫连白糖冰糖都做出来。到那时,蜀郡生产的甘蔗和红糖,非但构不成竞争,反而成了黑夫优化产品源源不断的材料,并且能培养巴蜀人吃糖的习惯,何乐而不为呢?   想到这里,黑夫不由打了个哈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他让彦速速回到南市,又让桑木将户门合上……   他们不知道的是,从下午乌氏延带着麦、石二氏登门拜访,到巴忠满脸遗憾地离开此地,再到彦赶赴南市,整个过程,一直有人在暗中窥探黑夫的门户!   ……   次日清晨,章台宫内,早起办公的皇帝静静地听完典客下属“行人”所汇报巴寡妇清之子巴忠近况举止后,只淡淡地说了三个字。   “朕知之。”   接下来,皇帝让恭候在外,也在侧耳细听皇帝态度的中车府令赵高入内,让他代为草拟诏书。   “孝公时,商君有《徕民》之法,昭王时,范雎有‘攻人’之术。此皆移民入秦,强固关中也。”   “今天下已定于一,然关中、巴蜀地众人乏,上林之苑,广袤百里,然田亩不足十二,田数不满十万。巴蜀之地,薮泽、名山、大川之材物货宝,又不能尽为所用。”   “而山东诸郡,土狭而民众,富者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商贾恃奸务末业,此其土之不足以生其民也!”   “今寡人欲损其有余而继其不足,使山东豪富十二万户,徙于咸阳、关中、巴蜀!如此,则山东黔首得耕作之田,亦能充填关中巴蜀,强本干而弱枝叶,尊卑明,而万事各得其所矣!”   这是皇帝心中筹划已久的大迁徙,诚如诏书所言,将六国故地的富户迁到都城,与秦人杂处监视,不仅能减少六国的反抗力量,还能开发地广人稀的巴蜀,是强干弱枝的妙招!   十二万户被选定富裕人家,60万六国遗民,即将在皇帝诏书下达后,背井离乡,来到陌生的土地,失去过去十代几十代人的财富和社会关系,一切重新开始……   但被强迁的,并不止六国之人。   赵高注意到了,在长长名单上,赫然出现了巴郡巴氏的名号。   “巴郡寡妇清母子,迁至咸阳居住!”   尽管皇帝对寡妇清大加褒扬,封她为贞妇,寡妇清也投桃报李,贡献了许多钱帛,助皇帝完成统一之业,但并不妨碍他对这一家子动手。   此一时彼一时,皇帝已不再需要依靠巴氏稳定巴中。在他看来,没有寡妇清的巴郡,比有寡妇清的巴郡,更方便朝廷统治!   “真是可惜!”   奉命草拟完诏书,走出皇帝寝宫后,赵高背着手,看着对此事尚一无所知,在殿外站得笔直的中郎户令黑夫,暗暗道:   “只差一步,你就要忤逆帝心了!” 第0337章 枭子   采光极好的静谧厅堂内,上好杏木制成的棋盘上,有十二棋道,12枚棋子分黑白两组,分列左右,一枚枭子大,而五枚散子小。   这便是天下盛行的六博之戏,六白六黑十二棋,双方相争博一局。只缘获筹心欢悦,废寝忘食仍嗜迷。   咸阳县佐吏阎乐拿起功能与筛子类似的博筹,轻轻掷出,根据博筹的正反不同,便出现不同数目的筹码,又根据这数字,开始行棋。   黑方枭子在散子的簇拥下,向前移动,进逼至白方棋道的“鱼”附近,只要吃掉“鱼”,白方便能得到一根博筹,当积满六根,便算获胜,这就是“更胜一筹”的由来。   然而,看着阎乐的行棋,坐在他对面的中车府令赵高却笑了起来。   他反手抛出了博筹,也拿起了白色枭子,却不去救“鱼”,而是杀向黑枭周围的散子,不多时将将其吃了个精光……   胜负已分,赵高一边收拾着博筹,一边说道:“吾婿,为人做事,看到有利可图时,切记要思虑一番,你方才的行棋,就像是看到了香饵的死鱼!”   将吃掉的黑枭捏在手中,赵高眯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道:“这一点,你还真得跟那黑夫好好学学,他可是鱼饵递到嘴边,都不肯吞下的狡猾泥鳅!”   阎乐连忙低下头:“小婿谨记!”   赵高的是阎乐的“外舅”,也就是岳父,一年前,赵高的女儿及笄,他放着蜂拥来提亲的庶长、王孙不理,却将女儿嫁给了咸阳斗食佐吏阎乐,着实让人震惊。   阎乐也被惊得目瞪口呆,这场婚事是他人生的转折点,一年来,不但官职升了两级,咸阳县寺里,也无人敢不敬于他。   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家外舅荫护,不由感恩戴德,赵高称自己年近四旬都还无子,只将阎乐当做半子,阎乐也待之如亲父,铁了心为赵高效劳。   赵高最近交给他的一个任务,就是通过一个同僚,去怂恿同在咸阳县寺为官的左庶长麦辉,对南市新出现的红糖店肆下手!   一系列的事端,由此而始。   赵高本来只打算让黑夫卷入这场官司,与麦辉争利,等到事情闹大,定会让皇帝失望。   官员暗地里让家眷经商没什么,皇帝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有时候,贪财的臣子,比起没有任何癖好的臣子更好把握,所以王翦才在征楚时拼命为自家请求房宅池沼,好让皇帝安心。   但公然争利,就是罔顾律令的短视之人了,必将遭到摒弃。   不曾想,当时黑夫正好在巴忠府上饮宴,这倒是意外之喜。   赵高善于揣测帝心,又因为写一手好字,熟悉法令,常起草诏书,对帝国即将推行的政策十分了解。他知道巴寡妇清或将盛极而衰,遭到强迁,而巴忠亦如惊弓之鸟,想在咸阳广树朋友,纵然不能让自家留在巴郡,至少也能在本地立足。   黑夫这位近来炙手可热的天子近臣,便成了巴氏重点投资的对象。   赵高在暗处默默看着这一切,若是黑夫依靠巴氏力量解决此事,双方有了利益纠葛,甚至糊里糊涂地为巴氏向皇帝求情,那真是妙不可言……   可惜,黑夫很善于使用自己的“势”,只靠一封写给司马欣的信,便完美解决了此事,且没留下什么把柄。   赵高只能寄希望于黑夫因出身卑贱,禁不住巨利诱惑,收受巴氏或明或暗的贿赂了。   九卿之一的典客负责管理蛮夷邦交和边陲部族事务,巴氏也在其管辖之内。皇帝对巴寡妇清一家优宠却又提防,典客手下的行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暗中监视巴忠的一举一动,随时向皇帝汇报。   所以赵高知道,这件事迟早会传入皇帝耳中,到时候且看黑夫如何辩白。   皇帝最讨厌近臣结交豪贵!试想,自己身边的郎卫,被人用金钱轻易腐蚀,为其所用,代其献言说项,那和赵国郭开、齐国后胜这种内间有何区别?   但让赵高诧异的是,次日一早,在典客行人向皇帝汇报此事时,皇帝却只淡淡地答了三个字。   “朕知之!”   ……   赵高为皇帝驾了二十年车,对他的口头习惯了如指掌,这三个字的意思就是,一切如常,暂不处理。   这下赵高明白皇帝的打算了,黑夫没有为巴氏说情,顺利过关。   这才有了赵高当着女婿的面,对黑夫的赞不绝口。   “黑夫虽出身黔首,却聪明稳重,知道如何用势,又明白香饵之下必有死鱼的道理,换了我,也不一定做得比他强!”   赵高赞叹不已,阎乐却听得脊背发凉,赵高是一个心思深沉的人,他越是夸一个人,就说明忌惮恨意越深。   而眼下,黑夫受赵高推崇夸赞的程度,仅次于曾判赵高死罪的蒙毅了!   为何会如此呢?赵高回想起来,发现自己对黑夫的警惕,源于陈县王帐外,那莫名其妙的杀意……   他能够确定,那一刻,黑夫眼中闪过的光,忽然急促的呼吸,轻握的拳掌,是动了杀心的!虽然只是一瞬间,但却被敏感的赵高察觉了。   当时赵高还以为这是一场巧合,这黑夫与他初次见面,无冤无仇,缘何会有杀意?   直到上个月,皇帝令群臣议尊号,本以为自己能独占鳌头,却不料,半路却杀出来个黑夫!与他的进言几乎一模一样!   接到皇帝升爵诏书的时候,赵高感到的不是荣幸与得意,而是没来由的愤怒。   以及深深的危机感!   “那奏疏,若是廷尉李斯所进也就罢了,一介南蛮竖子,竟也能揣测到陛下的心思!?”   于是,赵高便开始给黑夫使绊子,倒不指望一次就让其失去帝心,至少要试探出此人深浅……   博局上的十二曲道中就有不利行棋的“恶道”,可黑夫却或出于直觉,或出于本能,不偏不倚走了“善道”。   赵高的试探,落空了。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紧攒的黑白二枭子,陷入了沉思。   六博栻盘上,还有关于生门、死门、相生、相克的说法,对博局也产生了影响。   赵高自认为,自己是一枚从散子慢慢蜕变而成的白枭,受刑受苦的母亲,低贱卑微的隐官出身,他咬紧牙关,立军功恢复自由,又经过自强不息的文武修习,从目不识丁的匹夫,成为天下前三的书法大家,进入陛下的视野。   二十年仕途,八千个日夜的勤勉兢业,他没有一天松懈,甚至在结亲选婿的细节上,也刻意选了阎乐这个有能力但身份低的小吏,给皇帝一种:赵高从不结党自固的印象。   他的努力得到了回报,若说李斯是皇帝最重用的大臣,那么,赵高就是皇帝最信任的近臣。   可如今,面对黑夫,赵高心里却只剩四个字。   “后生可畏!”   阎乐见赵高默然不言,便小心翼翼地说道:“外舅,那黑夫只剩侥幸免除受咎,一次不行,那就第二次,不如让我……”   “不必了!”   赵高却断然道:“这件事到此为止,此子智谋双全,若贸然动作,让他生出警惕,反倒不美。”   轻轻一招,没有奏效?无妨无妨,赵高并不着急,高明的猎杀者,总是在等待最佳的机会。   “我虽对此子心生忌惮,但却也不担心他能超过我!近臣的亲疏远近,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分出胜负的?”   一边无所谓地说着这番话,赵高一边走到静静燃烧的炭盆边,将手中被捏得破皮的黑色枭子,投入了火中!   当火苗蚕食黑子,光芒在眼中闪烁时,赵高露出了一丝狞笑。   “你在明!我在暗!” 第0338章 叛徒!   叶子衿卧于帷幕内,面色有些苍白,阳春三月却还盖着厚厚的被褥,女带下医则在榻侧为她把脉。   所谓“带下”,指带脉以下的部位,妇女多带下病,所以称专门治疗妇产科疾病的医生为带下医。   世间医者虽然以男子偏多,很多派别还讲究传男不传女,尤其是战场上活跃的疡医,几乎百分百都是男人,但也有例外,为了方便给贵妇看病,带下医以女医为主……   一番望闻问切后,带下医松开了手,对叶子衿道:“淑女现下感觉如何?”   少女有些羞涩地说道:“小腹刺痛,周身体寒。”   带下医露出了和蔼的笑,这种事情,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淑女几岁来月事?”   “及笄之前便有了月事。”   叶子衿轻声道:“当时并无太多不适,今年一月来到咸阳时,或因舟车劳顿,停经一月,到了三月,便忽而痛楚起来……”   “淑女之疾,乃妇人腹中血气刺痛,带下经水不利,少腹满痛,乃常见病症,并无大碍……”   虽然女医说这是女子常见的疾患,但子衿依然不太好受,此刻的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颦眉卧榻休息。   带下医说,这一疾患,有内外二因。外因是外邪风寒入体,由下部而入于脉中,使之作痛。   子衿顿时想起来,自家虽然是中原韩地人,但过去七八年间,都生活在南郡江陵,习惯了那边炎热的气候,饮食与当地人同,骤然来到北方咸阳,路上没少受风霜之苦,大概对身体有一定影响吧。   “至于内因,则是气血虚。”   一边说,带下医还给少女介绍起治疗之法来。   “此疾并无速愈之药,只能慢慢调理。”   除了寻常的药物外,带下医还给子衿推荐了一种近来在咸阳热销的商品。   “红糖?”   带下医道:“然也,南郡红糖行销于市,太医令夏公以之入药为引,那些苦涩的药汤便没那么难喝。此外,红糖据说还有和脾缓肝、补血、活血、通淤以及排恶露的良效。”   而在经历一场官司后,来自安陆的红糖被洗刷了污名,甚至被少府选进了明年的贡品里,太医令夏无且也证明红糖有入药的潜力。越发名声大噪,最后几百斤红糖也开始涨价,销售一空,如今市面上已买不到了。   叶子衿听后有些好笑,这东西她家却是不缺,上个月,那人才送了五十斤当做礼物,父亲却固执地按照市价买了下来,不肯落了“收受故吏贿赂”的恶名。   既然是带下医开的药方,那便听着吧,她便让侍女去吩咐庖厨,切点红糖,与老姜一起熬汤,盛在漆耳杯里端来。   这是从南郡带来的楚式漆耳杯,质地为夹纻胎,椭圆形,曲腹平底。其质量轻盈,子衿拈之如薄翼,杯身内外皆朱绘凤鸟纹与云气纹,红糖水盛在里面,跟寻常药汤并无两样。   不过味道却好闻多了,双手捧起耳杯,女孩檀口微张,饮下一点,顿时觉得舌尖甜丝丝的。   “比苦药可口多了。”   少女露出了笑,鼓着腮帮子轻轻吹了吹后,扬起细长的脖子,将剩下的糖水一饮而尽。   两杯红糖水下肚,不知是真有奇效呢,还是心理作用,身体暖和了起来,小腹似乎也没那么疼了。   看着漆盘上切成块状,可以让她随时加进盏中的红糖,或是因为长途运输久了,颜色不似一开始的亮红,反而呈现出一些黑褐色,少女看了一眼,掩口暗道:“我看也别叫红糖了。”   她戏谑地想:“色黑而甘,面黑嘴甜,叫黑糖更贴切些吧?”   说黑糖,黑糖就到,过了几日,恰逢叶子衿经期已过,身体大好的时候,黑夫也终于抽出休沐时间,来叶府登门拜访了……   ……   左右各三名侍者侍候于后,内史腾和黑夫,主宾双方于堂上相对而坐,内史腾面无表情地一比手让黑夫先请,黑夫则朝内史腾行了一礼后,拿起了手边的箭矢,对准二人中央的铜壶,抛了出去。   箭矢不偏不倚,正落入铜壶中,黑夫露出了笑:“内史,请!”   今日休沐,也不谈公务,主宾二人总不至于干巴巴地坐着,便按照这年头的习惯,玩起了投壶,投中多的为胜,负者照规定的杯数喝酒,掷箭喝酒正好能填充无话可说的尴尬间隙,挺好的。   但在叶腾口中,却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不咸不淡地说道:“我的府邸庭院不够宽阔,不足以张侯置鹄,备弓比耦。再者,你不善射,乃是出了名的,也不难为你了,还是学学咸阳贵戚,玩投壶消遣罢。”   黑夫近身搏杀倒是不差,能和东门豹等勇士战个平手,但在射术上,几年过去了,仍然没什么进步。   他只好尴尬地说道:“下吏每逢空闲,也会时常修习弓弩。”   “身为皇帝身边郎卫,可不能有一丝差池啊。”   叶腾感慨道:“我听说中车府令赵高,虽然年近四旬,却每天日出便起,修习剑术射艺,驾车在外驰骋数里,只为不让身体松懈稀疏。除了武艺,他在文法上也冠绝一时,尤其那一手好字,唯独廷尉、胡毋敬能与之相比。陛下之所以信爱他二十年而隆恩不减,很大原因,是身边无人能比他更尽忠职。”   黑夫凛然,中车府令赵高,管着皇帝车驾,出行时才有任务,所以平日里,只遇到皇帝要他起草诏书时才进宫,与黑夫见面的次数不多。   每次远远见了,赵高都露出笑脸,上前跟黑夫打招呼,言辞得体,不卑不亢。   但黑夫总觉得,那如沐春风的笑脸背后,恐怕是一颗毒蝎般的心,所以也只同他虚与委蛇,暗地里却十分提防。   从投壶聊到射箭,黑夫听得出来,老领导是在指点自己啊。   “郎卫近臣需要如上满弦的弩机一般,蓄满力量,随时搭箭待发,而唯一能扣动悬刀的人,便是陛下!”   “宫中郎官数百,虽然近来陛下看上去十分信重你,但切勿恃宠而骄,你务必知道,你现在的一切,都是拜陛下所赐!没了陛下的优宠,你什么都不是!那些逢迎你,拉拢你的人,一夕之内便会弃你而去!”   叶腾在向黑夫灌输为人臣之道,但这句话黑夫倒是不敢苟同。   他是靠着自己的军功,一步步到达这个位置的,又不是幸进之臣……   但嘴上,还是得唯唯应诺。   乘着叶腾拿起箭矢投壶,黑夫酝酿了下语言,同老领导聊起了另一件事。   “我从渭桥上过来时,看到了一些从山东迁来的移民,或驾车,或推辇,从渭南往西而去。”   “是啊,第一批迁虏已至。”   叶腾轻蔑地将山东六国故地移民称作“迁虏”,意思就是被强迁的战败国移民。   这位大秦的“直隶总督”都是如此态度,就不要指望那些移民能得到多好的待遇了。虽然遭到迁徙的,至少都是家财十万钱以上的中人之家,或是商贾手工业者,但他们在故乡的不动产显然是不可能带过来的,迁徙又仓促,行诣迁处,少有余财,不少人家走到咸阳时,已经跟要饭的没什么区别了。   按照计划,一共要迁徙十二万户西来,当然不可能全放在咸阳。据黑夫所知,咸阳只是一个中转站。那些“迁虏”中,一万户将迁北地郡,一万户迁陇西,一万户迁北地,一万户迁巴郡,一万户迁汉中,两万户迁蜀郡。剩下的五万户,才会被分配到内史各县,平均下来,内史四十县,一县要接收一千户人家,这就意味着,起码要新开辟十万亩土地才够用。   而被分配了一万户迁虏的咸阳,渭北已人烟稠密,无从安插,只能将这些陆续到达的移民放到渭南去。   但即便如此,也需要至少百万亩新田地,才能装下这庞大的移民人口!   “陛下欲开放上林等五苑,供迁虏之民耕作!”   所谓五苑,是指分布在渭水南部的多个王室园林,范围极广。东起蓝田、宜春沿终南山而西,至长杨、五柞,濒渭水而东折,其地广达三百余里。   这是关中人口较少的地方,苑中冈峦起伏,深林巨木参差,河流流淌,池沼密布,孕育了无数各类禽兽鱼鳖,乃过去百年间,秦国王室理想的狩猎场所。   但开放五苑,却是破天荒头一次。   早在秦昭王时,秦大饥,丞相范雎便请求秦昭王说:“五苑之草木、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发之。”   然而秦昭襄王思索一番后,却拒绝了这个要求,理由却是让山东人瞠目,而秦人则信服的:“秦法,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今发五苑之蔬草者,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也。夫使民有功与无功俱赏者,此乱之道也。夫发五苑而乱,不如弃枣蔬而治!”   于是纵然饥荒横行,心如铁石的秦昭王却宁可守着律令,也不愿意开放让百姓就食。五苑麋鹿欢快奔跑之际,外头饿死的百姓不知凡几。   这是秦昭王一生中,最被人诟病的一件事。   可秦始皇则与自己的曾祖父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他决意开放五苑,让数万移民在此定居生活,开辟土地。   内史腾对此策赞不绝口:“陛下仁德,上利国家之用,下增农桑之业,百利而无一害也。”   但他又摇头道:“可即便现在开耕,也已错过春种。恐怕直到明岁秋天,迁虏们才能种出第一批粮食来,在此之前,都得由官府养着。虽说关中也已广建公厕,收集粪肥,开始做堆肥沤肥之事。关中本就是天下粮食亩产最高的地方,又有美粪之利,明岁定能丰收,但骤然多出五万户,三十万张嘴来,恐怕粮价也要飞涨。”   内史的职责之一,就是维持关中粮价,若是粮价飚到米石两三百,那他这官也就做到头了。   “我倒是有个主意。”   黑夫问移民迁虏的事本就是别有用心,立刻提议道:“可为内史排忧解难,让官府可以提前数月,解决明年的粮食之危!”   “什么主意?”   内史腾面上带笑,他知道黑夫主意多,今日放他进门,何尝没有咨询的意思呢?   为了看上眼的姑娘,为了早日摆脱单身,娶得佳妇,黑夫这个后世忠臣的米饭党,竟在此时此刻,毅然背叛了组织!   米党叛徒黑夫,恬不知耻地给内史腾提了一个点子。   “种麦!” 第0339章 宿麦   “种麦?”   内史腾一听黑夫此言,就知道他打的是什么主意。   “你打算让内史各县在入秋前后增种宿麦……”   内史腾所说的“宿麦”,是这年头对冬小麦的称呼,小麦乃是外来品种,殷周时期才传入中原。最初时,小麦的栽培季节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样的,即春种而秋收。   但渐渐地,擅长种庄稼的周人农夫却发现,小麦的抗寒能力强于粟而耐旱却不如,最适合小麦播种生长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当某位不知名的周人农夫试着将一捧麦种留到秋初才播种时,冬小麦,也就是“宿麦”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粮食作物多是春种、秋收,每年夏季常会出现青黄不接,引发粮食危机,而冬麦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继绝续乏,缓解粮食紧张,于是便受到了重视,顺利跻身五谷之一。   黑夫拱手:“正是如此!如此便能在明岁夏初收获大量麦子,让那数十万迁虏以麦为食!”   内史腾却有些不以为然,反问黑夫:“你可食过麦饭?”   “南方少麦,只是在小时候闹饥荒时,吃过一两次。”   “可口否?”   黑夫老实回答:“麦饭再怎么煮,也难嚼难咽,口感比起粟米稻饭差远了。”   “然也。”   内史腾道:“韩地一些险恶多山的地方,百姓所种的粮食,不是菽豆就是宿麦,故而我常能见到。”   “麦乃野人农夫之食也,若是寻常黔首也就罢了,能吃上麦饭,便要感恩戴德。但那些迁虏,多是山东富户,其中不少人家食必梁肉,衣必文绣,让他们食麦,恐怕会让被强迁后本就不满的舆情,越发激愤。”   黑夫心中嘿然,麦子虽然成了五谷之一,但这不代表世人喜欢吃麦。蒸熟的麦饭难嚼,吃到肚子里还不好消化,所以麦饭被世人人认为是“野人农夫之食”,相比粟、稻来说,种植面积并不大,只算“杂粮”。   在秦国,麦饭一般是拿来让刑徒吃的,官吏食麦饭被视为清贫廉吏,在平民中亦然,黑夫记得,在阳武县时,当地发生过一桩案子,有一家的儿媳自己吃粟米,让婆婆吃麦饭,于是被邻居们骂为“不孝”……   拿这些刑徒都嫌弃的麦子去喂关东迁来的富户,本就心存不满的他们的确可能炸窝。   但黑夫却另有一个主意。   他请身后的侍从,将自己带来的一点“礼物”打开,却见里面装着的,是类似炸麻花的“粔籹”(jù nǚ)。   这种甜品小吃,正是麦氏工坊里制作的。打了一场官司,让那些倒霉的蜜、糖商贩进局子后,双方在乌氏延斡旋下和解。   红糖虽然对南市的蜜、糖产业造成了一定冲击,却不至于彻底夺了麦、石两家的饭碗,而且只产于南方,一年也运不来多少,所以三家心照不宣,达成了三分蜜、糖市场的不成文约定。   不过,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麦氏、石氏讨好地送了些粔籹、蜜饵来,却让黑夫来了兴趣。   一打听,他才知道,麦氏祖上本是齐人,而在齐鲁之地,由鲁班发明的石磨已经是富户常见的家什,传入秦国也起码有几十年了……   只可惜,秦人只把磨出来的麦粉拿来做些小吃,从未试着把它们作为主粮,所以,什么“秦军一统六国,靠锅盔当军粮”,纯属讹传。   于是黑夫指着这些小吃道:“内史可知,这粔籹是何物所制?”   内史腾当然知道,他哑然失笑:“难道你想要将今年所收之麦制成粔籹,让迁虏当粮食吃不成?不行不行,代价太大。”   黑夫道:“并非如此,只是我偶然发现,麦子用石磨磨成粉后,不止可以做甜品,稍加烹饪,还可以用来当粮食吃,比起麦饭,味道好了何止十倍!”   这年头人对麦子的食用方式,要么直接煮粥,要么用来制麦芽糖,以及昂贵的小吃。这种暴殄天物的行为,连黑夫这个本不太偏好面食的南方人都看不下去了!   既然麦子、石磨两者都齐全,面食也就呼之欲出了。   “只是磨成粉,竟能有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用处?”   内史腾对黑夫这个想法是有些不信的,这时候,正好叶氏淑女带着女婢上来奉酒,听到父亲的质疑,便笑着问道:“父亲与客在争议何事?”   黑夫一回头,发现今天子衿穿了一身素白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吃多了红枣红糖,气色红润,头发黝黑盘在身后,越发有大家闺秀的模样。   黑夫起身与她见礼后,又看了一眼叶腾,见他没有让女子回避的意思,便将方才的事简略地与她说了。   闻言,子衿却不怎么惊讶。   “父亲常言,君总有奇思妙想,比如那水碓,还有……”   她促狭一笑,跳过让黑夫脸绿的那个发明,直提起了红糖,随后劝内史腾道:   “世人常言,夫耳闻之,不如目见之;目见之,不如足践之。既然客言之凿凿,不如便去取些麦粉来,在家中试一试?”   黑夫亦道:“我今日正好带了庖厨过来,可以让他们试制一些。”   这件事,黑夫前几天就在做了,他直接从麦氏那购买了一石磨得精细的麦粉,带回家中,扔给庖厨鼓捣了几天,好歹有点成果。   当然了,让一个从来没揉过面,连包饺子都露馅的南方人来发明面食,遇到的挫折自然很多,甚至连如何做到黑夫描述的“发面”,都快难为死庖厨了。先得想办法找到称得上是“限购品”的酿酒用酒曲,用来给麦黄色的面团发酵,可蒸出来的东西却不够蓬松,且有一股难以除去的酸味。   黑夫算准今天要来叶腾府上献宝,等不及庖厨钻研,索性让厨娘不必管发酵了,先试着做些死面的面食出来,好歹有两样拿得出手的了。   “你倒是准备充足。”   内史腾瞥了一眼黑夫,却也允了此事……   ……   黑夫家的庖厨有两人,是一对夫妻,正是他从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少女“鸢”,她嫁给了一个哑巴的庖厨。三年前,夫妻二人又随鸢的父亲驹到了黑夫的新宅,驹为黑夫畜养牛马,鸢和丈夫则负责厨房。   如今黑夫来到咸阳,他母亲放心不下,又觉得儿子肯定吃不惯北方食物,便打发这对小夫妻来照料他饮食。   来到咸阳后,一直呆在章台街的小宅附近,虽然一出门就能看到巍峨高大的皇帝宫殿,但呆久了,却也没什么感觉。直到今日,夫妻二人被黑夫带来内史府,才进入他们家庖厨,鸢和丈夫都惊呆了。   内史家的庖厨位于府邸东面,称之为“东厨”,占地极广,都赶上黑夫居住的那个二进小院了。   在庖厨帮忙的人有十来个,数人在井边淘洗食物,一抬头,又见房梁上挂满了熏好的鱼肉和肘。   进了房间,又分为外厨和灶房,外厨满是盛装用的缶、盆、缸等;切制食物用的刀、俎;烹调用的釜、鼎、甑等,都是青铜、漆器。灶房里面有五六个灶台,每个灶台都在忙碌,一人跪于灶前,手执火棍凑火烧煮食物,灶上置釜,烹煮着食物……   再看正在做的主食,有稻、粟、黄梁,都已经淘洗干净准备蒸煮。副食则有炖得酥烂的熊掌,厨师正在调和味道,清炖的鳖羹,火烤的羊羔,天鹅肉,野鸭块,另有被拔了毛的大雁小鸽正要上架烤。   参观了大户人家的庖厨后,只背着一包麦粉来这的夫妻二人目瞪口呆,感觉自惭形秽。   “只是招待左庶长一个客人,就要如此多的人手?要做这么多食物?”鸢咋舌不已,有些惊到了。   直到后面传来一个好听的声音,夫妻二人才缓过神来。   “宴飨只差麦粉做的食物了,为何还不开始?莫非是少了什么器具?”   一回头,却是叶氏淑女亲自来了庖厨,庖厨内众人纷纷向她行礼,她却十分和蔼,让诸庖厨免礼,开始询问鸢都需要什么器具,让雍人一一给她备齐。   “要木盆和水,还有一个烧烫的铁釜。对了,可否现熬一些羊肉羹出来?最好煮烂些!”   而后,鸢和丈夫将黄色的麦粉在大木盆里和了清水,就开始和面揉面,而叶氏淑女跪坐在席子上,认真地看着她的动作,突然问道:“用麦粉制食物,是谁想出来的?”   鸢的丈夫立刻朝着正堂方向比划起来,鸢连忙止住他,老老实实回答道:“淑女,这都是左庶长所教。”   “他又是从何处得知的?而且,他还经常进庖厨不成?”   子衿十分好奇,男子们,一般都借口一句“君子远庖厨”,不愿意看到杀生,离厨房远远的。   “左庶长的确喜欢出入庖厨。”   叶子衿没有摆出官宦淑女的架子,鸢也对她很有好感,便笑道:“他好滋味,喜欢指点吾等做些新颖的食物,在南郡时就做过年糕、米粉、粽子,然后便以这些食物与家人分食,吾等也能分到一些,每当那时,家中满堂欢笑。”   “到了北方,左庶长又让吾等用麦粉制面食,虽然还是吃不惯,但比起麦饭强多了……”   子衿微微点头,就这样,在内史府的庖厨内,通过一个小厨娘的叙述,她开始了解黑夫不为外人所知的一面。问完了黑夫好滋味,喜欢指点下人做食物外,甚至还扒出了黑夫做小亭长时的那些破案事迹来……   而到了即将入夜时分,当内史腾招待黑夫的宴飨开始时,名为“烙饼”和“羊肉泡馍”的食物,也第一次出现在秦人的饭桌上…… 第0340章 背井离乡   秦始皇二十六年,立夏已过,关中的天气一日热过一日,而新一批的移民数千人,也从燕赵之地跋涉千里距离,来到了他们眼中的“异国他乡”。   “总算是快到了!”   在秦吏高呼停下时,卓铁擦了一把汗,跪倒在灞水边,也不管干不干净,捧起水就喝了下去。   似乎比邯郸的水厚重,有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敌国的滋味?异乡的滋味?   他将它们咽入腹中,回过头去,五岁的儿子站在身旁,微微张大了嘴,好奇地打量渭水对岸的咸阳城。妻子则坐在辇上,眼泪汪汪,她是个恋家的人,但入了函谷关,到了这里,她大概也意识到,他们是永远都回不到赵国了!   卓铁是赵国人,家住邯郸,世代冶铁,到了他父亲那一代,终于摆脱了铁官奴的身份,开始独立在城内经营一家小铁铺。每日都把炉火烧得极旺,为游侠儿打制剑戟,为农夫修补农具,偶尔也为找上门来的商贾、贵族制作铁范,帮他们偷铸钱币,在城中小有名气。   这好日子在七年前戛然而止,赵国的顶梁柱,李牧将军被昏庸的赵王迁杀死。这种自毁长城的行为,很快招致了恶果,没了李牧阻拦,秦军势如破竹,很快就攻破邯郸,俘虏赵王。   赵国亡了,赵人头顶的天,赫然变了颜色。   秦国的军队接管了邯郸四门,开始约束进出,秦国的官吏入驻官署,颁布新的律令。秦王甚至亲自去了趟邯郸,亲自下令坑杀了小时候苛待过他的众人及家眷数百。   卓铁当时也在道旁观看秦王威风凛凛的车驾,脑中闪过的念头却是:这么大的马车,要用上多少金铁才能牢固?   尽管每个赵人都对秦人暗含恨意,但日子总得过下去。虽然不时听到什么“公子嘉重建赵国”,或者“名士陈馀号召抗秦义士去恒山入伙”之类的事,但卓铁一直老老实实地干着打铁生意。   虽然没从前好混了,但他好歹凑够了聘礼,与妻子成婚后,很快就生了个儿子。几年下来,家财不多,但已超过十万,算中人之家,每隔几天还能吃上一顿肉。   但今年一开春,噩梦降临,先是一道“收天下之兵”的命令,邯郸城内的大小金铁铺子全部遭到了搜查,大半当场就遭到关闭。官府要收走市面上流通的武器,并宣布各金铁铺子从今以后,将被收归国家所有,不得再私铸兵刃……   卓铁的店铺的手艺成了国有,地位犹如铁官奴,每个月只能吃限定的口粮,这也就是罢了,总比沦为刑徒强。   但三月时,更可怕的事情来了!   皇帝又扔来了一张诏书来邯郸,要求邯郸城内的百工、商贾,泰半迁往关中!   有的人性格刚烈,抵死不从,抱着家里的树木就像拉着亲人的手,死死不放。那些秦吏兵卒凶神恶煞,用鞭子棍棒驱赶不开,便拔出戈剑,砍断人们拽着的树枝,驱赶他们启程。   无情的刀剑把富户、工匠、商贾和院中的树木分隔开来,渐渐地,故乡里闾的大树渐渐望不见了,邯郸的城墙也慢慢模糊,他们抹着眼泪,开始了背井离乡的远行,成了名副其实的“迁虏”。   “旻天疾威,天笃降丧。瘨我饥馑,民卒流亡。我居圉卒荒!”   一位赵氏公族的大夫悲愤地唱起了歌谣,但还没引发赵人响应,他的声音就猛地停了,这位大夫的尸体永远倒在了邯郸城外。   “至少他可以死在故土。”赵国富户、工商们静静地看着那位大夫的尸体,陆续从他身边经过。   对于工商而言,他们的生活本就是不稳定的迁徙状态,所以反抗也没有农夫那么大。   从邯郸到关中千里迢迢,要走月余时间,富户可以驾驶牛马车,中人之家则推着人力的辇。隶属于他们的奴隶、仆役得以保留,被集中到一起,反绑着手走路。   这是为了防止他们逃跑,路途中也不乏有人试图逃离,结果都被抓了回来,或被当场杀死,或直接判刑为隶臣,戴上了沉重的木钳。   “判不判有何区别?反正吾等都是秦王的被反缚双手的隶臣妾!”   另一个同是来自赵国的年轻铁匠程郑愤愤不平,一路上总在说抱怨的话。   卓铁则只是低声让程郑慎言,自己默默地吃着干粮,他何尝没有不满,但他如今有了妻、子,凡事都要以她们安全为先。   “只要能让我一家人在一起,不管迁往何处都无所谓。”   他们跨过山河险阻,路过了人烟稠密的三川之地,过了昔日六国费劲气力都无法攻陷的函谷关,一路来到了关中腹地,灞桥亭处,过了桥,就到咸阳渭南了。   秦吏说,这是抵达终点“上林苑”前的最后一站,他们可以在这里休息一夜,由当地官府送来粮食。   尽管被迁徙的人家境都不错,也做好了充足的远行准备,但在入关后,食物还是飞速耗尽了,从前日开始,他们这数千人,就必须接受秦国官府的周济,吃的也差,有时候只有粟粥,清寡如水。   可在迁虏们的口口相传中,听说今日送来的食物更加恶劣了,竟是野人农夫都不喜欢吃的麦……   “秦人是真将吾等当刑徒了!”   程郑又爆发了,他一拳重重锤在地面上,与此同时,旁边一位来自邯郸的王氏富豪从马车上站立,大声问秦吏道:“上吏,我可否自行购买米粮食用?”   王富户不缺钱,每次都可以通过给亭舍一点好处,要来更好的食物,今日便想故技重施。   和他一样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不缺钱,黄金不会贬值,富户迁到哪里,都是富户。   “不行。”   但今日,秦吏似乎有特别的任务,一定要让迁虏们吃分发的食物,板着脸拒绝了这一请求。   他同时一挥手,让皂隶们扛着一箩筐食物来分发,移民们更绝望了,看那样子,竟然不是勉强能下咽的麦粥,而是要嚼很久的麦饭?   程郑已经涨红了脸,忍耐到了极限,若非卓铁死死拉住他,保不准要做什么冲动的事。   而另一边,那个王氏富户也不忿于自己居然要和刑徒狗彘吃一样的食物,觉得自己受了莫大侮辱,便指着灞桥说道:   “我就算是死了,饿死,从这跳下去,也不吃麦饭!”   说话间,王富户大腹便便的肚子已咕咕直叫了。亭舍虽然可以收钱开小灶,但每次只给做一人份的饭食,若是多做了,便是违律。   这时候,食物也分发到众人这了,卓铁拉着程郑拿着木碗上前去,才发现不是麦饭,而是一块块麦黄色的饼状物,像是金饼!有的上面还有烤焦的痕迹,入手生硬,轻轻捏了捏,外面的皮便裂开了,露出了里面略软的瓤……   “此物能吃?”   拿着三块烧饼回到自家辇边,卓铁的妻子有些怀疑地看着它们,赵人和秦人血海深仇,总是不吝于用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秦人的打算。   当年长平之战,可是有四十多万赵人被欺骗杀死啊。   “或是秦地的吃食罢,吾等当然没见过。”   卓铁倒是心大,苦笑道:“都到这了,秦人还能毒死吾等不成?”   妻子依然摇头:“秦人粗鄙,能有什么好吃食。”   “为了活命,难吃也得吃啊。”   卓铁对妻、子笑了笑,示范性地重重地咬了一口!   本来已做好难吃的准备,谁料一口下去,却是出人意料的松脆喷香!   他顿时愣住了,但嘴里却没停,一直嚼着麦饼,咽下腹中,顿时有一种浓烈的满足感——比起这些日子吃的稀粥、藿羹,这是半个月来,吃到过最饱人的东西了!   和周围的许多人一样,卓铁也大吃一惊,正要惊喜地告诉妻、子这是好东西,却听到不远处,那个方才还自矜高贵,不愿意吃麦食的王富户,在旁人劝诱下,忍不住咬了一口麦饼后,情不自禁地大喊了一声:   “真香!” 第0341章 羊毛出在羊身上   秦始皇二十六年四月下旬,卓铁扶着锄头,站在浑浊的渭水河边,打量着自己的新家。   他们的新家,坐落在杜亭以东,芷阳以西的“丰镐之间”,这里本是周朝的旧都,骊山之难后废弃了,早没了昔日的城阙宫殿,也没了都市的繁盛荣华,只有一片郁茂的黍苗尽情生长,狐狸所居,豺狼所嗷,偶尔还传来一两声野雉的长鸣。   这片土地乃是五苑之一“上林苑”的北缘,一直没有开发,直到十多年前,秦始皇的祖母夏太后选了这里作为自己的陵寝。   夏太后并非正室,故不能与秦孝文王合葬于杜亭以西的寿陵,便在寿陵和儿子庄襄王芷阳陵墓间选了一片荒地,还留下遗言说:“东望吾子,西望吾夫。后百年,旁当有万家邑。”   秦始皇显然将老太后的遗言放在了心上。不必等待百年,随着移民的到达,这里已经建立起了一片简陋的居室,供移民们居住。严格划分了里闾什伍,选出了里典、伍老、乡三老。又派了一位乡啬夫来管辖,让所有人登记户籍、姓名,并自书年岁。   居民点外,栅栏墙垣也在慢慢夯垒,以防止苑中野兽来袭击人畜,树林草地被一把火烧成白地,大概是等他们彻底安顿下来以后,去开辟田亩。   虽然结束了长途跋涉,但卓铁等燕赵移民仍在担忧,因为此时春耕已过,种粟已经来不及了,又不允许去外地买粮,秦吏官府会白养他们到明岁秋天么?   光是被安置在杜东的,就有千余户人家,整个渭南上林苑周边地区,像这样的移民点,起码有十个。数万人得吃百多万石粮食,这可不是小数目,更别说分散在内史四十个县的数十万移民了,一年下来,起码要五百万石粮食。   这天,黑衣黑冠的田佐吏、仓佐吏召集了每户的人,打消了他们的焦虑。   “依秦律,男子每月发粮食一石半,身高不足六尺五的小男子及女子,每月发粮一石,孩童则有粮半石。”   按照之前登记的户口本,各家在五月初一去领这个月的口粮,卓铁家共有粮三石,好歹能吃饱。   可当移民们领到粮食时,打开麻袋一看,却都傻眼了。   原来,分发下来的,竟然不是粟,而是麦!   “上吏,只有麦?”   卓铁自己倒是不要紧,可妻子身体不好,儿子年幼,若顿顿麦饭,肯定会吃出毛病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人体内缺少小麦淀粉消化酶,食麦饭会出现消化不良等不适症状。   “从现在起,直到明岁四月,汝等的口粮只有麦!”   秦吏扫视这些敢怒不敢言的山东迁虏,露出了笑:“若不愿吃麦饭,可去渭水边的水磨坊,以三十钱一石的价钱,可将麦子磨成麦粉,内史还会派庖厨来各邑,教授制麦饼之法!”   麦比粟稍便宜,一石也就三十钱不到,却要花相同的价钱去磨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在宰人。   寻常农夫肯定舍不得,宁可嚼着难咽的麦饭,也不愿出这笔冤枉钱。   但山东移民们本就是当地富户,被迁移前,全部家当都换成了金银钱帛,钱他们不缺,缺的是养尊处优惯了的生活。   从灞桥到杜县,他们有幸吃了几顿名为“馕饼”的食物,据说就是麦粉制成的。虽然众人吃不习惯,但还算可口,而那位叫嚣着打死不食麦的王富户,已经吃上了瘾,说麦饼的味道要比粟米黍米要强。   如今秦吏只给了他们两个选择,所以大部分人在略微纠结后,咬了咬牙,还是扛着麻袋,往水磨房走去。   一个民谣,也在山东移民里传播开来:   “宁食馕饼一口,不吃麦饭一筐!”   ……   章台街黑夫家中,看着面前摆在盘中,麦黄色、热气腾腾,还裹了点肉馅的馕饼,秦墨程商闻着香味,咽了下口水,却迟迟没有下手。   他看着对面案几上,慢慢吃饼的黑夫,叹气道:“早先时,墨者必服短褐之衣,食藜藿之羹。秦墨虽不至于此,但也讲究简朴,若相里革见到我如此奢侈,恐怕要说秦墨数典忘祖了罢?”   黑夫听到“相里革”之名微微一愣,随即想起来,是灭楚之战时,孤身跑到秦营劝李由退兵的那个楚墨。   后来汝阴城破,他的三名师长悉数战死,相里革用麻绳拉着车辇,将他们的尸体运走……   自那天以后,秦墨程商的理念就受到了巨大冲击,总是在怀疑秦墨做的事是否正确,都快得忧郁症了。   黑夫来到咸阳再见他时,程商已经瘦了一大圈,面色越发苦楚了……   于是黑夫放下了手里的食物,一边擦手一边道:   “如今楚国已灭,天下一统于秦,强者通吃,专门帮弱国抵御侵略的楚墨,彻底失去了用武之地。”   “但秦墨正值大用之时,程兄却终日忧虑,这是为何?”   程商默然,秦墨主要继承了墨子“尚同”的理念,他们认为,只要天下存在多国,战争便无法消失。想实现天下大同,首先得实现政治上的统一,要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   秦墨选择了辅佐秦国统一天下,经过百年奋战,饱受派系内外诸多质疑,终于实现了初衷。   秦墨也积极参与了帝国的建设,在那场封建、郡县之争里,墨者就坚定地站在郡县一边,秦始皇说:“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此言秦墨十分赞同。   但眼下的新王朝,距离秦墨理想中的国度还很远,尤其是近来皇帝的一系列政策,更让程商忧心忡忡,不由想起数年前,楚墨相里革的预言来。   “秦王强兼六国,宰割天下,天下之人必不相爱,强必执弱,众必劫寡,富必侮贫,贵必做贱,诈必欺愚!”   天下虽然统一了,但六国遗民对秦的恨意并未消失,为了稳定统治,秦始皇下令十二万户迁徙入关,此举在墨者看来,略显粗暴。   “六十多万人衣食,若是处理不善,后果不堪设想,陛下太急切了。”   黑夫倒是不这么认为,秦连六十万远征军的口粮都能供应上,何况是在富饶的关中就食呢?难题无非是如何节省成本罢了,便笑道:   “程君是不是多虑了?眼下山东移民皆已住进新家,有城邑保护,口粮也有官府提供。虽然只有宿麦,但我听闻,山东之民已经喜欢上了面食,男子争先恐后去水磨房磨面,女子则跟着官府的庖厨学揉面发面烤饼之法。还有民谣曰,‘宁食馕饼一口,不吃麦饭一筐’……”   水磨房亦是新鲜事物,是黑夫向内史腾提出的主意。关中的麦氏已经有畜力的石磨,而南郡的连机水碓也已是十分成熟的技术,两者结合,把舂米的碓换成了磨面的石磨,便能做出水磨来。   于是从上个月起,内史从南郡请来的工匠和秦墨合作,在渭水、丰水、灞水各个移民点处,陆续建立数十个水磨房。   关中人第一次见到这种不用人畜之力,就能自己运转的器械,惊奇不已。但本地的老秦人,看完热闹后,却无人走入水磨房磨面。   食物习惯的顽固性是极深的,就拿黑夫自己为例,偶尔吃一顿麦饼可以,让他顿顿吃就受不了了,他还是更喜欢前世今生陪伴自己数十年的稻米饭,南方人更有“吃煞馒头不当饭”的说法。   所以关中本地人也宁可吃自家产的粟黍,也不肯碰闻上去香喷喷的麦饼,唯独山东移民别无选择,只能被迫食饼……   “小麦和面食在北方的推广,就从数十万山东移民开始吧,先让他们吃惯麦饼,到了七八月,再让所有人都在地里种麦,如此便能成形成一个良性循环,慢慢扩大宿麦在关中的播种面积。”   麦比粟要高产,取而代之是迟早的。但在历史上,这个过程从汉代开始,直到唐宋才初步完成,一千年时间里,麦子在北方都是杂粮。   黑夫还宽慰程商道:“以沣水、渭水作碾、磨,并转五轮,每个磨坊日碾麦三百斛,能做到这点,程君和秦墨们功劳不小!”   但墨者的圣母病又犯了,程商迟疑地说,他以为水磨收的磨面钱也太贵了,乃是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   “反正不必人畜之力,何不让百姓免费使用?”   墨家太理想主义了,黑夫哭笑不得:“建立磨坊可花了不少钱帛劳力,看守磨坊的官吏也需要俸禄,若是磨坊不能盈利,官府便没有动力修筑,恐怕不多时便会废弃。”   程商不知道,这个主意,还是黑夫给内史腾出的。   磨面每石收取三十钱,相当于把数百万麦卖给山东富户了。等到明年上计时,内史腾不但稳定了关中粟价,还通过磨坊赚回了麦子钱,如此醒目的政绩,定能得到皇帝赞赏……   也算黑夫送内史腾的红利了。   “这便叫羊毛出在羊身上,反正山东富户不差钱。”他暗想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秦朝官府连小吏出差口粮都算得精细无比,不让你多吃一顿,怎么可能白养数十万人一年?据黑夫所知,这数十万移民,在入秋种麦前,还有一个大工程等着他们。   这也是程商来找黑夫的目的,他苦着脸道:“秦墨曾向陛下建言,说周武王灭纣后,偃武修文,归马于华山之。今天下虽定,然天下兵戈无数,当收天下之兵入关中,铸剑为犁……”   这是秦墨的初衷,但秦始皇是个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前日宣诏时,墨者们便发现,自己的建言走偏了。   皇帝收天下之兵,汇集咸阳,却并不愿将其铸作农具,而是下令,用这堆积如山的六国兵刃,做一件堪比禹铸九鼎的大事……   “销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 第0342章 陛下,奇观误国啊!   卓铁瞪圆了眼睛,他是个老铁匠了,打铁二十余年,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兵器集中在一起。   一旁的同行程郑也张大了嘴,半晌才发声道:“这得有多少兵刃啊!”   卓铁没法回答他,仅就目测来看,比赵国时期的邯郸武库所藏兵刃还多。   他们看见,一辆又一辆沉重的牛马车沿着渭水向西行驶,到达地点后,押送的秦卒将车上的戈、矛、剑、戟、殳、铍统统搬下来,堆放成许多座数千上万兵刃堆积的小山!   惊叹之后,问题来了,秦吏让迁入关中的山东铜铁工匠、商贾们来此服役,又是作何打算?   谜题很快揭晓,一个叫“司马昌”的秦国铁官要求数千名工匠、商贾将兵刃上的锋镝与木柄分离开来。   卓铁和程郑面面相觑,但在秦吏的鞭子下,也不敢多问,各自上前忙活了起来。   他们都是邯郸铁匠,和兵刃打了半辈子交道,已经到了看一眼形制或金铁成色就能判断产地的程度。   “这绝对是韩剑!”   卓铁捏着一柄二尺剑,眼睛里绽放出光彩,自从韩国灭亡后,快十年没摸到韩剑了。   韩虽国小民寡,乃七雄最弱之国,但有一样东西却值得一吹,世间最精良的兵器都是出自韩国的,所谓“天下之强弓劲弩皆自韩出”,“天下宝剑,韩为众!”尤其是韩国的棠溪剑,经过工匠们的千锤百炼,已经到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的程度!   只可惜,上好的剑,一锤子下去也被砸得弯折,脱离了剑柄,无力地落在地上。   他又拎起一根长矛来,矛尖是铁制的,仔细一看,上面还有铭文,鸟虫文……   虽然看不懂刻了什么,但起码可以确定是楚国的矛,楚矛也不错啊,世人常言,宛钜铁矛,惨如蜂虿,卓铁暗道一声可惜,用力卸下了矛尖,将长柄扔在一旁。   这之后,他们还陆续发现了燕国、齐国、魏国的兵甲。   魏国亦有精兵,尤其是武卒用的戈最出名。   齐国的兵刃就比较少了,虽然齐早在春秋时,就开始搞盐铁专营,煮海成盐,开山成铁,铁器最是流行。但经过长达四十年的和平,连兵刃都很少铸造了,唯以针、刀、耒、耜、铫、斤、锯、锥、凿等实用工具为多,卓铁和程郑手持的铁锤铁锯,就是来自齐国。   还有燕国,入目的是上百个生锈的兜鍪,他们工匠界有一句俗话叫“燕无函”,意思并非是燕国没有制作兜胄的“函人”,而是在燕国,几乎人人都会制作兜胄,函人没有存在的必要。由此可知,燕人打仗最注重防护,这些铁兜鍪(móu),大概是燕军覆灭后被秦人夺走的,里面还有干涸的深褐色血迹……   削了一上午的锋镝后,一座兵器小山已空,卓铁和程郑走到下一座,发现这里全部都是赵国兵刃!   “这是恒山的铁杖,我曾为人打制过!”   程郑的手有些颤抖,铁杖是赵国恒山最著名的兵器,它的内心用铁铸成,顶端安有铜帽,外面包着涂黑漆的藤皮。武安君李牧麾下,就有一支上百人的恒山武士,他们常衣铁甲、操铁杖以战,而所击无不碎、所冲无不陷……   想想那场面,赵人就热泪盈眶。   只可惜,一切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六国破,名城隳,王侯降,豪杰死,连失去了主人的兵刃们也无法幸免,作为战利品被带到这里,身首分别,支离破碎!   “秦人收六国之兵于此,削其锋镝,究竟想做什么?”   卓铁也满是疑问,三日之后,当他们奉命推着沉重的锋镝,走到渭水以北时,二人才恍然大悟。   他们面前,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最外围是数千间简陋的窝棚,上万徭夫生活在此,大多是肤色黝黑的关中农夫。   再往内,则是卓铁、程郑都不陌生的冶炼场。地上竖立了三十四个椭圆形的炼炉,围成一圈,不算炉下凸字形的夯土台,只算炉身,个个都高达丈余。   和无数车锋镝一起运来的,还有木柴和木炭,刑徒不断往炼炉下放置燃料,新送至的铜铁不加分别地放入炉内,日夜不休地冶炼。   滚烫的铜铁金液沿着铜渠,奔腾着流向众炼炉包围的地坑。   卓铁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其深达数丈,里面是一个已经制作好的巨大范模!瞧那模样,似乎是一个正在铸造的巨人,高鼻深目,身穿狄服,站立拱手,作恭顺状……   卓铁、程郑,山东工匠都惊呆了,程郑甚至失神坐倒在地,仰起头时,他发现周围炼炉的浓烟缓缓升起,汇成一股,直冲天际!   ……   站在章台宫顶端,黑夫的视野比山东工匠们宽阔多了,所以他能看到,整个渭水北岸,一共有十二个冶炼场,十二股黑烟聚集,形成了一片乌云,仿佛要遮蔽咸阳的天空!   “真是壮观……”黑夫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甚至有些期待金人摆在咸阳宫中时,会是何等情景?   这十二金人并非无缘无故铸造,而是来源于一次“祥瑞”,秦始皇正式称皇帝的那个月,有长五丈的巨人,身穿狄服,凡十二人见于秦国的西境边关临洮,但很快消失,只留下了长达六尺的足迹……   临洮都尉将此事禀报皇帝后,引起了皇帝和那些齐燕阴阳家的重视,以为这就是秦一统天下,称皇帝位的吉兆!于是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便下令,将收缴的六国兵刃运入关中,铸高达五丈,重千石的金人十二个!   此外,黑夫猜测,秦始皇还想将这当做一个仪式,一来,效仿周武王马放南山,收缴天下兵刃,相当于宣布九州之内,再也没有战事。同时,六国用来反抗秦的兵刃被集中在一起,熔铸成臣服于秦,为秦看守宫廷的金人,象征天下的熔合。   其三,在皇帝看来,只要没了兵刃,六国遗民就像被剥夺了爪牙的野兽,再也没有反抗秦的力量。   前两个目的无可厚非,但对于第三点,黑夫只能摇摇头了。   “锄懮棘矜(chú yōu jí jīn),非铦于钩戟长铩也……”   “秦墨说的不无道理,若不铸金人,改铸农具,不知将替换多少陈旧的木石工具。若让服这次徭役的十二万农夫,数万工匠商贾改而去垦荒,或将开辟百万亩良田出来……”   前些天,秦墨程商来拜访,其言下之意是,想请黑夫这个能时常见到皇帝的中郎户令向秦始皇进言:铸金人既无利于国,又无利于民,铸之无用,不如罢之……   黑夫无法立刻答应,只能告诉他,容自己思虑思虑。   “我能怎么说?”   在殿中轮值时,黑夫暗暗琢磨。   “陛下,奇观误国!?”   “这不是找死么……”黑夫摇了摇头,秦始皇还是一个容许臣子觐见的人,死不至于,但失去信任,甚至被远远赶走是肯定的。   他看出来了,皇帝征服天下的无穷欲望,正转移到收集癖上:收集六国嫔妃,收集六国宫殿,甚至收集六国兵刃铸大型手办,以后还有兵马俑。秦始皇正在兴头上,决定的事又极少半途而废,劝是劝不住的,还是别触霉头吧。   而且失去了这些奇观,秦朝的色彩,似乎也会失去不少……   于是乎,黑夫没有规劝皇帝停铸金人,而是上奏疏提了一个小小建议。   “陛下可使工匠以烈火熔铸六国之剑千柄,使之为铁榻,剑刃后张,如孔雀之屏。置于宫中,使后世子孙坐之,便可知得天下难,守天下更难之意……”   奏疏递上去后,黑夫开始脑补,若秦始皇准了此事,秦宫中,便要多出一张钢铁铸成,满是狰狞尖刺利角和诡异扭曲金属的坐榻了。   叫铁王座不妥,铁皇榻如何?   七个王国,一个皇帝,似乎也没毛病……   可惜的是,他这个促狭的建议最终还是被驳回了。   到了六月份时,随着十二金人铸造完毕,开始缓缓朝咸阳宫运送,皇帝也携带文武百官,从渭南的章台宫移驾咸阳城,见证这一盛况!   就在咸阳宫内,黑夫第一次见到了皇帝的子嗣们…… 第0343章 滑稽   “中郎户令,我听说咸阳宫中的金人,有我十个高哟,不知是不是真的?”   黑夫侧过头,看向与自己同车的优旃(zhān),他身高不过五尺余,是个先天的侏儒,短脚短手,唇上却又留着夸张的八字胡,更显得滑稽。   他没有正面回答侏儒的问题,而是看向咸阳城中道旁的百姓们,他们对于皇帝巡行已经习以为常,除了下拜作揖外,没有太多的惊奇,反倒是对黑夫车上蹦蹦跳跳的小侏儒更好奇。   “我看百姓们对你的兴趣,也不比宫廷中的金人少。”   优旃一边站到车栏上,朝道旁百姓挥手,对那些孩子做鬼脸,一边笑道:“咸阳百姓自然会奇怪,因为像我这样的人,能在秦国活下来,便是不亚于金人的奇迹。”   黑夫熟悉律令,自然知道他的意思,秦律严禁百姓擅自杀子女,一旦有犯便要黥为城旦舂。但又规定,如小儿生下时身上长有异物,以及肢体不全,杀之不予治罪……   荀子说过,秦人其生民也陿阸(狭隘),其使民也酷烈,艰难的生存环境,使普通人家不容许一个吃白饭的人存在。   所以走在咸阳大街上,很少见到那些先天残疾者,侏儒更是几乎没有,并非秦国人种优越,而是这些人,在出生时几乎便被杀死了!   但优旃却是个例外,他的父母是和善的人,家里条件也还行,没有把他溺到马桶里,而是让他好生活着。   长大后,优旃身高才五尺,士农工商他都做不了,只能另辟蹊径,跑到咸阳,师从齐楚入秦讨生活的倡优,学起了滑稽逗乐之事。   倡优在各国普遍存在,其主要职守是作为家臣,在宴飨时,以恢谐、滑稽的话语娱乐君主王侯,生活不易,身为侏儒,只能使自己多才多艺。   优旃口才很好,在咸阳混迹多年后,成了秦始皇最喜欢的倡优,遇上有宴飨,常让他出席,说些滑稽的话,炒热气氛,聊以娱乐。   今日金人十二落位咸阳宫,皇帝要在宫中召开筵席庆祝此事,便也带上了优旃……   优旃今天却没有坐皇帝赐他的马车,而是迈着一双短腿跑到宫门处等待,等皇帝车驾路过时,小个子才跑出来告罪,说自己车夫的母亲病逝了,便打发他回家了。   当时,他捋起袖子,指着中车府令赵高的位置,认真地说道:“臣进来勤加练习御术,陛下莫不如让臣驾驭六骏,何如?”   这话让皇帝笑了,一挥手,让前方的中郎户令黑夫将小个子提溜到车上,带他一程。   黑夫并不觉得这是羞辱,因为他对优旃印象不错。小个子的本业虽然是搞笑,但不同于庸俗的普通倡优,他也读过些书,知善恶,识忠奸,说的话往往暗含道理。   上个月,皇帝在章台宫置酒宴,正遇上天下雨,殿阶下,黑夫和手下一众陛楯郎都淋着雨,却一动不能动。优旃入宫时见此情形,便问众人:“君欲避雨乎?”   众人被淋得有些惨,纷纷点头,黑夫也不可能入殿请求休息,知道优旃主意多,便想看看他能玩出什么花样。   得到肯定答复后,优旃上殿向秦始皇祝酒,高呼万岁,而后优旃靠近栏干,对殿外大声喊道:“陛楯郎!”   郎卫们应诺,优旃便笑道:“汝等虽然长得高大,有何用?如今还要站在露天淋雨。我虽然长得矮小,却有幸在殿内避雨,哈哈哈。”   这句话提醒了秦始皇,于是准许卫士们减半值班,轮流宿卫。   从那以后,黑夫便不以寻常幸臣倡优看待优旃了。   皇帝御驾过了渭桥不多时,咸阳宫便到了。   “中郎户令第一次来咸阳宫?”优旃可是这里的常客了,与他相比,黑夫是个新人。   黑夫道:“然也,四个月了,自我入宫为郎后,这是陛下第一次移驾咸阳宫,故未曾有幸来此。”   “没什么有幸的。”   优旃笑道:“咸阳宫是一百年前修的宫殿了,那些冀阙都老旧不已,故陛下才更喜欢章台宫,嫌弃咸阳宫狭窄。”   黑夫颔首:“不过,我听说过去几个月间,咸阳宫可是扩修了不少。”   齐燕方士卢生等人向秦始皇建言,说天地对称,天帝的天上居所,与关中各宫室城邑也相对应。渭水好比银河,陛下居住的章台宫,则是天极,经过渭桥,横渡天河而抵达的咸阳宫,便与紫微宫对应,乃帝居也……   秦始皇相信了他们的话,开始重新重视咸阳宫,对其进行翻修。   而今日,伴随着十二金人铸成,置于咸阳宫廷,也宣告咸阳宫修缮第一期工程顺利完工。   “但陛下之欲,不止于此啊……”   优旃摇头,他也是近臣,所以也知道皇帝接下来的打算。   秦始皇令人仿画六国宫殿而修筑的“六王宫”,随着六国陆续灭亡,已在咸阳宫后拔地而起,那些从六国抢夺来的女子玉帛礼器充斥其中,这可以视作第二期工程,如今已进行了一半。   这也就罢了,但秦始皇最终的目标,是想要在关中打造一个“人间天国”,在各地增修宫室,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罗列,使之与天上星宿一一对应!可想而知,这么巨大的工程,需要投入多少劳动力,每年征发的人数,恐怕不比统一前少。   说话间,镇守咸阳宫的外郎令打开了厚重的大门,在蒙毅令下,黑夫等郎卫数车当先,先行驰入,宿卫左右。   车入城门,黑夫一眼看到的,便是一个宽阔的广场,基石铺砌的地面十分平坦,一条中轴大道从司马门直通咸阳宫主殿。   而道路两侧,正屹立着十二个顶天立地的巨大金人!   他们每个都高五丈,大概合后世的11米,四层楼高,且是呈跪拜的坐姿。   前六个金人穿着异族的衣裳,容貌也不似夏人,黑夫点了点后,发现除了那个出现在临洮,高鼻深目的五丈巨人外,其余分别对应西戎、东夷、南蛮、北狄匈奴,以及越人。   而后六个,则分别是齐楚燕韩赵魏六王,面容栩栩如生,个个都神情恭顺,衣着神态不一,好似放大了七八倍的兵马俑……   不同的是,兵马俑是用来守卫皇帝陵寝的,而这十二金人,则象征六国四夷纷纷臣服。   单个看还没什么感觉,但十二人列于道旁时,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金属光泽,想到这是公元前221年,就感觉它们的确是一个奇迹……   罗德岛巨像、金字塔、亚历山大港灯塔,同一时间段的西方,也是奇迹林立啊,这也是古典帝国的通病吧。   “真高,真大。”   优旃在黑夫的车上夸张地仰起头,看着比他高十倍的十二金人,又感慨道:“可惜啊,大而无用!不过是伤国劳民之物!”   黑夫诧异地瞧了一眼小个子,优旃也咧嘴笑道:“中郎户令是不是在奇怪,我一介倡优,滑稽逗乐以为业,为何会说这种话?”   优旃不搞笑了,变得严肃起来:“中郎户令先前上书陛下的事,已经传开了,看上去虽只是建议熔铸千柄利剑为君榻,但实际上,却是在提醒陛下,得天下不易,守天下更难!”   “君言下之意,我听出来了。是劝说陛下,与其大发徭役,集十万人之力铸十二金人,不如铸一个难坐的君榻,来提醒皇帝和后世子孙勿忘在莒,真是用心良苦啊!”   黑夫有些惊讶,这优旃,是不是搞错了什么啊。   “君也是举朝上下,第一个敢直言劝谏此事的朝臣!当为吾辈楷模!”   优旃朝黑夫重重一拜,眼中满是敬佩之色。   黑夫顿时无语,他只是穿越者的恶趣味而已,但没想到,事后秦墨程商专门找他道谢,说没想到黑夫真的进谏了,可惜陛下未听,搞得他一头雾水。   此刻再听优旃一说,黑夫一回想,才发现自己误打误撞,看上去还真像是一次机智进谏呢!   “莫非祖龙也这么以为,才驳回了我的建言?”   黑夫不知道自己这是弄巧成拙,还是弄拙成巧,本想解释说:“我没有……不是我……”但优旃似乎受到了很大的激励,没给他解释的机会。   “优旃虽然是倡优,不敢与齐国的晏婴、淳于髡相提并论,却也能学学楚庄王时的优孟!”   这三人,都是能用机智言语进谏的人物,也是他的偶像。   言罢,侏儒便又摆出一副滑稽样,蹦蹦跳跳地从十二金人脚下经过,朝秦始皇的车驾跑去,巨大的金人下,矮小的侏儒跌跌撞撞地跑着,看上去十分搞笑。   等皇帝下车,满意地背着手看着自己树立的第一座奇迹,便问优旃十二金人可壮观时,优旃笑道:“善,这十二金人又高又大,有它们守卫陛下,若寇从宫外来,光是看到这些金人,便直接吓跑了,也不必郎卫宿卫于宫门了!”   “臣又闻陛下欲大作宫室,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如此更妙。这样一来,将士们便不用守在函谷、武关,若寇从东方来,可使宫人嫔妃持弓矢,骑麋鹿,驾羊车,于各宫室阻之!”   黑夫正好走到旁边,一听此言,再看皇帝的脸色颇为不快,顿时心里一紧,连忙笑着上前打圆场道:“陛下,优旃自己吓得腿软,故有此言。”   秦始皇被扫了兴,心中十分不悦,却也不想跟一个口不择言的侏儒计较。   小小倡优,岂能知他树立金人,象征天下一统,六国四夷臣服,九州之内永无战事的良苦寓意?   于是便斥道:“妄言!天下已定,六王咸服,关内关外一片太平,黔首大酺,寇从何来?”   正要一挥袖,让黑夫将此人架下去,轰出宫,却不料,那些从咸阳宫主殿台阶迎过来的众人中,领头的一位通身穿素白深衣,腰悬佩玉,在一片黑袍中鹤立鸡群的玉面公子,也听到了优旃的建言。   他咬了咬牙,不顾一旁某位侍从的阻止,也几步上前,下拜道:   “陛下,倡优之言虽粗鄙,却也有理。儿臣近来读书,见子墨子之言,‘同天下之利者,则得天下。擅天下之利者,则失天下!’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陛下当与天下同利,不可擅天下之利,骤兴土木!”   言罢,他抬起头,露出了一张如玉的精致面容,十七八岁年纪,眼中却已有悲天悯人的神采。   “扶苏昧死敢言,不求陛下撤去金人,但望陛下能停修关中宫室!与民休息!” 第0344章 麟之趾   “亲儿子和近臣轮番进谏都未能动摇皇帝的心意,幸好我没有卷入太深。”   从咸阳前往甘泉山林光宫的路上,回想起前日发生在咸阳宫的事,黑夫不由暗暗摇头。   秦始皇在关中广建宫苑,打造一个“地上天国”的决定是坚固的。不仅优旃遭到了冷落,连公子扶苏也受到了波及,扶苏进谏的唯一结果,便是六月中旬,秦始皇去林光宫避暑时,带了诸子同行,却偏偏没有带自己的长子。   秦始皇是位高产的父亲,林林总总,竟有二十余子,年纪从最大的公子扶苏18岁,到最小的公子胡亥9岁。按照“二十而冠”的标准来算,秦始皇诸子均为成年,加上皇帝是一个对亲情较为淡薄的人,纵然相隔不远,却很少接见诸子。   所以黑夫也没有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机会,只是通过种种渠道,有些皮毛的了解。   这其中他最关心的,莫过于扶苏、胡亥二人。   一个人千古遗憾的贤公子,一个人将秦朝带入深渊的秦二世,任谁都会感到好奇。   那日扶苏的直言进谏,让黑夫想起了听张苍念过的一首诗。   “麟之趾,振振公子,于嗟麟兮。   麟之定,振振公姓,于嗟麟兮。   麟之角,振振公族,于嗟麟兮!”   如诗一般,扶苏给黑夫的印象,也是一位“不践生草、不履生虫”的仁兽麒麟,它悠闲地行走在绿野翠林,却又恍然流动,化作了一位优雅公子。公子如麟,高贵而仁厚,公子如玉,似一尘不染。这便是扶苏在咸阳民间的风评。   但与之相反,朝堂之上众臣,对扶苏却不太看好。   原因之一,便是扶苏之母乃楚国公子,舅父是反秦的昌平君,自那以后,皇帝召见扶苏的次数迅速减少。而扶苏颇有忧国忧民之心,每次觐见都会说些秦始皇不爱听的话,故越来越不受宠。   前日咸阳宫扶苏谏罢宫室后,秦始皇甚至当场训斥扶苏:“少读些儒墨,多学学律令。”   秦始皇此言意味深长,如此一来,扶苏是越来越不讨喜了。   黑夫暗想:“按照宗法,秦是嫡长子继承制,但秦始皇先前没有立王后,称帝后也没有皇后,嫡子不存在,便要在二十多个庶子里选定太子,依然是长子扶苏有优先权……”   可如今,皇帝自认为春秋鼎盛,一点立嗣的意思都没,朝野之中,也没胆量进言“早立太子”,众人都在猜测,陛下或是想要等诸子成年后,择贤者立之。   “也可能是觉得有机会长生不老,觉得没立太子的必要呢?”黑夫近来发现,来自齐燕的术士方士,经常能得到皇帝召见,所谈之事,多半是不问苍生问鬼神……   国无太子,这是秦朝一大隐患,却不是黑夫一介郎令能干预的。   他在戎车上回过头,能远远看见秦始皇六马驾辕的大路车驾,前后又有副车数乘,几乎一模一样。若想分辨皇帝在哪辆车的办法,一是看中车府令赵高的位置,其二,便是仔细辨认车中传来的孩童欢笑了……   这次去甘泉山避暑,将从六月持续到八九月,待九月秋收完毕后,会有“秋治兵以狝”的活动,不仅可以阅兵显威,亦能让诸公子通过狩猎学习戎事。除了忤逆秦始皇的公子扶苏被刻意留在咸阳“学律”外,其余二十余公子悉数同行。   但这里面,唯一被秦始皇带到车驾上同车的,只有公子胡亥。   在途径郑国渠时,天色将黑,按照计划,将在渠边的行宫休息一晚,黑夫去御驾请示时,赵高笑着与他见礼,又掀开了帷幕,却见到了惊奇的一幕:   无时无刻都放不下工作的秦始皇,此刻却如同一位普通的父亲般,与儿子玩六博游戏……   胡亥才9岁,他生得粉雕玉琢,头上束着总发,本来在认真地看着棋盘,发现车马停止,一瞧外面还跪了中郎户令黑夫,便促狭一笑,突然大声道:   “中车府令,天怎么黑了?”   赵高应道:“公子,外面太阳还未落,何出此言?”   “若不是天黑了,为何我看不清棋盘?”   他做出在黑暗中摸索的样子,一转头,装作才看到黑夫,拍着手笑道:“父皇父皇,原来是黑夫来了,难怪我眼前一黑!”   此言一出,赵高笑着摇头,连一向严肃的秦始皇也被逗得笑了起来。而胡亥见自己成功逗乐了父皇,更加洋洋得意,车内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唯独黑夫心中暗骂道:“自作聪明的死熊孩子……”   他对胡亥的第一印象不太好,虽然在秦始皇面前一副天真可爱的样子,可在黑夫眼中,不过是个只知道玩乐闹腾的熊孩子,正是狗都嫌的年纪。仗着被皇帝宠爱,便喜欢作弄近臣,笑话过优旃腿短,暗讽过隗状年迈,前日见了黑夫后,竟胆敢拿他面黑来开玩笑。   痛爱少子乃父母通病,据说秦始皇最喜欢的女人,乃胡亥之母,随着其母早逝,这份感情也转移到了胡亥身上。行则同车,食则同案,对扶苏有多冷落,对胡亥就有多疼爱。   “真是……天壤之别啊。”   虽然被胡亥取笑,但黑夫却面不改色,竟笑道:“陛下、公子,别看下臣的脸是黑的,但心,却是红的!”   胡亥更乐了,捧腹大笑起来,中车府令赵高则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中郎户令的嘴啊,真是同红糖一样甜。”   胡亥瞥了一眼赵高:“比你还甜?”   赵高拱手:“老臣弗如,弗如。”   黑夫忙道:“下吏岂敢与中车府令相提并论。”   胡亥这时候也不玩六博了,而是拽着秦始皇的手道:“父皇,我听说中郎户令是最早玩兵球的人,何时让他带着郎卫们,踢一场给我看看!”   兵球便是黑夫在灭楚之战,守在壁垒后那几个月里,将橄榄球魔改一番后,发明的游戏,两年过去了,已经传入了关中。秦人不喜齐楚杂耍式的个人蹴鞠,却对这种壮汉速度与激情的碰撞很痴迷,兵球遂成关中秦卒常玩的游戏。   胡亥也痴迷于此,他最喜欢看那些穿着沉重甲胄的兵卒为了争夺那小小皮球,撞在一起,摔得满脸泥浆的狼狈模样,若是比赛中能有人断交断腿,就更妙了!   黑夫拱手:“陛下和公子若想看,黑夫必亲负甲胄上场。”   对付这种领导家的熊孩子,打不得也骂不得,他不是喜欢玩么?黑夫倒是有很多小游戏,可以投其所好……   秦始皇却拍着儿子的头道:“胡闹,朕的郎官,入则宿卫,出牧百里,岂是用来游戏的?行宫已至,下去用飨罢。”   胡亥撅起了嘴,直到赵高说今日有新鲜的豹胎吃,他才重新露出了笑。   秦始皇让赵高将公子胡亥带出去,又道:   “朕许久未来此渠,明日当沿着沟渠巡视,看看今岁内史用了堆肥沤肥之法后,效果如何?”   秦始皇出了马车,看着行宫旁,这条从泾水分出后,缓缓东流,最终注入洛水的清澈沟渠。   它的出现,可以灌溉泾水洛水之间三百里的泽卤之地,溉田四万余顷,关中遂为沃野。渠成十年以来,再也没有遇到过凶年,秦由此而富强,秦始皇能一统诸侯,源源不断提供大军粮食,郑国渠居功不小。   但随即,皇帝的目光转向北面,似乎因眼前的郑国渠,想起了另一件事。   他问黑夫:“明日该谁随驾宿卫?”   黑夫道:“轮到中车骑令王离。”   “如此一来,你便清闲了,那你便去云阳县走一趟罢。”   云阳县,是郑国渠以北一天行程外的地方,距离甘泉山林光宫不远,黑夫立刻竖起了耳朵,不知皇帝有何要他去做的事。   秦始皇摸着胡须,缓缓道:“去云阳狱替朕看看,程貌,还活着么?” 第0345章 隶书   程邈还活着么?当次日中午,黑夫带着下属董翳和数名郎卫,轻车抵达云阳县时,便得到了狱掾曹咎肯定的答复:不仅活着,还活得挺好。   曹咎乃是咸阳南市狱吏司马欣的妻兄,与董翳认识,一听说黑夫是奉皇帝之命来视察的,立刻毕恭毕敬地将他请入县狱中。   “隶臣程邈在外劳役,容下吏派人去将他带回来……”   黑夫打量着这个小小的县狱,格局和安陆的有几分相似,给他一种熟悉感,回过头道:“要多久?”   “来回半个时辰,还望上吏稍待……”   让人奉汤给黑夫解渴,由县丞陪着黑夫尬聊,曹咎则退到堂外,低声问熟人董翳:“陛下要见程邈?”   董翳摇了摇头。   曹咎面色一变:“陛下要杀程邈?”   董翳还是摇摇头:“中郎户令说陛下令他来看看程邈,瞧瞧此人在做什么,至于是见是杀,中郎户令没说,我也不敢妄然揣测帝心。”   曹咎刚松了口气,黑夫却又唤他上堂,问起关于程邈的事迹来。   “程邈是哪年入狱的,犯了何罪?”   曹咎忙道:“禀上吏,程邈已入狱十年了,罪名是樊於期之叛,程邈受其举荐为狱吏,又入宫为郎。樊於期叛逃时,程邈非但没有自陈其罪,反而为樊於期辩解,陛下震怒,将其判为隶臣,派遣来云阳服刑……”   “原来如此。”   黑夫恍然,秦允许官员举荐他人为吏,可一旦举荐成功,举主和被举荐者就绑在一起了。被举者犯罪,举主因为举荐不当要连坐,反之亦然。十多年前吕不韦、嫪毐倒台,他们在朝为官的门客几乎被一扫而空。   秦始皇最讨厌的就是背叛,樊於期曾担任过中郎将,又多次出征攻城略地,为秦立下汗马功劳,却在被李牧打败后,选择了叛逃,皇帝当然是极其震怒的,用金千斤,邑万家的重赏捉拿樊於期。   程邈非但没有及时划清界限,反而为其辩解,没被处死就算不错了。   不过,能让秦始皇过了十年都念念不忘的人,绝不会这么简单。   黑夫又问:“他这十年来,在云阳做何劳役?”   秦不养闲人,对判处徒刑的罪犯们,凡有劳动能力的,都要强迫他们干活。哪怕是判处死刑的犯人,一日未死,就要靠劳作换取吃食。   所以在秦国,刑徒和隶臣可以视为同义词。   曹咎看了县丞一眼,老实答道:“程邈虽是隶臣,但因《司空律》有言,隶臣有巧可以为工者,勿以为人仆、养、城旦。程貌熟悉律令,又能写一手好字,故官府没有派他去做苦力,而是在令史手下做事,协助缉捕罪人。除了没有俸禄,每晚归来后要住进监牢外,其余与普通头小吏无别,扣除衣食,每次公事,还能得到四钱……”   黑夫失笑:“这么说,你所言程邈在外劳作,其实是跟着令史办案去了?”   县丞面色不太好看,瞪了曹咎一眼,曹咎也擦了擦汗,应道:“唯,正是如此。”   让程邈服轻刑是他给县丞出的主意,虽然在法律上说得通,但若陛下迁怒下来,他们也要被殃及啊。   “有特长就是好。”   黑夫则暗道这程貌运气不错,现在享受的待遇,大概跟水浒传里,被发配江州的宋江差不多,只要他不写反诗作死的话,就这么浑浑噩噩过下去不成问题。   但此人究竟是凭什么被秦始皇记住的呢?黑夫来之前,问过一些秦始皇身边的旧近臣,他们说程邈做议郎时,曾奉皇帝命修订秦文字,可惜后来犯罪,此事便不了了之……   这次皇帝派黑夫来探监,或与此事有关。   就在这时,曹咎也说到程邈每次出公差所得的少许钱帛,都用来买笔墨和简牍上了,每逢闲暇,总是在牢狱中笔耕不缀……   黑夫来了兴趣,不想干等程邈回来了,让曹咎带自己去狱中程貌的住所看看。   进了云阳牢狱,黑夫才发现,这里的监牢,也分了三五九等。   最下等的是城旦住的,没有被褥,没有窗户,只是地面上有些发霉的稻草,十个人挤在狭小的区域内,里面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中等的是鬼薪、白粲、司寇、舂等刑徒的房间,虽伙食粗劣,被褥泛潮,好歹可以容身,五人一间——有个挺有趣的事是,舂米过去是与城旦并列的重刑,近年来踏碓、水碓大行于世,舂米也没那么累了,于是就变成了中等刑罚。   最上等的地方位于监牢的第二层,除了门从外反锁,窗户安了栏杆外,与普通民居区别不大,曹咎引领着黑夫开门而入,此刻正值下午,阳光从窗扉撒入,照得满屋都是……   “上吏,这便是程邈的居所。”   黑夫微微张开了嘴,这哪是牢房啊,分明是一个书法展览室!却见三面斑驳的墙壁上,挂满了写满密密麻麻黑字的简牍,有数百块之多。   “这些是……”   曹咎笑道:“正是程貌过去十年书写的,他是用每次公务办案的赐钱购买笔墨书简,所书并无不妥,故吾等未做干涉。”   小心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简牍后,黑夫走近墙壁,定睛一瞧,上面写的不是什么反诗,而是每个秦吏都要背诵的《为吏之道》。   “凡为吏之道,必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   只看了一眼,他立刻就发现这些简牍上的文字形制,与日常所见颇为不同!   不是最常见的秦篆,秦篆虽然已是从周代复杂的大篆里改进而来的,但还是保留了金文的一些习惯,比划圆转,横平竖直,粗细基本一致,必须慢慢写。   更不是黑夫曾见过的魏、楚等形制各异的六国文字。   “有些像南郡吏员在记录案情时的速记体……”   后世挖出来的秦简上,基本都是这种速记字体,官吏们为了速度,经常下意识地简化篆体,减少笔划,字形也转为方扁。   不,眼前的字体,比那种小篆的速记体改变得更加彻底,几乎每个字,都化繁为简,化圆为方,化弧为直。   没错的。   黑夫有些小激动,因为他竟在这看到了一种流传至后世的字体,而非不管怎么学都觉得陌生的古篆字。   “这是……”   “隶书!”   “多谢上吏赠名!”   就在黑夫将这两字脱口而出时,一位穿着刑徒赭衣,头发斑白的中年人也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满屋的十年心血,嗟叹道:   “隶书,隶书,隶人所书也;隶书,隶书,亦佐篆书所不逮也!好名字!”   言罢,他对着黑夫重重一拜:“程邈十年所书,均在于此,陛下纵要赐我死,程邈也能含笑而终了!”   “程君言重了。”   黑夫走过去将程邈扶住,同时看着其他两面墙壁上,是一些篆字与隶书的对照表,四千篆字,几乎都有一一对应的隶体,若有所思。   心中明白,为何秦始皇对程貌此人念念不忘了,这或许跟皇帝近来打算实施的一项国策有关!   “车同轨,书同文!”   这次皇帝移驾林光宫,可是将李斯、赵高、胡毋敬三大书法家都带着的,又派他来瞧瞧程邈,目的十分明显。   “我何不乘此东风,将那件事做了呢?”   一个藏在黑夫心里许久的想法,在满屋隶书的引诱下,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   PS:类似的例子见《岳麓书院藏秦简(叁)》,“隶臣哀”和“隶臣毋智”也是行动自由且在“狱史”或“令史”领导下从事缉捕罪犯等工作。 第0346章 仓颉造字   甘泉山位于云阳县以北三十里,因山有清泉而得名,此地即便是盛夏六月也依然十分凉爽,故秦在此建立了一处离宫,称之为“林光宫”。   林光宫不仅能避暑狩猎,因距离北地、上郡都不远,又可练兵威慑戎狄,宴飨藩夷,每年秦始皇五六月至林光宫,八九月乃还于咸阳、章台。   按照皇帝走到哪都不落下政务的习惯,每年皆有不少决策在此议定。   今年也不例外,秦始皇的车驾才刚刚驶入林光宫,让胡亥等诸公子自行娱乐,他便马不停蹄地召集了随行的廷尉李斯、中车府令赵高、太史令胡毋敬三人。   打赢了封建、郡县之议后,李斯已经超越左右二相,成了帝国真正的宰辅。皇帝议定国策,很多时候都是直接找他来问对,君臣达成共识后,通知一下丞相和御史大夫而已……   而今日皇帝让他同至林光宫,并在抵达后立刻召见,所为何事,李斯心中也有几分谱。   看看左右的赵高、胡毋敬,秦国三大书法家,便凑齐了。   二人恭恭敬敬地请他在前,李斯也不客气,微微一笑后,率先入殿。   秦始皇穿着一身黝黑的“袀玄”,负手立于殿中,他的脚下,是白色的帛,帛上写满了许多文字,皇帝此刻正盯着这些文字,默然不语。   “臣等拜见陛下!”   三人齐齐下拜,秦始皇回过身,也不废话,直言道:“自从周平王东迁后,诸侯力政不统于往,恶礼乐之害己,而皆去其典籍,于是衣冠异制,言语异声,文字异形。”   “如今天下各国,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宗周雅言不再,已积重难返。这也就罢了,然文字上也一样,大篆已改,齐、楚、燕、三晋各成体系。”   他看向李斯:“廷尉,你乃是天下闻名的书法大家,曾在楚国为吏,知晓楚字,又拜入荀卿门下,跟他学过三晋文字,还去过稷下数年,对齐字也不陌生。没记错的话,朕与燕国伐交时,亦是廷尉为朕将燕国书信译为秦篆,今日便来看看说说这些文字罢!”   李斯应诺,而后便挪步到了大殿偏北的位置,踩着脚下的燕字道:“陛下,燕人乃召公之后,姬姓大国,最好复古,学过尧舜禅让,连文字上,也常常仿古。可效仿的却不是大篆,而是更古的甲刻之文。”   “食古不化。”秦始皇对燕人最为轻蔑。   言罢,李斯又挪步至殿中,看着赵魏韩三国文字道:“三晋之地,民俗急躁,仰机利而食,连文字也透着一股急不可耐,他们将大篆简化太过,马不似马,虎不似虎,他国之人根本看不懂。”   接着是楚字,李斯对故国文字一点都不留情,冷酷地说道:“楚字与中原素来不同,似鸟如虫,故称之为鸟虫篆,近百年来,其写法越发飘逸潦草,难以捉摸。”   最后,他指着那些齐字道:“齐国好儒,受邹鲁之风熏陶,齐鲁文字都比较方方正正,倒是与秦篆在形制上有几分相似,但具体到比划……”   李斯笑着摇摇头,又朝秦始皇一作揖:“总之,六国文字,形制极其紊乱,少的如马字,有二十多种写法,多者竟有百余种写法,均难以辨别。”   “诚如廷尉所言,如今六王均已伏罪,六国化为郡县,一政令律法。然近来各地守、丞禀报,说六国文字各异,咸阳的政令发到地方,还必须译成本地文字,那些就地选拔的官员才能看懂……”   “真是岂有此理,这是六国统于秦,还是秦统于六国?”   秦始皇对此颇为不悦,一挥袖道:“不管是墨者、儒家,亦或是法家,皆言天下定于一,但说起来,何谓真正的一统?”   “只是如周室一般,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然后便其俗而治之?”   他的野心不止于此,摇摇头道:“朕不仅要灭六国社稷,一疆土。”   “朕当一天下法度衡,让胶东的丈、尺、寸,与咸阳一致,让会稽的钟、石、斗与巴蜀相同。”   “朕将一天下车轨,宽皆六尺,使各地官吏商贾往来无阻。”   “而今,朕还要一文字,使三十六郡书信往来皆用秦字,不必再转译重抄,让一个渔阳郡斗食吏,也能看懂朕的诏书。如此,方为真正的一统!”   赵高率先阿谀道:“统一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此乃天地初分以来未有的壮举,陛下高瞻远瞩,臣佩服。”   秦始皇也宣布了召见三人的目的:“朕欲罢其不与秦文合者,从明岁正月始,官吏再有使用六国文字者,初犯罚俸,再犯罢官!”   又道:“三子书法精湛,天下闻名,今日下去,便效仿周时《史籀篇》,将秦篆三千余字去繁就简,以朗朗上口之章句,书于简牍之上。再作为范本,发三十六郡,使官吏、学室抄录修习,必使秦字在诸郡推行,绝灭六国异字!”   李斯、赵高、胡毋敬三人应诺,《史籀篇》他们不陌生,乃是周宣王时太史所撰的识字课本,秦始皇的意思是,让他们各自用秦篆编写一本老少皆宜的识字教材,推行天下……   “陛下,臣黑夫前来复命!”   就在三人奉命告退后,殿外又响起了一个大嗓门,却是前日奉命去云阳县的中郎户令黑夫回来了!   ……   得到准许后,黑夫匆匆入殿,秦始皇看着他道:“隶臣程邈还没死?”   “赖陛下仁德,程邈幸而未死。”   一边说着,黑夫还将怀中一份帛布、一份简牍双手奉上。   “陛下,此乃程邈的自陈!”   “现在才自陈?”秦始皇冷笑:“十年前樊於期反叛时,他又在做什么。”   秦始皇不欲接,但黑夫却一直举着,他也看到了满殿铺满的六国文字,暗道自己来的正是时候,便垂首道:   “陛下,程邈自知有罪,故他花了十年时间,做出了一件有利于国的大事!”   接着,黑夫便将程邈在云阳狱中覃思十年,损益大小篆方圆笔法,结合秦吏记录案件爰书的速记体,成隶书三千字的事,一点不漏地禀明皇帝。   秦始皇态度稍缓,此事是程邈入狱前就在做的,正因如此,他才留了程邈一条命,想看看他能做出怎样的成果来。   但始皇帝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这次派黑夫去巡视,若有成效还好,若无成效,程邈恐怕要过上真正的牢狱生活了。   他接过黑夫带来的帛书、竹简,却见上面分别用篆书和隶书写了奏言。   黑夫亦代为转述道:“程邈以为,陛下一天下后,不论是中央还是郡县,政事越发繁多,圆转的篆书书写太慢,已经不适应繁忙政务。而程邈所造隶书,以秦篆为基准,杂采各地秦吏的速记写法,以方折笔代替圆转篆书,云阳狱吏试之,发现以篆书抄录五百字的政令,要一刻半才能写完,但以隶书却只用一刻……”   他在基层政府供职过,所以知道,因为秦国独特的律令制度,就算是一个小小县寺,每天都要处理大量诉讼,接到许多政令,发出好些爰书。   所有不论中央还是郡县,都有大量刀笔吏存在,在没有印刷的年头里,唯一的办法就是抄录,而抄录速度,就直接决定了工作效率。   秦始皇也是个极度注重效率的人,铸个金人,修个宫殿都要求急速完工,有时候他发出的诏书御史府未能及时抄完,皇帝便会雷霆大怒,让刀笔吏们下岗,重新换一批。   如今听说,隶书能让工作效率提高三分之一,岂能不喜?   在看完程邈的自陈后,秦始皇发问道:“程邈一共作出了多少隶字?”   黑夫道:“共三千三百余,每个篆字,均有对应的隶书……”   秦始皇沉吟道:“朕欲使得天下书同文,使三十六郡废弃六国文字,使用秦篆,去六国旧字,又立新字,是否会有不妥?这些隶书若发到地方,官吏能认出来?”   黑夫极力想促成此事:“程邈有言,隶书者,篆之捷也。他并非重新造字,只是略有修改,字形比划变动不大。再者,臣听说过一句话,叫礼以简为上。秦自从商君变法以来,一直在精简礼仪,去除繁琐,文字何尝不能精简?”   “臣在南郡时,便发现郡县的刀笔吏们,早就在用类似的手法,简化字形,使之方便书写,提高速率。但因各自习惯不同,常出现文字异形,长此以往,反倒不是好事。堵不如疏,不如以小篆为正体字,诏书、文书用之,隶书为佐,寻常记录用之,如此一来,不管是九卿还是郡县,处理政务时,以趋约易,能事半功倍,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打消了秦始皇最后一丝犹豫,他颔首道:“便如卿所言,令程邈出狱,来林光宫谒见,并将隶书传授予刀笔吏。待廷尉、中车府令、太史令三人将各自的篆书篇章作出后,让众人以隶书抄录,一同发行天下!”   言罢,秦始皇感慨道:“昔仓颉造字,以教后嗣,天下方有文字。而今又有隶臣作隶书,以趋约易,程邈当年的罪过,也可以抵消了……”   “陛下圣明!”   黑夫不失时机地再拜道:“臣受程邈启发,亦有一个主意,或能成为陛下书同文字的助力!”   秦始皇闻言失笑:“莫非你也要来学着造字?先有隶人作隶书,如今,你也想作出一种黑字不成?”   “黑……黑体字?”   黑夫差点没吐血,这种字体后世还真有,不过他打的却不是字体的主意,而是往书写的载体动心思……   为了引起秦始皇的重视,黑夫索性开始吹牛了。   他一手指着堆满殿内的简牍,一手拿起一张地上书写六国文字的白绢,说道:“简牍笨重,陛下一天阅奏疏一百二十斤,谒者来回搬运都累得乏力。帛布昂贵,非公卿不敢用之,二者各有优劣之处。”   “而今,臣想要结合二者优劣,为陛下制作一种既能如帛布一般轻便,又比简牍便宜的材料。上书篆字隶书,使陛下书同文字的理念,传遍天下!”   “臣以为,这当时是不亚于仓颉造字的大事!望陛下允臣越职献言!” 第0347章 法术势   长二尺四寸的竹简整齐摆放在案几上,清晨的阳光从窗扉射进来,杀青烘烤后光滑的竹片反射着微光。   中车府令赵高跪坐于案前,轻轻吸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蘸满墨,稳住心神,开始在竹简上一笔一划地写起小篆……   秦国三位书法大家,其笔迹各不相同,李斯乃是楚人,又长期游学诸侯,他的书法博采众长,并糅合了楚字的特点,书法苍劲,奇逸豪放。   胡毋敬是典型的秦国学室弟子出身,其书法平和自然,极其稳健。   赵高又有不同,他少时不识字,十余岁才刻苦自学,故有些剑走偏锋,书法细腻却又有力,风格清瘦秀丽,这就是赵高书法的特点。   很快,随着他手腕移动,第一根竹简上,已多出了三个漂亮的篆字。   “《爰历篇》!”   这便是赵高奉皇帝命书写的识字教材,他写的很慢,一来是因为事关重大,每个字都力求做到完美,二来是竹简加毛笔,本就难以做到速写:左手按简,右手写字,一根简一行字,写完之后,再一根一根地向右边推去排好。   若想速记,便不用竹册,而用木牍。   秦国一直以来,都对公文书写的载体有规定:郡县、都官用柳木或其他质柔可以书写的木材为简牍,公文削成二尺四寸,民间书信则长一尺,故又称之为尺牍。这些木牍,均用菅草、蒲草、兰草及麻封扎。   竹册就要比尺牍高一个档次了,因为制作更为复杂,通过裁、切、杀青才能成简,在上面书写,写完一章后排列钻孔,用“韦”,也就是切成条状的熟牛皮来编缀,相应的,价格也比木牍贵了数倍!   所以读书,真是一件昂贵的事,非家财十万的富户吏子,无法备齐笔墨书简。在学室里,也通常是一卷书大伙传着看,翻到字迹模糊,牢固的牛皮韦带破裂为止。   这年头,能拥有属于自己的数卷藏书,便是“文士”的标志,轻易不舍得借人观看,非得先拜入门下,口称弟子才行。若搬家时能将藏书拉上几辆车,那便要被人称赞为“学富五车”,与博学的魏相惠施相提并论了。   竹册得之不易,消耗却很快,赵高只写了五六百字,第一章便写完,他让仆役过来将竹简上的字轻轻吹干,再拿下去编缀成册,没一刻钟是做不完的。   他也正好接过弟弟赵成递来的汤水,饮用休息。   赵成一身戎装,他是一个五百主,隶属于外郎将,奉命宿卫于林光宫,此刻过来给赵高奉汤,一边低声道:   “兄长可听说昨日中郎户令黑夫给陛下的进言了?”   赵高自然知道,黑夫替程邈献隶书,以为可与小篆一同通行天下皇帝允之。   其又言简牍笨重,绢帛昂贵,自告奋勇,想为皇帝制作一种结合二者优点的书写材料……   赵成很了解自己的兄长,虽然赵高平日里对黑夫礼数有加,但暗地里将其视之为竞争者,便凑近道:   “兄长曾告诫过我,秦律有言,明主之畜臣,臣不得越官而有功,不得陈言而不当。越官则死,不当则罪!”   “如今黑夫身为中郎户令,职责是宿卫禁中,却言匠作考工之事,这算是越官了罢,是否要我指使熟识的御史们上疏批驳他?”   “吾弟,你真是白白在官场中厮混这么多年。”   赵高放下杯盏,细长的眼睛瞥着自己的弟弟,冷笑道:“按你的说法,我身为中车府令,管的是执掌乘舆,却时常书写诏书,编订文字,是否也越官了?”   “这……”赵成抬起头:“这不一样,兄长是得了陛下允许……”   “总算说对了。”   赵高起身,负手道:“如韩昭侯的典帽官一般,没有知会君主,自顾自地做了,那叫越权。”   “但做之前禀报陛下,或者得了陛下指派,那就不是越权,而是唯上命是从。”   赵高不仅娴熟文字,还精通律令,越是琢磨得透彻,他越是发现,在帝国的基层,律令是严酷而不近人情的。   在县上,一个人不好好务农,想要做商贾工匠,那他就是不务正业,要遭到秦吏训斥。   在郡上,一个小吏不做好本职公务,却终日做些无关的东西,亦是越官违法,要遭到监御史举咎。   然而,当一个人的官职做到了朝堂之上,身处君侧,职权就会变得模糊起来,太尉空缺已久,右丞相是个摆设,廷尉李斯时常在做丞相的活,中车府令赵高兼着谒者的工作。   这些事情严格来说不合律令,之所以堂而皇之,只因为皇帝一句话。   赵高问:“你知道,程邈在云阳狱住的那间牢房,之前住过谁么?”   赵成摇头不知。   “韩非,韩非当年也被下狱云阳,可他的下场却不如程邈。”   赵高淡淡地说道:“韩非之罪不至于死,但陛下发现此人一心存韩,无法为己所用,依然决定赐死他。程邈之罪按律当斩,但陛下念着他修订文字或有一天派得上用场,便留了他一条命。”   还有他自己的例子,赵高当年犯罪当死,依旧是皇帝一句话,就驳回了蒙毅的判决,赵高官复原职。   合法么?显然不合法,但却是君主权势的体现,没人敢说半句不是。   在大秦,皇帝想杀谁就杀谁!   在大秦,皇帝想用谁就用谁!   帝在法上!所以官员是否越权,陛下说了算,律令也得站一边去。   “你不懂陛下心意,竟想以越官之罪去举咎黑夫,除了打草惊蛇,有何用处?再者,这等小事,只要陛下将黑夫平调至少府或司空任职,不就解决了。”   赵高教训完不成器的弟弟后,让他将新的竹简在案几上铺好,还要继续写下一章。   落笔之前,他点着赵成道:   “你记好了,使奉法遵令者无或缺赏,犯法违令者无所逃罚,叫做法。辨别忠奸,赏罚莫测,叫做术。权重位尊,手握杀生之柄,胜众之资,这叫做势!”   “陛下乃是以商鞅之法为基,又杂用申韩之术,并执柄以处势的明主!明主决定的事,万万不可质疑,小心旁观即可。”   他心中却又暗喜:“那黑夫立功心切,却不知道,失了中郎户令之职,他便远离了陛下。纵然侥幸成功,升官得爵,又能如何?真是得不偿失。”   韩非说的好啊,飞龙乘云,腾蛇游雾,云罢雾霁,而龙蛇与虫蚁同矣,则失其所乘也。贤人而诎于不肖者,则权轻位卑也;不肖而能服于贤者,则权重位尊也。   而朝臣们的权力,又是从何而来的呢?   只是君权的残羹冷炙罢了,皇帝高高在上,都不用大呼“嗟来食!”天下人便如饥似渴地匍匐在脚下。   赵高已经看透了大秦权力的结构,管他律令多缜密,管他爵位多森严,管他什么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最终决定一个人权力高低的,唯有皇帝的信重,这才是他们这些飞龙腾蛇,所凭借的云雾势位!   白起、王翦,看似显的人屠灭国功业,实则是空中楼阁,如浮影游墙,一旦飞鸟尽,狡兔死,便将失去一切。   而一旦攀附了皇权,即便是矮小如优旃,权力在手,也能投射出十二金人般巨大的影子!   “走罢,走罢,李信、蒙恬、李由、黑夫,这些热衷于功名的郎官,都如同流水般流走,唯我赵高,牢牢占着近臣的位置。”   作为近臣,身无大功,偶立小功,肩负苦劳,十年二十年无升迁,紧紧跟在陛下身旁,才是最稳当的!   他露出了笑,延续着上一章,挥笔在竹简上写下了,“推位让国,有虞陶唐”。   但赵高心中想的却是:   “尧位匹夫不能治三人,桀为天子能乱天下,吾以此知势位之足恃,而贤智功勋之不足慕也!”   ……   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末,赵高在林光宫中一边写着书法,一边琢磨臣子权势来源时,黑夫则轻车回到了咸阳。   他甫一下车,便去了内史官署,找到了上个月被调回咸阳,在内史任左司空的章邯。   扶苏劝谏失败后,关中已开始大兴土木,章邯身为内史左司空,负责督建宫室,才刚刚从工地回到官署,大热天累得够呛,正在室内休息。   黑夫来的急,推门而入时,却见章邯由两个隶妾伺候着泡脚,他的手已经伸入了其中一人的衣襟里……   黑夫轻咳一声,说了一句打扰了,然后便让隶妾离开,对章邯说了来此的缘由。   听完后,章少荣差点没跳起来,他一边擦脚一边骂道:“什么?三个月!三个月就要做出你所说的那物什来!不然便要受责?还拉上了我?黑夫……中郎户令,我好容易累功回到咸阳为吏,光是督建宫室便忙得焦头烂额,你为何要害我?”   黑夫摇头:“好个章少荣,我送你功劳,你却反怪我害你?”   言罢,他严肃起来,负手道:“我已被陛下平调为少府丞,秩比千石,今后三个月里,你将作为本丞的副手,统领隶臣工匠,助我完成造纸!此乃陛下之诏,不得推脱!”   摆完黑脸后,黑夫又笑着忽悠章邯道:“少荣,你我将要做的事,可是不亚于仓颉造字的千秋功业啊!” 第0348章 项目组   “你连少府之下的属员都不甚清楚,便稀里糊涂做了少府丞?我如今真是担忧,吾等究竟能否做成此事。”   二人已坐于少府官署一间小院内,章邯听黑夫问他关于少府的事情,好笑之余,又有些担心。   黑夫十分无奈:“少府在九卿中属员最多,竟有数十个下辖官署。其职能又广,从山海盐铁,到口赋市税,再到考工饮膳,何其多也。我如今只认识少府与少府监,至于其他人,怎可能一一记清楚?”   章邯仔细一想,黑夫说的倒也没错,除非是像他这种,从入仕起就在少府做小吏的人,否则想要厘清繁杂庞大的少府职守,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其实说白了,少府,就是专管皇帝财政的机构。   秦朝的财政收入,基本一分为二。大头的田租归治粟内史,这部分是国家财政收入,每年官吏俸禄、修路建城等公家预算从此处拨款。   而口赋,也就是人头税,连同山海池泽之税、市租等统称为禁钱,属于皇帝个人收入,划归内府。秦始皇铸十二金人,大修宫室的钱,都从这里支出的。   “所以皇帝觉得,他在关中大修宫室,其实是在花自己的钱,别人管不着……”黑夫有些明白,优旃和扶苏的进谏为何会撞铁板上了。   不过,少府的收入实在是太多了些,竟占了国家财政的三分之一!每年以三分之一的财政供奉一人,皇帝权势之高可想而知。   当然,据说在灭楚之战那几年,治粟内史入不敷出,皇帝也没少让少府拨款救急。   少府的职权还不止是皇帝内库这么简单,另外,凡皇帝衣食起居,医药供奉,园林游兴,器物制作,皆由少府所领。和黑夫打过交道的太医令夏无且,就归少府管。   因少府职司范围较广,还得专门设置“六丞”来分管。   章邯掰着指头,给黑夫科普了少府的诸丞具体都是干什么的。   “少府铜丞,掌管口赋及铸钱之事。”   黑夫默默记下,心里给其贴的标签是:中国人民银行。   “少府内丞,掌宫中衣服宝货珍膳之属,下有太官主膳食,导官主择米,乐府主乐舞,还有黄门令管着宫中宦者。”   这算不算大内总管?黑夫暗道。   “少府苑丞,掌管皇室所有的山林池沼,下有都水、均官、上林、池监诸官。”   国家林业局啊,黑夫颔首。   “少府将作丞,掌管宫廷匠作,如尚方主作宫禁器物,御府主天子衣服,东园匠主作皇陵内器物,此外还有考工室管着宫内外的工坊。”   黑夫了然,这么说来,兵马俑也是东园匠烧制的?   而后章邯还提及了少府狱丞,主管诏狱。原来,这少府还管着永巷狱、织室狱、司空狱等十多个诏狱,关押着成千上万刑徒。眼下这些人正是关中大建宫室的主要劳动力。活是干不完的,再过些年,骊山秦始皇陵还等着他们。   “历史上,章邯莫非就是带着这批刑徒,与陈胜吴广对抗的?”黑夫看了章邯一眼,他已经说完了五丞,却独剩一丞未言。   “第六丞则不常设,一般是假丞。”   章邯对黑夫说,第六丞通常只在一些巨大的攻坚项目,比如郑国渠,杜东陵,芷阳陵,六王宫,十二金人,要在预定时间内完工,才临时任命一人负责,有点像后世的项目组……   上一个项目组,正是十二金人的铸造,而今,轮到黑夫来管造纸了,谁让他的点子使秦始皇产生了浓厚兴趣呢。   毕竟秦始皇每天要批阅一百二十斤奏疏,实在是一个沉重的体力活,若真能像黑夫说的,能做出轻薄如帛,便宜胜过简牍的“纸”来,不但皇帝自己的工作轻松了不少,对推行书同文字,也大有裨益。   但始皇帝并非一个有耐心的人,他要求黑夫在今年之内(十月前),必须拿出成效来!   黑夫自己也急,更让人抓毛的是,皇帝任命他做的,竟是个“假少府丞”,手下无人,俨然一光杆司令。   好在皇帝又给了他从各官署挑人的权力,并令少府诸丞尽力协助黑夫。   黑夫第一个就点了章邯的名,有了这位熟悉少府,主持过多个工程的老兄帮忙,事情就好办多了。   黑夫与章邯闲谈之时,他找来另两位手下,也终于到了。   一前一后进来的,分别是一个穿着黑衣,满脸忧愁的瘦子,以及一位丝帛在身,几乎被汗水浸透的大胖子。   正是秦墨程商和柱下史张苍二人……   ……   随着十二金人铸造,关中大作宫室,咸阳附近尽是被迫去服徭役的移民、刑徒,秦墨程商是越来越忧虑了。   在崇尚节俭的墨者看来,盛行礼乐,修建宫室,建筑山陵,都是荒废了百姓农事,又浪费钱财的行为,皆不可取,都是应该去除的无用之务。   但即便是公子扶苏进谏也无济于事,何况是日渐受冷落的墨者呢?   鸟尽弓藏,如今墨者在朝堂的地位,甚至还不如那些儒生博士,起码他们人多,在山东还有延续的土壤,可秦墨呢?几乎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楚墨已绝,齐墨式微,秦墨顿有兔死狐悲之感。   更糟的还在后面,随着战争结束,天下一统,秦墨本来一心期盼一个全新的开始,但始皇帝欲望太强,丝毫没有与民休息的意思,虽收天下之兵,但世人的劳役,并不比战国时减轻半分。   秦墨有些失望,他们唯一能做的,便是拒绝为修筑宫室出力,转而将精力投入到了连机水碓、水磨的建设上。恰逢内史腾在移民中推广面食,墨者便频繁出入于杜东、上林等多个山东移民聚邑,建立磨坊,助他们建立城邑,修补房屋。   墨者和富户们当然没什么共同话题,却与来自关东的工匠相谈甚欢。通过在移民城邑的行走,一度迷茫的秦墨,似乎又找到了一点自己存在的必要性……   程商很感激黑夫,若非当年黑夫那一句劝,他可能还沉浸在惨烈的战争,和对帝国施政的失望中。   所以当黑夫相邀时,程商便毫不犹豫地过来了。   “仁人之所以为事者,必兴天下之利。”   他朝黑夫作揖道:“既然是有利于天下人读书、识字、开智的好东西,墨者当竭力相助!”   黑夫十分高兴,他也只是在纪录片里看过造纸的过程,记得点大概原理。若想让纸张横空出世,恐怕会遇上不少难点,这时候,就要求助于墨者了。   他大笑道:“有了墨者和少府将作丞手下的工匠协力,在技艺上,我便没什么值得发愁的事了。”   看黑夫如此高兴,另一边那气喘吁吁的胖子便一面用蒲扇扇风,一边道:“若非黑夫用算盘诱我,我才不会来。”   黑夫目测这厮重量已经超过两百斤,胖子最讨厌的就是盛夏,往年这个季节,就躲在阴凉的守藏室内看看书,任谁说什么,一步都不愿意踏出去,彻底成了肥宅……   直到黑夫拿出了跟张苍提到过的“算盘”,他才勉为其难答应出门。这可是黑夫请程商帮忙制作的,杏木框中嵌有光滑的细杆,杆上串有扁圆的木珠,可沿细杆上下拨动……   张苍本就迷恋数术,正在编订《九章算术》,他拿到这东西,又由黑夫传授了最基本的珠算加法口诀,顿时爱不释手。   当然,也不忘问一句,黑夫是如何做出此物来的?   幸亏,早在西周,就有算盘的雏形“陶丸”了,黑夫便编造道:   “吾弟在学室做弟子,不仅要学律令,还要学算数,一天我见他用木棍串着陶丸,代替算筹来计数,便灵机一动,何不将木棍陶丸合到一起呢?便有了做算盘的主意……”   至于造纸的灵感,黑夫推给了在南郡巡视织室时,看到的“东门沤麻”场景。   张苍也没有深究,因为才一天时间,他算盘已经比黑夫玩的溜了,且在不断开发黑夫已经还给数学老师的乘法、除法珠算口诀。   这不由让黑夫感慨,天才就是天才,将这东西交给张苍,真是找对人了。   此刻,张苍缓过气后,又从怀中掏出算盘,噼里啪啦地玩了起来,一面漫不经心地说道:“我有何能派上用场的地方?”   “此事少了子瓠还真不行,造纸非一朝一夕可成,从选址到伐木,再到制作,要花费不少人力物力,故需请子瓠兄量入为出,算出商功、时日和所费钱帛来。”   黑夫要向皇帝证明,他做的东西,不仅比竹简轻便好用,且比丝帛便宜许多,所以需要有精细的账单,请张苍来做这件事,再恰当不过。   他们这个项目组,张苍就是策划兼会计,足不出户,处理计吏送来的各种数据。   章邯就是具体的实施者,统领刑徒隶臣干活,顺便与少府其他部门沟通。   程商就是技术人员,负责将黑夫的想法变成现实,解决遇到的难题。   人力充足,预算管够,还有三人相助,黑夫对三个月内试验出能书写的纸张,又多了几分信心。   “这样一来,我也不必千里迢迢将我姊丈召到咸阳来了。”   黑夫不打算让家人再升了,南郡就是未来十年内最安全的地方,若非要大哥、姊丈紧跟自己脚步,反倒是害了他们。   反正兵球、公厕等事已经给秦始皇留下了“常出惊人之策”的印象,也不怕一惊再惊。   “吾等分管诸事,那你做什么?”这时,张苍停下了拨弄算盘的手,看向黑夫。   “我?”   黑夫用食指点了点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当然是做劳心者了!” 第0349章 劳动人民的智慧   “假少府丞黑夫,近来在做何事?”   甘泉山林光宫中,李斯抬起头,看着刚从咸阳过来的中子李同。既不问他过去半个月家中可好,也不问长子李由从长沙郡寄来的书信说了什么,却对过去极少提及的黑夫莫名关心。   李同虽觉奇怪,但还是拱手道:“禀父亲,那黑夫当上少府丞后,先与章少荣游走于咸阳周边近水的区域,在镐池附近设了工坊。而后又向少府苑丞索要五苑之木。”   李斯颔首:“如此说来,他在陛下面前扬言欲造之物,与简牍一样,是树木制成的?”   李同道:“我还听人说,那些树木统统被泡在镐池里,但而后,黑夫竟将上千名工匠、隶臣都打发回家,说是种完麦后再来,手边只剩下百余人。”   他忍不住道:“陛下只给了黑夫三月时间,此子竟是一点不急?我看他是过去数月在宫中太顺,有些飘然了!不然为何三番五次去内史腾府邸,却一次都未来我家拜访?这黔首怕是早就忘了,他能有今日,靠的是谁提携?”   “糊涂。”   李斯训斥中子,在他看到,虽然李同是来到咸阳后,自己手把手教导的,但其政治智慧却比长子李由差了许多,黑夫刻意不到李斯家拜访,分明是得了李由嘱咐。   不仅是黑夫,章邯、张苍等被李斯庇护提携的人,私底下也不怎么往李家跑。   交众与多,外内朋党,虽有大过,其蔽多矣!   李斯需要保持自己“不党”的形象,而不是宾朋满座,广布党羽的“誉臣”。   与糊涂的中子不同,他看到,黑夫虽然没有给他送一份礼物,但却在有意拉着张苍、章邯等深深打着李斯印记的人做事。   这正合李斯之意,张苍淡薄名利也就罢了,对于章邯,李斯虽然欣赏,却没有越权提拔他的理由,若章邯能蹭上黑夫的功劳,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但黑夫如此优哉游哉,当真能做成事?”李同有些不信。   “汝伯兄曾说过,此人虽出身卑贱,却极有见识,做事十分可靠,从不无的放矢。”   李斯隐隐感觉到,黑夫和他是一类人,不甘于卑贱之位,不愿整日活得像只厕所里担惊受怕的老鼠!急切地想要脱离原本的阶层,向权力的高山攀爬。   如今,厕鼠已置身仓中,能不能出彩,全看他能否抓住机会了。   “若真如他所言,顺利制出轻薄似帛,便宜如木牍的‘纸’来,对秦而言,当真是大功一件!”   作为廷尉,李斯很清楚,秦制与六国的一大不同,那便是坚持“文书行政”。   李斯亲自增补的《内史杂律》中指出:“有事请也,必以书,勿口请,勿羁请。”不论是多小的事,下级都需以书面公文的形式向上级汇报工作,不得口头禀报了事。   此外,《金布律》中有规定,“官相输者,以书告其出计之年,受者以入计之。”官府输送物品,应以文书通知其出账的年份,接受者按收到的时间记账,如此不仅能精确上计,还能追查责任。   这种“文书行政”在各郡县广泛推行,所以每年都需要海量的竹木简牍。然而简牍笨重,休说搬运的人了,就连李斯每天审阅郡县送来的法律爰书、乞鞠,都累得乏力。储存运输起来也不便,一卷卷的竹册太占空间了,所谓的学富五车,不过是数十万言而已。   随着天下一统,中央和郡县处理的政务与日俱增,简牍的不便之处更加明显,秦朝上到皇帝,下到斗食吏,迫切需要一种新的书写载体,来提高行政效率……   “这也是陛下如此重视此事的缘由,黑夫,算是赌对了!”   李斯很欣赏聪明人,并不担心黑夫立功得宠后会脱离自己掌控。   不同于为秦所用则必为宰辅的韩非,黑夫出身太低,年纪太轻,未来十年顶多做到郡守,不足以对李斯造成威胁,反而能成为他子嗣的盟友……   “你回咸阳之后,要注意黑夫的一举一动,时常向我禀报。”   李斯如此嘱咐李同,随即才拆开了李由从数千里外送来的信件……   他的眉立刻皱起来了,因为这封信是在行军途中写的,还透露了部分洞庭郡公文里没有描述的细节。   “洞庭郡越人受西越及楚遗民鼓动,以城邑反秦!”   读完后,李斯冷笑道:“洞庭、长沙二郡备警的大事,洞庭郡守竟只说是小的部落骚乱?看来南方,并不安生啊!”   ……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狐狸,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   黑夫将造纸的大本营也设在这里,因为此处不但有流水之利,可以建立几座水碓房,还有池沼可以将运来的树木浸泡。   时值七月,附近的妇女则收了地里种的葛麻,在池中沤麻沤纻(zhù),为织冬衣做准备,她们一边劳作,一边指着池中的木头议论不已。   “建房造船,都要将木料晒干,这些官吏倒是稀奇,竟将其泡到水里!”   将树木泡起后,黑夫便不管他们了,甚至还放千余从附近征召来的工匠、迁虏回家,让他们种完麦子再来,只留下百余隶臣待命。   对此,章邯急得都快上火了,但黑夫却不慌不忙,而是让章邯派人去少府下辖的东西织室走一趟,这两座织室负责收集蚕茧,织作文绣郊庙之服,在那儿,果然找到了黑夫想要的东西……   展现在章邯、程商面前的,是一张轻轻薄片,手感像是丝帛,却不是一块完整的布。   章邯不认识,倒是程商道:“此物在关中称赫蹏(hè tí)。”   “然也,在南郡则叫方絮。”   黑夫笑了起来:“看来程兄家中,每到夏天,也是机杼户织声不绝于耳啊!”   程商叹气道:“家母以蚕桑织布之业将我养大,岂能不识?”   黑夫颔首:“我亦然,家父早丧,家母与伯嫂起早贪黑养蚕织绢,但那些轻柔的丝帛,却都卖到县里去了,她们从未穿到身上过……”   而黑夫从织室讨来的“方絮”,正是蚕桑的产物,上等的蚕茧可直接抽丝,那些恶茧、病茧也不舍得扔,放入滚烫的水中,用漂絮法取丝。   漂絮完毕,篾席上往往会遗留一些残絮,几次下来,便积成一层纤维薄片,在太阳下晾干剥离,就是眼前的赫蹏、方絮了。   章邯出身豪贵富户,从小衣食无忧,有现成的丝帛文绣穿,当然没机会认识此物,他也不明白这跟造纸有什么关系。   为了解答他的疑问,黑夫便取来笔墨,在方絮上一板一眼地写起字来。   程商解释道:“在织女之家,赫蹏是用来祭祀嫘祖的祭品,祭祀前,常会请识字的人,在上面写些颂文。其实是不舍得烧布帛,便以此物来代替。”   他也有些恍然大悟:“黑夫说要做比简牍轻便,比布帛便宜的‘纸’,莫非就是赫蹏?”   随即程商又自我否定地摇摇头:“恐怕不行,赫蹏太少,漂絮数十次,方能得到一张。”   “只是原理相近罢了,我正是从中得来的灵感。”   黑夫拿起写了字的赫蹏,手中用力,慢慢将它撕扯开来。   赫蹏从中央开裂,丝絮纤维被扯得松散,黑夫将其放在桌上,请程商细观。   “细看就知道了,所谓丝帛,还有这赫蹏,其实不过是无数细絮交织而成的,亦可称之为丝纤维。”   他又指着门外池沼中,那些沤麻的女子:“农妇们将葛麻茎秆收上来后,将剥下的麻皮浸泡在水中,沤上半月,最后麻皮松散,就可以抽出一根根的细絮来,这些细絮便是麻纤维。”   “说白了,不论丝帛葛麻,还是常见的桑皮、楮皮,都是由无数纤维构成的。”   “是故,既然丝帛的细絮压扁晒干可成赫蹏,能用于书写,同样是细絮构成的树皮、麻头及敝布、鱼网切碎捣烂,以篾席承之,再压平晒干,或许也能书写!这便是我的打算!”   章邯恍然:“原来你让吾等伐木沤之,要的是树皮,不是木料啊!”   虽然木材造纸才是后世主流,但黑夫觉得,以秦国目前的铁器水平,打浆还有些困难。再者,三个月时间,怕也不够将木头沤烂,更别说后面还有许多道工序,不如先从更简单的树皮纸、麻纸开始做起……   程商也明白了,他一拍大腿:“子墨子在墨经里就说过,体,分于兼。万物皆可分之,但也有不可分的时候,这便叫做‘端’,看来这细絮纤维,就是丝帛桑麻树肤等物的端吧?”   黑夫听得一愣一愣的,暗道墨子这么厉害,两百年前就提出物质是由微小颗粒构成的?   不过,在程商诧异黑夫竟也知道子墨子领悟的高深学问时,黑夫却摇头道:“这不是什么深奥的学问,也非黑夫之功。”   他指着屋外镐池边,边劳作边说笑的农妇们,笑道:“只是从织女漂母处得来的简单想法,织室黔首之子都懂的浅显事情。”   不论古今后世,诸多发明被归咎到圣人、大贤头上,好像没有燧人,世间就没有火,世人将永远生活在黑暗里;没有后稷,天下人就不知道如何种庄稼,得永远茹毛饮血;没有蒙恬,中国人就用不上毛笔;没有蔡伦,纸张就不会出现。   但黑夫以为并非如此,他们不过是恰逢其时,站在巨人肩膀上而已,用一句俗套的话来说……   “这一切,都是来自劳动人民的智慧!” 第0350章 收破布头喽!   秦始皇二十六年七月初,少府五丞相聚于官署中时,便谈起了近来发生的咄咄怪事。   “新上任的假丞黑夫……”   少府将作丞故意拉长了话,等几位同僚凑过来,才继续说道:“他派人来要走了东西织室的所有麻头、破布、边角料!”   众丞面面相觑,少府内丞首先哑然失笑:“他要这些废物作甚?”   少府内丞分管宫室衣服宝货珍膳之属,终日与从六国掠夺来的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打交道,普通的丝帛麻布都不放在眼里,何况麻头、破布、边角料,在他看来,都属于无用之物。   “难道是要用来做百衲衣?”   一旁的少府狱丞管着囚犯,见过清苦的隶臣妾无衣服可穿,便将零零碎碎收集到的破布缝在一起做衣穿,称之为“百衲衣”。在他的家乡雍地甚至有个习俗:常生病遭灾的小孩,须吃千家饭,穿百衲衣,方能祛病化灾、顺利成年。   除此之外,他们实在想不出黑夫收一堆破布头去做什么?   对临时来到少府,专管造纸事宜的黑夫,众人是有些排斥的,尤其是将作丞。宫廷所用的竹简、丝帛都由他督造,纵然陛下要做新物,也应让他主导才是,可陛下却让外行人黑夫另起炉灶,这算什么事?   将作丞不敢质疑秦始皇的决意,便把怨气放到了黑夫头上,虽然对黑夫要的东西,他都予索予求,但心里却暗怀了想看黑夫笑话的心思……   他冷笑道:“十余天来,那黑夫除了跟苑丞索要树木泡到水中,又四处搜集破布外,便毫无作为。我倒要看看,九月底时,他要拿出何物向少府监和陛下交差!”   ……   七月初七,虽已入秋,但太阳仍火辣辣的,按照秦地风俗,今天是各家晒衣布、晒竹简的日子。   内史腾家也不例外,继母多病,家中诸事便由叶子衿管着,她才让人将布帛衣物,还有父亲书房的沉重竹简搬到院子里暴晒,却听到府邸外面传来了一阵悠长的吆喝声……   “收破布头喽!”   一听这声音,子衿便知道,是黑夫手下的小吏来了。   此事已经在咸阳城成了一个笑谈,当了假少府丞的黑夫正事不干,却派人在咸阳城内大索破布,真是滑稽。   “此君做事,从不无的放矢,数年前在南郡进言广建公厕,大兴沤肥,也没少遭人笑话,可到了年终上计时,亩产倍增的事实让所有人都无话可说……”   有人以为这是运气,但数年间或凭军功,或借时势,一步步从南郡小吏变成皇帝近臣,位列下卿,岂是一个庸人能办到的?   所以此事看似没头没脑,叶子衿却不由心生好奇,想知道黑夫又有何奇思妙想了,便对身边人道:“傅姆,家中可有破布,麻头?”   内史的府邸极大,里面生活着门客、隶臣、女婢、庖厨、工匠百余人,还有一个专门的织室,从外面买上等布料来制作衣裳,普通婢女也衣纨履丝,只有马夫、圉人才穿麻布。   但再好的裁缝,裁布也会有误差的时候,所以府中破布边角料还真不少,内史夫人奢贵,见不得家里下人打补丁,觉得这是丢面子的事,所以破布边料都无人问津,裁缝又不舍得扔,遂堆在仓库里,竟有几箩筐。   子衿让两名傅姆、女婢跟着自己,叫隶臣抬着破布边角料出了府邸,正好看到收布的皂衣小吏将牛车停在里闾处,跟闻询而来的贩妇贩夫解释破布的价钱……   小吏道:“破布、边角、麻头,每斤一钱。”   “一钱!?”   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发出了夸张的声音,满是笑意的脸上顿时挂满了不高兴:   “吾家不比豪贵富户,只是普通公士、上造,里闾间有句俗话,叫新伯子、旧仲子、破叔季。其意是,一件衣裳,伯仲叔季兄弟四人轮着穿,冬衣改夏裳,宽袖改无袖,大修小、打补丁,从新衣穿成旧衣,再穿成破衣,一直到不能再穿为止。直到这时,还要剪下来衬履底,做褙袙……”   “是故,这破布也是有用的,你竟想一钱一斤购走,我还不如留着当抹布!”   说完扭着腰便要走。   少府小吏哭笑不得,当场拨弄着张苍教他们的算盘,给这泼辣的咸阳妇人算了笔账:“大褐衣一件,用麻十八斤,值六十钱;中褐衣一件,用麻十四斤,值四十六钱;小褐衣一件,用麻十一斤,值三十六钱。”   “如此算来,一斤好的麻布也不过三钱多,如今以一钱收一斤破麻烂布边料,便如同以三件穿不了的破衣换一件新裳,难道还亏了不成?”   泼辣妇人仔细想了想,小吏的话似乎有些道理,麻布粗糙,裁剪了做小衣也蹭得胸口疼,与其凑合着用,还不如把破布换成钱购新布。于是便将家里找出来的数斤破布给小吏称量,捧着几文半两钱喜滋滋地回家了。   再看小吏车上,已装了不少破布边料。   他其实也不太明白少府丞收这些作甚,但上命如此,内史和咸阳令也准许了,那便只能硬着头皮做呗。   硕大咸阳城内,类似的小吏牛车还有不少,伴随着牛铃叮当,牵牛的隶臣扯开嗓子,高呼的“收破布角料麻头!”也在里闾中回荡……   待到暮色将至时,收破布的牛车大多满载而归,在渭桥附近汇合从少府开来的马车,一齐向镐池驶去。   ……   到了七月下旬,看着镐池边堆积成几座小山的破布、边角料,程商、章邯等人啧啧称奇,黑夫却并不感到惊讶。   作为帝国的首都,咸阳户数已有十五万,近来更迁徙了十二万户入关,其中一半安置在咸阳郊区,二十多万户是什么概念?每家收半斤破布头,也足有十万斤!   更别说少府还送了大量边角料出来,既然原材料齐全,黑夫打算八月份先将麻纸造出来,等工匠熟悉工序后,九月份再开始造树皮纸。   计划步入正轨,黑夫心情不错,直到呆在咸阳城算账的张苍也赶到工坊,欣喜地告诉黑夫,他又有新绰号了。   张苍胖脸上满是促狭的笑,肥嘟嘟的手朝黑夫作揖:“恭喜恭喜,黑夫之前不是还抱怨过么,你只是各假少府丞,没有明确职权,如今则不然,你已被全咸阳人称之为‘少府破布丞’了!”   章邯忍俊不禁,别过脸去笑,程商则为黑夫抱不平。   “以破布制纸,用财不费,民德不劳,又能兴新利,此乃节用而利国利民之举,却被百姓误解,我真是替少府丞不平!”   他们墨家最讲究“节用”,就拿衣服来说,倒不要求每个人都如墨者般穿褐衣,只要冬天穿的绀衣暖和,夏天穿的细葛衣轻便而又凉爽,这就可以了。   过去的秦国的确是这样的,就连秦孝公、秦惠王,也穿着麻衣登朝,极其亲民节俭,这也是一代代墨者被秦深深吸引,选择在此扎根的原因。   但如今却不然,六国灭亡后,其财富丝帛尽入于秦。皇帝的宫室里,满是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弃之不甚惜。有皇帝带头,骄傲奢靡之风已在咸阳滋生,官吏家的婢女,也统统穿丝履,配美饰……   墨者感到痛心,只觉得这已不再是自己认识的,淳朴节俭的秦了。   在这样的大环境下,黑夫能反其道而行,变废为宝,将宫室弃如草芥的破布边料重新利用,是程商极其欣赏的,他决定将这里发生的事告知唐夫子、唐铎等秦墨,让所有墨者都来协助黑夫,一定要做成这件事!   黑夫谢过程商的好意,他一点都不沮丧,相比于之前的种种绰号,这算得了什么?   “破布丞就破布丞吧。”   他淡淡一笑,抄起切麻布用的长刀,带头走向在池中浸泡许久的麻头、破布。   “笑骂从汝,但这泽被后世的功业,须我为之!”   ……   八月初时,随着原材料备足,造纸工坊正式开工,镐池开始变得热闹起来,也吸引了咸阳城内不少人的目光。   刚刚从齐国归来的少上造蒙恬,更亲自来到镐池,想看看“少府破布丞”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   PS:《金布律》曰“大褐一,用枲十八斤,直(值)六十钱;中褐一,用枲十四斤,直(值)卌六钱;小褐一,用枲十一斤,直(值)卅六钱”,则秦时枲(麻)1斤价约为3.3钱。 第0351章 蒙恬   守门的屯长拿着蒙恬的符节左看右看,没发现问题,便放他进了里面,还喊来一个小吏引路。   “带这位上吏去见少府丞!”   蒙恬穿着一身普通的黑衣,既未戴鹖冠,也未佩印绶,只带两个随从便出了门,所以旁人看不出他身份。   从抵达镐池起,蒙恬已过了三道岗哨,看着围着工坊巡视的持矛兵卒,他摸着胡须,露出了会意的笑。   “黑夫不愧是军伍出身,这工坊倒是戒备森严。”   想想也是,若黑夫真能做出他扬言的东西来,便是国之大利,可不能轻易泄露。   不过,从这扎营列哨的风格来看,有几分王翦将军的风格,看来黑夫在他那儿,学到了不少。   “还是王翦将军有慧眼啊。”蒙恬叹息。   反观蒙恬,当年也在李由身边见到过这个古铜色皮肤的南郡小伙,却未辨识出来,这竟是一块藏在石头里的黑玉……   相比于四年前第一次伐楚,蒙恬沧桑了不少,与始皇帝年纪相仿的他,鬓角已生出一丝华发。   但比起羞愧悲愤,三十出头就发髻尽白,时常呕血的李信来说,算得了什么?   那场大败几乎击垮了二人,损兵十万,死七校尉啊,这是自邯郸之围后,秦军从未有过的大败,换了任何一位君主,他们都必死无疑!   但陛下仁厚,给了二人赎罪的机会,苦守上郡、雁门数年后,蒙恬助王贲灭代,又随其击齐,两次灭国之功,让他和李信都回到了少上造的位置。   比调到北地郡守边的李信更幸运,蒙恬竟被秦始皇召回了咸阳!这是重新起用他标志,蒙恬从齐地回来时,激动得日夜兼行,直接跑到林光宫觐见……   秦始皇给蒙恬的职位,是秩比二千石的少府少监,这是个重要的职位,今年和明年要在全天下推行的“一钱币、度量衡、车同轨、书同文”,都要由少府主持!若能做好了,蒙恬距离九卿,便只有一步之遥!   但他上任后的第一个差事,居然是替皇帝来镐池巡视。   “去替朕看看,那少府破布丞所说的纸,造得如何了?”   “林光宫中,皇帝一边阅读李斯、赵高、胡毋敬和程邈献上的四篇篆、隶文章,心里还挂念着此事。”   虽然说好给黑夫三个月时间,但近来弹劾黑夫举止乖张的御史可不少,少府将作丞、内丞等人也大倒苦水,说黑夫将少府给他的数十万钱,大半用来购买破布麻头,实在不知所谓。   于是便有了蒙恬的镐池之行。   ……   工坊是沿镐池而建的,蒙恬进去后,首先看到的,边是池边人工修筑起来的小堤坝,将岸边湖水分成一个个清且浅的小池,这些池沼一半泡着木头、树皮,另一半则浸着麻头、破布、麻杆等。   数百人集中于岸边,用斧斤将其润胀的麻头破布切碎,又在水中涤荡,又将洗净的碎麻碎布送上牛车,沿着一条笔直的道路送往工坊深处。   蒙恬发现了,整个工坊呈狭长,是沿着镐水而建,中间每隔数百步,就是一道工序,各工序明确分开,不同工匠隶臣负责不同区域。   “这是少府丞令汝等建的?”蒙恬称奇,他只知道黑夫有校尉之才,却不知他还真的懂匠作。   小吏笑道:“少府丞只管摇着蒲扇,到处出主意,具体规划,还是靠墨者和工匠,又由章君令人修筑。”   “原来是位劳心者。”蒙恬了然。   当他们来到一处散发着淡淡怪异味道的地方时,小吏指着石塘中重又浸泡的碎麻道:“这是在浸灰水。”   民妇常用或草木灰水为葛麻脱胶,所以蒙恬一点不奇怪。   小吏又指着前方百余步外,冒起蒸汽炊烟的工坊道:“那是蒸煮的地方,碎麻都得先煮烂才能用。”   蒙恬一路上都在默默细看,经过热气腾腾的土灶蒸桶,来到满是舂捣声的水碓房,蒸煮后的碎麻在此被水力带动的连击水碓舂捣,经过数百上千次锤捣,成了粘稠的糊状……   小吏介绍说,这个程度叫做打浆,粘稠的纸浆,被运到后方数十个大石槽中,与清水掺和,一些穿着短褐的人手持表明平滑的方形竹筛,将水中的纸浆轻轻捞起。   蒙恬停下看了一会,看得出来,他们的手法还不太娴熟,经常要尝试很多次,才能捞得厚薄适中、分布均匀的纸膜。   而其中又快又准的,竟是几个头发斑白的老人……   “长者亦来服徭?”蒙恬皱起了眉,看向皂隶。   “上吏误会了。”   小吏连忙解释道:“这道工序叫捞浆,最为重要,但做得好的工匠也不多,还是少府丞想了个主意,雇了几位在镐池、渭水持竹筐捞鱼为生的老渔父,竟捞得又稳又好!每日十文工钱真是值!”   蒙恬晒然,一路看过来,原本被咸阳人认为是黑夫发癔症才收上来的破布麻头,竟一板一眼地投入到工序里,他也越发期待起最终的成品来。   “少府丞等人在何处?”   工坊很长,蒙恬走了一刻,已经快到尽头,都未见黑夫,也不见章邯。   “就在前方。”   小吏指着正前方道:“卜者按照《日书》算过了,今日正好是第一批纸晒好的日子,各位上吏都等在那!”   蒙恬看到了,走过一个个浸泡纸浆的石塘后,他看到了一片浅黄色的海洋……   ……   捞好的纸膜连同竹筛一起集中暴晒,今日是个好天气,蓝天开阔,秋日之阳毫不保留地洒在这片池畔高地上,数百上千面竹筛吸收艳阳的热量,上面的水分慢慢蒸发升腾,只剩下一张薄薄干燥的纸张……   工匠小心翼翼将暴晒好的麻纸揭下,用方石压一压后,堆叠到一起,送到案几上。   而章邯、程墨,乃至于张苍等人,此刻都挤在案几旁,黑夫站在最中间,他手持一颗光滑的鹅卵石,给皱涩的纸面砑光,砑光完毕,用手在纸上轻轻一拭,虽然背面依然粗糙,甚至有肉眼可见的麻头、布丝粘附,正面好歹光滑了些。   “成了……”   月余辛劳,终于有了成果,黑夫十分高兴,他搓着手,正要在这张麻纸上试写,一个小吏却将一位颔下留着浓须,虎目燕额的高大中年人引到他们面前。   “少府丞,这是少府来的吏员,说奉少府监之命来巡视。”   黑夫一瞧,只觉得此人有些面熟,却又想不起在哪见过,章邯已经几步上前,作揖道:“蒙将军!”   “蒙将军?”黑夫一愣,那小吏更直接吓得拜倒了。   这世上有几个蒙将军?黑夫立刻反应过来,正是第一次伐楚时,远远见过几眼的蒙恬!   “诸君免礼。”   蒙恬朝众人拱手:“恬初任少府少监,奉陛下之命,来镐池巡视。”   一边说,他也走到案前,拿起轻薄的浅黄色麻纸,捏了捏后,果然同帛布般轻滑,而以破布、麻头制作,想来成本也不高,便称赞道:“善!少府丞,这就是纸么?”   “正是!”   黑夫口中作答,心里却计算开了。   从政治渊源上算,他是李斯父子提携起来的,因为第一次伐楚蒙恬让李由殿后一事,李、蒙不太和睦,按理说,他不该和蒙氏走太近。   但另一方面,第一次伐楚,他算是蒙恬部下;第二次伐楚,又在蒙武军中;来到咸阳做中郎户令,蒙毅正好是中郎将;如今调到少府,蒙恬竟又当了少府少监……   “我跟蒙家人当真有缘啊!”   黑夫暗暗腹诽,觉得自己表现太过冷淡也不合适,当一个正常下属比较妥当。   于是黑夫一板一眼地说道:“下吏奉陛下之命,在此造纸,如今纸已初成,当以笔墨试之。”   他抬起双手,献上了一支毛笔。   “新简必以新笔配之,纸亦然,吾等正欲用少上造在上郡、雁门所制之笔书字,既然将军亲自莅临,下吏敢请少上造题字试之!” 第0352章 推陈出新   今日,秦始皇难得地放下了繁忙的工作,殿中堆积成小山的两三百斤竹简也撤下案几,挪到一边,裁剪整齐的浅黄色的麻纸取代了它们,整齐摆放在秦始皇御案上。   皇帝拿起一张幅宽二尺二寸,长一尺的麻纸,果然如黑夫所言,轻盈如帛,但又比帛细密坚韧,因为是精挑细选的,所以看上去纸质匀净,触感平滑,边缘也裁得十分规整。   再看另一张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篆字的纸,始皇帝看着字迹眼熟,便问道:   “是蒙恬的字?”   少府少监蒙恬作揖道:“纸张初制,不知可否书写,诸君不敢贸然献上,便由臣来试笔……”   毛笔肯定不是蒙恬发明的,数年前,黑夫在安陆县公堂上,看到小吏们人手一支笔时就知道了,此物出现的年代很早,孔夫子已经在“笔则笔,削则削”,到战国更加流行。各地称谓不同,秦地谓之笔,楚地谓之聿,江东谓之不律,燕赵谓之弗……   不过,这些“毛笔”和后世区别还是很大的,毛笔头的毛被包在笔杆的外边,然后用漆牢固,与后来的毛笔刚好相反。   前世今生,黑夫都拙于书法,字迹勉强能看而已,加上常年征战,也没想起来改造。   等他来到咸阳时,才惊奇地发现,一种和后世颇似的新式毛笔,已经在宫廷官署里流行起来,以枯木为管,鹿毛为柱,羊毛为被,是谓“苍毫”!   一问才知道,这笔又被称之为“蒙恬笔”,是蒙恬因伐楚战败被贬到上郡、雁门守边那几年制成的……   所以蒙恬也只是改造了毛笔,后世以讹传讹,就变成了发明。   由此可见,蒙恬虽以武功闻名,但私底下,也是个喜欢舞文弄墨的,他也不推辞,当场就挥墨写了一份奏疏。   如此一来,便能证明,纸张的确能够着墨书写了。   皇帝心中称善,就是这样一张轻若鸿毛,称量之后重不过十铢的薄纸,上面书写的内容,已经赶上一卷两斤重的竹简了……   秦素来讲究“文书行政”,以纸张替换竹简能让秦吏的效率提高不少,就连秦始皇本人,每天捻着轻巧的纸质文书靠在榻上阅读,也比举着笨重的竹简轻松多了。   随着天下一统,他每天要处理的政务也迅速增加,纵然皇帝勤政,但每天看着堆积如山的简书,案牍劳形,也实在是高兴不起来。   作为一种书写载体,麻纸毫无疑问是合格的,唯一的问题,就是成本了。   “造麻纸所费钱帛几何?”皇帝发问,黑夫便将张苍记录在纸上的账本献了上去。   “禀陛下,吾等从少府及咸阳市肆里闾收破布、麻头,一石值120钱,算上车载之费、柴火、工序、人力,成本不过500钱。”   “一石蔽布麻头可制幅宽二尺二寸,长一尺的麻纸千张!这亦是工坊每日的产量。”   也就是说,一张麻纸的成本仅为半钱!   “将作丞。”皇帝又呼了殿尾面色阴晴不定的少府将作丞。   “一册能书三四百字的竹简,价几何?”   将作丞本想看黑夫笑话,不料他真的化腐朽为神奇,用破布头烂边角做出能书写的纸来。   若非蒙恬亲自巡视过每个工序,可以为黑夫作证,将作丞甚至怀疑,黑夫只是献上些较为细密的布……   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他只能老实地回答皇帝的问题:“因所用材质不同,竹册值两钱到三钱不等,柳木简牍则为一钱。”   竹子本身不贵,但工序却很费时间,再加上牛皮韦带的价格,并没有想象中便宜。   若是换成丝帛,幅宽二尺二寸,长四丈的一匹帛,价值500钱,裁至一尺长短,也价值10钱左右。   一切都明朗了,同样的宽幅,书写同样多的字,一张麻纸的价格,竟是木简的二分之一,竹册的五分之一,素帛的二十分之一……纸张能取代竹简、帛书,不是没道理的。   黑夫总算能松一口气,造纸的设想是他提出的不假,但在造纸过程中,他们每天都会遇到些麻烦。好在这项工艺并没有超出时代,所有工序都能用现成的办法解决,再说了,有程商等秦墨相助,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这时候,蒙恬却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今少府收咸阳蔽布、麻头数百石,日产麻纸千余张,可制一年,但一年之后,蔽布、麻头已尽,又为之奈何?”   “少府少监之忧有理。”黑夫也不回避,接过了这个问题。   这并非是杞人忧天,黑夫前世曾听过一桩趣闻,说是造纸术经中东传入欧洲以后,欧洲人最初学到的只是用旧麻布造纸。   单靠旧麻布做原料,便有些供不应求了,欧洲人几乎把所有能收集的旧布、碎片和破麻头儿都送进纸坊,以至于布料紧缺,发展到最后,英国政府竟颁布法令禁止用裹尸布包裹尸体埋葬,以节约布料。   欧洲大陆各国之间也是开高价互抢破布,甚至出现破布走私,当时许多国家禁止个人收集“旧衣服、旧旗帜、破布和布料、皮毛和羊皮纸的碎料,及其他用于造纸的类似材料”,并严禁运出国外,违者处以重罚……   黑夫不知此事是真是假,但单靠破布头来造纸肯定是不行的,咸阳城人口再多,真到了“朝衣鲜而暮衣弊”的程度,破布也有限。而且那些穷苦人家,破布循环利用,家里儿女轮着穿,纵然碎裂了,也能垫垫鞋底什么的。而穿衣大户豪奢之家,根本不在乎破布换的那点钱,随手就扔了。   解决方法有二,其一是像后世那样,让里典强制征收破布,二是他早就在打算的,扩大原料来源……   于是黑夫便道:“陛下,造纸除了用蔽布、麻头外,也可用藤、桑、楮皮等,与麻纸工艺相同,九月底便能制出,成本或比麻纸更低……”   将作丞恍然大悟,也明白黑夫上个月啥都没干,先跟少府苑丞要了许多楮木藤皮泡在镐池的原因了!   此言也解了少府少监蒙恬的疑惑,他暗道黑夫此子能走一步看三步,着实厉害,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再无疑问。   “黑夫请求制纸时,曾向朕允诺,说做出的东西定将物美而价廉。”   秦始皇点着麻纸,欣慰地说道:“诚哉斯言!”   他走到黑夫面前,勉励道:“从上月开始,朝野之中,多有人称卿为‘破布丞’,此乃偏僻小巷走出来的人少见多怪,学识浅陋的人中伤贤者,愚者之笑,智者哀焉,狂夫之乐,贤者丧焉!卿勿要管那些拘泥于世俗偏见的议论言词!”   “谢陛下信重。”黑夫作哽咽状下拜,一旁的少府将作丞等人则露出了羞愧之色,这绰号正是他们给黑夫取的,现在大气都不敢出。   秦始皇随即让蒙恬上前帮着磨墨,又让已经提拔为御史的程邈持蒙恬所造“苍毫”,在一张摊开的麻纸上,撰书写诏令。   皇帝还特别嘱咐程邈:“用隶字,勿用篆书!”   虽然这不符合前些日子定下的“诏令用篆”之法,但皇帝比法大,程邈只能颔首听命。   秦始皇的确有他的用意。   诗云:周虽旧邦,其命维新,秦亦然!   治世不一道,便国不法古,敢于进取,不断推陈出新,这便是秦日益强盛,并兼并天下,一海内的原因。   秦始皇仿佛能看到,一封封用苍毫麻纸写就的隶字文书,不断在各郡县间传递,山东黔首们也要向秦吏学习篆书隶字,扔掉他们写满诗、书的竹笨重简,用崭新的纸张抄写秦律……   这就是他带给天下的新政新气象!   “黑夫纸、蒙恬笔、程邈隶,新笔新纸新字,共为新政效力,倒是一桩佳话。有了这三物,书同天下文字,又能加快几分!”   黑夫闻言,虽然暗道这纸名不太好听,以后或会被以讹传讹叫成“黑纸”,搞出“黑纸黑字”的奇怪成语出来,但皇帝金口玉言,他只能大呼:“谢陛下命名!”   秦始皇复又踱步上殿,口述诏令道:“古人云,百工之事,或烁金以为刃,凝土以为器,作车以行陆,作舟行水,此皆贤者之所作也。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自古书契多编以竹简,其用素缣者谓之为帛书。帛贵而简重,并不便于人。今有假少府丞黑夫,承朕之意,虽初监百工之事,然有良匠之心,购麻头及敝布、鱼网以为纸,物美价廉,可代简、帛,广播天下。朕善其能,嘉其功,今赐黑夫宅邸一座,升爵为右庶长!”   ……   PS:秦汉布价,《九章算术》:卷三载:“今有素一匹一丈,价直六百二十五。今有钱五百,问得素几何?答曰:得素一匹。”   纸张在古代的价格,最早只能查到唐初的,《法苑珠林》:“令用六十钱市白纸百张作钱”。又《太平广记》载,唐朝佣工“年可四十余,佣作之直月五百。”考虑到秦代一个佣保年薪2500,秦半两的购买力大概是唐代铜钱的两倍,一张麻纸成本半钱还算合逻辑。 第0353章 项籍   “别人问你姓名,你便说自己是项籍,可记住了?”   少年重重点了点头,向叔父保证道:“侄儿省得!”   “你叫什么?”仆从套车辕时,项梁突然回过头问道。   “项庄……”少年下意识地回答,随即在叔父严厉的眼神下改了口,抿嘴报出了远在故乡下相的堂兄之名。   “我叫项籍!”   “切记不能答错,不然,项氏族矣!”   项梁又仔细嘱咐了一遍,这才拍了拍项庄,让他坐在车舆里。   车是普通的劣马陋车,项庄从小坐惯了高车驷马后,总觉得狭窄难以容身。但没办法,叔父告诉他,楚已亡,楚人成了亡国奴,项氏也不再是四世执圭的名门望族,而成了“山东迁虏”,必须谨小慎微才能生存。   即便如此,秦始皇也没忘记他们,在迁徙令中,便有项梁的名字。   再强的地头蛇也怕离窝,项氏若被连根拔起,离开了熟悉的江淮,恐怕会元气大伤。   好在项梁耍了一个小心思,他买通了下相的户吏,与弟弟项缠(项伯)分家,因为泗水郡文书上说的是“项梁迁之”,于是项氏便一分为二,项梁携家眷入关中,项缠和项声则带着徒附留守下相。   按理说,他兄长之子项籍也要一起迁徙,但项梁知道项籍的性情,年纪虽才十三,却天生神力,脾气暴躁,是一言不合就当街杀人的主,加上他极度仇视秦人,带来关中,容易闹出事非。于是便在户吏登门统计籍贯,书写验传时,让另一个侄儿项庄冒充项籍,带来关中。   项庄比项籍略小,却沉默寡言,腰间挂着一柄未开锋的剑,看着车侧的栎阳街景出神。   入关的十二万户迁虏,一部分继续迁往陇西、上郡、北地、巴蜀实边,剩下的一半去咸阳以南的五苑开荒种地,其余则被分散安置在内史各县。   项氏和不少楚国豪贵,便落户于栎阳,他们九月底才到,刚安顿下来,今天是项梁第一次带项庄出门。   马车上,一阵风吹来,纵然穿上了冬衣,少年依然打了个哆嗦,也不叫冷,只是皱着眉,暗想十月初一就冷成这样,再过两月还了得?   他怀念温暖的东楚,怀念泗水边的下相,夏天温润的河水中,整个家族的男孩在水里嬉笑打闹,女孩则举着莲叶当伞,坐在舟上看着他们笑,原野上放眼望去满是繁花朵朵。入秋也不错,从淮南运来的柑橘酸甜清爽,吃到肚子撑不下为止……   项庄不喜欢北方,不喜欢关中,也不理解街上的秦人为何如此高兴,或手擒鸡鸭、拎着狗腿、鲜鱼,出入于市肆,满脸堆笑地相互道贺,行礼的方式奇丑无比,里闾中还有人站在木墩上,给家门更换桃符,就像是过年一样。   “秦地十月初一过年。”   亲自驾车的项梁解释道:“今日便是正旦。”   项庄睁大了眼睛,感觉不可理喻。   年怎么能十月就过?   这也是项梁挑今天出门的缘故,和秦地许多地方一样,整个栎阳都沉浸在节庆的气氛里,官府休沐,平日里死死盯着山东移民一举一动的小吏也松懈,回家吃黍臛去了。   这种气氛下,项梁正好去拜访故人,以拜年为名,打听一些消息……   栎阳虽只是一个县,城池却不小,因为这曾是秦国故都,秦献公为了与魏国争雄,特地将都城从雍城迁至此处,秦孝公时才迁往咸阳。栎阳遂冷清下来,但随着十多年前,郑国渠开工,途径栎阳北部,栎阳的土地多得灌溉,遂成渭北粮仓,近年来越发繁荣。   项梁也是走了不少关系,才让自家的迁徙之处既不是巴蜀那种偏僻边郡,也不是秦始皇眼皮底下的咸阳。   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天下安定,则客居栎阳,教训子侄,使勿忘国仇家恨;天下有变,则可遁身东返……”   胸怀异心,项梁便需要一个灵通的消息渠道。   从城西一直走到城东,马车停下,项梁下了车,让身后跟着的仆役将贽礼交给自己。   贽礼是山东贵族相见的礼物,尤其是地位低的人拜访地位高者,进见之时,必有贽礼,眼下项梁拿在手里的,便是一只风干的绿头野鸭,楚地称之为青首,中原则叫作“骛”。   项庄在楚国灭亡前,也没少跟家中人去参加宴饮,也记得一些饮宴规矩,便轻声道:“叔父,吾家过去拜访别人,不都是持羔么?”   项梁苦笑:“孤执皮帛,卿执羔,大夫执雁,士执雉,庶人执骛,工商执鸡。吾家如今已不是上柱国,也不是上执圭了,只是普通的黔首!”   “黔首……”项庄垂下头,在下相时,他堂兄项籍每每念到这个词,都会大发雷霆,说这是奴隶的意思。   当时他还感触不深,入关中后,才明白这其中的屈辱意味。   叔父教他们背过《离骚》,项氏也是芈姓子孙,帝高阳之苗裔,身上流淌着祝融血脉,在楚国时是人人都得敬重的世卿,入秦后,却只是区区黔首……   他们的社会地位,甚至不如那些身无冠带,在地里刨食的普通秦人农夫!   项梁只没告诉项庄,这风干的青首腹中,还藏了整整一斤黄金!   拜访的尊者家在一个里闾中,里监门看到他们楚服装束,立刻警惕起来,吆喝着叔侄二人出示验传,说明来这的缘由,并在木牍上登记,才放他们入内。   据说在秦国,每个里闾都如此严格,但项梁却以为不然,秦人正沉醉在一统天下的胜利中,享受着从六国掠夺的财物,已经日益松懈了,过去无隙可乘的地方,而今却能插进一根针……   到了一户高门大院的后门处,项梁整肃衣冠,亲自上前敲门,很快门打开,一个皂衣仆役探出头来见是项梁,露出了笑,待门大开后,又看到后面跟着的项庄,不由骂道:“自己来就是了,还带个孺子作甚!”   项梁倒是能屈能伸,笑道:“带他来长长见识。”同时手里将一小袋钱塞到仆役手心。   仆役掂量后复又笑道:“快些进来,勿要作声。”   项庄虽未做声,却看在眼里,只觉得这户人家也太无礼了,在楚国,主人是要亲自到正门迎客的……   他不知道,项梁初次来访时,竟被冷落了一个时辰,这次钱花的足,仆役直接将他们引到了书房。   一位妇人,四十出头的年纪,浓妆艳抹,穿着贵族的朱红之服,坐在案几后,与面容姣好的家宰谈笑,举止亲昵……   “隗夫人!”项梁满脸堆笑,请仆役将沉甸甸的青首野鸭代为转交,他则拉着项庄拜倒在门边。   “是项君来啦。”   中年妇人将手从家宰手中缩了回来,整了整衣襟,见是项梁,眼睛则又扫向家宰。   家宰略一掂量青首野鸭,知道里面有够分量的黄金,朝女主人点了点头。   妇人这才露出了笑,让仆役看座,欠身行礼道:“项君于亡夫有恩,何必如此客套?”   这妇人被称之为“隗夫人”,乃是秦右丞相隗状庶子隗咎之妻。   隗状是楚人,早年孤身入秦,子、媳留在楚国,混得十分凄惨。项梁是个喜好轻侠,广交朋友的人,没少接济隗咎,让他做自己的门客,隗夫人才能顿顿有鱼有肉。   数年前隗状发迹,代替昌平君任右丞相,隗咎便带着妻子入秦享受富贵,结果发病死在咸阳,隗状丧子后,倒是没亏待寡居的儿媳,给她在栎阳置办也大宅,过上了富足的生活。   隗夫人是个会经营的女人,很快就成了栎阳没人敢惹的贵妇人,还常有人来向她打听朝廷新闻,人事任免……   二人多年没有联络,再相见时,主客之势已经反过来了。   项梁没有不平,他家能落户栎阳,也多亏了隗夫人帮忙。   隗夫人则看着项庄道:“这是汝子?”   “是吾侄。”项梁看了一眼默然不言的项庄:“他叫项籍,是我伯兄的长子,夫人当年见过的。”   “都长这么大了。”隗夫人感慨,却没认出这是个冒牌货。   项梁心中大定,隗夫人是关中唯一见过项籍的人,她也未识破,此事便安全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隗夫人对给自己送钱的人十分客气,让仆役上热汤,还端上来一盘红褐色的糖块。   她眉飞色舞地介绍道:“这可是今年市面上最后一批红糖,从五百钱一钧,涨到千钱一钧,虽然医者说此物有补血的功效,但也太贵了,怎么不去抢?听说新的红糖最早也要开春后才运到关中来……”   看似抱怨,实则是炫耀,炫耀自家有特殊渠道,能获得早在数月前就在咸阳南市卖脱销的红糖,还让项庄不要客气,尝尝味道。   “妾来关中多年了,尤记得与亡夫在淮南时,喝过项君派人送来的柘浆,那味道,真是难忘……据说红糖是从南郡运来的,制糖不以麦芽,而用云梦泽边的野柘制成。南郡也是西楚之地,吃着红糖,还真有野柘的味道,也算是家乡滋味了,来,小君子快尝尝!”   项庄看向项梁,见叔父点头同意了,这才拎了一块放进口中,甜得腻人,远超柑橘,且果然有一股熟悉的柘味……   这是来自荆楚的味道,属于南方阳光的味道,楚国没灭亡时,与项籍等兄弟数人痛饮柘浆,欢声笑语的记忆浮现眼前,让他莫名低落,入口的蜜糖,似乎也变得苦涩起来。   隗夫人依然在炫耀自己消息灵通,他告诉项梁,此物已经被乌氏倮看中,订购了数千斤,明年开春要作为货物,带去临洮以西的氐羌月氏之地贩卖……   项梁不住颔首,开始试探性地询问红糖的产地、市价,心中甚至生出一个主意来。   “红糖在关中价比金铁,富户尤其喜爱,淮南、江东也有不少甘柘,寿春楚王宫苑里的尤其甘甜可口,若能让家中商贾钻研出制法,在东楚南楚种植,未尝不可成为我家新的财源!”   隗夫人却看出了项梁的心思,笑道:“项君还是死了这条心罢,我听说,半年前红糖刚卖到咸阳时,南市的左庶长麦氏、五大夫石氏不忿其挤占市肆,曾一齐授意手下商贾发难,状告红糖贩夫,却落得个灰头土脸!”   “哦?红糖商贩背后,莫非还有靠山?”项梁混迹江湖多年,也熟悉官场,明白这意味着,红糖真正的主人来头不小。   “红糖是以南郡安陆县一位不知姓氏的老妇之名售卖的,就像寡妇清被称为朱砂寡妇一样,商贾背地里,皆称之为糖妪。”   “但项君可知,这位糖妪之子是谁人?”   项梁姿态摆得很足,拱手道:“还望隗夫人解惑。”   隗夫人拿起案上另一物,却是一张浅黄色的薄片,似帛非帛,似布非布,上面写满了字。   这是上个月出现在关中的新事物,秦始皇令内史各县试用,如今已飞出咸阳,传遍了畿内诸县,这是轰动一时的大事,项梁自然也有所耳闻。   他面色微变:“黑夫纸,是右庶长黑夫?” 第0354章 五年计划   听到“黑夫”之名时,项庄停下吃糖,竖起了耳朵。   两年前的蕲南之战,楚人或言项燕战死,或言其匿身逃走,但项家人却很清楚:项燕在战败后自杀,还让族人项声带着他的头颅逃出战场,带回下相……   项燕首级虽被项家秘密安葬,但他的尸身,却留在战场上,遭到秦人羞辱,戮为无数碎片。而堪比斩将的夺旗之功,却是被一个叫黑夫的无名小卒获得。   不曾想,他竟借此发迹,如今已做到了右庶长的高位!   严格算起来,此人也是项氏仇雠之一,得知这糖竟是那贼子所制,项庄顿觉臭不可闻,仿佛吃到什么脏东西般,偏头偷偷将其吐掉。   然而,项梁却只是面色微变,立刻恢复了正常,与隗夫人谈笑如故。   蕲南之战后,安葬好父亲首级,他对家中嚷嚷着要与秦人决一死战的族人说:“勾践困于会稽时,若是争一时之勇,悉起五千人与吴交战,恐怕越国当时便亡了。如今秦正强,楚将亡,大势已去,不可强求,当效仿范蠡文种之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以待他日报仇!”   举家被迫迁往关中时,他也如此安慰众兄弟:“汤系夏台,文王囚羑里,晋重耳奔翟,齐小白奔莒,勾践入姑苏,其卒王霸。由是观之,何遽(jù)不为福乎?”   他们项氏,可不是楚怀王!   已决定卧薪尝胆的项梁,哪怕真正的仇人秦始皇、王翦站在面前,也能装成顺民,岂会因黑夫动怒?   隗夫人亦想试探项氏可有异心,方才故意提及夺项燕之旗的黑夫,观项梁脸色,见他一切如常,便放下心来。   既然收了项梁金子,她也说起了项氏最关心的事情。   “我已请人询问清楚,御史府的凋令出来了,云阳县狱吏曹咎,将调往泗水郡下相县做狱掾。”   狱掾掌管诉讼刑狱,是职权仅次于主吏掾的县曹长吏,若是一个铁面无情的人,留在下相的族人日子可不好过。   隗夫人道:“曹咎是个容易说话的人,他在朝中也有背景,新提拔的御史程邈在云阳狱时受过其恩惠,好生结交,今后或许能派上用场。”   项梁松了口气,笑道:“今岁去山东赴任的官吏,可真不少。”   隗夫人饮了一口热汤:“朝中频频向山东各郡县派遣新吏,无非还是要去履行陛下的国策。”   这是继去岁收天下之兵,隳河防关隘后,朝廷的又一个大动作。   身着黑衣的秦吏,出函谷关时,车上都拉着标准度量衡器具。一旦上任,便立刻开始推行车同轨、书同文、钱同币、币同形、度同尺、权同衡、行同伦、一法度的工作,废除六国旧制,一切向咸阳看齐。   这些举措,对项氏等地方豪长打击不小,不同于松散的六国律法,秦律严苛,项氏少不得要收敛许多,私兵是不能养了,土地、隶臣、徒附数量也会被限制。   而铸币本就是项氏重要财源,一旦钱同币、币同形,不允许私人铸造,每年就少了一大笔收入。度同尺、权同衡,也意味着他们再没法用私家器量玩“大釜借出,小釜收回”的恩惠把戏了。   他们是骄傲的贵族,每家都有数百年历史,藏中有典籍传家,一旦书同秦篆,六国文字便只能偷偷教子弟。   这些制度将给项氏及山东豪贵带来诸多不便,项梁也只能感慨,若是秦在燕、齐、楚封邦建国就好了。   他听说秦始皇诸子皆年幼,年轻的诸侯王肯定会依赖地方势力,因其俗而治之。而不像咸阳任命的秦吏一般,只对皇帝负责,冲地方豪长喊打喊杀,压得他们喘不过气来,并视秦法为铁律,强行矫正六国百姓风俗习惯……   但这都是敢怒不敢言的事,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过去两年里,项梁已经学会阅读秦篆字,他知道,在绝对的权势下,卿族若不做出改变,就只有灭亡一条路!   隗夫人宽慰他道:“这些国策,乃丞相府、御史府、少府共同监制,但实施期限不同,律令已在郡县推行,度量衡、轨距要在今年内(秦始皇二十七年)全部替换,书同文则可以稍缓。”   她说起了这件趣事:“上月黑夫制出树皮纸后,陛下大喜,在关中广建造纸工坊,造纸发往山东,要诸郡县在书同文的同时,也要试用麻纸、皮纸,与简牍并行。但帛书却不得再用,违者罚帛一匹!”   项梁可以想见,楚人将会抱怨不止,因为楚贵族最爱用帛来书写绘画,或作为装饰,或带入墓中,已经成了一个传统,他家就有不少帛书所写的《纵横家书》《老子》《唐虞之道》,骤然废止,恐怕楚人不会乐意。   好在,在这件事上,考虑到六国士人没办法一朝一夕学会秦字,黑夫向皇帝提出了一个建议。   “六国文字异形久矣,骤然废之,恐有不便。不如以五年为期,使六国文字及帛书渐次沙汰!以秦篆隶书及纸代之!”   他还说:“秦自有制度,郡县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奏呈朝廷,借资考绩,称为上计。而陛下高瞻远瞩,兴麻纸,书同文,为天下划长久利。这五年沙汰之政,不妨称之为五年计划!”   可惜,秦始皇为政急促,嫌五年太长,遂改为三年,于是就出台了“三年计划”,三年内要制作三百万张纸,彻底取代帛书,并逐渐淘汰竹简!   能说动皇帝稍改国策,这是了不起的成就,右庶长黑夫俨然成了皇帝近来较为信重的新贵,关心朝局的人,纷纷拿当年最受宠的李信与他相提并论……   说到这,隗夫人已把一斤黄金能买到的消息统统告诉项梁了。   项梁便拉着项庄告辞前,隗夫人似又想起了一事,炫耀似地对项梁道:   “却是忘了一事,右庶长黑夫,腊月将要成婚,做了这些请帖广邀宾客,舅翁(隗状)亦在受邀之列,但他年迈,便让我与伯兄伯嫂前往……”   她很乐意去捧这位新贵的臭脚,但又舍不得多花钱,一对凤眼不断暗示项梁。   项梁了然,知趣地拱手道:“世人常以为,右庶长曾夺亡父之旗,项氏恨之,可实际上,吾等区区荆楚黔首,亡国之余,岂敢有怨?今右庶将婚,梁身份卑微,不敢涉足筵席,还望夫人能代项氏贺之,以表恭顺之意,礼物明日备齐,送至夫人府邸!”   ……   秦始皇二十七年,正月初一(十月初一),砀郡阳武县户牖乡,在乡寺当临时工,做斗食小吏的陈平,亦在同僚艳羡的目光中,从邮人手中接过一封来自咸阳,色彩红艳的纸质请帖…… 第0355章 宰之   库上里位于户牖乡邑之内,因靠近乡中仓库而得名,里中有四五十户人家,既有家财百万的富户,也有负郭穷巷,以弊席为门的穷人。   但每年孟冬十月第一个甲日,不论贵庶,库上里两百余人都会齐聚于大槐树下的里社处。“社”是土地神,按时祭祀,能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使农事有个好收成。   社祭一岁举行四次,春、夏、秋的三次只是例行公事,小祭而已,唯孟冬之月的社祭独称“大割”。每到这时,库上里百姓尽数出动,带来新收的粟稻,向社神献上上好粢食。还要由全里各户人家共同出资,大杀群牲割而献功,或杀鸡屠狗,或烹羊宰猪,击鼓撞钟投足而舞。   既然如此重要,主持社祭的人也不能马虎,往往是里正,或者是里中德高望重的长老担当。   但库上里今年推选的社宰,却是一位二十出头的年轻士人……   陈平身高八尺有余,而形貌昳丽,不同于数年前的褐衣蔽裳,如今的他,穿着崭新的帛服,发髻梳得整齐,用白色的帻巾包好,一板一眼地做着既定的礼仪,说着祭祀颂词。   “以我齐明,与我牺羊,以社以方。我田既臧,农夫之庆。琴瑟击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谷我士女!”   自称学“黄老”的陈平念起诗句来也有模有样,围观的里民暗暗感慨道:   “不曾想,当年不事农商,终日游闲,被人污蔑盗嫂,为县中笑柄的陈平,如今竟成阳武县年轻一辈中,最具名望者……”   这一切的改变,当追溯到五年前,秦国占领本县,陈平洗刷盗嫂诬告,去秦营做转译。   从那以后,陈平就攀上了高枝,他先立功成为公士,得金不少。秦吏还替陈平向乡豪张负求亲,为他娶得张氏女孙。因为陈平穷,张家还借钱给他置办酒宴,简直是倒贴。   当时有多事者幸灾乐祸地猜测,陈平多久会被嫁过五次人的张氏女克死?但陈平非但未死,事业反而如日方升。秦灭楚那年,张氏出钱,纳粮千石为他换得“上造”爵位,如今在乡中做吏,社会地位与从前大不相同。   背地里,也有些嫉妒的人暗诽:陈平早委身秦吏黑夫,后来则娶克夫寡妇张氏,是靠出卖色相才有今天,本身并无才干。   但今日社祭,陈平却用行动狠狠打了那些人的脸!   不仅祭祀程度没出差错,颂词抑扬顿挫,连祭后分割祭肉,也能做到让每家每户满意。   分祭肉,可不止是拿刀割平均那么简单,还要考虑到里中各户的地位和社祭出力情况:谁该多得,谁可以少点,哪些人要分给独特部位?既婆婆妈妈,又零细琐碎,如何能够公平合理,乐一里人之心,最是操心费神,非精明之人,无法处理周到。   但陈平做到了,他请里中年纪较长的数人列上席,里典、田典、里监门等人依次排列,又亲自持刃,割下最适合他们的祭肉部位、大小,恭敬地摆到案前,而后才将其余三四十户的肉一一分完!   这下,就连里中过去最看不起陈平的老儒,也横竖挑不出毛病,捧着案上的冷猪肉叹道:“善,陈孺子之为宰!”   称赞之声不绝于耳,大多是发自内心的,少数是讨好的,陈平一直保持着和善的微笑,眼睛则看向人群中的兄嫂,还有妻子。   兄长陈伯听人夸自家弟弟,骄傲得挺起了胸膛。   陈平那个一度遭休弃,后又与陈伯复合的伯嫂,则嘴碎地夸耀小叔子博学多闻,连咸阳的大官“右庶长”都发喜帖来邀请。   陈平的妻子张氏女,则摸着圆圆的小腹,含情脉脉地看着丈夫。   这时候天色将黑,社祭却才进入高潮,它不仅是庄严的祭日,也是盛大的节庆,整个夜晚,一里之人,宴会饮酒,神人同乐。   不止是库上里,整个户牖乡,穷里之社,扣瓮拊瓶,相和而歌,自以为乐,至于豪富大贾们赞助的大社,更是鼓瑟吹笙,倡优百戏,盛况空前。   等狂欢结束回到家中,洗去手上的油腻后,陈平安顿妻子躺下,自己却掌了灯,又在膏油灯下端详起那封来自咸阳的请帖……   ……   这是黑夫的喜帖,朱色的楮皮纸为封皮,里面是上好的麻纸,言辞谦虚,题头便是“黑夫再拜言”,并提前两个月发来,邀陈平入关。   “良人何日启程?”张氏女郎轻声问道。   陈平有些愧疚,偏头看着灯烛道:“右庶长婚期在腊月初一,此去咸阳千里迢迢,我明日就要上路了。”   妻子怀胎八月,十二月便要生产,这时候西去咸阳,他肯定会错过产期,但陈平在接到喜帖时,却没有丝毫的犹豫。   他要去!也必须去!   陈平轻抚着妻子的手,解释道:“其一,这位右庶长黑夫,当年在本乡为吏时,亲自替我向汝家说媒,他离开时,又赠金不菲,我无以为报。如今他贵为右庶长,据说还是皇帝近臣,却还记得我,竟提前两月发来喜帖!”   五年前的淡淡交情,竟到现在还记着他,这是陈平没想到的。   “其二,我如今虽为乡吏,衣食无忧,但我不愿一生拘于穷乡僻壤,如今黑夫邀我去咸阳,或许是一个机遇!”   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陈平娶张氏女郎,除了看中她貌美外,还垂涎于张氏在阳武县的地位。五年来,抱着这根大腿,他不仅声望日增,资财日益宽裕,交游也越来越广,在乡中为吏,无人敢不敬他。   但陈平并不满足于此!   “今日,我作为社宰,人人称善。”   “但,我的才干器量,仅能宰一里之肉?”   祭肉虽小,但承载的是礼制规范。礼正则天下定,礼偏则天下乱。所以孔子才讲究割不正不食,当鲁侯在社祭后没有给他送祭肉时,孔子也心灰意冷,辞去职务,离开鲁国。   春秋时,卿大夫手下的家臣之首,便称之为“家宰”,孔子就做过齐国卿族高氏家宰。   城邑之主为“邑宰”,也就是冉求所言的: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孔子也做过中都宰,据说一年时间,便使得中都男女别途,路无拾遗,器不雕伪。   陈平的志向和野心,却远超社宰、家宰、邑宰。   他的终极目标,是一国百官之首“宰相”!   “嗟乎,使平得宰天下,亦能像今日分肉一样称职!”   今日分肉受赞之时,他便在心中如此慨叹。   但这志向是不能说出来的,人穷志大,别人听了,也只会笑话他痴人说梦。   然而,却唯有一人,五年前就道出了陈平心里掩藏的大志!   “此君,他日或能宰天下乎?”   这是黑夫的临别之言,让陈平惊骇莫名,很久之后才缓过来。   天下何其大也,本以为从此与黑夫或将后会无期了,不曾想,五年过去了,陈平还在户牖乡打滚,昔日的小游徼,竟已跻身朝堂,成了右庶长,皇帝近臣!   陈平妻家张氏的靠山是张苍,可如今,听说张苍都得在黑夫手下做事……   陈平的功利心再次萌动起来,黑夫还记得他,不惜千里相邀,说明中意陈平的才干,而身为下卿的黑夫,已有资格招揽幕僚门客。   在咸阳当门客,可比在乡里做小吏强多了,陈平这几年也看清楚了,虽然秦律理论上一视同仁,但实际上,身为六国遗民,他们的仕途、爵位是有一道天花板的,很难越过不更、乡长吏的级别。   而黑夫,或能助他越过这道天堑!   “故于情于理,我都应去赴宴。”   陈平解释了不少,只求妻子能理解,他们成婚三年多,张氏终于有了身孕,他却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远门,故心中有愧。   张氏是大家闺秀,虽然克死了五任丈夫,但惟对陈平,她才有真情实意。   出嫁前,张负告诫她说:“不要因为陈平家穷,侍奉人家就不上心,陈平如今虽不富贵,但日后必将干出一番事业!”   她牢牢记着祖父之言,侍奉兄长陈伯如父,侍奉嫂嫂如母,对陈平,也举案齐眉,十分体贴。   她善解人意地说道:“良人应该去咸阳赴宴,我自有伯嫂和隶妾、傅姆照顾。”   但她随即又皱眉:“只是……”   得到妻子体谅,陈平十分高兴,追问道:“只是什么?”   张氏脸色有些绯红,不知该不该提及那事,憋了好久才轻声道:“我听乡中有传言,说那黑夫之所以看中良人,是因为……因为……”   她偷眼看陈平英俊又带着一丝儒雅之美的面庞,欲言又止。   不用多说,陈平已经明白妻子意图了,脾气很好的他勃然色变,骂道:   “此乃乡中鄙人嫉妒妄言!当年便诬我盗嫂,如今又出言诽谤中伤,用心何其歹毒!你且想想,且不说黑夫看中的,是我的才干,就说他即将婚配,信中不乏娶到新妇的欣喜,岂是喜好龙阳之人?”   ……   陈平十月中旬离开了家,乘着张负赠送的马车,一路向西,途径已成一片废墟,夜间似有无数鬼魅飞舞的大梁。过颍川郡新郑,在三川郡洛阳停顿,观周人旧俗,又同无数商贾、士庶一起,在函谷关接受检疫。   因陈平有黑夫的喜帖和附赠的符节,所以人可以顺利入关,但拉车的马却出了问题,被检疫出有疾病,遂被扣留,陈平只能用随身带的金帛在桃林重新租了辆牛车,在十一月底初雪降下时,堪堪赶到咸阳……   陈平又冻又累,本以为自己要孤身入咸阳寻找黑夫府邸,却没料到,黑夫算着他回信后出发的日期,专门派了一个仆役等在灞桥,雪天里高高举着“陈平”的木牌,在顺利接到他后,让人速去通报主人,便带着陈平往黑夫宅邸行去。   黑夫被秦始皇赐予的大宅位于咸阳主城区,所以接应陈平的马车先沿着渭水南岸西行。   雪纷纷落下,陈平看到远处章台宫若隐若现的楼阙银装素裹,渭河对岸的雄都也瑰丽无比。   想到自己从遥远的鄙县小乡,来到帝国的中枢,这里的每一个抉择,过去一年间的废封建,立郡县,车同轨,书同文,都牵动着数千万人的命运,年轻人难免有些激动,当车马行至正中,又觉得自己走在银河天桥上……   “陈生!”   车行到桥头,恍然听到有人在呼唤自己,陈平定睛看去,却见一位鹖冠卿士披着一身宽厚的熊皮裘,带着几个仆役站在桥头,朝自己拱手。   他微微一愣后认出来了,是黑夫!   “右庶长!”   陈平几乎是从行驶的马车上一跃而下的,差点滑倒,还是黑夫扶住了他。   “陈平卑贱,何德何能,敢让右庶长来此相迎……”   “我与陈生是旧识,当年一起共事,还为你做媒,古人说得好,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我岂能不出来相迎?”   一抬头,陈平发现不知是下雪的缘故,还是黑夫脱离军伍已久,面色似乎没五年前黑了。   黑夫倒是一点都不生分,豪爽地拍着他肩膀道:   “当年在户牖乡,我对陈生说,人生相遇,自是有时。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你我一别就是五年,五年可足够发生许多事了,我已约了张苍,为你备下了筵席,且先喝点酒浆,吃些咸阳汤饼,让身子暖和,今夜你我当同榻而眠,好好畅谈一番!”   “同……同榻而眠?”   这是士人间表示交情极好的礼俗,但听闻此言,本来十分感动的陈平身子微微一颤,面色有些许怪异,笑容也在风雪中逐渐僵硬…… 第0356章 黄老   陈平想多了,什么“同榻而眠”只是黑夫客套地说说而已,他们的交情远未好到那份上,不过是在府邸内专门为他办了一个小宴,除了陈平之妻的堂兄张苍外,没有其他外人。   因为天色已黑,陈平也来不及细细观察黑夫这座皇帝所赐宅邸,只知道宅子富丽堂皇,高墙大院,院墙上饰以绮画丹漆之属,鲜艳夺目,一看就是新装修的。   青铜灯架上的烛火照亮堂中,三人就坐后,张苍在席上调笑说,按照右庶长的规格,此邸占地足有七十多宅(一宅为三十立方步)!户牖乡东张西张的房子加起来,也比不上,更别说,这可是地价奇高的咸阳城啊!   “我那宅邸狭小,妻妾子女又多,整日吵闹,比不上这宽敞清净,陈平,你就在这安心住下罢。”   这句话,黑夫怎么听都是张苍在炫耀,便扯开话题,与陈平说起了过去五年间,各自遇到的事。   聊下来后,陈平只觉得,黑夫这数年间的经历,当真跌宕起伏,打过败仗,差点被俘,绝境突围,立下大功,最重要的是攀上了李斯父子的大船,自此之后,仕途便扶摇而上。   黑夫嗟叹道:“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回想起来,真像是在做梦,也只有在秦,我才能有此际遇。”   陈平奉承道:“右庶长立功无数,全靠功勋升爵,当有今日地位。”   反观陈平自己的生活,则要平淡许多,陈平并不讨厌寡淡的日子,但他不想沉溺在里面无法自拔,错过了更精彩的人生,所以他选择来咸阳。   这时候张苍接了腔,问道:“听说,陈平学的是黄老?”   他虽然早就从族父张负那听说过陈平之名,最初只以为是个以美色诱惑了堂妹的小白脸,不曾想,黑夫竟对陈平念念不忘,成婚时除了文武百官、咸阳同僚、南郡旧部外,只邀了陈平一个山东士人。   张苍奇之,想乘此机会,试试陈平,看他是否当真有乡人未识的才干。   这一说,便一发不可收拾了。   二人聊的是黄老之学,陈平游学时,没有选择在魏地更加流行,也方便混口饭吃的儒学,而是追随一位学者学起了黄帝、老子之术。   巧了,张苍的老师荀子,也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儒家,他兼容并包,杂糅了九流十家的学说,化为己用。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在稷下学宫十分流行的黄老学说,张苍受其熏陶,也有较深的黄老基础。   于是二人一会聊老子、庄子,一会聊田骈、慎到,你一句“法出乎权,权出乎道”,我一句“官人守天而自为守道”。他们倒是说得高兴,黑夫却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筵席画风突变,从叙旧变成了哲学课堂……   这时候,三人已喝了不少酒,黑夫醉意上来,遂用筷箸敲了敲杯盏,打断道:“有句俗话,老秦人从不搅扰,我不喜高谈虚论。二位若要聊黄老,不妨说点我能听懂的,比如……”   他笑道:“黄老于当今天下,有何实际用处?再好的学说,若于现世无补益,也是空谈!”   张苍当然能说出来,却偏不答,看向了陈平。   婢女们已经告退,反正在场的也没有外人,喝得有些高的陈平便大着胆子道:“我以为,今上纯用秦之律法治六国故地,过矣!”   陈平出身卑微,知识面没张苍广,但他在底层呆过,又做了好几年的基层小吏,亲眼目睹了秦政在魏地推行时发生的种种事情,心里还真有一番想法。   “魏亡后,魏地设砀郡,使郡守县令治之,最初两年还因俗而治,但自去年开始,便广布律令于县、乡,大肆宣扬,让百姓们以法为教,以吏为师。”   “律令繁琐,百姓又不懂秦篆,常因犯下小错而被剃发、黥面,沦为刑徒。光是阳武县,几年下来,刑徒便将监牢塞满,如此一来,工地倒是有人干活了,但民间抱怨之声可不小。”   “此外,三年免税结束后,官府开始向阳武县征田租、口赋、徭役,比魏国时更重了几分。百姓向乡吏抱怨,乡吏则推给县吏,县吏又说是郡上的意思,于是百姓之怨,集于秦吏。”   “火上浇油的是,近半年来,朝廷政令一个接一个。先是说,过去的度量衡和钱币不能用了,都要用秦衡、半两钱,官吏沿街搜检,发现市肆上有人私藏旧衡、旧钱,当场缉捕入狱。这也就罢了,两地权衡钱币不一,的确颇为不便。可要郡县三年内废止固有文字,全部改写秦篆、秦隶,便有些强人所难了……”   一口气说完后,陈平拱手道:“今上政令繁杂,经常一月内连下数道,郡县为了在时限内履行,便苛责小吏,百姓。孰不知,事愈烦,百姓愈疲;法愈滋,而山东愈怨。”   这时候,他的醉意也消了,惊觉方才的话有些不妥,连忙道:“平妄谈国事,还望右庶长和内兄勿怪……”   不过,在陈平看来,这半年来,秦政过于急促了,山东百姓还没从灭国里缓过神来,就被一连串的政令要求砸得晕头转向,几百年的习惯,朝夕根除谈何容易,秦吏催促又急,逼得当地人焦头烂额。   秦国的情况更严峻,天下才刚刚一统,旧有矛盾还没消弭,便大兴土木,几个大工程同时上马,还急行律令,想加速各地实现真正的一统。   但一团干面,没有水分相和的话,再怎么用力,也没法完全粘合,一旦力气消失,便是分崩离析。   皇帝的初衷是好的,秦人可能不觉得这有什么,但散漫惯了的两千万山东人受不了啊……   黑夫看着陈平,暗暗赞叹他虽然年轻,却已经看到了秦朝的一大隐患,便问:“陈生以为纯用律令不妥,那又当如何治世?”   在陈平看来,解决的办法就在眼前!   他欠身道:“平窃以为,如今天下人最需要的,不是没完没了的政令,不是苛律重徭,而是休养生息。若能以商君之法与黄老之学并举,因天循道,刑德并用,行清静无为之政,则万民自化。”   “只要十年、十五年时间,百姓便能从数百年连绵不绝的鏖战里休憩过来,民务稼穑,衣食滋殖。一统后,享受天下晏然的孩童也将长大成人,定能习惯秦政,届时再推行种种举措,亦不为晚……”   虽然陈平偏向的是黄老中的太公阴谋术,讲究的是“阴谋修德”,但讲起黄老的精髓“清静无为”依旧头头是道,说完之后,颇为期待地看着黑夫和张苍。   这是他准备了许久的想法,年轻的士人心里,未尝没有效仿当年商鞅、范雎借景监、王稽,献策于秦王,一飞冲天的故事呢……   但黑夫和张苍却只是面面相觑,笑了笑,又叹了口气。   陈平有才干,目光也够锐利,能提出一道不错的良方,可惜,他到底是没在咸阳官场里混过啊,太想当然了。   张苍道:“陈平可知,当年商鞅曾觐见秦孝公三次?”   陈平道:“略有耳闻。”   张苍颔首:“商鞅第一次说之以尧舜禹的帝道,第二次说之以商汤周武之王道,皆语事良久,孝公却听了几句就开始打瞌睡,没将他所说的话听进去。直到第三次,商鞅开始讲述让秦骤然富强的强国霸道,秦孝公听着听着,竟慢慢往前坐到了商鞅的席上,相谈数日不厌!”   陈平略有所悟,沉吟后低声道:“内兄的意思是,今上听人说黄老之术,就像是秦孝公听商鞅讲帝道、王道治国一样,听不进去?”   “然也。”   黑夫无奈地说道:“陈生有所不知,朝堂之上,有七十多位博士,虽然儒生居多,但也有些名满天下的黄老之徒。”   “比如号称东园公的唐秉、号称夏黄公的崔广、号称绮里季的吴实、号称甪(lù)里先生的周术。你的想法,他们已向陛下进言过,就在去年,这四位长者曾用清静无为,休养生息的黄老之术游说陛下,但陛下认为这是迂腐法古之言,与秦律原则相悖,遂不听……”   于是,黄老之言不被秦始皇看重,四老也与儒生一样,成了朝廷上的摆设。   张苍笑道:“休说四老,右庶长曾劝陛下,骤然废六国文字,恐地方小吏、百姓不能及时学会秦字,有所不便,请改为五年,称之为五年计划。但陛下却嫌五年太长,这才定了三年,若非右庶长进谏,恐怕各郡县一年内便要完成此事!”   陈平恍然大悟,黑夫则陷入了思索。   他看似仕途得意,又将抱得心仪的美人归,但黑夫心里清楚,皇帝对他信任归信任,可建言却挑着听。这半年多来,除了第一次议尊号外,其余拐弯抹角希望皇帝缓政的奏疏,大多被秦始皇否决了。   始皇帝眼光很高,但行政也急躁,他有点像一个正在兴头上的经营游戏玩家,只站在自己的角度,眼睛永远看着前方,看到的是他开创的大时代,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好不壮丽!   却忽略了脚下的庶民黔首的喜怒哀乐。   那些反对的意见,在皇帝眼中,也只是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至于六国余孽,呵,更是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再用同一首诗描绘皇帝的心态,那就是……   多少事,从来急;   天地转,光阴迫。   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 第0357章 家门阀阅   秦始皇力图在最短的时间内让天下从文化、制度上达成一统,但这可是比武统更困难的事,恐要如老子所言,治大国如烹小鲜,慢火细烹才行。   前路漫漫,战车疾驰,掌舵者没有丝毫减速之意,车上的人却很想缓缓。   除黑夫之外,群臣,公子扶苏、倡优、墨者、黄老,甚至是儒家,都用不同方式进谏过,但都没大用。想让皇帝刹车减速是不可能的,好在黑夫知道,这一路上虽然颠簸,但好歹没有车毁人亡的危险,那道令生灵再度陷入涂炭的万丈深渊,尚在十年后。   一切矛盾在今日埋下,祖龙死后再来一场大爆发。   “还有时间……”让下人带陈平去客房休憩后,黑夫负手立于廊下,看着外面的风雪如是想道。   乘时代大潮而起的他,已在体制内走的太远,早非道旁看热闹的行人,更无法坐视此车所系的三千万生灵蹈火而无动于衷。所以,在那之前,试试看能否用后世的东西加固马车,让它适应这速度,或者赶在万丈深渊前,强行勒马……   “十年啊,在那之前,我能否摸到牢牢把持在陛下手中,不容他人插手的六辔缰绳呢?”   尽力而为吧,如若不能逆天改命……   再另做打算!   那是未来的事,现在的黑夫,只是一介“新贵”,距离权力中枢看似不远,实则遥不可及。   他还得先筹划自己的婚礼,招待宾客,准备亲迎的队伍。   ……   黑夫邀请的客人里,陈平是来得最早的,而家人和南郡旧部,次日才到达咸阳……   黑夫的家人,只来了卖红糖的堂弟彦,弟弟惊和侄儿阳三人,母亲年事已高,入秋后染小恙,再加上婚期选在腊月,风雪漫天,路途遥远,恐难成行。   纵使黑夫请墨者和工匠帮忙设计了四轮马车,送了一辆去安陆,但车再平稳,路不好也没辙。这时候,黑夫反倒期盼皇帝下令明年修筑的“驰道”早点完工。如今的武关、南郡道狭窄泥泞,老人家到咸阳的话,半条命都没了,只能遗憾地留在家中,由衷和伯嫂照料。   “母亲十分难过。”   惊首先上来拜见兄长,嗟叹道:“我离家前,她送我到门边,一直拉着我的手,唠叨说对不住仲兄,但又有些小庆幸……”   “庆幸什么?”黑夫很奇怪。   惊靠近黑夫,低声道:“母亲觉得,我家祖辈八代,都是庶民黔首,小家小户,既没有家世渊源,也不懂礼仪,甚至连氏都没有。如今却与堂堂内史,南阳大氏结亲。她生怕来了咸阳,做错了事,说错了话,让仲兄失了颜面……”   “母亲怎能这么想。”   黑夫哑然,不单是母亲,来到帝都后,惊看上去也有些局促,举手投足间,难掩自卑之色。   的确,在惊看来,自家顶多与郡上的豪贵平起平坐,但要同两千石大员,南阳大族叶氏联姻,还真有点发虚。黑夫升的太快,爬的太高,家人跟不上他的节奏,总觉得高处不胜寒。   这种心态不行啊。   黑夫便板起脸,教训弟弟道:“我这右庶长的爵位又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刀一剑拼杀,建言献策,为国立功所得。陛下都认为我受得起,谁敢说半点不是?而这场婚事,是王翦老将军替我出面做媒,内史也欣然应允,愿以独女委身于我!”   其实内史腾的族人、后妻大多是反对的,但内史腾思虑良久后,说道:“为女择婿,择家世乎?择钱财乎?择才干乎?”   一般人更多考虑前面两项,但内史腾却以为,家世乃出生前就已决定的,跟个人努力无关。而钱财乃外物,或得或失,亦不足道。   唯独才干,才是一个人独一无二的特质,也是他最看重的东西!   “黑夫是老夫在南郡任郡守七八年来,见过最具才干的年轻人,我当时便料定,他绝非庸人。果然,如今跻身朝堂,屡献妙策,陛下也称赞有加,年纪轻轻便能为右庶长,阀阅显赫,假以时日,何愁家世不立,何愁钱财乏用?”   于是,在征求女儿意见,见其未反对后,内史腾便答应了这桩婚事。不过这老狐狸也是鸡贼,故意将他说的话传出,搞得黑夫都有些感谢他了。   “吾弟,你可知道,何谓阀阅?”   惊当然知道,阀阅,就是秦吏的功劳薄,它是“书其斩首之功于一尺之板”“以尺籍书下县移郡”,然后按功劳进行赏赐,每个秦朝公务员,包括惊,都有这么一份阀阅。   爵位升到左庶长以上的人,更可将阀阅篆刻在颇似华表的木柱上,树立在家门两侧,从而表明家庭地位。左边的柱子是“阀”,右边是“阅”,这就是“家门阀阅”,后世简称“门阀”。   在秦朝,“门阀”是关西军功贵族的代称,关东的世卿贵族们,于秦无尺寸之功,管你传承了几十代数百年,管你是帝高阳苗裔还是哪个上古贤王的后代,统统不能以门阀自居。   这也是黑夫最喜欢秦制的一点。   黑夫让惊跟他来到宅邸正门前,这里亦有一左一右两根柱子,因为才刚刚造好,所以上面蒙着布。   他亲手扯下了布,却见上面刻满了篆字,又用笔墨描画,格外醒目!   黑夫宅邸前树立的阀阅,虽只有短短六七年履历,却十分显赫。不提那些做所长抓贼的小事,从秦始皇二十四年冬鲖阳突围,到第二次伐楚夺项燕军旗,再到为帝国在江南拓土千里,建南昌城,最后是近来的造“黑夫纸”,一份份功劳都写得明明白白!   任何质疑,面对这些阀阅,都会哑口无言。   老子是暴发户不假,但每一步都行得正坐得直,经得起推敲!可不是魏丑夫、嫪毐那种幸进之臣能比的。   当然,黑夫特地嘱咐工匠,对修公厕得嘉奖的事舍去不刻,按他本人的说法,小小功劳,不值一提……   此刻,黑夫便指着门前华丽丽的阀阅,让惊从头看到尾。   “弟,现在你觉得,我家可配得上这桩婚事了?”   惊愧然作揖道:“配得上,是弟糊涂。”   “明白就好。”黑夫拍着他的肩膀道:“所以,我迎娶叶氏女,自问并非高攀,而是门当户对!”   “你是我胞弟,迎亲待客,当常在我身侧,到时候,必须抬头挺胸,不卑不亢,若露怯色,反会遭人笑话,你可能做到?”   “弟能!”   惊早就不是夕阳里的毛头小伙了,在学室学习三年,又随黑夫南征,管理金矿,长了不少见识。被黑夫教训后,便振作了起来,他为兄长的功绩感到骄傲,只要想到它们,就能把自卑从心里赶走。   惊还说了句笑话调解气氛:   “仲兄成婚还是太晚了,吾妻阎氏已有孕,以后你我子女的辈分,当如何来算?”   “你这孺子。”   黑夫乐得抬腿就朝他屁股上来了一脚,同时道:“既然母亲不能来,待婚后,我便向陛下告假,带着新妇回安陆拜见她……”   这时候,后面的南郡旧部卸下车上的礼物,也纷纷上前,拜见黑夫。   有跟黑夫饮鸡血结拜的九江县假尉赵佗,还有南昌县邮官季婴。   黑夫的旧部们大多担任江西各县的尉、丞,不可擅离职守,只有季婴作为邮官,能时常走动,借送公文入咸阳之名跑来。而赵佗将调往他处上任,入咸阳待命,正好赶上了把兄弟的婚事。   至于利咸、小陶、东门豹诸人,便只能让二人代为送来贺礼了。   还不等黑夫扶起二人,与他们叙旧,却看到车队里,走出一个年轻武士来,背着柄剑,扭扭捏捏,似乎有些不敢来见黑夫……   黑夫大为吃惊,因为那便是本该在南昌做县尉,不可能出现在这的共敖!   “阿敖!”   黑夫顾不上寒暄了,走过去,低声质问道:“你为何在此!?”   共敖也豁出去了,理所当然地说道:“右庶长成婚,我身为旧部,岂能不来?”   黑夫注意到,共敖身上穿着一身常服,没有佩戴印绶。   他顿时不寒而栗,这厮,不会是擅离职守吧!   黑夫的旧部各不相同,利咸已向他效忠,时常有书信往来,报告江南发生的事,小陶稳重,东门豹虽然莽撞,却很看重挣来的官爵。   唯独共敖,性格太过感性冲动,真有可能做出这种事!   见黑夫面色不愠,季婴连忙过来打圆场,替共敖解释道:“右庶长息怒,事情是这样,共敖他已不再任南昌县假尉了!”   “没错!”   共敖昂着头大声道:“右庶长,我辞官了!” 第0358章 护短   “区区一个假尉,哪有来参加右庶长婚礼重要?不就是每年四百石俸禄么,我不要了!”   宴飨上,共敖如此解释自己辞官的缘由,让黑夫哭笑不得,不知是该感念于共敖重情重义呢,还是该骂他将自己苦心安排的南昌县尉一职拱手送给外人?   不等黑夫说话,坐在共敖对面的季婴先坐不住了,将吸溜进嘴里的润滑汤饼咽下,用筷子指着共敖骂道:“阿敖,你说这话之前,可否想想我?我倒是想做县尉,可惜当时爵位不够,只能继续管邮驿。”   他随即向黑夫抱怨道:“亭长……不,是右庶长,当初这厮要辞官时,我和徐舒、乐可没少苦劝他,他却一意孤行,借口鲖阳之战时受的旧伤复发,不能任吏,遂写了致仕文书,我不愿代其投递,他便派族人亲自递到九江郡去。”   鲖阳之战时,黑夫出城诈降,共敖舍身刺杀欲裹挟逃走的百将,小腿上挨了一矛,深可见骨,冬秋仍会隐隐作痛。   黑夫点了点头,他想知道的是,负责替自己协调旧部的利咸没阻止此事?   “利咸得知时已经晚了,他特地从番阳跑到南昌,将我臭骂一顿。”   共敖摸着自己的脸,仿佛上面还有利咸痛骂他不顾大局时,喷上的唾沫星子。   “利咸说,南昌不可缺了我,但我以为,徐舒已做到了主吏掾的位置,乐也已是狱掾,官吏进退,律令诉讼都井井有条。如今南昌已无战事,纵然我来咸阳,也不会出事,倒是右庶长成婚,旧部只有季婴一人前来,岂不显得寒碜?反正江南几个假尉、丞中,我最无用,便由我代众人前来!为右庶长驾副车!”   和后世无车不婚一样,功勋贵族结婚,迎亲都必须有一辆华丽的驷马安车作为婚车,前后各有几辆副车,组成一个车队,然后将新娘从母家接到夫家来,不同的是,新郎是要亲自驾车的。   副车由新郎的亲友驾驶,的确多多益善,但南昌县尉,可是黑夫安排在南昌庇护自家甘蔗、红糖产业,守护南郡子弟利益的最后一道保障啊!虽说徐舒、乐、季婴仍在南昌为吏,但少了共敖这个手握兵权的县尉撑腰,他们说话肯定没原来硬气,这个冲动的家伙,做事前怎么就不想一想呢。   实际上,共敖还真想了,还想的不少。   “除了来为右庶长助阵外,我之所以辞官,是因为与新来县令不和,话也不投机,施政上也一直相悖……”   季婴吐槽道:“与你相善的人也不多。”   赵佗也笑道:“我那些去南昌办事的下吏,也常说共君面恶,不好相与。”   惊也欲言又止,他年纪小,兄事共敖,不好意思他揭短。   共敖没理他们,继续道:“我的脾气,右庶长是知道的,生怕哪天再起争执,一怒之下绑了县令鞭笞一顿,若真如此,我自己被缉捕下狱不要紧,就怕连累了右庶长。”   也坐于席上,被黑夫介绍给众人陈平恍然,恐怕这才是共敖辞官的主因吧。   按照秦律,被举荐人犯罪,若他还在原职没有升迁,举主也要被连坐,秦昭王时的丞相范雎,就是被他举荐的两位恩人坑死的。万一共敖在任上闹出个大新闻来,除非陛下开恩,否则这一年的努力,还真有可能一朝白费。   这一批南下干部中,小陶、东门豹的爵位足够,被九江郡直接任命,除了共敖,黑夫只举荐过利咸,但利咸已从最初的番阳假尉,升任番阳县丞,他纵然犯事,也不会牵连黑夫。   所以仔细想想,黑夫仕途最薄弱的一环,竟是共敖!   陈平对这些事较为敏感,便问共敖:“那南昌令叫什么?哪里人,之前在何处任官?”   问清南昌令的姓名、籍贯后,陈平目视黑夫,意思很明显:事后最好查查这南昌令是什么来头,希望只是巧合,不是阴谋暗算。   黑夫也反应过来了,这么一想,共敖自己把隐患消除,也并非全然是坏事。   但他还是黑着脸训了共敖一通。   “你说南昌令常与你意见相悖,处处刁难,且待南征士卒甚苛。你在时尚且如此,如今你愤而辞官,他定会变本加厉。徐舒、乐、季婴皆为县令下属,没了你这县尉,谁还能为士卒们向南昌令争利?”   严重一点,黑夫在南昌的利益很可能会遭到打压,他还指望南昌成为继安陆后,第二个制糖中心呢……   “共敖莽撞,辜负了右庶长的举荐!”   共敖面露愧色:“利咸也如此劝我,但那时我已递交致仕文书,追之不及。”   他重感情,是最将南征士卒利益放在心上的,当初秦始皇要将士们就地屯守,共敖就代他们表达了不满。   他抬头道:“但右庶长放心,我虽辞官,但不会离开南昌,并会弥补此事!”   “你如何弥补?”季婴啃着手里的肉,不住摇头,共敖的辞官,让黑夫的南下干部们在南昌话语权弱了许多。   共敖决然地说道:“我会带着共氏一族,迁去南昌,在那经营田宅庄园!”   “什么?”赵佗微惊,位于筵席末尾,没怎么插上话的陈平也愕然了。   这个共敖,也太耿直了吧!   虽然南昌移民、驻军已有数千人,但依然是边鄙蛮荒之地,更别说还有令人谈之色变的“水蛊”,也就是血吸虫病,这便是江南之地丈夫早夭的原因。别人都想着如何搬走,共敖却要将家族从富饶的鄢县迁到南昌,疯了吧!   别看共敖年纪不大,在其叔父死后,却凭“大夫”的爵位,成为家中族长,而秦朝官府也欢迎这种填蛮荒之地的移民活动。   “你想清楚了?”黑夫问共敖。   “想清楚了!”   共敖咬牙切齿道:“俗话说,铁打的豪长,流水的县令!我共敖就做南昌县豪,扎根在那!我就不信,熬不走这狗县令!”   这是卯上了,众人对共敖逞一时意气,决定自己仕途和家族前程的举动哭笑不得,但这就是共敖会做的事。   陈平本来想说,何必出此下策,自己其实有好多办法,可以让共敖反将南昌令,将他赶走的,但看了一眼黑夫后,又将口中的话咽回去了。   聪明人决不会无时无刻表现自己的聪明,尤其在主人要说话的时候。   黑夫叹了口气,也没有阻拦,起身敬了共敖一盏酒,随后又淡淡地笑道:“共敖之志虽足勉,但这种先愤而辞官,再举族搬过去的笨法子,不值得二三子学!”   “季婴,回去以后,告诉还在江南的众人,以后遇到类似的事,先来信告知我,黑夫地位虽不高,也没什么实权,但想让区区一县令挪位,却也能做到!”   这话说得底气很足,众人士气大涨!陈平也暗暗颔首,果然,黑夫不但将手下人都安排到了郡县要职,且表现得十分护短,看来自己来投他,没有选错。   聊完共敖的事后,黑夫又说起把兄弟赵佗的调任来。   “二三子应也知晓,去年(秦始皇二十六年)六月,洞庭郡迁陵县越人受遁入西瓯的楚遗民怂恿,聚众反叛。被镇压后,虽然洞庭郡以怀柔之法,只诛主恶,但洞庭、长沙两郡越人仍不安分,且与五岭之外西瓯、南越君长往来甚密。”   “上赣和厉门塞有小陶镇守,地方安宁,洞庭、长沙却需要增兵。江南水网纵横,陛下决意让左更屠将军移镇长沙,任长沙郡尉,屠将军念着你的才干,便请求将你调去长沙苍梧地。”   赵佗虽然跟过黑夫一段时间,但隶属上,仍是尉屠睢楼船之师的部下,他的调任黑夫没法干涉。   长江边的浔阳,肯定比苍梧富庶,赵佗倒是看得开,笑道:“我虽是北人,却总要泡在南方湖泊水网之地啊!”   黑夫暗想:“老弟,你以后可能还要泡几十年,最后成了一个穿越服嗑槟榔的真南方人呢……”   此外,赵佗还代他们的另一个结拜兄弟吴芮表达歉意,吴芮之父吴申刚去世,他来不了咸阳。   “赣地常年炎热,无冬雪,越人的话里,甚至没有雪这个字,若他来看到漫天大雪,恐怕会吓坏。”   赵佗笑了起来,并不知道历史上的自己,后半生六七十年的时间,都感受不到雪花触及手背的冰凉……   黑夫一直有个隐隐的担心,虽然皇帝现在还没有立刻对南越、西瓯用兵的意思,但尉屠睢和赵佗南调,可能是一个伏笔啊。   “黔首初集,山东未稳,江西、湖南还没开发,这时候强行去征服一片热带雨林的广东广西,虽有利于后世,却不利于当下,缓几年,起码先把长沙、豫章的路修起来。”   黑夫打算在婚后找机会劝诫始皇帝,虽然许多建言都被皇帝否了,但在南征上,作为曾站在厉门塞上眺望五岭粤省的人,他是很有发言权的!   那都是后话,黑夫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不是胸怀天下,关注时局,而是腾出时间为自己做一件事。   结婚!破处!   “像我这么自律的穿越者,很少见吧?一般来说,六七年时间,身边的女人都够开个后宫了,还会有无数暧昧的红颜知己。”   如此自嘲着,黑夫也对后日的迎亲,充满了期待…… 第0359章 你喜欢熄灯还是亮着?   周秦时代的贵族婚礼自有一整套规矩,诸如纳采、问名、纳吉、纳征等,这些程序,过去几个月里黑夫已做完了:他请动了王翦老将军替自己纳采说媒,王氏与黑夫关系还不错,王翦欣然同意。   但接下来的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叶氏答应婚事后,王翦还要替黑夫问女方的八字和出生年月日,黑夫则要携女子的名字、八字,去祖庙中占卜……   对此,八代贫农的黑夫只能翻翻白眼。   “祖庙,那是个啥?”   他只能在新宅抢修一个祖庙,将素未蒙面的便宜老爹及历代祖先补上去。   他那便宜老爹的名是知道的,可往上几代人却不知何名,母亲也没法回答他,黑夫只能闭着眼睛瞎编了。   于是他大笔一挥,在牌位上写道:   “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   这样一来,起码凑了四个牌位,能应付纳吉之礼了,倒是这些诡异的名将张苍看得一愣一愣的,他想起黑夫让工匠做的“算盘”,还以为这是家学渊源,好奇地问道:   “汝祖、父皆好数术?”   黑夫摇摇头:“家贫无姓氏,名也随便取,或伯仲叔季,或直接按出生日期来。”   章邯、张苍等面面相觑,有点想笑,却又笑不出来,越发觉得黑夫能混到今天这个位置,有多么不容易……   同时又觉得,比起重八、五四、初一,“黑夫”听上去也像个正式名字了。   “春秋时,周桓公还叫黑肩,晋成公还叫黑臀呢……”博学的张苍考据起来,胖脸上满是认真。   按照礼制,婚礼当夜,男家要“为酒食以召乡党僚友”,而乡党僚友则要带着礼物前来祝贺,同时还要凑马车去帮黑夫迎亲,章邯、张苍、共敖等朋友旧部悉数抵达,为黑夫助阵。   黑夫今日穿着一身爵弁、缁衣、缫裳、缁带,这便是新郎的装束了,他自己乘黑色漆车,车上坐着娴熟礼仪,充当“摈者”的张苍。后有副车二乘,分别由地位较高的章邯、程商驾驶。此外还有装饰车帏的妇车,由惊驾驶。   一行人驾驶高车,浩浩荡荡往内史腾的府邸开去,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前有火炬引导,后有鼓吹奏乐,路旁逛完集市的百姓便知道是有贵人要成婚,纷纷停下作揖恭贺。   黑夫没有严格按照这时代的礼仪,他让共敖、季婴等人从后面的车上向道旁百姓发放纸张包裹的红糖,感谢他们捧场,权当是喜糖。此举引发了一阵欢呼,小孩子们嘴里喊着糖,开心地跟着婚车,一直到了内史府邸外……   摈者张苍下车入告,不一会,内史腾身穿玄端礼服,来到了大门之外。   或许是因为独女要出嫁,答应这桩婚事的内史腾看上去心情很糟糕,板着一张脸,但还是按照礼仪,西面再拜,黑夫连忙下车,东面答拜。   就这么一步一揖,终于进了叶氏的祖庙门口,黑夫献上自己抱了许久,作为礼物的大雁,再拜稽首,这意味着向叶氏祖先报告,说自己要将他们的女孙娶走了。   叶腾缓缓说道:“叶氏源自楚国芈姓,颛顼为远祖,尊春秋时的叶公诸梁为始祖。”   “人皆言叶公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我欣赏你的才干,可想到你要娶走吾女,心中还是怪怪的……只望你能善待她。”   叹了口气后,叶腾这才让开了道,露出了站在庙门外等候的新娘。   并非后世喜好的大红装束,而是与黑夫玄衣对应的素服,缁衣缥边,宽袖长坠,身后有侍女帮忙提着,今日叶子衿盘了妇人的发式,头上满是金玉玲珑的饰品,面上却只是淡淡妆容——隔着数步,黑夫只能看到她鼻梁以上的面庞,因为新娘手持一柄羽色华丽的“鹊扇”,遮住了自己的口鼻。   这鹊扇就相当于后世的红盖头了,好在黑夫能看到她的眼睛,睿智而不失灵动,四目相对时还有一丝羞涩。   又是一通父、母告诫后,新娘才朝父母及祖宗行礼,跟在黑夫身后,亦步亦趋地往外走。   叶腾没有送出来,站在庙中,有些怅然若失。   女儿出了家门,就是别人家的人了……   “叶氏列祖列宗在上,只望我做的这个决定,是对的!”   ……   “长夜未央,庭燎之光。言念君子,玄衣纁裳。彼美孟姜,鸾声将将。颜如舜华,宛如清扬。执子之手,与子偕臧……”   新郎已将新娘迎回府邸,悠扬的婚庆乐曲响彻府邸内外。   作为咸阳新贵,右庶长黑夫的婚事十分热闹,虽然也有些不怀好意的宾客想看这个穷小子在仪式上出丑,但有娴熟礼乐的学霸张苍作为“宾者”帮忙打理,倒也将这场贵族婚宴办得庄重大气,有模有样,任谁也挑不出毛病来。   结婚礼仪繁杂,但每一步都不可或缺,因为与后世差距不小,黑夫也感觉十分新颖。   就比方说,从黑夫家门的阀阅中间,进入婚宴正堂这一段路,新娘依然一言不发,手持鹊扇,跟在黑夫背后亦步亦趋,到达正堂后,黑夫便要转身,朝她行一重礼,新娘再还礼。   这是张苍安排的,“妇至,婿揖妇以入”,每一家结婚,都是新夫先向新妇行礼,再入房完成仪式。   婚宴厅堂的色调,竟是以黑、白为主,来一个不知秦人喜好的现代人,恐怕会以为,这是在办丧事呢!新郎黑衣,新娘素服,淡雅而庄重,倒有点西服婚纱的感觉,又同坐于席上。   最先开始的是“却扇”,黑夫请新娘坐,顺便接过她手中持了许久的鹊扇,相当于后世的掀盖头了。   色彩斑斓的羽毛之后,是一张漂亮少女的脸,有十七岁少女的纯洁,妇人发饰又衬得她妩媚。   见此情形,宾客们也纷纷赞“郎才女貌”,当然有没有人暗骂“黑彘拱白菘”就不得而知了,黑夫也不在乎,甚至有些迫不及待了。   侍者持盛满清水的铜匜(yí)过来,给二人沃盥(guàn),也就是洗手。   两双手一同伸进去,黑夫手黑,叶子衿手白,铜匜不大,难免相互触碰,肌肤相触时,黑夫发现,在灯烛映照下,新娘面色有些绯红……   净手之后,先吃煮熟后有粘性的黍饭,而后再共牢而食,切下薄薄的烤小猪肉,蘸酱而咂,随后用米酒漱口,就来到了最后一道程序:合卺而饮。   匏瓜被一分为二,分别盛酒,二人接过,而后第一次正面对着对方,四目相对,没有像后世一样交杯,只是交换了手中匏酒,一饮而尽!   味蕾品尝到了苦味,咽下去后却是回味的甘甜,匏瓜是苦涩的,用来盛酒必是苦酒,匏既分为二,象征夫妇由婚礼将两人合为一,同甘共苦。   黑夫发现,新娘饮酒后,朱唇已湿润,嘴角还有一点酒珠,她不动声色地轻轻舔了舔,发现黑夫在盯着她看,微微一笑,又恢复了恬静庄重的模样。   饮酒完毕,在宾客们的哄闹中,新郎新娘起身,前戏告一段落,接下来就只剩下“餕(jùn)余设袵(rèn)”,就是通常所说的合床礼,正式成为夫妻了。   ……   侍人持烛而出,门扉被轻轻合上,窃笑声渐渐远去后,屋内只剩下二人。   寝室内,陈设鼎、尊等饮食之馔具,几十根根儿臂粗细的香烛,映得洞房中通亮。   黑夫回头看着坐在婚榻上,绞着双手,默然不语的新妇,她的“婚纱”,也就是披在外面的景衣已被侍女脱去,只剩下素白的缁衣,在烛光映照下,让人心动。   他也脱了厚重的外裳,走过去笑道:“从我亲迎到现在,你一言不发,莫非是不愿嫁过来?”   “并非如此。”   叶子衿连忙解释道:“只是婚仪时不敢多言,怕被宾客笑话。”   接着,或许是为了调解这暧昧而尴尬的气氛,她说起了一个在中原广为流传的笑话。   卫国有个人迎娶新媳妇。新娘子上车就问道:“两边拉套的马是谁家的?”车夫说:“借的。”新娘子就对车夫说:“打两边的马,别打中间驾辕的马。”   车子到了夫家门口,新娘子刚被扶下车,就嘱咐伴娘说:“快去灭掉灶膛里的火,小心火灾。”   她走进屋里,看见地上有块石臼,就说:“快把它搬到窗外去,放在这里妨碍人来回走路。”   夫家的人听了,都禁不住笑她。这三句话本来没什么问题,然而却不免被人耻笑,那是因为新娘还未嫁到夫家,就一副女主人的姿态,说了些不该她说的话啊。   “我倒不觉得那卫国新妇可笑。”   黑夫不动声色地坐到新娘身边,说道:“或是她深爱未婚夫,还未完成婚仪,就将自己当做女主人了。”   “良人……”新娘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她低头道:“良人看上去就极有主见,不像是喜欢多言之妇的人,妾可不想惹君烦厌。”   “那要看是说什么,闺房之内,我倒是想多听你说话。”   像红糖一样外黑内甜的黑夫开始发挥特长,他不断夸新娘声音悦耳,第一次在上巳节听过就念念不忘,又夸起她越长大越漂亮的容颜姿态来。   新娘脸色越来越红,黑夫则越夸手就越不安分,或牵牵小手,或撩撩她头发,而且越贴越近,呼吸也渐渐急促,接下来当然是顺理成章完成最后一道程序了。   害怕,担忧,羞涩,种种情绪使得新娘鬼使神差地捉住了黑夫拦腰抱过来的手,阻止他下一步行动。   “怎么?”黑夫已经拥美人在怀,在她耳边低声道:“可要我吹灭灯烛?”   “别……”新娘本来很紧张,听到这句话却不由笑场了,竟忍不住扑在黑夫怀里笑了好久。   “你在笑什么?”黑夫感到莫名其妙。   少女抬起头看着他古铜色的面庞,黑夫虽黑却不丑,反而有些秦人比较欣赏的阳刚之美。   她移开了目光:“太过无礼了,妾不敢说。”   “快说。”黑夫不饶她,又抱住了她的腰,他越来越兴奋了。   “妾若说了,还望良人勿怪。”   “不怪不怪,闺帷之内,夫妻之间,有何事是不能说的?”黑夫挺喜欢现在的气氛。   得到黑夫保证后,叶子衿凑到他耳旁,低声说了一句话。   “我怕熄了灯烛,室内瞑暮,便看不见良人了……”   黑夫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好啊!”   他勃然起身,盯着一脸无辜的少女,看着她满是促狭的眼睛,姣好的面容,修长的脖颈,还有缁衣下纤细的腰肢……   黑夫气不打一处来,也不吹灯了,将床榻帷幕一拉,一推她柔弱的肩膀,按在榻上。   他手下虽然温柔,口中的话语却十分凶狠:   “竟敢笑话为夫色黑,我今天便让你看看,什么是真的黑!”   ……   新婚夜,寝房的灯,一直亮到了天明…… 第0360章 有妻如此   “我恐怕不能陪你去游湘山,观湘君、湘夫人之庙了。”   秦始皇二十七年一月下旬,安陆家宅内,黑夫抚着妻子的手,面露愧色。   黑夫刚刚新婚燕尔,等到风雪停息,请了婚假带新妇回安陆拜见母亲、长兄。   他的归来照例轰动了整个安陆县,如今俨然成为大人物的黑夫,受到了上至县令,下到徒役的崇敬,想要做他宾客的人,在门外排起了长队,但都被黑夫一一拒绝了。   他在安陆表现得很低调,即便要招收宾客,也都让他们去南昌、番阳等地为自己经营田宅,看护甘蔗、红糖产业。   除此之外,从邻县还来了不少内史腾的故吏门人,争相拜见黑夫和黑夫人。内史腾做过七八年的南郡守,留下的影响是巨大的,黑夫先前只在各地新晋的军功贵族里有些旧部,而现在,与郡县长吏、佐吏也攀扯上了关系,政治基础十分雄厚。   黑夫不想让难得的假期被应酬充斥,在打发了一些来客,婉拒了太过贵重的礼物后,便计划着与妻子来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   出夏口,南下云梦、洞庭,去著名景点湘山看看,祭拜一下叶子衿很喜欢的湘君、湘夫人之庙。若时间足够,再浮江而下,去一览九江庐山的美景,那边黑夫熟,可以当导游。   但就在他们启程前夕,秦始皇的一纸诏书,让夫妻二人的蜜月旅行化作泡影。   初为人妇的叶子衿也有些郁闷,黑夫虽出身低微却不粗鄙,加上夫妻生活和谐,二人正是浓情蜜意之时。   但她还是正色道:“古人云,君命召,不俟(si)驾行矣。意思是,国君有事召见,传命一来,不等车驾准备好,就急着出门。急赴君命,这是礼,良人还是速速返回咸阳罢!”   她将素白的手抚上黑夫的黑爪,笑道:“再说了,在何处不一样呢?”   “但陛下此番诏我回去,恐怕是要我随驾远行的。”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谁让他摊上一个喜欢旅游的皇帝呢……   黑夫离开咸阳时,陇西郡守刚好将一个大好消息送抵宫中:从咸阳通往临洮的驰道,竣工了!   驰道是秦始皇继六王宫、金人十二之后的又一个大工程,优先程度在正在同期的骊山陵、关中宫苑之前。   这个工程,黑夫是举双手支持的,国家的统治疆域是受军事交通能力限制的,秦一海内后,虽然推平了不少关梁,但许多地方的派官、调兵都要花费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十分不便。   所以从去年起,秦始皇便要求郡县修缮道路,将原先泥泞的羊肠小道修成能容数辆马车并驾而驰的“高速公路”!   当时,黑夫正好提出五年内推广秦篆、隶书和纸张的“五年计划”,后被秦始皇改为三年。   皇帝便将驰道也列入了三年计划内,要求三年内,必须修好出咸阳、雍城通陇西、北地郡的“西方道”,函谷关,经过洛阳、荥阳、陈留,直达齐地海滨的“东方道”,出武关至南郡的“武关道”。   三道之中,西方道路途最短,路途最少,所以最先修完,所以秦始皇就张罗着,要开始一统天下后第一次长途旅行,三月份向西巡游。   “陛下灭六国,一天下,统六合,这么大的功绩,当然要在故都雍城的祖庙中,告于历代先君,之后可能会继续往西,去秦国起源的西垂、犬丘看看,或还会至临洮,登长城,远眺域外之地……”   说到这里,黑夫陷入了沉思中。   夫妻回南郡时,与新任的长沙郡尉屠睢也带着数千戍卒南行,赵佗也在军伍中,去年六月洞庭郡越人叛乱,长沙郡越人也不太安分,种种证据指向岭南的西瓯、南越,还有逃到那的楚国遗民,这无疑给了皇帝用兵岭南的理由。修武关南郡道,又遣屠睢为长沙郡守,很可能是一场大规模战争的先兆。   但黑夫不希望秦仓促对岭南用兵,一旦开战,与他体戚相关的南郡旧部、子弟兵肯定首当其冲,在江西已经够难熬了,远涉岭南,与越人在丛林作战,热带地区疫病一起,不知要死多少人。   所以黑夫一直在筹划,如何打消皇帝征百越的念头,至少能多缓几年,让旧部好好种几年田。   但当了一年近卫之臣后,黑夫也逐渐摸透了皇帝的性格,直言进谏成功率极低,必须另想办法才行。   这次秦始皇西巡陇西,召黑夫同行,却让他生出了一个主意。   “临洮以西的世界,可比五岭以南广阔多了,而且距离关中不算远,又有驰道,调兵遣将很方便。”   最重要的是,陇西、北地有事,也不可能调遣黑夫的嫡系部队北上。   “我莫不如试一试李代桃僵之计?”   所以黑夫很希望能参与到这次西巡,看有无机会转移皇帝的注意力。   他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新婚不久,陪他回家的妻子了。   对叶子衿,黑夫是十分满意的,她不仅肤白貌美,还是大家闺秀,有不错的文化底蕴,更重要的是,她也是黑夫来到这时代后,遇上的第一个不歧视他出身的贵族女子……   其他女子,听闻黑夫无氏,或暗讽,或嫌弃,或窃笑,唯独叶子衿当众对他说“当以建功立业为荣,勿以无姓氏为耻”。   这句话说到了黑夫心里,也让他深深记住了这个小女子。   相互尊重,是黑夫找对象的第一前提。   婚后回到安陆,黑夫也暗暗观察过,叶子衿在拜见黑夫那手足无措的老母时,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敬。虽没有亲自倒水洗脚这么夸张,但也做到了一个儿媳该做的,举案齐眉,还会以浅显的话与母亲闲聊。   对黑夫满手老茧,身上夫农妇色彩的兄嫂,她也彬彬有礼,还亲自教黑夫的侄女小月织布女红,十岁出头的小女孩满眼星星,只觉得这位仲母就是自己以后想成为的人。   这让黑夫松了口气,他虽是穿越而来,但也继承了黑夫的身体和羁绊,对家人十分重视,新妇能尊敬母亲兄嫂,爱护侄女,是他最基本的要求。   所以也就对小妻子多了些疼爱,便有些踌躇地说道:“我随驾西行,短则两月,长则半载……”   叶子衿知道丈夫是怕才刚成婚就分离这么久,冷落了她,便笑道:“那妾便不回咸阳,就呆在安陆了。”   见黑夫有些诧异,她开始掰着手指,数起了呆在安陆的好处。   “妾故乡虽在韩地,但随父亲在南郡呆了七八年,早已成一个南人了,喜食稻饭,喜欢有水的地方,呆在安陆正好。”   “再者,咸阳嘈杂,人心难测,与那些贵妇人往来,每句话都要斟酌再三,与其在都城中小心翼翼,倒不如留在安陆,做一无人打扰的富妇自在。”   她眉宇间一闪而过的一丝落寞,很快就被憧憬覆盖了。   “仲春二月,妾可以带着小月去采摘桃花,制桃花糕。季春三月,雷雨后去云梦泽边看彩虹,采香草,制成香囊寄给良人。孟夏四月,又能随母亲和伯嫂养蚕织丝帛,为良人制衣……”   黑夫听完,舒了一口气:“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初为人妇的叶氏女欲言又止,最后化作了一声带着微笑的叹息。   “谁让妾的良人,有封侯之志呢?妾若处处掣肘,那便太不懂事了。”   ……   虽然叶子衿想象中,在安陆的生活应该十分平静才对,但黑夫走后第五日,她正在带着小月识字,却听到宅外传来阵阵呼喊……   “出了何事?”叶子衿皱起眉,让女婢出去看看。   从咸阳叶宅带来的老傅姆便阴着脸走进来,凑到耳边,告诉她一个惊人的消息!   “夫人,外面来了一个女子,不住哭嚎……”   “她为何哭号,可问清楚了?”叶子衿还以为是黑夫旧部的家眷来喊冤。   傅姆欲言又止,叶子衿了然,便让侍女将小月带出去,面容严肃起来,双手放在膝上,让傅姆说清楚。   傅姆咬着牙道:“夫人,那妇人还牵着一个黑小子,说是右庶长与她所生之子!” 第0361章 奸生子   秦始皇二十七年二月初,安陆县狱掾怒接到了一起报案,自告者是本县田佐吏衷。   衷虽然爵位职务不高,却是本县第一豪强,右庶长黑夫的兄长,怒不敢怠慢,立刻亲自接待了他。   衷已经年过三旬,过去的他是个黑瘦的农夫,近些年富贵后,面色圆润了不少,但衣着依然简朴,一身麻衣。   虽然黑夫名望显赫,冠绝安陆,可衷一直很低调,老老实实在县寺上班,兢兢业业地巡查农事,有时甚至会光着脚,扛着锄头下地给百姓演示关中那边传来的深耕之法。   就是这么一个老实人,很难想象他会卷进一场官司里,更别说作为原告了。   被怒邀请上堂后,衷道明了此行的原委。   “竟有人诈称右庶长之外妇、奸生子?”怒听完之后,十分震惊。   外妇,便是古代的“小三”。“奸生子”,则是秦律里对非婚生子的称呼,因为未婚通奸本就不被官府提倡,所以奸生子地位很低,没有身份继承权,好一点的,被父亲承认,可能混到一点财产,差些的,在家中与仆役无异。   尽管秦始皇立法打击通奸,但南郡的“奸生子”仍然层出不穷,毕竟荆楚云梦之地,自古就有这种传统。   比如五百年前,楚国若敖氏的贵族斗伯比,和郧国公女私通生子,为了遮掩这丑事,就将婴孩遗弃到云梦泽中,被母虎抚养,喂之以乳,见人亦不畏避,郧子以为神物,便带回郧国命其女抚养,取名叫“斗谷于菟”,意思是“老虎哺乳之子”。   所以南郡官吏在外面有外妇,实属正常,但怒却不相信黑夫会做这种事。   “多年前右庶长任湖阳亭长,我为县狱令史,常与他往来。深知右庶长只爱与壮士嬉戏游乐,不近女色。遇上街巷市肆有女子调笑引诱,也目不斜视,那两年间,休说是外妇,连女闾都不曾去一次!”   “可不是。”   衷说道:“不过那女子自称是九江郡豫章人,在军市中为妓,三年前我仲弟南征途径浔阳,曾招她侍寝……”   “这……”   怒这下不好判断了,军中是最寂寞的,秦军数十万人征楚,打了两年才完全灭亡楚国。结果这两年间,楚地便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了许多奸生子来,都是秦军兵卒在当地留下的种子,至于那些楚女是自愿还是被迫,便不得而知了。   衷叹气道:“仲弟从未与吾等提及此事,但那女子将时间、地点都一一说出,甚至连仲弟当时的爵位、职权也没错。家母一直想让仲弟有子嗣,听了这些后,又看那三岁孩童色黑,与仲弟少时还真有几分相似,便信以为真……”   老人家总是容易轻信,而且还觉得子孙多多益善,有个外妇所生之子也没什么。   可大妇却不这么认为。   “好在我那弟妇只问了一句话,便让那女子露出了破绽。”   说到这里,连衷都不由佩服自家弟妇的冷静理智,换了一般妇人,肯定会妒意大发,她却只是冷冷地问了那女子一句。   “你说他与你数次同寝,是派人召你去大帐,还是自己钻女闾窝棚?”   女子说那人是夜里自己来的,她也曾发问,但自称‘别部司马黑夫’的人说自己的身份高贵,直接召她去大帐不太好,所以易装而来。   其实,叶子衿当时心里也有些拿不准,在闺帷之乐时,她家良人虽自称之前从未碰过女子,但子衿却有些不信。   良人手段娴熟,除了新婚夜较为怜惜她,浅尝辄止外,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总要求自己做些羞人的姿势,恐是一个风流场的老手,虽然没听说有什么劣迹,但肯定有过不少女人,不然哪里这么熟练?   虽然有嫌疑,但从这妇人所述经过里,叶子衿也料定,此事八成是假的。   “他事后可付钱了?”叶子衿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女子犹豫了片刻,说未曾,只给了她一块麻布做衣裳,次日就随大军离开,杳无音讯了。   不过她却一直记着这件事,之后几个月都没有与人同房,直到有了身孕,一直在江边挺着肚子翘首以盼,但那声称“休战后就来接她”的军官,再也没有出现过。   女子诞下婴孩后独自抚养了两年,多方打听,这才想办法搞到验传,乘上黑夫安排在夏口、九江之间免费运送兵卒家眷的船舶,来了安陆……   “听到这,母亲与我便知道,这等混账事绝非仲弟所为。”   衷顺便递上了证据,是一卷竹简,及一本麻纸的线装书。这是黑夫新鼓捣出来的东西,过去一本书要分许多卷,但如今直接编成一本即可。   怒接过后,却见上面赫然用隶书写着《南征记》,再看里面的字迹,十分娟秀,像是女子所书……   “是我仲弟南征豫章时所书,记录每日行军布阵,风土人情,以及做了何事,弟妇为他誊抄在纸上。”   而对应女子说“黑夫”钻进她窝棚的那一夜,虽然地点都是在浔阳,但陈年竹简和纸书上却赫然记着:   “舟过九江州渚,行未十里,忽风云腾涌,波浪大作,急系缆于浔阳。是夜宿于此邑,登楼船访五百主赵佗,与之谈至深夜,宿于船上,次日,复开霁,遂行”。   这样一来便对不上了,虽然那女子矢口否认,说自己记错了具体是哪一天,但黑夫记得清清楚楚,他在浔阳只待了一夜,谎言便不攻自破了。   事后女子也老实交代了,她其实早就猜到,那天来夜宿的军官是信口吹牛,冒充黑夫,根本不可能是别部司马这样的大官,但她还是带着万分之一的期望,携子渡江而来。   “家母怜之,本想收留这对母子,但弟妇却不同意。”   衷初见叶子衿时,只以为她是性格温和的大家闺秀,说话做事轻声细语,可今天,她却展现了自己的强势!   她说:“若此女真是良人外妇,此子真是良人之子,我自当妥善安置,以嘉柔美食养之,视如己出。”   “但彼辈只是心怀侥幸的伪诈之徒,若心软收留,风言风语恐会传遍安陆,传遍南郡。乡里鄙民,多是喜好热闹之徒,宁信其有,假的到了他们口中,也会变成真!”   这话句句都在理上,于是衷的母亲便退了一步,说不留就不留吧,也别怪这个可怜女人了,给她点盘缠,让她回浔阳去吧。   叶子衿仍不同意,她作揖至地,声音温和,态度却十分坚决。   “母亲,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这女子虽可怜,做的却是违法之举,若给她钱帛放她离开,且不说我家犯了包庇隐恶之罪。县人见此女得利,恐怕过些时日,怀抱孩童来冒称良人之子的女人,要踏破门槛了!”   少女给出了唯一的解决方法:“举咎报官,请官府厘清此案,然后将女子发回原籍审理,定要找到那个冒充良人,欠下风流债的恶徒!”   虽然秦律严苛,但作奸犯科之徒仍然不少,冒充诈骗也时有发生,比如数年前,闹出很大影响的南阳学室弟子冒充冯毋择之子骗取钱帛一事,南征大军良莠不齐,不排除有军官在女闾里冒充上司。   那个冒充黑夫的军吏,才是万恶之源,必须抓住严惩。   “如此,方能让此事平息!”   这便是衷今日破天荒地来做原告的缘由。   “右庶长夫人……真不愧是郡守之女,行事有叶郡守余威啊。”怒赞叹不已,觉得这位夫人是真的惹不起。   衷也点头同意,带着那哭哭啼啼的女子来县寺前,他也曾担心地问弟妇:   “我家如此做,虽践行了律令,但如此对待孤儿寡母,会不会被县人认为不仁?”   叶子衿却有她的道理:“伯兄,君子爱人也以德,小人之爱人也以姑息。我以为,当行君子之爱,勿行小人之怜,再说了……”   “设船舶,开糖坊,飨父老,养子弟,我家在安陆所施的仁德已足够,安陆人也十分爱戴我家,但妾窃以为,还缺了一点东西……”   “缺了什么?”衷问道,不知不觉,黑夫不在时,他们家已以叶子衿为主心骨了。   初为人妇的少女没了在黑夫面前的乖巧听话,笑容中竟有隐隐的威势。   “敬畏之心!”   ……   就在黑夫被妻子洗清了养外妇,奸生子嫌疑之际,千里之外的泗水郡沛县,泗水亭旁的里闾中,大胡子的刘季将一个睡眼惺忪的婴孩高高举起,哈哈大笑。   “这鼻子,这额头,与我一模一样!真是我的种!”   面色苍白,满头是汗的曹寡妇虚弱地躺在破陋的草席上,露出了欣慰的微笑,她已经开始憧憬嫁给刘季后,被人尊称一声“亭长夫人”了。   但她的笑容,很快就凝固了,刘季逗弄完取名为“肥”的婴孩后,一低头,竟理直气壮地对曹寡妇说了一句话。   “我承认此子是我的,每月会送两石粟养活你们母子,但我不能娶你!”   他不要脸地说道:“我正妻是要娶一闺秀淑女的,你只能做我外妇……”   曹寡妇顿时变了颜色,气得抓起一个土块,就朝刘季扔去,骂道。   “刘季,你个天杀的!昔日浪荡游子,今日斗食小吏,无钱无宅,还想娶名门淑女?我呸!”   她抱起刘肥,哭道:“乃母也不稀罕你养,这娃也不是你的,是我与邻家鞋匠所生,你滚罢!”   刘季连忙躲开,跑出门后,还伸头进来,嬉皮笑脸地说道:“曹氏,我事先只答应养你,可没答应娶你,大丈夫言出必行,你且等着,我现在便将这月的粮食挑来!” 第0362章 蕲年宫   秦始皇二十七年三月,黑夫并不知道发生在家乡的破事,他正跟随着秦始皇的御驾,沿着驰道出咸阳,一路向西。   即便以黑夫一个后世人的眼光来看,这条高速公路也是极其夸张的,尤其是出咸阳西门十里内,道路宽达五十步,能容纳十辆马车并行!每隔三丈就种一株笔直的青松,道路以黄土为基,用碎石子夯筑厚实,路中间为供皇帝出巡的专用通道,再两侧为官道,最边上才是百姓车马行人行走的区域。   光是这条道路,便极尽豪奢,按照黑夫的猜想,大概是想让西方的义渠、氐羌部落君长前来朝觐时,还没进咸阳就会被这条宽敞如广场的道路震惊……   出咸阳十里,至杜亭后,道路宽度好歹收缩了些,但亦十分宽敞平坦,能与后世的乡镇道路媲美,不用再担任宿卫之职的少府丞黑夫,便能靠在车舆上打着瞌睡,舒舒服服去到秦国故都雍城。   雍地夹渭水南北岸,沃野百里,正是周文王、武王的肇基王迹之地,诗经里赞颂为“周原膴膴,堇荼如饴”。只可惜周人老早便将这块土地丢给了犬戎,跑到了安全的成周苟延残喘,并承诺“犬戎无道,侵夺我宗周岐、丰之地,有诸侯卿大夫能驱逐犬戎,即有其地!”   一支名为“秦”的嬴姓之嗣为了这个承诺,连续数代人不顾死亡,他们抛头颅洒热血,一尺一寸恢复了岐山附近的周原之地,驱逐了群戎。对于这块再也无法掌握的土地,周王室兑现诺言,大手一挥,送给了秦人。   秦人遂在此建立城池,到秦德公时从偏远的西陲老家迁徙过来,建立了他们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座都城“雍”,至今已经二十六代人了……   雍城的规划十分有特点,典型的“老秦”风格,直来直去,横是横竖是竖,四平八稳,造型古朴的建筑物,映衬着周遭的黄土塬,显得有些陈旧,没有咸阳的朝气。   秦始皇却很喜欢这座城市,因为这里是他初掌大权的地方。   自那以后,他便明白,权力于他,便如同尝到了鲜血滋味的恶蛟(鲨鱼)!   所以皇帝在前往秦穆公等先君之庙祭拜后,没有选择祖先们常住的“大郑宫”,而是入宿位于城南黄土塬上的“蕲年宫”。   这宫殿也有些年头了,三百年前的秦惠公时便修建,后经几度翻新。它占地近千亩,庭院二十余座,房屋楼阁石亭高台六百余间,暗渠引入雍水而成大池,蜿蜒丘陵庭院之间,正值初夏,林木葱茏花草茂盛。   但黑夫注意到,这里的宫墙规制,全然以战事的标准修建,坚固如要塞一般,而城墙之上,还有些金铁火燎的痕迹——那是十八年前一场叛乱留下的。   是夜,皇帝在蕲年宫内摆开筵席,除了随行的群臣外,还邀请了许多当年参与了“蕲年宫之变”的有功人士到场。   既然是宴请故人旧勋,作为新贵,黑夫便只能陪坐殿尾末席,不过,平日里十分低调的中车府令赵高,这次却被皇帝招招手,唤到了靠前的位置。   皇帝故地重游,有些感慨,他举盏道:“朕记得,那是四月份,朕二十二岁,宿于雍城,行冠礼,带剑。然奸贼嫪毐竟矫朕御玺,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欲攻蕲年宫为乱!”   他一比手,指着低眉顺目的赵高道:“是当时的郎卫赵高惊觉此事,连夜入宫禀报,朕才能提前准备,抢先发兵平定叛乱。”   “此乃陛下受昊天庇佑,下臣岂敢居功。”赵高诚惶诚恐。   皇帝却不让他拒功,令礼官赐酒,赵高一饮而尽后,稽首在地,涕泪满面。   “演技真好啊。”   黑夫在殿尾看着这一幕,啧啧称奇。   “蕲年宫之变,这就是赵高最大的政治资历吧……”黑夫暗暗想道,随即一掰指头,算了算,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蕲年宫之变的功臣,昌文君早死,昌平君熊启、将军桓齮、司马樊於期先后叛国,他们的名字成了禁词,皇帝不允许任何人提及……   唯独赵高屹立不倒,爵位和职务虽不高,却一直受秦始皇信任。   黑夫突然有个一个大胆的念头:“等一下,熊启、桓齮、樊於期,这三个倒霉鬼接二连三叛变,虽然都有自己的理由,但也太整齐了,不会都是中了赵高的套才走上不归路的吧?”   这么一算,这厮的城府和心机还真是恐怖,黑夫已经把对赵高的警惕度提到了最高。   黑夫在那思索,秦始皇却开始了回忆。   己酉日那天,着王冠的自己,带长剑立于宫阙之上,傲视被伏击而措手不及的嫪毐叛军,辽远澄澈的蓝天之下,一柱粗大的狼烟端直从蕲年宫升起,号令故都的忠信之士齐聚王旗之下,剿杀叛军!   在雍城数万军民协力下,战斗结束,嫪毐败走,秦始皇便发卒攻毐,战咸阳,斩首数百!乱遂平!   那是在母后、嫪毐、吕不韦阴影下憋屈了九年的秦始皇,第一次扬眉吐气的胜利。   但胜利之后,秦始皇,也冒出了一身冷汗,因为除了佐弋竭、中大夫令齐等嫪毐党羽外,掌管咸阳兵权的卫尉竭,还有负责关中防务的内史肆,竟都卷入了叛乱!被牵连处罚的嫪毐党羽,也有四千余家。   若非蕲年宫的胜利,秦始皇别说一统天下,恐怕早就被劫持为傀儡,或者弑杀了!   所以,值此海内归一之际,当日为平叛出力的宗室父老,必须要厚赏!   “孟、西、白三公。”   秦始皇令赞者再度置酒,将酒盏送到了坐于上席的三位老者处。   黑夫竖起了耳朵,这三族乃是秦国硕果仅存的老世族了。孟族的先祖是穆公时的名臣百里奚之子孟明视,西白二族的祖先分别是百里奚同时期的名臣蹇叔的两个儿子西乞术和白乙丙,三将曾一起进攻晋国,屡战屡败,却又被秦穆公宽恕,屡败屡战,最后成功雪耻。   皇帝赐酒,三老连忙颤颤巍巍地起身,秦始皇令他们免礼,说道:“三氏自先君穆公后,便世代居于郿县,至今四百余年,一直公忠护国……”   虽然商鞅初行变法那几年,三族没少反对,但到头来,本就世代尚武的他们,却适应了军功爵体制,虽然族中没有高官名将,却为秦国贡献了不少中层军官。   尤其是在蕲年宫之变时,观察到蕲年宫的狼烟后,三族立刻发动了举族之兵救驾,之后又作为主力,反攻逃回咸阳的嫪毐集团。   不过,在平定叛乱后,一直以来都十分排外的孟西白三族,便与关中军功贵族、宗室大臣们一起,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要求。   “逐客!”   他们认为,秦国一切的问题,都是诸侯来客造成的,把他们统统赶跑,让老秦人掌权,便能一心对外。   秦始皇靠宗室大臣平定叛乱,当时的政治局势下,只能行此下策,但此事被李斯一篇《谏逐客书》阻止,李斯、昌平君和昌文君、王绾被秦始皇启用,靠他们来平衡本土势力,刚刚抬头的本土势力,再度沉寂下去……   “吾等流血流汗平了叛乱,但在咸阳掌权的,还是那些关东来的诸侯客卿!”   孟、西、白的子弟对此颇有怨言,但都被族长压了下来,君意难测,从秦孝公时为行变法牺牲他们三族的利益起,三族便明白了这个道理。但有什么办法,几十代人忠于秦国,恩耻荣辱,都得默默承受。   但今日,三老被召至上席,获皇帝赐酒,想到秦国历代先君一统天下的大愿已经实现,看到皇帝没有忘记他们昔日的功劳,三老不由心潮澎湃,在略加犹豫后,壮胆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请求。   孟氏族长道:“赳赳武夫,社稷干城。臣等忠于君,忠于国,都是份内的事,岂敢居功?”   西氏族长接嘴:“但今日,老朽们只有一事想要恳求陛下!”   白氏族长负责最后的进言:“还望陛下,勿要再让子弟去江南种地驻军,让他们留在关西罢!”   三位族长所说的,便是一月份时,尉屠睢、赵佗率军南下,去驻守长沙、苍梧一事,前年和去年,发生在彭蠡泽、震泽的“水蛊病”已经人尽皆知,在黑夫解释了血吸虫的致病原理后,顿时引发了北方人的恐慌。   在他们眼中,长江以南,都是可怕的地方,那里森林密布,毒蛇如草一样丛集。听说每逢夏秋椒花落时,瘴烟大起,水中血吸虫滋生,涉水之人如涉滚汤,十死二三!而且还有黑齿雕题的蛮人,杀人食肉,把骨头磨成浆滓作酱……   总之,就不是人呆的地方,身体健壮的丈夫去了,也会早早夭折。   如今水蛊病被证实,这些传说,更是实锤了!   带着对南方气候的恐惧,孟、西、白对尉屠睢征关中子弟南下一事十分抵触,又从一些渠道得知,明年皇帝可能还会征调更多兵卒去长沙、豫章,便乘此机会向皇帝抱怨,希望他停止向江南调兵遣将。   秦始皇手持金樽,默然不语。   南征百越之地,是他在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后,找到的新目标之一,他优容孟西白三族,但这并不意味着,可以容许他们与国策相悖!   但皇帝没有直接发表自己的意见,他扫视殿内群臣,笑道:“孟、西、白三公请罢江南之戍,诸卿以为呢?”   他扫视殿内诸人,尤其看向了最末尾,所有所思的黑夫。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去过江南,到过厉门五岭极南之地的人,你以为如何?” 第0363章 必固其根本   “少府丞黑夫,你是在座众人中,唯一去过江南,到过厉门五岭极南之地的人,你以为如何?”   皇帝当堂发问,黑夫一个激灵,立刻起身,走到殿中作揖。   孟、西、白三族长老不认识这位年轻的新贵,向旁边的人交头接耳询问,得知他就是南征豫章,开地千里,并做出了“黑夫纸”的人,不由恍然大悟,随即又忧心忡忡。   “江南之戍由此人始,他恐怕是极力支持此举的!”   孟、西、白三位族长猜错了,黑夫不反对移民充实豫章、长沙,却反对更进一步,越过五岭,南征百越……   步子太大,是会扯到蛋的。   黑夫模糊记得,历史上秦军南征,似乎是发动了五十万大军,打了好几年仗,损失惨重才拿下两广。就算没有这份记忆,亲自去五岭地区走一趟后,黑夫也能得出这样的结论:南征百越,是一个大坑!   并不在于百越多强大,南越、西瓯、闽越,至多进入城邦国家阶段,小邑聚居,杂处于丛林,人口也不算多,兵器装备更落后于中原。   对外来者最大的阻碍,是气候。   虽然北方人对南方满是“瘴气”“毒虫”的想象有些夸张,但这年头的岭南地区,确实不易生存。不单是这时代很难找到根治之法的血吸虫病,还有许多热带病如疟疾等等待着秦军。一千年后的唐代,两广尚且是中原人谈虎色变的流放之地,公元前两百多年,在交通、后勤准备不足的情况下跑去征服,损兵折将是肯定的。   而且最先死的,肯定是充当前锋的豫章驻军,黑夫的旧部们,小陶、东门豹、利咸,还有三千南郡子弟兵……   黑夫不希望让亲友嫡系去送死,他认为,南征还不是时候,至少不是现在。   可他也不能完全实话实说,因为重重迹象表明,秦始皇已将岭南地区,作为下一个军事目标的,想要让陛下改变主意,真是跟登天一样难……   而且,秦始皇这时候将球抛给黑夫,意思太明显了:顺着朕的意思喊666就行!   于是黑夫斟酌一番后,说道:“臣以为,江南之戍,不可罢也!”   孟、西、白三老吹胡子瞪眼,秦始皇则露出了一丝笑。   黑夫阐述理由:“臣奉陛下之命,去守藏室观书,故知先君惠文王时,将军司马错与张丞相(张仪)争论,是先灭巴蜀还是先伐韩。司马将军言,富国者,务广其地。臣深以为然!”   “臣在请筑南昌城时便说过,江南楚越之地,物产丰饶,然地广人希。而三晋、淮汉之地正好相反,地小人众,田亩不足。若能移三晋、淮汉黔首豪长填江南豫章、长沙之地,便可烧林开荒,修筑城池,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使之以牛耕堆肥,代替刀耕火种,炎热之地,稻作一年两熟,数代之后,江南必成粮仓,如南郡、淮南一样富饶。不但能使当地无冻饿之人,甚至能像巴蜀之粟售于咸阳一般,反哺中国!而南方的犀角、象齿、香木,也能源源不断运入关中。”   “故陛下派士卒戍江南,填长沙、豫章之举,同惠文王开巴蜀一般,功利千秋!”   秦始皇对黑夫的回答十分满意:“卿言甚善,此乃功利千秋之策。”   他随即看向孟、西、白三氏族长,意味深长地说道:“军法有云,为将忘家,逾垠忘亲,三氏乃四百年世族,考虑私家子弟安危无可厚非,但朕乃天下之主,不得不忘家忘亲,为全局和长远考虑……”   孟、西、白三氏族长有些委屈,却都讷讷不敢言。   朝野之中,已经没有人敢公然反对秦始皇决定的国策了。   殿内众人,唯独赵高敏锐地发现,方才黑夫说到向江南派兵移民时,说了中原、淮南,却唯独没提及与孟、西、白息息相关的关西。   “黑夫啊黑夫,你到底想说什么?”赵高觉得,黑夫肯定有未尽之言。   不出他所料,黑夫再拜道:“陛下,臣还未说完!”   所有人目光,再度集中到黑夫身上,却听他道:   “开荒、耕耘,收获,乃四季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迁移民众,修筑城邑,拓宽道路,乃数年十年之事,非一年半载可成。故臣以为,昌大南疆,可作为长远之策,缓缓而行。但眼下,有些地方,若能开拓,却能迅速获利!”   “噢?是什么地方?”   黑夫投秦始皇所好,以“急利”说之,皇帝果然没有反感,让他说下去。   黑夫抬头道:“关西!”   所谓关西,与关东相对,乃函谷关以西区域,这是秦的中枢,也是人口最密集的区域,哪里还有什么能开拓的地方?   黑夫此言让殿内群臣哑然失笑,同样陪伴秦始皇出巡至雍的内史腾轻咳一声,出面斥责女婿道:   “少府丞,内史同样地乏人众,林木环绕的渭南五苑之地,为了安置山东十二万户移民,也已开辟了不少,建立了十余个城邑。你说开拓关西,难道还要陛下将仅剩的皇室林苑也开放不成?”   “下吏并非此意。”黑夫早就跟老丈人通过气,此刻便一唱一和起来。   “关西之地,可不止是内史,还有陇西、北地、上郡三处,同样是地广人稀,与其使孟、西、白等关西子弟千里迢迢赴水土不服的江南,何不使其就近屯守三郡?”   他说完后看着孟、西、白三氏笑道:“方才三公也说,只要子弟留于关西便可吧?不知三氏子弟可愿去三郡?”   三郡皆迫近戎狄,修习战备,高尚气力,以射猎为先,故秦诗多车马田猎之事,相比于遥远而可怕的江南,陇西、北地、上郡相当于只在家门口了,孟、西、白三老连连点头:   “吾等关西之人,宁赴陇西北地,也不愿远涉江淮。”   黑夫又朝秦始皇拜道:“臣请言其利。”   皇帝虽然没料生于南方长于南方的黑夫会忽然说起开发三郡的事来,有些意外,但还是颔首道:“可。”   “此举有两利,一利长远,一利近迫。”   “义渠、白狄虽早已灭亡,但三郡仍有许多戎狄与编户齐民杂处,其势未熄,如今天下一统,关西腹心之内仍有隐患,不可不治也!”   黑夫说这话是有依据的,义渠国可是秦的大敌,两百年前,义渠王发大兵攻秦,从泾北直攻到渭南。后来义渠还参与过六国合纵,在李帛之战中击败秦军。最后是靠了宣太后以女色诱之,才将义渠君杀死在甘泉山,义渠故地也变成了北地郡。   义渠灭国后,义渠戎人却未消失,其贵族或以“公孙”为氏,或以“义渠”为氏,享有贵族权力,称之为“戎翟君公”,活跃在北地、上郡、陇西。当年蕲年宫之变,嫪毐便勾结了部分“戎翟君公”为乱。   事后秦始皇拆散了一些部落,并通过移民通婚,同化了不少义渠人。但三郡未编户的戎人,仍占了人口三分之一,他们半耕半牧,以皮毛充当赋税,作为骑兵加入秦军作战,对统一战争也有贡献。   黑夫回到咸阳后,是找学霸张苍好好补了补课的,有了这些案例作为依据,他的提议显得顺理成章。   “如今天下一统,臣以为,可分山东移民、宗氏子弟填之,使戎狄渐沐华风,此乃长远之利。”   秦始皇微微沉吟,又道:“近迫之利又是什么?”   黑夫道:“我在咸阳时,曾听戎商乌氏延说起过,陇西、北地以西,有河西地,月氏、氐羌居之。上郡以北,有河南、河套地,白羊、匈奴居之。这三处地广民稀,水草宜畜牧,故河西、河套之畜,为天下饶,乌氏每年购进的大量牲畜,便是从各部所得。”   这是秦始皇让乌氏倮兄弟做了十多年的生意,秦国推广牛耕,又有车万乘,骑数万,对牛马需求量很大,光靠中原的蓄养远远不够,必须从塞外补充。   “又闻诸部民风彪悍,儿童即能骑羊,引弓射击鸟鼠,稍微长大就能射击狐兔。成年男子都能拉开强弓,披挂甲胄,骑乘战马,来去如风。其习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职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他们的天性,如恶狼一般。”   “故每逢秋冬之际,这些戎狄诸部便越过界线,侵扰边郡,烧杀抢掠,夺走人口。先君昭王时,为了防止匈奴等部南下劫掠滋扰,专心东向一统天下,便在三郡筑长城以拒胡。”   殿内群臣频频点头,秦国西北边疆还好,燕赵两国,更是饱受侵扰。不过燕打败了东胡,拓地千里,赵国也以李牧大败匈奴,两国也和秦一样,为了专注争雄中原,在边郡修了长城。   “如今四海归一,以臣看来,陛下不但是中原之主,亦是蛮夷八荒之主,我大秦兵强马壮,不必再守于长城之内,而可以向外开拓!既能报百年屡遭劫掠之苦,又可直接夺取河西、河南、河套草场,夺其牲畜十数万头,此乃急迫之利。若能牢牢占据三地,则塞北蓄牛马,江南有粟稻,也能互为补益!”   说完这些后,见皇帝仍然没有表态,黑夫便再接再厉道:   “臣闻:求木之长者,必固其根本;欲流之远者,必浚其泉源。根不固而求木之长,源不深而望流之远,臣虽下愚,知其不可,而况于明哲乎?移民充实关西三郡,此乃巩固关中的根本之法,出境扫平诸部,此乃开源之举。富国者,务广其地,开江南五岭之地是广,拓西北胡戎之地也是广,但一远一近,一缓一迫,一为根本,一为枝末。臣窃以为,当先西北而后岭南。”   “下臣一时愚见,还望陛下察之!” 第0364章 开边意未已   “多谢妇翁指点,不然黑夫哪能知晓那么多国朝典故。”   蕲年宫之议后,出了大殿,黑夫追上了内史腾,向他道谢。   内史腾看向自己的女婿,摸着胡须道:“是你自己想出的主意,我只是稍加补益。”   话虽如此,但黑夫知道,若自己不与内史腾通气,交上的答卷顶多能得个七十分,叶腾教了他一些措辞和国朝典故,说服力强了很多,起码有九十分。   他暗道:“我当时的意思是,老丈人可以凭内史的身份献策,身为内史,提出巩固关西的提议,顺理成章。但他却让我自己找机会献言,这是在替我铺路么……”   内史腾知道自己身为韩人,却投秦灭韩,被韩人恨之入骨,在朝中唯一凭籍的,就是皇帝的信重,一旦这点依仗没了,叶氏的下场,恐怕会很惨。   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独女,族人中虽有几个侄儿,但都是无才之辈,如此一来,作为“半子”的女婿黑夫,便成了家族未来唯一的指望。   正是看中了黑夫冉冉升起的潜力,叶腾才毫不犹豫应下这桩婚事的,他有在南郡积累多年的政治基础,而黑夫拥有无限的未来,双方简直一拍即合。   现在,他越发觉得,自己的决定是对的。黑夫曾提出在彭蠡泽以南设豫章郡,建南昌城,以便“昌大南疆”,这只算一郡之策。但随驾西行期间,黑夫找到内史腾,提出“固本”设想,已称得上谋国之策了!   不过,秦始皇还是老习惯,没有当场同意,而是让诸臣下来后上疏表达自己的看法,还发了一份诏令回咸阳,让丞相、御史大夫、廷尉等也参加议论。   毕竟是国策啊,一旦确定,影响甚大。   所以黑夫有些拿不准,回到居所后,他又拜访了叶腾,与他相对而坐,问道:“妇翁以为,陛下是否会同意此策?”   叶腾道:“你用陛下喜欢急利说之,所言之事又正好切中要害,陛下不会生出反感来。”   “至于是否会同意,陛下一般会考虑两件事,其一是陛下之欲,一旦决定某件事,便会做下去,做完为止。其二,便是朝中诸臣的看法。”   接下来,叶腾展现了他老政客的利害之处,帮黑夫一一分析了,朝中哪些大臣会支持此策。   “最拥护此策的,当属孟、西、白等老秦世族。”   对这些本土势力而言,皇帝的国策重心,已经偏离关西很久了。兼并六国也就算了,但打完六国,却又要调自家子弟去遥远炎热的南方,他们感到无法理解,却又不敢反抗,只能不情不愿地上路。   可现如今,本来第一位“戍江南”的将领黑夫,却叛离了本就没多少人支持的南进派,转而提倡西进,先巩固陇西、北地、上郡,再出长城,开拓戎胡之地。   对关西秦人来说,这些地方,就跟家门口一样,风土人情都能习惯,比去江南强多了。而且,一旦西进定为国策,子弟们也有机会利用熟悉的车骑弓马立功。   所以方才在殿上,孟西白三老拼命附议,看黑夫的眼神也变得极其和善,孟氏族长甚至还打听他是否成婚了,听说娶了内史之女才悻悻而走。   但凡边境兴兵,必求良将,第二批可能支持黑夫的大臣,便是边将了。   叶腾道:“陇西郡尉李信,听说自从第一次伐楚丧师辱国后,便郁郁寡欢,三十多岁年纪,头发却全白了。虽然在灭燕、齐时立了战功,但已失上意,被赶到陇西守边,他恐怕是最支持对河西用兵的人!”   “还有曾在上郡呆了三年的蒙恬,灭代时,曾率上郡翟骑至雁门,与支持代国的匈奴单于对峙,你与子衿回南郡期间,他也曾上书提议在上郡备边,与匈奴争夺河南地。”   “不出意外的话,这两人,都会上疏附议。”   黑夫颔首,李信也就罢了,蒙恬的话,历史上秦北伐匈奴,他便是主将,只是目前秦始皇对北方用兵兴趣还不大,蒙恬做着少府少监的职位,负责一度量衡等事。   黑夫笑道:“妇翁也会上疏支持么?”   “这是自然。”   叶腾理所当然地说道:“老夫若是南郡守,必定支持南进,戍江南,征百越。但老夫如今是内史,南方与我无涉,反倒是巩固关中,开拓三郡边外,筹集粮食,征调兵卒,我便多了许多用武之地!”   从内史进而成为九卿,甚至一窥御史、丞相之位,就靠未来数年了!   黑夫了然,老丈人还真是利益至上者啊……   不过,他仍有一点担忧,欲言又止。   叶腾看出黑夫的想法,自嘲道:“我若是为了避嫌而故意提出反对,反而太过刻意,陛下一眼就能看出来。你我关系,朝中何人不知何人不晓?倒不如光明正大,行的是阳谋,谋的是国之大利,谁能说半点不是?”   不管怎样,朝中明显是支持西进的大臣较多,光从舆情上看,这件事已经稳了。   这时候叶腾却道:“但也别高兴太早,我却是知道一人,必反对此事!至少会反对征河西。”   “谁人?”黑夫问。   叶腾却笑着卖了个关子:“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觉得是谁?”   黑夫恍然,低声道:“妇翁指的是……乌氏倮?”   ……   “乌氏倮言,秦与诸羌、月氏一向和睦,何必无故伐之?每年以丝帛易牛马,于中原有大利……”   十天后,蕲年宫内,放下手中的奏疏,秦始皇摇了摇头,点评道:“果然,再大的商贾,也还是商贾,眼中只有眼前的蝇头小利,乌氏倮不如陶朱远矣!”   他转而看向伏在案前替自己草拟诏书,十天来,没有对蕲年宫之议发表任何意见的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你以为如何?”   赵高笑道:“小臣不敢越职妄言政事。”   皇帝板下脸:“黑夫是少府丞,有了朕准许,他也能进言献策,你为何不能?”   赵高连忙请皇帝赎罪,随后道:“臣以为,少府丞之言,称得上老成谋国,有理有据,真不像一位二十余岁年轻人能说出来的,再想到他的出身,臣就更惊异了……”   秦始皇听出了赵高的未尽之言,却不以为意:“黑夫虽不以文章见长,但他底子却也不差。”   他指着案上那本厚厚的麻纸线装书道:“这次回咸阳,黑夫献上了修订过的《南征记》,全书记了三百余天,十数万言,虽文字简朴,却着实不易。全靠此书,朕才能知晓江南的风土人情。”   “再者,从议尊号时起,黑夫便没少往御史府藏室跑,还与柱下史张苍为友。耳濡目染,一年下来,说话竟也能引经据典了。朕问他为何能如此,他回道‘上次封建郡县之议,陛下令臣去翻书,臣阅后方知蜀侯三叛之事,自惭无知,只能奋发上进。’”   随后秦始皇指着赵高道:“说起来,此子的好学上进之心,倒有些像卿。十余年前,我说卿字丑,卿便日夜练字,不知寒暑,竟成朝中前三甲的书法大家!”   赵高笑道:“原来如此,假以时日,陛下恐怕又要多一位博士了。”   皇帝却摇头:“文武全才之士,去做无用的博士,岂不浪费了?”   “唯,少府丞可是有封侯之志的。”   赵高嘴上笑着唯唯应诺,心中却更加忌惮黑夫。   是啊,同他一样,出身低微。同他一样,善于揣摩帝心。同他一样,颇有上进心。   但不同的是,黑夫有扎实的军功,有新奇的想法,还有让皇帝称赞的韬略,这都是赵高没有的。才多大年纪,就已经对国策指手画脚了,再过些年,那还得了?   想到在陈郢时,黑夫不慎露出的杀意,赵高就不寒而栗。   “万一此子真对我有杀心,到他位高权重时,我岂不只能坐以待毙?”   可面对黑夫的提议,赵高却沮丧地发现,真是滴水不漏,开边、急利、远谋,都是皇帝关心的事情,再加上政治正确的“固本”之策,让人无从纠错。   所以他只能顺着皇帝的话,夸了一通黑夫后,似是无意地说道:   “臣只是奇怪,少府丞本是开拓豫章,戍守江南的别部司马,建南昌城,请设豫章郡,还曾提议分封子弟去上赣、苍梧,显然是支持南进的。可为何在成婚回了一趟南郡后,却突然改弦易辙,认为应当巩固关中,以西拓胡戎之地为先呢?这不合常理啊……”   说到这,赵高却又不说了,告罪道:“是臣多心了,还望陛下勿怪!”   虽然只是轻轻点到,但已经够了,这当然不会致命,甚至不会影响这次决策,却能在陛下心中埋下一点疑虑的种子:黑夫也是有私心的,并非完全公忠体国!   耐心一点,花上几年十年时间,慢慢给种子灌水、发芽,最终也能长成一株凶狠的藤蔓,可将人活活绞死!   想当年,他正是靠了这杀人于无形的手段,让蕲年宫之变的几位功臣,与陛下离心离德,最终在不同缘由的触发下,陆续叛国!事后陛下只会觉得,自己有意无意的提醒,是明目识奸的表现。   秦始皇看了赵高一眼,沉吟片刻,却没有再提及此事,直到赵高要告退前,皇帝才下了一道口谕。   “后日御驾启程,出陇关,入陇西郡,既然要离开内史地界,内史腾又年事已高,便不必再随驾,让他回咸阳去罢!” 第0365章 姜还是老的辣   黑夫为妇翁送行时,内史腾却让黑夫上了自己的马车,随他再走几里。   途径雍县东十里的岐山亭,黑夫下车之前,内史腾却突然拉住了他,低声道:“陛下此次令我东返,有些不寻常!”   此次内史腾结束随驾东返咸阳,在黑夫看来没什么问题,可内史腾何许人也,老狐狸立刻嗅到了一丝异样。   “律令虽有‘郡县长吏不得无故出辖区’之禁,但随驾之事,一般都有始有终,若非咸阳出了什么事,不该临时遣返,此举在我看来,更似是一次敲打和警告……”   “警告?”   黑夫他前世毕竟只是个小警察,虽有超越时代的眼光,政治智慧却不见得比浸淫官场几十年的叶腾高,闻言微惊。   “妇翁的意思是,陛下不认可此策?”   “并非如此,陛下赞赏此策,否则被遣返的就不是老夫,而是你了。”   内史腾很快就猜到了症结所在:“若我没猜错的话,陛下是对你此番献策的目的生疑了啊。”   黑夫道:“我的目的,已在奏对时说得明明白白。”   内史腾却摇了摇头:“不对,你当年是征江南豫章的别部司马,提议建南昌城,欲昌大南疆,甚至还向陛下进言,说上赣、苍梧之地可分封子弟为边侯,在陛下眼里,你当是最该力主南进的臣子。”   “可近来,你却一反常态,认为南进应缓,反倒支持起与你毫不相干的西拓来,这出乎了陛下意料,事后定会猜想,你为何有如此转变?所求又是什么?”   献策前,内史腾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黑夫的高瞻远瞩上,忽略了他的目的,如今出了事,黑夫也只能硬着头皮,将事实告知他。   “不瞒妇翁,除了以为此策的确能巩固根本,开拓关西边外之地外,我提议南下当缓,西拓当急,还有一些私心。我深知五岭难越,越人难攻,不愿我的旧部将士死伤惨重……”   “李代桃僵,祸水西引?”   内史腾摇头:“比那些所谓‘诤臣’的直言进谏高明多了,你倒是知道疼爱旧部,彼辈是你的袍泽子弟,在地方上的根基,偏心爱护无可厚非,但若让情义胜过理智,反而会变成羁绊……”   黑夫应诺:“莫非陛下察觉了我的这层深意?”   “若陛下对此不满,应会将你某位旧部从豫章调走,以示警告,而是不是拿我来敲打,此事应也与我有关。”   沉思半晌后,内史腾忽然哑然失笑。   “陛下不会是以为,你是因为与我家结亲,受了我的指使,才前后不一,朝南暮西的罢!”   的确,开拓关西,将给内史腾带来许多权力和继续往上升的机会,这本是好事,但在皇帝眼中,这对翁婿就有点借公家之器,为私家牟利之嫌了。   而让内史腾结束随驾,提前回咸阳去,便是对此举的一点小小告诫,同时也在暗示黑夫:多一些主见,勿要事事都听从于妇翁!   这真是意外之祸,虽不会对整件事产生影响,黑夫也仍会受到重用,但皇帝对翁婿二人的信任,是有一点下跌的。   帝王之心真是难测,黑夫感觉有些冤枉和不爽,难怪人常言:伴君如伴虎。   不过内史腾还没有停止思虑此事,他忽而又道:“吾婿,你在陛下身边做郎官时,可与陛下在旁近臣有怨?”   “妇翁的意思是,陛下身边有人进谗言?”   他一提醒,黑夫就立刻想到了一个人。   “中车府令,赵高!”   ……   因为仅是猜测,黑夫暂未把赵高的事告知内史腾,回雍县的路上,他一直在闭目思索。   姜还是老的辣啊,经内史腾抽丝剥茧,黑夫算是厘清了事情的经过:本来是一桩好事,但因为某位在旁近臣的一句话,让皇帝生疑,但又不想打击黑夫,让外人以为皇帝不认可西拓,便让内史腾代受委屈。   这敲打不痛不痒,却让黑夫心里很不舒爽。   “这赵高与我什么仇什么怨?竟下这种烂药!”   只因为黑夫在陈郢时,听闻赵高名号时,震惊之余,多瞪了他一眼,算什么大仇?黑夫料想,赵高对他的莫名敌意,还应有其他理由。   “之后议尊号时,我的奏疏又恰好与他雷同,算是抢了赵高的风头,之后他对我虽一如往常,宫中相遇,也停下来寒暄几句,但总觉得他不怀好意……”   从赵高的角度来看,大概以为自己在暗,黑夫在明,可实际上,在黑夫眼中,赵高早就是一盏璀璨明灯了。   “我吃了一次闷亏,绝不会有第二次……”黑夫暗暗发誓。   内史腾在东行前,对黑夫的最后嘱咐就是,即便找到了进谗言之人,也不要贸然行动,因为……   “陛下喜欢让政见不同的臣子位置相匹,彼此相竞。”   他列举了李信、王翦的伐楚之争,王、蒙两军门的暗暗竞争,李斯、王绾的政斗,甚至是蒙毅、赵高的旧仇。   这样一来,臣子们彼此异论相搅,彼此制衡,就不会勾结到一起,欺上瞒下,而他们之间的争斗,也被皇帝牢牢控制,不会达到影响朝局国事的程度。   内史腾一点都不担心那进谗者,反倒高兴了起来。   “陛下圣明,虽偶尔用用帝王术势,但还算兼听纳谏,待臣下也足够宽容,只要不是叛国谋逆,哪怕像李信那样丧师辱国,也能得善终,可不是赵迁之类的庸主能比的。”   “故而,你在朝中有敌人,反倒是件好事!陛下便可放心用你了!”   所以内史腾让黑夫勿要妄动,政争这种事,想要一口气将敌人打倒是很难的,皇帝高高在上做裁决,不会让任何一方有绝对的优势:即便赵高曾被蒙毅判死刑,依旧被救了回来。   生死胜负,并不决定于双方能力、道德高低,而仅决定于帝心。   一个成熟的政客,会装作一切如常,将恶意和痛恨隐藏,笑着与敌人作揖,直到看准一个机会,让对方万劫不复的那天!   黑夫听了内史腾的建议,回到蕲年宫中复命后,他在宫门处遇上了赵高。   “少府丞!”赵高远远就笑着过来打招呼:“将内史送走了?”   “中车府令。”   黑夫也笑回应,与赵高寒暄起来,说内史岁数大来,经不起长途旅行,幸而陛下放他回咸阳。   赵高锤锤老背,说自己年纪也不小了,明日就要离开雍地,去交通极差的陇坂,可发愁得很,黑夫则推荐他在为陛下驾车时,在腰上靠一块软垫……   在看守宫门的郎卫看来,二人虽然称不上朋友,却也相互敬重,相谈其乐融融。   但与赵高告辞,转过身后,黑夫的眼神却变得森冷。   “跟内史腾这老姜相比,我只是一块政坛的嫩姜,不擅长这些阴谋诡诈……”   可新近投靠的他人中,却有一位陈平,虽自称黄老,却专以毒计见长呢!数年前埋伏魏武卒周市,便是陈平的主意。   “赵高啊赵高,听闻你素来谨慎,任官清廉,找不出任何破绽,但你的兄弟、女婿也无隙可乘么?等回咸阳后,即便不能掀翻你,却能让你知道,率先向我挑衅是什么后果!”   ……   离开雍县后,秦始皇的庞大车队继续向西。   随着坡度慢慢向上,原本宽敞的驰道,逐渐变成一条只能容两车并行的小径,农田里闾渐渐退去,四周尽是茂密深林。   崎岖的灰岩丘陵也日益陡峭,到了第三天,已经成了山脉,虽然已是四月初,但黑夫从山脚看去,发现最高处的岩峰竟仍肩负陈雪,恍如灰白相间的巨人,屹立此地,将内史和陇西郡分隔开来。   一位来自陇西郡的郎官告诉黑夫:“陇坂,其坂九回,不知高几许,欲上者,七日乃得越,而山上最高处的风雪,五月方才冻解,现在还早哩。”   这是和蜀道并列的天险,好在驰道不必翻山,沿着山间溪水蜿蜒而西,御车虽笨重,好歹有路可走。   不过,眼前的风景已跟陇东大不相同:山梁高处是一片片低矮苍劲的桦树林,还有广阔的草场,犹如碧绿的波涛铺满了整个陇山,衣着质朴的牧马人驱赶着大群矫健奔驰的骏马。   为黑夫拉车的四匹马儿,脚步也变得欢快起来,它们没了往常的乖巧,不断嘶鸣,若非御者死死拉着六辔,恐怕早已脱缰而去,到草地上撒欢了。   这四匹畜生都是皇帝新赐,据说就来自这片“汧渭之间”的草场。   这是关西最好、最大的天然牧场,周初,秦非子曾为周王室养马于汧渭之间,因为“马大蕃息”,功绩卓著,非子遂被周天子封为附庸……   这是秦人“梦开始的地方”,西巡本就是一场寻根之旅,秦始皇也找到了据说是秦非子牧马的那片草地,上千人的队伍安营扎寨,设立高坛,用传统的祭品犬、马进行祭祀,一直折腾到夜色将暮。   说来也巧,就在皇帝停留于汧渭之间的这一夜,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竟成为黑夫“西拓”建言的神助攻,帮秦始皇下定了西征的决心…… 第0366章 解梦   “陛下在汧渭之间做梦了?”   陈仓县陈宝祠内,须发斑白,面色蜡黄的巫雉看着气喘吁吁的黑面小伙,已然猜到了他的来意。   “陛下让少府丞来请老朽去占梦?”   “然也。”   黑夫接过巫祝递过来的汤水,一饮而尽,才有时间观察这间小庙宇。   这间庙宇最引人注目的,是外头屋檐上立着一只陶制的大公鸡,昂首挺胸,作出对朝阳长鸣的模样。   祠名“陈宝祠”,黑夫在咸阳藏室翻《秦纪》时见过一段记载:“文公十九年,获若石云,于陈仓北阪城祠之。其神或岁不至,或岁数来,来也常以夜,光辉若流星,从东南来集于祠城,则若雄鸡,其声殷云,野鸡夜鸣。以一牢祠,命曰陈宝……”   说到底,这只是一块陨石,某晚从东南方向坠落在陈仓北阪,陨石在寂静的夜晚坠落,惊起了一山的野鸡乱叫,人们却以为是野鸡神显灵,故曰:“鸡鸣神土”。   这块石头被当地人送去秦文公处,却见其质地像石头,形状、颜色却似肝肺。秦文公奇之,认为是宝物,在巫祝解释一通后,把它供奉在陈仓城北面山坡上的祠庙里,称之为陈宝。   如今几百年过去了,陈宝祠不复当年繁盛,但秦朝依旧安排了专门的巫祝在此四季祭祀,便是眼前头上插着野鸡毛,披着羽毛衣,说话时满口痰音,每隔半刻便要小徒弟递过痰盂吐一口的老巫稚……   别看巫稚看上去身体虚弱,但亦是如今秦地本土最著名的两名巫祝之一。另一位是汧邑西畴祠的“巫雅”,秦始皇亦派中车骑令王离过去请他了。   黑夫好容易讨到了这桩差事,不想比王离晚太久,便道:“陛下已先至陇西,派吾等来恭请大巫,时间不多,大巫,你我还是到车上说罢!”   巫稚知道自己不可能拒绝,而且掐指算算,自从树立十二金人的典礼后,皇帝也许久没召见他了,连西巡过路都没来看看。   这可是难得的面圣机会,他不敢怠慢,让弟子将必要的龟甲等物带上,便匆匆随黑夫出门……   不过,黑夫却诧异地发现,巫稚带的必需品里,赫然有几卷干燥的大麻叶,就是几年前,医者陈无咎在云梦泽中发现的那种可吸食大麻。   “大巫为何会有此物?”黑夫将巫师扶到车上后问道。   巫稚想维持自己的神秘,神神叨叨地说此乃通灵之物,点燃后,便可神游天外,与鬼神交游……   “鬼扯。”黑夫暗想,不就是吸大麻吸嗨了么。   原来,这是巫雅去岁因十二金人之事,去咸阳助祭时,从南郡商贾那搞到的“好东西”。   他尝过一次后,便一发不可收拾,只以为自己真在天神交流,不知这只是神经麻醉后产生的幻象。   才几年时间,此物已在巫师、方士的群体里流行开来。   黑夫暗骂陈无咎这个始作俑者,同时也觉得,回到咸阳后,当向管关隘检查的少府有关部门反映,要将南郡大麻列为违禁品!   他婉转地提醒巫稚,到陛下面前占梦时,最好还是别吸,清醒一点比较好。   “少府丞,陛下究竟做了何梦?”巫稚却不以为然,问起了正事。   黑夫亦旁听了丞相王绾的解梦,所以知道秦始皇的大概梦境:   皇帝梦到,用来祭祀非子的犬、马活了过来,他骑在白马上,而黑犬在前引路,顺着陇山向东而行,走着走着,竟回到了咸阳宫,树立于殿前的十二金人腾然站了起来……   到这时候,一阵鸡鸣传来,皇帝便惊醒了,总觉得这梦颇有深意,召随行的王绾等解梦。   王绾这厮虽博学,却受儒家思想影响太深,觉得做梦并不是什么神秘的事,以《周礼》六梦解之。他认为秦始皇的梦是“觉时所思念之而梦”,乃思梦,简单地讲,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是科学的论断,黑夫也想给封建但不迷信的王丞相点赞,但秦始皇更相信神秘主义那一套,不满意王绾的答案,便让人去请两位最著名的巫祝来。   皇帝动动嘴,黑夫跑断腿,他只能再度带人回到陇东,大老远跑到陈宝祠。   巫祝,还真是占梦的专家,早在殷商时,甲骨卜辞中有关殷帝占梦的记载很多。殷帝武丁总是让巫师替自己问鬼神,其梦有没有祸,其梦有没有灾。   而到了周朝,更是喜欢玩解梦,据说当时周文王和周武王做了不少好梦,预兆着周必定会取代殷。比如文王曾梦“日月着其身”。日月是帝王的象征,这显然是说文王受命于天。他老婆太姒的梦则是:“梦商之庭产棘,太子发(武王)取周庭之梓,树之于阙间,梓化为松、柏、椹、柞。”   周人巫师占梦于明堂,认为这是大吉之兆,是皇天上帝要把“商之大命”给予周人,以后自家的小子发要把树载到大邑商去了!   秦人崛起于周土,也继承了周朝对梦境的重视,秦穆公曾因病七日不醒,梦往天帝之所居,游钧天,奏广乐。醒来后,也将此视为是上帝要他称霸的吉兆。   如今,秦始皇又做梦了,还是在非子牧马之地做的怪梦,皇帝当然会觉得,这或是先祖带给他的预兆呢?   讲述了事情经过后,黑夫在颠簸的马车上问道:“大巫以为,此梦当何解?”   巫稚却闭上了眼:“此乃鬼神之秘,只能告于陛下,不可说与他人。”   其实他是还没想出来应答之法。   黑夫虽有心干涉,却也不敢太明显,惹巫稚不快,眼睛一转,却旁敲侧击地说起另一件事来。   “我记得树立十二金人时,除了几位秦地的大巫外,陛下还让来自燕齐之地的方术士也参与助祭啊……”   黑夫不提还好,一提那些燕齐山东方士,巫稚就气不打一处来。   国之大事,在戎与祀,祭祀、占卜、解梦等,从秦立国开始,便是本土巫祝的禁脔。比如一百年前,秦楚争霸激烈时,秦惠文王为祈求天帝和大神巫咸保佑秦国获胜,便令秦地巫师刻石诅咒楚国败亡,因称《诅楚文》。   秦地巫祝,除了祭祀白帝少昊,陈宝野鸡神外,主要信奉“三巫”,便是“巫咸”、“大沈厥湫”、“亚驼”,自成体系。   但自从秦始皇一统天下,山东方士的到来,却给秦地古老的巫祝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冲击。   同行是冤家,方士们也是从事星占、神仙、房中、巫医、占卜等事,跟秦地巫祝相冲。   巫祝本来看不起这些外乡人,但在皇帝面前一竞争,双方高下立判。   燕齐方士不但将邹衍的阴阳五行学说借来包装自己,还自称“方仙道”,以出海求仙的神仙长生学说游说皇帝,吹出了诸如蓬莱、方丈之类的“三仙山”,说上面满是神仙种的奇珍异草,凡人吃了,就能长生。   秦始皇本就向往长寿,加上燕齐方士们能说会道,顿时就被吸引了。   与之相比,秦地巫祝就老土多了,只会披着羽毛衣,瞪着眼,用土味十足的关西话,念叨传承了几百年的祷词,遂被冷落。   这次为皇帝占梦,若非方士多留在咸阳,远水解不了近渴,估计都轮不到他们……   “这便是小子想不通的地方了。”   路途很长,经过两天朝夕相处,与巫稚更熟一些后,黑夫便做出一副同情秦巫,反感方士的模样来:   “陛下一统天下,称皇帝的吉兆是十二金人,金人出于陇西临洮,但秦地的巫祝却没能把握机会,对此大肆宣扬,竟在大典上,与山东方士平分秋色,我真是为大巫不值啊。”   “彼辈奸猾,以妖言蛊惑陛下。”   巫稚阴着脸,那些燕齐方士趾高气扬,出入宫廷,他们却备受冷落,想想就来气。   但也无奈,秦地巫祝的脑子没燕齐方士灵活,人家可是在山东诸侯上蹿下跳几十年练出来的嘴皮子,什么长生,什么海外仙岛,啥都敢吹。   “方士们说,东方海外可求长生,其实是想让陛下赐予钱帛,让彼辈回家乡去挥霍。”   “可不是!”巫稚深以为然。   黑夫拼命暗示:“但东方有三仙山,难道西方就没有类似的神仙居所?”   “西方?”   巫稚感觉喉咙痒痒的,又吐了一口痰,抬起浑浊的眼睛看向黑夫,你是说:“西王母之邦?”   “然也!”   老家伙思路总算跟上了,黑夫很欣慰。不过,秦巫闭塞,巫稚对西王母传说也只是一知半解,远不如魏国人写的“小说”详细。   黑夫便道:“我在咸阳时,曾在藏室中读书,见过一本《穆天子传》……”   这可不是黑夫瞎编,真是魏国人写的书,记载了周穆王驾八骏西巡之事,行程三万五千里,还会见了西王母,成书后,已在魏地流行几十年了。大概是魏国小说家,把周人记述周穆王西巡的故事神话了。   魏亡后,这本书被收到石室内收藏,张苍将其编篡整理,在这次西行之前,黑夫又请陈平等人帮忙抄到麻纸上,编订成纸书……   他一共带了两本,此刻便从怀中抽出一本来,双手奉予巫稚。   巫稚也见过麻纸,并不奇怪,苍老的手接过,翻开黑夫特地夹了片叶子当书签的地方。   “西王母豹尾,虎齿,善啸,蓬发戴胜……”   “西王母为穆天子谣曰:白云在天,山陵自出。道里悠远,山川间之。将子无死,尚能复来……”   “西王母能予人年岁,使人长生?”   巫稚猛地瞪大了眼睛,黑夫的话,还有这本《穆天子传》,犹如当头棒喝,点醒了迷茫已久的他!   “老朽先前为何就没想到呢!”   在几乎要被燕齐方士淘汰的秦巫面前,一扇崭新的大门,被打开了!   犬、马、金人十二、西王母国……巫稚已知道,皇帝的梦,该怎么解了! 第0367章 夸父逐日   四月上旬,陇西郡邽县(guī),秦邑。   七百年前,非子为周孝王在汧渭之间养马,马大蕃息,让周王十分高兴,便决定给非子赏赐,准许他在名为“秦”的地方建邑,分土为附庸。   自此之后,世间便多了一个叫“秦”的邦族。   这也是秦始皇第一次来到秦邑,他站在小邑顶上放目四眺,却见这里位于两条小河交汇处的一个小台地,西临崖沟,北依邽山。除了小河边的数千亩土地外,远近都被树林和灌木占据,除此之外就是寂寞而寒碜石头,几乎没处下脚,漆黑群山在北面绵延,挡住冬日的凛冽寒风。   来这里之前,始皇帝并不知道,祖先最初所居的,竟是如此贫瘠的土地……   他回过头,看着随驾的丞相王绾:“丞相,周时的附庸,是何级别?”   王绾应道:“禀陛下,附庸低于大夫,大致与春秋时的上士相当。”   秦始皇不由嗟叹:“楚人常自夸先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朕的先祖,何尝不是如此?七百年岁月,三十六代人,从附庸之士到天子之尊,从区区小邑到九州之主。”   这是从地到天的飞跃,是秦人创造的奇迹。   作为最终完成这一使命的人,秦始皇心中难掩自豪之感,但随即又想到了数日前,在汧渭之间祭祀非子时,做的那个奇怪的梦……   先祖非子,是想通过这个梦,给自己怎样的暗示呢?   “陛下!”   风尘仆仆的郎中骑令王离登上城邑,拱手道:“西畴大巫已迎至!”   “来得正好!”   秦始皇过陇山后,在沿途县邑行宫停停走走,为的就是要在秦邑,这个秦人最初的立足之地,听巫祝为自己解梦。   西畴可是比陈宝祠更古老的关中第一大祠,五百多年前,周朝为逃避犬戎祸难,东迁于洛邑,当时只是一“西陲大夫”的秦襄公派兵护送,有功,遂被周平王封为诸侯,爵为“秦伯”,赐给他岐山以西土地。   直到这时,一直以来只是附庸、大夫的秦才正式建国,得到与诸侯通使聘享的权力,秦襄公十分高兴,便在当时秦的都城汧邑(陇县)设立西畴祠,用骝驹、黄牛、羝羊各三头的太牢大礼祭祀嬴姓的祖先,白帝少昊。   所有秦始皇对西畴大巫“巫雅”抱有很高的期待,可让他失望的是,这巫祝年纪老迈,被性急的王离载于车上颠簸了一路,早已疲惫不堪,为秦始皇解梦时,翻来覆去还是《日书》里的那一套,没什么新颖的见解。   秦始皇颇为不满,挥袖让巫雅下去,心道:“李斯当年的《谏逐客书》曾言,必秦国之所生然后可,则是夜光之璧,不饰朝廷;犀象之器,不为玩好;郑、卫之女不充后宫,而骏良駃騠(jué tí)不实外厩,江南金锡不为用,西蜀丹青不为采。”   “非但物产、人才如此,连巫卜之士亦如此。秦巫木讷愚笨,只知翻着几卷日书,将朕的梦境寓意,说得与黔首庶民无异!何其迂也!早知如此,朕还不如舍近求远,让人去将咸阳的燕、齐方士带来一问究竟,或能让朕满意。”   皇帝让人占梦,却又不全信占梦之人所言,必要他们说的话合自己心意才行。   正如此想着,郎卫却报,说去陈仓接人的黑夫也回来了。   “也罢,且看那陈宝大巫又是如何说的。”   秦始皇并未报太大希望,他已决定,若仍不能让他满意,这些本土巫祝,就可以永远守着那几个祠庙终老,这辈子都不必再去咸阳了……   不过,陈宝祠巫稚还是同以前一样,容貌蜡黄,说话一股痰音,让皇帝颇为不悦,不过,在听皇帝心不在焉地说了一遍梦境后,巫稚思索片刻后,竟猛地下拜:“陛下之梦,老朽已知缘由。”   他深深作揖:“恭贺陛下,此乃天大的吉兆!堪比当年穆公七日之寤!”   秦穆公曾昏迷七天,梦往天帝之所居,游钧天,奏广乐,被秦国历代君主视为是昊天选定秦称霸的预兆,这与王绾、巫雅颇为不同的说法,倒是让秦始皇多了点耐心,点了点头,让他继续往下说。   “大巫请详言。”   “还望陛下能容许臣从梦境中的十二金人说起。”巫稚开始了侃侃而谈。   “二十六年初,有十二巨人出现在临洮,长五丈,身穿狄服,足迹长达六尺……”   “群臣巫祝、方士皆以为,此乃陛下应天命,一海内,称皇帝的吉兆,这一点毋庸置疑,但却无人能说清楚,那十二巨人究竟来自何方,又去往何处。老朽也一度茫然无解,但不久前,翻阅陈宝祠历代巫祝留下的祷文时,却有了意外的发现!”   关系到十二金人的真相,秦始皇更生出了兴趣。   “百年前,陈宝祠巫祝曾祭祀过夸父,故老朽以为,这十二巨人,实乃夸父之后也!”   “夸父?”这倒是一个新解,秦始皇多了一丝兴趣,开始认真地听了起来。   “大荒之中,有山,名曰成都载天。有人珥两黄蛇,把两黄蛇,名曰夸父,夸父亦巨人也。”   “又言:夸父与太阳竞跑,想要去日落之地看看,途中,夸父感到口渴,想要喝水,就跑到大河、渭水边上饮水;黄河、渭水的水不够,又去北方大泽饮水,谁料只走了一半便渴死。其头颅变成了陇山,手臂变成了秦岭、鸡头山,脚变成了崤函,连桃木手杖也扔在脚边,化作桃林,这便是桃林之塞的由来……而秦川八百里,不过是夸父宽敞的脊背。”   这是新解,秦始皇微微颔首,听得津津有味。   “夸父死后,其后继承夸父之志,继续西迁,至于昆仑、天山,附于西王母之邦,称巨蒐氏……”   夸父逐日和西王母的故事,在中原流传颇广,但巫稚却是第一次将两者结合的人,秦始皇眼前一亮:   “大巫的意思是,那十二巨人,乃夸父之后巨蒐氏,而他们又是西王母之邦派来的使者?”   “然也。”   巫稚顺着皇帝的意思如是说:“老朽以为,大概是陛下一海内之功绩,沿着河西,过流沙,传到了天山、昆仑之间。西王母闻之,便令夸父之后十二巨人来觐见天子。然西王母之邦乃神仙之国,十二巨人至人间,凡人之目只窥其一瞬,之后便无形无影。”   “唯独陛下,收六国之兵,削锋镝,铸以为金人十二,让那十二巨人得以依附于金人之上,如今陛下过陇山,欲西拓开边,巨人便入梦拜见,大概是想邀请陛下像周穆王那样,赴西王母之邦……”   而后,巫稚便现学现卖,说起了他在那本《穆天子传》里看到的故事。   “传闻西王母之邦在昆仑之墟,又或在天山之上,天山有瑶池,昔周穆王肆意远游,命驾八骏之乘,右服骅骝而左绿耳,右骖赤骥而左白牺。主车则造父为御,驰驱五千里,至西王母之邦。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又随西王母以龙车为驾,去西海之滨的禺谷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   “后人常言,周穆王一生中享尽了快乐,仍然活了一百岁才死,当时的人们还以为他羽化登仙了,据说,这是因为,喝了西王母瑶池的琼浆玉酿,便可长寿……”   随着巫稚本土传说结合《穆天子传》的讲述,秦始皇已正襟危坐,沉浸在西王母国的传说中,在巫稚说完后,仍有些意犹未尽。   仔细想想,周穆王与他的爱好倒是有些相似,都不喜欢一生呆在一个地方,而想要去看看天下之大,九州之饶。   秦始皇不由嗟叹道:“朕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却有些羡慕周穆王这一庸碌守成之主。”   巫稚亦道:“故西王母才让十二巨人来邀约陛下西行!”   秦始皇道:“我曾听乌氏倮说过,西方渺茫,流沙千里,又有羌人、戎王、月氏为阻,岂能轻易去得?”   巫稚道:“故在陛下的梦中,才有白马为载,黑犬为引,助陛下西行。”   秦始皇却皱眉:“且慢,梦中情形,明明是白马黑犬引朕往东。”   巫稚连忙补漏道:“陛下照鉴时,可发现,鉴中方向与现世是反的,梦中亦然,再说,那黑犬,不是引陛下找到十二金人了么?”   “原来如此。”秦始皇举起双手至颔前道:“还请大巫详言,白马黑犬又有何寓意?”   巫稚却道:“下臣无能,时间仓促,暂未得详解,这白马黑犬,或是助陛下西行之人。”   白马暂时没想出来,但黑犬嘛……秦始皇却有个想法。   “黑犬,西行,西拓?”   秦始皇直起身子,目光越过了巫稚,看向了厅堂门口,正襟危坐,一脸正直,但横看竖看都觉得比旁人黑的少府丞黑夫。   他露出了一丝了然的笑。   “朕曾听人说过,黑夫在做亭长时,曾自称大秦天狗?”   ……   PS:弛驱千里,至于巨蒐氏之国。巨蒐氏乃献白鹄之血以饮王,具牛马之湩以洗王之足,及二乘之人。已饮而行,遂宿于昆之阿,赤水之阳。别日升于昆之丘,以观黄帝之宫,而封之以治后世。遂宾于西王母,觞于瑶池之上。西王母为王谣,王和之,其辞哀焉。迺观日之所入,一日行万里。王乃叹曰:“放乎!予一人不盈于德而谐于乐,后世其追数吾过乎!”穆王几神人哉?能穷当身之乐,犹百年乃徂,世以为登假焉。——《列子·周穆王》 第0368章 雄心壮志   秦始皇在邽县(guī)停留了很长时间,从四月上旬一直呆到四月底。   他在这里等两件事,其一,便是群臣对“西拓”的看法。   不出皇帝所料,除了乌氏倮反对外,包括李信在内的三郡守、尉,内史腾,还有蒙恬都上疏表示支持。连远在咸阳的御史大夫、廷尉也赞同充实陇西、北地、上郡三郡的固本之策,但对于开拓胡戎之地,觉得可以再斟酌一番。   其实皇帝的目光,也曾在西北停留,河南、河套之地,亦是他的目标之一。   但他的看法和黑夫相反,认为月氏、匈奴尚强,有控弦之士数万,军事力量不亚于一个冠带之国,想要征服,恐怕要动用数十万兵力才行。   而百越羸弱,传檄可定,所以他称帝以后,打算先南后北。   直到黑夫献上了行军日记《南征记》,秦始皇翻阅以后,对南方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   江南,比他想象中的更加广袤,从豫章北部到南部,就要走一个多月,而且很多地方连路都没有,到处都是茂密的森林,得靠将士一边砍树一边前进,损耗极大。   可想而知,岭南的环境气候,比豫章更恶劣,这场还未开始的战争,比秦始皇设想的要艰难许多。   这丝犹豫,在黑夫改弦易辙,认为南下应缓行,当先伐西北时加大了。   秦始皇再膨胀自大,也知道两边同时开战是不现实的,必然要分一个先后。   南征,除了征服欲外,无非是为了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这些珍宝能满足他的收藏癖,亦能让少府多赚不少钱。   而西拓,则可占据河西、河套、河南地丰美的草场,为国家增加三处大牧场,亦能报胡戎百年侵扰中原之仇。   后者之利显然大于前者,皇帝心中的天平慢慢偏向西拓,而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天平更是完全倒向了西面!   如此想着,秦始皇放下了手边的奏疏,让谒者过来问道:“再去催催那些画缋之工!朕今日便要见到画像!”   他等待的第二件事,便是一幅画:西王母的画像……   ……   秦始皇的御驾队伍不仅有文武百官、郎卫侍从,还有负责上千人衣食住行的马夫、织女、庖厨、工匠,而在百工中,甚至还跟着三位“画缋之工”,使用颜色、染料在丝帛、器物上作画。若皇帝喜欢一地风光,便要他们将其绘于帛上,一路下来,已画了不少。   但他们今日得到的任务却有些不同寻常:皇帝让三名画工试绘西王母画像……   绘画神人难不倒画工们,三人来自楚地,那是帛画艺术最成熟的国度。楚人浪漫而想象力丰富,除了传统的龙凤帛画外,画工还经常描绘天象、神祇,以表现楚人想象中的神话世界。   其中一人甚至还画过《山海经》中的西王母形象,便由他操持工笔,用朱砂、石青、石绿等矿物颜料,在上好的蚕丝帛布上作起画来。   两日后,画成,却见西王母形象是豹尾兽耳,头发蓬松,虎齿外露,充满了野性的魅力,她孤身一人伫立高高山巅,放声长啸,云雾溶溶脚下浮动舒卷。   画工高兴地将帛画献予皇帝,结果却被扔了回来……   “重画!”   三名画工面面相觑,他们楚地的西王母,就是这副模样啊。   但皇帝发话了,他们也只得硬着头皮重新考量,在咨询了王绾等博学之士后,又费了两日时间,终于重新画出了道家在《列子》里想象的西王母形象。   这下,西王母从半人半兽变为了一个鹤发童颜的白发老妪,她皓然白首,身穿羽衣,隐居在仙山洞穴里,一位人首鸟身的“羽人”供她差遣。   然而皇帝只看了一眼,还是不满意,帛画直接被烧了。   “不合朕意,重画!”   事不过三,若是第三次还不能让皇帝满意,虽不至于直接拖出去砍了,但遭到惩处也是肯定的。   三名画工愁得不行,只能请算他们上司的少府丞黑夫帮忙,找整件事的“始作俑者”巫稚,求问陛下心目中的西王母,究竟该是何等形象?   巫稚已经开窍了,画工虚心求问,他便缓缓道:“传闻西王母不老不死,从黄帝时活到现在,当青春常驻,岂会是老妪?”   这下画工们领会了,一合计,决定用在楚国时为楚王画过的“巫山神女”为模板,塑造一位青春永驻的美丽女神。   又二人,三名画工协力完成的帛画再次被送入行宫,当画卷被挂起时,秦始皇只见,整张帛画描绘了天山瑶池的场景,高大的十二金人守在最下方,仿佛在等待着客人,往上看,筵席上满是张扬的帷幔和鼎、壶和成叠耳杯,里面灌满了琼浆玉酿和各种仙草仙果,羽人衔盏,仙女持簋,长蛇、大龟、鸱、羊状怪兽分布周围。   而帛画最中央的位置,则是一位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端庄、华美的女神……   她乘坐在六龙驾驭的车鸾上,两只白鹤立其左右,其头顶是内立金乌的太阳,显得璀璨无比。   画工们伏地上,忐忑地等待皇帝发落,但秦始皇却久久无言,双目欣赏着画工们重现的瑶池之景,王母之容,过了好一会才赞道:“甚善!”   画工们大喜,遂献上了一首赋,来形容西王母的容貌:   “上古既无,世所未见,瑰姿玮态,不可胜赞。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须臾之间,美貌横生:晔兮如华,温乎如莹。其盛饰也,则罗纨绮绩盛文章,极服妙采照万方。步裔裔兮曜殿堂,忽兮改容,婉若游龙乘云翔……”   虽然很合乎情景,但这是直接剽窃了宋玉的《神女赋》,楚人画工自作聪明,却不料秦始皇身边有人读过这篇的,立刻指了出来,秦始皇倒没有怪罪画工,只是道:   “朕身边,为何就没有文采斐然如宋玉者,能作一篇《西王母赋》出来?”   此言一出,精通辞赋的近臣们都跃跃欲试,但秦始皇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他还是不喜欢楚国的赋,过于追求辞藻华丽,太过矫揉造作,而且还夹杂了大量楚地才有的词汇。   于是秦始皇嗟叹道:“西王母乃天帝之女,禀天地阴阳造化之妙,其象无双,其美无极,其状峨峨,非亲眼所观,何可轻言其貌?寡人必见之!”   ……   是夜,让人将帛画挂在自己寝宫中,秦始皇端着烛火再度久久端详,目不转睛,不知在想些什么。   当连内侍来请问,今夜是否要招随行的嫔妃侍寝,他都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自从胡亥之母死后,皇帝也失去了最后一位还算宠爱的妃子,其余诸嫔、七子、八子,在他眼中都无甚区别,而从六国掳掠来的数千宫人,他心存警惕,更无一垂青,只让她们在修筑好的六王宫里枯老。御驾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   每次出行,皇帝也只挑最乖巧的几位随驾,偶尔临幸一次,但都像是例行公务一般,无甚趣味。   于秦始皇而言,她们,并不比堆积在案几上的简牍奏疏有趣。   但自从巫稚为他解梦后,秦始皇却发现,自己竟重又对一个女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那便是神秘的西王母!   对神秘事物,天人传说,不管是方士所谈的蓬莱瀛洲仙岛,还是巫稚所言的夸父巨人、西王母之邦,秦始皇都保持着宁信其有的态度。   因为他内心深处,一直在暗示自己:“朕绝非凡人,而是真正的天子!”   对母后的厌恶,让他宁可相信,自己是天命玄鸟而降。   与秦人同源的殷人相信,“王者宾于帝”,商的主要先王,象高祖太乙,太宗太甲,中宗祖乙等死后,都能升天,得到“帝”的名号。   周就不一样了,虽自称天子,但已认为自己是凡人,只是在代天牧民而已,所以去帝号,称人王。   而进入战国后,七雄相继称王,连小小中山、宋国都来凑热闹,王者的神秘色彩荡然无存。所有人都知道,就算一头猪戴上冠冕,他也是王,而一旦失去了权势,王连庶民都不如。   这也是秦始皇一定要为自己加帝号的缘故,他要重新将殷商时帝王的神秘色彩,加持到身上!   秦始皇还隐隐期盼,自己有一统海内,天下大同的功绩,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可以得到昊天奖赏,让他死后也能升上九天,继续在天上做明明上帝。   又或者,直接能长生不死,自己做万世皇帝!   但年近四旬的秦始皇,已经能感到身体的衰老,感到自己力不从心。   所以他才不顾一切,在骊山扩大陵寝,要造一座富丽堂皇的地下宫殿。又在关中大兴土木,想要如方士所言,将渭水当做银河,咸阳宫为紫微星,打造一个地上天国。   当祥瑞在陇西出现后,他又立刻铸造了十二金人,摆在宫殿门口。   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是在做一个庞大的仪式,想要引起昊天的注意。   但内心深处,皇帝又是清楚的:这么做其实没什么用处,徒劳而已,既没有神人降临关中,他的身体也没有忽然年轻,羽化登仙更遥不可及。   所以他又起用方术士,或炼制丹药,并做着派人去海外求仙的打算。   直到巫稚将一个更有意思,更让人神往的传说摆到皇帝面前,他的目光才从烟波渺茫的东海挪开,回头看向离秦地并不算远的西方。   巫稚给他列出了新的选择:东海有长生不死的传闻,西边也有。   但东海只有没什么名气,说不出具体名号的“仙人”,西边却有令人神往的西王母!   秦始皇相信西王母是真实存在的,亦相信她有长生之术,容颜不老,并派十二金人向自己发出了邀请。   这份请帖,皇帝决定接下来!   但他并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样,带着一批人远赴绝域,那是抛弃天下的不负责之举。   秦始皇帝是能兼顾爱好和政务的人,他绝不会离开自己的疆土半步!   这次西行巡视,本就是秦始皇的追根溯源之旅。   一统天下,完成多年夙愿后,他曾有一丝短暂的迷茫。   皇帝失去了曾经的动力,甚至连派兵戍守江南,南征百越,也是习惯性地为自己找一个目标。   所以他想要来蕲年宫,来祖先栖身的小邑:找到最初的自己,找到嫪毐叛军攻城,烽烟点燃时,心中冉冉升起的雄心壮志!找到一代代秦人奋发不息,艰难求索的东西。   而现在,秦始皇已经找到了。   一度迷失的雄心壮志,再度在他双目中熊熊燃烧!   让人在西王母的帛画旁,再挂上一幅陇西郡的地图。秦始皇将手放在自己疆域最西边的狄道、临洮,越过长城缓缓向西,途经了诸羌、月氏,抵达一片空白的地域,最后放在可能是昆仑、天山的位置,重重地点了一下!   “打过去!”   西拓疆土,寻找西王母国,这两件事,秦始皇打算合一起做。   纵然相隔千里万里,亦无所谓。沿途所经,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征服了东方冠带六国之后该怎么办?那就调转方向,朝着西方,将所有已知的未知的土地,统统纳入帝国疆域吧!   等道路打通,找到西王母之邦后,秦始皇会再度西巡。   他将沿着新修筑的驰道,带着庞大的队伍,涉流沙,越草原,一路鼓吹笙箫,去冰天雪地的昆仑、天山,赴瑶池之宴,亲眼看看,西王母是否有绝世的容颜,手握不老不死之秘。   然后,他要报之以李,请她随自己归来,皇帝与王母同车而行,回到咸阳,在已修好的关中宫阙、人间天国行驶,受亿万斯民膜拜。   也让所有人知道,他们的皇帝同西王母一样,是神!   秦始皇生命中有无数个女人,却没有王后,即便当了皇帝后,不管群臣怎么暗示,亦没有立任何一女为皇后。   因为她们不配!   凡女如何与天子相匹?   而纵观世间,唯一配得上他的,唯有西王母!   传说中,她是“帝女”,也就是天帝之女,算起来,与秦始皇这“天子”是姊弟关系。   但那又如何?秦始皇不在意这细节,甚至不在乎传说中,西王母与周穆王曾有一段故事。   “周穆王庸碌之主也,何德何能,竟得以与西王母同游于天际?”   所以他虽据说长命百岁,却还是死了。   但自己不同,自己是要长生不老,从一世统治到万世的!   皇帝看着帛画上美丽端庄,眉目中让人不敢侵犯亵玩的西王母,心中却非仰慕,而是纯粹的征服之欲!   哪怕是神女,也要向自己低头,纵然是仙人,也得臣服于皇帝!   秦始皇指着帛画上,露出神秘笑容的西王母,用不许反驳质疑的语气,傲然道:   “朕会立你为后!”   ……   PS:嘛,感兴趣的自己去找马王堆帛画看看。 第0369章 管挖不管填   “大事成矣……”   当皇帝下口谕,让黑夫将西拓之策详细写在奏疏上时,黑夫便知道,秦始皇已做出了抉择。   “开疆拓土的欲望,现实利益的好处,再加上求仙长生的梦想,三管齐下,方能让皇帝改变国策啊。”   皇帝手持六辔,他的目标,决定了帝国行驶的方向,如此一来,历史的车轮,也在黑夫的诱导下,缓缓偏离了原来的轨道……   至少数年之内,黑夫在豫章的部下们可以安心种田,不必早早去南越热带雨林里受苦。   但关西周遭的羌人戎部,还有匈奴月氏,恐怕要在秦始皇的淫威下瑟瑟发抖了……   这件事,黑夫自问做的还算严谨,天知地知,他知,巫稚知。   巫稚已经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为了与燕齐方士竞争,不得已搬出在世间流传已久的西王母传说,黑夫只是提供了手抄本的《穆天子传》,让老巫祝能多说点细节。至于“黑犬”之谓,那是皇帝自己想出来的。   虽然蒙恬也曾建议过戍上郡备匈奴,但西拓之议,的确是黑夫首倡,皇帝将他视作引路者亦无可厚非。   使秦向西开拓,黑夫并非一时兴起,而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历史上,秦虽也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却匈奴七百余里,使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但匈奴在楚汉之际再度崛起,并月氏、东胡,成了一个幅员万里的庞大帝国,成为中原劲敌。刘邦白登之围差点小命不保,之后靠了和亲勉强维持局势,匈奴帝国压了汉朝几十年,到汉武帝时也未能彻底解决。   所以黑夫以为,秦对匈奴的打击,是否可以再早一点,再狠一点呢?   反正现在的草原,是匈奴、月氏、东胡三足鼎立,若能各个击破,为中国消除一大隐患,岂不美哉?   尽情匈奴看似和向西寻找西王母之邦没啥关系,但黑夫还是找到了强行联系起来的办法。   他读《穆天子传》时,对里面好多地名都搞不清楚,比如周穆王西行的起点“河宗氏”。请教张苍后,张苍说,河宗氏之国,可能是云中九原以西的河套一带。   赵武灵王时,赵国已占据了阴山南麓,建云中、九原、高阙等要塞。十多年前,秦军控制了那里,亦屯守驻军,蒙恬便是从那里出发,向东进攻代国,并防御匈奴支援。   如今,昔日河宗氏所在的河套、河南地都在匈奴手中,作为冬季牧场使用,虽然黑夫也知道小说里的路线不靠谱,但有了这层缘由,打匈奴就多了一个理由不是?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虽然这年头黄河之患还没那么凶猛,但河套的确是好地方,不止有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还有不少森林,而在较肥沃的地区,还能经营一些农业。   不过,关于匈奴的事,黑夫只是粗略提及,又称自己知之不详不敢妄言,请陛下另寻熟悉匈奴之事的大臣商议。   这一人选,除了少府少监蒙恬,还能有谁?既然蒙恬历史上能成功击败匈奴,这次应也能独当一面,黑夫大可不必去管。   他个人对西域的兴趣更大一些。   黑夫以为,故步自封只会迟滞不前,不同地区的文明是需要往来的!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中国有优势技术,希腊罗马亦然。不同地区文明因自然环境不同,点了不一样的科技树,甚至驯化了全然不同的农作物、动物,然后才慢慢向其他地方传播。   比如,小麦、大麦、绵羊、马,都是先后从西方、北方传入中原,才逐渐扩散开的。但黑夫依然没看到很多后世常见的水果蔬菜:西瓜、葡萄、甜瓜、石榴、芝麻、核桃、黄瓜、胡椒、菠菜……   他很想在大夏天啃着西瓜,喝着葡萄汁,热腾腾的麦饼上,能撒一圈芝麻粒,做菜时撒点胡椒也是美滋滋……   还有个高腿长的斯基泰马,可作为马儿优质饲料的苜蓿,未来衣被天下的棉花,都是中原没有的。   这些东西说近不近,说远不远,西域、中亚、西亚就有。而目前的西域,应是一堆绿洲小国星罗棋布,守着玉石之路过活,对如狼似虎的秦军来说,简直是待宰的羔羊。   而翻越了帕米尔高原,就能接触到亚历山大东征后留下的一些希腊人王国……   仅需要迈出几步,看似隔绝的东西世界,就能建立往来,想想还是蛮令人激动的。   而往来的方式,可以是贸易,也可以是征服!   所以黑夫才认为,向西开拓,比迟早会被中原纳入治下,便很难再往南的百越利益大多了,再过一千年,东南亚对中原人来说也是瘴气遍地的噩梦。   但若中国在锐意进取秦代就能开眼看到世界之大,又会如何?不在于短时间内征服多少土地,而在于长远带来的好处。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先过了诸羌、河西月氏这一关。而想要谋取河西、河南、河套,又得从巩固陇西、北地、上郡开始……”   黑夫深知一口吃不成胖子这个道理,这也是他不担心秦始皇因找不到西王母之邦,而迁怒于他的原因。   “三郡的修路,移民,打造军事前沿,训练骑兵,没有三年时间,做不下来吧?”   “之后打匈奴,打月氏,拿下河西河套,没有三年时间,也打不下来吧?”   所以按照黑夫的设想,得六七年后,秦军才能摸到敦煌一带建立哨所。   至于西域,道路修起来前,大军是过不去的,顶天派几支商队,沿着丝绸之路的前身“玉石之路”去看看。   南疆北疆如此广袤的地方,商贾使者怎可能轻易找得到子虚乌有的“西王母之邦”。这一去一返又是几年,等使者将西域踏遍,回来复命时,秦始皇可能已经龙驭归天,也不用等西王母了……   黑夫打的这个如意算盘,就叫做“管挖不管填”,只管卖出去,可不管售后服务。   “向西好歹能捞到些东西,总比空费钱帛,让方术士去海外寻仙强啊。”   虽然算是“欺君”,但黑夫却做的理直气壮。   以这时代的科技水平,船舶顶多能靠着海岸线行驶,往外开一点点就得沉,什么开启大航海时代殖民日本去美洲找玉米土豆之类的事,就跟秦始皇钟情的西王母一样,是海市蜃楼,虚幻泡影,可望而不可及。   想法虽然天马行空,但大多不能为外人道之,黑夫的奏疏,还是得一板一眼地来,他便在案几上铺开了纸墨,手持蒙恬笔,开始了书写。   “臣闻荀卿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今陛下欲有事于西方千里之外,亦当从跬步小流始。当先开三郡荒土,移民万户填之,使之耕田屯粮,又征发三郡华戎子弟入伍,练骑射驰骋之法,三年兵成,方可出塞辟土……”   ……   一天后,黑夫的奏疏已送至秦始皇的行宫,正好中车府令赵高也在,他见秦始皇得知后,立刻放下手中的政务,要先看黑夫奏疏,心中不免有些妒忌。   但更多的是骇然。   “黑夫才二十五六岁,如此年轻,竟能主导重要国策,当年的李斯,也不过如此罢?”   更气人的是,他名为黑夫,又在当亭长时自称“秦之天狗”,恰好与秦始皇梦中引路的黑犬对应。有了这件事,黑夫更得皇帝信重,之前赵高下的烂药,完全失效了。   赵高虽然觉得那巫稚所言“西王母”之事有些疑点,但他很聪明,知道不能在皇帝兴头上时坏他兴致,只能将此事藏在心里,暂不发难。   这时候,谒者将奏疏送了上来,竟是厚厚的一叠纸,秦始皇不由感慨:“黑夫这奏疏应有数千言之多,若是简牍,恐怕有好几斤重,纸真是轻便好用……”   赵高只能唯唯应诺。   但秦始皇打开了黑夫的奏疏,却皱起了眉,赵高心中一动,还以为是黑夫说了什么话,让皇帝不高兴。   但看了几页后,秦始皇的眉头很快就舒展开来,笑骂道:   “不愧是首倡此事之人,黑夫虽自称身为南人,不懂关西之事,希望朕能令丞相、御史商议,可却写的极尽详略,颇有见地。”   “只是,他给西拓之略取的名字,真是……怪异无比。”   秦始皇又看了一遍篇头的名称,总感觉有些不对劲。   他一边摇头,一边将麻纸放到案几上,赵高正好瞥见第一页上,赫然写着五个大字……   “西部……大开发?” 第0370章 风起陇西   陇西起风了。   尽管已是盛夏五月,但因为海拔的缘故,陇西的风依然带着一丝凉意,风从北边吹来,从山间峡谷呼啸而过,一直奔袭到长城,吹到李信面前。   陇西郡尉李信却岿然不动,他站在狄道长城顶,眺望着西方,任由半头白发随风飘拂。   四百年前,秦穆公用由余之计,向西开拓,使西戎八国臣服于秦,陇坻以西绵诸、绲戎、翟豲之戎,相继为秦征服。到了秦昭王时,又灭义渠,便设置了陇西、北地,并在当地设“县”、“道”管理,狄道便是这些新征服土地的最西端。   第二任陇西郡守叫李崇,正是李信的祖父,李信年幼时便在狄道生活了许多年,他家籍贯虽在关中槐里,却算半个陇西人。   而这道长城,便是李崇任太守时修筑起来的,南起临洮,北至上郡,沿丘陵蜿蜒,最后消失于地平线。长城不算高,两丈出头,毛石土筑,粗布纹瓦,但却横亘垭口,两侧皆大山,占据了天险。每隔两里就筑烽火台一座,派一什驻扎,五人守燧,五人巡逻城头,防止长城之外的羌、戎越境侵犯境内的编户齐民。   守边,这便是陇西郡尉的主要职责。   对李信回到陇西任郡尉,他祖父的故吏们表示欢迎的同时,也在暗暗议论两个字。   “贬斥!”   早在八年前,李信已作为都尉,出太原、云中,与王翦共同伐赵,他率军越夏屋山,夺赵恒山郡,立下了赫赫战功。   七年前灭燕之战,他更以裨将身份出征,在衍水边大破燕军,吓得燕王喜割了太子丹人头来献。   那时的李信,极得陛下信任,地位远高于郡尉,果然,在第一次伐楚时,他竟取代了王翦,将二十万大军。   三十岁的年轻人能有如此成就,实在是了不起。   可惜应证了那句话,升得越高,跌的越惨,第一次伐楚,以李信惨败告终,七都尉被杀,数万之师覆灭。   从那以后起,李信便失去了陛下的信重,爵位被削,职务剥夺,被赶到辽西守边。   尽管李信在灭燕、代、齐的战争中又立下了一些战功,但仍难掩当年的失败,蒙恬已回到中枢,他却仍在边郡打转,绕了一圈后,又回到了陇西郡。   但陇西郡认识李信的人赫然发现,李信不仅白了满头乌发,连性格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过去的李信,是个阳光洒脱的少年,纵马驰骋于山间,笑声洋溢在长城内外,做事也喜欢剑走偏锋。   可如今的李郡尉,却沉默寡言,不苟言笑,他按部就班地安排每日公务,申饬各县、道治安,定时巡视长城。   “长城之外的林木要按时派人砍伐。”   今日巡视长城,李信便教训了一个烽火台的什长:“不得使其延伸至长城附近一里内。”   烽火台视野中,必须辟出一块开阔的空地,如此一来,任何敌人都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前来进犯。   跟在身后的尉史吏员们面面相觑,他们不少人是李信年少时,一起轻骑出塞的伙伴,那时的他,何曾会关心这等小事?   除了关心长城外的林木生长情况外,李信这次巡视,还重点查看了各哨所的武备,还破天荒地下令,从即日起,每个烽火台的驻军,将增加到一屯!且要增加游骑兵,去长城外的羌氐之地巡查探索,摸清道路、部族的详细情况。   这一命令,让郡尉府的吏员们兴奋了起来。   “郡尉,莫非是要出长城打柴了?”   打柴,是陇西秦军,对出塞剿杀不安分氐羌部落的称呼。   氐羌戎部种类繁炽,强大的自称“酋豪”,他们把战死视做吉祥,而病死认为不吉利。故喜欢互相掠夺侵暴,以暴力称雄,甚至会冒险内侵,毕竟在他们眼里,秦人里闾都富得流油。   所以在陇西秦军看来,氐羌就像长城外不断疯长的林木一般,若不按时劈砍,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根深蒂固地落脚于城墙阴影之下,甚至越过长城,侵犯塞内的城邑里闾。   不过,近十年来,因为专注于向东扫灭六国,陇西驻军大减,众人也很多年没去长城外“打柴”了。   面对属下的询问,李信却不答,只掏出一篇书写在纸上的诏令,让尉史、长史们过目。   “是陛下新送至的密令?”看到鲜红的大印,尉史们都有些激动。   “不止是诏令。”   李信难掩心中的激动,却仍淡淡地说道:“是檄文!”   众人对之下拜,这才读了起来。   “周厉王无道,诸侯或叛之,西戎反王室,灭犬丘大骆之族,大骆者,秦之别宗也。”   “周宣王即位,乃以秦仲为大夫,诛西戎,秦仲入西戎,寡不敌众,死不旋踵,秦与戎遂为世仇。”   “秦仲有子五人,其长者曰庄公,乃召昆弟五人,借周兵七千伐西戎,破之,乃为西垂大夫。”   “庄公居西犬丘,生子三人,其长男世父。世父曰:‘戎杀我大父仲,我非杀戎王则不敢入邑。’遂让其弟襄公,自将族人击戎。”   “襄公七年,西戎犬戎与申侯伐周,杀幽王骊山下。而襄公将兵救周,战甚力,有功。”   “周避犬戎难,东徙雒邑,襄公以兵送周平王。平王封襄公为诸侯,赐之岐以西之地。曰:‘戎无道,侵夺我岐、丰之地,秦能攻逐戎,即有其地。’与誓,封爵之。襄公于是始国,与诸侯通使聘享之礼。襄公十二年,伐戎而至岐,卒于军中,逝前仍疾呼诸子:‘必伐戎!’”   “文公十六年,以兵伐戎,戎败走。于是文公遂收周余民有之,地至岐。”   “其后百年,诸公又灭荡社、小虢、彭戏氏、毫、邽、冀诸戎,遂有关中之地。”   “及至穆公,自歧雍之间,修德行武,东平晋乱,以河为界。三十七年,用由余谋伐戎王,益国十二,开地千里,遂霸西戎。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为后世开业,甚光美。”   “然,是时义渠、大荔尚强,筑城数十,皆自称王。秦厉公分灭大荔,取其地。秦惠王遣庶长操将兵定义渠,义渠遂臣于秦,后复叛,昭王因起兵灭之,始置郡陇西、北地焉……”   在这篇发给李信及陇西诸吏的密令中,秦始皇半句没有提及寻找西王母之邦,求仙长生之事,通篇都在谈秦与西戎的仇怨。   读下来,方知自“秦”这个邦族出现后,便与西戎有长达七百年的纠葛……   直至今日!   众人继续往下看,却见诏书上写道:“今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   “然陇西、北地、上郡戎患未平,长城之外,尽为氐羌,朕欲继三十五世先君余烈,奉襄公遗言:‘必伐戎!’昌大西土,使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陛下将伐戎!?”   这下诸吏可高兴坏了,他们尚不知道,这只是黑夫进言“西部大开发”计划中的一小部分……   李信却是知道的,他是对西拓之策最支持的边将。   他虽然被贬到陇西吹风吃沙,但心中却对一雪前耻念念不忘。   但六国已灭,他已经失去了在中原驰骋的机会……   而今,陛下欲继承三十余代秦君的传统,对西戎氐羌开刀,作为陇西郡尉,作为以车骑见长的将军,李信自然是统兵西征的不二人选!   再次站在长城头,目眺广袤的西方,风仍像急切的情人般撕扯李信的衣裳,使之猎猎作响。   “陇西的风从未停过。”   他仗剑暗道:“但这一次,却要从长城之内,向外吹去。如耾耾雷声,飘忽淜滂,激飏熛怒,蹶石伐木,梢杀林莽,行三千里而不息!”   ……   五月初,御驾离开冀县后,秦始皇先去临洮看了看传说中的“巨人足迹”,还真有其事,虽然黑夫猜测,这也是临洮地方官搞出来的“祥瑞”,但没有人糊涂到戳破这个谎言,皇帝高兴就好。   他们并未在临洮停留太久,直接沿着长城北上,往狄道而来……   皇帝的行程是保密的,所以当李信接到消息时,御驾已至狄道城外。   李信闻讯后,只能匆匆穿戴整齐,跨上坐骑,带着随员驰骋而行。   马是老马,它本是陇西贡马中,最为野性难驯的一匹,十年前被送到咸阳。   陛下大手一挥,让手下郎卫们自己去驯马,若能驯服,便赐予他们。李信当时在章台宫执殿,他不喜欢其他性格温顺的马儿,却挑了这匹毛发纯白发亮,脾气如自己一样暴躁难驯的家伙。   一人一马在校场中经历了艰难的博弈,花了半个时辰,马儿没了折腾的力气,不情不愿地服从了李信。(见162章)   也因为李信精湛的骑术,秦始皇第一次注意到了他,遂让他在身边做郎官,又给他机会在战场上表现自己……   现如今,十年过去了,骏马已老,少年白头。   但他髀肉尚未复生!心中的炽火仍未熄灭!   他还想骑着爱马,手擎黑色秦旗,在苍莽天地间驰骋,马蹄踏碎冰河,刀剑划过一个个氐羌部族,让他们像牛羊一般,臣服于秦……   只有在战场上,才能让李信感到自己还活着。   思索间,秦始皇御驾已至,还是熟悉的庞大车队,但皇帝身边最器重的新贵,却已不是李信,而是黑夫……   “李郡尉!”   黑夫在马前作揖:“陛下让下吏来迎将军!”   李信翻身下马,也朝黑夫还礼,口中却有些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八年前,李信作为都尉初露锋芒时,黑夫还只是安陆一介黔首,朝不保夕。   七年前,李信在衍水大破燕军,名动天下时,黑夫只是听着他的传说,与同伴啧啧称奇的小亭长。   五年前,李信持虎符,统帅二十万大军伐楚时,黑夫仍只是名不见经传的小百将,李信经过时,只能在道边匍匐,口称将军。   但之后几年,李信如流星般陨落时,黑夫却在冉冉升起……   而今,他们的地位竟持平了。   不,李信知道,自己甚至还不如黑夫,虽然爵位比他高一级,但在陛下心中,那个身骑白马的少年壮士已是败军之将,连见都不想见。而来自安陆的玄黑天狗,却能参与国策,备受信重……   换了过去的李信,或会不甘、难平,但经历过大起大落的他,已臻于成熟。   于是,李信深吸一口气,以平礼回拜黑夫!   “待罪之臣,岂敢让右庶长来迎?”   黑夫连道不敢,便在前引路,与李信绕过重重地的骑宠戎车,郎卫甲兵,来到了御驾之前。   “陛下,罪臣李信迎驾迟来,有罪!”   车帘挑开,在外巡游月余,面容有一丝疲倦的秦始皇走了出来,看着重重稽首在地的李信,久久无言。   五年了,这是李信丧师辱国后,秦始皇第一次接见他。   看着昔日勇武少年,如今却满头华发,似是比自己还老。   秦始皇没有说话,只是负手审视着这个让自己大失所望的昔日爱将。   他不由想起了十年前,在校场驯马时,第一次注意到李信后,随口赠他的名号,竟忽然觉得,一切仿佛是早已注定的天意。   皇帝挪动步伐,走上前去,一直在哽咽抽泣,俯首不敢抬头的李信,轻拍他的肩膀道:   “此子,他日当为朕之‘白马将军’乎?” 第0371章 慷慨悲歌   二十七年五月,秦始皇西巡陇西,亲至长城。而位于巨鹿郡的宋子县,正因为一件事,闹得满城轰动……   “店家,且再与我说说那乐师之事。”   宋子城中,商贾打扮的布衣男子将三枚半两钱放在案上,两指压住,轻轻划到客舍仆役面前。   仆役接过塞进袖中,露出了笑:“客欲知之,那小人便知无不言!”   正午时分也没什么客人,仆役便坐到风尘仆仆的男子面前,说起了这件举县均知的奇事。   “那位乐师,本是本县富户赵氏的庸保,去岁才来到宋子城,像我一样,受雇充任杂役,做些低贱劳累的活,每月挣点饭食而已。偶尔来一次客舍酒肆,也只要最劣的酒,喝下去后却高呼痛快!”   “他在赵氏院中干活,那一日,正好赵氏丈人宴请宾客,令乐者在堂上击筑助兴。这庸保便在院中彷徨,干完活也迟迟不走,听着乐曲,还出言评论,说筑的声调有击得好的地方,也有没击好的地方。”   筑,是燕赵之地很流行的乐器,状似琴而大,头安弦,以竹击之,不同于郑卫靡靡之音,有苍凉肃杀之美,素为丈夫所爱。   布衣男子颔首:“那庸保,果然是一位懂乐曲的罢。”   “然。”   仆役道:“一起干活的庸保嫌他话多,便向主人告状,说此人做着贱活,却在私下点评乐曲。”   “主人有心戏弄,便让他登堂击筑。所有人都以为此人会闹笑话,谁料他却娴熟拿起竹板,轻击筑弦。初听似乎杂乱,可听着听着,却发现竟是一首完整乐章,比堂上乐师们击的都要好。”   “于是主人称善,赐他酒食,并让他勿要再做庸保,改当乐师算了……”   说到这,仆役有些口渴,布衣男子也大方地叫了一盏酒——关中、南郡的禁酒令没有在山东诸郡推行,各地的酒价未被刻意抬到极高的价格。   不过,打酒的量器,用的已是关中发到各郡县的标准方升了。   仆役谢过那布衣男子,继续道:“于是,庸保就成了乐师,赵氏丈人大宴宾客,让他登堂击筑。那庸保在沐浴更衣后,换上了一身上好的衣裳,还怀抱他自己藏了许久的筑。我听去做客的人说,那筑由上好桐木制成,琴弦为代北骏马最长的尾毛,栗壳色底间朱红漆,一看就价值不菲!”   “而他的容貌,在洗去污迹,梳好头发后也大不相同,隐隐间,竟有种名士的风雅,举座主客见之皆惊,下席与抗礼,将他奉为上宾。”   “当他击筑而歌时,声音悲亢而激越,我当时去送酒菜,在院中也听到了几声,小人虽不懂乐,却总觉得筑声入耳,莫名的悲从心来,等回过神,竟已感动得泪流满面,而当日的坐上宾客们,也无不流涕而去……”   “自那以后,乐师就成了全县皆知的人物,各家富户轮番邀请他的去做客。”   布衣男子沉吟起来,若是在关西,在三川、颍川,遇上这种一看就是隐匿真实身份的人物,各家富户恐怕会第一时间报官,查他的身份验传吧?   但这里是燕赵之地,丈夫相聚游戏,慷慨悲歌,遇上对胃口的人,哪还管那么多?   可秦吏迟早会注意到的。   于是他抬头问仆役道:“今日那乐师又会去谁家击筑?我想去听听!”   当半个时辰后,布衣男子站在那人家院墙外,听到若隐若现的熟悉筑声时,他已确定了神秘乐师的身份。   “高渐离……”   男子嗟叹:“你不好好隐姓埋名,如此大张旗鼓,想做什么?”   ……   夜色朦胧,月光如水,乐师回到居所时,合上了门,还未放下手中的筑,听力极其敏感的他,便察觉到,屋内还有一人……   “谁!?”   他猛地转回头,抽出了一直藏在怀中的匕首,对准了黑乎乎的案几处,随时可以掷出去。   “旧友来访,高兄便以利刃相迎么?”   淡淡的声音响起,随即燧石火星闪过,一位三十上下,容貌英俊的男子出现在微弱的烛光中,笑吟吟地看着高渐离。   往前走了数步,高渐离才看清了他的容貌,不由又惊又喜。   “张子房,竟是你!”   ……   对坐于案前,多年未见的旧识,却只能用微弱的声音对话。   高渐离和张良相识,是在前年,不愿降秦的燕国、三晋之士,集结于齐国阿、鄄之间的时候。   本来众人皆欲协助齐国,与秦决死,但张良却当堂大笑,预言齐王肯定会不战而降。   “二三子还是各自寻找出路去吧!”   他指着艳阳高照的天空,悲哀地说道:“天,就要黑了,长夜漫漫,不知何时才能复明!”   众人都痛骂他长秦军士气,灭自己威风,但高渐离却注意到了张良,与之结交,发觉此人聪明绝顶,相谈恨晚。   “若张子房早生十年,得以执掌韩国权柄,韩或不至于骤亡……”他给了张良极高的评价。   “而荆轲,也不必入秦不返了。”   每每想到被戮于秦宫的好友荆轲,高渐离依然充满了遗憾。   没过几天,便传来了齐王建要入朝于秦的消息,阿、鄄之间的诸侯遗老遗少们大哀,只能作鸟兽散,二人也就此作别,张良东去海滨,而高渐离则隐匿姓名,流落到了巨鹿郡宋子县落脚。   “一年未见,子房可黑了不少,当年那位面如冠玉的韩国君子哪去了?”   好似脱了层皮的张良笑道:“海滨太阳酷烈,晒成了这般模样,不过也好,哪有终日奔波劳碌的小商贾会有一身白嫩面皮?”   他现在为自己编造的身份是行商,张氏有不少门生故吏已进入了秦的体制内做吏,给他弄一套验传,是很容易的事,所以张良才能行走无阻。   张良开始说起这一年多时间,自己去了何处。   “孔子曾言,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如今诸侯皆为秦所灭,王道崩坏,霸道横行,天下已无我辈容身之处。我便乘着船舶出海,去到东夷濊国沧海君处呆了半载,寻觅能助我刺杀秦王的勇士,终于找到后,这才从燕地回到中原。途径曲阳县时,便听到了宋子县神秘乐师的传闻,猜到可能是你,便过来看看。”   高渐离所有所思:“子房还是觉得,刺秦乃是灭秦复国的唯一良方?”   “并非良方,却是唯一的出路。”   张良笃定地说道:“秦王以一己之威压服九州,隳天下名城,杀六国豪杰,收兵聚之咸阳,铸以为金人十二,又迁十二万户入关,以弱山东之民,如今六国遗民敢怒不敢言,全然是因为秦王尚在。但若秦王死了,国中未立太子,必然生乱,届时山东豪杰举事,则国仇可报,六国可复!”   他已经看出来了,秦的权力,极于秦始皇一人,而秦国赖以强大的政策律令,在山东六国的土壤上水土不服,难以扎根,只要杀死秦始皇,山东必乱!   张良沧海君处避难,同时也在暗访勇士,如今已寻到了合适人选,像侠累结交聂政一般结交他,如今,只需要等待秦始皇东巡……   他化妆成商贾的目的,就是熟悉各地道路交通,寻找合适的地点!   时间紧迫,张良也立刻指出了高渐离的目的:“高兄不隐匿姓名,好好藏身于市肆,却忽然恢复容貌衣冠,还以击筑闻名宋子,是心生死志了么?”   秦始皇深恨太子丹、荆轲,一天下,称皇帝后,下令天下通缉太子丹门客,高渐离作为太子丹座上宾,又是荆轲好友,自然在通缉之列,他的人头值黄金五百斤!若能活捉,则可得千斤!   但秦政在燕赵之地没有根基,无法做到像秦地那样严密细致的管控,若高渐离一直以庸保形象藏身,秦吏是没法找到他的。   如今却不一样,官府迟早会注意到他,派令史来调查。   “子房还是同过去一样聪慧啊……什么都瞒不住你。”高渐离摇头,道出了自己的苦处:   “我藏不下去了!”   他曾是闻名燕赵的乐师,用一双灵巧的手,演奏动听的曲目,乐器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女人,筑是有些凶的正妻,琴瑟是温柔的小妾,笙箫是偶尔亲近的外妇……   但他失去了一切,身份、姓名、优渥的生活、他人的赞赏崇敬,作为庸保,终日做着沉重的体力活,这都可以忍,但当有一天,他发现,自己长满老茧的手,已经对筑弦有些陌生时,他便再也无法忍耐了!   高渐离的手抚过筑弦,露出了温和笑容:“我想击筑,我想弹琴,我想再奏一曲韶乐,引吭高歌,即便就这样死去,也好过庸庸碌碌,像行尸走肉一般活着。”   “何必如此……”张良慨叹,却也能理解。   他建议道:“秦吏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来索拿高兄了,或明日,或后天。高兄,今夜就藏身在我拉货物的牛车上,离开宋子县罢!我可以送你去海滨,让你乘船出海,去箕子朝鲜,去沧海君处,高兄便能终日奏曲……”   “奏什么曲,亡国之曲焉?”   高渐离苦笑:“我不想去首阳山上,做伯夷叔齐……而子房想要效侠累聂政之事刺秦,我以为不易成功,而且太慢了。”   “子房应当知道,秦王去年下令,六国故地,必一度量衡、钱币,车同轨,书同文字,一起都要同秦地一样。”   “燕国的下一代士人,将不会再写传承了八百年燕字,也将再看不懂历代流传下来的典籍史册。”   他抬起头时,眼中已满是泪水:“赵政怀贪鄙之心,虏使其民,他不止是要践踏召公的社稷,还要毁掉燕国的根基,打断燕人的脊梁骨!如此下去,不肖二十年,这世上,便再无燕人!”   “故我不能再等了,荆轲已逝,太子丹已死,但高渐离,还在!我要让燕国,让天下人知道,燕国,还有人有着铮铮铁骨,百折不断!”   “你是想故意引诱秦吏来捉拿。”张良立刻猜到了高渐离的真正目的。   “你想让秦吏将你带到秦王面前,你想效仿专诸、要离之事,近身刺秦!?”   高渐离颔首:“赵政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天下之主,他赏金千斤,要秦吏活捉我,恐是想将我当做一件炫耀功绩的物件,摆在咸阳宫里!”   “只要到了那,便有办法!”   “他会防备你。”张良不以为然:“你恐怕连见他一面都难。”   高渐离却有自信:“秦地亦喜筑音,世人,没有谁听到我的奏乐,会无动于衷。更没有谁听过一遍后,不想听第二遍!只要我被带去咸阳,就一定有机可乘!”   张良知道高渐离决心已定,只能叹息:“高兄以己为饵,视死如归,这份勇气,胜过张良远矣……”   高渐离拱手:“子房大才,当留有用之身,我却除了击筑奏乐,便一无是处,所欲治世,尚可娱情,值此季世,无所用也。”   张良默然良久,过了好一会,才端起案几上的盏。   “良只能以水代酒,敬高兄!”   他重重作揖:“良是个惜身之人,明日便要速离宋子,不能亲自为高兄送行了……”   高渐离却大笑道:“若我事不成,便只能指望子房了,更何况……”   他手中的竹片再度从筑上划过,仿佛真的在弹奏一般。   “早在多年前,我已为荆轲,同时也为明日的自己,写好了一首送别之曲!”   凌晨时分,张良逾墙而走时,便听到了高渐离的筑声。   先是让人听之便心生悲愤的变徵之音,让张良几乎忍不住在墙下洒泪,接着是慷慨高亢的羽声: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次日,宋子县秦吏果然派令史来调查高渐离身份,带到巨鹿郡去,有曾见过高渐离的人指认了他的身份,巨鹿郡守大喜,遂将高渐离收监,脖子上套着木钳,派人送去咸阳。   而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陇西郡狄道。在目送秦始皇车驾北上前往北地郡后,李信、黑夫亦带着千余人的队伍,出长城秦塞,深入边外氐羌之地……   按照秦始皇的计划,白马与黑犬,将踏出西拓的第一步! 第0372章 银鞍照白马   秦始皇二十七年五月底,伴着知了没完没了的鸣叫,绝境长城的大门缓缓开启,千余黑衣秦军缓缓出塞。   骑行在最前方的是黑衣兄弟的总司令,陇西郡尉李信。跟在他旁边不远处的,则是被秦始皇任命为祷河使者的黑夫,这也是他们此行的主要目的:   作为“西拓”的开幕仪式,“白马黑犬”为皇帝去大河上游祷告祭祀。   他们的目的地,大概就是后世兰州一带,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而且交通状况不容乐观。   只能在平地逞威的战车无用武之地,所以这支队伍,纯粹由步骑组成的,边塞之外补给困难,最近的哨所也在百里外,所以带的人不多。   本来黑夫要跨上皇帝赐的高头大马,被李信一劝才打消了念头:“相信我,出塞巡视,山岭沟壑纵横,许多地方无路可走,有时吾等要在矮树丛里探路,遇上雨水,马蹄亦容易打滑,最不适合骑战马。”   战马没耐心,总喜欢驰骋狂奔,用来走山路,反不如老驮马可靠。中途遇警作战,才会换成战马,所以一名骑兵,至少要备两匹马。   “南征豫章时军中缺马,我都是带着兵卒,一同在密林里步行的,故而不知。”   黑夫谢过李信的提醒,而李信的部下们,也下意识地觉得,这个来自南郡的黑小伙,对塞外骑兵作战恐怕一无所知。   “我看,他怕是连马都骑不稳罢?”   出发前,手下指挥着两百骑的骑将羌璜,与几个君尉佐吏窃窃私语,在他们这些土生土长的陇西、北地人看来,南方人,都只擅长游泳划船,到了马上,休说开弓射箭,不摔下来就不错了。   “到了颠簸处,我倒是想看他是否会死死抱着马脖子。”   一边说,羌璜亦将自己的马鞍放在了马背上。   秦已有马鞍,其呈长方形,表面由皮革制成,中间填塞羊毛加厚鞍垫,周边用很细的皮线缝制,形状就像两片枕头。通过三条带子,绑着马的腹、胸、臀,使之固定在马背上。   据说此物是北方戎狄所用,他们常年骑马,发现在马背上垫一点什么东西会舒服一点。后来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对其进行了改进,又传到了秦国,有了此物后,数千上万的成规模的骑兵才在秦、赵、燕出现。秦国军法中亦有:“车骑之将,军马不具、鞍勒不备者,诛。”   故备齐鞍鞯,是骑兵行军前必做的事。   但在黑夫看来,此物与其说是马鞍,不如说是可供骑乘的鞍垫,或者叫“低鞍”。低鞍可以折叠,不用的时候折叠起来,轻便倒是轻便,但还是不够先进。   过去黑夫主要在南方作战,乘战车行进,骑马的时候不是很多。但这次随皇帝西巡,既然已提出了开拓西北之策,在上邽县停留的那段时间,他便提前让人做了一样新东西,就指望着出塞派得上用场呢……   于是,备马时,等着看黑夫笑话的骑将羌璜等人却赫然发现,黑夫让自己的御者桑木,在二人的马背上加了一个物件。似是木头所制,外包皮革,前后均高高凸起,中间低。它压在马鞯上,也通过胸带、肚带、鞧(qiū)带三条带子,牢牢固定在马背上。   而这物件两侧,还各用皮带垂着两个平底的铁制环形……   却见黑夫扶着马儿,踩着那铁环,轻松跨上马背,稳稳坐在那物件上。   在之后的骑行中,黑夫亦在马背上稳如泰山,遇到险阻的地方,陇西骑吏自己都得双腿夹紧马身,同时用手紧紧地抓住马鬃,才能防止从马上摔下来。   可黑夫却表现得轻松自如,如履平地,还有功夫东张西望,看看塞外风景,他的骑术,看上去竟不亚于陇西土生土长的戎狄……   “肯定是因为马背上那物件。”   骑将们窃窃私语,但碍于面子,都没有人过去询问黑夫,直到上午渡过洮河后,在水边休息时,李信才主动过来问了黑夫。   “这亦是马鞍,就叫它高鞍罢!这样可以坐得更稳。”黑夫也不藏私,大方地告诉了李信。   “而此物,则叫马镫,骑行时让脚有踩踏的地方,也不必死死夹着马腹,下马时两腿酸软了。”   黑夫毕竟也有过多年的戎马经历,有过去的基础,加上屁股下有马鞍,还踩着马镫,脚下有底,骑马当然能轻松不少。   “我骑术不似二三子一般娴熟,生怕摔下马来出丑。”   他看了一眼跟在李信身后探头探脑的陇西骑将骑吏们,笑道:“故只能假于此物了。”   骑将羌璜才十八九岁年纪,是大上造羌瘣(lěi)之孙,他有些不服气,起哄道:“吾等还以为右庶长骑术精湛呢,原来是靠了外物。”   黑夫还未说话,李信已狠狠瞪了羌璜一眼:“兵者诡道也,战场上,能将敌人击下马便是胜利,不管是用弓箭还是绊马索,还讲究是不是靠自己的本领?若那样的话,吾等为何要讲究厚甲利刃,强弓劲弩?直接赤身裸体,手握双拳去与敌军搏击不就行了?还不向右庶长赔罪!”   羌璜被训了一通,只能向黑夫赔罪,讷讷不敢再言,黑夫则感觉自己真的要对李信刮目相看了。   那个只知道莽冲蛮干的李信,已经死在了荆楚之地,眼前的这位,是勇锐之余,还多了几分沉稳睿智的李将军……   黑夫知道这些陇西汉子的性格,也不以为忤,笑道:“李将军说得对。荀子曾经说过,假舆马者,非利足也,而致千里;假舟楫者,非能水也,而绝江河,君子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有了高鞍和马镫,我这南方人驾驭起马来,也不亚于自小与马为伴的北人、戎狄!”   他看向李信:“而若是本就骑术精湛的人,有了这两物,更将如虎添翼!”   “不愧是造出了麻纸的少府丞,难怪陛下说你常出奇思妙想。”   作为多年在边关作战的车骑将领,李信已意识到了高马鞍、马镫的好处,现在的他早不是那个目中无人的高傲少年了,听出了黑夫言下之意,谦逊地请黑夫让他试试。   李信让人牵来自己心爱的白马,将高马鞍稳稳固定在马背上,手指滑过马鬃,那银色的马鬃,正好配上他银色的头发,有种悲凉的美感。   只见他踩着马镫,一跃而上!双脚甚至都没用力,手中缰绳甚至没有抖动,白马便立即有回应,顺着主人的心意,嘶鸣着开步小跑起来。   洮水两岸,是一大片开阔的草场,很方便骏马驰骋。时值五月,绿草遍地,一直蔓延到了远方的高岗,岗上绽放着一朵朵小黄花,在干燥的烈风吹过时拼命晃动,密草石块之间,颇有一些狐兔。   银色的马载着白发将军,越过草地,跨上高岗。马儿壮健捷疾,将军容貌气质超凡绝伦,有了高鞍和马镫,更完全解放了双手。   李信拿起背后的弓,抽出箭矢,驰骑彀射,几乎每一次拉弓开弦,都有一只狐兔死于箭下,引得千余人高呼喝彩。   他仍不满足,抽出剑来,开始做些高难度的马上动作,前后、左右、周旋进退,极其灵活,让人目眩神迷。   当速度到达最快时,人马如同一体,已看不清虚实,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唯独李信身后高高扬起的朱红色大氅,仿佛是一对燃烧的翅膀!要带着一人一马,展翅而飞!   “果然是如虎添翼啊……”羌璜看得如痴如醉。   这就是一位骑将的魅力罢,连黑夫也不佩服不行,一个词亦在他脑海里冒了出来,并脱口而出!   “真飞将军也!”   “然也!飞将军!”   羌璜等崇敬李信的骑将也大声附和,坐实了这个名号,黑夫仔细一想,李信本就是陇西李的始祖,李广还是他的后代,曾祖抢了玄孙的名号,也没啥毛病。   一些李信昔日的故吏朋友,已热泪盈眶,他们已经很久未见李信如此驰骋而行了……   这一刻,那个轻骑追击太子丹,越沟堑,登丘陵,冒险阻,绝大泽,斩强敌的少年将军,仿佛又回来了!   隔了好一会,李信才从高岗上奔驰而回,身边还跟着几名奉命在岗上放哨的骑从,都人手一堆猎物,这是短短一刻内,李信的斩获。   正当黑夫要与众骑吏过去,听李信如何夸奖高鞍马镫时,他却满脸严肃,高呼道:   “全军戒备,人上马!弩上弦!将右庶长和辎重保护在后!”   李信从军前掠过,大声示警道:“有羌戎在朝吾等靠近!已至十里之外!”   ……   PS:见兵马俑二号坑秦鞍马俑,以及《太平御览》卷三五八引《六韬》“车骑之将,军马不具、鞍勒不备者,诛”。 第0373章 羊圈   虽然行军在外,谨慎是没坏处的,但那些小心翼翼靠近秦军的数百羌、戎,却不是来冒犯,而是来……跪舔的。   看着那个拜在李信脚边,身穿戎服,辫发羌戎君长,黑夫扫了一眼御者桑木,示意让他将高鞍马镫藏起来,又轻声问一旁的羌璜道:   “此人莫非是臣服于秦的臣邦君长?”   黑夫知道,秦朝九卿之一的“典客”。就是专门“掌诸归义蛮夷”的,其下的“行人署”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   匈奴、东胡、月氏,海外的箕子朝鲜,濊国,西南境外种类繁多的蛮夷,东南沿海地区的闽越、瓯越、南越、西越,已经建立联系却还未归附秦朝的各族,便由行人署负责联络,其下还有专门搞翻译工作的人员。   此外,典客之下还有一个叫“典属国”的机构,负责“掌蛮夷降者”。即已经降服于秦,在秦境内,但仍有独立势力的氐羌蛮夷,相当于后世的统战部。   像豫章的干越,会稽的于越,巴郡南郡的巴人,都归“典属国”管。朝廷管他们叫“臣邦君长”“臣邦君公”,有点像明清的土司,当年嫪毐叛乱,就煽动了陇西境内的戎翟君公。   经过对李信“飞将军”的称赞,羌璜似是一下就看黑夫顺眼了很多,应道:   “然,将军任郡尉的这一年多时间里,可未闲着,洮水以西,离水以东百余里内,七八个部落均已在将军‘劝说’下,臣服于大秦!”   “怎么劝,用劲弩利剑劝?”黑夫看着个臣邦君长战战兢兢的模样,可不觉得李信会与他好言相商。   羌璜笑道:“右庶长说对了,将军出塞打过一次柴,将一个屡叛不服的大部族消灭后,这些羌戎就老实多了,纷纷请求内附为臣属。”   从羌璜口中,黑夫得知,秦律里,对这些归附的“臣邦君长”是有优待的,让他们和子弟都享受“上造”爵位的待遇。   若因不懂律令犯了下罪,应判处耐刑以上,可使出钱赎罪。又因为这些羌戎之人生性喜欢相互剽掠,若发生抢劫其他君长的“群盗罪”,也从轻发落,从死刑判为鬼薪。若要处以腐刑,考虑到这是极大的羞辱,也可以判为“赎宫”,出钱赎罪,若没钱,就把部落里的牛马抵债吧。   当然,若不要命地劫掠了秦人,那法官和典属国的官吏就要板下脸,从重判罚了……   普通羌、戎属邦之人,则视为黔首,无法律上的特权。   这些优待像是诱惑山羊入圈的青草,一旦入圈,就别想出去了。   律令又规定:臣属于秦的少数民族的人,对其主长不满而想去夏的,不予准许。什么叫“去夏”?想离开大秦属境,称为“去夏”。   这相当于限制了羌、戎属邦之人迁徙的权力,你不愿意臣服于豪酋,申请做秦的编户齐民亦可,官府会安置你到别处,从一个雇农做起。但就是不能离境,若举族迁徙,更视为反叛!会被当做群盗剿杀。   除了缴纳牛羊马匹作贡赋外,当战争来临时,羌、戎属邦还必须出骑兵加入秦军作战。   其实羌璜家,也是北地郡的羌人臣邦君长,但已入秦四代人,语言饮食均被同化,他祖父羌瘣更率北地羌戎骑兵从军,作为王翦副将,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成为大上造。如今全家都已视自己的为秦人,而非羌人。   这么一想,黑夫发现,秦朝筑长城,除了防止境外戎狄内侵扰民外,还有羊圈篱笆的作用啊,必将境内戎狄畜而养之,使之与秦人长期为伍,从生戎变成熟戎,最终彻底同化。   “毕竟有父母双方只要有一个秦人,子女便是秦人的‘夏子’制度,随着移民通婚,秦人只会越来越多,境内的羌戎翟人则越来越少啊……”他看着那些赶着牛羊,远远畏惧地看着秦军的戎人,暗暗想道。   这个制度,早在多年前,黑夫就听巴忠提及过了。目前看来,秦的同化政策是成功的,关西三郡驻军里,有大量秦化的戎人,他记得前世参观兵马俑时,也有好多有异族容貌特征的秦卒在展览。   不过,在这长城之外的地方,羊圈篱笆没圈过来,臣邦君长若想逃离秦的统治,应不算难吧?   “走?他们可不想走。”   黑夫发问后,羌璜指着芳草萋萋的洮河河谷道:“氐羌以射猎为事,但也畜养牛羊马匹,种点谷子,塞外多山,不宜五谷,唯独洮水沿岸,有些平坦的谷地,不但能种植五谷,还方便放牧牲畜,彼辈可不想离开这片丰饶之地,去河湟、羌中与更蛮横的氐羌诸部争食。”   黑夫了然,从这里开始,越往西,地势越高,自然条件就越发恶劣,能养活的部众就越少,而富饶的河西走廊,又被强大的月氏占据,四分五裂的羌戎小部落,根本不是对手。   与其去穷山恶水,还不如继续留在这,给大秦当狗……   更何况,陇西郡还以贸易为饵,让臣邦君长们更不舍得离开。   黑夫听羌璜说,早在开春时,李信已派人在大河与离水交汇,一个叫“枹罕”的地方设置了哨所,并同意周边未归附的氐羌戎部可以在春夏时赶着牛羊,来枹罕贸易。   “所以后面才驮了不少布帛、盐糖、粮食……”   黑夫明白了,也难怪李信极为赞同黑夫提出的“西拓”之策了,这本就是他一年多来在做的事,而且类似的事,秦人已经玩的很娴熟。   不多时,在一通顶礼膜拜后,知道李信不是带着大军出塞来“打柴”的,那个臣邦君长才松了口气,指着他们称之为“碌曲”的洮河发誓绝不叛秦后,还送了秦军五头牦牛劳军……   ……   是夜,在洮水西岸扎营休憩时,秦军士卒架起篝火,宰杀后大块大块的牦牛肉串在木棍上,烤得七成熟,撒上带来的青盐,亦是一道美味。   一边大快朵颐,黑夫也与李信也进行了一次深入的交流,主要是关于高鞍与马镫。   “我虽是南人,只打过步战,但也听说,秦军选拔骑士的标准是,选取年龄在四十岁以下,身高在七尺五寸以上者。必身强力壮,行动敏捷迅速超过常人;能骑马疾驰并在马上挽弓射箭,能在前后、左右各个方向应战自如,进退娴熟;能策马越过沟堑,攀登丘陵,冲过险阻,横渡大水。如此,方能在战场上追逐强敌,以寡敌众,这种人称为武骑士!”   在没有高鞍和马镫的年代,骑士只有更强化的训练才能弥补,所以才有如此苛刻的标准。   “敢问将军,此行数百骑中,能当得起‘武骑士’之名者,有多少?”   李信当然知道自己的手下人都是什么水平,不假思索道:“不超过五十人,均为骑吏以上。”   秦军制,五骑一长,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而在冠绝天下的陇西骑兵里,大概只有十分之一是精锐的“武骑士”,其他人的骑术也不算差,至少要比黑夫好……   车兵也有类似的选拔标准,称之为“武车士”,黑夫知道,赵高就是武车士出身,也是个武艺高强的家伙。   按这两个标准算,黑夫再练五年也不够格,成年后才学骑马的南人,是永远无法同少年时就在马背上滚爬的北人相提并论的。与三岁骑羊,八岁骑马,人人皆能挽强弓的胡儿,更没法比了。   黑夫又问:“但若装备高鞍马镫,将军以为,麾下有多少人能成武骑士?”   李信今天已感受过高鞍马镫的便利了,高鞍让他骑乘时更为舒适、稳固。马镫则让他双脚像踩在地面上一般,不必再像过去一般,双腿在马腹的两边空荡荡地悬垂着,没有任何支撑,要双腿用力夹住猛烈颠跛的马,才能保持自身的稳定。   双手得以完全解放,过去做起来很困难的驰骑彀射,前后、左右、周旋进退,也容易了不少。   可以想象,若此物由他手下的骑从们使用,亦有相似的功效。   略为沉吟后道,李信道:“那样的话,五百骑中,至少有一半可称得上武骑士!”   “正是如此!”黑夫拊掌,果然,让李信试乘过一次,比他空口白话描述强多了。   除了让强者更强外,在训练时,高鞍马镫亦能让秦骑训练周期大大缩短,三年后,数万骑兵入河西,取河套并非梦想。   西拓不比南征,肯定是要车步骑协同作战的,尤其是对河西、河套的战争,需要动辄千余里的长途行军,没有高鞍马镫,几乎无法做到。   这也是黑夫向李信展示这两物的目的。   “我想请将军与我一同上疏,提议于陇西、北地、上郡、内史,各建一支骑兵,募关西娴熟弓马的良家子入伍,使之装备高鞍马镫,在内县秘密训练,必使人人皆为武骑士!三五年后,必有大用!”   黑夫这个南方人举着高鞍马镫去提议的话,恐怕会被人说成是“南人言马,北人挥楫”呢!就算被皇帝认可了,那些傲娇的三郡骑从,说不定还会想羌璜一样,因为对自己骑术的骄傲,排斥使用,平白闹出些麻烦来。   但与李信联合上疏就不一样了。   天下最擅长玩骑兵的将军都说好,谁还能有异议?   这种如虎添翼的好东西,李信当然乐见其成的,不过,他却注意到了黑夫说的“秘密训练”四字。   “右庶长是觉得,此物不可轻泄?”   “然!此乃国之利器,不可以轻示于外人!必藏而后用,三五年后,再打胡戎一个措手不及!待高鞍马镫大放异彩后,秦的羊圈藩篱,便能延伸到千里之外,将河西、河南、河套统统圈进来,丰饶牧场皆为秦所占,开荒屯田,移民驻军,建立城郭!”   黑夫道:“到那时,便只有两个选择摆在胡戎面前。”   李信了然,将军眼中溢满光彩,将一块牦牛肉递给黑夫,笑道:“是在圈内当待宰的羊,还是去戈壁滩涂做饿肚子的狼?” 第0374章 血泪之路   枹罕并不是一座城,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哨塔,屹立在离水与大河交汇的地方。但好歹不是黄土夯成,而是用更为坚固的黑色石头砌起,抬头望去,黑夫能瞥见几张满是杂乱胡须的脸孔从雉堞间向外窥探。   那是李信一年前控制洮西地区后留下的守卒,人不多,一屯五十人,不过,等屯长来拜见李信时,却说只剩下四十八人了。   “五日前,二人一同外出狩猎,便再未返回,下吏一什人去搜寻,却一无所获,或是碰到了猛兽,或是遭遇湟中生羌,被擒杀了……”   李信却不说话,对羌璜点了点头。   羌璜气不打一处来,制止了屯长的讲述:“不必猜了,其中一人确实是坠崖而死,至于另一人,他做了逃兵!”   说着一挥手,士卒便将一个双手被反缚,浑身脏兮兮的秦卒带了上来。   原来,此人见同伴不慎坠崖而死,心生怯意,加上已在这苦寒边地戍守近一年,有些受不了,遂心生逃亡的念头,但也算他倒霉,沿着洮河行走时,竟遇上了李信的队伍,斥候见他形迹可疑,遂将其捕捉,很快就从他的衣裳、验传判断出,这是逃亡的秦卒。   按照军法,逃亡者死,且按照连坐之法,一人逃走,则加刑于其同伍四人,其同伍还剩下的三个人,也遭到了鞭笞,之后还会去逃兵家中,追责其父母家人……   正是靠了这种严苛的军法,这些戍边的秦卒才不至于逃亡大半。   李信也知道戍边士卒的苦,所以在打了一巴掌后,立刻给了他们一颗甜枣吃。   “本将此番来,除了赐汝等衣食犒劳飨士外,便是来更换戍卒的。”   听说很快就要结束戍边的苦日子,枹罕塞全屯四十八人都欢呼雀跃。   让大军在哨塔外围安营扎寨后,李信对黑夫说起了在边外之地设哨戍守之难。   “枹罕距狄道一百八十里,沿途无路,只能顺着洮水缓缓而行。兵卒们戍守于此,衣食都要仰仗狄道每月供应,我虽每月派人过来,但总有接济不上的时候,尤其是入冬之后……”   或是觉得,南方人无法体会羌地冬天的可怕之处,李信让屯长过来,向黑夫展示寒冬留下的战果——一只被冻烂的耳朵。   “还有一根脚趾,下吏这算是轻伤了,那逃兵,直接冻掉了两根手指,一只耳朵只剩肉团!”   虽已入夏,但屯长想起上个冬天就瑟瑟发抖,那时候枹罕塞才刚建好,御寒能力较差,因为大雪封堵了路,狄道三个月无法过来,他们只能省吃俭用,靠射猎充饥,将动物皮毛披在身上,在火堆边挤在一起取暖。   黑夫颔首,他能够理解,越往西,海拔就越高,冬天也越难熬,盛夏时节,在这里只能算凉爽,入秋后,便要披上冬衣了。枹罕已是青藏高原的边缘,偶尔能见到牦牛之类的高原物种,牛尚且需要厚厚的皮毛御寒,何况人呢。   这么苦的条件,方圆百里内,都是言语不通的羌戎部落,日子也乏味至极,呆久了,的确会出现精神崩溃的情况。   黑夫也问出了自己的不解:“狄道长城以北,洮水以东地区,膏腴之地不少,洮西虽也有些牧场,但多为山壑苦寒之地,难种五谷,驻军也不易,将军为何非要在枹罕建塞?”   以黑夫这个后世人的眼光看,洮水以西地区,直到两千多年后,也是藏羌聚集的各种民族自治县,也不是进入河西的必经之路,弃之亦不甚惜。   “这枹罕塞,是非建不可!”   但李信接下来,却给黑夫好好上了一课。   “右庶长或听说过,西羌之本,出自三苗,乃姜姓之别也。及舜流四凶,徙之三危。羌人的地域,从陇山以西,至于河首,绵地千里,南接蜀、汉徼外蛮夷,西北接月氏,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   黑夫在心里画了画地图,发现这一地域,就是后世的半个甘肃了。   羌人在殷周时期的历史,与姜姓四岳深厚的渊源,同周王室的相爱相杀且不追究,羌人与秦的纠葛,一切都得从两百年前的秦厉公时代讲起。   那时候,秦国已霸西戎,因缺少劳动人口,便对陇山以西的羌人诸部大肆打击,抓了不少人去关中做奴隶。   其中一个叫“无弋爰剑”的羌人,便是秦人的隶臣,“无弋”,在羌语里就是奴隶的意思。他的妻子,则是一个受过劓刑,被割了鼻子的羌女。   后来爰剑发动了一批同族之人,从关中逃回,遭秦人追拿,还放火烧山想要烧死他们,众人躲在洞窟里才得以活下来。   逃到陇西后,羌人们听说爰剑在烈火中活了下来,感到惊奇,以为爰剑有神庇佑,便推举他为酋豪。因为在关中生活过,无弋爰剑学会了秦人先进的农耕技术,将其教予羌人,得到羌人敬重和信任,投奔他的曰益增多,遂成最大的部落。   但好景不长,到了爰剑曾孙忍季父做豪酋时,秦献公初立,欲复穆公之迹,于是兵临渭首,扫灭残余的群戎,也对族群日益昌盛的羌人大肆打击,使之四分五裂。   “从那时起,羌人便分成了三部。”   李信让屯长摊开刻画在一张羊皮卷上的地图,指着地图东北角,黄河以东地区道:“部分羌人与群戎混居于此,此为其一,这也是右庶长提议夺取的地方。”   这便是后世的兰州一带了。   李信又指着地图西北角的水道和大湖道:“这是湟中、西海,羌人豪酋忍季父带着部落迁徙至此,河湟羌人最众。”   他的手指随即又指向南方:“又有羌人数部,没有去湟中,而是选择南迁,出赐支河曲西数千里,进入蜀郡以西,在高山深壑间散居,或为牦牛种,秦称之为越巂羌;或为白马种,秦称之为广汉羌;或为参狼种,秦称之为武都羌……此为其三。”   听完之后,黑夫只觉得,用一个字来形容,那就是:惨!   羌人的历史,几乎就是一卷被秦奴役,被秦追打的血泪史,而他们被逼得逃离家园,或西或南四散迁徙,简直是一出“血泪之路”。   说完羌人聚居的三大区域后,李信又点着地图最中央的黑框道:“枹罕在此,扼守离水、洮水之间的走廊。”   “走廊?”   “然,离水西面为高山,洮水东面为秦塞,有长城阻隔,唯两水之间地势较低,是羌人迁徙的南北冲要。”   黑夫这下听明白了:“将军在枹罕立塞,除了就近监视湟中诸羌,还想要阻止三地羌人往来联络!?”   “然也!”   李信道:“本尉对湟中并无兴趣,但我以为,羌人四分五裂不足为惧,可若像两百年前一般,在无弋爰剑手下合一,与秦作对,则西羌之患,不亚于当年的义渠!”   他的判断是没问题的,据黑夫所知,虽然眼下羌人看似无害,但再过两百年,至两汉之际,羌人果成大患,整个陇西,甚至连关中都饱受其苦。   而若能增筑枹罕塞,使之变成城池,甚至将长城延伸至此,便相当于隔绝了三地羌人。   黑夫拱手:“将军不以羌人四裂弱小便轻视,真有沉稳大将之风了。”   李信摇了摇头:“信覆军辱国之人,岂敢再狂妄傲慢?”   不过,眼下李信也有发愁的地方,枹罕塞的存在是很有必要的,但如何维持其存在,并改善戍卒生活,勿要再使逃亡的情况出现,却又是一个难处。   再者,这一屯戍卒好不容易才熟悉了本地环境,一岁而更,又换上新人。   “我倒是有一个主意,或能解决这难题。”   在细细了解本地状况后,黑夫也不失时机,提出了一个算不上新颖的想法。   见识过高鞍马镫之利,李信挺期待黑夫源源不断的主意,抱拳道:“信愿闻之!”   “很简单。”   黑夫指着枹罕塞之外,离水边的开阔谷地道:“屯田!” 第0375章 乌氏倮   蜿蜒起伏的山脉,奔流不绝的河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的河谷,两侧则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塬,过去半个月,秦始皇的御驾一直沿着长城,在这样的地形中行驶,只有设身处地地巡视一番后,他才明白:“哦,原来朕的西北疆域,是这般模样。”   空旷而野蛮,却又充满了勃勃生机,站在长城上远眺,皇帝才发现,西方还有如此广袤的土地,等待他去征服……   从临洮绵延东北行的秦长城,在抵达高耸的鸡头山(六盘山)时,也不得不避其锋芒,远远绕道,从山南麓穿行,抵达乌氏塞。   来到这里后,地形才算豁然开朗起来,盛夏时节,草长莺飞的牧场中,还坐落着一座新行宫:回中宫。   这是座融合了秦、戎风格的独特行宫,完全仿照甘泉山林光宫而建,里面摆放的器物均精巧贵重,除了中原礼器外,亦有充满异域风格的金杯银盏,除了主建筑外,其余屋舍则是胡戎的毡帐,足够皇帝两千随员入驻。   “乌氏倮真是用心了。”   皇帝口头赞赏了这座行宫的出资人,乌氏倮忙道不敢,他已脱下平日戎服,换上一身衣冠朝服,手持玉圭,俨然一位朝臣封君。   “陛下能莅临北地,来乌氏偏僻小县,实乃吾等之幸也!”   乌氏县是北地郡最靠西的县,当东西交通要冲,东南经泾河谷,过“回中道”直通关中,西由薄落谷越鸡头山,直趋西北胡戎之地,是秦朝对外贸易的最大关口。   乌氏倮虽为戎人,却抓住了乌氏县独特的地利,畜养牛马,以牛马贸关中丝帛,转鬻于戎。时值秦扫灭六国,需要大量牛马牲畜,便让典客与少府,将乌氏倮招揽进官府控制下,成了朝廷保护的官商,专门负责秦与胡戎的中转贸易,至今已有十年。乌氏倮在积累了大量财富的同时,也为秦换回了数不清的牛马。   乌氏倮也会做人,知道秦始皇虽优容大商贾,但秦律本质仍是重农抑商的。手中的财富,或也会反过来害死自己,自六国覆灭后,他开始不断主动出钱,拓宽回中道,并为秦始皇修筑回中宫,只为表示自己的忠诚。   一边恭维着皇帝,乌氏倮一面让人将开春时与月氏、戎王、羌人豪酋,甚至是匈奴单于贸易所得的奇珍异物,进献给秦始皇过目。   于阗的美玉,河西的名马,羌戎的白狼白鹿,匈奴的駃騠(juétí),秦始皇却只是草草看过后,便询问起他最关心的事。   “卿尝率商队出塞,行走羌戎诸邦,北至河套,西至河西,若论最熟悉匈奴、月氏地形的人,非你莫属,于西拓之策,有何建言?”   乌氏倮既然有“比封君”的待遇,可以和朝臣一块朝觐皇帝,自然也有议政的资格,更何况,还是他最熟悉的塞外情形。   他消息灵通,亦听说了上个月,右庶长黑夫在蕲年宫的提议。   同往常相比,今年春天,乌氏倮商队的货物中,多出了名为“红糖”的新商品,不同于难以携带保存的蜜、饴,红糖呈马蹄状,干燥而方便保存。两千斤红糖,跋山涉水运到喜好甜食的河西月氏后,大受月氏王和五部歙侯喜爱,高价购买,为乌氏倮多换得了许多牛马。   因为红糖的缘故,乌氏倮对黑夫此人印象不错。   但对黑夫进言的“西拓”之议,乌氏倮仔细思量后,觉得这项建言若推行,简直是在挖自家的根!   他之所以能富至万金,礼伉千乘,就是因为在秦与胡戎之间长袖善舞,做转手贸易,赚取利润,少府和典客对他的管制也不严。   可如今,一旦西拓之策推行,首先将有许多内地移民涌入北地、乌氏,与乌氏戎族争利。其次,秦若发兵击胡、戎,消灭了塞外的羌人、匈奴、月氏,将河西河套等丰饶草场占为己有,由官府直接在当年畜养牛马。   那样的话,他这中转商人,还有什么用处?恐怕不出一代人,家族就要衰落了。   故在皇帝令群臣商议此策时,乌氏倮才旗帜鲜明地表示了反对。   但事情出乎了他的意料,本着“两害相较,则取其轻”的念头,不愿子弟去南方水泽之地发霉的关中老秦世族,几乎全部支持西拓。   更要命的是,皇帝竟在陇山做个一个怪梦,被陈宝巫稚一解梦,认为这是西拓的征兆,更坚定了决心,已将其定为国策,要在未来数年内大力推行。   所以皇帝此时发问,问的已不是乌氏倮的意见,而是想看看他,在这西拓国策中,能发挥怎样的作用……   乌氏倮不敢再直言反对,只能拐弯抹角地说起了征服胡貉之地的诸多困难来。   首先是军事征服的不易。   乌氏倮斟酌一番后,用流利的夏言道:“敢言于陛下,塞外羌人、戎人弱小,不足为虑,然匈奴、月氏,均是草原的大行国,人口数十万,控弦者十万……”   “匈奴、月氏之人,儿童即能骑羊,引弓射鸟鼠,稍长大则能射击狐兔,用作食物。成年男子力能开强弓,全都披挂皮甲,骑着战马。其风俗,平常无战事时,则随意游牧,以射猎飞禽走兽为生业;形势紧急时,则人人练习攻战本领,以便侵袭掠夺,这是彼辈的天性。他们的长兵器有弓和箭,短兵器有刀和铤,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来去如风。”   这时候,身后一个声音响起:“二十年多前,赵将李牧不也以车千三百乘,选骑得万三千匹,百金之士五万人,彀(gòu)者十万人,大破匈奴犯边者十数万么?”   一回头,却是特地从泾阳县赶来,觐见秦始皇的大上造羌瘣(lěi)……   虽然年近六旬,但羌瘣是个好战分子,灭六国后休憩了一年,他浑身都不自在。对西拓之议,亦是举双手赞成:想封侯的不止黑夫一人,老爷子也想再进一步,挣个关内侯当当呢!   他朝秦始皇作揖后,目视乌氏倮道:“是役,李牧不仅大败匈奴,还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匈奴单于奔走。其后十余岁,不敢近赵边城。”   李牧虽曾是王翦、羌瘣的对手,但羌瘣却仍然尊敬他。   “李牧以赵一国之兵,便能力挫匈奴,如今陛下合天下之力,又有横扫六国的将士用命,何愁不能夺取河西、河套?”   虽然同为北地羌戎豪长,但乌氏和羌氏却并不和睦,在秦未统治此地时,他们的部族便是仇敌,如今虽同朝为臣,但意见也常常向左。   乌氏倮知道,秦始皇是故意在北地维持两家豪长的均势,绝不会坐视任何一家压倒对方,所以他有自己的底气,“比封君”的地位,亦不亚于大上造,便道:   “不然,李牧是背靠边隘,引诱匈奴来犯,才加以反击的。但如今陛下却欲主动出击,与当时情形不可同日而语。匈奴、月氏,均为草原广野之地,此利于骑兵作战之地,步兵遇之,十不当一……”   羌瘣却有些不屑:“匈奴月氏有骑,秦无骑乎?陇西、北地、上郡、云中、雁门、上谷之骑,加到一起,亦不下数万!本将军,还有李信,皆是擅长骑战的!”   乌氏倮仍摇头道:“中国之骑,恐不如胡貉之骑。河套、河西之马能上下山阪,出入溪涧,疾驰飞奔,此中国之马弗如也。匈奴、月氏之骑兵,险道倾侧,且驰且射,中国之骑弗如也;匈奴、月氏之民,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也。此匈奴、月氏之长技,若入胡境,无异于以己之短,攻人之长,大上造敢说一定就能获胜么?”   虽然他说的都是事实,但羌瘣暴脾气上来,当场就抛下话,请秦始皇让他领兵,定能擒得匈奴单于、月氏王来。   秦始皇却道:“北地军务,自然少不了老将军,不过,在匈奴、月氏之前,还是先替朕将鸡头山以北的朐衍(qúyǎn)戎扫灭罢。”   朐衍,便是北地之外,后世宁夏一带的部落。秦始皇虽然喜好急利,但归根结底,依然是一个成熟的政治家,知道西拓要一步一步来。三年之内,先将国境与匈奴、月氏接壤再说。而对匈奴、月氏控弦十万的实力,他亦早已知晓,所以之前才有先南后北的想法。   皇帝又看向乌氏倮,让他继续说下去。   仗着自己是对匈奴、月氏最了解的人,乌氏倮再接再厉,继续道:   “臣也曾说过,胡人食肉饮酪,衣皮毛,非有城郭田宅之归居,如飞鸟走兽于广野,美草甘水则止,草尽水竭则移。以是观之,往来转徒,时至时去,此胡人之生业也。”   “而中国之人不然,必立城郭,务田亩为业,到了河套、河西,以何为业?”   “再者,臣曾去过河套、河西,最大的感触便是……冷!”   他抬起头道:“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必须食肉而饮酪,并披上鸟兽的厚皮毛,方能御寒。中国之人在春夏去还行,若在当地越冬,不能适应其水土,恐怕会十死三四……”   “故臣以为,巩固三郡,夺羌戎之地,开疆辟土无妨,但对匈奴、月氏用兵,则有待商洽。要击灭两国并不容易,夺取河西、河套后也难以驻守,届时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反而不美。”   说了一大通对匈奴、月氏用兵的困难后,乌氏倮亦不失时机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臣以为,可以用匈奴所缺的粮秣,月氏所缺的丝帛红糖诱之,让臣派商队深入河西,远涉流沙,寻找那难觅其宗的昆仑山。待找到西王母之邦后,商队也掌握了河西交通险要,届时再用兵不迟!”   既然无法阻止,那就让自己在这场西拓中有用武之地,这便是乌氏倮想到的唯一办法……   所以他偏向用商队来解决问题,羌瘣则直接捋起袖子就想动武!   但秦始皇却未立刻做出决断,乌氏倮和羌瘣争论时,他一直在翻阅刚刚由谒者递来的奏疏。   奏疏来自陇西边外,厚厚的一摞,并由黑夫、李信共同署名……   待乌氏倮和羌瘣争得口燥舌干之际,秦始皇才道:“二卿所言各有道理,也无须争论了,因为……”   他举起了三份奏疏,笑道:“朕的黑犬、白马,为朕祷河之余,也不忘担忧国事啊。这三封奏疏,已将乌氏倮所担忧的骑兵、戍守、御寒三事,全部解决了!”   乌氏倮和羌瘣面面相觑,在秦始皇允许下,他们得以分别阅读三封奏疏。   其中,二人得以一起看的是《屯田疏》,事关军事机密,只让羌瘣看的是《高鞍马镫疏》。   而与外贸商业有关,只给乌氏倮阅读的奏疏,叫做《铰羊毛为衣疏》! 第0376章 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秦始皇二十七年六月中旬,宽阔的大河南岸,身上黑白相间的长毛羌羊被强壮的羌人男子按倒在地,它们四蹄被绑紧,害怕得咩咩直叫。   不过迎接这群羊的并非锋利的铜刀,而是一群披散头发的羌女,她们手里是骨制的羊毛梳,将羌羊身上即将脱落的长毛一一铰下来,放在皮口袋里,待下午再去河边洗净……   年龄不一的羌女们一边干着每年要做两遍的活,一边望向远处观察她们的秦吏,毫不避讳地大声议论,并不时发出一阵大笑。   “她们在说什么?”   黑夫唤来骑将羌璜,他祖上亦是羌人,虽然北地羌与陇西羌口音有差异,但大致能听懂。   “右庶长当真想听?”羌璜忍俊不禁。   “你只管说。”   黑夫坐在河水边的毡帐外,喝着已经渐渐习惯的酪汁,加点糖的话,味道就跟甜牛奶差不多,难怪河对岸的月氏王侯们那么喜欢红糖。   “那我可说了。”   羌璜说,那些羌女在议论,这些黑面秦吏已经连续观察她们两天了,莫不是看上了谁,想要睡她?   这时候又有一个年长的羌女却神秘兮兮地说,也许不是对她们感兴趣,而是对羊感兴趣……然后就说起了一个笑话,说是一些在边塞驻守的秦卒因为常年没有女人,只能对母羊下手。   “噗。”   这个笑话口味太重,黑夫一口酪浆喷出,还呛到了自己。   不过,那些羌女倒也没说错,他的确是对她们的羊,还有羊毛感兴趣……   其实类似的场面,早在数日前,李信与黑夫率部抵达枹罕塞上游的“积石山”,替秦始皇祭祀中原人认为的“河源”时,便已见过一次。   所谓的“羌”,便是“西戎牧羊人”的意思,古羌人以牧羊著称于世,不但已驯养出了类似后世绵羊的长毛“羌羊”(甘加藏羊),并发展出较为成熟的羊毛纺织技术。   这种或黑白相间,或全黑,或全白的羌羊每年秋冬长出长毛,来年春夏天气渐热便褪去。   根据这种习性,羌女们在春夏两次铰毛,细密的竹篦梳子从羌羊身上,将已脱或将脱的粗绒梳下来,洗净并用弓弦弹松后,便能搓成粗毛线纺织了。   想想也是,中原和南方大量种植葛、麻,还有蚕丝来做衣裳,羌地可没这些东西,若不想冻坏,只能从动物皮毛上打主意。而当地海拔高,温度低,动物普遍披挂一身厚厚的绒毛,早期可能直接剥皮御寒,慢慢地也创造出了毛纺织的工艺,较粗的毛织成毯子、毡帐,较细的毛织成衣裳御寒。   这种毛布亦是羌地特产,在《禹贡》中称之为“织皮”,每年向秦进贡。但中原没那么冷,贵族百姓穿贯了葛麻丝帛,反而嫌弃羌戎的羊毛衣粗糙,还有一股难以除去的羊膻臭——就像那些铰毛羌女身上永远无法除去的味道一样。   黑夫倒不嫌弃,用一块红糖,换了几件羊毛衣来,其颇似藏袍,穿到身上后发现,即便是后世最差劲的毛线衣,也比它精细舒适。   穿是不太好穿,但御寒能力应该是没问题的,否则成千上万的羌人早在湟中可怕的冬天里冻死了,更别提向着更广袤的青藏高原迁徙……   中原人总以为戎狄耐寒,其实主要原因,只是人家穿的厚而已。   除了羊毛外,称为“犛牛”的牦牛毛也被羌人用来纺织,还织成了名为“犛罽”(máojì)的毯子,作为贡品输入咸阳,但只是挂在宫廷角落里图个新鲜,没什么人喜欢。   如此一来,黑夫也更坚定了“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的想法。   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且不说遥远西方的希腊、罗马,哪怕是近在咫尺的邻居羌人,看似处处比中原落后,却也有不少东西,是值得中原学习的。   黑夫不知道,在匈奴、河西、西域是不是也有类似的技术,可有其他的绵羊品种?但光是在羌中看到的情形,便足以支撑他那篇《铰羊毛为衣疏》了!   他在奏疏中向秦始皇描述了所见所闻,并提议,让乌氏倮的商队深入羌中,用各种盐、糖、粮食换取大量公母羌羊,带回边郡草场饲养。   再用掠夺、诱骗、购买等手段,让一些擅长铰毛织布的羌女入塞,传授羊毛纺织技术给边民,并让咸阳少府东、西织坊加以改造,提高效率。   黑夫现在还顶着一个“少府丞”的职位,这提议本就是份内的事,所以写起来没有丝毫犹豫。   “以墨者和少府织室工匠的技术,复制这项技术,乃至于发扬光大,应不是什么难事吧。”   想到不久之后,冬天便可以穿上没有异味的羊毛衣,还是件蛮舒心的事。   在找到棉纺技术推广前,羊毛衣应该是最合适的冬日衣物了,可不是中原所谓“冬衣”,其实就是两层粗麻布能比的,也不像皮裘,非要杀死动物才能获取,只有富户贵族才穿得起,羊毛可以不断再生,物美价亦不贵。   将毛衣分发到边郡士兵手中后,困扰枹罕塞戍卒的御寒问题,也能顺利解决,还可以让“屯田”之策更加切实可行。   所以黑夫才在奏疏上说,若能推广到整个北方,将使得“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身上倒是保暖了,也不能忘记了脑袋。   摸摸头发,黑夫灵机一动,想到了前世在警校时,宿舍那位东北籍同学带来的狗皮帽子,可惜学校在南方,那哥们三年里好容易才逮到一次下雪的机会戴出门……   说干就干,他在随身携带的纸上用笔墨飞快画出了狗皮帽子的模样,现在不比后世,中原屠狗成风,是和猪肉一样流行的肉食,燕赵、淮泗沛上尤甚,所以狗皮并不难得。   想到多年以后,头戴狗皮帽子,身穿呢子大衣的秦军将士端着弓弩,在大雪纷飞的长城上戍守,甚至还能向更加寒冷的东北老林子进发,这画面倒是挺带感的……   这时候的黑夫没想到,他这一画不要紧,到了后世,这种帽子即便是褐色、黄色的狗毛,也会被人称之为“黑犬帽”,以纪念其发明者。   黑夫画完狗皮帽子,将图纸放在行囊后,便于收拾好营帐的众人,去大河边与李信汇合。   这次沿河往东巡视,是李信的提议,祭祀完积石山河源后,他想来下游,看看对岸,看看未来兵锋所指的地方,于是,便留五百兵卒在枹罕建营寨,开荒辟田,其余五百骑轻装驰骋。   大河南岸是戎羌之地,四分五裂,收服不难。北岸则是河西,是控弦之士十万,绵延近千里的月氏之国。   只可惜,一道绵延高耸的山脉,挡住了李信的视线,让他无法看到河西的草场和月氏人游牧的营帐。   李信骑着白马立于河岸上,正让向导和译者向当地羌人问话。   “这山如何称呼?”   李信指着北岸高山问羌人牧民。   羌人牧民连比带划说了一通后,译者给出了李信答案:“他说,北岸牧人叫它‘皋兰’。”   李信将这个名字深深记在心里,而黑夫也听到了这话,暗想,这莫非就是后世的兰州一带?   这两日踩点后,李信认为,此处濒临大河,容易开辟土地,明年或后年,可以派一支军队在南岸戍守屯田,并从关中抽调部分山东移民来此,建立城郭,作为进取河西的据点。   李信解下身上的玉玦,远远抛入河水中,高声发誓道:“皋兰,皋兰……三年之内,信必济此河!必登此山!”   黑夫站在李信身后,亦满脸肃穆,但脑中想的却是:拉面的前身“汤饼”已在渭南山东移民中蔚然成风,还有烧饼也颇受欢迎,日后也会随移民传到这里来,莫非……这就是天意?   这里,便是黑夫与李信此行的终点,到了次日,二人也带着千余兵卒,开始返回狄道。   黑夫不知道,自己人虽还在陇西,但那三份奏疏,此时已被秦始皇带回咸阳,除了高鞍马镫乃军事机密,暗中推行,秘不示人外,其余屯田、毛衣两策,皇帝发百官议论,竟由此引发了一场法、儒、墨三家的大论战…… 第0377章 戍卒叫   从兰州到咸阳,后世高铁只需要三个小时,黑夫却整整走了一个月,直到七月下旬,他才风尘仆仆地摸到咸阳城西十里的杜邮亭……   天色已黑,连夜赶回咸阳是来不及了,只能在客舍休息,好在,有两位老友听说他归来,已在此等候,分别是章邯和陈平。   “吾等恭候右庶长多时了!”   章邯与黑夫算朋友,地位差距也不大,行的是平礼,陈平则相当于黑夫门客,深深作揖。   黑夫连忙下车扶起了他,笑道:“让少荣和陈生久等了。”   “不久不久。”章邯却心情不错,摆手道:“与陈平畅谈,不觉天色已晚。”   “哦?”黑夫看了二人一眼,有些担心章邯撬墙角,便道:“二位在聊什么?”   章邯理所当然地说道:“身处杜邮,聊的自然是当年武安君之事。”   白起是秦国历史上,最威名显赫的将军,伊阙之战、华阳之战、鄢郢之战、长平之战,一系列战役,都是秦将必须重温的经典。白起一生,共为秦拓地千里,下七十余城,杀敌逾百万,武安君之名震动天下。   但就是这样一位战功赫赫的将军,下场却极其凄惨,长平之战后,因在攻邯郸灭赵问题上,与秦相范雎前后两次意见相冲,白起一怒之下,一再称病,连秦昭王亲自请他伐赵,亦拒不受命。   最后邯郸之战,果然如白起预言的一样,秦大败,损兵折将,长平的战果丢得一干二净。   因为听闻白起言“王不听臣计,今如何矣?”秦昭王遂大怒,迁怒于白起,免其爵位为士伍,迁于阴密,至杜邮时,又派使者追至,赐剑其自裁。   “就是这。”   章邯指着亭内一角道:“听当地老人说,武安君便是在此诸位慨叹,而后引剑自刭的,当时是昭王五十年十一月,杜人怜之,收其尸骨归葬,而关中乡邑,每逢建子之月亦祭祀焉……”   身为关中夏阳人,且是军功将门出身,章邯小时候应也是经历过类似的祭祀。   “武安君之迁,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这算什么罪名?”   章邯对白起死而非其罪的下场十分惋惜,不过在黑夫看来,若为帝王,臣子“心生怨望”,便是大罪了罢,何况是白起这样一个功高震主,且骨头极硬,从不服软的猛将。   “那陈生以为如何?”   黑夫想知道,陈平说了什么,能让章邯对他赞许有加。   陈平低声道:“武安君之戮并非孤例,齐有司马穰苴见疑,魏有吴起远遁,燕有乐毅受谗,赵有李牧遭陷,何也?齐景、燕惠、赵迁这些昏庸之君也就罢了,但魏武侯亦是守成之主,昭王更是雄才大略,难道不知吴起、武安君之忠么?”   “我以为,为将者在外征战,手握兵权虎符,必与主君疏远,有时候纵然有功,也会遭到揣度,若朝中有政敌诽谤,更是雪上加霜,孝子疑于屡至,市虎成于三人,故忠臣亦将复有杜邮之戮。”   章邯以为陈平的总结很高位,但黑夫却听出了陈平的言外之意……   虽然黑夫看似受宠,但蕲年宫之议后,内史腾突然被遣返咸阳的事,已被敏感的陈平觉察到了,他也隐隐猜测,黑夫怕是与某位天子近臣有隙罢?   黑夫已打算让陈平帮自己对付赵高,但他不打算在这提及此事,笑道:“然也,除了今上宽厚,用人不疑,让王老将军安然引退外,古今位高权重的将军,的确罕有善终者……不提也罢,天色已晚,今夜就在杜邑休憩?”   “吾等已在邑中找了最好的客舍,备下了酒宴。”   章邯又神秘兮兮地说道:“为黑夫洗尘,也要为你庆贺高升!”   黑夫摇头:“高升?我为何不知?”   章邯故作愠怒:“勿要装糊涂,你自己的献策,难道还不清楚?”   黑夫一摊手:“我这月余时间都在路上,哪知道咸阳发生了什么。”   章邯才想起这茬,拍着他的肩膀道:“也罢也罢,我今夜就好好与你说说,你那两份奏疏,在朝中掀起了多大的波澜!”   ……   杜邮过去只是一个普通亭驿,随着山东移民进入,如今却已成一座繁华的小邑,听陈平说,住的多是魏地富户、商贾。   进到客舍内,三人独占了一层,让舍人张罗酒食,但却无普通的粟米饭,反倒端上来了一盆热气腾腾的汤饼……   内史地区山东移民只许种麦食麦的政策,已推行了一年多,随着水磨房在各条河流陆续兴建,面食已成为他们标志性的食物。这汤饼亦是黑夫家厨房里先做出来的,先用冷肉汤调和磨得精细的面,揉搓后,切成筷箸粗细,一尺一断,入水中沸煮,再加上鸡肉羹、韭菜叶、酱、醋等,便是一碗能让人饱餐的美食。   可惜,没有油泼辣子,面也不够劲道,距离黑夫印象中的陕西面食还有很大差距,不过无所谓,他有稻米饭就行。   章邯、陈平亦习惯了这种食物,三人填饱肚子后,章邯便一边剔牙,一边让黑夫将奏疏的详细内容,再给他们说一说。   章邯道:“我这左庶长之爵,还是沾了协助你造纸的光,才混上的,未能参与朝堂决策,只是粗略知道经过。”   “那先说说,我与李信将军共同提议的《屯田守边疏》罢。”   黑夫道:“这是我去陇西郡枹罕塞走了一趟后,生出的想法。”   他看向陈平道:“陈生服过更卒之役么?”   陈平道:“自四年前起,每年一月在郡、县服徭,从未落下过。”   黑颔首:“你现在爵位是簪袅,今年的更役,也无法免除,不过你如今是我家宰,可在咸阳就近服徭。”   除了更卒徭役外,在秦朝统治下的人,还有另一项义务,要到五大夫才能免除,那就是“戍役”。   其中,戍卒又分正戍和边戍,正卒的意思就是,每个成年男子,一生中必须有一次来都城干活,边戍顾名思义,则是到边郡戍守。   黑夫在疏中以为,商君制定这项律法时,秦国不过关西千里之地,令黔首戍守边境,也算不上多远。   可如今不同了,秦统一海内,有天下之大,三十六郡言语不通,气候习俗大异。   他手指沾了水,在案几上画起地图来:“打个比方,一批来自陈郡的戍卒,被征发去渔阳戍守,光赶路就得两个月,沿途吃穿用度都要自己出钱,花销不小,足以让闾左之家破产,故征发戍卒远行,一般不征闾左。到了地方后,南方戍卒水土不服,难以承受北方的严寒,冬天一到,往往十死一二。这就叫输者偾于道,戍者死于边。”   “好不容易一年过去,这些陈郡戍卒已熟悉了边境生活,却因戍期结束,开始返乡,下一批戍卒又来到这,继续从新兵做起……”   这是黑夫深入陇西边塞后,与戍卒们同吃同住后,听到的抱怨。秦朝一统才两年,来自远方的戍卒们已苦不堪言,所以才会发生逃亡的事。   可想而知,再有十年积怨,那还了得?   陈平深以为然,关中秦人还好,已经习惯这种制度了,可关东六国遗民受不了啊。   “不瞒右庶长。”   陈平道:“一旦遇上边戍之役,山东之民见行,妻子嚎哭,如往弃市,还将其称之为‘谪戍’。”   这些边戍之卒,常优先征发赘婿、商贾,黑夫以为,这样的戍卒到了边境,除了站满燕、赵长城,虚张声势外,根本没有出塞作战的能力,不反叛逃亡就不错了。   章邯出言附和:“黑夫之策甚善!岂止是山东之民,关中秦人,过去扫灭六国时,斩首立功,便有封官赐爵之赏,这些好处足以补贴远行的衣食花费,故秦人才闻战则喜,战场上勇敢作战,视死如归。”   “如今则不同,去年,朝廷发兵戍守江南长沙、苍梧之地,关中之人过去之后,不习惯南方湿热的天气,加上水蛊等恶疾,士兵十死二三,侥幸活下来的人服役归来,也没有分文的抚恤,故关中之人,都视南赴为危途……”   这也是关中军功贵族异口同声支持黑夫“西拓”之策的原因,这样的话,他们的子弟就不必去南方了。   所以黑夫向秦始皇建议,是时候根据形势变化,改变旧律了。不如将帝国三十六郡,划分成几个大的片区:黄河以北为北,函谷关以西为西,淮水以南为南。严格规定,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西人戍西!如此,在节省了戍守成本的同时,也能保证戍卒熟悉当地环境,他们服役的排斥心理也会降低许多。   在此基础上,再行移民实边,屯田戍守之策。   “右庶长之建言,实乃利国利民之策!”   不但利于关西秦人,也利于山东六国遗民,陈平佩服之余,也不由骇然。   “他曾看出,我有宰天下之志,但他这些建言,大都针砭时弊,虽尚未正式跻身朝堂,却已在指划天下了!”   他更认定,来咸阳投奔黑夫,是自己做过最正确的事情。   陈平不知道,黑夫此时此刻心中想到的,却是三年前,秦楚两军蕲南决战后,他奉王翦之命追击残敌,行至蕲县东北时,留宿过一夜的大泽乡。   贫穷的小邑,敢怒不敢言的楚人老汉,眼中难掩恐惧愤恨的楚人孩童……   黑夫忘不了那一幕,所以他心中,常常会浮现一个问题。   后人言,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   关中天府之国,咸阳百里宫阙,眼前的繁华市邑,数百万秦民生活的地方。   黑夫虽是南郡人,但他挺喜欢关中:喜欢渭桥的车水马龙,喜欢长阳街南市的琳琅满目,喜欢自己和妻子浓情蜜意的新府邸,喜欢在守藏室里和张苍一起看书增长知识的闲暇下午,喜欢杜邑山东移民热气腾腾的汤饼,也喜欢镐池边日夜不休的造纸工坊,那是黑夫的心血……   他喜欢这种和平的生活。   亲自参与过六王毕四海一这个过程的他,知道和平多么来之不易。   若乱世再临,眼前的一切,统统被毁于一旦,实在是极大的可惜,亦是一个文明的悲哀和遗憾。   但是。   “若能除此苛政,直接没了渔阳之戍,陈胜吴广不必远行,大泽乡的那把火,还会烧起来么?” 第0378章 衣食足而知荣辱   “右庶长向陛下建言,大河以北之人戍代北三郡、渔阳、上谷、右北平;淮河以南之人戍江南、江东;关西之人戍陇西、北地、上郡,那河南、淮北诸郡之人当戍守何处?”   陈平就是砀郡人,发现黑夫没有提及中原地区,便追问起来,他对乡党们的未来还是挺关心的。   黑夫方才就问过章邯了,然后发现,秦始皇在对西王母感兴趣,决定将国策偏重西北的同时,却也没驱逐燕齐方士,依然让少府出了一笔钱,让他们去海滨造船寻仙……   在黑夫看来,与其做虚无缥缈的寻仙,还不如研究下如何安全有效地跨越渤海海峡,将齐地和辽东紧密联系起来——这年头的航海技术,朝鲜日本过不去,辽东半岛却是不难。渤海是内海,风浪不大,一路上还有各种小岛可供停泊,到辽河或鸭绿江口登陆,临淄、胶东两郡的戍卒便能很快抵达目的地……   当然,这只是他的一个想法,没有写进奏疏中,打算回咸阳面圣后再补充进去。   除了东南西北外,就剩下真正意义上的中原地区了,大概只有秦朝六分之一的面积,十多个郡,却足足有秦朝一半的人口!   这些个郡,经过夏商周千余年开发,人口已趋于饱和,土狭而民众,黔首一家几口人挤在狭小的屋舍里过活。   陈平颔首以为然,比如他家,过去就只有三十魏亩的薄田,兄弟两人一起耕作,仅能勉强维持生活。   这还算好了,他们库上里,三分之一的人家无地,只能给富户做雇农。邻近的三川、颍川、陈郡也一样,土地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没田的雇农遍地都是,很多人被逼无奈,只能做商贾,这也是中原多贾的原因。   在黑夫看来,这些无立锥之地的贫民、雇农、商贩,正好可以移民实边!   塞下之民,禄利不厚,不可使久居危难之地。免去刑徒罪罚,恢复赘婿正常身份,赐农夫爵位、免税免役十年,授予雇农田地,缺什么就给什么,三板斧下去,中原各郡,肯定有不少人心动。   总之,中原有的是没地的人,西行入关后,将其移至土地肥沃,水草丰饶但人口稀少的边塞。为之筑房屋修城邑,安家室置田产,按照什伍编制。前三年,由官府给予冬衣和充足的粮食,供给必要的耕牛、农具、种子,直到他们能自给自足为止。   三年之后,田土已辟,官府就近购粮,边关将士就不必仰仗内地长途跋涉提供粮食。   农闲之时,对移民进行军事训练,配发武器,寓兵于农,和平时屯田,开战后倒不指望他们杀敌,但可以作为后勤大队,随军出征。   这种武装拓殖,将在陇西、北地、上郡开展,以后随着帝国边境线推移,可以延伸到河西、河套去……   黑夫还提议,为置医巫,以救疾病,以修祭祀,使男女有婚,生死相恤,种树畜长,室屋完安,一代人后,坟墓相从,移民也就变成了当地土著,有长居之心了。   听了黑夫详细的叙述后,章邯、陈平都认为这是一个良策,听章邯说,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廷尉议论此事,已经快有结果了。   章邯道:“众人皆知陛下西拓之心已决,故反对之人寥寥,更何况,这一方略,早在昭王时便有先例。”   许多年前,秦昭襄王认为秦国地广人稀,便推行过“徕民”政策:凡是各诸侯国来归附的人,赐爵一级,授田百亩,免除十年徭役赋税,并将这一政策写在律令里,最终招来十万贫农。   黑夫的提议,不过是这一策略的改进版,而且已有一个成功的案例。   “然也,三年前,我率部扫平豫章后,陛下便移南郡之民千户实南昌城,使军民开拓荒地,这算得上是屯田之始,如今南昌县百姓已近万人,昔日蛮荒之地,如今已是江南富邑!”   南昌城,这是黑夫和章邯的共同成果,二人一边说,一边互敬了一盏酒。   当然,黑夫只没说,那些移民中好些人,农闲之时,都在自家种植园里种甘蔗。随着这两年红糖在关西走俏,甚至远销月氏,甘蔗红糖有利可图,除了南昌县外,其余几个县,黑夫的旧部们,也纷纷开始效仿,在自家田地里烧荒种蔗榨糖,再统一交给黑夫的堂弟售卖,黑党大有变为甜党的趋势……   既有律令支持,又有成功先例,黑夫的屯田策,不出意外的话,肯定能通过,这便是章邯恭贺黑夫又要“高升”的原因了。   “黑夫连续上书,言国策,若被陛下采纳,一个建言之功是跑不掉的,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章邯猜测,按照秦朝官员升迁的惯例,黑夫再升的话,恐怕便能去郡上做守、尉这样的封疆大吏了,一时间艳羡不已……   这时候他却又想起一事,笑道:“光说屯田去了,我还未告诉你,朝中是如何争论你所言铰羊毛为衣一事呢!”   “这有什么好争的?”黑夫感到不可思议。   “颂孔子之学的博士诸生可不这么认为。”   章邯学着博士乐正礼、漆雕染的模样,摇头晃脑地说道:“诸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东方曰夷,被发文皮,有不火食者矣。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他们以为,秦乃衣冠上国,有礼仪之大,故称夏,有服章之美,谓之华。裔不谋夏,夷不乱华。衣冠袍服,乃贤圣之所教,而今黑夫上书,欲使中国之人衣羽毛,披织皮而居,此乃以戎狄之俗搅乱华夏衣冠,是返禽兽之行也!”   因为在黑夫的提议里,羊毛衣不仅可以让戍边将士穿,未来还能推广到整个北方,所以遭到儒生反对是必然的,他们可不想看到未来齐、鲁之地满眼“戎服”。   “与戎狄同俗”,当年就是山东六国用来黑秦的措辞,和秦人不同,魏、鲁等地的儒生,是很看重这些的,他们以为,君子服而后行,穿戴好正统衣冠,才能做事,陛下万万不能同意。   最后,儒生还将了黑夫一军。   “如此,也不利于陛下‘一天下之俗’的政令。”   “说的好像他们冬天里不穿皮裘一样。”陈平自诩黄老,也看不惯这群死板的儒生。   黑夫哭笑不得,他当时真没想到还会来这么一出。   不过他却不担心,因为儒生博士,只是秦始皇拿来装饰朝堂的吉祥物,话语权很小,即便事关衣冠传统,是他们擅长的领域,但自有其他学派的人与之作对。   比如墨家……   果然,章邯兴高采烈地说道:“诸生话音刚落,墨者唐夫子、程商便当场反驳,曰:诸生之言差异,子墨子曾云,行不在服!”   墨者也引经据典:昔者齐桓公高冠博带,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晋文公大布之衣,牂羊之裘,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楚庄王鲜冠组缨,绛衣博袍,以治其国,其国治。昔者越王勾践剪发文身,以治其国,其国治。   这四位君主,其服不同,却都开创了各自的治世,由此可知,所谓的礼仪衣冠,并不能决定一个国家的治乱,儒生拘泥一件衣服材质是麻,是丝还是羊毛,真是迂腐。   这是墨家的看法,在他们看来,只要舒适,去北方的戍卒被发左衽亦无不可,去南方戍守的士卒文身断发亦无不可,作为儒家的死对头,双方观点各自走向了极端,根本尿不到一个壶里。   就在两家吵得不可开交时,以李斯为首的法家也发言了。   “陛下,商君曾言,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便国不必法古!臣以为,衣服,是为了便于穿用,礼制,是为了便于行事。若能利其民而厚其国,稍稍更改衣服材质未尝不可。”   “如今右庶长黑夫之建言,仅是仿羌人之法,以羊毛为线,制衣为士卒御寒,又不是使中国之人皆被发左衽,诸生如此反对,真是大惊小怪!”   李斯的意见不难猜到,只要变革是有利于国的,法家就支持变革,秦国百年强盛,靠的就是这种勇于变革的心态。   章邯道:“最后,连张苍也站出来为你说话了。”   “哦,张子瓠不是只喜关门读书,不问政事么?他说什么了?”黑夫很好奇这个知识肥宅会出何惊人之语。   “他就说了一句话。”   章邯笑道:“张苍说,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还是让边境戍卒吃饱穿暖后,再谈礼仪之大,服章之美吧!”   “说得好!一句话就够了!”   黑夫很欣慰,这就是承诸子百家遗风的好处啊,不同观点在朝野碰撞,思想开放而进取,而不是自诩天朝上国,自己把自己玩自闭了。   最后,秦始皇也做出了决意:   章邯复述道:“陛下说,夫有高世之功者,必负遗俗之累;有独知之虑者,必被庶人之恐!”   “当年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虽遭俗儒讥讽,却能继襄主之业,灭中山之国,启胡、翟之乡,赵遂有云中、九原。”   “如今依黑夫之言,略变衣裳材质,便能使将士无霜冻之苦,为国戍守边境,开疆辟土,他日若能越云中、九原,而取河套、阴山,此亦羊布之功也!”   “陛下圣明。”黑夫朝咸阳宫方向抱拳,遇到一个勇于变革的皇帝,也不容易啊。   “对了,董翳与我说,黑夫在路上的这一个月里,陛下身边,可又多了一位宠臣。”章邯顺口说道。   “哦,莫非是优旃(zhān)又回宫中了?”优旃自从上次与扶苏一同强谏后,便备受皇帝冷落,许久未召进宫了,黑夫有些同情他。   “不是优旃。”   章邯笑道:“是一个叫高渐离的燕国乐师!” 第0379章 黑白   “夏太医,你知道,燕人为何尚白么?”   夏无且为高渐离敷药时,他忽然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夏太医沉吟片刻,说道:“听说燕人所居之地,乃殷商故墟,承商之遗风,文字如商,习俗也如殷商一样,以白为上。”   “不,不。”   高渐离却摇了摇头,笑道:“燕人朴厚而没什么文化,不会去讲究千百年前的传承。燕人之所以喜欢白色,只是因为燕国入冬之后,每年都会下好大的雪,雪盖住了一切颜色、声响、悸动,无穷无尽,融入苍穹,好似混沌之初,天地之始,宏大而宁静。”   “活在那无尽头的白里,吾等自然也喜欢上白色了。”   一边说着,高渐离也想起了,多年前,易水边,所有人素衣缁冠,为荆轲送别的情景。   “是这原因?”夏无且漠不关心,继续解蒙住高渐离眼睛的麻布带。   “大概就是这样,只是……”   高渐离叹了口气:“我入咸阳月余时间,已不知道何为白了。”   “这是自然。”   夏无且笑道:“你瞎了,眼中便只剩下了黑!”   布带解下,伴着淡淡的药味,高渐离黑白分明的双眼,没有丝毫神采,一片死寂,空洞地瞪着覆住他的黑暗。   他是被秦始皇令夏无且以“矐(huò)刑”熏瞎的:将新鲜热马尿放到一个密封的桶里,然后生火烤,将高渐离的头硬生生按进去,直到马尿蒸干为止。   这样一来,人也晕了,醒来之后,虽然眼睛看似如常,却变得僵硬,光芒凋谢,成了死物。   这样依然不放心,夏无且还几次试过高渐离,直到确认他已全盲,才向秦始皇复命。   皇帝只是淡淡地说了句知道了,让高渐离在乐府里当乐师。   作为被缉拿的逃犯,高渐离本来是要判腰斩的,但被带到咸阳宫,远远听高渐离击筑弹琴一曲后,皇帝却又舍不得这绝妙的音乐,便出面特赦,留了他一条性命。   皇帝喜欢他的乐曲,却又嫌其眼睛太明亮,里面有太多的情绪,看着它,总让皇帝想起一些不快的往事来,遂令夏无且矐之。   这是狸猫对老鼠的不杀之恩,听着它在爪边吱吱直叫。   可一个瞎子,还能像从前一样奏曲么?夏无且十分怀疑。   “夏太医不知道,古时诸侯宫廷的乐官,多是盲人担当么?”   高渐离却一边摸索着他的筑,将竹板牢牢捏在手里,道:“古之神瞽(gǔ),考中声而量之以制,制定乐律的,其实就是一群瞎子。”   奏韶乐,使孔丘三月不知肉味的师襄子是盲人。晋平公时的太宰师旷亦是盲人,他年幼向卫国宫廷乐师高扬学琴,久而无功,后来认为,自己之所以不能专于音律就是因为有眼睛看到的东西太多,遂用艾草熏瞎了双眼,发愤苦练,琴艺终于逐渐超过了老师,能弹奏世间最美妙的乐曲。   “我如今也瞎了,看来这是上天注定,要让我专注于音乐啊。”   高渐离并没有因为自己被熏瞎而义愤填膺,甚至在面对当年一药篓砸中荆轲的夏无且时,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敌意。   他的志气和仇怨,似乎已随着那双明亮的招子一起熄灭了……   “这两年间东奔西逃,为人做庸保,食狗彘之食,过的是苦日子,如今承蒙陛下恩赦,让我嘉服美食,有什么好抱怨的?”   “这倒是。”   夏无且颔首:“和学医一样,学琴、学筑的人,有谁是穷苦出身?”   一边说着,高渐离一边在助手的帮忙下,摆好了筑,奏起曲来……   当高渐离手中的竹板轻轻划过筑弦时,夏无且再无半点怀疑,高渐离的乐曲,和之前一样好听,还多了一点别样的意味,只是他不通乐律,说不出来。   夏无且听了片刻后,只觉得心中百感交集,摇了摇头,背着药篓离去了。   ……   高渐离当然知道夏无且已经走了,在瞎了之后,起初他也不太适应:做梦时会梦到燕上都的白雪,色彩分明的街巷里闾,整个世界被璀璨的星辰日月点亮。   醒来时猛地睁眼,肆意张望,发现白昼一片黑暗,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失明,但却又不肯闭上眼睑,一直睁得大大的,好似希望找到一丝光亮。   但却一无所获。   一个月来,高渐离已逐步适应黑暗,他通过步伐丈量屋子的陈设,通过耳朵判断人的位置,摸着墙去马桶尿溺,有时候会尿歪,弄得屋室满是臭味,只能尴尬地等仆役来打扫。   这时候,他会想起春秋时,郑国盲人乐师师慧故意在宋国朝堂上当众小便的故事,一时哑然失笑。   “朝也?无人焉!”   笑声越来越大,吓得宫婢不轻,只以为这个瞎子疯了。   最难熬的是,眼睛必须持续敷药,否则又痒又疼,像无数蚂蚁在眼窝里咬,高渐离有时候疼得浑身是汗,但他从不失声呻吟,都闷头忍着,好似舌头也被割掉了。   他们燕国人,吹惯了北国的风,在冰天雪地里长大,都这个脾气,坚忍而决绝。   经过一个月的锻炼,高渐离已能从清晨厨房出来的气味,辨别食物的种类。用飨时,他可以品味着味道和气息,感受着手指下咸阳烧饼粗糙的触觉,品尝鱼肉的滑腻,还有热汤溅到手上被琴弦划破伤口时的刺痛。   听觉、嗅觉、味觉、触觉,没有视觉,感知世界的方式也很多,足以让他活下去。   比如,在夏无且走后不久,高渐离听到又有访客进到了屋舍外,穿着软底的丝履,踩在石块上细若无声,但还是被他察觉到。   来者在门外脱了鞋履,只着足衣入内,努力像老鼠般安静,似是不想打扰高渐离,但奈何他太过胖大,很难掩盖笨拙的脚步。   直到高渐离一曲奏罢,在那人伫立的地方,才响起了一阵拊掌之声。   “好一曲《清商》之乐!”   每个人的音色都是特别的,高渐离已知道是谁来了,甚至能闻出来,他又给自己带了什么点心。   长阳街南市的粔籹(jùnǚ),石氏的蜜饵,还有一种点心是新的,捏在手里软黏黏的,入口香甜。   “是糖糍粑,南郡近年流行的食物,我好友家里做了送来,我想,高先生乃北人,肯定没吃过。”   但高渐离只是尝了一个便停手了,他举起宽大的袖子,朝声音的来源作揖道:“燕人近海滨,过惯了盐渍的苦日子,吃不惯甜食,劳烦柱下史费心了。”   来者正是柱下史张苍,自从高渐离入乐府后,张苍对他,或者说他的乐曲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张苍博览群书,但要论最大的爱好,一是数学,二是乐律,他一直在收集六国曲谱,想要汇编成新的乐律,近来没少往乐府跑。   古代制定历法、判断季节,除了依靠天象的观测,还要参考风向。《尧典》有靠通过观察“四方风”来制定历法的记载。而对风的观察,主要靠耳听,目盲但耳聪的瞽矇可以通过判定风向而得到了预知季节的能力。而且古人认为音律的产生也是风的杰作,风为天地之气的混合,也因此产生了“十二律”。   如今张苍欲重修定律历,自然还是要从音律上入手,而学过不少古乐曲的高渐离,俨然成了他眼中的活化石。   “咸阳宫中,能完整奏出十五国风的乐师,已屈指可数。”   “而能弹《清商》之曲的,天下寥寥无几,更别说早已失传的《清徵》《清角》,据说只有高先生能奏。”   张苍斟酌着语气,经过一个月的相处,他与高渐离渐渐熟识了,但要请他教自己最拿手的乐曲,是不是仍嫌唐突?   “我教你。”   谁料,高渐离却极其干脆,挑明了话题。   “我眼虽瞎,心却不瞎,柱下史之意,我岂能不知?”   他直接让张苍将琴拿来,他慢慢弹,让张苍记住谱。   这世上,只剩下高渐离一个会弹《清徵》《清角》的人,这也是秦始皇留下他一条性命的缘故。   但很快,这音乐,便要失传……   这亦算是高渐离在世间的最后一点遗憾和不舍罢,他的徒儿们尽数死于秦伐燕之战,妻女离散不知所踪,空有一身本领,却没有传人。   “能将此曲传于荀子高徒,发扬光大,实乃高渐离之幸。”   高渐离也不知自己有多少时间,一个时辰的时间,转瞬即逝,就在张苍将两首乐曲的谱记载麻纸上后,高渐离停下了手中的琴,空洞的双目看向外面,露出了笑。   “我要走了。”   张苍有些莫名其妙,过了一会,才发现外面来了一群人,是皇帝身边的谒者和郎卫。   谒者高声道:“乐师高渐离,陛下燕居,召你奏乐助兴,这便同我一起去罢!”   这是皇帝一月之内,第六次召见高渐离,可知是多么喜欢他的音乐。   高渐离起身,让一旁的侍从帮自己整理着装,又将筑抱在怀中——他总不肯让助手碰它。   怀抱着筑,高渐离朝张苍微微躬身。   “还望柱下史能勤学谨记此曲,勿要使之,成了绝唱!”   言罢,便随着谒者向宫阙方向走去,脚步轻快,不知道人,绝想不到他是个瞎子。   这句话让张苍有些糊涂,摇了摇头,也没有多想,带着乐谱离开乐府。   乐府隶属于少府,所以在少府门口处,他便遇上了匆匆赶回的黑夫。   “子瓠!”   黑夫是从杜邑连夜过来的,可惜咸阳城门天亮才开,他没有直接入门的特权,所以耽搁到现在,进城后就往少府赶,不想竟遇上了张苍。   他从马车上跳下,也顾不得解释,直接问张苍:“我听少荣说,你与高渐离相善,他身在何处?”   “高先生?”   张苍还沉浸在两首绝世乐曲的妙音中,被黑夫一喊,才惊醒过来,指着咸阳宫方向道:“高先生去为陛下奏曲,此刻,应已至御前!”   ……   PS:张苍为计相时,绪正律历。以高祖十月始至霸上,因故秦时本以十月为岁首,弗革。推五德之运,以为汉当水德之时,尚黑如故。吹律调乐,入之音声,及以比定律令。若百工,天下作程品。至于为丞相,卒就之,故汉家言律历者,本之张苍。苍本好书,无所不观,无所不通,而尤善律历。——《史记·张丞相列传》 第0380章 秦颂   “先生可不是第一个来此燕人。”   在前引路的中郎骑令王离声音年轻而随意,在高渐离听来,大概是一个没经历过真正厮杀的将门子弟罢,他的祖父王翦攻陷了蓟城,他的父亲王贲灭亡了燕国,可这个将门子弟,犹如春天的嫩草,不知寒霜之冻。   的确,他或许有些厮杀本领,但就像当年的秦舞阳,十三岁在燕市杀人,路人不敢忤视,但那又如何?   高渐离被熏瞎眼睛前,只在咸阳宫外围呆过,所以他是没机会看到,咸阳宫正殿是如何巍峨高大,竟能让燕人皆称勇者的秦舞阳色变振恐……   他只知道,从下到上,还真得花费不少气力。   王离和随行的谒者没有搀扶他,像看笑话般,望着盲眼乐师身负琴筑,手脚并用,摸索着在阶梯上爬,秦宫郎卫们也爆发了一阵窃笑。   高渐离没有理会,他现在知道,年荆轲是如何一步步走上这的。   燕人尚白,秦人尚黑,高渐离能够想象,荆轲定是和易水边一样,穿了一身彻头彻尾的白,从头巾到鞋,都是白的,白的发光发亮。他像高渐离一样,在宫殿门口接受陛楯郎检查,又穿过一群黑衣的秦国大臣,如明珠滑进黑泥,高高捧着樊於期的头颅和督亢地图,登堂入室,一直来到陛前……   只可惜,高渐离今日来的,并不是荆轲刺秦王的正殿,而是一处偏殿,此乃秦始皇退朝而处的地方,想来他是在结束大朝会后,赶在吃饭前想起了高渐离,才召他来的。   “陛下,高渐离带到!”   王离在前下拜,身后两名郎卫也踹着高渐离的脚,让他伏倒在地。   虽看不见,但高渐离听到有咀嚼食物的声响传来,秦始皇正在用飨,他甚至能嗅出其中一道菜肴:肝骨,用狗肠网油包狗肝,涂适当作料放在火上烧烤焦黄,嗞嗞作响,香味四溢。这道菜,在燕国时,好友狗屠常做给他们吃。   过了半晌,秦始皇仿佛才想起旁边跪了一个高渐离,十分随意地说道:“起来罢,给乐师赐座。”   高渐离无法目睹秦始皇真容,按照先前的传言,说这位君主长着蜂准,一对长目,身形为鹜鸟膺,声音如豺狼,豺声,这种人缺乏恩惠,心如虎狼,俭约可卑谦,得志乱杀人。   不过秦始皇的音色听在高渐离耳中,显得威势十足,说话抑扬顿挫,听不出豺狼之音,不过,从其所作所为看,那得志之后,虏使天下百姓的虎狼之心,应是不会差的。   高渐离摸索着,跪坐到了离秦始皇十步之外的地方,他还故意坐错位置,方向也不对,遭到了殿上礼官的纠正,身为臣子,必须面向陛下。   这却帮了他大忙。   高渐离对礼官道谢,抬起头时,他知道,十步之外,便是秦始皇。   秦始皇也不急着听乐,而是见他大热天爬出一身汗,赐了高渐离一盏酒,还问了他一个问题。   “高渐离,宫中美酒,比燕市之酒如何?”   高渐离垂首:“燕酒不如也。”   可美酒入喉,他最怀念的,却还是燕国劣酒的味道。   他与荆轲相识在十多年前,燕市酒肆之中,荆轲、狗屠、高渐离,一个游侠,一个屠夫,一个乐师,三个看似不可能有交集的人,却终日厮混在一起,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爱好:酒。   在燕国,酒不是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寒冬一到,每天不喝几口温过的苦酒,就别想出门。   他们三人,酒酣之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之,狗屠则晃着身子,拔剑跳起舞来,无忧无虑,极其快乐,但欢快过后,却又放声哭泣,旁若无人。   荆轲哭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多年游历,虽在江湖小有名气,却行囊已空,一事无成。   高渐离则哭美人迟暮、壮士衰鬓,哭礼乐崩坏后,也随之被人们抛弃的乐律,韶乐已绝,骚赋不再。   至于狗屠?他们也不知道他为何而哭。   但如今,昔日的三个好友,荆轲赴秦而死,身被数创,死后还遭到车裂。狗屠也在王翦攻蓟时,做了一个英勇的匹夫,被乱箭射成筛子。   如今,只剩下高渐离了。   他像极了一只瞎眼的孤雁,不想饮水,不肯进食,只是低飞哀叫,思念追寻他的同伴。   但他没有茫然乱飞,因为他知道,射杀雁群的猎人,就在十步之外……   恍惚间,秦始皇已用飨完毕,在下午开始办公之前,他想要先听会乐曲。   “陛下欲听何乐?”   高渐离是个奏曲的好手,不论是十五国风,还是楚地的《阳春》《白雪》《下里》《巴人》,都能弹奏出来,且有一种普通乐师没有的郁郁之气,这亦是皇帝舍不得杀他的原因。   “心中有志,弹出的曲子才能有神。”   不过,秦始皇身边,那个名叫赵高的中车府令,听完高渐离的奏曲后,却阴阳怪气地评价。   现如今,那个人,亦在不远处,眼也不眨地盯着高渐离。   但秦始皇的警惕心,已然放下。   “你前些日子为朕弹过《清商》、《清徵》和《清角》,曲子虽好,却一首悲过一首,这些亡国之悲曲,朕不喜欢!”   秦始皇尤记得,前日高渐离在二十步外,随着竹板起落,筑声像绵绵不断的细雨,又像是令人心碎的哀痛哭诉。   但他想听点欢快的,能与帝国蒸蒸日上,海内和平,四夷咸服相匹配的,但又不想要诗经里那些从小听到大,耳朵都要生出老茧的旧调子。   所以秦始皇生出了一个想法。   “颂者,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商、周、鲁皆有颂,朕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扫六合,一海内,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岂能无颂?”   于是,这颂曲便被命名为《秦颂》,过去半个月里,乐府官员们已殚精竭虑填好了词。试验过种种乐器后,秦始皇还是觉得,最符合秦颂威风八面,雄浑气魄的,唯有慷慨激昂的筑声!   而世上击筑击得最好的,莫过于高渐离。   秦始皇想要让昔日刺客的朋友,同时也是天下最好的乐师,亲手为自己谱写一篇新的颂曲!   皇帝已不满足让普通黔首叩首,让束手就擒的六王咸服,他需要让昔日的反对者,也屈膝于自己的威势之下,让世人知道皇帝之德,皇帝之功。   今日秦始皇让高渐离来,便是想听听,他新曲子编得如何了。   “下臣已编好了。”   高渐离无神的瞎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只是嘴角上翘:“待臣为陛下试奏。”   一如之前几次一样,高渐离在侍从帮助下,将筑摆好,但还未奏乐,秦始皇便让他挪位。   “近前五步!”   ……   有一件事,除了太医夏无且外,其余人,哪怕是赵高和侍奉皇帝的嫔妃,统统都不知道。   在上次西巡途中,秦始皇发现,或许是被车辚马萧声所扰,自己的左耳有些难以听清声音,总有回响,这亦是他派黑夫、李信为自己祷山川的缘由。   回到咸阳宫后,状况没有恶化,却也没好转,秦始皇总是嫌乐声不够大,听不清晰,不断地让高渐离靠得近一点,再近一点。   皇帝的声音平静而自信,这已是高渐离第三次被准许挪近了,最早是在宫殿阶梯下,之后是十步,如今已至五步……   高渐离收敛心神,他的老师曾告诉他,学乐者,第一件事便是静心,心若不静,乐就会乱。   他不能乱,依然是故作笨拙地摸索向前,再次坐错了方向,遭到了礼官严厉的斥责。   但当高渐离的手,抱起筑,手握竹板时,他的气质,与之前笨拙的盲人便全然不同了!   先为“变徵之声”,此调苍凉、空旷,映衬着他高声唱和的颂词,极为般配。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   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东有东海,北过大夏。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始皇特地让乐府官员改的词,虽然黑夫的西拓之策才刚刚提出,虽然南征百越遥遥无期,但皇帝已将那些地方,看作是自己探手可取的疆土!   当高渐离奏曲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一次前无古人的伟大征伐:数万户中原百姓,即将陆续开赴边关屯田戍守,一个个新城邑拔地而起。随着这些据点渐渐向域外推移,氐羌西戎已尽被秦所吞并。   关西子弟为他们的战马备上高鞍马镫,穿上保暖的羊毛裳,跨过长城,出征塞外。西夺河西,远涉流沙,与西王母之邦接壤。北逐匈奴,使胡人不敢南下牧马!   只要是人迹所至的地方,尽为大秦之土!   但和着这颂词,高渐离所见的,却是一场耗费民脂民膏的无谓远征,北攻胡貉,欲在塞上修筑工事,南攻扬粤,安置士卒戍守。其目的,并非是为了保卫边地,救民死伤,而是秦始皇心怀贪戾,好大喜功,不顾生民死活。山东之士,远赴关西,戍者死于边,输者偾于道,百姓上路,如赴刑场,官府却不管不顾,强行征发,世人皆谓之为:“谪戍”。   当高渐离奏唱到下一句:“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秦始皇眼前浮现的,是自己兴兵诛六王之暴乱,结束春秋以来五十五十年战乱,收缴兵器,隳毁关防,结束了诸侯以邻为壑的时代。   天下车同轨书同文字,使用一样的度量衡,黔首百姓没了封君额外的盘剥,只需要向官府缴税,人人安居乐业,享受着自己赐予的德泽。   但高渐离所见所闻,却是秦吏隳名城,杀豪杰,收天下之兵,也是为了削弱六国之民。而秦苛刻的律令,大行于关东,稍稍犯一下小错,就会遭到黥面城旦的刑罚,于是奸邪并生,赭衣塞路,囹圄成市,民不聊生……   立场不同,对同一件事的看法亦不同,皇帝与六国遗民,便生活在这样割裂的世界中。   《秦颂》接近尾声,高渐离已变徵声为羽声,曲子的音调越发高亢起来: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这是秦始皇的期望,他期望自己的皇朝能万世一系,世世永昌。   同时也心怀期待,自己的功德,能得到昊天承认,配为上帝!   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凡人,一个人王,而是作为一个神帝,长生不死,千秋万岁!   但高渐离却不这么以为。   是啊,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这话没错,身为天子,身为皇帝,大可为所欲为。   但若士必怒,伏尸二人,流血五步,天下缟素!   这是一篇从魏国流出的策士文章所言,说的是唐雎之事,多半是假的,但高渐离却从中看到了好友荆轲的模样。   匹夫一怒,血溅五步,当年荆轲与秦王的距离,也不过如是吧?以荆轲的本领,若不是为了挟持秦王,他的徐夫人匕首,定已刺穿其胸膛!   可高渐离没有这自信,他既没有匕首,也没有荆轲的过人本事。   唯一有的,就是手中的筑,和作为一个瞎子,作为一个乐师,对声音位置的敏锐判断!   “我至少能掷得准!”   他能听出来,自己前方五步之外,秦始皇的声息可闻!皇帝在拊掌赞叹曲调雄浑,他在自矜得意,将这歌功颂德之言,当成了自己的功绩!   当《秦颂》即将唱毕之际,当秦始皇和诸臣还沉浸在这乐曲中时,毫无征兆,高渐离忽然站起,猛地高高举起了筑。   高渐离心里很清楚,只靠筑,大概杀不了秦始皇。   但自己却能击伤他,让他面如土灰,让他如被荆轲刺杀那次一样,目眩良久。   让他知道,天下还有不服软的硬骨头,让他知道:   “休要妄想万世一系!”   “所谓的秦始皇帝,亦只是一介凡人!会受伤,会流血,会震恐!”   “而这世上,亦无不亡之国!”   纵然你真的能长生万世,那又如何?迟早会有人同他高渐离一般,喊出那句话的: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高渐离声如破缶,大声呼喊,手中的筑,亦脱手而出,砸向秦始皇! 第0381章 孤雁   “陛下当心!”   高渐离起身,欲将手中的筑掷向秦始皇的同时,他的身后,殿门入口,亦响起了一声大喝。   高渐离近在王榻五步之内,而黑夫,却在高渐离身后十数步外,且兵器已在外面被陛楯郎们收缴,如今手无寸铁。   情急之下,黑夫只能一把取下旁边郎官董翳顶在头上的铜胄,像无数次与部下们玩耍“兵球”,充当的投球手一般,用尽气力,重重朝高渐离掷去,希望能阻止他!   当黑夫扔出去的胄重重砸到高渐离后背时,高渐离手中的筑刚好脱手,而几乎同一时刻,皇帝身旁三步内的一个人影亦猛地站起,将身前的矮案高高掀起,与击向秦始皇的筑撞在一起!   是赵高,一直在观察高渐离的中车府令赵高!   高渐离的筑,本就被黑夫一胄之击偏了方向,又遭赵高抛出矮案阻挡,最后堪堪落到秦始皇身旁数尺外的铜柱上,铿然之声震耳欲聋!   秦始皇亦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了一跳,他下意识地站立起来,看看为自己挡灾的铜柱,再看看已被赵高扑将过去,按在地上的高渐离,以及殿门口小步跑来的黑夫……   恍然间,他仿佛回了多年前,那个跛着脚,手持利刃,在大殿上追杀,让他丢尽脸面的白衣刺客!徐夫人匕首击中铜柱时,也是这般声响吧?   秦始皇忘不了荆轲的双眼,如今高渐离眼睛虽瞎了,但仿佛如当年一样,亦冒着仇恨的火焰。   而秦始皇的左耳,也被这回音充斥,蜂鸣不已。   皇帝复又坐下,赵高已拧断了高渐离的胳膊,黑夫亦入殿下拜,称救驾来迟。   秦始皇却只是定定地看着摔得稀巴烂的筑,怒极反笑:   “嘴上唱着世世永昌,千秋万岁,心里却想要朕死!”   “好一个高渐离!”   “好一群六国遗丑!”   ……   高渐离被董翳等人拖了下去,宫人在打扫地上的一片狼藉,碎裂的筑很快被抬走,矮案也换成崭新的,但皇帝阴着脸久久无言,殿内众臣亦只能站立着,眼观鼻鼻观心。   方才歌功颂德的《秦颂》转瞬间就成了个笑话,但没有人笑得出来。   黑夫在偷眼看赵高,就在方才,他再度见识到了此人的狠辣。   他三步并做两步,与陛楯郎们跑入殿中时,高渐离已被赵高制住。赵高乃武车士出身,他的双臂,是能够驾驭奔马的,捏住高渐离纤细的胳膊,将其拧得变形,黑夫经过时,甚至能听到骨骼断裂、关节脱位的脆响,而赵高则在得意的狞笑。   这是何等的痛苦,但高渐离却咬着牙,涨红脸,一声不哼。   虽然立场不同,但黑夫还是敬佩这种人的,只可惜,那双能弹出世间绝妙音乐的手,已被赵高毁了,而他的命运,在掷出筑的那一刻,也早已注定……   被拖走时,高渐离没有任何挣扎,只是闭着眼,含着笑。   目光扫过去时,赵高也正好抬眼,二人四目相对,又迅速挪开了。   黑夫在感慨赵高心狠手辣,赵高则有些郁郁不快。一直以来,他都在疑心高渐离,这些山东六国的士人,怎可能那么容易屈服?果然,高渐离举筑刺王,赵高瞅准机会,掀起矮案,为皇帝挡下了那一击。   这可是救驾之功,但美中不足的是,黑夫早不到晚不到,偏偏此刻抵达,还掷出胄砸中高渐离后背,使他的筑扔歪。按照当时的情形,纵然赵高不阻止,也无法击中皇帝……   “为何哪都有你?”赵高心中暗恨。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皇帝说话了。   “黑夫,王离、董翳说,你急入宫门,说有要事见朕,上殿时一步三阶,又在高渐离起身掷筑时大呼示警,以胄击之,莫非你早知此人欲行不轨?”   赵高竖起了耳朵,他倒是要听听看,黑夫会如何解释!   黑夫下拜道:“臣昨夜至杜邑,听章邯说,高渐离乃荆轲之友,如今被陛下恩赦,熏瞎双目,在乐府做乐师,常能接近陛下,便心中存疑……”   他斟酌着说辞道:“再者,柱下史张苍,近日在乐府同高渐离学乐律,今早高渐离奉命入宫,苍察觉其言辞有异,在少府门口遇到我时,便将此事说了。他总觉得高渐离举止乖戾,心怀不安,请我入宫一趟,提醒陛下小心此人,臣匆匆赶来,但还是晚了一步,有罪!”   “是这样?”   秦始皇颔首,叹道:“黑夫爱朕,效夏无且之事。”   他又看了闻讯赶来,满头汗的廷尉李斯一眼,却又跳过了他,直接喊了中郎将蒙毅,让他立刻派郎卫去询问夏无且、张苍等与高渐离接触最多的人。   黑夫一点不慌,他早就给张苍交了底,说宫中若出了事,让他做好被调查的心理准备,张苍是聪明人,知道这种敏感时刻,怎么说才能保全自己。   若无黑夫这句话,张苍近来与高渐离走的太近,还经常给他带东西,嫌疑很大,恐怕会被廷尉直接下狱彻查,纵然能脱了嫌疑,官职爵位恐怕也保不住了。   “子瓠啊子瓠,你也别可惜高渐离了,先想想自己吧,你交了不该交的朋友,老弟我只能帮到这份上了……”   令人彻查此事,秦始皇的心情依旧有些难以平复,过了一会,他似是自言自语般,又似是对殿内李斯、赵高、黑夫等人说道:   “朕对这些六国遗丑,是不是太过宽厚了?”   ……   秦始皇二十七年,秋八月,早晨朝霞刚刚穿破云层,咸阳城中便响起了沉重的鼓号,呜呜咽咽,酸楚悲怆。   渭桥旁的刑场,已被看热闹的秦人围得水泄不通,百二十名身穿赭衣的刑徒一字排开,双手反缚,跪在地上,悲鸣哀嚎不已,身后则是面无表情的刽子手。   这些人都是与高渐离有牵连的人:巨鹿郡宋子县富户,宋子城内所有优待过高渐离的人家,几个和高渐离往来甚密的乐府乐师,同情高渐离,偷偷给他提供铅块的少府小吏……   而在刑场中央,则是今日刑杀的正主,五匹马分列五个方向,身上套着绳子,绳子拴在一个披头散发,衣衫褴褛的男子脖颈、四肢上。   秦人对着高渐离唾骂不止,他竟妄图刺杀至高无上的皇帝。而外围的一些关东士人商贾,则表情各异,他们心怀同情,却又不敢表露。   高渐离死期将至,却一直含着笑。   负责行刑的是咸阳南市狱吏司马欣,他轻咳一声,过去问高渐离道:“高渐离,你害得燕、赵旧友一同赴死,可曾后悔?”   “杀他们的是赵政,不是我。”   高渐离回答:“若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以筑击之!只是这一次,会砸得准些!”   “跳梁小丑,飞蛾扑火!”   司马欣面色不快,高渐离却大笑了起来。   “火再烈,只要不怕死的蛾子够多,难道就扑不灭么!?”   此言一出,司马欣勃然变色,让人将高渐离舌头割了,省得他再多嘴。   明亮的眼睛已瞎,灵巧的双手已废,过去常能一展嘹喨歌喉的舌头也没了,带血的肉块被扔到地上。高渐离现如今,已同心爱的筑一般,支离破碎……   他看不到旁边刑场的情形,只能听到随着刽子手斧钺剁下的声响,听到那些帮助过他的人们,凄惨的嚎叫,以及空气中渐渐弥漫开的血腥味、屎尿味。   高渐离心中在流血,眼中亦有两行血泪夺眶而出。   终于,当一切声音都归于沉寂后,轮到他了。   四肢和脖子上的绳索,开始晃动,高渐离知道,最后的时刻就要来了。   但他却不在乎,他在凝神细听,听高高的天空上,有雁儿在啾啾鸣叫……   八月中,雁南飞。   他张开血肉模糊的嘴,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   “我这孤雁,总算要归群了!”   随着鞭子抽响,马儿嘶吼,高雅的乐师,被秦律最严酷的刑罚,扯得四分五裂!   咸阳城楼一角,黑夫、张苍远远望着这一切。   张苍后怕之余,亦难掩悲痛,别过头去偷偷抹眼泪。   而黑夫只看着百二十个六国富户、士人的头颅,滚入渭水,渭水河岸都被染红,血流到浑浊河里,变成了橙色,再远一点,血色消弭,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的预感是对的,皇帝已决定加强对六国旧地的管制,从高渐离刺杀开始,秦朝官府与六国遗士关系,或将愈行愈远……   ……   自从高渐离刺杀之事后,皇帝令廷尉在宫中进行了一次清洗,不仅将那些与高渐离关系甚密的人一一下狱严查,自此之后,来自六国乐工、画师再不能踏入禁中半步!   连昔日曾为秦始皇画西王母相的三名楚国画师也不例外。   即便如此,乐府依然能组织起上百人的秦人乐官,在章台宫中为秦始皇演奏改编完毕的《秦颂》。   与高渐离的曲调完全不同,乐师们敲钟的敲钟,吹竽的吹竽,弹琴的弹琴,但就是没有击筑的,他们人多势众,演奏起来声乐宏大,能隔着数十步,传到皇帝的耳中。   但秦始皇却很失望,同样颂词,这群乐工百余人奏出来,却还没有高渐离一把筑奏的有气势,显得沉闷而无趣。   “不听了,下去罢!”   皇帝宽袖一挥,百名乐工垂首缓缓后退,如同褪下的潮水,很快消失在外面。   殿上再度空空荡荡,不见人影,只有风声呼啸,皇帝一人高坐在上,眼帘低垂,不辨神色……   这一刻,他好似也是一只飞得太高太远,远离雁群的孤鸿,不被世人理解。   直到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入殿谒见,皇帝才抬起头来,宣布道:   “赵高为朕挡高渐离一击,救驾有功,勤勉王事,升爵一级,为左更,仍为中车府令,另赐黄金二百镒!”   “黑夫情急之下掷胄击刺客,亦救驾有功,又上疏建言西拓、屯田、高鞍马镫等策,皆利国利民,甚合朕意。数功并赏,当直升两级,拜爵为中更!亦赐黄金二百镒!”   言罢后,秦始皇又问王绾、冯去疾道:   “三十六郡中,何处还缺郡尉?”   王绾、冯去疾对视一眼,心中却是一样的声音。   黑夫,要得皇帝大用了…… 第0382章 郡尉   八月十五这天,虽然秦人不过中秋节,但亦有“仲秋之月养衰老,行糜粥饮食”的习惯,黑夫让自家庖厨制了圆形的酥饼,与妻子一大早就到内史腾府上拜见。   妇人忙妇人的事,黑夫则与内史腾则在正堂手谈弈棋,但二人都像是弈秋那个不成器的徒弟,下棋只是幌子,心思都放在高空的鸿鹄上,思援弓缴而射之……   “妇翁以为,我必定外调?”   当听内史腾提及,一般来说,一旦爵位升到“左更、中更、右更”这三个级别,便轮到外放为郡长吏时,黑夫立刻竖起了耳朵,这可是关乎未来选择的事。   只可惜,选择权并不在他手里,而在皇帝。   “话虽如此,但你的职位,去往何处,老夫也能猜出个大概。”   作为官场老油条,内史腾开始诲人不倦地给黑夫上起课来。   “若放在一统之前,左、右庶长为郡尉,左、中、右三更为郡守,是不成文的规矩。但自从陛下横扫六国,将士多立战功,还陆续有几次集体赐爵,王老将军做了列侯,蒙武、王贲、冯无择也陆续为关内侯,侯爵都多了这么些,更往下的爵位,便没之前那么值钱了。如今的左、中、右三更之爵,只能当当郡尉,或者南方偏僻边郡的郡守。”   黑夫想了想,还真是,自己的老上司李由去年帅长沙郡兵平洞庭郡越人叛乱,被升为中更,如今和自己平级,而他的副手,长沙郡尉屠雎则是左更……   “我听朝中有风声说,九江南部的豫章之地将新设一郡,下辖南昌等七县,会不会调我去豫章?”   但才问完,黑夫又自己否定了这想法:“不可能,豫章诸县长吏皆是我旧部乡党,纵然我有救驾之功,陛下也不会犯忌,让地方党羽滋生。”   若秦始皇有意南攻百越,黑夫或许会被派去南方统兵,但现如今,却是西拓较为优先……   不过,在高渐离案后,秦始皇又表现出了对“六国遗丑”的恼怒,这一个月来,已有几起较大的人事任命,巨鹿郡的郡守郡尉全部被更换,皇帝还下诏申饬各郡守、尉,勿要对治下六国遗民太过宽容,统一文字的速度要加快,关东诸郡移民拓边也必须紧抓,秦始皇已决心加大“弱枝强干”的力度,黑夫若被派去关东,也并非不可能。   内史腾让黑夫放下心来:“虽然蒙恬、羌瘣、李信等人都或多或少提出过开拓西北的建议,但将其归纳为一体的,还是你黑夫,如今陛下正欲在西方开疆辟土,却将你远远调到东方、南方去,这可不是褒扬功臣的做法,陛下不会如此。”   他猜测道:“你将任职的地方,不会超过陇西、北地、上郡、云中四处!”   “陇西已有李信。”   黑夫沉吟道:“李信过去一直是陛下最信重的将军,虽然受了几年冷落,但陛下西巡时,仍视之为爱将,李信也知耻而后勇,他熟悉陇西情况,受部属爱戴,开拓洮西,筑枹罕塞,驾驭羌戎。上个月还被陛下赏功升为中更,看来陇西没有我位置。”   但除了陇西外,其余几处,近来都出现了人事变动:旧的守、尉被下令十月份卸任,新人选却还没确定。   这给了黑夫希望。   “有没有可能是……上郡?”他问道。   上郡在内史以北,相当于后世的陕北地区,最初是白翟人的牧场,战国时,吴起为魏文侯夺取西河,又北服白翟,设上郡。   上郡因地处战略要地,一直成为魏、秦两国的争夺地,秦惠文王十年,秦魏两国发生军事冲突,秦大败魏,魏纳上郡十五县于秦,从此之后,上郡就归了秦国。目前上郡的治所在肤施,也就是后世的榆林、绥德一带。   提到上郡,黑夫眼前一亮,在他看来,上郡无疑是自己最好的去处,首先上郡离咸阳不远,一旦有事,轻骑驰骋数日便能赶回来,不至于远离中枢。   其次,上郡又是未来三年,秦对匈奴战争的最前沿,比较容易捞军功。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后世常说的秦朝“北部军团”,便是以上郡守卒为主力。若他能去上郡,早早在北部军中打下基础。加上之前在南郡乡党里的底子,日后纵然天下有变,选择权也落回了黑夫手中,起码自保是不成问题的。   然而,内史腾却只是轻轻一笑,几个字就让黑夫泄了气。   “上郡?你还不配!”   他教训女婿道:“上郡乃形胜之地,军国关要,一旦出事,咸阳将失去最大、最强的御敌屏障。陛下只可能以老臣宿将镇守,怎会让你一个年轻人去?”   黑夫的确很年轻,十一月才满26岁。   爵位和能力并不代表一切,还有资历,在秦始皇决定对匈奴用兵之际,能做上郡守的,非得内史腾这种级别的才行。   “如今几位宿将,王翦告老,功爵也到了顶,不可能再有大用。蒙武被疾病缠身,在家中休养,也不可能。王贲要镇守齐地数郡,无法抽身。冯无择要戍守淮南江东,亦不能出任。蒙恬虽有机会,但仍嫌资历太浅。”   蒙恬都被嫌浅,黑夫更得靠边站了。   算来算去,就只剩下大上造羌瘣。   “羌瘣是北地郡泾阳人,他不可能同地上任,所以很大可能,羌瘣为上郡守!”   “那上郡尉呢……”黑夫还是有点不死心。   内史腾白了他一眼:“你纵然去做了上郡尉,也要仰老羌瘣鼻息,能做成什么事?”   叶腾在地方上当做长吏,很明白一个道理:一山不容二虎!虽然名义上郡守为正,管律法、民政,郡尉为副,管军事。但郡守权力太大,尤其是边郡郡守,亲自领兵出征的也不乏少数。   “陇西郡守那种文臣出身的也就罢了,只能放手让李信带兵拓边,但羌瘣却不同,他武将出身,性格刚强,定会大权独揽,将郡尉挤到一边,陛下选去做上郡尉的人,纯粹是镀金的……而你,陛下是指望你做事的!”   镀金也挺不错啊,黑夫很无奈,到了卿这个级别,年轻反而是吃亏了。   他拱手:“不知上郡尉会是谁?”   内史腾笃定地说道:“御史大夫冯去疾之子,冯劫!”   ……   没过几天,秦始皇令丞相、御史大夫议定的各郡守、尉新人选已下来了,跟内史腾预测的八九不离十:   “大上造羌瘣升为上郡守,中更冯敬为上郡尉,少上造蒙恬总领云中、代郡、雁门三郡兵事……”   而黑夫,也被安放到了唯一空缺的地方:   “中更黑夫,任北地郡尉!”   受命退朝后,对这一结果,内史腾对黑夫道:   “北地虽不如陇西、上郡,但也是关西三郡之一,按照你的西拓建言,不管向西还是向北,都大有可为,这是陛下希望你能做出成果来……”   “黑夫省得。”   黑夫倒是挺满意的,郡尉乃比二千石大吏,也算实现了他前年来咸阳时,许下的话。   北地郡距离咸阳也不远,且有回中道相连,交通不比没修好直道的上郡差,只是,即便是后世的陕甘宁交界,也是经济较为落后的地区,何况秦时?当地华戎杂处,日子可不怎么好过,他这次要携家眷赴任,恐怕得苦了妻子了。   一念至此,他又向内史腾讨教道:“为北地尉,有何要注意的地方,还望妇翁教诲!”   内史腾捋着越来越白的胡须:“我没什么能给你的,便送你三个词吧。”   说着,他便在案上铺好麻纸,挥笔写了下去。   第一个词,是“华戎”。   第二个词,是“乌氏”。   第三个词,他却迟迟不写下去,让侍从女婢统统出去,关好门后,才落笔。   黑夫一看,却是“帝心”二字……   翁婿都是聪明人,三个词的意思,不用细说,便已明白。   “黑夫牢记在心!”   黑夫说着就要去拿三张纸,打算在去的路上好好琢磨。   谁料,内史腾却一巴掌按住了写有“帝心”的那张纸,抬起头,目视黑夫,冷不丁地说道:   “吾婿,与你有怨的禁中近臣,莫非是中车府令赵高?” 第0383章 豳风   仔细观察地图的话,便会发现,陇西、上郡、北地,三郡各占据了一条关中大河的上游。陇西是渭水,上郡是洛水,北地则是泾水。   所以三郡之于内史、咸阳,在军事意义上,均是“扼控上游”。   九月初,黑夫前往北地郡赴任的道路,便是溯泾水而上:他先去了曾解救过书法家程邈的云阳县,绕过甘泉山,抵达了一座叫“漆县”的县邑。   比起两年前,黑夫单枪匹马入咸阳,如今他的车驾,也有了封疆大吏的派头:驷马驾辕的大车一辆,拖着新婚后便聚少离多的妻子。之后还有十多辆牛马车,坐着婢女、仆役,还有陈平这样随他赴任的宾客,还有陈平妻、子等家眷……   在县外客舍休息时,人嘶马鸣间,叶子衿本来颠簸得有点小脸发白,一听说到了漆县,便笑道:“原来是豳(bīn)地啊。”   亭长的妻、女来引领她入舍休息,一听此言,便恭维道:“夫人博学,竟知道本县旧名为豳!”   漆县不是北地郡治下,黑夫了解不多,跟韩国贵族出身,受过传统诗书教育的妻子一打听,才知道,原来这个县,就是周人的老家“豳”(今陕西彬县)……   “十五国风中的《豳风》,说的就是此地的事。”   风的意义就是声调,带有地方色彩的音乐,所谓《秦风》《郑风》《齐风》,用后世的话说,就是陕西调、河南调、山东调。   那豳风是啥调,陕北民歌?信天游?   黑夫来了兴趣,只可惜,秦官府不提倡诗书,商鞅就烧过一遍,当地人会唱的已不多,民间艺术家是找不到了。   但黑夫作为邻省的省公安厅长过境,漆县的县长、法院院长、公安局长等岂能不小心迎送?很快,到了傍晚时分,漆县县尉设小宴邀请黑夫时,一位不知从哪找出来的年迈乐师就被请上来。   老人家跪坐在席子上,敲打着秦国最普通的乐器:缶,用土味十足的秦腔,给黑夫唱了几段《豳风》……   乐师一曲唱罢,原本在黑夫眼里“高雅”的诗经,那被后世镀金抹粉的外表顿时就坍塌了。   翻译成后世的话,就是:七月大火星西落,九月女子缝补冬衣。十一月北风吹,十二月寒气重。这么冷的天,没粗褐衣穿,怎熬到年底?正月修耒耜(lěisì),二月去耕种,妻儿来送饭,送到南亩头,田官见了喜,夸我家勤快……   这就是一首再普通不过的农家时令歌嘛,生活化的语言,很接地气,一点都不高深。   乐师还唱了一首虽不属于《豳风》,但也和本地有关的歌《公刘》,说的是周人的老祖宗公刘带领周人从北面的戎狄之地迁到这里,重新从事农业的故事,黑夫一听又乐了。   也是很朴实的语言,唱的大致意思跟《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差不多:“一道道的那个山来呦一道道水,咱周人迁徙不容易,豳地的田又平又肥,庄稼绿油油,公刘带咱周人打江山……”   最后再听一首小姑娘催小伙子快点找媒人来提亲的歌:“伐柯如何?匪斧不克。取妻如何?匪媒不得。”   黑夫恍然大悟,暗道:“当年陈平让我替他‘伐柯’,我当时听不懂,原来出自此处?”   可惜周人太过朴实,一板一眼,要是加点黑夫喜欢的“舒而脱脱兮”,就和陕北民歌的信天游原词差不多了……   陈平去县里转悠去了,没跟他来赴宴,筵席结束后,回到客舍,黑夫正好碰上赶完夕市的陈平,便说起此事,又问他道:“陈生去了何处?”   陈平拎着一个布袋,打开一看,里面却是黄橙橙的粟。   黑夫给陈平的待遇不错,至少是“食有肉,行有车”,更不会少他一口饭,陈平去漆县市肆闲逛,还买了袋粟米回来,当然不会是为了吃。   果然,陈平一拱手道:“郡尉,我虽是黄老,但也粗通诗书,曾听闻,公刘虽在戎狄之间,复修后稷之业,务耕种,行地宜。他带领周人,渡漆沮至豳地,勘查地势,开荒种粮,治理田畴,建立家室。一代人之后,此处已是人烟稠密的城邦,行者有资,居者有蓄积……”   “于是我仔细看了看,发现虽已过去千年,且曾遭犬戎、义渠为乱,但漆县仍不失富饶,且漆人多为周邦旧民,朴厚而善农事。”   “出了甘泉山,一路走来,到处都是开辟的熟田。今岁山东移民涌入关西,多数人虽以麦为食,但粟价也多多少少受到影响,咸阳南市,米石五十钱,云阳县市,米石四十钱。但我在市上闻了闻,漆县仅三十钱,我粗略估算了一下,漆县县仓里,五到十万石粮食是有的……”   陈平的确很善于观察,一路上走来,每个县的粮价和风土人情,他都有在观察。   黑夫了然:“陈平的意思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我此去北地主持兵务,恐还要时常仰仗漆县的粮?”   “正是!”   黑夫总结的很好,陈平眼前一亮,说道:“昔日子贡问政,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食尚在兵前,郡尉入北地,不管是日常兵卒食赋,还是远的出征塞外,粮食都是要先考虑的。”   “但我在咸阳时听说,北地郡山川险阻,虽草肥水美,有许多牧厩之苑,出好马、健牛、肥羊,却唯独缺少田地,当地戎人也不善农耕,北地郡常年需要从内史运粮,而漆县首当其冲。”   “所以,漆县,就相当于北地的后院,郡尉未来几年的粮仓!”   黑夫颔首深以为然,而后又笑道:“陈平啊陈平,我没有看错你,还没到北地,你在沿途就做起长史的事了。”   陈平之所以愿意跟黑夫长途跋涉,还把家人接了过来,是因为他被黑夫许了一个“郡尉长史”的职务。   这是身为郡尉,可以自辟的幕僚,相当于后世领导的秘书长。郡尉长史享受百石吏的待遇,权力却不亚于四百石的兵曹掾,这对只是一个小小斗食吏的陈平而言,相当于少奋斗了十年……   黑夫感觉自己真捡了个宝,拍了拍他,激励陈平道:“等到了北地,有的是你一展身手的机会!”   ……   是夜,回到客舍里,黑夫还跟妻子说了此事,叶子衿停下了解衣的手,颔首道:“良人得了一位得力属下。”   “可不是。”   接着,她又伸手止住了黑夫要说的下一句话,笑道:“妾知道,妾会同陈平之妻多往来……”   “就你聪慧。”   黑夫刮了一下她小巧的鼻子。   从家眷入手,也是笼络属下的一种方式,不过对陈平这种虽有能力,但功利心重的家伙,这套管不管用?黑夫也吃不准。   这时候,叶子衿似又想起一事来,掩口笑了起来。   黑夫问她笑什么,叶子衿便在他耳边轻声道:“说起来,妾这一路来,也没少与陈平妻交谈,还邀她和幼子到车上同坐,沿途休憩时,妾发现,她每逢见到良人邀陈平同车说话,帷幕放下来后,她便神情紧张,不知道在担心什么……”   “你呀你。”   黑夫这次不是轻轻地刮她鼻子了,而是在她饱满的额头上敲了敲,作为警告。   二人虽然已成婚九个月,但其中六个月都是异地状态,这次带着她一同赴任,可算多了些相处的机会。   如此一来,他也算是摸清楚妻子的性格了:外表看似乖巧娴淑,内里却跟她父亲一样,心思不少,但又与内史腾不同,当熟悉之后,她还有点喜欢揶揄黑夫,竟拿此事开起玩笑来。   作为报复,是夜,黑夫便说自己听本地乐师唱诗意犹未尽,拿出好学的态度来,和妻子探讨了下“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待到完事之后,妻子枕着自己臂膀时,黑夫突然叹了口气。   “良人为何发叹?”   “我忽然觉得,离开咸阳,回到地方为吏也不错。”   叶子衿看着丈夫那双在黑暗里显得格外亮的眼睛,轻柔地说道:“为何?”   “在咸阳我虽看似长袖善舞,深得帝心,做了许多事,可自己其实并不畅快。咸阳啊,人太多,心太杂,水太咸。”   “那良人最畅快的是什么时候?”   “说来你可能不信。”   黑夫看向妻子,笑出了白牙。   “回想起来,我觉得最畅快的日子,还是在安陆县做小亭长,只需要按着证据抓贼擒寇,守护十里平安,不用想太多事情,不必勾心斗角,担太多责任的时候!”   可现在,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卷入时势太深太深了!   “良人是累了。”   叶子衿露出了笑,反过来将黑夫的头抱进了怀里,温柔地说道:“我记得,父亲当年提兵灭韩,毁新郑城,擒韩王安后,也曾瘫坐在书房里,说过类似的话。他说自己最快活的,还是年轻时,在小乡邑中初为吏,一心为民的时候。”   “就和弈棋一样,既然在天元搏杀的太累,转到边角休整一番,重新上路,又未尝不可呢?”   “但仕途这条路啊……以我小女子短浅的眼光看。”   她低下头,凝视黑夫,脸上满是认真:“如溯游行舟,不进则退!” 第0384章 北地   黑夫赴任前,听说北地郡有回中道,交通便利,还一度窃喜。   可等九月初,他到达泾水与泥水交汇的亭舍,却发现,平坦的回中道是沿着泾水继续往上游走的。他们一行人,却要沿着泥水河,走一条小道北行,北地郡的郡府义渠城,尚在百余里外……   高原山区的道路,大多顺着这些大大小小的河谷修建,而农田和村庄,也大多沿着这些河谷分布。泥水一如其名:一石水、六斗泥。时值深秋,径流宽大,浑浊的河水奔腾而下,河岸不少地方的黄土被侵蚀剥落,有的地方,道路也塌陷下去,他们的行进十分艰难。   且越是往北,地势越高,这才算进入了真正的“黄土高原”——不过,跟黑夫印象中脸朝黄土背朝天的贫瘠高原不同,空气也更湿润,较后世要宜居得多。这里植被极其丰富,放目望去,至少一半的地方被枯黄的森林和草地覆盖,一些分不清是华是戎的猎手在上面追逐鹿群。   植被虽比后世多,但脚下的黄土,却一如两千年后般,厚重而夯实。而且沟壑纵横,看似距离不远的地方,却极可能上下翻越多次,极大影响了速度。当地百姓困守于墚墚峁峁,也造就了五里不同俗,十里不同音。   在沿途各县休息时,每到一处,陈平照旧去市肆走了一圈,结果发现,泥阳当是最后一个以农耕为主的县,继续往北,不但粟价开始变高,眼前所见的景致也大为不同……   沿河仍然有农田,头上扎着白帻的农夫收着地里的刍稿。有时也会出现三三两两披着羊裘的牧民,手里挥舞着鞭子,将黑山羊从黄土塬赶到河边饮水吃草。   有时候黑夫见他们扎着辫发,骑马娴熟,以为是戎人,近了一问,却自称数十年前的秦人之后。有时候在小邑里瞧见一个椎髻右偏,穿一身右衽衣裳的,以为是秦人,一张口,却能说流利的戎语……   又行了一日,抵达一个建立在塬上,叫“北豳(bīn)”的小邑时,黑夫更加吃惊了。   “这就是周人迁豳前,所居之地?”   黑夫有些难以置信,环顾四周,这里真的是穷山恶水,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周人是如何生活的?   陈平道:“我听闻,夏之衰也,公刘的先祖不窋(kū)曾弃后稷之业,窜于戎狄之间,大概就是此处,我猜想,应是效仿戎狄之俗,在此畜牧狩猎为生吧?”   周人在此与羌、戎杂处,成了一个小部落,又过了几百年,在公刘带领下才重新恢复农耕生活,建立城邦。   黑夫暗道:“难怪姜尚这些个古羌豪酋拼命扶周反商,姬周与羌,经过几百年相处,早就相互通婚混血,成一家人了……”   不过想想,秦赵的祖宗也曾在戎狄荒土牧马驾车为生,追溯回去,大家的远祖都有过类似的经历。   在这里,农与牧,华与戎,似乎不像黑夫想象的那样泾渭分明,而如是两条河混流到了一起。   “华戎杂处,农牧并存……这就是北地郡啊!”   他更加理解内史腾送他第一个词的含义了。   一念至此,黑夫也让人加快了步伐,九月初时,经过十来天的跋涉,终于接近了北地郡的首府:义渠城!   ……   叶子衿再次掀开马车的帷幕,这里的距离义渠城尚有十里的亭舍,按照惯例,北地郡尉官体系的大小官员,无一例外,均在此迎接黑夫……   郡尉之职,掌佐守,典武职甲卒,是与武事相关的,和平时管抓贼、治安、关防、戍守、训练,战争时可直接统兵作战。其下直属的官员有兵曹掾、贼曹掾、尉史等,还有各县县尉。   官员们一番持慧相迎后,黑夫亦上车来与妻子交待入城后的安排,叶子衿见他面有喜色,便问道:“良人缘何而喜?”   黑夫笑道:“人生有四大喜事,吾妻可知道是什么?”   此时还没这种说法,叶子衿摇了摇头,黑夫便道:“久旱逢甘霖,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嗯,封侯拜将时,我正好遇到了其中一种。”   “良人在此遇上了故人?”   在叶子衿想来,丈夫是南郡人,之前也从未来过北地,应该不认识当地官员,何来故人?   “是第一次伐楚时,在鲖阳一起作战的袍泽,叫翟冲!”   鲖阳之役是黑夫功成名就之战,叶子衿亦有耳闻,但黑夫挺少说起。只是在回到安陆,南郡乡党袍泽来拜访时,看着热闹的宴飨,觥筹交错间,黑夫忽而感慨了一句:   “槐木要是还活着,该多好啊……”   丈夫身边忠心耿耿的御者桑木闻言,出席下拜,流泪而泣,叶子衿这才知道,原来槐木是桑木的兄长,战死在鲖阳了,尸骨葬在鄢县的“烈士墓园”里。   她知道那场战役对丈夫的意义,也晓得黑夫是个重感情的人,便笑道:“居然遇上旧日袍泽,当真是巧!”   黑夫颔首:“当日一起与楚人交战的百将,除了我之外还有三人,满在南郡任职,屠驷是屠雎族人,调到了长沙,与赵佗共事。唯独翟冲,他是上郡人,如今爵为官大夫,在北地郡做兵曹左史,正好是我下属。”   “兵曹左史,这不是良人数年前的职位么。”   毕竟不是安陆嫡系,没有搭上黑夫这辆升级快车,翟冲的发展,当然没有安陆旧部们好。   虽然此人并无太过人的表现,但好歹是一起抛头颅洒热血的,有个熟人,也对黑夫尽快熟悉当地情况,开展秦始皇期望的计划有所帮助……   正说话间,外面却传来一阵大声嚷嚷。   “吾等道阻,相迎来迟,还望郡尉勿怪!”   黑夫乃是比二千石的郡长吏,相当于高官,还管着省军区、公安厅等部门,官员来迎,都是恭恭敬敬,何人胆敢在外喧哗?   他出了马车,却见亭舍路边,拜倒了两个身材高壮的人,一个戎服辫发,另一个则穿着一身甲胄,说话瓮声瓮气,抬起头时,黑夫发现他们还有些相像,都是豹头环眼,燕颔虎须,好似兄弟。   “此乃何人?”   黑夫指着二人问道。   他已换上了一身绛衣袍服,腰佩银印青绶,在咸阳混迹两年,说话也不怒而威。   翟冲正要代为回答,黑夫却道:“让他们自己说。”   “下吏公孙白鹿!郁郅县尉!”身穿甲胄那人说道,抬眼偷看黑夫,发现他竟比自己年轻这么多,不由羡慕异常。   “下吏义渠白狼!大原骑将!”戎人打扮那人如是说,他口音很重,听着很怪。   郁郅县,是义渠城以北不远处的小县,而大原,则是泥水与泾水之间的一座黄土大塬,后世称之为“董志塬”,那里群戎混杂,是秦军征召戎骑的主要兵源地。   黑夫看着二人,见他们的确跑得满头大汗,不像是故意的,便道:“律令并无迎上吏迟来之罪,但若是行军打仗时,汝二人也像今日一般,失期来迟的话……”   他脸一板:“那本尉便要斩之以徇三军了!”   二将连连顿首称是,之后退到一旁。   “我还以为良人要杀人立威了呢。”   等车队再次启动时,黑夫入车,叶子衿便说起她父亲去南郡上任时,就找借口砍了一个因故相迎来迟的小吏脑袋。   “立威也不能挑此二人下手。”   黑夫来之前也是做过些功课的,尤其对北地的本土势力,都记了个大概。   他对妻子道:“这义渠白狼,公孙白鹿,你可知他们是何许人也?”   叶子衿摇头:“妾不知。”   “二人都是北地戎君豪酋,若无故杀了他们,半个北地都得乱起来,这也就罢了,他们还有另一层身份。”   黑夫接下来的话,立刻引爆了女人家的好奇之心。   “你可知道,宣太后当年为义渠君生了两个儿子?义渠亡后,义渠君之族被屠尽,独二子留存。这二人中,一人便以义渠为氏,以示不忘其父族。一人却耻于这身份,只认其母族,遂以公孙为氏……这便是义渠、公孙二氏的由来!”   叶子衿了然,这可是秦宫廷三缄其口大八卦啊!便兴奋地说道:“如此说来,这公孙白鹿、义渠白狼,应是宣太后的曾孙?”   ……   PS:《史记正义》引《括地志》云:宁、原、庆三州为义渠戎之地,周不窋、公刘居之。宁、原、庆三州是指今甘肃省庆阳、平凉部分及其以北的宁夏、陕北小部分地区。就是后世的陕甘宁边区啦。 第0385章 初来乍到   “夫人,这地方真是陈旧寒酸,还不如南郡的宅子。”   来到义渠城的第一夜,已是一副管家傅姆打扮的鸢,掸干净身上的灰尘,朝叶子衿行礼后,开始了她的抱怨。   鸢便是黑夫多年前在盲山里救出来的那个被拐卖女子,她与其父在黑夫当了安陆县尉后,来家中帮忙,其父为黑夫家养马畜牛,鸢则与其哑巴丈夫在厨房帮忙。   黑夫在咸阳安家后,夫妻二人亦跟了过来,掌握了不少黑夫私相传授的菜谱,大大丰富了他们家的饭桌食物。   黑夫赴任北地郡尉,吃惯了二人做的饭菜,自然也让他们随行。   在鸢的印象里,多年前,她从盲山里被救出后,随父亲去云梦乡朝阳里黑夫老宅道谢时,那只是一个普通的五亩之家。待黑夫任县尉后,便住进了县城附近的小庄园。黑夫在咸阳做官时,陛下更是赐了一座大豪宅,且在最繁华的渭桥北岸,气派非常。她夫妻二人每次出入,都能感受到旁人的羡慕,顿觉脸上有光。   如今黑夫再次高升,当上了封疆大吏,本以为住的地方也会更加宽大威严,谁料,却只是郡寺之后,仅有三十亩见方的陈旧院落……   她和一起跟过来的众仆都有些失望,甚至觉得,这莫不是本地郡守故意为之!   叶子衿却板下脸来道:“义渠城虽是郡府,可其人口、大小,只与安陆县城相当,哪来什么大宅?别看这府邸不大,但已是仅次于郡守府的宅子了,上一任郡尉便是住于此,汝等休得抱怨!”   鸢等讷讷应诺,她们是比较害怕这位夫人的,早被治得服服帖帖。   这时候,叶子衿又走到主室门边,伸手在窗扉顶上轻轻一抹,没有灰尘,再看地面清扫干净,屋舍收拾有序,说明仆役虽有抱怨,但还是老老实实做完了工作。   所以她也没太难为众人,只是想起了黑夫常说的一句话: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在都城里住了一年多,这些本就是来自乡下小地方的仆役,也沾染了些不好的习性,这次随黑夫来北地郡,正好让他们感受一下边地的日子,治治那些在咸阳城娇惯出来的毛病!   她开始第一次巡视宅邸,女主内事,这些都是要放到心里的。   绕了一圈后,心里有了底,又安排鸢等仆役明日去市肆询问各类肉、蔬价格,每日安排一辆车采买,今时不同往日,每天几十人吃穿嚼用。不过比起她父亲在南郡时,最多养了上百人而言,仍是小巫见大巫,处理起来,也难不倒叶氏。   “只是要招募几位家世清白的本地人作为译者,最好是闲在家里中的秦女。”   黑夫的家眷多是南郡人,到了北地,听着那些夹杂戎人词汇的方言,只能大眼瞪小眼,根本听不懂。   最后,她还询问宾客住所安排得如何了?尤其是陈平一家,是重点照顾的对象。   叶子衿让下人将陈平妻、子安置到一个单独的小院落里,衣服、饮食均与主人相同,并提供车马。还嘱咐医者,平常要格外注意陈平幼子的健康情况,他才一岁不到,便跟随父母来到苦寒的北地,恐有不妥。   “我还得从咸阳请一位带下医,一位小儿医来……”   叶子衿看了看自己的肚子,过去大半年与丈夫聚少离多,如今总算相聚。夫妻二人年纪也不小了,她决定,在义渠城期间,定要为他生下一男半女……   一切安排妥当后,天色已晚,黑夫也满口酒气地回来了,被桑木从车上扶下来后,发现妻子已在门内相迎,便笑道:   “夫人却是回的比我早。”   黑夫是去赴了北地郡守赵亥、郡丞殷通、监御史严成三人为他安排的接风筵席。   如果说,郡守相当于省高官;郡尉相当于省军区司令、分管公安厅;郡丞为政法高官;那么,监御史就相当于纪高官,监督官员,并发现举荐地方人才。   郡、守、丞、监,构成了郡府拉车的驷马,这三人,是黑夫的重要同僚,就跟去了汉东省,不能不跟沙瑞金、高育良、田国福这几个书记搞好关系一样,黑夫也得待之有礼。   席上的觥筹交错是免不了的,而他们的夫人们,也在郡守夫人邀请下,去了郡守府吃宴席,黑夫未想到,居然结束的这么早。   因知道黑夫的习惯,叶氏让人烧好了热水,让他烫脚,一边伸手进木桶里亲自帮丈夫试水温,她一边道:   “吾等皆为妇人,既不饮酒,也不谈政务,只是闲聊用飨,不会花太长时间。”   接着,她便说起今日郡守夫人做东宴飨上的一些事。   “妾给三位夫人都送了一份礼物,里面都有红糖、稣饼,郡守夫人那一份的分量更重些,其余两位则相同。不过,三份礼物里,还各多了一样不同的东西……”   “哦?”   黑夫晓有兴趣地说道:“你各添了何物?”   叶子衿道:“郡守夫人那份,是几卷最好的桑皮纸。”   黑夫笑道:“郡守赵亥乃庄襄王时的老臣,虽然立功不多,可耐不住资历足够,如今已是大上造。听说他是刀笔吏出身,也写得一手好字,就在方才,他还以造纸一事为由,敬了我两盅酒呢!”   说着,黑夫还打了个响亮的酒嗝,他有些尴尬,挠着脸道:“三位长吏都是长者,但陪坐的北地诸吏却是好酒量,一个个轮番上来敬酒……”   “妾知道,戎地之俗,喝不了酒的人,非男子也。”   叶子衿好笑之余,又兑了一碗蜜水让黑夫解酒,随即坐到他边上,继续说起给大吏夫人们的礼物。都是事先打听她们背景,投其所好,送的东西也不贵,就算有人故意告发,也不构成行贿。   而她们一高兴,也待叶子衿十分热情,各有回赠,还请她尝了北地特产:炙羊。   一番交谈下来,她也发现,三位夫人性格各不相同,郡守夫人出身贵族,待人彬彬有礼,只是年纪大了,一入夜就困倦。   监御史之妻则是个喜欢抱怨的,她正巧也是韩地人,所以从叶子衿刚落座开始,就待她格外亲切,还开始“可怜”她,说她大好年华来这荒凉北疆。接着抱怨起北地的生活来:这里的冬天有多冷,这里的食物难吃,这里的民众粗鄙,与戎狄同俗,恨不得立刻离开此处……   “郡丞殷通的夫人就不同了,她乃山东富商之女,衣着华贵,喜欢言谈,乃是筵席上的主角,各种北地郡的流言传说,都被她说得绘声绘色,而且她还夸口说。”   叶子衿看向丈夫道:“她夸口说,殷通明岁就要调走,调去南方!”   “她说此话时,颇有炫耀之意,我偷偷看了旁人一眼,发现郡守夫人面不改色,笑容浅淡,但监御史夫人却有几分嫉色……”   虽然只是一瞬的事,却依旧被叶子衿察觉到了。   “你的意思是,监御史严成与郡丞殷通,恐有些过节?”   秦朝讲究从基层做起,即便是二代,也要在基层走一遭,所以能混到郡府大吏的,都是官场老油条,即便真有矛盾,人前也不凸显,都是和和气气的。   宴飨之后,监御史严成甚至拉着黑夫,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北地长吏均来自外地,要齐心协力,与本土群戎豪贵抗衡。”   所以,黑夫从他们那里无法获得的信息,却可以从妻子在夫人交际圈里打听到的小道消息得到补全,这也算是“夫人外交”吧。   黑夫对这三位同僚都没印象,要么不是历史名人,要么只是过客配角,故也不甚在意,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他很多工作,还需要三吏协调呢。   “我刚来上任,这个月内,也不急着做事,且先熟悉政务职权,与同僚搞好关系,掌握下属贤愚,了解本地情况要紧。”   秦制,郡尉将兵,辅佐郡守。与郡守俱受银印部符之任,为一郡副将。然俱主其武职,不预民事。   本来郡尉很重要的一项任务,是主持郡里的“八月都试”,赶在秋后农闲时节,召集青壮子弟,让他们在各县讲习射力,以备不虞。但黑夫来的巧,他抵达义渠城,与前任郡尉完成交接时,为期一个月的“八月都试”刚刚结束,青壮早已散去。   而入冬以后,郡尉主要任务,就变成了备寇。   早在安陆当亭长时,黑夫便知道,每逢入冬,就是案件的高发期。郡县中各乡、亭的贼人明显变多,尤其是偏僻的地区,常会发生剪径抢劫之事,黑夫当年就在临近入冬的九月底,在云梦泽畔遇上了三个贼寇。   这些贼中固有真正的恶盗,但大多数,还是走投无路的穷人,与其饥寒而亡,不如拼上一死!   这是其一,而北地郡地处边疆,境内境外的戎部因为天雪遇灾,也可能会铤而走险,劫掠里闾。   所以黑夫在开春之前,不打算做大动作,按照“王者之政,莫及于盗贼”的原则,先搞好治安,让北地平安越冬。   但黑夫不想找事,事情却飞快地找上门来了,他来到义渠城上任的第四天,黑夫正与自己的长史陈平在办公室核对郡卒名单,兵曹左史翟冲便匆匆入内,拜倒在地,神情紧张地说道:   “郡尉,大原那边,出事了!” 第0386章 大原之戎   九月中旬,这一天风和日丽,天高云淡,义渠城东南一舍(30里)距离外,多达千余人的步骑军队正从驻扎地拔营出发。   “郡尉,再走十余里,过了野狐沟,便可以上到大原了!”   北地郡尉黑夫坐在马车上,双手展开地图查看,义渠城、大原、彭阳邑等尽在其上,却怎么也找不到“野狐沟”这地方,不由将疑惑的目光投向了带路的青年:郡兵百将,王围。   王围是郁郅县人,才二十出头年纪,黑夫新官上任,巡视郡兵时,发现王围所领的一百人最为肃整。一问之下,王围又是父母皆为秦人,世代没有犯过罪的秦人良家子,且还会讲一口流利的关中话,便让他做了自己的亲兵百将。   虽然作为亲卫,不像小陶那样知根知底,但王围亦是个典型的西北小伙,爽直率真。   被黑夫一问,他才反应过来,挠着头道:“下吏忘了,野狐沟是吾等本地人的叫法,官吏都叫它原北道……”   黑夫一看,地图上果然如此,也不以为忤,他正需要多了解本地人文地理,便在途径野狐沟的路上,问王围,这里得名的由来。   王围道:“下吏也是听住在附近的兵卒说的,郡尉当知,这北地郡的里闾村社都建在大大小小的原上,下了坡就是沟沟壑壑。这些沟,就以附近居民的氏为名,比如我家在王里,附近的沟坡,就叫老王沟、王家坡。但却有一条沟,则以兽名为称,那便是野狐沟。”   “相传数十年前,吾等先辈才从关中迁到北地郡时,里中一个士伍在原边的地上除草,突然听到远处人声呐喊:‘狐,狐!’士伍抬头一看,却见一只通身雪白的狐狸,一瘸一拐跑过,是腿受了伤。士伍知狐皮价格不菲,尤其是白狐皮,便举锄去追,一直追到沟里……”   “但沟中并无正路,士伍在蒿草里钻来钻去,跟着血迹追了许久,只看见一个小窑洞,窑洞口坐着一个白发白须的老者,在捂着脚晒太阳。士伍问之,老者只用手往南一指,士伍便按他说的继续追,结果一直追到了大原,都未见狐影。”   “因先王有禁令:编户齐民不得擅上大原,故士伍原路而返,回到那窑洞处,却不见了长者,只在他坐的地方,看到一片血迹,还有白狐毛!”   王围说到这,黑夫还没发话,在前面听了半晌,也听得懂关中话的桑木接嘴道:   “难不成是狐狸化妖了不成?”   王围道:“可不是,那士伍吓得不轻,草也不锄了,回到里闾中,将此事与众人一说,众人皆惊,从此便将这沟叫野狐沟……”   秦人的迷信特点,跟后世广大乡村差不多,喜欢看着这时代的皇历《日书》过日子,也有各种妖类鬼怪的传说,真是从北到南,从西到东哪都有。   比如黑夫曾路过的陇西郡邽县放马滩乡,就有当地人死后复活的故事,说是秦昭襄王时,一名叫丹的人,因伤人而斩首弃市,过了三年,又死而复生……   这件事被邽县县丞郑重其事地上奏给御史大夫,秦昭襄王还让人调查了一番,今年春夏之交,秦始皇西巡,又重新调查了此事,当地令、丞既不敢说一定有这事,也不敢说没有。   而南郡,亦有老虎成精、野有山魈的流言,看来北地郡虽是边地,却也有类似传说啊。   当然,一旦遇上类似的事情,黔首们也会用一些极端的方式来驱邪,最简单的就是……洗狗屎澡!   王围信誓旦旦地说,那个撞见白狐妖的农夫,害怕遭到报复,回家后洗了一个“狗矢浴”。他们相信,狗屎极脏,鬼怪极邪,两种东西碰到一起,也就相互抵消了。   桑木信了,途径野狐沟时,他一直在小心观察路两侧,生怕遇到了白狐妖,自己回去以后也要洗个狗矢浴。   黑夫则不信,但也不会没事找事给他们破除封建迷信,他穿越这件事,到底是科学事件还是鬼怪作祟,谁说得不清楚呢……   不过,比起白狐妖的故事,他却对王围提到的“先王禁令”更感兴趣。   王围便说,数十年前,北地郡设立后,迁关中百姓来定居,却也出台了一项地方法令:内地移民可在泾水、泥水两岸定居,却不得去大原开荒。   因为,大原,那是留给北地戎部最大的一块“居留地”。法令在禁止秦人上原的同时,也令大原之戎,无故亦不得下原!违者将受到严惩!   这时候,一位赤马骑将折返而回,他便是前几日迎接黑夫来迟的公孙白鹿,郁郅县尉。   从义渠城出发时,除了郡兵外,黑夫也让公孙白鹿从郁郅县牧苑选两百骑随行,在前开道。   “郡尉!”   公孙白鹿下马作揖:“大原已到!”   早在十里外,黑夫就看到了,一道褐黄色的高大土墙,出现在视野南边,它高出野狐沟上百米,走近才发现,根本不是土墙,而是一个高塬。   这是中国最大的黄土塬,纵一百五十里,横二百八十里,相当于一个大县的面积。黑夫一行人顺着黄土坡上到塬上,放目望去,竟是一望无垠的平坦草地,偶有森林。   再看四面八方,那些神雕鬼塑的沟壑、梁峁和崾岘(yǎoxiàn),真犹如起伏的黄海波涛,拱托着这块大平原。   “大而高平,广袤数百里,故曰大原。”   黑夫算是信服了,根据陈平为他准备的资料,黑夫知道,此原自古以来便有。周穆王曾率大军征讨西戎,虏五戎王,五戎余部逃至大原。到了周宣王时,大原被北方猃狁所占(xiǎnyǔn),周朝与之作战,故诗曰:“薄伐猃狁,至于大原”。   之后周朝在此建立据点,使当地戎人臣服,半耕半牧,但不录户口,不纳赋税,过了些年,因为周六师、南国之师陆续损失,周宣王无奈,在大原料民,希望让这些戎人成为周师新的兵源……   后来犬戎破周,大原也再次失控,此地被彭卢戎占据,后来彭卢戎被义渠所并,又有不少义渠人迁入,相互通婚混杂,形成了“大原戎”。如今的大原戎人,一共有五个部落,两万余人口,各自占据大原一角,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   如今秦对待大原戎人的态度,就跟周宣王差不多,将这当成了兵源地,毕竟要让一群关中、南郡农夫直接骑马作战是很困难的。   等待全军登塬的时候,公孙白鹿亦禀报黑夫:“若遇上大征兵,整个大原五部戎人,可出一两千骑,相当于北地骑兵的三分之一。”   其他三分之二,则分别来自泾水、泥水两岸的秦、戎牧者。   而现如今,整个秦国关西四地的骑兵,也不过万余骑。   “关西十分之一的骑兵皆出于此原啊。”   黑夫颔首,知道这里对北地郡的重要性,尤其是,再过两年,秦始皇就要对匈奴、月氏大用兵的情况下!   可现如今,大原却乱了……   公孙白鹿说道:“昭王时的禁令,不但禁止秦民上原占地,也不许戎人离开大原,甚至连各部占多少土地,都划分得清清楚楚,不许越界……”   “最初尚可,戎人不多,可数十年和平,大原戎人户口剧增,涨了两倍,养的牛羊也多。每逢入冬,各自属地的牧草猎物,便不够了,故近年来,五部戎人时常相争。这不,就在义渠白狼去拜见郡尉的那几日,五部就又闹事了,为争夺水源地、越冬牧草而斗殴,相互混战,已死了数十人……”   这是将大原之戎当做圈养的牛羊啊,黑夫颔首,问旁边的尉史:“义渠白狼现在何处?”   要驯养牛羊,自然少不了牧羊犬,宣太后的曾孙子义渠白狼,扮演的就是这种角色,虽是义渠城人,但被派来大原统领戎骑,驻扎在彭阳邑,求援信就是他派人发出的。   尉史答:“义渠白狼向郡里禀报时,已控制不住局面,只能约束着手下两三百人,守在彭阳邑里,以防跳梁之辈乱来。”   大原乃北地心腹,事关重大,关系到全郡稳定,这便是黑夫亲自带兵前来的原因。好在只是相互混战,没有杀官造反,戎人之间斗殴混战,只按“群盗罪”进行上诉,且从轻发落,从死刑判为鬼薪,还可以用牛羊赎罪。   即便如此,黑夫也知道,若任凭诸戎斗殴下去,迟早会影响到自己接下来几年的“大计”。   如此想着,黑夫便拿出符节,向自己的属下们下达了命令。   “公孙白鹿,汝与尉史各带五百人,分两路至五部。勒令诸部停止械斗,有不从者,视为反叛,索拿其君长!有反抗者,杀无赦!”   公孙白鹿心里一抖,但还是应诺领命。   “平息各部斗殴后,勒令五部君长,三日内,至彭阳邑会合,让他们认识认识本郡尉,我会召开盟会,为他们主持公道!重新划定领地分界!”   说白了,黑夫就是来做民族调解工作的。   “五部相互仇视斗殴也不是一两年了,郡尉打算如何做?”王围十分好奇。   “家里养过狗么?”   黑夫瞅了他一眼。   王围点了点头,秦人有句俗语:以前无狗后无彘者为庸(指穷到只能做佣工)。所以,纵然养不起牛马,但一彘一狗,也是中人之家的标配。北地秦人更是如此,半农半牧的生活,家里怎么可能少了狗?   黑夫便问:“狗抢食打架时,你会怎么做?”   王围眉飞色舞:“狠狠踹一脚,抽几鞭子,然后让打架的分开,不在一起养,若还不听话,那就杀了剥皮吃肉!”   “不对。”   黑夫笑了笑:“最好的办法是,诱使它们,与其窝里斗,还不如去跟外头的狐、狼抢食!” 第0387章 以力为雄   “那一年,我军与赵军相持于长平,武安君佯装后退,诱使赵将小儿来追,至秦壁,不得入。武安君则使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令吾等北地、上郡、陇西五千骑绝赵壁间,使赵军分而为二,粮道绝,是时,我杀牛部上百儿郎均在阵中,战死半数。”   秦始皇二十七年九月下旬,大原上唯一的小城“彭阳邑”内,大原之戎五部君长云集于此。基本都是四五十岁的老家伙,甚至还有位六十有余的白发戎君,拜见黑夫后,他就开始讲述起自己部落这些年的功绩来。   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原来这名为“杀牛里”的戎人君长,长平之战时,是秦军骑兵的一员,资格极老。如今一晃四十年过去了,当年青涩的小骑从,也成了油滑的豪酋,他头发花白,浓密的胡须犹如毯子,从脸颊覆盖到大腿,见黑夫年轻,一上来就先摆出自己的资历。   “杀牛家的,按你的意思,好似吾等没为大秦立过功一样!”   黑夫还没有答话,旁边另一位五十多岁的戎君不干了,他是虎落部的君长,叫虎落骆。虎落骆披了一身宽大的虎皮裘,却见此人将虎裘一脱,露出满身疮疤来。   “我资格虽没有你老,但打过的仗却不比你少!邯郸之战,我在军中,当时秦军战不利,我身被数创,之后大大小小十多次作战,我亦被征召入伍,跟过蒙骜将军、王翦将军等,郡尉,你让人数数我的疮疤,便知我为大秦做过多少事。”   有两个老家伙带头,其余君长也纷纷说起话,彭卢氏、野狐氏、彭阳氏三家也纷纷开始提自己的功绩,甚至还跟黑夫套起近乎来。   野狐氏的族长说,他们部落的子弟早先被编入李信麾下,第一次伐楚时随其远征,结果被项燕击败,几个族人被带到江南做奴隶挖矿,正巧被黑夫解救……   彭卢氏的族长说他认识黑夫,蕲南之战,他与族人同楚国车骑交战,远远看到黑夫率部登上山岗,广布旌旗,顿时士气大振,之后又得知他夺得项燕帅旗,得到王翦嘉奖。   总之,五部君长就是一句话:我为大秦立过战功,我在长平流过血,我在蕲南负过伤!   他们说的都是实话,和编户齐民一样,北地戎骑也为秦一统天下出过力,数十年下来,对秦的认同度也很高。这亦是秦官府长期以来,对大原之戎睁只眼闭只眼的原因:对养熟的猎犬,没必要喊打喊杀。   据黑夫所知,秦官府对立功的戎人,会给他们两个选择:其一是得爵位后,授田去其他地方定居。二是以爵换金,返回部落。   大多数戎人对种地无甚兴趣,都拿了赏金回乡,要么过着大酒大肉的生活,要么购买许多牛羊牲畜——对戎人而言,这才是财富的象征。   结果,大原的戎部人口日益增加,牛羊马匹更是成群结队。   大原再大,地方也有限,于是就有了牧场、水源的冲突。不过,五部君长也很清楚,自己窝里斗没什么,但若跑到大原外边祸害编户齐民,官府就不会手软了……   黑夫听完他们的叙述后,却不管诸部君长资历多老,为秦立过多少功劳,仍道:“五部争夺牧草水源,械斗数场,死者数十。”   “杀人偿命,这不仅是秦律,也是羌戎之中,不成文的规矩。三日前,我已令公孙白鹿传檄各部,要汝等将杀人凶手一起带来,交给官府发落,今在何处?”   五人顿时泄气,听得出来,黑夫对他们显摆的资历,套的近乎无动于衷,是打算公事公办了,只能弱弱应道:“那些误伤人命的子弟,都在外头。”   “暂时收入邑中关押,天色已晚,五位君长先下去休憩罢,明日一早,再来商量重新划分地界一事。”   待五位君长下去后,黑夫让翟冲、公孙白狼,还有驻守彭阳邑的义渠白狼等过来,问他们道:   “私斗并无好处,不但会被官府处罚,伤人的子弟也要遭受惩处,失去的远大于争来的。且五部势均力敌,谁也不可能独揽好处,为何五部斗殴屡禁不止,汝等可能说出缘由来?”   公孙白鹿首先出列道:“五部虽已定居,但仍以畜产为命,牲畜动辄以万计,这大原的牛羊,快比人都多了,牛羊食草越界时有发生,五部平日里就为此口角不断,即将入冬,牧草紧俏,争夺便越发剧烈。”   他是郁郅县尉,管着郁郅县牧师苑,所以很清楚越冬牧草的重要性。   黑夫点了点头,公孙白鹿说到了其中一个关键,蛋糕不够分,是大原之戎屡屡内斗的根本原因。   他接着看向其余两人。   翟冲作揖道:“下吏虽不是北地郡人,但上郡白翟,这两年来也常有斗殴发生。究其缘由,戎翟之人习性如此。强则分种为酋豪,弱则为人附落,更相抄暴,以力为雄,性格坚刚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   “过去,官府常招募戎翟骑士,东征六国,攻城抄掠所得,准许他们带回部落。但这两年来,天下一统,海内无战事,公战方休,私斗遂起,此乃戎翟之性,所谓争夺牧场水源只是引子。”   黑夫颔首:“商君亦言,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国遂战,则毒输于敌……”   戎人这种好战的性格,用在对付六国时,就是毒输于敌,如今两年不打仗,他们便只能相互祸害了。   最后只剩下义渠白狼没说话,作为最了解本地情况的人,他却久久没有给黑夫答案,倒是反问了他一句:   “翟左史说的没错,五部素来是以力为雄,官府也曾令其和解,重分地界,但却不管用,到了明年,五部还是会相互厮杀。”   义渠白狼说,五部的斗殴,并不是单纯混战,也是有一定规矩:他们会在有争议的牧场或水源处摆开架势,各派十名勇士,不穿任何防具,手持兵刃开始打斗,最后赢的一方,便有资格获得牧场、水源,输掉的部落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但到了来年,这协定又会被推翻,大家再战一场。   只不过,今年五部的火气比较大,小打斗变成了大乱战,遂死伤惨重。   “既然如此。”   黑夫心中了然,沉吟半晌后,说道:“我便让他们用自己最喜欢的方式来解决!”   翟冲以为黑夫要将五部斗战决胜的事合法化,连忙出言劝阻道:“郡尉,私斗之禁,开不得啊!”   “私斗?”   黑夫乐了:“你放心,我想的那法子,虽会让戎人的勇士筋疲力尽,却不会死一人!”   ……   次日一早,五部君长再度来到彭阳邑时,却发现,邑外的空地上,杂草乱石已被清空,中间被挖了一条小沟,士卒们正在编织一条长长的大麻绳……   五人面面相觑,不知这是要做什么,一齐入城拜见黑夫后,开始继续陈述各部有争议的草场、水源。   黑夫一一听取,让尉史在地图上画好各个地点,并派出游骑斥候去实地查探,却又道:“我听闻,诸部以力为雄,争夺草场水源时,必使勇士十名出阵,相互厮杀,胜者得利,输的一方,也无话可说,这是真的?”   五部君长皆言的确如此。   黑夫叹道:“若真如此,纵然本尉重划地界,汝等也不会心服。既然这样,我便安排一场比斗,一样是力强者胜,力弱者败,半刻便能分出胜负,且不会有人员伤亡。如此,既能尊重五部传统,也没有违背秦律,开私斗之禁,二三子以为如何?”   五部君长一愣,他们也跟好多任北地郡尉打过交道,但黑夫的行事方式,却与他的前任们大不相同啊!不过仔细想想,事情闹到这个地步,黑夫的提议,也不是不能接受。   杀牛里和虎落骆起身问道:“敢问郡尉,如何比斗?”   “那是我家乡南郡的旧俗,叫做牵钩之戏,又名……”   黑夫笑道:“拔河!” 第0388章 一个茎结出两个果   拔河是南郡旧俗,这可不是黑夫瞎吹,而是确有其事。   让御者桑木带着官员们给戎部君长讲解规则的时候,黑夫亦对王围、翟冲等人道:“汝等可听说过鲁班?”   王围年轻,没离开过北地,摇摇头,翟冲年长,去中原作战过,故而直到。   “鲁班生活在两百年前,是鲁国的巧匠,当时,楚王正与越王在江淮争霸,故聘请鲁班入楚,为楚国制造舟战之器。”   “于是鲁班便做出了名为‘钩’和‘拒’的器械,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船钩住,兵士们使劲往后拉,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无往不胜,大败越国,东侵,广地至泗上……”   王围听得入神,赞道:“好厉害的工匠!”   也是从那时候起,常为楚楼船之士的江汉百姓,每逢领主征召演武时,也要练习牵钩拉拽之术,以便水战时派上用场。慢慢地,就演变成了民间的“牵钩之戏”,楚国虽然灭亡了,但习俗却流传下来,这便是拔河的起源。   而现在,黑夫又把此运动带到了北地。   说话间,杀牛部和虎落部的十名勇士,已听完规则,到了场上,瞪大眼睛看着对方。两个部落本就有仇,前些日子的斗殴,就是从他们这先打起来的。   而远近十里八乡的戎人部落百姓,也听闻了发生在彭阳邑的新鲜事,纷纷扶老携幼,骑马赶车前来,竟有两三千人之多,围在不远处,给各自部落的勇士鼓劲。   他们看到,空地上,有一根长十多丈的长麻绳,杀牛、虎落两部各出十人,分列两边,一拿起绳子站定。除了相隔的浅沟外,官吏还在大麻绳的中间,竖一面红旗当作界线,以敲鼓作为信号,让两队互相拉绳。   随着一声鼓点,杀牛、虎落两部的壮士个个咬着牙,身子往后仰着,用尽全身力气拉绳子,脚下扬起尘埃,双方人数、力气都差不多,故相持不下,麻绳中点系着的红绸带一会往左,一会往右,绳暴拽而将断,犹匍匐而不回。   不但是场上焦灼,旁人也看得紧张,十人拽,千人呼,喧呼动地。   但最后,还是杀牛家成了最终胜者,杀牛家的众人顿时爆发了巨大的欢呼,涌上来将十名壮士高高举起,将他们当成了英雄,推到马上,让十个人耀武扬威。   虎落家的壮士则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面上有些不服,但奉黑夫之命,为双方裁决的公孙白鹿阴着脸上去道:   “先前已立誓,败无隐恶,强无蔽能,虎落骆,汝等想要反悔么?”   “不敢,的确是杀牛家力气大,虎落氏输了。”   虎落骆瞪了自家子弟一眼,让他们灰溜溜地回到部落众人里,少不了受到族人一阵数落,但这拔河是当着几千人的面比的,还有官府作证,输了就是输了,也没什么借口。   于是,今年冬天,一处水源,一个山头就归杀牛家使用。   接下来是其他三家,但凡有领地纠纷的,就拔河比试,他们都派出了力气最大的子弟,或胜或负,最后一次,就在胜负将分的刹那,麻绳还“啪”的一声断了,比赛的人呼啦全都摔倒在了地上,惹得围观的数千人哈哈大笑。   到天色将黑的时候,五个部落错综复杂的领地纠纷,已经靠着拔河,全部得到解决。比起之前每次解决纠纷,都要死上七八个部落壮士来说,今天的比斗,至多有几个用力过猛闪到腰的,真是友好而和谐……   杀牛里、虎落骆等五人也算识相,欣然接受了这一结果,事后,黑夫让五个部落来旁观的几千人在彭阳邑外聚集,大声说道:   “汝等拔河时,本尉走访了各部的老人,他们告诉本尉一个故事。”   “古时,各部争夺牧场水源,都是短刃厮杀,不死不休,每次争夺,常死伤百人,最寒冷的冬天,最糟糕的灾荒,给部落造成的损失也不过如此。”   “于是在数十年前,五部君长便齐聚在彭阳,约定成俗,今后只派十人厮杀,胜者便可使用水、草一年。”   “但即便如此,每年都会有十余壮士死去,何苦来哉?”   “死百人不如死十人,死十人不如毋死,从今以后,五部但凡有争端,便各出十人拔河,代替厮杀,何如?”   大原之戎常被征召入伍,也知道国法军法,并有一定纪律性,郡尉发话,五部君长自然只能唯唯应诺,至于普通牧民,却也觉得,这没什么不好的。   在五部众人陆续散去后,彭阳邑外燃起了巨大篝火,黑夫让人将五部君长送的羊统统宰了,让随他来制止私斗的兵卒分享,甚至还亲自下刀,为他们割肉。   郡尉对底层郡卒的亲近态度,自然获得了王围等兵吏的欢呼,不过,就在众人吃得正高兴时,公孙白鹿却找到了黑夫,向他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郡尉以为,大原五部,以后当真会遵守今日定下的规矩?”   ……   黑夫咽下口中的烤羊肉,看着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公孙白鹿,说道:“恐怕不能,今日让他们拔河,只是权宜之计,好歹让五部安分一年,勿要生乱。”   “下吏也如此以往。”   公孙白鹿口音极正,他说道:“一个小圈里关了太多牛羊,还会相互角抵而斗,何况是五个好战的部落?”   “你有何解决之策?”黑夫问道。   “有两个法子。”公孙白鹿顿首。   “说来听听。”   公孙白鹿看了一眼不远处与众戎骑欢快舞蹈的义渠白狼,凑近黑夫,低声道:“其一,是让大原戎人,弃牧务农!”   “哦?”黑夫诧异地看着公孙白鹿,此人的见识,不俗啊。   他知道这不是谈事情的地方,便借口如厕,让公孙白鹿随自己离开了喧嚣的篝火,回到邑中,相对而坐,黑夫的言辞,也客气了几分。   “还请公孙县尉细谈。”   公孙白鹿道:“郡尉当知,家祖父的身份,是义渠君与宣太后之子,昭王仁厚,知太后不易,故灭亡义渠后,留了大父(祖父)、仲大父性命。”   “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同样是老妈跟野男人生了私生子,但秦昭王和秦始皇的应对的完全相反的。   不过想想也是,宣太后是为国事而委身义渠君。靠了宣太后牺牲色相,笼络住了义渠许多年,使得秦国能够毫无后顾之忧,腾出手来增强国势,并且在诸侯国间征战不休,屡有斩获,秦昭王是知道甚至默许此事的:“义渠之事急,寡人日自请太后。今义渠之事已,寡人乃得以身受命!”   赵姬却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情欲,还妄图与嫪毐谋反,所以秦始皇下手时丝毫不手软。   公孙白鹿又道:“但我那仲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郡的两种生活方式。   黑夫了然,所以积累三代之后,公孙氏已混到了公大夫的爵位,公孙白鹿甚至当上了邻县县尉,靠了他家的“宗室远亲”身份,比一般戎人更得官府信任。   “家祖父逝世前,告诫余父、叔父等,以秦人之俗,掘墓葬之,勿要效义渠、羌戎之俗,燔而扬其灰。并说,要想在北地立足,必立功、得爵、多得授田,而游牧必亡!”   黑夫都有点惊讶那位公孙老爷爷的见识了,追问之下,公孙白鹿说出了缘由。   “大父曾为牧师苑监,他发现,一户人家以畜产为命,需百顷林地、草场,遇到雨雪灾异,可能还要迁徙才能求活。而五口之家,治田百亩,便能得温饱。”   “汝大父所言不虚!”   黑夫颔首,深表认同,这是一道简单的经济题,也是放在北地郡,乃至于“龙门—碣石”这条农牧分界线上,所有生民面前的一道选择题:   “养活同样人口,畜牧需要的土地,比农耕,要大百倍!”   ……   PS:《隋书·地理志》:故楚地南郡、襄阳有牵钩之戏,云从讲武所出。楚将伐吴,以为教战,流迁不改,习以相传。钩初发动,皆有鼓节,群噪歌谣,振惊远近。俗云:以此厌胜,用致丰穰,其事亦传于他郡。   又《墨子·鲁问》云:昔者楚人与越人舟战于江,楚人顺流而进,迎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难。越人迎流而进,顺流而退,见利而进,见不利则其退速。越人因此若势,亟败楚人。公输子自鲁南游楚,焉始为舟战之器,作为钩强之备,退者钩之,进者强之,量其钩强之长,而制为之兵。楚之兵节,越之兵不节,楚人因此若势,亟败越人。 第0389章 狡兔飞鸟   解决了五部争地之事后,黑夫没有急着回义渠城去,而是带着百余亲卫,在大原各地巡视。   “董志塬头显奇观,茫茫平原远接天”,后人用这句话夸赞大原,的确,跟周遭千余里内,沟壑纵横的梁峁相比,大原就好似一块平坦无垠的大平原,进入其深处后,根本不敢相信自己走在高塬上。   每过一段距离,黑夫便下了马车,让随行的田吝夫、田佐吏等农官查验水土。结果发现,大原有十三条溪流,均匀分布在方圆两百里内,森林覆盖率还不错,后世水土流失的情况几乎没有。而各地土质也土层深厚,质地松软,十分适合耕种。   当年,周人祖先要是打得过这里的群戎,说不定就来此安家落户了。   面容黝黑的老田官将手里的泥土扔下,舔舔嘴唇道:“郡尉,只要水够,此地不仅能种粟,还能种麦。”   另一位田啬夫也道:“大原地平,很容易犁田,若是人手充足,开出百万亩新田不在话下……”   得到专门搞农业的田官如此汇报后,黑夫更加确定,公孙白鹿提议的,让大原转牧为农,以养活更多人口,解决牧场争端,是可行的。   后世还有句俗话:“八百里秦川,不如董志塬边”!要知道,以后很长时间里,这也是被称为“陇东粮仓”的丰饶之地啊。作为北地郡最适合搞农业的地方,即便以现在的农业技术,养活万户人家不在话下,如今却住了万余戎人便嫌挤,这简直是对资源的浪费。   但黑夫的想法,与公孙白鹿又略有不同。   “让戎人弃牧转农,就好比逼迫一匹战马卸下鞍鞯,套上农具去犁田。”   儒生言,中国戎夷,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西方曰戎,被发衣皮,有不粒食者矣。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有不粒食者矣。   这句话是有一定道理的,戎狄与华夏,最明显的区别不是血缘,而是生活方式,戎狄的生活习惯根深蒂固的,不是一道政令就能更改的。大原戎人虽是半农半牧,但就黑夫所见,无疑还是畜牧为主,他们按牲畜数量衡量各家贫富。田地随便烧片林子,遍地撒种,既不精耕细作,也不施肥浇地。   强迫他们弃牧务农,肯定会遭到巨大的反抗,即便成功,黑夫也很怀疑戎人种出来的粮食,够不够他们自己吃。   再说了,要是所有戎人都跑去种地,疏于骑射,北地骑兵可要损失一大批兵源呢。   所有,黑夫的计划,与公孙白鹿第二个想法,不谋而合!   “郡尉,要我说,既然大原已容不下这么多人和牲畜,五十年前的禁令也过时了,不如请朝廷放宽禁令,让五部迁往他处放牧……否则,就算是郡尉令五部和解,过上几年,五部一样会混战流血,那时候,事情恐怕就不是拔河便能解决了。”   公孙白鹿在彭阳邑的提议,黑夫未知可否,他不知道,这位新来的郡尉,心中筹谋的计划,比他更加激进!   十月初一这天,回到郡城后,黑夫家都没顾得回,就去到郡尉官署,让留守的陈平来见,将自己的见闻告诉陈平,并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划。   “三年内,我欲使大原戎人全部主动迁走,而徙关中、关东移民实之!”   “主动迁走?”   陈平微微吃惊。   黑夫自有谋划:“所居无常,依随水草,地少五谷,以产牧为业。这本就是戎人的习俗,只是昭王将大原当成了狗圈,将五部圈养在其中,若官府撤掉藩篱,五部仍会迁徙。”   黑夫走的这半个月,陈平也没闲着,他这郡尉长史新官上任后,便没日没夜地泡在官署,将黑夫扔给他的工作,诸如核对郡兵名单,筹备冬衣、粮秣等事做完,然后又马不停蹄地接收各县送上来的“上计”简册,一一归类入档,忙得连喝水的功夫都没有。   即便如此,他亦抽空翻阅了北地郡的诸戎簿册,对大原之戎有些了解,此时听黑夫之言,便问道:   “下吏敢问郡尉,可迁往何处?要知道,北地戎人,可不止大原五部。泾水一线,有乌氏戎、朝那戎,泥水一线,又有郁郅戎、义渠戎等,各自占据牧场,北地看似广袤,可真正平坦宜居的地方,可不多啊……”   在他看来,大原之戎本就是北地的麻烦制造者,若安插到别处,恐怕会产生矛盾,扰乱北地秩序,不如困死一地。   所以,在黑夫去处理大原之戎争端时,陈平还献上了一个“以戎制戎”的毒计:可乘此机会,在五部之间制造争端,让他们仇杀更甚,自相损耗,官府支持两部进攻三部,或反过来,最后五部尽弱,而官府和移民得利。   黑夫则不以为然:“猎犬混斗,血性大发,也会咬伤主人。更何况,猎犬是用来打猎的,如今狡兔未死,飞鸟尚在,岂能急着弓藏狗烹?”   他的眼光,亦不局限于北地境内,而投向了广阔的远方。   “拿地图来!”   尉史们连忙将北地郡地图挂了起来。   黑夫与陈平踱步到地图处,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过去数十年前间,每逢秦军征募戎骑,戎人争相应募,究其缘由,除了戎人性格坚刚勇猛,以战死为吉利,病终为不祥外,还因为征伐六国,他们可以得到赏金,夺得的财物也能归其所有。”   “天下一统,两年来,戎骑无用武之地,又不敢滋扰编户齐民,只能相互倾轧,私斗成风。”   “若如今,境外之地,有新的猎物,可以让他们去撕咬掠夺,甚至抢占其肥美草场呢?五部难道还会守着大原,无动于衷?”   陈平心中一动,他亦知道,黑夫来做北地郡守,是秦始皇“西拓”大计划的重要部分。陇西郡李信的目标是河西,上郡羌瘣、冯劫的目标是匈奴河南地,云中郡蒙恬的目标是被匈奴夺走的赵九原城、高阙塞,黑夫作为计划的首倡者,又岂会没有自己的目标?   “郡尉看中的狡兔与飞鸟,莫非是……”   陈平的目光,找到了地图上的萧关,接着视线往上。境外大多数地方一片空白,被绵延沙漠和山脉占据……   但也并非一无所有!   没错,黑夫早已找准了心中的猎物。   它位于长城之外,萧关之北,贺兰之南,大河之畔!   黑夫找到了它大致的方位,手捏成拳,重重砸在上头!   “这里,有一块流淌着蜜和奶的地方!不仅能让大原五部移居驻牧,也能建立新的县邑,让移民去开辟屯田!”   那里,后世称之为“灵州”“银川”,它还有一个响当当的名号:   塞上江南!   ……   十月已至,萧关以北六百里外,更早早感受到了来自北方的寒意。   一位年十八九,头戴金冠饰,身披黑豹裘,背负强弓,脚上踩着鹿皮靴的青年贵族,正骑着他那匹火红色的骏马,奔腾在枯黄色的草原上,骏马四肢修长,腿蹄轻捷,飞驰向前,将身后一众匈奴骑手远远抛在身后,最先抵达了毡帐!   青年勒马回首,高高举起自己的弓,他是这场竞逐的胜利者!   “贺兰!”身后陆续抵达的匈奴骑手欢呼起来,将他们的毡帽抛向青年马蹄下,以表示对他的佩服。   “贺兰!”毡帐处等待许久的匈奴女子们,也笑着跑过去,伸出手,圆圆的脸仰起,渴望得到王子的垂怜。   但青年却对她们不屑一顾,他的眼睛,一直盯着肩负银白霜雪的贺兰山峦,看上面的雪花被大风吹拂,落到半山腰上。   “贺兰”,在匈奴语中,是骏马的名字。他喜欢这座山,喜欢它脚下的冬季牧场,尽管这只是匈奴众多领地的其中一个。   因为王子觉得,这座山,与他有某种神秘的联系。   出生的那天,大巫便将血淋淋的他高高举起,放到马背上,宣布了关于王子的预言:   他,匈奴头曼单于之子,挛鞮氏的冒顿王子,未来注定是一匹,奔踏万里的骏马! 第0390章 温暖   秦始皇二十八年腊月(农历12月),北地便开始飘雪,最初只是零星小雪,尽管有些阴冷,但义渠城的居民们还能轻松应付,可次日继续下雪,第三天也下,第四天也下,义渠城内外白茫茫一片,积雪掩盖了屋顶的瓦,寒风吹来,裹挟着翻卷雪花……   气温骤降,穷人则哆嗦地披着虽然厚实,却不保暖的粗麻褐衣,靠灶灰的余温渡过寒冷的夜晚。富人则穿上各类动物皮裘,在屋内烧炭饮酒取暖,却还是难以摆脱无缝不入的严寒。   但在郡尉府上,却是另一番光景。   当陈平之妻张氏受女主人邀请,带着儿子陈买进到内室时,一进屋就大吃一惊!   与外面的严寒不同,室内居然暖和得不行!进到这里,她发梢上的雪花,立刻就消融殆尽,儿子陈卖冻得红扑扑的小脸,也很快变得暖和……   “夫人,这屋内,为何如此暖和?”   张氏左右看看,却没瞧见炭盆等物,更是吃惊。   叶子衿却笑了笑,并未作答,邀请母子二人到榻上就坐,吃些点心。   这榻与一般的木制矮榻不同,它是砖砌的,高出地面数尺,必须爬上去才行。张氏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从小受儒家教育,讲究妇容,生怕失礼。   叶氏却不在乎,她不由分说,先亲昵地将小陈买先抱到榻上。   陈买才一岁,还不会说话,只能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但上了榻以后,却格外欢快,张氏又怕儿子乱爬,碰坏了榻上案几的器物,只能随之上榻。   她屁股才沾到榻上,顿时感觉到一股暖意,吃惊地低头,用手一摸,发现这榻极为热乎,就好像……好像里面有一股热气在滚动似的!   “是火炕,环屋为土床,炽火其下,寝食起居其上,谓之炕,值此严冬,只能以取其暖。”   叶子衿为她解了惑,原来,不仅砖榻底下是中空的,连这间新屋子的墙壁,也是空心的“夹墙”。墙下挖有火道,添火的炭口设于邻屋的廊檐底下,炭口里烧上木炭火,热力就可顺着夹墙温暖到隔壁主屋,尤其能让炕榻变得暖和。叶子衿可以像猫一样,蜷坐在炕上休息、打盹,不必像其他人家的主妇一样,在炭盆边瑟瑟发抖。   为了避免浪费,她还让人将做饭的地方从东厨移到了隔壁,也算一举两得。   说完这火炕的原理侯,叶子衿又对张氏说起一件趣事:“你可知道,郡尉是最怕冷的……”   前世今生都是南方人的黑夫的确十分怕冷,上个月才下了几场小雪,他就嚷嚷着受不了了,进入腊月后,更是哆嗦得不行。因为惧寒,他便绞尽脑汁,开始想办法为自己和家人取暖,最后想出了名为“火炕”的东西。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黑夫提出意见,让专门盖房子、修灶台的工匠替自己完善,参考黄土高原普遍存在的半地穴建筑窑洞,赶在大雪落下前,建起了这间新屋舍。   “有了此屋,今岁在北地,可以过一个暖冬了。”   黑夫对此十分满意,在炭口烧起火,发现烟气的确不会倒灌进主屋造成危险后,便嘱咐叶子衿,雪停之后,让人在陈平家的小院里也盖一间带火炕的屋子……   “郡尉、夫人对我家当真是厚爱!”   张氏连忙对叶夫人长拜行礼,去年冬天,陈平丢下怀胎八月的她,只身入咸阳,参加黑夫的婚宴,她虽然理解丈夫,但心中未尝没有抱怨。   今年秋天,陈平又作为黑夫的门客,随他赴北地上任,虽然丈夫从一介乡吏,一跃成为郡尉长史,张氏也为之欣喜、但北地华戎混杂,她很不习惯,加上陈平终日忙碌,为黑夫打理政务,一天只能在入夜时分见一面,次日醒来,他又没了人影,虽然嘴上不说,张氏心里还是有点苦闷的。   但叶氏却对她们母子极好,推衣衣之,推食食之,尽管知道,这大概是夫人替郡尉驭下的手段,但能做到这份上,她心中也十分感动,便动容地说道:   “夫人待我母子,好过近亲远戚!”   接着,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在阳武县时,每逢入冬,她们家的日子。   虽然张氏富贵,但陈平也是要点面子的,不可能一个劲地花妻家的钱财,所以到了冬天,还是烧不起炭,陈平好学,从张家借书抄录,他又守信,到日子就要归还,大雪天的,砚台结冰,手指都弯不过来,却丝毫不敢懈怠。   “有了这暖炕,我家良人,便不必如此了。”   不过,女人们窝在炕上闲聊时,黑夫和陈平,却不能享受这份暖意,此时此刻,他们正冒着风雪,前往郡兵军营犒士……   ……   义渠城有五百郡兵,五百戍卒,郡兵是常备军,戍卒则是从关西各地征召来服役的,这天气里,除了少数必须在城头站岗的人外,其余人都躲在屋舍内。   郡兵军营,一间能住十人的大屋内,十个人整整齐齐,围成一小圈。每天限定的木柴已经烧完了,他们只能将被衾裹在身上,将手伸到还未完全冷灰的坑灰上方,相互挤到一起取暖,并不断说着话,好似这样能让屋子热乎点。   “真想来一壶热酒啊。”   鼻子冻得红扑扑的老什长如此嗟叹。   “有个热乎的女人更好。”干瘦的伍长嘿嘿直笑。   “市肆里倒是有女闾,你去得起么?”郡兵们开始起哄。   这时候,来自渭南的戍卒咽了下口水:“我更想吃热汤饼。”   “汤饼是何物?”几个北地、陇西的戍卒看向他好奇地发问。   “是那些只能食麦的山东迁虏带来的食物。”关中戍卒不知道这东西,是从他们郡尉家厨房里走出来的,只当是关东之俗。   “汝等知道麦面吧,先将面用冷肉汤调和,再揉搓如箸著大,一尺一断,用刀切得薄如韭叶,再入汤煮,煮到沸熟,出釜,按个人喜好,加些葱韭、冬葵,有钱人家,还能浇一层肉糜……此物最适合雪天食用,一碗下肚,寒意全消!”   被这戍卒一说,其余九个人都舔起了嘴唇,感受到腹中一阵饿意,身子好像更冷,只能再挤一挤,恨不得钻到对方衣服里……   这时候,居室的门,却被人一把推开了!风夹杂着雪花灌入屋中,好不容易用十个人体温暖和点的屋子,再度被严寒充斥。   “是谁!?”   什长骂骂咧咧地起身,正要大骂,定睛一瞧,却大吃一惊。   一人站在门口,打扮得有些奇怪:他外披绛色官服,头戴狗皮帽,内里则穿着羌戎的黑色毛织衣裳,腰间带剑,面色黑,他推开门后,扫了一眼里面瑟瑟发抖的士卒们,露出了笑:   “本尉听说二三子欲饮热酒、吃汤饼,便给汝等送来了!”   ……   雪已经停了,军营庖厨内,灶火烧得正旺,肉汤的香味四溢。郡兵、戍卒的各个什都将自己的陶釜带来,直接上灶,由黑夫从关中请来的庖厨,为他们制作汤饼。待到煮好后,直接连釜端走,找一个平坦的地上,让众人端着碗分食。   军营中,顿时响起了狼吞虎咽的吸溜声,不时有人因吃太猛而烫到嘴。   “二三子慢些吃,勿要烫到,今日管够!”今年内史的麦子丰收,黑夫让人送了不少过来。   “谢郡尉!”   郡尉的话被人传遍军营,顿时响起一阵欢呼。   除了汤饼外,还有他们馋了很久的米酒,在灶旁温过后,每人都能分到一盏,喝下肚里,顿时感觉腹中暖暖的。   众人都很满足,甚至有人喝着喝着流出泪来。   “当了这么多年郡兵,这是唯一关心吾等冷暖的郡尉啊!”   看着打着饱嗝,满足地拍着肚子的戍卒,听着郡兵们的感激之言,黑夫看向一旁的陈平:“你的主意不错。”   来军营的路上,天气糟糕透了,暴风雪来势凶猛,风好像是抽打过来的鞭子,刮得脸皮生疼。   但陈平却力劝黑夫:“正是这种天气,才适合收买人心啊……”   今日出门,是陈平的主意:“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以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郡尉明年要对匈奴用兵,必先得士心!”   除了送食物,送热酒外,黑夫还给郡兵、戍卒们带来了一样东西。   等众人酒足饭饱后,黑夫便让什长、伍长出列,让人将一车车蒙着麻布的辎车开进来,将一件件或白、或黑、或黑白相间的羊毛衣分发给士卒。   “这不是羌人穿的织毛之衣么?”   陇西人对此并不陌生,那边的羌人,常穿着此物。   但北地人就有些懵懂了,原来,虽然北地也有长毛绵羊,但因为毛太过粗糙,不适合纺线,故北地这种衣物不多。   “此衣虽暖,但也味重,一股羊骚味。”   一个来自陇西的戍卒如此说,但当他接过羊毛衣后,却惊讶地发现,虽然也有异味,却没有他想象的重。   原来,黑夫春天时前往陇西羌中,观羌人铰羊毛有感,遂上《铰羊毛为衣疏》,此疏被秦始皇批准,按照黑夫的建议,让乌氏倮派商队前往湟中,购置了大量长毛羌羊,赶到陇西驯养,又用买、骗、抢等诸多手段,让数十羌女入塞,传授织工铰毛纺线之术。   少府下属的东、西织室,以及墨者们又集思广益,发现造纸时所用的草木灰,亦可为羊毛脱脂,遂在入秋最后一次剪羊毛后,赶制了一批异味较轻的羊毛衣,十一月衣成,分别送往北地、上郡、陇西。   因为天雪道路难行,五百件羊毛衣,今日才到义渠城,陈平便向黑夫提议,一天都不要耽搁,立刻给郡兵们送去!   “郡尉曾说过,锦上添花,不如雪中送炭,今日送衣,亦如赠炭也!”   雪天被冻得发抖的戍卒郡兵们穿上此衣后,虽觉得有些痒,但好歹没之前冷了。   除了羊毛衣,甚至还有一些狗皮帽子,黑夫亲自给那五百主戴上,他冻得发红的耳朵,也被保护了起来,顿时感动得下拜,将头稽在雪地里……   不过,问题又来了,郡兵、戍卒有千余人,羊毛衣却只有五百件,狗皮帽更只有二十多顶,该怎么分?   这个任务,黑夫不必亲自出马,交给了陈平来办。   陈平宰肉平均,分衣帽也不在话下,他让各百将、屯长出列,将狗皮帽子和最好的羊毛衣发给他们,接着,又让各什长、伍长出列,分予毛衣。   其后,又按照爵位高低,依次排列,一个个地发放……   如此一来,有爵者基本人手一件羊毛衣,剩下的人,则按照年龄高低来排,一直发到运衣服的辎车变空为止。   秦军本就是等级分明,这么分,众人都无话可说。   “一什之中至少有五件,遇到天雨雪时,让出门执勤的人穿又何妨?”一边说着,黑夫还将自己身上的羊毛衣脱下,递到了一个看上去年龄很小,脸蛋已被冻得即将开裂的少年手中!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由黑夫领头,郡兵、戍卒们也纷纷效仿,就像他们之前蜷缩取暖,挤到了一起,众人共享暖和防寒的羊毛衣,一首《无衣》,渐渐变得高亢,传遍了军营,传遍了义渠城!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歌声里,仿佛整个义渠城,都被环灶包围,这股发自内心的温暖,好似要将满城霜雪融化……   ……   次月,这件事传回咸阳后,亦得到了秦始皇的称赞,令关西郡县尉官效仿,也是从这时候开始,冬天里,军官给士卒送衣、食之举,遂成了惯例,后世称之为:   “送温暖”! 第0391章 良弓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农历一月)下旬,虽然南方早已开春,但在北地郡,最后一场霜雪才降下不久,农事也要进入二月份才完全开展。   天气乍暖还寒,一支百余人的队伍,正行在冰雪逐渐消融的泾水之畔……   这队伍有车有马,最先有两乘戎车开道,车左、车右都全副武装,或持戈戟,或背弓矢,甚至连驾车的御者,也身背长剑,手边放着手弩。   之后则是一辆驷马牵引的高大轩车,车盖黑色,车两侧的屏障涂为红色。北地郡尉黑夫端坐其中,却见他冠冕端庄,身穿绛袍,戴玄冠,佩长剑,持银印青绶,前后左右皆为执戟的吏卒护卫。   轩车之后,还有数十骑从,上百兵卒随行,可谓辎轺蔽日,车骑满道!更有鼓车敲打鼓点,吹奏笙萧。   一位头缠黑帻巾,唇上蓄须的武士骑着骏马,踩着笙萧鼓点声,游弋在队伍前后左右,面上颇有得色。   最后,他跑到黑夫的车驾边上,兴奋地说道:“过去我只在鄢县见过郡守行春的仪仗,当时也没觉得有什么,但今日为郡尉行县开道,当真觉得威风无比!”   这位武士,却是前年辞去“南昌假尉”一职,赋闲在家的共敖。他得知黑夫升为北地郡尉,便想办法搞到传符,跑来北地,说就算一粒粮食的报酬都没有,也要做他幕僚门客!   对不请自来的共敖,黑夫手下的长史陈平心有疑虑:“君好歹做过县尉,却辞官来做郡尉宾客,传到有心人耳中,这算什么?”   共敖一直看陈平这个小白脸不太顺眼,道:“我如今只是白身,今年也不必服役,违反哪条律令了?”   最后,黑夫思虑一番后,还是让共敖做了自己的“门客”,其实就是保镖队长。此子是南方人,在北方打仗派不上大用场,可他对黑夫的忠诚,却是北地将吏无人能及的。   更重要的是,黑夫虽然身在北地,却没有忘记,自己的根基,还是南郡三千子弟。而共敖,便是与他们密切联络的媒介,如此一想,共敖辞职,真是件莫大的好事。   共敖来到北地郡没几天,黑夫便带着他,以及长史陈平、亲卫王围、骑将义渠白狼等,外出行县……   在南郡时,黑夫曾随老丈人叶腾行县,卷入了夷道巴人的叛乱。其实不光郡守,郡尉亦有以时巡行辖境的权力与义务,尤其是新官上任,更要尽快开展巡视。   兵法云:知彼知己者,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不知彼,不知己,每战必殆。   黑夫有北图之志,但他也清楚地认识到,自己这次的敌人,可不是小打小闹的戎人小部落,而是匈奴。   即便这时候匈奴还在与月氏、东胡三足鼎立,并非完全体,但游民民族全民皆兵,匈奴亦有引弓之士十万,领地广袤数千里,不容小觑。   所以,在动手之前,他首先必须先“知己”。   去年秋天,黑夫来北地上任的时候,经过泥水边的几个县,但只是走马观花,未曾深入调查,所以这次,他决定花上个把月时间,好好转一圈。   秦朝不允许官员微服私访——皇帝自己除外,所以黑夫少不得大张旗鼓上路。人数虽众,但黑夫减少了沿途各县的应酬,一月中旬从义渠城出发,一月下旬,便已拐上回中道,顺着坦途,进入泾阳县境内……   远远听到笙箫声,看到仪仗过来,道上的行人车马都得避让,但也偶尔碰上有人跑到道中来,下拜告状的。   黑夫让人将告状的人拦下,问了问,原来是附近里闾的居民。   枯瘦的老农手持枯麦,哭诉道:“田吏明明说过,如有旱灾、暴风雨、涝灾、蝗虫及其他虫害等损伤了禾稼,都要报告受灾顷数,官府可减免田租。前些天下冰雹,如婴拳大小,打坏了不少抽穗的宿麦,吾等去乡上请求减租,却被赶了出来,田吏说只管粟灾,不管宿麦收成,还是要照常收租……”   黑夫静静听完以后,让尉史过来,让他将这个老农直接带去泾阳县狱,交给负责审案的县丞、狱掾,让泾阳县按照律令自行审理。   黑郡尉还对那老农解释道:“此郡守、郡丞事也,我不该过问,老丈,你还是按照律令的程序上诉罢!”   老农被带走后,共敖有些失望:“我还以为郡尉会直接在田边审案,然后派吾等去将贪官苛吏绳之以法呢。”   陈平无语,这共敖好歹是做过县尉的人,怎么就这么“目无王法”呢。   他说道:“割鸡焉用牛刀?郡尉这么做,可比亲自干涉高明多了,泾阳县见郡尉的尉史亲自送这老农去自告,岂敢不秉公执法?”   陈平的意见与黑夫相同,这些不是分内的事,一概不要管。郡守赵亥并不是叶腾那种文武双全的强势郡守。二人小心翼翼维持着职权的分界,黑夫不想让赵亥不快,赵亥也不想临退休,还得罪黑夫这个肩负皇帝使命的新贵……   双方就这样谨慎共事,相忍为国,微妙的平衡,岂能被几亩冰雹砸坏的宿麦破坏?   道不同不相为谋,陈平和共敖有点相互看不上,接下来的行程里,二人关心的事也各有不同。   陈平在观察路边田地数量,暗暗计算,发现这是沿途诸县土地最平坦,水利最好,农民也最勤奋的。   “我听说,泾阳陇口以西,皆为牧地,草肥水美,唯独泾阳在其东,独耕一县,可给乌氏、朝那、萧关军食。北地安定,系于此也……”   反过来,乌氏、朝那海量的牲畜,也为泾阳牛耕提供了助力,泾阳家家户户,要么有牛,要么有马,春耕时节省了很多人力。   “郡尉未来用兵于北方,泾阳、漆县必为粮仓,屯田屯粮之事,今年便要立刻着手!”   陈平心里算盘打得噼里啪啦,他如今虽距离宰天下还早,但帮黑夫宰一郡军务粮秣,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而共敖好武,看到的又是另一番光景。   他发现,不管是路过的行人,还是本地的农夫,竟多是骑马出行!那些在路边的青壮年,穿着戎狄的袴、褶,却朝黑夫行标准的中夏揖礼,他们腰间挂着短刀、长剑,甚至还有人背着弓,都臂健腰圆,比他这个南方人高了一个头……   “此地百姓,尚武成风啊。”   共敖对黑夫如此感叹:“即便是耕田的农夫,也佩戴武器,随时能开弓射箭的架势!胜过南郡远矣!”   “不如此,关西秦兵如何能横扫关东六国?”   黑夫笑道:“北地、上郡、陇西,皆迫近戎狄。虽有长城隔开,但当地人也必须修习战备,才能抵御戎狄的不时袭扰。加上夏戎杂处,沾染了戎人以战死为勇,病死为耻的习性,本地男子皆高上气力,能骑马,喜刀剑,擅长射猎。”   陈平也颔首道:“不错,故古之《秦风》,《车辚》、《四载》、《小戎》之篇,皆言车马田狩之事。说的就是陇西的习俗,北地亦如此,其风声气俗自古而然,今之歌谣慷慨,风流犹存也。”   虽然燕赵之士也慷慨悲歌,但他们更喜欢的是私斗,关西秦人则不同,被商鞅之法驯化得只乐公战,不敢私斗!   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和民众素质,自然就成为秦国的重要兵源地。   而作为中原移民最多,编户齐民最众的一个县,泾阳更是黑夫选兵择将的首选!   他对陈平、共敖两名亲信道:“我欲以归化戎人为猎犬,为我取塞外狡兔,可再忠诚的狗,也是兽类,野性大发起来,也会咬人。我还需要一些良弓,握在手中,不但能射下高空飞鸟,还能随时瞄着猎犬脊背,让它们不敢反叛……”   下午,抵达泾阳县城时,县尉等人已在门口相迎,黑夫与他们客套了几句后,便下令道:   “立刻去县城及各乡,招本地擅骑射,尚武功的良家子来见!”   黑夫欲得的“良弓”,正是关西秦人中的一个特殊群体:良家子! 第0392章 牛羊课   “牛是自己摔下山谷死掉的。”   几个牧童异口同声,令史一边听着,一边偏头看了看坐于下首的北地郡牧师官:乌氏倮。   牧师官,这就是乌氏倮在官府的职位,隶属于太仆,兼管官府的畜牧业,驻地是他的老家乌氏县,这里乃乌氏戎故地,水草丰美,有许多牲畜牛羊,其中一半是乌氏倮的私产,另一半是公家财产。   正值寅月(农历一月)各县牛羊课大比前夕,县东的牧苑,却发生了一起公牛坠崖而死的案子,这是时常发生的事,但常驻本乡的令史并未料到,乌氏倮正好来到此处,还要旁听他决断案件。   有乌氏倮盯着,他少不得要显露出自己的本事来,遂一拍案几道:   “《厩苑律》有言,公家所有的牛、马,若有死亡,须立刻向县中牧师官、厩吏呈报,由官吏加以检验后,将已死牛马上缴。如因不及时上呈,而使死牛马腐败者,则令其按未腐败时筋、皮、角、肉价格赔偿!”   在秦朝,不管是边郡还是内地,牛马都属于贵重财产,其使用价值丝毫不逊于后世的汽车,所有好牛好马,价格动辄数千上万!所以官府十分重视。牛马活着时拉车耕地,死了以后全身都是宝,筋可制弓弦,皮可制甲胄,角可制号、弓料,肉更不必说,总之,力求一点都不浪费。   此外,每一年,牧师官都会统计各厩苑的牛马数量:“成年母牛十头,一年有六头不下仔,罚啬夫、佐各一甲,让他们不尽心为母牛配种!”   若有牛十头以上,一年间死了三分之一,不管是什么原因,疫病还是意外,主管牛的吏、饲牛的徒都有罪!   被令史一一列举律法后,牧童们知道,自己恐怕摊上大事了。   “本吏已让人去汝等所说的山谷查看,崖上,牛失足跌落的痕迹倒是不多,又去山崖下寻找,未曾发现牛尸。”   “兴许是被虎豹吃了!”   年纪较大的牧童嚷嚷了起来,其他人则面面相觑。   “虎豹总不至于连骨、角也一齐吞吃了罢?又岂会一滴血都未流?”   令史看出这群牧童开始心虚,便将他们一一分开,继续诘问,牧童们哪见识过这场面,慌得不行,很快就将事实一一招供。   原来,他们是受了家中大人怂恿,将养的牛偷偷牵走,却谎称是牛落崖摔死了。本以为那崖深不见底,不会有人下去查看,谁料官府竟请了采蜜人,吊着麻绳去一探究竟……   真相已经大白,接下来的事,便是派人去缉拿那个怂恿牧童们盗牛的人,最好人赃俱获,然后,等待他的,将是“盗牛”“教唆”两罪并罚,一个无期徒刑的“城旦”是跑不了了。   至于这群牧童,令史也打算重判,降为小隶臣,去干比放牛更辛苦的活,年纪最大的那个少年,甚至要被黥面!   拟定宣判措辞后,令史朝乌氏倮拱手,询问他的意见,这时候,旁观许久,默默无言的乌氏倮终于说话了。   “边塞之民,本非善辈,皆以罪过谪徙本县,虽已过了三四代人,但依旧穷困,他们的子孙,又岂会是孝子顺孙呢?”   “而吾等蛮夷。”   乌氏倮指了自己一下,笑道:“常怀鸟兽之心,难养易败。今君治案严苛,殊不知,水清则无大鱼,牧童本来就未傅籍,又受人诓骗怂恿,莫不如网开一面,免去黥面之刑,去隐官干些重活即可。”   令史思索之后,采纳了乌氏倮的意见,放了几个小牧童一马,只罚干苦活,没在他们被太阳晒得发黑的脸上上刻字。   “大兄怎忽然变得心善了?”   离开审案的厅堂后,乌氏倮的弟弟,乌氏延在门口等他。   “并非是心善。”   乌氏倮兄弟一身打扮与秦士大夫无疑,但相互对话,用的却是戎语。   他捋着胡须道:“只是想到了吾等小时候的事情……”   虽然现在大富大贵,但兄弟二人,出身却一点不高。只是境外乌氏部落的穷苦孩子,从小父母双亡,靠给人放牧为生。   那一年,因为旱灾,山上的草都枯了,牛羊没有吃饱,日渐消瘦,部落君长就将怒火撒到了兄弟二人身上,隔几天就是一顿鞭子,还不给吃饭。   看着两天没吃饭的瘦弱弟弟,乌氏倮一狠心,将牛羊赶到无人的山坳里,手起刀落,直接宰了一头羊,兄弟二人饱餐一顿。   他可不像那几个牧童一样,笨到用“摔死了”这种拙劣借口,这样免不了受责,甚至送命。于是他便带着弟弟,赶着牛羊跑了!   当时乌氏部落已被长城一分为二,境内境外都有,往来也没有太大限制。他们逃到了秦关之内,乌氏倮还仗着自己面相老,尽管言语不通,还是想办法将这些牛羊卖了。   当然,乌氏倮被人狠狠讹了一笔,三头牛,十头羊,只卖了两万多钱,但那却是他得到的第一桶金。   若是当初萧关守卒也死板地将他们拦在关外,兄弟二人,恐怕早就被君长活活打死了,何来今日富比封君的大商贾?   在尝到做买卖的甜头后,乌氏倮开始了他的发家之旅,先搞到了暂住证“验、传”,获得合法身份。又将第一桶金购买牛羊幼崽,养两年就卖,然后用卖得的钱物购求中原丝帛,带到塞外送给戎王君长们,换回更多的牲畜。   就这样循环往复,绢马交换利润十分丰厚,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拥有的牛羊马匹,遍布山野,多到要用谷粒才能计数……   靠了海量的金钱做敲门砖,乌氏倮才能得到秦始皇的注意,登堂入室,让他拥有官身,为官府买卖。   “为商者最要注意的一件事,便是与人为善。”   反思自己这半辈子的生意经,再回头看看那几个牧童,他们得知自己不必黥面后,对乌氏倮投来了感激的目光。   “再过几年,我家或又能收获几个忠诚的徒附。”乌氏倮露出了一丝笑。   这些出身不佳,没有太多出路的恶少年,是乌氏倮商队的重要组成部分,良家子岂会屈尊受他这个戎商驱使,去千里之外运输货物?   所谓“良家子”,是关西诸郡一个特殊群体,数量并不多。   首先,要是除医、巫、商贾、百工、赘婿之外的人,在以农业为重的秦,他们都被视为末业,尤其是商人和赘婿,更是谪边的首选。   其次,良家子不仅自己奉公守法,以上推三代人,也没有家族犯罪史。   最后,良家子要有一定家产,奴婢、马、牛等动产,田、宅等不动产都在计算之,必须在十万钱以上……   能做到这点的,只有一种家庭:军功贵族。   他们尚武、骄傲,讲究“驷驖(tiě)孔阜,六辔在手,公之媚子,从公于狩。”   乌氏倮喜恶少年厌良家子,黑夫却正好相反。   “我听说新来的郡尉行县,每到一县,必先招良家子来见?”乌氏倮问弟弟。   “正是如此。”   乌氏延道:“不仅召见,郡尉还身披甲胄,亲御鞍马,选良家材力之士,驰射泾阳,讲习战陈。他当众说起自己从黔首一路做到中更的经历,对良家子们大加勉励,最后,竟招募众良家子入伍做郡兵……”   黑夫也算秦一统六国战争中的战斗英雄,他从黔首一跃为郡尉的事迹,也是极其励志的“传奇”,各县良家子受其鼓舞,遂踊跃应募。   “这位郡尉,虽初来乍到,却先抚大原之戎,又收郡兵之心,最后,还把良家子悉数征召入伍,这是一心想要做大事啊……”   乌氏倮若有所思,他当然清楚黑夫想做何事,但他的立场,却有些微妙。   “北地行政一旦收紧,则水必清,水清则无大鱼。”   到时候,他们家作为最大一条鱼,就不好混了。   再者,黑夫的战争目标,必是月氏、匈奴中的一个,乌氏倮每年都与两国贸易,收取贿赂,赚取大量钱帛,一旦战火燃起,边境不宁,乌氏倮的生意便要一落千丈。   所以他才忧心忡忡。   但再忧虑,黑夫已将至乌氏县,乌氏倮少不得挤出笑脸,来边界相迎,且再看看,此子会对自己用什么手段,来说服自己支持这场战争。   不是乌氏倮吹,若没有他积极配合,提供财力、牛马,黑夫的战争计划,恐怕会遇到许多困难。   末了,乌氏倮突然问弟弟。   “黑夫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乌氏倮回忆过去两年发生的种种事情,总觉得此人好似横空出世般,突然崛起,突然受宠,突然提出种种新点子、新策略,却总能对秦始皇的胃口。   若是巧合还好,但若是他在心里精打细算过的,那就让人恐惧了。   “别的我不敢说。”   乌氏延回忆在咸阳时,与黑夫不多的几次会面,通过红糖,黑夫与自家生意也有利益关系。   他笃定地说道:“黑夫此人,他若为商贾,其财富成就,恐怕不亚于兄长啊!”   ……   “乌君!”   次日,郡尉马车一停,身披绛色官服,佩银印青绶的黑夫便下来了,在乌氏延的引荐下,与乌氏倮相互认识,而后,便和蔼地扶起了作势要拜的乌氏倮……   “乌君位比封君,不拜郡县长吏,向我行礼,真是折杀后生也!”   乌氏倮亦不敢怠慢,但看着这个面容朴厚的黑小伙,依旧无法想象,这样一个人,弟弟为何说,他有与自己比肩的“商业眼光”?   二人相互观察,寒暄了一番,乌氏倮提起了明日就要展开的乌氏县牛、马大比,黑夫却对此兴趣不大,客套了几句后,索性挑明了自己来此的目的。   “乌君,我想要与君详谈的,不是牛马肥瘦,而是一笔涉及到几万万钱的大买卖!” 第0393章 大买卖   毕竟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商贾,乌氏倮没有因为黑夫提及的“几万万钱的大买卖”而惊讶,只是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在参观完乌氏县牛马大比后,他又邀请黑夫回家赴宴,显而易见,乌氏倮不想在外面谈此事。   黑夫也只是抛出了一个引子,这时候若是迫不及待地继续说,反而显得他有求于人似的。   于是二人十分默契地避而不谈,而是一路闲侃起来,同车而行,到了鸡头山下。   乌氏倮热情地指着那连绵山脉,为黑夫介绍:“此处因山体岩石呈现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顶上的冠,故名鸡头山。”   他的家,就位于鸡头山下的原野上,火红色石头搭建的壁垒,高耸砖墙上爬满藤蔓,周围有全副武装的骑从巡视,应当是乌氏倮的徒附。   回到居所后,乌氏倮也不必像在外面一样,遵循“商贾不得者丝帛文绣”的律令。他进了一趟内室,出来时,已换上了一套宽松的火红丝衣,显得身材更加臃肿,与他那干练精瘦的弟弟形成了鲜明对比。   而且黑夫发现,乌氏倮每根指头都有宝石闪烁,甚至连家中的奴仆,脖子上都无一例外,戴着银制的项圈——外头传闻是黄金制的。   乌氏倮察觉了黑夫的目光,笑道:“边地不比中原,富不外露,在乌氏,若不将财富拿出来给来访的客人看看,恐会被人看轻。”   “然也。”   黑夫颔首:“我出行前,郡中同僚都劝我,带上尽量多的人手充当仪仗,若是带的人少了,戎人会觉得我这郡尉没有权势,恐生轻视之意。”   乌氏倮炫富,他则需要炫威。   宴飨很快就开始了,富丽堂皇的厅院之内,空气中弥漫着花椒、生姜、茱萸、扶留藤、桂枝等香料的馨香气息,灯油燃烧不绝,各种美味的肉络绎不绝地被抬上来,最夸张的是,还有一整头烤熟的小骆驼……   “此橐(tuó)驼也,匈奴、月氏之地,近沙漠之处常有。”一旁陪坐的乌氏延还怕黑夫和陈平不知道,特地介绍了一番。   陈平看着稀奇,黑夫却没什么异样,只是仔细瞧了瞧,这到底是单峰驼还是双峰驼?   谈论完食物,聊完黑夫近来在北地的见闻后,话题又僵住了,黑夫便看了陈平一眼,示意他可以开始了。   于是陈平肃然起身,朝慢条斯理用刀子切肉的乌氏倮道:“平乃砀郡人,砀郡、三川、颍川之地,其俗治产业,力工商,多贾人。平自小便曾闻三百年来,中原诸豪商之名。诸如子贡、陶朱、白圭之辈,但最记忆犹新的,莫过于猗顿,据说他同乌君一样,是以畜牧发家致富的……”   “哦?”   听说有人同自己一样,是搞畜牧致富的,乌氏倮便来了兴趣。   他们兄弟乃戎人,虽然行走异域见识不少,但对中夏文化却了解不多,两百多年前的猗顿,虽然富极一时,但他的财富和名望早已随风而逝,故乌氏兄弟不知,便让陈平说说看。   “那猗顿本是鲁国,也就是今日的薛郡人,穷困潦倒,耕则常饥,桑则常寒。”   乌氏倮一边点头,一边摸着手指上璀璨的宝石戒指,这倒是与他们兄弟年少时很像。   “但猗顿不甘贫贱,听闻陶朱公在定陶经商,治产积居,与时竞逐,十九年之中三致千金,羡慕不已,便借着陶朱公招纳门客的机会,前去请教。”   陶朱公范蠡名气太大,乌氏倮是听说过的,但最让人艳羡的,还是陶朱家坐享巨万之富,却一直能保有家财,百年不绝。   对商人而言,暴富不难,难得是长久。   陈平继续道:“陶朱公与猗顿攀谈后,思虑当时的物价,教了他一个捷径,说‘子欲速富,当畜五牝(pìn)’!”   听到这乌氏倮不由失笑:“这法子,与我兄弟早年蓄牲之法一模一样!”   牡为雄,牝为雌,驯养母牛母马,让它们与种牛种马交配,生下的幼崽浙渐繁衍壮大,日久遂可致富,这是乌氏倮早年的积累经验,忽闻陶朱公也是这么想的,遂有知己之感。   黑夫拊掌赞道:“天下智谋之士所见略同耳。”   “然,可惜不能早生三百年,与陶朱公一晤。”   乌氏倮颇为遗憾:“我真羡慕那猗顿,他有名师指点,我却要事事自己琢磨,不知他之后的买卖做得如何?”   陈平道:“猗顿听了陶朱公的话,千里迢迢去到晋地,定居于水草丰美的猗氏县,大畜牛羊,十年之后,已成千金之富,因起家于猗氏,遂号猗顿,在晋、鲁小有名气。不过……”   乌氏倮还在感慨世事神奇,原来在自己之前,已有一位走畜牧路线的巨贾,自己却因身处边鄙戎狄之地,未尝知晓,听陈平有未尽之意,便追问道:“不过什么?”   陈平伸出手,拿起了案几上的盐罐,在自己面前的骆驼肉上撒下洁白的青盐:“不过猗顿在做了十年畜牧后,却说,商贾不可凭一业而得永富,遂在畜牧之余,做起了盬(gǔ)盐的买卖,贩卖牛羊时,顺便用牲畜驮运一些池盐,连同牲畜一起卖掉……”   “果然,猗顿的担忧并非多余,没几年,赵氏家主赵无恤设计灭代国,开胡地,赵氏遂多牛马,猗顿的牲畜,便不好卖了。”   乌氏倮默然,心中却暗道:“猗顿与我,真是太像了……”   他们乌氏也是靠牲畜起家的,乌氏延满足于百金小富。但乌氏倮认为,市肆就像天气一样变幻无常,眼下生意好做,明天可能不行了,便又开始做中转,在内地和戎部间搞绢马贸易,后来陆续增加了粮食、红糖、盐等物。用后世的话说,增加商品的多样性,才能规避风险。   但即便如此,随着皇帝决心推行西拓之策,目标直指乌氏倮的贸易对象匈奴、月氏,他也明白,自家生意即将进入寒冬。   秦夺河西、河南、河套,将多出三个大牧场,海量牛羊马匹涌入内地,他乌氏的牲畜价格肯定大跳水。再者,秦朝强者通吃,消灭周边一切独立政权后,他们家兼营的中转贸易,也做到头了……   乌氏倮自己在苦苦思索,他也想知道,与自己境遇相似的猗顿,是如何解决这个难题的。   第一次,乌氏倮主动发问,陈平和黑夫对视一眼后,轻咳一声道:   “猗顿乘着四卿分立,公室衰微,解池无主的空隙,花重金买通了晋国执政知伯,得到了河东池盐的经营之权……”   “靠了盐池之饶,猗顿赀(zī)拟王公,驰名天下,直到他死后,魏国才将盐池收回。”   “靠经营盐池而富?”   乌氏倮的目光暗淡了下来,因为猗顿的法子,他学不了,无他,国情不同啊!   三晋山林川泽之利的开发,官府不直接经营,而是让猗顿、白圭、郭纵这样的“豪民”去经营开发,抽取一定重税。   但秦与搞市场经济的六国不同,走的是大国家大政府,计划经济路线。休说盐铁这样的国之大利,连酒、肉、布都恨不得官府专营,管仲提出的“官山海”,却是被距离其最远的秦彻底执行。   所以,乌氏倮虽位比封君,却也只是官府的狗,没资格插手内地盐业。   内地不行,那塞外的盐呢?乌氏倮其实已在暗中经营。   北地郡的食盐,主要仰仗位于长城外两百里的“花马池”(今宁夏盐池县、陕西定边县之间),花马池多盐卤,水味苦,湖面晶莹如镜,全池白茫茫一片,每年能出产不少盐,当地的昫衍戎以此立族,匈奴也视他们为自己的“盐奴”。   每年,乌氏的商队会走两个路线,西线是去往月氏湟中。东线,则是先到贺兰山东麓的匈奴驻牧地,用中原货物换取牛马,再赶着牛马,向东走到花马池。马背牛背驼满当地青盐,再东行至上郡,继而南下到咸阳,咸阳不缺盐,将牛马处理后,剩下的马,就拉着盐回北地,获利颇丰。   这亦是乌氏倮不希望秦对匈奴、昫衍用兵的原因之一,他给秦始皇当了这么多年的狗,还不清楚秦朝官府的尿性?到时肯定派官员直接入驻花马池,搞朝廷专营那套。   乌氏倮暗道:“巴寡妇清家原本有开发巴蜀井盐之权,可自从寡妇清被迁至咸阳后,这一权利也被陛下收回了,巴蜀之盐,全归郡县开采专营。”   同行倒霉,乌氏倮在幸灾乐祸之余,未尝没有兔死狐悲之感。   他能感觉到的,与扫平六国时,需要借助乌氏、巴氏财力不同,一统天下后,秦始皇富有海内,不再需要他们这种豪商了。   政策在收紧,官府尚未插足,留给两家的盈利之业,可不多了。没了盐业后,巴寡妇清的儿子巴忠,只能加大僰僮的人口贩卖,利用从滇、僰买来的奴隶,在蜀中的江阳、符关等地种植甘蔗,试图效仿南郡安陆,制售红糖。   “但我家的出路,又在何处呢?”   想到这,乌氏倮瞅了黑夫一眼,红糖就是此子家鼓捣出来的,“糖夫人”之名,已在南方、咸阳为人所知,再加上他督造的“黑夫纸”,也已在许多郡县流播,成了官府一个新财源。   “难怪弟弟说黑夫若来经商,财富当不亚于乌氏,他或许还真有些商贾的头脑。”   他亦明白,今日陈平大谈猗顿之事,不过是抛出一块砖,归根结底,还是要让他清楚自己的处境,然后引出黑夫手中那枚“玉”。   至此,乌氏倮已迫不及待想知道,黑夫所言“几万万钱的大买卖”究竟是什么!或许,真的能有什么新奇的想法,能让他家起死回生呢!   乌氏倮也不要面子了,赫然起身,移席至黑夫面前,向他作揖。   “老夫愚钝,还望郡尉指教!”   黑夫知道,陈平的表演结束,该轮到自己上场压轴了。   他咽下了炙肉,笑道:“我所说的巨利买卖,有一远一近,不知乌君想先听哪个?”   “远!”乌氏倮不按套路出牌。   既然如此,黑夫便先从远的说起:   “中原有句俗话,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乌君,这么多年来,你难道就不好奇,卖给月氏、匈奴的那些丝帛,他们究竟是自己留着穿?还是继续往西,用十倍的价格,卖给流沙另一边的异域邦国?”   秦始皇二十八年寅月(农历一月)二十八日,在黑夫先知先觉的“猜想”引导下,一条后世称之为“丝糖之路”的贸易路线,浮现在乌氏倮脑海中…… 第0394章 昆山之玉   巴掌大的软玉洁白如羊脂,摆放在漆黑的案几上,反射着柔和的光泽……   “这就是昆山之玉?”   纵使黑夫、陈平不识玉价,也能看出,这块玉价值不菲,虽不至于“连城”,起码也值数十百金!   黑夫的叙述,便是从玉石讲起的。   他对乌氏倮道:“陛下喜好收藏宝物,当年李廷尉上《谏逐客书》,便将昆山之玉与随侯之宝、和氏之璧、明月之珠、太阿之剑等并列。据我所知,这昆山之玉,便是乌君从月氏换来的……”   所谓昆山,便是昆仑山,不过,这时代的昆仑,并不是一个已确定的地理名词,更没有一块石碑立在那告诉你这就是昆仑主峰。   它是现实和想象杂糅的产物,类似“海外仙岛”,虚无缥缈。有人说它其实位于冀州,又称天柱山,对应北斗星;有人说,它是河西祁连山;又有人说,它远在流沙大漠之外……   所以屈原在他的《天问》里,才提出了这样的疑问:“昆仑悬圃,其尻(kāo)安在?”   这可谓是春秋战国以来,最大的未解之谜之一。   所以黑夫才敢怂恿陈宝巫雅跟秦始皇胡吹“西王母或在昆仑之墟”,因为他知道,根本找不到,亦难以证伪。   就算皇帝真派使者走到昆仑山主脉又如何?东西五千里,南北数百里,许多地方连鸟儿都飞不上去,远看恍如仙境,走近才发现难如登天,鬼知道“西王母邦”会不会在上面。   不管怎样,尽管昆仑渺茫难求,但对来自昆仑的东西,中原人却喜爱得不行。   从千百年前的殷商开始,便不断有“昆山玉”从西边运来,成为中原人最喜欢的异域宝物,妇好牧里的玉器,便多是昆山玉。乌氏倮与河西月氏的贸易,主要便是运去丝绸,换取牛马和玉石,这些玉石是秦朝宫廷各类玉饰品的主要来源。   所以这条贸易路线,亦可称之为“玉石之路”。   “但这昆山玉究竟是从何处而来?是月氏人开采的么?”黑夫提出了疑问。   乌氏倮兄弟摇头:“中原商贾进入月氏,常被拒于合黎水东岸,不得再往西半步。而昆山玉,是从月氏五部的都邑昭武城运过来的。”   合黎水,黑夫虽不知道是哪,大概距离黄河也没有太远,如此说来,乌氏的商队,只进入了河西的边缘地带。   亲自去过那边的乌氏延道:   “吾等也曾贿赂月氏部落君长,他们只说,此玉并非月氏所产,是从流沙大漠用驼队运至昭武城,再追问,却不肯再透露半句,说是月氏王有令,向东人泄西方之事者死!”   “我不死心,曾派一队人偷渡合黎水,向西进发,结果杳无音讯。只是到来年贸易时,月氏王给我送来了他们的人头……”   说起这件事,乌氏延还有点来气。   很明显,月氏这么做,是为了垄断贸易路线,因为控制了河西走廊,他们既可以买下西方之玉,也可以获得东方丝绸,然后再将两者高价卖给对方,从中赚取巨利!   这种生意要维持下去,就必须杜绝东西两方商人接触。   就连乌氏倮兄弟,也对西域知之甚少,这样的话,只能参考假托周穆王西行的《穆天子传》了。里面倒是描述了不少西域地名,什么舂山、赤乌国、群玉山、曹奴……   据黑夫猜测,书中说赤乌国盛产美女,也许是楼兰?而群玉山大概就是和田,因为书中说周穆王在那儿“取玉三乘,玉器服物,载玉万只”,当真收获颇丰。   总之,月氏以西的世界,比中原人想象中的更大。   黑夫开始拼命向乌氏倮灌输道:“月氏占据河西,阻断东西客商,独占玉、帛之利,所获利润,十倍于乌氏!”   “故而,陛下若派李信将军西征灭月氏,于乌氏有利而无害。月氏若灭,乌氏商队便能畅通无阻,沿着河西一直往西走,一边为陛下寻找西王母之邦,一边与西方邦国贸易。届时,丝绢红糖,可直销到数千里之外,玉石等异域之物,亦将源源不绝运入中原,这一来一回,所获之利,与贱卖丝绢予月氏,孰大?这便是我说的大买卖!”   乌氏倮意有所动,但他是个理智的商人,不会为了虚无缥缈的东西赌上一切,他思索之后道:   “西拓之策才刚刚实行,现在谈灭月氏,为时尚早。但郡尉这么一说,老夫倒也极想知道,月氏以西,究竟有多少邦国,其人口多寡,有何特产,等着吾等去贸易。”   乌氏倮产生这种想法,黑夫的目的便达到了一半。   一位伟人说过:一旦有适当的利润,资本家就会大胆起来。有百分之五十的利润,它就铤而走险;为了百分之一百的利润,它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它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冒绞死的危险!   除了野心勃勃的征服者外,商人,永远探索发现的急先锋。   就像文艺复兴后的欧洲人一直迫切希望绕开奥斯曼帝国,与印度、中国直接贸易,所以前赴后继不断奔赴大海一样。这时代的中原人,不仅皇帝向往神秘的昆仑和西王母,乌氏倮等商贾,也希望能直接找到玉石原产地。   “这种渴望,便是地理大发现的动力啊……”   黑夫自己当然不可能去搞探索,风险太大,不小心就会像张骞一样,十几年都回不来,这个重任,还是得交给乌氏倮家的商队。   这时候,乌氏兄弟已经开始研究,如何绕开河西月氏,派一支商队去西方看看了。   乌氏延提议道:“可以走湟中,那儿群羌林立,只要给诸羌豪酋打点得当,便可放行。”   他所说的路线,是直接走青海柴达木盆地到西域,这也是历史上丝绸之路的副线,张骞第一次通西域时,便是从这条路回来的。   不过,历史总是有奇异的地方,历史上,张骞通西域,是为了寻找大月氏,现如今,乌氏兄弟通西域,却是想避开月氏……   乌氏倮则道:“还可经匈奴,走草原西行!匈奴不事贸易,不会故意阻挠,只是匈奴人喜欢劫掠客商,风险亦不小。”   他所说的,应就是“草原丝绸之路”,从北方草原一直西行,只要有水草的地方,就有路可走。   一边说着,乌氏倮亦看了黑夫一眼,笑道:“走这条路线,亦能为陛下,为郡尉打探匈奴虚实!”   “好一个生意人!”   黑夫心中暗道,没错,这就是他力劝乌氏倮的目的之一!   最好的间谍,无非是两种人,其一是出使外国的使臣,其二,则是做边疆贸易的商人。黑夫不仅需要乌氏倮在资金、牲畜上予以协助,还需要他手下的商队深入匈奴,帮自己打探敌人虚实,达到“知彼”。   强迫乌氏合作,和乌氏主动帮忙,效果是大不相同的。   眼看这笔买卖就要谈成了,一旁的陈平乘机说道:   “三百年来,中原有许多富商,但能富过两代人的,除陶朱外,再无其他!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何也?难道巨贾子弟皆愚笨不善?依我看,这是因为他们坐拥千金,却于国无功,遂被君主、大臣视为虱害,打压之下,千金之子,一夜之间便会成为闾左穷汉。”   “而如今,乌君为邦国刺探匈奴、月氏军情,此乃一功。为大秦开新商道,此乃二功;又为陛下寻找西王母之邦,此乃三功!”   不仅可以致万金,亦是保全家族富贵的好办法。   “想来再过些年,乌君恐怕要真的封君拜侯了!”   好话谁都爱听,乌氏倮闻言大笑:“郡尉,你这长史,当真会说话,不做商贾,实在可惜。”   他本是随口一说,岂料,陈平却顺坡上驴,直接向黑夫请求道:   “郡尉,平愿伪装成商贾,随乌氏商队北上匈奴,为郡尉刺探其虚实!” 第0395章 羊吃人   “戎人有句俗话,一片叶子遮眼,便看不见鸡头山,说的就是我啊。”   次日,送北地郡尉黑夫离开乌氏县后,乌氏倮对弟弟如此感慨。   昨天与黑夫、陈平的谈话,对乌氏倮触动很大。   他一直将同匈奴、月氏的贸易当成自家的财源,只觉得两部若被秦扫灭,这中转贸易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所以对西拓计划持消极态度。   但黑夫却给他提供了一个新思路:贸易非但可以继续,而且乌氏的商队还可以走得更远,获利更大!   乌氏倮已决定,三月份时,便要派一支商队,从湟中绕道,去黑夫所谓的“西域”看一看瞧一瞧。   这是远的买卖,在离开前,黑夫又给乌氏倮指出了近的买卖:羊毛。   黑夫与李信去积石山祭河源时,当地牧羊经验丰富的羌人告诉过他:羌羊是野盘羊驯化来的,在野羊身上有两种类型的毛,一种是粗毛,和人类头发的粗细差不多。另一种是绒毛,贴着皮肤生长。绒毛专门用于冬季保暖,所以每年入春后,羊身上的绒毛就会脱落,新的绒毛会在入秋后重新生长出来。   数千年来,羌人对野羊进行了选育,形成了羌羊。它所产的毛已不再区分粗毛和绒毛,其粗细介于二者之间。而且,还不会在春天脱落,而是像人类的头发一样,一直保持生长。这么一来,不仅羊毛的均匀度很好,产量也大大提高了。   只有这样的羊毛,才可以被捻成毛线,织成毛衣。   来到北地郡后,黑夫发现,当地也有绵羊,但与陇西、湟中的绵羊,有些许不同,可能是两个亚种。这种羊又叫做滩羊,肉质鲜美,直到后世都是一道美味。但它的羊毛却和野羊一样粗糙,所以本地戎部并不其剪毛纺布,而是直接剥皮做裘,或者用其织点粗糙的毡帐,制衣就别想了。   这便是北地、匈奴毛纺业大不如陇西、羌中的缘故。   将这种新产业引入北地,亦是让当地畜牧业焕发新活力的办法。   “猗顿以盐池发家,是因为盐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人人都必须食用。羊毛亦然,即便只供边郡军队使用,也需十数万件!他日若散步天下,使北方人人都靠它来度过寒冬,更需上千万件!但现在,陇西郡半年下来,却只能织出两千件……”   虽然这时代的毛衣,油脂厚重,味道比较大,且手工织造,款式肥大粗鄙,不符合中原人的美感,但保暖程度却远胜丝、麻。别的不敢说,除了关西,在苦寒的代北、燕地、辽东,肯定会大受欢迎。   黑夫希望,乌氏倮能多购入一些羌羊,在北地饲养,在当地发展毛纺产业,未尝不可作为一个新财源。   牲畜的皮、肉,是一次性的买卖,但羊毛,却可以连续不断地剪十年。   黑郡尉当然不是为乌氏无私考虑的,去年陇西郡织得的两千件毛衣,陇西自留一千件,又给北地、上郡各五百件,实在是供不应求。若北地郡能养上几千头羌羊,再开几个纺织工坊,郡兵的穿衣问题便解决了。   任何政策,都需要有经济做前提,统一如此,扩张亦如此,人类不会做无利可图的事,若无经济联系,纯粹的征服无法持久。毛纺业若能进一步扩大,获得巨利,中原王朝或许再不会将草原视为“无用之地”,而是会孜孜以求地控制在手中!也许千百年后,被逼迫步步后退,跑到大漠,几无生存之地的游牧者们,会痛诉这种“羊吃人”的行为呢……   远近二策摆在面前,乌氏倮也不得不承认:“郡尉没有说谎,他的确送了我家一份几万万钱的大买卖!”   为商者,讲究投之以桃,报之以李,乌氏倮嘱咐弟弟,立刻筹备二三月间,派去匈奴的商队,从现在起,他们乌氏,要竭尽全力,协助秦始皇的西拓国策了!   “郡尉会安排一些官吏混入商队,随商贾深入匈奴腹地,查探其武备,绘制地图。”   而这些秦吏的首领,正是郡尉长史陈平!   ……   “陈平,你当真想作为间谍,随商贾出塞勘查匈奴虚实?”   离开乌氏县后,黑夫将陈平唤来同车而乘,最后又问了他一遍。   黑夫是不太愿意陈平涉险的,一来二人也认识好几年了,既是上下级,也有点朋友交情,二来,他知道陈平未来乃宰辅之才,若是折损在匈奴,或是出了意外,像张骞、苏武那样被拘留许多年,岂不可惜?   陈平却十分坚决:“明君贤将,所以动而胜人,成功出于众者,先知也。先知者,不可取于鬼神,不可象于事,不可验于度,必取于人,知敌之情者也。”   “郡尉既然有意在明年对匈奴用兵,夺贺兰等地,除了训练郡兵、良家子外,最重要的,莫过于摸清匈奴虚实,光靠普通商贾的见闻远远不够,需要有专门的人去暗中观摩,其人口多寡,道路交通,都需要一一确认过。”   黑夫摇头:“即便如此,也不必你亲去。”   他拍了拍陈平:“你乃郡尉长史,本尉的左膀右臂,岂能有失?”   陈平有些动容,但还是道:“兵法云,三军之事,莫亲于间,赏莫厚于间,事莫密于间。非圣智不能用间,非仁义不能使间,非微妙不能得间之实!”   “恕平直言,郡尉身边的佐吏门客,既要亲信,又要睿智,会察言观色,能探寻微妙之处,这样的人,除了陈平外,还能有谁?”   黑夫沉吟了,若是他的旧部利咸在此,也算一个好的人选,可现如今,的确只有陈平可堪一用,其余属下如共敖等,舞刀弄剑,亲冒矢石还行,但去做间谍?却万万不可。   所以思来想去,还是陈平最合适。   黑夫不知道,历史上,陈平归属刘邦以后,先任护军督尉,后任护军中尉。这护军中尉一职,秦朝亦有,乃是直属于皇帝的军情机构,对内职务是代表君王监督臣下将领,对外的职务是开展间谍活动。因为掌握着内外情报,自然也参与最高层的重大决策,成为君王的参谋。用后世的话来说,护军中尉,便是情报长官,间谍头目,有点像古代的克格勃。   理解了这一点,就不难明白陈平明明是个学黄老的,却以“阴谋”闻名后世的缘故了,因为这本就是他的本职工作。   而现如今,年轻的陈平立功心切,想要抓住这次难得的机遇,竟是要提前好些年,踏上这条阴谋用间的不归路了……   ……   黑夫最后还是同意了陈平的请求,让他二三月间,随乌氏的商队出塞,去匈奴探探敌情,他不能再等了。   在乌氏县时,黑夫听闻,陇西郡尉李信已在皋兰山对岸,后世兰州的地方筑起了一座小邑,作为秦军的边哨。因为筑城时挖出了些金子,便取名为“金城”。   金城既立,屯田戍卫之事,也能在当地开展。当地没有强大的部落,距离李信控制黄河东岸数百里地域,不远了。   黑夫为李信感到高兴之余,自己也不能落了下风。秦始皇是个喜欢急政的君王,黑夫必须尽快做出成效来,让皇帝看到,西拓之策在被地郡稳固地推行着。   黑夫与陈平在马车上商量对匈奴的间谍活动,他们的车队,从乌氏县北上,绕过鸡头山,沿着秦昭王时修筑的长城一路向东北走,巡视沿边防务。   北地郡的长城多是就地取黄土夯筑而成,长城之外是取土时挖出的深深沟壑,再加上天然的山势走向,就相当于有了三道防线,不过它更多时候并非连绵不绝,而是断断续续,想要偷越并不困难。   就这样,沿着长城走了三百多里后,一行人便抵达了北地郡最靠北的要塞:北萧关! 第0396章 使至塞上   秦时的萧关,和后世的位置不太一样,不在朝那,而在环邑以北,环江东岸开阔的台地上。这座位于北地最北端的军事边城,是为了防范胡人入寇而建,城墙被垒得极为厚实,看上去就像一个墩实的土围子。   这里是关中的北大门,入关经环江、泥河、泾河直抵咸阳。其襟带北地,咽喉关中,实为北面之险。   上个月,新上任的北地郡尉黑夫特地巡视了此处,虽然“送温暖”的季节已经过了,但亦少不了为郡兵戍卒杀羊赠酒,勉励他们为国戍边的辛劳。   郡尉走后,萧关又冷清了下来。   二月转瞬即逝,秦始皇二十八年辰月下旬(农历三月),鞭声响亮,车马辚辚,打南方来了一支庞大的车马队伍。一辆辆牛马拉的辎车,上面的货物捆得满满的:有一匹匹的帛布,有刚从南郡运来的红糖。   每辆大车上面坐着车技娴熟的御者,车旁走着全副武装的护卫,多为北地恶少年,还有几名在前开道的戎人骑手。   这正是乌氏倮家的商队,乌氏延亲自带队,不过与往常出塞不同,他的车驾上,多了一位布衣男子,身高八尺,面皮白皙,仪表堂堂,言谈文雅,笑起来十分温和。   乌氏延说,这是官府安排算账的计吏,众人可叫他陈先生。   陈先生便是陈平,他对自己的使命,是有一番计较的:“我听说,燕昭王时,燕国有贤将秦开,他故意为质于东胡,东胡甚信之,秦开于是借机掌握东胡风土人情、军事地理。回到燕国后,燕昭王以秦开为将,率军袭击东胡,大破之,东胡却千余里,燕国遂有辽东之地……”   “而今皇帝欲有事于北疆,郡尉乃长吏,不可轻动,我随商贾出塞查探匈奴虚实,未尝不可建立秦开那样的功绩!”   陈平虽然惜命,但他亦觉得年轻的时候,需要一些冒险,黑夫本是小吏,不就是靠了一次亲赴敌营诈降,才得以崭露头角的么?   有这样的打算,陈平也将儿女情长抛到一边了。他效仿大禹三过家门而不入,连家也不回,老婆孩子也不管,陪黑夫巡视完萧关后,直接就到乌氏县,日夜向乌氏延了解塞外边情,甚至还自学了一口能以假乱真的北地方言。   一行人在萧关休憩了一夜,次日经过关卒检查货物后,准予出塞。   陈平上个月才和黑夫来过一次萧关,但足迹仅限于关内,关外的世界于他而言,仍是一片空白。第一次来到塞外北疆,不免有些好奇,东张西望。   他可以明显感觉到,出关之后,周遭景色有了明显的变化。关内农牧并存,时不时能见到一些里闾农田,黄土沟壑里流淌着潺潺水流,山峦上野桃花盛开,天夭灼灼。路边的植被,也长得极其旺盛,杨柳油绿的叶子,长长的枝条,不时伸到路上……   关外则不同,路边不见了风姿绰约的杨柳,山上黄土层出现大片大片的裸露,草地也稀稀疏疏,不如关内繁茂。   乌氏延道出了原因:“长城之内一年降十场雨,长城之外,一年有三五场便不错了。”   秦长城,正好建在这条分水岭上,将大好牧场圈了起来。   他又说:“但塞北也并非处处如此,在河流经过的地方,也有许多水草丰美的牧场,譬如河套、贺兰山一带,吾等行商必经的花马池,亦是如此!”   黄沙野草,弥望无际,无高山巨堑为之阻限,一直在这荒莽大原上走了七八天,被燥热和口渴纠缠的商队,才见到了一个如乌氏延所说,水草丰饶的小湖泊。   刚见到这湖,一个第一次出塞的恶少年便欢呼一声,跑过去汲水,打算痛饮一番,旁人怎么喊都不听。   结果,他才捧了湖水喝到口中,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骂道:“齁死乃公了,这水怎么如此咸苦!”   “这是花马池,又称盐湖,岂能不咸?”   商贾们哈哈大笑起来,陈平也拿着瓢到水边勺了点品尝,果然又咸又涩……   他们抵达的,只是一个小湖,又走了一天,才走到了真正的“花马池”。   陈平站在车舆里,惊讶地发现,前面赫然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银镜,广袤数十里,阳光照耀下,水面晶莹白茫茫一片,池周绿草如茵,野花丛生,一些光着上身的戎人正在干涸的湖边用工具撬一块块的白色固体……   乌氏延为他介绍到:“这一带大小湖泊二十余,一大半都是盐湖,一年四季皆可产盐,尤其是这眼前的花马池,产盐粒大、色青、味醇而久,故称之为‘青盐’。”   陈平默默记下,又问道:“那为何要叫花马池?”   “这是当地昫衍戎人传说。”   乌氏延道:“据说这大池本是淡水,数百年前,昫衍戎刚迁徙至此时,有一匹从天而降的花马奔腾入池,一年之后,池水便成了苦咸,天然成盐,千百年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戎人便将这大盐池叫做花马池,在池边修筑的城,就叫做花马池城……”   说完,顺着他手指的方向,陈平见到了一座简陋的小邑,这便是花马池城了。   花马池是北地郡食盐的主要来源,乌氏兄弟十分重视,此地虽然在塞外,他们却通过贿赂昫衍君,获得了开采和贩卖的权力,就连城中,也有专供乌氏商贾居住的屋舍。   在花马池停留的两天里,陈平见识到了戎人的好客,当地君长、酋贵都要仰仗乌氏运来中原货物,登门拜访者络绎不绝,均双手抱胸,向乌氏延深深鞠躬,乌氏延也一改在国内的谦逊,坦然受之……   第二天夜里,昫衍君专门宴请了乌氏延,陈平则装作他的随从,陪坐于侧。   昫衍君高坐在上,他四五十岁年纪,头发花白,体格却依然雄壮,八字胡擦了油,亮得仿若真金。   乌氏延精通塞外戎人之语,他同昫衍君说的话,陈平不怎么听得懂,于是便一边用小刀切着面前美味的盐池滩羊肉,一边打量这座厅堂。   戎俗与中原大异,花马池城虽名为城,但城内的建筑,却不成体统。这座戎君的“宫殿”只个深邃的木造饭厅,粗木建成的墙壁高达四丈,屋顶是数十块毡布织成的大帷幕,挂起可挡霎时风雨,收下能迎无尽长空。   室内的昫衍君长们手持牛角杯,相互传递着乌氏延从内地带来的精美漆、陶器物,高声谈论,不时翘起大拇指,这些东西,是他们永远不可能做出来的。   这时候,乌氏延也结束了与昫衍君的谈话,对陈平低声道:“昫衍君问我,为何今年来得如此之早。”   “往年出塞,都是先到贺兰,再来花马池城,东行至上郡,但此次不同,吾等要绕一个大圈!”   乌氏延为陈平讲解过塞外地理,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是大河绕的一圈,河从羌中积石山出,一路向东北行,行两千里后,拐了个弯,赫然东转。这条东西走向的河,被秦人称之为“北河”,北河行千余里,一直到上郡、云中的交界,才再拐个弯,向南奔流……   这也是乌氏商贾的贸易路线,基本能将整个“河南地”走一圈,途径白羊、楼烦、林胡等臣服于匈奴的部落,若有机会,兴许还要去河套,以及匈奴的都城头曼城看一看。   这时候,昫衍君又在高呼乌氏延的名字,让他起来再喝一杯酒。   正在宴会气氛越来越热烈,连昫衍君也亲自下来,晃动着身体与戎女舞蹈时,厅堂的门扉却被重重推开!   陈平看去,却见几个昫衍戎人神色惶恐地跑进来,他们身后,则紧跟着几个头戴毡帽,背负弓矢的胡人……   他们的首领大踏步走入厅堂,此人身材高大,头顶毡帽,皮肤黄褐,眉目细长。他低垂长髯用金属银圈环环相扣,黑色长发乌黑油亮,绑成无数发辫,银铃悬系其间。   昫衍君的筵席被人打搅,本来十分生气,但见到此人后,就像是充满气的河豚,一下子就瘪了下来,他不顾自己的颜面,趋行跑到那胡人面前,双膝下跪,亲吻他的靴尖……   室内的昫衍人亦战战兢兢,再不敢大声说话。   “此乃何人?”   陈平低声问乌氏延。   “是匈奴的大当户。”乌氏延亦压低声音回答,当户,是匈奴的官名。   “他来花马池做什么?”   “是来收取‘盐税’的。”   看着努力向匈奴大当户摇尾乞怜的昫衍君,乌氏延有些同情地说道:“昫衍戎,在匈奴人眼中,只是他们的盐奴!”   陈平曾听乌氏延说过,匈奴原居于阴山、河套,渐渐强盛后,吞并了一些周遭部落,却并未将其消灭,而是把整个部落都当做臣属于自己的奴隶来役使,让这些部落提供本地特产。   昫衍产盐,故为盐奴;楼烦善射,是为弓奴;林胡多木材,是为木奴;河南白羊部擅长养羊,故为羊奴……   对这些被奴役的部族,匈奴基本上予取予求,想要什么就夺走什么。四部也曾反抗,但相比于拥有控弦之士十万的匈奴,他们太过弱小,被屠杀了几次后,便老实了。   “原来如此!看来引弓之民,也并非铁板一块啊。”   看着厅堂内,少数昫衍君长眼看自己的君主跪舔匈奴大当户,敢怒不敢言的模样,陈平心里,立刻就生出了一个主意来……   不过,那匈奴大当户也注意到了室内的乌氏戎,还有他身边,中原人打扮的陈平,便不再理会昫衍君,走到乌氏延面前,大笑着说了几句话,乌氏延唯唯应诺。   言罢,匈奴大当户便径直走到昫衍君的席位上,拿起牛角杯痛饮一杯酒,又搂着两个戎女,扬长而去……   “他又说了何事?”   陈平十分关切。   乌氏延苦笑道:“大当户说,不想竟在此见到了来自中原的客商。头曼单于之子,草原上的骏马,挛鞮氏的冒顿王子,很快就要在贺兰山下,迎娶一位美丽的阏氏。王子要为他的阏氏准备礼物,中原的丝帛必不可少。”   “他邀请……不,是勒令吾等,明日便他随前去贺兰山,拜见冒顿王子!” 第0397章 骏马   陈平在塞外冒险的同时,黑夫也没有闲着,二月份,他结束行县,回到义渠城,与爱妻温存数日,抓紧一切时间造人。   但这对小夫妻相处的时光只持续了个把月,黑夫便又要出差了……   他这次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义渠城北四十里的郁郅县。   郁郅城在环江和泥水交汇处,北面则是层峦叠嶂的白马岭,负山阻水,三面险固,易守难攻,是一个不错的要塞。   这个县的自然情况跟北地其他地方差不多,也是半农半牧,不过,除了大原以外,北地郡最大、最丰美的一片牧场就位于此,所以被秦朝开辟成了“牧师苑”,专门牧养战马。   黑夫抵达牧师苑时,环江边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隔着江水,他可以看到一大群骏马在草坡上面奔跑……   “好马!”   黑夫身后,顿时响起了一阵喝彩。   黑郡尉并非只身前来,这一次,他身后多出了整整三百名随行者,个个都穿戴得体,发髻统一右偏,自备马匹、弓矢、刀剑,稳当当地骑在仅有低鞍的马背上。   这三百人,正是黑夫开春行县最大的收获:来自北地郡各县的良家子们!   这些北地良家子,都是迁徙到边境的良民之后,且家中有一定土地、财富、爵位,足以支撑他们从小习武,还可“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专心追求功名。   北地良家子擅长骑射格斗,是黑夫眼中极佳的兵胚子,也是未来对匈奴战争里,基层将吏的来源……   但三百人中,也有优劣之分,良家子们受到黑夫征募后,上个月集中在义渠城,分成了三个“百”,担任百将的三人是其中佼佼者,分别来自三个县:泾阳县羌华,义渠县傅直,泥阳县甘冲。   羌华乃是上郡守羌瘣的另一个孙子,官场的事情都这样,羌瘣未来很可能是总领秦军北击匈奴的总指挥,他的孙子,黑夫怎么可能不提携一番?不过,羌华出身将门,本领也不弱小,他尤善骑射,据说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义渠县傅直也是军功贵族出身,黑夫对他最深刻的印象是力气大,他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一口气抛了数十步!超逾亭楼!   比起这两位,泥阳县甘冲就不显眼多了,他家只是普通的小地主,但甘冲却有两手绝活:其一是拿一块小石头,放在皮套里随便一甩,二三十步内,百发百中,挨到的人,基本要头破血流。他这掷石本领,是小时候牧马所学,所以也很擅长驯马骑术。   三名年轻人紧跟黑夫身旁,谁都不愿意落了下风。   黑夫也有意考校考校他们,挥鞭指着环江对岸,闹腾不停的马匹:“可知它们在做什么?”   三人都是从小跟马匹打交道的,岂能不知,便争相道:“季春之月,百草绿芽始发,水草丰嫩,合累牛腾马,游牝于牡,简而言之,便是公马母马配种!”   “那这些思春的马,二三子可有把握驯服?”   三百良家子中,有人面露难色,但更多的却是跃跃欲试!   发情期的马儿最为暴躁,却也是检验骑手御马之术的好机会,黑夫便向良家子们宣布了一个好消息:   “汝等三百人应募入伍,为本郡尉骑从,良骑不可无良马相佐。二三子且入苑挑选,挑到的马,若能驯服,便可当做汝等坐骑,训练作战时骑乘!”   此言一出,良家子们便欢呼了起来。   除了羌华、傅直等军功贵族子弟外,其余两百余人,多是小地主家的孩子,衣食无忧,但坐骑却也好不到哪去。   马匹的体格指标,有两个重要概念,其一就是“肩高”,所谓“肩高”指的是马匹从肩胛骨到脚的距离,测量马高度时,都以肩高为准。一般来说,肩高越高,马儿越好。《周礼》便按照肩高,将马分为三等:“八尺以上为龙,七尺以上为騋(lái),六尺以上为马。”   第二个概念,便是“齿”,也就是马的年龄,是根据牙齿来判断的,一般来说,4岁到10岁,是马的黄金岁月,最适合骑乘、作战、配种,马到十岁,牙齿便磨平,开始进入中年,精力体魄开始下降了。   所以,在未统一全国前,秦下达过这样一道命令:“禁马高六尺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   前几年,黑夫在楚国见到的当地马匹,除了将领的拉车驷马肩高于六尺外,不夸张的说,大多数楚马,真是矮如骡驴。因为自从秦设立东郡,截断六国后,楚国就只能在本土养马,或者从西南夷进口。   良家子们从各县买来的坐骑,多是肩高五尺八寸到六寸的劣等马。而牧师苑所驯养的战马,好歹达到了“六尺”的及格线,且年龄普遍在十岁以下,若能得到一匹当坐骑,对满心杀敌立功的良家子来说,真是平添一大助力!   于是,三百良家子便捋起袖子,扎紧腰带,跃跃欲试。   让这些年轻人去和刚交配完的战马折腾,黑夫则在本地县尉公孙白鹿的引领下,巡视起整个牧师苑来。   秦毕竟是牧马起家,马政方面做得很不错,起码比某个“对外战争胜率百分之七十”的朝代强多了。牧师苑里驯养的战马,都有骠悍的精神和充沛的元气,长期在牧场上奔跑,使得他们带有几分残存的野性。   公孙白鹿给黑夫介绍,为保证战马的良好的奔跑速度和耐力,苑啬夫要对马驹进行严格的训练,同时也规定了饲料的使用标准。   “律令有言,从牧师苑所募驮马,需在五尺八寸以上,战马,则需六尺以上!”   如被募集的战马不符合“战马”所具有的素质,要根据有关的法律惩罚管理马匹的各级官员,还是老规矩,罚款!县司马罚二甲,令、丞也各二甲,半年工资就这样没了。哪怕符合了标准,在秦人最喜欢的“课”,也就是比赛中得了最后一名,一样要罚款,对掌管军马的人要罚二甲,并革职永不续用!   黑夫不由感慨,年度绩效评估,真是从古就有,且专门考核国家公务员,想偷懒怠政?太难了!   所以就黑夫所见,县司马几乎是住在牧师苑的,而苑中的苑令、苑丞,也不顾身上沾着的马粪,细心巡视每一个牧场。   不过平心而论,即便秦朝的马政十分细致,即便秦地已是“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畜牧为天下饶”,但在黑夫眼中,这些战马仍算不上良驹。   牧师苑的战马,大多是体型较小的蒙古马、河曲马,或者两者的杂交品种。肩高基本在六尺到七尺之间,每高一寸,就算优良一个等级。   七尺的马,中原罕有,所谓“千里马”便是用来形容它们的,秦穆公时的伯乐为了找这样的马,东北西跑,煞费苦心,还玩出了“千金市马骨”的故事。   八尺的马,恐怕要到葱岭以西才能找到。   “中国无良马啊。”黑夫巡视一圈后,不由感慨。   “以郡尉之见,如何才称得上是好马?”公孙白鹿对黑夫这个南方人对马匹的高标准有些诧异,不由发问。   黑夫道:“陛下有一匹肩高七尺五寸的骏马,养在上林外苑,这已是最好的马了,据说是数年前,乌氏商贾从匈奴、河西,花费了和这匹马一样重的丝帛才换来的……”   公孙白鹿听闻,眼前一亮。   黑夫却又道:“但此马是阉割过的,无法繁衍,再过十年,它死去后,类似的骏马,便再难寻觅了。”   匈奴、月氏也是鬼精,虽然不断向中原输入牲畜,但优良马种,却决不允许外流,即便要卖,也先阉割过……   这也是黑夫对河西、河套乃至遥远西域眼馋的原因了,乌氏倮说的没错,匈奴、月氏的马匹,的确比中原要好。而葱岭以西的大宛天马,更是匹匹神骏如龙!若能引入,中原的战马品种,便能好好改良一番。   就在黑夫于牧师苑长吁短叹之际,已被匈奴大当户“请”到贺兰山阙的陈平,却目瞪口呆地看到,匈奴的冒顿王子,骑着一匹肩高八尺,浑身赤色的高大龙骏,从他们身边飞驰而过,正要去迎接他的新娘…… 第0398章 匈奴   贺兰山下的草原上,匈奴女人摁住山羊,持刃的汉子干净利落地举刀割开它的气管和动脉。山羊不断挣扎,羊血喷溅在地上,在褐土中变成深红色,抽搐了好一会后,终于一动不动,死透了。   一群人忙着收拾死羊,只见他们动作麻利地在羊皮上割开一个小洞,往里吹气,直到把羊吹得像河豚那么鼓,看得陈平十分诧异。   活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收拾羊的法子,这时死羊的皮和肉已基本分离,剥皮就容易多了,杀羊的汉子三下五除二剥下整张羊皮,再内外翻转过来,随后开始掏内脏,剁肉块……   匈奴人杀牛宰羊时,陈平就站在边上,双手放在袖中观看。刚开始,匈奴人对这个脸上洋溢着奇怪笑容,四处好奇观看的小白脸并不欢迎。   但当陈平拿出一块盐,或者更难得一见的一小粒红糖作为礼物时,匈奴人不管男女老少,都换上了热情的笑脸,任由陈平东看西看,甚至会极力邀请他去穹庐里坐坐。   陈平没有拒绝他们的好意,他记得自己的使命: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他就是郡尉黑夫的眼睛、耳朵,所以他必须观察匈奴人的每个细节,若有可能,还要试着学学他们的语言。   这是本地“小且渠”的牧场,乌氏延替陈平安排的译者也说不清且渠的原意,按照陈平的理解,大概和羌戎的“君长”差不多。   陈平来到贺兰山数日,这里虽然只是匈奴众多驻牧地之一,但时值匈奴王子冒顿成婚,聚集在此的匈奴贵族可不少,所以陈平也总算理清楚了匈奴内部的各类名号:   单于是匈奴部落的最高首领,集军政大权于一身,由挛鞮氏世袭而成,究竟第一代单于是谁?匈奴人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匈奴已立国数十年,从阴山与河套一带起家,逐渐壮大,如今是头曼单于统治匈奴。   单于之下,匈奴还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这些都是地位高的大贵族,可统领“万骑”,小部落有部众数千,君长称当户,更小的部落,就叫且渠、千长、百长、什长。   如此一算,匈奴实行的是分封制,从单于至万骑、当户、且渠,都各自都有自己的封地属民,作战时期,要统领部队跟随单于出征……   既然是小贵族,匈奴小且渠家境不错,光从穹庐外面,草地上晾晒的大量乳黄色干酪就能看出来。   这种奶制品的做法是:用羊奶或牛奶小火炖煮几个时辰,直至变成糊状,然后将其装入容器,或者用手弄成块状,之后再放到太阳下晒干。几天之后,它便硬得像石头一样,储藏一年半载不成问题。   就陈平所见,几个每个匈奴人的囊中,都放着几块干酪,备以充饥解渴,可以加热融化食用,也可以直接放进嘴里,含上个把时辰,说话时,几乎人人都有一股奶酸味。   看到这一幕,陈平恍然大悟:“难怪乌氏倮曾言,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如匈奴也。其实并不匈奴人真的能耐饥渴,或许是因为他们食用干酪、肉干,便于携带,随时可以放进口中,当真是极妙的行军干粮……”   遇上长途行军、千里奔袭,匈奴人是占有极大优势的。   不过陈平倒也不愁,因为他来之前,北地郡尉黑夫,已经从关中购置了不少麦面,打算鼓捣一种叫“锅盔”的新型干粮……   陈平第一反应,就是问黑夫:“锅是何物?”   最后还是陈平之妻带着他进了趟庖厨,指着黑夫家厨房里的新炊具,陈平这才明白过来。   思索间,陈平已被匈奴的小且渠请入穹庐。   所谓穹庐,便是毡帐,其墙用柳条编织,羊皮毡布缝满空隙,顶上中间隆起,四周下垂,形状犹如天一般,所以名曰穹庐。   这种居室不大,全家人挤在里面,自然舒服不到哪去,能遮风挡雨而已,其优点是拆卸方便,移动便利。   陈平又开始思索:“所以匈奴人才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逐水草而迁徙,将穹庐拆卸,放到牛车上,全家人骑上马,赶着牛羊,吃着干酪,便能去百里、千里之外。因为每年都反复如此,所以其行军打仗拔营出发,也速度极快……”   相比于中原军队一天才能走三十里,再花两个时辰安营扎寨,挖灶煮饭,匈奴人的习俗,真是天生适合作战。   匈奴小且渠不知道陈平在打什么主意,热情地让他的妻、女将新鲜的热奶送上来,匈奴人一般会在热奶里加些花马池运来的盐。不过这一次,陈平馈赠了其一斤红糖,小且渠的妻女切了半两放入热奶里,尝试着品尝一口后,小且渠眼前一亮,翘起大拇指大声称赞!   换一种口味,对于匈奴贵族而言,也是不错的体验,红糖在草原上也能卖出不错的价钱。   小且渠和陈平用各自听不懂的语言交流时,刚切好的羊肉也已在帐内开煮了,陈平注意到,用的不是中原的铁釜,只是普通的四足陶鬲,这还算好的,一般牧民家,连陶器都有不起,而是以厚牛皮贮水而煮。   羊肉里除了盐之外,不加任何作料——匈奴之地,不生五谷,香料也只有大贵族才能用上,煮熟的羊肉块会被均匀地分解,然后分发给家人和客人。   作为客人,陈平被分到了最好的食物:羊眼,虽然有些抗拒,但他还是笑吟吟地将其放进嘴里,尝起来有点耐嚼,像软骨一样。   小且渠的几个妻子、儿女都聚集到了帐中,这时候陈平发现,小且渠坐于主席,自己作为客人,位于其下首,他对面则是小且渠快成年的儿子,之后是其他的妻、子。   唯独最末席,距离食物最远,距离门口最近的地方,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全程都小心翼翼地吃着一点递过来的残奶冷炙。   “此乃何人?”陈平偏头,用夏言问译者。   译者道:“是小且渠之母。”   “后母?”   “不,是亲母。”   陈平有些吃惊,放在中原,父母是要在坐上首的,当儿子的,还要挑选最好的食物,剔去骨头,亲自奉上!   “匈奴习俗与中原大为不同。”   译者解释道:“匈奴贵壮健,贱老弱。壮者食肥美,老者食其馀。小且渠这算是对其母不错了,许多匈奴牧民家,其父母六十不死,便要载到祭天的地方,将其抛下,任由他们饿死,再被野狼、秃鹫吞食!”   陈平不由骇然,虽然他学黄老,并不严格遵循礼仪,但孝悌之义,这是所有中原学派都极力弘扬的伦理道德,秦国还立法惩治不孝子呢,匈奴人的行为放到秦,家家户户都要被告官定杀了……   不过以陈平之慧,仔细一想就明白了:匈奴明以战攻为事,其老弱不能斗,故以其肥美饮食壮健者。   来到边塞后,他也渐渐发现,畜牧生活是比农耕残酷的,一场风雪,一场瘟疫,导致牛羊死绝,牧民就只能吃草打猎过活了。这种情况下,家里多一张嘴,就是一种负担,他们要么选择抛弃已不能劳作的老者,要么选择扼杀新生儿……   陈平想起了郡尉黑夫说过的一句话:“优胜劣汰,适者生存!”   这句话,在草原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当基本的生存条件不能满足时,就要向外掠夺,维持生计;要保护自己的牲畜、妻子不受外人掠夺,必须建立军事体制。   残酷的环境,造就了残酷的民族,所以匈奴人在畜牧狩猎之余,行盗寇掠,也是他们谋生的手段。   早些时候,燕、赵、秦饱受匈奴寇略,后来李牧大败匈奴,匈奴不再敢入边。于是匈奴便将矛头对准河南地的楼烦、白羊、林胡等部,数次劫掠,将其征服为自己的部族奴隶。   方才为小且渠杀羊的汉子,就是白羊人;他家食用的盐巴,则是花马池昫衍戎背来的;贺兰山上,还有些从数百里外抢来的林胡人专门负责伐木劈柴。   陈平有些明白,黑夫为何提出西拓之策后,又重点提议:先破匈奴,再图月氏!   “我曾闻,赵武灵王欲令其子为王治国,而自己身穿胡服,率士大夫西北略胡地,而欲从云中、九原直南袭秦,于是诈自为使者入秦,以观秦政……”   “赵武灵王之事虽不成,赵国也已灭亡,但匈奴却取代了强赵,成了秦之北方大患啊。”   数十年循环反复的掠夺、征服,使得匈奴越来越强,趁着秦统一中原,无暇北顾的机会,乘机跨过大河,占领了河套以南的大片土地,控弦之士十万。且其位于关中之北,轻骑若破长城,走上郡、北地,半月之内可至甘泉山!   若不及时处理,胡人恐成中原心腹之患。   他暗暗想道:“郡尉当真是高瞻远瞩,平不如也……”   聪明人一向都能见微知著,这顿饭,陈平没有白吃。   用飨完毕,陈平又留下了一匹布作为礼物,告别了小且渠,离开穹庐时,小且渠与吃得满嘴都是油的妻、子热情相送。   陈平应诺客套之余,眼睛却离不开那个坐在破旧毡席上,手持石头,敲打吃剩羊骨,艰难吮吸里面骨髓的老母亲。   而她脚边,小且渠家的几条狗正在与之夺食,啃着带肉的骨头…… 第0399章 喜事   陈平在感慨匈奴之俗贵壮健,贱老弱的时候,远在北地郡的黑夫,却在做一件与之相反的事:修建秦朝第一所“敬老院”。   这是黑夫和郡守赵亥合作搞出来的,赵亥把这当做政绩,黑夫则将其当成鼓舞士气,激励士卒勇敢作战的法子。   秦始皇二十八年巳月中旬(农历四月),北地已经入夏,阳光正暖,“敬老院”在义渠县城西正式开张。这地方不大,将收容北地郡过去几十年里,因从军、服役、戍边而导致伤残,且无人赡养的孤寡老卒。   其实北地郡人口稀少,户不过三万,口不满二十万,其中秦人更只有一半,所以满足这一条件的,也就二十来人……   即便专门给他们修个院子,请庖厨、仆役来照顾,一年也花不了多少钱。   但黑夫还是十分重视此事,敬老院开张当日,他亲自带着挑选出来的三百良家子前来,让他们为这些被从各县找来,并不相信世上有这种好事的伤残老卒又是挑水,又是劈柴,做足了姿态。   老卒们这下总算相信了,感动得热泪盈眶,因为他们的确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群体。虽然受伤,但未得爵,事后想想,还不如战死算了。回到家乡后也失去了力田的能力,因为伤残,更没有谁愿意将女儿嫁过来。   “就像一株树,突然一天砍光了枝叶,纵然不死,也只能苟活。”   一个老卒激动地拍打着光秃秃的左脚说,他是二十年前,六国攻函谷关时,去服役御敌受的伤,被飞速滚动的战车长毂搅断了一条腿,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   但回来以后,他却常常被人当做因为逃跑而被施以刖刑的奴隶,受尽了委屈……   直到今日,他才觉得,当年的受伤残疾,似乎还有一点价值。   黑夫认真听完每个老人的故事,拍着他们干枯的手道:“老丈安心,敬老院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五保齐全,直到汝等善终!”   他一直觉得,对于士兵,不可以将他们当立功的垫脚的累累白骨,更不是任由差遣,死了也无所谓的骡马,而是一群活生生的人,既然要怂恿他们的去作战,就得做好善后工作。   黑夫还给三百良家子,乃至于奉命来垒墙修屋的郡兵戍卒宣扬大秦的政策:   “《为吏之道》有言,身为秦吏,当除害兴利,慈爱万姓,无罪毋罪。孤寡穷困者,老弱独传者,残疾癃病者,减免其徭役,严禁悍暴恶徒欺凌之,官府照顾其衣食饥寒。普通黔首尚且如此,何况这些曾为国出过出力,导致肢体伤残的兵卒?”   虽然秦律有时候很残酷,但有时候也很温存,这些看上去很“儒家”的事情,其实也是法家提倡的——不必等到汉代,法家早学会了在自己冷酷的内心外面,包裹一层人性的皮,商鞅那种视“礼乐、诗书、修善孝悌、诚信贞廉、仁义”皆为六虱的大实话,李斯等人可不会说。   跟游牧者相反,农耕文明,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对季节、气候、节令、种子、土壤、农具乃至耕作方式的掌握,年轻人远不如他们,再加上不必时常迁徙,收获也比较稳定,赡养父母,省吃俭用点,并非什么难事。   于是乎,敬老、孝悌,这竟然成了法家、儒家、黄老等诸子流派都认可的普世价值观,哪怕是喜欢剑走偏锋的墨家,也只希望世人“爱别人的父母如自己的父母,爱别人的兄弟如自己的兄弟”。   这便不难理解,为何后世许多朝代喜欢“以孝治天下”了,因为这就是中国农耕文化的普世价值观,绝不会错的东西。   顺便,黑夫也宣布,以后若出现战场上混战死难,难以辨明,无法运回故乡的尸首,会葬入“忠士墓园”中,这是灭楚那年,他建议李由在南郡推行的。   双管齐下后,三百良家子,一千郡兵、戍卒便跟着黑夫,面朝咸阳方向,大声道:   “赖陛下之福,律令之容,秦卒斩首者有爵,伤残者有养,战死者有葬,吾等岂敢不奋勇杀敌,闻战则喜?”   办完公务后,黑夫便急匆匆回了家,郡尉以往是很勤政的一个人,今天却掐着时间点下班,郡尉府的官吏们顿时觉得是咄咄怪事。   因为就在昨天,叶子衿告诉了黑夫一个喜讯:她这个月的经期未来,很可能在这两个月黑夫辛勤的耕耘下,有孕了……   这可是大喜事啊!黑夫两世为人,却第一次有机会做父亲,虽然最终结果还未确定,却已让他激动莫名。   黑夫这小男人的姿态被妻子看在眼中,以此戏谑他时,黑夫便正色道:“岂有做父亲的,不盼望自己长子,长女,如盼甘霖的?”   说来也巧,黑夫说这句话时,北方数百里外,匈奴大单于的长子,冒顿王子不被自己父亲喜爱这件事,却通过一场婚礼赠礼,闹得草原上人尽皆知……   ……   陈平来到贺兰山已经好几天了,总算等到了冒顿的喜事。婚宴当日,冒顿王子骑乘着他肩高八尺的赤色骏马,载着身着羽服的“阏氏”回来了。   阏氏是匈奴语的音译,因为周围都是欢呼,译者只能大声告诉陈平,这个词也可理解为“正室妻子”。   “单于可拥有许多个阏氏,最大的称之为颛渠阏氏。但其余人,包括王子,只能有一位阏氏,在阏氏死前,不得另娶正室,只能纳妾。”   陈平点了点头,中原也差不多嘛。   在观察匈奴与中原差异的同时,陈平也发现了许多共同点,比如说,而且匈奴人崇拜天,匈奴大单于的全称是“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所以“撑犁孤涂单于”,译成夏言,便是“伟大的天子”……   冒顿王子,便是头曼单于的“颛渠阏氏”所生,不过她已去世好些年。听说头曼单于近来从遥远的西域得到了一位美人,立为阏氏,极为宠爱,前几年,还为冒顿添了一位弟弟……   但不管怎样,冒顿作为头曼的长子,备受瞩目,被视为未来的继承者,还派他来河南地最好的牧场,贺兰山驻牧。   长子成婚,远近千里的匈奴部落都有派人来参加,各部汇聚到一起,光是全副武装的青壮,就有浩浩荡荡的四五千骑,此外还有难以计数的妇孺奴隶。他们带着为数众多的牲口,在广袤的贺兰山草原上扎营,快速搭成柳条毡顶的帐篷。   婚礼在苍天之下举办,是一场全民参与的盛宴,他们不论男女,均穿着上褶下裤的胡服,外罩彩绘皮背心,捆上马鬃绑腿,贵族在头上加饰黄金,腰系青铜鞶带,用动物脂肪把发辫抹得乌黑光亮。   然后,便开始屠宰成百上千的牛羊,烧烤味弥漫草原,众人大啖加了青盐的炙肉,豪饮发酵马奶酒,围坐在营火互相笑闹,声音之大,吵得地底的黄鼠也匆匆窜逃。   可惜,陈平现在的身份是跟随商队的官府“计吏”,他没资格走近冒顿的大帐,只能远远旁观,看着乌氏延等贵重宾客一一拜见身材高大的冒顿王子,献上他们的礼物……   首先是冒顿王子坐下那匹肩高八尺的骏马,这是名为“康”的西方商贾送来的礼物,可给足了冒顿面子。据说这邦国远在月氏西边,大漠群山更往西的地方,其人高鼻深目,乌氏延也是第一次遇到,但只能通过匈奴语与之交流。   河南白羊君献上了一头纯金打造的小羊羔;楼烦君送上了一把银柄长鞭,还有一名射雕者;昫衍君送了一匹青盐雕成的骏马,以及一柄镀金的弯刀;林胡则送了一百只貂皮织成的大裘。   来自月氏的一位歙(xī)侯,送上了十匹骆驼;来自东胡的大人,送上了五张豹皮。   而其中,乌氏延的礼物尤其显得贵重:红糖三百斤,绣花绸十匹,锦缎三十匹,赤绨和绿缯各四十匹……   除了远道而来的客人们,匈奴各部当户、万骑、千人,也各有礼物献上。   但看着这些礼物,冒顿王子的面色,却越来越阴沉。   因为他等待的最重要一份礼物,迟迟未到。   直到入夜许久,才有数骑姗姗来迟,所有匈奴人开始欢呼,他们带来的,是大单于头曼给儿子的新婚礼物!   冒顿露出了笑,亲自上前迎接几位使者,他们抬着一个黄金装饰的松木箱快步向前,拜见冒顿后,当众打开了箱子……   冒顿的笑容消失了,面色变得格外难看!   箱中,并没有他期盼的东西,仅是一顶普普通通的豹皮帽……   匈奴贵族们停止了喧闹,面面相觑,四周变得出奇的安静。   陈平察觉到了这丝异样,译者低声告诉他:“按照匈奴之俗,长子成婚,单于会送他代表‘大子’,也就是继承者身份的银顶鹰冠,仅次于匈奴单于的金顶鹰冠……”   “父子有隙,欲废长立幼!?”   陈平不由眼前一亮,立刻转头去看冒顿,想知道他会如何反应。   勃然大怒?还是当众翻脸?在这秦欲对匈奴用兵的节骨眼上,若匈奴单于父子不合,对黑夫而言,真是一件大喜事!   然而,冒顿却只是沉默良久后,将豹皮帽戴到了头上,朝着头曼城方向下跪,双手放在胸前,三度顿首,大声向父亲道谢!然后,便高呼几句话,径自进入毡帐,履行新郎的义务,很快,里面快传来了阏氏毫不掩饰的喊叫声——在匈奴,婚礼当天,新娘若不放声大叫,就说明新郎是废物。   尴尬的气氛停止了,匈奴人们再度喧闹起来,恢复了欢声笑语,仿佛刚才的事没发生似的……   “冒顿王子方才说了什么?”陈平最关心这点。   译者道:“王子说,他最爱的,就是父亲亲手所猎的皮革,从小就穿,胜过金银之冠,也胜过今日所有礼物!”   这应对算得体,但陈平先是微微点头,却又微微摇头,暗道:“晋献公、骊姬之事,恐要在匈奴上演啊!”   他看着毡帐里的人影,被烛光映照,投在帐幕上显得巨大无比的冒顿。   “只是不知道,这位冒顿王子,他究竟是申生呢,还是重耳呢?” 第0400章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   时间进入四月下旬,农忙结束,北地开始进入征兵修习行伍射术的农闲期。   为了筹备来年用兵之事,北地郡尉府近来十分忙碌,黑夫也时常召集县尉、尉史及牧师官等共聚一堂,给他们开会安排任务,会上不时冒出一些金句来。   比如这一句。   “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郡尉此言一出,在场负责会议记录的刀笔吏们立刻将其抄录到黄麻纸上。   黑夫让众吏好好消化这句话,自己则拿起杯盏,喝了一口妻子给他泡好的枸杞菊花水,过了好一会,才慢慢道:   “兵法言,人常死其所不能,败其所不便。故用兵之法,教战为先。”   所谓卒服习,便是加大对士兵的训练,使之知晓金鼓旗帜,熟练搏杀技能,上了战场,也不至于慌乱不知所措。   北地郡是边郡,所以有常备的郡兵、县卒,但亦不多,郡府义渠城有一千,萧关、乌氏塞两个边隘各有五百,其余六个县,亦各有五百,总数不过五千。   这些郡兵县卒,作战时顶多能抽调一半,所以战争的主力不是他们,而是临时征召的戍卒。北地郡户数三万余,口数不到二十万,比起黑夫的家乡南郡大为不如,且半为戎狄之民。好在此地民风彪悍,百姓参军较为积极,三户一丁,抽调万余人不在话下。   除了郡兵、戍卒外,还有大原、乌氏、朝那、义渠等戎人部落的骑从,能凑出三千人来。   如此一算,北地郡能出动的最大兵员,就是万五千人。   按照秦始皇对陇西、上郡下达的命令看,战争明年就可能打响,黑夫必须抓紧时间训练他们了。   “塞外之地,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   黑夫已经给这场战争定了基调,能否获得大胜,车骑将是决定性的因素,所以他决定加大北地郡车骑两兵种的数量,尤其是骑兵。   各戎部凑出的三千戎骑,属于临时征召,由部落君长率领参战,不必郡尉训练,黑夫也不想过多依赖他们。他打算以三百娴熟骑射的北地良家子为核心,在郁郅、义渠、泾阳三地牧场上,训练一支装备高鞍马镫的,纯粹由秦人组成的骑兵。兵在精不在多,一千即可!   黑夫的计划是,半年时间,让郁郅县尉公孙白鹿训练三百良家子,教授他们骑兵的战法,熟悉高鞍马镫。待到入秋时,再进一步征召郡中数百能骑马射箭的青壮入伍,使良家子一人教两人,明年入夏便可成军……   至于其他材官、甲士、徒卒的训练,黑夫决定自己亲手抓。   说完“卒习服”,黑夫又强调了“器用利”。   “兵刃若不锋利,与赤手空拳何异?甲胄若不坚硬紧密,与布衣袒裼何异?弩若不能远射,与短兵何异;射不能中,中不能入,与无矢无镞何异?故兵法曰:器械不利,以其卒予敌也!”   黑夫开春行县,好好视察了各县武库,总体来说是比满意的,北地郡位置重要,咸阳没少往这边运送兵刃、羽箭,但这些兵刃多为青铜,铁兵较少。   在山东六国铁兵器锻造已较为成熟时,秦却仍沿用青铜,因为可以量产,虽然臻于青铜兵刃制造的巅峰,但却有一个问题:北地郡缺铜、锡!   这便意味着,北地郡的兵刃,只能仰仗咸阳武库,以及漆县的铁矿,虽说并不遥远,可一旦打起仗来,战线绵延千里,前方没有兵工厂及时补给兵刃、箭簇,或将成为一个隐患。   黑夫巡视诸县时发现,位于泥阳县泥水与泾水之交,一个叫“弋居”的地方,有一个铁矿。当地也有些小的作坊,能打造铁制农具。经探查,那铁矿规模不小,若大规模开采,每年可出好铁数万斤!   所以黑夫在与郡守商洽后,向秦始皇提出了一个请求:在北地郡设铁官,徙关东铁匠来北地,开矿冶铁,就近生产铁兵器,以弥补前线兵器的不足……   顺便,北地郡有了铁工坊,黑夫也方便要求工匠,为自己鼓捣一些在对匈战争时能大放异彩的小发明。   不过,事后黑夫却又觉得,这些都是未雨绸缪,甚至有点锦上添花的意思,因为他从乌氏倮处听说了,匈奴的冶金业,可比中原落后了不止一点……   草原上早在商周时期,就有不少青铜文明的遗迹,匈奴也会冶炼青铜,铜刀、铜剑、铜镞、铜斧、铜马嚼等武器和马具十分常见。   不过相对于需求,其数量实在稀少了些,匈奴的铜铁,少数自产,多数是从中原和遥远的阿尔泰山一带进口,价值不菲。在匈奴腹地,有时候一把小铜刀,就能换一头牛,一些普通的匈奴牧民,不得不以石为刃,以骨为簇。   所以在甲兵方面,算是匈奴之短,中国之长技。   既然往塞外运铜铁能发横财,中原冠带七国混战时,秦、燕、赵三国的铜铁,都没少流出边塞。但随着秦灭燕、代,匈奴从中原获取的铜铁,便迅速减少!   黑夫来到北地郡后,更加大了对走私贸易的打击。   “哪怕是一根针,亦不许流出关外!”   这场会议的最后,黑夫给贼曹掾下了死命令,长城戍卒,一旦发现意图越境走私者,可不报而杀之!   这也就算了,黑夫又追加了一条:“所得私贩赃物财货,边卒可尽取之!”   贼曹掾愣住了,牙齿都有些打颤,这位郡尉真是狠啊!   如此一来,边卒将无比欣喜地射杀任何敢越境的走私商贾,夺取他们的财货。直到战争开始前,再没人敢堂而皇之地靠近长城,乌氏将成为唯一有资格出关贸易的商贾。   这项苛令肯定会让边境商贾叫苦不迭,但黑夫却没工夫可怜他们,边境商贾可以为秦所用,也可为匈奴所用,若是这些走私商贩为了利益,出卖内地情报,也是一桩麻烦事。   并不是每个商贾,都能像弦高那样爱国。   黑夫手边一壶枸杞菊花茶喝完,这场会也算开完了,卒服习、器用利两事,他已安排众人去操办,唯独排第一的“得地形”,黑夫却没有提及。   这件事,黑夫是交给陈平和乌氏商队去勘查的,他们上月底出塞,如今已过月余,应该已经深入了匈奴河南地,也不知道现在到哪了?   ……   陈平一行人,依然在贺兰山下的匈奴驻牧地停留,陈平倒不担心己方的意图暴露,毕竟乌氏商队每年都来,头曼单于还邀请乌氏延去头曼城一趟,不怕冒顿不放行。   他感兴趣的是,在商队启程前,乌氏延被冒顿邀去大帐,据说帐内只有他们二人,这种规避外人的场面,一般都是用来密谈的……   被黑夫安排在身边,保护陈平的两名郡兵有些隐隐担忧。   “乌氏延会不会出卖吾等?”   陈平却一点都不怕,笑道:“乌氏若连同哪方做生意更赚都不明白,也不会有今日财富了,不过……”   他恶意地想道:“过去十年间,乌氏带出关的货物中,恐怕也夹杂有铜、铁等违禁品吧……”   这是昨日陈平从乌氏延口中套出来的话,乌氏延坚称这是向少府禀报过的,偶尔给匈奴带点铜铁之物,以博取他们的信任,也方便展开贸易,勘查敌情。   此番出塞,亦不例外,在郡守、郡尉准许下,乌氏给冒顿带来了一百柄小铜削,不过,匈奴人仍嫌这太少,还不够一个部落分。   所以陈平猜测,此次冒顿请乌氏延去密谈,聊的便是下半年乌氏是否能再给匈奴运一批铜、铁之器……   午后时分,乌氏延回来了,满口马奶酒味,进入营帐后,也不说话,待到众人启程,到了半途中,没有匈奴人耳目后,他才让陈平过来,对他说道:   “冒顿王子找我去谈的,果然是关于走私铜、铁金器出塞一事!”   陈平一笑,他猜的没错,谁料乌氏延又道:“不过这一次与往常不同,冒顿所欲得的,不止是现成的铜铁器具,他竟询问我,能否从中原,往匈奴带一些能采矿、冶铁、铸器的工匠!他必以重金购之!”   陈平的笑止住了,回头看看营帐连绵的贺兰山匈奴别部,不由惊讶。   “假以时日,冒顿或为草原之雄乎?才十八九岁年纪,竟然能领悟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道理!?” 第0401章 历史拐了个弯   秦制,郡出铁多者置铁官,主鼓铸,其郡不出铁者,置小铁官。   北地郡原本只有小铁官,没有官府开采的铁矿,但随着泥阳县弋居铁矿的发现,黑夫提议在这里设置铁官,采铁冶炼,就近铸造兵刃。   这一建议得到了丞相府、少府的准许,遂派少府小吏章平带着数百工匠,上千刑徒来协助黑夫。   秦始皇二十八年午月下旬(农历五月),章平抵达义渠县,与黑夫相见。   章平是章邯之弟,与黑夫同龄,月份甚至还比他大些,但在咸阳时,章邯让章平兄事黑夫,还数次带他去黑夫府上赴宴,二人也算熟识。   一通寒暄后,章平便告诉黑夫两个大消息。   其一,是位于关中的宫阙暂时停建,章邯奉命前往上郡,督造新上马的大工程:直道!   这是发生在半年前的事,黑夫已然知晓,章平告诉他的是,直道的第一期工程,已顺利完工。   章平道:“从咸阳到肤施,本就有路,但从肤施到云中,过去分属秦赵两国,道路不通,十多年前,云中归属于秦后,也直通了小路,两地车马往来十分不便,故陛下让家兄去肤施,戍卒、刑徒十万,利用秦昭王时长城下兵道,拓宽路基,堑山堙谷,向北修路。”   “陛下和少府催得紧,家兄只能令人日夜督造,半年完工,从肤施至北河,七八百里,足足累死了两千刑徒……”   这只是直道庞大工程的开始,章邯修好的路,也只是能容两马并行的窄道,远达不到秦始皇期望的标准,恐怕还要花费更大的人力物力,继续拓宽,让它从县级路变成“高速公路”,以便未来迅速调兵遣将。   黑夫明白秦始皇这么做的用意:“不管怎么说,上郡、云中都是对匈奴用兵的主战场,而我主军的北地、李信所在的陇西都只是侧翼……”   可以这么说,直道全程通车之日,便是秦朝对匈奴动武之时!   四个郡,四位守、尉总的来说是合作关系,但暗地里,也有竞争,谁不想在这场战争里,在皇帝面前,显示自己的能力?   所以黑夫在敦促北地备战的同时,也在关注其他三郡的动向。   章平又告诉了黑夫第二个大消息:   “陛下今年取消东巡,改为北巡,我来北地郡时,御驾已东出灞桥,打算从蒲坂渡河,去往河东、太原!”   ……   章平滔滔不绝地说起开春时,咸阳朝堂为皇帝下一次出巡去往何处的乱战,黑夫也晓有兴致地听着,看来他不在咸阳时,错过了不少好戏啊,虽然内史腾也曾来信提及,但毕竟没有章平讲述的详细。   章平道:“博士周青臣进言说,他时秦地不过千里,赖陛下神灵明圣,平定海内。以诸侯为郡县,人人自安乐,无战争之患,传之万世,自上古不及陛下威德。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陛下当向东巡狩郡县,封泰山、禅梁父……”   儒生的心思,黑夫岂能不知?封禅这种事,一般认为源于舜、禹,也有说源于伏羲的,但在舜、禹之后,再没人封禅过,齐桓公曾生出过这样的念头,但被管仲劝阻了。   最热衷于封禅的莫过于儒家,因为他们是搞礼仪出身的,这些上古礼乐最是精通,而且泰山、梁父都在关东鲁地,是儒家的大本营。   他劝秦始皇封禅,这相当于是变相兜售儒家“帝王受命封禅”的理论,只要皇帝接受,儒家便在“祀”这国之大事里,站住了脚。   博士儒生们都支持封禅,尤其是黑夫认识的“待诏博士”叔孙通最为积极。   若是过去的秦始皇,自以为德超三皇,功盖五帝,一定会去做这件极大满足他虚荣心的事,但令儒生博士没料到的是,秦始皇却拒绝了这个提议……   “朕虽一海内,却仍未放逐蛮夷,攘地至荒服,此时封禅?为时尚早。”   “待日月所照,皆为大秦之土,蛮夷戎狄莫不宾服时,朕再封禅不迟!”   于是封禅之事,只能作罢。   “接下来是燕、齐方士,亦力劝陛下东巡。”   燕齐方士,是秦一统后,被招揽到咸阳的一群人,有卢生、韩终、侯生等,那个大名鼎鼎的徐福倒是还没来。   他们看准秦始皇迷恋长生不死之术,笃信命数,便投其所好,什么“以咸阳宫象紫微星,渭水象银河”就是他们搞出来的鬼。大兴土木,劳民伤财,且对后世没什么用处,历史上,项羽一把大火,这一切都会化作灰烬。   黑夫也没有直接跳出来跟他们斗嘴,因为他知道,这群人虽是怪迂苟合之徒,却也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本事,类似变魔术,糊弄人很容易,关键是,皇帝信这一套啊……   他的办法,是怂恿秦国传统的巫觋,让这些式微几乎灭亡的本土神汉站出来,以西王母、昆仑墟之事游说秦始皇。   这些传说,有故事详尽的《穆天子传》帮忙背书,与方士们吹的东海仙山相比,听上去更像真的,虽然他们言之凿凿说燕昭王去过,但燕昭王可没周穆王长寿,没啥说服力。   所以秦始皇如今偏向先开疆辟土,顺便寻找西王母,对东海仙山的兴趣小了很多。   眼看皇帝大把黄金赏老巫雅而不给他们,方士们哪肯甘心?他们一合计,觉得这是皇帝西巡,看了西方景色的缘故。他们认为,皇帝若去了东边,在之罘(fú)、琅琊看到渺茫的大海,肯定会改变主意,再度对海外仙岛产生想法。   于是方士们舌灿莲花,擅长“望气”的韩终甚至说,近来泗水中金光四射,可能是宋偃王灭国时遗失的大鼎重现人世了……   但即便如此,也未能动摇皇帝对西王母的向往,决计暂缓东巡海滨。   虽然东巡取消了,但皇帝可是个闲不住的人,正巧,从云中到肤施的路也通了。既然打算明年直道修好就对匈奴用兵,出于对国策的关心,皇帝当然要来一场向北的旅行,去看看他未曾涉足过的太原、雁门、云中、上郡。   这倒是黑夫未想到的,历史上,这一年秦始皇的确去了东方,东行郡县,上泰山搞封禅,临海眺望海外仙岛,在泗水找遗失的周鼎,再去南郡洞庭发飙,把湘山的树全砍了……对了,好像还在博浪沙遭到某位复国人士的刺杀?(事在二十九年,黑夫记错了)   但现如今,以上历史事件,统统没了!或者延后了,因为秦始皇改变了他的行程!   历史在黑夫面前来了个急刹车,然后猛地拐了个弯,虽然大的方向没变,但路边的风景,恐怕会与原先大不相同!   “蝴蝶效应啊,这样的话,我这穿越者对历史事件的先知先觉,是不是会大打折扣?”   ……   正当黑夫在琢磨这件事对自己利弊的时候,陈平一行人,已经离开了贺兰山麓,过月余跋涉,沿着北流的大河东侧,途径白羊、楼烦之地。   在陈平眼中,这数百里之内,风景再次发生巨大变化,贺兰草原的绿茵冉冉,逐渐变成了干涸的泥沼、蒿草遍地的石滩,最后,在大河拐弯的地方,出现了一片连绵起伏的沙丘,随着狂风吹拂,黄沙缓慢流动……   “这便是中原人谈之色变的‘流沙’么?”   作为一个内地人,陈平从未见过沙漠,不由惊奇。   时值夜色将至,旅人们在沙漠边缘扎营,挖灶做饭,点燃携带的干牛粪、胡杨枝,燃起了一道孤独的炊烟。而左近之处,奔腾的大河汹涌澎湃,西方余晖血红,缓缓坠落,整个世界,仿佛都有一种博大而粗犷的美。   陈平不由嗟叹:“若非我力求郡尉让我同行,陈平此生,不知能否见到如此景致?”   此情此景,陈平只感觉有什么话想说,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词汇。   若是黑夫在此,定然会吟一句,“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来让陈平击节赞叹。   可惜他不在。   乌氏延能够领会陈平的心情,当年第一次随兄长见到塞外沙漠时,他也站在原地,感慨天地造化之妙。   他走到陈平身旁,指着一望无际的沙漠道:“库结沙,这片流沙,被匈奴人称之为库结沙。意思是‘弓上的弦’,因它处在大河拐弯处,东西连绵,于河水相始终,就像一根挂在长河弓身上的弦!”   “而中原之人,则将这一带称之为:朔方!” 第0402章 侠以武犯禁   黑夫不知道,秦始皇之所以更信秦地本土巫祝,拒绝关东方士东巡建议,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高渐离案后,秦始皇对“诸侯之人”已失去了信任。虽然他没像当年一样贸然逐客,但只要是六国遗民,休想再靠近皇帝,也不可能得到重用。   秦始皇区别“秦人”和“诸侯之人”的标准,便是按他继位时,秦的疆土来判定。当是时,秦地已并巴、蜀、汉中,越宛有郢,置南郡;北收上郡以东,有河东、太原、上党郡;东至荥阳,灭二周,置三川郡。   除此之外,其余新征服地区,都算作“诸侯之人”。   于是乎,这次北巡的大部分时间,秦始皇的车驾,都行驶在较为友善的地域上。   河东安邑便不必说了,从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公元前286年),魏国被迫献出安邑予秦开始,这里便是秦的土地。秦昭王将安邑城内的魏人尽数赶走,迁徙秦地被赦免的罪人来定居,几代人过去了,他们已和南郡一样,成了秦忠实的子民,当地百姓在蒲坂,在盐池,在安邑夹道欢迎皇帝莅临。   “朕当年从邯郸归国时,河东百姓也是如此迎接朕的啊……”   秦始皇坐于御驾中,掀开帷幕看着外面的人山人海,小时候的片段一闪而过。   那时候的秦始皇才七八岁年纪,在邯郸受尽了苦楚和侮辱,对遥远的咸阳,也有一种陌生感,第一次给他一种“回家”感觉的,却是在河东,在安邑。   恍惚记得,当时母后在车里紧紧抱着他,忽然外面一阵喧闹传来,如惊弓之鸟的母子大骇,小公子纵然害怕,却还是勇敢地挡在母亲面前,捏紧了拳头。   但那些涌来的人,却统统跪倒在十步之外,他们只是想来看看,流落受难多年的公子政……   年迈的安邑老农高高举起手里蒸好的粟饭,请公子享用。   秦始皇不记得自己吃没吃,只记得,当时是冬天,一路上俱是雨雪,但母子二人心里却是暖的,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总算是安全,不再有性命之虞了。   “昔我往矣,雨雪载途。今我来思,黍稷方华!”   心情大好之下,秦始皇在安邑下达了一项命令:三十多年前,那些迎接过他的城邑,其治下百姓,统统“复一年”,也就是免除一年更役。   秦始皇在安邑停留了三日,祭祀了“夏墟”。但接下来的太原郡,留给秦始皇的印象就不那么好了……   秦始皇二十八年未月(农历六月)初,秦始皇抵达了晋阳。   “晋阳好啊。”   在车上时,秦始皇对随驾的廷尉李斯冷笑道:“朕继位的第一天,便接到了一个消息,晋阳反了!好在有蒙骜将军为朕击定之!”   李斯垂首:“臣当时刚到咸阳,记得此事……”   那份晋阳人给他的继位大礼,秦始皇至今尤记,所以在当地也没任何减免的恩赐。   二十八年过去了,晋阳依旧,人却面目全非,蒙骜已死,他的儿子蒙武也垂垂老矣,身体比王翦还差,也不知还有多久好活。   老将在凋零,如今秦始皇亲政前便活跃在战场上的那批将领,还能顶用的,就只有羌瘣了。   值得欣慰的是,年轻一代的将领人才辈出,蒙恬李信一度让秦始皇失望,但他们都知耻后勇,这几年在边疆颇有建树,冯敬、李由虽是官二代,但也算有点才干。   不过,秦始皇最为看好的,还是潜力巨大的北地郡尉黑夫,此子能文能武,且出身卑微,没有根基。只是黑夫太过年轻,吸取了李信伐楚的教训,秦始皇不打算让他骤然登上高位,而打算慢慢打磨培养……   因为对晋阳印象不好,秦始皇只在这停留了两天,这两天里,还听说了另外一件让他胃口不佳的事。   事情是这样,太原郡尉来禀报,说是晋阳附近的榆次县,似乎有荆轲党羽旧友活动!   “禀陛下,榆次有一名剑客,名曰盖聂,家境富足,常与六国剑士往来。二十多年前,贼人荆轲曾游历经过榆次,与盖聂讲论剑术,荆轲事败时,盖聂不知所踪。臣派人四处缉拿悬赏,近日他被人告发,竟是隐居在仇由,已经被官府捉住,敢问陛下,当如何发落?”   郡尉欲以此邀功,秦始皇却只感觉一阵恶心,扔下筷箸,面露不快。   游侠、剑客,这是秦始皇生平最厌恶的人,跟荆轲沾边的人尤甚。   他总感觉,这些欲置自己于死地的太子丹、荆轲残党真是杀不完的虫子。   皇帝会自降尊贵,去审问一条垂死的残虫么?当然不会,秦始皇只是不耐烦摆了摆手,让廷尉李斯按照律令处置。   于是乎,盖聂,这个避秦苛律,在山里隐居,以挥舞木剑为乐,压根没什么刺杀、谋反之心的老者,只因为许多年前与荆轲往来过,被外人说成是“荆轲之友”,就被太原郡丞判了“将阳”和“谋逆”二罪,在晋阳东市斩首……   公堂之上,须发斑白的老剑客盖聂喊冤不止,他年轻时是榆次著名的剑客,家境富足,常与六国人士往来,但要说他是荆轲的朋友,那真是天大的冤屈。   “老夫不服!”   判决书下达后,盖聂高呼不止。   “当年荆轲曾来榆次拜访我,与我讲论剑术不假,但我二人对剑招剑法的理解,颇有不合之处,我觉得荆轲无甚本领,只会夸夸其谈博取名声而已,便勃然生怒,用眼睛瞪他,他便惭然而走,当夜就离开榆次,再未与我相见过,我岂会是他旧友党羽?我不服,我要乞鞠!”   乞鞠,便是被告不服判决,请求复审,若是县上的判决,可乞鞠至郡,郡府的判决,可乞鞠至“最高人民法院”廷尉处。   盖聂好歹也做过很长时间秦民,虽然他桀骜不驯不愿遵循规矩,但也知道点秦律的制度。   但不巧的是,李斯这廷尉就在晋阳,于是盖聂早上请求乞鞠,下午时,李斯便亲自来复审了。   最终,他驳回了盖聂的乞鞠,认为谋反罪不可饶恕,维持原判……   李斯的理由说得冠冕堂皇:“侠者,邦之五蠹也。六国不除此五蠹之民,厚赋养之,遂有破亡之国,削灭之朝!”   “侠以武犯禁,太原本就有赵之遗风,青壮子弟欲从盖聂学剑者甚众,十人学剑任侠,便有十户人家农田荒废,邑中却多出了十个凭借剑术,作奸犯科之徒,故犯禁者诛!”   法家最讨厌两种人,一是儒,二是侠,恨不得他们死个精光。如今皇帝为了平衡朝堂、学术,容许儒家为博士,法家轻易动不了他们,但民间的侠却不同,自秦一统后,几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这桩案子,遂被李斯办成了铁案。   暗地里,李斯一定要盖聂死的理由却是:“逆党狡诈,陛下去年心软,宽赦了一个高渐离,他便欲行不轨,差点冒犯天颜。对这些逆党,宁可杀错,也不可放过!”   于是乎,就在秦始皇车驾离开晋阳,继续北上的时候,盖聂便被斩于晋阳之市,虽有老剑客不忿的疾呼,有旁观者无言的叹息,却没有六月飞雪……   ……   十日后,盖聂被斩于晋阳的消息传至巨鹿郡,一望无垠的大陆泽旁,一座隐蔽在山林的小院,响起了一声巨大的拍案声!   “盖聂也算是晋地豪杰,年轻时剑术了得,十人不能近其身,如今却被暴秦无罪而诛,真是可恨!”   室内,一位四十余岁,须发浓郁,身材壮硕的猛士气得浑身发抖,方才他那一拳,竟直接将矮案击成了两段,碎木屑飞得到处都是……   他叫鲁勾践,年轻时是邯郸轻侠,常年在市肆厮混,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曾与荆轲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争执博局的先后路数,鲁勾践是个暴脾气,立刻掀了棋盘,怒而叱之,荆轲也不跟他计较,嘿然离去,之后再未相会过。   鲁勾践只当荆轲是个胆小鬼,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勾践才为当年的事后悔不已……   “我真是太不了解荆卿了,过去曾因小事呵斥他,不曾想,他与我竟是有相似的心思。”   鲁勾践作为赵人,邯郸破灭,秦王亲至邯郸,坑杀数百仇人,这其中就有几个是鲁勾践的恩主,他亦心存刺秦之心,却被荆轲抢了先。   最后鲁勾践又不由可惜地说道:“嗟乎,荆轲虽有刺秦之勇,却不讲于刺剑之术也!”   自那之后,鲁勾践就暗暗离开了邯郸,来到人烟稀少的大陆泽畔,靠渔猎过活,顺便招揽燕赵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习剑术,诸如陈馀之辈,当年便来过此地……   但随着秦一统六国,反秦运动进入低潮。如今反秦迟迟无忘,却先后听闻高渐离、盖聂这些“豪杰”相继陨落,鲁勾践当真是义愤难平。   他一旁的布衣男子却十分镇定,捡回方才被鲁勾践一掌击飞的帛信,说道:   “鲁大侠,隳名城,杀豪杰,这本就是暴秦一直在做的事情,但六国志士就像韭叶,割复生,杀是杀不完的,暴秦如此做派,只会让更多人对其死心,将天下的任侠豪杰逼到绝路上……”   “张子房!在你看来,盖大侠之死,竟成一件好事?”   鲁勾践一把揪起化妆成商贾,在楚、赵之间联络消息,试图将天下反秦志士捏合在一起的张良,骂道:   “你之前信誓旦旦地说,那暴君今岁或将东巡封禅,让吾等伺机助你行刺,结果呢?我得到消息,赵政杀盖聂后,便一路往北,去雁门、云中了!”   他骂完后,将张良扔到一边,越想越气愤,怒发冲冠之下,拿起了挂在墙上的剑便要出门而去:   “不行,我不能再藏在此处发霉,定要连夜带宾客前往雁门、云中,在山道上伏击赵政!” 第0403章 君子藏器于身   张良被鲁勾践喷了一脸唾沫星子,也不气恼,擦了擦后,拦在了门口。   鲁勾践拔剑指向他,如当年怒叱荆轲一样,斥道:“孺子,让开!”   张良却不让,说道:“我亲眼看着高先生在宋子城击筑而歌,毅然被捕。之后,听闻他刺杀不果,被车裂于咸阳时,与鲁大侠闻荆卿刺秦失败的心情一样,恨不能以身代之!”   “荆卿虽死,但他令暴君胆颤目眩良久,为吾辈楷模!”   “高先生虽亡,但他喊出的那句话,足以令天下人争相效仿。”   此乃隐秘之事,鲁勾践倒是不知道,一愣:“什么话?”   张良亦是近来才通过某个匿身在咸阳朝堂上,为反秦志士提供消息的人处得知的,便一字一顿地说道:“高先生怒斥暴君: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据说,这是夏民痛恨自诩为太阳的夏桀,发出的诅咒,表示誓不与其共存。商汤讨伐夏桀时,也将这句话写进了誓词里……   鲁勾践在理解这句话后,放下了手中的剑,默念此言,嗟叹数声。   这句话,可谓是喊出了复国者们的心声,他们的亲朋好友,死于秦军之手,头颅被斩,社稷家室被毁,秦朝一副将轻侠赶尽杀绝的架势,也使双方没了任何和解的可能。   眼看鲁勾践稍微冷静些了,张良又道:“虽然刺秦复国之事必要继续,但也要分时候。”   “高先生事败后,赵政越发多疑,不近诸侯之人,行踪也更加莫测。他的行程,哪怕是丞相、御史大夫也不能事先得知,直到出发当日,才会由太仆、中车府令知会随行官员。但次日在何处停留,走哪条路,仍不得而知……”   这种情况下,想要提前埋伏刺杀,是极难的,更何况如今秦始皇车驾已出句注,鲁勾践脑子一热,带着好不容易隐藏下来的赵地反秦人士从巨鹿杀过去,只怕连太行山都过不去,就被郡县秦吏给捉了!   所以张良苦口婆心地劝鲁勾践道:“若是为刺杀暴君,为解天下倒悬而死,那也就罢了,若是死于乡吏里监之手,岂不冤枉?到那时,什么报仇,什么复国,便都成了笑话!”   鲁勾践也知道,他即便带着宾客一路莽过去,别说刺杀了,恐怕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找不到,不免泄气:“那你说该怎么办?”   张良用一句《易》里的话回答了他。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   “竖子不可与之谋。”   走出鲁勾践院子时,张良无奈叹息,感到了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韩国已经灭亡十一年,他亲弟也被秦人杀死整整十一年了。   旧韩贵族暴动失败,他离开新郑,也已过去七年了。   七年之间,张良辗转于韩、梁、陈、齐之间,眼睁睁地看着魏、燕、楚、齐一一灭亡,却无能为力。最落魄时,不得不像当年孔子说的一样,“道不行,乘桴浮于海”,登舟远行,去了东海濊(huì)地,投靠沧海君。   但张良终究不死心,他还是回来了,南联淮阳之张耳、陈馀,北结大陆泽鲁勾践,想要打造一个横跨六国故地的反秦网络,主要目标依然是刺杀秦始皇,达到斩其首脑,使秦不战而乱的目的。   然蹉跎两载,黑貂之裘弊,黄金百斤尽,他却连秦始皇的车驾都没机会见到,这次听说儒生、方士极力鼓动秦始皇东巡,本以为是次机会,谁料,秦始皇却折而北行,去了北方……   张良只能再次无功而返了。   这没什么,但经过这次谋划,他发现,燕赵所谓的“豪杰”们,大多是头脑一热便要反秦刺秦,却没有任何周密的计划,与他们合作,成功的可能性很低,事情一旦败露,可能就被一窝端了。   “看来,若想成事,我还是得自己单独行事啊。”   如此想着,张良已来到了鲁勾践家的院子外。   院中,鲁勾践招揽的燕赵义士正在吃饭,但此时此刻,他们都放下了碗筷,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盘腿坐在地上,直接抱着一个陶鬲吃饭的壮汉……   壮汉饭量很大,容貌很丑陋,右腋下夹着个大铁椎,估摸有四五十斤重,他哪怕是吃饭,以及拱手行礼时,一刻也不放下它。大铁椎柄上的铁链折迭围绕着,若全部放开来,怕有一丈多长!   这壮汉是跟张良一起来的,铁椎也是张良花费重金为他打造的武器,燕赵之士好奇询问,但他却很少跟众人交谈,说话像蛮夷鸟语。   但燕赵义士们也不敢惹他,因为来的第一天,他们就看到此人一椎砸死了一头大陆泽野牛!主人鲁勾践曾争强好胜想要与之试试力气,但二人脱了上衣角抵时,却三回合就被放倒在地!   其余燕赵宾客与之相博,更无人是他一合之敌。   他们都不知道,张良究竟是从哪找来这样一个人的,问他家乡在哪,姓甚名何,都不作回答……   于是,众人只能给他取一个绰号,用来做代称,但他却挺喜欢,最后连张良也如此称呼他了。   “天生异人,必有所用之!”   张良暗道,脸上露出了笑,走过去,呼喊力士道:   “大铁椎,走罢!”   ……   鲁勾践放弃刺杀行动是明智的,因为还不等他们从巨鹿郡出发,秦始皇的车驾,已翻过上句注山,抵达了雁门关……   站在小而险要的雁门关上,西望“天造神为”的句注山,东眺群峰挺拔,好似尖笄的摩笄山,秦始皇不由壮此地险峻,问李斯道:“廷尉,朕记得,你当年也参与编篡了《吕氏春秋》罢?”   李斯听闻此言心肝不由一颤,为吕不韦舍人、杀韩非,这是他一直以来极力回避的两段经历,但此刻,却也只能硬着头皮应诺。   好在,皇帝也没有刻意为难他,只是道:“朕尤记得,里面有一篇《有始》,说到了天下九塞,各是哪九塞?”   李斯老本行没丢,立刻道:“禀陛下,分别是大汾、冥厄、荆阮、方城、崤函、井陉、令疵、句注、居庸。其中句注,指着便是这雁门关!”   雁门雁门,相传每年春来,南雁北飞,口衔芦叶,飞到雁门盘旋半晌,直到叶落方可过关。故有“雁门山者,雁飞出其间”的说法,此处是太原通往代北的咽喉要道。   秦一统天下后,就开始了一场轰轰隆隆的隳城塞,开关梁的运动,捣毁了中原不少六国人为设置的河防障碍,譬如方城塞、冥厄塞,虽然一时难以拆除,可都已处于半废弃状态。   但雁门关作为边塞重镇,非但没有荒废,反而随着朝廷一纸《戍边屯田令》,多了许多新鲜血液,不少中原人家陆续被迁到此处。   奉秦始皇之命,总领雁门、云中、代郡兵务的蒙恬得知圣驾抵达,亦匆匆来迎,在句注山北麓与秦始皇碰头。   秦始皇对蒙恬可比对李信宽容多了,让他登车细禀。   “雁门郡本是楼烦之地,至今仍有一县名为楼烦,乃是百余年前,赵武灵王胡服骑射后,大败楼烦,在当地设雁门郡。楼烦人半数西迁至河南地,半数留于原处,臣服于赵,成了赵国胡骑,助其伐灭中山……”   楼烦骑兵,这是数十年前,带给秦国上郡极大压力的赵国强骑,秦始皇亦有耳闻,现如今,这支强大的武装力量,反倒被秦朝收编了……   雁门郡地边胡,数被寇。所以人民矜懻忮,好气,常任侠为奸,不事农商。且其民羯羠不均,剽悍异常,虽然有赵地的特点,但也有自己的特性。   比如说,他们对赵国的忠诚,远不如邯郸、巨鹿,而其中的楼烦人,更是有奶便是娘,只效忠强者、富者,当年秦赵鏖战于云中、雁门,楼烦人常常一个部落投靠两国,充当雇佣兵的角色。   历史上,甚至连楚汉战争里,楚汉双方军队里,都有大量楼烦雇佣兵存在……   秦始皇看向车外,句注塞北麓正是夏暖花开的时节,连天空在这个季节都显得分外的高远清爽,芳草如茵,在长风吹动下如波涛般晃动,白云似的羊群在草坡上面流动,令人心旷神怡——这里和北地郡一样,也是半农半牧。   皇帝的车队就行驶在这样的景致里,而在被保卫得严丝合缝的卫队两侧,亦有一些身着胡服,身负弓箭的胡人轻骑伴随左右,马蹄轻快,这就是天下闻名的“楼烦骑兵”。   “黑夫在北地收编戎骑,李信在陇西收编羌骑,冯劫在上郡收编白翟骑,你则在此收编楼烦骑。”   秦始皇摇头:“四地四将,异曲同工乎?”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战争发动在即,边郡人口本就不多,不可能纯用秦人,势必起用熟悉骑射地形的戎狄之士。   但出于“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想法,秦始皇又觉得,在这场战争里,过分倚重戎狄骑兵,并不是好事。   相比之下,秦始皇就对黑夫在此基础上提出“以戎狄为猎犬,以北地良家子为猎弓”的提议更欣赏些。   关西良家子,是官府最信得过的群体,以他们为核心重新打造装备高鞍马镫的精锐骑兵,是不错的选择……   说话间,楼烦县到了,小小县邑外,本地官吏、居民,以及一群才抵达不久的内地移民,正跪迎皇帝的到来。   ……   秦始皇车驾驶过时,楚人班壹也跪在人群后方,大气都不敢出。   他本是泗水郡符离塞的一个牧吏,符离塞古原,便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这首诗的出处。草多畜壮,故而班氏世代畜牧,家累百金,手下还有牧童数十,牛羊数百。   本来班氏在泗水郡过得好好的,谁料,去年这个时候,一个叫“黑夫”的家伙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屯田戍边疏》。黑夫建议,将全国划分成河北、关西、淮汉江南、中原几个大的服役区,如此一来,北人就不必南戍,南人也不必西戍,能节省大量行戍成本,减轻戍卒负担。   而中原各郡,作为天下二分之一人口汇聚的地区,除按照地理位置远近,安排不同的服役边郡外,还会被抽调一部分人,移民实边,屯田戍守……   很不幸,班壹所处的泗水郡,虽是西楚,却也被划归“中原”,移民戍边的名额,又不偏不倚落到了他头上。   于是班壹一家老小,乃至于手下的牧民牧童,统统北徙至雁门郡——官府看中了他畜牧的能力,让他来此驯养牛羊,尤其是秦朝近来打算大量引进剪毛织衣的羌中绵羊……   班壹心里叫苦不迭,却又不敢反抗逃跑,今天听说皇帝莅临楼烦小县,他正在城外监督牧童放牧,只能忙不迭地让他们将羊群赶远,自己则跪在路旁,又敬又怕地等待御驾。   等皇帝的“金根车”和几辆副车驶过时,班壹微微抬起头,想见识见识秦始皇的威势。   但他却愕然发现,在路对面的草地上,一头自家的小羊,不知是受惊还是怎么了,咩咩叫着,就要跑来冲撞御驾!   班壹目瞪口呆,心肝都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好在最后的时刻,他家那个叫“心”的牧童,连滚带爬跑来,赶在小羊被道旁郎卫一矛戳死前,死死抱住了它,然后,心就在草地上,朝着御驾稽首不止……   已经抽出利刃的郎卫见只是个十来岁的小牧童,也没当回事,将他轰走了。   班壹这才松了口气,既为羊羔没冲撞车驾庆幸,也为秦吏没有去盘问牧童庆幸。   他只以为,这个两年前被一位淮南名士带来,请他代为藏匿的小牧童“心”,是一位战死的楚国将军之后,却没料到,心的身份,更加不同寻常……   路对面的草地上,瘦削的心抱着小羊瘫坐在地上,看着虎狼秦帝车驾驶过,羊羔在颤,他也在抖。   亡国之仇?彼可取而代之?大丈夫当如是?欲戴王冠,必承其重?   这些想法,熊心一点都不敢有。   他本就是一头从虎狼之师口中侥幸余生的羊羔,辗转流亡,藏匿姓氏,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因为熊心是楚国王族,是楚怀王熊槐幼子之嗣,正儿八经的楚国王孙!年纪虽小,辈分却高,昌平君、楚王负刍,都得叫他一声“叔父”……   若是身份暴露,死倒不至于,但很可能会被强行迁往关中居住,像他祖父楚怀王那样,成为囚徒。   但讽刺的是,命运给熊心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他投靠的班壹,却好巧不巧,被秦吏点中,移民戍边!   逃是没法逃了,于是熊心便跟着班壹,千里跋涉,来到了代北楼烦县。昔日锦衣玉食的王孙,如今却沦为与戎狄共处的羊倌儿……   绝望的熊心不知道,若无黑夫献策,自己是不必有这趟折腾的。   黑蝴蝶的翅膀翩翩起舞,吹起的风越来越大,历史何止拐了个小弯,许多细节,也已偏离了原来的航线……   熊心能怎么办?怀抱羔羊,瑟瑟发抖的小少年,只能牢记那个费劲心机找到他,帮他改头换面,将他寄托在班壹家的长者告诫的话:   那个叫“范增”的长者是这么对他说的。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 第0404章 国之大事   离开楼烦后,秦始皇抵达了马邑县。   雁门郡四周均为山地,北为阴山支脉,西为管涔山,外缘有黄河,南为雁门山,东为恒山,中间是一个狭长的盆地(大同盆地),冶水(桑乾河)自西南向东北贯穿全境。这样的地理形势,易守难攻,是军事上的“锁钥”之地。   而马邑县,位于大同盆地中部,西距大河,北临广漠,地控雁门关和武州塞之间的大路要冲,壮雁门之藩卫,为云中之唇齿,屹然北峙,乃代北之巨防。   马邑才归属秦国十年,当地民众也多为邯郸、巨鹿移民,充当行宫的县寺仍有明显的赵国建筑风格,这让始皇帝见了颇为不喜,勒令官府改之!   统一两年来,秦一直试图做一场“去六国化”运动:更易其文字、度量衡,收缴其史书典籍入秦秘藏,六国过去的制度、官职也统统废弃,只推行秦制。但想要让六国人忘记过去,视自己为秦人,着实不易。   这不,在马邑停留期间,秦始皇便听雁门郡丞禀报了一件案子……   “陛下,马邑人暗暗在城东设李牧祠,每年悼念李牧,香火不绝,官府屡次捣毁,但马邑人又暗中屡兴祭祀,除了马邑外,善无、平城亦有李牧之祠。”   现在郡府面临两难:雁门郡人对李牧念念不忘,屡禁不绝,官府是将李牧祠视为淫祠,加大捣毁力度呢?还是从当地民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真是糊涂!”   郡丞话音刚落,廷尉李斯便斥道:“朝廷已立律法,列入祀典或祠令者属于正祀,不在其列者即是淫祀!”   “淫”,是过多、额外的意思。古人曾言:“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商周以来的祭祀,分为天神、地祇、人鬼三大系统。而这三者,因为诸侯分裂,都具有极强的区域特点,各地神祇之间互相排斥。   人鬼祖先之祭,自不必说,“神不歆非类,民不祀非族”,各国都只祭祀自己的祖先神,不会乱认祖宗。   地祇方面,主要是山川,有“三代命祀,祭不越望”的说法,比如秦国祭祀华山等四座名山;晋人祭太行、王屋、霍太三山;齐人有蓬莱、瀛洲、方丈这三神山,另有“八主”之神;楚人也有巫山、冈山。   至于天神之祭,除了大家都认可的“昊天上帝”外,所封疆域,皆有分星,大家认准自己国家的天际分野,可不能搞错了。   秦始皇一天下后,便发现,虽然政治归一,车同轨书同文了,但各地祭祀却还是各行其道。   始皇想要的统一,是“六合同风,九州共贯”的大一统,为了整合文化,从称帝之初,他便开始着手制定礼乐祀——那七十多儒生博士可不是吃闲饭的,他们帮秦始皇做的,便是统一天下礼仪、祭祀。   首先是山川,秦朝官府汇总天下山川,以秦关中的七大名山加上关东的五大名山,形成“十二岳”“四渎”,这是官府承认的山川祭祀体系,每年隆重祭祀。   至于没入选的山川诸神,也没有贸然一棒子打死,虽不领于天子之祝官,但郡县官民可以酌情祭祀,毕竟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可不能怠慢了。   山川是搞定了,但人鬼却有些麻烦,因为各地常祭祀地方鬼怪、名人,实在是太多了,统统视为淫祠?有一刀切的嫌疑,一一辨别却没那么多人手和功夫。   于是就出现了这样的现象,诸多地方奇祠、淫祠,没得到官府承认,百姓祭祀祷告,官府也不怎么管。   但李牧祠不同,因为他曾是秦的敌人,生死大敌!   秦始皇尤其记得,李牧,这个名字无数次出现在前线军报里,伴随而来的,便是秦军的两次大败……   那是秦始皇十三、十四年的事情,那段时间,王翦阏与之战大败赵军,秦将桓齮(yǐ)又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赵国一副无力抵抗的模样,秦国朝野一片喜气洋洋,只觉得灭赵指日可待。   唯独赵高对秦始皇说,桓齮易骄,恐怕有失……   果然,随着李牧从雁门归赵,接过指挥大权,桓齮的噩梦开始了,宜安之战,秦全军覆没,桓齮败逃。   次年,秦始皇不甘心,继续令人攻赵,李牧却又在番吾大败秦军……   那是秦始皇亲政后,秦遭遇的最大败仗,李牧竟成秦始皇一统天下最大的障碍。   好在,之后几年,王翦与李牧对上,二人你来我往,谁也占不到便宜。最后王翦靠了一手反间计,使赵相郭开进谗言,杀李牧,秦军才得以轻易灭赵……   这样一个人,他是赵人的英雄,却是秦人的仇寇,岂能放任祭祀悼念?   所以李斯认为,应该捣毁雁门郡境内所有李牧祠,并按照律令处置祭祀者。   “擅兴奇祠者,赀(zī)二甲!”   法家认为,重罚是最有效的遏制手段,以宽服民,不如以猛服民。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   一通罚款下来,看谁还敢对李牧念念不忘!   这时候,一旁的蒙恬却说道:“陛下,臣也听闻此事,一番询问后,当地士卒说,他们祭祀悼念李牧,为的不是他与秦为敌之事,而是敬其为代、雁门抵御匈奴入寇,又怜其被昏君奸臣所害,死状凄惨……”   蒙恬自从第一次伐楚战败后,便一直盘桓于云中、雁门,灭代破齐,短暂在朝中为官后,又回到了这里。   所以,他比李斯更了解边地情况。   “赵武灵王时虽设雁门、云中、九原,但长平之战后,赵国大衰,被秦、燕两面夹击,边境防备松懈,遂给了匈奴机遇。到李牧来雁门做郡守时,云中、九原已陆续废弃,落入匈奴之手,赵国边境已退至善无、平城一线。”   “代、雁门地边胡,数被寇,百姓苦不堪言,边将也对匈奴人无计可施,出战则常被匈奴击破,边境人口遭到掳掠,田畜都无法正常进行。直到李牧为将,才一改前法。”   李牧的策略,是蒙恬较为欣赏的,他采取的是防守姿态,匈奴每次入侵,烽火传来警报,立即收拢人马退入长城固守,让匈奴一无所获。几年下来,匈奴以为李牧胆小,殊不知他早就在长城内默默练兵,但一直假装失败,让匈奴越发骄横。   最后,李牧让商贾在塞外布下大量牛羊,漫山遍野都是,引诱匈奴前来,却在匈奴人争抢牛羊时,以车千三百乘,骑万三千匹,甲士五万人,徒卒十万的赵国半数兵力击之,大败匈奴十余万骑,单于遁逃,其后十余岁,匈奴不敢近赵边城。   之后,李牧又灭襜褴,破东胡,收复了云中、九原。   在蒙恬心中,李牧堪比自己的前辈,自己来到代、雁门,接收了赵国边卒,楼烦勇士,将伐匈奴,颇有“继李牧之业”的意思。   可这样一位人物,下场又如何?比白起还更为凄惨,白起好歹是横剑自刎,但李牧却做不到。   因为按当地老卒的说法,李牧天生残疾,右臂佝偻,无法伸直,一直是左手持刃。甚至在向赵王迁下跪时,右臂够不着地,不得已做了个假肢,以表示对赵王的尊重,却被奸臣郭开说成是暗藏凶器,欲行刺谋反!   最后,李牧被赐死时,因右手残疾,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口衔长剑,把剑顶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蒙恬当年听完李牧的事迹,不由感慨万千,百战百胜的将军,却沦落这般下场,真是令人惋惜。   他当然不会想到,历史上的自己,也会有类似的结局……   所以在蒙恬眼中,让当地人祭祀李牧,合情合理,并没有太大不妥,若非披着这身官服,他也想一同祭拜李牧。   见蒙恬一个小辈在这与自己抢白,李斯难免不快,说道:   “蒙将军颇为赞赏李牧啊,不仅效仿他的战法,还想保留他的祠庙,或是他与你都在代北为将的缘故?我听闻,李牧职权极大,可根据自己的需要随意设置官吏,代、雁门的租税都直接送入李牧的幕府,作为军费,蒙将军,这点你可欲效仿?”   李斯此言有些诛心了,一旁的中车府令赵高见状,心中暗乐……   “臣绝无此意。”   蒙恬下拜道:“臣只是觉得,堵不如疏,允许雁门人祭李牧,反而能激起当地人对匈奴同仇敌忾,于来年兵事有利!”   李斯依然反对:   “陛下,当年,昭王有病,百姓里买牛为王祷告,结果,昭王知晓后,却不但不赏,反罚之二甲,曰:‘非令而擅祷,是爱寡人也。夫爱寡人,寡人亦且改法而心与之相循者,是法不立;法不立,乱亡之道也。不如人罚二甲而复与为治!’”   “如今若有法不依,容许雁门人祭李牧祠,则他日,楚人亦可祭项燕祠,燕人亦可祭太子丹、荆轲祠,臣以为,淫祠必毁,国法必立!”   秦始皇还是老样子,臣下争执时,他只是静静听着,只管最后的裁决。   他的手轻轻敲打着案几,忽然看向好像事不关己的赵高:“赵高,你以为呢?”   赵高下拜:“小臣岂敢妄议二君之言?不过……臣记得,陛下北巡前,北地郡尉曾上书,说二三月间,已奉陛下之命,行县之时,前往朝那湫祭祀。期间发现北地郡华戎之民常祭当地野狐山魈,以上皆为淫祠,纵之不可,全禁又不妥,他已在当地加以整治损益。陛下令臣拟诏回复,故臣知此事。”   “既然北地郡尉对整治淫祠一事似有心得,陛下何不让使者问之?或许他又能说出什么不一般的见解……”   言罢,赵高垂下了脑袋,蒙恬倒是没发现什么,只当是皇帝正常的令群臣议论。李斯则意味深长地看了赵高一眼,却又自信地昂起了头。   秦始皇笑了起来,虽然臣下的心思他都明了,却很乐意看他们相互竞逐。   “可!速发诏至北地郡问之!一月之内,必给朕答复!”   ……   皇帝使者轻骑传诏,换马不换人,沿着刚修好的直道飞驰,速度极快,十来天便至义渠城,将皇帝的诏书交到黑夫手中。   黑夫恭恭敬敬接过诏书,让人带使者去休息,回到内室里后,他对怀胎三月,在家里安生养胎的妻子道:   “不管支持哪方,都要得罪人!若说不知,又会让陛下觉得我在装糊涂,平白生隙。某人真是阴险,故意将这皮球踢给我!” 第0405章 对历史人物要一分为二   “其他神祇妾不敢断言,朝那湫的大沈厥湫倒是挺灵验的。”   叶子衿十分满意地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小腹,黑夫二月行县时,去到朝那县,奉秦始皇之命,在朝那湫之畔,祭祀秦人世代崇拜的三巫之一“大沈厥湫”时,也偷偷加了一点私人祭品,祈求子女……   数十年前,秦楚鏖战,秦惠文王为了求得神灵帮助,让巫祝刻了三篇石鼓文,分别是《告巫咸文》,《告亚驼文》和《大沉厥湫》,合称“诅楚文”,那场战争以秦获胜告终,自此以后,每年都会有针对三巫的祭祀。   说来也巧,黑夫回来与妻子耕耘数月,便有了成果,上个月,叶氏被带下医确定有孕,这顿时让黑夫喜上眉梢,而叶子衿则觉得,这是黑夫在朝那湫的求子得到回应了。   谁料,那次行县祭祀,居然还有后续,秦始皇令群臣议雁门存李牧祠存废,就问道黑夫这来了,理由是,黑夫上半年在北地郡整治淫祠,颇有成效。   “哪有什么成效。”   黑夫暗暗吐槽:“民间祭祀,怎么可能一纸法令就能禁绝,哪怕是两千年后,土地庙、妈祖,地方性神祇还不是到处都有。”   中国人的神灵观,自古以来就十分功利,国家承认的五岳四渎,再高大上,也对我没用,我还是要祭祀我家旁边的小山小河,因为它们攸关生计性命。   所以一刀切是没用的,黑夫做的,也就是和郡守、丞商量着,将那些祭祀频繁,祭品超过等级名分太过,或者像《西门豹治邺》里的巫婆一样祸害百姓的淫祠取消,其余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类似的情况,全国各郡都在上演,但雁门郡李牧祠的确是个特例,因为这关系到历史问题……   叶子衿也觉得,这真是个难题,李斯、蒙恬,都不黑夫得罪得起的。   不过,她一直对自己丈夫的智慧有信心,见他在咬着毛笔杆思索,也未打扰,只留下一盏消暑的酸梅汤——因为放的是红糖而不是白糖,色泽和味道怪怪的。   在秦人眼里,李牧可以说成是“阻碍天下统一的罪人”。   在赵人眼里,李牧则是“维护赵国独立,受冤而死的爱国将领”。   立场不同,决定了秦人赵人对李牧截然不同的态度,这么一想,蒙恬能尊敬李牧,坚持提议保留李牧祠,实属难能可贵。   不过,李斯固守着“彼之英雄,我之仇寇”的原则,恨不得捣毁所有李牧祠,将对李牧的记忆,从赵地百姓的脑子里抹去,之后的焚书,也是出于这种目的吧。法家有时候做事太过粗暴,反而会适得其反,有些事越是抹杀打压,遮遮掩掩,越是让人好奇,记得刻骨铭心。   黑夫想想后世,似乎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清朝皇帝居然大张旗鼓地祭祀抗清的史可法,修缮岳飞祠,虽然知道是演戏,但清能如此,秦若演得连清都不如,那也太掉价了。   不过,这件事不能只看对错,黑夫是李斯父子提携的,但蒙恬又将是明年战事的主力,都不可得罪。   他看着在盏中沉浮不定的乌梅,想起了后世上政治课常听到的一句话。   “任何历史人物,都得一分为二地看!”   李斯曾数败秦军,乃秦之大敌不假,但若不分秦人赵人,只按诸夏来算呢?   李牧,就是抵御匈奴入寇,维护冠带之民边境安宁的民族英雄啊!   按照这个思路,黑夫略一思索,冷笑道:“若觉得我会掉进这坑中,也太小看我了,且看好吧,我的答复,既不会与李斯、蒙恬二卿生恶,又能让陛下满意!”   ……   秦始皇可不会呆在原地等群臣之议,他很快就离开了马邑,向东沿着冶水(桑干河)巡狩,抵达代郡,又向南行数百里,在代郡、恒山郡的交界处,对着被秦承认为“十二岳”之一的恒山祭祀一番。   时值六月底,天气晴好,秦始皇得以沿着赵人开辟的山道登上山峦。   恒山虽然位置偏北,但遗迹却不少,比如“无恤台”,据传是春秋时,赵简子赵鞅选择接班人,便召见儿子们说:“我将一宝符藏于恒山之上,先得者有赏。”   于是,诸子寻宝符于恒山,却都无功而返。只有最不受宠的幼子赵无恤说:“我已得到了宝符。”但他却也两手空空。   赵简子便让他将情况道来,赵无恤说:“凭恒山之险攻代,代国可归赵氏所有!”这话说到赵简子心上,遂废太子伯鲁,立毋恤为继承人。   站在无恤台上,秦始皇但见岩峦叠万重,诡怪浩难测,山的北面是代,南面就是赵地。   “赵襄子虽贪忍无耻,以其姊嫁代王,而诈杀于宴飨之上,但他吞并代戎,首开胡地,也算有功于诸夏。”   虽然不喜欢赵氏,但秦始皇又不得不承认,秦与赵,同是流着嬴姓血脉,似乎都有一种向外开拓的动力,秦霸西戎,拓土千里,赵襄子、赵武灵王也连续击破代、中山、楼烦等戎邦,北拓数千里。   但秦始皇也没有太当回事,因为他将要开辟的疆土,将数倍十倍于赵襄子、武灵王!   在恒山停留数日后,秦始皇北至代城,巡视与匈奴、东胡相邻的高柳塞,又经由平城,在七月中旬,抵达了雁门郡首府善无……   这一趟巡游,刚好一个月,而黑夫从北地郡递来的回复,也送到了秦始皇案前。   秦始皇拆开一瞧,发现黑夫在一开头,就义正词严地宣称,廷尉说的没错,法不立,乱亡之道也!秦吏有法必依,执法必严,民间淫祠绝不容姑息!   可以罚有淫祠的里正、伍老各二甲,这样一来,里正、伍老会积极制止民间私祭。   秦始皇摇了摇头,他当然看得出来,黑夫这是不得罪李斯,顺便宣扬自己的政治正确呢!   不过,接下来黑夫却话锋一转,说起了大禹治水“堵不如疏”的故事,他以为,蒙恬将军说的也没错,代北之人对李牧怀念,是因为李牧为百姓抵御匈奴入寇,这份记忆是难以抹杀的。所以,光禁止民间私祭不行,还得给民众宣泄的地方。   黑夫提起了南郡和北地的“忠士墓园”,里面埋葬的,是秦始皇登基以来,在统一中战死,却难以辨别其尸骨的秦卒忠士,还由郡尉亲题“永垂不朽”四个大字……   “然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在臣看来,诸夏冠带之国之战,实为兄弟之争也,今海内一统,合七国为一家,当再无齐人、赵人、燕人、楚人、韩人、魏人之分,天下皆为秦民,亦可称之为华夏之人!”   对华、夏,秦人当然是承认的,还将秦与戎狄生的孩子称之为“夏子”,以同纯粹的戎狄后代做区别,黑夫的说法没毛病。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今冠带之国已一于陛下,内战已熄,然外战方启……”   “匈奴、东胡之辈,夷狄之人贪而好利,被发左衽,人而兽心,其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辟居北垂寒露之野,逐草随畜,射猎为生,隔以山谷,雍以沙幕,天地所以绝外内地。”   “陛下欲为天下人报胡戎内扰百年之仇,使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一如齐桓、管仲为燕国北御山戎入寇,有诸侯相随,此战已非关西秦民之战,亦非北疆数郡之战,而是天下人之战!”   “陛下欲一天下之力伐匈奴,莫不如在边郡新设一公祠,名曰‘靖边祠’,祭祀千百年来,为抵御戎狄侵辱,开疆拓土之诸夏人杰!齐之管仲、秦之由余、赵之李牧皆可在其中,使郡县四时帅百姓祭拜诸君,由此可使黔首知诸夏实为一家,而戎狄为外敌!”   整篇文章结束于一段诚恳的话:   “尊王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此臣之愿也!”   “内诸夏而外夷狄,说得好!”   秦始皇一口气读完后,看了看李斯,又看了看蒙恬,还有一旁的赵高,叹了口气,将奏疏给了他们,然后,说了一句让赵高暗喜,让李斯心惊,让蒙恬诧异的话:   “黑夫,从未让朕失望过!” 第0406章 统一战线   七月中旬,秋老虎来势汹汹,连北地郡也有几分炎热。   休沐在家的午后,怀胎四月的叶氏在榻上小憩,自从有孕后,她就变得十分渴睡。   黑夫则坐在一旁,一边手持蒲扇为妻子扇凉,一边捧着卷书,津津有味地读着。   读书,这是黑夫两年来的新爱好,过去他身份卑微,忙碌于鞍马,没有时间,到关中为官后,才有了条件。   这就是和学霸做朋友的好处了,想看什么,知会张苍一声,这位图书管理员就会让刀笔吏将古旧简牍上的文字摘抄在纸张上,给黑夫送来。   据黑夫所知,张苍这半年里,一直在忙活将石室的六国书籍抄录到纸张上。自从麻纸、皮纸发明后,不仅官府文书往来便捷,知识也变得更容易传播。   过去“学富五车”的知识量,如今一箱纸书就能装下。   黑夫暗想,若是自己赶在焚书前,再让工匠鼓捣出雕版印刷术,交给张苍,哪怕再大的火,恐怕也烧不尽天下私人藏书了吧……   此事为时尚早,他看了一眼睡相恬静的妻子,她双眼闭拢,显得睫毛很长,便笑了笑,又继续看手中的《春秋左氏传》,轻轻念出了上面的一句话。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黑夫虽然不喜欢儒生博士,对诗书却没有偏见,甚至还尝试着效仿关公,读一读《春秋》,但孔夫子的书,实在是既简单又晦涩,他也对那些微言大义没兴趣。   还是张苍告诉他,读春秋,不可不看三传,按照黑夫的喜好,张苍又把故事性、史实性最强的《左传》推荐给了黑夫。   黑夫看过之后,顿觉受益匪浅。   就比如说,这句“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后世常被用于某些场合针对某些事,但它最初,却是鲁国人说楚国人的……   原来,整件事的脉络是,春秋晋楚争霸,鲁国处于两霸主夹缝中,鲁成公去朝见晋景公,遭到了无礼对待,气不过,打算投靠楚国,他的臣子季文子便劝诫:“不是同一族类之人,势必不能同心,楚国虽大,不是姬姓同族,不可靠。”   这个族,意义很狭隘,实乃异姓之氏族,并非民族之族。早些时候,夏、商、周亦非同族,甚至连鲁国内部,来自西方的国人老爷和本地的东夷野人,也是泾渭分明的两族。   从氏族到民族,中国经历了好几千年,到春秋时,国野渐渐消弭,才有了“诸夏”这一汉人的前身。   不过,黑夫从这《左传》里看到的一些事例,却着实说明,当时中原“诸夏”,分明把楚国排斥在外,楚人,也常以蛮夷自居。   比方说,楚国好几个君主,就常大大方方地说“我蛮夷也”,而后人在追溯齐桓公霸业时,则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桓公救中国而攘夷狄,卒荆,以此为王者之事也。”   这与血缘无关,而是一种地域和政治上的观点,楚虽为颛顼、祝融之后,但长期僻处南方,饭稻羹鱼,受到中原姬、姜、子姓诸侯歧视实属寻常。就连正儿八经的姬姓后代,鲁国妥妥的同族吴王,也因为生活方式上越化,废弃礼乐,改说夷语,亦被中原骂做蛮夷禽兽,剃着一头短发,满身龙蛇纹身,更像后世泰国人形象的吴王夫差也不在乎,自称“我文身,不足责礼”。   甚至连秦国,也因为常期跟楚联盟,数次被晋国“开除”出诸夏,不与盟会呢。当然,倒不是秦真的非诸夏了,这性质,就跟现在某个超级大国单方面指定的“流氓国家”差不多……   随着时间进入战国,随着交流进一步频繁,诸夏的圈子开始扩大,不再是狭隘的姬姜诸侯,而扩散到了整个九州。   七雄之间虽有差异,但数百年往来下来,已满足“共同语言、共同地域、共同经济生活,共同心理素质”这同一个民族的要素,“冠带七国”成了普遍的称呼,以区分于生活、语言大异的戎狄。   谁若再像地域黑孟子那样老调重弹,说楚是蛮夷,楚人可要扔出大量美轮美奂的漆器帛画、屈原辞赋、楚简儒经来打他脸了……   不过这时候,又因为秦国强盛,屡屡侵暴六国,使得六国对秦充满敌意,仍将秦人视为“与戎狄同俗”的他者。   秦扮演的,恰恰的春秋时楚吴的角色。   如今秦虽一统海内,但不得不承认,“秦民”与“诸侯之人”的界限仍在,大多数六国遗民,知道自己是赵人、楚人,却不知道大伙同是诸夏之人,更不会把来本地上任、戍守的秦吏看做自己人。   为了改变这种局面,秦始皇已经下意识地在做一些事情,车同轨、书同文字,合并天下山川祭祀,但要将分裂的七国融合成一国,将七国民众糅成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民族”,可不是一两代人能做到的。   “除了硬性的行政规定,还需要一些潜移默化的东西。”黑夫合上书,暗暗想道。   读完半本左传后,黑夫觉得,促使“诸夏”形成的要素,便是南夷与北狄交的逼迫,农耕定居者不得不联合起来。   而历史上,使得“汉人”真正形成,恐怕也与汉晋时期,中夏同匈奴、五胡频繁的战争有关。   只有那样,才能明白“他们”和“我们”的界限,才能视身边的冠带之民为族类。   但那种方式太过被动,可否能主动联合呢?   黑夫前些天提出的“靖边祠”,或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在黑夫的设计中,“靖边祠”是官府开设的公祠,祭祀千百年来,为抵御戎狄侵辱,开疆拓土做出突出贡献的诸夏人杰!   不拘泥于国别,不祭君主,不按内战功勋,只看他们御辱、开边的贡献……   他还拟定了一些名单,供秦始皇选择。   第一个名额,就是管仲!   为何?   最早扛起“尊王攘夷”大旗的是管仲。   联合诸夏,成功顶住“南夷与北戎交侵”浪潮的是管仲。   孔子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对其评价极高,又说“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这意思很明显,不管谁在位,是小白还是小黑,只要他能重用管仲,就能创下齐桓公的霸业!   桓公常有,而管仲独此一人。   之后按照年代,便轮到了由余。由余本是晋人,流亡到戎地,后来又归顺了秦穆公,为之出谋划策。他帮助穆公攻伐西戎,并国十二,开地千里,称霸西戎,虽然在历史上不太知名,但对秦而言很重要。   另一个跟秦有关的人选,便是司马错,司马错力排张仪之议,提出先并巴蜀的策略,并亲自领兵,灭蜀亡巴,将这两个“戎翟之长”并入秦国。   此外,还有燕之秦开、赵之李牧,分别大败东胡、匈奴,开地千里,其事迹不必赘述。   黑夫心目中的名单,暂时就这五人,在精而不在多,若是随便一点功绩都能入祠,那这靖边祠就太不值钱了。   而设在各地靖边祠,其主次又不同,比如关中的靖边祠,以祭祀由余为主,其余陪祀;齐地的,以祭祀管仲为主;巴蜀的,司马错为主;代北、辽东,又以李牧秦开为主。   对靖边祠,郡县官府要四时祭祀,通过五人的功绩故事,向当地黔首大肆宣扬“华夏”“诸夏”的概念。   黑夫还打算,忠士墓园和靖边祠,将合在一起,成为大秦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   一个仅限秦国旧有郡县,提升秦民对当兵的自豪感,一个扩散到全天下,宣扬“冠带之民同为一族”的观念。学室里的弟子,也要在清明节……额这年代好像没有清明节,那就改成寒食节时,让老师组织同学们去献花祭扫,民族意识要从娃娃抓起……   很有既视感的画面,黑夫将其戏称为“统一战线”。   就在昨日,秦始皇的回复也到了,两个字:“大善!”顺便赐了黑夫许多金帛。   黑夫心里一颗石头落地,暗道:“统一战线、军功爵制度、法律建设,这三大法宝若能坚持下去,未来真是难以预期。”   他陷入想象,手里的蒲扇一用力,倒是把妻子给弄醒了。   叶子衿其实已经醒一会了,看着黑夫在那手舞足蹈,忍俊不禁,她知道,丈夫想事情入神后,便会激动莫名。   但随即,叶氏又皱起眉来。   “良人乃肉食者,为国远谋,而妾是女子,眼光没那么长远,盯着的,只是尺寸之内的东西。”   她对黑夫说起了一件事,自从黑夫给秦始皇的回复送出后,她便一直隐隐担忧的事情。   “良人建言得陛下赞赏,这是好事,但百虑必有一失,妾近日思索良久,觉得靖边祠之事,还是有一处不妥。”   “何处不妥?”   黑夫奇怪,既得了皇帝赞赏,又没得罪李斯、蒙恬,某人的小伎俩也没得逞,不是很完美么?   叶子衿却道:“自良人娶妾,屡屡建言国策,得到陛下赏识,并成为封疆大吏之后,李廷尉,恐怕再也没法将良人视为他父子提携的下吏了罢?”   的确,黑夫现在,已不能算“李斯党”,而算“叶腾党”了,在波诡云谲的朝堂上,合作者和竞争者,只是细微的差别……   叶子衿觉得,若换位思考,她是李斯的话,对黑夫如此炫目的表现,也会生出“后生可畏”之感,尤其是近来黑夫独占鳌头的情况下。   她压低了声音,善意地提醒道:“廷尉连同门韩非都能杀,他从来就不是一位心胸宽广的人啊!”   ……   PS:对了,应该会有不少“左传是伪书”的留言。其实吧,说这话的,九成九是没读过左传的,书中海量春秋特有的生活、习俗细节实在是难以伪造,我就不老调重弹了,浙大战国楚简了解一下即可。 第0407章 自古以来   七月中旬,代郡首府城北,一座正在拔地动工的祠庙前,当地郡守、郡尉等召集本地官民,大声宣读着秦始皇的诏书。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曰李牧。”   “微管仲,则中夏之人恐被发左袵;微由于,则无穆公大霸西戎,开地千里;微司马错,则巴蜀仍为氐羌之域,开明氏仍行桀纣之暴;微秦开,东胡仍纵马燕山,辽东仍为胡膻之臭;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五子虽为人臣,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朕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李牧,其余四子陪祀。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关中话念完,土人出身的官吏又用代北方言,大声重复了一遍。   听罢,代郡民众顿时愣愣出身,只以为自己听错了!   没搞错吧,前些日子,代北郡县的秦吏,还捣毁了许多个李牧祠,将案发地的里正、伍老罚款二甲呢!如今却怎么忽然转了性,秦始皇竟然设立公祠,祭祀李牧了?   多数代人只知李牧,秦开略有耳闻,其余三人,便不得而知了,但听其事迹,都是有靖边开拓之功?   不过,管仲是齐人,由余算秦国大夫,司马错是秦将,秦开是燕将,李牧是赵将,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五个人,却因为“靖边”之功,被放到一起祭拜,这倒是新鲜。   在欣喜之余,诏书中反复提到的“中夏”“诸夏”“华夏”这些词,也给黔首们留下了些许印象。   在代北赵人心中,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所以诏书中将秦、赵、齐、燕都算作一类人,一致针对戎狄,他们也没什么异议。   管你怎么算!只要能让代北人堂堂正正祭拜救他们,或者他们父辈于水火的李牧将军,那就行!   “等祠庙建好后,吾等当真能来此祭拜李牧将军么?”有人仍不信,大着胆子问道。   官吏板着脸道:“祠内会有典礼,祠外亦可遥拜祭祀,但不能在民间擅立奇祠!违者依然重罚!”   对这种处置,代人还是很满意的,都十分期待秋后祭典。   人群之中,一个手持斧斤,身穿褐衣的年轻樵夫心里,却百感交集。   “大父啊大父,你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你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你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你一生为敌的秦帝,为你设立祠庙……”   此人名为李左车,乃是李牧幼孙,诏书中“三族坑而不悔者”说的就是他们家。   十年前李牧被杀后,其三族皆被郭开株连,唯独李左车藏身在代郡,幸免于难。   次年,邯郸被攻破,赵亡,公子嘉逃到代郡,为了拉拢代北赵军,特为李牧平反,代北到处都有的李牧祠,便是那时候建的。但亡羊补牢,为时已晚,没过几年,代也亡了。   当时李左车尚未成年,便在李牧旧部帮助下,隐姓埋名,藏于莽莽代地,如今他自称李左,靠砍柴为生。   但无人知晓,这个看似寻常的樵夫,一手斧斤挥舞起来,颇有杀伐之气,竟是有一身武艺。而他在闲暇之余,也会拿出大父遗留的兵法韬略,暗中学习,数年下来,已小有心得,可惜生不逢时,身份所限,没有实践的机会……   李左车感叹完毕后,却没有领秦始皇的这份情,大父的遭遇,让他既对秦没有好感,但也没兴趣为赵复国,默然离去。   直到数月之后,通过在秦国官府为吏的李牧旧部幕僚,李左车才得知事情原委,原来倡议建靖边祠,让李牧入祠者,乃是北地郡尉,黑夫……   “黑夫……”   李左车点了点头,牢牢记住了这个人名。   “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   二十八年七月下旬,留下雁门、代郡设立靖边祠的旨意后,秦始皇继续着他的北巡之旅,出善无,抵达了云中郡……   才踏入云中地界,军容整齐的云中骑兵便呼啸而至,护翼在秦始皇车队两侧,他们多来自关中,是当年随蒙恬灭代伐齐的老卒,个个挺直了腰板,接受皇帝的检阅。   过武州塞后,秦始皇面前景色大异。   若说雁门、代郡还是农牧混杂的区域,农田里闾时常可见的话,那么云中郡,就全然是一片草原景象了……   这片土地,便是后世呼和浩特一带,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宽广空旷的平原在车队下方延展开来,平坦辽阔直至极目尽头,像一片汪洋。丘陵山峦不再,连树林、里闾和道路也没了踪影,只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黄绿相间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一只猎鹰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而在它下方,是成群结队的牛羊,在咀嚼着入冬前的牧草,努力让自己多长些膘……   在草原上行驶了两百里,一行人面前,终于出现了一座白色的城池,它如同点缀在绿色草原上的一颗白宝石,碧蓝色的玉带河流环绕,美丽不可方物。   这座城,也有一个美丽的名字:云中……   见秦始皇目视云中,蒙恬便向他禀报起此城的由来。   “据说赵主父时,收服楼烦、林胡后,西进至草原,略胡地,打算在大河西岸筑城,刚筑起部分城墙便崩塌了,恐此地不吉,于是改在河东面另选新址。”   “当地人传说,赵主父纵马至此,白天见有一群鹄雁(天鹅)在云中飞翔,来回盘旋,鸟群之下似有光。赵主父见此,以为吉祥之兆,遂于此筑城。以鹄雁引,而云中筑,故名为云中!”   秦始皇是崇尚神秘主义的,对此深信不疑,再观察云中的地理位置,地势乎坦,水草丰美,宜农宜牧,是训练骑兵和放牧战马的好地方。   “这片草原,靠了云中城,中夏之人才能牢牢占住罢?疆至河套,云中城生,赵主父的确是不拘泥常俗之人,才能打下这片功业,可笑竟然饿死于沙丘。”   秦始皇不知道历史上自己也跟沙丘这地方有脱不开的干系,只觉得赵武灵王聪明一世糊涂一时,身为帝王者,权柄这东西,犹如洪水猛兽,可以叫骨肉变成仇寇,怎么能下放给他人呢?   若有机会,他是会在皇帝位置上一坐万年的,绝不会玩什么退位让子!   这也是秦始皇至今未立太子的原因之一。   进入云中城行宫后,秦始皇没有忙着休憩,而让蒙恬找来云中地图,问他道:“赵主父在胡地所建的城池可不止云中,我听闻,赵长城东起于代,经云中、九原,西北折入阴山,至高阙为塞。九原、高阙那边情形如何?”   九原位于后世包头,高阙更是远到河套之北,阴山山口了,这片土地,此时被称之为“北假”,与河南地相对。   蒙恬如实回答:“禀陛下,赵主父时赵疆域极盛,但长平之后,高阙、九原、云中陆续失于匈奴之手。二十多年前,李牧大败匈奴后,收复云中、九原。至我军占领太原、云中时,乘着秦赵交兵,九原再度没于匈奴。匈奴单于头曼毁九原城,以其砖瓦,在北边阴山脚下,新筑了一座城邑,称之为头曼城,那便是匈奴的单于王庭……”   “哼,跳梁蠢贼!”秦始皇冷哼一声:   “如此说来,如今秦之北疆,尚不如赵主父时?”   “唯。”   秦始皇皱起了眉,这是他绝对无法容忍的,他认为,秦扫六国,也理当继承六国疆土,比如燕之辽东,楚之豫章、苍梧,自己都派人打下来了,这也是他不答应燕、代请为藩篱诸侯的原因。   作为一个收藏癖,在秦始皇心里,他的帝国疆土尚不算完整,还缺好几块拼图。   九原、河套,这片被称之为“北假”的地区,就是其中至关重要一块!   他顿时怏怏不乐,让蒙恬陪同,登上云中城,眺望头曼城方向,看着若隐若现的阴山,任凭草原上的风吹动自己的须发,良久后才道:   “朕听说,北假与河南地,古时被称之为朔方,廷尉,那首诗是怎么说的?”   李斯立刻应命:“诗名《出车》,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qízhào)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赫赫南仲,玁狁(xiǎnyǔn)于襄!”   这诗说的是周宣王初年,命大臣南仲讨伐玁狁获得胜利的颂歌,里面的朔方,世人只知道在周的北面,不过战国以来,因为世人认为“玁狁”就是匈奴的先世,所以朔方便是北假、河南地。   李斯吟诵完毕后,秦始皇意气风发地说道:   “朔方乃周时之土,自古以来便被中夏开辟,赵主父能复其半,以北假建九原城、高阙塞,朕岂会逊色与他,必复其全境!”   “蒙恬!”   “臣在!”蒙恬一个激灵,登时下拜。   秦始皇手一挥,指着远方阴山方向道:   “明岁直道修好后,朕要大出兵,击破匈奴,夺北假、河南地,再推平头曼城,用头曼城的砖瓦,寻一处最好的位置,建立一座新城,就叫朔方!”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许百年之后,你亦能入靖边祠陪祀!” 第0408章 不朽者   秦始皇目视蒙恬,他对这位将军寄予厚望。   “若能立此殊功,蒙恬,你,便是大秦的南仲!或许百年之后,亦能入靖边祠陪祀!”   蒙恬又惊又喜,下拜赫然应诺!   一旁的李斯心中顿时了然,皇帝之所以同意设置靖边祠,不仅是为了如黑夫所说的,糅合天下人,使诸夏之民一致对戎狄匈奴发难。还为了鞭策将领,在二十等爵之上,再设一道让他们渴求的至高功赏!   世人追求长生者少,但人人都渴望死而不朽。   春秋时,鲁国的叔孙豹与晋国的范宣子曾就何为“死而不朽”展开讨论。范宣子认为,他的祖先从虞、夏、商、周以来世代为贵族,家世显赫,香火不绝,这就是“不朽”。叔孙豹则以为不然,他认为这只能叫做“世禄”而非“不朽”。   怎样的事业,才能称之为“不朽”呢?   叔孙豹总结出了三件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立德是圣贤才能做到的事,可遇不可求。立言是文臣的追求,李斯的一篇《谏逐客书》,已注定他能留名青史。而立功,则是武将的目标。   现如今,立功之后配享靖边祠,赫然成了秦朝武将获得“不朽”的一条捷径。   李斯能够预见,帝国的将军们,自此之后,将更加疯狂地追求边战军功,这也是皇帝乐见其成的吧。   “廷尉,黑夫他似乎总能猜中陛下之欲,并给出一个完美对策啊。”   李斯不由想起在善无城时,赵高看似无意对他发出的这句感慨……   “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是李斯对黑夫的新看法。   不过,李斯也有自己的自信,黑夫之策虽然新奇,正中皇帝下怀,但却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   嘿,后生虽然可畏,但还是有些天真和稚嫩了。   回到城中后,李斯再度谒见秦始皇,道:   “陛下,臣闻言,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今陛下以御敌靖边为大功,不论国别,皆入祠祭祀。然自商君变法以来,历代致力于一统的诸臣,亦有大功于国,岂有李牧、秦开能入祠,成不朽之名,而武安君等功臣却被遗落的道理?若只立靖边祠,恐秦人不服。”   秦始皇颔首,这的确是个问题,关西和关东的竞争,从秦始皇继位伊始就没有停止过。   他之所以能亲政,平嫪毐之叛,靠的是关西宗室、军功贵族的力量,为此一度要大逐客。但当时李斯作为关东客卿的代表,力劝秦始皇,打消了这个念头。   于是在朝堂上,秦始皇继续起用昌平君、尉缭、李斯、冯氏等东人。但在军中,他却开始扶持信得过的本土将领,王翦、李信等层出不穷。   这种模式,可以称之为“关西出将,关东出相”。   眼下天下一统,但关西关东这两碗水,依旧要端平。甚至许多时候,得故意偏向关西,秦始皇也明白,秦人才是自己帝国的根基。   如今李牧入祭靖边祠,他的对手王翦等人会怎么想?肯定是酸溜溜的吧。   南郡、北地虽陆续建有“忠士墓园”,但葬的都是无名小卒。   李斯建议道:“臣以为,可在关中等秦旧地,另建一祠庙,称之为勋庙,以缅统一功臣,商君、张子、武安君等,皆可入庙……”   入勋庙有三个门槛,其一,必须对秦的一统有大功;其二,必须做到列侯级别;其三,和靖边祠一样,只祭死者,不立生祠。   “廷尉老成谋国之言啊。”   秦始皇不吝赞赏,但随即,又问了李斯一个尖锐的问题。   “廷尉觉得,吕不韦该入这勋庙么?”   李斯心里一紧,但依然毫不犹豫地答道:“吕不韦虽对李斯有知遇之恩,但斯实话实说,他不过一投机商贾,窃居相位,借秦之势,凌驾诸侯,擅国谋私。越韩、魏而东逼赵燕,五年而秦不益尺土之地,乃增其河间之封。战胜攻取则利归於河南,国弊御於诸侯;战败则结怨於百姓,而祸归於社稷。吕氏何功于秦?岂能入庙!”   “廷尉倒是看得明白。”   按理说,秦始皇应该很满意李斯的答案才对,当年他赐书吕不韦,在信中呵斥他:“君何功于秦?秦封君河南,食十万户;君何亲于秦?敢号称仲父!”最终逼得吕不韦自杀。   但此刻,秦始皇依然有些怅然若失,或是回忆起了自己登基之处,吕不韦对自己的悉心辅佐教导罢?   但身为帝者,必须斩断那点俗人的羁绊,更不能轻生悲悯!做过的事,不可渎!   “卿言甚善。”   良久之后,秦始皇颔首道:“追封靖边之士,也不能忘了为大秦一统海内的功臣,这样罢,回咸阳之后,廷尉且与丞相府、御史大夫合计,何人能入庙,何人不得入,都要好好计较!”   “唯!”   李斯倒退着离开行宫居室,连赵高也退下,室内,只剩下了秦始皇一人,若有所思。   说吕不韦无功于国,那是假的,且不说他对先王的拥立之功,若非吕氏,自己可能永远要留在邯郸,做一个被遗弃的秦国王孙。   而吕不韦执政期间,所做的最大贡献,便是为秦一统后的制度做筹备,编篡吕氏春秋,诸侯之士斐然争入事秦。   亲政之初,秦始皇也曾烦恼,自己该如何面对吕不韦遗留下的威势名望?   最后,他做出了一个正确的选择:想让天下忘记一个人,那就要建立胜过他十倍百倍的功绩!   当所有人被太阳发出的光芒所炫,便不会在意边上的暗淡星辰了。   果然,海内一统后,世间已没多少人记得吕不韦的功绩了。   现在秦始皇打算做的事,与当年有些类似,他孰视北假、河南地的地图,喃喃自语道:   “让代北之人忘记李牧最好的办法是什么?”   是一味禁绝李牧祠,逼迫赵人遗忘他么?恐怕行不通。   最好的法子,是立下比赵主父、李牧、秦开等加起来,还要大的功业!   治隆三代,远迈赵燕!   让后世百姓在靖边祠中悼念祭祀的对象,变成秦始皇帝手下的诸多将领!让他们群星璀璨的光芒,把李牧秦开也牢牢遮掩。   那样的话,真正达成不死不朽的,是他们么?还是他,虽不入祠,却无人会遗忘的秦始皇帝!?   “朕要使朔方立为郡县,驱逐胡戎,让北疆遥城晏闭,牛马布野,百世无犬吠之警,黎庶无干戈之役!”   “朕,誓灭匈奴!”   ……   秦始皇北巡云中,剑指匈奴之时,陈平一行人,经过数月跋涉,走走停停,也终于抵达了他们的终点:匈奴单于王庭,头曼城! 第0409章 胡马追随出蹛林   三月底从北地郡出发,不知不觉四个月过去了,陈平随身携带的纸张上,已画出了一个大圈:   萧关到花马池,400余里;花马池到贺兰草原,300余里;贺兰到白羊,400余里;白羊到楼烦部所在的“库结沙”,400余里……   一路上,陈平也吃了不少苦,风吹日晒,小白脸几乎成了小黑脸,只是略逊黑夫。这倒没什么,他心情最忐忑的,还是进入库结沙的时候。   中原人对陌生的沙漠,是谈之色变的,楚人在《招魂》里想象过沙漠的景象:“西方之害,流沙千里些!”   楚人认为,流沙底下,就是恐怖的雷渊,一旦被卷入,人的骨头就会糜烂溃散。沙漠中,五谷不能好好生长,只有丛丛茅草可充食物。沙土能把人烤烂,想要喝水却点滴皆无。红蚂蚁大得像巨象,黑蜂儿大得像葫芦,四处都是空旷死寂之域……   陈平也生怕自己进去就出不来,心情是有些抗拒的,但真正进入沙漠后,陈平才发现,根本没那么夸张。   只要挨着大河走,他们便不会迷失方向,还有足够的淡水解渴。当地的楼烦向导还自豪地告诉他们,即便是在沙漠最深处,他也有许多种方法,在看似干涸的地方找到水。   植物的根茎、沙漠狐的囊胃,甚至是橐驼的驼峰,都储藏着水,这片贫瘠的沙漠上,散居着几万被赵主父击败后,逃窜至此的楼烦农牧民,就像星星洒落在星空一样,遍布沙海。   他们和白羊一样,臣服于匈奴单于,因为楼烦善射,能用当地胡杨木制作强弓,所以被匈奴人唤作“昂沁夫”,就是弓奴、猎奴的意思,每年匈奴单于会从这里收走大量木弓和牲畜,所以河南地的楼烦一直穷困潦倒。   此处居民能提供的主要货物,是橐(tuó)驼,乌氏延买下了几头橐驼给陈平骑乘,在马儿容易陷进去的沙子上,如履平地……   陈平暗暗记在心里:“此地道多深沙,轻车往来,犹以为难,若大军深入,载谷至此,必致滞陷,换橐驼为宜。”   橐驼看似行走缓慢,可在沙漠中,却比车马更快更稳,且能载不少重物。   走了数日,渡过大河,他们终于离开了沙漠,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水网交织的平原,满目的绿意和森林,让陈平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塞北?   这便是匈奴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到处都是白色的毡帐群羊,若黑夫在此,恐怕又要吟一句:“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了。   大河在此放缓了脚步,留下大量黄褐色的淤泥,陈平在家时也是跟兄长务过农的,会一点辨土的功夫,他捻起来试了试,只觉得这是上好的耕田之地。   乌氏延对陈平道:“据说数十年前,东边有位赵王曾发兵至此,还在北边的阴山筑了一座要塞,叫高阙塞。”   “肯定是赵武灵王了。”陈平了然,不过这里距离赵国本土实在太远,加上发生了沙丘宫变,赵国在河套的小据点,很快就被废弃,退回了云中雁门一线。   匈奴部落在河套最为集中,乌氏商队不紧不慢地在各部行商,花了月余时间,才走出河套,途径被匈奴摧毁的九原城废墟,陈平又是一阵唏嘘。   “昔日雄城,如今却残破至此,可惜,可叹。北假之地较河南地更为富饶,沃野千里,水草丰美,土宜产牧,宜复营城邑,事耕屯,此乃备边之本也!”   不过陈平也清楚,自己是为北地郡尉黑夫办事的,明年的目标,仍以贺兰、河南地为主,至于北假,那是云中郡蒙恬的攻略目标……   但对匈奴进行全面了解,不是什么坏事,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   本着这种心思,陈平继续东行,到七月下旬时,他们抵达了单于王庭:头曼城。   ……   匈奴人不会夯土烧瓦,头曼城的砖瓦,是从赵九原城运来的,规模也很局促,在陈平看来,只相当于中原一座小乡邑,岂能当得起“单于王庭”之名?   乌氏延闻言哈哈大笑:“这小邑,只是匈奴人用来储存弓矢、粮食的地方,客旅不得入内。真正的单于庭不在城内,而在城外,在蹛(dài)林边上!”   他一番解释,陈平这才知道,匈奴计算季节,不按固定时间,而是视青草枯荣为一年,又以母匹怀胎、产驹、断奶成长、放驹归群为春夏秋冬四节点。   按照这四个时间,匈奴人又有两次重大的朝会,第一次是夏天母马产驹后,大会于祖地龙城,由单于统领各首领祭祀祖先、天地、鬼神,这是匈奴最重要也最庄严的祭祀活动。   而马驹断奶成长时的七月末、八月初,则大会头曼城外的蹛林,这一次属于行政大会,主要目的是计算人口和牲畜数量,收取贡赋。   陈平明白了:“与中原的上计相仿,这倒是新奇。”   时值入秋,正好是匈奴人一年一度的“蹛林大会”,乌氏延便带着陈平去看看热闹。   “头曼单于自号草原之鹰,喜戴金顶鹰冠。”   路上,乌氏延也和陈平说起了头曼单于的故事。   “据说头曼单于的父亲曾率十余万匈奴入赵,被一位赵将大败,匈奴一度中衰,四分五裂。但头曼单于又聚拢了部族,用了三十年时间,匈奴的实力,已恢复如初。”   这“恢复如初”并非虚言,陈平在贺兰草原,冒顿王子婚礼上看到了数千骑匈奴人,本以为那已经够多,但眼下却发现,真是小巫见大巫。   四面八方的草原上,均是骑马驰骋的匈奴人,壮士轻骑跃进,老幼妇女则驱赶着牛羊马匹。慑于头曼之威,远近部落尽数到场,聚十万之众,带来奉献给单于的牲畜,也不少于这个数量。   陈平他们这一行人的打扮,很快就引起了匈奴人的注意,十名巡逻的骑手驰骋靠近,询问众人的来意,得知是乌氏商队后,低语一番,便护送他们前往头曼单于处。   枯黄的草海的中央,是一大圈毡帐,围绕方圆十余里,来参与大会的匈奴人按照方位驻扎。而越过毡帐,陈平看到了一片孤零零屹立在草原上的林木,这便是“蹛林”。   轰隆声传来,并非天边的惊雷,而是无数马蹄踩踏地面带来的震动。   一场仪式正在蹛林举行,陈平惊讶地看到,数千……不,恐怕有上万骑手骑着他们的骏马,绕着蹛林,顺时针奔跑打转,并发出呼啸。   匈奴人并不是无序的狂欢,而是按照所骑马匹颜色陆续加入,最先开始绕圈的是白马,接着数千骑手又驾驭青駹马加入,接下来是乌骊马、骍马,陆续被集中到一起,围着林地驰绕三周乃止。   随着马蹄阵阵,尘土飞扬,陈平面色微动,且不说这些骑手数量,已是秦北地郡数倍。就说匈奴骑手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有序,这种可怖的组织度,本以为只有中原才有,不曾想,匈奴人也能如此,是他们狩猎,劫掠时训练出来的么。   他来不及思索,乌氏延已拍了拍他,说头曼单于召见,陈平可以充当自己的副手,一起入单于之帐。   头曼单于的大帐格外巨大,顶上装饰着各类彩饰,进入帐内,左右都是匈奴贵族,而单于坐于正中央。   陈平入内后偷眼一看,却见金顶鹰冠戴在其头顶,拴着铃铛的辫子斑白,靠了动物脂肪才显得油亮,双目细长,皮肤深得像抛光过的铜,坐在一张虎皮上,手持牛角杯,喝着马奶酒。   陈平还注意到,单于下首位置,除了匈奴贵人外,还坐着一位高冠博带,夏人打扮的中年人,目光死死盯着乌氏延一行人,意味不明。   他顿时有一丝不好的预感……   乌氏延露出了笑,正要上前拜见过去十年间,与乌氏常有贸易往来的头曼,献上礼物。   却不料,他还没来得及说话,那高冠博带的中原人,便忽然站出来,用娴熟的匈奴语道:   “单于,我早就说过,这些秦商皆为细作,入匈奴贸易是假,刺探虚实是真,请单于杀之!” 第0410章 丧家之犬   商队得以进入大帐的一共三人,一是乌氏延,二是作为副手,捧着一些贵重礼物的陈平,三是换上一身匈奴人打扮的译者。他是极少数秦人与匈奴人所生的“夏子”,流落到边关,已经为乌氏服务十年了,十分忠诚。   但胆子嘛,却也有些小。   头曼单于帐内那华服老者一说话,懂匈奴语的译者首先勃然色变,瑟瑟发抖。乌氏延常年替兄长行走域外,对匈奴言语也略晓一二,闻言也大为震惊,暗道不妙!莫非是己方的目的暴露了?   唯独陈平,哪怕他再聪明,面对一种与夏言截然不同的语系,几个月下来,也只明白了一些简单的词汇。   眼下听出了“单于”“秦”“商人”“坏的”“杀”几个常用词,再看同行二人面色,哪能猜不出是何意!   好在,头曼单于没有一掷酒盏,无数匈奴武士从帐外涌入,而是一对细目看向瑟瑟发抖的译者,问道:“为何如此振恐?”   “彼辈被我戳穿身份,岂能不恐?”   华服老者以匈奴语抢着回答,又复用夏言说了一遍,似乎是想恐吓恐吓乌氏延、陈平二人,让他们也露出原形。   但乌氏延好歹见识过一些场面,只是额头微微冒汗,而陈平,则注意到了老者浓重的燕地口音……   译者下拜,讷讷不能言,眼看就要撑不住了,还是他身后的陈平站了出来,拍了怕其肩膀,上前一步,作揖道:   “译者乃匈奴人,常年居住在内地,但素来仰仗单于,渴望回归故土,参与祭祖。今日回归头曼城,恰逢蹛(dài)林大会,观万马奔腾,已十分惊喜,又见单于威势,更是又敬又畏,故而振怖,还望单于勿怪。”   匈奴中亦有通胡夏语言的人,将陈平的话翻译给单于,那老者却冷哼道:“再掩饰也无用,明明是因为细作身份暴露而惶恐!”   陈平看向他:“敢问丈人是何许人也?为何要污蔑吾等小商贾,一口咬定吾等是细作?”   “你又是谁?”老者傲然反问。   “我是官府安排在商队的北地计吏张平,敢问丈人姓名。”   陈平不慌不忙报出了自己的身份,乌氏商队是秦官商,这不是秘密,匈奴人也清楚,这么多年来,自己究竟在和谁做生意。   “一介秦国小吏,也配知道老夫姓名?”老者对陈平不屑一顾。   还是单于点了点头,示意身旁的人代为介绍:“这位是燕国的鞠太傅!太傅说,秦欲对匈奴动兵,派汝等入境刺探情报,请客人解释解释罢!”   “鞠太傅?”   乌氏延不知道这是何人,陈平却心中一惊:   “我当是谁,原来是鞠武啊!”   陈平作为黑夫谋主,助其谋匈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故而也了解过秦、赵、燕和匈奴的纠葛。他知道赵将李牧曾大败匈奴,也知道燕国覆亡之前,燕太子丹的太傅鞠武曾提出过一个建议:   当是时,秦叛将樊於期逃亡至燕,鞠武力主不要收留此人,给秦国伐燕口实,应该把他送到匈奴去生活。又因为燕国力弱小,地处偏僻,难以与强秦抗衡,应该“西约三晋,南连齐楚,北购於单于,其后乃可图也。”   所谓“购”,便是借兵,若黑夫在此,肯定会觉得,这跟后世石敬瑭借兵于辽的策略有几分相似……   内战引外敌入寇,无异于引狼入室!   燕太子丹认为鞠武的建议不错,但是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合纵又不能保证一定成功,遂不应鞠武计划,而开始鼓捣刺秦。   鞠武倒也尽心尽责,又给太子丹推荐了他的老友,一名叫“田光”的剑侠,田光则以年老推让,又向太子丹推荐了一个叫荆轲的卫国人……   于是,才有了易水边的送别,才有了高渐离的击筑声。   荆轲刺秦失败后,燕国也败亡,燕王喜逃入辽东,据说当时鞠武没有去辽东,而滞留在了代王赵嘉处,继续主张联合匈奴抗秦。后数年,燕代俱亡,鞠武也不知所终,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原来是逃到了匈奴!(事见286章)   想明白前因后果后,陈平暗道:“鞠武乃燕国公族,又当过太子丹之傅,不顾年过六旬之躯,辗转于燕代塞北,恐怕也是和高渐离一样,是一心报仇复国的,所以今日才欲置吾等于死地!”   果然,鞠武踱步而出,开始一条条数落起秦商们的罪证来:   “我听闻,近一年来,秦调换了上郡、云中、北地守尉,增加了边境守卒,还向边地移民屯戍,显然是欲对边外有所图谋。”   “其二,去年秦王赵政西巡陇西、北地,今年又北巡代北,对匈奴用兵的意图更昭然若揭。”   “其三,值此非常时刻,秦商又公然出塞,不走往年旧商道,却绕了一大圈,经沙漠,走河套,将匈奴河南、北假踏遍,这不是细作,是什么?”   鞠武时刻关注着秦的动向,其嗅觉也是敏感的。虽然秦对匈奴用兵是机密,只有朝廷大员,地方郡县守尉才知晓。   黑夫已经很谨慎,杜绝了私人商贩出塞暴露情报的可能,又将备战、练兵做得很隐秘,但其他郡县,还是会有蛛丝马迹……   鞠武每说一点,乌氏延的头便低下去一分,眼下的情况是非常危险的,一旦他们细作身份被坐实,即便不死,恐怕也再别想离开匈奴了!   陈平可不愿如此,老婆孩子在等他回家,未来还有大把功名要得,他可不甘心在沙漠里牧羊为奴……   不过,眼下还有机会,陈平知道,头曼单于能让己方解释,说明他对鞠武的话也将信将疑!   入帐三人,译者胆裂,乌氏延只是一商贾,做生意还行,眼下这种场面却没经历过,今日能否走脱,只能靠自己了!   于是鞠武言罢,陈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头曼单于奇怪,让人问陈平为何发笑?   “我笑这位老丈,居然还自称燕国太傅?”   他语气夸张,故作奇怪地说道:“世间还有燕国么?燕既已亡,又哪来的太傅?丈人,你嫌弃我只是一个斗食小吏,不肯与我对言。殊不知,你却连我都不如,失了燕国的职禄后,说好听点,是一介老朽布衣,说难听点,只是一条……”   “丧家之犬!”   鞠武即便流亡在匈奴,也被头曼单于奉为上宾,待他有礼,何曾被这么羞辱过,顿时大怒,骂道:   “竖子敢尔!单于,彼辈为间证据确凿,请立杀之!同时厉马秣兵,防备秦人北袭!”   “这算什么证据?”   陈平一摊手,不紧不慢地说道:“我虽然只是斗食小吏,但常年在边境行走,也知道,长城之内乃冠带之民所居,长城之外乃引弓之民所居,壤断土隔,不相侵涉。内地田宅,于单于无所用,域外草原、沙漠,于皇帝也无所用,双方各守其境,贸易有无而已,此种情形,已持续十余年。”   乌氏延表情怪怪的,这是一年多前,他兄长反对皇帝对匈奴用兵的理论,其实不止乌氏倮,咸阳的一些大臣也持此看法,如今却被陈平借用,此子敢毛遂自荐请求出塞探查虚实,看来还真有几分本事……   却听陈平继续道:“至于官吏派遣、巡视边境,更是寻常之事,何足怪哉?单于不也会春夏巡狩,更换草场么,还派冒顿王子去贺兰驻守,撤换了几位当户,甚至还收留这等皇帝通缉的犯人,使之刺探内地消息……”   陈平指了指鞠武:“难不成,也是单于欲对大秦边郡用兵的证据?”   这下轮到头曼单于尴尬了,匈奴对内地了解实在不多,多数是来源于鞠武等流亡人士,但鞠武与秦有仇,提供的信息主观性太强,所以头曼才半信半疑。   陈平乘机对鞠武反咬一口:“鞠武说秦欲攻匈奴,不过是想引单于和皇帝交恶,他好乘机恢复燕国,为了一丧家之犬,布衣老朽的揣测,与强秦结怨,单于,这笔买卖,还望仔细思量,可值得做?”   头曼听完转译后,良久无言,倒是鞠武紧紧盯着陈平,竟不怒反笑。   在鞠武看来,陈平在这口若悬河,自鸣得意,殊不知,却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张平,你真只是秦国斗食小吏麽?为何我听你言辞中,颇有几分纵横策士的风采,莫非此次以秦商为细作探查匈奴虚实,竟是以你为主!?” 第0411章 我多阴谋   鞠武年岁已经不小了,他五十岁那年,便在燕国上都外为自己选好了墓园,那是一个宁静的小山岗,长满了枸杞。在鞠武的设想中,他死后会葬在这,躺在燕国历代先君左近,在鞠氏祖宗的脚下长眠,每年等待草木枯荣,白茫茫的大雪落下。   白色,那是燕人最喜欢的颜色。   然而,鞠武却未想到,待自己须发将白时,却失去了一切,他真的如一条丧家之犬,在塞外奔波,感受比燕地还冰冷的霜雪,度日如年。   他曾是睿智的太傅,对太子丹分析天下局势头头是道:“秦地遍天下,威胁韩魏赵氏,北有甘泉谷口之固,南有泾渭之沃,擅巴汉之饶,右陇蜀之山,左关肴之险,民众而士厉,兵革有馀。意有所出,则长城之南,易水之北,未有所定也。奈何以见陵之怨,欲批其逆鳞哉?”   在那时的鞠武看来,天下大势已定,燕国恭敬奉秦,苟且保全,方为上策。   但太子丹没有理会他的选择,甚至连鞠武提出的“联合匈奴三晋齐楚抗秦”的中策也未采纳。   于是,只能取下策,刺杀秦王了……   结果换来的,却是灭顶之灾。   数月之内,鞠武失去了一切:老友田光为激荆轲赴秦自杀,妻儿死于王翦拔城之战,爱徒太子丹被斩首送至秦殿,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燕王喜沦为囚虏,八百年燕国社稷也毁于一旦……   昔日理智的太傅,变成了一个被复仇怒火包围的怏怏老者。   时常劫掠边境的匈奴的确让人恨恼,但秦始皇、秦国、秦人,在鞠武眼里,比匈奴人更加可恨,若能让他们狗咬狗,再好不过!   眼下,他必须促使头曼单于杀了这群商贾,让秦、匈立刻开战!   垂垂老朽,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对秦施加报复。   果然,随着鞠武的一句话,头曼单于复又孰视陈平,刚松了口气的乌氏延也再度紧张起来!   但陈平再度出乎了鞠武意料,他不慌不忙地解下自己腰上,那枚小小的计吏之印,还有表明身份的简册,请匈奴人奉到单于案前。   这是黑夫让人制作的假身份假印,陈平的化名“张平”赫然写在上面,虽然匈奴人也看不懂,但每个细节都考虑到了。   陈平拱手道:   “虽只是一次例行的商贾出塞,但事关秦与匈奴两邦友善,不可不慎,便选了有几分口才的我作为计吏。”   他傲然仰起头:“平禄虽斗食,但却也是登记在籍,有自己专属功劳阀阅的秦吏!”   “单于杀一秦吏容易,拘谨随行商贾更简单,但事若被皇帝知晓,定会将这当做是,匈奴对大秦的羞辱!”   “到那时,这位鞠太傅口口声声所说的百万秦军,恐怕真的要兵临头曼城下了!”   陈平之所以敢这么说,还是因为他们的身份是官吏、官商,身后有庞大的帝国撑腰……   “单于!此子猖獗至此,绝不可放他们走!”鞠武上前一步。   但头曼单于也一比手,让鞠武不必再说,他有自己的思量。   早些年,鞠武也曾入匈奴,讲了“唇亡齿寒”的故事游说头曼,劝他保全燕、代。但头曼只派兵到代郡边上看了看,发现秦军攻势汹汹,代国毫无抵抗能力,便又知趣地退了回来。   头曼虽对内地知之甚少,但也听闻,匈奴之人口,不如秦之一郡。   而秦,足足有三十六郡,甲兵百万!   乖乖,三十年前,一个赵国李牧,就能打得他父亲大败,匈奴几乎崩溃,头曼他们这代人,至今尤惧李将军之名。   而统一的秦,实力五倍十倍于赵,这哪惹得起?   今时不同后日,匈奴还不是那个幅员万里的帝国,其实力虽能和燕国匹敌,但只是草原三雄之一。东胡强而月氏盛,河南地的仆从部落也不安分,头曼又对不能牧马放羊的地方不感兴趣,亦无太超越时代的野心,可不会自大到与强秦贸然开战……   别说目前并没有确凿证据说明秦欲伐匈奴,就算有,头曼也不敢主动与秦交恶。   于是他露出了笑:   “客说的没错,我乃撑犁孤涂单于,塞外之王。而秦始皇帝,则是中国天子,两方各守疆域,互不侵扰。”   草原政权素来欺软怕硬,身为弱者,没有开启战端的权力,头曼单于也已年老,只求维持现状。   也算陈平他们运气好,秦始皇在雁门、代郡设靖边祠的事尚未传到头曼城来,陈平好歹没被自己效命的主子坑死……   头曼单于踌躇良久后,还是让人将激愤的鞠武先带下去“休息”,换上笑脸,对乌氏延一番抱歉,将这说成是一场误会,最后又在众人告辞时,让译者问了陈平一句话。   “中国像你这般厉害的小吏,还有多少?”   陈平一愣,随即露出了谦逊的笑,作揖道:   “中原地大物博,人杰地灵,比我精明强干的秦吏,成千上万!”   ……   离开单于王庭地界时,陈平还慢慢悠悠不慌不忙,一个人坐在车上,在几张纸上修修改改,似乎在写一封信?   可到距离秦匈边境只有数十里处,陈平就立刻驰到乌氏延身边,急促地对他说道:   “散掉无用的牛羊,扔掉多余的货物,轻车驰骋,快马加鞭!速离匈奴!”   “那吾等这次贸易,岂不是要空手而回?”乌氏延大惊。   “也比丢了性命强。”陈平一边说,一边回首望向单于庭方向,面容忧虑。   乌氏延了然:“陈先生以为,单于会反悔放行,派人追杀?”   陈平道:“单于贪而无亲,谁知他会不会再度生疑。再者,鞠武身边也有一群燕、赵流亡之士,若他派人来追击,吾等也不是对手,不如轻装遁走。”   见乌氏延还有些舍不得换到的牛羊,陈平又力劝他道:“吾等在贺兰时换得的牛羊马匹已送回北地,这场贸易,已不算亏本。再说,盈利也不是此番远行目的,匈奴山川道路,部落人口,均已记在我心中,这份情报,远胜牛羊万头!岂是空手而归?乌君,请速抉择!”   乌氏延踌躇半晌,终于下了决心,毕竟他们能从单于庭走脱,靠的就是陈平的机智,如今尚未脱离险境,不如再听他一次……   但队伍中,一个随行的恶少年却不乐意,死活不愿抛下换得的牛羊,还嘟囔着让乌氏延他们先走。   这商贾也是在乌氏干了十年的老人了,乌氏延还在那苦口婆心劝他,却不妨,陈平不耐烦等了一会后,忽对两名黑夫安排在他身边的骑从喝道:   “杀了此人!”   在乌氏延的惊愕中,弩机如霹雳弦惊,那个戎商身上已扎了两根弩,不敢相信地瞪大眼睛,旋即重重摔下马来。   “陈先生,你这是何意!?”   乌氏延抱着老伙计的尸体,又惊又怒,惊是一路上温文儒雅的陈平为何忽然如此狠辣,怒则是因为,陈平不和他商量一句就杀人!   “无他,去其害群之马而已矣!非常时刻,只能得罪了!”   陈平冷冷地用一句《庄子》中的话作答,而后便喝令众人立刻按计划行事,释放牛羊,扔掉累赘的货物。   同时,他又阻止乌氏延收拾死者尸体,径自走上前,将路上一直在写的那封信,塞进死人衣裳里,而后让人将其遗弃在原地,装作是被人劫杀的模样……   “这是为何?”乌氏延越来越琢磨不透陈平的行为。   “这是送给头曼单于的谢礼,鞠武不是想让头曼单于同秦开战么?我便帮他一把!”   陈平的笑容依然让人如沐春风,但听在乌氏延耳中,却觉得阴风嗖嗖……   一行人抛弃牛羊和死者后,轻装驰骋,有了车马助力,在平坦的草原上,日行近百里,终于抵达了云中郡卒戍守的边关。   而他们背后,果然不出陈平所料,一群匈奴轻骑姗姗来迟,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陈平他们入关,站在塞外气恼顿足,最后只能带着半路截获的死者和陈平故意留下的信,回去向头曼交差。   “头曼单于果然反悔了……”   乌氏延庆幸不已,却不知,这只是近日秦始皇离开云中后,代北设立“靖边祠”的消息也终于传到了单于王庭!秦朝有意于边外的事情被证实,在鞠武一通劝说下,头曼果断反复,派人追击。   众人对陈平称赞道谢不绝,陈平却只是看着不久后便要狼烟滚滚的塞外,叹道:   “嗟乎,我虽学道家黄老,奈何此非常时刻,竟只能以离间阴谋立功……”   ……   两日后,陈平刻意留下的那封信,被送到了单于庭,头曼单于大帐处。   单于阴着脸,让鞠武打开读一读,鞠武展开一看,虽然秦字他认识不多,但看了几行,亦暗道不妙。   这竟是一封以冒顿王子口吻,请商贾们代笔,写给秦始皇帝的信件!   “单于,此信实在蹊跷,恐为秦人奸计,不可尽信啊!”   鞠武立刻请言,但头曼一听是儿子写给秦人的信,顿时面色大变。   “念!”   还没看信,头曼单于已疑窦丛生,既然鞠武迟迟不说话,就让其他人来读!   “匈奴王子冒顿,敬问中国皇帝天子无恙……”   “父头曼宠爱西域阏氏,慢待长子冒顿,欲废长立幼。非子不义,实父不仁!冒顿恐为其所害,愿内附大秦,购皇帝之兵,为皇帝南联楼烦、白羊、林胡,西结月氏、东和东胡,共击头曼!”   伴随着颤抖的转译声,头曼单于的表情从难以置信,变成了震恐莫名!   “事成,河南地、九原皆献予皇帝,望皇帝赐阴山、河套于冒顿,立为匈奴之主。冒顿愿改‘天所立大单于’为‘秦所立小单于’,匈奴代代为秦属邦奴婢,永不背叛!” 第0412章 拍案叫绝   去时三千里路途,陈平处处下马看花,牢记每一条途径的道路、部落,还学了能日常交流的匈奴话,走了整整四个月。   回来时,从云中至北地郡城,千七百里行程,陈平却只用了二十天……   他也不管慢吞吞的商队了,手持黑夫给他的北地郡军情传符,得以征用直道沿途最好的马车,一路驰骋,几乎没有下车休息的时候,饿嚼肉干,渴饮酪浆,日夜兼程地往回赶。   终于,八月下旬,风尘仆仆的陈平回到了北地郡义渠城,黑夫已几乎认不出他来:去时文质儒雅的白面青年文士,如今却晒得快和黑夫一般黑,形容枯槁,嘴唇龟裂流血,多日未洗的头发板结……   黑夫瞪了狼吞虎咽喝水的陈平半天,才道:“君现在回家,汝妻定认不出来……”   陈平哭笑不得:“下吏又不是豫让,毁容吞炭,不至于此。”   “不过,下吏助郡尉诛匈奴之心,却不亚于豫让报知氏之雠!”   他没有说出的那句话,黑夫心中了然,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此言极重,只比利咸稽首而拜,轻呼黑夫为“主”差了一点……   黑夫的确称得上是陈平的伯乐,若无黑夫,陈平如今依旧只是阳武县一小乡吏,陈平此行,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才干,让黑夫身边共敖等亲旧无话可说。   陈平猛灌几口水后,便立刻从行囊里掏出了两样东西。   一是他此行的主要目的:匈奴境内交通、山川、部落分布地图。   二是离开草原前送给头曼单于的那份“大礼”,在路上休息时,陈平按照记忆又写了一遍,此刻献于黑夫案几前。   黑夫先拿起了那封信,读了一遍,不禁拍案叫绝!   “好计策!”   陈平毛遂自荐想随商队出塞探查匈奴虚实,黑夫一开始是不同意的,印象中,陈平应该是谋士型人才,若折在匈奴太可惜了。   但陈平力劝黑夫,身边也没有能够担此重任的人,黑夫最后便允了陈平,就算是对他的一次历练吧。   但陈平此行的收获,却远超黑夫预期!   他有几件事没想到:其一,陈平居然会在贺兰遇上冒顿!   黑夫是听说过冒顿之名的,这个时代就是如此神奇,秦始皇前脚才统一了中原,十数年后,冒顿也统一了草原。这位匈奴大单于乘秦末楚汉之蔽,凌暴中原,白登之围高祖见危,只得与匈奴和亲,吕后被其书信调戏亦敢怒不敢言,汉朝整整承受了一甲子的耻辱,到汉武帝时才一口气还了回来。   得知冒顿已壮,且身在贺兰山草原,黑夫自然是又惊又喜。   不过,这厮也是著名的狠人,即便送马送老婆不送土地的故事不知道,鸣镝弑父的典故总有耳闻,但还不等他去思索如何对付此子,陈平便顺手帮自己解决了……   “伪造冒顿口气,敬问皇帝无恙,且言头曼欲废长立幼之意,欲联合中国共攻头曼?陈平啊陈平,亏你想得出来!”   陈平便说起自己在贺兰草原,冒顿婚礼上的见闻。   “草原与中原一样,也以长子为继嗣……”   黑夫没记错的话,蒙古人好像是玩的幼子继承制?但匈奴似乎又有不同。听陈平说,匈奴之俗,人有父卒,子娶父妻,这是壮年长子才能做到的事情,若是幼子,不太可能娶一堆老太婆。   不过,还是回到那个问题:丈夫亦爱怜其少子乎?   当幼子还能承欢膝下,越看越像自己时,长子却已变为受嫌恶的成年人,再加上身旁美人的枕边风,磐石也会动摇。   看来不论中原、匈奴,皆有此事啊……黑夫不由想到了秦始皇喜胡亥而远扶苏之事。   可惜,扶苏与冒顿,简直是两个极端,在面对类似的事时,却做出截然相反的选择!   黑夫思索间,陈平说道:“头曼使长子驻牧贺兰,一年见不到一次,父子必生疏离。这与晋献公令申生、重耳、夷吾三公子离开国都镇守他地如出一辙。”   “又在其婚礼时,不赐银顶鹰冠,加封为大子,反赠普通的豹皮帽,这同晋献公赐申生以偏衣和金玦何异?头曼的意思很明显,‘寡人有子,未知其太子谁立’,是向匈奴诸部示意,表明他暗有废黜之意!”   原来,在匈奴,继承人废立,并不是单于的一言堂,还要得到各部大人、君长的支持。若头曼没有正当理由,一意孤行的话,搞不好就会闹出叛乱来,这恐怕也是头曼一直以来苦恼的事。   但现在,陈平却将一个理由送到了头曼手中……   他谦逊地说道:“此乃下吏的小小阴谋,一如骊姬之谗,毒饵之胙!”   黑夫却不以为然:“这不是阴谋,而是阳谋!”   头曼对冒顿本就有废黜之意,父子已然生隙,陈平此计,诸如鞠武等人,一眼就知道是假的,但头曼却不敢保证,他那狼子是否真的有怨望反叛之心……   “如此一来,头曼大致有三种选择。”   陈平这会才有时间擦擦脸,洗去灰尘后,伸出三个指头道:“其一,不以为然。不过以下吏观察,头曼并非心胸宽厚,用人不疑之辈,不然早该信鞠武之言,将吾等拘禁。”   “其二,宁信其有,立刻派人诛杀冒顿!不过下吏又以为,头曼对秦商是留是放,尚且踌躇良久,这等大事上,他更难做决断。”   陈平的确是善于揣摩人心的,语言不通的情况下,只短短见了头曼两面,就准确猜出了他最可能的做法:   “头曼或会将冒顿召至单于王庭询问,以下吏猜测,冒顿若去,必遭软禁,也不可能再回贺兰山了!”   陈平通过冒顿请乌氏延拐带中原铁官奴一事,认为此人眼光远胜其父,让他留在贺兰,明年黑夫对贺兰用兵,恐怕会遇到一些阻碍,便设毒计将他赶跑!   黑夫表面上大肆夸赞,心里却觉得,陈平此举,略有些画蛇添足了……   他对冒顿在贺兰一事,且惊且喜。喜的是,这次秦朝举国之半,对匈奴用兵,亦如以镒称铢,是绝对的优势,虽然局部会遇到困难,但总体来看,一路A过去就能赢。若能在攻略贺兰期间顺便干掉冒顿,也算为中国除去一大患。   和中原一样,草原迟早会被一枭雄统一,但若无冒顿,却可能延后数十上百年……   可现下,冒顿恐被召回单于王庭,黑夫到时候便要扑一场空了。   这也是蝴蝶效应吧,不受他控制,黑夫只觉得可惜。   但陈平的急智还是值得鼓励的,没了冒顿,明年的北地郡要打的仗会容易很多。而那信中,被陈平顺手黑了的还不止冒顿一人,这才是黑夫真正为此计拍案叫绝的地方,陈平给匈奴挖的坑,实在是太多了……   “南联昫衍、楼烦、白羊、林胡,西结月氏、东和东胡……”黑夫再度拿起那封信,读着这句话,忍不住笑了起来。   “头曼未观此言尚好,一旦知晓,必对河南地四部生疑,他更会害怕,秦当真要联合月氏、东胡这两大匈奴世敌对付他!”   亲儿子尚无法相信,何况这些被迫降服于匈奴的仆从部落呢?在头曼心里,楼烦人、白羊人,随时随地都会弯弓而抱怨吧!   好家伙,仗还没打,匈奴若挨了陈平的阴招,内部便被分化大半。头曼一旦对四部产生怀疑,加以打压惩戒,必然引起四部反弹,匈奴便难以在河南地组织各部抵御秦军进军。   秦朝却可以乘机争取这些势力,将这件事弄假成真,若能争取到四部,明年的战争,将会轻松很多!   黑夫勉励陈平道:“此离间妙计也,可立大功,本尉定为你加官晋爵!”   秦始皇的车驾慢,此刻尚在上郡视察边军,被陈平赶了先,但黑夫事后想想,若陈平利急攻心,说不定就直接借着乌氏延的关系,请求谒见皇帝,当面为自己邀功了……   他没有这样做,而是继续向黑夫复命,说明那句没说出口的“士为知己者死”,还是有几分真意的,黑夫当然也不能小器。   果然,陈平顿首道:“平轻车驰回,并非是想要邀功,而是想及时将此事告知郡尉。头曼单于的使者,恐怕也快到贺兰了,郡尉可秣马厉兵,静观其变,匈奴若生内乱,便乘机进兵,先取花马池!”   他在地图上为黑夫指出花马池所在:“昫衍戎为匈奴盐工,饱受掠夺,昫衍人早有不满。且花马池与贺兰犬牙相接,为河南咽喉地,又有盐卤之利。得此地后,可作为据点,至明岁大出兵时,东可迎上郡大军,西可图贺兰草原,河南地,泰半可定!”   “此策甚善。”   黑夫颔首,陈平在塞外奔波,他也没闲着,良家子、戍卒郡兵皆已训练半年,过几天八月演武,便可召集起来,对塞外进行一次试探性的攻击了……   但黑夫考虑的比陈平多,又思索道:“不过,本尉以为,此事尚有一处变数。”   “是何变数?”轮到陈平求问了,他自诩此事天衣无缝,一切都会按照自己的预料进行。   “冒顿。”   黑夫丝毫没有小看这个鸣镝弑父的狠人,他盯着地图上贺兰山的位置,喃喃道:“面对头曼的召回,冒顿会做何选择?这,便是此事最大的变数!” 第0413章 善马爱妻   冒顿王子的毡帐十分醒目,虽和别的帐篷一样是用羊皮缝制,但用的却是纯白毛绒,帐篷顶围一圈巨大的鹿角,这都是冒顿近半年来获取的猎物……   “多谢鞠太傅提醒,冒顿知之,请信使速去休憩,冒顿立刻收拾部属,天亮时便随骨都侯回单于庭!”   让人将鞠武派来的信使送出去后,冒顿回到毡帐之内,相比于外头的凉意,帐内十分酷热,充满烟雾和炙肉香味,四角都搁着装烧柴的灶,放舐出暗淡的红光,地面则铺了厚厚的兽皮作地毯,地毯上坐着冒顿王子的三名亲信:   高鼻深目,身穿中原锦绣的康居商人康竜;容貌平凡,下巴多节,短胡须,面颊扁平的小且渠;此外还有一位头顶光秃秃,只在后脑勺留了一撮黑发的射雕者“秃发”。   冒顿早已收敛起笑容,细长的眼睛扫视三名亲信。   “秦商留书信诬陷我,说我外结秦人,欲攻单于,篡父位,单于派来的骨都侯已至贺兰北麓,明日便到,要拿我回单于庭!”   “鞠太傅的意思是,此事是秦人奸计,单于也半信半疑,他让我勿要反抗,等到了单于庭,自会为我说话,释单于之疑……”   性格暴躁的小且渠首先反对道:“一旦王子孤身去了单于庭,便是砧板上的羊肉,阏氏早就想除去王子,让幼子上位,单于也偏听她的话,王子决不能回去!”   “不回,当奈何?”冒顿向三人问计。   “不如反了!”   小且渠一抽腰间弯刀,重重斩在案几上:“明日一早,先杀了骨都侯,再挟持大当户,召贺兰部众,集楼烦、白羊之兵,北上进攻单于庭,逼头曼让位!”   在匈奴,礼义廉耻同中原大为不同,以弟杀兄,以子弑父本就是常事,当面说出来也没什么。   康居商人康竜却不同意此策:“不然,冒顿王子虽驻牧贺兰草原,但本地骑众,却控制在大当户手中。大当户是头曼单于亲信,要他偏向王子,十分困难。且骨都侯肯定有备而来,王子若举兵,并没有绝对把握,让贺兰匈奴人从之!若事不成,被大当户与骨都侯前后夹攻,如何御之?”   射雕者秃发颔首:“康竜说的有道理。”   三人争吵间,冒顿也已打定了主意。   “我不愿去单于庭送死,也不会起兵反攻父亲。”   “并非是惧怕不能成事,而是秦商设计害我,其目的,无非是为了图谋河南地。我若起兵,匈奴必先大乱,秦人乘机进军,到那时,我前面是一头狼,后方是一只虎,恐怕只能像秦商诬陷我的一样,投降秦人了!”   这是骄傲的冒顿万万不愿的,他好心招待那群秦商,不曾想他们却在背后坑害自己,冒顿感到愤怒,他宁可去投奔匈奴的仇敌,也不会向秦人低头!   “那王子当奈何?”   冒顿道:“带着亲信、家眷,连夜离开!”   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这本就是匈奴人的习性,既然冒顿已想好了,三名亲信也没有异议,只是去哪里,仍是个大问题。   小且渠出主意道:“王子与白羊结亲,新得阏氏,莫不如去白羊部?”   射雕者秃发摇头:“不可,白羊君胆小,被单于一吓唬,肯定会出卖王子,还是去林胡。”   康竜却提出了个大胆的设想:“既然秦商构陷王子,想来是要对匈奴动兵,河南地已不安全,不如随我往西,去西域,去康居,那里山谷空旷,还有大片草场,可让王子安身。”   冒顿却拒绝了此策:“西域康居虽好,却太过遥远,我要去的地方,必须不远不近。既能避开单于的追杀,远离秦匈交战,又能在合适的时机,卷骑重来!”   他不死心就此流亡,匈奴的骏马,势必再起!   冒顿心中,已知道自己将去往何方了。   “去猪野泽,我要投奔月氏王!”   ……   作为匈奴的西邻,草原三雄之一,月氏也已经发展出自己独特的政治体系。   月氏王作为最高统治者,居住在昭武城,在月氏王手下,另有五部翕(xī)侯,分别位于河西走廊的五处驻牧地,每部均有万余人口,和平时向月氏王上缴牲畜皮毛,战争时带着部众加入。   猪野翕侯驻牧猪野泽(甘肃民勤县),此地位于石羊河下游,形成了几个湖泊,湖畔是美丽的草原,肥沃的土地,水草丰美,有不少野猪活动,还可畜牛羊,其外围三面则被沙漠团团包围,很少有外来者涉足……   但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上旬(农历九月),却有上百人骑乘马匹、骆驼,从热浪滚滚的沙漠中走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猪野泽之畔。   此事惊动了翕侯和率部来此地巡狩的月氏王,当听闻斥候说,来者都是匈奴人打扮时,他们第一反应就是:匈奴要袭击居延了!   同为引弓之民,月氏与匈奴素来不睦,双方每年都会因争夺草场、牲畜爆发一些冲突,居延本是匈奴牧场,后来匈奴遭到李牧大败中衰,才被月氏夺取。   月氏王立刻在部落里点了千名骑从,奔腾而出,冲过去将那百余匈奴人团团包围,这才发现他们不是全副武装的武士,反倒像逃窜的难民:除了五十余武士外,还有些妇孺,他们正在泽边饮水,个个面容枯槁,想来是在沙漠里跋涉许多天了……   面对月氏人张开的弓箭,一个自称“康竜”的康居商人上前,大声用月氏语表明来意。   当听闻那个身材高大的年轻匈奴武士就是冒顿时,月氏王大为吃惊。冒顿不仅是头曼单于之子,也是草原上著名的勇士,匈奴和月氏冲突时,这个年轻人总是冲在最前方,张弓射箭,杀死了不少月氏人……   听说他近来迎娶了白羊君的女儿,草原上最美丽的明珠,正是得意之时,为何忽然跑来猪野泽了?   带着这疑惑,月氏王示意猪野翕侯打马上前,大声道:“匈奴的骏马,为何要到月氏的草场来饮水?”   冒顿站了出来,他让康竜替自己翻译道:“骏马太过优异,被老马王嫉恨,逼我离开匈奴,骏马在沙漠中迷途许久,只能来投月氏王!”   “原来是这样!”   猪野翕侯回报后,月氏王哈哈大笑起来,匈奴少了冒顿,就少了一只手臂,是月氏的喜事。   于是月氏王得意地纵马上前,傲然道:   “月氏凭什么要收留匈奴的弃驹?”   “因为冒顿来此,要为月氏王献上三件大礼!”   冒顿边说边骑着马往前走,月氏人顿时紧张兮兮,但冒顿扔掉了马背上的弓箭,解下腰间的弯刀,以表明自己没有敌意。   “其一,是我的宝马!”   冒顿的马是从康居获得的龙驹,肩高八尺,神采非常。即便放在月氏,这样的好马也绝无仅有,它虽然在沙漠中奔走十日有些消瘦,却依旧十分精神,月氏王一看就知道此马并非凡品。   “其二,是河南地最美丽的女子,冒顿的阏氏!”   冒顿马上,还载着一个姑娘,正是他新娶的阏氏。   阏氏听闻此言有些难以置信,但狠心的冒顿却面无表情,他自行下马,在马屁股上一拍,让赤马载着泪流满面的阏氏,奔向满嘴巴张得老大的月氏王。   这是月氏王未曾想到的,本想戏耍冒顿一番,不曾想,他竟将善马爱妻拱手相送!   一种得志之感从月氏王心里油然而生,再看冒顿的阏氏,才十六七岁年纪,用居延泽的水洗去尘土后,露出姣好面容,美丽的容颜,配上又羞又恼的神情,让月氏王不免心动……   月氏王让人收下嘶鸣不已的骏马,双目贪婪地在冒顿阏氏的身上、脸上看了一圈,想着今夜就享用她,而她的丈夫冒顿,就安排在帐外,令他吹胡笳助兴!   月氏王哈哈大笑,复又问冒顿:“好,这两件礼物,我收下了,第三件礼物是什么?”   冒顿赫然拜倒在地,以首稽地。   “其三,便是冒顿的忠心,还望月氏王能收留冒顿,借兵予我。匈奴将与中国交兵,此战头曼必败,冒顿愿助月氏收匈奴残众,使十万匈奴,尽为月氏王部属,使草原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一个狼群里,只能有一只头狼,而当老狼衰老失败时,就注定会有恶狼取代他的位置,占据他的妻妾!   可惜,冒顿现在并没有咬断头曼喉咙的实力,他只能选择遁走,在居延泽舔舐伤口,募集匈奴各部的同情者,向月氏借力,慢慢壮大自己的力量……   等匈奴被秦军打得七零八落,遁逃漠北之际,他,挛鞮氏的冒顿,将作为救匈奴于水火的英雄,出现在他们面前!   到那时,他要把失去的一切都夺回来,被逐之辱,单于之位,甚至是被秦人夺走的北假、河南地!   月氏王看不到,头低低伏在地上的冒顿,双手却深深扣紧居延泽的泥土中,指尖里不是泥土,是浓浓的恨意……   “今日被迫献给月氏王的善马爱妻!也要夺回来!”   “再让月氏人,用十百倍倍的痛苦恐惧,来偿还今日的得意!” 第0414章 会挽雕弓如满月!   九月上旬,匈奴内部生变,冒顿西投月氏之际,与河南地毗邻的上郡,秦始皇御驾已至高奴县……   高奴便是后世的革命圣地延安,只是此刻草木枯黄的高奴山上,没有宝塔,只有一座高高的夯土望楼屹立在山顶,可俯瞰全城风貌。秦始皇游于山上,廷尉李斯、上郡郡尉冯劫等作陪,李斯博闻强记,为秦始皇详细介绍着此地情形:   “上郡虽以肤施为郡府,但户口最多、城池最大,还当数高奴,百年前,上郡尚属魏时,此处便是舟车凑辐之地。”   上郡本是白翟之地,春秋战国之交,魏文侯使李悝、吴起收服白翟,设上郡,之后在此维持了百年统治。   不过随着秦日渐强盛,大河以西的上郡便守不住了,秦惠王前元7年,秦军在高奴南方不远处的雕阴大败魏军,俘虏了魏将龙贾,斩首八万。从这一战后,魏国便日益衰败,次年将争夺了半个世纪的西河割让给秦,秦惠王前元10年,连上郡十五县也拱手相让,大河以西滨河之地尽入秦矣……从那时候起,关中险固之势才正式确立。   “陛下可是自先君惠王后,第二位来上郡巡狩的君主。”   冯劫也很会说话,指着山下列阵接受秦始皇检阅的上郡南部郡兵道:“士卒闻之,欣喜若狂!”   秋收已毕,乘着农闲的当口,在边郡,每年都会在八月末,九月初集结更卒、戍卒,让他们熟悉行伍秩序,演练弓弩剑术,上郡与戎人、匈奴毗邻,若剑磨得不够快,恐怕就要受到侵凌了。   看着山下山呼海啸的轻车、骑士、材官,秦始皇满意地点了点头,问冯劫道:“上郡可征兵几何?”   这是郡尉本职,冯劫自然对答如流:“上郡有十五县,六万户,口三十余万,可征得郡卒两万。外加白翟步、骑,约合两万五千!”   这是上郡能出动的全部兵力,秦始皇记得,李信说陇西可征兵两万,黑夫所在的北地郡人口较少,辖县只有七个,只能征得万五千人……   加上蒙恬统筹的云中、雁门、代郡,可出兵四万,几个边郡,便拥有十万之众,内史再出动五万,外加全国募集的十五万民夫,便能集结三十万之众对匈奴动武了!   一趟北巡之旅后,面对赵武灵王留下的残垣断壁,看着塞外拥有强大军事力量,对自己帝国北疆造成隐隐威胁的匈奴,秦始皇已定下的计划:战争就在明年!   若是可能,皇帝恨不得今年秋冬就开战。   但秦始皇也清楚,这是不亚于灭魏、灭燕的苦战。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能供应三十万人的粮秣,明年才能全部运抵前线,来自内地的民夫,也要来年春耕结束才能踏上征程。   所以现在能做的,只是督促边郡加紧训练,做好随时出塞作战的准备,同时积极打探匈奴内部情报。   在这方面,冯劫自认为做得卓有成效,便自信地给秦始皇汇报起半年多来,自己对林胡的渗透……   “林胡又称林人、儋林,其族数万,皆散处塞外山林,以捕猎为业。数十年前,赵主父胡服骑射,收楼烦、林胡,林胡臣属于赵,后匈奴渐强,又投匈奴,匈奴以林胡为‘林奴’,每年要林胡君长贡献猎物、木材不知凡几。”   “如此说来,林胡等部,只是迫于匈奴之势,并非忠心臣服?”李斯闻言,所有所思。   冯劫道:“然也,昫衍、林胡、楼烦、白羊,就好比附当年庸于楚的于越、干越之君,虽然皆为胡人,但各有君长。”   李斯一拊掌:“既如此,陛下欲攻匈奴,这几部或许也能为我所用!”   “郡守与臣正是如此打算!”   冯劫说,上郡守羌瘣利用自己身为羌人的优势,以羌人、白翟人作为使者,数次出塞,深入林胡,找到了林胡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他归降于秦。   林胡君意有所动,作为几大势力间的小部族,他们遵循的是唯强是依的原则,赵国强则降赵,匈奴盛则降胡,如今秦朝势大,看来更易门庭的时候又到了……   但因为有质子被扣押在单于王庭,林胡君没有贸然答应,只承诺自己绝不敢与强大的秦军为敌,言下之意,秦军过境,他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故冯劫认为,只要沿用秦灭六国的老套路,派遣使者,贿赂四部,派人去给林胡君一些好处,明年秦与匈奴开战,林胡可不战而服,之后,向北可争取楼烦诸部,向西可威胁白羊、贺兰。   “匈奴号称控弦之士十万,其实是将附庸部族也算进去了,若失昫衍、林胡、楼烦、白羊,匈奴军力已损三分之一!”   冯劫正向秦始皇陈述自己作战策略的时候,却有两份急报同时抵达,一份是来自长城边塞哨所,是递交给冯敬的,另一份,却是由北地郡发出……   听说是北地郡的军报,秦始皇立刻让人启封,自行查阅。   臣下们不敢打搅,只能在一旁先看看,上郡边塞有何消息传来……   “是林胡君!”   冯劫十分惊喜,飞速看了两行后,对李斯道:“林胡君说,匈奴单于忽然驱逐其子冒顿,又令骨都侯分至昫衍、林胡、楼烦、白羊四部,要四位君长亲至单于庭,参加十月之会!”   这趟传召非比寻常,林胡君与上郡暗中往来,心里有鬼,当然不敢去,咬咬牙后,他觉得,林胡好歹有山林所蔽,北面还有楼烦挡着,匈奴单于的骑兵不能迅速杀到他跟前,便顾不上尚在头曼城做人质的长子了,索性向冯劫提出请降,说愿意投靠秦朝,希望大秦能庇护林胡……   这下好了,冯劫的作战计划又顺利了不少,他毕竟还年轻,心中有些得意,自以为功。   只是李斯却皱起眉:“为何头曼单于又是驱逐长子,又是勒令四部君长入单于庭,匈奴莫非是出了什么变故?”   “廷尉猜的没错!”   秦始皇已翻阅完黑夫送来的奏疏,大笑道:“此事与北地郡尉派出的细作有关,借乌氏商贾之名,北地郡已将匈奴河南地、北假的道路、地形、部众都打探清楚,绘于地图之上,卿等且来看看!”   李斯等人领命靠近,却见案上摆着一张麻纸制作的地图,其山川、道路、河流、部落牧地都描绘得很细致,唯一空缺的,就是上郡边外林胡……   冯劫不由心惊:“我上郡的细作只摸索了林胡,不曾想,北地郡的人,竟走遍了大半个匈奴!”   但令他们更加吃惊的事还在后面,黑夫在信中,解释了他手下的长史在匈奴的所作所为,头曼单于的种种异样行为,或与北地郡刻意设下的“离间计”有关!   “头曼疑长子与四部将联秦作乱,故欲使长子及四部君长入单于庭,加以控制,谁料其长子冒顿刚毅,赫然西窜,或往西域,或入月氏,四部也人人自危,楼烦、白羊近匈奴,其君长已束手入单于庭,而昫衍君生怕此去再不能返,在北地郡长史劝说下,亦决定内附!”   冯劫和手下尉史们面面相觑,这么说来,导致林胡王忽然改变态度的,也是北地郡的“离间计”?   同为年轻一辈,有“能文能武”之称,冯劫过去一直对黑夫这出身卑微的同僚不以为然,赴任时听说黑夫就在邻郡,也是郡尉,便颇有竞争之欲。   虽然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但他作为一个南方人,来北方边郡为吏,人生地不熟,冯劫不觉得黑夫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谁料前段时间,黑夫先提议修靖边祠,得了秦始皇欢心,那也就罢了。如今上郡折腾半年,好不容易在林胡之事上有了成果,可最后,风头还是全被北地郡给抢了……   冯劫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候,秦始皇却停止了笑,目视众人。   “黑夫言,昫衍不比林胡,近贺兰山,匈奴骑兵瞬息便至,北地当立刻出兵,入驻昫衍,助其反击匈奴。若能以昫衍、花马池为据点,便可将匈奴河南地一分为二,待明岁大出兵时,可与陇西郡包夹贺兰匈奴别部!”   黑夫战略清晰,明年是总攻,今年则是试探性的小打,乘着匈奴与四部不和之际,拿下花马池,作为桥头堡……   秦始皇尤其欣赏黑夫请战之言:   “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黑夫愿为陛下前驱,做陛下之箭!”   “孺子明明射术不精,也敢出此豪言?”   虽然笑话黑夫不以箭术见长,但秦始皇欣赏的,恰恰是他这种气势!   不过,亲自在边郡,见证战鼓敲响的感觉,着实不错。   当着李斯、赵高、冯劫的面,他说道:“是黑夫向朕首倡开拓西北之策,对匈奴的第一箭,自当从北地郡射出!”   也不必群臣议论了,秦始皇一击案道:“廷尉,立刻替朕拟诏,令黑夫发兵花马池,上郡、陇西亦各出兵五千,于左、右策应之!” 第0415章 男儿本自重横行   “官大夫?”   张氏的声音是如此之大,连怀中的儿子都惊醒了,顾不上管他哇哇大哭,张氏拉着陈平追问道:“连升三级?”   “然也。”   陈平笑容内敛,心中却也有几分得意。   “郡尉先将我直接升至不更,又为我向咸阳请赏,御史大夫判定功劳,直接升至官大夫!相应的冠带,今日刚刚送到。”   “天那。”张氏有些不敢相信:“如此说来,你的爵位,快赶上内兄了?”   张苍入秦十年,现在也只是个公大夫,陈平短短一年时间,便窜到了与他相近的位置,这岂能让张氏不惊愕,甚至有种“天上掉馅饼”之感。   “我这爵位又不是大风吹来的。”   陈平指着自己被塞外风沙洗刷变粗糙的皮肤,还有不能示人的两股内侧老茧,这都是数月奔波留下的痕迹,这是苦劳,而他所立的奇功,更是让匈奴陷入了内乱,冒顿被逐,河南地四部也被头曼吓得反叛两部。   “用郡尉的话说,我所探查到的塞外虚实,可以让秦军少死上千人,而光我那一封信,便相当于斩杀了匈奴数千兵卒!”   所以陈平觉得,这功劳,他当得起!而黑夫更承诺,等此战结束后,计算总的功勋,陈平的爵位,甚至还能再提一提……   这次立功带来的不止是更换冠带袍服,陈平现在若愿意,已能出任县曹主吏,甚至是边郡县丞这一级别的官员,不过他还是宁愿呆在黑夫身边,继续当郡尉长史。   “共敖宁可抛弃南昌假尉之职,来投奔郡尉,难道真是如他所言,看重义气?恐怕不然,共敖看中的,是跟在郡尉身边时,层出不穷的立功机遇!此番出塞作战,若能有所斩获,岂不比呆在豫章边鄙种甘蔗缉水寇快得多!”   有件事陈平没同任何人说,在他轻车驰回北地郡的路上,经过上郡肤施,当时秦始皇帝正在那里巡视,陈平在肤施亭驿停车饮水,看着远远经过的皇帝车驾,竟猛地生出过一个想法:   “若我靠乌氏延引荐,或能直接谒见皇帝,直抒离间之策!”   这想法让他怦然心动,上达天听,是每个人的目标,这种表现的机会,真是可遇不可求!   但随即,陈平又打消了这个诱人的念头。   他是个理智的人,以个人的利益为基石,但也会考虑后果。   首先,自从高渐离案后,皇帝已不近六国之人,陈平作为旧魏遗民,能够直接面见皇帝的机会是极小的,更别说得到皇帝赏识,平步青云。   其次,这样做,意味着他为了功利而越级上奏,背弃黑夫,名声就此坏掉,也再得不到黑夫的提携……   “这是短视之举。”   一番考量后,陈平压下了这想法,老老实实回北地复命。   好在,黑夫没有亏待他,有了这次大功,有了这“官大夫”的爵位,陈平俨然成了黑夫幕僚之首,共敖再也没法瞧不起他了!   “不过,我的升爵,暂时到此为止了,共敖却可以去博取他的功名……”   陈平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是谋略之才,行军打仗却做不来,此番秦始皇命北地郡出塞作战,黑夫亲自领军,共敖等陪同,陈平则被留在郡城,负责后勤粮草。   他在妻子帮助下,穿戴好一身官服,戴好板冠,在铜鉴里一照,他人本就长得又高又帅,此刻更加神采奕奕,张氏看得心神动摇,只差夸一句“君美甚,徐公何能及君也?”   陈平出门前,还嘱咐妻子:“我去送郡尉率军出城,你无事的时候,便多去郡尉府上走走,郡尉夫人已经怀胎六甲,你多帮衬着些。”   说完,陈平抱起了两岁大的儿子陈买,喃喃道:“只望此番郡尉能诞下子嗣,他已年近廿七,岁数不小了,若无子嗣,这么高的爵位,这么大的田地,已价值上千万钱的红糖产业,谁人能继?”   ……   “他踢我了!”   一墙之隔的郡尉府内,已戎装待发的黑夫正非常不体面地单膝跪在地上,抱着妻子的腿,耳朵贴在她鼓起的小腹上,似乎能听到里面新生命的呼吸和悸动……   丈夫有时候就像个孩子,叶子衿伸手不舍地抚过黑夫的发髻,在触碰到他甲衣时,却又收手握成拳,藏在衣袖中,面上笑道:“是在催促良人快些出门么?”   “或是气我不能伴他左右……”   黑夫站起身,叹息道:“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岂不怀归?畏此简书。那首诗,是这样说的罢?不过这次的事,其实是我自找的。”   不自找不行啊,秦始皇在四边郡置四郡尉,蒙恬、李信乃宿将,冯劫是二代,唯独黑夫只身赴任,若他不做出一番成绩来,恐怕会让皇帝失望……   正如妻子曾劝他的一样,仕途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上了这根杆,就没了退路,不是被人一脚踹到后面,就是努力往上爬。   丈夫出征在即,叶子衿没有寻常人家妻子一般郁郁寡欢,而是强颜欢笑道:“良人若不自寻机会,立功封侯,吾等的孩儿,可是连姓氏都没有。”   “也对,也对。”   黑夫看了看外面的天色,时间不早了,他必须立刻出发。   “好在,我此去不必经年累月,短则一月,长则两月。”   黑夫只是给了一个大概的时间,没有狂立flag,不过按照他的预想,这次出塞作战,北地郡也只出动七八千人,目的是帮助决意投秦的昫衍戎守住花马池,并在那里修筑城塞,作为屯粮地点,以便明年继续进取。   所以他应是能赶上自己第一个孩子降生的。   “妾为良人织了一佩囊。”见黑夫将要离去,叶氏挺着肚子,在榻上找了起来。   “这不是南郡习俗么?”   黑夫有些好笑,妻子在南郡生活了几年,很多方面也越来越像个荆楚之人了。屈原曾言,折芳馨兮遗所思,对荆楚大地上的人来说,用芳香的花草作为礼物送给恋人、丈夫,是最固定的传情方式。而把阴干的香草盛在精美的丝袋里,这就是佩囊。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叶氏将一包裹在锦帕里的佩囊递给黑夫,见黑夫欲打开,却一横眉,坚持道:“还望良人出城再看。”   黑夫颔首,再度抱着妻子的肚子,在上面亲了一口,而叶子衿,则为他戴上了沉重的兜胄,戴上它,黑夫便不再是温和的丈夫,而是沙场上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三年了。”   黑夫任由妻子帮自己整理衣襟,将剑挂到鞶带上,不由感慨:“从豫章返回后,已过去整整三年,大秦三年未战,马放南山,剑戟入库,我也奔忙于朝堂、地方,再不动动,恐怕要髀间生肉了!”   ……   “郡尉!”   “参见郡尉!”   义渠城门外,当黑夫的战车驰骋而至时,在此等候的五百主王围,率长公孙白鹿、义渠白狼等皆朝他行礼。   马是四匹精挑细选的黑马,匹匹肩高六尺五寸以上,桑木为御者,身披厚甲的共敖为车右,手把剑戟,保护黑夫的安全。   黑夫回首看向城楼顶上,方才为他把酒送行的郡守赵亥、郡丞殷通等均拱手行礼,站在城门洞里的郡尉长史陈平更是一揖到地。   再看前方,官道两侧,满是车骑旌旗,其中以黑夫精心打造的三百良家子装备最良,戴着扁平的骑兵皮帽,穿着玄色的轻甲,披着绛色的战袍,除了剑、矛、弓箭外,还配有臂张弩。   另有一千戎骑,主要来自大原五部,其中一百人,更是去年秋天打架斗殴被拘禁的,黑夫和大原五部的君长商量后,给了这一百人赎罪的机会,让他们作为死士,作为先锋行动,这些戎人私斗也恨,公战也强。   此外还有郡兵五千,矛戟如林,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出车彭彭,旂旐(qízhào)央央。   见此情形,黑夫不由气壮。   第二次伐楚时,黑夫见识过数十万人的大场面!但那时候,他只是一个小小的率长,是战场上的配角,王翦、李由旌旗指向哪,他就要奔赴哪。   但今日不同,他作为一郡长吏,这六千余人真正的统帅!而将要踏上的征程,也不再是内战,而是为诸夏开疆拓土之行。   “男儿……本自重横行!”   心中默念此言,黑夫让共敖举起帅旗,指向北方!   他喊出了秦始皇在诏书上的那句命令。   “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   直到离开义渠城数十里,在下一个县停驻造饭时,黑夫才想起妻子赠送的佩囊。   他点亮烛火,拿出来一看,却见囊袋以精美的绮做成,绣着雅丽的花纹,装满风干的北地香草,这是叶子衿在盛夏时去城外亲手采摘的,她整日在那绣着女工,不仅是为黑夫做贴身的单衣,也是在制作此物吧……   而且令黑夫惊讶的是,佩囊上还绣有几行小字。   他不由轻轻念了出来:“南山有鸟,北山置罗。念思君子,毋奈远道何?安得良马兮随君子……”   这不是那些流传已久的诗篇,而是叶子衿自己想出来的赠诗,有点诗经的韵味,也有点楚辞的旋律。   “厉害!”   黑夫不由咂舌:“不曾想,夫人还有这等本领,我只能偶尔抄上一句,她却能自己作诗了!”   黑夫远征之际,义渠城内,郡尉府中,风声清清,唯有一只小小黄雀飞入室中,在瑟上蹦跳着,摇颤出微微的弦音:   “南山有鸟,北山张罗。   鸟自高飞,罗当奈何?   君但平安,妾亦无他!” 第0416章 萧关逢候骑   “此番出塞,吾等遇到的第一个阻碍并非是匈奴人,而是后勤,是无粮之困!”   从义渠城出发数日后,北地郡环邑,北地秦军驻扎于此,这是他们出塞前的最后一站,黑夫召集了部署,来邑中指挥部商议出塞事宜。   作为统帅三百良家子的三名军官,羌华、傅直、甘冲得以站在厅堂末尾旁听。一听黑夫开始大谈“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甘冲便朝其他两人眨眨眼睛,意思是:“我没猜错罢,郡尉又在老话重提了。”   羌华、傅直正襟危坐,可实际上,他们耳朵都快听起老茧了,这一路来,每次停歇,郡尉和众部将讨论最多的,就是军中还有多少吃食?粮车到哪了?可以在沿途县邑补给多少……   这可怪不得黑夫,他当初向秦始皇请战时,设想北地郡出兵七千左右,秦始皇第一反应就是“恨少”,殊不知,这已经是此次军事行动的极限了……   倒不是说北地郡无法出动更多兵力,若是黑夫愿意,率万人出塞亦可,关键在于,塞外的补给无法承受更多人马。   大军长途行军作战,可不比小学校组织同学们春游,大家随便带点零食就行。黑夫也是个老行伍了,深知军队人吃马嚼消耗之大,在内地尚且日费千金,更别说到塞外去。   “萧关以北,地形曼衍,直抵沙漠,期间整整四百里地,无居民,亦无树木,水草皆绝少,至花马池始有之。中间地势荒瘠,大军休想得到丝毫粮食补给,水源也时断时续!”   每平方公里人口密度与余粮多少密切相关,按照乌氏延和陈平探查的情况,抵达花马池前,秦军就算想“因粮于敌”也没机会,沿途一粒粮食都别想弄到手,让士卒自行狩猎更不靠谱,所以什么都得自带。   陈平在义渠城时便给黑夫算了笔账:四百余里路程,按秦军步卒带辎重的正常行军速度,每日40余里,需十天左右,一青壮男子10日需食5斗米,7千人需食米3500石。   平均到个人头上,每人多背负半石的粮食,不算太重,还能搁在每个什都分配到两头的驴或驭马身上。   “好在郡尉让众人携带锅盔为干粮……”羌华吐了吐舌头。   这是关中山东移民所食“烧饼”的升级版,据说是从黑夫郡尉家的庖厨里流出的。   此物大如人面,可以切成条装袋子里,在干燥的北地,放上几个月都不带坏,且干硬耐嚼。   缺点是太硬了,不夸张的说,风干许久的锅盔,都能砸死人。羌华曾让擅长抛石的甘冲试过,他皮带旋转如飞,但抛出去的小石块,却只在锅盔上砸出了一个小孔……   甘冲当时目瞪口呆,一旁的傅直则哈哈大笑说,这玩意当盾牌使都可以了。   果真,自那以后,傅直还真把背后的盾牌换成了锅盔,惹得羌华和甘冲背地里唤他为“傅锅盔”或者“锅盔百将”!   他们年轻人打闹取笑的话,被黑夫郡尉听到后,也不怪罪他们,反而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三人不知道,黑夫这是在暗自庆幸,有人替自己背了一个绰号……   但锅盔只能作为急行军干粮用,若是天天嚼,没有足够的水泡软,牙齿都要崩坏,考虑到塞外停留的时间,黑夫还得追加一个月的粮食,一万石左右的粟米。   这是什么概念?若是用民夫来运送,人力辇车可载米2石,两人拉车,也得五六千人。道途险远,运送的粮食沿途就被民夫吃了大半,抵达终点所剩无几,而且还必须面对匈奴人来去如风的袭击……   北地郡本就人口稀少,所以黑夫宁可用牲畜。   一驴负重2石,骡、驭马负重3石,牛车负重20石,光拉粮食的牛车,就得500辆才行,加上牛马也要吃的粮、豆、青料,各种军械装备、医药、绷带、作为消耗品的箭矢,恐怕要上千辆才够,能排出去好几里地了。   用牛车、驭畜运输,还得考虑牲畜受伤、生病等问题,时值入冬,就算到了花马池,也没有多少牧草能吃,刍牧不时,畜多瘦死,黑夫已经做好这场仗打下来,牲畜死一半甚至死绝杀了吃肉,然后就地补充的心理准备了。   所以,黑夫必须带精兵,而不能贪多,别看出发时人山人海好不气派,到了沙漠盐泽里,呵,大家都得挨饿,每多一张嘴,就对后勤多一分压力。   最后军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所带的七千之众分成几个部分:   一千大原戎骑为前锋,由官大夫义渠白狼率领,每骑一人两马,羸五日之粮,作为前锋踵军,先行出发,日行百里,争取五日之内抵达花马池!   黑夫将剖开的木符交给义渠白狼后,嘱咐道:“昫衍君虽然叛匈投秦,但仍惧匈奴报复,彼辈容易反复,踵军需日夜兼行,速至花马池城,以安其心,再令昫衍君为我大军筹备口粮、淡水。”   “下吏省得!”   和公孙氏累代得爵不同,义渠白狼的爵位,主要是他在统一战争期间,屡立战功挣来的。   几年没打仗,这华戎混血的猛士早已手里痒痒。   而他统领的大原戎骑杀牛、虎落、彭卢氏、野狐氏、彭阳氏五家,在族长们被黑夫叫到郡城开了个会,暗示打败匈奴后,他们可以迁徙到更好的贺兰牧场,也早就兴奋得嗷嗷叫了!   黑夫对五部君长言:“我向陛下提议,这一战里,对加入秦军的戎部武士,可按照授田制,授予牧场,每级爵得牧场五百亩……”   此言一出,五部戎人都两眼放光,戎人以战死为荣,以病死为耻,与其闲散在家自相斗殴,他们宁可去塞外挣一块更好更大的牧场啊!   这时候,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厅堂末尾的三名良家子百将。   羌华、傅直、甘冲立刻挺起胸膛来,他们知道,踵军前锋是最容易立功,也最容易与敌人交战的,所以都希望自己能够被选进去!   然而,黑夫的目光却跳过了羌华,在傅直、甘冲二人中看了看后,点了傅直。   “百将傅直,带一百良家子,听义渠率长调遣。”   傅直大喜过望,而甘冲暗中瞧了羌华一眼,发现他一副大失所望的样子。   之后,黑夫郡尉又选定了另两支部队,他自己,统帅四千训练较好的郡兵、县卒,构成大军,羸十日之粮,争取十日内抵达花马池,羌华被选中,作为亲随同郡尉一起行动。   至于后续部队,黑夫安排了能够独当一面的公孙白鹿,以两千人押送千辆牛车辎重,缓缓而行,甘冲带着剩下的一百良家子加入其中……   ……   “吾等要分道而行了。”   众人领命而出后,傅直对两名同袍如是说,他们虽然来自不同的县,但半年相处下来,同时当上了百将,一同训练,朝夕相处,也已视对方为友伴。   “是啊,本以为会一同作战,不曾想却分属三部。”   甘冲感慨,用肩膀撞了一下闷闷不乐的羌华:“子华,你怏怏不乐,莫非是对郡尉安排不满?”   “羌华岂敢如此……”羌华是那种将所有情绪都写在脸上的人,他嘴上说不敢,脸却涨得通红,他是上郡守羌瘣之孙,出身将门,从小就在练习骑射,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在他看来,若三人中择最勇猛、最善战者加入踵军前锋,自己当仁不让,为何郡尉却选了傅直?   “你莫非看不出郡尉的用意?”甘冲的才能不止抛石,他还很心细。   “是何用意?”   羌华道:“我兄长在陇西军中,也是能独领千人的骑将,据说多次随李将军出塞打柴,为何我却只能呆在郡尉身边,做他的亲卫?”   他口不择言,盯着傅直:“不论使剑、骑马、射术,我都比你强,为何郡尉选你入踵军,这不公平!”   傅直人比较直愣,有些发怔,却是甘冲冷冷道:“公平?的确是极不公平,吾等同时入伍,同时为百将,但从今日起,未来前程却要大不相同了。傅直作为踵军,在茫然无知的塞外探路,随时可能遭遇匈奴大队人马,他是有不少机会立功,也可能会战死。而你羌华,却能安全呆在郡尉身边,没错,你是得寸步不离其身旁,不得自由,不能肆意驰骋沙场,但却能伴其召开军议,大小事务都会知情,甚至能建言献策……”   “此战不论结果如何,恐怕你都能混上一份资历,分到一份功劳!这便是做亲卫的好处,我听官大夫共敖说,郡尉当年,便是作为廷尉之子的亲卫百将,而得到器重的!”   甘冲是三人中出身最低的,家里只是小小上造,所以对这些事情更上心。   “郡尉为何要如此待我!”   羌华完全愣住了,甘冲见他还不明所以,气得唾了一口:“因为你是上郡守之孙!”   羌华这才恍然大悟,顿时为自己的鲁莽有些惭愧,低下头:“又不是我想这样,我还想去前线冲锋陷阵。”他嘴硬地说。   “难道我想去后军看牛车,闻粪臭,吃灰土?”甘冲奚落了这个长不大的同袍一通。   这时候,沉默良久的傅直终于说话了:“甘冲,你是否误会了?我曾听郡尉说过一句话,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农工虞商,各有其职。”   “郡尉说,军中亦然,不管是踵军、亲卫、辎重,各有其职责,缺一不可,无踵军则前哨绝,无亲卫则统帅危,无辎重则大军亡。郡尉将吾等安排在不同军阵里,或许是要让吾等在各处位置,都加以历练吧。二君,休要看哪个位置容易立功,哪个位置安全好升爵,要我以为,战阵之上,瞬息万变,不论在哪,都有机会立下功勋!”   这是黑夫视察军队时,给他寄予厚望的三百良家子上过的一堂课,他们就像一张张白纸,有武功,又有文化家境,是上等的将吏苗子……所以黑夫才将他们放到不同位置历练,其中让甘冲去看粮车,是因为他在自己谈论后勤,露出了不以为然的神情……   这场战争如此,下一次,恐怕就又要换过来了,不存在刻意偏袒谁。   这下,轮到羌华、甘冲二人一起羞愧了,喃喃道:“还是傅锅盔记得郡尉之言,吾等差点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不论如何,这是三百北地良家子首战,勿要输给那些戎人!”   傅直朝两位袍泽拱手:“勉之!”   羌华、甘冲亦抱拳颔首:“然,共勉之!”   ……   次日,千余骑兵组成的踵军前方先行出发,基本都是一人双马,飞驰出塞!   而黑夫统领的四千主力,则紧随其后,在前锋出长城后一天抵达萧关。   秦始皇二十八年戌月二十八日这天,大军在萧关休憩时,黑夫却收到了义渠白狼派侯骑送回的消息:   “昫衍君遣使者告急!匈奴骑兵千余人,已游弋至花马池!” 第0417章 疾风冲塞起   毡帐起火燃烧,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深秋时节蔚蓝的天空。在倾颓的土墙下,匈奴骑士往来奔驰,他们手里的弓箭射向那些试图反抗的昫(xù)衍男子,手中长鞭则驱策哭泣的妇孺,离开她们冒烟的家园,和成千上万头羊一起,加入奴隶的队伍。   骨都侯呼衍栏骑乘高大的骏马,头戴野猪牙制成的头盔,满意地注视着这一切,花马池,这片充斥着盐与草的大地,为匈奴人的马蹄撕裂。   “这便是背弃天所立匈奴大单于的代价!”   呼衍栏是匈奴中,少数拥有自己姓的人,在匈奴,但凡世代为官的贵族,均以部落号为世姓。其中较大的有呼衍氏,兰氏,须卜氏,此三姓皆贵种也。   他们家世代作为单于身边的左骨都侯,先前奉头曼单于之命,来河南地召回冒顿王子和四部君长。孰料,冒顿却提前得知消息,自行遁逃,河南地四部也人心惶惶,尤其是昫衍、林胡,或是心中有鬼,生怕北行不返,竟然被头曼单于这道命令吓得当即反叛!   呼衍栏可想而知,头曼单于听闻此事后,会多么震怒,或许还会迁怒于他,于是呼衍栏只能争取年内平定河南地之乱,他让贺兰大当户收拢诸部,自己则带着千余骑先至昫衍,对反叛者处以惩罚!   按照匈奴的规矩,反叛的部落,其君长及家人会被装进羊皮袋子里,被万千马匹践踏而死!   而其部落也会从草原上消失,身高高过车轮的男孩,都会被杀!剩下的妇女,则分给平乱有功的部落作为赏赐。   呼衍栏只是先锋,他身后,还有贺兰的四千匈奴骑从已在路上,数日便至!   花了几天时间,带着千余匈奴骑兵扫荡了沿途的昫衍部落后,呼衍栏又率众直扑花马池城。小邑紧闭,城内挤满了逃窜的昫衍人,老迈的昫衍君也在城头,战战兢兢地注视着匈奴人带来的惩罚。   匈奴骑兵围成一团,鞭梢尖鸣,抽打在一个被剥夺了武器,手无寸铁的昫衍男子身上,抽打他的脊背、脸颊,让他抱头鼠窜,直到血肉模糊,才挥鞭勾住他的脚踝,使之扑倒在地,再一箭射穿他的脊背。   呼衍栏亲自割下了此人的头颅,让骑兵飞驰靠近城邑,躲开了城头零零散散射下的箭,将其掷到城下!   此人是邻近一个小部落的首领,匈奴人希望用它的死传递恐慌。   在匈奴人眼中,自己是无人能挡的群狼,是草原上高傲翱翔的鹰,而昫衍戎,只是自己的盐奴,是咩咩直叫的羊,是惶恐乱飞的鸡!   匈奴人哈哈大笑,城内的昫衍戎人义愤填膺,他们纷纷向昫衍君请战道:“君长,我们也有马,有上千勇士,冲出城去,给匈奴人以教训!”   “不可,只需紧闭城邑,任何人不得出邑!”   昫衍君已经没了往日的富态,他的头发更白了,身体因为寒冷或是害怕,显得有些佝偻,忘了擦油的八字胡无力地下垂。   昫衍一直以来,就是塞北戎人小部落,据说是犬戎的后裔,两百年前,他们臣服于强大的义渠国,义渠衰亡后,秦国专注于东向兼并六国,对远在塞外荒芜之地的昫衍不感兴趣,昫衍得以过上了一段自由的生活,靠开发花马池,聚集了财富。   但大概是二十年前,匈奴渐渐强盛,统一了草原中部,越过大河沙漠来到花马池边,戎人虽然尚武,却不敌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昫衍只能选择臣服,每年缴纳巨额的盐和羊,来换取匈奴不劫掠自己。   二十年来,对匈奴的恐惧植根在昫衍君心中,他去单于王庭做过人质,知道匈奴控弦之士十万的强大。   所以,除非是有更强大的靠山值得投奔,否则,昫衍君万万不敢背弃匈奴。   “秦之大,十倍于匈奴,秦之众,百倍于匈奴,秦之富饶,千倍于匈奴!昫衍若不从秦,则将与匈奴一并灭亡,若从秦,君可免赴单于庭,世代为秦之戎翟君公!”   常来购盐的乌氏延如此诱惑,才说服了昫衍君。   但此时此刻,部落灭亡,族类绝迹的危机就在眼前,让他不禁怀疑起自己做的决定来,嘱咐城头众人万万不可贸然出城后,昫衍君的头偏向右侧,没来得及离开,滞留于此的乌氏延正垫起脚观察匈奴人动向。   昫衍君挤出一丝笑:“乌君……大秦天兵,何时能至?”   “北地郡尉已率部离开义渠城,我又令使者去萧关告急,想来是快了……”   话虽如此,但乌氏延心里也没底。   黑夫虽然是以军功混到今天这地位的,但他过去打仗的地方都在南方水泽之地,南北情况迥异,所以乌氏延也不清楚,这位黑夫郡尉,指挥北地健儿出塞作战时,究竟能不能像李信、羌瘣那些关西本土人士一样娴熟。   “若是轻骑而来,今日或明日便能到了,若是他谨慎,大军抱团进发,恐怕还需数日才行……”   乌氏延现在也有些后悔,他们家想要在这场战事里证明自己,做事太过积极,如今却困在城中,这花马池城还是乌氏请工匠来帮昫衍君修的,为的是保护好南运到北地的青盐。   塞外条件有限,城高不过两丈,虽然昫衍君将本部青壮都收纳进来了,人手足够,但面对匈奴人的进攻,能顶住数日不崩溃么?   乌氏延和昫衍君下到城内,正思索间,却听城头的戎人忽然大喊道:“当心!匈奴人冲过来了!”   他一发愣的功夫,昫衍君的两个儿子已经将他扑倒在地!   一阵低音的嗡嗡声响起,如同蜂群飞过,呼啸而来的箭支如同一场冬雨,洒在花马池城头,钉在竖起的木板、盾牌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不时还有惨叫传来。   乌氏延身旁也钉了一根箭矢,乌黑的鸟羽微微摇颤,拔起来一看,是骨制的箭簇……   这只是匈奴人的一次试探,千余匈奴马队呼啸而来,开弓射箭后兜了个圈子又回去了。匈奴人攻城经验不是很多,但也明白,他们的弓箭对城内无法构成太大杀伤,匈奴统帅是精明的猎人,不会把宝贵的弓箭浪费在无用的乱射中。   “但若是贺兰山的匈奴青壮全都集中至此,就不一样了……”   从地上爬起来后,昫衍君面色愁苦,据他所知,光贺兰的匈奴骑手,就有四五千人之多,其中不乏善射者。届时五六千支箭,从四面一起射进来,再让马匹拉倒单薄的城墙,那时候,就是昫衍人灭顶之灾。   匈奴人在骨都侯的指挥下,时而分散,时而聚集,在花马池城周围来去如风,他们分出了四百骑,在四个百人长带领下,时不时骚扰城邑四围,其他骑从则化整为零,开始四面分散,去劫掠花马池周遭,来不及入城躲避的昫衍部众。   匈奴人时断时续的滋扰持续了一整夜,他们仿佛不用下马,吃喝拉撒都能在马上解决,到了次日清晨,乌氏延睡得迷迷糊糊间,忽被侍候自己的戎妾推醒!   等他迷迷糊糊间披上衣服来到城上时,昫衍君正面色惨白地看着西方……   远处,密密麻麻的匈奴骑手,正从黄沙枯草间缓缓行来,他们一百一队,有十余队之多,加上拉毡帐的牛车,竟铺盖了方圆数里范围。   来自兰山的匈奴援兵按照远近,是分批次出发的,这只是第一批。   “这下完了。”昫衍君几欲瘫倒在地。   就在这绝望的时候,城池南面,却响起了一阵激动人心的欢呼……   “莫非是!”   昫衍君和乌氏延对视一眼,顿时大喜,在城墙上飞奔到城南一瞧,果不其然,在南方数里开外,花马池畔的盐滩上,出现了一辆手擎黑色大旗的戎车!   旗帜鲜明,上面用素白的漆料写着一个篆体的“秦”字!随着疾风冲塞而起,旌旗猎猎作响!   随着戎车的出现,地平线上,也陆续露出一些黑点,他们不断向前跃动着,越来越多,最终占据了整个视野!   是秦军的骑兵,黑夫派出的千余踵军前锋,抵达了花马池!   这也是中原的军队,第一次出现在萧关之北!   虽然尚不知援军人数,但昫衍君却仿佛已经得救,他泪流满面地拜倒在地,朝着南方稽首不已,抬起头时,张开双臂,对自己的部众大声道:   “今日,昫衍人的太阳,从南方升起!” 第0418章 胡儿十岁能骑马   新鲜的滩羊肉在釜中煮到熟透,杀牛鞶却等不及了,直接用剑叉出来,掏出随身携带的铜削开始切块。   “你这厮,刚用这把剑杀过人,还未擦尽血迹,怎能用来插肉!也不嫌脏?”   一旁的虎落槐气得哇哇直叫,而杀牛鞶却好似要故意气他,十分张狂地举起剑,伸出鲜红的舌头,将剑刃上残留的匈奴人血迹舔去,还笑道:   “虎落家的人,何时变得和小女子一样爱干净?不就是胡人的血么?和羊血也差不多,好心让你尝尝,你竟还不乐意。”   “罢了罢了。”   傅直拉住了几要一跃而起的虎落槐,劝解道:“方才吾等去巡视,与匈奴游骑遭遇,要是没有杀牛鞶拦截,恐已让那几个匈奴人逃了,袍泽兄弟,勿要因小事伤了和气……”   “谁跟他是兄弟?”虎落槐、杀牛鞶异口同声。   傅直无奈地摇摇头,也不管二人吵嘴了,他自己动手,将杀牛鞶切好的羊肉,夹入汤中泡软的锅盔里。   热腾腾的面香将肉香烘托到了极致,而肥羊的油腻,又被锅盔吸纳化为无形,又香、又酥、又软,吃起来非常过瘾,虎落槐和杀牛鞶也忘了旧怨,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看着这两个戎人百将的吃相,再瞧瞧身后彻夜不熄的营火,傅直紧了紧身上的甲衣,回味今日发生的一切,只觉得恍如做梦一般。   虎落槐是大原戎虎落氏的长子,与杀牛氏长孙的杀牛鞶家世代有仇,去年两个部落还打了一架,死了不少人,所幸被北地郡尉阻止,还让他们用“拔河”这种新鲜的方式决定牧场、水源归属。   而到了今年,大原戎五部压根就没功夫内斗了,一千名青壮子弟统统被征召为戎骑,随黑夫郡尉出塞,就连那因为“私斗”被缉捕的百人,也被编入死士,驰骋在先,羸五日之粮,踵军在前。   这不,抵达花马池后,发现匈奴人前后加起来,恐有两千骑,人数占优,踵军率长义渠白狼不会傻到以一敌二,便带领千余骑在盐池旁扎营,与二十里开外的匈奴人对峙。   他们中间,则是盼星星盼月亮才把秦军盼来的昫衍戎城,此刻正灯火通明,防着匈奴人夜袭。   匈奴人也不知秦军具体人数,亦谨慎地游弋在外,既不敢贸然攻城,也无法越过城邑,冒着腹背受敌的危险来袭击秦军,双方便陷入了僵持中。   虽然大部队相互对峙,但双方游骑却派个不停:秦军不断派候骑去花马池城取得联络,一副要内外呼应的态势,匈奴人则想要让骑从向南深入,看看秦军是否有后续部队。   在这个过程中,两方没少碰撞,各有死伤。傅直作为一百良家子骑士的统帅,也参与了战斗,第一次,他近距离观察到了匈奴人是如何战斗的。   在傅直眼中,匈奴人比北地郡所有的戎族还要野蛮很多。他们天生丑怪,四肢粗短,躯干壮硕,大脑袋,罗圈腿,整个身体的线条就好象是蹩脚工匠,用斧头在一块老树根上随便砍出来的一样。   从他们三百骑突击捣毁的一处匈奴哨探据点来看,匈奴人吃半生不熟的兽肉,汤则是地里挖出来的草根,或者发酵的酸马奶,直接在皮袋上加水煮。   他们穿粗糙的羊皮袄,或者是鼠皮袍子,那些缴获的衣服臭不可闻,大概是穿上身以后就再也不洗不换,直到破烂不堪。   让傅直感到震惊的是,本以为自己的骑术已经颇佳,即便这次出塞,郡尉不许他们使用马镫、高鞍,却仍不亚于任何一个北地戎人。   直到与匈奴人交手,他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马背之民。   那些与他们交锋的匈奴骑兵,好似整个人长在马身上一般,不必马镫,就能做出各种高难度的动作,或疾驰开弓,或猛地回头射箭,一气呵成。他们捕杀的那些匈奴人,只是十余人就耍得上百人团团转,追了许久,靠着戎人包抄,才将其杀死!   而这些匈奴人的战术,也让傅直感到惊艳,本以为这群戎狄不识兵法,只有些蛮劲和天生的骑射。结果却让他大开眼界:交锋的时候,匈奴游骑很少排成整齐的队形,时而分散,时而聚集,来去如风,往往在己方没有防备的时候就已经冲到眼前,开弓射杀一番后又迅速离去。   “其疾如风,侵略如火……”傅直暗念这句话,郡尉要求良家子做到的四件事,匈奴人已天生就会两样。   这群人仿佛天生就知道骑兵该怎么玩,在远处他们飞快地射箭,且准头惊人,若是靠近后,他们则用石制的匕首或者青铜剑与敌格斗,舍生忘死骁勇无比,还会突然甩出绳套,将秦人缚倒在地,动弹不得。   一天接触下来,傅直已经明白,己方遇到了非常可怕的敌人,若不靠高鞍、马镫,良家子在马上难以与之抗衡。   匈奴人唯一的弱点,就是武器装备极差。   傅直看了一眼手边的三尺长的铁剑,这是那批由少府送至北地郡的关东工匠锻造的,他好友甘冲的家乡,泥阳县弋居乡有一个不小的铁矿。数月来,那里都冒着滚滚浓烟,上千名铁官奴开矿冶铁,铁水灌注了关东常见而关西却较为稀少的铁兵器,第一批装备上他们的人,便是良家子。   而匈奴别说铁了,连青铜都十分稀缺,一般的匈奴骑从,用的大多都是木质兵器,就连最重要的箭簇,也是骨、石制作。虽然磨得很锋利,但休说厚实的甲胄,他们连傅直背在身后硬邦邦的锅盔,都没能射开……   “所以此物还真能当盾牌使。”傅直决定,等两个同袍羌华、甘冲抵达后,将这个好消息告诉他们。   “呜!”   正思索间,忽然,一声急促的号角从营外两里处响起,却又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猛地切断了声线一般!   但光杀死一个放哨的骑从是不够的,像是接力一般,营地的西南方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号角。   “啊呜呜呜呜!”   正在大快朵颐的三人立刻警觉起来,傅直起身,几脚将营火踩灭,然后朝共享食物的杀牛鞶、虎落槐一拱手,捏着剑,朝良家子的营盘走去,将铜口哨放进嘴里,用尽力气吹响。   “匈奴夜袭!良家子!集合!”   ……   三日后,踵军率长义渠白狼朝比预期提前两天抵达的北地郡尉禀报道:   “敢言于郡尉,这几日天气晴朗,夜间可以见人,匈奴人每天入夜都试图派人发动突袭。但都被下吏安排的哨骑及时发现,吹号示警,匈奴人也不蛮干,尝试一番后,发现我军有所防备,又在外围扎了防备骑兵的鹿角,便迅速撤退了。”   黑夫颔首,这公孙、义渠二人都是有些本事的,公孙白鹿能文能武,心有韬略,可放心独当一面,而义渠白狼不愧是曾经和赵、楚车骑交战过的骑将,用兵十分老道,一千骑面对两倍于己的匈奴人,竟虚张声势,足足拖了他们三天,等到了自己率四千步卒抵达。   虽然匈奴也不断从贺兰草原那边有增援,但号令不一,都是按部落来的,稀稀疏疏,如今只有三千余骑。见秦军又来了黑压压的一大片,各部或是存了让别人先上的心思,犹豫踌躇间,未敢再攻。   黑夫早年跟王翦学了一招战法,叫做“仗势欺人”。他抵达花马池后,仗着自己人多,毫不含糊,立刻让五千余步骑协同,缓缓向前推进,将阵地推至花马池城之下,与城内的昫衍君、乌氏延汇合。   “如此一来,加上城内能战的戎人步骑,已有八千之众,若再过六七日,等运送辎重的公孙县尉抵达,则人数近万!”   羌华这几日充当了黑夫的亲卫,但早已摩拳擦掌只想着上前线打仗,来到花马池后,又听傅直说起近日来与匈奴人的交锋,更是按捺不住,营才扎下,便开始叫嚷道:   “太好了,如此一来,便可以同匈奴人决战了!”   “决战?”   黑夫正与义渠白狼商量接下来的作战方略,听闻此言,无奈地摇摇头,指着羌华道:“果然,即便出了塞,吹了风沙,本质上,依然是塞内的嫩草。”   “毕竟是年轻人。”   义渠白狼笑着颔首,这让羌华脸色通红,下拜道:“下吏有说错的地方,还请郡尉、率长指点!”   指点是假,不服气是真的。   黑夫便将地图一合,问他道:“你且说说,这场仗的关键是什么?”   “当然是打败匈奴人!”羌华理所当然地说道。   “如何打败?”   “当然是战场上了!”   在羌华的想象中,应该是双方摆开阵势,来一场轰轰隆隆的对决,战车驰骋,骑兵对冲,最后己方大胜,一举歼灭匈奴……   黑夫却道:“匈奴与吾等一样,亦是分为几波来援,基本上一天增数百,等我军背靠城池扎好营垒,等来辎重,匈奴恐已至五千人,我听陈平、乌氏延说过,这亦是贺兰能出骑兵的总数。”   以万人敌五千,看似占尽优势,但匈奴统帅又不傻,偏要摆开架势,以寡敌众。这些人可不是笨蛋,而是草原上狡猾的猎手,在无数次围猎中,在与大自然的搏杀中,锻炼出了一套独特的战术。   用陈平的话说,是“利则进,不利则退,不羞遁走”。   换成后世的话,那就是“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他们可不像楚国贵族一样,因为逃跑撤退而羞愧自杀?不存在的。   匈奴机动性远强于秦军,且哨骑遍布四野,秦军一动作,就可以立刻后撤,等秦军步骑分离,战线拉长,再伺机回头一击,到那时,赢面反而在匈奴那头了。   所以这场仗的主动权,并不在黑夫手里。   至少在战术层面上是这样的……   想要赢这场仗,还得靠战略。   黑夫起身,来到帐外,他们出发时是九月底,如今已至十月上旬,在颛顼历里,又翻过了一年,现在已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初了……   塞外的天气,也越来越冷。   萧瑟北风中,黑夫缓缓道:“我听过过一句话,胡天八月即飞雪,虽然没那么夸张,但至迟到十一月,第一场雪就会飘落。”   “匈奴人虽然耐苦寒饥饿,却也不是铁打的。方圆五百里内,花马池,是唯一一处人烟稠密,可以让万余步骑过冬补给的地方。这就意味着,一个月内,匈奴人若不能夺取此处,就只能退到两百里外的神泉山,或者三百里外的大河边越冬。”   指出了这场战争最关键的地方后,黑夫回头道:“到那时,谁控制了花马池,占住了花马池邑,谁就是这场战争的胜利者!”   “如今,昫衍戎已归秦,我军背靠城池驻扎,内外互为犄角,水源、粮食都不缺。”   黑夫笑道:“所以该着急求战的,绝不会是吾等,而是匈奴人!” 第0419章 善为诱兵以冒敌   夜晚时分,退至花马池城二十里开外的匈奴营地处,匈奴将领们正在朝拜星月。   匈奴之俗,举事而候星月,月盛壮则攻战,月亏则退兵,他们相信,月亮盈时,对匈奴有利,亏时则不利。   现如今,按照中原人的历法,正是夏历十月初,上弦月高高挂于塞外广袤的夜空中……   “前几日亦是月亏,恐秦人有诈,故未敢冒进。”   骨都侯呼衍栏尽力地解释着自己前些日子面对千余秦骑,却没有对其发动进攻的原因,但声音却越说越小。因为他未能进兵的主要原因,是匈奴诸部君长人人自为趣利,喜欢劫掠周边弱小的昫衍戎,面对忽如其来的秦军车骑,却不愿意去强啃这个硬骨头。   而他面前的高大身影,也终于转过身来,满面怒容!   来者是近日才率部抵达的贺兰大当户,他亦是匈奴三贵种之一的须卜氏,名为须卜盛,作为“右大当户”,地位尤在作为单于特使的右骨都侯呼衍栏之上,也是这场局部战争的指挥官。   “勿怪月亏月盈,骨都侯,你错失了唯一能重创秦人的良机!”   须卜盛十分清楚,匈奴的出兵是不能持久的,基本以一月为期,时间一过,若无利可图,好不容易聚集的诸部就要作鸟兽散了。   春夏尚且如此,何况如今马驹放群,按照中原的历法,已然入冬,冬天用兵,马匹易死,是需要极力避免的。等到第一场雪落下时,若还不能占领花马池城,赶走秦军,他们就不得不退却,让骑从牧民各回部落越冬。   那样的话,这场战争,就将以匈奴的失败而告终!   “或可明岁再来。”   呼衍栏见秦军越集越多,且秦将谨慎,没有像一个愣头青一般来攻匈奴,而是缓缓推进,背靠花马池城扎营,既占住了湖泊水源,又遮绝了匈奴人对昫衍戎腹地的劫掠,看着那些密密麻麻的木桩拒马,营内明晃晃的戈矛剑戟,匈奴人就没了进攻的欲望。   普通匈奴人已萌生退意,反正这些天来,也在昫衍戎处劫掠了上千人口,近万头牛羊,足够这次出兵的各部分到不少,乘着还没亏本,赶紧撤退要紧。   “愚蠢!”   须卜盛愤怒于骨都侯的短视,斥道:“草原有草原的规矩,背叛者必将付出代价。大单于命你我惩戒昫衍,推平城邑,杀光青壮,掠妇女牲畜而归,以此作为惩戒,如此,才能让河南地诸部知道,匈奴还是匈奴,主人还是主人!”   这场战争,是为了扬威而来,但若昫衍戎在秦朝的庇护下,据城不灭,那么到了来年春天,一个消息就会在河南地上流传,在所有匈奴人的奴役部落中生根发芽:“匈奴变弱了,就像圆月渐亏,强盛的匈奴变成了羸弱的月牙儿……”   “不提已失去联络的林胡,楼烦、白羊,恐怕都会生出异心来!”   以武力施加的服从,只有保持强势才能维持下去。   呼衍栏这才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下拜道:“大当户之言有理,背叛马群的害马,必须被杀死!大单于的草场,绝不允许被他人踏足!”   但接下来的仗,要怎么打呢?呼衍栏较为年轻,对此一筹莫展。他们匈奴人在草原生活,与月氏、东胡战斗,与遥远北方的屈射、丁零战斗,但他们都是引弓之民,双方马上竞逐,但眼前的秦人,却是坚甲利刃,躲在营地里坚守不出。   过去几日,呼衍栏也曾派出最精锐的,能够纵马骑射的游骑去试探秦人,发现他们的武器长短相杂,游弩往来,什伍俱前,喜欢下马地斗,排列整齐,剑戟相接。   这是陌生的战法,精明的猎人对付陌生的猎物,也会倍加小心。   匈奴人也不是人人都能骑射,大半的牧民,在射出几轮箭后,还是要靠下马攒射,最后以刀、鋋(chán)相搏解决战斗。   但一旦下马,他们装备较差,秩序不佳,显然不是秦军的对手。   还是须卜盛老道,他说道:“豺狼要吃肉,马儿要啃草,匈奴人饥渴时要宰牛羊,饮酪汁,难道这些远道而来的秦人,就不吃不喝么?”   匈奴人的后勤,除了自带的肉干硬酪,主要靠的是就地劫掠,这也是呼衍栏疯狂掠夺本地牛羊牲畜的原因。   呼衍栏仍不明所以:“大当户之意是?”   “你的探哨察明,秦军有多少人数?”   “兵五千余。”   “这么多张嘴,光吃花马池里的存粮,光宰昫衍戎的牲畜,够么?”   须卜盛笑道:“我从贺兰出发时,广派哨探向南探索,说花马池南边两百里外的荒碛中,有一支庞大的队伍在向北行进,如今应已至百余里外。队伍很长,尽是满载粮食的牛车,由两千余秦兵护送,若我没猜错,这应就是秦将不急于进攻,而扎营等待的原因了!”   “若能派出一支骑兵,在半路摧毁这支车队,烧掉全部粮食,遮绝后续粮队。过不了一月,这支秦军,就会吃光花马池城的余粮,到大雪落下时,他们将羸弱得拿不动兵器!任匈奴宰割!”   ……   匈奴两将在谋划对秦军粮队发动袭击时,花马池城外的秦军大营内,黑夫亦在同部署们猜测匈奴接下来的动作。   “匈奴果然是见利则进,不利则退,如今退后十里扎营,应是怕了我军!”   黑夫的门客共敖第一次出塞,见匈奴似有怯意,不免有些轻视他们。   “但匈奴游骑的骚扰却从未停止过。”   义渠白狼却不敢大意,说道:“尤其是昨日开始,不断有匈奴游骑我军靠近试探。而就在方才,候骑急报,说有一支不知人数的匈奴骑兵出营,大张旗鼓,呼啸向南而去!”   在塞外作战,战场已不局限于视线之内,而延伸到了百里甚至数百里外的地方,这支离营匈奴人的去向,成了秦军最关心的事。   郡尉黑夫颔首,问道:“公孙县尉押送的粮队到哪了?”   “昨日在南方百里外,今日应已至六十余里外了!”   “那支匈奴骑兵的去向明矣,就是想去袭击我军粮队!”黑夫却不忧反喜。   还是跟王翦学到的法子,他的营垒扎得十分稳固,除了让游骑兵在数里外布下警戒线外,对匈奴人的试探挑衅,一概不理。   在匈奴眼中,秦军就像一只浑身披甲的穿山甲,无从下手。   而秦军唯一的破绽,就是后方尚未抵达的后军粮队了!   “这也是匈奴人近期,唯一可能主动进攻的地方!”   长途远征,补给线就是生命线,一旦补给线断,这几千人就要靠杀本地部落的牛羊果腹了,就算能撑一段时间,但并非长远之法。   黑夫当机立断,立刻下令道:“义渠率长,你且率一千大原戎骑,外加一千昫衍戎骑尽数南赴,定要配合公孙校尉,夹击这支劫粮的匈奴人!将其击溃!”   在帐末尾的傅直、羌华听说好友甘冲所在的后军可能会遭到匈奴人袭击,也不由紧张异常。羌华心急火燎,既担心甘冲安危,又恨自己不能亲赴沙场。傅直则摩拳擦掌,觉得这次终于有机会和匈奴人来一场真正的大战了!   但黑夫却不按套路出牌,他唤过义渠白狼,在他耳边低语嘱咐了几句话后,便点了羌华随义渠白狼南下,而傅直和他手下与匈奴屡次交手的一百良家子,反被留于军中……   羌华大喜过望,立刻带着早就想活动筋骨的一百属下出营上马,随义渠白狼驰骋南行,而傅直则看着他们马蹄留下的尘埃郁郁不乐,却也无可奈何,只能回到自家营盘,在靶子上射箭泄愤。   “傅锅盔,你和这靶有仇?”   一个时辰后,共敖过来时,便看到靶子上密密麻麻都插满了箭矢,不免哑然失笑,告诉傅直,郡尉有事唤他。   傅直进入营帐时,正巧遇到乌氏延匆匆而出,进入内部,黑夫正忙着交待王围一些事情,王围唯唯应诺,亦满脸严肃地疾步而出,还不小心撞到了帐门边的傅直,但只是抱歉地朝他点了点头,便快步离去。   忙完之后,黑夫才看向了入帐拜倒在地的傅直。   “可是心有不甘?觉得错过了这难得的机会,不能与匈奴人大战?”   “下吏不敢。”傅直嘴上说不敢,其实心里还是有点意见的。   “之所以留下你,是因你前些日子,与匈奴游骑交锋,屡有斩获,对他们的战法较为熟悉,留守大营,或许还能派上大用……”   “大用?”   傅直有些奇怪地抬起头,按照郡尉的计划,这场仗他们只要守住花马池,保住粮道,待天降大雪时,自然就算胜利了,他留在这里守营,除了偶尔出去巡视警戒外,还能有什么大用?   黑夫却道:“匈奴人若真想劫粮,为何不将骑从化整为零,在入夜或凌晨时分散而出,再于南方集结呢?那样的话,我军发现此事的时间,至少要晚一到两个时辰,足够匈奴人重创粮队了。”   “但匈奴人却没有,而是大张旗鼓,吹着号角而出,生怕我军没有发现他们举动。虽看上去兵力极多,有两千骑之众,但因为距离远,候骑只能目测估算,搞不好,将其故意扬起的烟尘,也算进去了……”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走到营帐边,对听得目瞪口呆的傅直道:“兵者,诡道也,兵之形,避实而击虚。匈奴人虽没读过兵法,但在常年围猎、作战中,也明白了这点道理。陈平告诉我,匈奴之人,最善为诱兵以冒敌……”   “这次劫粮,可能是匈奴人的诱兵之计,为的就是让我将主力尽数派去保护粮道,而他正好来袭我大营!当然,也可能是真的要劫粮,虚则实之,实则虚之,接下来的攻击,反而是假的,是虚晃一枪。但不管孰真孰假,我军都要做好两手准备!”   傅直听呆了,感觉郡尉真的思虑深远,自己根本跟不上他的思路!   说话间,外面果然响起了一阵金鼓大作之声!   “果真有敌袭!”   傅直一个激灵站了起来,黑夫则露出了笑,对傅直道:“别发呆了,快去勒令你的兵卒,准备与本尉一同迎敌!” 第0420章 鸣鼓逢逢促猎围   “在阴山下,有一种青色野驴,此兽善于奔跑,豹子、虎狼都追不上它们,但匈奴人却有一种捕猎野驴的法子。”   “先想办法擒获一头幼驴,拴起脚来,扔在草原上,任其嘶鸣,母驴听闻,便会来相救,驴群紧随其后,结果便统统入了猎人的圈套……”   站在高高的山岗上,眼看秦军大营内,两千骑奔驰而出,追着那支南下的匈奴骑兵而去,匈奴右大当户须卜盛露出了满意的笑。   “秦人的粮队,就好比是幼驴,而这奔腾而出的两千骑,便是母兽!”   虽然这次诱敌,是从秦人唯一的破绽粮队入手,但须卜盛最终的目标,却是秦军、昫衍戎的那两千骑兵!   所以,一大早,他便让骨都侯呼衍栏率两千人大张旗鼓,出营南下,为的就是将秦军唯一的机动力量引诱出来。   眼看计策已成,须卜盛便让游骑立刻去通知山脚下的一千匈奴人,立刻上马!冲至秦营前,骑马鼓噪,做出欲冲击营地的姿态!   他对那深沟坚墙的秦营一点兴趣都没有,如此做,只是为了阻止秦人出兵去支援那两千骑……   而他自己,亦要带着其余两千匈奴人,也立刻赶赴南下,与呼衍栏一起,夹击秦戎骑兵!   虽然秦骑装备很好,但骑术却不见得比普通匈奴人强,以二敌一,怎么也能将其消灭!   “若能将那两千骑骗出来击败杀死,秦人便只剩下步卒,就好比断了腿的野驴,纵然蹄硬似铁,却只能卧在原地,等待被狼群分食。到那时,这方圆数百里内,便可任由匈奴人的骏马驰骋,遮绝道路,毁其粮队,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   “郡尉,匈奴人移动到南面,遮绝了道路,但只是离着一里地鼓噪不已,几度作势进攻,却在我军射出几轮弩后,都统统退了回去,谁都不愿再靠近!”   傅直奉命登花马池城望楼远眺敌情后,向黑夫复命,他觉得匈奴今日的举止很不寻常。   “果然不出我所料。”   黑夫了然:“看来他们也没胆强攻我大营,这千余匈奴人被布置在此,是想要虚张声势,阻止我军继续出援……”   但匈奴人的演技,有点差唉,怎么也得来到跟前尝试厮杀一番吧。   黑夫先前猜测,袭营、截粮,必有一处攻击是真的,而另一处是假的。既然匈奴人在营外是虚张声势,那么,那批南下的匈奴人,应是直奔粮队去的!   不过,还有另一种可能,黑夫本以为匈奴统帅应该不会聪明到那种地步的可能……   “他们是想要引诱我军骑兵尽出,聚而歼之!”   消灭了秦军的机动部队,匈奴骑兵,便可以为所欲为了。   匈奴人的胃口,真大啊!但这贪婪的苍狼,却不怕一口咬到铁板上!   不管匈奴人选择哪一条路,在黑夫这边,都是以不变应万变,一切,都按照义渠白狼临行前,黑夫对他的耳语嘱咐行事……   “传我军令!”   北地郡尉严肃起来,对随他留守的傅直、翟冲、王围、乌氏延等人下令道:“全军尚余四千步卒,整队准备出营,乌氏延,你也速去城内告知昫衍君,邑中集结好的两千男子,亦携带兵器,立刻出城,于我后侧列阵,以壮我军声势!再让昫衍君登城,且看本尉如何击破胡虏!”   黑夫等待匈奴主动求战,可有好几日了。   “这下真找到一战的机会了!”   “且试试看吧,是匈奴的牙口好,还是秦人的甲胄硬!”   ……   秦朝军法,置骑之吏以五骑为一长,十骑为一吏,百骑为一率,二百骑为一将。   所以义渠白狼手下,一共有五个戎部骑将,正巧是大原戎五部,外加羌华带着的一百良家子。   骑兵行进时,基本上按照编制,依次前行。羌华被安排在中间,位于北地戎骑和昫衍骑从中间,前方的戎骑好歹是打过统一战争的,虽不如良家子那般有秩序,但也有模有样,而后方的一千昫衍骑则是牧民东拼西凑的,秩序较为混乱,乱哄哄的行进。   虽然脸上尽是前方马蹄扬起的灰土,但想到自己第一场轻骑厮杀在即,羌华便不由得激动万分,加快了驭马之速。   岂料,前方的五支骑兵队伍,却统统停在了花马池南方,另一处干涸的盐池内,并有传令候骑纵马跑回来,高声呼道:“止!”   羌华勒住马,良家子骑兵的马蹄不安地踩着龟裂荒芜的土地,他不明所以,才离开大营一刻有余,走了十多里地,距离粮队可能遇袭的地方还远,为何就忽然停下了?   难道是那支去袭击粮队的匈奴人就在前方!?   他立刻骑马冲到义渠白狼那边,想要问个究竟,近了才发现,义渠白狼正在听后方布置候骑汇报新发现的军情,也不管羌华了,疾呼道:“立刻调头,前队改后队,北地骑在前,昫衍骑在后,迅速向西北行军!”   大原戎骑们呼啸着应诺,羌华先是惊讶,但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可能性。   “率长,莫非是大营遭到匈奴人袭击了?”   义渠白狼看了这个年轻人一眼,露出了一丝狞笑:“不,将要被袭击的,是匈奴人!”   ……   “秦军全部出营,缓缓向南逼近?”   须卜盛本打算尾随秦骑,到二三十里外的平坦处后,再与骨都侯对其夹击,以四千击两千,打秦人一个措手不及,至少能杀伤其大半。   但让他没想到的是,在大营遭到匈奴人进攻、滋扰后,本该像往常一样,杜门而守的秦军,却极其果断地倾巢而出!   就好像,其统帅猜透了自己的计策一般!   秦军加上花马池城的昫衍人,共有六千之众,且装备精良,光靠须卜盛留下的那一千人,根本挡不住。匈奴人素来是见利则进,见不利则遁逃,那一千杂骑,见秦军黑压压的行伍陆续开出,橹盾在前,强弩在后,长矛长戟反射着阳光,根本不敢掠其锋芒,只能四散而退。   同时派人来追上才走到数里开外的须卜盛,问他如今该如何是好?   但令须卜盛更加心惊的消息,还在后面。   北边的骑从才说完话,打南边又来了几个斥候,他们告诉须卜盛,自己一支远远尾随的那两千秦、戎骑兵,在南方十里外停下,然后猛地掉头,朝这边包抄而来!   这下须卜盛更加愕然了,稍微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好厉害的秦将,我给野驴设下陷阱,却不料反被驴群包围!”   猎人和猎物,身份瞬间调换!   须卜盛有种终日打雁,今日却叫雁啄了眼的感觉,心中的沮丧就别提了。   现在事态已经很明显了,秦军将计就计,在发觉匈奴人动向后,故意让自己的骑兵倾巢而出,让匈奴以为自己得计。   但走到一半,发现身后的确有匈奴人在尾随后,义渠白狼便按照黑夫的吩咐,忽然杀一个回马枪。其目的,是要同大营步卒主力一起,将须卜盛这两三千匈奴人包围,逼他们不得不战!   “早知如此,还不如暗暗让各部分散出营,只管袭击粮队……”   还是怪须卜盛太贪,现在追悔莫及,塞外骑兵作战,不但战场地域扩大了数倍,速度也快得惊人,一刻之内,双方就将发生接触!   现在让骨都侯回来驰援已来不及了,三千骑敌六千步卒、两千骑兵,还被两面夹击,这显然是一场必败的仗,须卜盛不是傻子,他没有拔除刀来,怒吼着让匈奴人随自己同秦人决一死战,而是立刻观察其己方所处的位置,思索逃跑路径来。   北方,有秦、戎六千步卒迈开步子向南压来;南方,两千敌骑正驰骋向西北包抄;东方,则是波光粼粼的花马池。   眼下唯一的生路,就是乘着包围圈还没彻底合拢前,从西面一片干涸的盐滩冲出去!   须卜盛做出了决断,只要他们速度够快,应该能在被包围前逃出去。   “骨都侯那边怎么办?”一名追随在须卜盛的射雕者问道。   “秦将的确够果断,宁可不管粮队,也要来围歼我……”   须卜盛知道,这次计策将以失败告终,即便自己成功逃离,肯定会有不少匈奴人落在包围圈里,那么起码,也要让己方赚取一些东西。   “我之前与呼衍栏相约,让他在南面丘陵处等待,若秦骑不至,我未去与他汇合,他便立刻继续向南,袭击秦军粮队!”   “只要能烧光秦人粮食,这一战,依然是匈奴胜!”   想罢,他不再犹豫,在已能看到南方秦骑包抄卷起的尘土,听到北面不断传来的秦军金鼓声时,亲自吹响了牛角号!   “诸部,随我向西!”   ……   “啊呜呜呜呜!”   低沉的牛角号响彻塞外荒野,随之而来的,便是密集的匈奴骑兵像飞快聚散的鸟群般,忽而向西飞驰而去。   戎车之上,黑夫远远眺望见了这一幕,早在离开营地时,他手下的军队已经分成了两部,四千人随自己向西南逼压,尉史翟冲、亲卫共敖则各率一千人,向西方那片干涸的盐滩赶去。虽然人的双腿肯定没有马儿快,但共敖他们走的是直线,匈奴人则先南后西,拐了个弯,算上匈奴人得知秦军出营、反应的时间,双方应该能同时抵达……   而南边十里开外,久经沙场的义渠白狼,不需要黑夫再派人去命令,也敏锐地向盐滩驰骋。   一场步兵包围骑兵的战斗,就这样在必然和偶然的因素下促成了……   “第一次指挥万人规模的作战,好在双方兵力悬殊,我也准备够充分,没有玩脱。”   黑夫暗暗松了口气,随即又装出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指着狼狈西奔的匈奴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对身边朝自己投来崇拜目光的傅直和众良家子骑士道:   “二三子,记住这一幕,这便是兵法上所说的,追北逾险,长驱不止,敌人伏我两旁,又绝我后,此骑之围地也!” 第0421章 绝域轻骑催战云   花马池并非塞外唯一的咸水湖,就在其周边百里内,散布着十多个大大小小的盐池,犹如这片荒芜土地上点缀的星辰。但并不是每个湖泊边都植被茂盛,许多盐池因为水较浅,已然干涸,只留下黄土和卤盐混杂的龟裂土地,其深处很多地方白茫茫一片……   就在这个冬日的正午,一场以速度决胜的战斗,正在这片盐滩上进行。   前头双腿紧紧夹着马匹遁逃的是匈奴人,后方紧追不舍的是秦、戎步骑。   虽然匈奴人尽为骑士,跑起来很快,但马也有优劣之分,壮者在他们大当户的带领下,早就跑得没影,但骑乘劣马的匈奴人就倒霉了,还是被包抄过来的秦骑追上。   所有人都已经没了队形,眼睛里只有面前的敌人,方圆十余里内,小规模的战斗无处不在。   经过前些天的交手,义渠白狼、傅直等人也明白了,险道倾仄,且驰且射,此匈奴之所长,中国之骑弗与也,他们的优势在于装备,在于人数。   所以秦骑追上匈奴人时,也不搭理他们间或射出的箭矢,除了几个倒霉蛋直接被击中面门要害,当场死去外,那些骨簇射在厚厚皮甲保护着的肩膀、胸口上,只有一丝短暂的阵痛,好似大雨点打在身上,顶多破层皮,根本无法伤及骨肉。   匈奴人也学乖了,他们立刻开始改变目标,直接返身开弓射马!   秦人的马未披具装,面对飞速而来的箭簇,仍会出血,但仅仅是数骑因坐骑受伤而贯倒在地,不得不停止追击。其余人等依旧在努力靠近,匈奴人骑射时会降低马速,如此一来,他们即便侥幸击落了一个秦骑,其余九个人却在不断缩短的距离……   待到距离匈奴人三到五步时,秦、戎骑兵抽出了秦军车骑专用的长柄剑:铍,试图将匈奴人戳下马来。   匈奴人也试图掏出武器反击,但他们的兵刃只是较短的刀、鋋,一寸长一寸强,休说双方长度差了好几尺。   而傅直的兵器又与一般人不同,用的是更沉重的“殳”(shū),头为圆形锤状,无锋。   他虽然骑射不行,但却有一招杀手锏,那就是力大,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能一口气抛出数十步!超逾亭楼!   眼下,手里持着重几十斤的铁殳,也像是玩耍一根轻木棍般,在北地郡时,他耍这兵器叫黑夫郡尉见到后,赞不绝口,还让工匠给他做了改良,在殳上加了一些刺状铁钉,并取了个简单粗暴的名字:“狼牙棒”。   此刻傅直便轮着狼牙棒,砸向侧面那丑陋的匈奴人,先将他惊恐间举起的弓箭一下砸飞,又顺势往上一撩,敲打在这匈奴人的下巴上,使得他整个人掉落下马,在洁白的盐滩上留下了一片血,还有满口烂牙……   只一会,已有十数名匈奴人被良家子们捅落马下,翻滚在盐滩上,被后面的秦骑践踏而过。   解决完这批敌人后,傅直看到,前方亦有百余人战斗正酣。   定睛一瞧,那是他好友羌华所带领的良家子们。羌华祖先是羌人,从小修习骑射,他所带的一百良家子也以弓弩见长,他们的战斗方式与傅直这边一百人擅长近身马上格斗不同,与匈奴人兜圈缠斗,靠弓矢分胜负。   只见羌华虎目圆睁,高呼酣战,任凭风在身边呼啸,乱发在空中飘扬,只是不停地奔驰到边缘,然后停下马,开弓搭箭,对匈奴人们发矢,几乎是百发百中,他的部属也有样学样,但他们用的多是手弩。   傅直等人立刻加入战场,直贯胡骑,很快帮羌华解决了残余的匈奴人。   傅直靠近,打趣道:“羌子华,你不是争着要做前锋,去驰援粮队了么?”   羌华则回过头朝他瞪眼:“傅锅盔,你不是该护卫在郡尉身边么?”   傅直道:“郡尉远在后方,指挥主力,命我一同来追击胡骑,义渠率长呢?”   “早追到前方去了。”   羌华朝前遥指,傅直可以看到盐滩的尽头,荒原上,有一前一后两道烟尘,那是大原戎骑在追逐逃出包围圈的匈奴人,后面还有共敖等所带的两千徒卒。   他们还看见,前方有更多马儿失去了主人,在盐滩上到处乱跑,亦有失去了坐骑的匈奴人狼狈地在地上打滚,就像是被困在这片盐滩上的鱼儿。   那些在城邑内眼睁睁看着同族被匈奴人肆意掳掠杀害,憋屈了好些天的昫衍人,正怒气冲冲地施加报复,他们杀死了所有看见的匈奴人,仅有少数被气喘吁吁包抄过来的徒卒当做俘虏,捆绑起来……   半个时辰后,当郡尉黑夫的戎车抵达此处时,义渠白狼也派遣候骑回来禀报:“义渠率长等未能追上匈奴统帅,只逼得其不敢回营,继续向西方遁走……”   黑夫也不怪他们:“匈奴人休憩准备已久,而汝等南行十里,又北奔十余里,虽然更换过一次马匹,但也已乏力,追不上实属寻常。”   这次合围属于将计就计,临时决定的战略,临时选定的地点,所以他也没指望全歼,一问战果,步、骑共杀死匈奴人七百余,俘虏百人,缴获马匹数百,这已算不错的战果了。   更何况,匈奴人不敢回他们在十多里外的营地,营地里那些从花马池附近劫掠了大量人口、牛羊,自然就成了秦军的战利品。   “这一战乃是塞外绝域首战,打得匈奴人狼狈遁逃,损兵近千,已足壮我秦军之威。”   再让译者问了问抓获的匈奴俘虏,才得知,匈奴人的统帅有二,其一是右大当户,其二是右骨都侯,带着匈奴主力逃窜的右大当户,带着两千骑南下的是骨都侯。   乌氏延在旁道:“郡尉,方才追击匈奴人,花了将近一个时辰,本以为那两千匈奴人会回来驰援,孰料却始终不见踪迹,莫非真是去劫我军粮队了?”   后军运粮的牛车马队主要由他们家提供,乌氏延难免上心。   黑夫颔首,下达了后续的作战命令。   “一千人去接应义渠、共敖等将,将匈奴营地的人口牛羊带回花马池城。剩下四千人,随本尉南下驰援公孙县尉!”   傅直和羌华都请命作为前锋踵军,在前开道,黑夫允之。   “粮队或在南方数十里外,如今已过去一个时辰,想来此刻,也正与匈奴人激战正酣罢?”在出发前,傅直低声说道。   “不知道甘冲他们能不能撑住。”   羌华亦十分担忧,两千骑袭击两千徒卒押送的粮队,怎么想都凶多吉少。   经过黑夫的言传身教,他们也意识到了后期辎重对军队的重要性,若是粮队被截杀,粮食全部被烧毁,那这场战斗,仍是秦军损失更大些……   他们只能如此安慰自己:“公孙县尉也是久经沙场的宿将,没少和赵国骑兵、塞外胡戎交手。一般来说,候骑哨探放出二十里即可,他却要放出三十里,匈奴人还远在天边,他已知其踪迹,应能做好御敌准备!”   “谁告诉汝等,粮队只有两千徒卒押送?”   这时候,身后传来一个声音,却是黑夫来做北地郡尉后,最早担任亲卫的王围。   王围也算一个良家子,但年纪更大些,跟黑夫的时间也更久,比傅、羌二人更能接触一些机密事宜。傅直在早上还看到,郡尉独自召了义渠白狼、乌氏延和王围三人授计,他满脸严肃地离开时,还撞到了自己。   “不止两千人,莫非还有其他人手?”傅直和羌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   “北地郡抽不出更多兵卒,上郡却不一样,要知道,陛下就在高奴督战,还勒令上郡出兵援助北地。”   见二人仍不明所以,王围哈哈笑了两声,也不直接挑明缘由,只是道:“再者,那些牛车此番携带的东西,足够让去袭击的匈奴人,好好长长见识!” 第0422章 四武冲阵   “斩首虏赐一卮酒,所缴获的衣裘武器均予之!”   斥候回报说,秦军粮队在就十里之外时,匈奴右骨都侯呼衍栏下达了作战的命令。   在匈奴,酒也是稀罕物,常作为奖赏匈奴人杀敌的报偿,而秦人身上的装备,更令他们垂涎三尺。但贪婪的匈奴诸部骑兵仍嫌这奖励不够丰富,有人大呼道:   “骨都侯,这次若虏得人口,可否带回去作为奴婢?”   “是啊,听说秦人粮队有一千头牛,拉着满满的粮食,可否让吾等均分?”   呼衍栏却不容置疑地高呼道:“此战不留人畜活口,击散秦人后,统统烧毁!”   对战斗只为掠夺的匈奴人而言,要他们舍弃战利品是十分艰难的,但呼衍栏别无他法。按照和右大当户的约定,他们在一片丘陵地带,等了马儿拉两次粪便的时间,却依然不见秦骑或匈奴人的影子,便知道大事不妙,大当户可能被秦军缠住了。   呼衍栏没有回去驰援,而是立刻带着部属继续向南,大当户嘱咐过,若是事情有变,就改为去袭击秦人粮队,力求速战速决!   根据斥候探查,那些押送粮食的秦人,约有两三千人,但其中就有一千名赶车的民夫,剩下的也大多未披甲胄,仅有少数全副武装的甲士随行。   虽然面对厚甲利刃的秦军,匈奴骑兵不敢与之对敌,但换成手无寸铁的民夫戍卒,他们手里的弓箭,却会毫不犹豫地射出去!   然而,等呼衍栏他们穿过这片丘陵,看到秦军粮队时,却立刻傻了眼!   因为他面前的,并非被匈奴人袭击后,惊慌失措的粮队,这条由牛马粮车组成的长蛇,正在有序地盘绕到一座方圆一里的小林子外。而后车舆被秦人卸下,相互紧邻,层层叠叠,绕了好几圈,犹如墙垛般留在原地。牲畜则被车夫御者赶到林中,在光秃秃的树下拴好,以免交战时惊慌而逃,扰乱阵脚。   剩余那未披甲的千余“民夫”,则在持刃甲士的保护下,站定于这座车舆构成的城邑内,警惕地注视着来犯的匈奴人……   匈奴人面面相觑,他们肆虐塞外多年,甚至还打到过西域的边缘,却从未见过这种阵法,几骑欲上前试探,但才至百步之内,车墙中,便嗖的一声射出一支弩箭,弩箭深深钉入他的坐骑胸口,马儿悲鸣一声倒地,那匈奴人侥幸未死,却也被吓得面色惨白,和身后的同伴立刻又折返回来!   秦军的手弩,不过能射数十步,再往外就乏力了,和匈奴人的弓箭射程相仿,但眼下车墙内射出的箭,却直贯百余步距离而不瑕止!   眼尖的呼衍栏看到,这支箭,正是由那些未披甲胄的秦人射出的,更让他讶然的,是他们上弦的方式。   第一次见识到蹶张弩的骨都侯,愕然之余,留下了一句话。   “我只见过以手控弦之士,秦人竟然有以脚控弦之士,能与射雕者相匹,射百余步哉!”   据说,这便是此兵种,被草原民族长期称之为“脚男”的来历……   ……   匈奴骑兵被蹶张弩所吓,在外踌躇不敢冒进之时,车墙内的公孙白鹿,也在夸赞方才一弩命中匈奴战马的良家子甘冲。   “好射术!”   踵军和中军需要急速前进,所以只带了较为轻便的臂张弩,蹶张弩则载在后军辎车上,眼下便派上了用场。   除了大量武器装备外,后军在离开萧关时,还临时加入了一千名奉皇帝之命,从上郡过来增援的材官弩士,秦军的弓弩兵不着甲胄,只穿布衣,且颜色不一,所以不清楚内情的匈奴人远远看来,还以为他们是民夫。   这也是黑夫放心粮队,选择先追击匈奴主力的原因,有擅长弓弩的一百良家子,外加一千上郡材官,可报粮队无忧。   甘冲被公孙白鹿夸奖,只是一笑,拱手道:“若非县尉谨慎,令候骑远至三十里外,吾等也不能提前半个时辰发现匈奴人,若是被突然袭击,截为数段,纵然有强弩,也发挥不了作用……”   公孙白鹿笑道:“兵法云,敌人无险阻保固,深入长驱,绝其粮路,敌人必饥。在中原,骑兵最常用来断敌人粮道,袭扰辎重,匈奴人从小骑射,又岂会连这点道理都不懂?”   还有句话他没说,黑夫郡尉恐怕也是知道这一点,才让粮队作为诱饵,引诱匈奴人率先发动攻击的吧。   而在与率先使用骑兵的赵国长期对抗中,秦军辎重部队,也有一套对付骑兵的阵法,那就是“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本来严格的“四武冲阵”,还要在车垒外挖三圈深五尺的壕沟,但今日匈奴人来势汹汹,事发仓促实在没有时间,所以并无沟壑,但公孙白鹿依然让甘冲等人,在垒外的枯草中,撒了一些小东西……   虽然被蹶张弩的射程和强度吓了一跳,但匈奴人仍未放弃,骨都侯咬了咬牙,命令两千骑运动起来,绕着秦军车阵跑了两圈,然后令其中数百骑,猛地朝看似最薄弱的位置突去!试图让他们靠近了射箭,杀伤那些没有甲胄保护的材官!   匈奴骑呼啸而至,百步开外时,十余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骑应弦而倒,至七八十步时,这片车垒后,百余普通的臂张弩也射出了箭矢,又有十余匈奴人中箭……   但弩机也有缺点,那就是上弦太慢,乘着这个空隙,匈奴骑兵加速往前冲,但就在他们进入五十步距离,打算抽弓朝车垒射箭时,身下的马儿却忽然发出了一声嘶鸣,然后就猛地停下脚步,乱跳起来。   一连近百骑冲入,都是如此,失去了对坐骑的控制,更有倒霉的人被甩落马下,也立刻像是被什么东西扎伤般,惨叫起来。   而这时,车垒内支援过来的材官,已经持弩朝这些活靶子射击,又留下了数十条人命……   匈奴人不敢再向前,随便射了几支箭后,便退了回来,都神色惊恐,觉得秦军车垒前的枯草地里,似有古怪。   呼衍栏面色铁青地走到一匹一瘸一拐的马前,让努力安抚马的匈奴人将其脚掌抬起,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却见马掌中央最柔软的部位,扎着一个四面都是尖刺的小东西,血流不止。   “这是……白蒺藜?”   白蒺藜是匈奴乃至中原常见的植物,果实外壳有三角形尖刺,成熟后掉地,总有一刺朝上能够扎穿刺伤路人,经常会刺伤匈奴人的孩子、牲畜,被他们深恶痛绝。   但如今已是冬天,白蒺藜早已枯死,不应该出现在这,再一仔细观察,比一般的白蒺藜更大,材质似乎是木制,由人工削出来的……   再看落马后被同伴救回来的重伤者,身上也扎了好几根这样的刺,亦有铁质的,扎得更深更疼。   此物名为木蒺藜(jílí),亦是中原用来对付车骑的利器,春秋时便已出现,据说是齐国人为了对付晋国车兵发明的,常在狭窄的必经之路播撒,敌人车骑经过,常十中七八。墨家守城时,也用此物布置在地下坑道的进出口,谨防敌人从地下突袭。   北地郡增设铁官后,黑夫让工匠用模板铸造也许多铁蒺藜,让后军携带了整整五十车!不想还未到花马池,便先在这派上用场了。   “可怖!”   匈奴人顿时觉得,秦人真是大大的狡猾,在他们眼中,秦军车垒,俨然成了一头满是尖刺的豪猪。若想吃到里面柔软的肉,必得被扎得满手是血,匈奴人均面露惊恐,任由骨都侯怎么训斥,再也不愿意主动去冲击。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几次尝试碰壁后,呼衍栏也知道,秦军准备充分,就等着自己前来劫粮,若再固执不走,恐怕就真的走不了了。   于是在恨恨地叹了口气后,呼衍栏只能宣布撤退,随着数声呼啸,匈奴人向西面退去……   两刻后,来自花马池城的援兵也抵达了此地,担忧甘冲和粮队安危的羌华、傅直二人驰至近处,却只看到,安然无恙,正在重新给牛马套车,到处回收箭矢、铁蒺藜的粮队。还有枯草荒野上被匈奴人抛弃的上百具人、马尸体……   ……   次日清晨,秦军人马数千人回到花马池城时,昫衍君连忙带着部众出邑相迎。   一队队的士兵精神抖擞,因为他们刚刚获得了两场战斗的胜利,经过精心装饰的战旗在冬风中猎猎飞扬,更令人震怖的是,良家子都骑着马,手持长矛,耀武扬威,矛尖上则扎着上百枚匈奴人的头颅——这是昨日被后军辎重部队射杀的。   昫衍君一行人拜在道路两旁,久久不敢抬头,心中却是震撼非常。   昨天秦军与匈奴人在盐滩上的交战,他站在城垣上看到全过程,但见那些劫掠凌暴昫衍时不可一世的匈奴控弦者,面对秦军步骑时,却只能狼狈而逃,不少人还被杀死擒获,匈奴的大当户连营地都不敢回,一直向西遁逃到了百里之外。   而后,义渠白狼押着从匈奴营地缴获的大量昫衍人口、牛羊归来,虽然大部分已被匈奴人送回贺兰山,但能从虎口里夺食,亦是昫衍戎从未敢想的事。   而秦军粮队,又以一己之力对抗两千匈奴骑兵,击退其进攻,并斩首过百,如此一来,依靠这些辎重粮食,秦人便能在花马池站稳脚跟了。   “看来我举族投靠大秦,是做对了。”   如此一想,昫衍君与族人膝行至黑夫马前,朝他下拜顿首,满口感谢的话……   黑夫却对这些戎人满口的感激、忠诚不感兴趣,等昫衍君说完后才道:“昫衍君勿要只谢我。”   他朝东南方一拱手:“最该谢的,是我大秦的皇帝陛下!再过些时日,等彻底将匈奴逐出花马池后,便与我共赴咸阳叩阙罢!”   乌氏延在旁帮忙翻译,昫衍君一听,这不是和匈奴单于要他去头曼城如出一辙么?顿时心里一紧。   但看看左右,自己的城头插着秦军旗帜,黑夫的将吏们已控制了他的城邑,接管了他手里的武装,昫衍君只能满脸是笑的颔首:“这是自然,蛮夷小人,能目睹皇帝天子的威仪,真是几代人积累的幸运!”   但黑夫下一句话,又让他头晕目眩。   却见黑夫对着身后士气高昂的士卒们一比划:“你还要谢这些远赴异域,帮昫衍人赶狼的将士!昫衍君,士卒们苦战一日,又累又饿,你且让族人宰杀一千头……不,杀两千头羊,我要大飨士卒!”   ……   PS:武王问太公曰:“步兵、车、骑战奈何?”   太公曰:“步兵与车、骑战者,必依丘陵,险阻,长兵强弩居前,短兵弱弩居后,更发更止,敌之车骑,虽众而至,坚阵疾战,材士强弩,以备我后。”   武王曰:“吾无丘陵,又无险阻,敌人之至,既众且武,车骑翼我两旁,猎我前后;吾三军恐怖,乱败而走,为之奈何?”   太公曰:“令我士卒为行马,木蒺藜,置牛马队伍,为四武冲阵。望敌车骑将来,均置蒺藜,掘地匝后,广深五尺,名曰‘命笼’。人操行马进步,阑车以为垒,推而前后,立而为屯,材士强弩,备我左右,然后令我三军,皆疾战而不解。”   ——《六韬·犬韬·战步》 第0423章 如果我们的铁骑继续向前!   “郡尉,据斥候来报,南北两支匈奴人均已退却,北面匈奴大当户所率两千骑,退至两百里外神泉山。南面骨都侯所率两千骑,则退至西南百里外的小盐池,又重立营地,徘徊不去!”   在就着花马池青盐,大吃三天羊肉后,秦军个个满嘴流油,口腹之欲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探哨候骑也打足了精神,以百人为一队,不断向西伺探,终于寻觅到了匈奴人的行踪。   “小盐池在何处?”   神泉山黑夫知道,是从花马池去大河、贺兰的必经之路,半年前,陈平曾经过那儿,是旷原上一道天然屏障,且山上有泉百步,匈奴人袭击花马池,必饮马于此。但他对小盐池,却不明其所在。   黑夫让乌氏延在地图上为自己指出来,原来这花马池周回八十里,是附近最大的一个咸水湖,故又谓之大盐池,而西南百里处,距离城邑最远的一处盐池,池周二十七里,称之为小盐池。水草虽不如花马池边丰美,但附近也有一些水流、泉眼可以饮用。   “匈奴屯兵于花马池、萧关之间,徘徊不去,无非是不甘心前些天的失利,想要继续观望,待我军粮秣耗尽,粮队南返载粮时,再伺机袭扰,看来这些匈奴人,被铁蒺藜扎得还不够疼啊……”   黑夫此言一出,众将都笑了起来,经过前些天的一役,就连辎重部队,对匈奴也没有畏惧之感,双方的武器装备已经可以用“代差”来形容了,且有一整套对付骑兵的战术阵法,匈奴人光靠骑射,无法弥补这种差距。   不过,匈奴人像食腐的乌鸦般在花马池边等待,也会让人不安心,一日不将他们逐回贺兰,大军便不能撤回内地。   义渠白狼、羌华、傅直等纷纷请战,认为应该以骑兵深入荒野,先将小盐池的那两千匈奴人彻底消灭,但黑夫却否决了这种冒进的战术。   他已经守住花马池,取得了斩首千级的战果,获得胜利后,容易产生轻敌之心,骄兵必败,若让骑兵孤军深入,说不定反而会落入匈奴人的圈套里,虽然匈奴人上次诱敌玩脱了,但黑夫行军打仗受王翦影响太深,他宁可做一个“见小敌怯”的将军,也不愿优势乱浪。   再说了,战争中,战术上难以达成的目的,往往在战略上可以轻松实现。   “不出一月,匈奴必退。”   黑夫又一次发出了预言,目光超出了花马池的地图,看向了这一区域的东方,还有西方!   “别忘了,这一次,可不止是我北地一郡在与匈奴作战啊!”   ……   秦始皇二十九年正月下旬(农历十月),黑夫发出“匈奴必退”的预言后数日,在神泉山和小盐池中点,一处名叫“石沟”的地方,出现了上百匈奴骑从,须卜盛邀呼衍栏来此见面,商议接下来的动作。   二人对上次的失败耿耿于怀,但又因为只损失了千人,己方尚有一战之力,故都在百里开外徘徊未去。老虎也有打盹的时候,他们带着侥幸的心理,希望能乘着秦军大意,再突袭其粮队,或者引诱秦骑主动送上门来。   除此之外,他们还寄希望于,来自头曼城、河套的骑兵,可以带着楼烦、白羊两个仆从部落前来支援,只要凑齐了万骑之众,便不再惧秦人甲阵!   但今日,须卜盛却告诉呼衍栏,援兵来不了了……   “林胡叛了。”   须卜盛宣布了这个二人猜测已久的消息,同时告诉呼衍栏:“秦军派了上万人进入林胡,一个叫章邯的秦将带着刑徒民夫,伐木开路,又在各处要道险隘修筑碉楼哨塔。秦人的候骑在林胡人带领下四出,甚至摸到了库结沙的边缘,有向楼烦推进的趋势。大单于不得已,令河套万骑入楼烦驻扎,谨防秦军。”   除了上郡接收林胡的军事行动外,在匈奴本部的头曼城、九原以东,也大量秦军车骑调动的迹象。在蒙恬的授意下,秦军正在逐个修复被废弃的赵长城烽火台,头曼单于必须保证单于王庭的安全,所以匈奴主力也一动不能动……   相比于受到威胁的心腹,丢失花马池,反而只是肘腋之患了,头曼单于现在最需要考虑的不是如何惩罚背叛的部落,扬匈奴之威,而是为明年秦朝势必发动的全面进攻做好准备。   所谓“控弦十万”,是匈奴全民动员,外加四个仆从部落的兵力,分布于广袤的草原上。但今年冬天,头曼单于手里能调动的,不过三四万骑。   既然没有援兵,须卜盛和呼衍栏便失去了击败花马池秦军的可能性,他们眼下进退两难……   好在,一个从贺兰匆匆赶来的斥候,给了他们退却的理由。   恐惧写在那斥候的脸上,他匆匆跳下马,拜在须卜盛、呼衍栏二人面前,声音依然嘶哑。   “大当户,骨都侯,不好了,贺兰遭到了秦人袭击!大河边上,已有数个部落被摧毁,大火,一直烧到了青山峡!”   ……   仿佛一个月前,匈奴对昫衍的暴行重现,哀嚎声四处响起,大河边宁静的匈奴部落,在遭到秦军突如其来的袭击后,登时惊恐失措。   部落的青壮都被大当户征走了,只剩下妇女和半大孩子手持小弓反抗,但数百骑秦人骑兵驰骋而入,手中的剑、铍毫不犹豫地挥向他们,四周顿时遍野横尸。   在杀掉所有还活着的人后,便轮到了羊群,上千头羊被射杀,身上插满了箭,羽毛竖立在尸体之上。   肆意屠戮一番后,骑兵们翻身下马,用燧石点燃随身携带的火把,往毡帐上投掷,干燥的毡帐遇上烈火,加上风势助阵,顿时烧了起来,一时间整个部落熊熊烈焰,滚滚浓烟升上天际,汇成了一片乌云,它将带给山那边的匈奴人以不安……   尸体、毡帐、羊群、草料,一切都被大火席卷,变成焦炭。这意味着,即便那些逃走的牧民回来,面对的也是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   火光中,唯有一位白发苍苍的将军身骑白马,身披赤氅,立于战场边缘,目光注视着前方让大河水流变得湍急,也挡住了骑兵前路的巨大山岭。   这两道夹河的山岭被匈奴人叫做“青山峡”,是由贺兰山余脉、牛首山相夹而形成,十里长峡山水相依,两岸悬崖峭壁,必须绕到东南方数十里,才能避开它,然后,就能进入贺兰草原。   但李信知道,自己没那么多时间了。   半个月前,在接到秦始皇“令陇西发兵助北地郡攻匈奴”的命令后,他便带着一千骑兵,从陇西郡新筑的“金城”出发,顺大河而下,行八百里,一口气杀到了大河同乌水汇合处,名为“眴卷”的地方。   这里有匈奴人最靠南的部落,三百余帐匈奴人在此畜牧。   因为战争发生在东边,而北地郡在南边,仅剩的少数匈奴控弦之士都到乌水上游驻牧,却从未想到,敌人会从大河上游杀过来。   李信带人毁灭了眴卷的匈奴部落,将他们的牛羊统统杀死,囤积的牧草烧成灰烬,然后便马不停蹄地继续向下游走,一路上,如法炮制地摧残了七八个小部落,直到他来到了青山峡脚下,马蹄被这道天然屏障阻止。   是时候回头了,李信看看自己的部属,来时整整一千骑,如今却仅剩五百,大半掉队,少数战死,匈奴人十分勇悍,即便是女人,也能拉开强弓,对他们发动攻击,不少秦骑就吃了亏。   于是李信下令,不论妇孺,皆杀之!   有秦骑不忍此事,有些抗拒,但李信却没有轻易动摇,战争是无情的,在敌后造成巨大的恐慌,是他这次孤军深入的目的,所以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但这场冒险,终究有极限。   “可惜啊,距离太远,补给根本运不过来,我那四千徒卒,只能落在数百里之外,沿河修筑亭障,不然……”   若再往前,他们就可能遭遇到匈奴闻讯返回的数千骑兵,孤军深入的后果,李信多年前就尝过。   李信按捺住带着五百骑兵,翻过这座峡谷,去袭击贺兰草原的念头,看向揪着一个胡人回来的骑将羌璜——他是黑夫属下羌华的兄长,兄弟二人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半。   “郡尉,此人负隅顽抗,方才射杀了两名袍泽!”   羌璜将匈奴青年往李信面前一按,但这人却尤不低头,梗着脖子瞪向李信,细长的双眼反射着火光,他是部落君长的儿子,奉命留守,不曾想,却遭次灭族厄运。   “是一条汉子,勿要难为他。”   随即,这匈奴人听到了白头将军一边说,一边让乌氏向导翻译的话。   “我听人说,匈奴人有一句俗话,胡者,天子骄子也!”   “匈奴有匈奴的骄傲,你们以为,只有匈奴能将毁灭和痛苦带给中原人,夺九原,掠燕、赵。”   “而中原人顶多在家门口击退匈奴,只要你们驰回草原,便对汝等无可奈何?待明年秋高马肥,又可以开始新一轮的劫掠?”   “但从今日始,一切都不一样了!”   李信一比手,下令道:“剐掉他的眼睛!剐掉所有幸存者的眼睛!”   一声声痛苦的嚎叫从背后传来,但李信,却不为所动!   “在他们手上拴绳,等待被回援的匈奴人发现。”   “让这些失去双目的人,给全匈奴带去一个消息!战争的消息!恐惧的消息!”   “从今日起,即便是躲在草原最深处的匈奴人,也不再安全!”   血与火中,李信回过头,看着从缓和变得湍急的大河,看着高耸入云的青山峡,立誓道:   “待明年再来时,秦军的马蹄,将不止于此!” 第0424章 初雪   秦始皇二十九年第一场雪降下时,黑夫带着六千兵卒回到了义渠城……   上个月,陇西郡李信带着轻骑一千,对贺兰发动突然进攻,听闻后院失火,游弋在花马池附近的四千匈奴人再也呆不住了,立刻放弃神泉障、小盐池后撤。   见匈奴人远遁,黑夫也没有冒进,天气一天比一天冷,虽然他让乌氏商队运来了大量粮食,囤积在城邑内,还敲诈昫衍君,让他杀了两千头羊,秦军吃了一半,另一半直接用花马池的盐腌上,足够这个冬天食用。   但上万人需要的补给实在太多,兵卒思乡,黑夫不能让他们久居塞外。于是在十一月上旬时,留给义渠白狼一千骑兵、一千徒卒守备外,其余人等,便随他撤回北地。   一同南下的,还有昫衍君。   才到城门边,黑夫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郡丞殷通特地来迎他凯旋而归。   黑夫饮下城中父老递上的热酒后,身材矮胖的殷通感慨道:   “我来北地为郡丞数年,但闻塞外胡寇滋扰边关,劫掠商贾,将士仅能将其驱逐,却从未深追。然自去年郡尉上任伊始,内御戎骑,募良家子,遣商贾间谍深入匈奴,观其虚实。”   “今日郡尉以虎贲八千出塞,步骑满道,旌旗如云,甲兵曜曰,震威扬灵,如风行电照。不过旬日,便得闻捷报,击破匈奴,如摧枯折腐,斩首过千,缴获无算,威震塞外,开疆五百里!实为北地自灭义渠后,从未有过之功绩!”   黑夫拱手道:“黑夫能远赴塞外,多亏了郡守和郡丞在内调度,车马粮秣供应不绝。”   “不然,郡守好比是相,郡尉好比是将,将相戮力同心,我这做下吏的,只是奉命行事而已。”   殷通言语里满是溢美之词,已近乎谀了,黑夫有些奇怪,他和这位郡丞没什么深交,他今日对自己,为何比往常更加热情?   二人相互谦让地进了城中,郡守赵亥年老,受不了冻,但也在郡守府门外等待,黑夫过来朝他作揖,便被赵亥扶住,他白胡子一颤一颤,笑道:   “郡尉旌旗所指,胡虏遁逃,实在是壮我大秦声势,老朽若能年轻二十岁,当与郡尉一同出塞杀虏!”   黑夫忙道:“老郡守谬赞了,君老当益壮,若是出塞,便没有吾等杀敌的份了。”   赵亥看黑夫很是顺眼,黑夫来之前,他本以为年仅二十六七便骤登高位的皇帝新宠来到北地,和自己一个年过半百的先王老臣,会有些不好相处。   但没想到的是,黑夫拥有远超他年纪的沉稳,从未仗着自己简在帝心而在礼数上有所欠缺,平日里也只豫兵务,在郡守管辖的民政上却绝不插足。   加上黑夫的妻子乖巧伶俐,时常出入郡守府,与郡守夫人作伴,带些南方的特产,赠点她家庖厨的独特点心,上个月,甚至还让工匠也为郡守家修了一间带热炕的屋舍。赵亥归家时,还被老妻埋怨,说跟他来北地多年,第一次在冬天里如此暖和……   一年下来,叶子衿都快同郡守夫人以母子相称了。这样的一对知趣得体的夫妻,自然让人生不出厌恶来,更何况,黑夫此番出塞取得的战果,也将给北地郡带来源源不断的好处。   迎着黑夫进到郡府后,赵亥向他道明了自己的打算。   “新归降的昫衍戎,花马池之地,我打算设置成道,让昫衍君为昫衍县长,再设置一县尉,一县丞。”   说来也苦,北地郡虽然地域广袤,但人口稀缺,且多为难以收取租赋的戎狄,是关西出了名的穷郡。最重要的财政收入,便是乌氏倮的口外贸易,但大头都归了少府,郡中只能收取一点可怜巴巴商税,每年向内地卖的牛羊马匹,也只够换取戍卒的军粮。   现如今,多亏了黑夫,北地郡却多了两大财源……   其一,便是方兴未艾的羊毛纺织业,自从去年黑夫行县,游说乌氏倮后,乌氏也开始从羌中购长毛羌羊,在乌氏县养了两千多头,义渠城这边也养着一千头。   吸收羌人技术,经过两年的尝试,少府的东、西织室已经研制出了较为成熟的毛纺工艺。虽然织出来的衣裳依旧又肥又大,但气味倒是轻了不少。   如今皇帝欲破匈奴,明年可能要发动三十万人次!需要大量毛衣,即便战争结束,那些奉命戍守北方的士卒,至少也要达到二人一件,所以此物已成了军需品,供不应求……   郡丞殷通也在一旁道:“齐鲁中原有桑麻,出绢帛以为利。”   “北地苦寒,桑蚕稀少,但依靠毛纺,亦能衣被北疆!”   赵亥颔首,他也希望,未来毛纺业可以成为北地的一大经济支柱。   其二,便是新夺取的花马池,过去数十年,花马池都是北地食盐的主要源头,如今昫衍归顺,花马池便顺理成章成了北地郡治下。赵亥决定,立刻在花马池设盐官,让当地戎人、驻军采盐……   黑夫又给赵亥出了个主意:“我留了两千人在花马池城,待明年开春后,又将有大军北赴,牛马车辆将往来不绝。”   “以往边塞有事,内地车马载粮而往,载伤员而归,但大多数辎车都空空如也,实在浪费。今后运往花马池的车辆,去时载粮,归时运盐,如此便能节省运费!”   “此策甚妙。”赵亥颔首,在他眼里,那一车车运回来的,不是盐,而是沉甸甸的半两钱!   其实对花马池盐,黑夫心中还有个计划,等战争停止后,北地郡的盐业官营可以放松一点口子,花马池由官府以隶臣开采,但可以让商贾贩卖,零售权都交给商人,政府只控制批发这一环节。盐商们若想得盐,需要送运粮食到边关,再从郡守的手中换取他们手中的“盐票”,再将盐运回内地……   这样,或能解决边关缺粮,运费高昂的问题,也让市场多一点活力。   当然,目前只是想想而已,这涉及到更改律令,对国策动手动脚的问题,法家肯定会加以反对。   关于在花马池设县、道一事,三名封疆大吏商量了一会,眼看外面天就快黑了,赵亥才道:   “老朽也是糊涂,一说起国事,便忘了时辰,郡尉远征归来,尚未归家看看,且速去!待明日,老夫再在靖边祠外,为郡尉,还有靖我北地边外胡尘的将吏们摆宴,接风洗尘!”   北地郡靖边祠,就建在义渠城北,在黑夫先前带良家子们修的“敬老院”旁,今已改为“荣军院”。再往北就是郊外的“忠士墓园”,埋葬那些战场上难辨尸骨的无名战士。   这三个地方都是黑夫来到北地后张罗建的,俨然成了本地的“爱国主义教育基地”。每逢初一十五,本地学室的法吏都会带着弟子去祭扫,郡兵戍卒也被要求为荣军院的孤寡残疾老卒挑水……   黑夫也心念家中怀胎八月的妻子,便告辞而出,这时候外面已飘起了白茫茫的雪花,而他作战用的戎车,为了表示与士卒同甘苦,是没有华盖的。   这时候,郡丞殷通却一定要送黑夫一程,邀他上自己宽敞温暖的马车。   黑夫推辞不过,便坐上了车,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谈着,黑夫感觉殷通今日举止不同寻常,便一直在等他开口。   车缓缓驶出郡府后,殷通才忽然叹道:“北地寒冷若此,呼气成霜,郡尉曾远征江南豫章,那的冬天,不知又是怎样一番光景?”   黑夫便道:“纵是寒冬,豫章依然满山绿意,水暖鸭游,在赣水上游,当地的越人,话语里,甚至连‘冰’‘雪’二词都没有。”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   殷通笑道:“内人最怕苦寒,早就想离开北地,此去豫章,想来她也会愿意。”   黑夫一年前就听妻子谈及,殷通的妻子一直在夸口,说自家丈夫很快就要调往内地为吏了,后来却迟迟不见动静,看来如今总算有结果了。   不过,在世人眼里,豫章只怕比北地还要荒蛮,殷通的妻子很是挑剔,恐怕去了那儿,又要嫌热了。   如此一来,殷通拼命向自己示好的原因,也找到了。   但黑夫还是故意露出惊讶之色:“噢?莫非郡丞要高升……”   殷通笑道:“不错,也是下吏幸运,上个月,郡尉还在塞外征战时,陛下有令,九江郡南北绝远,往来不便,从正月(十月)起,以大江为界,江南新设豫章郡!丞相、御史大夫推择诸长吏,令我南调豫章,出任郡假尉!” 第0425章 三窟   在郡尉府门前,黑夫下了殷通的车,与之告辞,共敖连忙撑着一把布伞过来,替他遮挡天上飘落的雪花。   黑夫与幕僚们进了府邸,却没有立刻去看妻子,而是让留守义渠城的陈平过来,细细询问他关于豫章设郡的事,共敖也竖起了耳朵。   陈平知道黑夫一直心系远在豫章的旧部,这些天早就打听清楚了,便向他禀报道:“此事是丞相、御史大夫、廷尉所提议,以南郡、九江、会稽三郡地广,一郡难以管控,不若添设新郡,以资控驭……”   陈平说,这件事最大积极的推行者,是九江郡太守。秦朝规定,郡守每年必须行县劝农,并且要在三年之内,去到治下每个县邑巡查。   这可苦了九江郡守,他的辖区,郡府寿春在淮水边,最南的上赣县却在五岭以北,光一个来回就得三四个月,还在江南染疾,差点就病死在路上。郡守回到寿春后痛定思痛,以自己的真实经历向秦始皇上奏疏,说九江郡必须一分为二,否则根本管不下来!   于是才有了今年的分郡,除了从九江郡分出豫章郡,治所南昌城,管辖七县外,还从南郡分出了衡山郡,从会稽郡分出了鄣郡。   “衡山郡治所在哪,辖哪几个县?”   黑夫在鄣郡、会稽没有利益,对豫章郡则熟得不能再熟,亦对单独设郡早有预料,所以他唯一关切的,是老家安陆没被划出南郡之外吧?   “衡山郡治所为邾县。”   陈平道:“下辖地域,乃是郡尉数年前与李由将军所夺的鄂地等处,安陆仍属南郡。”   黑夫这下知道了,邾县,便是他曾经目睹秦楚舟师交战于长江的地方,鄂地,则是后世的武汉。这片地区先由南郡代管,如今才重新设郡。   想想也是好笑,秦一统时,之所以设了三十六郡,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秦始皇在燕齐阴阳家的怂恿下,想要凑出大吉大利的“六六之数”,毕竟他已规定:“数以六为纪,符、法冠皆六寸,而舆六尺,六尺为步,乘六马……”,再凑个三十六郡出来也不足为奇。   这种凑出来的郡数,在一些地方当然不方便治理,所以才有了今日分郡。   黑夫恶意的揣测道:“陛下大概是眼看开疆拓土在即,三十六郡怎么也凑不齐了,便索性分出来几郡,等打下朔方、河西,甚至等一会囊括岭南百越后,凑个四十二郡、四十八郡出来?”   反正对秦始皇这种迷信的强迫症来说,秦最终的郡数,必须得是六的倍数。   他便不再关切此事,只是让陈平将衡山、豫章两郡长吏的籍贯、来历打听清楚,以后或许要打交道。   如此一来,殷通忽然对黑夫阿谀亲近的原因便找到了,豫章的县尉们,多为黑夫旧部。在殷通看来,跟黑夫拉近了关系,到了地方,施政的阻力也能小些。   “那殷通当然得讨好郡尉了!”   共敖听说殷通要去豫章做官,便口直心快地说道:“豫章哪个县没有郡尉的部属乡党?不客气地说,这新设的豫章郡,就跟郡尉家后院一样!去主人家后院,岂能不先打声招呼?”   此言一出,陈平立刻看了黑夫一眼。   却见黑夫皱起了眉,看了看周围的仆役,都是自家人,便挥手让他们散去后,只留下陈平、共敖,又在门廊下压低声音斥责共敖道:   “乱说什么!类似的话,休得再提及!”   言罢便扔下一脸懵逼的共敖,径自去内院看妻子。   共敖自知失言,但又见陈平在一旁似笑非笑,以为他幸灾乐祸,便怒从心起,正要挥袖而去,却不料陈平却拉住了,低声道:   “共兄之言,平深以为然,豫章,的确是郡尉的后院!”   ……   共敖奇异地看着陈平,二人作为黑夫文武幕僚之首,一直不太和睦,这还是陈平第一次认可共敖的话,今天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陈平是聪明人,点到为止,没有往下再谈此事,只不过,他心里却计较开了……   “我本阳武穷士,幸得郡尉赏识,让我来做门客,如此才有机会一展腹中才学,于我有知己之恩也。”   他默然拐进一墙之隔的家中,看着妻子穿着厚实,在暖和的炕屋中抱着儿子,轻哼着魏地歌谣,陈平露出了一丝笑,没有打搅她,而是到了书房。   “郡尉使我得禄米两百石,食有肉,出有车。妻子食嘉柔,居广厦,夏有冰,冬有炕,不可谓不厚。”   “故为人私臣者,不可不为主君谋!”   陈平作为魏人,魏地养客成风,远有信陵君,近有张耳。故魏人比较认可主君门客的关系,忠君爱国的想法反倒鲜少。   他如今身为黑夫幕僚长史,而不是正式的秦吏,所以自己在给谁打工,陈平分得很清楚。   “冯谖曾言于孟尝君曰,狡兔有三窟,方可高枕而卧,今郡尉有几窟?”   虽然黑夫让小吏们都学会用算盘,但陈平还是会在家里留一些算筹,此刻便一根根摆在案几上。   “简在帝心,此一窟也。”   “与叶氏结亲,南郡各县皆内史腾门生故吏,此二窟也。”   “三千乡党子弟,今分列豫章七县,或为尉、丞,或为小吏,盘根错节,声气相通,此三窟也!”   有了这三窟,才能保证黑夫在朝堂、地方都混得开,有了它们做保证,黑夫家的甘蔗、红糖产业,才能年入百万,却无人敢觊觎,才能养得起他们这些追随左右幕僚。   所以陈平觉得,殷通去豫章做郡尉,真是一件好事,此人不太擅长兵事,做郡守还可以,当郡尉,只怕要极大仰仗尉史、县尉们。在他任期之内,足以保证黑夫的这一“窟”顺利保全。   “这一步步走来,究竟是郡尉无意为之,还是故意如此?”   眼看黑夫三窟齐全,陈平反倒有些吃惊,他这幕僚,只能做查缺补漏之事,连学习冯谖,替主君新开一窟都做不到?   良久后,陈平才在案几上放下第四根算筹,露出了笑。   “谁说狡兔只能有三窟?”   “皇帝欲开边塞,正是丈夫用武之时,北地郡,未尝不可作为郡尉的第四窟!”   ……   黑夫不知道陈平在打什么小九九,他走进温暖的居室时,发现叶子衿在做一件前世他见过无数次的事情:   织毛衣!   叶子衿得知丈夫归来自然心喜,但怀孕八个月,她行动已十分不便,所以未能去门口迎接。   等了半晌,见他迟迟不归,她手里也闲不住,没办法坐在机杼前,便拿起案几上一团绒线,两根细长的铜针,坐在窗下织了起来。   外面是飘洒的白雪,温暖的烛光照在她的肩上,那种母性的舒适娴静之美,是言语描述不出来的……   黑夫看了良久,才轻咳一声走进去,夫妻小别远胜新婚,一番温存后,黑夫指着那毛衣问道:“为何突然织起此物来?”   叶氏却说起了一件似不相关的事:“良人第一次见妾,是在何时?”   这是一道送命题,黑夫当然不会忘:“二十三年的上巳节,江边流水亭。”   “不对。”   叶子衿眼睛里透露出一丝狡黠:“在这之前,良人还见过妾一次!”   黑夫思索了一会,才想起来,二人正式见面前,他与医者陈无咎去寻找绷带材料,在江陵城织室,正好遇到了一群来“劝蚕”的郡吏妻女,叶子衿亦在其中。   没记错的话,当时她穿着符合三月份色调礼制的青色深衣,肩膀瘦削,看上去体质纤弱,因尚未及笄,所以秀发垂肩,正吃力地捧着装满桑叶的竹匾,跟随自家后母步入蚕室。   谁能料到,那个少女后来会成为自己妻子,如今又快做母亲了呢?   叶子衿道:“按照惯例,上至王后嫔妃,下到郡县守令妻女,皆要前往当地织室蚕室,亲自采桑、养蚕、缀丝,此乃劝蚕之礼也。”   在秦朝,皇帝、郡守、县令为了表明对农事的重视,都要亲自去田里摸一摸犁把,称之为“劝农”。他们的女眷也不能闲着,三月养蚕的关键时刻,也要出来亲自做这些“妇功”,表明鼓励蚕桑的态度。   “但北地苦寒,极少蚕桑,连麻也不多,故劝蚕之礼,不过是贵妇们的聚会游戏,于本地百姓无甚劝导之效。”   黑夫明白了:“所以你想将这规矩变一变?”   叶氏颔首:“然,前年,朝堂上争论是否推行毛衣时,廷尉不是说过么?观时而制法,因事而制礼,法度制令,各顺其宜,衣服器械,各便其用,故当因俗制礼。在北地郡,劝蚕可以保留,只需将蚕桑换成羊毛,起到的成效亦是一样!”   “良人不是说么,未来北地郡会养更多羌羊,剪下更多羊毛纺线、织布,使之衣被天下么。此事光官府织室做可不够,民间亦需要劝导,此事当从吏妇做起。”   即便在家中,这些衣食无忧的女眷也被鼓励要学会织布缝衣,这些都是“妇功”的一部分,织出来的衣物帛布,还会送到当地一把手夫人处比个高低。   “郡守夫人年迈,便将此事交予我,我乘着这冬天学一学,待来年入夏,便可带着郡吏妻女,去新建的织室纺毛布……”   她拿起黑夫的手,放到自己腹上,笑道:“亦可为吾等的孩儿,亲手织一件保暖的衣物,以御严寒。”   同样是织毛衣,叶子衿用的,是比一般羊毛贵重十倍的羊绒,织出来的衣物细腻柔软,小巧可爱,可不是士卒们身上那些肥大笨重的毛衣能比的。   “夫人真是有心了,若能如此,毛纺必能在北地郡大兴!”   黑夫嗟叹,虽然自己走时她依依不舍,还写了首闺怨诗以表达相思之意,但她却没有时刻垂泪空待,而是扮演者郡尉夫人的角色,这就是自己挑中的女人啊……   但想想不远的将来,义渠城内大街小巷,晚饭过后,一群妇女在井边边唠嗑边织毛衣的场景,黑夫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良人为何发笑?”   黑夫连忙转移话题:“我想起在塞外时,随粮食一起送至军营的,还有乌氏今年织出的第一批毛衣,分予军中将士御寒。事后,我告诉乌氏延,可以给北地郡的毛衣取个专门的名,譬如鲁之缟、蜀之锦,以同陇西、上郡、代北所产的毛衣做区分……”   各地都已经用当地的惯用称谓,来称呼不同产地的丝织物,有点像后世的品牌,虽然这年代的人还没有品牌意识。   “乌氏延闻言深以为然,便请我赠名。”   “良人给乌氏的毛衣取了何名?”叶子衿问道。   “我当时就给他写了出来。”   黑夫忍住笑,凑近到妻子耳边,一字一顿地说出了那三个字:   “恒,源,祥!” 第0426章 军将   “这就是咸阳宫么?”   昫衍君睁大了眼睛,看着甘泉山下巍峨的宫殿,风雪初霁,整座宫殿像是染上了一层银漆,黑瓦黄墙上是积累的白雪,直通宫门的道路上,则有数百宫人手持扫帚扫雪。   他们昫衍戎最好的房子,与这高大宫室相比,竟好似破旧的平房,而方才途径的“咸阳城”,居民数万,市肆热闹,也是他平生所见最繁荣的城市。   “方才经过的城邑不是咸阳,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县城,在大秦,有数百个这样的县邑。”   听到昫衍君大发感慨,黑夫便让译者告诉他:“眼前也不是咸阳宫,而叫林光宫,只是皇帝陛下数百行宫其中之一!”   秦起咸阳,西至雍,共有离宫百三十,而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又有七十余,这还不算关东的行宫,以及因为征讨匈奴而临时停工的渭南“信宫”“极庙”等大工程。   昫衍君更加震惊了,昫衍坐拥花马池盐,驯养牛羊数万头,他自诩为塞外较为富裕的君长,但跟随黑夫一路入塞,进入秦朝的腹心后,他才算真正感受到了何为富裕、强盛……   黑夫指着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的冀阙,让译者吓唬昫衍君:“待陛下扫平匈奴,斩得匈奴大单于头颅,将悬挂于此阙之上!”   昫衍君竟脱口而出:“能被悬首于此,是单于的幸运!”   听闻此言,黑夫不由大笑起来。   “昫衍君真会说话,陛下定会喜欢你!”   宫门开启后,入内看到琳琅满目的廊柱,被温泉围绕的亭台楼阁,昫衍君更是随时驻足,东张西望。   这里每个宫女,都比他的夫人漂亮,每一个侍从,都比他手下的部落君长们穿得好,宿卫在宫阙下的卫士,个个穿着华丽的甲胄,手持利刃,让人脊背发凉。   北地郡尉告诉他,所有塞外部落、城郭加起来,尚不及皇帝财富的十分之一。他先是不信,如今却知道此言非虚。若问他心中的感触,大概是“腐草之光,岂敢与日月争辉!”   前方引路的谒者见昫衍君一惊一乍,便笑道:“这戎人才见到一行宫便如此,若真的到了咸阳,看到天下第一大城,目睹万彻宫室,见十二金人,恐怕要吓死罢!”   黑夫点了点头,这时代,一个来自异域的人步入关中,很难不心生震撼吧?秦始皇大兴土木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显示威仪,的确有几分效果。   眼下是秦始皇二十九年腊月初,黑夫本来想在家陪着妻子待产,但皇帝一封诏令,他不得不带着昫衍君,来林光宫谒见秦始皇。   因为黑夫的缘故,相较于原本的历史,秦提前数年修了直道,而直道的起点,就是这云阳县,可直抵上郡、云中,一路上烽火相通。秦始皇也将此宫当做筹备征讨匈奴事务的指挥部,令边郡将军来合议明年出兵之事,归降的戎狄君长,也一并带到此处谒见,以显示秦的富强。   所以在殿外,黑夫便见到了许多等待皇帝召见的熟人:虽老未衰的上郡守羌瘣(lěi),壮年白头的陇西郡尉李信,最先发现黑夫过来的上郡右尉冯劫,还有新任都尉,年轻气盛的王离。   黑夫立刻上前,按照官职爵位,与众守尉将军都见了礼,他心里有谱,自己的地位,与冯劫相当,却排在羌、李二人之后。   王翦告老,蒙武病卧,王贲东镇齐地,羌瘣俨然成了关西将领中,资历爵位最高的一位。他性格直爽,大咧咧对对黑夫道:   “老夫问过杨熊才知晓,灭魏之战时,你便在我军中,不曾想,六年前的小屯长,如今已是堂堂北地郡尉了!”   上郡是秦军北上的主要方向,以羌瘣的资历,肯定是明年进攻匈奴名义上的大将军,黑夫不敢怠慢,拱手道:   “当年我随将军出大梁,东略魏地,进攻陈留时担任分卒,将军的排兵布阵,安营扎寨,都让黑夫受益匪浅!将军便是黑夫学打仗的启蒙夫子!”   一顶高帽子戴过去,羌瘣却不接,笑道:“勿要抬举我,教你行军打仗的,难道不是王翦老将军?我听人说,你出塞作战,言必称‘军无辎重则亡’,至花马池,又令众人结硬寨,绝不贸然出击,而是引诱匈奴人先动。老夫一合计,这不是王翦将军以镒称铢的打法么?”   言罢他一瞪众将里,最年轻,地位也最低的都尉王离:“孺子,你初任都尉,马上就要领兵万人,且学着一些,少些毛躁,多学点汝大父稳中用兵的本事,这才是取胜之道!”   王离有些尴尬,唯唯应诺,眼睛里,却有几分不服气。   见状,黑夫便扯开话题道:“黑夫哪懂什么高深的用兵之法,只是照着葫芦画瓢而已,比起将门之家的世代相传差远了。比如子华,他不愧是老将军之孙,非但熟知兵法,且弓马娴熟,此番出塞,亲自射杀了数名胡虏,斩首而归。”   “勿要因为他是我的孙男,便将其带在身边,不让他犯险。”   羌瘣又表扬起李信来:“我羌氏以战死沙场为荣誉,病笃床榻为耻辱,羌璜亦是吾孙,李郡尉便带着他驰骋八百里,深入匈奴腹地!”   黑夫也正式向帮了自己大忙的李信道谢:“兵者,以正合,以奇胜,多亏李将军袭击匈奴后方,匈奴之大当户、骨都侯听闻后,放弃花马池仓皇而退。”   李信没了过去的冲动,方才一直静静地听着,闻言才谦逊地说道:“北地郡尉直面匈奴主力,李信只是去杀掠其留在后方的妇孺,岂敢言勇?”   一行人在这商业互吹了一番,这时候黑夫却见,自己带来的昫衍君,正与上郡尉冯劫身后,一个头戴鹿角盔,穿皮裘胡服的狄人低语交谈,便道:“这是?”   “他是林胡君。”   冯劫总算有了搭腔的机会,笑道:“北地郡夺花马池,斩匈奴首虏上千,陇西郡出奇兵,越八百里之地,深入匈奴后方,践踏其部落,烧杀其畜群,上郡也未闲着。我奉陛下及郡守之命,出兵上万,过长城,入林胡,助林胡君灭了不愿降秦的部署,开地五百里,又北戍流沙,与匈奴单于万骑对峙,使之不能南援贺兰。”   言下之意便是,若非上郡出兵,威胁匈奴单于庭,牵制了匈奴上万骑兵,北地、陇西的作战,也不可能如此顺利。   其言语中,颇有竞争之意,换了十年前,李信的暴脾气肯定要反呛一波,但如今的他,却只是笑了笑,不置可否,黑夫亦然,先谢了冯劫增援北地的一千材官弩士,又不卑不亢地说道:   “秦与匈奴斗,如人与兽类相搏,北地、陇西、代北、上郡譬如手脚,若想获胜,自然要手脚呼应,相互协助才行。”   羌瘣在一旁抚着胡须,看着年轻人们明争暗斗,不由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他心中,也暗暗将这几个壮年将领逐一对比。   李信经历过大起大落,已有大将风采,此战骑兵是关键,他定能大放异彩。   黑夫虽是后起之秀,但亦是从基层一步步攀爬上来的,有远超他年龄的沉稳,让人很放心。作为一个南方人,在北方作战也指挥得有模有样,还时常能给人惊喜。   反倒是冯劫、王离,都是将门之后,兵法韬略肯定有,但实战经验却不见得丰富,且有几分争强好胜之心。   “夫总文武者,军之将也,兼刚柔者,兵之事也。”   羌瘣想起王翦常对自己说的这句话,他也是老了以后,才逐渐明白了其中含义。   眼下能做到这一点的,唯李信、黑夫,以及未到场的蒙恬,三将而已!冯劫、王离,则还稍嫌稚嫩……   这时候,中车府令赵高走出殿门,对众人行礼道:“诸君,请随高入内,谒见陛下!昫衍、林胡二君则稍待!”   众将对视一眼,仍是按照爵位依次入内,他们很清楚,这不仅是商讨军略,也要决出,明年诸将出兵的方向、主次!   等黑夫入殿后,却赫然发现,除了秦始皇外,殿内还坐着一位年轻君子,年级二十左右,面如冠玉,华服佩冠,见众将入内下拜,便起身向他们作揖,举止彬彬有礼。   正是秦始皇的长公子,黑夫见过的公子扶苏。   这是难得一见的情景,秦始皇召见臣下,商议政务时,是绝对不让嫔妃、公子旁听的!   “长公子已行冠,当知戎事。”   秦始皇道出了原委:“让他一同听听诸将的用兵方略,未尝不可!” 第0427章 碛里征人三十万   林光宫殿内,殿中央摆开了一张巨大的地图,这是少府专门制作的巨大纸张,不但厚重,且结实。秦始皇前年和去年两次巡狩可不止是游山玩水,也有重新厘定图籍的目的。他让工匠将自己帝国的西北疆域在上面画了出来,缘边诸郡。至于塞外之地,则是用去年黑夫、陈平献上的匈奴地图,临摹而成。   这张庞大地图的两侧,众将济济一堂,秦始皇坐北朝南,他的长公子扶苏则位于下首。   黑夫一边假装仔细观摩地图,心里却在想,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军议,是何用意?   第一想到的便是:“皇帝这就开始培养继承人了?”   黑夫人在北地,却一直在关注朝堂,随着长公子扶苏成年,朝中隐隐有立为太子的呼声。   但黑夫觉得,在鼓噪这些声音的人,要么是坏,要么是蠢!   秦始皇今年四十一岁了,虽然出现了左耳弱听,气血大不如前的症状,却依然固执地相信自己能长寿百岁,甚至长生不老。立太子?这种想法他是一点都没有,加上秦始皇对扶苏,其实是不太满意的……   不仅因为扶苏乃秦始皇花了十年时间,慢慢扳倒的楚系外戚势力最后硕果,与背叛者昌平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还因为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天生好仁,在政见上,常与急功近利的秦始皇背道而驰。早先秦始皇铸十二铜人,立离宫别馆,扶苏直言进谏,请罢这些“劳民伤财”之事,就遭到了秦始皇不满和冷落。   这样的扶苏,难免在皇帝心中留下“不类朕”的印象,出门巡狩,宁可带讨人喜欢的幼子胡亥,也不带这个总是让自己不爽的长子。   不过他才刚成年,性格见识尚可慢慢塑造,于是秦始皇在扶苏的教育上,下了不小功夫。   先令扶苏入学室,随诸法吏学律令,让他远离儒、墨之人。如今行了冠礼后,又让扶苏来旁听军务。   这是春秋以来的老规矩了,贵族男子都以戎事为职业,有统驭平民之权利,亦有执干戈以卫社稷之义务。商鞅变法以来,秦国贵族对子孙的教育,大致分两个步骤,未冠时,修习律令及剑术、射术、御术。及壮,便使之知晓戎事,最后送上战场。   因为律法规定:“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哪怕是秦始皇的公子,虽能享受锦衣玉食,但若不立军功,一旦两代人后,也成了普通庶人。   秦始皇让扶苏旁听对匈奴的作战会议,就算不是为继承人铺路,也是想籍此锻炼锻炼他。   当然,其中也不乏考校之意。   这时候,羌瘣已叙述完了秦匈双方的军事形势,又道:“若论对匈奴的了解,北地郡曾遣细作商贾深入匈奴腹地,甚至见到了匈奴单于,让北地郡尉为陛下细述。”   黑夫立刻停止了遐想,起身朝秦始皇、扶苏及诸将军拱手:“禀陛下,匈奴虚实,多已被我方所知。其幅员五六千里,部落人众却仅有三十万,只相当于秦之一边郡,但因为其民皆能骑马,开弓逐猎,故去除老弱妇孺,共有控弦之士十万。”   “匈奴之地,大致分为三部分,其一为北假,其二为河南地,其三为漠北。”   “漠北情形不知,只知地广人稀,多有沙碛,或可出丁两万。北假为匈奴中心,头曼单于王庭之所在,有河套之饶,可出丁五万。河南地可分为五部分,贺兰山下,大河两岸水草丰美,可出丁一万,又有四仆从部落,曰楼烦、曰白羊、曰林胡、曰昫衍,四部合计可出丁两万。今林胡、昫衍已降秦,贺兰匈奴人被北地斩首一千,青山峡以南又遭李将军重创,匈奴河南地之兵,已去三分之一!”   “十万之众。”秦始皇了然,看向诸将。   “欲破匈奴,夺河南、北假地,需多少人手?”   众将正议论间,年轻气盛的王离率先起身:“臣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   此言一出,满堂皆惊。   冯劫心中暗道你这孺子,辈分爵位最低,哪里轮到你说话了?   羌瘣亦看向这个小伙子,不免有些失望。王离虽然也是从小习兵事,却差其大父、父亲远矣。   黑夫也是心中明了,此番秦始皇虽会让王离出征,却绝不可能让他独当一面。道理很简单,你王离没有本事,恐会败军覆将,损害国事。若真有本事,再飞速崛起,立下大功,是想让王氏一门三侯么?   或许是出于将门的压力吧,王离一直想靠自己立功,证明自己并不是靠父、祖荫庇,证明虎父无犬子,情急之下,王翦求田的智慧,他这孙子却给忘了。   果然,秦始皇笑了笑:“这位小小王将军倒是气壮。”但却对他的请战不置可否,而看向了白头将军李信。   “李卿,你以为呢?”   李信起身,委婉地说道:“塞外不比内郡,用兵太多则补给艰难,太少又不利分兵略地。故兵卒十五万,民夫十五万,以三十万人出征为妥。”   仿佛和几年前的伐楚之议一模一样,只是这次,却是王氏激进,李氏稳妥。   秦始皇又将咨询的目光投向羌瘣,老羌瘣缓缓道:“善哉,李郡尉之言。”   王离惭然落座,于是征发三十万之众北伐,便这么定下来了,接下来就轮到了细节:分几路出兵,各率兵卒多少?   指挥过大兵团作战的羌瘣早有计较:   “当分兵三处,主力从上郡出,上郡有章邯所修直道,开春后大体完工,内史大军从直道北上,以林胡为向导,可击破楼烦,渡河威胁九原!”   “其二为代北云中、雁门、代三郡,从云中至头曼城,皆为草原,无山隘之阻,当以车骑为主,牵制匈奴单于,待上郡主力渡河,与之一同与匈奴决战!”   “其三为北地、陇西,两郡离贺兰最近,陇西可顺河而下,再阻青山峡,北地则以昫衍为据点,步步为营,不断向西靠近河畔,再与陇西军会合,共夺贺兰!”   “如此,则匈奴河南、北假皆可定也!”   打匈奴,不分兵不行,算算从陇西到代郡的距离就知道了。   “横跨两千里的战线……”   哪怕是灭楚之战,战场也仅是局限在淮南淮北,千里之间。   “也只有统一的帝国,才有决心和能力,打这样一场战争吧!”   之后,便是议定三个主要战场的兵力、民夫分配情况,一般来说,兵卒从边郡出,民夫从内地征调。   上郡乃主要出兵方向,兵卒加民夫,一比一的比例,凑出了15万人,以羌瘣为主将,冯劫为裨将。   代北乃侧翼,蒙恬为裨将,将10万人,王离为都尉,只能指挥1万人。   听闻此言,王离不由露出了些许失望之色。   陇西、北地为边角战场,李信、黑夫各为裨将,李信将4万人,黑夫将3万人。   “臣领命!”   黑夫起身受命,随即一副如释重负的神情。   这个细节却被秦始皇觉察到了,他便问道:“黑夫为何面带喜色?”   黑夫一副憨厚老实的模样,应道:“臣生怕陛下给我太多人马……”   一直默默细听的公子扶苏面露惊异,秦始皇则感到好笑:“哦?其他将军,都只会嫌分到的兵马太少,难以立功,卿为何喜少惧多?”   黑夫道:“诸将能否,各有等差,有主将之才,有裨将之才,有都尉之才,有千夫、百人、什伍之才。臣自问并非兵学奇才,中人之姿而已,只能在战场上边打边学,相信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好歹从屯长做到别部司马,所率兵卒从五十人到三千人。”   “十月时率八千之众出塞,侥幸无失。当时已发觉,我昔日带三千人,尚觉轻松,将万余人,则勉强胜任,数万人,恐有些吃力。如今臣虽经塞外沙场历练,仍不过是能将数万之才,若陛下交太多人马到我手中,恐难以驾驭,坏了国事。”   听闻此言,有多年领兵经验的羌瘣不由赞道:“黑夫有自知之明。”的确,带兵的能耐,是得慢慢锻炼的,从未闻有生而能将数十万人者。   李信也大为动容,叹道:“信昔日若能有北地郡尉的自知之明,也不至于用将数万人的法子,来统帅二十万人,结果丧师失地。”   冯劫颔首,心里却有些不屑。   至于得到都尉之职,却尤嫌不足的王离则有些尴尬。   这是在皇帝面前当面承认自己的不足,公子扶苏,亦不由多看了黑夫两眼,对他的印象略有改观。   “荀子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骐骥一跃,不能十步;驽马十驾,功在不舍。”   “这道理谁都懂,但能承认自己是驽马的人,却不多。”   曾经在扶苏看来,黑夫此人,和李斯很像。   他们都是荆楚之人,却跻身于秦的朝堂体制,既会揣摩皇帝的心思,提出让父皇高兴的点子,但又有些本事,能对国事建言献策。   但今天,黑夫却又让扶苏发觉了他与李斯的不同之处。   李斯绝不会表现自己的弱点,对过去做楚国小吏的卑微之境闭口不提,对自己服侍吕不韦的那段旧事也忌讳莫深。   而黑夫则不然,他纵然身居高位,也没有忙着更名改姓,依然用着黔首时的“黑夫”之名,至今连氏都没有。就好像他不以自己的卑微出身为耻,反以为荣一般,而对自己的局限,也不羞于承认。   “难怪父皇如此喜欢他,或是因为黑夫为人做事,能让人感到一些赤诚吧……”   扶苏看向秦始皇,而此刻,秦始皇却因为黑夫这一席话,做出了一个决定。   “诸军各有监军,使廷尉李斯监上郡军,少府丞章邯监代北军,中郎将蒙毅监陇西军……”   他看向了儿子:“公子扶苏,监北地军!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说得好啊!公子文质,使为监军,随北地攻匈奴,见一见征战之苦,也学一学黑夫郡尉的自砺之才!” 第0428章 先知稼穑之艰难   “皇帝这是想将我放到炉火上烤?”   这场对匈奴作战的军议完毕后,隐约能感受到其他将领看自己时略显怪异的目光,中车府令赵高那略带忧虑的眼神,黑夫心里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玩脱了!”   本来想说几句赤诚的话,在秦始皇和公子扶苏心里加点分,示拙与求田的效果差不多。谁料表现太过,竟被秦始皇顺水推舟,安排得明明白白。   监军,要么是君之宠臣,监陇西军蒙毅便属于这种,要么是国之所尊,监上郡军的廷尉李斯如是焉,也有章邯这类实干派,顺便管管铺桥修路。   安排公子做监军,也不是没有,但黑夫一点也不想要公子扶苏去北地郡做监军!   因为他不愿被早早卷进夺嫡之争的深水里,宁可在岸上默不作声地先旁观一阵。   但事与愿违,皇帝命令已下,不得不从。   帝王之心,真是难以预料,黑夫甚至都不知道,皇帝这么做,到底是真心想要培养扶苏,还是故意要让自己多承受些压力。   黑夫最近已经有些锋芒太盛,被妻子劝说要低调些,不然休说同僚将领,连朝堂大佬也要忌惮他了。谁知道,眼下又被安排了公子扶苏,未来帝国最可能的继承者做监军……   这不是故意要将他推到风口浪尖上么!   黑夫可以预见,这场战争里,无数目光都会投向北地,盯着他和扶苏的一举一动。事后不论怎样,黑夫身上,都会被打上“扶苏”的标签,很难甩脱。   共事,有时候也是一种政治印记。   事到如今黑夫只能这样安慰自己:“幸好皇帝只让扶苏做我的监军,而不是主将、副将……”   黑夫想起了自己读过《左传》里的一个故事。   晋献公派遣太子申生进攻东山皋落氏,大臣里克进谏说:“大子,是奉事宗庙祭祀、社稷大祭和早晚照看国君饮食的人,所以叫做冢子。国君外出就守护国家,如果有别人守护就跟随国君。跟随在外叫做抚军,守护在内叫做监国,这是古代的制度。”   总之,国君的大儿子不能带领军队,且出征在外,容易发生不测。一旦某位公子被主君安排领军为将,出征在外,基本就意味着,他与君位无缘了。   监军倒还好,属于公子可以担当的“抚军”,只是临时差遣,且监军不干涉军务,只管监督,避免了争吵和请示的尴尬。   “如今为时尚早,未来已经改变,一切都是未知,眼下只能见招拆招了。再说了,也并非全是坏事,与扶苏相处,能观其言察其形,搞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位公子……”   打定主意后,到了是夜,黑夫正欲拎着瓶酒,去找同僚将领里,唯一能算朋友的李信聊聊,却不料,谒者也来告知,皇帝召他谒见……   黑夫连忙跟着谒者前往,入内后,秦始皇还是老样子,看着永远读不完的奏疏,只是从过去沉重的竹简,变成了轻盈的纸片——皇帝允许地方上纸简并用,但上书给朝廷的文书,一定要用纸!至于不用纸的,你是存心想累坏皇帝陛下么?   这也是地方上推行纸张最大的动力。   本以为,秦始皇会聊聊让公子扶苏去北地军监军一事,岂料一照面,他就问了黑夫一个极其尖锐的问题!   秦始皇抬起眼,点着奏疏里的一句话皱眉道:   “各郡均献上所织毛衣。陇西毛衣曰‘织皮’,上郡、代北毛衣曰‘毡衣’。然北地郡乌氏所献毛衣,却叫‘恒源祥’,乌氏倮说是你取的名,此何意也?”   ……   黑夫决定,以后再也不胡乱玩梗自娱了。   但现如今,他只能开始当场编造起这三个字的意义来,好容易才搪塞过去。   “恒者,久也;源者,泉本也;祥者,福也,从示羊聲。此三字相合,寓意毛衣洁净无味如活水之源,能够恒久穿着而不烂,且衣者有福也……”   黑夫也是佩服自己,一通鬼扯,听上去还似有几分道理!   虽然秦始皇将信将疑,但只当是黑夫出身卑贱,虽然后天勤奋学习,但常出一些上层人士理解不了的俚语歪句,也不以为怪。便顺着此事,说起各郡筹备的战争物资来。   和过去不同,此番在北方作战,毛衣成了新的战略储备,乌氏倮形容说,胡貉之地,积阴之处也,木皮三寸,冰厚六尺,必须食肉而饮酪,并披上鸟兽的厚皮毛,方能御寒。中国之人在春夏去还行,若在当地越冬,不能适应其水土,恐怕会十死三四……   虽然预定的开战日期是春末夏初,但此战要进攻的地域广阔,若不能一鼓作气结束战争,可能会拖到明年,纵然占领了北假、河南,也要留大量兵卒戍守,他们的过冬问题,不能不加以考虑。   皮裘太贵,于是,毛衣就成了最好的选择。如今,非但是陇西郡,其余几个边郡都引入了羌羊,利用少府研制的技术,开始饲养剪毛织布,去年,陇西产3000件,北地产1000件,上郡、代北各500件。   产量比前年翻了两倍,但秦始皇仍觉得太慢了,于是各郡都在拼命想办法,提高产量。   陇西郡仗着与羌羊的原产地湟中最近,或抢或买,不断扩大规模,甚至还向羌人收购羊毛。   北地自不必说,乌氏倮在黑夫的建议下,开始将毛纺视为日后自家的支柱产业,大肆购买羌羊入郡。黑夫的夫人叶氏则建议将广大妇女发动起来,戎人养羊,夏女织布,形成一个华戎互利的循环。   上郡、代北三郡起步晚,距离产地也远,于是就在羊的品种上打起了主意。在蒙恬的奏疏中,说一个从楚地移民到雁门郡的牧羊大户班壹,带着他手下的数十牧童,试图让羊毛纤细的羌羊和当地羊毛粗糙的绵羊杂交,希望能生出适合剪毛织布的品种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完成秦始皇的要求:明年各郡的毛衣产量,还要再翻一番!即便如此,北征的十五万兵卒里,能穿上毛衣的,十分之一都不到,民夫就更别提了……   除了御寒的冬衣,还有粮食,秦始皇已让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筹备军粮,等到明年开春,约莫能筹集三十万人食用一年的分量:五百万石!   “陇西郡军粮可当地自行筹备,代北军粮从太原、河东征集,北地、上郡则由关中供应。”   在关中附近作战的好处便显现出来了,等到春末夏初,交给北地郡的一万五千民夫,就会从丰饶的关中,从郑国渠等粮仓,押解军粮、刑徒,一路跋涉去北地郡报到。他们由县尉、游徼、亭长带领,就像许多年前,黑夫带着安陆的小兄弟们踏上征途一样……   碛里征人三十万,翌年归来又几何?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提前推动这场战争,对他们来说,是好是坏。   “只希望这一战,能一举平定北疆,让秦人在河南北假深深扎下根,打造出一个塞上中原吧……”   这时候,只听秦始皇忽然说起了另一事。   “朕尝闻,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这些事情,都是扶苏需要知道的。”   黑夫立刻打起了精神,他知道,这次皇帝召见的戏肉,来了! 第0429章 父亲   秦始皇听说,黑夫的第一个孩子就要诞生了。   只有当你拥有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也赋予新生儿别样的期望。   扶苏对于秦始皇的意义还不止如此,二十多年前,恰逢彗星来的那一夜,狂风大作的咸阳宫中,响起了一阵婴孩的哇哇啼哭。当秦始皇在傅姆宫人的恭喜声中,接过自己的长子,将其轻轻抱在厚实的臂膀中时,看着这粉雕玉琢的小生命,秦始皇露出的,是由衷的笑。   长子的诞生,告诉天下人一件事:秦王已壮!这让母后和吕不韦,再也没了阻挠他行冠礼,亲掌大权的理由!   三月,长子诞,四月,宿于雍。己酉,王冠,带太阿剑!   之后击嫪毐,囚赵姬,逐吕氏,一气呵成,秦始皇意气风发,这一切好事的开端,便是喜得麟儿。   之后十年,是秦始皇倚重楚外戚的十年,也是他最疼爱扶苏的十年。只不过,他忙碌于政务,将长子交给华阳祖太后、楚妃豢养,在诗书楚赋熏陶下成长,结果给扶苏刻下了深刻的楚国印记。   秦始皇察觉这种趋势后,十分不快,就在赵国灭亡的那一年,他带着年仅十岁的扶苏,父子二人来了一次长途旅行。他们一路到了被秦军控制的邯郸,秦始皇牵着扶苏走入破旧的小巷,钻进那道已经支离破碎的红漆门,寻找他和扶苏一样年纪,离开邯郸时,在院子里埋下的竹马,对儿子讲述当年在邯郸受尽的苦难。   他还要让扶苏看看,秦军是如何将不可一世的赵国肢解毁灭,自己又是如何复仇的!   但看着那数百名将被坑杀的赵国贵族,扶苏眼中却只有惊恐和悲悯。   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向秦始皇,恳求饶恕这些当年凌辱过大秦王孙的人。   “父王若能赦之,则赵人皆知父王之仁,必如迎商汤周武一般,迎奉父王……”   纵然扶苏早熟,但十多岁的孩子,怎能说出这样的话?秦始皇追查之下,怀疑是扶苏的舅公,丞相昌平君的授意!   华阳祖太后已死,政局也已稳固,连灭韩、赵后,秦始皇的统治已如日中天,楚外戚不再是他的助力,反倒成了累赘。尤其是他即将伐灭楚国的关键时刻,更是如芒在背!   他们在自己还正值壮年时,便开始利用扶苏,妄想来影响自己施政!谁说得清楚,今后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来。   震怒之下,秦始皇做了一个决定,以此为引子,将出任丞相十一年之久的昌平君免职!同时开始冷落楚妃,将其打入冷宫,使之郁郁而终。   他亲手终结了,从宣太后起,影响秦国政局近百年的楚外戚,接着又荡平了楚国。   而扶苏,就成了秦楚二十五世诅盟姻亲的最后硕果,像一株山顶的扶苏木般,孤独而高傲地在深宫中存活,渐渐长大。   随着子嗣越来越多,政务越来越忙,秦始皇对扶苏也没了过去的关切,等几年后再想起来,召扶苏及其傅来考校其近来学识时,才惊讶地发现,扶苏身上的楚国印记,非但没有淡化,反而越来越浓!   尽管已不再穿楚服,但扶苏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从小被华阳祖太后教导的楚式优雅。   他喜欢天马行空的帛画,热衷与在咸阳的楚士往来,身边总聚集着一群儒生墨者,吸纳他们的想法。连性格也显现出楚人的“剽疾”“轻易”,为人处世总是不假思索,让个人的主观情感占上风,一旦有认为朝政不妥的地方,仍会像小时候那样,直言犯谏。   他每一次进言,秦始皇的眉都要皱一下,十二金人那次尤甚。于是大手一挥,将扶苏身边的儒墨之士统统轰走,勒令他进入学室,像一位真正的秦公子那样,好好研读律法!   但一年多下来,扶苏纵然将律令背诵得滚瓜烂熟,却只学到了秦律的皮,内里,还是楚式的风骨……   长子不类己,甚至像楚人多过秦人,秦始皇恨铁不成钢之余,也难免有些恼火。   既然放在咸阳无法改变他,那就狠一些,直接扔到边塞去!让他去见识见识流沙大漠,尝一尝征战辛苦,与大秦的将士朝夕相处,看他们是如何在皇帝一声令下后,披荆斩棘,开疆拓土的!   他希望,扶苏能变成一个真正的秦人。   他希望,曾经带给自己幸运和感动的长子,能真正理解他的父皇,理解秦始皇帝如何以眇眇之身,打下这万里山河,他力排众议所做的这些事,所追求的伟大目的……   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这些想法,他能理解么?   这些话,骄傲秦始皇不能亲口对扶苏说,必须要他切身去体会才行。   尽管已决定让扶苏参与这场伟大的战争,但四将之中,让公子去往何处,秦始皇亦做了一番计较……   若秦始皇已下定决定立扶苏为太子,肯定会让他去上郡,那里是与匈奴决战的主力,即便做监军,也容易混军功。   但以扶苏眼下的性格,绝不是一个理想的继业者。   也不能去代北,扶苏与蒙恬本就关系莫逆,嗣君未定而使之与秦始皇最信重的将军结交共事,大忌也。   按理说李信很合适,但李信用兵,喜欢轻骑突进,是一把用来宰杀匈奴的尖刀,将长子送去涉险,秦始皇也不愿意。   想来想去,只有黑夫最合适。   黑夫虽有才干,但他起点太低,黔首出身,连姓氏都没有,在朝中基础为零,没有结交公子坐大的危险。   且黑夫打仗,学了王翦的稳扎稳打,花马池之战,能不犯险就不犯险,虽无大功,也不会有过错,反倒比李信更让人放心。   再者,在秦始皇眼中,黑夫,赫然是与扶苏截然相反的人。   扶苏生于秦川,长于咸阳,却被华阳祖太后从小豢养,竟似楚人。而黑夫生于南郡,长于楚乡,却诵读着律令做了秦吏,在秦的军功爵一层层往上爬,反倒是最典型的秦人!   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让扶苏和黑夫这个同龄人一路,或许能有些裨益吧……   ……   黑夫跪坐在君榻前,等了半天戏肉,孰料等来的却是秦始皇久久的缄默,搞得他心里都有些发慌,眼看秦始皇继续沉思,好似不想开口,只能下拜道:   “长公子监军,臣与北地将士荣幸之至,只是怕军中寒苦,怠慢了公子……”   “不然,扶苏在军中时,便是监军,而非公子,至于寒苦劳顿……”   秦始皇看向了黑夫,悠悠地说道:“这恰是朕想要他历练的,只望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臣知之!”   因为对扶苏还不了解,黑夫将这句话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有点不确定秦始皇的用意,到底是贬斥,是历练,还是铺路?还想多听皇帝多吐露点,却不料,秦始皇却挥手让他退下了。   “哈!这就没了?说好的戏肉呢!?”   黑夫很是焦心,只感觉被塞了一一个烫手的山芋,只能道:“禀陛下,臣还有一事!”   秦始皇有些倦意了,不快地瞪了他一眼:“何事?”   “并非公务,而是私事。”   “哦?且说来听听。”   黑夫拱手,苦笑道:“臣敢言于陛下,再过月余,内人便要生产,然黑夫至今无氏。妇翁来信扬言,若子女出生时尚无氏,便要以叶为氏了!妇翁逼迫得紧,臣无可奈何,还望陛下赐氏!”   秦始皇闻言不由大笑,倦意也没了:“好一个内史腾,果然强势干吏,竟想让北地郡尉做他赘婿?”   但随即却脸一板:“你昔日不是说封侯乃氏么?这么快就将初心忘了?”   黑夫道:“臣不敢欺君,黑夫本人无所顾忌,却也希望,子女能生而有氏……”   秦始皇闻言,默然片刻后颔首:“生而无氏者,要么是至高的天子,要么是至贱的黔首……”   这个理由,秦始皇是认可的,他回忆起了许多年前,那个风雨交加夜里,他狂喜地为扶苏取名的那一幕。   只有当你拥有第一个孩子后,才能完成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仿佛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延续,也赋予新生儿别样的期望。   很多旧的想法,也为之改变。   因为扶苏的降生,他坚定了对母亲、吕不韦的反击。他戴稳了头顶的冠冕,握紧太阿宝剑,让它染血,肆意屠戮仇敌,只为让他的儿子,能免受自己幼年时的孤苦痛楚……   世人常诟病,他残忍地囊扑杀死母后那两个私生子,却不知道,看到两具尸体那一刻,秦始皇想到的却是:   “若孤失败,这血肉模糊的,便是我儿扶苏!”   宁可残酷无情为刀俎,也不要软弱失败成鱼肉!   看来不止是自己,连不在乎姓氏的黑夫,当他将拥有子女,为人父时,也变得格外在意起来。   “好,姓万世而不可变,氏则时时刻刻可变,朕便先赐卿一氏,以解你燃眉之急!”   说罢,一向正经的秦始皇,嘴角竟难得露出了一丝促狭的笑…… 第0430章 天子命氏!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农历二月),云梦泽畔春暖花开,去年才砍过的甘蔗地也冒出了新芽。安陆县郊一栋被甘蔗田包围的宅院外,一大早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安陆县令、县丞、县尉赫然站在最前头,身边是捧着礼物的家奴,其身后,则依次是主吏掾、狱掾、仓啬夫等官吏,远近十里八乡的乡三老、啬夫,甚至还有邻县来的乡豪县豪,都等在门外,翘首以盼。   在安陆县,只有一个人的家有这样的牌面,那就是北地郡尉黑夫。   几百年了,自从楚令尹子文后,安陆这小地方再没出过什么大人物,近几年却忽然崛起了一个黑夫,从区区黔首,做到了封疆大吏,比两千石的高官!听说还备受皇帝陛下信重,能时常面见天颜。   黑夫家不仅贵不可言,还富至千金。多年前黑夫从云梦泽畔移回家载种的野甘蔗,有了楚王室在江陵、寿春留下的甜蔗品种做改良,如今已在整个安陆县,半个南郡,乃至于大江沿岸的各郡县扎下根来。   许多无法耕种粮食的滩涂地,都被甘蔗林取代。它们吸收淤泥的养分,冬天里由隶臣、雇农大片大片收割,在工坊内被制成甜得腻人的红糖,在江陵、寿春、淮阳都十分走俏,若运到咸阳,更能卖不菲的价钱。   这价值数百万的产业,归于黑夫之母名下,这位被商贾们尊称为“糖妪”的老妇人手中,甚至有人将她排在乌氏倮和巴寡妇清之下,认为她迟早会变成天下第三富裕的人。   权与钱,黑夫家算是齐全了。   而今日,据说是“糖妪”的寿辰,各级官员便不约而同地来为其贺寿。即便有觉得并无此必要的人,见同僚均往,自己若不去,好似和北地郡尉家有怨似的,也只能硬着头皮前往。   “县君,今日进不满千钱,坐之堂下,如何?”   安陆县主吏掾是黑夫旧部,他自告奋勇地做起了今日筵席主进之吏,虽然主人家并没有拜托他。   县令不置可否,这时候,由十数名门客看守的,紧闭许久的门扉终于开了,黑夫的兄长,皂衣黑冠的安陆县田啬夫衷诚惶诚恐地走出来,朝县令、县尉、县丞三人下拜道:   “不知是何人乱传,说今日是家母寿辰,然家母出身卑贱,竟不知所生年月日期,更未曾办过生辰,竟扰得三位长吏前来,我家之过也。家母腿脚不便,不能外迎,下吏在此拜谢长吏及诸位同僚,诸君好意,我家牢记在心,但这礼物和贺钱,恕我家不敢收纳……”   众人面面相觑,这件事也不知是谁最先传的,说得有鼻子有眼,也有同僚向同为县曹吏的衷打听过,衷当时糊里糊涂地承认了,谁料现在却又矢口否认。   虽然县令等人心中有些不快,但他们对黑夫家巴结还来不及,岂敢得罪?便一起骂着那“谣言”之人,和衷推让了一番后,只得带着礼物铩羽而归……   将门外众人打发走后,衷这才松了口气,让门客将大门紧紧关上,自己回家里向母亲复命。   今日还真是他母亲的寿辰,正堂张灯结彩,到处都是忙碌的奴婢,衷经过时,都恭敬地朝他行礼。   家里原本没这么多规矩,都是仲弟的妻子来时那半年立下的,最初时衷过不惯这人上人的生活,慢慢地也习以为常了。   “老夫人在哪?”   到了后院,母亲平日最喜欢待的菜圃却不见人影,衷便问给田浇粪的隶妾,被告知可能在鸡埘处。   衷只能到了养了上百只鸡鸭的鸡埘旁,果然看到了母亲,她依然穿着一身简朴的葛布衣,手里捧着一个簸箕,将菜圃收集来的烂菜叶和着谷米麦糠撒给小鸡吃,一边撒,还一边露出了慈蔼的笑……   “母亲。”   衷连忙过去欲抢簸箕:“这些事,让下人做不就行了!”   “下人下人,你如今便当自己是上人了?”   母亲却一抬手,不让他碰,又问:“门外的县官走了?”   “好不容易才劝退的。”   衷苦笑:“其实他们来向母亲拜寿,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可受不起。”   老太太却越老越固执,撇嘴道:“几年前,老妇我随便见了一个乡啬夫,都得下拜顿首,如今要县令这些大官来给我磕头祝寿,不是要折杀老妇么!到时候,到底是该我拜他们,还是他们拜我?”   衷不以为然地笑道:“和仲弟郡尉比起来,县令也算小官了,再说了,长者为尊,当然是他们拜母亲。”   他虽然是老实人,但水涨船高,现在他们家的地位,与过去大不相同了。   “是啊,那些人之所以来巴结,就是因为他们官比我家仲子小。几年前我家住在穷闾里时,怎不见他们去拜寿?”   黑夫母亲眼睛虽然不好使了,心眼却还明亮着。   她指着地上啄食的鸡道:“鸡每日要吃许多次,我之所以不让隶妾来喂鸡,因为她们嫌麻烦,懒得多跑,就放了很多谷米菜叶。鸡愚笨,哪里管饿与不饿,只要面前有,就埋头猛吃,结果撑死了!”   “人就像鸡,若别人送上门的礼物就收,恐怕也要被撑死,到时候两眼翻白,后悔也来不及了。”   她攒起一捧谷米,语重心长地说道:“不管是人是鸡,肚子有限,哪怕再多的钱财,老妇我一天吃三顿,用的也就那么点。如今你仲弟好好在北边做官,你堂弟打理蔗田工坊,我家衣食不愁,也能养活门客隶妾。也不稀罕那些礼物,好好闭门过着日子,勿要给你仲弟惹事即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母亲的这套处世哲学虽然话糙,理却不糙,衷肃然起敬。   “若哪一年,汝等真心诚意想为我过寿。”   母亲停下了撒谷米的手,看着老母鸡翅膀下,四只依偎着的毛茸茸小鸡仔,有些伤感地说道:“便兄弟姊妹四人团聚回来,在我身边吃顿饭,老妇就知足了……”   眼下,却只有衷和二女儿浣在家。   说着,母亲便要垂泪。   衷连忙道:“惊请到了休沐的假,应是昨日坐船从豫章郡到了夏口,傍晚能到家中。”   过去母亲是最疼小儿子,但如今,她更牵挂的,却是两年多未见的二儿子。   衷又道:“北边眼看又要打仗,仲弟身为郡尉,要为皇帝陛下守边,恐怕是回不来了,不过他刚捎回来一封信……”   衷从怀中抽出那封刚刚由门外黑夫在北地的门客骑士奉上,他还没来得及看的信,露出了微笑,这就是他给母亲的惊喜:“这便是仲弟给母亲的寿礼,母亲定会喜欢!”   “快给我看看!”   母亲连忙将手习惯性地往衣裳上擦了擦,接过信来。   过去的家书,只是一块硬质的木牍,正反面都写满,也装不下多少字。   如今的信,却是一张张薄薄的麻纸,能在上面倾诉的话,说的事,也多了不少,这是母亲最喜欢纸的原因,不止是因为,它是黑夫监制的东西。   做母亲的,只怕儿子杳无音讯,哪会嫌他话多呢?   满是皱纹的手在二儿子亲笔所书的字迹上摸了摸,仿佛这样能触碰到他后,母亲才又将信递给衷,板着脸道:“老妇又不识字!念给我听!”   “唯。”   衷搀扶着母亲,来到后堂,又让妻子将妹妹浣,儿子阳,女儿月喊来,每当黑夫来信,他们都会全家一起聆听。   衷展开信后,不由面露喜色,也不念了,言简意赅地说道:“仲弟说,弟妇在义渠城平安生产,于上个月,也就是夏历一月初十,诞下了一个黑胖儿子!重七斤四两!”   “母子平安?”母亲激动地问道。   “母子平安!”   叶子衿的生产日子,母亲是暗地里算着的,已猜到定是为这事,方才她的手紧紧拉着衷的妻子,紧张得一刻也不敢松开。   听说母子平安,紧绷的身体才松了下来,手拍着胸口,复又露出了笑。   等她缓过气来,便拉着孙男孙女,带着她们到院子里,朝云梦泽方向下跪,磕头道:“少司命庇佑,不枉我向她们祈求儿媳顺产……”   少司命,是楚人崇拜的生命之神,亦主管人间子嗣。   母亲决定,过几日,要请县里的巫祝,去云梦泽畔杀猪羊祭祀还愿。   但她随即又忧虑起来:“七斤四两,是不是有些轻了?”   衷的妻子点点头:“阳生时,借里中权衡,称得七斤九两。”   “可不是!”   母亲便喃喃念叨着:“老妇还要在湖边为少司命立一间祠,修一尊像,年年香火祭拜,让少司命一直护佑仲孙……”   这也是母亲多年来的心愿,她一直觉得,自己能将三男一女拉扯大,活过了历次疫病、战争,且没有夭折任何一人,这简直是奇迹,肯定是冥冥中有神灵庇佑。   “还有一事。”   衷却还未说完,等家里人冷静下来以后,他才捧着信,双手颤抖地说道:“仲弟还说,皇帝陛下听闻他将有子嗣,便给他,也算是给我们家赐了氏!”   “伯兄,你说什么?天子命氏!?”   全家人惊愕之时,门口传来了惊的声音,他刚意气风发地回到家,迈入门槛,便被这句话惊到,双腿一软,扑通一下跪倒在地!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母亲更觉得双耳嗡嗡作响,老天,这份寿礼也太吓人了。   “惊,这些话太拗口,你来念罢。”   衷也稳不住了,连忙将信递给好容易站起来的惊,自己坐到了案后猛喝水,大喘气。   对他们这个小家庭来说,皇帝,和苍天几乎就是同义词,用母亲的话说,就像是荆楚之人最崇敬的大婶东皇太一,有一天突然开口对自己说话,能不吓人么……   惊吞咽了数次口水,总算结结巴巴地转述起了两个月前,秦始皇对黑夫说的话。   “天子建德,因生以赐姓,胙之土而命之氏。诸侯以字为谥,因以为族。官有世功,则有官族,邑亦如之。”   “今黑夫祖辈虽无氏字,其人亦无胙土封邑,却有官职,为北地尉,可以效昔日梁人尉僚,官名为氏,赐氏‘尉’!”   “尉!”   惊读完之后,哈哈大笑起来,他也在官场里厮混过一段时间了,没少为自己无氏而困扰,如今,却沾了兄长的光,解决了这个大难题!   他指着自己鼻尖道:“从此以后,我就叫尉惊!”   “伯兄叫尉衷!”   惊又拍着侄儿的肩膀道:“记住,你今后就叫尉阳!”   “至于仲兄,他应该叫……尉黑夫!”   ……   “尉黑夫……”   同一时间的北地郡义渠城,黑夫一边推着让工匠打制的摇篮床,一边对产后仍有些虚弱的叶子衿抱怨道:   “陛下给我赐氏,我已十分感激。但这尉黑夫,读起来总是有些奇怪!同样是以尉为氏,尉缭子听上去就顺耳多了……”   话虽如此,但黑夫回想起秦始皇那嘴角促狭一笑,当时差点没把他吓死,还以为皇帝要乱赐什么“公厕、犬、默”之类的怪氏。   幸好秦始皇没逼他造反,找来礼官,查找上古赐氏的流程,给他赐了个四平八稳“尉”……   嘛,什么司马、司空,这些氏也是从古代官职变来的。   听黑夫这么一说,叶子衿已笑得花枝招展,好容易痊愈的小腹都笑疼了,顺便将熟睡的儿子惊醒弄哭。   她最后只能无奈地对丈夫道:“良人,并非是妾无礼,只是良人之名,单独叫还顺口,但不论配上哪个氏,都有些拗口……”   妻子未言之意黑夫听出来了,他却正色道:“我可以易氏,却不欲更名。”   从古至今的人,改个名很容易,赵鞅可以改名赵志父,刘季可以改名刘邦,朱重八可以改名朱元璋,毛……额这个算了。   但黑夫这个名,对他的意义却非同一般。   他安抚儿子复又睡去后,轻声说道:“我脱下了褐衣,扔掉了草履,磨平了老茧,愈合了伤疤,离开了故乡。”   “有时候看着铜鉴里的那个人,看着他锦衣玉食,手握大权,看着他宴宾客,起高楼,我甚至会感到陌生。”   “若连这名也换了,我恐怕以后,会真的忘了……自己是谁!”   他是穿越者,也是黑夫。黑夫祖辈八世野人,三代黔首,是被农妇织女含辛茹苦养大的二儿子。两个灵魂融合后的一个身体,他从苦难土地里站起来,扔掉了手中农具,在这个杀人盈野、命如草芥的残酷时代,努力向上攀爬。   最初是为活命,为家人过上好日子,后来是为了带乡党部属回家,让他们避免历史上的灾难。直到进了咸阳,站在世界的中心,仰望权力的冠冕,他开始想为这个时代,这个以后要饱受轮回和苦难的国家做些什么。   这些,都是不能忘的。   历史在被改变,他的初心,却不能变。   “妾知之,妾再也不会提及此事。”   叶子衿听得肃然,虽然不太理解黑夫为何如此固执,但也觉得,丈夫肯定有丈夫的理由。   默然半晌后,黑夫才又笑了。   “不过,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黑夫摸了摸妻子的秀发,又看向摇篮床里熟睡的婴孩,眼中满是喜爱,笑道:“我是没法子了,好在已经给吾子,取了个朗朗上口的好名!” 第0431章 御中发征   “让乃公看看,诸吏都送了我多少路费?”   秦始皇二十九年卯月(农历二月),泗水郡沛县郊外,与来为他送行的县中诸小吏告辞后,刘季便大咧咧坐上了什长周緤(xiè)驾驶的牛车,喜滋滋地开始拆怀中一堆葛布袋,里面放着诸吏赠送他的奉钱。   奉钱,乃是秦朝官场一条不成文的惯例,若是有人远赴外地服徭、为官,同僚们就会以葛布包钱相赠,称之为奉钱,其实就是送行的红包。   刘季已当上亭长三年有余,虽然时常利用职务之便聚众饮酒,还和曹寡妇生了个奸生子,私生活劣迹斑斑,但他亦是有几分本事的。利用昔日关系,能够约束本地轻侠,将泗水亭治安搞得不错。   他的豪爽和干练,也帮助自己在沛县扩大了交际圈,眼下轮到刘季带人去咸阳服徭役,县中小吏,来为他送行的竟不少。除了上司曹参、老友任敖,每次路过都要停车与他说话的厩司御夏侯婴外,连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主吏掾萧何都亲自驾到!   刘季感觉倍有面子,眼下打开众人的奉钱一枚地数着,心里别提多舒爽了,有了这些钱,一路上可以酒肉不愁。   但数完萧何的赠钱后,他却愣住了。   “五百钱!”   刘季又仔细数了一遍,的确没错。   县城小吏们并无多少工资,一年到头,所得俸禄不满百石,也就三千钱左右,哪怕是与他关系亲密的任敖、夏侯婴,也只送了三百钱,一个月的工资。   “萧吏掾俸禄可不止斗食,至少两百石罢!”   面对刘季的疑问,什长周緤嘟囔道:“再说了,萧氏更是沛县乡豪,多送两百钱,亭长何足怪也。”   “话虽如此,但萧何与我大兄不算熟识,凭什么送这么多?”   刘季的小兄弟卢绾凑过来,他此番也一同西行服徭。   “没错,按理说,是我一直欠萧何几次人情。”   刘季回忆起自己同萧何的往来,他和萧何认识很早了,萧何也是本地人,为楚吏,刘季跟着游侠老大王陵在沛县横行时,曾犯事,萧何放了他一马。   数年后,萧何又做了秦吏,初为功曹刀笔吏,刘季当时尚是布衣,到县里考试为吏,萧何奉命考他律令,问的都是些简单的题。   再后来,萧何官运亨通,在朝廷书同文字的浪潮中,最先精通秦篆,甚至能作隶书,在麻纸上所书公文无疵病,颇得新来的县令赏识,当上了主吏掾,管整个县的人事进退。   正巧那段时间,刘季帮沛县狱史曹参破获了一桩盗牛案,擒住了没给他交足保护费的愚蠢盗贼,累功升爵一级至上造,萧何让他到县中领取凭证,又与刘季有一番谈话。   身为尊者上司,却屈尊结交贱者下属,这不同寻常。   但刘季性格使然,将一枚半两钱放进嘴里咬了咬,大笑道:“管他呢!钱是真的即可,或是萧何觉得乃公有本事,想要与我结交罢!”   话虽如此,但刘季心里,却暗暗记住了萧何的情分……   “等以后乃公富贵了,一定会加倍偿还!”   他一挥手,将萧何送的这袋铜钱扔给车后背着弓,默然行走的材官什长周勃。   “周勃,将这袋钱与二三子分了!让他们勿要因远行而逃跑,跟着我刘季,有钱一起花,有酒一起喝,有肉一起吃!”   此言赢得了一阵欢呼,载粮食的马车之后,是一群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农夫。他们一行五十余人,均是县里按照名籍征发的徭夫,但和往常每年一次去郡城、县城干活不同,此番服徭,是要去帝国的首都,咸阳!   刘季背过身子,给每人分到十文钱的徭夫们打气。   “这叫御中发征,是去给皇帝的宫室做工,可以看看咸阳的风光,若是走运,还能看到皇帝的车驾经过呢!”   ……   别人家的秦吏押送戍卒徭夫,都小气得很,唯独刘亭长十分大方,反正不是自己的钱,一路上带着徭夫们可劲花。这不,三月中旬,众人才刚入函谷关,那两三千奉钱就被他花得一文不剩。   喝干了最后一口酒,刘季将皮囊往身后一扔,开始追悔莫及:“在洛阳不该贪杯的,眼看就要进咸阳,听说那里的市肆才叫热闹,如今钱袋已空,该如何是好?”   但就在众人在函谷关报到时,却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他们这次服徭的地点改了,不是咸阳,而是先去郑县!   不能看看首都长啥样,刘季和徭夫们不由大失所望,亦只能在秦吏的吆喝下,与其他郡县的人编到一起,加快脚步,赶在日期前抵达,不然他们可是要受罚的。律法规定,如耽搁不加征发,应罚主事者二甲。失期三天到五天,斥责;失期六天到十天,罚一盾;超过十天,罚一甲……   刘季越走越发现不对劲:他们这群泗水郡徭夫已多达千人,而一路上,尚有十来支同样规模的队伍。除了身穿布衣的民夫外,还有套上一身甲胄的兵卒!士兵模样的人不断增加,他们脸上的表情既是兴奋又是肃杀,刘季暗道不妙,这不像是去做工,分明是上战场的前奏啊!   但问题来了,要去打谁?是哪儿反叛了么?   沛县众人怯怯地听着关中秦卒用他们听不太懂的方言兴奋交谈,休息时偶尔望向关东民夫,均满脸鄙夷,有人忽然说了一句什么,惹得旁人哈哈大笑,也回了一个词。   刘季听懂了,他们在说自己是“楚人”,而那个词,是“亡国之人”!   尽管朝廷一再推行律令,九州通贯,六合同风,但在他们彼此看来,对方仍是“非我族类”。   放十年前,游侠儿的刘季定会拔剑而起,血溅三尺。但现如今,身为秦吏亭长的刘季只是打了个哈欠,假装没听懂,目光盯着队伍里那些因为担忧、害怕而面色苍白,有逃跑欲望的人。   “别想着跑,若被抓回来,可就不是罚甲鞭笞那么简单了!”   周勃、卢绾均颔首,一行人乖乖到了郑县,发现这里变成了一个大军营,引导的官吏将他们交给一位校尉,安排他们住进简陋的土坯房里。   泗水郡徭夫边上,是一群睢阳人,刘季是个自来熟,开始过去打听消息。   走了一圈,他看到有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坐在营地里,用随身携带的针帮同伴缝补衣裳,便走过去套近乎。   刘季也在魏地混过,二人三言两语就热络了。   “弟叫灌婴,睢阳城贩缯之人,兄如何称呼?”   青年是个商贾,商贾、赘婿,往往是服徭最先被征发的人。   “沛县刘季。”   灌婴低声告诉刘季道:“听说将关东徭夫集中于此,是要押送粮草去他处的,风传是要去打胡人……”   刘季恍然大悟,郑县,并非此行终点!   虽说去年朝廷改了服役的律法,让北人戍北,南人戍南,西人戍西,不必远迁徙。但位于中原地带的百姓,因其人口众多,仍是去往这三处的主力,今年更是将各郡“御中发征”的十万人,临时安排为运粮到北疆的役夫。   “果然要去打仗。”   本以为来咸阳干上一年活便完事,谁料却要被驱赶去遥远而陌生的北疆,大伙都有些担心,生怕自己死在那儿,尤其卢绾,更没来由地抖了起来。   倒是什长周勃握紧了手里的弓箭,他也是沛县人,祖先是从卷地迁过来的,世代靠编蚕箔维持生计,还常在人家办丧事时,去吹箫奏挽歌,混口饭吃。周勃与父祖不同,长得人高马大,能拉开硬弓,射术极佳,听说要去边疆参战,不免起了乘机立功得爵的心思……   “别想了。”   刘季却给他泼了凉水,指着那群披甲戴胄的秦卒道:“打仗立功,是他们的事,吾等,只是运粮食,修路铺桥,在荒野上筑城挖沟,做苦活,如此而已……”   次日清晨,负责众人的校尉召集所有人,给他们训了话,主题无非是北方有匈奴入寇,滋扰边境,皇帝陛下已令诸郡尉将军统兵出塞,击匈奴。   “靖边御戎,非独边地之事,亦非独关中之事,乃天下冠带之民之事!”   校尉叫张齮(yǐ),他在做战前动员,此人说话文绉绉的,给戍卒徭夫们讲了管仲、由余、司马错、李牧、秦开等人之事,言语慷慨激昂,让人听了热血沸腾……才怪。   来自泗水郡大字不识的徭夫们,连这五人名字都没听过,都没怎么搞懂,明明是边境和胡人打仗,跟他们泗水郡的人有半文钱的关系?   大道理不管说多少,都是鸡同鸭讲,但校尉也不管他们有没有搞懂靖边的伟大意义,言毕后,便宣布了众人今后几个月,要去服役的地方。   “泗水郡徭夫,至上郡!”   “吾等要去上郡啊!”刘季连连摇头,这路可远着呢。   那张校尉接着又道:“砀郡徭夫,至北地郡!”   徭夫们顿时议论纷纷,且不提沛县徭夫如何愁苦,他们旁边的砀郡徭夫中,和刘季交谈过的睢阳贩缯人灌婴挠了挠头,问伙伴道:   “北地郡是什么地方?”   ……   四月初,北地郡尉黑夫,也来到了北地郡最靠南的泥阳县弋居乡,他要在这等待皇帝分配给他的一万五千名关东民夫,以及负责押送他们的监军,公子扶苏…… 第0432章 公子扶苏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沟壑纵横的黄土地,公子扶苏立于塬上,腰间环佩叮当,他看着山隘间绵长近十里,肩挑手扛,面容苦闷的关东民夫,不由念出了这首《豳风·东山》来。   “我听说,漆县为南豳,北地郡为北豳,皆周之故土,周公旦率西人东征,西人徂于东山,怀念西土。而今东人西役,亦是同当年的周军一般,军旅辛劳,风餐露宿,睡在车舆边上,好似四月时暴晒在野的桑虫。”   自小经历了母亲被冷落死去,母族的楚国外戚尽被打压驱逐,舅父昌平君甚至背弃秦国,最终惨死这些事情,使扶苏形成了容易悲天悯人的性格。   此番他作为监军,押送万五千名民夫入北地,一路上,扶苏可算是见到了真正的役夫之苦。听着不同方言的抱怨,目观其痛楚,扶苏真正感受到了这场战争带给他们的烦恼。   二月农忙大体结束后,民夫才从各郡召集,三月至关中集合,四月便要抵达边地。尽管扶苏忍不住向父皇进谏,说这实在太急,但在秦始皇眼中,只有即将到来的大战,只有那等待开拓的广袤疆土,对民夫的死活却并不在意,只当是必须的损耗。   扶苏却暗自摇头,他不认为,人命可以像箭矢、牲畜那样,被简单地当成消耗品。   眼看民夫终日顶着太阳赶路,许多人水土不服、疾病缠身,还未到萧关,就以每天数人的速度倒毙。扶苏难免忧虑,等打完这场仗,光是民夫,恐有十之一二,永远回不到东方吧?   扶苏感慨之后,一旁立刻有人应和道:“公子能理解诗中征人之意,真乃仁君子也。”   却是个宽袍大袖的中年人,腰间带一柄剑,虽然热得满头是汗,衣襟却仍闭合得死死的。   他叫淳于越,是公子扶苏带在身边,以备咨询的博士儒生。   另一侧亦有一人颔首道:“子墨子亦曾言,以其涂道之修远,粮食辍绝而不继,百姓死者,不可胜数也。与其居处之不安,食饭之不时,肌饱之不节,百姓之道疾病而死者,不可胜数。此墨者之所以非攻也。”   却是黑夫多年前在阳城县有过一面之缘的墨者唐铎,他三年前还帮黑夫改良过造纸术,如今也成了扶苏的宾客。   这时候,下方传来一阵喧闹,又有个民夫因劳累而晕倒在路上,这已是今天上路后第十个人了。   但秦吏却不欲停歇,勒令围观的众人将其抬到道旁,泼点水,能弄醒就继续走,若救不活,便让他就此死去,随便刨个坑埋了吧!   扶苏看不下去了,他下了高塬,对蛮横凶悍催促民夫行进的秦吏士卒下达了命令:   “停下,将晕倒的人抬到阴凉处,让本公子的医者来看看!其余役夫,就地休憩!”   “公子三思!”   校尉闻讯赶来后,劝道:“此乃御中发征,诣于边外,不得因疲惫而停止不走,若倒下一人便停歇,恐无法按时抵达……”   “我记得这条律令。”   公子扶苏却道:“乏弗行,当罚主事者二甲,请校尉让刀笔吏记下,二十九年巳月初三日,扶苏一意孤行,使民夫休憩,当罚二甲!”   说着,便让侍从去取钱来。   刀笔吏很尴尬,记也不是,不记也不是,既然监军公子都这么说了,校尉也无可奈何,只能道:   “公子,陛下有令,五月便要开战,在此之前,若不能及时押送民夫至边塞,即便是公子,也难逃责罚,还望公子勿要让下吏太为难!”   扶苏也肃然朝校尉作揖:“多谢校尉,扶苏自有计较,定能在四月十日前抵达义渠城,五月抵边,一天不差。”   “下吏不敢。”   看着公子眼中坚定的目光,校尉叹了口气,去安排众人停下喝水休息。   长蛇停止了前进,当民夫们知道是公子开恩时,安排人给晕厥者治疗后,不由赞声四起,用不同地方的方言道:   “公子贤明!”   跟在扶苏身边的淳于越和唐铎见此情形,不由相视一笑,但随即又别过脸去。   他们的学派,是斗了数百年的死对头,但奇异的是,儒者淳于越,秦墨唐铎,这二人竟不约而同地选择追随扶苏,同他一起来到边疆……   墨者看中的,是公子扶苏从小简朴好仁,一直以来,都强谏反对秦始皇大修宫室,贸开边衅,本来对秦一统后,未能非攻兼爱感到失望的秦墨,在这位贤公子身上,似乎看到了希望!   至于淳于越,他是一个复古者,秦始皇虽用儒生为博士,却不加重用,对他们的复古分封谏言,也嗤之以鼻。扶苏则不然,他从小被华阳祖太后豢养,学过诗书,对儒学有一定兴趣。   眼看秦朝堂之上法家独大,短时间内,皇帝绝无改弦易辙的打算,二人便索性呆在了公子扶苏的身边,希望慢慢施加影响……   二人各怀心思,这时候,扶苏也回到了自己的车驾处,让人打开地图,看看距离今夜要抵达的泥阳县弋居乡还有多远。   “还有二十里,北地郡尉已在此乡等待……”   他毕竟是帝国的长公子,与一般监军不同,黑夫少不得要放低姿态,来北地门户等候,但扶苏心善,不忍催促民夫疾行,预计前日至弋居,却一直耽搁到现在。   扶苏看着坐在地上都要睡过去的民夫们,再瞧瞧将黑的天色,皱眉道:“恐怕明日方能抵达。”   他复又问墨者唐铎:“唐先生,你说在伐楚时曾与尉郡尉共事过,墨者程先生,更与往来莫逆,你觉得,这位北地尉,是怎样的人?”   唐铎略一思量,说道:“臣依然记得,第一次与尉将军相见时的情形。当时我叔父唐夫子带我与程商登阳城,看昔日孟胜与一百八十名墨者为义赴死的地方,我和程商便起了争执。”   “我以为,孟胜行的是墨者之义,多亏了此事,天下人才能信任墨者。程商则说,这不过是孟胜与阳城君的私谊,因为此事,墨家遂衰。”   “当时尉将军只是一名小百将,他听罢后道,在阳城驻扎两月,孟胜之事,竟是第一次听说,本地百姓,已将墨者在此守城的事忘记了……反倒是一位世间鲜为人知的阳城邑宰,两百年前为百姓修了一条水渠,百姓念其德,为那邑宰修了祠,每年祭祀不绝。”(见172章)   “他反问吾等,为何百姓能记得两百多年前的小邑宰,却忘了百多年前的墨家巨子?”   唐铎至今依然记得黑夫微笑着说出的话。   “他觉得,倒不是说孟胜之义,不及那邑宰,而是因为孟胜所行之义,不曾有惠及本地黎民,即便有一百多人赴死,震惊楚国,闻名天下,让诸侯为之扼腕,却不会给本地百姓留下太深印象,至多两三代人,就都忘了。反倒是邑宰之水渠,一直泽被百姓,只要水渠一日在用,便无人忘怀。”   “泽被百姓,方为长久之义,能让百姓铭记之义……”   扶苏颔首:“有道理,尉将军微末时,便出言不俗,难怪来关中后,常发惊人之言。”   淳于越却冷笑道:“虽不俗,但这位尉将军,近年所行之事,却与其当日所说截然相反,岂不谬哉?”   扶苏问:“如何相反?”   淳于越道:“我对此人的印象,源于陛下令诸臣议分封、郡县之时。”   和其他儒生一样,淳于越也是一个死硬的封建论者,极力想要秦朝恢复封建,让诸公子分镇四方,但秦始皇却决意废封建行郡县,让他大失所望。   但比起同样支持郡县的法、墨来,他竟对持“郡国并行”的黑夫更加厌恶。   “这是为何?尉君之议,不是儒家认同的中庸么?”   扶苏不解其意,在他眼里,郡国并行,不失为一种好的折中。   淳于越道:“为人处世能左右周旋,八面玲珑,上不违帝心,下不得罪群臣,不走极端,不出风头,所提之议折中。其实这不是中庸,而是孔子所说的‘乡愿’!”   “乡愿者,貌似谨厚,而实则流俗合污,没有道德的伪善之人!正因他是这样的人,才屡屡揣测上意,鼓动陛下开边西拓。”   西拓的确是黑夫的倡议,山东儒生却对陌生的西北一点兴趣都没有,他们甚至觉得,是这项国策,耽误了他们鼓动秦始皇去祭拜泰山,纳入儒家的封禅体系。   淳于越毫不留情地说道:“在我看来,这尉将军,怕是将当日之言忘得一干二净,其所行何利于民?不过是借为陛下开疆拓土之名,让自己加官晋爵,增加富贵罢了!我承认他有些才干,但孔子曰,今有人不忠信重厚,而多知能,如此人者,譬犹豺狼与,不可以身近也!公子切要小心!”   唐铎的师兄程商与黑夫关系不错,对黑夫观感挺好,便反驳道:   “淳于先生此言差矣,尉将军做郎卫时,便建言内史修磨坊,广种宿麦,以解关东迁民之饥。为少府丞时,督造纸张,麻纸皮纸已风行天下,非但官府文书,连民间抄书也方便了不少。今为郡尉,又在边地养羊纺布,虽然现在只用于军中,但迟早会衣被北方,让百姓免受霜冻之苦,这难道不是大利于民的事?”   淳于越却嗤之以鼻:“戎狄羊裘,坏我诸夏衣冠,岂是大利,实大害也!”   唐铎火了,他们墨家是推广羊毛衣的支持者,便指着淳于越鼻子骂道:“腐儒!”   淳于越则一挥袖:“愚墨!”   二人虽共事扶苏,欣赏其为人仁善,礼贤奋士,但在分封、郡县等问题上,分歧亦极大,一言不合常相互争吵。   “二位先生且住!”   扶苏却制止了二人的日常,他看着远处,道路尽头,一面打着“尉”字旗号的车骑在慢慢靠近,所到之处,役夫戍卒均肃然起身。   他道:“恐怕是尉将军等我不及,亲自来了……”   二人连忙闭了嘴,扶苏一丝不苟地整了整衣襟,眼看那车骑越来越近,暗道:“古人云,夫弓矢和调,而后求其中焉;人必忠信重厚,然后求其知能焉。”   “夫取人之术也,观其言而察其行,夫言者所以抒其匈而发其情者也,能行之士,必能言之,是故先观其言而揆其行,夫以言揆其行,虽有奸轨之人,无以逃其情矣。”   “北地郡尉究竟是心有大义之士,还是一个乡愿奸佞小人,我此番出塞监军,有的是机会一探究竟!” 第0433章 慈不掌兵   车骑风风火火地在扶苏车前停下,一位身着戎装的黑面将军下了车,朝扶苏作揖行礼,说自己来恭迎公子监军。扶苏亦还之以礼,为自己迟到而抱歉。   但还没说下一句话,黑夫就先告罪一声,唤来了负责民夫的校尉赵贲,斥道:   “赵校尉,汝等从咸阳出发时,预定昨日抵达弋居,却久久未见踪影。军情如火,边檄连绵,汝等已耽搁一日,不加快脚步,为何要在此停歇!”   校尉名为赵贲,算起来,还是北地郡守赵亥的侄儿,这一战,黑夫是北地方面军的裨将,位在校尉、都尉之上,他只能唯唯告罪……   见赵贲为自己代过,扶苏心中有愧,上前一步拱手道:“请尉将军勿要怪罪赵校尉,让民夫停下休憩,乃扶苏的决议。”   “是公子下的命令?”   扶苏是监军,所谓监军,便是朝廷委派,掌控运输补给、将领赏罚等重要军事,以及大军与朝廷的通讯,官秩地位理论上低于一军主将,但主将却无法对监军下达命令,双方相互制衡。   押粮是停是走,的确属于他的权力,不过……   黑夫已放低姿态,亲自到弋居乡等了一天,却左右不见,无奈只能亲自来催促,心里实在有点窝火,对扶苏印象大减。   尽管对方是帝国的长公子,但事关这一战的主次,事关日后的粮草押解问题,黑夫不打算让步,便道:“黑夫想知道,公子为何如此?”   扶苏倒没有贵公子的不可一世,不卑不亢地回道:“天气酷热,民夫水土不服,食饭不时,每日倒毙数人,今日更晕厥十数人,我见众人劳顿,便想让他们歇息喝水,天气稍稍转凉再上路。”   黑夫有些诧异,看看休憩的民夫,再看看扶苏,即便身在军旅,他依旧是位卓尔不群的佳公子。   按理说,这群长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的公子哥们,谁不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庶民为粪土,扶苏居然会怜悯役夫,为数人倒毙而惋惜,倒是一桩异事……   但这仁慈却放在了错误的地方,错误的时间啊。   于是黑夫道:“兵法云,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如爱子,故可与之俱死……公子不以身份之贵便轻视他们,而是视民夫如婴儿、爱子,黑夫佩服。”   他随即话音一转,严肃地说道:“但兵法中还有下一句话,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   “掌兵不是不能有仁爱之心,而是不宜仁慈过度。如果当严不严、心慈手软、姑息迁就、失之于宽,关键时刻,便不能治,不能使、不能令了!”   “多谢将军授以兵法。”   扶苏微微颔首,却又道:“将军之言虽有理,但难道要扶苏坐视士卒倒毙而不顾?”   黑夫一笑:“全军万余人停下等待十数人,恐不是什么好办法。”   他对校尉赵贲道:“传令下去,使重症者就地扎营医治休息,稍后再由小吏带去郡城报到。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又看向扶苏:“公子以为这样如何?”   扶苏一愣,细细一想,黑夫这法子的确比他的要周全,便道:“尉将军之策可行。”   末了黑夫又道:“再向众人宣布,到达以后有鱼汤喝!”   赵贲看了一眼扶苏,应命而去,按照军规,主将监军皆在时,优先听从主将的,除非他被监军出示陛下信符,剥夺了指挥权……   “尉将军不愧是战功赫赫的宿将,思量周到。”   扶苏无话可说,黑夫不但妥善处理了伤病者,还给尚能走得动的人激励,压根挑不出毛病来。   “黑夫也是从王翦老将军处学来的。”   黑夫道:“数年前淮北鏖战,我军在沼泽地追击逃窜的楚军。连续行军,极度疲乏、甚至出现跑死、累死士卒的时候,很多将士希望能够稍微休整。这时王老将军说了这样一句话:慈不掌兵,若让项燕逃窜,将贻误战机,后患无穷。到那时秦楚整军再战,死的就不是数十累卒,而是万千将士了!”   “故而,自那之后,黑夫也学会了一件事,统帅战将,必要有铁一般的意志和决心,指挥行事,绝不能因心软而坏了大局!”   上一次以粮队诱匈奴先动手,也可能玩脱导致粮队死伤惨重,但计较之后,所得应大于所失。   若连手里的饵都不忍心扔出去,是钓不到鱼的。   “同理,若因怜悯民夫疲倦而让他们休憩,耽误了将粮食运到前线的时间,持兵戈御敌的将士可能就要挨饿。饿着肚子打仗,本不用死的人,或许就会因双手无力而惨死,从而导致一个阵线败退,最终使得全局皆溃,死者遍野。”   如此一说,扶苏面色微变,这一点,年轻的他还真未想到。   “黑夫窃以为,若让这种情形出现,才是最大的不仁!今日之事,听闻公子已自罚二甲,便算了,但还望公子日后监粮,切勿耽误行程!”   扶苏被黑夫暗责一通,倒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肃然垂袖拱手:“扶苏受教了。”   这时候,在赵贲的宣布下,民夫们都被催促起身,黑夫便道:“粮队即刻启程,黑夫在前为公子引路,公子押后何如?”   “主将在前,监军在后,理当如此。”   黑夫朝唐铎点了点头,带着随从离去,这时候,方才主将与监军对话,知趣地不敢言语的淳于越才低声道:   “这位尉将军,虽然态度谦谨,但言语中,对公子颇有微词,甚至是斥责啊!”   扶苏却摇了摇头:“尉将军之言,确有几分道理。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扶苏初历军旅,的确不懂兵事啊。只顾着民夫之疲,却忘了前线将士也在翘首盼粮,顾此失彼,扶苏之过也,今后再遇上类似的事,当效尉将军之法!”   说罢,他似是想起一事来,看向淳于越,笑道:“还有,尉将军治兵以严,不迁就于公子监军,与我言谈也不卑不亢,观其言察其行,若是乡愿小人,恐怕不会如此作态罢?”   墨家是比较欣赏黑夫的,唐铎大喜:“正是如此!尉将军乃能将干吏!”   淳于越欲再言,却被扶苏伸手制止了。   “淳于先生,唐先生,我与你们一样,不赞同父皇大肆发兵,打这场损伤民力的开边之战。这万五千名来自关东的民夫,也没有人愿意远赴塞外。但扶苏既然得了使命,不论愿与不愿,师出之日起,便要做好这监军之责!主将与监军,既相互制衡,也相互协助,我希望能与尉将军坦诚协作,类似的话,先生日后切勿复言!”   淳于越讷讷而退,这位公子,虽儒雅仁慈,骨子里却也有自己的固执,不是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眼看粮队要再度启程,扶苏作为押后的监军,便抽空去探望了那几名中暑严重,呕吐发烧,只能在亭舍休憩的民夫。   他一点架子都没有,如玉公子行走在满身汗臭的民夫间,众人敬服之余,也纷纷退开,生怕弄脏了公子的衣垂……   “扶苏不会任由二三子倒毙路途。”   扶苏朝留下治疗的民夫们拱手,也不管这些关东之人能不能听懂他的话,转过身,他眼中吟诵《东山》时的坚毅未变。   看着前方绵长的队伍再度踏上漫漫征程,他扶着车栏,心中暗道:“尉将军言,慈不掌兵,此言有理。”   “但我并非掌兵的将军,而是监军公子……”   大半个月行走在这群民夫中,看他们的生活,听他们的抱怨,扶苏明白,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山东之人,只想在家好好过日子,春耕秋收,没人想来打这一仗。   但皇帝有命,不得不从,扶苏只觉得,自己身为秦公子,身为监军,或能让他们感受到一些善意。   若连他也视若罔顾,那这些被秦卒以迁虏奴隶对待,动辄鞭笞驱赶的民夫们,除了勒住脖子的苛律外,还有什么理由,让他们在这场与己无甚关系的战争里,安心押粮载重,忍受千里转输之苦?   “故将军不可慈,扶苏,却必待众人以仁慈!” 第0434章 邻人失火   俗言道一孕傻三年,黑夫以前不信,但现在信了,自从生了娃以后,自家媳妇真的傻了些……   她过去心思缜密,如今却满心只有儿子,甚至会半个时辰都看着婴儿,母子相视吃吃傻笑,还常忘记一些小事,甚至会对黑夫说一些过去聪明伶俐的她不会说的话。   比如,今日黑夫即将出发再度北上,她亲手为黑夫束甲时,居然絮絮叨叨地嘱咐说:“即便公子再延误军粮,良人也勿要当着众人的面加以惩罚,将实情回禀陛下定夺即可,更勿效司马穰苴之事!”   叶子衿所谓的“司马穰苴之事”,说的是春秋时,齐景公任用司马穰苴为将,又派宠臣庄贾为监军。司马穰苴和庄贾约定:第二天正午在营门集合出发。   结果庄贾却喝酒到次日下午才到,于是就被司马穰苴搬出军法来,当场砍了脑袋,并告示三军,藉此立威,将士都吓呆了。   齐景公闻讯大惊,便让使者去阻止,结果擅自驱车入营,在军前奔马,又被司马穰苴说按律当斩,念在使者负有君命,于是只砍了使者的车右……   “景公要借重司马穰苴退敌,虽当面没有为难他,但多年后,待司马穰苴年老无用,景公遂退穰苴,苴发疾而死……”   在叶子衿看来,长公子扶苏被始皇帝派来监北地军,看似是对黑夫的信任,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麻烦。   秦始皇称帝三年多,扶苏也及冠一年,却一直未立他为太子,这其中,释放着不一般的信号。   帝国朝堂之上对此揣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或有人觉得是皇帝欲长生不死,所以没有立嗣君的必要。也有人认为,扶苏母家乃楚国王室,其舅昌平君曾经叛国,还做了楚王,被秦始皇所恶,他已经失去了继位的可能。亦有人笃定,秦始皇只是不太喜欢扶苏的性格,想要再历练历练,为此想要接近扶苏,以达到自己目的的投机者不在少数。   但叶子衿,却将此视若雷池,皇帝尚壮,边将结交公子,实乃大忌。即便是秦始皇将扶苏安排至北地历练的,黑夫也当与之保持适当距离,不可交好过密,但也不能得罪结怨。   黑夫不由翻了翻白眼:“你家良人有那么愚笨么?”   “再说了,司马穰苴这么做是为了立威,我大可不必如此。”   “良人前些天不是才当着军将民夫的面,责备公子晚到,教训公子以兵法么?”   她甚至担心,此事恐已惹恼了这位长公子,他可能已暗暗记在心里了!   黑夫少不得安慰妻子:“他虽有些慈仁,但并不是那种小心眼,听不得劝诫的公子。”   叶子衿则摇头:“良人与长公子不过见了几面,交浅言深,就能笃定他是何种人?”   妻子这么一说,黑夫倒是想起数日前扶苏与那一万五千名民夫抵达义渠城时发生的事……   ……   公子监军,与一般的大臣监军还是不同的,长公子莅临义渠城,郡守、郡丞、监御史等少不得要设宴接待。   扶苏虽为人仁慈,但毕竟从小受过公子教育,举止得体,言谈无失,还主动请黑夫带他去祭拜勋庙、靖边祠和忠士墓园。   靖边祠和忠士墓园是黑夫的手比,从南郡开始,到北地补全,如今已经遍布关中、边郡。而勋庙,则是李斯建议搞出来的东西,暂时只在关西有,里面祭祀着商鞅、张仪、白起、蒙骜等为大秦统一事业做出过突出贡献的将、相,不过暂时只有这数人入庙,甘茂、魏冉、范雎等人的功过尚有争议。   这亦是始皇帝为了维持秦与旧六国之人的平衡,靖边祠为李牧这种敌将恢复了名誉,勋庙就用来照顾秦地军功贵族的需求。王翦百年之后,肯定也是能入选的,黑夫暗猜,廷尉李斯肯定也希望自己死后能入庙吧。   黑夫曾听闻,公子扶苏很受墨家欣赏,他似乎吸纳了墨家反对战争的节葬、非攻、兼爱思想,以及黄老的与民休息。但在祭拜靖边祠时,却收起了个人的喜恶,表现得很官方,一板一眼,没有任何轻慢之处……   只在祭拜结束后,扶苏却私下对黑夫说起了一件事,这是二人在半途的小冲突后,第一次深入交谈。   扶苏道:“按照尉将军的提议,父皇令各路兵马出发前,皆由官吏带将士、民夫祭拜靖边祠,讲述诸夏御戎开疆的五位先贤事迹。关西将士与戎狄杂处,听说由余、司马错之事深有感触。将前往代北运粮的五万燕、赵民夫,听闻李牧、秦开之事,也略有所动。但来自中原的十万民夫,却反应寥寥,九成的人,连这五位之名都没听过。”   这的确是靖边祠存在的一个尴尬问题,它能激起燕赵秦三处曾与胡戎紧邻,饱受劫掠之苦的百姓在这场对匈奴的战争中同仇敌忾,对朝廷征夫,少些怨言。   但在魏、韩、楚人听来,他们满脸都写着两个问题:这五人是谁?打胡人,关我屁事?   “故在三地之人看来,他们只当这是在服苦役罢了……”   对此黑夫也是无奈,当时他本想着一国凑一个人出来的,可惜韩国地处中原,根本没机会和异族外战。魏国倒是有个祖先,魏献子魏舒,曾经打过戎人,但功绩没法跟那五人相比,且普通的魏国人,怎可能知道谁是魏舒?   楚国也一样,楚虽然在南方夺取了不少越人地盘,但都是慢慢蚕食的,没有一次性的功绩。最多把南收扬越,筑厉门塞的吴起算进去。但朝廷大佬们认为吴起不够格,他甚至不是楚国人,在楚国国内名声也不太好……   所以就只能先如此了。   扶苏提的这个问题很尖锐,黑夫便索性说起这场战争的本源来。   “公子之言,黑夫明矣。中原之人不解边地之苦,因为中原过去和边地分属两国,邻国遭到胡人入寇,中原之人听说后会嗟叹几句,却很快就忘了,更不觉得,自己有与邻国之人一同御寇之责。但这就像是邻家失火,不救自危。若整栋屋子都被烧毁,若胡人马蹄已至大河边,也就轮到中原遭殃了,到那时,数百年前,中国恐不绝若线的情形,恐怕要重现了。”   这不是猜想,这是预言!   “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决定一举消灭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纯粹为了开边耀功。”   “现如今,海内一统,天下之人,皆是始皇帝治下子民,律令有言,但凡年满十七傅籍之人,皆有为国服徭服戍之责。故此番陛下征三十万人伐匈奴,以关中十五万为战卒,以关东十五万人为民夫,不管民夫能不能理会此战的意义,愿不愿意北行,国法就是国法,不容丝毫怠慢。更何况,就算不去边塞,他们也要在咸阳服役。”   兵要吃粮,要专心作战,这年头可没有火车汽车运东西,后勤只能靠人畜。   民夫是肯定要征的,若全征关西秦人,他们负担太重,肯定会觉得,不是说靖边是全天下的职责么?凭什么秦人打仗运粮全包揽,关东人却只需要在咸阳干点搬砖的活。   恐怕那时候怨声载道的,不是关东,而是关西了!   秦灭六国,秦人兵卒踏平了六国宫阙,当然会有一种征服者的心态,短时间内不会消失,而政策、地位上的优势,也会持续很长时间。   这就是摆在面前的现实,作为执政者,要把这碗水端平,可不容易,要真正实现人心上的统一,更是难上加难。   这也是黑夫力主对匈奴动兵的原因,想要实现民族统一,要么是通过抵御外辱,要么对外扩张,赚取战争红利。   “或许等这场战争结束,东人西人皆被安置在边塞屯田戍守,一起面对塞外戎狄时,他们才会放下过去的仇怨,一起持刃并肩作战吧……”他暗道。   “尉将军的意思是,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这一席话,扶苏听罢若有所思,最后摇了摇头:“扶苏受教了,但我以为,使百姓不安定而造就的均衡,不是真正的均衡!边境胡人虽是一隐患,但其不敢大肆入边,让天下休憩十年再兴兵戈,谈西拓靖边之事,岂不是更加妥当?”   扶苏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天下未定,黔首未集,此时大肆用兵,其实是在酿造不安啊!   这个锅黑夫可不背,他说道:“公子岂不闻雍地老秦人有歌谣,‘宁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没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时候中原民夫要面对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驰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遗憾的塞上,而是烟瘴遍地,水蛊横行的岭南了,倒毙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   “两害取其轻?”   扶苏恍然,战争的决策,归根结底是他父皇下达的,前年这时候,秦始皇的确很有对岭南用兵的意向,被黑夫的西拓建言吸引后才改弦易辙。   “是扶苏多言了。”   言罢,他叹息一声后边,拱手而退,也不知是懂了,还是没懂……   只是走出几步,回首正色道:“请尉将军放心,明日出塞后,监军期间,扶苏不会再有一次延误!”   如今回想起来,黑夫暗道:“这位公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欢黄老、儒、墨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会关心关东黔首。若是真的,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格,且丝毫不加掩饰,简直一政治白痴,难怪会不被秦始皇所喜……”   若如叶子衿担心的,这一切都是装出来的,那就太可怕了。   他摇了摇头,将这些想法抛之脑后。   “夫人不是说过么,看一人如何,要观其言察其行,公子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出塞之后,自见分晓!”   是个真君子,还是一伪善者?   能如秦始皇希望的那样,变成他期待的刚毅果敢,心狠手辣之徒,还是会坚持仁爱宽厚的理念?   黑夫会听妻子的建议,与之保持适当的距离,至于变或不变,看其造化罢。   一边想着,黑夫一边揽过妻子和儿子,各亲了一口。   “我又要出塞了!”   他看着被自己胡须戳痛后发出响亮啼哭的儿子,露出了笑。   “上一次,是吾妻以绣囊祈愿我无伤无病,这一次,又加上了吾子之名作为庇佑。”   黑夫再次抱紧了儿子,不舍地说道:   “你说是也不是?尉破虏!” 第0435章 射雕英雄   雕在高空翱翔,从地面上仰头望去,看起来不过尺寸大小,那是因为它飞得太高,看起来就变小了。若它陡然降落,其速度定让人措手不及,等它降临面前,扑腾一下展开双翅,足有一匹马那么长!   它是大漠上的猛禽之王,飞得高,飞得快,要想射中雕,需要非凡的箭术。匈奴人是盘马弯弓的游牧者,精于箭术,但欲想射中雕也不是那么容易,凡能射中雕者,被誉为“射雕者”,那是匈奴最为了得的神射手,千人中仅有一人。   射雕者乌兰抬起头,他一只眼睛明亮,另一只眼却是惨烈的伤痕。这只独眼,便是拜雕所赐,那钩子般的嘴和刀子一样锋利的爪子,是乌兰噩梦里最可怕的回忆。   “再厉害的射雕者,也可能在下一次被雕儿啄瞎眼。”   部落里的萨满如此叹息,他们都以为,乌兰自此以后,就没了引以为傲的狩猎能力,但乌兰即便失去一只眼睛,他依然是贺兰山最好的射雕者!剩下的一只眼,似乎也有了鹰一般的锐利。   他很清楚,那雕儿为何久久盘旋在这片地域之上,因为这是神泉,半天路程内,唯一能让人畜野兽饮水的地方。野兽分批来这里喝水,雕儿便有机会扑向娇小的狐狸、黄鼠,若是饿极了甚至会捕食牧民的羊……   但方圆百里内,已经没有一头羊,一个牧民了。   经过艰难的抉择,匈奴人放弃了神泉山,他们决定不留给秦人一块肉,甚至连饮水也扔进了死畜的尸体污染,既然秦人要占据匈奴人的草场,那匈奴人便什么都不留给他们!   除了射雕者乌兰和他手下的数十勇士……   乌兰收回了注视雕儿的目光,独眼看向峭壁之下,他们脚下数十步,便是潺潺流淌的神泉,活水是没办法彻底污染的,那些游弋在附近的秦军斥候,绕了一圈无果后,定会来此处饮马。   雕在等它的猎物,乌兰也一样!   在静候了许久后,终于,一队秦人在神泉山下往上攀爬,他们的马儿留在山脚,乌兰的马系在林子里,这群秦人定未发现,否则就不会如此镇定,边走边大声说笑了。   他们脸上写着骄傲,自从去年大败匈奴人,斩首一千后,这些秦人便有些看轻匈奴人的力量,他们再来时间,派出的斥候胆子越来越大,甚至狂奔两百里到神泉山宿营。   是时候让他们付出代价了!   乌兰朝隐蔽在林子里的匈奴人比了比手势,开始缓缓从身边拔起一根插了许久的箭矢。   秦人的斥候戴着皮盔,身上也罩着皮甲,皮甲厚两层,骨簇石簇对他们毫无威胁,但乌兰作为射雕者,却有使用金属箭簇的权力!   匈奴壮者食其精,老弱食其余,在军队里,亦是强者享受更好的装备。   他从树干背后露出身形来,将箭枝搭在弦上,缓缓拉开,瞄准了一个正在蹲下喝水的秦卒……   乌兰的箭、马都很特殊,箭尾上无一例外,都粘着雕的翅羽,而马的额头也是一圈雕的尾羽做装饰。   他希望,自己箭与马,能和雕一样快!   而事实,亦是如此!   飕的一声,从山上的树林传来,那秦人下意识地抬起头,看到一个黑点迅速飞近,随即,整个世界,都变成了黑与红!   他发出了巨大的惨叫声!而后戛然而止。   旁边的人只看见,一个半尺长,利如剃刀的宽大箭头,突然自他后脑勺爆出,那枝箭射进眼窝,穿颅而过,整个成了鲜红,沐浴在血中……   手里的水袋松落,秦卒晃了晃,面朝下倒在溪里,血淌进水中。   “有敌!”   这群秦骑应该是戎人,他们用戎语大声呼喊,抄起弓箭或弩机想要反击,但山林里,已有无数支箭射出……   乌兰咬着牙,睁大独眼,一支支箭无情射出,就像这群秦人半年前烧毁了他那在河边的部落,杀光了部众,又将幸存者的眼睛剐瞎一样无情!   最终,连他可怜的小儿子也死了,死前手里还握着一片雕羽,那是乌兰走之前放在他手心的。   他要复仇,部落死了一百人,他就要射死一百个秦人作为报偿!   乌兰身边亦有人被秦人的还击下倒地,痛呼声不绝于耳,天上翱翔的雕儿若低头,便能看到,神泉的水,被染成了红色……   ……   黑夫、扶苏于五月初出萧关,五月中抵达花马池城,一万五千战卒,一万五千民夫以此作为前进基地,黑夫随即广派斥候游骑向西进发,散布到上百里外。   塞外作战,地域空旷,眼尖的匈奴人,隔着数里就能瞥见对方大军行进时扬起的尘土,粗略估算敌强我弱,便迅速遁走,故千军万马的决战是极少的,一场仗要通过反复的诱敌、示弱、包抄才可能达成。   但斥候之间百人乃至十人规模的战斗,却每天都在这片广袤的荒原上进行着。但秦人投入的斥候多而匈奴少,秦骑装备好而匈奴只有短刀骨矢,故多半是以秦骑获胜告终。   但事情总有出现例外的时候,当黑夫率一万将士抵达花马池以西两百里的神泉山时,作为先锋的傅直却面带羞愧地来复命,说是斥候攻探索此山时,遭到了匈奴人袭击,损失惨重!   “死了多少人?”   黑夫皱起了眉来。   “最初只有十余人死,但听到号角声,其余闻讯而至的斥候四面围堵匈奴人,却不妨中了匈奴之计,遇其数百骑,交战之后,又死了上百人。”   尸体都摆在神泉边,半数肉搏而死,半数中箭而亡,骑兵统帅义渠白狼正蹲在边上,检查他们的伤口。   傅直眼睛微红,拳头捏得紧紧的:“其中良家子军的袍泽就死了十人!”   北地郡三百良家子是黑夫训练许久的精锐,他们个个装备精良,娴熟弓马,虽然初次出塞作战时,这群人稍嫌稚嫩,但这次进兵已可堪大用,补充新募兵卒后,人数也扩大到了一千。   一口气阵亡十人,这是极大的损失了。   黑夫有些心疼,左右看了看,问道:“羌华何在?”   傅直、羌华上次作战,都因功升爵为官大夫,如今各得统帅五百骑,分左右两翼探查敌情。   “羌华得知斥候损失如此之大,便率五百骑逐那批在此设伏的匈奴人。”   秦律,若是所失多于所获,主将便要受罚,羌华大概是想补过吧。   “恐怕要坏事。”   一旁的义渠白狼终于发声了,他拔出了一人脖子上的箭簇,严肃地说道:“是在匈奴极其稀少的铁簇!”   “一般来说,匈奴牧民只有骨、石之簇,能拥有铜簇的,至少是十人长。能拥有铁簇的,则是百人、千人长。而这箭杆上的羽毛,不是一般的雁鹅之羽,而是极其少见的鹰羽!”   “能用鹰羽装饰箭枝的,只有一种人,射雕者!”   匈奴射雕者之名,黑夫亦是有所耳闻的,听说一千个人里才能出一个射雕者,他们不是贵族,却比贵族更受人尊敬,是匈奴人崇拜的英雄。其射箭百发百中,上一次与匈奴交手,虽是场追逐战,秦人一边倒的胜利,但亦有不少人是被一位马首粘鹰羽,箭尾亦为雕羽的射雕者回首射杀。   如今,从花马池到神泉障,匈奴人已撤得干干净净,一个牧民一头羊都不剩,但射雕者又出现在这里,大概是留下来监视秦军动向的斥候吧……   这时候,一阵喧哗传来,有人在大叫,有人在呼唤医者!   黑夫连忙带着众将过去一看,却是去追逐匈奴人的羌华等回来来。他们一看就是经历过苦战的,马上的袋子里悬挂着上百级匈奴人的首级,血淋淋的,但五百主羌华却没有兴高采烈地来报功,而是被载于车上,神情痛苦,他的肩部中了深深的一箭,血流不止……   黑夫立刻让医者来为其治疗,并问起了其他人详情。   一个骑吏道:“郡尉,吾等五百骑,追上了匈奴人两百骑,与之鏖战,杀敌百人,其余匈奴人四散而走。五百主见十余向西南方逃窜的匈奴人中,为首一人之马以雕羽为冠,所射箭矢皆金簇鹰羽,知其乃射雕者,便将百骑逐之,与战。谁料那射雕者且战且退,每发必中,伤十余人,且射伤五百主。吾等已杀尽其部属,却独独不能擒获射雕者,被他遁入林中,再搜索已不见踪迹,五百主伤重,只能归来……”   “和匈奴人比骑射,就好比以己之短,击其之长!”   黑夫有些后悔,因为想等到决战时再作为秘密武器拿出来,打匈奴主力一个措手不及,所以他未让秦骑斥候装备高鞍马镫。若有此物,羌华等人便如虎添翼,岂会让那射雕者逃走?还反伤许多人。   “看来,也是时候让骑兵装备起此物了!”   只有高鞍马镫,才能让来自农耕区,没练过几年马上交锋的骑兵,和从小在马背上长大的游牧民相匹敌,并用苦练一年半载的新战术,给他们一个大惊喜!   黑夫也下定了决心,这一战,务必彻底打垮匈奴,使之比历史上损失更为惨重!惨到再无法卷土重来。   虽然伤了羌华,跑了那射雕者,但这些深入西南方数十里的斥候前锋,也带回来一个好消息。   在搜寻那射雕者的过程里,他们居然遇到了友军!   “陇西的李将军,已进军至青山峡口!其斥候已至数十里外,与我军接洽。”   这是一件喜事,此次出兵,陇西、北地是协同作战,从两个方向进兵,要夹击匈奴的贺兰驻牧地,扫平那里。   “但李将军的斥候又说,自从过了乌水,进入匈奴地域后,却连一个牧民,一头牛羊都未见到,匈奴人还以死畜污染了不少水源。”   “坚壁清野?匈奴人这是想做什么……”   黑夫皱起眉来,当年李牧用这法子对付匈奴,匈奴人也以此应对秦军的进攻?不过据说历史上,汉朝的霍去病便是中了这招,喝了有毒的水才染疾而死的,也不知是真是假,还是不要大意。   可惜黄河太宽太大,匈奴人是污染不了的,更何况,和不会挖井的匈奴不同,中原的凿井技术,已经相当成熟,黑夫又是个要求将吏只要有条件就喝热水的军官。   黑夫思索一番后,写了一封信,让这名百将带百人再向西进发,交到陇西军处。   “我欲约同李将军,六月初一,北地、陇西两大方面军,要在大河边胜利会师!” 第0436章 深践戎马之地   “公子。”   “拜见公子!”   监军公子扶苏走入仓城时,那些推着粮车的民夫见到他,便纷纷下拜顿首,不同于对秦吏鞭笞的恐惧,民夫对这位仁慈爱士的公子,倒是发自内心的敬爱。   毕竟一路来,都是由秦吏唱黑脸,公子唱红脸。   “快些起来。”   扶苏让众人免礼,但仓城中,听说公子亲临后,拜倒的人越来越多,为了不引发堵塞,扶苏只能不走街巷,改为登上城墙,在城墙甬道穿行。   他所处的这座小邑,是过去半年驻守此地的秦军新筑的,这里储存着从北地郡运来的兵器箭矢、甲胄,以及满满当当的数万石粮食,故称“仓城”。不同于半里外花马池戎城的简陋,仓城虽然不高,但城墙厚实,戒备森严。   每天清晨,都有源源不断的民夫押送着满载粟米锅盔的粮车,从仓城南门进入,从东门空车而出,换了一批人、马后,次日又立刻折返往南。   扶苏每日工作,便是视察仓城,同时盯着簿册上,每日粮食出入。   这是形势所迫,身为监军,扶苏是不能时刻跑到战场第一线的,主要负责督粮——即便将领有异动,粮食一掐断,就算有千军万马,也得统统变成饿殍。   黑夫也知道这位公子是个新手,且容易悲天悯人,生怕他给自己弄出什么幺蛾子来。好在有郡守派来的北地仓啬夫、长史加以协助,又有校尉赵贲为佐,一半是建议,一半是指导,好歹没出什么纰漏。   经过一个月的接触,扶苏也开始逐渐熟悉了这项工作,其他需要他做的事情很简单:若运来的粮食和消耗的粮食相等,他可以松口气,一旦所入少于所出,就要开始提心吊胆,并立刻申饬南方粮队,加快脚步了!   没错,扶苏来到边塞后,改变的第一件事,便是学会了在爱民夫如赤子之余,也要适当地使之、令之、治之!   不如此不行,虽然这次北地郡出师三万,可实际上,被黑夫带去与李信会师,一同进攻贺兰的,只有一万车步骑战卒。尚有五千兵卒,分为三部分,一千人留守神泉障,在那里建立简陋的城塞和仓库,两千人驻守花马池和仓城,另有两千,分别负责保护往来运粮的民夫。   而一万五千民夫,也被一分为二,一万人从北地来回运粮至花马池,五千人从花马池往神泉山运粮,并带受伤患病的士卒回来……   北地仓啬夫给扶苏算了一笔账:不计牲畜之食,塞外兵、丁三万人,算上沿途损耗,一个月就要吃4万石粮食!   “故每月需从北地运至花马池4万石,才能让大军不至于饿羸。”   这道长途运输的地点并不始于萧关,首先,得至少六千名北地更夫,从郡仓运送粮食到萧关。那些粮食,又是过去半年里,从内史运到北地囤积的,这就是秦朝拖到现在才动兵的缘故。仓啬夫估计,若战争持续三个月以上,就必须追加从内史北运的粮食,再增加上万民夫从咸阳仓、漆仓、云阳仓运粮。   运到北地的粮食是干燥易保存的谷物,需要做成米面才能出塞,这意味着什么呢?在北地郡,自打黑夫来上任后,虽然也有磨、碾等水力器械推广,畜力的碾、椎也已出现,但干活的主力仍然是人。须有四千名隶臣妾日夜不休地使用踏椎舂米,石磨磨面,才能满足每个月的出塞米面数额。   若再追根溯源,在关中平原,至少有两万人负责生产这些粮食。   仓啬夫一通算盘打下来,扶苏不由惊讶,原来,1万人在千里之外专门负责作战,就要有7万人来供给他们!   “凡兴师十万,出征千里,百姓之费,公家之奉,日费千金,内外骚动,怠于道路,不得操事者,七十万家……”   扶苏是真切理解了这句话,孙子不愧是参透了战争本质的大家,战争是极其消耗国力民力的,所以国虽大,好战必危!   不打也就算了,可一旦打起来,就不得不全力投入,如此繁杂的生产、运输,一个环节出了差错,就要影响到上万士卒的生死存亡了!   扶苏不敢再像来时一样,因为可怜民夫而让他们拖延日期了。   秦军补给如此艰难,匈奴人也很清楚,所以他们坚壁清野,将所有牧民羊群全部迁走,这对匈奴来说很容易……   不过匈奴人这个想法恐怕要落空了,据扶苏所知,北地郡尉为此可做了不少准备。随一万大军西去的,除了够吃半个月的锅盔炒米,还有上千名戎人和一万头花马池羊。它们会在神泉山悠然地啃着草,若大军粮食不够,随时可以杀羊补给,这也是从匈奴人处学来的法子。   唯一的隐患,就是大军西进后,神泉、花马池及沿途粮队会被匈奴人袭击,但扶苏却不太担心。   他已经得到了来自上郡的消息:上郡也已出兵,其兵分两路,将军羌瘣率主力北上,欲先降服楼烦部,再渡河占据九原故城,与蒙恬会于单于王庭,同单于主力决战。   而上郡尉冯劫,则带着两万步骑,在林胡人引领下,向西深入河南地,进攻依附匈奴的白羊部。这一路即可遮蔽北地军漫长的粮道,也可以阻止贺兰山匈奴人北撤,让他们遭到三面夹击!   匈奴人或许还未发现,他们已经陷入了一个大包围网中!   眼看决战越来越近,扶苏虽然反对贸然开边衅,但也想去前线看看,真切地体会一下,战争究竟是怎样的。   他必须知道,让父皇孜孜以求,法家不断鼓动,墨者极力反对,儒生不置可否,武将极其热衷,秦人闻之则喜,民夫谈之色变,仁者唉声叹气的战争,究竟是怎样的场面?   说做就做,扶苏让信使给前线的黑夫、李信二将带去了一封信。   “监军者,不独督粮,亦监兵事。若秦公子现身前线,深践戎马之地,士卒必受振奋,待三将军合击贺兰,与匈奴角逐之际,扶苏希望能就近观战!”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云中,一道狭长的石墙垣,迤逦于阴山南麓的群峰丘陵之中,绵延数百里……   这是赵武灵王时所筑的赵长城,它起于代,沿阴山西行,止于高阙。长平之战赵国国力大衰后,便被放弃,匈奴人从阴山北麓呼啸而来,他们拆毁了九原城,又开始不断拿走赵长城上的砖石,用来夯实羊圈毡帐,并在赵长城附近,建立了头曼城,设单于王庭。   但现如今,时隔数十年,中原的旗帜再度飘扬在一座废弃已久的烽火台上,只不是“赵”,而是“秦”!   将军蒙恬骄傲地看着复燃的烽火台,他欣赏并敬佩李牧,而现在,他要做李牧想做却做不到的事:扫荡单于王庭!为陛下消灭匈奴!   据信使来报,上郡的羌瘣将军,已顺利穿过了楼烦人的地界,渡过大河,抵达九原故城。   蒙恬军出云中郡武泉塞向西数百里,一路恢复赵长城,但并未遇到匈奴人来阻止,顺利抵达此处,他们的正南方百里外,就是单于王庭……   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南北两支秦军,足历王庭,垂饵虎口,横挑强胡,斩头曼,灭匈奴!   据斥候报,头曼城依然活动着大量匈奴人,谨慎的蒙恬令都尉王离率车骑数千靠近侦查,但蒙恬没料到,竟是王离亲自来回复。   “蒙将军!”   王离出发时可谓意气风发,决定好好立一番功劳,好叫人知道他“愿得十万众,横行匈奴中”并非虚言,但回来时,却表情肃穆。   “下吏派人就近侦查,才发现所谓的匈奴主力,不过是些普通的牧民,见我前锋靠近,皆作鸟兽四散,抓获几人一问,皆曰单于早已离去多日。我带人入头曼城,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一切粮食人口皆被搬空,又至其南边的蹛林,单于王庭大帐处,亦不见一人一畜!”   “蒙将军,单于王庭,已空,匈奴主力,不知所踪!” 第0437章 单于王庭   杀牛鞶、虎落槐皆是来自大原的戎将,归总是在背后背两个锅盔的五百主傅直管。虽然是中原人广义上的“戎狄”,不过被秦统治百年后,比起匈奴这些胡虏,大原戎跟秦人的相似度还更高些。   自从得了皇帝和北郡郡尉黑夫允诺,同意戎人可以靠斩首军功得牧场后,大原戎几乎家家户户都派了一个子弟加入北征队伍,他们是北地骑兵的主力。   骑兵作为大军的斥候前锋,总是远远在前探索,离开花马池后,他们在黄沙边地的荒野里跋涉了十天,中间除了神泉山有少许植被外,很难看到一点绿意。   他们行走在沙漠的边缘,这是一片干枯而荒凉的土地,到处都是枯死的胡杨,以及干如枯骨的河床。草料难寻,马匹赖以维生的是褐黄坚韧的硬草,它们丛生于岩石下、枯树底。饮水更少,唯有枯浅凝滞、曝于烈日的苦水池,而越是深入荒原,找到的池子便越来越小,池与池之间的距离越来越长。   直到十天后,翻过一座山头后,走在最前方的杀牛鞶、虎落槐二将,都被眼前突然浮现的大片绿意惊呆了!   他们看到,一条淡黄色的大河流淌在十余里外,而河流两岸,尽是郁郁苍苍的草地!波光粼粼的沼泽湖泊点缀其中,东岸已水草丰饶,西岸更是一望无际的草原,与白雪皑皑的贺兰山相邻的地方,从山脚到山腰,则是大片大片的森林!   黄河是这片塞上江南的母亲,它带来了充足的淡水,而贺兰山,则像是其父亲,它高大的身躯,阻挡了沙漠东移,削弱了西北寒流的侵袭,是宁夏平原的天然屏障。   “这就是皇帝和郡尉许诺给大原之戎的,流着蜜和奶的地方?”   杀牛鞶、虎落槐看着眼前的一切,忍不住翻身下马,泪流满面。   北地郡的大原虽好,但地方太小,养活不了太多牧民,秦朝官府又不允许戎人外迁,所以大原五部每年都要互相斗殴仇杀,以此争夺水源牧场,同时也在减少自己的人口。   普通秦人渴望耕地,他们也渴望能驯养牛羊的肥美牧场。   而眼前这片绿意盎然的平原,沿着大河不断向南北延伸,大小起码是大原的十多倍!   若能将盘踞此地的匈奴赶走,他们大原五部全部迁徙过来,都占不完十分之一的草场!   “不止是大原之戎,这里至少能让一万户人家屯田落脚,繁衍生息!”   傅直随后也登上了这座山头,这是秦军士卒从未踏足过的地方,他们只是从陈平、乌氏延的描述中,知道塞上有这么一处水草丰饶的平原,却都有些不相信。   如今,他们眼见为实了,此处的确能建立好几个新的县邑,让移民去开辟屯田!   数百秦骑出现在河东岸的山头,立刻引起了本地游弋已久的骑从注意,数百骑兵平原上呼啸而来,傅直立刻让部下们戒备,直到隔着两里余,看清了那些骑兵打着的秦军旗帜……   “是自己人,是陇西兵。”   傅直松了口气,带人拍马上前,与赶来的陇西骑兵汇合。   “陇西骑将羌璜!奉李郡尉之命,在此等待北地军!”   迎过来的马上小将自报了名号,傅直顿时一愣,如此说来,眼前这人,就是自己好友羌华的堂兄,难怪面相有些相似,连那股傲气锐意都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但羌华在神泉山为匈奴射雕者所伤,是来不了前线了。   他暂时不想将此事告诉羌璜,只报上了自己的名号。   “尉将军在吾等之后一天,明日能抵达河边,与李将军会师!”   “如此甚好,李将军已率部至河西岸驻扎,正巧有件事,还望傅五百主能速速回报尉将军。”   羌璜拱手道:“事情有变,吾等探索两日,却发现,硕大的贺兰草原,未见一顶毡帐,一个匈奴人!”   ……   二十里外,绵延前行的北地大军处,被塞外风沙吹得嘴唇发干的黑夫站在戎车上,读完了来自陇西候骑的通报,皱起了眉来。   他身边的车右共敖乐观地猜测道:“匈奴定是经过上次花马池一战,又被陇西军一路烧杀至青山峡,怕了秦军,闻大军至,遂遁逃。”   “不然。”   黑夫却摇了摇头:“陈平将与匈奴人往来的细节统统禀报,故我知道其虽各有分地,但因为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牛羊逐水草而居,所以一年中,举族上万人,迁徙数百里是常事。”   “所以,切不可以秦人的想法,来猜测匈奴人的行动。”   秦与六国相斗,大军出征,敌人肯定会在某处关隘守备御敌,绝不愿意放敌入国门半步,他们的百姓,虽然也会因战争而逃离家乡,但那时迫不得已,不到非常时刻,中原人很少背井离乡,因为那意味着抛弃了所有的财产和世代积蓄的家业。   但匈奴却不同,对匈奴人而言,最重要的财产,就是牛羊,而牛羊是要迁徙吃草的,牛羊到哪,匈奴人就将家安到何处。   秦朝这半年囤积粮食,征召士卒,以备大肆出塞,察觉秦灭己意图的匈奴也没有闲着,可不会傻乎乎呆在原地,像冠带之国那样,守着每一个草场,他们有足够的时间,将人口畜群迁徙至他处。   别说是贺兰草原,匈奴人被逼急了,就算是头曼城,就算是单于王庭,他们恐怕也是说弃就弃。   “此法有两个好处,我大军即便占据了贺兰,也无法从当地获得牲畜作为补给,反倒拉长了补给线。”   秦军以步卒为主,补给线越长,能够前进的士兵就越少。   这样,就给了匈奴人集中兵力,各个击破的机会……   不需要照顾家眷的精壮,就可以跨上骏马,背着弓箭,在匈奴单于的号召下,聚集在某处,随着单于鹰旗所指,便可呼啸而趋,足以日行百里,发起突然袭击……   “匈奴人,是出了名的欺软怕硬啊!”   如此一想,黑夫便觉得,除了上郡、云中的大军外,其余三支偏师,都有了危险!   他对候骑下令道:“立刻去告知李将军,陇西、北地两军明日立刻汇聚合营,一同慢慢向北推进,寻找匈奴人去向!”   想了想后,他又喊来良家子甘冲:“甘冲,你带着百骑向东北方进发,去两百里外,陈平所说的,那条泛着油光的都免图河上游,告知在白羊部的冯劫将军部,请他务必小心!”   ……   远远听到马蹄和呼啸声时,射雕者乌兰警惕地抬起头,嘴边还沾着鳞片。   在贺兰草原的匈奴人尽数向西、北迁徙离开后,还留下来侦查断后,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秦人的军队太多了,比这片草原上所有匈奴人加起来还多,他们还训练出了不俗的车骑部队,以一敌三时,匈奴斥候一败涂地,只有乌兰这位骑射娴熟的射雕者才能逃脱。   他的部属或死或亡,只剩下乌兰一个人遁入林中,乘着夜色逃过了秦军骑兵的追逐。多亏自己多年在这片土地狩猎,熟悉地形,乌兰绕开了秦军密集的斥候部队,昼伏夜出,沿着大河向北骑行。   乌兰途径白羊部领地时,他遇到了一群从油河上游逃来的白羊人,他们惊慌失措,说穿着黑衣,举着盾牌的战士侵占了他们的部落,正在朝这儿进军。   “三十三。”   乌兰向着天,向着贺兰山立过誓言,他要杀死一百个秦人,为族人复仇,眼下数次交战,却只射死了三十三人,还差许多个。他忍住了逆流而上,伏击那些骄纵秦骑的冲动,继续往北,他要去找到大当户,告诉他,秦人已经占领了神泉,占领了贺兰,占领了白羊!   他们像是贪婪的黑色乌鸦,要吞噬所有匈奴人放牧的草地。   如此想着,乌兰狠狠射杀了一条在河边洄游的黑鱼,仿佛它也是自己的仇人,用刀削简单剖掉了它的内脏,嘴巴撕扯掉鳞片,开始大嚼起粉红的肉来。   秦人的斥候可能就在他身后不远处,在这里生火慢炙,是自寻死路。   就在乌兰大啖生鱼时,两个来河边汲水的匈奴骑从发现了他!   之后,一人独行变成了三人同骑,两名年轻骑从知道他是贺兰草原上著名的射雕者乌兰,都十分兴奋,不断分享着这段时间部落的迁徙。   乌兰细细听着,去只字不提自己的经历,他害怕会打击到这两个年轻人的勇气。   不是每个人,都能安然面对那滚滚而至,铺天盖地的黑色浪潮!   他们遇到的斥候越来越多,到处都是安营扎寨的匈奴人:只有比马肩膀高的男人,鲜少妇女老人、孩子。   得知他是从贺兰回来的最后一批断后者,给乌兰带路的人也换了几波,他们最后穿过了十里毡帐,抵达了大营的中心……   在大帐外,一杆高大的旗帜插在石头堆中,顶上是一个银制的圆盘,圆盘沿边固定银白公马鬃制成的缨子,圆盘中央,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金色雄鹰……   乌兰是射雕者,即便面对大当户,他也只需要鞠躬,但见到此旗,他却肃然下马,单膝下跪,手放在胸前,头低了下去。   他说出了一句所有真正的匈奴勇士,都耳熟能详的话!   “不要问王庭在哪!”   “只要单于鹰旗在的地方,就是王庭!” 第0438章 无惧无退   都思兔为匈奴语,意为似油的河,此河之中当然没有油,之所以被这么形容,除了其流速缓慢外,还因为它流经的地区,沙碛纷纷变成了肥沃的淤泥,流域内水草丰美,是良好的放牧场。   只是和南边两百里外广袤的贺兰山草原一比较,就显得并不出众,于是匈奴人放过了此处,将整条河留给了白羊部,匈奴的羊奴放牧生活。   白羊部再往东,草原逐渐变为森林的地方,就是白羊和林胡的分界线,这是两部的主人,匈奴大单于划定的:羊奴牧羊,林奴狩猎,互不侵犯。   两部也会时常做一些贸易,白羊人赶着牛羊,去换取林胡的猎物、弓料,双方谨慎地守着界线,不轻易越过。   但这个夏天,林胡人却违背了几代人的誓言,在那些穿着厚厚皮毛的林胡猎手的带领下,一群身披黑色甲胄的中原人踏入了白羊部的领地,在那里修筑高高的土屋哨塔。白羊君被拘在匈奴单于身边,他的儿子派人去质问林胡人为何违誓,却收到了一份言辞傲慢的招降书。   “顺秦者昌,逆秦者亡!”   招降书的署名,是“上郡尉劫”!   河南地四部里,就数白羊与匈奴单于关系最密,经常有白羊女子成为单于阏氏,匈奴单于也嫁女儿至白羊,就算不考虑这点,也要为被拘在单于身边的人质着想。   白羊君之子还在犹豫之际,对方却等不及了,伴随着森林中的树木一株株被伐倒,秦军的大部队来到了白羊部。   接下来半个月里,整个都思兔河流域,都是一片杀声与血色。白羊人成片成片的死去,缓缓推进的秦军甲阵脚下下满是血泥和碎骨,淹没了黄色的土地。   等尘埃落定后,白羊部已被摧毁,抵抗的人统统被杀,其余奔逃四散,无辜的羊群愣愣的站在山脚,看着杀戳后染血的草地。   将军冯劫来到战后的土地,满意地听属下汇报虏获的牲畜数量,有万余头之多。   “将军,抓获的胡人怎么办?”   “留下放牧群羊的人手,其余人等,逐……”   他想了想后,改了主意:“全杀了!”   倒不是冯劫生性好杀,他这次带了两万大军,在远离上郡四百里外的地方作战,每天要消耗大量粮食。   虽然从一年前起,秦始皇就入粟于边,将大量粮食提前运往边境贮存,并让章邯开直道,今年又辟林胡道。后方车队在努力穿过新开辟的狭窄道路运来补给,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上郡兵中,不少人乃白翟种,和陇西羌、北地戎一样,属于半农半牧的民族,饮酪食肉是常事。不断消灭前方胡人部落,夺取其食物畜群,因敌于粮,以战养战,才是维系大军战斗力的最好办法。   但消灭白羊部还不够,这一场战争,冯劫想要立下更大的功绩!   冯劫年三十有余,便是身为比两千石的封疆大吏,这在秦朝已十分难得,还负责上郡防务,可见皇帝对冯氏的信重。冯氏也成了继王、蒙后,秦朝的第三大家族,且军、政皆有涉足,御史大夫冯去疾,更是相位的有力竞争者。   家族如此昌盛,本是好事,但在冯劫心中,十多年来,他一直过得很憋屈,总是被人压一头,功劳不显,声名不振。   作为冯去疾之子,冯劫很早就被选入咸阳宫为宿卫,但骁勇锐利的李信,世代宿将的蒙恬,这两人的光芒完全将冯劫盖过了。做郎卫那些年,他显得碌碌无为,秦始皇对他的印象,也停留在“冯去疾之子”,再无其他。   外放为校尉后,同为年轻一辈的将领,李信、蒙恬都得到了独当一面的机会,并就此立功,李信出太原、云中击赵,千骑逐燕王、太子丹于辽西,名动天下。蒙恬也凭借着父、祖的功绩,步步升迁。唯独冯劫,他跟在叔父冯无择手下为将,虽然每战都有斩获,却都是小功劳,不值一提,燕灭后,秦始皇在大殿上当众褒扬李信,其余人显得暗淡无光。   冯氏信奉的“脚踏实地”总算有了得到证明的一天,第一次伐楚,骄纵的李信、蒙恬翻船了,皇帝对他们大失所望,反倒是冯劫,靠着慢慢积累的功绩资历,稳扎稳打,重新回到了朝堂,再度进入皇帝的视野。   这次对匈奴用兵,秦始皇任四将为四郡尉,冯劫在感慨自己终于和李信、蒙恬站回同一起跑线上时,却对黑夫这个出身低微的“幸进者”有些不屑。   这是世代将门的骄傲,礼貌而拒之千里。   但自从赴任以来,冯劫过的亦并不痛快,上郡守羌瘣仗着自己是宿将,常豫兵事,对郡尉的职权有些侵夺。冯劫敢怒而不敢言,最后双方默契地将上郡兵事一分为二,他管理的,基本只是南部高奴地区军务,纠集士伍做战前训练。   李信、蒙恬的表现超出他也就罢了,对此二人的本事,冯劫是十分佩服的,并将此归结于陇西、云中方便让人发挥。但让冯劫不太爽利的是,他偏还被出身低微的“南蛮边鄙之人”黑夫压了一头。   西拓之策是黑夫首倡的,羊毛衣是他提议的,靖边祠是他鼓捣出来的,冯劫等人奉秦始皇之命履行,有点拾人牙慧的意思。   不仅在言辞方面占了先,黑夫还是个能干实事的人,就在冯劫为招降林胡自得之际,北地郡已经派细作把匈奴摸了个遍,顺便离间了匈奴单于与其子。河南地一片混乱,使得秦军去年能轻取花马池、林胡,全然成了北地郡的功劳!   而今,四郡分四路出兵,谁若是徒劳无功,甚至迷路败绩,便难免尴尬,冯劫知道,若再屈尊于羌瘣之下,他根本混不到什么亮眼的功劳,便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设想:   上郡出偏师,借道林胡,出其不意进攻白羊部,夺其牲畜积蓄为己所用,如此一来,可将河南地一分为二,阻断匈奴南北通讯,截断了贺兰山匈奴部众北退的后路,和陇西北地汇合后,还可向北进发,进攻这场战争,秦军最后的军事目标:河套!   让冯劫高兴的是,他的请求得到了秦始皇帝的赞赏,终于得到了单独出师的机会,不再做羌瘣,或是任何人的影子!   他现在征服了白羊,斩首近千,虏获牲畜数万头,算是和去年北地郡的战果持平。   接下来,就要在对贺兰的军事行动中取得先机!   “匈奴贺兰军闻白羊败,又知上郡、北地均在向贺兰进军,唯恐遭到包围,必率部众远遁。”   从贺兰草原去往河套的道路有二,分别位于贺兰山南麓,以及大河边,抢在匈奴人逃窜前占领南道,是李信的任务,冯劫就只管控制河道了。   可以这么说,要完成对贺兰匈奴人的瓮中捉鳖,上郡兵就相当于瓮盖。   若是盖得不够及时,这只大鳖可要爬出锅了……   于是,消灭白羊部,令部属休憩时,冯劫做出了一个决定:   “三千车骑先行,步卒休憩一日后缓缓上路!”   冯劫对他们寄予厚望,但终究还是落空了。   三日后,在都兔河的下游,冯劫的前锋遇到了狼狈逃回的百余车骑,个个疲倦而惊恐,说他们在渡过大河时,突然遭到了上万匈奴骑兵的突袭,十死六七,其余人向着四面八方溃败……   “上万匈奴骑兵!”   冯劫感到一阵不妙,整个贺兰地区的匈奴男丁加到一起,也没有这个数啊!这些匈奴人来自何处?   谜题很快揭晓,在秦军在白羊山谨慎地就地扎营防备时,数量足足有五六万头戴毡帽,手持弯弓的匈奴人呼啸而至,包围了他们!   瞎了一只眼的射雕者乌兰,手擎代表单于王庭的鹰旗,深深立在了秦军辕门之外三里处!   凝视着驰骋挑战的匈奴人,冯劫的面色,渐渐发白。   ……   “得立刻回去,将此事立刻告知尉将军!”   付出了十数人的性命为代价,奉黑夫之命,去给冯劫传信的良家子甘冲一行人,才得以让斥候靠近到十里之内,看清了那边发生的事。   夏末的草原上,晨雾如低拂过地面的云,被撕成轻薄的片缕,在闪着金光的都思兔河上缓缓滑过,白羊山下,数千个白色的毡包遍布在这青翠草原之上,像一阵细雨后,绿茸上新长出来的蘑菇……   九死一生才逃回来的斥候说,每个毡包,都住着十个匈奴人,总计数万人之多,他们的马儿,几乎将河边的草地啃光,骑上它们驰骋,如同惊雷在大地尽头轰鸣,持弯弓射箭,则能下一场锋利无比的雨。   黑夫和李信在贺兰山草原找了许久的匈奴人,原来全部在这!   他们已经将冯劫经济的步卒团团包围在白羊山上,那只是座高不过百尺的小丘,匈奴人不断发动冲击和抛射,靠着稀疏的林木,冯劫手下的步卒在艰难抵挡着匈奴人的围攻。   隔着十多里,甘冲似乎都能感受到,数万匈奴轻骑奔腾时的隆隆巨响……   还有呜呜的号角声,却是从不远处传来的,尽管他们隐蔽在丘陵的山坳里,但仍被一支巡逻至此的匈奴骑从发现。   甘冲知道,很快,四面八方听到号角的匈奴斥候,就会闻讯赶来,剿杀他们。   “得有人立刻回去!”   他重复着这句话,立刻挑了十名最善骑马的部下,让他们不顾一切,向南奔驰!   在十人迅速向南离开后,甘冲自己却留了下来,他看向剩下的数十人,他们眼中或晦暗,或恐惧,任谁都知道,自己已深陷险境了。   甘冲目光坚毅而决绝,他是最出众的三名良家子之一,但风头却不及羌华、傅直。   他一直没找到让自己发光的机会。   直到现在,在他们面前,万余秦军袍泽陷入了陷阱中。   他抽出了剑,急促地说道:“吾等皆是郡尉所选的北地良家子,尉将军亲自为之撰写誓词,尔等可还记得?”   “开疆靖边,生死于斯。”   有人轻轻背道,郡尉另眼相待,这是扩充到一千人的良家子军引以为豪的事,也是迁徙到北地的秦人家族命运,不管曾经的故乡在哪,雍地还是咸阳,他们已经在边塞深深扎根。   “尽忠职守,无惧无退!”其余人大声说出了后半句,这也是世代军功地主的良家子的价值观!若惧胡戎,便不来边疆,不入军伍,若他们退步,胡马便要跑到家乡边放牧了!   “然,无惧无退!”   甘冲道:“所有人上马!分为数队,向西、向东行。此番不在杀敌斩首,只要不惜一切,吸引匈奴人。不管用什么法子,定要拖住够久的时间,让那十骑信使,至少有一人驰回贺兰山,将此处发生的事,告诉郡尉!”   言罢,他率先翻身上马,举起了手里的剑。   “二三子,此行非生既死,若吾等不幸践于胡骑,则马革裹尸,忠士墓园相见!” 第0439章 来个中心开花!   贺兰山脚下,大河两岸绿色的平原芳草萋萋,让饱受风沙拂面的公子扶苏心旷神怡。   在扶苏颔首同意后,对农作还算了解的墨者唐铎下马试了试泥土,他惊喜地发现,与一路来数百里的黄沙硬土不同,这里的土壤,是大河多年淤积,草木枯荣死去,牛羊粪便滋润的黑壤。   唐铎道:“若是按《禹贡》里的标准,至少能厥田中中,若再利用这条大河,开辟沟渠,更能到中上!”   每个学派都有自己欣赏的古之圣人,而墨家最推崇的,就是大禹。故墨者虽多为小工匠,却不歧视农家,入秦后,更与投靠吕不韦的农家渐渐合流,但也吸收了他们大量知识。   扶苏颔首,又笑道:“淳于先生不是笃定说,塞外皆为无用之荒地么?真该带着他来看看。”   淳于越没办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扶苏虽得来此与大军汇合,却不能带太多人手,便将淳于越留在了花马池。   在中原人的世界观里,的确觉得,中原之外,皆为四荒,从四荒开始,越往外走,环境就越发恶劣,直到四极达到顶点。这种荒芜的地方,只有蛮夷戎狄才能生存,文明的中原人不必涉足。   扶苏先前也这样以为,这亦是他反对父皇对四荒用兵的原因之一,不过眼前的场景,却是大大地增长了他的见识。   但这并不能改变扶苏认为的,这场战争付出远大于获得的想法。   “没错,贺兰山下的确有大片不错的土地,但靠征发民夫,耽误农时,荒芜内地作为代价,而远迈千里来开辟边疆,以此求富足,这不是南辕北辙么?若让民夫在家休憩耕作,垦草开除的新地,说不定还远超出这片土地的价值。”   秦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   但这句话扶苏只能憋在心里不能说,监军最不能做的事,就是打击军心。   他带着温和的笑,在傅直的引领下,直趋河畔军营,北地、陇西两军已在此会师,眼下合营驻扎。李信也只带了战兵过来,两军加起来,约有三万人,营地规模已经不小。   知道扶苏的北地兵,便远远指着戎车上的监军旌节,自豪地告诉陇西兵这是长公子来前线了,陇西方面的监军是蒙毅,眼下还落在后方督粮,虽然地位不低,但比起长公子,牌面差了不止一点。   按照扶苏事前的了解,贺兰山的匈奴男丁加起来,也不过万余,根本无法对这支大军构成威胁。但从二十里外开始,他便发现,岗哨斥候往来巡视,极度警惕,大营也扎得很稳固,尖锐的鹿角分布在重要道路上,这是提防骑兵突袭的利器。   等一路无阻入了李信、黑夫二将议论军务的大帐,扶苏更感觉到了这里气氛凝重,各将尉都面色肃然,幕僚更指着地图争论不已。   “敢问二位将军,出了何事?”   黑夫朝李信点了点头后,深吸一口气,将这个坏消息告知扶苏。   “公子,贺兰草原无匈奴一人一畜踪迹,我与李将军广派斥候去四方寻找,就在方才,在北边巡视的候骑带回了两个身中数箭的信使,乃我四日前派去给冯劫将军示警的良家子骑士。他们告诉我,两百里外,白羊山处,上郡兵万余人,遭到匈奴五六万骑围攻!”   ……   “五六万骑?”   晓是扶苏不太了解兵事,也被这个数字惊出了一身冷汗,不由脱口问道:   “会不会是斥候看错了,匈奴怎会有五六万人之众?尉将军先前不是对父皇说过,整个匈奴,刨除河南地四部,不过七八万骑,贺兰一地的匈奴,连能开弓的半大孩子算上,至多万骑。匈奴主力,不是应该在北假,与羌、蒙二将军交战,而今怎么会集中起如此多人马,出现在河南地?”   若如此,他们的单于王庭,头曼城,统统都不要了么?   黑夫摇了摇头:“其后又有一人驰回,他的叙述与另两人无异,我相信麾下将士,皆是久经训练的武骑士,绝不会有错!”   他现在最担心的,除了友军被匈奴歼灭外,就是那数十名为了让候骑成功回来报信,留下来引开匈奴斥候的良家子。   甘冲,这个出身不如羌华,勇不如傅直,黑夫亦对他没有太多关注和期待的年轻人,却用自己的无惧无退,送回了重要的情报,黑夫真希望,他能奇迹般地从数百匈奴人的追击下生还,不要就此殒命。   这时候,李信却道:“陇西斥候皆言,贺兰草原已空。”   他抬起头,看着黑夫和扶苏:“既然匈奴人能放弃贺兰,为何不能放弃王庭?放弃北假,甚至是河套!”   黑夫露出了苦笑:“没错,胡人和中原人对土地的概念不同,暂时放弃大片疆土,这对中原邦国而言是不可理喻,但对匈奴人来说,却算不上什么。”   秦朝过去从未和匈奴这类草原行国作战过,虽然加大了骑兵的比例,但作战思想还是过去打六国的那一套,便是以势逼压。   又迫于交通和后勤压力,两千里的战线啊,秦军不可能将所有人集中于一处,那样不用打,自己的补给便先崩溃了,于是只能采用“分进合击”的方式。   看上去,秦军足有三十万大军,虽然其中一半是民夫,而匈奴在失去了林胡、昫衍,又被黑夫打了一场胜仗后,实力大损,以寡敌众,很难获胜。   但何谓众,何谓寡呢?   绝不是总兵力简单的加法,而是要看限定时间、地点内,双方投入的力量,这亦是孙子兵法里孜孜以求的“我专而敌分”,换成后世的话,就是约“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   作为兵力较弱的一方,匈奴若傻乎乎地与秦军主力决战,胜算不高。他们只能利用地形,机动作战,钻进秦军各部之间的空隙,集中兵力,先歼灭其中一部。   至此,匈奴人筹划了半年的战法,也呼之欲出。   “先利用秦军屯粮休战的小半年时间,慢慢撤走人畜,反正草原茫茫,夏天时到处都能放牧,如此便能让我军深入塞外,拉长补给线,也将自己的目的,全然暴露!”   “而匈奴则集中兵力,任尔几路来,我只一路往。”黑夫道:“头曼单于,定是这样想的罢!”   “没错,识众寡之用者胜。”   李信颔首:“这一次,匈奴人获得了取胜的先手了!”   这就是战争,计划总赶不上变化。   扶苏握紧了腰间的佩剑,即便全胜夺取北假、河南,他尚不觉得秦朝所得大于所失,更何况先覆灭了一路?那可是两万士卒啊!若殒命于塞外,纵然扶苏不需要对上郡兵负责,仍觉得自己做错了事般。   这时候,黑夫凝视地图,却突然大笑了起来。   帐内众人都一筹莫展,扶苏见黑夫忽喜,便道:“尉将军莫非是有什么对策?”   黑夫颔首道:“其喜之因,是冯劫将军,为大秦寻找了一个歼灭匈奴主力的大好机会!”   众人面面相觑,唯独宿将李信反应过来:“没错,头曼单于虽然狡猾,恐怕料错了一点。”   他点着地图上,白羊山的位置道:“他挑中的,可不是一枚好捏的柿子!”   黑夫表示认可:“没错,我大秦四路边军,每一路,都是经历过扫六国考验的劲卒,皆是难啃的硬骨头!”   “但我听说过一句话。”   扶苏进入军旅后,还是读过一些兵书的,虽然只处于初步理解阶段。   他说道:“古人云,一车当六骑,六骑当一卒。夫车骑者,军之武兵也,十乘败千人,百乘败万人;十骑败百人,百骑走千人,此其大数也。”   “眼下,冯将军更是位于草原平阔之易地,以一步敌一骑尚且不如,何况以万余之众,敌六万胡骑?”   秦朝最擅长使用骑兵的李信却摇头:“公子,兵法里还有一种说法,车骑不敌战,则一骑不能当步卒一人。”   战车和骑兵的运用不恰当,在战斗中一名骑兵还抵不上一名步兵。骑兵是军队的眼睛,可以用来侦察警戒,跟踪追击溃逃之敌,切断敌人粮道和袭击散乱流窜的敌人,即便匈奴人擅长骑射,对骑兵的运用,因为没有高鞍马镫,也仅仅如此。   他们在草原上的运动战里当然很强,但围攻步卒坚固的车垒,冲击强弓劲弩的阵线,却不是长项。   黑夫补充道:“尤其是上郡兵,上次借给北地一千材官弩士护卫粮队,便射得数千匈奴骑兵狼狈而退,今又处于有利地形,若靠白羊山以四武冲阵迎敌,匈奴短时间内,绝不可能破阵而入!”   黑夫抬起手,手掌将地图上,整个河南地都包括了进来:“匈奴人以为他们包围了上郡兵,歼灭后可以全身而退。殊不知,在其之外,三部秦军云集,羌、蒙二将军也定发现匈奴主力不在北假,而在河南地,已派兵过来支援。”   “现在,只要上郡兵坚守阵地,拖住匈奴人,而我北地、陇西两军前去驰援,截断匈奴向北撤往河套的道路,使之不能攻又不能退,困顿于沙漠、大河之间,等羌、蒙二将军的援兵抵达……”   黑夫敲打着白羊山冯灵甫的位置,乐观地说道:   “便能里应外合,给匈奴人,来个中心开花!” 第0440章 头狼   白羊山数里之外,头曼单于悠然坐在胡床上,拍着膝盖,观看远处匈奴人对丘上秦军的又一次攻击。   攻击已持续了三日,第一日是缓缓合围,阻止秦军突围,第二日是试探性进攻,探明虚实,消耗秦人箭矢。直到今日,搞清楚秦军那木蒺藜播撒的地域后,又有数千来自河套的匈奴骑兵抵达增援,头曼单于才决定发起总攻!   等到日光刺目,对守方最不利的时候,匈奴人会如潮水般,向秦阵的东面发动猛击!   在等待的间隙,单于也夸奖起刚抵达这里的前燕国太傅鞠武来。   “鞠太傅,你这计策,竟与我匈奴狩猎攻战之法十分吻合,你当时是如何说的来着?”   去年匈奴遭到秦朝进攻,丢了林胡和花马池后,鞠武便献上了这条“坚壁清野,诱敌深入”的计谋,匈奴人驱逐了所有中原来客,同时开始了长达半年的漫长转移,将老弱牲畜统统移到阴山以北,单于的阏氏幼子,更送去漠北,那是最安全的地方。   鞠武从河套过来连日乘马,已十分疲惫,为燕国和爱徒太子丹复仇,成了支撑他在这域外之地活下去的动力。   他喝了一口呛人的马奶酒后,皱起眉,用匈奴语道:“我军兵力集中于一处,敌人兵力分散于十处,就能以十倍的兵力打击敌人,造成我众而敌寡。”   头曼单于拊掌:“对,就是这样说的,虽然匈奴常以此与月氏、东胡作战,欺骗他们分兵,以人多打人少,但直到听了鞠太傅的话,才明白,是这么回事!”   鞠武一笑:“这不是我的计谋,而是孙子的。”   “孙子?”   头曼单于一脸茫然:“先生和这位孙子很熟?他是燕人?”   此邦之人,莫可与明啊,类似的孤独感,鞠武不是第一次感受到了,他叹了口气:“孙子并非燕人,而是齐人,已死去两百多年了。”   “两百多年。”头曼单于诧异:“那时候匈奴的祖先,还没有在草原上扎下第一座毡帐,原来是位古人,那齐国又在哪里,是燕国的朋友么?”   “齐国在燕国的南边,非燕之友。”   鞠武想起百年前,齐将匡章入燕大肆掳掠,而乐毅将军又率燕军入齐临淄,将过去的仇恨统统报复的那一幕,说道:“而是燕的死敌!就像匈奴和月氏、东胡一样。”   “但都无所谓了,齐国,和燕国,还有楚、魏、赵、韩一样,统统都被秦所灭!”   可惜啊,燕自从昭王之后,就再没乐毅、苏秦这样的人物来辅佐。   “秦的皇帝真是厉害。”   头曼单于却没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他的佩服是发自内心的,匈奴人敬佩英雄,在单于看来,秦皇帝就是位了不起的勇士,能一国灭六国,谈何容易。匈奴和月氏、东胡对峙百年,虽然匈奴实力最强,占据了草原的中心,却一直奈何不得他们,若被夹击,甚至还要连连败退。   同时,他也感受到了中原真的很大,光是燕、赵,已经比匈奴人多比匈奴强大,七个国家合在一块,那是何等广袤……   “看来秦真的很大,难怪能派出这么多兵来。”   多到头曼单于竟萌生退意,匈奴人一贯是利进不利则走,他知道,若是坚守北假河南,匈奴恐怕要亡地亡族了。   但若就这样退却,他堂堂的撑犁孤涂大单于不要面子了?原本驱逐长子冒顿,已惹得国中不少贵族部落不满,若打都不打就狼狈而逃,恐怕还没到漠北,就会有轻视他的部落脱离控制了。   头狼不仅得赶走族群内所有竞争者,还要在狩猎中展现自己的强壮,才能继续占有首领的位置。   一旦它显得懦弱无能,立刻就会有年壮的狼发起挑战!   所以,为了保住自己的统治,单于必须消灭眼前这支秦军,夺取他们的兵器补强本部,再让整个草原知道自己的胜利,然后再撤走。   但那之后呢?又应该怎么办?损失这些人,对强大的秦而言,不过是牛身上的一根毛而已,那个张平(陈平)也说了,秦像他这样厉害的小吏,还有成千上万个呢!   鞠武提议道:“单于可退走阴山以北,让秦人占据没有一人一畜的北假河套吧,要守住这些地方,他们必须留下数十万人。这些人也是要吃食物的,夏秋还好,到了冬天,食物运不过来,秦人定会冻得打哆嗦,坠指者十之二三。”   “到了初春雪化时,匈奴再席卷而来,但不求决战,且杀伤数千,掳走移民归去,长此以往,不过十年,则秦军无法扎下根来安心种粮,只能仰仗中原运粮,必秦必疲,秦军可败也!”   也许到那时候,燕国就有了复国的可能……   到燕国社稷重立的那天,他鞠武纵然是死了,也能堪比哭秦庭的申包胥!   虽然头曼单于目的清晰,而鞠武所谋甚远,但他们的计划,却连第一道坎都没迈过去。   就在单于和鞠武坐在胡床上交谈的当口,匈奴人第一次猛攻草草结束,面对一群疲敝的步卒,匈奴骑兵竟没讨得便宜,被强弩射了一通后,狼狈地退了回来。   大当户须卜盛,骨都侯呼衍栏走过来,跪拜在地,讷讷道:“大单于,秦人又摆出了在花马池时的阵型,吾等,吾等不能进……”   冯劫一心立功,粮队远远落在林胡,车骑步卒轻装而来。但冯劫也是打过不少仗的人,遭到匈奴围困后,倒也没有太过慌乱,立刻让所有将吏将戎车献出来,在没有丘陵树木的地方摆出四武车阵,其余人依靠地形而守,强弓劲弩向外。   去年借给北地的一千材官弩手亦在,他们对付匈奴人倒是有经验,匈奴骑兵发动猛攻时,蹶张弩、臂张弩轮流发射,千弩俱发,应弦而倒,伤了数百匈奴人,匈奴皆高呼“彼以脚控弦之士”而退。   大当户和骨都侯头都要大了,匈奴擅长骑射,却无法陷阵,对付秦人的阵型,他们一点办法都没有。   “无能!”   头曼单于不信邪,将两人换了下来,让其他匈奴贵族指挥部族重新进攻,结果也好不到哪去,即便侥幸攻入,但在白羊山的丘陵上,秦军步斗树木间,反而越战越勇,复杀数百匈奴人。   连续两次进攻碰壁,损失近千人,杀伤的秦人却还没到这个数,头曼单于才发觉这支秦军没有想象中的好打,跟他们车骑被半渡而击后的溃败完全不一样……   鞠武当然清楚秦军最擅长的就是打这种仗了,便道:“山林积石,经川丘陵,此步兵之地也,车骑二不当一。且秦兵坚甲利刃,长短相杂,游弩往来,材官驺发,匈奴之革笥木荐弗能支也。单于不必以己之短攻秦之长。既然先前已杀伤秦数千骑,不如撤走!只要退至漠北,则秦拿匈奴无可奈何!”   “头狼若吃不到已按到爪下的肉,还磕掉了牙,就说明狼王老了!不中用了!”   头曼单于却瞪了鞠武一眼,他驱逐长子,丢了林胡、花马池,已引发不满。勒令各部迁徙,又得罪了一些部落。如今虽尽全力聚集了六万余骑,但真正能参战的,不过三四万,其余都在外围观望,利则进不利则走,若头曼稍稍遇挫便退,事后传开,恐怕整个草原都要笑话他了!   所以,必须再取得一些战果才行,头曼已经骑虎难下了!   这时候,方才被剥夺了指挥的大当户须卜盛连忙道:“大单于,秦人虽带了些粮食,但白羊山上的那口溪水,可是很多年前就干涸了!秦人一口水都喝不上!”   “秦人会凿井。”鞠武知道匈奴人没这项技术,说道:“就是从地底打出水来。”   “那能打出多少?”须卜盛摇头,秦人一万多张嘴呢,绝不够喝!   头曼单于了然,看了看被匈奴大军隔断在身后的都思兔河,露出了笑:   “牛羊可以一天不吃食,但却每天都要饮水,人也一样。且先围着罢,天气如此酷热,这些秦人,迟早渴得晕厥过去,到那时,再一举攻过去,看他们还有没有精力控弦瞄准!”   鞠武却有些担心:“我来时听说,南方来的秦军曾派来上百斥候,欲与上郡秦军接洽,见单于大围猎,便掉头跑了。虽然射雕者带人追杀了大半,捕获十余,但还是跑了几人。”   “斥候说,南方两支秦军已在贺兰汇合,随时可能北上,而去头曼城的秦人主力扑了空,恐也会派人来河南地寻找单于大军……”   “鞠太傅放心,本单于早有准备!”   头曼单于并不怕,他早就在东南西北四面,各布置了一千骑兵,观察着四方来敌,只要发现秦的大军动向,就能迅速带着众人骑马离开,从容撤走。   “再者,秦军多是步卒,车骑却不多,若是车骑步卒一起来,不论是南是北,都要好些天才行,若是为了救这支秦军,单独派车骑过来……”   单于一边笑着,一边让人叉起面前烤炙许久的羊腿,撒了些盐,抄起银刀,重重切了下去,狠狠地说道:“那本单于,就顺势吃掉他们!”   这匹头狼,一点不挑食,只要送到嘴边的肉,都能一口吞下去! 第0441章 凡事预则立   “秦诗云:岂曰无衣,与之同袍,袍泽有难则必救之。还请李、尉二将军速速发兵,去救冯劫将军,救上郡兵!”   与此同时,贺兰山草原上,北地、陇西秦军大帐处,扶苏以公子监军的身份发出了如此提议,事关一支偏师存亡,事关两万将士性命,他不能不急。   李信还在思索时,黑夫却反对让车骑单独前往。   黑夫道:“匈奴,最善为诱兵,上次在花马池,便故意分兵袭我粮队,实际是想诱我车骑出营,匈奴好以三敌一。只要消灭了车骑,便断了秦军的腿,若非我步骑尽出将计就计,险些就中了其奸计。此番围困上郡兵,我唯恐他们故技重施,利用我方急于去救,围点打援。”   他生怕被扶苏一说,李信就点了骑兵,百里趋利驰援冯劫。   匈奴地形技艺与中国异,且驰且射,此匈奴之长技,中国之骑弗与也。虽然北地、陇西的骑兵配备上高鞍马镫,一切都大为不同,但匈奴毕竟有五六万,且有备而来。而北地、上郡的车骑加起来,也不过五六千,其余两万余则是步卒。五六千想以一敌十?这是骑兵,还是高达?   就算有冯劫里应外合也不行,上郡兵被匈奴团团包围,未能与他们取得联络,黑夫亦不确定,冯劫发现有人来援时,能默契地同时突围。   “围点打援,尉将军说得好!”   好在,李信已不是多年前孤军深入楚地那个愣头青了,白发将军颔首:“中原兵法常以此诱敌而歼,匈奴人常年狩猎征战,也熟悉此法,故不可让车骑冒进,而应使步骑同时行进。若匈奴小股兵来,则以车骑击之,若举军而来,我可利用地形,使步卒布四武车阵御之,如此,上郡兵也能解围。”   “两位将军说的有道理,扶苏受教了,不过……”   公子扶苏皱眉道:“斥候说,此去白羊山,两百里地,步卒疾行,尚要四日时间,冯将军能撑住么?”   他们现在面临两难困境,若是单独出动将军五千的骑兵过去,无异于杯水车薪,若步骑协同前进,又要花数日时间,难以赶上。   但现在每一个时辰,可能都有上百秦卒死去,人命在战场上消失的速度,比起扶苏见过的粮队载运要快无数倍。   黑夫宽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匈奴虽擅长骑射,却不擅长陷阵,上次数千骑困我粮队尚不能有寸功,何况如今面对的,是上郡万余精兵?公子放心,秦阵坚固,匈奴轻易不能破之。”   据说历史上,李信的后代李陵以五千步卒力敌数万匈奴大军,尚且支持了好长时间,转战百里,最终矢尽粮绝才失败。究其原因,中原阵法兵器的优势太大,双方短时间内造成的杀伤不成正比。若冯劫面对连匈奴的骨矢石簇,连六七天都顶不住,那不是匈奴太强,而是这位官二代太废了……   这时候,李信却笑道:“公子勿忧,我有一策,可使一万车骑步卒同时北上,且两日可抵达白羊山附近!省时省力,更不必担忧其百里趋利疲乏!”   黑夫已经知道李信的打算了,会意一笑,扶苏则十分惊喜,追问道:“是何办法?”   正当此时,外面传来一阵热闹的喧哗和欢呼,黑夫大笑着拊掌:“看来是及时赶到了!”   扶苏一脸迷茫,李信则朝营帐外一指:“请公子出去看看,是谁来了!”   是谁来了?扶苏带着疑惑出营帐一瞧,却见士卒们都在往大河边跑。   他来时,北地、陇西的兵卒工匠正忙着在水边修建什么东西,扶苏还以为是立岗哨,也未在意。此时跟着李信、黑夫分开人流过去一看,才愕然发现,水边是一个新建的小码头,而今已停着一些船舶,士卒们忙着将船上满载的粮袋扛下来……   再看河上游,波光粼粼的河面上,皮筏、木船络绎不绝出现,排成一条长线,鼓帆摇橹,在朝岸边靠来!   其中一艘小翼上,一位美须戎装的将军踏上了岸,朝着扶苏作揖拱手:“陇西监军蒙毅,见过长公子!”   ……   “公子是不是在奇怪,陇西何时多了一支船队。”   蒙毅由中郎将转任陇西监军,自是因为他极受秦始皇信重,又精通律法,扶苏很小的时候便认识他,连律法知识,都是秦始皇授意蒙毅教授的,所以待之如师,蒙毅也给公子解了他最大的疑惑。   “其实,以大河之水载粮,还是尉将军的提议!”   “原来如此!”扶苏看向黑夫,此事他之前只字未提。   黑夫拱手:“我家在南郡,往来常用船舶,看到大河水道如此宽阔,却无片板,实在浪费……”   去年打过花马池一战后,黑夫便发觉,后勤补给,才是秦军最大的敌人,他们已经有了花马池这一前进基地尚好,但陇西的问题更加严重,上次李信进兵,就是因为补给运不过来,才止步于草原之外。   从陇西到贺兰的距离十分遥远,七八百里,而且中间还有不少路段是人迹罕至的荒野,长途行车艰难异常。陇西兵民加起来四万人,每月需要5万石粮食,如果按每车装载20石,需要2500辆车,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   此种方法劳民费时,还不如决定另辟蹊径,采取其他运输方法。   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于是黑夫便向陇西的友军提出了一个建议,既然陆路载运困难,何不在上游的金城等县造船,载粮数万石顺流而下,省时省力呢?   但最大的问题是,这条水道究竟能不能通航。   结果是显而易见的,战国人化名写出的《禹贡》中,描述雍州至夏都安邑的贡道时,便有“浮于积石,至于龙门、西河,会于渭汭”的描述,从积石山至关中,除了青山峡(青铜峡)、龙门等地水流湍急,暗礁较多外,河流宽广且流速不快,十分适合航行,当地羌人也常吹羊皮做筏。   于是过去小半年里,征募黄河下游的船家来陇西服役,又让民夫工匠在大河边伐木造船,并暗暗派人探索沿途水道,就成了陇西监军蒙毅的主要工作。   李信率步骑进军贺兰山,正巧夏末水涨,原本比较危险的十里青山峡,也能顺利驶过,这才通知在上游停泊的粮船继续前进,正巧今日抵达!   扶苏也明白过来了,既然能以水道运粮,那也能载兵!   “李将军说可使步卒与车骑同时北上,且两日可达,莫非是要用水运?”   “正是如此。”   李信指着卸下粮食后,在河浪中摇摇晃晃的两百艘船:“一船可载兵半屯,至少能让五千步卒乘船,与车骑一同北上!”   虽然后面的水道尚未探索过,但有陈平、乌氏延献上的河道图,他们知道千里之内,水流都十分宽敞易行,纵然有翻船的危险,但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黑夫朝蒙毅、扶苏拱手:“本将和李将军商量了一番,李将军率北地、上郡车骑六千,以及五千陇西兵乘船先行。剩下万余徒卒,交由我统帅,也即刻启程!”   “李将军先至。牵制匈奴单于,使其不敢猛攻冯将军,分兵来御,待四日后我后军亦至,再一齐进发,解白羊山之围!两位监军,以为如何?”   军队的指挥权是固定的,黑夫指挥北地军,李信指挥陇西军,若遇到特殊情况,需要事急从权,又来不及禀报皇帝时,必须经由监军的同意,这亦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事已至此,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蒙毅为人古板,还在犹豫时,公子扶苏已欣然同意,蒙毅也只得颔首。   李信松了口气:“如此,则轮到匈奴惊异了,我军之速其不可知,不可知,则敌所备者多;敌所备者多,则吾所与战者,寡矣!”   兵法云,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备左则右寡,备右则左寡,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敌人兵力所以少,是由于处处防备的结果;我方兵力所以多,是由于迫使敌人分兵防我的结果。   战争的多寡形势,将再度发生变化!   事不宜迟,李信立刻就率众出发,黑夫则让人收拾营地,也旋即行进。   远远看着李信车骑、船舶远去,扶苏不由道:“我先前还以为,李信将军有勇而无谋,然今日见之,锐意而不失稳重,已有大将之风采!”   “三折肱,而成良医!”   黑夫却在他边上,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将功成,万骨枯!李信可是用七万人的死亡为代价,才换来的白首泣血之心,若毫无改变,那他早就被秦始皇摒弃了。   黑夫看向公子扶苏,意味深长地笑道:   “想要成长,总是要付出代价的!”   扶苏却没听出黑夫的言外之意,只是点头认可,又道:“尉将军亦然,我读兵书上说,用兵之法,无恃其不来,恃吾有以待也。先前不明白这是何意,今日见尉将军早先半年便提议陇西造船舶为备,才明白这句话!”   黑夫有自知之明,笑道:“黑夫平庸之将,玩不来临机应变,奇正之合,只能尽可能在开战前,做足准备。此所谓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也。”   打仗如此,而对如今已和自己扯上关系的扶苏,虽然黑夫对他的印象已大大改观,但未来是扶是弃,他亦会做足两手准备! 第0442章 千里驰援李将军   在北地郡军营里时,甘冲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一个人想要去楚国,却在道路上赶着车向北走,距离他的目的地越走越远。   他现在感觉,自己就是一个南辕北辙之人!   六日前,甘冲与所率的百余良家子骑士发现匈奴人围困了冯劫的上郡兵,为了让十人回去向尉将军报信,他们其余人选择向其他方向骑行,吸引匈奴人注意力。   十名候骑有没有回去他不知道,但良家子骑士们的诱敌,着实给自己惹来了大麻烦。数百匈奴骑从对他们紧追不舍,数次战斗后,同伴或被射杀,或坠马被俘,唯独甘冲一口气冲入林地,才得以脱身。   但他的安全是暂时的,一通奔逃后,甘冲发现自己向北行了不少里数,距秦军主力越来越远。甘冲试图潜伏一段时间后悄然南行,但每次都走不远,就被游弋的匈奴斥候发现,接着又是一番追逃……   匈奴人已发现这一带有个漏网的秦人,发动了百余骑来搜索,甘冲只能连躲带藏,跑到了大河边的芦苇从里,那群紧追不舍的匈奴斥候亦追击至此,他们将马儿留在外面,手持弓矢短刃进入芦苇荡搜找。   甘冲的爱马中箭,只能咬牙舍弃,弓箭也射完了,好在甘冲擅长以皮带抛石,加上腰间的一柄短剑,这就是他所有的武器。   现下,匍匐躲在芦苇从的泥洼里,甘冲能听到匈奴人叽里呱啦的说话声,至少有数十人之多,且从四面八方围过来,封死了他出去的所有路线。甘冲一点胜算都没有,光靠手里的几颗石头,顶多打破数人脑袋……   就在他决意藏到一个匈奴人靠近,狠狠砸破他脑袋时,另一面,一个匈奴人却大喊了起来。原来,这些经验丰富的猎手,终于找到了甘冲的脚印,随即顺着它们,发现了他藏身的位置!   “真是晦气!”   甘冲无奈,只能迅速起身逃离,他拨开芦苇荡,拼命朝水流方向走去,河流,那是他求生的唯一机会!   河边淤泥囤积,一脚深一脚浅,迈步艰难,身后的匈奴人则骂骂咧咧的,大概是在让甘冲投降。他们每走几步,就停下开弓射向甘冲,箭矢从他耳畔、发髻上掠过,扎到了左右的芦苇丛中,吓飞了一群鸥鹭,也惊得甘冲一身冷汗,他又饿又乏,步伐越发蹒跚。   赶在被匈奴人的套马索勾住前,甘冲来到了大河边,他毫不犹豫,普通一声,便跳入了水中!   这时候,甘冲便不得不感谢北地郡尉了,他本非游泳好手,但过去半年里,良家子军在练习骑术阵战之外,又被郡尉要求掌握一种新的技能:游泳。   于是良家子们训练完毕,光着身子在泥河中玩耍竞逐,就成了北地郡一道亮丽的风景,牧羊的戎女羌妇常来观看。虽然很多人自嘲说,北地又没有大江大河,更无水师,让兵卒熟悉水性有何用?但事到如今,甘冲才明白郡尉不是无的放矢,同时庆幸自己水性练得不错。   河水并不湍急,却也有些深度,这正是甘冲需要的,他深吸口气,潜入水下,向着河底猛扎。就在他身影消失在河面上后片刻,十余支弓箭便不约而同地落了下来,箭穿透水网,冒着气泡从甘冲身边擦过,甚至有一支划破了他的手臂,稀薄的血雾在河中扩散。   惟一的希望是躲过匈奴人射来的箭,等他们以为自己死了,再浮出水面,拼命地游,一直游到对岸为止。   但他没憋太长时间,甘冲逐渐难以屏住呼吸,嘴巴喷出的气泡不断往上冒,他需要空气。   等甘冲再度露头时,发现自己已经潜游了好一段距离,但岸上的匈奴人,却还在等他的尸体飘上来才肯离去,眼看甘冲未死,不由气得哇哇大叫,再度开弓朝他射击。   甘冲只能朝河中央游去,但再度冒头后,却绝望地发现,对岸也闻讯赶来一群匈奴骑士,正等待他这个活靶子自己过去挨箭呢!   这下,他只能顺着水流,往下游漂去,匈奴人锲而不舍地骑行跟随,一边追还一边尝试射箭、大声嘲弄,仿佛甘冲是个玩具。   甘冲这几天的伙食很差,用石头打下来的鸟儿,一些可疑的灌木浆果,反正都是生食,这几日他已腹中剧痛,时常无力,在水中艰难地扑腾着,这样下去,他就算不被匈奴人的箭射死,也会因为无力而溺亡……   “若我死于此河,恐怕无人为我收尸,只能在北地郡忠士墓园里,有一座空空如也的衣冠冢了!”   正绝望时,两岸射来的箭却停了,匈奴人也停止了叫嚣,甘冲艰难从水中探头看去,发现他们勒住了马,目瞪口呆地看着大河上游。   数艘张帆摇橹的木船,正乘着风破浪而来!数名披甲戴胄的秦卒端着臂张弩立于船首!   ……   甘冲被秦卒拽上了船,他趴在小翼上船帮上,吐出了一肚子的凉水。陇西口音的秦卒纷纷围过来,帮他包扎臂上伤口,为首的五百主还脱了干燥的衣裳给甘冲换上。   “岂曰无衣。”五百主笑了笑,他们在大营处,已听说了这批良家子候骑以性命诱敌,只为让信使送回军情,对甘冲十分佩服。   “与子同袍。”甘冲一阵感动,接了过来。   还有人递来食物,但甘冲最心心念念的,就是那十个信使,有没有将消息送回去?   事情是显而易见的,那群追逐射猎他的匈奴人,已被船队射出的弩机驱散,坐在船上看向上游,却见长河之上,木船连绵不绝而来,上面满载全副武装的秦卒,迎风破浪向前。   船上的五百主告诉甘冲,他们只是前锋探哨,后面还有两百艘船,本是从陇西郡运粮至贺兰,如今得李、尉两将军之命,运载兵卒,与车骑同时行进。   大河西岸,已能见到一些行进的秦骑,而匈奴主力,则在河东数十里外,匈奴在东西南北百里皆设有候骑,秦军甫一出现,匈奴必知……   甘冲重重打了个喷嚏:“尉将军何在?”   五百主道:“北地郡尉在后方百里外,统两万步卒,已在半途!”   “除我之外,可还有候骑获救?”   甘冲很希望能出现奇迹,但五百主却低下了头:“只有三名信使得返,其余……”   “我必杀百名胡虏,为袍泽复仇!”   属下尽亡,不知生死,甘冲咬着牙,重重捶了下船板,他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迅速回到军中,在接下来的大战里,杀胡泄仇!   说话间,船只已驶过了大河与都思兔河的交汇处,岸上的骑兵亦然,却没有停下的意思,甘冲不由惊异:“匈奴大军就在都思兔河上游三十里的白羊山围住上郡兵,为何不在此处停泊?”   五百主却道:“李将军说,吾等步骑万人,若直接去解围,恐怕无济于事,不如……”   他咧开了嘴笑道:“围魏救赵!”   ……   大河之畔,都思兔河以北,李信的大旗已至此,他的前锋羌璜让人带回来了两样东西……   是牛羊的新鲜粪便。   李信对身边的都尉、率长们道:“匈奴数万骑,马能食牧草,但人却不可能只食携带不多的肉、酪,也不能只靠狩猎。”   “故匈奴出兵,其身后总是跟着牲畜群。”   这些畜群,就相当于匈奴人的辎重,或饮其奶水,或宰杀食肉,找到了牲畜群,就逮到了其后队。   羌璜回报,北面十余里外,发现了大量牛羊的新鲜粪便,计算其数量,有万余头之多!   李信立刻制定了作战计划:“匈奴喜欢劫我军粮道,寇可行,我亦可行!速击其畜群,再渡至河西,依靠丘陵河泽扎硬寨,引匈奴惊措,不能专心围上郡兵,纵然迅速驰援,也无法突入我军寨。军失辎重则乏,中原如此,匈奴亦如此!” 第0443章 红氅   时值六月中,正是塞北最炎热的时节,战马也不耐烦地摇着尾巴拍打身体,驱赶蚊蝇,低头嚼着有些发蔫的草木。匈奴人也再也穿不住皮裘,都脱了缠在腰上,赤裸上身,他们一边饮着油河里打来的水,一边骂骂咧咧,遥望被围困得严丝合缝的白羊山,一场试探性的进攻刚刚结束,再度以秦军千弩齐发,匈奴人受不了损失撤退告终……   “马儿牛羊六日不吃水也会虚弱,这些秦人,难道都是橐(tuó)驼么?”匈奴人对此十分奇怪。   橐驼就是骆驼,它们是匈奴人见过最耐渴的牲畜,饱饮一次,长达十天半月不喝水都不会有事。   白羊山之围已进入第六日,据大当户所言,山上并无饮水,万余秦军纵然还有口粮,但这夏日炎炎里,最终结果就是渴得失去战斗力,被匈奴轻易所破。   匈奴人都是精打细算的猎人,他们喜欢不付出任何代价的胜利,等吧,他们有的是耐心,就像捕食的豺狼一样,狠狠咬一口,远远吊在后方尾行,待其彻底失去气力,再扑上去撕碎血肉。   然而,这批上郡秦军比头曼单于想象中更加坚毅,匈奴的围困疲敌,似乎没有起到很好的效果。   “秦人有一种本领,掘开地面,硬生生造一个泉眼。”   瞎了一只眼的射雕者乌兰在自己制作弓箭,他不喜欢这种磨人耐性的围困战,能射杀秦人的机会并不多。但他曾和一群骑士奉单于之命,去过秦军的旧营地,见到了名为“井”的稀罕物,草原民族尚未掌握这种技术。   匈奴人对井十分好奇,但还未等乌兰细讲,大当户须卜盛就面色阴沉地过来,喊了他的名。   “乌兰!速速上马,随我出兵!”   确实,白羊山上的秦军并不像匈奴人想象的那样,滴水不沾。没有河流溪水,他们便让工匠士伍掘井得泉,虽然数量不多,分到每个兵卒头上,每日只有一小口,守营最关键的弩士,每日可饮半瓢。大多数人都渴得嘴唇起泡,每到清晨,就巴巴地起来,吮吸草木上的露珠,甚至为此发生过争抢。   但上郡兵毕竟是秦朝最精锐的部队,士卒皆来自关中,不少人经历过横扫六国的战役,虽受挫败,但军法军纪仍在,尚能组织起像样的防御。   但至于突围,冯劫没有勇气那样做,一旦离开了丘陵林木,没了劲弩车障之利,万余秦军,很容易被数万匈奴人分割歼灭……   现如今,他只能苦着脸,每日站在白羊山顶,眼巴巴地指望,北、南两支军队能察觉到匈奴人集中兵力的意图,发现己方遇险,派兵来援……   建立大功是泡汤了,冯劫现在期望的,只是不要落得大败,丧师辱军。   但他手下的都尉,却在这时候送来了一个极为糟糕的消息。   “将军,我军弩矢将尽!”   冯劫顿时一个激灵,追问道:“尚可用几日?”   “至多四日,若将敌军射入的箭矢重新利用,再让人去百步外拾取箭支,或可用六七日……”   按照秦军的规矩,每张弓弩配的箭合100支,全军有弓弩兵卒三千,合箭矢三十万。但100支箭,重量也快到二三十斤了,这么多箭是不可能都在身上带着的,所以,行军时有专门运箭的辎车。   好在冯劫在遭遇匈奴兵时,没有把辎重全部丢掉。   但问题随之而来,为了阻止匈奴连续不断的进攻,他们射出了大量箭矢,每日达数万支。匈奴人入夜时分,会让半大的孩子摸到百步左右,检拾满地弩矢。弩矢较短,匈奴的复合弓、单体弓都不太好搭上,便带回去敲下簇头,安到匈奴人的箭上。   所以随着包围的持续,冯劫心惊地发现,匈奴人的箭矢,铜铁比例上升了不少,其靠近后千矢抛射时,秦军伤亡也在增加。   他们能守住阵脚,全靠远程火力,若被突入混战,秦军以寡敌众,形势恐怕不妙。   “嗟乎,天绝我乎?”   冯劫面容枯槁,长叹一声,自从进入军队以来,他从未遭遇过这般大败。   好在,眺望匈奴人动静的哨兵又禀报一件蹊跷事。   “将军,一支匈奴人忽而分兵向北而去!”   那支匈奴人至少万骑,这下冯劫大喜,匈奴全靠集中兵力才能组织连续不断的进攻,分走万骑,这就意味着,在他们回来前,匈奴只能放缓攻击速度。   但匈奴人奸猾,冯劫也吃不准这是不是他们的计谋,想要诱惑己方突围。   “但若不是,匈奴为何分兵万骑而走,是部落君长与单于有间隙,还是说……”   冯劫眼中闪烁着看到希望的光彩:“北面……莫非,是羌、蒙两位将军已从北假来到河南地了!?”   ……   冯劫想错了,使得匈奴不得不分兵北赴的,不是蒙恬,而是胆大心细,利用匈奴前军和牲畜分离,带着车骑船队,一口气突入到白羊山北数十里的李信!   老虎山乃贺兰山在大河东面的余脉,以山上有老虎出没而得名,此虎乃是华北虎的分支,体色连同斑纹都很浅,却又并非白色,很适合草原的环境。   老虎山下芳草萋萋,是不错的放牧场,且扼守通往河套的山隘。头曼单于让一个千夫长在此放牧万余牛羊,以及备用的一万匹马,和人一样,若把牲畜统统集中于一处,当地草皮是完全不够啃的。   匈奴人本想着围点打援,但李信用兵之法喜欢出奇制胜,他竟置友军于不顾,直冲匈奴后方。这举动,着实吓了头曼单于一大跳,他安排在西面的一千斥候阻止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骑船只向下游而去,回报单于后,单于便让须卜盛带着万五千骑去解救……   这下,匈奴对白羊山的攻势只能停止,李信的围魏救赵之策,的确有用。   须卜盛还是慢了数个时辰,等他率军驰至老虎山时,这里只剩下一片狼藉,毡帐冒着滚滚浓烟,放牧的匈奴人被开膛破肚,死于地上,尸体和被杀的牲畜混杂在一起,牛羊马群则不知所踪,或是遭到驱散,或是被秦军赶走。   等他们寻觅着马蹄印,赶到老虎山脚下的河边时,却看见了惊人的一幕:木制船只连成了浮桥,最后一批秦军正赶着缴获的马匹横渡大河,河对岸,一面巨大的旌旗正在风中猎猎作响……   乌兰盯着那面旗帜上的符号,独眼都要瞪出血来!   去年秋天,乌兰跟随大当户东征时,一支人数仅数百人的军队,却给青山峡以南的部落带去噩梦和灾难。上千匈奴牧民死于非命,其余百人被剐了眼睛,流着血泪被解救后,他们蘸着血,写下了袭击自己的秦人旗帜符号……   那是篆书的“李”字!   亦是乌兰眼前的旗帜,他知道,屠戮自己部落的仇人,就在河流对面!   在秦人的操作下,浮桥解体,船只逐渐朝西岸靠拢。河水不浅,匈奴人若此时渡河,恐怕会被秦军迎头痛击,就算上了岸,西岸是名为长流水、蒲草泉的水泽密集之处,骑兵纵然冲杀过去,也不易发挥,而秦军中,除了轻骑,尚有不少全副武装的步卒……   白发红氅的将军似乎也清楚这一点,他站在河对岸,冷冷地注视着迟来的匈奴人,一抬手,他的兵卒押着上百名被俘获匈奴人来到河边,他们统统被按在地上,发辫垂落。   随着红氅将军手臂挥下,斧钺斩落了上百人的头颅!鲜血如注,同圆滚滚的首级一起滚入水中,将这片河流染成了淡红色……   万余匈奴人看着这一幕,射雕者乌兰盛怒之下,几欲望纵马冲过去,却被大当户须卜盛拉住了。   “别上当,他在故意激怒匈奴人。”   须卜盛盯着那位红氅将领,只感到一阵骇然。   他是匈奴中,和秦军交战次数最多的人,去年遇到的秦北地郡兵,其将领作战稳而怂,就守着营垒,丝毫不露半点破绽,等匈奴人急躁犯错时,才将计就计。   须卜盛本以为这就是中原人的战法,但今日,对岸那红氅将军,却刷新了他的理解。   喜欢用骑兵孤军深入,不正面迎战,却瞄准匈奴的软肋,屠其牲畜,得胜后立刻撤走,让自己逮不到他的尾巴,却又不敢大意,因为不知道其不知何时,又会对你发动意想不到的进攻,且招招致命……   须卜盛对秦人忌惮更深,暗道:“轻骑狂飙,利则进之千里,不利而果断遁走,且心狠手辣,这红氅秦将的打法,不似秦将,反倒像一个……匈奴人!”   ……   擅长骑兵作战的李信以围魏救赵之策,牵制了匈奴万余骑至大河边防备的同时,被匈奴大当户认为打法“稳而怂”的黑夫将军,也已提步卒两万余,缓缓而行,进至都思兔河口,就地扎营,惊得匈奴斥候再度飞马回报头曼单于……   秦匈两军的绳结,即将在这方圆百里之内打死,一场大战,一触即发! 第0444章 不动如山尉黑夫   扶苏听说冯劫大军尚未被匈奴人消灭,顿时为冯劫和万余士卒松了口气,看来他们还不算来晚!   但让他奇怪的是,黑夫听说匈奴人现在是围而不攻,反而就不走了,让众人就地休息,甚至还扎起营来,天色明明没黑,可以再往前走二十来里。   公子扶苏心中焦虑,之前军议时,黑夫不是说要搞什么“中心开花”么?怎么大军赶了四日,到了跟前,却踌躇不前了。若说歇一会也就算了,但黑夫却是就地停顿,一副坐看友军受困,自己不动如山的架势。   他一时没忍住,问道:“将军既已至此河,距离白羊山不过四五十里距离,为何不溯游而上,与冯将军里应外合,共破敌围!而在此徘徊不行呢?”   黑夫拿监军公子是没什么办法的,监军不是将军的下级,反而是命门。不能强行命令他留在何处,做何事,扶苏欲临军前观战,黑夫劝了几句未果,也只能同意。   反过来想想,公子与士卒一同开赴前线,的确能起到激励人心的作用,此番以寡敌众,秦军很需要昂扬的士气。   扶苏倒也能吃苦,一连四天,每日五十里的赶路,士卒脚步疲乏,将吏在戎车上,腰也要颠断了,但扶苏却咬牙坚持了下来,在车上站得笔直。   唯一的麻烦是,作为第一次见识到战争的初哥,扶苏很多事情是真的不懂。   这也正常,扶苏过去二十年所受的教育,有礼乐,有律法,却没有排兵布阵。   面对扶苏的疑问,黑夫只能耐心地说道:“兵法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我军连续四日赶路,虽然将士受公子激励,心系袍泽安危,竟未有太多掉队者。但士卒皆疲,此时再强行军过去,才到半路,大军拉成一条长蛇时,就会被匈奴人以逸待劳,拦腰截断,若我军败,上郡兵就真的没救了。”   “反之,我军举动,定已被匈奴斥候发现。我顿足于此,旦夕可至白羊山,匈奴必分兵备之。如此一来,匈奴瞻前顾后,便不敢再全力疾攻白羊山,冯郡尉那边,亦能缓口气。”   黑夫自认为是没太多打仗天赋的,眼下统帅北地、陇西两万五千战卒刚刚好,再多就要应付不过来了,至于民夫?人数倒是不少,但带来干嘛,等匈奴人冲向他们时集体炸溃逃冲垮军阵么?   “兵非贵益多也,惟无贸然而进,足以并力料敌取人而已。”   而他作战的第一原则,首先是先保证自己不会战败,再考虑如何胜利。   直接朝白羊山开过去,黑夫觉得,自己是有很大几率,被冯劫拉下水,一起打个败仗。   “兵法云,知战之地,知战之日,则可千里而会战。半年前在云阳林光宫,陛下令北地、陇西共击贺兰开始,我便与李将军共同谋划,幕僚信使往来不绝,双方何日出兵,每日行程,在何处会师,皆能相互提前知晓。所以才能相隔千里,顺利会师于贺兰。”   “冯郡尉先前与北地、陇西约定六月中会于贺兰,孰料遭匈奴主力围攻,双方不通音讯已十数日。纵然我逼近至白羊山外,也难以策应,这便是兵法所说的,不知战地,不知战日,则左不能救右,右不能救左,前不能救后,后不能救前,哪怕只相隔数十里,亦是如此。”   扶苏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其实黑夫扯淡这么多,说什么也不立刻去救援的理由只有一个:他对上郡兵的统帅冯劫,是满满的不信任……   半年前,众边将会于林光宫,冯劫言行举止里,对黑夫与他们平起平坐似有一点不服气,这次进兵,他急切行事,也有些争功的意思,虽然被围困以后没有自乱阵脚,撑了七日之久,但上郡兵又疲又乏,恐怕守则有余,攻则不足。黑夫带人冲杀过去,说不定最后反让匈奴围了自己,跑了冯劫,他可没这么大公无私。   所以现在最稳妥的办法,同时也最让匈奴人难受的,还是往都思兔河下游这么一站,不进亦不退!   当着扶苏和其余将吏的面,黑夫提出了三个“料敌”的可能性。   “其一,若匈奴咬牙不管,想要在我军眼皮底下强攻上郡兵,那是自寻死路,可立刻让兵卒们卷甲而趋。”   “其二,若匈奴继续踌躇,不攻不走,则我与李信将军汇合后,步骑协同而进,与匈奴人打一场势均力敌的会战!”   “其三,是匈奴人放弃背靠丘陵树林的上郡兵,转而来攻我军,我军若与之遭遇,恐不利,不如在此先等等,观察匈奴动向。”   扶苏诧异:“匈奴为何会弃上郡疲敝之卒,来攻我新锐之士?”   “因为地利。”   黑夫道:“冯将军虽被围,但因得知匈奴大军前来,他便寻了一处丘陵林木之地扎营。此骑之竭地,依地形而守,匈奴仰攻不便,既然困了七八日都不能建功,再拖下了,只要上郡兵箭矢不用完,匈奴人就无法得逞。”   “我军则不同,行进于河畔平坦之地,此骑兵纵横之所,可长驱直入,破阵陷营。加上我军赶了远路,也算是疲兵。匈奴若攻白羊山,我或会卷甲而趋行,反之,匈奴举军来攻我,上郡兵疲倦饥渴,无法及时过来支援。匈奴纵然不能全歼我军,也很容易建功!取得些小利,故我以为。匈奴或会举军来攻!”   扶苏恍然,原来这就是黑夫停下不走的原因?就算为了防匈奴的袭击。   但他又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   “若是……匈奴单于不管前也不顾后,直接带所有匈奴人远遁,那当如何?”   “若如此,我军还真拿匈奴人没什么办法。”   黑夫苦笑着摇头,他也很无奈,兵卒就算跑断腿,也没办法在草原上和蒙古马玩赛跑啊,匈奴若扬长而去,顶多让李信带车骑追杀一阵。   不过,黑夫依然觉得,头曼单于不会那么做。   “他丢不起人!”   匈奴跑是肯定要跑的,但要看怎么跑,此时放弃与秦对敌,直接撤走的话,匈奴便要丢掉整个河南地,整个北假,只能保有河套,甚至连河套都守不住。   哪怕是单于,也扛不住这么大的损失,一旦这些地区不战而弃,光是内部的怨气,就能让单于变成孤家寡人,更何况,外面还有个投靠月氏,虎视眈眈的冒顿王子呢……   所以头曼必须打一场胜仗,只不过,以黑夫对匈奴人的了解,一般都是月圆出兵,月缺收兵,前后半个月左右,眼下,匈奴各部的耐心,差不多要耗尽了。   若他是头曼单于,现在想的不是全歼上郡兵,而是如何打一场挽回面子的小胜,然后带着部落赶紧跑路。北地、陇西兵已至,在头曼城扑了场空的秦军主力,还会远么?   到那时,就真的走不了了。   眼下,见黑夫在平坦无险之地停歇,匈奴人或会觉得此处地形对他们有利,带着占点便宜,杀伤数千人就撤的心思,来攻秦师……   只有先料敌,才能做出类似的布置,扶苏感到十分佩服,黑夫打仗虽看上去平平无奇,可却要费很多脑子,这或许就是他独特的用兵之法吧。   因为不知道黑夫许多时候都是心里慌得一批,只面上装得气定神闲,所以扶苏对黑夫的评价还蛮高的,他暗道:   “我年幼时,曾偶然听到国尉缭子与父皇议兵,说用兵者,有兵权谋、兵形势、兵阴阳、兵技巧四家。李信将军可谓勇将,擅长兵形势,如激水漂石,鸷鸟之疾。”   “那尉将军,便算一位智将,擅长兵权谋,先计而后战……”   他想起了军中骑兵装备上的高鞍马镫,还有步卒推着的那种新型战车:“嗯,还兼形势,用技巧。”   总之就是想法不是一般的多,扶苏不知道,黑夫不仅与人斗其乐无穷,很多时候还会和空气斗智斗勇。   正说话间,公孙白鹿走了进来,肃然作拜倒:“郡尉、监军,候骑来回复,说东方三十里外,匈奴四万骑兵正呼啸而来!为首者,正是匈奴单于的鹰旗!”   “还真来了!”   扶苏一惊,第一次经历战阵,而且还是以寡敌众,他有些小小的紧张,看向黑夫,却见尉将军依然很淡定,先不问匈奴多久能至,而问旁边的共敖:“李信将军的骑兵到何处了?”   “李将军说,对岸有万余匈奴阻挠,渡河不易,故先南行再渡,恐怕会比匈奴骑兵稍晚些……”   “看来,我军要独自抵御匈奴一阵了,以两万五千步卒,敌四万……不,加上都思兔河以北的万余匈奴,便是五万余骑!”   “尉将军有把握取胜么?”扶苏拱手。   “不敢说必胜,不过……”   黑夫笑道:“李将军举兵,从来就是其疾如风,侵掠如火;我等今日,至少要做到不动如山!”   为了对付匈奴,北地郡在过去半年里,可准备了不少好东西!   黑夫下令道:“公孙县尉,立刻让士卒推出武钢车,使将士自环为营,准备御敌!” 第0445章 背水   当集合迎敌的鼓点响起时,扶苏正戴上自己醒目的铜胄,它上面有精致的饕餮纹,环缨无蕤(ruí),以青系为绲,顶上是两尾的苍白色的鹖羽。   面如冠玉的公子,披挂上甲胄后,也多了几分英武。   一旁的侍者却道:“尉将军说,战阵危险,匈奴又多有射雕者,能百步开弓伤人,请公子戴胄时免其鹖羽……”   扶苏摇头:“武士戴鹖冠,象其勇也,若去其羽,岂不成了战败怯懦的家禽?”   扶苏作为监军,不必参与指挥,更不用上阵杀敌,但他却自认为,有与将士同进退的责任。   冠及旗帜,是让士卒一回头,就能看到的标志,扶苏听说,鄢陵之战时,郑成公为了逃命,令自己的御者将车后的国君之旗收了起来,逃倒是逃了,这种行为,却让人不齿。   扶苏不会这样做的,连黑夫之前提议,说此战胜负未知,请他渡河西去,远离战场,扶苏亦断然拒绝!   他说道:“春秋时,不论是国君、卿士,还是公子、大夫,皆与士卒共披甲胄,与敌鏖战,并以此为荣。尚武古礼,在六国废弃久矣。秦则不然,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纵然是公子王孙,亦要亲临战场,斩首获爵。我今享公子之荣,履监军之职责,当与将军士卒休戚与共,岂能畏险而避?”   扶苏的这番话,让他得到了将士的另眼相看,待他更加尊敬。   他来到了黑夫的指挥所,这是一座临时组建起来的楼车,高约三丈,可以越过密集的军阵,看清远处情形。左右还有一些负责观察敌情的哨塔,哨塔下有上百名传令兵骑马待命,待作战开始后,他们就是黑夫的喉舌,传递命令。   小丘之下,则是上百人的金鼓大阵,专门负责击打不同的鼓点,传递必须马上执行的指令。   扶苏在黑夫的邀请下,登上了指挥望楼,站在其身侧,手扶着佩剑,看向远处……   他看见,一场沙暴,正在十里外形成,越来越大,覆盖了整个目光所及的地平线。   “那就是匈奴人卷起的风暴。”   黑夫指着越来越近的敌人:“我征战数载,与魏武卒斗智斗勇过,见证了大梁城的崩坏,穿越整个广袤楚地,亦目睹了近百万大军的决战。但只有在塞外,才看得到这样的风景,四万骑共同驰骋而至!”   没错,扶苏颔首,浩浩荡荡,无边无际,势若汪洋,那是四万匈奴骑兵进发时扬起的灰尘,以目前秦一统天下的国力,边郡骑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四万。   当匈奴人靠近到五里内,可以隐约看清不断移动的马阵时,扶苏扶楼车栏杆的手,亦感到了一丝震动……   匈奴人不再前进,不断有贵族君长奔驰号令,让部众整队休息,匈奴战士们在换乘战马,检查携带的弓箭,短暂的停歇,只为了稍后的狂飙奔袭!   扶苏目光从匈奴大军处移开,看向己方阵营。   车骑都被李信带走了,黑夫手边的两万五千人皆为步卒,他们位于都思兔河南岸,与大河交汇的区域,左右皆为水流,唯前方宽约五里的开阔地带平坦无阻。   “背水列阵,不是军中大忌么?”   扶苏纵然不通兵事,但也曾听人说过这句话,因为军阵是需要进退空间的,若后方就是滔滔河水,即便想要后退收缩,也退无可退,士卒自溃。   “不可胜者,守也;可胜者,攻也。不足则守,有余则攻。”   黑夫说,他是故意要背水列阵,因为一开始,秦军少而匈奴众,必先处于守势,秦人不急而匈奴心焦,彼方必先发动进攻。   匈奴人最擅长的,就是利用骑兵的机动和灵活性,迂回和回旋突击,需要较大的作战空间,若使之不能逾越河流,只能从正面进攻,防守的压力会小很多。   “再者,吾等还要为李信将军的骑兵,守住渡河的位置。”   没错,两万余秦军阵列背后,是匆忙赶工,搭建浮桥的工匠民夫。   黑夫没有完全对他听说过的战例死板硬套,虽同样是背水一战,但目的大为不同。   扶苏的目光再次投向前方,两万五千秦军,陇西兵约为一万五千,北地兵约为一万。黑夫倒是一视同仁,让其分列左右。   阵线长五里,大体上,每四个屯分列前后,共守半里(150步,2百多米),弓弩在前,戈矛、剑盾紧随其后,又有五千人位于后方,随时救急。   因为匈奴人来得快,秦军没有扎下硬营城寨的时间,又无丘陵树木为依凭,只能利用手头有限的车辆列四武冲阵。不停有民夫推攮着黑夫自认为此战的杀手锏“武刚车”放置在关键位置。   此车是黑夫从咸阳武库讨来的,也说不清到底是孙膑还是吴起的发明,车长二丈,阔一丈四,车上蒙着牛皮,车外侧绑锋利长矛,内侧置大盾,遮蔽射来的弓箭,是打防守反击的利器。   武钢车本就是齐人用来对付燕国骑兵的,可以将几辆武刚车环扣在一起,成为坚固的堡垒,慢慢传到其他国家。秦灭燕赵后,此车用处就不大了,放在武库里落灰。   黑夫去年回云阳、咸阳开作战会议,跑了一趟武库,才发现了这好东西,立刻让北地郡仿制,半年时间,造了八百辆。行军时靠牛马拉,作战时能搁在原地作为掩体,亦可以由数人推攮前行,且击且进。   虽只有八百辆,但配合上鹿角、蒺藜、辎车,亦将十里防线环绕起来,将步卒保护在内,让己方阵脚稳如磐石。   只是,扶苏还没机会见识到它们的效果,难免有些担心。   不及细想,匈奴人那边,却又有了动静,先是在头曼单于的鹰旗下,身材壮大的武士鼓起腮帮,吹响了一个巨大的号角。   呜呜呜呜,它发出了低沉响亮的呜咽,第二声号角接踵而至,跟第一声一样绵长高亢。   随即十只,百只,直到匈奴人中,凡是佩戴号角的十人长皆开始吹奏,像是对月而啸的狼嚎般,千只号角同时回应单于,回应他们的头狼,夹杂许多胡笳声,还有越来越大的呼啸声……   在白羊山,匈奴人逼得上郡兵彻底退到了丘陵树林中,但那样的话,匈奴人也只能弃马而攻,根本占不到便宜,反倒是这一马平川的地方,这群新来的秦军,正等待着他们去踏碎!   “终于来了。”   高大的楼车上,黑夫举起右手,挥动令旗,仿佛是他亲手操纵般,一旁的两辆旗车上,亦有兵卒立起了黑夫的指挥大旗,传递给左右旗车鼓车。   从右到左,看到中军的信号后,数面司马旗也陆续挂起,而与此同时,应和着匈奴人连绵不绝的号角,寂静已久,士卒皆盘腿坐于原地的秦阵,也响起了阵阵鼓点声……   缓慢而沉重的鼓声,像是敲打在心脏上一般,扶苏眼中,面前宽达五里的阵线上,各部秦卒,由坐改为站立,拄着手里长长的戈矛,像极了塞外荒野上,拔地而起的树木。他们紧紧站在一起,众志成城,准备承受这场轰隆而至的沙暴……   楼车下的传令兵吹着铜哨,奔驰而走,他们还要立刻去告知各部,让尉将军的原话,告诉每个要参与激战的人!   黑夫让传令兵告知各部的话,亦让扶苏头皮发麻,一切担心和紧张,都不翼而飞!   “二三子当勉力作战,让匈奴知道,撼山易,撼秦军难!” 第0446章 撼山   “低头!”   随着屯长的一阵喝令,民夫灌婴仓皇扑倒在地,随后,一阵密集的叮叮当当便响了起来,那是箭雨落到武刚车大橹上的声音。大多数都被挡了下来,只有少数越过车垒,稀稀疏疏划落,或被迅速举起的秦卒盾牌挡下,或扎到他们的厚甲上,只破了层皮。   但穿梭在前后阵线,运送物资的民夫就倒霉了,他们无甲无胄,灌婴前方那人,大腿上就挨了一箭,眼看血流不止,便哇哇大叫了起来。   “别叫!”   押送他们的小屯长骂骂咧咧,那人却未停止,叫得更加厉害了,结果是被一剑割了喉咙……   “阵前呼号,乱军心者诛!”   小屯长狠狠瞪着面前这群山东民夫,对几个吓得想掉头逃跑的人道:“不听号令,胡乱奔走,乱我阵脚者,死!”   众人立刻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小屯长对被割了喉咙的民夫唾了一口,让灌婴他们回后阵时顺便抬走,又令道:   “将掉落的箭矢捡起来,速速送过去!”   灌婴默然无言,低头拾着方才扑倒时洒落的箭枝。   他本是砀郡睢阳的贩缯小商人,每日推着小车往来家中与集市间,日子虽然紧巴,但也凑合。   只是秦灭魏后,商贾的日子便不好过了,不但市税增加了许多,地位也越发低劣,每逢徭役,便要被优先征召。   这次朝廷大征兵,睢阳城要出一千丁夫,到咸阳服一年的戍役,灌婴便不幸被里长点中,千里迢迢西至关中,在郑县集合时,又被分配到北地郡。   在他的认知里,北地郡本已是天地的尽头,谁想,入夏之后,他们还被驱赶着,同关中秦军一起开赴要遥远的塞外,到了水苦风干的塞北。   北地郡军万五千民夫,半数留在花马池,剩下的大部分人也安置在贺兰山,唯独灌婴他们这两千人倒霉,被要求随军进发,在作战时干些搬运箭矢,撒铁、木蒺藜,推攮武钢车的活……   那位扶苏公子心善,待民夫不错是真的,但秦军阵前律令极其严苛,也是真的,一点小事,便是斩首以儆效尤。   各军阵之间自有空隙,但那是留给预备队和传令兵走的,民夫只能沿着边缘前行,随时准备让道。   又一阵箭雨落下,众人又低头躲了一阵,这次有人被射穿了手掌,也不敢高喊了。   匈奴人的箭矢以骨、石居多,只要不中要害,死不了,有时候甚至有人会故意挨上一箭。若不乱叫,还能被送去后阵,虽然暂时不会有医者来救治,起码也能暂时远离这危险的前阵。   灌婴的想法,却不大一样,他虽是小贩,胆子却大,在这纷乱嘈杂的战场上,在搬运箭矢之时,还有兴致观看,秦卒是如何作战御敌的。   秦卒躲在名为“武钢车”的战车后面,此车两两相扣,前有一人高的橹盾挡住匈奴箭矢,但秦军的材官弩兵,却能在辆车空隙瞄准施射,将驰骋而来的匈奴人射得人仰马翻……   即便匈奴人侥幸躲过了连续不断发矢的弩箭,赶到近处,面对武钢车前方长达八尺的长矛,他们的马儿也不能一跃而过,反而会畏惧地后退。   可惜,武钢车只有八百辆,无法将长达五里的阵线完全遮蔽,在没有武钢车的地方,就要靠秦卒的血肉之躯了,灌婴看到,一队队手持夷矛的秦卒随时待命,若有匈奴人突破了鹿角车垒,便齐齐走过去,把长达2丈4尺的夷矛放斜,阻止匈奴骑兵前进。   战斗已经持续了两刻,匈奴人虽然人数较多,但因为秦军位于两河夹角内御敌,匈奴人只能从正面进攻,几度奔袭驰射,却都不能攻破秦阵,反倒是自己死伤更多。   又一次匈奴人的进攻被打退,灌婴正看得入神,小屯长的声音却在耳边炸响:   “贩缯的,别看了,快些回去,这次要送些铁蒺藜来!”   “唯。”   灌婴连忙同民夫们又跑了一趟,每个人都扛着一筐铁、木蒺藜,这东西四面有刺,尖锐无比,灌婴有次不小心,还被其扎破了手指。   此物也是对付骑兵的利器,但时间仓促,秦军未能将所有携带的都撒到阵前。   但他们却有别的方法补上。   一路上分别装在几十辆车上,由牛马拉拽,灌婴这些民夫推攮的那堆笨重器械,到了现场被工匠组装起来后,总算看明白是什么东西了。   “是飞石。”   灌婴暗暗嘟囔着,多年前,魏公子咎守睢阳时,睢阳人只要十五岁以上者,皆上城头抵御秦军,秦军则制高大的飞石,也就是投石机猛攻城墙,破了睢阳外门。   眼前的投石机,比灌婴几年前在睢阳城头见到的攻城重器小了不少,射程只较弓箭远那么一点,只是被墨者加了轮子,更加灵活些。   在秦兵的命令下,民夫将搬来的铁、木蒺藜放到投石车的木筐里,十数民夫同时拉动绳索,随着一阵吆喝,将重达数十斤的铁、木蒺藜投射出去……   像是春耕时,农夫手中播撒出去的种子,密密麻麻的铁蒺藜飞了出去,在阳光下反射着光芒。   它们抛的不算远,远者数十步,近者十余步,洋洋洒洒落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的草地上。这一片原本是没有铁蒺藜的,是匈奴人集中兵力进攻的重点,但随后纷沓而至的匈奴人,却纷纷人仰马翻……   靠了这种方式,没有武钢车的地方,匈奴人也没那么容易突破了。   但在各部跑来跑去运送物资的灌婴也注意到,长达五里的整条阵线上,武钢车布置在左右和中央,有武钢车的地方,就不抛洒铁蒺藜……   还不等他细想秦军统帅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下一次运送箭矢到右阵时,灌婴便从武钢车之间的缝隙里注意到,在数里外,一支数量庞大的匈奴人,正渡过水流缓和的都思兔河。   “胡人的援兵到了?”   他不由心中一紧,虽然关东民夫不喜欢被秦人呼来喝去,但也知道,若此战秦军败,他们落到匈奴手里,纵然不死,只怕会沦为更惨的奴隶,抓去寒冷的地方放羊。   好在,民夫们又一次折返至后阵时,灌婴看向浩浩汤汤的大河对岸,发现一支骑兵已出现在那儿,正在陆续渡过由一千民夫搭建好的浮桥。   随着“李”字大旗踏上浮桥,随着走在最前的那位白马将军越来越近,守在东岸的秦卒,均高举兵器,发出了一阵欢呼!   先是陇西话,后是北地话,最后是关中话,汇成了一片……   “飞将军!”(见372章)   他们在喊:“飞将军!”   ……   “若能破秦阵,定要将这些可恨的车全部烧光!”   鹰旗之下,头曼单于暴跳如雷。   他算是明白秦人作战之法了,每逢遇到匈奴来攻,都是将车乘往外面一摆,再利用秦军的强弓劲弩守要害之处,使匈奴不能轻入。   面对这种战法,匈奴基本上无计可施,相比于锋利的秦弩,他们即便驰骋到近处,面对武钢车和秦卒的夷矛阵,亦踌躇不敢前,抛射进去的箭矢,顶多杀伤一些没有防具的民夫、弓手,冲了数阵,秦人没有杀伤数百,自己却已损兵千余……   匈奴贵族、万骑将门一筹莫展,头曼单于只能找来鞠武相询。   “鞠太傅,你看该如何是好?”   鞠武是反对头曼放弃攻打白羊山,转而来袭击这支秦军的,他原本的建议是,往白羊山下放一把火,将秦人防御用的车垒烧毁,再引发山林之火,如此秦兵可破!   结果火还没点起来,昨日就下了一场小雨,虽然片刻就停了,但地面已湿,不仅将匈奴人点火的欲望浇灭,还让那些秦军得了雨水,又能撑上几天。   面对眼前这些秦军车垒,鞠武也只有一个建议:“除了火攻,恐怕没有别的办法。”   但比不了白羊山时,匈奴难以突击靠近射箭,更别提从容放火了,且秦人阵线长达五里,左右皆是河流,扑灭小火很容易……   “谁能知晓,秦人竟能处处都设车阵。”   面对眼前这个很难啃动的王八壳子,头曼单于又急又气,他的耐心,已经在这些天里耗尽。   匈奴人利则进,不利则退,眼下既然难以成功,最好的选择,就是迅速退走。   前段时间,头曼带大军袭击消灭了三千上郡车骑,白羊山之围,又射杀了两千秦兵,而己方只损失了两千不到。   只可惜,那支来无影去无踪的秦军车骑,也袭击了他位于后方的畜群,杀败一千骑兵,屠一千牧民,又将牲畜或逐或掠。   总的来算,匈奴已经小亏了,归去之后,肯定会有流言传播,说他头曼已老,丢失了牧场,已经不配再做大单于。   但就在头曼单于心生退意,让匈奴人停止进攻,先撤回来之际,原本稳如磐石的秦军阵线,却开始自乱阵脚!   一辆辆武刚车,在民夫的推动下,开始缓缓向前移动,其身后则是密密麻麻的戈矛……   匈奴人有种错觉:他们猛攻许久,都未能撼动分寸的大山,如今像是活过来般,摇摇晃晃地,带着满山的戈矛丛林,朝自己压来! 第0447章 吾矛之利   让匈奴人头疼不已的秦军材官弩兵,皆背负箭囊,跟在武钢车后面缓缓而行,其左右两旁,则是秦军的矛兵、剑盾兵组成的方阵,他们在鼓点声里小踏步向前,保持速度相等。   虽然十分整齐,但在头曼单于眼中,原本严丝合缝的秦军阵线,一旦动作起来,便徒然露出了巨大的破绽!   尤其是右方!随着秦阵向前,出现了一道宽达半里的空隙……   一支六千余骑的骑兵,从阵后缓缓走出!   是秦人的车骑援兵到了,看这架势,秦将是仗着有援,放弃了防守,想要和匈奴人大战一场!   “本单于就巴不得秦军与我交战!”   头曼单于却哈哈大笑起来,对劝他撤走的匈奴贵族们道:“彼有援兵,我也有!去让大当户须卜盛来见我!”   须卜盛之前奉头曼之令,带着万余人去驰援放牧在老虎山的畜群,只可惜去晚一步,叫这支秦军车骑车抢了先,两千匈奴骑兵、牧民多被杀死,牲畜也被驱散,一时半会是找不回来了。这也是匈奴贵族们忧心忡忡,不希望再打硬仗的原因,匈奴人没了畜群,就相当于断了粮。   但头曼单于却觉得,眼下秦将不知发什么疯,忽然放弃毫无破绽的阵列,转而向前移动求战,是他挽回小挫,赢得大胜,赢得至高荣耀的大好机会!   若能在此大败秦军数万人,夺取他们的武器甲胄辎重,掳走民夫工匠。那么,即便将河南、北假统统丢给秦军主力,他依然能树立巨大的威望,遁入漠北,待入冬再卷土重来……   于是乎,头曼单于也对各部下令,让他们往后撤一撤,腾出数里的空间来。   他很清楚,匈奴骑兵不擅长阵地作战,而喜欢驰骋回旋,他们需要较大的空间作为战场,才能发挥长处。   匈奴人集体移动之际,身上湿漉漉的大当户须卜盛也到了,他下马匍匐在头曼单于面前,为自己没能救得畜群,还让这支秦军车骑在眼皮底下逃脱,甚至绕了一圈再渡河回来请罪。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是须卜盛十分在意的。   “老虎山幸存的人说,袭击那支他们的秦军骑兵,有着奇怪的马具……”   匈奴人的马具,比起中原更为简陋,在匈奴牧民眼里,袭击者高高的马鞍,被说成是“放在马背上的胡床”,脚上踩踏的马镫,则被说成“套在马身上的靴”,听上去十分离奇。   可惜秦军来去如飞,连尸体都没留下一具,须卜盛没见到实物,只能空口无凭地向头曼单于描述,反而有些像是在为自己的失利找借口。   “鞠太傅,中原有大当户描述的马具么?”   单于看向鞠武,老鞠武茫然摇头,别说他们燕国,连最擅长骑兵的赵国,也没有。   于是头曼单于不以为然,须卜盛还欲再言,却被单于阻止道:“大当户,勿要与秦人交战了数次,就被吓破了胆子!”   须卜盛连忙闭嘴。   头曼收起怒容,说道:“猎手会给猎犬三次机会,第一次第二次放跑猎物,都可以被原谅,只要第三次时,猎犬能死死咬住狐兔,交给主人!”   须卜盛知道,他就是单于的猎犬,花马池、老虎山,他已经连续失利两次。   头曼单于指着秦军阵列右方的骑兵道:“我听说,去年,正是那个骑将灭了河畔数个部落,剐掉了他们的眼睛,他叫什么?”   “李信。”   鞠武报出了那秦将的姓名,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正是李信,击溃了燕国的车骑部队,又将千骑追逐燕王、太子至衍水,那一战,打得燕国丧胆。   而今若能让他死于此,也算是为惨死衍水的上万燕人复仇了!   头曼单于点了点头,他打算,由本部四个万骑将所率的大军,同秦军的车阵步卒对抗,而让须卜盛带着万余骑从,去攻击那支秦军车骑。   “李信他是贺兰匈奴部的仇人,这个仇,当由贺兰人自己去报!大当户,这便是我要的猎物!上一次放跑的狐兔,此次要你亲自咬断其脖子!”   “须卜家,会多出一个叫‘信’的儿子!我不会再让大单于失望!”   匈奴勇士与一人决战时,总要先获知其名,又常以击败勇士的名,作为自己儿子的命名。   大当户手重重敲在自己胸膛,而后上马离开,去指挥刚渡河过来,还湿漉漉的手下们准备击敌。   想到他之前所说的奇怪马具,鞠武担忧地说道:“李信是秦国最擅长使用车骑的将领,大单于,还是要小心些。”   “最擅长骑马的秦卒,也只相当于匈奴的骑羊射兔小儿。”   头曼单于却不屑一顾,秦人的兵器甲胄是精良,其车阵也无懈可击,但车骑嘛,呵呵,上郡三千车骑,在匈奴骑兵的进攻下,毫无还手之力,过去几次小战,也常出现上百秦骑围攻数十匈奴人却反被击败的情况。   他轻蔑一笑:“秦将这是膨胀了,他们躲在车后还行,正面骑战,岂会是匈奴的对手?对了,正面指挥这支秦军的秦将,又叫何名?”   鞠武是了解过一些关于秦军边将之事的,再怎么封锁边境,代北那边,总有对秦不满,渴望复国的燕赵豪侠与他暗中沟通,而那些人,甚至能从咸阳打听到几个月前的消息。   他眯起眼,看着秦军阵中那面“尉”字大旗,迟疑地说道:“或许是北地郡尉,被秦皇帝赐氏尉的黑夫。”   黑夫两字,翻译成匈奴语,发音就成了“哈日”。   鞠武道:“听说其面黑,是个哈日·胡恩,又被秦皇帝信重,说他是自己的猎犬,也就是哈日·闹海。”   哈日·胡恩,是黑人的意思,哈日·闹海,则是黑狗。   头曼单于倒是不嫌弃,反而觉得,此名极佳,朗朗上口。并且在匈奴语言中,“黑、白”两词,都是多义,“哈日”除了黑色外,还有庞大、威严的意思,就好像他们每到夜晚,仰望的黑色苍天……   于是头曼开心地说道:“好,这一战灭了秦军,杀了那哈日·胡恩,割下他的头颅做饮器后,我也会将儿子的名,改成哈日。”   头曼所说的儿子,便是他最心爱的阏氏所生,欲立为太子的幼子……   “待再过多年,我死之后,他便是天所立、日月所生的‘哈日单于’!”   ……   “传令下去,使各部以五骑为列,前后相去二十步,左右四步,队间五十步,十骑一吏,百骑一率,二百骑一将,纵横相去百步。”   头曼单于在梦想给自己添个新酒器,给儿子换个名时,秦军阵列右面,在两个伙伴都因故受伤后,奉命统帅全部一千名良家子骑士的傅直,亦在给自己的部下们传达着李将军的命令。   乘着己方士气正旺,匈奴人心生怯意,前行与匈奴人迎战,是李信将军的提议,尉将军几经犹豫后,还是同意了。   “此战,当以骑战之胜为先。”   黑夫也将北地郡一千良家子骑士,两千戎骑的指挥权,继续交到了李信手中。在黑夫看来,过去秦军中的骑兵,不过是车兵步卒的附从,做些断粮道,侦查敌情,追击逃卒的任务。不多的骑兵在各将领统帅下分散在各个战场各自为战,而不能组建起骑兵大部队统一指挥。   但塞外作战,面对来去如风的匈奴,骑兵作为宝贵的机动部队,应该集中起来,并交到能将他们发挥最大力量的人手中!   黑夫自认为是做不到的,但李信可以!   早年在云中、太原的战功,追逐燕太子丹的成名仗,经营羌地的成效,去年和今年两度奔袭作战,李信当之无愧为天下最厉害的车骑将军。   最锐利的矛,当交给最骁勇无畏的人使,黑夫觉得,自己作为后天学习派,好好握着盾就是了。   而李信,亦请黑夫代为统辖上郡步卒,步骑分别指挥,协同作战。   而这次作战,陇西、北地隐藏已久的利器,也终于要派上用场了。   陇西有两千骑兵装备了高鞍、马镫,北地则为一千。   他们的马具,以及演练一年多的新式战术,是这次战役的关键,也是黑夫、李信但敢以三万人迎战五万匈奴骑兵的胆气!   战马轻声嘶鸣,傅直想到两位将军在楼车下议定作战方略的情形,也对部下们大声说道:   “尉将军说过,养兵千日用兵一时!”   “而李将军则说,先前岁余之役,皆小战耳,唯独今日之战,是与匈奴骑兵正面相搏!吾等秦骑之成败,皆系于此役!”   “没错,是骡子是马,就看今日了!”众人大笑着打趣,或是舒缓本身的紧张。   北地一千良家子骑士,是与匈奴人交战最多的,往日常有袍泽战死或伤残,都憋了一股劲,光打击匈奴小股部队不得劲,他们早就想和匈奴来一场大战了!   傅直亦然,他的两个伙伴,羌华遭射雕者冷箭,重伤不能骑乘,另一个独自在外躲藏逃了许久,虚弱到无法开弓。   这一仗,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承载了两位伙伴的战意!   秦骑缓缓前进的同时,前方数里外,匈奴人也退至他们认为足够开阔的位置,掉过头准备进攻了。   但纵然再怎么退,依然没离开两河交叉的地域,先前是五里宽度,现如今,也不过八九里。   交战区域就这么大,秦军步卒的阵线又占据了大部分,留给骑兵交战的区域不多了,这也意味着,匈奴骑兵将失去回旋拉扯的优势,正面碰撞,将是战斗的最直观方式!   “于吾等有利!”   傅直握紧了手中的“狼牙棒”,良家子骑士们也检查完腰间三尺铁剑,以及手里的七尺长矛。   他们主要作战方式不是传统的骑射、下马步射,而是冲击!   对面,匈奴人轰然而动,准备向离开了原有阵地的秦军发动进攻!傅直甚至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距离虽远,却在迅速逼近:万马奔腾之声!   与此同时,鼓点声响起,回头一瞧,李信的帅旗已经高高升起,指挥旗则斜斜前指,这是前进的命令!   背插小旗的传令兵飞驰而至,大声喊出李信的誓师之言。   “李将军言,此战,需让匈奴人知晓!”   “秦军有最坚硬之盾!也有最锋利之矛!”   盾是步卒,矛是骑兵。   “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吾矛之利,于物无不陷也!”   传令兵飞驰而过后,傅直大声重复了他的话,让人传到后方,又高高举起了兵器。   “大原骑、义渠骑、良家子骑,北地三千骑从,皆随将军号令,冲锋,迎敌!”   数千锋铍高高举起,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数千个口音不同的言语齐声高呼。   “秦骑锐矛所向,胡虏鬼哭狼嚎!”   ……   PS:匈奴语应该是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和蒙古人的蒙古语族还是有区别的,不过作者懒,觉得难查,所以遇到要强行使用时,就直接捡蒙古语用了,不要在意。 第0448章 骑战   换了往常,油河的下游是动物的乐园,各种水禽鹿羊在此饮水嬉闹。但今日,它们却惊恐地朝反方向迁徙,鹿羊迈动细长的腿飞速逃离,绿头黄背的野鸭鸣叫着到处乱飞。   整个河口,成了秦与匈奴对阵的战场,战场内气氛压抑,不容活物。   唯独在极高的位置,有只鹰仍在悠然展翅翱翔,仿佛不在意下方即将发生的厮杀。   射雕者乌兰骑在自己的老马背上,手轻轻抚摸其粗硬鬃毛,让它在这千军万马前保持镇静,同时羡慕地瞥了一眼高处的鹰。   若他有鹰的高度和视力,就能数清对面密密麻麻的秦阵中,有多少敌人。但如今,他的视线仅限于战场一隅。   大战来临之际,旁边的匈奴骑手难免有些紧张,但乌兰心中,却在默默数着另一个更重要的数字……   “五个十,一个九……”   五十九,这是他已杀死秦人的数量!   数数,这是乌兰长到车轮那般高时,便学会的技能,他曾是低贱的牧童,为部落君长牧马放羊。   那时的他双目都还明亮,站在草原上,望着亘古不变的苍天发呆,太阳把脸庞烫得发红,风将皮肤吹得粗糙,鼻涕拉得老长。   牧童的工作不难,手里拿着石子,不断扔出,让蠢笨的羊不要乱走。每天日落前,都要将羊群数一遍,少了一只,就得想办法找回,若找不回,等待他的是残酷的鞭笞。   那时候的乌兰本以为,自己的一生就会像这样度过,终日与羊群一样逐水草而居,甚至在睡觉时,也会发出数着牛羊的梦呓,生怕丢了一头。   但当他到骑羊引弓射鸟鼠的年纪,却展露出自己射箭的天赋,稍长,更能开硬弓射狐兔,收获颇丰。于是从牧羊人,改为专门的狩猎者,并在一次追踪了三天三夜,摸到一只金雕巢穴附近将其射杀,将漂亮的羽毛献给大当户,由此获得了“射雕者”的威名。   贺兰山人人都敬佩他,他娶了邻近部落最美丽的姑娘,她的眼睛像月亮一样皎洁,制出的马奶酒酸甜可口,还为他生了四个孩子,虽然夭折了三人,但幼子还算健壮,也长到了数羊的年纪。   再后来,乌兰虽瞎了一只眼,但仍能获得猎物,部落迁徙到王庭时,他偶尔跟大当户去劫掠躲在土墙之内的人,射杀种田的燕、赵人,夺取他们的财富,日子平淡却富足……   直到那面绣着“李”字的旗帜,它忽如其来,以匈奴人的习俗还报到匈奴自己头上。让整个青山峡以南的河畔部落,化作了火海,乌兰的母、妻皆死,儿子也被剐了双目,一群人被拴在绳子上,一路摸索到了贺兰山,最后死在他怀里。   射雕者的泪,在那一刻哭干,乌兰的心,在那一刻也已死了,维持这具肉体每日挣扎的动力,只剩下了复仇。   他绷紧了弓弦,在额头刻上血纹,向苍天发誓,部落有百人死于非命,他就要杀一百个秦人为其报仇!   从去年争夺花马池开战起,乌兰已射杀了五十九名秦人,是匈奴人里最多的,为此还被大当户和单于赐五十九厄酒,升他做了千夫长。   那些被他杀死的秦人中,有忽然遭遇的游骑兵,有被他伏击的斥候,也有以寡敌众的上郡车骑,甚至还有被困于白羊山的秦人。   白羊山下不远处有个水洼,乌兰建议大单于,故意放开那里的包围,每逢入夜,总有耐不住渴的秦人想要偷偷去汲水。乌兰便乘着夜晚的月亮,将他们射死在水边,几天下来,死在那儿的秦人,起码有二三十。   乌兰积极参加每一场战斗,利用自己的箭,收割一个个生命。   他虽然不清楚总的战局,却知道,在河口的这一仗,将是决定胜负的一战。   也是完成复仇夙愿的最好机会!因为屠戮他部落的秦将,就在对面!   但大当户须卜盛并未点他出击,眼看前排的部落已驰骋而出,朝对面的秦军冲去,乌兰只能按捺住冲动,用锐利的独眼仔细观察这场战斗。   秦将是愚蠢的,躲在车垒之后,匈奴人几乎奈何他们不得,迟早会退却。但他们却忽然动了起来,自己撕破了防线,但最蠢笨的,莫过于在右翼布置了数千骑兵,这是试图与匈奴人正面打骑战!   “没有人能在草原上与匈奴对敌,月氏不行,东胡不行,秦人更不行。”出发前,旁边的骨都侯自信地说道。   “不错,秦人催动战马的一刻起,就应已准备好死在马蹄下。”乌兰认可他的话。   乌兰见识过秦人的骑兵,看得出来,他们装备精良,但骑射都同匈奴人有些差距,若匈奴皆用铜铁箭簇,装备像秦人一样的甲胄,以一敌二不在话下。   眼下,匈奴人是以万余骑,对阵秦军五六千骑,赶在秦军步卒和单于主力分出胜负前就将其击溃,再从侧面包抄步卒,那这场仗就赢了。   但大当户,仍然有些忧心忡忡,第一次只让骨都侯带了千骑去试探。   草原上的骑兵大规模交战之法,与百骑遭遇的乱战散斗不同。一般是组织百人为一批次,轮番冲击上前施射,前队射完一轮后横向移动,让出位置,次队再冲。若敌人遇箭溃乱,则直接冲将进去,用刀和短矛结束战斗。若敌人不乱,则反复驰射,同时设法包围,下马步射。   过去与匈奴人对敌的月氏、东胡,也是这般战法,而前段时间遇到的上郡骑兵,尚未来得及显露战法,就被匈奴分割消灭了。   但今日,却不太一样,最先呼啸而出,与秦军骑兵对冲接战的匈奴骑兵,却莫名其妙地败下了阵来……   乌兰只看见,对面秦军那面绣着“李”字符号的大旗轻轻摇动,派出了千余骑,也冲锋上来,迎战匈奴骑兵。但他们却没有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来回驰射,至百步左右时,非但不减速,反而加速向前!   其速度让人难以想象,一瞬间就到了匈奴人面前,冷冰冰的长矛被放平,无数利刃瞬间插入了匈奴骑兵前排,使得只来得及射了两轮箭的匈奴人仰马翻。   率先冲击的秦骑自己也有不少人在撞击中死伤,但很快就撤了出去,而其身后,又有百骑秦兵催动战马,新一波冲击开始了……   就这样,秦骑各队反复冲击,匈奴人猝不及防,只能以弓箭反击。但他们的骨簇石矢射在秦骑的甲上,造不成太大伤害,手里的短刃更触不到敌人。而秦军的铁矛铜剑,都锐利无比,只要沾到一点,就能让匈奴人皮破血流,甚至直接捅穿胸膛!   秦骑就这般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一千匈奴人象是被绞碎的杂草,没有抵抗的余地,他们很快被分割开来,溃散撤回,四处都是惨叫声,失去主人的马儿到处乱跑……   骨都侯带着残兵败将狼狈而回,大当户愤怒不已,乌兰则注意到了一个细节。   “秦人骑术何时如此精湛,可以一边催动战马,一边操纵兵刃了?”   要知道,过去的秦骑,可是必须停下马匹,才能开弓射弩的,有些骑术不好的,甚至必须紧紧抱着马脖子,才能不在飞速驰骋时掉下来。   “老虎山活下来的人没有说谎。”   大当户面色铁青:“秦人的马具,果然有些古怪!”   尽管想不通秦骑有了那些马具,加上这种不管不顾,愣头对冲的新战法,就忽然变得如此强大,但战场之上,大当户也顾不上细想,因为头曼单于已派人来催战数次。   眼下,秦军的步卒在不断向外推进,头曼单于也发动了万人上前驰射,但还是不能轻易突破其车阵矛阵,他需要大当户击溃秦骑,从侧面配合进攻!   “乌兰,可看到那面旗了?”   大当户指着乌兰凝望已久的仇人旗帜,玄底赤红大字,先前的战斗里,它一直在轻轻挥动,背上插着小旗的斥候来回传递消息,调度着这场杀戳。   “单于身边的人说,那是秦将军李信的旗帜,他就在那面旗之下,秦人叫他白马将军!”   乌兰明白大当户的意思,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让万余匈奴骑兵一拥而上,与秦骑缠斗,而乌兰,则带着最善战的勇士,在各部交战的空隙里冲杀过去,射杀敌将!   每个野马群里,都有一匹头马,头马在,马群尚能有组织地反击狼群,逃避追击,若头马死,他们就会四散而走。   “如何?射雕者,你敢去为我猎下那匹白马么?”   乌兰看向远处,回到阵地的秦骑撤到了后方休整,换上来的,是新一批骑兵,他们镇定地停在原地,象面铁铸的墙一般伫立,而铁墙后面,则是举得高高的李字大旗……   这是射雕者持弓箭以来,最艰难的一次狩猎!   刻在额头的血纹在隐隐发疼,仿佛要重新破开伤疤,让满是恨意的滚烫热血再次流出。   乌兰一言不发地下了马,捧起地上的白泥,和着水,在脸颊两侧涂抹上了三道白纹。   这是死战不归的标志!   乌兰指着那面旗,大声道:   “感谢大当户,给贺兰山的乌兰,一个亲手杀死仇人的机会!我会亲手射杀这匹张狂的白马,斩掉它的头,带着它漂亮的马尾,献到大单于面前!” 第0449章 锤砧   随着阵线向前推移,秦军指挥所已经转移到一座小丘上,黑夫及公子扶苏等人艰难地眺望着远处的接战情形,黑夫十分忙碌,不断从前方回来的候骑出得知战况,又不停将新的命令发出去。   只有在间隙时,他才能够坐下喝口水,同时对看不明白战情的扶苏解释道:“此战的关键在于右翼。”   右翼,正是李信及骑兵所在的位置。   见扶苏仍不明觉厉,黑夫打着比方:“公子去弋居铁工坊视察时,当看到过关东铁匠打制兵器罢?将未成形的兵刃放到铁砧上,再以铁锤反复锻打。”   “眼下,我两万五千步卒,便是铁砧,而右翼的六千骑兵,则是铁锤,匈奴人,便是要遭锻击的铁块!”   “铁砧在于厚重,不能被敌军突破,铁锤在于所击迅猛,在步卒抵挡住匈奴人的同时,从侧方包抄,阻止匈奴人退路,将其逼至步卒矛阵前方。”   扶苏恍然:“故步骑需一齐行动,但若右翼李将军未能取得优势,便不能与步卒一起夹击匈奴人了。”   道理就是这么简单,黑夫有自信,依靠武钢车和步卒坚阵,他已经立于不败之地。但若李信面对万余匈奴骑兵无法取胜,那这一仗,主动权仍然不在秦军一方,匈奴人随时可以打,也随时可以撤。   这时候,又有候骑回来,禀报前阵接战情况,而扶苏则在黑夫忙碌的时候,关注起右翼的战况来。   眼下的情形是,匈奴正面不断袭扰秦军,牵制步卒,而侧面万余骑兵,则在第一阵遭到突击败退后,尤不死心,又朝李信部,发动了潮水般的进攻!   不再是试探,而是全力猛攻!   扶苏看到,右翼宽近两里的地域里,匈奴人以千人为一横队,呼啸而至,秦军则每每以五百人出战,争取与其短兵相接,匈奴这次不再一击便撤,而是不顾伤亡地与秦骑搏斗,但因为装备较差,加上秦骑有高鞍马镫,故匈奴即便以二敌一,仍渐渐落于下风。只因其人数较多,派出万余骑,缠住秦军全部骑兵后,竟还剩下两千余骑……   但忽然间,仅剩的两千匈奴骑兵也离开了阵地,驰骋起来。他们沿着泥泞的河岸前行,绕开了正在激战的十余处战团,绕了一个圆弧,目标直指李信帅旗!   扶苏大惊,不由脱口而出:   “不好!李将军有危险!”   ……   李信立于大旗之下,他骑乘的战马,是秦始皇帝多年前赐予的好马,全身纯白,据说是周时八大名马之一“白义”的纯种后裔,奔跑起来,象足不沾地驾云而行。   他穿着的战甲,铜皮合制,打磨过的铜护心泛着暖暖的金光,玄黑色的犀皮又厚重压抑,他在马上坐的笔直,背后赤色大氅下垂遮住了马身,象岿然不动的雕塑。   李信年过三十,满头苍白,容貌消瘦似铁,外表是冷峻,内心却依然热血。   眼看一队队骑兵被派了出去,迎战匈奴人连续不断的冲击,数万人奔跑践踏,大地在震动,使得战场上尘土飞扬,与塞外的风尘汇拢一处,遮住了小半块天空。敌我在呐喊,马鸣声如同雷鸣,每个人都在奋力厮杀,秦军骑士想要斩首立功,贺兰山的匈奴人则想复仇。   李信握着剑柄的手心滚烫,他何尝不想如许多年前追逐燕太子丹,去岁奔袭青山峡一样,拔出他的佩剑,让战马踏出惊雷,把所有敢于反抗的敌人斩于马下!   但他不能,他现在是坐镇中枢的主将,而不是轻骑奔袭的都尉,他需要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判断敌人的意图,挥动帅旗,指挥部下从容应对。   一旦他有异动,一旦他的旗帜偏移撤退,将引发士卒的猜疑,从而导致战局溃败!   即便面对直奔他而来的两千匈奴骑兵,亦一动不能动!   “将军!敌骑来势汹汹,不如先稍稍退却?”有亲卫如此提议,却被李信回绝了。   “我曾有过一场大败,覆军杀将,丧师辱国,旗帜低垂,狼狈而逃。我立誓,那是李信最后一次丢下自己的士卒!”   风吹动了他的大旗,目眺远处,两里、一里、半里,那支匈奴人挑选的时机的确很巧妙,恰好是匈奴人全军压上,与秦骑缠斗,胜负难分的刹那,李信身边能用的,只有五百名亲卫骑从。   和黑夫喜欢用北地良家子一样,李信也爱用陇西良家少年,作为亲卫骑从。他们随他开拓洮水以西,随他建设塞外金城,跟他奔袭八百里,在青山峡烧了一场大火。他们不断有折损,又不断得到补充,总是保持着五百人的数量,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   “我信任二三子,就像信任自己的手足一般!”   简单的话,却让每个人都昂起了头,自豪不已。   李信缓缓抬起了手,他身旁的五百亲卫骑从,动作整齐如同一人一般,也缓缓抽剑出鞘。   “去,击败来敌,然后告诉所有陇西、北地骑士,李信的大旗,就在此处,只进,不退!”   ……   “若我能杀了那秦将,就相当于杀了成百上千个秦人,族人妻子的仇,就能报了……”   低低伏在马匹上驰骋时,乌兰的独眼,亦死死盯着那面越来越近的大旗,他现在距离仇人真的很近,所有秦骑都被如大河浪潮般打来的匈奴人缠住了,挡在他和李信中间的,只有五百骑!   而他们,足足有两千骑!   但那五百亲卫骑从的精锐程度,远超乌兰想象。   和其余的秦骑一样,他们配备着高高的鞍,脚下还踩着马镫,这让骑从可以在马上更加灵活,催动马匹迎了上来,阵线拉得很长,试图将所有匈奴人挡下,挡在那面大旗之前。   两军相撞时,乌兰总算感受到了骨都侯战败后的恐惧,秦军不再像许久以前的赵人一般,单纯效仿“胡服骑射”,他们似乎明白,驰骋射箭是自己的弱项,转而追求起最大程度利用坚甲利刃来,在马背上短兵相接,无疑是个好选择。   前方两百尺外,冲锋在前的五百匈奴骑兵,却被不到两百秦骑冲开了几道口子,再无法前进。双方在近处混战成一团时,匈奴人无法安心射箭,对方的剑和矛,却可以凑到跟前,造成杀伤。   好在,乌兰没有骑行在最前面,而是位于冲锋潮水之后,若前锋能冲开秦骑最好,若不能,他可以带着最擅长骑射的百余再度绕过去,对孤零零伫立在大旗下,只有少数人保护的秦将发动袭击!   但秦人是悍勇的,当发现乌兰等人袭击李信的意图后,那些在与其他匈奴人缠斗的秦骑,也开始不断分兵回来驰援。   一边躲避着前方奔腾而至,长矛放平欲将自己捅落马下的秦人,乌兰还需要提防四面八方射来的弩,他亦不断加以还击,因为是射雕者,有资格使用铜铁箭簇,他每一次引弓,都能使一个秦骑跌落马下,非死即伤!   就这么跌跌撞撞,他总算带着没被秦人挡住的百余骑,抵达了那面大旗,两箭之外的位置!   巨大的李字旗帜下,有一匹通体雪白的马,马上是一位赤袍玄甲的大将,他面对万千人在眼皮底下厮杀,面对匈奴人直插心脏的突袭,却镇定自若,岿然不动!   乌兰有些绝望,因为来到近处后他才发现,白马将军后方,正源源不断冒出手持剑盾、弩机的步卒,这是秦军左翼,黑夫派来的援兵,五千预备队,可不是摆设。   弩箭从正面射来,根本没有人能冲到那面旗帜的面前,伤害白马将军一分一毫,带着复仇心愿的贺兰山匈奴人,他们连对手的面孔也看不清就倒下了。   秦军步卒迈步上前,欲将突入到近处的匈奴人赶回去!   “射雕者,冲不过去,撤走吧!”   同伴在大声喊叫,随即戛然而止,他挨了一根弩箭,百名匈奴人开始调转马头,想要后退。   乌兰却抬起了头,他看到了依旧盘旋在高空,在战场烟尘上方,在白云蓝天之间的那只孤零零的鹰……   他抚摸老马的鬃毛,安抚它惊惧的内心,然后轻踢马匹,直愣愣地朝着密密麻麻的秦军步卒,朝着那面让他痛恨的旗帜,冲了过去!   左右的匈奴人皆一愣,但旋即也有一半的人咬咬牙,跟随乌兰的步伐,甚至催马,冲到了乌兰的面前,为他挡住致命的弩矢!   他们多是贺兰山附近的部民,在去岁那场大火中,失去了亲眷,匈奴人虽然不利则退,但也有例外,那就是面对仇人的时候。   在数十同伴的保护下,射雕者得以毫发无损地再度奔腾起来,最终抵达了一箭的距离!   他独眼死死盯着白马将军,这个能止贺兰山匈奴婴孩夜啼的恶魔。   白马将军眼神扫视战场,似乎也看到了乌兰,其面容冷峻,无动于衷,但乌兰却感觉,像是在嘲笑自己一般,他只是对旁人说了句什么话,伸过手,要来了一张弓……   就是此刻!   似乎感受到了危险将至,乌兰猛地直起了腰板,双手不再抱着马匹,左手持弓,右手抽箭,上弦,在疾驰的马上,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一气呵成!   箭尾为鹰羽,他希望,此箭能如鹰击长空一般迅速准确,将自己的仇人一击必杀!   射雕者乌兰,瞄准了白马将军!   ……   “弓来!”   纷杂的战场边缘,李信一声大喝,伸手要来了自己的弓。   弓为复合角弓,以上林苑羚羊的角做弓腹,因其耐压;用东海大蛟的筋腱做弓背,因其耐拉;用上好的南方劲竹作干,再用齐地驴胶合和,巴蜀缠丝加固,睢阳大漆防潮,合天下各地精华,终成一体,力量达到了两石,是难得一见的好弓。   此弓,已经许久不曾亲自开启射敌了。   倒不是他武艺生疏,而是李将军的弓箭,从不杀凡俗之辈!   他盯上的,是那个试图藏在众多匈奴人中,朝他射出致命一击的射手!   李信注意此人许久,在不断驰骋突进的过程中,都是此人呼哨发令,指挥匈奴人不断绕过战团,直趋帅旗。   而每每有秦骑上前阻拦,也是此人开弓施射,几乎每一箭,都会让一个骑从跌落马下,非死即伤。   这应该是一个射雕者,当得起他李信一支箭!   李信捞住箭囊抽箭,抽出自己的雁翎羽箭,脚紧紧踩在马镫上,他的白义宝马虽感受到了主人的力量,却乖巧地一动不动,连尾巴都不摇一下。李信得以如履平地,一推箭矢上弦,一拉满如圆月,瞄准那飞速移动,也在抽箭欲射的匈奴射雕者,毫不犹豫地撒放而出!   弓弦脆响,几乎同时,对面也迅速上弦,朝李信射出了一支箭!   两箭在半空擦肩而过,又迅速远离,下一刻,射雕者的马匹像是被铁拳猛地击打,忽然跪倒在地,将他甩至马下!   而另一头,或许是因为相隔百步,或许是因为疾驰的马匹影响了施射,射雕者的箭呼啸而至,却堪堪从李信耳边擦过,重重击在李信身后的大旗处,重重钉在旗杆上,发出了一声巨响,吓了擎旗者一大跳!   李信偏过头,看到了旗杆上依旧微微颤抖的箭尾鹰羽,只感觉耳廓微痛,方才那破空而来的一箭,只差尺寸,就正中他的眼睛!   他不由暗赞:“百步之外,驰马之上,还能射成这样,这匈奴人,本领不俗!”   “将军!”   一旁仅剩的亲卫连忙跑过来,李信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又指着那射雕者落马的地方道:   “去,将他捉来!”   “本将军的弓箭,不杀无名之辈!”   ……   乌兰才刚来的及射出一箭,他的马匹已被击中,瞬时将他甩落下来,远远砸到地上。   等乌兰七荤八素地起身时,发现自己的脚已经跛了,再回头,看到马儿脖颈上插着一箭,直接没入只剩羽簇,血流不止,四肢抽搐,再也起不来了,可想而知,弓力是多么惊人!   他这才想起最要紧的事,急忙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了那面巨大的玄色大旗。旗下,白马将军依然伫立原地,一动未动,他那甲胄的闪光刺痛人的眼睛,背后赤红大氅随风微微摆动,冷峻而优雅。   乌兰心凉了,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可惜,差了一点。”   但对一个猎手来说,未射中猎物,就可能被猎物所伤,乌兰的一只瞎眼可以作证。   他的同伴为了掩护这一箭,已纷纷驰骋向前,被来支援的秦军步卒乱弩射杀,侥幸冲到跟前的,也被长长的铁矛刺了个透心凉。   失去主人的惊马嘶鸣着向乌兰跑来,以他御马的技术,很容易翻身上马,伏在马背上,只要不被秦军的箭矢击中,完全可以离开此处。   但他的身后,先前已不占优势的匈奴骑兵,见乌兰他们的突击失败,正陆续撤退,他离去的道路,已渐渐封死。   乌兰似是累了,他不再挣扎,任由马儿们从身侧奔走,却只是低下头,一瘸一拐,找起了自己丢失的弓。   它静静躺在草地间,弓为复合角弓,以塞北公黄羊的角做弓腹;用老牛的筋腱做弓背,用林胡部落上好的胡杨作干,再用妻子亲手熬制的胶合和,以内地贩卖到匈奴的缠丝加固,乌兰很喜欢。   眼下,却已经折了,弓身从中断裂,弓弦无力地垂落。   那些沾着鹰羽的箭,也仅剩下一支。   再抬起头,乌兰看到,密密麻麻手持剑盾、戈矛的秦军步卒,已经朝他走来,弩兵端着弩机缓缓靠近,却没有将他射成靶子。   秦将是想活捉自己,乌兰明白了,去年在青山峡,他也放过了乌兰的儿子,只剐掉了他的眼睛!   “贺兰山的乌兰,报不了仇了。”   对面寒光的森林缓缓靠近,乌兰现在感觉,自己像极了一只被困在笼子里的孤独鹰隼,折了翅膀。   最孤傲的鹰,会绝食,不沾一滴水,直到泣血而死。   乌兰抽出了最后一支箭,轻轻揭去枝上的鹰羽,松开手,任由它被战场上的烈风吹上天空。   他举起了折断的弓,将没有箭羽的箭矢,搭在其上,假装它还是完好的强弓,而后对准了已走到十余步外,面容青涩的秦卒弩兵,对他露出了一个嘲弄的笑,作势拉开了已不存在的弦,贯通双臂,状如满月!   下一瞬,弓弦绷响,乌兰的胸膛上,多出了一支弩矢……   乌兰倒下了,他独目渐渐失神,轮廓渐渐模糊,他看到了依旧盘旋在高空,在战场烟尘上方,在白云蓝天之间的那只孤零零的鹰……   只不过,这次,鹰的下方,多了很多闻到尸体味道,绕着天空打转的秃鹫……   阴影笼罩过来,一个满脸络腮胡,浑身汗味的秦兵走向了他,发现乌兰已没了气息后,无奈地摇了摇头,举起了手里的剑,割下他的首级,随后高高举起!发出了一声大喝!   这就是射雕者乌兰,最后的故事!   ……   下方发生的一切,都看在高空的孤鹰眼中,鹰似乎厌恶了下方的烟尘和乱叫的秃鹫,再度扬翅旋转高飞。   它将方圆十数里都看得清清楚楚,铁锤已将面前的阻碍击得粉碎,像是被右手高高举起般,开始收缩,握紧,然后猛地用力,朝被铁砧挤压的匈奴单于主力,狠狠捶去! 第0450章 河边骨   入夜时分,蒙毅带着缓缓而行的万余民夫抵达战场时,从邻近沙漠吹来的风沙已停止,秦与匈奴的厮杀,也早就宣告结束。   李信将军率骑兵去追击残敌,黑夫将军则在营帐内清点得失,书写捷报,蒙毅已拜访过他,得知公子扶苏仍在战场上……   “公子仁德,战后亲自去抚恤死伤。”   黑夫停下了书写的笔,朝做郎卫时的上司蒙毅拱手笑道:“有这样的长公子,真乃大秦之幸,陛下见此情形,定当欣慰。”   蒙毅比黑夫年纪大一些,他素来刚正不阿,但内心里,却对教授过律令的公子扶苏,有些偏爱,黑夫这句话让他十分受用,但面上仍带着肃穆,自去寻找扶苏。   秃鹫和乌鸦在头顶盘旋,整条水流的入河口遍布尸骸,多数是匈奴人和他们的战马,间或有身着黑甲的秦军士卒。匈奴人的首级被秦兵砍下挂到腰间,秦人尸骸则由负责收拾战场的民夫抬到边上整齐摆放。   公子扶苏正单膝跪在战死士卒尸体边上,缄默不言,他在等待军法官检查这些兵卒的身份,登记到阵亡名录里。   “公子。”   见蒙毅过来,扶苏对他道:“蒙监军,我今日方知,一将之功成,需要牺牲多少士卒的性命,许多人甚至无法辨认尸首。好在每人身上都带着自己的验、传。北地兵甚至还有尉将军令人制作的兵牌,就藏在甲胄内侧,即便被匈奴的马蹄践踏得面目全非,依然能给他树立一个有名有籍的墓碑!”   时值夏末,天气炎热,尸首是带不回去的,只能在这片战场上,为他们设立一座“忠士墓园”。   “不止是今日战死的将士,先前为了传递回消息,殒身于匈奴箭下的百名良家子,乃至于上郡遭到匈奴大军袭击的死难步骑,我希望都能将其埋葬于此。”   蒙毅点了点头:“陇西、北地民夫会做好此事,白羊山冯郡尉那边,派人联络上了?”   扶苏道:“击溃匈奴单于后,尉将军便立刻派人过去接洽,单于在白羊山下留了数千骑监视,但上郡兵以为是匈奴人的计策,依然固守山上,只派人去河边汲水……”   “冯劫这次要倒霉了。”   蒙毅嘿然,同样作为二代,蒙氏和冯氏关系只能算一般般,这次塞北大战,冯劫连败两阵,若非北地、陇西驰援及时,恐怕要落得个全军覆没的下场。眼下虽得以保全,但冯劫,也彻底成了李信、黑夫二将功绩的陪衬。   说起二将在此战里的指挥配合,扶苏仍有些意犹未尽。   整场战局看下来,他也有些明白了,匈奴人几乎全部为骑兵,而骑兵驰射作战,又需要较为宽广的战场,这也是其来去如风,中原徒卒难以在塞外平坦之地与之对敌的缘故。   而黑夫挑选的御敌战场,左右皆为河流,匈奴人只能从正面突入,若试图侧翼包抄,则河边泥泞难行,马速大受影响,所以匈奴人以往的“且驰且射”战术根本无法实行,只能被迫和不断冲击的秦军突骑短兵相接,因为装备上的代差,怎可能是装备精良的秦骑对手?   右翼匈奴骑兵欲直斩李信的策略失败后,便开始了溃退,而李信得到黑夫调去的两千步卒支援,竟直接将万余匈奴人赶下了河……   击败右翼匈奴骑兵后,李信又让骑兵立刻换上新马,朝着被秦军步卒顶着不断后退的匈奴单于主力,发动了侧翼突击。   “锤与砧,尉将军这个比方十分精妙。”   扶苏回想着当时的场景,先是黑夫令人将战鼓敲到最响,原本缓缓前进的秦军武钢车、步卒,忽然加速朝匈奴人冲去,匈奴骑欲后撤,却被秦骑斜斜插进来阻断了退路,两郡突骑在各自骑将的指挥下,在上万匈奴骑兵中纵切、横插、包围、中心冲突,来回的奔驰,真的像一把铁锤般,将坚韧如铁的匈奴人一点点锤得变形,火星四溅!   与此同时,乘着匈奴人不能后退,步卒也压了上去,将其挤压到一起。弩矢收割着匈奴人马的性命,手持丈八酋矛的秦兵从空隙里靠前,将匈奴骑手戳下马来,只要匈奴人一落马,便有无数戈头起起落落,溅起血花,将其啄砍致死,而若匈奴人被逼无奈下马步战,就将面对手持剑盾的秦军甲士,丝毫占不到便宜……   整个过程,的确像一个铁匠在不断捶打铁块般。   这时候,匈奴人已有些溃乱了,见战不利,后方的匈奴部落不听头曼单于继续进攻的命令,转而渡过河流向北逃窜。   头曼单于号令不及,也只好令部众撤退,李信令秦骑追击,双方在都思兔河里激战,先前被李信击退的大当户须卜盛试图回来挽回败局,却被弩兵射杀,其部众再度溃散……   但就是这片刻的时间,头曼单于得以渡河逃窜,恰逢日暮时分,北方沙漠吹来的沙暴大涨,因为害怕贸然追击迷失反遭袭击,李信令骑兵就地休息,待半个时辰后风沙平息,再度追逐。   这便是整场战役的全过程,扶苏站在指挥所处,可以纵观全局,黑夫时不时解释两句,他看得十分过瘾。   只不过,战罢之后巡视战场,看着同样死伤不轻的秦兵横七竖八地躺在河水里、沙滩上、草地间,君子于役,不能返乡,只能埋葬在这片异域沙土上,扶苏为他们感到难过。   “开疆拓边,岂有不死伤者?”   蒙毅劝道:“此战之后,匈奴当丧胆,再不敢与秦为敌矣!”   “但愿如此。”扶苏请蒙毅先回大帐,他还要再巡视一番,去慰问受伤的士卒们。   蒙毅看着这一幕,暗道:“黑夫将劳军抚恤之事交给公子做,是想让他得军中士卒爱戴?”   皇帝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扶苏的呼声最高,陛下这次让他来做监军,亲临战场,未尝没有历练之意。扶苏之仁,在朝中不被皇帝和法家诸臣喜欢,但放到军中,他这亲近士卒、民夫,视之如赤子的做派,却很容易受到拥戴。   “莫非,黑夫也被公子的仁爱之心所感?”蒙毅陷入了思索。   ……   战场收拾起来不易,除了收敛战死的秦人外,还要将未来得及逃走的匈奴人关押起来。一番计算后,发现其数量惊人,秦军斩首不过五千级,投降者却达到了六千余人……   到了次日,北地良家子傅直回来了,又带回了一千用绳索系在马后的俘虏,队伍拉得老长,场面蔚为壮观。   傅直向黑夫禀报:“头曼及撤离的匈奴各部加起来,有四万之众,应是沿河东岸向北撤离,李将军令我带着俘虏先回,他则带着四千骑渡过大河,至河西岸继续追,而河上的舟师也载着数千人一同前行,希望能在河套以南的沃野渡口,堵截单于败兵……”   那也是陈平当年探索匈奴时渡河的地方,匈奴人没有大船,只能靠羊皮筏子泅渡,其他地方水深,唯独沃野平缓而浅。九原、头曼城应该都被蒙恬打下来了,匈奴人有很大几率要先撤往河套,再继续前去漠北,只希望李信能再建奇功吧,不过以数千之众追击敌四万骑兵,这种事,也只有李信才敢做。   他黑夫嘛,只想稳稳地巩固战果,再给秦始皇交一份漂亮的捷报。   “既然李将军暂时不能返回,那有一件事,便由本尉与两位监军先行商议了。”   蒙毅、扶苏目视黑夫,却听他道:“大战仍未结束,吾等需继续进军,全占整个河南地,还要救济失了辎重的上郡兵。而此战,我军死一千,伤三千余,共斩首五千级,俘获匈奴七千余。塞外粮食补给艰难,要养活这七千匈奴俘虏,所需甚大,且若其反叛逃离,也是一桩麻烦事……”   蒙毅已猜到黑夫想说什么,颔首道:“民夫们辛辛苦苦,好不容易运到塞外的粮食,的确不能浪费在俘虏身上,尉将军想如何处置这七千匈奴人?”   “很简单,无非是放,或者杀!”   黑夫一笑:“戎狄豺狼,不可亲也,若放任他们离去,恐怕过不多久,又在单于旗下聚集起来,为患塞北。再者,死伤的将士需要首功,军法言,万人都尉,能攻城围邑斩首八千以上,则盈论;野战斩首二千以上,则盈论。”   “按律,盈论者,非但将尉得升爵,其下兵卒有功者亦能多得奖赏。今陇西、北地有兵三万余,斩首却仅五千,还需要千余首级,才能达到盈论。若有首级万余,分到个人头上,战死士卒更可升两级,其余战士也能皆得嘉奖!”   黑夫仿佛在讨论午饭吃什么般,淡淡地说道:“故而,我欲效华阳、长平之事!”   长平自不必说,白起以同样的理由,坑杀了赵卒四十万人,那一场仗,秦军人人有功,秦国关中的土地几乎全部分发完毕。   华阳之战,亦是白起击败赵魏联军后,又砍了两万赵军俘虏的脑袋,将其尸体投入大河,河水色赤,数日不绝。   秦军不允许杀良冒功,但杀俘,则另当别论,虽然没有明确在律法里鼓励,对于将领们做这种事,却一直睁只眼闭只眼……   蒙毅年长,见怪不怪,扶苏则是一愣,这是他之前没考虑过的。   黑夫拱手道:“此事干系重大,如今李将军不在,黑夫不能独断,故需要两位监军同意,方能执行!”   “蒙监军、公子,二位以为如何?”   他看似是同时问两人,但眼角的余光,却一直观察着扶苏!   黑夫是受过秦始皇密语嘱咐的,皇帝临行前,那为人父的话语,黑夫在当了父亲后,多少有些理解。   “朕只望扶苏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那么问题来了,他能么? 第0451章 诸夏亲昵   “此事可也!”   扶苏还在思量,蒙毅却先说话了。   蒙氏三代为秦将,蒙骜、蒙武,都干过类似的事情,虽然所杀人数只是白起的零头,但蒙氏一族,也早已习惯了秦军中的杀俘惯例。   此事虽会遭到朝中一些文官诟病,但却是实实在在有利于士卒的事情。秦军以首级论功,一个视卒为赤子的将军,会毫不犹豫砍掉敌军俘虏的脑袋,为他们多挣一级爵,百亩地。   这件事做了,利益是如此之大,可能遭受的惩罚却又如此之小,故自从商鞅变法后,便一直如蛆附骨般存在于秦军中。   虽然,在白起自杀前说“长平之战,赵卒降者数十万人,我诈而尽阬之,是足以死。”这句话后,杀俘现象收敛了很多,但小规模的仍然随处可见。   所以,杀七千匈奴胡虏,实在不算什么大事。   蒙毅表了态,黑夫目光便看向了扶苏,笑道:   “公子,你以为如何?”   扶苏仍在踌躇,黑夫追问两遍后,他才道:“我来塞外之前,曾读古之兵法,《司马法》有言,伐不道之邦,入罪人之地,无暴圣祗,无行田猎,无毁土功,无燔墙屋,无伐林木,无取六畜,禾黍、器械,见其老幼,奉归勿伤。虽遇壮者,不校勿敌,敌若伤之,医药归之。”   “先前父皇兴义兵,诛残贼,灭六国,故对六国之人杀俘杀良,实在是不可做之事。”   他言语之中,对秦的诸位将军每次交战后都杀俘的恶习,是深深诟病的,并认为,这是造成六国虽并于秦,其民众却仍与秦离心离德的重要原因!   “故诸夏之战,当依此法,不然妄加杀戮,彼此为仇,那么所谓天下大同,七国合一便成了一句空话,不过……”   公子扶苏抬起头,下定了决心:   “不过此法,只适于诸夏内战,而御戎之战,又有不同!”   “哦?”黑夫道:“有何不同?”   扶苏道:“古时虞征有苗,商征氐羌,周征玁狁(xiǎnyǔn),穆公伐戎国,皆有献俘斩馘(guó)之礼,以其桀骜不驯,难以感化,譬如禽兽!今尉、李二将军为主帅,孤悬塞外,无法押俘还都听侯陛下发落,只能从权。”   “若将军认可杀之为当,此事,亦无不可!”   虽然扶苏心里对杀俘这件事本身有些膈应,但好歹还是同意了。   “献俘斩馘……”   黑夫颔首,读书多还是有用的,扶苏倒是为杀俘找个了好借口。   那是上古以来的惯例,俘虏常常是献祭给祖先、天神的祭品,听说殷商最好这口,祭祀坑里的羌人、周人俘虏层层叠叠。   即便是被后世儒生包装成“仁义之师”的周武王,杀起殷商俘虏来也毫不手软,十数万人,都是当牲畜一样宰掉,周庙面前,商人馘首堆成了山,纣王、妲己的脑袋,高高悬着,数百殷商贵族,比如秦国的祖宗恶来,其首级则被扔进火里做成碳烤人头,当了祭品。   直到春秋时,“诸夏”的概念产生后,各国之间才约定成俗,不再杀戮对方俘虏,贵族被抓还能相互交换回去,战争多了点文明的色彩。   不过进入战国后,托了孙武开的头,战争复又变得残酷和诡诈起来。   黑夫是亲历者,无数次厮杀让他明白,这本就是个残酷的时代啊。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   孟子说,不嗜杀人者,能一天下。可实际上,却是杀人最多的秦国完成了统一……   这时候,扶苏却又道:“尉将军,我还有一个建议!”   “公子请说。”   扶苏道:“兵卒战死受伤,尚且有人收敛,有医者治疗,但我昨夜又去民夫处巡视了一番,发现也有不少人受伤,却无人管其死活。”   黑夫颔首:“此事我已知晓,但实在是医者不足,无法照应所有人。”   他早在统一战争时,就提出了设立医务兵的建议,在军中推行。但一个屯也只能分到一个粗通医术,会包扎的医务兵,大战之后,伤者数千,他们忙得没时间合眼,民夫的轻伤,也就没功夫管了。   扶苏却动容地说道:“除了伤病外,我以为,那些推着武刚车,与大军一同进退,承受匈奴人箭雨的民夫,他们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还有那些沿途累死病死的民夫,亦是为秦而死。我不希望这些人,在此战后,什么都得不到!”   “故我希望将军,在杀死匈奴俘虏,以其首充作军功后,也能将关东民夫们的功绩,写入捷报之中!使生者得赏,死者得抚恤,甚至,能将其纳入忠士墓园中!”   言罢,扶苏起身朝黑夫拱手:   “古人云,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今尉将军斩豺狼之首,当不可弃忘山东民夫。不论他们过去是楚燕韩赵魏齐之人,既然入了秦军,在塞外流血流汗,皆当不分畛域,同等视之!”   此言一出,蒙恬有些惊愕,黑夫也十分诧异。   因为在秦,黔首服役是义务,是不计回报的。除非是特例,比如秦昭王发河内郡全体男丁驰援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全郡十五岁以上集体赐爵一级。否则民夫很少会得到奖赏,升爵更不可能。   但沉吟片刻后,黑夫还是点了头。   “公子有大仁矣!关于此事,我会与公子一同上书,求得陛下同意!”   ……   三日后,绿地的边缘,干燥的沙漠中,一座座沙丘下满是尸横遍野,满目所见,都是匈奴人的尸体……   七千人被分作七十队,分别带入沙漠中,被秦军一围,赶到沙丘下射杀,还不时有人上去补刀!杀俘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次日,数千关东民夫又被赶到这来,要他们去将匈奴人的首级全放到车上推出来。   “呕!”   血腥味弥漫在沙漠中,一个外黄县民夫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   灌婴过去帮此人拍背,他倒是没事,反笑那民夫道:“你还吹嘘当年做过游侠,杀人不眨眼,怎吐成这样,这些时日,见到的尸体还少?”   外黄人擦了擦嘴,说道:“这些胡虏死了也就死了,但我见此情形,不由想起当年秦军攻外黄时,那个叫杨熊的秦将,也是将投降的游侠砍了脑袋,我兄长就在其中。到最后,我只能去一堆无头死尸里寻他……”   “对了,北地郡的那位尉将军,当年好像也在外黄,说不定,他就是杀我兄长的人!”   眼前的一幕,让外黄人胃里发酸,想起当年的仇怨,咬牙切齿地说道:“要我说,秦人跟匈奴人一样,都是虎狼!”   “别说了,噤声!”   灌婴连忙示意,不远处,管他们的小屯长正得意洋洋地巡视过来,站在沙丘上,对收捡首级的民夫们道:“算汝等好运气,尉将军和公子,会为汝等表功!虽然不可能人人都获得爵位,但也能得到一些赏赐,甚至能被授予土地!至于病死累死者,将军说了,也会妥善埋葬在忠士墓园边上。”   民夫们面面相觑,秦朝征夫,从来都是不去犯律,要遭到严惩,去了也没好处,甚至还会落得一身伤病。兵卒们斩首能够换爵得地,却从未听说过,哪个将军会给民夫计功、收尸。   “一定是公子扶苏知道吾等的苦劳!”   脑筋简单的人,已开始感恩戴德了,扶苏一路来对民夫十分照顾,战后抚恤完秦兵,还来看望了他们,这等好处,定是公子为他们争取来的。   那个兄弟死在秦军手里的外黄民夫却低声道:“呸,小恩小惠,再说了,谁稀罕葬在秦人的坟堆里,那样的话,我死了都不能合眼……”   灌婴深以为然,盯着小屯长倨傲的背影:“除了公子扶苏是真仁德外,其余秦吏,都是一副施舍嘴脸!”   而且,他还有一桩担心的事。   “我家一直贩缯,不是愿意做商贾,而是因为,睢阳早有没有空闲土地,若真能分到地,确实是好事,我只是担心……”   “担心什么?”外黄人问。   灌婴看向身后的绿洲,乃至于南方两百里外,他们已经见识过的贺兰山草原,忧虑地说道:   “我害怕,秦吏要授予吾等的田地,就在这塞外啊!”   ……   一个月后,秦始皇二十九年七月中旬,位于咸阳章台宫的秦始皇,终于接到了贺兰山前线的军报!   “打开,念!”   秦始皇让御史大夫冯去疾念出来,这是秦始皇在收到上郡方面奏报,说单于王庭已空,匈奴主力不知去向后,等待已久的消息!   匈奴坚壁清野,甚至不惜放弃王庭,秦始皇当然不会天真地觉得,是因为怕了自己而匆忙遁逃,这些胡虏,肯定在打着什么主意。   他虽然表现得十分镇定,但内心也难免有些烦躁。   这场战争从开始到现在,遭到的反对声音已不小,秦始皇需要一场畅快淋漓的胜利,来打反对者的脸,所以,他绝不容有失!   更何况,他的儿子,尚在塞外,千金之子,若殁于危堂,那黑夫这厮,若不战死,就可以提头来见了……   冯去疾打开后,发现不是儿子冯劫的奏报,心里已暗道不妙,但还是大声念道:   “北地郡尉黑夫再拜顿首言: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公子监军督战有方……”   “臣及李将军,已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   ……   PS:周武王杀俘一事,见《逸周书·世俘解》 第0452章 赏罚分明   七月下旬,章台宫大朝会上,秦始皇令谒者大声诵读着黑夫送至的那封捷报,让群臣好好听,好好学!   “匈奴单于头曼以精兵袭我于大河之东,与陇西、北地两军接战,为李将军突骑所败,又遭徒卒逼压,遂大溃。会暮,大风起,臣与李将军纵左右翼合围头曼,头曼自度战不能如秦兵,遂独身与壮骑数千渡油河遁走,其余诸部亦星散。恰逢风沙大起,我军夜追不得,遂返,李将军以数千步骑顺流而下,欲逐单于,斩其首悬于林光宫冀阙……”   “此战夺匈奴贺兰山东麓数百里地,又解上郡兵白羊之围,并斩捕匈奴首虏万两千级,白羊等部闻匈奴败,已望风而降,北河之南,尽为秦地矣!”   读罢,秦始皇捋着胡须道:“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大善!也只有朕的犬马二将,才能做下这豪气冲天的壮举!”   他扫视众臣,冷笑道:“诸卿,谁还要再说,此乃巫祝妄语?谁还要力劝,伐匈奴必不利?”   群臣,尤其是儒生、方士们面面相觑。   前些天,当羌瘣、蒙恬扑了个空,匈奴主力去向成迷,冯劫与内地联络中断数日的时候,他们可没少妄议战事。认为进攻匈奴是妄开边衅,即便赶跑了匈奴人,所得也远少于所出,说什么“得匈奴地,泽卤,非可居也”。   在这战事胜负未知之际,若折损了一部,死伤数万,恐怕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会喧嚣尘上……   但眼下,一切声响,都被贺兰山的大捷,被黑夫那句“踏破贺兰山缺”给压下去了!   更凑巧的是,原本预计作为主力的羌瘣、蒙恬部愣是没找到的匈奴单于,叫黑夫、李信二人碰上了。一场大胜打下来,现在谁还敢说,“白马黑犬西拓”是巫师乱说的鬼话?原本将信将疑的皇帝,心中已深信不疑。   至此,各方面军的奏报都已陆续传回,朝廷总算可以梳理出这场战争完整的经过。   除了黑夫、李信击溃单于主力外,其余各军,斩获都不大。   率领军队最多的老将羌瘣,北上时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吓得沿途楼烦诸部投降。他们顺利渡过大河,收复了九原废墟,但却并未找到匈奴人,只找到了一个躲藏在森林里的部落。将其男丁全杀了充作斩首,但也只凑了五百级出来,兵卒民夫十五万人啊,这五百级哪里够分?实在是有些难看……   蒙恬部则稍微好些,云中也多有车骑,虽然没有装备实验性的高鞍马镫,但还是有一定的战斗力,发现单于王庭和头曼城空空如也后,蒙恬令游骑四散,找不到匈奴人的军队不要紧,先找他们的畜群!   结果还真在阴山附近,找到了一个庞大的畜群,是未及时退走的匈奴右大当户部,结果自不必说,那支匈奴人溃败,蒙恬军斩首一千,并虏获了五万头牛羊马匹!   作为蒙恬副手的王离就没这么好运了,他与一个上郡的都尉奉命带两万人南渡大河,经楼烦,过库结沙至河南地,寻找匈奴人踪迹,结果却亡导失道,也就是迷了路,两万人在沙漠边缘打转,最后不得不返回楼烦,军队已有数百人渴死或失踪。   这位小小王将军,“迷路校尉”的称号,是甩不掉了。   当然,比起冯劫而言,他的损失不算什么,冯劫才是真正的大败仗,三千车骑尽没于匈奴,步卒也多死伤。甚至在北地、陇西两军与匈奴决战时,冯劫还“作壁上观”,虽然他辩解说自己疑心是匈奴之计,不敢贸然出击,但秦始皇不打算原谅他。   秦始皇缓缓说道:“兵法云,赏罚不宜缓,赏之不及则疑,罚之不及则怠,则军不整也。收军赏罚,务广议论功以求彰,今日,诸卿且议各将军之功!”   廷尉李斯督军上郡,丞相又不管这方面的事,太尉一职,自从尉缭死后又不再设,于是秦始皇一扬手,直接令御史大夫冯去疾主持朝议。   冯去疾连忙出列道:“臣之不肖子劫为胡所败,丧师辱国,臣身为其父,理当避嫌,不当议……”   皇帝却道:“祁黄羊为晋国之尉,掌刑狱兵事,外举不避仇,内举不避子。举如此,罚亦如此,他做得到,你便做不到?”   站在殿下的赵高脑袋缩了缩,明白人都听得出,皇帝动怒了,他怒的不是别的,是冯劫的败绩,让这场本该大获全胜的战争,多了些瑕疵。   皇帝陛下,不喜欢瑕疵。   冯去疾只得奉命,又道:“敢问陛下,论主将之功,当以斩首计,以拓地计?”   这是秦朝计算功劳的两种方式,斩首或者夺城。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斩首为主。”   冯去疾顿时明白了,与御使府众人一阵交谈后,很快就按照律令里对功爵的升迁规定,做出了对各位将军的评定。   北地、陇西斩首万两千级,当然是大功,且超出盈论两倍,足够李信、黑夫连升两级了;蒙恬夺头曼城,至于北河,斩首一千,虏获牲畜甚众,当为中等功;羌瘣降服楼烦,夺九原故城,斩首五百,只能算小功。   王离失道,不过也没有人规定他必须何日抵达何处会战,不算失期,小过!   到了最难评定的了,御史们偷眼看了冯去疾,他面色严肃,当着皇帝的群臣的面,非但不敢放儿子一马,甚至要刻意加重惩罚!   议定之后,冯去疾正要将结果禀明秦始皇,却又有军报送至!   ……   “是李信的捷报。”   秦始皇接过看了一眼,龙颜大悦,既然是好消息,便让谒者当众读出,让史官速速记下来。   “臣陇西尉李信再拜言,臣轻骑追逐头曼,阻截其于贺兰北五百里之沃野渡。陆有突骑,水有舟师,杀虏五千,斩匈奴左骨都侯。恰逢云中兵将至合围,头曼余三万骑不敢敌,遂大溃向西遁走!”   这奏疏还附带监军蒙毅的上书,已验明李信斩首之数!   至此,头曼单于带到河南地的六万人,死伤失散已经过半,而蒙恬也已率军占据了大半个河套,重新点燃了高阙塞的烽火……   仗打到这份上,原先预定的战略目标,已全部达成,只可惜头曼跑得太快,未能全歼匈奴。   冯去疾只得让御史们再算一遍,随后按照先罚后赏的次序道:   “禀陛下,冯劫死伤四千余,辎重尽失,败军辱国,大过!当连贬四级,为五大夫!削去上郡郡尉一职,回都待罪!”   群臣缄默,不少人为冯去疾惋惜。近几年来,王氏被皇帝高高捧起,但却任由王翦告老,亦不招王贲回朝,反而渐渐重用起蒙、冯两家来,冯去疾甚至是丞相的有力竞争者,但经过这件事,冯去疾恐怕要受其子连累,在皇帝心中地位大打折扣啊……   “王离贬一级,为左庶长!”   对此,众人却面无表情,就算王离被贬斥成庶人又如何,王翦老将军没多少年寿命了,按照规矩,他死后,因为王贲自己就是侯爵,故可以直接将侯位传给孙子王离……   但靠军功挣来的侯爵,和继承的侯爵,分量是天差地别的。   而后是羌瘣的赏罚,他得以升一级,至驷车庶长!这还是秦始皇优待老将了,打完这一仗,羌瘣也要告老。   冯去疾继续奏道:“蒙恬、黑夫次之,蒙恬升两级至驷车庶长。尉黑夫升两级,至少上造!”   蒙恬成为驷车庶长,这在众人意料之中,倒是黑夫,近几年连续立功,越级升爵,爬升速度惊人!   “二十七岁的少上造啊,叶内史真找了个好女婿……”所有人心中都如此作想。   最后,万众期待的戏肉来了……   “李信当为首功!直升大上造!”   “大上造!”   群臣表情各异,有惊异的,也有嗟叹的,大上造,这是李信极盛时的爵位啊!   当年李信伐楚大败后,被秦始皇一撸到底,做了五大夫,去代北当校尉,他又羞又愧,一夜白头。   但李信没有就此沉寂,他抓住每个机会,重新立功,且再也没有失败过一次,如今对匈奴一战,打了两个大胜仗,一雪前耻!   “古有穆公之三用败将,今有陛下再起李将军。孟明视誓师渡河破晋军,而李将军数千轻骑扫匈奴!”   “然也,李将军,真乃今之孟明视!”   “白马飞将军!”   赞誉之声络绎不绝,群臣都有感觉,经此一战,李信将重新成为最受皇帝重用的将军之一。   秦始皇也颇为欣慰,李信啊李信,总算没有辜负自己。   赏罚已毕,一场大战下来,秦朝的军方,发生了剧烈的变动,有人坠落深谷,有人平庸无为,也有人脱颖而出……   “蒙、李、尉,这当是未来十年,大秦在北疆,最受重用的三位将军了!”   ……   八月中旬,赏罚消息传到贺兰山,引发了一阵轰动。   在一众部下“尉少上造”的恭贺声中,却有一丝不谐之音。   “若将军听我的,也率军一齐北上追逐单于,现在恐怕也是大上造了!”   因为去年、今年两次作战英勇,已成为一位“公大夫”的共敖顿足不已,他在为黑夫可惜。   黑夫却只是淡然处之,丝毫没有嫉妒李信的意思,甚至还暗喜道:“多亏了李信为我挡枪。”   妻子早就劝过黑夫,年少得志,太过锋芒毕露不是什么好事,爬得越快,摔下来也更惨。   所以这场战争,很多时候,黑夫都藏身于李信的光芒后。   于是,黑夫没有急着去争头功,而是在贺兰山东麓安营扎寨,修筑城池,并令兵卒民夫开辟了些肥沃的田地,挖掘沟渠,种植宿麦。   眼下,外面正欢喜两重天:秦兵在欢呼,靠了那些杀俘的斩首,北地、上郡两军三万将士皆得赏赐,每人升爵一级,与李信一同北上,追击单于的骑兵,更是每人两级!   民夫却有些发怔,面对朝廷的赏赐,喜忧参半,默然不言。   原来,和将士功爵一起来的,还有秦始皇对黑夫、扶苏提议的回复,皇帝这次或许是因大胜而高兴,倒是从善如流,同意分功给民夫。   “大秦胜功,泽及牛马,莫不受德,何况黔首乎?”   于是,民夫死者赐抚恤,一如士卒之亡,并准其葬于当地修建忠士墓园,待建立郡县后,官府按时祭拜。   至于生者,皇帝严守军律,认为不宜赐爵,但可按照律令,给没有土地的人授田五十亩。   但问题是,所授之田,皆在贺兰山东麓!   “有家室者妻子者,准其服役结束迁回原籍……无妻、子者,于贺兰山屯垦戍守落籍,官府为其娶当地白羊、楼烦胡女为妻!”   看到这一条时,黑夫先是一愣,随后暗暗嘀咕道:   “单身狗招谁惹谁了?” 第0453章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泗水民夫屯长刘季,见过上吏!”   大胡子的刘季进了营帐,便朝屯田长史赫然下拜,此人是朝廷新设置的“朔方郡屯田校尉”下属,专门负责管理民夫。   长史倒也认识这个喜欢拉帮结伙,吹牛狎辱的大胡子,便抬起头,冷笑道:   “这几日来找本吏的人,多是谎称自己有妻有子,欲逃避屯田之任,莫非你也是如此?”   此言倒是将刘季要说的话堵住了。   时间已是八月底,天气一日比一日冷,随着北假、河南地尽被秦军所占,匈奴远遁,这场战争也接近尾声。   边境辽远,养不活那么多人,兵卒要撤走一半,而年初时征发到边境,负责转运粮秣的十五万民夫,也算完成了自己的徭役,该准备动身回家了。   不过,来自咸阳的一纸命令,却让他们大为惶恐:皇帝下令,要给民夫们在广袤的北疆就地分配土地,有家室者妻子者,或家中独子者,需要赡养父母者,准其服役结束迁回原籍。无妻子者,于原地屯垦戍守,官府为其娶当地胡女为妻!   如此一来,除了专业的兵卒外,这片新征服的土地,就有了第一批农夫。   这可吓坏了不少人,虽然秦军在夺取北假后,建立了“朔方”郡进行管理,但毕竟一切均是草创。在来自中原富庶之地的民夫看来,这里是苦寒之地,就算朝廷承诺了土地、胡女,甚至是三年免税,都比不上回家的诱惑。   于是有妻有子的人欢天喜地,收拾行囊准备离开,至今单身的民夫则愁眉苦脸。   其中不乏有人假称自己有妻儿,或者是家中独子者,试图蒙混过关。但秦本就最重视军队的户籍身份管理,又托了纸张推行的福,每个人在服役时,所属郡县的官吏,都会将其个人和家庭状况抄录在一张麻纸上,由押送他们的亭长、屯长随身带着,到达服役地点后,交给管理徭夫的小吏。   家里有没有老婆孩子,是不是独生子,报出你所属的卒、屯,一查便知。   一旦被发现说谎,等待这些人的,便是一个“不直”的罪名,也不必着急回家了,就在本地做苦工赎罪吧。   于是再没人敢蒙混过关,只能后悔没早早在家乡说门亲事。   秦吏也不同情这些单身汉,监军的廷尉李斯甚至冷冷道:   “越王勾践之法,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取,其父母有罪。今陛下一海内,而口数不足,却多有任侠少年三十不娶,到处厮混。我本就欲提议恢复此法,治一治关东风气,就让他们留在边境,以免归乡滋事!”   刘季三十六七的人,至今未娶,按理说也是要留下来的,但他却另有办法。   于是刘季一秒入戏,朝长史下拜,声泪俱下地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他说自己其实是有妻的,其名曹氏,只是还没来得及在官府登记就离异了,曹氏留给他一个儿子,名叫刘肥,今年才三岁。自己独自抚养刘肥,真是含辛茹苦,因为要服役,只能将其寄养在父母那里,若是将自己留在北疆屯田,刘肥就要成为孤儿了……   “上吏若不信,且看抄录验传籍贯之上,有吾子之名。而沛县主吏掾萧何、卒史周昌、狱吏任敖等,皆可为我作证!”   刘季本就是地头蛇,做了官后,更是黑道白道都混得不错,半个县的官吏,都跟他有交情。   长史将信将疑地找出档案,刘季的验传上,除了父母兄弟外,还真有个“小男子肥”。   之所以只要单身汉,是因为强行拆散家庭毕竟不好,有家室的人就算留于塞外,也不能安心屯戍。见刘季言之凿凿,说到动情处,甚至鼻涕眼泪都出来了,粘得大胡子上到处都是,长史心一软,在确认无误后,便将刘季从留守名单里除去。   刘季千恩万谢出了营帐,瞬间就挺起了腰杆,得意地想道:   “幸好吾父吾母固执,硬要将那奸生子从曹氏处夺回,入了刘氏籍贯,不然,乃公可要在这苦寒之地喝凉风了!”   刘季觉得,这是老爹刘太公这么多年来,做过第二件正确的事。   第一件,就是当年生下刘季后,没有因为长相与他不大相类,而扔到沟里溺死。   去河边洗干净胡须,腆着肚子回到营地时,从沛县带出来的众人,正在安慰周勃……   卢绾等人年纪较大,都已娶妻生子,唯独周勃年少,尚未婚配,更非独子。他和其余十人,不得不留在本地,屯田戍守,只怕这辈子都回不到故乡了。   这一刀切得民夫们很难受,却无可奈何,秦就是这么冷漠而不讲理。   周勃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对同乡们笑道:   “回了沛县,我还是要靠编蚕箔、为人吹箫奏挽歌混饭吃,在这北疆,却有地可种,三年免税,据说待满三年,更可赐爵公士!如此看来,留在此地也没什么不好。”   一边说,一边还拍着手里的弓。   刘季却看穿了他的目的,笑道:“周勃可不是能安心种地的人,你恐怕还想着,到再与胡人开战时,被征召入伍,射死一二胡人立功吧!”   周勃除了编蚕箔、奏挽歌外,还有一个本事,便是身高马大,能开硬弓,他本就想入县卒的,如今阴差阳错留在边境,做民夫时没有开弓的机会,以后说不定能一展所长!   周勃被看穿,有些害臊,说道:“我听人说,北地郡尉当年也是个黔首,靠着军功,如今已经做了卿,以后甚至有机会封侯!我周勃自问本领不差,或许也能立点小功……”   他们沛县人近两代人里,一直在换国籍,原本是宋人,后是魏人,最后是楚人,秦破沛县时,因为没打大仗,也无太多杀戮,对秦的反感,倒没有外黄、大梁人那么强烈,萧何刘季等人做秦吏,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但卢绾等人没有这种志向,都嘲笑说周勃太过天真,反倒是刘季不笑了,朝周勃拱手道:“周勃有大志,刘季佩服。”   周勃却突然道:“季兄也常言欲做大事,为何不留下来,一同建功立业?”   “我?”刘季指着自己的鼻子尖,大笑起来,笑过之后,却难得地严肃了起来。   “我在外闯荡这么多年,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回过头,看着身后崭新的九原城,它从过去的废墟里重新建立,这是民夫们两个月来的成果,这亦是秦军在塞外草原上,打下的第一根基石……   “人不辞乡,虎不辞山。”   刘季没有当众说出心里话,直到与好兄弟卢绾独处时,才道出了自己悟明白的道理。   “我家在沛县,我的伙伴乡党也在沛县。留在沛县,刘季便是无人敢狎辱的山中虎,呼朋引伴,置酒高歌,谁不畏我三分?但若离开了沛县,没了乡党为助力,刘季,便什么也不是!”   ……   九原城以西一千里,贺兰山西麓,草原的尽头,沙漠的边缘,一群秦军骑士跋涉至此,站在丘陵上,眼前是一片倒映着苍天的湖泊……   “就是此处。”   义渠白狼嘴唇干涸开裂,他打开地图,点着这片大山和沙漠间的湖泊道:“那些被俘匈奴人所说的,草原尽头的大湖,沙漠边缘的明珠。”   一旁的傅直见着湖水碧波粼粼,已忍不住欢呼,想要去痛饮一番,却被义渠白狼拉住了。   “这是大盐池(吉兰泰盐湖),和花马池一样,里面的水能直腌肉,不能喝,需绕着湖泊找寻河流。”   距离河南地的大战,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秦军各路大军汇集于河套,在李信率领下,再度重创了头曼单于,使其仓促西窜。   义渠白狼一行人,便是跟着匈奴人踪迹过来的,他们在这个大盐湖畔,果然发现了匈奴人凌乱的马蹄印,那些俘虏说的没错,这里是匈奴每年迁徙的必经之路。   众人倒是想继续跟下去,但前方是茫茫大漠,广袤不知尽头,他们离开河套时带的补给已经不够,只能在此设立一个哨所,留下一百骑狩猎驻守,作为秦军最西面的据点……   ……   九月初,义渠白狼等人回到了贺兰山东麓,将沿途所见报告给少上造黑夫。   “下吏奉李信将军之命,与傅直、甘冲将北地三千骑,出沃野渡西四百里,至唐温池,不见匈奴一人。至此,阴山以南,再无匈奴一牧民、一毡帐!”   “看来匈奴是真的远遁了。”   黑夫长舒了一口气,经过两年筹划,半载鏖战,总算提前达到了历史上秦朝本就做到的事,却匈奴七百余里!   匈奴甚至比历史上更惨,丁壮或死或俘,至少损失了三分之一,就他们那可怜巴巴的人口,没个两代人,恢复不过来。   匈奴损失惨重,头曼单于威信丧尽,短时间内无法卷土重来,但黑夫却还有一个担心。   公孙白鹿道:“将军担心的,莫非是游弋至贺兰山西麓的月氏!”   匈奴溃败后,月氏却乘机好好地占了不少匈奴的牧场,他们的斥候,甚至到了贺兰山西麓来,还派出使节,欲与秦通使。毕竟眼看秦军横扫匈奴,战斗力令人震怖,匈奴尚且大败,更何况人口地盘尚不如他们的月氏?   “不,不是月氏。”   黑夫看着陈平送来的信件,这个家伙,在北地郡可没闲着,又跑到乌氏塞,通过乌氏商贾,搞到了不少关于月氏的情报。   其中,就有冒顿献爱妻爱马给月氏王的“新闻”!   冒顿,没错,黑夫可从未忘记,这个历史上赫赫有名的狼之子!   对自己都这么狠,何况对别人呢?此人不除,终究是他心里的一根刺。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这还不够,还得让他们世世代代,士不敢弯弓而抱怨!”   黑夫让人将来到贺兰山驻守,招降收纳白羊等部的“郡邸长丞”乌氏延唤来。   郡邸长丞并不是黑夫的下属,他归郡守管,也要向对九卿中专门负责外交、属国、少数民族管理的“典客”负责,乌氏延在招降花马池戎人,打探匈奴的情报上出力颇多,朝廷让他做了这官,一是嘉奖,二也是尽其所长。   “去告诉来接洽的月氏人,月氏欲朝秦,有三个条件。”   “其一,月氏王亲自入咸阳献贡;其二,容许秦商通过河西,前往西域,不得横加阻挠;其三……”   黑夫露出了笑:“献上匈奴寇子冒顿的人头!” 第0454章 狼之子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伴随着凄凉的歌声,一支庞大的队伍,正在贺兰山西北一千里外的沙漠间行进。   是匈奴人,一个多月前,才在河套打了场败仗的匈奴残部。   在渡河时遭到李信攻击后,头曼单于带着只剩下三万人的残部,开始向西遁逃。前往阴山以北的路途已被秦军截断,他们若想生存,就得走另一条路——越过流沙,去居延泽越冬,明年春暖雪融,再越过北边的“大戈壁”,抵达漠北。   时值九月,但沙漠中的白天气温依然很高,匈奴人只能躲在帐篷内避开烈日。到了夜间,气温又冻得人瑟瑟发抖,再多的皮裘也挡不住狂风,只有清晨和傍晚的短暂时间适合骑行,他么走得很慢。   匈奴人熟悉这条路径,能够找到水源,但在离开河套半个月后,饥饿就席卷了他们,羸弱的马匹最先倒下,接着是受伤的战士。   “他们是幸运的,至少能和自己的马一起死。”   匈奴和羌人的火葬不同,与中原一样实行土葬,将死者们安葬在沙丘间时,匈奴人们如此哀悼。   他们认为,匈奴人与坐骑有某种神秘的联系,当人死后,马儿会驮着死者,进入永远绿草缤纷,鲜花盛开的死者国度。   当一行人的迁徙越发深入后,死去的人更多,比如单于身边的燕人鞠武,力竭落马,无法起身,半个时辰后断了气。蚊蝇围绕尸体,匈奴人认为他染了疾,害怕他将恶运传给其他人,便一把火烧了。   尸骸烧了一半便熄灭,秃鹫落了下来,贪婪地啄食着,随后到来的是胡狼,撕扯他的骨头,落得到处都是。   鞠武到死,也没能回到燕地,没能做成他的申包胥,却在沙漠里,给一群禽兽果了腹,最后变成了干硬的粪便。   这时候,匈奴人也断了粮,这些爱马如命的匈奴人,就不得不开始杀马为食了。当他们听说,头曼单于的部下吃了别人的马,却不肯杀自己的马时,都不免暗暗抱怨。   入夜时分,哀伤的歌谣伴着胡笳,再度响彻匈奴人的营地。   “失我河南地,使我部族无安居。”   “失我北河原,使我蹛林成废墟……”   匈奴失去了最好的牧场,只能去荒凉的漠北苟存。   部分人认定,这一切,都怪头曼单于的衰老昏聩,怪他一意孤行,才让匈奴遭到了如此巨大的损失。   不满在挤压和酝酿,只是碍于单于身边忠诚的三千本部骑士,才不敢发作——战争中,单于总是将精锐留在身边,让其他部落上去消耗。   好在他们跌跌撞撞,终于抵达了居延泽……   满是黄叶的胡杨林大片大片出现,土地湿润了起来,弱水从沙漠中横跨而过,和其他来自各个雪山的溪流一起,汇聚成了浩淼无垠的大湖,其大小,是河西月氏猪野泽的十倍!   此湖水色碧绿鲜明,水中富鱼族,大者及斤。鸟类亦多,灰燕、天鹅、野鸭,这些为了越冬迁徙来此的精灵们,千百成群,飞鸣戏水,堪称奇观。湖滨密生芦苇,粗如笔杆,高者及丈,能没马上之人……   饥渴的匈奴人在这里跪拜上天赐予,他们终于找到了生的希望。   这就是居延泽,祁连山冰川送给戈壁生灵的一份厚礼,“祁连”,在匈奴语中便是“天”,所以居延泽也被他们称为天池,并作为圣地加以祭祀供奉,头曼单于在这里留了一位万骑长驻守。   很快,这位名叫“兰焉支”的万骑长便派人来湖边接应头曼,只见三万人,只剩下两万多,都疲惫不堪,大半失去了马匹。   兰焉支是匈奴三大贵种之一兰氏的族长,见此情形,他面色有异,但还是立刻带着头曼单于前去营地休息,让人立刻端来乳酪、肉食。   “月氏可有异动?”   头曼往嘴里塞了块肉,就是问到了最关键的问题。   居延海正南方一千里外,便是月氏的昭武城,月氏人过去没少沿着弱水到下游来,与匈奴争夺居延泽。此番匈奴遭到秦朝重创,头曼最担心的,就是月氏将居延泽占了,那样的话,匈奴在漠南,就失去了最后一块立足之地。   更别说,自己的儿子冒顿就在月氏,此次大败,头曼声望大损,若非兰氏忠于自己,他们必须在居延泽越冬,否则早就反叛殆尽了。   所以他在将匈奴部众尽数迁往漠北的同时,还在居延泽留了一万骑做接应,以备不测。   “有小股斥候来刺探,被我打退了。”   兰焉支一边笑着,一边看向营帐外,因为部众随时可能反叛,头曼很警惕,亲信守在门内外,手持刀鋋,检查每个来此的人。   一个戴着厚厚毡帽的侍者双手端着一案烤全羊,缓缓入内,却被单于亲信拦住,摘了他的毡帽,搜了身才放进来。   听闻月氏并无大动作,头曼松了口气,和兰焉支商量了一下各部安排在何处越冬,便打了个哈欠,在沙漠里颠簸了一个月,他累坏了,酒足饭饱后,困意袭来。   兰焉支退了出去,位于营帐内侧的卫士们也到了帐外,狼吞虎咽地吃起食物来。   很快,帐中便传来了头曼单于的鼾声……   睡梦香甜,直到有冰冷的利刃,贴住了自己的喉咙,头曼单于才猛地睁开了眼睛,嘴巴却被捂住。   面前的人不知是从何处冒出来的,他面容如鹰枭,细长眉目像极了头曼,与过去唯一的不同,就是曾经光滑的下巴,如镜被浓郁的胡须覆盖……   头曼倒吸了一口凉气。   “冒顿,是你!”   ……   头曼的心脏都快骤停了,见到自己的长子忽然出现,他一点都不感到高兴,下意识地想去摸旁边的刀,却发现,它正握在冒顿手中,又贴紧了自己喉咙几分。   冒顿一言不发,只是丢给头曼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是如何进来的?”   冒顿还是没说话,只看向一旁,头曼顺着儿子目光望去,发现大帐边缘,放置弓矢兵刃的木架旁,虎皮被掀开,一道木门从地下打开,那是一个地坑,能让人藏于其中。   一切都明白了,居延泽匈奴部众略显奇怪的气氛,兰焉支闪烁的眼神,原本以为最忠诚的兰氏,却是最先背叛他的人!   换了十年前,即便利刃在喉,头曼单于也能拼死反击,但他老了,在部众面前硬撑,可实际上却身体欠佳,过去几个月里发生的变故更使他衰弱了不少,头发更加灰白,眼里充满了疲倦。   面对强壮的儿子,他一切挣扎都是徒劳。   这一切,亦看在冒顿眼中,在这一刻,他眼神里,似乎有一些悲哀。   事到如今,头曼反倒冷静了下来。   他干硬地笑道:“经此大败,我也明白了,匈奴需要一个年长勇武的继承人,等明年回了漠北,我便立你为太子……”   冒顿眼中的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他摇了摇头。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蕃息,部众唱的歌,父亲没有听到么?”   冒顿开口了,不再是先前厚重豪放的声音,低沉里带着一丝沙哑,让人无法知晓,他这一年多来经历了什么。   “你到底要什么?冒顿,我的儿子?”   头曼已近乎哀求。   “做什么?夺回本该属于我的一切!”   冒顿抓住了头曼想要反抗的手臂,眼中凶光毕露,仿若要咬断老狼王喉咙的恶狼。   “父亲,你已不配做大单于,你只会将匈奴带向灭亡。”   “你不用再为部众是否背叛焦虑,不用再承受鹰冠的重压。我,孪鞮氏的冒顿,会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下一刻,利刃毫不犹豫地破喉。   冒顿松了手,头曼单于滚落下来,他拼命想要堵住向外溅射的血,却无济于事。   帐内的挣扎与响动已足够大声,外面的单于亲卫却没有进来看一眼,因为帐外,同样响起了一阵喊杀声,有一片血花溅在帐幕上!   冒顿冷冷看着这个带给他生命,又抛弃背叛他的男人死去,嘴角有一丝抽搐。   但随即,他便像是松了口气般,拿起头曼没有喝完的角杯,一口喝干了里面的马奶酒。   这一年多里,他经历了常人无法想象的煎熬,被自己的父亲放逐,逃到仇敌旗下寻求庇护,献上了自己的宝马和最爱的阏氏,借到了一千月氏人,驻扎在猪野泽,时刻窥探着匈奴的近况。   当秦大举进攻匈奴时,冒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但秦很快取得了一边倒的胜利,这让他明白,自己没办法突然出现,成为拯救匈奴的人。   匈奴正经历前所未遇的寒冬,他只能想方设法,带领他们避免灭亡。   但首先,他要获得大单于之位。   好在,匈奴强者生存,弱者遭鄙夷,一个打了败仗,丢弃牧场的单于,是不会受人爱戴的。   就在月氏王决定与秦寻求和平之际,敏锐的冒顿知道,他必须离开了。他带着一千月氏骑兵和部众来到居延泽,冒着被杀死的危险,只身走到兰焉支面前……   他说服了惶恐不安的兰氏,策划了这场弑父的谋杀。   地坑里本可藏好几人,但冒顿却亲身进入,不带任何属下,他认为,只有他,有资格对单于动手。   想到这,冒顿低下身,拾起了那顶在地上滚了又滚,染血的单于鹰冠!   他将鹰冠戴在头顶,再不看头曼尸体一眼,迈步走出大帐,外面屠杀正在进行……   驻地变成了战场,不,是屠场!帐外的单于亲卫已经被冒顿的手下们杀死,那些忠于头曼的部落驻地,燃起的火焰直达半空,处处刀光剑影,被冒顿说服投靠他的兰焉支,正带人包围他们。   “这才对。”   冒顿自言自语道:“常自诩为群狼的胡人,单于之位,自然也要看,谁的爪牙锋利!”   狼子杀死老狼,吸干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强壮,这才是匈奴人的生存之道!   等到屠戮结束后,冒顿让人吹响了巨号。   这是用草原上最大的野牛角制成的号角,它们只有在重要的事时才会鸣响——蹛林大会、龙城祭天、长子诞生、战争集会、单于葬礼、新单于继位……   二十多年前,在头曼城,冒顿便是听着这号角出生的,头曼也曾欣喜地捧着他,在马血里沐浴,给他取名“冒顿”,由巫师预言,他将是一匹踏遍草原的骏马。   而今天,他又在这号角中,弑杀了父亲,戴上了染血的鹰冠。   所有匈奴人都聚拢过来了,他们已经明白发生了何事,却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是平静地看着冒顿。除了那些死心塌地忠于头曼的亲信,所有人,似乎都对这一幕习以为常……   这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一头孱弱的老狼,无法带领狼群,更何况,新的狼王,已拥有尖牙利爪。   最终,他们恭顺地在冒顿面前下跪……   居延泽畔,响起了巨大的呼声,惊飞了越冬的鸟群。   “冒顿单于!”   “撑犁孤涂,冒顿大单于!”   ……   半个月后,当月氏王的使者抵达居延泽,想要召回冒顿,砍了脑袋送去秦朝时,却惊愕地发现,这个在月氏时像狗一样的流亡王子,已戴上了单于鹰冠,坐在胡床上接待他。   冒顿倒还记得自己当年“奉月氏王为主”的承诺,言语十分恭顺:   “请回复月氏王,头曼已死,冒顿现在是新的单于,愿意为月氏之臣。待到明年雪化时,冒顿会带着三万骑士北徙,去漠北,统御那里的匈奴部众。居延泽也将遗弃,请月氏为匈奴代管,两邦在此联络往来。”   “秦人贪婪,想要屠杀一切胡人牧民,将所有草原都变成耕地,修筑城池,永远住下来。匈奴已败,秦军下一个猎物,不是月氏,就是东胡。冒顿愿为月氏王与东胡王联络,面对秦皇帝这凶恶大敌,所有草原上引弓之民,都要联合起来!一胡不能敌秦,则三胡合一!” 第0455章 除恶务尽   九月底,天气渐渐寒冷起来,贺兰山东麓,新开辟的田地上,抢种的宿麦才露出了芽,本地戍卒还需仰仗内地送来的军粮。一旦入冬,粮道将断,所以只能留下三分之一的人戍守,其余撤回内地过冬。   陇西兵卒、民夫已被李信、蒙毅带着,于月初撤回陇西郡,北地兵卒也将于十月初离开,黑夫正与监军、众将议论撤兵事宜。   这时候,乌氏延带着从月氏使者处得知的消息来报,说冒顿已杀头曼,在居延泽自立为单于。   黑夫倒是并不觉得奇怪,只是好奇过程是不是和历史上一样,公子扶苏却显得格外吃惊:   “弑父!?”   公子扶苏有些难以置信,这世上居然有人能干出这种禽兽之事,心里给和他年岁差不多的冒顿打上个一个“极恶之徒”的标签。   “若在秦,冒顿此举,将成为众矢之的,人人皆可诛之,岂能拥为新单于?”   虽然春秋时弑父夺位的事情也不少见,比如楚穆王因不得立而杀楚成王。但随着日渐推移,孝道变得越来越重要,诸子百家虽然在很多方面有诸多分歧,在对待孝道上却出奇的一致。   儒家自不必说,不管哪个流派,都把孝摆在很高的位置。   就连墨家,也认为,“臣子之不孝君父”是天下动乱的原因,只是主张爱自己父母的同时,也要爱别人的父母,由此别人才会爱你的父母。兼相爱,才能交相利。   公子扶苏受儒墨影响较深,自然也是谨守孝义的,哪怕他因母、舅之亡,与皇帝有些隔阂,还常直言进谏,顶撞秦始皇。但平常也对父皇十分敦孝,早晚问安从未耽误。这一点上,连秦始皇都挑不出毛病来,他不喜欢扶苏的悲天悯人,却对他的孝顺十分欣赏。   就算是法家执政的秦,孝道也十分重要。当年商鞅曾把孝悌列为毒害国家的“六虱”之一,但商鞅死后,秦又开始鼓励子孙尽孝了。   《秦律》中对于不孝者,惩罚十分严厉,若有六十岁老人告发儿子不孝,求判处其死刑,官府不必宽恕,应赶快将不孝子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黑夫刚到咸阳时,还曾见识过一个案子,说是东门某里的士伍丙,不孝父母,甚至用脚踹了亲父。其父请求将丙断足,流放蜀郡边远县分,叫他终生不得归乡。官府受理了,按其父所告将丙流放,解送至成都……   所以在秦,不孝是一桩大罪,要承担法律责任的。秦始皇当年就是不想担上“不孝”的罪名,最后还是将母亲赵姬从离宫迎回咸阳。   与扶苏就着冒顿弑父一事谈论孝道,黑夫听着扶苏言谈,却又想起来,历史上的扶苏,就是因为一个“不孝”的罪名被矫旨赐死的……   “父叫子亡,子不得不亡?”   这大概就是扶苏的价值观,如果历史故事是真实的话,扶苏接到旨意,二话不说就自杀,甚至都没怀疑过这是假的。   该说他诚,还是蠢?亦或是,儒法墨对孝道的弘扬,已经深入了他的骨髓?   扶苏与冒顿是同龄人,同是长子,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心狠手辣和心慈手软,黑深残和白莲花……   当他们遇到继承人之位不保时,又做出了截然相反的选择。   眼看扶苏仍对冒顿之举义愤填膺,黑夫便笑道:“匈奴之俗贱老弱,头曼大败,已丧失了人心,冒顿乘机弑杀,这倒是挺符合匈奴人的性情。”   “子弑其父,又娶其继母,譬如禽兽。”   扶苏摇头:“真是可恶又可悲。”   但随即他又无奈地说道:“秦虽定不孝之罪,但民间风气也不佳,秦人家庭富有,儿子长大后就分家单过;家庭贫穷,儿子长大后就入赘他家。借给父亲一柄耕具,会流露出恩赐的表情;母亲拿了簸箕笤帚,就站在那里斥责。给孩子哺乳,不回避公公;媳妇与婆婆不睦,就反唇相讥。”   “轻忽简慢自己的父母,这种行为若放任下去,与匈奴已没多少区别。”   秦国家中有两个男丁而不分家者,田赋加倍征收,结果导致大家庭消亡,小农家庭大量出现。分了家自然就疏远了,税重地贫,各家只够果腹和赡养孩子,养老就常常相互推托,像黑夫他们家这种相亲相爱的实在不多。   将孝道写入秦律,也是强迫这些贫弱的小家庭,重新承担起养老责任的一种手段。   不然能怎样?还能指望国家帮你养老?这是后世都做不到的事情,从“只生一个好,国家帮养老”到“养老不能全靠政府”,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没法指望他人。   言罢扶苏朝黑夫拱手:“秦有不孝之罪,而无养老之义,这实在是一大缺失。倒是尉将军在北地郡开设荣军院,使孤寡老兵入住抚养,真乃一项善政,此政当在内地郡县推广!”   “苗头不对啊。”   黑夫暗道,这位公子,对秦朝的“以法治孝”似乎有很大意见,不过,这种社会问题,也不能怪律令秦法吧,哪朝哪代都一样,人性之恶啊。   事关国政律令,黑夫不能与扶苏深入探讨,于是便咳嗽一声,跳过这个话题,说起了与他们更息息相关的事情。   “我与李将军不过是大军偏师,便打得匈奴弃地而逃,月氏王看在眼里,已然胆寒。他很想与秦通使讲和,纵为大秦属国,向陛下称臣也心甘情愿,先前已答应杀冒顿献首,如今冒顿已自立单于,月氏王又派使者向乌氏延说明原委,还答应派遣一个儿子到贺兰来,随吾等一同去咸阳朝见陛下……”   扶苏颔首:“荒服来朝,此乃大事。”   秦始皇素来不喜欢收朝贡国,顶多是先吞并,又在郡下面设“属国”,实际上只相当于小土司。   但月氏则不同,此乃西方大邦,自从周代以后,再未入朝过中原,皇帝应该也会高兴吧。   黑夫道:“月氏王还答应了一件事,从明年春天起,开放河西,让秦商可直通西域,畅通无阻,他还将先前扣押的秦商,全部送回……”   一年半前,黑夫说服乌氏倮,以寻找西王母邦为名,尝试打通“玉石之路”,去西域进行探索。乌氏倮便派了一支商队,绕道陇西、羌地,走湟中,沿着柴达木盆地向西北行。   商贾们一路贿赂羌人豪酋,招募向导,倒是没被为难,最后走了几个月,才从祁连山口,到了名为“乌孙”的国度,位置大概在后世的敦煌一带,乌孙人口十万,和匈奴一样,是游牧行国。   他们在乌孙过冬,今年开春,本来还想继续向西,去乌孙人口中的“楼兰”看看,但恰逢月氏进攻掠夺乌孙,这群秦商被擒获,已被带回昭武城,扣留了大半年。   恰逢秦已发动了对匈奴的战争,月氏在旁观望,见秦如此强大,击匈奴如摧枯拉朽,便不敢杀害那些商人使者,这次也一并送回,还附赠了不少牛羊礼物……   月氏人口不过二十多万,控弦之士数万,而且是半定居的民族,没有匈奴那样的纵深,不想招来秦朝大军的征伐,哪怕冒顿说的再好听,月氏王都不愿意和秦交兵,转头就把冒顿卖了,想藉此讨好秦朝。   “西域若能不战而通,倒是一件好事。”扶苏对秦始皇寻仙求长生,是有些微词的,在他看来,能和平解决的事情,就不必诉之武力。   “假道于人,毕竟不可靠。”   黑夫却摇头道:“那些商贾带回来的,不止是乌孙、楼兰等邦的情形,还打听到一事,原来从乌孙,有道路直通居延泽,从居延泽越流沙大漠,又有道路至贺兰,河套!”   “对此,我有一个计划。”   扶苏颔首:“将军请说。”   黑夫道:“冒顿此人,能献妻赠马以求容身,极其隐忍,又弑杀亲父,实乃狼子野心。其行径颇似勾践,若不除去,任由其统御匈奴,恐成隐患。”   “不如再发兵袭击居延泽,一来消灭匈奴残部,以绝后患;二来也可在居延泽设立哨所、商站,使中原多一条不必假道河西,便能去往西域的道路。”   两个理由,前一个更为重要。   出于对冒顿弑父行径的嫌恶,扶苏倒是没有太多异议,但又道:   “冒顿尚有部众万骑,而居延泽又在千里之外,相隔流沙大漠,先前几番大战,马匹多死亡,眼下即将入冬,兵卒难行,转输困难,恐怕损耗太大……”   这次进攻匈奴,秦军损失最大的不是兵卒,而是战马,它们可比人娇贵多了,数年在边郡积蓄的马匹,消耗大半。幸好抢了不少匈奴马,不然秦军的骑兵又要等好几年,才能配齐一人双马。   黑夫道:“公子所言甚是,大军陆续撤走,冬日天寒地冻,用兵的确不妥。”   “但月氏王使者说,冒顿会在居延泽越冬,待到明年雪化时,才带部众北徙。我军可合北地、陇西、上郡、朔方、云中车骑。于一月初,乍暖还寒之际,奔袭居延泽!将冒顿及匈奴残部,全部歼灭!”   这种危险的事,万事怂为先的黑夫当然不会亲自去,等他到咸阳,向秦始皇禀明此事时,会力荐李信为帅的……   扶苏听罢,久久未言,只是有些奇怪地看着黑夫道:   “将军对杀死冒顿这件事,真是执念颇深……”   被看出来了么?黑夫也知道,自己三番两次对冒顿穷追不舍,必杀之而后快,的确有些明显,但他已顾不上这些了,笑道:   “只是觉得,树德务滋,除恶务尽,如此而已!”   ……   PS:天子数问骞大夏之属。骞既失侯,因曰:“臣居匈奴中,闻乌孙王号昆莫。昆莫父难兜靡本与大月氏俱在祁连、敦煌间,小国也。大月氏攻杀难兜靡,夺其地,人民亡走匈奴。——《史记·张骞列传》” 第0456章 识人之明   秦始皇三十年正月(农历十月),黑夫已回到北地郡义渠城,为了扮演一个大秦的好官僚,兵卒的好郡尉,他先公后私,坚持要将兵卒民夫们安置妥当后才回家。   期间,郡尉长史陈平来向黑夫禀报这数月以来,北地郡的治安情况。   陈平笑道:“郡尉不在时,北地仅有些小毛贼和日常盗窃,没有大的争斗。人皆言,北地郡之害的根源,乃是本地戎人不安分,相互私斗难以禁绝,甚至引发华戎之争。但今年不一样,戎人青壮都被征召出塞为骑士,剩下的老弱便安分守己,大原戎五部又听闻明年能够迁到贺兰山丰美草场,他们也不再为那一点水源牧场而大动干戈了。”   黑夫颔首:“我算是明白了,商君所说的‘毒输于外’是何意!”   商鞅认为,每个国家都有“毒”,这些毒,可以理解为社会内的不安定分子,比如北地郡的戎人,比如关东的游侠。若是放任他们不管,就会寻衅滋事,私斗成风。   这些内部的不安定人口是难以消除的,但却有个简便的办法,那就是对外战争,让戎人作为扫胡先锋,让游侠充作民夫千里运粮,让他们去祸害外敌,毒输于外……   国强而不战,毒输于内,礼乐虱官生,必削,这便是法家帝国不断对外发动战争的原因之一。   接下来要提防的,就是内地征来的兵卒、民夫屯驻义渠城、萧关等地,会有人闲不住滋扰农户。   又听说黑夫打算发动一场奇袭,消灭匈奴残部,陈平便开始出主意。   “既然郡尉开春时欲袭居延泽,那下吏以为,月氏王子来朝的时间,当定在腊月前后,务必在我军车骑出击之前,月氏王之子已入秦境!”   黑夫看向陈平,他就是鬼点子多,同时喜欢将事情往最坏的方面想:“你是在担心,月氏投诚大秦是假,到时候我车骑西进,月氏会有异动?想要以其王子为质?”   陈平道:“胡人无信,今日讲和,明日反叛不在少数,不可不防。”   黑夫沉吟:“若月氏派个假的王子来呢?”   陈平笑道:“乌氏派去河西的商贾曾在昭武城见过月氏王及长子,只要点名让长子入朝即可。月氏若作伪,说明其通使朝贡之心不诚,居延泽之战,便要谨慎而为了……”   他随即又提了个建议:“此外,月氏使节、王子不当走贺兰、北地入秦,而应走陇西。”   “为何?”   陈平阐述自己的理由:“先前讨伐匈奴,北地出兵万五千人,陇西出兵两万,如今已大半撤回。陇西只留了三千兵在青山峡以南筑眴卷城,北地也只留了五千兵,和两千屯戍民夫一起,守在贺兰等地。”   “若月氏人从贺兰过,见我塞外兵力不多,恐生异心,不如使之从金城入,一路途径陇西、雍地,民众殷富,守备森严,城郭道路俱全,如此方能让月氏知秦之强盛,不敢首鼠两端。”   “还是你考虑得周全。”   黑夫夸赞了陈平,并将这件事交给他和专门管北地郡属国、外交的郡邸长丞乌氏延一同操办,先向秦始皇禀明缘由,再同陇西郡接洽。   一起打了场仗后,北地陇西两军将士关系极好,已经到了“兄弟部队”的程度,双方合作多次,彼此也能信任。   之后,便是最愁人的塞外补给问题……   黑夫之所以只留五千兵卒、两千民夫在贺兰,最重要的原因是,若再多留些人手,恐怕就要有人冻饿致死了!   通过蒙毅的大河漕运,粮食问题基本解决了,但贺兰草原的气温,可比义渠城还要冷几分,才进入夏历十月,夜间温度就已降至零下!   北逐匈奴后,黑夫在贺兰山停留的那三个月里,除了让人试种宿麦外,最重要的事,便是修筑城邑,给留守人员盖能遮风避雨的屋舍……   三座小城在贺兰山东麓拔地而起,从北到南,分别被命名为浑怀、灵武、富平。其中浑怀就是秦军与匈奴决战之地的对岸,灵武是昔日匈奴驻牧地,富平则是黑夫和李信最初会师的地方。   三城只来得及修建内城,尚无外郭,里面的屋舍,只挤得下七千人。再多,就要于城外扎营了,腊月时节,大雪漫山,零下十几度的天气,这不是驻军,而是逼人逃回内地。   想到这,黑夫又问道:“去年北地产了多少羊毛衣?”   陈平道:“乌氏倮从湟中羌人处购来不少羌羊,使戎人驯养,在夫人首倡下,夏妇也开始学习毛纺之术,各县都开了织坊。一年下来,共制得三千件,陇西郡又给北地匀了五百件。都按照将军的吩咐,优先送去贺兰了。”   驻军七千,却仅有三千五百件毛衣,只能两人一件,谁出门站岗谁穿,这也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了,其间辛苦,只有底层兵民能知晓。   黑夫的妻子叶氏以身作则,天天带着官吏妻女坐在家门口织毛线,让民间效仿,才让北地羊毛衣产量翻了三倍,远超秦始皇的要求。   但还是不够,明年若想增加驻军,完全控制新征服的土地,首先得把羊毛衣产量再提上去些……   “既然已经鼓捣出水力椎、水力磨坊,不知能不能搞出水转大纺车来。”   黑夫刚冒出了这个念头,但很快又打消了,眼下毛衣产量上不去,最主要原因不是纺织速率慢,而是羊毛不够啊!   这就没辙了,集中人力容易,让羊加快生育却是件难事。   好不容易将工作办完,黑夫便匆匆忙忙地回了家,刚进门,就看到在席子上到处乱爬的儿子。   被黑夫命名为“破虏”的小子半岁了,刚出生不久黑夫就外出征战,回家后已完全不认得他,被黑夫抱在怀里怎么都不舒服,一直哇哇大哭,黑夫怎么哄都不乖,见他手足无措的样子,叶子衿又好气又好笑:   “良人,你且先将甲衣解了,都将汝子膈得生疼。”   “忘了,忘了。”   黑夫连忙将儿子交给妻子,换下甲衣,穿上一身叶子衿给他新制的常服,又喜滋滋地要抱孩子。   这次小破虏倒是乖了,趴在黑夫怀里似是要入睡,含着手指,小嘴哼哼唧唧的。   只是黑夫还没来得及欢喜,就感到自己胸口上,忽然出现了一股热腾腾的暖意……   尉破虏,浇了他老爹新衣一身滚烫的童子尿。   ……   在家享受天伦之乐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回到北地郡才不久,处理完积压的政务,黑夫就又要出门了,秦军大胜匈奴,秦始皇将李信、黑夫、蒙恬三位立功较大的将军召到咸阳,要为他们庆功,同时商议接下来在北疆的驻军,以及下一步军事行动……   公子扶苏亦算完成了监军使命,要与黑夫一同回咸阳复命。   叶子衿为黑夫整理衣襟,要送他出门时,说起北地郡的官吏之女听闻扶苏至,都在道旁围观,希望能被英俊的公子相中,一朝飞上枝头。但公子扶苏出入居所,却在车上正襟危坐,从不看她们一眼,女孩们大着胆子送去的香囊等物,也统统被退了回来。   “总感觉这位公子,十分高傲呀。”她随口说道。   黑夫却笑了起来:“公子倒不是高傲,他是谨守礼节。”   叶子衿看了他一眼,有些忧心地说道:“良人似乎很懂长公子。”   她是生怕丈夫对扶苏产生好感,卷进深潭里。   黑夫安慰妻子道:“你放心,我只是履行陛下的嘱咐,不会随便搀和浑水。出征前,你不是说,我与长公子不过见了几面,交情浅薄,言语未深,无法笃定他是何种人么?但这小半年来,我在军中塞外,观其言,察其行,也算明白了他乃何许人也……”(见434章)   “哦?妾倒是想听听,良人的识人之能。”   黑夫沉吟片刻后道:“他是《左传》里形容的那种春秋君子,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且忠义而仁厚。”   这一切,不是故意表现出的收买人心,的确是真的性情,难怪势同水火的儒墨二人,却很欣赏他。这种谦逊下士的态度,为扶苏在兵民中赢得了很高的声誉。难怪历史上,他死之后,天下人都觉得惋惜,连楚人陈胜吴广都要以扶苏的名义举事……   “这么说来,他岂不是完人了?良人对公子的评价,真是越来越高了。”叶子衿却有些不信。   但黑夫还有后半句话没对妻子说。   “越是无瑕的玉,越容易碎啊!”   若要在历史上找一个与扶苏最像的人,黑夫寻来寻去,只想到了屈原。   其志洁,故其称物芳;其行廉,故死而不容!   屈原五德俱全,屈原温文尔雅,屈原充满理想,屈原直言不讳,屈原宁折不弯……   屈原死得不明不白!   历史上的扶苏,也一样!   ……   十月中旬,南行之际,义渠城外,黑夫与扶苏对揖,各自上了车。   扶苏在漫天霜雨中,依然直板板地站在车上,如同一株青松,腰间环佩叮当。   黑夫看着他,心中却别有一番思索。   “扶苏若活在春秋,可以在争霸会盟上大出风头,吟诵着诗篇,优雅地成为贵族榜样。”   “但这个时代,从中央的权力斗争,到地方上蓄势待发的群雄,乃至于塞外胡王们。人人唯利是图,个个尔虞我诈、生死相搏!”   “礼乐诗书的君子们,已经永远成为过去。就像一枚志洁物高的玉佩,在镔铁和烈火里,叮当一声成了碎片!”   一味忠义仁厚,心慈手软,在这时代,没有活路。   黑夫目视远方,摸了摸自己的胡子,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这是唯利无耻的英雄时代!”   “能在这波诡云谲里挣扎到最后的人啊,要么是厚黑到极致,要么是狠毒得弑父不眨眼。”   “要么,就是像我一样,开了挂!” 第0457章 恺歌振旅   秦始皇三十年仲冬之月(农历十一月),咸阳北郊,一马平川的奉正原,一大清早,昨夜的雪才刚停,便一窝蜂拥来数万民夫,他们在官吏吆喝下,将地面清扫开来,随后又是建祭坛,又是设旌旗,忙得不亦乐乎。   “真冷……”   刘季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握扫帚的手冻得通红,他们沛县虽然也每年下雪,但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离家的冬天,总是格外冷。   他扫不动雪了,扔了扫帚,缩到一棵树后面,放目向南望去,能看到数里之外,便是朦朦胧胧的咸阳宫阙……   “真想去宫墙下避避风。”   刘季的好兄弟卢绾靠在他身旁,艳羡地看着咸阳宫,他们虽是像草芥一样活着的庶民,但从塞北回到关中后,住在距离咸阳宫不远的地方,便十分兴奋,还特别喜欢议论皇帝:   皇帝的宫室有多大、皇帝的嫔妃有多少、每天吃什么?是山珍海味,还是普通人吃不上的牛肉。这一切,都经常挂在他们的嘴边。   虽然,他们半步都靠近不了那儿。   刘季的老乡,养牛人周緤(xiè)也走了过来,舔了下干裂的嘴唇道:“皇帝要是扫雪,肯定用的金扫帚。”   卢绾听了好笑:“没见识,皇帝的奴仆有几十万人,哪里用得着亲自扫雪!在这天气里,还不是在烧着炭的暖屋里,喝着羊肉羹,烫点美酒,由嫔妃们暖着身子……不过季兄,你说皇帝住在这么大的宫室里,要烧多少木柴和炭,才能暖和起来?”   刘季翻了翻白眼:“乃公住过最大的屋子,也就是外黄张大侠的宅邸,咸阳宫里,却有成千上万个那样的院落屋舍,我岂能知晓。”   “不过,吾等一会是否能见到皇帝车驾?”   卢绾依然很激动,他们之所以要将这块平塬清扫开来,是因为,今日要在此举行北征大军“班师振旅”的军礼,据说秦始皇会亲自驾临!   众人又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他们可好奇了,皇帝是不是真的像传说你那样,高两丈,路过时头顶有祥云,皇帝的车驾又会是怎样的,难道真的是八条龙拉着出行?   沛县徭夫们正交谈甚欢时,监工的鞭子却抽了过来。   “汝等这群山东迁虏,竟敢偷懒?”   鞭梢打在冻得硬邦邦的冬衣上生疼,刘季他们只能连忙起来,继续扫雪,等监工走了之后,卢绾忍不住骂了几句。   “本以为打完仗可以直接回沛县去,谁料还留吾等继续干苦役,铺桥修路,寒冬雪雨的,这些秦人,真当吾等是隶臣?”   “行了,勿要因你一人多嘴惹祸,弄得全屯连坐。”   刘季也不想干这辛苦的活,但他作为亭长,也知道若在关中犯事,等待众人的只有万劫不复。   “周勃留在塞北,纵然穿着羊毛裳,却肯定比吾等还冷!还是少说几句,快些做完工,蹲一旁看热闹去!”   众人应诺,加快了速度,等到太阳完全升起时,整个奉正原的积雪都已被清扫干净。但刘季等人却没机会见到皇帝车驾莅临,数千全副武装的兵卒鱼贯而入,在方圆十里内设立警戒线,不由分说,将所有徭夫都赶了出去。   清场完毕后,咸阳城内的贵人簇拥着皇帝车驾抵达,而此次振旅之礼的正主,上郡、云中、北地、陇西的将士们,也陆续入场……   ……   “军既克敌,有司告捷于山川、祖庙。军既归,舍于国外,行班师振旅之礼……”   这便是自古流传的振旅礼,亦是凯旋之仪,是打了大胜仗的军队才有资格享受的荣誉。不过,秦始皇亲政后,咸阳几乎年年都办,内史腾灭韩、王贲灭魏,都曾在东郊振旅,其中以王翦的次数最多,他灭燕、赵、楚,每次都声势浩大。   但这次振旅却有所不同,专为靖边开疆,击败胡虏的将士而举行,所以设在咸阳北郊。   日上三竿后,各郡甲士已在平原上整整齐齐列成十数个方阵,个个燕颔虎头,身强体壮,材官服绛衣,挽强弓劲弩,腰上挎着箭囊。玄色的战旗,制式的甲衣,锐利的剑戟,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耀眼的光芒。   “倒是队列肃整,比中尉军还有精神。”   随行臣吏里,一个三十多岁的儒生啧啧称奇,他名叫伏生,齐地人,是新被征辟来的博士,第一次见识到这等场面。   “毕竟是去塞北打过仗的百战之师!本就有一股肃杀之气,而这些参加振旅之仪的兵卒,都是精挑细选过的,自然非同一般。”   黑夫的老熟人,鲁儒叔孙通倒是见怪不怪,这些军礼古仪,便是秦始皇用得到儒生的地方,他也参与了组织,熟悉每一个流程。便对伏胜道:   “你且瞧好了,真正的热闹的还在后面,按照规矩,各军要教士卒恺歌,当着陛下的面高声而唱,以振军威,而后是献俘斩馘,将军们随陛下入城饮至大赏。”   恺乐,献功之乐也,这是春秋时开始流行的传统,当年晋文公败楚于城濮,振旅,恺以入于晋。这时不仅要由乐师演奏恺乐,还要由教士卒们唱恺歌。   虽然只是走个过场,但数万人一齐放声奏恺,倒是十分壮观。   伏胜点了点头,颇有些期待,又看了一眼远处,秦始皇的御驾已在祭坛下坐定,丞相、廷尉、御史大夫、老将王翦等都在陪同左右,只待众将士来告捷奏恺了。   先上来的上郡兵,不过却没有打了败仗的冯劫,败军之将并无资格参加振旅之仪,所以只有头发斑白,没了往日精神的老将羌瘣。   “戎车啴啴(tān),啴啴焞焞,如霆如雷。显允方叔,征伐玁狁(xiǎnyǔn),蛮荆来威!”   上郡兵唱的恺歌,是一首《小雅·采芑》。   叔孙通听罢后笑道:“这首恺歌意味深长啊,羌将军不通诗书,肯定不是他想出来的,而是监上郡兵的廷尉手笔,伏生,你可能解一解?”   伏生也是有学问的,便道:“此诗说的是周宣王卿士、大将方叔为威慑荆蛮而演军振旅之事,倒也合意。但羌老将军十余万大军,却只斩五百首级,降服楼烦,两个小功,却依旧被陛下升爵位驷车庶长,实在有些尴尬。”   “不过,诗中先言玁狁,又言蛮荆。羌将军虽在征讨匈奴没有大功,当年灭楚可是出力甚多的,廷尉真是有心。再加上诗中的‘方叔元老,克壮其犹’,我觉得,这是明示告老之意了。”   “陛下好用新人……”   叔孙通点头,这次北征,老将没啥功绩,新人却光彩耀人,既然皇帝也给了台阶下,除了告老让贤,羌瘣也没别的选择。   接下来则是蒙恬手下的云中兵,他们唱的,是一首众人都很熟悉的《出车》。   “王命南仲,往城于方。出车彭彭,旂旐央央。天子命我,城彼朔方!”   伏生有些不解:“这位蒙将军虽斩首一千,取牲畜数万,还夺了整个北假地,重新燃起了赵长城的烽火,但自比南仲,有些过了罢?”   叔孙通却摇头:“你有所不知,陛下北巡时,曾亲口说过,蒙恬,能为朕之南仲否?蒙恬让士卒以此作为恺歌,意思是他完成了对陛下的承诺,这新建的朔方郡,基本上云中兵打下来的,如今朔方城当真建了起来,就算没有太大功劳,亦有苦劳,再者,蒙氏兄弟为国而忘家,对这样的将军,皇帝不会吝啬赏赐。”   蒙恬兄弟一个作为主帅,一个作为监军,前往塞外时,他们的父亲蒙武正病重,上个月刚刚去世,蒙氏兄弟甚至都没来得及看父亲最后一眼……   “所以蒙恬选此诗,真正想说的话,是岂不怀归?畏此简书!”   伏生长见识了:“本以为秦将军皆关西军汉,粗鄙不识礼仪,不曾想,比我想的要好。”   “羌将军有李廷尉监军,蒙氏虽是军门,却也是从关东迁来的,能文能武,蒙恬还制出了新的毛笔,会点诗书,何足怪哉?”   叔孙通嘿然:“倒是接下来的北地陇西兵,尉、李两位将军,一个是老秦宿将,不喜诗书。一个出身低贱,不识礼仪,唱恺歌这一关,恐怕只能靠公子监军想办法了。”   说话间,北地、陇西两军也一同登场了。最先露面的,是头戴着飘洒红樱,上插鲜艳羽毛胄帽的陇西、北地骑从,他们穿着玄色的软皮甲,披着绛色的战袍,手持长达七尺的骑矛,佩戴黑鞘的剑,有的还配有弓弩。   众人骑的都是良马,肩高六尺半,俊美雄壮。且为了今日的场面,还特地披挂了绘成虎纹的皮制马甲,看上去十分整齐雄壮——此物当年城濮之战时,晋军曾使用过。   稍后,则是押送匈奴俘虏的步卒,李信、黑夫两位将军的战车被簇拥在中间。   最后登场的,常常才是此战的主角,谁功劳大谁功劳小,看皇帝的升爵自然明了。秦始皇还认为,这一战,陇西、北地皆有大功,一同血战匈奴单于,一同驱敌,所以当合为一军,共同参加振旅之仪。   两军站定时,天上却又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落在他们的甲胄、刀剑、弓矢、战马,还有士卒的鼻尖上……   但军礼不会被这点小雪耽搁,不同于上郡、云中兵拗口的古诗,北地、陇西两军按照黑夫的嘱咐,高声唱起了一曲简单且新颖的调调!   不止让三军提气,让皇帝眼前一亮,甚至连事不关己的儒生们,都被这首诗歌震得头皮发麻!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   ……   PS:《周礼·春官·乐师》:“凡军大献,教恺歌,遂倡之。”   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支拄。——《秦始皇时民歌》 第0458章 好男儿   “黑夫粗鄙之人,哪有什么诗才,不过是当日见兵卒用命,单于乘夜溃逃,而李将军又率轻骑追击,何等壮魄。故有感而发,以此为恺歌,还望陛下勿笑。”   黑夫倒是谦虚,李信和扶苏却道:“尉将军让士卒所唱之歌,倒是与实际相差无几。”   “通俗易懂好啊。”   秦始皇对这首恺歌倒很欣赏,他说道:“朕虽只是听着这四句话,却能够想见当时情形。”   塞外沙漠边缘暗淡的月夜里,匈奴单于战败遁逃,惊走了水边的大雁,而秦军轻骑列队而出,准备乘胜追击……   “只是当时应该是六七月间,哪来什么大雪满弓刀?”   强迫症皇帝注意到了这个细节。   黑夫垂首:“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途。这最后一句,是因为来到咸阳附近,恰逢降雪,将士们不管是背上的弓,还是插在靴侧的铜刀削,都落满霜雪……”   秦始皇点了点头,也没有再深究,能唱出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表达士卒们的斗志昂扬,顺便嘲弄一下胆小遁逃的单于,这就够了。   “朕听到的是士卒之用命,还有将之胆气。”   秦始皇满意地看着蒙恬、黑夫、李信三人,又对陪坐的王翦笑道:“武成侯,你觉得这些后辈如何?”   武成侯王翦老了,五年前灭楚时尚壮的老将军,如今却垂垂老矣,齿发动摇。   王翦功成名就,赋闲在家,也就没那么多忌惮,他眯着眼看了看蒙恬、李信,笑道:“当年不能将二十万人者,今已能矣……”   当年,就是李、蒙二将第一次伐楚打了个大败仗,之后虽立小功,但对匈奴的这一战,才真正是他们的雪耻之役,二将都有些羞愧,朝王翦拱手作揖,李信更直言,当年的自己,太过轻狂。   而今的他,头发跟王翦一样白了。   王翦又看向黑夫:“尉将军倒是一如既往的沉稳。”   黑夫不敢怠慢,亦道:“黑夫只学到了老将军的皮毛,无法做到临阵应变,奇谋百出,如今只敢扎硬寨,打呆仗……”   “扎硬寨,打呆仗?”   王翦哈哈大笑:“将军这是将你我一起骂了么?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故其战胜不忒,尉将军可谓善战者了!”   言罢,王翦对秦始皇拱手:“蒙将军治众如治寡,李将军能以正合以奇胜,尉将军无赫赫之名。陛下有此三将军,蒙武若知,便能走得安心,老夫和羌瘣,也能放心告老了。”   羌瘣附和,心里却暗叹一声,他本来是这场战争真正的主帅,想着没了王氏父子和蒙武,便能大放异彩,没想到,时也命运,风头完全叫几个年轻人盖过去了。   最后只能安慰自己道:“一代人做一代事,吾等奉陛下之命,扫平六国,而三将为陛下靖边,宜矣。”   黑夫也有些明白了,这场振旅之仪,仿佛成了一场新老交替的仪式,统一战争的功臣慢慢老去,历史上,能接替的只有蒙恬,但因为历史的改变,李信复又崛起,黑夫也继承了王翦稳如老狗的打法,开始崭露头角。   老将军们看着这一幕,心里肯定会有落寞和不甘吧,自从靖边祠、勋庙两个制度出来后,将军们的人生目标,除了封侯,又多了一个“入庙”的渴望。谁不想死后祭祀入内,留名千古?   但它们的门槛都很高,除了王翦外,没有人敢说自己的功劳足够入勋庙,哪怕连刚去世不久的蒙武,都没这个资格……   按照秦始皇的设想,自此之后天下国泰民安,万世一系,中原战事永绝,祭祀统一功臣的勋庙,王翦将成为最后一个人选,再无他人!   但入祭靖边祠,却依然有机会争取。   李信现在便很有求战的欲,待兵卒们振旅仪式结束后,便立刻禀明皇帝道:   “陛下,匈奴发生了内乱,头曼被其子冒顿所弑,冒顿自立为单于,与三万部众盘踞居延泽,月氏王遣使来报,说起欲与东胡勾结,同秦继续作对。除恶务尽,匈奴后患,不可不除,臣与北地郡尉商议,或可在仲春之月前后奔袭居延泽,将匈奴消灭!”   ……   “居延泽在何处?”   秦始皇当然不会记住这么小的地名,让赵高拿来地图一瞧,发现其十分辽远,孤悬于流沙大漠边缘,便皱眉道:“欲袭此处,需多少人马?要行几日?”   “需北地、陇西、朔方的所有车骑,计两万骑,分别从贺兰、高阙出发,以投降的匈奴人、月氏人为向导,慢则半月,快则十日,可至居延泽!”   打了河南地之战后,基本一秦能敌三胡,李信对打赢这场仗很有信心,先前他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斩单于之首,悬于秦阙之上!   “此策似乎有些冒险。”   蒙恬却有不同的意见:“眼下我军大半回到塞内过冬,再发动车骑北上,耗费甚多。再者,千里奔袭,容易让匈奴人以逸待劳,若是失利,恐怕无法撤回!”   黑夫支持李信道:“陛下,此策有些冒险,但若能成功,获益巨大!首先,若消灭了匈奴新单于,匈奴青壮将死伤殆尽,使之不漠北之众,不敢弯弓而报怨,没有三代人,无法恢复人口。”   “其次,居延泽位于月氏以北,匈奴之南,得之可断两邦往来。当地还有道路直通乌孙、西域,可使秦商绕开河西,直接与西域往来,为陛下寻找西王母之邦。更甚者,还能设立哨所亭驿,建城戍守,虽然眼下月氏愿意入朝献贡,但若陛下想打,居延驻军随时可席卷向南!与陇西夹击昭武城!”   蒙恬依然反对:“区区冒顿,弑父之人,纵然回了漠北,恐怕也不能服众,何必担忧?不如先稳固朔方、贺兰,再对居延泽徐徐图之。”   蒙恬的战略,是保守反击,不在于消灭胡人有生力量,先圈地占住再说。他已经在筹划一个将燕赵秦三国长城连起来的大计划了。   秦始皇颔首,却又看向欲言又止的扶苏。   “扶苏,你以为呢?”   他想知道,去见识了雄浑肃穆的边塞景象,经历了鲜血淋漓的战场,和粗犷豪迈的将士们接触良久后,儿子是否有何变化?   公子扶苏说道:“李、尉二将军欲继续攻打匈奴,消灭冒顿,自然有其考虑。但匈奴可击,将居延泽作为商站,设置亭驿亦可,但若要屯田戍守,甚至驻军?居延泽孤悬千里之外,转输粮食困难。还位于匈奴月氏之间,一旦被两者袭击,难以及时救援,白白使军士丧命,代价实在太大,不妥。”   若扶苏心慈手软直接反战,秦始皇肯定会大为厌恶,若他没有自己的想法,直接附和黑夫,皇帝也不会高兴。   如今看来,扶苏竟有自己的见解,这是不错的趋势。看来自己让他去做了半年监军,除了面皮被沙漠草原的太阳晒黑一些外,还有点收获。   眼看天上的小雪渐渐停了,但天气依然昏暗,似乎还有更大的霜雪,秦始皇便道:   “此事稍后再议,振旅便到此为止,还有饮至大赏在等着众将士!蒙恬、李信、黑夫,汝等三人戎车行于前方,为朕开道,回章台宫!”   ……   黑夫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秦始皇车驾时,是五年多前,在淮阳城西郊,大军随王翦击破楚都寿春,押送楚王负刍归来,他带着一群安陆县乡党,在道旁维持秩序,千呼万唤之后才见到了皇帝的金根车,旁人被吓得匍匐在地,他却看着皇帝的身影,颇有感慨。   但直到来咸阳,做了郎官的那一年间,黑夫才有机会近距离看清,皇帝头顶的冠冕,究竟有多沉重……   也就是秦始皇这工作狂,换了任何一个人,那么重的公务,早被压断脖子,或者撂挑子怠政了。   那时候他天天走在皇帝的仪仗中,曾经的新鲜感消退,每次出行,就总是普普通通,无甚感觉,他的注意力,都在防备意外上了。   而今,再度位于车驾之中,倒是与往日有些不同。   秦始皇给予了黑夫、蒙恬、李信极高的礼遇——作为靖边得胜归来的将军,于御驾开道,还让人高声向沿途民众唱功!   他们是从北郊去南郊的章台宫,要穿过整个咸阳城啊!   这是大秦军人最高的荣誉!今年是秦始皇三十年,三十年来,也只有蒙骜、王翦、王贲三人才享受过这等待遇。   按照爵位高低,蒙恬在最前,李信次之,黑夫又次之。   蒙恬隔得太远,他在做什么想什么,黑夫不太清楚,倒是前方数步外的李信,黑夫能清楚看到,看似站得笔直的李将军,双手紧紧扣着车栏,在努力压制着自己的激动。   当年李信夸下海口,说二十万足以灭楚,他是相信自己能做到,并享受这等礼遇的。   但这场凯旋之礼,李信等了足足七年!   七年不长,当日埋骨楚地的七万将士尸体尚未完全化成白骨。   七年不短,足以让少年白头。   此刻,听着两侧咸阳民众的欢呼,李信百感交集,塞外面对敌人箭矢擦耳而过,眼睛都不眨的汉子,这一刻却几欲痛哭流涕。   黑夫倒没有李信那起伏的心境,他只是在享受这一刻。   前世在警校里时,黑夫曾经听过一个故事:宋朝大将狄青有一属下犯小错要被杀,狄青为其求情,说此人是个有军功的好男儿,那文官却冷笑说,在东华门外被唱名是状元的,才是好男儿,一个军卒,算什么好男儿?   但在秦,却恰恰相反,秦人瞧不起耍嘴皮子的策士,厌恶夸夸其谈的儒生,对立功的将军,反倒极为崇敬!   活在这个时代,是军人的不幸,也是大幸……   不幸在于无日不战,甚至难以有铸剑为犁的机会。幸运之处在于,他们,才是真正的好男儿!大丈夫!   所以黑夫面带微笑,看着那些向他欢呼的民众、徭夫,当年,他也曾站在同一个位置上。   车经过北门街时,黑夫看到一群衣衫褴褛的徭夫,手里拄着扫雪用的扫帚,挤在路边,艳羡地看着三将。   为首的,是一个高鼻梁,留着美须髯,头发蓬松的大汉,他定定地看着黑夫,像是见到鬼似的,眼中有颇为惊讶,微微张大了嘴。   而黑夫也不由得多瞧了此人两眼。   “这大胡子我在哪见过么?看上去,似有些面善哩……” 第0459章 大丈夫   “季兄,你这是要做什么?好不容易养了这么多年的美须髯(rán),为何要剃了呀!”   卢绾都快给刘季跪下了,也不知这大兄弟发什么癔症,在北门街扫着雪,有幸见到皇帝车驾及三将军尊荣,他们都觉得长了见识。唯独先前笑呵呵的刘季,却像是见了鬼似的,回到徭夫们简陋的居所,就将一把铜刀削往榻上一拍,竟要卢绾帮他把胡子刮了!   “你莫不是见了鬼,发癔病了?”   刘季嘿然:“没错,我是见鬼了,还是个黑乎乎的鬼。”   刘季确信自己没有看差,虽然那人蓄了点胡须,穿戴着一身裘服甲胄,还戴上了漂亮的少上造鹖冠,威风凛凛,但模样与当年别无二致——长相那么黑的秦吏,这世上也不多见啊!   在白雪映衬下,就更醒目了,好似是雪堆里的一颗黑炭。   七年多前,刘季还是张耳手下的食客,在外黄城头,他与那黑面秦吏对上了眼,二人都是色厉内荏,眼看着就要挥刃朝对方劈去。但当时外黄轻侠已经大败,刘季也杀了个秦卒,算对得起张耳而酒肉,便大喊着“保护张君”撒丫子就跑。(125,126章)   之后刘季浪子回头,在家乡试为亭长,外黄的经历就深埋他心底,想来人海茫茫,那个黑脸小秦吏,说不定早就死于某场战争中了。   然而今日一见,他才发现,原来当日与自己对峙之人,正是近年来声名赫赫的“尉将军”啊!   而让他惊惧的是,这位尉将军居然还看了自己好几眼,目光相对时,刘季冷汗直冒。好在车队行进速度快,黑夫后面就是皇帝的金根车,没办法停下,刘季乘机隐匿于人群之中……   “莫非他也认出我了?”   想到这,刘季就整个人都不好了,他当年可是作为张耳同党,抵抗过秦军,杀过秦卒的,若是追究起来,被当做叛逆杀头,全家连坐,也不是不可能!   “不行,不能叫他找到我!”   他们是徭夫,有兵卒看着,还身处关中,跑是不可能跑的,于是刘季心一横,便要让卢绾替自己把胡子刮了。   “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给自己施耐刑啊……”   卢绾还是不解,这年头的人,须发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就算是死了,死者的头发也要单独埋入土坎,或盛进小囊,放进棺椁里。   刘季这把美须髯,可是他最引以为傲的标志,过去就算再穷困,都将胡子保养得很好,每日用清水洗一遍,时不时还抹点油,沛县人也因此敬他为“长者”。   再说了,剃须、剃发,可是羞辱性的刑罚。刮胡子叫“耐”,剃掉鬓角叫“完”,剃头叫“髡”,就好比后世劳改犯,也是剃光脑袋,三种沾了一种,在人前就抬不起头来。   不仅如此,就连打架斗殴中揪对方须发,也算触犯秦律:如果打架时你把对方绑起来,再拔光他的胡须和眉毛,事后要被罚去当城旦。卢绾生怕自己割了刘季的胡须,事后会被人说成是私斗,因此获罪,所以不管刘季怎么说,都踌躇不敢动手。   “真是竖子!”   刘季怒了,见卢绾胆小怕事,索性夺过刀削,在凝结成冰的水塘边自己割了起来。   他打定主意后动作麻利,三下五除二就将养了十多年的美须髯刮得精光,只留了点短须,又将唇上的胡子修了修,将之前的浓须变成了短小的矢状胡。   “这下如何?还认得出我么?”   有胡子和没胡子,大胡子和小胡子,人的气质是天差地别的,卢绾等人左看右看,觉得刘季没过去雄壮了,都道:“回了沛县,若不说,恐怕无人能认出季兄了。”   刘季大喜,卢绾又道:“若是官吏问起季兄为何剃须,当如何解释?”   “就说我从塞北回关中后,生了虱子,痒得难受,一气之下割了浓须!”   刘季现在只希望,这样一来,就算那位尉将军要回头找自己,也无从下手,毕竟隔着那么远,他最明显的标志,便是这把浓须……   ……   之后第一天平安无事,就算管他们的斗食小吏,见刘季忽然刮了胡子,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便不当回事。只催着沛县民夫们去干活,往咸阳城郊的军营运送柴火。   但这之后第二天,章邯的弟弟,少府吏章平,却受北地郡尉之托,到徭夫的军营来喝了碗热汤,他和专门管徭夫的咸阳司空寒暄一番后,请他帮忙找找,徭夫里的美须髯之人……   “这些人,尉将军有大用……”他神秘兮兮地说道。   咸阳司空不解其意,但也不好多问。他自然不可能亲自去臭烘烘的迁虏堆里找人,将几万个民夫的验传一一查看又太费功夫,且很多人的容貌,上面没有登记得很清楚。便让手下的几个百石吏做此事,随便应付一下就完了。   百石吏们倒是亲力亲为,下到各处营地里转了一圈,让所有徭夫集合,将目光所见的浓须之人统统喊走。   沛县徭夫也不例外,就在刘季等人推着沉重的辇车,走在泥泞的涂道上时,被一位百石吏叫住,瞧了一眼后,见无人是“美髯浓须”者,便挥挥手让他们走了……   又过了一天,那百多名美髯浓须之人平安无事回来了,都激动莫名,说是得到了北地郡尉的接见。   尉将军倒是没对他们做什么奇怪的事,只赞众人须发浓密,都是一等一的壮士,请大伙吃了顿饱饭,就让他们各自回营。   但如此一来,“北地尉好美髯之士”的传闻,也在咸阳传播开来……   徭夫们倒是没往坏处想,因为黑夫虽然年轻,但他的名声,却已十分响亮,尤其是在来关西服役的底层徭夫中。毕竟放眼整个帝国,能在十年之内,从黔首爬到少上造的,仅此一位。   黑夫的升迁之路,俨然成了军功爵制度现成的广告:宗室无功不得属籍,而猛将必发于卒伍!   在大秦,只论功劳,不看出身!就算你孵于鸡窝,只要有雄鹰之才,也能飞上高枝!   连沛县人周勃到了边塞,听了关于黑夫的事迹后,也生出了“立功得爵”的心思,这在之前的楚国是几乎不可能的,再加上那天位于御前乘车夸功的荣耀,众人得以见到黑夫,皆兴奋不已。   卢绾听说此事后十分可惜:“若季兄不刮了胡须,也能见到尉将军了……”   刘季瞪了卢绾一眼,让他闭嘴。   侥幸逃过一劫,刘季心中庆幸不已,幸好自己机灵,但同时,又有种难以道明的憋屈感……   他本觉得自己数年之间,从人人唾弃的游侠,混入体制,当上亭长,成了一方人物,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敬自己三分,已十分不错。   岂料,黑夫比他爬得更快,当年要亲冒矢石的小吏,是怎么在七八年,当上朝廷大员,封疆大吏的?   “他那模样,就算卖屁股,也没人要啊……”刘季粗俗地想。   人比人,气死人啊!当日城头,刘季甚至有机会杀死黑夫,但如今,却是云泥之别,竟要靠剃须来保全自己不被认出,丢了脑袋……   他不甘心!   刘季心里酸溜溜的,但又安慰自己道:“吾弟刘交和我说过一句话,尺蠖(huò)这种小虫子身体弯曲起来,目的是为了伸长;龙蛇这样的巨物,身体是要蛰伏起来的,为的是可以继续生存。”   “大丈夫,能屈能伸!”   刘季虽卑贱,虽然年近四旬却一事无成,内心深处,却亦是自视龙蛇的!   这时候,卢绾还在和沛县众人议论,说尉将军以黔首之身,一路立功得爵,跻身卿位,又为皇帝开拓塞外,未来说不定还能做大将军、丞相,能入祭靖边祠。   他们都觉得,尉将军是大丈夫,乃我辈中人效仿的对象……   “这不算真正的大丈夫。”   刘季本来对着墙壁假寐,听闻此言,忍不住插了一句嘴。   “那季兄觉得,怎样的是大丈夫?”卢绾等人奇道。   刘季却又不说话了,继续闭上眼,假装鼾声如雷。   “睡着了?方才是梦话吧?”沛县徭夫们没有在意。   黑暗中,所有人都入睡后,刘季却又睁开了眼,透亮分明。   “是啊,是梦话……”   他习惯性地想要捋自己的浓须,摸到的却是扎手的短鬃。   那一日的经历,真像是做梦一般,先是被黑夫瞅了他几眼惊吓到的噩梦,但随即,却是见证奇迹的美梦……   且不说皇帝前导卫队的威风赫赫,必千乘万骑而行,当黑夫等人前驱,秦始皇的金根车真正驶过时,随着无数声山呼,十里范围,沿途的十多万民众、徭夫、兵卒像是被风吹过的麦田,齐齐伏倒!   刘季也是其中一根麦秆。   他偷眼瞧见,皇帝乘舆法驾,由六匹纯白色的马拉着的庞大马车,车舆严丝合缝,无法看到秦始皇的身形。   但即便如此,刘季依然看到了许多。   他看到了,法驾乘舆,黄屋左纛(dào)的荣耀。   秦始皇,是这片土地上独一无二的皇帝,整个过程中,虽无一言,不露一面,却能够让千人万人为其欢呼,为其疯狂,为其稽首,又敬又畏。   哪怕是三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说白了,也不过是在前开道的先驱,而那些文武百官,亦是围绕在皇帝周围的星辰。   刘季的眼睛,几欲被这耀眼的太阳刺瞎,连先前的惊惧也忘得一干二净……   天下权柄,就集中在车舆内,皇帝的手心。   他动一动口,便有无数人为之效死,横扫六合,无人能挡!   刘季过去觉得厉害得不行的县侠,在秦军锋刃面前支离破碎,被皇帝的律令约束得规规矩矩。   刘季过去三十多年生活的楚国,在皇帝一声令下后,被摧枯拉朽。   皇帝目光投向远方,黑夫这些将领,就要夙兴夜寐,奔赴流沙之地。   皇帝招一招手,刘季等十数万民夫,便千里迢迢地来到咸阳,去往塞北。   似乎整个天下,都是围着他一个人转的。   没错,他和黑夫是云泥之别,但黑夫与秦始皇帝一比较,又何尝不是萤火之光,与太阳争辉呢?   年轻时,刘季崇拜义薄云天的魏公子无忌。   而现在,刘季发现,自己又有了新的崇拜对象!   那就是秦始皇帝!   皇帝之外,包括黑夫,包括刘季自己,皆为蝼蚁!有什么高低之分?   “真正的大丈夫,当如此也!” 第0460章 不谋全局者   “我只是随口一说,你何必如此认真。”   这一日,黑夫刚去完咸阳宫议事回来,章平又来拜访了,为的还是找人的事。   前些天黑夫回到都城的府邸中,次日恰逢冬至,这是黑夫二十八岁生辰,既然妻子兄弟都不在身边,便只有朋友旧故来祝贺。   张苍、程商,还有章邯的弟弟章平等皆到场,黑夫酒后闲聊,随口说起当年随通武侯王贲伐魏,外黄之战,在城头看到过一个美须髯(rán)的轻侠大汉。   “那轻侠刚杀了一个秦卒,看那架势,似是要持刃与我血斗一场,孰料下一瞬,就忽然大喊着‘保护张君’,脚底抹油跑了,事后想想,真是好笑。”   “昨日随陛下去章台宫的路上,我却在北门街路边,瞧见一个穿着徭夫皂裳的大胡子,与当地那轻侠有七八分像。可惜转瞬即逝,我身后就是陛下车驾,又不好下车去寻,只得作罢。”   黑夫是酒后当做笑话说出来的,也没放心上。不成想,被章邯嘱咐过要“兄事尉将军”的章平却当真了,事后专门跑了一趟徭夫的营地,想要帮黑夫找到那人。   但去年秦始皇征召了十五万山东民夫,如今咸阳就集中了十万,更有三四万是那一日负责扫雪的。人数如此众多,章平无从找起,便委托咸阳司空帮忙,一天后交给他一百多浓须大汉,章平喜滋滋地带给黑夫过目……   黑压压一百多浓须大汉啊,黑夫当时很是无语,往好处想的人,还以为自己要招募雄壮的门客,往坏处想的人,还当他有什么特殊癖好呢!   黑夫随便瞧了一圈,没有自己当时见到的人,索性请他们吃了顿饭,让众人散了。   他拍了拍章邯,告诉他这件事到此为止:“或许是我当日看错,你也不必忙活了,专注于正事要紧,不必闹得满城风雨。”   上吏动动嘴,斗食跑断腿,黑夫也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就引发了如此大的闹剧,章平这么一搞,打草惊蛇,他真的想找人,也不好找了。   黑夫也很无奈,不止是章平,去北地郡任职两年回来,整个咸阳城的人,除了皇帝和依然臭着脸的老丈人内史腾,其他人对自己的态度,似乎都有了微妙的变化。   过去的他顶多是皇帝近臣,一时受重视,却没有职权。而现在的他,却俨然封疆大吏,立下赫赫战功,更和长公子牵扯上了关系,正在往出将入相的道路上狂奔……   所以想要巴结黑夫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最让黑夫注意的是两个人对他态度的变化。   一个是赵高,赵高人前总是十分老实,没了过去的小动作,跟黑夫的言谈中,甚至有一丝讨好之意,但这反倒让黑夫提起了提防之心。   两年前,内史腾便猜出是赵高和黑夫间有龌龊,赵高是中车府令,他是内史,两者并无直接关系。但赵高的女婿阎乐是内史下属的下属的下属,这两年来,叶腾一直让人暗中注意阎乐,但令人失望的是,阎乐虽然出身低微,却十分清廉,且政绩不俗。   黑夫回到咸阳第一天晚上去拜访叶腾时,叶腾将关于阎乐,以及赵高之弟赵成的卷宗扔给了黑夫,冷笑道:“赵成在林光宫做郎官,一向规规矩矩。而阎乐精明强干,依法办案,也是个能吏,比你举荐的司马欣强多了,难怪赵高召了他做婿。”   所以叶腾能找到的赵高唯一过失,就是十一年前,赵太后逝,朝廷大丧。本该执勤于章台宫的赵高,因其母病重将死,又无法禀报皇帝,便违令驾御马出宫,被蒙毅逮到一事。   但那事已被秦始皇赦免,没人能追究了。   那也是赵高最后一次犯错,最后一次胆大包天,之后的他,变得越发谨小慎微。   “看不出来,他倒是个孝子?”   当时,黑夫一摊手道:“妇翁,赵高位高权重而不贪,还约束亲朋为恶,这样的人,所求甚大啊!”   “说的好像人人为吏皆为钱财一样。”   内史腾瞪了自己女婿一眼,又指了指自己:“你不也位高权重而不贪,还约束亲朋为恶么?”   黑夫振振有词:“我家中自有产业,衣食无忧,何必贪污。我交的朋友,要么是信得过的乡党,要么是值得往来的人物……”   “我看不止这些。”   内史腾仿佛能看透黑夫的内心:“能不为财所动者,多半是为了另一样东西,权!如此一想,赵高之思不难揣测,他之所以兢兢业业,是为了维持他在陛下心里的分量。有了陛下的忧宠,就有了源源不绝的权力。他也知道,自己作为近臣,若没了陛下的宠信,便将一夜之间失去一切!”   他叶腾也一样,孜孜不倦追求的,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你欲反击赵高,但我劝你勿要贸然行事,妄动只能伤其皮毛,因为这一切不决于赵高,而决于陛下!”   话虽然没错,但黑夫却不甘心,他不信赵高一伙真的无懈可击,总有一天,他会露出贪婪的狐狸尾巴。   当然,还有一个人,就是李斯,黑夫这次归来,李斯待他十分客气,还不住夸他,但越是如此,黑夫就越是明白,他和李家,真的分道扬镳了……   对黑夫,李斯已经没了“结党”的顾虑,而视黑夫为无法为己所用的外人了。毕竟老丞相隗状只是一个印章戳子,他即将告老,丞相就空出一人。   眼看御史大夫冯去疾因儿冯劫大败的事让皇帝失望,李斯就成了最有力的竞争者。   但内史腾,也一样有机会,过去两年对西北的战事,后勤都是内史在支撑,内史腾有辎重委积之功,被升了一级爵,今已是驷车庶长了。   所以李、叶二人的关系,很是微妙啊,连带黑夫也在中间难做人。   如何抓住赵高的小辫子,提前让他倒台,如何处理好与李斯的关系,这是黑夫最回到咸阳后,最需要思虑的问题。   与之相比,那个只有一面之缘的浓须大汉,根本不算啥大事,既然没找着,就随他去吧。   章平觉得自己办砸了事,有些难为情,不料黑夫又对他道:   “你也不必沮丧,这等小事,何须劳心,等到了开春,塞外贺兰等地,需要大建城郭、驿站,我向陛下举荐了你。北地郡将设两位郡司空,一在义渠城,主修道,一在贺兰山,主筑城郭,你便是主修筑城郭的郡司空。”   “谢尉将军!”   章平闻之大喜,他和年纪和黑夫一样大,二十八岁就从少府两百石小吏外派做四百石的郡司空,真是一桩喜事。   “勿要言谢,我与少荣是至交,你就像是我之亲弟一般,叫我大兄即可。”   黑夫不断提携章平,其实真正的目的,在于拉拢章邯,这位章邯大兄弟现在只是个官方包工头,在塞北常年吃灰,但他在未来,可是一个不俗的人物……   就算没机会像历史上那样做将军,搞搞基础建设也是不错的。   随即,章平又想起了一件事。   “尉……大兄,北地郡来年开春,是不是还要派兵击匈奴?”   既然要发大兵袭击匈奴,那又哪来的人手大搞建设呢?   “出塞之事作罢了,明年秦兵将不再越过唐温池和阴山,专注于设立新县,移民屯田。”   黑夫叹了口气:“今日,我的长史陈平来报,送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消息是,月氏派来入朝的王子已入陇西;但坏消息则是,月氏王派斥候冒着风雪去居延泽附近侦查,那里的匈奴三万之众,早已不见一卒一马!”   “冒顿骗了月氏王,他虽号称开春才走,实际上,早在弑杀头曼单于后,稍事休整,就立刻带着部众,乘大雪尚未降临,跑回漠北,此刻应该回到茏城了……”   茏城位于漠北深处,秦人只知其名,知其远在河套以北两千里外,却不知具体位置。   黑夫自嘲道:“我最近似乎时运不济,想要找的人做的事,总是做不成。”   说好的开挂人生呢!这挂怕不是假的吧?   不过他接下来要找的人,却是有名有氏,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泗水郡,沛县刘邦……不对,现在应该还叫刘季。”   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布局需要面面俱到,既然塞北之事暂休,那么,也该将目光放回中原,放到未来可能会大乱的山东了……   黑夫暗道:“没多少年了,要不要派人去随便找找,瞅一眼,看这厮当上亭长,混进秦吏队伍没?” 第0461章 糖氏   黑夫让章平回去,为朝廷任命书的抵达做准备,他则径自入了家中内室,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正在炭盆边烤火,身上还有没有化尽的霜雪,见黑夫进来,连忙朝他下拜:   “弟见过少上造!”   是黑夫那个在南郡帮他经营红糖生意,久未谋面的堂弟彦……   嗯,现在应该叫他“糖彦”了。   自从黑夫有了氏后,不管是多远的亲戚都想来沾一粘。比如彦的母亲,她是黑夫的便宜老爹的妹妹,按理说,彦怎么也轮不到跟他一个氏,但这些荆楚农村人,没那么多讲究,硬是要让彦沾黑夫的光。   还是黑夫的母亲明智,婉拒了此事,但却收了彦做假子,还对他说:   “既然别人管我叫糖妪,那你以后便叫糖彦罢,就是一个名号,也不必入籍贯。”   这件蹭氏风波才就此作罢,而黑夫家的红糖工坊,也顺理成章,取了个“糖氏”的名号。   工坊的口号,黑夫也帮他们想好了:“无甜不欢!”   黑夫打量彦的装扮,却见其身披皮毛大裘,暴发户气息浓厚,再瞧里面穿的,好歹没有得意忘形到穿帛服,踩文绣之履。这在秦是违法的,商贾即便再有钱,去了外面,也得穿葛麻衣裳,以显示其地位之低下。   在要不逾越律令,黑夫也没有多说什么,明面上,彦也是百万身家的商贾,若是穿的太寒酸,反而没面子。   黑夫也不客套,让彦坐下,将不能在信上说的事情一一道来。   “开始吧,一件件说清楚。”   彦开始啰里啰嗦地汇报起,南方去年甘蔗种植园扩张的情况。   距离黑夫将第一根野甘蔗移到自家田地里开始,至今已九年矣。靠了楚王旧宫里的甜甘蔗改良,虽然甜度仍然大不如后世,但已经能嚼出滋味来,不像一开始一般,寡淡如水。   除了品种渐渐改良外,甘蔗的种植面积也在急速扩张。秦朝不允许土地兼并,而黑夫如今少上造爵位,仅有田产84顷,分散在安陆、南昌两县,光靠这点土地当然无法生产足够的甘蔗制糖。   于是黑夫便让彦在数年前,将大把的甜蔗种免费送给乡里乡亲。听闻甘蔗能卖给红糖工坊得钱,安陆乡党、南昌移民们开始纷纷效仿,经过数年发展,如今甘蔗地已扩散到了整个南郡、豫章郡。   彦喜滋滋地汇报道:“如今南郡整个云梦泽和大江边,都能看到甘蔗地,几乎每个县,都有百顷蔗田,开在各地的糖坊,都能源源不绝得到原料。”   “当地官府没有阻止罢?”   黑夫最关心的是这点,各郡县的土地毕竟有限,若大把良田用来种甘蔗这些经济作物,势必会影响粮食生产。这关系到当地官府的上计,即便糖坊会给当地官府缴纳大量税赋,即便黑夫在当地背景过硬,他们也不会坐视不理。   彦理所当然地说道:“谁敢找少上造的麻烦?”   黑夫皱眉:“不是让汝等不得仗势欺人么?”   彦连忙道:“弟岂敢如此,都是按照少上造的吩咐,派人告诉南郡各县蔗农,甘蔗要种在无法生产粮食的低洼之地,或者粮田沟渠边缘,尽量不要挤占粟稻……”   只要不影响粮食产量,又能增加赋税,何乐而不为呢?于是各县官府都把甘蔗当成汉水、江陵常见的橘树一般来收税,种果树,也是朝廷大为鼓励的产业。   豫章就更不必说了,地势低下,气候潮湿。当地主要的经济来源,原本是竹木和黄金,但竹木太普遍,卖不出价钱,而矿产蕴藏量又有限,交通不便,开采所得不足以抵偿支出费用。   所以,种植甘蔗,熬制红糖运往九江等地贩卖,就成了豫章郡最大的财源,非但不能打压,还得大力扶持。   更别说,新赴任的豫章郡尉殷通,和黑夫一起在北地郡共过事。   彦是常年在南郡和豫章之间跑到,便道:   “殷郡尉对惊十分器重,举荐他做了南昌虞官,专门管辖山泽林地之业。他还力劝豫章郡守,说什么百里不贩樵,千里不贩籴,居之一岁,种之以谷,十岁,树之以木。豫章若想不在穷困,年年上计居全国最低,就得大力种甘蔗木!”   殷通是这么煽动豫章郡守的:“安邑有千树枣;燕有千树栗;蜀、汉、江陵有千树橘;河济之间有千树萩;陈、夏有千亩漆;齐、鲁有千亩桑麻;渭川有千亩竹……各地以此富裕,豫章江南之地,为何不能立千顷甘蔗呢?”   被殷通说动后,豫章郡守便决定,将甘蔗与红糖作为豫章郡未来十年的主业来搞!   一来,这玩意不像粮食需要废太大精力去精耕细作,二来,豫章有的是空地,根本不怕其挤占粮田!   唯一的问题是,因为当地人口严重不足,只能用当年战争里俘获的楚人做工头,从山林里抓获的扬越人做隶臣,砍去大脚趾,专门打理蔗田。   所以黑夫在豫章的旧部们,每年的主要工作,就是带人进山剿扬越人,掠夺其人口,带回城郭,一种独特的种植园经济已在豫章萌芽。而黑夫的把兄弟,名义上的干越大酋长吴芮,也利用余干的地理优势,从东边的瓯越、闽越往豫章输送越人奴隶……   所以豫章郡的蔗田、红糖产业,与南郡各县百姓自发种植,再将原料交由黑夫家工坊生产不同,大多种在官田上,工坊也食于官府,由官府专营专卖。   说到这,彦偷眼看了下黑夫的脸色,提出了一个困扰他很久的疑问。   “少上造,弟做买卖十多年,只见这世上的商贾,一旦有了什么珍奇的货物,都藏得紧紧的,唯独少上造不同。”   “刚到咸阳的第二年,少上造便将制红糖的配方献给少府,只是北方地寒,不能种蔗,少府未在意。”   “之后,少上造又将配方连带不少蔗种送给巴氏的巴忠,使其在巴蜀沿江一带也开始种蔗熬糖。去年豫章郡初建,欲将我家工坊改为官营,少上造明明可以拒绝,却也爽快地统统卖给官府,这是为何?”   在彦看来,黑夫太过“大公无私”了!   若不是黑夫如此大方,他们家的红糖生意,早已贯穿整条大江中上游,从巴蜀到豫章,全是打着“糖氏”旗号的商船和工坊!每年获利,岂会仅有在南郡、咸阳卖得的数百万钱,当至千万!   彦虽然过去只是个卖饴糖的小贩,但跟着黑夫跑了几趟咸阳,也渐渐有了些野心。   他希望,“糖氏”,能和巴、乌两家分庭抗礼,成为天下最成功的三家商贾!   岂料,彦的野心才表露出一点点,就被黑夫一盆冷水浇灭了!   黑夫道:“你说的没错,乌氏倮比封君,与列臣同朝,而巴寡妇清,被陛下尊为宾客。一个是鄙人牧长,一个是清穷乡寡妇,却礼抗万乘,名显天下,看上去的确很威风……但,他们能得到这一切,只是因为其富裕么?”   彦有点不知怎么回答,难道……不是?   黑夫瞪着彦:“秦素来轻商贾,视为国之五蠢之一,你做过小商贾,应当知晓,平日里连漂亮衣裳都不能穿,遇到征战,也最先遭征召。”   “即便如巴、乌,看似尊荣,其实也危如累卵。陛下一句话,巴寡妇清就被迁徙到咸阳来遭软禁,其手下上万僮仆解散大半,先前做的井盐生意,也乖乖献给官府。因为天下一统,巴氏除了给陛下献丹砂制水银外,已别无它用!陛下更不需要其雄踞巴中,说话比巴郡守、尉还管用!”   “而乌氏倮,我见过他很多次,这天下第一富商无时无刻不苦着脸,因为他知道,自家的生意还能做多久,做多大,都取决于陛下还用不用得到他……”   “当陛下欲伐匈奴、月氏时,乌氏倮惶恐欲死,若两邦皆灭,他这中间商人,还有存在的必要么?直到探明月氏国以西尚有无数城邦,直到第一件属于乌氏的羊毛衣织出来,乌氏有了新的被朝廷利用的理由,他才开怀大笑,对我说‘吾死之前,乌氏无忧矣’!”   黑夫来到关中这么多年,秦始皇对商人商业的态度,他已经摸透了:对朕有用的,就捧着宠着,一旦无用了,便弃如敝屣!   秦朝、法家搞得是大政府主义,盐、铜、铁、酒、粮,恨不得一切经济活动都官府包办,绝不会允许什么市场自由,一旦出现了连驷千乘大商人,要么纳入旗下,要么打击致死。   关东的定陶陶朱氏、魏国孔氏、邯郸郭氏,也是富裕千金,能与封君抗礼的大商人,在秦朝统治那些地方后,不就蔫了么?要么生意缩水,要么被强制迁徙。   这种态势下,还想搞什么行业垄断,搞什么商行天下?怕不是红糖吃多了,嫌自己身上黑点不够多!   黑夫敢肯定,即便自己不让堂弟献上配方,不自动舍弃豫章的工坊,迟早也会被秦始皇喊去问话:“听说卿家的产业,已经遍布整条大江,富可敌国了?”   他可不想有朝一日,接到这样一道送命题,而赵高还在旁边窃喜。   “天下的生意这么大,是一家人能独占的么?”   黑夫对战战兢兢的堂弟道:“你也别想着向外扩展,自己画地为牢,占住南郡,足够盈利即可。豫章的蔗田红糖虽是官营,但我弟尉惊,还有乡党旧部,谁不从这产业里获利?”   “至于巴氏,我与巴忠有约定,他只在巴蜀黔中卖糖,不越巫山半步!且售价绝不会低于我家。”   “弟明白了。”彦满头是汗,再也不敢提此事。   “你明白,你怎么可能明白。”   黑夫笑了,他欲布糖天下……不对,是谋全局的意念,彦怎么会知道呢?比起那些钱,看着时代受他影响,变化越来越大,反而更有意思。   彦亦有一个担心:“熬制红糖不难,今年以来,不仅南郡一些县豪、乡豪偷偷制糖。就连远处的淮南、会稽,也有旧楚贵人开始效仿,种植蔗田,熬制红糖。长此以往,我家的红糖,恐怕会卖得越来越差。”   “哦?”   黑夫倒是觉得,这是很有趣的变化,笑道:“随他们去罢!若哪天红糖不挣钱了,你就开始卖已制出的红砂糖!”   折腾了几年,彦才把大块的红糖工艺,进化到了能制红砂糖,距离更成熟的白糖、冰糖,不知还有多远,但黑夫不愁。等未来白糖风靡天下时,“糖氏”的口号又能加上一句“糖加三勺”了。   彦唯唯应诺,黑夫又道:“我倒是有件事,要让你去做。如今‘糖氏’的商铺,只在江陵、宛城和咸阳有,你且让人去泗水郡沛县,也开一处,验传符节和官府的准许,我会让人替你办好。”   “泗水郡沛县?”   彦有些傻眼,且不说泗水郡距南郡千里迢迢,再说了,沛县这种小地方,也没多少人买得起红糖,获利恐怕还不够成本和运费吧?   “不必在意成本。”   黑夫一副千金散尽还复来的架势,既然秦朝的体制和环境,注定他不可能把红糖所挣的钱用来扩大再生产,那还不如拿来做有用的事。   “你只要派几个机灵的人过去,在市井里扎下根来,将沛县从县令、县丞到各曹吏掾,乃至于各地亭长……嗯,尤其是亭长!将这些人的名号、籍贯、喜好统统打听清楚就行!” 第0462章 这一年天下无事   秦始皇帝三十年,这一年四海升平,全年并无大事可叙。   若非要细细寻纠,也就是两件事值得一谈。   其一,秦始皇再度做出了与历史上不同的举动,他没有在儒生方士劝说下,急不可耐地去关东,而是挑了春夏之际,巡狩了巴蜀地区。   巡狩的本意是天子率领护卫大军在疆域内视察防务、会盟诸侯、督导政事、祭祀神明,每一次巡狩,都有明确的目的:秦始皇继皇帝位后第一次巡狩在二十七年,出巡陇西、北地两郡,目的是重回秦人的老家,向祖先禀报一统之事,二来,也能到边疆看看,参考黑夫提出的“西拓”事宜。   第二次巡狩在二十八年,出巡代北、上郡,目的是督查北疆进攻匈奴之事。   二十九年,因为对匈奴的战争进行得如火如荼,皇帝没有巡狩,在咸阳宅了一整年。   三十年开春不久,这位好动的皇帝就再也闲不住了,遂带着一部分文武官员,郎卫一千,随从数千,越秦岭,入汉中,过栈道,经蜀山,至成都。   巴蜀曾经是古老的方国,但在一百年前的秦惠王时期,被司马错所灭,之后巴郡直接郡县化,但地方豪长如巴氏等在当地影响甚大。而蜀地,则先设了两位蜀侯,又两度被秦王以“叛乱”之名革除。   秦始皇巡视巴蜀,自然也有其明确的目的,巴蜀并入秦百年,也属于广义上的“秦地”,也是秦朝旧土神仙之说最盛行的地区。   秦始皇来此的目的之一,是因为他听说,描述西王母及光怪陆离最多的《山海经》,出于巴蜀巫祝之手。而西王母邦,就在巴蜀以西的皑皑雪山之中,遂对这里产生了浓厚兴趣。   但也仅仅是兴趣,真正促使他动身的,是去年进攻匈奴后,关中存粮消耗大半,今年还要向边地十多万驻军民夫源源不断补给粮食。既然关中粮食不断输往塞北,那就需要从他处运入,就算官吏在推广肥田之法,但关东、南郡粮食只够本地用,于是朝廷只能把主意打到巴蜀。   这才有了皇帝的巴蜀之行,他是个喜欢眼见为实的人,素闻巴蜀乃秦的第二粮仓,他要自己来看看,才能确定其潜力。   过蜀山时,秦始皇被这天梯石栈相钩连的险道给惊到了,也明白当年为何秦数百年不能灭巴蜀,实在是因为路太难走。但进入成都平原,又见到此处之富足安康,不亚于关中,更重要的是沟渠遍地,灌溉粟田,沃野千里。   皇帝回望蜀山,不由叹道:“嗟乎,朕始知当年司马错将军伐蜀时为何说,得其地足以广国,取其财足以富民!司马将军入靖边之祠,不足为奇,斩首虽不及武安君,但夺地过矣!当使其亦入于勋庙!”   这是巴蜀并入秦百年来,第一次有君主前来,不过蜀中的秦人移民,却不怎么激动……   一直以来,巴蜀就是秦国流放犯最集中的地方,当年嫪毐之叛,其余党众多,被秦始皇夺爵迁蜀四千余家,吕不韦的家人、党羽亦然,蜀地也是他们流放的最终地点。这地方,就好比后世英国的十三殖民地、澳大利亚,本地人多是流放犯后代,自然不会对秦有太深归属感。   不过在官吏组织下,形制与咸阳别无二致的成都城,还是用锦缎披挂在城墙上,迎接皇帝莅临,使得皇帝对成都的第一印象不错,就是本地喜好花椒、茱萸的食物味道让他不太喜欢。   年纪大了,秦始皇不仅左耳的弱听越来越严重,胃也不怎么好。   在成都住了几日后,秦始皇在郡守的陪同下,去巡视了“湔堋”(jiān péng),也就是都江堰。   此时正是一年里岷江水最大的时候,却见湔堋将岷水一分为二,非但没有闹洪灾,反倒让周边无数田亩得到了沟渠灌溉,一举两得。   秦始皇对水利一向重视,当年就力排众议让郑国造完了郑国渠,眼前这座大堰看似简单,却使桀骜不驯的岷江从大害变成了蜀郡大利,灌溉了沃野千里。自此以后,成都平原水旱从人,百姓不知饥馑,源源不断的粮食沿着江水送往南郡,再送去中原充当秦军军粮。   皇帝便下达了一项新令:蜀郡守李冰,虽然还不够资格入勋庙,但可在成都、都江堰纳入官方祭祀,使之香火不绝。   他还接见了蜀郡的沟渠官员,李冰的孙子李灵。   郡守禀报秦始皇:“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皆灵之功也……”   秦始皇颔首,看着地上头戴斗笠,脚上踩草鞋,亲自下水视察的李灵道:“今海内一统,不少地方都需修沟渠,大秦最缺的,就是如李冰祖孙三代这样的干吏!到处都是汝等用武之地!”   他问了李灵几句话,若不是巴蜀,是其他地方,也能因地制宜修好沟渠么?   李灵唯唯应诺,一高兴,秦始皇就升了李灵的官,任命他做了“上河农都尉”,秩六百石,让他入秋前后,从咸阳去贺兰山报到,帮北地郡尉黑夫在当地修渠灌溉新开辟的田地……   就在秦始皇要离开成都,返回关中前,蜀郡尉常頞(è),并巴郡大商贾巴忠,一同拜见了皇帝,并告知了他一件事。   “陛下,巴忠使人向南探索商路,数年下来,颇有所获,在巴蜀之西南,有西南夷君长数十,其名邛都、名夜郎、名靡莫、名滇,皆椎结,耕田,有邑聚,人口数万到十万不等。其中,滇国位于成都之南千五百里外,乃是楚国将军庄蹻(qiāo)所建……”   “噢?”   这是秦始皇从未知晓的:“西南夷之地,亦有楚国余孽?”   常頞便汇报起了关于滇国的事情:“那庄蹻本是故楚庄王苗裔,有人说他于楚威王、怀王时,奉楚王之命攻西南夷,过且兰,至滇池,滇池方三百里,旁有平地,肥饶数千里!”   “庄蹻夺取滇地后,本欲回报楚王,时值司马错将军夺楚巴、黔中地,庄蹻道塞不通,不能归楚,于是便带着数千兵卒留在滇池,变其服,从其俗,自称滇王,至今已五十余年……”   常頞表示了自己的担心:“今楚国虽灭,但多有余孽遗民逃往蛮越之地。臣听说,南越楚庭的楚遗民,不断挑动长沙、豫章越人叛乱。滇国本就是楚人所建,在西南夷中最为强盛,若其意欲复楚,裹挟西南夷滋扰蜀郡之南,恐为肘腋之患。依臣之见,不如派商贾通西南夷,再修道路直达各邦,招纳其归秦,共击滇国!”   秦始皇却不说话,只是看了旁边的巴忠一眼,忽然道:“朕听人言,最近巴氏在做筰(zuó)马、僰僮、髦牛的生意,和蔗田、红糖一起,成了巴氏的新财源?”   “臣……”巴忠伏地,冷汗直冒。   秦始皇又看了看常頞:“自从设立了靖边祠,自从蒙恬、李信、黑夫三将破匈奴,得封赏夸功游于咸阳后,朕的边将们,便十分艳羡。他们无月不上书进言开边之事,渔阳之将或言当击东胡,辽东之将或言击箕子朝鲜,会稽之将或言略瓯越、闽越,长沙之将或言当夺岭南之地……常頞,你欲开西南夷,莫非也是想受封赏,入靖边祠?”   “臣,臣不敢……”   常頞也跪倒在地,讷讷无言,滇国是楚国将军建立倒是不假,可什么妄图恢复楚国社稷,就完全是他们胡扯了。   巴忠明明是急需为飞速扩张的巴蜀甘蔗种植园,夺取僰僮作为奴隶,而战争是最获取人口迅捷的方式。另一个想要开疆辟土,获得功劳。   二人的意图虽被看穿,但秦始皇轻轻一点后,却仍同意了此事。   “朕曾让乐官作《秦颂》,颂称: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他目光看向广袤的南方:“前不久,李信、黑夫已派人在流沙大漠以西的居延泽建立了大秦最西面的哨所驿站,插上了大秦的玄旗。西涉流沙是有了,但南尽北户呢?还是要靠南方诸将尉啊。”   扫平匈奴后,皇帝的雄心壮志,更加膨胀!别的不说,向全天下人夸下的海口,是一定要兑现的!   秦始皇大气地说道:“汝等也无须多寻借口,去罢,像对付匈奴一样,商贾探路,民夫开道,兵卒继之!朕要在西南夷诸邦置吏管辖。只要是有人迹的地方,那些城郭、邑聚,皆要臣于大秦!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   夏末时分,秦始皇结束了对巴蜀的巡视,与此同时,蜀郡尉常頞和巴忠,也开始一个出人,一个出钱,在蜀郡南边的山林中,开始修筑一条名为“五尺道”的道路……   这就是整个秦始皇帝三十年里,最值得说的两件事之一。   而第二件,和第一件事有些联系,那便是塞北的屯田。   刚被任命为“上河农都尉”的李冰之孙李灵,也在咸阳报告后,开始了他的长途旅行,经过月余跋涉,于秦始皇三十年八月上旬,抵达了北地郡在大河东岸新设置的“富平县”。   富平县,这里位于青山峡以北,是一片富饶的土地,自从前年李信率部在青山峡以南烧了一把大火后,匈奴迁徙殆尽,再无一人一畜。   到了去年,李信和北地郡尉黑夫,又在此胜利会师,如今已修筑了一座小邑,因为期望贺兰山自此富裕而和平,故名“富平”。   随着今年开春,大量关中屯田移民迁入,城邑周边里聚慢慢筑起,这片因匈奴迁徙而冷清下来的土地,再度热闹起来……   李灵初至富平,所见到的便是一片热火朝天的收粟景象。   给他留下最深刻印象的,不止是那个在地里与兵、农一起干活,晒得皮肤黝黑的北地郡尉,还有立在田边的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富平县和贺兰山全体屯田军民的口号: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PS:   1.三十年,无事。——《秦始皇本纪》   2.本章时间已是上一章的大半年后。   3.富平县最初的确设在今天的宁夏,详情请自行搜索“富平三迁”。 第0463章 大生产   李灵和黑夫的第一次见面,就在富平县大片大片的粟田边,他惊讶地发现,这位少上造、比两千石的大吏衣着简朴到极致,穿的只是最普通的麻布袍,脚上踩着草鞋,身上到处沾着黄土,若非头顶的鹖冠忘了摘,看上去和一个普通黔首并无区别。   最让李灵吃惊的是,他并非像蜀郡守、尉,在开春劝农时那般,随便摸一下犁做个样子,而是真的和兵民一起干活:双腿稳稳站在田中,手里的镰刀割起粟来飞快,动作专业,且十分投入,若非亲卫率长共敖喊了好几遍,根本不会抬起头来。   “原来是新到的上河农都尉,失敬了。”   黑夫将镰刀递给一旁的人,上到田埂,和李灵道了一声失礼,就着沟渠里的水冲了脚,洗了手,跟共敖要了一条麻巾擦了擦脸上的汗,才朝李灵一比手,请他在田边的凉棚里就坐……   茅草搭成的小棚,简单的木案,草席为坐,喝的也是凉白开,这就是小地主干完活歇息的标配,可李灵不但不觉得黑夫失礼,反倒十分佩服。   他这“上河农都尉”是朝廷新设置的屯田官员,专门负责河渠开凿和屯田事宜,秩六百石,因为贺兰是边地军屯,故归郡尉管辖。   等黑夫一口干完三碗凉白开,呼了声痛快后,李灵才斟酌着词,开始了和上司的接洽。   “下吏虽然僻居蜀中,却久闻郡尉之名,尤其是来之前,听咸阳的墨者程君详细说过郡尉的事迹。他说郡尉在边地,以羊褐为衣,以草鞋为服,日夜不休,与军民同辛苦,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哦?”   黑夫奇道:“农都尉还与墨者有联络?”   李灵乘机开始自报家门:“下吏的大父乃昭王时的蜀守冰……”   黑夫立刻抬起头:“莫非是修都江堰……嗯,湔堋(jiānpéng)的李郡守?”   “正是家大父!”   黑夫前世去过都江堰,旁观过端午大祭,李冰算是他知道不多的秦人之一。而都江堰,更是两千年还能泽被后世的奇迹,其生命力,别说咸阳宫阙,哪怕是长城、驰道,都统统被比了下去。听说新下属是李冰的孙子,少不了一阵唏嘘。   李灵道:“世上皆知大父修了渠堰,却不知,大父早年是位秦墨!即便是到了我这一代,虽未入墨门,但仍与墨者有往来。”   这是黑夫第一次听闻的事,这李灵看上去头发稀疏,年岁不小,举止木讷,倒还挺会说话的:通过介绍自己的家世,让黑夫知道他修渠是有家学渊源的,又通过与墨者的关联,拉近了两人关系。   他甚至还不动声色间,拍了黑夫的马屁。   “大父当年修渠堰时,常亲自下水测高低,民夫劳作时,也与之劳作同衣食。旁人劝他,堂堂两千石郡守,这样做不妥。大父却言,昔日大禹治水,也是亲力亲为,长年累月泡在水中,腓无胈(bá),胫无毛,沐甚雨,栉(zhì)疾风。大禹尚且如此,何况区区郡守?”   “今见郡尉亲自在田中收粟,下吏不由感慨万千,为官二十载,终于又见到了大父那样,能与军民同辛劳的秦吏了!”   这话听着顺耳,一旁给黑夫倒水的共敖笑道:“上河农都尉是没看见,前几个月收宿麦时,郡尉干活更起劲。有一日,他忽然到了收麦的地方,扛起两百斤麦子就走,到了脱粒的工坊放下,众人才发现是他,吓得下拜顿首……”   黑夫咳嗽一声,制止了这两人的吹捧,笑道:“我亦是农户出身,知民卒之辛苦。且《为吏之道》有言,审知民能,善度民力,劳以率之。我只是做了秦吏本该做的事而已!”   李灵叹息道:“若每个官吏皆能如郡尉一般,何愁天下不治?”   黑夫默然,李灵算是说道点子上了,黑夫这几年虽在边塞,但亦有听闻,跋扈和张狂,是派去关东做官的秦吏特点,为了完成朝廷的指标,虏使其民,已有不少地方怨声载道。   这些人对黔首态度恶劣,对原先的六国豪强大户却十分宽容,因为需要依靠他们治理地方。几年下来,腐败的萌芽,已在秦吏的队伍里滋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秦的官员,早已不是一统六国前,那些“百吏肃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而不楛”,遵纪守法的秦吏了!   黑夫虽常对这些事皱眉,但亦鞭长莫及,他只能管好北地郡这一亩三分地,更何况,今年他的主要任务不在吏治,而在于屯田……   于是他便道:“农都尉来的正好,这几日正是各县丰收之际,今明两日,先在富平县看看,明日便随我沿河而下,遍观贺兰数县军屯,知田亩之数,知军民户口,知土地肥瘠,知山川河泽方位。如何在秋后农闲时分组织军民开渠灌溉更多土地,你也好有个清晰的想法!”   ……   黑夫办事雷厉风行,李灵第一天才在小邑里歇了口气,次日一早,便有个叫甘冲的富平县屯田侯官来喊他,要带李灵参观富平缘河的土地。   李灵知道,贺兰山东麓虽然设置了县,但除了一万驻军、五千留守民夫外,再无其他人口,仍是军事化管理。整个贺兰山地区,设置了一位“贺兰都尉”,由黑夫举荐的公孙白鹿担任,其下又设了富平、灵武、廉县三位屯田侯官,外加浑怀、神泉两障侯官。   如今朝廷分了李灵来做“上河农都尉”,就是想将边防和屯田两事分开,明年迁徙移民进入,慢慢向正常的郡县体制转变。   甘冲给李灵介绍道:“贺兰的匈奴人全跑了,没有一个毡帐,一头牛羊留下,这是想坚壁清野,让我军就算胜了,就留不下来。”   “果然,吾等大军入驻贺兰之初,吃穿都成了大问题,虽然郡尉向陛下上疏,提议让陇西、北地通过漕运和盐车往来,给贺兰运送粮食,但远水不解近渴。”   “上个冬天,只能留下数千人守备,其余尽数撤回北地过冬。等到雪化后再来时,发现在贺兰山留守的七千人,在三个月内,已冻饿病死了数百。贺兰距离内郡遥远,往来不便,刚开春那会,粮食尚够果腹,但其他物什却样样都缺,没有衣穿,没有菜吃,兵民没有鞋袜……”   甘冲一条条数着他们遇到的困难。   “当时,郡尉就让校尉和侯官,还有各率长都到富平来议事,郡尉说贺兰屯田草创,条件艰难,总不能一直仰仗内地运粮,既然不想饿死,又不想废弃贺兰撤走,就只剩下一个办法。”   甘冲指着粟田边上立着的牌子,骄傲地说道:“不论兵卒民夫,除了要巡逻执勤的候望之兵外,其余人一齐动手,衣食住都由自己来解决!”   “郡尉管这件事,叫‘大生产’!”   “大生产?”李灵颔首:“郡尉是想让兵卒就地解决生计。”   这年头,生产已不止是“生孩子”的意思,而与生计同意。当年魏相白圭就说过:“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   甘冲却道:“不然,郡尉给这场屯田开荒之举取这名,可不止是生计的意思。”   甘冲回忆着当时的情形,乐开了花。   “郡尉说,自古以来都是女子生产婴孩,但这次不同,轮到男子,轮到贺兰山常驻的一万五千军民了!”   “吾等要生产的不止是粟麦菜蔬,还要集众人之力,生产出一个强健的婴孩,啼声震天动地,让千里之外的胡虏色变!”   “他要学会自给自足,最后长得顶天立地,脚跨大河,在雪山东麓深深扎下根来!”   “郡尉说,这将是大秦在塞外荒服诞下的第一个孩子!名叫贺兰,大河的下游,还有一个与他并肩站立,相互扶持的兄弟,叫朔方!”   “郡尉说,自伊而始,在更遥远的地方,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只要是人迹所至之处,大秦,还会有无数个新子一一诞生!”   为他们接生的,不是柔软的手,而是烈火铸造的剑与犁!   浇灌其长大的,也不是母亲的乳汁,而是一代代人的拓殖精神。   李灵被这番出自黑夫的豪言壮语,惊得张大了嘴,不由想起了在蜀郡时,当蜀郡尉和巴忠恳请开五尺道,通西南夷,秦始皇说的那些话。   “日月所照,风雨所至,莫不从服!”   “难怪陛下会如此信重尉将军,一君一臣,所思所想,何其似也!” 第0464章 塞上中原   八月中旬,在贺兰山东麓三县转了一圈后,李灵只感觉,自己真是长了见识。   黑夫搞的“大生产”运动,不仅让五千留守民夫参加劳作,还把所有兵卒都发动起来了,同时为了激励士卒开荒种地,想了很多有意思的办法。   他把初春的开荒犁田当成了比赛,让全体军民参与,有个最厉害的兵卒,在第一次开荒比赛中,创造了一天开荒3亩的好成绩,得到了黑夫的亲自接见,赐了他六爵酒。   一整个春天,他们万五千人,一共开出了20万亩土地,加上去年种下的5万亩宿麦,已经有了一大片可观的耕地!刚好够分给五千名单身民夫。因为军队出力甚众,今年的收成,一半归民夫,一半归军队。   除了开荒,还得兼顾副业,因为塞北缺少女子,士卒衣服破了,都要自己缝补,又因为内地衣物供应不及时,甚至要学会制作简单的鞋履。   来自睢阳城的贩缯小商人灌婴,一天织出了十双布履,黑夫听说后,也接见了他,想让灌婴做负责兵卒民夫衣物的小吏。   谁料灌婴却红着脸说,既然被留在边塞,那就不想做和家乡一样的末业,他想要立功!灌婴自述,过去一年里,他跟大原戎兵学了骑马,如今骑术已然不错,他宁愿放弃土地,希望能做一位骑从!   这贩缯小商人的豪言,自然惹得兵卒们一阵哄笑,但黑夫见他十分认真,便给了灌婴一个机会,让他当众表演骑术,居然还挺不错,已能做到停下马后,原地开弓射箭。于是黑夫便将灌婴当成民夫中的典型,让他保留土地,雇人为他耕作,本人则去浑怀障,从一个普通骑兵侍从做起。   除了农业,还有牧业,黑夫兑现了承诺,大原戎是第一批迁徙到这来的移民。盛夏的时候,他们举族搬离了拥挤的北地大原,在贺兰山东麓各农耕区周边建立牧场,充当警备。   大原五部分别被安置在三县两障,他们部落里的戎女,也成了本地屯田兵卒、单身民夫最积极追求的对象——大多数人,都对明年官府要分配的白羊、楼烦胡女有些排斥。   总之,经过大半年努力,原本因匈奴北遁而荒无人烟、野狼成群的贺兰山东麓,到了入秋时分,已变得五谷丰登、牛羊成群。除了北方难以种麻,羊毛也不够剪,尚需仰仗内地外,全军吃饭问题已实现了自给。   八月十五这天,三个县的屯田侯官,将上计册薄送到了黑夫案前,黑夫展示给李灵看:   “夏天时,宿麦收得10万石,这些天,三个县八万亩公家粟田,又收粟30万余石!”   李灵不由惊讶:“竟这么多!亩产都赶上蜀中了!”   黑夫却不感到奇怪:“贺兰山的匈奴人在此驻牧数代,数万头牛羊粪肥让土地十分肥沃,日积月累,如今都在秦人精耕细作的屯田里得到了释放,故第一年亩产堪比蜀中!”   这场大丰收,使得兵卒、民夫明年吃饭不成问题,扣去军队口粮,战马饲料,还能屯储下至少5万石粮食备用……   “如此一来,加上内地运来的粮食,可积至十余万石……”   这还没算上很快就要种下的宿麦,李灵感到肩膀上压力大减:“这样的话,明年迁移至此的新民,夏收前,便暂时不愁粮食了。”   就算考虑到环境保护和可持续发展,贺兰山东麓,也足够养活十多万人口,所以在咸阳的秦始皇,早在年初就敲定了未来一年的塞北移民计划:迁移三万户关中秦人,进入河南地、北假,其中两万户去九原、朔方。一万户到贺兰,在各堡垒城塞周围,水草丰茂的地方建立里闾小邑。   但黑夫却不觉得轻松,在公子扶苏的力谏下,这批移民,不是来自关东的强制性迁虏,而是从关中募来的。每家赐五十亩土地,免税三年,政府负责修筑房舍,供给必要的农具、种子,还得在每个居民点,配备医生和巫师等等。   这就意味着,秋后,李灵的主要工作,就是带着军民继续开荒,至少要为那一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待开春时,还要和移民一起,开出五十万亩土地……   这是极其艰巨的任务,贺兰山的拓殖工作,才刚刚开了个头而已。   “路漫漫其修远兮……”   亲自参与了贺兰拓殖地的建设后,黑夫心中,不由念起了这句词。秦朝在塞北的第一个殖民地,还真像个刚诞生的婴儿,脆弱无比,想要他真正长大成人,还真得像人的生命周期一样,要等一二十年才行。   这也是他需要李灵的原因。   黑夫让共敖摊开一副贺兰拓殖地的地图,让李灵来观看。   “农都尉请看,此地三面环沙。”   和后世一样,拓殖地东为毛乌素沙漠,西为腾格里沙漠,北为乌兰布和沙漠。   “之所以能如此丰饶,而未被流沙吞没,一是靠贺兰山挡住了干燥多沙的北风,二是靠大河,源源不断带来水流!”   湿润的河流,使得贺兰东麓两岸绿意盎然,森林、草原遍布,还有不少水泽。   “但即便有此大河,能沿着河流水泽开辟的田地,也不过数十万亩,若还想更多,则需人工修渠……”   黑夫看向李灵:“古人云,善为国者,必先除水旱之害。善治国者,必重水利,在这一点上,我丝毫不懂,倒是农都尉,能否将当年李郡守在蜀中所修的水利,也在此处重现?让这豺狼所嗷,狐狸所居的荒服之地,变成塞上中原!”   李灵连忙道:“下吏花了十天时间,在官吏陪同下,从南边的富平,到了北面的浑怀障,发觉这大河水流极大,但水势平缓,蜿蜒坦荡,只要像大父治岷江一般,想办法稍稍分流,便能分出数道沟渠,灌溉田亩。但此事非一年半载能成,眼下人手也不足,还得等新民抵达,方能着手。”   “的确,此事急不来。”   黑夫叹了口气,塞上劳动力严重不足,这是个大问题,即便他已邀请墨者在这修筑了不少水力磨坊、水椎,仍然无法弥补空缺。   他只能给李灵定了个小目标:“我只希望,农都尉两年内能开出第一条沟渠,到第三年时,贺兰数县,非但要自给自足,还要盈余十数万石,能支撑数万大军出塞作战……”   骑兵大军团出塞作战,彻底扼杀匈奴!这是黑夫大半年来,一直坚持的方针,为此没少和持防守态度,提议修筑长城,将朔方、贺兰统统保护在内,安心屯田的蒙恬有分歧。   “就算要修,也得斩得冒顿之首后才行!”   黑夫对冒顿非要杀之而后快的态度,已经不再是秘密,只是其中缘由,却无法与任何人道之,所有人都只觉得冒顿是个心狠手辣的狼子,却没有觉得,他未来能兴起什么大风浪来。   哪怕是黑夫昔日的好战友李信,也对黑夫的执念十分不解,秦军在居延泽建立哨所驿站后,李信偏向于同意蒙恬的计划,北守西攻,先麻痹月氏,等到商贾将月氏路途部落人口探明,并游说西面的乌孙臣服于秦,一同出兵后,便要对月氏发动一场灭国战争——即便现在月氏王对秦怕得不行,又是献质子,又是开放商道。   黑夫的担忧,在八月底时,得到了应证,这天,黑夫正在和李灵商议来年的居民点和耕作区规划时,一封来自居延泽侯官羌华的急报,让北地郡尉深深皱眉。   “匈奴人出兵了。”黑夫停下了商议,将这个消息抛给大伙。   “啊?”李灵有些吃惊,匈奴不是才受到重创么?这么快就要卷土重来了?   共敖、甘冲等人却摩拳擦掌:“匈奴人真是没记性,才差点全军覆没,这就要来送死?吾等就等他们呢!”   “汝等别高兴得太早。”   黑夫摇了摇头,无奈地说道:   “这是春夏之际的消息,现在才被居延塞知晓,传到贺兰来,而且,匈奴出兵的方向不是向南,而是向北!”   ……   PS:关于秦汉时期的宁夏水利,可以了解下去年申请世界灌溉工程成功的“宁夏引黄古灌区”。 第0465章 你故意的?   “我早就说过,放任冒顿不管,是放虎归山。”   九月初,回到北地郡义渠城后,黑夫将居延塞守卒获取的消息告知了自己的长史陈平。   随着去年月氏王被迫开放河西走廊,秦人也搞明白了,原来在月氏、乌孙以西,还有一片广袤的土地,命名为西域。西域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两千余里,其大小相当于秦朝一半的疆域,只是地广人稀,不如秦之一郡。沙漠绿洲中有城郭诸国,而天山以北,则有一些游牧行国,目前乌氏商贾才走到楼兰、若羌,准备继续向西探索,寻觅西王母邦的下落……   听月氏、乌孙人说,西域再往西,还有一个名为“康居”的小国,康居人擅长经商,常常到各地去进行贸易,往返于西域全境,甚至远到月氏、匈奴。   上次战争里,秦军也俘获了一部分为匈奴单于服务的康居商人,利用他们作为情报贩子,打听匈奴北迁后的情形,这群人是典型的商人,只要给的利益足够,连自己的妻儿都能出卖。   他们断断续续传回匈奴的消息,比方说,去年冒顿欺骗月氏王,冒着寒风北遁漠北后,立刻袭击了驻牧地,令其后母为头曼殉葬,又让他的幼弟死于一场狩猎意外中,消灭了后患。   “据被官府收买的康国商贾说,冒顿只休憩了数月,春夏之际便出兵,北服浑庾、屈射两族,并与丁零构兵,掠夺了其不少人口牲畜。”   浑庾、屈射、丁零,其大小、人口,秦朝一概不知,只知道在匈奴之北,据黑夫猜测,大概在后世贝加尔湖、叶尼塞河附近,也是游牧狩猎的部落,相比于东胡、月氏、匈奴草原三强,无疑是极其弱小的。   匈奴被秦军吊打,损失了三分之一的丁壮和几乎所有优良牧场,实力尚不如月氏、东胡,与之为敌是不可取的,但一个怯懦无能的单于统治绝不会长久,所以冒顿的这次出兵,是一次止损和立威的军事行动。   康居商人描述说,冒顿消灭浑庾、屈射两族,掠夺丁零后,却又一人一畜皆不取,都分给了去年在河南地损失较多的兰氏、须卜氏、呼衍氏三家贵种,于是三家大人皆服,以冒顿为贤主。   如此一来,漠北匈奴的不安和动荡,靠着这场小小的军事胜利,暂时稳定下来了,有大戈壁为屏,冒顿可以安心地舔着伤口。   黑夫却不想让冒顿如此安稳,过去半年里,他数次上书始皇帝,提议进行一次“漠北之役”。也由此,和主张修筑长城以为塞的蒙恬,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隔空嘴炮……   黑夫在奏疏里对秦始皇说:“树德务滋,除恶必尽,匈奴虽离开居延泽,但不可放任其恢复,宜将余勇,以追穷寇。当派出车骑部队,北击匈奴,犁庭扫穴,斩冒顿之首,悬于咸阳宫阙!见匈奴已亡,月氏及西域诸邦必降。”   蒙恬却上书反对说:“匈奴虽大败,但秦兵亦死数千,秦马死万余匹,匈奴虽病,远去,而秦亦马少,非数年休养,无以复往。且漠北荒芜之地,孤军深入,恐为匈奴以逸待劳,一旦有失,则全军覆没!不如使黔首连秦燕赵长城,因河为池,以阴山为塞,长城内屯田戍守,强弓劲弩守要害之处,则匈奴绝不敢再南返。”   黑夫又上书说:“路虽远,行必至。寇能往,我亦能往!黑夫愿亲入漠北,以康居商贾为向导,勿要使匈奴有恢复之机……”   口号虽然热血沸腾,但军中大将,支持黑夫的人却寥寥无几,李信自不必说,他希望能北守西攻,未来几年集中精力经营好金城,为渡河击月氏,夺河西做准备。   对于边将的不同意见,秦始皇倒是满高兴的,他先故意让黑夫和蒙恬在奏疏上争了整个春天,自己跑去巴蜀巡视,回来以后,又让朝臣议论此事。   朝中亦然,都一边倒地反对出兵,曾经与蒙氏有过节的廷尉李斯,甚至都出面附和了蒙恬之议:   “北地郡尉之言,只求立功赏爵,而不顾大局。匈奴无城郭之居,也无委积之守,迁徙如鸟,难以捕捉其踪迹。且其已退至漠北三千里之外,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若以大军载粮同行,则沉重难运,从关中起运,转输到漠北,运三十石粮食才能到五石。得其地不足以为利国,虏其民不可编户。越漠北而攻,此乃靡蔽中国,快心匈奴之举,非长策也!”   连公子扶苏也从咸阳来信劝黑夫说:“《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夫务战胜穷武事者,未有不悔者也,还望尉将军三思……”   在这一边倒的朝议下,黑夫却一直坚持己见,这是他的谋主陈平最不解的地方,虽然陈平也知道,那冒顿绝非庸主,放任不管的确会有隐患,但黑夫也不必如此执拗,不惜与满朝的意见相左吧?   “除非……”   陈平偷眼看了一下被秦始皇驳回奏疏后,有些怏怏不乐的黑夫,暗暗道:“除非,郡尉这么做,是故意的!”   ……   看出黑夫此举有异的聪明人不止陈平,还有叶子衿。   自家良人虽是行伍宿将,但性格一向谨慎小心,能稳绝对不浪,去年提议出击居延泽,也是力挺李信为主帅。今年怎么忽然转了性,一副要为国捐躯,马革裹尸的架势?朝中之人信以为真,叶子衿却打死不信。   这天,黑夫被皇帝驳回奏疏后,却心情大好,也不做公务了,回到家里,一改在官府的怏怏不乐,哼着小曲,白日为儿子削木马,陪他做游戏,天黑后,又与妻子温存了大半夜……   完事后,叶子衿终于逮到机会,询问丈夫道:“良人今年一反常态,力主出击塞外,除了担心那冒顿单于恢复坐大外,莫非还有别的隐衷?”   黑夫看向妻子,他们已成婚四年,姣好容颜带来的新鲜感早已消退,这时候,讨一个聪明老婆的好处就凸显出来了。黑夫不在时,她能替黑夫管好家,与郡中官吏家眷往来密切,给下属家眷小恩小惠,将夫人外交搞得很不错。她还带头织毛衣,使之成为北地郡秦女中最流行的事,补贴了军用。   而黑夫回来时,她又能时不时提点一下黑夫,帮他注意到一些政治上的细节。   于是黑夫道:“对付匈奴时,陛下希望边将同心协力。但如今匈奴远遁,没了大敌,若手握重兵的边将再一团和气,称兄道弟,这是陛下愿意看到的么?”   “所以良人故意提出一个蒙恬、李信必然反对,而陛下、朝廷也不可能支持的计划?”   叶子衿明白了,所以黑夫看似固执的举动,依然是在做皇帝高兴看到的事,主动异论相搅。   不过这样,皇帝倒是开心了,于黑夫何益?   黑夫叹息道:“从去年开始,陛下扶持蒙氏之意便十分明显,他任命蒙恬做了朔方郡守,让他独揽军政,成了边将之首。而我,只是继续做着北地郡尉,只是辖区扩大到了贺兰。”   虽然外人看起来,皇帝依然信重黑夫,但黑夫却察觉,秦始皇在有意无意压制自己。   往好处想,或许他是害怕黑夫年少位高,重蹈李信的覆辙。   往坏处想,皇帝故意让黑夫头上,一直有蒙恬压制,而蒙恬之后,又有李信黑夫追赶,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   “接着,陛下又决意采纳蒙恬之策,北筑长城,停止攻击匈奴。至于伐月氏,肯定是陇西郡李信主导,北地至多派几千偏师协助,我甚至都没机会亲自出征。如此一来,我即便屯田屯得再好,也不太可能有立功冒尖的机会。”   若让他安心在北地种田,培养一支新的嫡系,黑夫倒也乐意,但秦朝的制度,不会让边将郡尉有这种机会。若是开开心心熬了六七年,在最最关键的时刻,黑夫却被一纸调令调走,那才叫欲哭无泪呢。   “虽云狡兔三窟,但容身之窟这东西,其实是多多益善的,我与其死守一隅,不如乘着时间尚早,多打几个洞备用……”黑夫暗暗琢磨。   晚走不如早走,随着时间即将进入秦始皇三十一年,黑夫清楚,历史上的“坑灰未冷山东乱”,只有六七年时间了。   他也是时候去这场风暴的中心,关东地区看一看。   而且,从内史腾暗暗给他递的消息来看,黑夫知道,在匈奴北遁,讨伐月氏还要等几年的情况下,秦始皇未来数年的重心,也会放到关东去……   大规模的东巡与封禅,恐怕就在明年!   于是黑夫也想通了,笑道:“如今,北地郡屯田的基础已夯下,只需要一个中庸之才来管,便能顺理成章进行下去,所以,我想换个地方任职。”   黑犬引秦西拓的职责已经完成,接下来,就看那匹白马的了……   “我若调离了关西,陛下必做补偿,让我出任一大郡郡守,没了内外勾连的危险后,甚至会让资历早就足够的妇翁,进入九卿……”   “良人会被调往何处?”   叶子衿倒是一副你去哪我去哪的样子,甚至于,能离开苦寒的北地,让儿子生活在中原之地,她反而更高兴。   黑夫笑了:“快了,陛下肯定会故意问我这个问题,我也已想好了如何应答!”   ……   黑夫所料不差,在黑夫和蒙恬意见相左,而朝廷选择支持蒙恬后,黑夫的北地郡尉,也当到头了。   九月中,秦始皇特地给了黑夫下了一道诏书,但却只字不提他与蒙恬的争议,只是说起近来派去关东的秦吏贪腐严重,地方也时常有“盗贼”滋生,既然匈奴远遁,击月氏通西域又尚有几年,塞北无事,便想让黑夫去关东为郡守,“替朕牧守一方”。   他还半开玩笑地问黑夫:“卿欲往何处?”   秦始皇三十一年正月初一(农历十月初一),黑夫回复始皇帝的奏疏也送到了咸阳宫。   皇帝启封一看,字里行间,黑夫没有半句的怨言,还在末尾说了一句诚挚得让皇帝都感动不已的话。   “臣乃大秦一块砖,何处需要何处搬!”   秦始皇不由赞道:   “好黑夫,真乃国之砖石!使之为守,历练数载,十年二十年后,不止能为将,亦能为相也!”   ……   PS:昔秦皇帝任战胜之威,蚕食天下,并吞战国,海内为一,功齐三代。务胜不休,欲攻匈奴。李斯谏曰:“不可。夫匈奴无城郭之居,委积之守,迁徙鸟举,难得而制也。轻兵深入;粮食必绝;运粮以行,重不及事。得其地不足以为利也,遇其民不可役而守也。胜必杀之,非民父母也。靡蔽中国,快心匈奴,非长策也。”——主父偃《谏伐匈奴书》 第0466章 我有一个梦想!   秦始皇三十一年岁首刚过,咸阳朝堂,发生了一次大震动!   灯火璀璨的咸阳宫正殿,年迈得已需要人抬上殿来的老丞相隗状,颤颤巍巍地任由谒者从他腰带上,解下了丞相印章,端了下去。这意味着隗状从做了十年的相位上退了下来。   这十年,是秦从一方诸侯统一海内,登天子之位的十年,为相者,本当波澜壮阔,大开大合,但神奇的是,丞相隗状十年间做的事情,干下的政绩,居然乏善可陈。   有人说这老朽智足饰奸,取容当世。   有人说他八面玲珑、貌似忠厚的长者,在做事上总喜欢和稀泥,除了关心自己的官位外,什么都不关心。   类似的举劾奏疏,年年都有,但秦始皇就是不换掉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居然盘踞右丞相之位十年之久。   究其原因,是因为秦相权较重,皇帝受够了吕不韦的大权独揽,也受够了昌平君与自己的意见相左,他只需要一个唯唯应诺,点头盖戳子的丞相。   但这个印章终究老了,不中用了,秦始皇赐了其一个“大庶长”的头衔,便让隗状告老。   老丞相退下了,这时候,随着秦始皇示意,两名谒者又端着崭新的金印紫绥,从殿侧朝群臣走来……   所有人,都盯着这耀眼的金印和鲜艳的紫绶。   它从当了很多年左丞相,一直渴望能转正的王绾面前经过,王绾似乎早有所料,眼观鼻鼻观心。   它从八年来兢兢业业,被朝臣认为最可能是按照顺序递进,升为丞相的御史大夫冯去疾面前经过,冯去疾只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腰间的银印青绶,面无表情,御史大夫虽然常被称之为“从相”,但终究不是相。   最终,这副金印紫绥,停留在了廷尉李斯面前!   “以大庶长廷尉斯,为右丞相,爵升为关内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位个子矮小的上蔡人身上。   李斯今年已经六十余岁了,但他看上去比年龄更小的冯去疾、内史腾等人还要精神许多,这位心机颇深的老臣,此刻却有些难以掩饰的激动,迈步而出,举起手中的玉圭:   “臣斯,拜谢陛下!”   右丞相者,百官之首也,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典天下诛讨赐夺,所以王者待之以殊礼,在舆为下,御坐为起,入则参对而议政事……   作为拜相的礼节,甚少起身的秦始皇帝,也起身,肃然举袂,朝陛下的李斯微微作揖。   面对这一幕,没有人感到意外,没有人觉得李斯不配,心里只剩下四个字:“实至名归!”   二十多年前,二人还年轻年壮时,也曾有过一次对拜,那时候的李斯,还是刚刚被吕不韦推荐到秦始皇身边的郎官,那时候的秦始皇,还是未能掌握政权的秦王政……   二十余年来,不知有多少次彻夜不眠,二人激动地商议他们尚不能干预的政务,畅想统一的时代,规划帝国的未来。   当时的李斯,很渴望秦始皇一亲政就让自己为相,施展拳脚。但把持朝政后的始皇帝,却展现出一位明主的作风来,他巧妙地利用秦国内外的种种势力,采纳李斯的一切画策建议,却不越级提拔。而将李斯放在一个缓慢晋升的位置上,这让李斯心急火燎,却又无可奈何。   好在,这么多年来,他参与消灭六国,统一天下的建言献策,以及巩固帝国统治,车同轨、书同文字的举措,没有被皇帝忘记,二十年君臣相得,终有今日回报!   但李斯没有丝毫大意。   治国之臣,效功于国以履位,见能于官以受职,尽力于权衡以任事。李斯知道,这就是陛下的用人之术,权衡,是除了功劳和能力外重要指标,皇帝绝不会让自己的臣子一家独大。   果然,除了左丞相依然是李斯的老对头王绾,御史大夫仍由冯去疾担任外,空缺出来的廷尉人选,秦始皇点了一个让李斯即便身为右丞相,却仍感到如芒刺在背的人……   “驷车庶长,内史腾,升爵为大庶长,任廷尉!”   “果然如此。”叶腾等这一天很久了,这个饱受争议的韩人,总算跻身九卿,他亦出列拜谢皇帝。   群臣面面相觑,如此一来,朝堂格局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李斯作为右丞相,长子李由在长沙郡做郡守,他也是法家法吏的代表。   儒家博士们团结在左丞相王绾周围,积极推动明年的东巡封禅。   冯去疾为御史大夫,其从兄冯无择为关内侯,在燕赵驻军。   叶腾为廷尉,而其婿黑夫,似是要去东方某郡任郡守。   蒙毅作为中郎将,常伴皇帝左右,蒙恬则作为朔方郡守。   再加上已然落寞,王翦老迈,王离遭贬,只身下一位通武侯王贲的王氏军门。   君臣的权力平衡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君主必须站在统筹的高度,以平衡、牵制的技巧统御臣子。尤其是能臣,更要御之有术,否则就会节外生枝,生出乱子,危害君主的帝业。   不管是朝堂还是军队、地方,没有谁能一家独大,所有权力,仍集中在皇帝手中……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   中央人事任免带来的震动,势必波及到地方上。   在结束了朝议后,秦始皇回到内殿,没有休息,而是让人打开了最新一个版本的“四海归一图”,他要让几个封疆大吏,挪挪位置。   由数十张上好白帛缝到一起的大地图,上面的山川郡县不是画上去的,而是由绣娘灵巧的手一针针绣出来的,永远不会褪色模糊。其长宽各数步,秦始皇可以直接踏足其上,俯瞰自己的帝国!   皇帝是从南往北走的,他一脚迈过了五岭,踩在长沙郡处,李斯的长子,秦始皇的女婿李由已经在那当了五年郡守……   “李由虽然没有太大才干,却也是中人之姿,他的地位,至少在三年之内,不能比黑夫低,也是时候将他召回来了。”   秦始皇心里想着这件事,环顾四周,将目标定在了中原。   他复又走了两步,跨过长江,足尖点到了东有成皋,西有崤渑,背河而向伊、洛之险的三川郡……   李由将调任三川郡守,这也是对他在南方多年辛劳的嘉奖,同时也是向李斯表明,自己对他们一家子的信重。   李斯是能臣,他的所欲所求,秦始皇也很清楚,当用无人能及的富贵荣耀,让李家死心塌地。   随即,皇帝偏头向西北,这是最新制作的舆图,统一那年的“三十六郡”,如今已是四十郡,增加了衡山、障郡、豫章、朔方,除此之外,北地郡的疆域也有很大扩展。   北地需要一个新的郡尉,他要能遵循朝廷定下的“北筑长城”,又能很好继承黑夫打下基础的上河屯田移民事宜。   秦始皇已经有了一个上好的人选。   “少府丞章邯!可为北地尉。”   不过章邯的弟弟章平似乎就在北地任司空,这是绝不允许的,章平将被调离,去上郡修他兄长没修完的直道……   接下来,最难的选择来了,卸任的黑夫,要调往何方?   秦始皇虽然笃信巫祝“黑犬白马”之说,但黑夫与李信不同,他非但有武略,也有文韬,可以领军,亦能治民,若只是用来西拓,未免可惜。   所以最大的问题不是黑夫能去哪,而是这么多郡中,何处配得上黑夫这“十年之后将相之才”去治理。   首先,它需要是个大郡,人口众多,起码得十万户吧,不能委屈了黑夫。   其次,它的附近,需要有较大的问题,那些愚蠢的官员难以管控,咎待干吏解决。   第三,它需要在秦始皇未来对帝国的规划里,占据重要的位置!   关东二十多个郡里,秦始皇负着手,一个个看过去,终于,目光停在了地图东缘的位置!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东有东海,西涉流沙。南及北户,北过大夏……   “黑夫已为大军引路,使我大秦西涉流沙,其他地方呢?”   秦始皇露出了笑,几步走到那儿,方头尖足履重重踩住了它。   “大善,就是这了!”   ……   十月中旬,已经在义渠城收拾好行囊,随时准备和下一任北地郡尉交接的黑夫,接到了始皇帝的诏书。   是关于新郡尉人选,以及黑夫将被调往何处……   叶子衿抱着孩子,她比较关心自家未来数年会去哪居住,便追问道:“良人,是何处?”   黑夫却开怀大笑起来,他不直接宣布答案,而是感慨地道:“其实,我一直有个念想,如今看来,很快就要实现了。”   叶子衿奇道:“是何念想?为何妾没听良人提及过。”   “因为,那是前世的梦想啊……”   这句话是不能对任何人说的,黑夫心中慨然,只是将妻儿揽进怀中,看着遥远的东方,笑道:   “我想在海边有一栋大房子,看潮起潮落,日出日暮!” 第四卷 海大鱼 第0467章 萧何   秦始皇三十一年,腊月上旬,天气虽冷,但尚未到下雪的程度,天色未明,泗水郡沛县县城内,一间不大不小的官员宅邸,却已亮起了灯,后院马厩也响起了嘶鸣,大概是仆役在为马匹架车。   到东方露出鱼肚白时,写着“萧宅”二字的木匾下,门扉打开,有两马架辕而出,一个身穿黑衣,头戴鹊尾冠,留着长须,年纪四十上下的中年官吏正襟危坐于舆中。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仆役,外加一辆载着礼物的牛车,看这架势,是要出门赴宴的。   但马车才走到街上,萧宅旁边,写着“曹宅”的那户人家,大门也吱呀一声开了,一个同样着黑衣,戴武士冠,留了一圈短须的小吏拦下了马车,朝车上人拱手道:   “萧兄真是早。”   车上的官吏亦肃然起身,下车还礼:“曹兄也不晚。”   此二人,车上之人叫萧何,乃是沛县主吏掾,掌本地官吏进退,地位仅次于令、丞、尉。而车下之人叫曹参,他是沛县狱掾,专门管司法刑狱工作。   曹参道:“今日是官员的休沐日,萧兄却出门如此之早,莫非要去赴那刘季的婚礼?”   他似乎对刘季又喜欢又讨厌,笑骂道:“刘季这厮,昔日游侠,现今区区斗食,非但交了好运,竟能娶得吕公之女,还能让萧兄屈尊赴宴,真是好大的面子!”   萧何颔首道:“我家就在丰邑,我与刘季也有好多年交情,既然他亲自登门拜访,邀我做主婚之人,却不好不去。”   众人都说,吕氏女嫁给老光棍刘季,这是鲜花插在狗粪上,不过萧何却有自己的想法,每当旁人问他怎么看时,萧何只是淡淡地说:“吕公如此做,自然有吕公的道理。”   丰邑在沛县西面数十里外,要赶一天的路,萧何得立刻出发,否则赶不上明日傍晚的婚礼。   曹参却制止了萧何,摇头道:“我也受了那刘季邀约,本来想和萧兄同路的,但今日你我二人,恐怕都走不了了!”   萧何奇道:“为何?”   曹参道:“我昨夜在县寺值夜时,县君派长史来通知,说有位封疆大吏要过沛县,留宿一夜,你我皆要随县君接待,不得缺席!”   沛县地处泗水之畔,顺流而下便能到彭城、东海郡,北走齐、鲁,西通梁、宋,可谓四通八达之地,时常有官吏往来。   县一级的官员,让亭舍接待即可。但若是郡一级的大吏路过,沛县令便会出面殷勤接待。萧何不但是主吏掾,县令的左膀右臂,还是本县豪长大氏代表,每次招待,自然少不了他。   萧何皱起眉来,他虽不愿意食言,但也不能拂了县令的面子,只好让仆役驾车飞驰前去丰邑,告诉刘季一声,他可能要明日下午才能到达。   “萧兄是准备应酬完后,连夜赶去?”   曹参惊讶萧何对刘季如此在意,当初刘季去服役,众人皆送三百钱,唯独萧何送五百,如今更愿意冒着寒风赶路。   萧何却只是笑了笑:   “老子有云,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也。何虽只是小吏,却不愿轻易失了行于道的根本。对了,你所说的那位封疆大吏,是去哪赴任,做何官吏?”   曹参虽一直视萧何为榜样,但毕竟年龄比萧何略小,又干过贼曹,为人孔武有力,便眉飞色舞地说道:“说起此人,那可是大名鼎鼎!萧兄还记得,去年那些去关中、塞北服役的徭夫回沛县后,最多提及的人是谁么?”   沛县民夫去咸阳和上郡做苦工,转运粮食,死了十个,留了十个,只有三十余人被刘季带回,平常夸夸其谈的刘季这次却不怎么愿意提起此事。而其他人就管不了那么多了,他们最念念不忘的人,除了在民夫中留下贤名的公子扶苏,便是立功巡街的三位将军。   而其中,又以黔首出身的黑夫,最受黔首崇敬们……   萧何很擅长分析,他说出的答案,八九不离十。   曹参拊掌:“正是这位尉将军,据说,他是最受皇帝信重的大臣,如今被任命为胶东郡守,正志得意满前去赴任呢!”   ……   “从咸阳去胶东郡赴任,应过三川,走东郡、济北、临淄,一路直达即墨,这位胶东守,为何要舍近求远,从我沛县过?”   正午时分,沛县县令已带着大小官员在沛县南城门等候,曹参却仍有不解。   萧何心里算了算后,低声道:“我听说,这位尉郡守是南郡人,应是回了趟家,又从陈郡或九江郡过来的,故从南门入。再者,他只停留一日,明天就要北上入薛郡,看来时间紧迫……”   这还符合常理,曹参点了点头,又有些佩服萧何的心细如发,难怪能被县令倚重。   萧何是从县令的秘书“文无害”做起,擅长文法吏事,非但对泗水郡、沛县情况了如指掌,其他郡也略有所知。   他知道,胶东郡是齐国分出的四郡之一,东、北皆是大海,南临琅琊,西面与临淄相连。虽然是帝国最东边的郡,人口却不少,足足十多万户,口七八十万!虽不如将军王贲镇守的临淄,但也算一个大郡了,人口足足是北地郡的三倍!   胶东经济也不错,有山海之饶,盐铁之富,是中原海盐和鱼肉的主要产地,只是听闻近来沿海盗贼滋生,有不小的祸患,而当地的豪长大族之势,萧何身在沛县,亦略有耳闻。   “正因如此,朝廷才派一位杀伐果断的强吏去治理吧……”萧何如此想道。   这年头消息闭塞,萧何等人虽不知道黑夫在秦灭楚战争里的表现,却从去关中服役的徭夫口中,知道了黑夫的一些事迹。包括他与李信大败匈奴,入冬时向兵卒徭夫们“送温暖”,甚至连黑夫颇喜美须髯之士的传闻,也不胫而走,为人津津乐道。   总之,在萧何、曹参的印象里,这是一位他们高攀不起的能吏近臣。   正思索间,派去十里亭等候的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县君,胶东郡守,已近南门!”   “快站直,站直!”沛县令连忙让诸吏整理衣冠,备好接风洗尘的酒水。   虽然胶东和泗水郡隔着几百里,那尉郡守管不到沛县来,没必要如此谄媚,但黑夫乃是皇帝宠信重用之臣,也许轻轻一句话,就能改变县级官吏的命运,沛令不敢不讨好。   不多时,道路上便出现了数十骑士,骑的都是清一色的河西马,虽着布衣,但光看腰间挂着的剑,背上负着的弩,就知道是军伍出身,个个眉高气扬,这大概是胶东郡守的门客扈从。   骑士们驰至城门边,分左右而去,露出其后的车队。或载书籍,或载随员,其中最大一辆车有着黑色车盖,两边屏障涂为红色,这是比两千、两千石大员专属的乘车,华盖之下,是一位着玄色衣裳,头戴鹖冠的黑面官吏……   “沛县诸吏,见过少上造!”   沛县令、丞、尉三人立刻迎了过去,向其作揖行礼,胶东郡守却只是微微拱手。   车停了一会后,在沛县令指引下继续往城内开去,只是黑夫的眼睛,却扫向道旁的沛县众吏。甚至不经意间,落到了诸吏站位最靠前的萧何身上,但只是轻轻一瞥,复又露出了笑,继续和得以登车,感到荣幸不已的沛县令笑谈起来。   萧何、曹参等各曹百石官员则分列两侧,躬身施礼,等车马过去后,曹参才抬起头,诧异地说道:“如此年轻,便为少上造,便为两千石!?”   他没看错的话,这位尉郡守,不过三十上下,再摸摸自己一大把胡子,真是有些愧然。   如果说是一位荫祖父功爵的二代也就算了,但这位尉郡守,却是实打实从黔首,一步步爬上来的,他怎么做到的?曹参回想自己二十到三十岁那段岁月,依然过得糊里糊涂,或习武或修文,都挺不错,却都一事无成。秦灭楚后,他虽当上了一曹主吏,被县人尊称一声“曹狱掾”,但跟胶东郡守比起来,算个屁啊。   萧何却默然片刻后,轻声道:“穷达以时,有其人,无其世,虽贤弗行矣。苟有其世,何难之有哉?在我看来,尉郡守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成就,不单是才干出众,还因为他恰逢其时,又得遇明主啊。但至于遇或不遇,天也,吾等岂能与之相比?”   这是黄老的观点,萧何家境殷实,曾学过一些,曹参点了点头,似懂非懂,这时候,身后却响起了一个魏地口音。   “穷达以时?这位县吏说的好。”   二人回头一看,却是一个身着布衣,头缠缁巾,却英姿勃发的年轻士人。   士人接着萧何的话道:“吕望为臧棘津,行年七十而屠牛于朝歌,尊而为天子师,遇周文也。管夷吾拘徭束缚,释械柙而为诸侯相,遇齐桓也。百里奚馈五羊,为伯牧牛,释牛囗而为朝卿,遇秦穆也。孙叔敖于海滨盐卤之地,出而为令尹,遇楚庄也……”   “郡君能有今日,的确是恰逢时,有所遇!”   他像是在说黑夫,但又像是在说他自己……   此人随胶东郡守车辆同来,却径自在城门下车,打算自己逛一逛沛县,正巧踱步到边上,听到了萧何的话。   萧何、曹参不敢怠慢,朝他拱手:“敢问先生是?”   士人举袂:“在下陈平,乃尉郡守门客,叨扰贵地,在此有礼了!”   言罢,他又抬头,俊朗的面庞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县吏方才说的是黄老之言吧?也是巧了,平亦好黄老也!”   ……   PS:另外关于秦各郡人口,无文献可查,作者直接按照汉书地理志户口数据,除以2算的,除了人口发生较大变动的地区外,其余地方,八九不离十吧。 第0468章 芝兰生于幽谷   是夜,沛县令在府邸招待了这位过境的大佬,黑夫被恭迎到主坐上,沛县令、县丞、县尉三人,则依次坐在东席。再往后,则是沛县的主吏们,各曹掾都被县令喊来作陪,力求营造热情的氛围,他们也坐在东席,而黑夫带来的陈平、共敖等门客则在西席,双方隔岸而望,默默无言。   随着夜色渐深,沛县官婢们托着食盒鱼贯而入,为众吏布食,女乐也弹琴吹笙,轻歌曼舞。   黑夫早就不是多年前那个没啥见识的军户穷小子了,他出入过无数高门贵人的府邸,吃过皇帝敬酒的庆功宴,其举止在县令县吏们看来,也透露着一股虽然不刻意显露,却时刻笼罩身上的贵气。   黑夫说的每一句话,所有人都陪着笑,不管听没听到,好不好笑。端上来的每一道菜肴,县令都热情地介绍。   “少上造尝尝,这是我沛县最出名的吃食……狗肉!”   黑夫看俎上的狗肉,这是刚刚煮好的,呈棕红色,色泽鲜亮,气味浓香,味道鲜美,入口韧而不挺,烂而不腻,味道还行。   就是不知道,屠狗的人,叫不叫樊哙……   黑夫嚼着狗肉笑了,早在去年冬天,他就让人来沛县开了一家红糖铺子,虽然因为运费成本太高,生意惨淡,完全竞争不过淮南旧楚贵族仿制的“黑糖”——因为没有完全掌握技术而熬得有点焦,颜色发黑,故称之为黑糖,因为距离泗水近,价格低廉。   黑夫上个月抽空送老婆孩子去南郡陪母亲时,彦苦着脸,事无巨细地汇报了沛县分店的情况。但黑夫表示无所谓,挣钱不是他的目的,他是要在沛县放长线,钓大鱼……   不对,是一群鱼!   纵观中国几千年历史,有三个最出名的地域集团,一个是朱元璋的淮西乡党,一个是汉初的丰沛集团,第三个是近代的芙兰。   倒不是说,沛县这地方多么人杰地灵,个个都是能为将相的英才,但也不能说他们全无本领,全靠刘邦一人,鸡犬升天。   在黑夫看来,这是他和陈平聊过的“穷达以时”,人要能成事,除了看能不能赶上时势,还要看能不能遇上对的人。   芝兰生于幽谷,非以无人,嗅而不芳也。天下有芝兰的幽谷不少,但或所遇非人,还没起势就一起完蛋了。而丰沛集团,却一路走到了最后,这是一种凝聚在个人周围的集团式胜利,功成名就后,便给人一种将相之乡的错觉。   这些人里,其实是良莠不齐的,不必一味迷信,黑夫倒没有一铲子全挖走的想法,但其中的宝珠,那几个到了两千年后依旧鼎鼎大名的人物,肯定有其本事……   靠了分店的经营,靠了安陆小伙计们一年来持续不断的线报,黑夫想找的人,差不多都找到了,他现在对沛县啊,真是了如指掌。   于是黑夫咽下嘴里的狗肉,赞道:“果然不俗,别的不说,这狗肉,关东的确要胜于关中。”   一旁的沛县县丞一直没空隙和黑夫说话,这时候立刻瞅准时机,起身敬酒:“少上造,狗肉佐以美酒,味道更佳!”   黑夫却摆了摆手,让县尉坐下,举起酒爵,对到场的所有人道:“南郡乃西楚,泗水郡亦西楚也,这里的歌舞言语,都让我像是回到家一般,多谢县令、丞、尉及诸吏款待!”   省高官向县公务员们敬酒,这可了不得,东席十余人连忙起身,齐声道:“少上造光临沛县,乃是吾等荣幸!”   这一席话,让沛县诸吏觉得,这位胶东郡守并不是典型的秦吏,说的南郡方言,他们也能听得八九不离十,顿时在敬畏之外,多了点亲近,气氛也没有刚才那么严肃了,一时间觥筹交错,共敖为人豪放,开始主动过去和沛吏们拼酒。   秦国是典型的“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民间严禁群饮,可当你爵位级别到了一定程度后,喝酒就跟喝水一样寻常了,聚众饮宴也不算事。尤其是齐楚燕赵之地,这条禁令更松,关东的酒价,比关中、南郡便宜了很多。   而坐于黑夫下首的谋主陈平,也优雅地走到两个位子仅次于县尉的沛吏面前,向他们敬酒,不时大笑,相谈甚欢……   陈平还是老样子,跟着黑夫到一个地方,他喜欢在城门边下车,一个人走走转转,了解风土民情,今日亦然,在开宴前,陈平还来告诉黑夫,他今日遇上了两位有才干的本地官吏,一个叫萧何、一个叫曹参。   这倒巧了,他们都是黑夫让红糖分店重点关注的人。   黑夫在沛县搞的分店,是直接向黑夫负责,陈平不清楚内情,只以为自家主公“所图甚大”。他心眼倒不小,发现了有意思的人才,还会和黑夫说一说,这也是第一幕僚的职责。   “陈平。”   黑夫便喊了陈平一声,将他介绍给沛县令、丞:“此乃我的门客,也是在讨伐匈奴中立下勋劳的功臣,氏陈名平,如今的爵位是公大夫……”   “公大夫!”   沛县三名长吏面面相觑,这个和黑夫一样年轻的士人,居然和尉、丞的爵位相当,难怪能坐在黑夫下首。   “真是失敬,失敬。”   陈平又朝三吏敬酒,一番谦虚,黑夫却看似随意地继续夸道:“不仅如此,他还是将来的胶东郡守长史。”   “嘶,这么年轻就做了长史……”   东席第五位的络腮胡子曹参倒吸一口冷气,郡守长史,相当于郡守身边的文书,一般由最信任的门客担任。虽然才领200石俸禄,和他们差不多,但权力是极大的:郡守管的事情,长史也都能管,地方县令去拜见郡守,还得极力讨好长史,不然很容易被冷遇,郡守外出时,长史可与郡丞一起掌郡中政务。   曹参下午只对黑夫十分羡慕,眼下看来,却是连这小白脸陈平都大为不如。   萧何倒没有太多震惊的表现,只是笑了笑:“难怪陈君出言不俗,原来吾等还要尊称他一句‘上吏’。”   黑夫接着又介绍了共敖等人,众门客一一与沛吏见礼,除了共敖也是公大夫外,那些追随黑夫的宾客,居然无一人是不更以下!   这才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见黑夫不倨傲,介绍了自己的门客,出于礼貌,沛县令自然也开始向黑夫介绍起下属们,虽然他也不指望这位大佬能记住这群小角色的名字。   “此乃主吏掾,萧何。”   萧何起身行礼,举止得体,不卑不亢,黑夫却笑了:“萧何?我听过此名。”   县令诧异道:“郡尉知道萧何?”   萧氏为沛县丰邑乡豪,有宗族数十家,是本地古来的旧族。三年前,沛县令初到此地上任,作为一个魏地人,他人生地不熟,难以施展拳脚,便征辟了大量本地豪长为吏,萧何、曹参都在其中。   萧何作为县令的“文无害”,也就是秘书。其为人谨慎有法,办事干练,长于管理行政,乡里内外,上上下下的关系事务,他都一五一十,打点得井井有条,于是被提拔为主吏掾,相当于后世的县委组织部部长,主持人事进退,业绩考核,位高权重,县令也很器重他。   萧何如此干练,名声在泗水郡官场广为人知,但黑夫一个朝廷要员,封疆大吏居然知道他,却是奇事。   不但县令,连萧何也抬起头,注视着黑夫。   “我当然知道。”   黑夫点着萧何道:“我前日过泗水郡府时,郡守、郡尉、郡丞,监御史四人设宴接待我。我在席上开玩笑说,胶东距关中辽远,我不熟齐地情形,难以治政,泗水郡可有什么干吏,能让我带走作为助力?”   “泗水郡监御史便给我指了沛县,他说,沛县有主吏掾名萧何,前年,监御史巡视各县,评定官吏考绩时,萧何,得全郡第一!”   秦朝对政府官员有严格的考核制度,由相当于“省纪检委”的监御史主持,年年评定业绩,业绩好的提拔,业绩差的贬斥,萧何以其完美的爰书,优异的业绩,得了秦始皇二十九年,泗水郡几百名官吏里的第一名……   “监御史说,他很欣赏萧何,认为人才难得,准备举荐萧何到咸阳御史府供职,但……萧何却拒绝了,而且,还拒绝了三次!”   这件事,是二十九年的旧闻,当时轰动了沛县,乃至整个泗水郡官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所有人,包括县令在内,都在为萧何感到惋惜,觉得他错过了飞黄腾达的大好机会,去咸阳镀金几年,再外放,起码都是一个县丞……   说到这里,萧何仍然面色平淡,对面的陈平,却深深看了他一眼,重新认识了此人。   黑夫又道:“俗谚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萧何,我亦十分好奇,你为何不愿入咸阳,入御史府?”   萧何终于说话了,他拱手道:“下吏有苦衷……”   这个四十岁的老男人,居然一秒入戏,流泪道:“下吏,家有七旬老母!家母尚在,但年岁已老,身为人子,不敢远游!”   “萧吏掾真是个孝子啊。”   黑夫赞叹,心里却嘿然,萧何可能是真的有此顾虑,但孝,又是对付秦朝征辟调任最佳的理由——法家虽然对三年之丧嗤之以鼻,却也是极力支持在父亲健在时,尽孝道的。   “既然如此,这位萧吏掾,还是在家好好尽孝罢,我也不敢请沛县令割爱了。”   萧何松了口气,恭谨地退回坐席,一抬头,对面的陈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萧何亦回以笑容,再转过脸,又见好友曹参满脸的惋惜。   如果这机会到了他曹参头上,肯定不会如此拒绝。   县令见黑夫还没开口就被萧何婉拒,怕他生气,连忙道:“萧何有他的苦衷,若是少上造用得上县中其他诸吏,只要郡上允许,可随意调去使用!”   “此言当真?”黑夫笑道:“沛令就不怕我将沛县官府掏空?”   一直想找机会和黑夫说话的沛丞接嘴道:“一到两人,又有何妨?”   “爽快!那我便挑了!”   黑夫一拊掌,起身下堂,直接略过了萧何,停在了他的下首,一直屈于萧何之下,又是钦佩萧何能耐,又是可惜他所放弃机遇的曹参处。   “这位是,曹狱掾?”   “下吏正是曹参!见过少上造!”   曹参三十七八岁年纪,却从没和这么大的官接触过,连忙起身拱手,心中扑通直跳!   黑夫笑道:“我听陈平说,曹狱掾也是位能吏,郡中诸吏考核时,你也是狱掾第一,总的位次,仅次于萧吏掾。自你上任起,沛县的盗贼都销声匿迹,不敢造次,处理的刑狱案件,也人人觉得公平,无人乞鞠。”   夸奖了曹参一通后,黑夫又道:“你家中是否和萧吏掾一样有父母牵挂?若没有,胶东郡正好缺一位能擒贼执法的贼曹右史,我看曹狱掾,大可以去试一试!”   ……   PS:秦御史监郡者与从事,常辨之。何乃给泗水卒史事,第一。秦御史欲入言徵何,何固请,得毋行。——《萧相国世家》 第0469章 海大鱼   夜色已深,筵席散去,县令、县尉、县丞簇拥着黑夫去客舍休息,曹参与萧何也回到了家中。   曹参虽然能力不俗,能文能武,但在县中的名望、地位一向位于萧何之下,只能自叹时运不济,今日却遇到了做梦也想不到的机遇。他一高兴,喝了很多酒,满面红光,萧何搀着他到曹宅门边时,曹参却忽然拉住了萧何,满口酒气地说道:   “萧兄,方才席间胶东郡守言语中,有招徕之意,你为何像上次监御史举荐你入咸阳一般,固请拒绝?”   萧何喝酒只是小杯细品,不像曹参,激动起来大杯大杯地向黑夫敬酒,故眼中依然清醒,他说道:“我不是说了么,家有老母……”   “当真?”曹参偏头看向萧何。   “千真万确。”   萧何肃然道:“再者,我乃萧氏族长,全族十余家小宗,数百口人都指望着我,我岂能贸然离开沛县,去往他处?那样的话,谁来庇护他们?”   这个理由倒是说得过去,但曹参心中依然不解,暗道:“萧氏虽大,却也只是一个县豪。若能得胶东郡守器重,像那陈平一般,荣登高位,长远看来,岂不是对宗族更加有利?”   这也是曹参一口应允黑夫招揽的原因,这是个追求功利的年代,人人都想跃上高枝,从厕中鼠变成仓中鼠。萧何是比他更聪明的人,怎么会想不明白这点呢?   酒意再度涌头,曹参晃了晃脑袋,不再想这复杂的事,只在萧何将他交给曹宅仆役,就要回家时,曹参借着酒意,忽然对萧何大声道:“萧兄,待曹参再从胶东归沛时,定不会再亚于你!”   萧何转头,笑道:“自然如此,祝曹兄仕途昌隆。”   曹参觉得方才的话鲁莽,好似他一直不服萧何般,有些尴尬,只能假装真的醉了,又大声道:“替我和刘季说一声,他的婚宴,曹参去不了了!”   “一定!”   等回到萧宅,关上门后,萧何才看着天上的冬月,呼出了一口气。   他一年前拒绝去咸阳做官,此番又婉拒胶东郡守招揽,的确在为老母、宗族考虑,但更主要的原因,却是萧何心中的自悟……   沛县东北百里之外,前往薛郡、济北、临淄的必经之路上,有一个薛县。薛县的风俗,与邹鲁大异,却和沛县相似,俗间里多暴桀子弟,因为那里是孟尝君家族两代人的封地,孟尝君父子,往薛城招徕了大量游侠。   萧何去过薛县,听过一个故事,说是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由于私心,准备加固薛县城墙,让它的高度,能和临淄媲美。这是要与齐国本土决裂的架势,门客们纷纷劝阻,靖郭君却执意如此,严禁门客再言此事,多言者杀!   唯独有个大胆的门客拜见田婴,说:“在下就说三个字,多一个字,甘受烹刑。”   田婴于是见了他,那人快步进来说:“海大鱼!”然后掉头就走。   真是逼死强迫症啊!田婴不明白这是何意,只能将门客留下,答应让他畅所欲言,好歹将这三字解释清楚。   门客便道:“君不闻海中大鱼乎?网抓不住它,钩钓不到它,在海中也没有天敌,可一旦大鱼离开了水,连小小蝼蚁,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为。齐国,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权重天下,与诸侯伉礼,并非因为薛城坚固,兵甲众多,而是因为,君乃齐相。若君与齐决裂,不再受庇护,就算将薛县城墙筑得如天一般高,难道还挡得住楚、魏的十万大军么?”   田婴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道理是通的,在萧何看来,自己也是一条海鱼,沛县则是他赖以生存的水域,这里有乡党、宗亲、同僚、朋友,县令对他言听计从,萧何与萧氏,在沛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离开沛县,于他而言,是一种冒险。   鱼若离了熟悉的水域,虽然不至于立死,但从此以后,你的生死,就掌握在用网把你捞走的人手中了……   用得着时,养在缸中尊荣有宠,稍不如意,则有刀俎之灾。   萧何生性谨慎,不想早早离水,将自己的前途性命托付给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   除了这点外,萧何屡拒升职,不去咸阳,亦不去胶东,还因为他心中深深的顾虑……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这是萧何根据自己四十年经历、学识,对这世道做出的判断。   世事变化太快了,六国骤灭,而看似强大不可一世的秦,又能持续多久呢?   萧何身为官吏,许多事情他都默默看在眼中:朝廷强制推行秦法,造成了关东之人的诸多不适,空降而来的秦吏不得民心,伐匈奴,戍边塞,虽不至于民怨沸腾,但沉重的徭役让百姓喘不过气来。关东这几年间,灾异无常,游侠、遗民仍在暗处活动,官府难以控制……   彼月而食,则维其常;此日而食,于何不臧。谁说得清楚,未来会发生什么呢?   相比像曹参一样,被眼前之利诱惑,急着升官发财,萧何宁可留在沛县,静观时局之变。   一旦真有大厦将倾,山川沸腾的一天,萧何首要做的,是保全自己,保全宗族……   光靠他自己,一个刀笔吏,显然不够,所以萧何在混白道之余,也与沛县黑道三位人物往来密切。   一个是沛县大户,王陵。一个是丰邑豪强,雍齿。   还有一个,是投身体制的泗水亭长刘季……   在外人看来,三人是没有可比性的:王陵是全县游侠的老大,如今虽不敢公然任侠,但也是大地主。雍齿家富数百金,称雄丰邑,连萧氏也要让其三分。   刘季却只是个小亭长,快四十岁年纪,才走了好运,得了佳妇。   但三人之中,萧何觉得未来一旦有事,最可能帮上自己的,唯有刘季。   年轻时的刘季是浪荡游侠,不为乡中所喜,当了泗水亭亭长后,也完全没有循规蹈矩的趋向,依然是好酒好色,桀骜无礼,狂言妄为。   萧何原本也看不惯此人,但在偶尔的几次同席交谈中,萧何发现刘季表面上虽然傲慢无礼,但是内慧有肚量,哪怕在大醉时,对于有道理的话也能马上醒悟,陈谢请从,断然变成了另一个人。   以萧何的识人之明,渐渐发现了刘季的一些优点,刘季敢作敢为,有事能够担当。下能仗气使人,深入任侠,在身边聚集一帮铁杆哥们。上能折节低首,远从张耳,兄事王陵。入仕以来,在沛县诸吏中,也算不可忽视的一方人物,白道黑道都混得开。   这便是萧何对刘季颇多庇护,赠钱比旁人多两百,今夜还要赶去丰邑,为刘季主婚的缘故……   看出刘季潜力的不止他,还有名士吕公,就算不考虑刘季,光冲着吕家那个厉害的长子吕泽,萧何也要卖一个面子。   说起来,昨夜筵席上,众吏还将这件事当成笑话说给胶东郡守听,听说刘季去吕公家做客,明明是贺钱不过千,当坐于堂下,然而刘季身上不持一钱,却喊出了:“我刘季贺万钱”的大话,结果吕公非但不生气,还招刘季做了女婿……   乘着县令去更衣,县丞低声对黑夫八卦道:“吕公之女美甚,可是连沛县令都欲娶的,吕公拒绝了沛令,却偏喜欢那好大言,少成事的刘季,真是怪哉。”   黑夫听闻此事后,却十分感兴趣,让他们说完了前因后果,顿时哈哈大笑。   “这泗水亭长倒是有趣!我路过沛县,恰逢其婚宴,虽不能往,亦当贺之!”   于是,黑夫便大手一挥,安排个两个门客,明日随萧何去一趟丰邑,他也要“贺万钱!”   “这位胶东郡守,他的所作所为,真是让人琢磨不透啊……”   越是琢磨不透的人,萧何越不敢轻易许身。   如此想着,萧何喝了点醒酒的热汤,迷迷糊糊睡了一觉后,便赶着出门,鸡鸣刚过,便从西门飞驰而走。黑夫的两位门客,也赶着一辆车,载着换得的沉甸甸一万钱,紧随其后……   与此同时,黑夫一行人,已出东门,往薛郡方向而去……   ……   秦吏并非私臣,调拨官员有一定的程序,曹参要等待泗水郡的调令,还有几天才能去追赶黑夫。黑夫便留了一个门客等他,还在东门送别时,看似无意地告诉曹参:   “若沛县有什么勇武有力的人才,你可一并带去胶东。”   “勇武有力的人才?”   曹参摸着脑袋想了想,暂时只想起了一个弓手周勃,可惜他已经留在了朔方城做屯卒,这辈子都回不来了。   等沛县被远远甩在后面,同车的陈平才笑道:“郡守时间紧迫,月末必须到胶东上任,却还一路求能吏,访干才,真是思贤若渴。”   黑夫却只是淡淡地说道:“明日便可到薛城了罢?”   陈平肃然:“是,今夜停留在戚县,明日便能至薛。”   黑夫说起了似不相关的事:“在离开咸阳前,妇翁找到了我,与我说了一个关于薛城的故事,叫‘海大鱼’!”   他将海大鱼的故事讲了一遍,笑道:“妇翁的意思很明显,我就像是一条海鱼,大秦的制度是水,在南郡、关西,我背靠秦律,又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鱼得水,尽情施展。”   “可如今去胶东,却是距离咸阳最远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诸田豪长林立,我看似近海,实则是条上了岸的鱼。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若不想陷入孤立,干死在浅滩,被蝼蚁宵小所吞,就必须援引些人才,变成手足助力……”   这便是他招揽曹参等人的缘故。   谋有陈平,勇有共敖,再有个擅长内政的萧何,一个能文能武的曹参,手足便齐全了。   可惜和曹参不同,萧何有萧何的打算,聪明人啊,总是心思多。   于是黑夫便来了招欲擒故纵,将一直被亚于萧何的曹参要走,若萧何真的淡薄名利,且看曹参几年后飞黄腾达,锦衣还乡之际,他还什么想法都没有?   至于沛县的其他人,黑夫也不急,他只是个郡守,手下的人并不是越多越好。三顾茅庐?那就太掉价了,省高官,要有省高官的自觉,而不是随便见到个古代名人,不论其现在的身份地位,就迎上去跪舔,骤然提拔,这让陈平、共敖等旧部怎么看?   再说了,这是大秦,不是三国,除非是私人门客,否则官员调任连故吏都不能带走,如此礼贤下士,养望于民间,你想干嘛?   要真学魏无忌,帮看门老汉驾车,寻访市肆狗屠,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传到咸阳去,还真让秦始皇觉得他居心不良,所图甚大呢……   黑夫只是顺路,时间紧,捉条大鱼带走,小鱼且先放养着。   门客政治的特点就是,一人得志,便能援引乡党共同投奔。有了曹参这个榜样,一年半载内,他若有能力,得黑夫提携,自然能脱颖而出,到那时,何愁沛县有心求功名的人物,不能入他彀(gòu)中?缓缓图之,还不容易引人注意。   黑夫也很清楚,沛县的人历史上再出名,也只是添头,真正能信任的,还是共敖这些南郡乡党,或者陈平这种早早投资,知根知底的人。   至于那一万钱?   陈平也奇怪,但没敢问。   黑夫却敲打着车栏,他很想知道,大胡子的刘亭长收到这份贺礼时的表情。   “这是试探,是让刘季,这个沛县集团核心人物惴惴不安的投饵。”   黑夫叹了口气,暗道:“也是对他此生没法当大汉高皇帝的补偿吧,毕竟他的国号,成为一个民族永远的名字!可惜……历史已经变了。”   一生之敌?黑夫一点都没这想法。   和鞭长莫及的冒顿不同,在黑夫找到他的那一刻,刘邦,这个历史上的位面之子,不管他做出任何的选择,如何挣扎,都已经宣告出局了!   全地图挂对盲视野,发育二十分钟三件套对一级号小草鞋,还打个屁啊! 第0470章 吓死我了   “酒色婚配,今夜之后,我刘季便大不一样了。”   手里端着酒盏,已经从大胡子变成短须汉的刘季洋洋得意,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各地朋友闻讯赶来,刘季重义气,少不得要一一接待,日头还在正午时,就喝得满脸通红。   老爹刘太公从屋子外路过,换了往常,早就冲进门来,劈头盖脸一顿骂了,但今日,却只是努了努嘴,没管刘季。   他那寡居的大嫂,还有二哥刘喜,过去一向瞧不起刘季,今日却也换上了笑脸,帮着忙里忙外,准备婚宴,虽然暗地里少不得骂一句,将好女儿嫁给刘季的吕家,真是瞎了眼!   也就老妈刘媪进来劝刘季:“季儿,莫要再喝了,昏时还要去迎亲!”   “这不是还早么。”   刘季安慰头发斑白,已过六旬的母亲:“再说了,我的主婚之人萧吏掾还没到!”   “你呀,得此佳妇,要好好过日子,今后可勿要再像从前那般混闹了。”刘媪苦口婆心,但想到刘季的好婚事,就忍不住笑歪了嘴。   本以为儿子要单身到老了,或者哪天带着跟他有染的那个曹寡妇,或者开酒肆的王媪、武负回来凑合过,谁料却能娶得好人家女子!   她最初揣度,那家姑娘肯定很丑,才愿意下嫁刘季,可听从沛县来的人说,吕公的长女,可是十分美丽,连县令都想讨去做妾的……   这真是刘氏祖宗庇佑啊!刘媪并不觉得这是儿子的原因,只能归结于鬼神。   刘季虽然放浪,但心里也有谱,便倒扣了杯盏,守住了底线,没有像在泗水亭里一样,在王媪、武负两家酒肆里一样,喝得不省人事。   他晚上,还有正事要办!想到这,刘季就感觉美滋滋的。   坐在自家院子里烤火醒酒,刘季回忆起这场亲事谈成的经过,还真像是做梦一般……   他的新娘叫吕雉,其父称为吕公,吕公膝下有四个儿女,长子吕泽,次子吕释之,三女吕雉,还有个小女儿,才十来岁,刘季也不关心她叫啥。   吕公是单父县人,单父是沛县西边的邻县,属于砀郡。   吕氏在单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只因为长子吕泽在单父任侠,招惹了仇家,为避其祸,便举家迁徙到了沛县。   之所以搬迁到沛县来,是因为吕公与同样来自梁地的沛县令是朋友,相交甚深。   三个月前,吕家搬迁选定宅邸后,大开酒宴,吕公是邻县名士,又是县令老友,于是沛县的头面人物纷纷到场。县令让萧何主持酒会事务,坐席的安排,按照礼金多寡分配,礼多者上席,礼少者下席,不满一千的,在大堂外就坐。   刘季当时正在泗水亭,听闻此事,也去凑热闹。   他兴冲冲来到吕公新宅前,眼见得来客送礼的金额一一写在名册上,又听得负责接待的小吏高声唱说礼钱多少,席位上下。刘季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褡裢,每月的俸粮,他多是换成了钱,再买酒与朋友聚饮,眼下一文钱都没。   但刘季就是刘季,他竟大摇大摆地走向吕府大门,鼻子里哼了一声,大声唱说道:“泗水亭长刘季贺钱一万!”   然后,就不管惊呆了的小吏,径自朝大堂上席而去,一屁股坐在一个好位置上。   一时间,门前堂上,宾客谒者,无不面面相觑,吕公也大吃一惊,从堂上起身,亲自迎到刘季面前,想看看这是何方贵客。   在沛县,为人做庸,一年可得两千钱上下。斗食小吏,一年有九十六石米,换算成铜钱,也不过三千上下。沛县令秩六百石,一月俸禄千余钱。   故每逢婚丧娶嫁,金钱礼数,一般以百钱为单位。贺礼过了一千,便是上客之礼。贺礼以万钱计,已经是郡官卿士级别的往来数字,沛县小地方,鲜少有这样的事发生。   萧何知道刘季家境,肯定是出不起万钱的,便替他打圆场说:“吕公,刘季这个人,爱说大话,成事少,不要当真。”   吕公却不以为怪,笑而不语,细细观察起刘季来。   这老头有一项本领:相面,却见刘季隆准而龙颜,高鼻宽脸,相貌不俗,只是……胡须短了些。   但随即吕公又遗憾地啧啧嘴,暗道:“可惜啊,少了一把美须髯,否则,就真是贵不可言了!”   在吕公眼中,刘季本来不俗的面相,似乎是被某种忽然出现的运势强行影响,大打折扣,但仍是吕公见过的人里最好的。   面相只是第一印象,不一定准确,吕公回到主座,开始观摩刘季的言行举止。   却见刘季虚报了贺礼坐了上席,却毫无自责不安之意,酒席间,意气自若,取笑客人,颐指气使,俨然一副上客主人神情。吕公暗暗称奇,给此人定了一个“胆大包天”的标签。   仅仅如此,仍不足以让吕公嫁女。没想到的是,吕公的长子吕泽居然认识刘季,主动过去,与之说了一些话,二人都当过游侠,好结交朋友,一时相谈甚欢。   吕泽借着更衣的机会告诉父亲,别看刘季穷,只是个小亭长,却在沛县交友广泛,仗义疏财,名声很响亮,他熟悉诸吏,并和豪强雍齿、王陵都有往来,不可小觑也。   他们家是避祸而来,想在沛县立足,光靠同样是外来者的沛令可不行,还需要一个本地豪杰人物做依仗。   但若太强,就成了吕氏依附于其上,所以必须要选择一个目前地位不显赫,但未来可为一方人物的潜力股……   “外黄张耳最初时穷困,后来却显赫为一地豪强的事,父亲忘了么?”   在吕泽看来,魏虽亡了,但秦在这边的统治,不过是虚有其表,除了天天念叨秦律的三名长吏,底下的事,依然是当地豪强说了算……   吕公心中了然,和长子一合计,筵席后,便招来了刘季,做出了嫁女的提议。   这泼天的好事砸到头上,以刘季这吃干抹尽的破落户性格,当然是一口答应了!   送上门的女人,不睡白不睡!听说吕公长女才二十,可比那人老珠黄的曹寡妇水灵多了!   虽然吕公嫁女很干脆,之后的问名、采纳等礼节却整整费了三个月时间。在吕家人的一手操持下,刘季结束了单身生活,所有人都知道,是刘季高攀了吕家……   ……   刘季倒是无所谓,眼看日头即将西落,他吆喝着宾客入场,樊哙在后院杀彘屠狗,准备肉食,伙伴卢绾等也来帮忙张罗婚事。刘季的交际圈,在今日见了成效,十里八乡皆有人来,小小的刘宅,居然热闹非凡,院子挤不下,案几摆到了街上。   结婚时间在黄昏,女方先到了吕公在丰邑买的宅子里,省得刘季再去沛县迎亲,可是,主婚之人萧何却迟迟不来,这可急坏了刘季……   左等右等不见,他也不慌,只是找来了好朋友,沛县卒史任敖,对他道:“一会若萧君未至,你便替我主进……”   正说话间,萧何的马车却停在了屋外。   刘季连忙和众人迎了上去,却见萧何满脸尘霜,一看就是赶了路的。   萧何下了车,振衣弹冠,淡淡地说道:“昨夜县中有事,故而来迟,刘季勿怪。”   “岂敢怪之,萧吏掾,热水已经备好,且先进屋沐浴更衣。”   刘季热情地将萧何迎入家中,萧何能来,已经是给他天大的面子了。   但刘季请的另一位客人,却不见踪影。   他看了看萧何身后,奇道:“曹狱掾呢?未与萧君同来?”   萧何想到曹参告别时对他说的话,说道:“他有事,来不了了。”   刘季对曹参就没萧何那么尊重了,嘴里骂开了:“今日是休沐,能有什么事!夏侯婴、任敖,还有萧吏掾,不都过来了么,这老曹,也太不给面子了吧。”   萧何正好想搞清楚那件事,便如实道:“曹兄被胶东郡守征辟,要去胶东郡做郡吏了。”   “郡吏?高升呐!”刘季夸张地喊了一声,心里却无半点羡慕,他可是去过咸阳的人,转了一圈后,发现还是自己的家窝强。   萧何笑道:“这郡守,刘季或许认识。”   “我认识?”   刘季哈哈大笑,以为严肃的萧何终于会说戏言了:“没错,我当然认识,我不仅认识泗水郡守,甚至认识皇帝陛下,只可惜,他们都不认识我!”   萧何却不觉得好笑,肃然道:“这位胶东郡守,是讨伐匈奴的三大功臣之一,去年沛县徭夫服役归来后,曾说起他的事迹。”   刘季的笑容,凝固在了脸上。   “莫非是……尉将军?”   萧何道:“正是少上造尉君,他在沛县听说你的事迹后,觉得十分有趣,便令门客随我同来,祝你新婚燕尔,贺礼万钱!”   “万……万钱……”   萧何见刘季两眼失神,拍了拍他:“刘季,你在听么?”   “我无事,无事……”   刘季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放声哈哈大笑,说胶东郡守都给他这小人物送贺礼,真是天大的面子!   但转过身,刘季却魂儿都快吓没了!先前的得意,统统不翼而飞!脑中也没了新娘烛光下美艳的模样,只剩下当年外黄城头,与他持刃而对的黑面秦吏形象!他戴上了鹖冠,当上了大官,要弄死刘季,就跟按死一只蚂蚁似的!   卢绾却哪壶不开提哪壶:“季兄,你面色为何发白?莫非有何不妥?”   “我……我腹痛。”   刘季急中生智,捂着肚子说要如厕,让兄弟们先带萧何进去,等他一头钻进臭烘烘的厕中,摸着颔下的短须,刘季破口大骂道:   “尔母婢也,乃公为了躲那黑厮,连胡须都忍痛刮了,怎么还是被他给找着了?难道说,他有什么异术,能目视千里不成?还贺礼万钱,这是要吓死乃公啊!” 第0471章 今晚就走   “还望萧君救救刘季!”   作为婚宴主进之人,萧何才刚擦了把脸,刘季就闯了进来,他将门一关,直接拜倒在萧何面前,将自己与那胶东郡守的恩怨尽数道来。   从八年前的外黄之战的初见讲起,一直到去年冬天服徭咸阳城的再遇、寻人、割须,全盘托出。   “我说尉郡守无缘无故,为何会给你送钱!”   刘季给他准备的水虽是热的,但如今萧何却只感觉一阵寒意。   虽说黑夫乃是一郡之长,皇帝大臣,但能在刘季易容且不知其籍贯的情况下,在硕大的天下找着这个小人物,着实可怖!   又或者,那所谓的寻人,只是打草惊蛇?刘季在咸阳服徭时,早就被发现了,但这位尉郡守却隐而不发,让人暗中监视,顺藤摸瓜找到了沛县来……   越是不清楚黑夫的意图,在萧何想象中,其手段就越发细密高明。   但到了黑夫的地位,他想要弄死刘季,只要一句话,甚至暗示一下,自然有无数人肯为之代劳。比如昨夜筵席上不断讨好黑夫的沛县令、丞、尉。秦律?在关西、南郡或许好使,但在关东,尤其是深入到乡亭里闾之间,是有很多操作空间的,萧何作为体制中人,再清楚不过。   他费心思做这些事,对刘季如此上心,究竟是为什么?萧何想不通。   刘季脑补道:“或是我当初在外黄所杀秦卒,乃郡守之袍泽友人?”   萧何摇头:“我听闻这位郡守极重乡党情谊,若你杀其友人,外面的两位门客就不是送钱,而是带着官府之人索拿你了。又或是郡守想要借由你,找到潜逃的张耳……”   按照刘季的说法,张耳和这位尉郡守是有仇的,但即便如此,找到刘季后,按照程序,让沛县擒拿审问即可,一个张耳叛党的罪名,足够刘季掉层皮了,何必玩这么多花哨。   此刻的刘季丝毫没有傲慢泼皮之状,而是惶恐又不失冷静地朝萧何顿首,求问道:“萧君,事已至此,为之奈何?”   萧何也很头疼,头疼刘季居然和黑夫有如此过节,也头疼自己多年的投资,眼看就要打水漂了,便没好气地说道:“彼为二千石,汝为小亭长,此如以镒称铢,你觉得当如何?”   “他权势通天,能给我送钱,也能给我送终!”   地位差距太大,小人物是没得反抗的,刘季很清楚这点,抬起头,决然道:“亡去如何?”   刘季的第一反应是跑,丰邑往西数十里,就是丰西泽,其地森林沼泽密布,到处都是蛇虫。楚国灭亡后,在那落草的残兵盗匪可不少,加入他们,或可得活,只是可惜了自己的好婚事,新娘他还没睡呢……   萧何看着刘季,心中暗道:“尉郡守心思深不可测,做事也难以捉摸。他知我要来为刘季主婚,故意让两门客跟随,赠贺钱一万,或是要吓唬刘季,他畏罪逃亡是罪,在我眼皮底下亡去,我岂不成了从犯?”   如此一想,萧何不寒而栗,自己和刘季这光棍不同,还有全族数百人指望他。   这时候,刘季却连连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行,他既然能在诸多郡县亭驿中找到我,定有眼线监视!外面还有他的两个门客,恐怕我甫一出门,便被其尾随。”   他面生狞色,莫不如一狠心,带着伙伴朋友们,杀了那两个门客再走,从此亡命于荒泽!   萧何立刻接话道:“然也,说不定,尉郡守就是想故意吓你逃走,好让人尾随其后,找到张耳。”   刘季急得跳脚:“自从在单父分别后,我与张耳八年未见了,哪知道他去了何处?”   “但尉郡守以为你知道,你现在就如同鱼困网中,即便亡去,尉郡守想捉住你,一样易如反掌,更何况,你能逃走,汝父母兄弟,还有新妇怎么办?”   萧何想了想后,给刘季出了一个主意:“既然尉郡守没有直接派人捉你杀你,或许是不想以国法绳之,而是想要你主动去向他谢罪……”   “那不是自己送上门去找死么?”刘季现在想起那张黑脸就头皮发麻,百般不愿。   “不然。”   萧何为刘季分析起来:“尉郡守赴任胶东,欲施展拳脚,需要当地士人为其所用。若昔日有过节的你公然去谢罪,郡守若杀你,显得其器量狭小,若释之,则能得到一个能容人的名声,引来关东士人投效。故而比起逃亡,亲自去胶东负荆请罪,反而更有机会活命。”   “萧君,请容我思虑思虑……”刘季也是被逼的走投无路了,否则也不会向萧何求救。   “攸关性命,你还是思虑清楚为好,请放心,萧何会向县君告假,与你同赴胶东,为你说情!”   萧何看似忠厚实诚,处处在为刘季考虑,但归根结底,还是为了自己。   “我原本觉得世事纷乱,秦之天下不知能够牢固,想潜伏于沛县,以观世变。一旦有乱,推刘季出头,聚本地豪杰侠客为佐,便能助我保全宗族,但如今看来,是不可行了。”   刘季这条小鱼,早早被一条巨鲸盯上,要么死,要么逃,即便按照萧何说的去胶东“负荆请罪”,只怕以后也轻易没法回沛县。   不在沛县的刘季,就像是失了水的鱼,困在沙滩上,再没了在老家搅风搅雨的能耐。   不管怎么选,萧何投资多年的刘季,都已经完蛋了,如此想来,这恐怕也是尉郡守为了招揽萧何去胶东为吏的一石二鸟之计?   萧何越想越觉得恐怖,这样的人,还是不要得罪为妙。   他负手踱步,思量道:“我且随刘季去一趟胶东,一来为他说情,也算尽了这十来年的情分。二来,还可用刘季为饵,试一试尉郡守,他若杀刘季,说明是个只图一时之快,气量狭小之辈。若释之,则是知大局,有深谋之人……”   根据其不同的为人,萧何再为自己和家族的将来,做不同的打算。   至于刘季?只能对不起他了。   萧何看好刘季时能花心思拉拢他,培植情谊,让刘季信任于他。但攸关到自己和家族时,他也能毫不犹豫地,卖掉刘季!   就像历史上,韩信成于萧何之荐,败于萧何之骗……   而刘季,在一番踌躇后,也做出了历史上,其在谋士劝说下,毅然赴鸿门之会的决断!   “也罢!反正伸头缩头都是死,还不如主动去一趟胶东,一来请罪,二来为这万钱重礼道谢,三来,乃公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要将我怎样!”   萧何拊掌:“善!什么时候走?”   刘季一发狠道:“鱼死网破,今晚就走!”   萧何问道:“你不迎亲,不洞房了?”   “命都没了,还成什么婚,我此去可能会死,就不耽误那吕氏女子了。”   说着刘季便朝萧何一作揖:“萧君稍待,我这就去找吕公退婚!”   萧何怕刘季这没谱的家伙诓骗他,出门就逃了,也连忙跟了出来,想盯住他。   但没想到的是,刘季的心思,还真像是四五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刘季嘴上说着去退婚,走出房门,却又跺了跺脚,径自去热闹的大堂,找到了那两个黑夫派来,正在饮酒的门客,朝他们长拜作揖道:   “二位壮士,尉郡守乃两千石大吏,贵不可言的人物,刘季却是一个区区斗食小亭长。郡守赠我万钱贺礼,刘季十分感激。本该立刻前去追赶郡守车驾,亲自拜谢,但今夜乃我婚日,又身为亭长,擅自离任是大罪。还请二位壮士待我两日,等刘季完婚后,明早立刻辞去亭长之职,办好验传,便同二位壮士前往胶东,亲自感谢郡守大礼!”   大礼二字,刘季简直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但在旁人听来,却好像是感激涕零一般。   两个门客一脸懵逼,黑夫只嘱咐他们送钱过来,再在丰邑呆几天,看看刘季反应,却没料到这小亭长会来这么一出,面面相觑后,只能点点头。   不明真相的婚宴客人们却纷纷喝彩道:“不愧是刘季,为了道谢,亭长说不干就不干,够豪气!”   刘季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只能一挥臂,吆喝道:“二三子,时候不早了,老刘还要折腾一整夜,若吃饱喝足了,便随我迎亲去!”   “季兄,你一把年纪,一整夜,行么?”   卢绾等人开始大声起哄,樊哙也满手是油的从后厨出来,夏侯婴说自己已经备好马车了,任敖留下招待宾客,萧何则被刘季拉上了迎亲的马车:不管是主车还是副车,都是刘季借来的。   等主车一马当先后,萧何轻声问刘季:“不是怕耽误吕氏淑女,要退婚连夜就走么?”   “呸!我那是被猪油蒙了心,才说的胡话!”   刘季一边赶着马车,一边笑道:“娶她,或会耽误她。但若不娶,耽误的就是我自己!”   他的处世逻辑是,宁可辜负别人,也不能辜负自己!   “没错,我这一去,生死未知。但别说我与一郡守结仇,就算泰山在眼前崩了,天塌下来了又能怎样?人死鸟朝天,乘着没死,乃公最后再睡一次女人,若是运气好,还能为我老刘家,多留个种!死了也不亏!”   在萧何眼中,此时的刘季,脸上已从最初的惊恐害怕,变成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甚至还哼起了露骨的本地俚曲……   “好刘季,不愧是胆大包天之徒!”萧何点点头,也露出了笑。   后世有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萧何虽不知道这段话,但他越发确定,自己先前对刘季的看法,没有错,他的确是那种敢做事,能成事的大勇之辈,只是可惜,可惜啊……   萧何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天边渐渐浮现的星辰,它们看似耀眼,可比起将其笼罩的无边黑夜,仍不值一提!   ……   数日后,就在曹参得知萧何、刘季也要同他一起前往胶东,一脸茫然之际。黑夫的车队,也已抵达临淄,这座天下第二大城市,见到了昔日的老上司,关内侯王贲…… 第0472章 入齐何见?   “晚辈见过君侯!”   从马车上下来,入了府邸,黑夫就看到,王贲那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身着玄服,头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饰之。   王贲不是黑夫直属上级,也并非临淄郡守,而是镇守齐地,总领四郡兵事的“将军”,地位比黑夫高,当然不必搞什么城门相迎,站在室内等他来就行。但就冲这位的资历和爵位,黑夫也不能怠慢,上前作揖,行晚辈之礼。   虽然王贲已年近五旬,鬓角已染上了一层白发,好似地上的霜雪,但黑夫还是违心地说道:   “多年未见,君侯依然英姿勃勃!”   王贲也上前,朝黑夫拱手,等黑夫抬起头后,端详了他一番,奇道:“尉郡守见过我?”   “八年前,黑夫在君侯军中做屯长,参与过围攻大梁之战,又从外黄县运粮秣至军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后又有幸观看魏王假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而降将军,将军勇武,何其壮哉!”   灭魏之战,是王贲此生最得意的一仗,其次是灭齐,兵不血刃而亡万乘之邦。如此说来,黑夫不但曾从王翦伐楚,竟也做过他的旧部,二人的关系,一下就拉近了不少。   “不曾想,你与我家,还有这等渊源。”   王贲露出了笑,邀请黑夫入室内详谈:“天冷,进去说话罢。”   外面正下着小雪,黑夫他们为了赶时间,离开沛县后,基本上日夜兼程,没有过多停留,马速很快,即便在封闭的车舆内,也冻得够呛,如今一进室内,顿时一股暖意传来,而热源,就来自可以让两人对坐的土炕。   黑夫乐了,三年前,他在北地郡让人鼓捣出暖炕,最初只是他府中使用,慢慢地,被叶子衿当做小恩小惠,教予北地郡官宦人家。两年前,又被同样很冷的陇西、北地学了去。一年前,带暖炕的居室在咸阳风靡,不曾想,这么快就传到临淄来了。   王贲邀请黑夫上炕,隔案几对坐:“我几年没回关中,那边真是日新月异。几乎每年,都有新鲜事物传到临淄来,先是薄薄的纸张,后是高鞍马镫,听说,都是尉郡守所制?”   黑夫道:“黑夫只是胡思乱想,真正做出它们来的,是墨者和工匠们,而证明其的确有用的,则是刀笔吏、将卒骑从。”   “那证明这暖炕有用的,便是我这种,受过伤的老迈腿脚?”   王贲拍着身下的炕道:“这是吾子让咸阳工匠来做的,说是怕我年纪大了,旧伤复发,惧寒。”   他笑道:“这不肖子虽被人戏称为‘失道校尉’,在塞北丢尽了王氏的脸面,却也孝顺。”   蒙恬、李信、黑夫,是讨伐匈奴最大的赢家,而冯劫、王离,则是输家。王离因失道未能支援到河南地,无功而返,被秦始皇削了一级爵,对他打击不小,如今没有被任命新的职务,在家照顾年老体衰的王翦,打理田地产业。   黑夫接话:“小将军只是运气差了些,陛下方有事于西方,有的是再度立功的机会。”   “我也是如此与他说的。”   王贲道:“男儿勿要轻易气馁,李信将军遭逢大败,尚能知耻后勇,立下赫赫大功,何况是他?尉郡守做郎官时,与犬子是同僚,平日里还要多写书信去,替我劝劝他。”   “老子跟王离又不熟……”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但王贲代表王氏军门对他的亲近和善,又岂能听不出?这小王将军,和老王将军一样圆滑,可那小小王,怎么就没学到其祖、父的处事之道呢?   王氏,秦灭六国的第一功臣,如今却过得不好,王翦日益病重,王贲滞留齐地,王离又遭遇挫折,一时间朝中无人,虽然在军中还有些旧部威信,但相比于蒙氏这冉冉升起的新星,真是日益式微了。   如此一想,黑夫便不得不佩服秦始皇的手段,功高震主,一向是开国统一后的大难题,放了后世,历代开创者基本都要杀一波功臣才能安心。但秦始皇却只是略施手段,王氏就如流星陨落般衰弱下去了。虽然对王翦、王贲来说,略有些不公平,但总比屠戮要好无数倍。   总之,因为王氏局面不利,所以面对和王氏有些渊源的黑夫,王贲便表现出一副以子侄待之的姿态。   “接下来,便是问我对齐地、临淄印象如何,然后说一说治齐地治胶东的难处,末了拍着胸脯说,孺子别怕,本将军罩着你罢?”黑夫暗道。   果然,饮过烫熟的温润黄酒后,王贲便发问了。   “尉郡守,入齐何见?”   黑夫一笑:“我从薛郡入济北,却见泰山在左,亢父在右,车不得方轨,骑不得比行,百人守险,千人不敢过,实乃险固之塞也。在济北时,行经午道,虽是寒冬腊月,霜雪阵阵,道上仍然东来西往,商贾繁盛络绎不绝。沿着济水东来,又见山林川谷美,天材之利多,铁山烟火不绝,海滨鱼虾贩至内地。总之,语其形胜,则不及关中之险阻;语其封域,则不及荆楚之旷衍。但其富足人众,则不亚于两地。”   黑夫赴任前,照例从张苍那搞了不少关于齐国的书,尤其是讲山川地理的典籍文献。原来,齐国八百年前刚受封时,人口是很少的,毕竟这里是海滨盐卤之地,农业不好搞。多亏了太公望因俗而治,与东夷人相善,劝其纺织女功,极其工艺技巧,通鱼盐之利。于是远近的夷人都来归顺他,就像钱串那样,络绎不绝,就像车辐那样,聚集于此。   于是齐国便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的诸侯都得仰仗齐国,纷纷敛袂朝拜。   到了后来,齐国一度中衰,但管仲却重新修治太公望的事业,设轻重九府,专门管理财富货殖,于是齐桓公得以称霸,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从那时候起,齐国的人烟繁盛,大国地位,就奠定下来了。到战国田齐威、宣两代时,甄于极盛,齐闵王能和秦昭王并列东西帝,差点瓜分天下,靠的就是这雄厚的国力。   而近半个世纪来,秦和其他五国年年开战,狗脑子都快打出来了。齐却奉行孤立主力,闭门而守。整整五十年的和平,让这里成了天下最安宁富足的地区。秦灭齐又是和平统一,所以齐地的繁荣,被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黑夫对齐地的形势观察的不错,王贲颔首道:“不错,齐南有泰山,东有琅邪,西有清河,北有勃海,此亦可谓四塞之国也,当初若非齐王建及后胜不战而降,欲灭齐国,恐怕还要费一番气力。”   黑夫记得自己四年多前入咸阳时,正好在灞桥上见齐国君臣被俘入朝,十分凄惨,还当场撞死了一位不愿受辱的忠臣。   而那投降的齐王建,也没好下场,秦始皇对这些投降的六国君臣丝毫不客气,他将齐王建安置在边远的共地,居处在荒僻的松树、柏树之间,当地官吏也鄙夷齐王,不供给食物,最终活活饿死……   至于后胜?既然全天下都已经归秦了,这个家伙就再没了用,被李斯将秦贿赂的金银钱帛全搜刮一空,贬为庶民,流放到蜀郡去,再没了音讯。   黑夫好奇的是:“齐人怜惜齐王建么?”   “尉郡守听听就知道了。”   王贲一拍手,有个乐官和舞姬便从外面进来了,乐官鼓琴,舞姬大声放歌:“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歌词简单,曲子哀伤而无奈,但齐人怨恨齐王建不早点与诸侯合纵攻秦,听信奸臣宾客之言,致使国家灭亡的意思,却再明显不过。   等乐官舞姬退下后,王贲叹道:   “齐王建虽昏庸,但死得凄惨,齐人且恨且怜,依然怀念着故国啊。”   黑夫深以为然,他一直觉得秦始皇这么搞有些不妥,灭其国后,其实不必苛待其君,封个安乐公昏德公啥的,当猪一样软禁着,好过虐待饿死。   虽然当地百姓也恨昏君,可事情传回来后,难免会生出一种悲愤之情,同仇敌忾之心,楚怀王就是最好的例子。只可惜那时候的他人微言轻,眼下六国君主差不多都死光了,而六国贵庶之怨恨未消,亡国的耻辱和悲哀依然萦绕在他们心头,对秦的统治,自然消极配合。   这时候,王贲又问道:“尉郡守方入齐地,便知其险要形胜,入临淄又何见耶?”   黑夫道:“临淄甚富而实,且人口众多。我的家乡南郡,江陵城号称朝衣鲜而暮衣蔽,到了临淄,我才发现,此地远胜于江陵,不亚于咸阳。尽管来时天气不好,入了城后,走在涂道上,却真的是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   有点后世十一国庆去古城景点的感觉,看啥风景啊,光看人了,不过黑夫早就习惯了,只是在王贲面前故作感慨。   王贲笑道:“尉郡守是刚好赶上集市日了,不过你途经的,只是外围不算拥挤的街巷,若出了府邸往北,便能到临淄最繁华的庄、岳两条街道,每逢开市,都要敲满三百下鼓,散集时,敲三百声钟,十分壮观,就算不是市集日,平常也是朝满夕盈。其民无不吹芋鼓琵、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者。”   这些人里,有无偿表演自娱自乐的,也有类似后世卖艺者的人,摆了个摊位,吸引人停下来观看,讨一点赏钱。   而秦蜀之丹漆旄羽,江汉之皮革骨象,吴越之楠梓竹箭,燕赵之鱼盐旃裘,魏韩之漆丝絺纻,都在临淄庄岳之市汇聚交易,人来人往,声音嘈杂,尘土飞扬。当然,这一切也并不是免费的,据说一月之内,庄岳之市便能得市租千金,巨于咸阳、邯郸……   “难怪我一路所见,都家殷人足,志高气扬。”   人众殷富,宽缓阔达,这就是齐人的特点,他们通常是市民、工商、渔夫,做了几百年生意,较少农耕的固守心态,想象力丰富,不喜欢法律限制,日常生活丰富多彩,简直是只知道耕战打仗砍人头的秦人反面……   光是想想都明白,秦要统治齐地,有多么难。   于是黑夫问道:“敢问君侯,临淄人口几何?”   王贲镇守临淄五年,当然知道:“临淄中七万户,口数,不下四十万!”   黑夫咂舌,咸阳在秦始皇灭六国后,迁了那么多人口进去,扩建了许多土地屋舍,城区也才五十多万吧,临淄果然是天下第二大城市。   他又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临淄四十万人口,而从西边来此处的关中秦吏,又有多少?”   “你问到点子上了……”   王贲眼中,露出了一丝疲倦:“虽然临淄驻军过万,但多是每年轮换戍守,且大半由中原各郡征发,秦地毕竟太远了。至于从关中过来,常年留任,官大夫爵位以上的治民秦吏……”   他伸出四个指头:“仅有四十人!” 第0473章 官僚帝国   酒足饭饱之后,黑夫躺在有暖炕的屋内,继续翻阅着他请张苍挑拣抄录的齐地文书、典籍。外面北风呜呜的吹,让他心神不宁,索性将书一放,回想起与王贲的对话来。   “四十名秦大吏、长吏、百石吏,治四十万临淄人……这要能管得过来,那才有鬼了!”   秦朝跟课本上的所说的“封建帝国”没有半毛钱的关系,封建已被法家打倒废黜,被始皇帝扔进了历史的垃圾堆。   它是一个崭新的官僚帝国,有中央和地方两套官僚体系,以代替封邦建国。不再有侯王卿大夫拱卫四方,支撑这个帝国运转的,是成千上万的“秦吏”!   秦朝的地方官吏,有大吏,长吏、百石吏、少吏之分,大概是省厅级、处级、科级和小科员的区分。   大吏便是郡上的郡守、左右郡尉、郡丞、监御史四到五人,以及大县县令,这群省部、省厅级干部,爵位少上造到五大夫不等。   在大吏之下,秩四百石至二百石,是为长吏。这群处级干部,包括正处级的县尉、县丞,以及郡上各曹掾、啬夫、长史等副处级,爵位公乘到官大夫。   百石吏就更多了,郡上的士史、尉史、卒史、主簿、牧师令,县上各曹掾,还有乡啬夫、游徼,爵位官大夫到不更,相当于科级干部,例如沛县的萧县委组织部长和曹院长。   百石以下有斗食、佐史之秩,是为少吏,比如沛县的刘亭长,这些人是大秦真正的基层公务员,一般都是不更爵以下。   过去十年间,黑夫从小公务员混到高官干部,对这座行政金字塔再熟悉不过。   他和御史府的张苍聊过天,知道不算少吏,秦朝的大吏、长吏、百石吏加到一起,大概八千人。   以目前的四十个郡算,平均一个郡两百名官员。   若按照人口分,全国近三千万人口,平均下来,8个官管一万人,再有几十名当地少吏协助,配合上什伍连坐制,极其细致的秦律,完全能将地方治理得服服帖帖,这也是后世“皇权不下县”在秦地不存在的原因。   “但这仅限于关中、南郡等统治多年,已适应秦法的地方,临淄可不一样啊……”   秦朝讲究异地为官,大吏和管司法、戍卒的长吏,百分百是从外郡调任的,在临淄城,他们的数量加起来,仅有四十人。   但治理一地,不熟悉风土人情的外来者,就像是聋子、瞎子,还得有土著辅佐,故其他的长吏、百石吏,多从当地士人中征辟。   这就相当于,一个空降的秦吏,管着七个临淄本地官员,通过他们的口舌手脚,才能约束下面的数十名少吏,再推移至上万黔首。   不是秦不想往这边输送更多官员,而是一国并六国,能用的官吏全都外派了,你临淄需要官吏,难道燕赵楚魏就不用?   再者,临淄到咸阳,两千多里地,以这年代的交通情况,快则月余,慢则两月,通讯手段限制了统治半径,临淄显然在这半径之外。   除了官员比例、距离外,治齐还有一个大难题,那就是语言……   正思索间,外面传来推门声,接着是共敖询问的声音,是陈平回来了……   ……   陈平还是老样子,每到一地,先在市肆里转一圈再说,不愧是曾出塞当过间谍,差点把冒顿单于阴死的谋士,一地山川险阻,道路城郭,陈平都了然于心。黑夫之所以能在王贲问他“入齐何见?”应答如流,多亏了这一路来,陈平将他的见闻记录在纸上,一一呈给黑夫过目。   今天来到临淄,陈平在稷门就下了车,要去游览他曾心向往之的稷下学宫,接着步行穿越半个城区。   陈平换下了落满雪的裘服,入室拜见黑夫:“郡守,下吏回来了。”   黑夫亲自给他温酒,笑问道:“陈生,今日去稷下,有何收获?”   陈平搓着冻僵的手,放到火炉上面,叹气道:“无甚收获,百年前极盛的学宫,稷下先生早跑光了,收录的书籍也全被搬回咸阳。”   “而王贲将军的部下将学宫当成了军营,昔日邹衍、田骈、慎到、荀卿讲学的桃林,如今已经被驻兵砍伐一空,当成柴火烧。衡门前的泮池,一群军汉在那洗衣游泳。曾几何时,响彻临淄的辩论和读书声,如今只剩下卒伍训练的吆喝……”   陈平虽然家贫,却好读书,也算个学子,他年少游学时的梦想,就去稷下拜一位黄老名师,可如今终于来到此处,却成了这般光景,脸上难掩失望之色,这也是他对秦政最不满意的地方。   黑夫默然,这座古代大学的衰败,跟秦的政策不无关系。不过,稷下虽衰,稷下先生们却大多去咸阳做了博士,希望能在新政权里有一席之地,继续以学术入政。虽然他们依然有资格翻阅、抄录秦从六国掠夺来的书籍,但只是装饰品,不得重用。   恢复稷下当然是不可能的,黑夫一个胶东守,手也伸不到这来,而且这种做法,无疑是对皇帝舆论统一的政策宣战,他只能从暗处出发,尽量避免“焚书”事件发生。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是不读书的……   “纸张已通行数年,官员开始习惯用此物抄录法律,书写奏疏、爰书,只是民间运用还不够多,我要不要添一把火,让这天下,处处皆是稷下呢?”   这时候,陈平自知失言,连忙停止了这个话题,说起了他在临淄城区的所见所闻。   “倒是见了临淄之繁华,只可惜,我欲询问事情时,不管用关中雅言,还是洛阳雅言,亦或是梁地方言,跟临淄人都是鸡同鸭讲,根本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   黑夫这些年东征西讨,结识了许多人,也听过五花八门的方言,全天下综合起来,方言大概有十四种之多,分别是:秦、西秦、晋、梁、赵魏自河以北、郑韩周、宋卫及魏之东部、齐鲁、燕代、燕代北鄙朝鲜冽水、东齐海岱之间淮泗(青徐)、西楚、南楚、东楚(吴越)。   这是大的分类,各处方言还能细分,有三十四种之多。而秦地方言和齐鲁方言的区别,比后世陕西话、山东话的差距大多了。   于是黑夫给陈平说起了,他在临淄听小百度张苍讲的故事:“有楚国大夫想让其子学齐语,便请了一位齐国夫子,来教其子。但这楚人之子周围有许多楚人整天在打扰他,同他用楚语交谈,刚学会的齐语没几天就忘了,就这样过了一年,即便那楚国大夫用鞭子鞭挞其子,他依然学不会齐语。最后,那大夫便将儿子带到齐国,让他在这庄岳之间居住,那楚人之子为了与旁人交谈,不得不学齐语,不出一月,便学会了。”   这个故事叫做“一傅众咻”,也说明了,黑夫他们家的西楚方言,与齐鲁方言不能互通。   陈平道:“别说是临淄和咸阳、大梁、安陆了,我听闻,临淄与胶东,虽同属于齐地,却一样不能互通。”   因为胶东郡方言夹杂了大量古时的东夷淮夷词汇,属于“东齐海岱之间”的青徐话,和齐鲁话还不是一个调调。   这也是单纯由外来秦吏,绝不可能治理齐地的原因,双方语言不通,还统治个鬼啊。   这种统治显然是不靠谱的,后世有言,令出于上而行于下,咸阳的一条政令,在临淄郡县一级或能被严格执行,但到了乡、闾,就要大打折扣,普及到个人头上,就跟没有似的。   而从下而上看,齐人有自己的文化、历史、方言,有学术自由的大学,有关市几而不征的贸易。两代庸主以黄老思想统治齐五十年,使齐人丁兴旺,无战乱之扰,大伙每天吃着海鱼,鼓瑟吹笙,蹴鞠六博,晒晒太阳,优哉游哉。   忽然有一天,他们的国亡了,君王被拎到异乡活活饿死,自己则被一群空降的,满口陌生语言的关西秦吏管着。   秦律严苛,这也不能做,那也不能做,游侠吵嘴打个架都不行。昔日地位不俗的商贾,一朝沦为社会底层,盐铁两大产业也被官府没收,不能穿绫罗绸缎,每做一笔生意都要缴纳重税。普通黔首也不好过,得应付比齐国时沉重数倍的徭役,不心怀怨愤才怪。   如果黑夫生而为齐人,估计早就出海当海寇,占据岛屿,随时准备反攻大陆,打倒秦帝国主义,为恢复齐人的自由而战了……   可惜,尉高官的屁股如今坐在秦一边。   想到这,黑夫不由悚然:“秦在齐的统治,真犹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浮于表面。齐之临淄三百闾,却吏不知其民,民不信其吏。也难怪历史上,一朝有事,豪强袒右振臂于市,则千万人响应,诛杀数十秦吏如屠猪狗般简单,一夜之间,举城皆反。秦在关东的统治,也如土崩瓦解……”   “我在安陆当县尉时,身边全是语言相通的乡党,所以不管是练兵还是施政,都很轻松。到北地做郡尉,那里是关西,离咸阳又近,虽有戎人,但也有大量对秦忠心不二的军功地主。北地良家子都被我收纳为骑士,所以做起事来,也没什么阻碍。”   但此次去胶东赴任,才到临淄,黑夫便已经意识到,等待自己的,将是和过去截然不同的局面!   诚如叶腾警告的他话。   “要当心!当心自己成了一条脱离熟悉水域,困在浅滩上的海大鱼!”   ……   是夜,黑夫和陈平针对到了胶东郡,应当如何治理,还谈了许久。   到了次日,他要去拜别王贲时,才进其府邸,就发现气氛有些不对劲,吏员女婢都低着头不敢说话,那些个王氏的门客,则眼睛通红,明显刚哭过。   黑夫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进了待客的厅堂,却见昨日还打扮得一丝不苟的王贲,却披散着头发,双目悲苦,枯坐在席上,手里紧紧攒着一封信。   “王将军……”   黑夫唤着王贲,王贲这才抬起头,知他是来道别的,便叹了口气,拱手道:“尉郡守慢行,王贲便不送你了……刚刚收到咸阳的消息,家父,逝去了!”   ……   PS:14系是林语堂先生根据扬雄《方言》整理出来的汉代方言概况,秦代的方言差距可能更大。 第0474章 冰冻三尺   “去年在咸阳北郊恺歌振旅时,武成侯看上去还十分硬朗,谁料说去就去了。”   离开正披挂上黑白二色的王贲府后,共敖有些低落,他虽然素来高傲,但对王翦这位战功赫赫的老将军还是十分佩服。   他仍然记得,初次见王老将军,是七八年前,在秦楚交战的前线,秦军高筑壁垒拖了楚军几个月,他们闲得浑身发痒,黑夫便做出了椭圆形的兵球,带他们在草场上扑打竞逐,挥洒汗水,一时此戏风靡全军。   当时,王翦前来观看了几场比赛,称赞说:“士卒可用矣。”   最初共敖不理解秦军久顿,等楚军撤走时,他们忽然全军前进,打得其大败,才恍然明白,这是老将军的计谋啊。   不解变成了敬佩。   王翦,他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元帅,当年六十万秦军,几乎人人都听过其名号,此时听闻他逝去,顿时有种英雄落幕的感慨。   叹了口气,耿直的共敖又跑到黑夫车舆上安慰道:“主常说,是从王老将军身上学得了兵法,如今逝者已去,还望主勿要太过伤痛。”   刚才在王贲面前,黑夫是当场洒泪的,一半演技,一半伤心,他一边哭还一边说:“武成侯,乃是教我兵法的夫子,又是为我说亲的媒人,于情于理,我都我当以弟子之礼戴孝,斋戒半月祭之!”   而此时的他,臂膀上的确戴着一块孝布,在车上看着道旁铺满霜雪的田亩里闾愣愣出神,见共敖过来劝慰,便道:“伤心已过,我现在,在为王老将军欣慰。”   共敖奇道:“有何慰可言?”   黑夫道:“老将军年近七旬而逝,无病无痛,天下有几人能求得来,此其一也。”   “其二,王将军灭燕赵楚三国,为大秦,也为这纷争已久的天下立有大功,虽久不废,千年不朽。他死前封侯拜将,死后入飨勋庙,与武安君白起并列,可谓赢得身前身后名。”   后世素有战国四大名将之说,一般都认为,起、牧、翦、颇,用兵最佳。但李牧、廉颇,白起三人,且不论战场上的高低,最终都没有一个好下场。   “鄙语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白起料敌合变,出奇无穷,声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应侯,最终落得个自刎杜亭。但王老将军为秦将,夷六国,其所措必胜,立于不败之地,却能被陛下师事之,善始善终。”   这是尤为不易的,需要君臣的默契和信任、容忍。   “其三,陛下哀之,重赏王氏,将其子王贲将军从关内侯升为通武侯,准其回咸阳奔丧。其孙王离,亦能直接继承武成侯之位。王氏依然一门二侯,而且是两彻侯,比先前更为尊贵,加上老将军得的田宅赏赐,子孙可富贵不绝。”   黑夫说完后,问共敖:“若你死时有此三点,还会遗憾么?”   “咦……还真是。”   共敖挠了挠头:“主这么一说,我也开始为老将军高兴,不过封侯留名这种事,是王老将军、少上造这样的人才做得,敖也可不敢想。”   “有什么不敢想的?”   黑夫却道:“多年前,我在安陆和利咸、东门豹、小陶、季婴等人说过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王老将军,不也是从卒伍之间一步步升上来的?当时你不在,我现在也将此言,送给你!”   战国名将依次落幕,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但作为后来者,亦不能输于他们!   言罢,让共敖自个琢磨,黑夫却在想:   “王贲这次回咸阳奔丧,再来齐地,起码是三四个月后的事了。虽然他将驻军兵权交给了副将统帅,还要增加驻军数量,但少了王贲这座令齐人畏惧的大山,齐地四郡,被压制已久的各方势力,恐怕会乘机喘口气,活动活动手脚。”   之前也说了,秦朝对齐地的统治,就跟浮萍一样不可靠。   王贲一走,可能会间接导致,黑夫治理胶东郡的难度,一下子从困难调成了地狱,而且还是铁人模式,无法存档……   “治胶东,比打匈奴还难啊。”   黑夫暗暗吐槽,他在咸阳时就听说,这几年来,胶东守尉必须依靠豪强诸田才能治理地方,还常有对秦心存不满者亡入海外,投靠一位叫“沧海君”的夷人首领,使那儿成了反秦势力聚集的大本营,以至于沿海盗寇不断。   还有胶东郡内部的儒生、方士等活动频繁,又该怎么处置?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秦始皇安排他来这,恐怕不止是为了几个月后的海滨巡狩,亦有考验之意吧?   所以黑夫在进入胶东之前,就必须通过这几个月收集到的信息,做出判断:   谁会是你的敌人?谁会是你的朋友?你的统治,将依靠谁来维持!   还有一件最重要的事。   “再过数月,始皇帝东巡至胶东时,他想看到些什么,我又要让他看到什么?”   ……   肩负重压,面对即将到来的挑战,黑夫不敢再沉浸在对王翦的缅怀中,离开临淄,渡过淄水后,他们加快了速度,不过数日,就抵达了胶东郡的地界……   依秦朝官场规矩,二千石上任,郡县吏员是要至郡界相迎的,黑夫刚才到潍水,却见结冰的河流对岸,冷飕飕的暮风卷过,狂野中枯树簌簌。   但冰封的渡口亭驿处,仍然能看到黑压压的一群官吏,正翘首而盼,见车队抵达,连忙隔着河作揖,又小心翼翼地渡过河,过来拜见黑夫。   时值腊月下旬,一年里最冷的日子,河流已经冰封冻住,无法行船,黑夫瞧见,过来的几个官吏,居然是让人背着渡过冰面的……   他微微皱眉,但等其上岸后,也就不见怪了,奉上官印,自称淳于县令的人,已经五十多岁,一把长须。   唉,在秦朝,这算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体谅体谅吧。   淳于县令倒是惊讶于黑夫的年轻,踌躇不敢轻易下拜。   黑夫让陈平检查了对方官印,同时也将表明己方身份的符节给他们过目,确认彼此身份后,才颔首道:“淳于县令,听你的口音,是渭南人罢?”   淳于县令这才相信眼前的小年轻,就是自己的顶头上司,忙不迭地作揖道:“郡君怎知下吏正是渭南人?”   黑夫道:“我数年前奉陛下命,在渭南造纸,住过一段时间,故而知晓。”   接着淳于县令解释说,马车载人的话可能太重,得卸下人才能安全渡河,他们可以让人过来背郡守过去。   奉命来背人的是几个皮肤黝黑的背夫小卒,大概是当地人,他们扎着椎髻,衣裳单薄,抿着嘴,看黑夫的目光好奇又畏惧,但一旦黑夫看过来,便拘谨地移开了眼睛。   “不必了。”   黑夫却拒绝了,笑道:“我年纪尚壮,七尺男儿,塞外风雪沙漠也如履平地,何况是一条冰冻河流?既然冰厚能行人,走过去便是。”   他可记得,后世也有一些官员去下乡时,途径水淹路面、小河都要当地人背着渡过,被拍了照片传到网上,遂成丑闻,实在是有些难看。淳于县令毕竟年纪大了,他可不想这样。   这下,淳于县令也不好让人背了,只能硬着头皮,让本地人在前引路,他们是当地渡口小吏、渔民,常年混迹河上,对入冬后潍水的厚薄了如指掌,一边走,还用木棍探索冰面厚实程度,只有他们挥手,后面的人才能跟上。   踏足冰冻的河面,淳于县令的鞋履有些打滑,且冻得直哆嗦,见旁边的黑夫及部众却如履平地,脚上鞋履怪异,不由惊奇。   黑夫解释道:“北地、贺兰比胶东更冷,九月飞雪,四九天时大河凌汛,开春始解,没少在冰冻的河流上往来。故让工匠做了这雪地靴,羊皮包裹,极其暖和,靴底再刻上纹路,便不打滑了。”   “原来如此。”   淳于县令打量着来客们身上的羊毛衣,头顶的狗皮帽,加上雪地靴,这就是黑夫鼓捣出的北地冬日三件套,这已经成了北地将吏的标配。   走到河心时,每走一步,似乎都能听到脚下传来兹兹的开裂声,让人心惊。   他们的速度放得更慢,黑夫看向这条宽两百余步的大河:“这潍水,每年都会冻住么?”   淳于县令道:“下吏来此为官数载,几乎每隔一年冻住一次,腊月中旬冰封,季春上旬解冻,今年的冬天,比往常冷啊。”   黑夫心道:“才半个多月,看来冻的不太结实……难怪不能行车马。”   淳于县令心倒是很大:“有本地渔父带路,郡君放心,方才背负下吏过河,不是什么事都没有?”   这说话时,面前探路的当地人却停了下来,大声用胶东方言说着什么。   黑夫注意到,淳于县令来此数载,却在当地人说话时,依然面无表情,竟需要小吏转译,不由心里对此人评价更低了几分。   “郡君,探路的人说,先前过的地方冰面有些开裂,不安全,要往右边挪挪。”   于是队伍偏向右方,又走了二十余步,却是共敖大声喊了停!   淳于县令不明所以,黑夫却严肃起来,他们的最前方十步外,是三名本地人。其后五步,则是共敖和四名门客护卫,此刻共敖已经拔出了腰间的剑,大声请黑夫退后,同时质问前方的人道:   “这冰面,怎么越来越薄,乃公好歹也是在塞北冰雪里打过滚的,你欺我不知?”   前方三个当地人对视了一眼,明白自己露馅了,他们也豁出去了,慌忙举着棍棒,朝共敖等人冲来,但目标,却是其身后的黑夫!   三人口中大喊着陌生的胶东话,但这一次,黑夫觉得,自己听懂了。   “诛秦(qing)吏(lv)!” 第0475章 黑色恐怖   一刻后,晶莹洁白的潍水冰面上,多出了数朵绽放的鲜艳血花,两具尸体被拖上了岸,摆在一起。   而渡口亭驿处,淳于县大小官员们都屏息凝神,跪在又冷又硬的地上,心中忐忑不安,唯独黑夫坐于席上,饮着手下人亲自烧开的热水,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   他没有恼羞成怒拍案怒骂,而是波澜不惊地饮了几口热水下肚,将漆盏轻轻放在案上,招手让膝盖都跪疼了的淳于县令过来,笑道:   “这是我此生第一次遭人行刺,淳于县令,汝等,真是为我的赴任,送上了一份大礼啊!”   虽然黑夫的黑脸上看不出怒容,笑容如初见时一样和曦,但淳于县令胆都要吓破了,当听闻新赴任的郡守是“尉少上造”时,他可没花功夫询问近来从关中到齐地的人,这尉将军何许人也?   关中人告之,此乃皇帝近臣,极受宠信,北伐匈奴时,有长公子扶苏为监军。河南之战,与李信大破匈奴单于,战后又将数千匈奴俘虏尽数坑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   淳于县令巴结还来不及,却发生了这样的恶劣事件,已惶恐得不知所措,被黑夫一诘问,除了稽首告罪外,竟六神无主。   “真不知这厮是如何当上县令的。”   共敖大摇其头,护卫黑夫的门客,都是百里挑一的武夫,三个穷瘦的渔父怎是其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干掉了。   他本来想抓个活的,但那人却拼命往冰面薄处奔去,导致河冰开裂,掉进冰窟窿里,再也没冒出头来——这三人最初的打算,也是诱黑夫等到薄处,用外力导致冰面裂开,就算杀不了狗郡守,也要冻掉他半条命……   这显然是一场有组织,有预谋的刺杀行动,但淳于县令却从始至终被蒙在鼓里。若非刺客想捉的是黑夫这条大鱼,他让人家背着过河,早就没命了,真是庸碌到了极点。   不止是县令,负责管理亭驿渡口的县尉也都有罪责。   黑夫让这两个无能的家伙先跪着清醒清醒,又道:“淳于县丞何在?”   “下吏在此。”   一个四旬上下,满口南阳腔的官吏出列拜见黑夫,自称晁平,县令、县尉稽首告罪时,晁平一言不发,因为他不必为此负责,只是在事后,黑夫却注意到,晁平让手下人将本亭围了起来,不准任何人离开。   黑夫也不直接下指示,反而问道:“县丞乃县令佐贰,专管司法、刑狱,出了这样的事,接下来要怎么做?”   晁平对答如流:“应当先立案,定此三人为谋逆罪,其本人虽死,仍当戮其尸,枭首弃市以威慑宵小。而后,再依刑律夷其三族!”   所谓三族,乃是父母、兄弟、妻子,三名案犯的家人加起来,亦有一二十人了。   晁平淡淡地说道:“当在其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如此方能震慑百姓,使其不敢效仿!”   这是对“谋反”罪的严苛处罚,黑夫曾见高渐离及其朋友们受过此刑。   这是残酷的时代,不想做亡国奴,一时义愤,振臂一呼很痛快是吧?本人当场死了是轻松的,活着的亲眷反而要遭受更严酷的处置。秦律有规定,在你犯罪前,家人妻子若主动将你告发,就可以免受牵连,若没有,那就脱不了干系。   黑夫冷漠地点了点头:“理当如此。”又问道:“然后呢?”   晁平道:“律令有言,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不准擅自迁居,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三贼之什伍、邻居、里典、里佐、里监门,皆要连坐,收押审讯,有罪者以谋逆定罪,有过者罚为隶臣妾。”   搞反秦活动,肯定会有人员往来,暗中密谋,行为肯定会与常人有异,其邻居里长知而不报,或者知道却睁只眼闭只眼,亦难逃罪责。   晁平又道:“还有这三人长年活动的潍水渡亭,亭长及求盗、亭父、亭卒、船夫十余人,皆当统统逮捕审讯。”   好巧不巧,让三个对秦心存不满的家伙去引路,亭长等人,肯定脱不了干系。   这样一来,逮捕受刑者,就从三人,变成了近百人。   这不是黑夫故意扩大打击范围,而是秦朝抓谋逆犯的正常操作。商鞅当年就想得很清楚,只要是人,就有社会关系,有人可以不在乎自己,却得顾忌父母妻儿邻里朋友。就这样,按照人际关系的脉络,一条条往下梳理,再一网捞上来挨个查,迟早能找到这起刺杀案的同党。   比如与三人往来密切的游侠,为他们提供情报的商贾小贩,有权力安排他们在这里带人渡河的官员,甚至是暗暗组织反秦力量的胶东豪强……   听完县丞的汇报后,黑夫很满意,颔首笑道:“看来这淳于县,总算有一个能办事的长吏。”   “下吏只是照律办事。”晁平顿首,知道自己把握住了机会。   于是黑夫便行使自己的郡守职权,下令道:“淳于县令老迈昏聩,上任五载,竟仍不知当地言语,不识奸人,其尸位素餐,坐免县令之任,由县丞晁平兼之!”   “县尉亦然,治县疏漏,导致奸伪萌起,纵容谋逆者混入亭舍,几乎酿成大祸,同样革除其职务!公大夫共敖,代为假县尉。”   淳于县令和县尉面面相觑,没想到,新郡守上任的第一天,自己就丢了官印,却也不敢有任何异议,顿首伏罪,他们将跟黑夫前往郡府,交由监御史处置。   县丞晁平在无能的县令下面憋屈了数年,一朝扶正,自然兴奋不已,摩拳擦掌,要将此案彻查到底。   但共敖当年就是辞了南昌县尉,来投奔黑夫的,现在要他当假尉,百般不愿,只想就近保护黑夫。   但黑夫却拍着他肩膀,低声道:“我身边还有南郡来的门客乡党数十,你带了他们那么久,也是时候让其独当一面了。更何况,你办事,我放心。等此案完结,新县尉到任,你再回我身边,我另有重用……”   共敖只好点头应诺。   黑夫一直觉得,共敖忠勇,做区区护卫队长,是屈才了。眼下却是个机会,让他再历练历练,顺便帮自己牢牢控制住淳于县,这个胶东的西大门。   “这也是我治胶东之始吧。”黑夫暗暗想道。   “此案,便交由汝二人办理,一月之内,必须了结!”   黑夫不打算将这案子扩大化,仅限制在淳于县之内,县内,大可腥风血雨,搞高压统治,不称职的官吏统统免职,这有助于他立威。   但其他地方,暂时不可波及。   安排心腹管辖,大索一县,黑夫可以做到。若是波及到全郡,正值他刚刚赴任,而王贲又离齐归秦之际,一个把控不好,就要出大乱子。   胶东郡十三万户人口,七十多万口,大概有几十个从秦地来的长吏、百石吏,其余都是土著官员。加上秦吏带来的门客、附从,胶东秦人不超过一千。即墨城另有两千名戍卒,但戍卒来源五花八门,大多是本地人,也不可靠。   说不好听点,若非临淄上万驻军镇着,胶东随便两家豪强联手,随时都能把即墨郡寺给掀了……   靠这些人清洗全郡,不分青红皂白得罪所有人,那些想让黑夫死的真正敌人,怕是做梦都会笑出声。   “团结大多数,打击一小撮,若我做不到这点,便无法在胶东立足!”   ……   打定主意后,黑夫只在淳于县停留了两天,这也是整个淳于县,鸡鸣狗跳的两日。   第三日,黑夫的车队将驶离淳于,经过市肆时,天上又下起了小雪,黑夫从车窗向外望去,看到了恐怖的一幕。   夷三族的刑罚在这进行,二十多具被“具五刑”的血淋淋尸体吊在市肆外示众,黑夫能闻到肠子和血肉的恶臭。   天气寒冷,热腾腾的血肉很快就僵硬,肢体扭曲,面目骇然,恍若冰雕的鬼怪。   这可怕的场景,让被勒令来围观的本地人震惊不已,皆两股战战,恐惧胜过了愤怒,反抗,是要付出惨重代价的。于是黑夫的马车经过时,本地土著皆惧,无人敢正视之。   三个人谋反,会牵连数十上百人遭诛杀,数百上千人受罚服刑。未来一个月内,一片霜雪白雾的淳于县,都将被笼罩在秦吏的黑色恐怖之下!   这还只是让当地官员按律办事而已,没有掺杂任何恼怒报复心理,暴秦,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外头的风雪似乎大了起来,黑夫合上了车窗,闭上了眼。   “恐怖可以威慑一时,但若只剩下恐怖,这样的统治,能够长远稳固么?”   车马向东,离开了淳于,只在雪地上,留下两行带血的车辙印……   ……   PS:三族到底是哪三族,说法很多,这里仅采其中一种了。 第0476章 得国不正   齐国被秦灭亡后,其疆土被划分成了四块:西面的济北郡,南边的琅琊郡,中间的临淄郡,以及胶东半岛的胶东郡。   胶东郡的辖区,大概包括后世的潍坊、威海、烟台、青岛四个市。   光听上去还挺美的,好家伙,三个最宜居城市,不过这年头的海滨尚未如后世那么发达,威海、烟台、青岛都还是小渔村或杳无人烟的沙滩。胶东郡的郡治在即墨城,其次就是高密、夜邑两个大县,全郡一半的人口,集中在这三地。   在淳于附近,官道一分为二,一条向东北,一条向东南,北道通向夜邑,南道则直达高密。   黑夫一行人走的是南道,人还未至,他在淳于县遇刺并大索叛党的消息,就先抵达了高密县,将城内的县令、丞、尉,以及本地豪长吓得不轻。   有人说,在这位黑面郡守的勒令下,淳于县杀得人头滚滚,但凡牵连的人,都被缉捕进牢狱中,多达数百,即便是小吏、豪长也不能幸免。一时间,淳于县囹圄成市,赭衣塞道。   还有人说,淳于县令、县尉两位大员,都被新郡守以渎职之名,当场解除了职务!   这让高密县令、丞、尉三人一阵哆嗦,淳于是他们的近邻,大家都是五年前秦国灭齐后,一起被分配来做官的,没少往来。虽然淳于令年老,但上任数年也没出什么乱子,老郡守也没怎么他,好家伙,新郡守刚来,就一朝解职。   他们摸了摸腰间的官印,顿时紧张起来,县令立刻让人去县界等待,自己张罗县中诸吏、豪长、父老,要到十里亭亲自迎接。县尉则勒令兵曹、贼曹,加强了城内外的防务,必不能让宵小之徒再冲撞郡守。县丞也在办公室熬了一个通宵,将过去五年的刑狱爰书梳理了一遍,以防郡守突击检查。   到了次日,齐聚十里亭的众人,远远看见路上有一众车马接近,一问开道的骑士,的确是郡守抵达,顿时变了脸色,连忙冒着风雪,迎了过去。   落满了风雪的黑色车盖,涂为红色车门开启,一位披着熊皮大裘,头戴鹖冠的大吏走下马车,高密诸吏连忙过去谒见。   “高密县令、丞、尉,拜见郡君!”   黑夫瞧见三人身上覆盖的雪花,想来是故意在露天里站了好一会,以显示自己恭迎之心,便笑道:“三位辛苦了。”   这和蔼的笑容,让三吏愣愣出神,根据传闻,这不该是一位施政狠辣的勇武将军么?   还不等他们反应过来,黑夫竟打量着三人,打趣道:“高密水土养人啊,在临淄时听一位都尉言,三位先前都是在军中任职的,几年下来,却腰大十围,膀阔三停了。”   这是夸张的说法,实际上哪有这么胖。三吏都来自秦地,当年也算刀山血海里滚爬出来,一点点积攒军功爵位。可这五年来,在和平舒适的齐地呆久了,马放南山,宝剑已钝,髀肉复生,昔日的精壮军吏,如今都变得大腹便便。   “郡守教训得是。”他们都笑得很难看,因为不清楚这是戏言,还是警告,县丞甚至心虚得吸紧了肚皮,让自己显瘦些。   黑夫的目光却已经越过了他们:“这些就是高密县的吏员、豪长?”   高密县令连忙一一介绍起来,当介绍到田啬夫晏泊时,黑夫却将这个身材不高的中年人上下打量:“你出自高密晏氏?”   “下吏正是晏氏族长之子。”晏泊小心翼翼地用生硬的关中雅言回答。   黑夫又道:“我听说高密晏氏,乃姜齐名相晏子之后?”   晏泊看了看高密令,他们示意他说下去,才敢道:“晏子正是下吏远祖,晏氏乃姜齐大夫,助齐庄公灭莱有功,封于夷维,夷维便是高密,自此以后,便以此为家邑……”   而晏婴,便出生在这座城邑中,之后历经数代齐侯,他聪颖机智,能言善辩,内辅国政,外合诸侯,名声直到两千年后,依然十分响亮。   不过晏氏的好日子没过多久,到了晏婴的儿子晏圉(yǔ)时,卿族田氏坐大,夺取了齐国政权,晏圉则是死硬的保姜派,在斗争中失败后,家族没落,高密也被田氏剥夺。   田齐统治时期,晏氏仍然不得重用,就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两百多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也是高密豪强之首,家富数百金,僮仆附庸数百。   黑夫顿时做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原来是名臣之后,城中可有晏子庙?”   高密令抢着道:“有,在城西!”   “善。”黑夫示意:“二三子在前带路,本吏曾听闻晏子故事,一向敬佩,如今途径其庙,必拜之!”   ……   黑夫在高密给众人留下的印象,和淳于县的黑色恐怖不同,他收起了冷酷的外表,取而代之的是温和笑容。没有撤换高密官员,对本地豪长也和蔼可亲,抵达高密的第一件事,便是亲自祭拜晏子庙,以示对这位本地先贤的尊敬。   在晏子庙内,他还拿出了准备已久的“礼物”,一部纸制手抄本的《晏子春秋》!   晏泊和他的老父亲,晏氏族长原本还战战兢兢,不清楚这黑面郡守到底要干什么。见到此书,顿时大惊,颤抖着接过来一看,发现居然是全本的,比他们家收录的几部残卷要齐全,许多失传的故事,都能从中找到!   长史陈平解释道:“田齐灭亡后,临淄藏书均运至咸阳御史府,郡守素喜晏平仲之事,便跟柱下史讨得此书,又令刀笔吏将其整理出来,一一抄录在纸上,装订成册,此番入齐,便带了两本……”   黑夫道:“一本我还要继续研读,至于这一本,便交由晏氏,供奉于晏子庙中罢。”   晏氏父子连忙下拜顿首,感谢郡守的恩德,黑夫却扶起了他们,感慨道:   “应该我感谢晏子才对,书中诸位事迹,我受益良多,而其中最喜欢的,便是《晏子使楚》的故事。”   黑夫甚至当众朗诵道:“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今民生长于齐不盗,入楚则盗,得无楚之水土使民善盗耶?嘿,此言历历在目,真是诙谐而又聪慧,只恨晚生了三百年,不能与晏子交!”   他倒是没说谎,前世学这篇课文时,的确挺喜欢晏婴的,矮个子的政治家,往往有过人的魅力。   到了最后,黑夫甚至当众道:“假令晏子在,余虽为之执鞭,亦可耳!”   此言震惊了众人,高密县令、丞、尉整个过程不断附和,而晏氏及高密各豪长氏族,则为黑夫的表演感动不已。   下车便来祭庙,这可以作假,派人抄录《晏子春秋》,对这位大吏来说也不算难事。   但能背诵出里面经典的段落,这肯定是真情实意,绝对做不了假!   一番祭拜后,黑夫宣布,晏子庙将作为高密本地的“公室祭”,每年由官吏主持祭祀一次,这更让晏氏欣喜若狂。他们本来吓于黑夫在淳于留下的威名杀气,眼下却觉得,这真是一位难得的好郡守。   是夜,高密县诸吏豪长招待为黑夫接风宴饮时,官吏和豪长轮番起身敬酒,说了很多阿谀溢美的话。   黑夫却比了比手势,让众人肃静,举起杯盏道:“我在临淄,路过齐宫路寝之台时,驻守当地的官吏告诉过我一个故事。当年,齐景公和晏子坐于路寝。齐景公叹息说:‘美哉室!将来不知将被谁占据。’”   “晏子说,占据此室者,或是田氏?田氏虽然没有大的德行,然而对百姓有施舍,将把执齐政。君侯的后代如果稍有怠惰,那齐国,或将被田氏取而代之!”   这个故事是陈平临淄一日游后,回来告诉黑夫的,如今便用上了。   黑夫叹道:“晏子睿智,是真知灼见也。不出百年,田氏果代姜齐,而田氏侯王屠戮吕氏,逐国、高,黜晏氏,均迁之于莱地。终田齐百余年,四氏遂不得复用,君侯卿大夫之子孙耕于胶东,宗庙之牺,竟为畎亩之勤,真是可悲,可恨!”   几百年前的胶东,是刚刚被齐国征服的莱国旧地,经济条件最差,人口最少,于是,在斗争中失败的晏、国、高,统统被赶到这开荒,末代姜齐君侯,齐康公,也被迁于胶东海边,食一城,以奉其先祀。之后百余年,这几家都被田氏牢牢压制,没有复兴的机会,他们是田齐时代的郁郁不得志者。   其他人还好,晏氏的几个士人不由长吁短叹,觉得是齐景公太糊涂了,晏子都说到这份上了,竟还没有察觉田氏的狼子野心,最终导致社稷被篡。他们对自家列为卿士,名重天下的姜齐时代,还蛮怀念的……   田齐时,晏子的后代不敢表露不满,如今田齐亡了,又来了位“崇拜晏子”的好郡守,便纷纷应和起来。   泥腿子出身的黑夫,此刻却仿佛忘了自己的阶级,一番为晏氏等姜齐旧贵族抱不平后,他又说出了一句脑洞大开的话。   “如今田氏得国不正,而遭卒灭,这也算是我大秦始皇帝陛下,为姜齐报仇了!”   哈?众人面面相觑,还有这种说法?   不过想想,秦始皇将姜齐时代的名相管仲放进“靖边祠”里,在临淄等地建祠祭祀,似乎还真有点同情姜齐的意思?   众人正琢磨时,黑夫起身正色道:“本郡守来此赴任,准备恢复昔日被田氏废黜压制的诸氏尊荣,使其子孙充于官府,为秦吏辅佐。此政,当由高密始,由晏氏始!”   言罢,他看向目瞪口呆的晏氏族长,不容置喙地说道:“我欲征辟晏氏及高密豪长良善子弟,带他们去即墨,进入学室,以吏为师,学秦之律令、雅言,以便他日重用,诸君以为如何?” 第0477章 落子   当黑夫郡守的车舆驶离高密县时,留下的只是一本《晏子春秋》才纸质手抄本,带走的,却是高密晏氏等数家县豪的“良善子弟”十余人。   这群年轻人年纪从十多岁到二十岁不等,略通秦篆,其中几人还能说简单的关中雅言。他们大多是第一次离家,带着惶恐和不安,告别满脸忧虑的长辈。   待车队消失在风雪中后,晏氏族长不免捶胸顿足,后悔不已,只怪自家小辈被那新郡守一煽动,就应和起哄。到头来却着了他的道,那些被带走的子弟,名为送入秦人的学室修律令,他日可为官吏,可实际上,也是被拘在即墨的质子!   如此一来,他们晏氏,就被强行打上了“勾搭秦吏”的标签,洗都洗不掉了。   “这下可说不清了,诸田要恨死我晏氏……”   见自家父亲忧心忡忡,在县上做田啬夫的晏泊却道:“如今田齐已亡,胶东郡主事者是秦吏,诸田已不再是封君,而是普通的豪长,何必惧之?若如那尉郡守所言,起用我晏、国、高、吕诸氏,子弟进入官府,掌握权力,不肖几年,晏氏或能恢复昔日的荣光,到那时,就该是诸田惧我,而非我惧诸田了!”   “你懂什么!?”   晏氏族长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诸田积势两百余年,犹如积土成山,非斯须之作,也非一朝一夕可掘毁。我晏氏虽是姜齐旧贵,但与连驷百乘,徒附上千的即墨、夜邑田氏相比,仍大为不如。其姻亲遍布胶东,子孙散居各县,轻侠儒生敬之,过去五年,胶东郡守、尉都要敬让诸田三分,本地方能安然无事。”   “如今新郡守甫一上任,便大谈什么田齐得国不正,这是要将晏氏推出来,逼吾等投靠官府,与诸田角力啊。几句好话,送一本书,夸了夸晏氏家世就让你高兴成这样,真孺子也,我家迟早要毁在你手中!”   晏泊还真没想到这些,慌忙道:“那现在该如何是好?”   晏氏族长翻了翻白眼:“晏子庙也拜了,宴飨上他要扶持姜齐旧族的话也传出去了,我家子弟也尽数被其带走。在诸田眼中,晏氏卖齐人而投秦吏是板上钉钉,如今还能有什么办法?且先将苦水咽下,看看这位郡守,还要做什么事罢!”   ……   “没有你为我准备的话语,这么多引经据典的词,我还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东去的车上,黑夫召陈平同车商议。   拉拢晏氏等姜齐旧族,是陈平提出的想法,早在咸阳时,他在粗略了解胶东各县贵族分布、实力后,就对黑夫说道:“昔日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封夏禹之后于杞。于是天下大喜,皆弃商而奉周,何也?殷遗民虽日夜图谋复商,但昔日同为商臣的唐、虞、夏旧族皆得分封,故愿意拥戴周室。”   说白了,周武王也是团结大多数三代旧族,给他们封邦建国的承诺,由此孤立殷商遗民。   在陈平看来,胶东的齐人贵族,并非铁板一块,两百年前的田氏代齐运动,将失败者尽数驱赶到胶东,吕氏、晏氏、国氏、高氏,他们一直受田齐侯王猜忌,不予重用,眼下有了翻身的机会,只要秦官府伸出手来,肯定有人愿意借力再登高位。   “就算不愿意投靠郡守的,也要强行拉上车来,以其子弟为质子,让诸田怨恨他们!”   陈平的计策,可谓洞悉人心,只要抛出“田齐得国不正”和“郡守欲扶持姜齐旧族”两颗大石头入水,便能掀起轩然大波。   原本还和和气气的胶东贵族,不管他们愿不愿意,都会心生猜疑:诸田猜疑晏氏等投秦卖己,晏氏等姜齐旧族则因为自己实力弱小,担心诸田的愤怒报复,只能被迫抱紧官府的大腿。   “没有矛盾要制造矛盾。”   “小矛盾要变成大矛盾。”   黑夫赞叹不已:“如此一来,让胶东郡的新旧豪强生隙,就不怕他们联手与官府作对了。”   随着越发深入胶东腹地,他对如何治郡的理解,也越发清晰。   ……   陈平告退后,黑夫在晃动的马车里,拿出了棋盘,先在右边摆了6颗白子,一字排开来,又在左边放了一颗黑子,与6枚白子对峙……   他倒不是无聊到独自弈棋,而是要将胶东郡社会各阶层的立场分析清楚。   “以一对六,必败无疑,所以,我得尽量将这些白子,拉到黑子一方。”黑夫自言自语道,伸出手,拨弄起棋盘来。   “第一颗白子,这代表胶东最大的势力,诸田为首的大贵族!”   这些田亩连阡陌,家僮数百上千的贵族,是田齐时代的封君、大夫。以田常的后代即墨田氏,以及田单的后代夜邑田氏为代表,亦可称之为诸田。   诸田是田齐时代的既得利益者,秦灭齐,于他们有灭国亡社稷之仇,昔日高高在上的人上人,在法律上变成了“黔首”,社会地位一落千丈,失去了种种特权,当然会心有不甘。   经济上,诸田也大受打击,他们长期掌管山海之利:即墨田氏拥有附近山林沼泽的所有权,自行开矿铸币。夜邑田氏作为封君,也是胶东最大的盐商,莱州湾的盐,三分之一都是夜邑出产。   如今,这一切却都被收为国有官办。   诸田和秦吏,有不可调和的矛盾,眼下虽暂时蛰伏,可一旦有事,第一个反秦的就是他们。   可惜胶东实在太远,朝廷鞭长莫及,未能将这两家迁去关中。对这些人,黑夫一点拉拢的妄想都没有。先尽量削弱,等皇帝东巡时,再借势彻底拔除,统统迁走!   但就算将诸田迁走,消灭了本地大贵族,黑夫想要治理胶东,仍需要本地人协助,补上诸田的大洞。   他的手,捻起了第二颗白子。   “这枚白子,是晏氏为首的小贵族……”   这个群体,陈平已经分析得很透彻了,他们在田齐建立时失去了地位和利益,现在,是时候鼓动他们复起,作为官府合作者,以百石吏、少吏的身份,协助治理地方了。   如此想着,黑夫将此子,落到了左边。   “第三枚白子,则是工商阶层。”   和阶层较单一的秦不同,齐国城市化程度很高,工匠商贾人数众多。管仲曾说“士农工商四民者,国之石民也”,在齐国,不存在对工商的歧视,他们有一定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   但这个群体,在秦朝统治胶东后,受到了沉重打击:盐铁行业的工匠,被强行并入官营工坊。关市讥而不征的政策也被重税取代,商贾地位一落千丈,不能穿好衣服出门,服役优先征发。   只要秦的政策一天不改变,这群人就是朝廷的对立面,暂时没可能争取过来。一旦有事,大工商业主或是起义头领,或暗中资助,小工匠和小贩则加入反秦大军。   “但我施以手段,未尝不可使之中立。”   黑夫将此子落到了中间,看向之后两颗白子。   他们是春秋时的“士”,如今已经分化成三种人:游侠、儒生、方士。   游侠不用想了,齐之技击任侠是出了名的,这群无产者,是生活中最不安定者,在各地都有秘密组织,是官府日夜缉拿的犯人,也是活跃在反秦第一线的死硬分子。淳于县的刺杀事件,很可能是当地游侠组织的,胶东沿海的寇盗,与彼辈也有脱不开的关系。   而儒生,虽然也被秦律所不纳,但这种人本身就是矛盾的综合体:他们口里喊着复古,却又极其圆滑善变,吃着谁的饭就替谁说话,但又会放下饭碗就骂娘。咸阳那群博士中,就有许多是胶东人士,比如扶苏身边的淳于越……   胶东本地儒生,面对秦的统治是极其矛盾的,一方面难以摒弃“秦为不道,弃礼仪而上首功”的想法。另一方面,他们却没有鲁仲连“义不帝秦”的骨气,很想加入体制,兜售自己的那套仁政复古,孝义治国思想,混个一官半职,毕竟“学而优则仕”的念头深入人心。   还有方士,对秦的态度和儒士类似,既排斥又想合作,万一成功诓骗到秦人,发大财呢?   他们立场很不坚定,可归成一类人:知识分子,臭老九。   这群人,尚对秦朝心存幻想,不必一味摒弃,可以放到中立的位置上。   如此一来,工商和知识分子中立的话,场面上,已是二对二了。   黑夫将目光,投向了第六枚,也是分量最重的白子!   “第枚子,就是占胶东人口九成的农民了……”   秦入胶东,本地农民也没落得好处,黑夫很清楚这一点。   他虽然扯淡说什么“田氏得国不正”,可实际上,田氏的侯王们,比齐景公那种只知道搜刮百姓,大修宫室的好大喜功之君,强了一百倍!   田氏之所以能取代齐国,靠的是几代人坚持用大斗借出、小斗回收的手段收买人心,这样就极大讨好了农民。之后,田氏又将山林的木材,海边的鱼运到城镇,皆平价出售,这样又讨好了市民。   再加上田氏养士好士,士农工商全部支持田氏夺权,掀翻姜姓齐侯,干掉晏、国、高这些腐朽的旧贵族,还不是摧枯拉朽,这就是人民的力量。   战国前期,齐威王、齐宣王雄才大略,重用贤能,罢黜庸碌,让齐国得以富强,临淄齐人,脸上依然写满骄傲。   到了后两代君主,国势虽衰,却以黄老思想治国,长达五十年的和平,轻徭薄赋,粟米满仓,百姓至今依然念着田齐的好。   秦人一来,税重了好几倍,农夫的日子,从温饱变成了贫苦,换了是黑夫,肯定也要反他娘的。   于是历史上,齐地诸田反秦,齐地从百姓到市民,几乎是一呼百应,一月之内,两千里之齐易色……   胶东郡的主要矛盾,依然是秦帝国主义和胶东齐人各阶层之间的矛盾。   所以啊,照搬后世套路,发动农民斗豪强,分田地?最先被斗跑的,怕是黑夫自己吧。   哪怕拿到了屠龙术,也不能照搬条例,得具体事例具体分析,活学活用,才能立竿见影……   黑夫的手,收了回来,很悲哀,农民不是傻子,过去的日子好,现在的日子坏,心里门清。这枚分量最重的白子,赋税一日不减,徭役一日不松,黑夫便无法将其落到左边。   “只希望迁走诸田后,能用剥夺的大片土地,安置底层无地雇农,让他们站到我这边来……”   第五卷屠龙术果然很有用,黑夫一番分析后,已经很清楚谁是自己的敌人,谁是自己的朋友,自己要做什么了。   他更明确了自己的定位。   黑夫脸上,出现了一丝自嘲的笑。   “我是站在,绝大多数人民对立面的反动官僚!”   这时候,马车停歇,陈平的声音亦从外面传来。   “郡守,即墨已到!”   黑夫起身,掀开车帘,面对朝他顿首的本地官吏、豪长,看着远处白雪皑皑的即墨古城,轻声道:“开始吧!” 第0478章 法教   据说两百多年前,田齐的奠基者田常,挑选身高七尺以上的女子做后宫姬妾,达一百多人,且不禁宾客出入。于是到田常去世时,他的姬妾生下七十多个儿子。   田常让诸子分居齐七十余城,每城一子,号为“诸田”,而即墨田氏,便是这七十余子之一的后代。他们被分到了即墨,在这片土地上已繁衍生息两百余年,成了胶东最兴旺的贵族,良田千顷,门下有宾客数百,附庸上千……   对即墨田氏而言,一月是一个忙碌的月份,虽然五年前,秦人进入胶东后,逼迫强宗大族分家,还把正月改到孟冬。但就算分出去了,各小宗每逢一月,一样会聚族饮宴、拜贺宗主,喜庆新春。一时间,坐落在墨水西畔的田氏府邸丝竹悦耳、美酒醉人。   “只望即墨田氏,能一直延续,不坠先祖之名。”   田角祭祀完祖先后,叹了口气,回头对齐聚府邸的小宗们道:“二三子,且畅所欲言吧。”   他虽然才四十上下,却不但是强宗豪长,还是当地有名望的名士。   除了让各宗勿要疏远外,一月聚会最重要的事,便是由宗主主持,商量等开了春后,要如何分配农活,贷出粮食,使用耕牛……   议论时,有个族人激动地起身道:“宗主,天室山的林泽被秦吏收归官府,我家少了大笔财源,没过去那般阔绰了,以后出贷粮食,再不能平斗借,平斗收,不索取利息!”   旁人附和道:“然,应当小斗借出,大斗收回,耕牛、种子也是,不能再白借!否则过不了几年,我家就要入不敷出了!”   田角却比了比手,让众人稍待,他起身道:“先祖田成子,以大斗借粮,而以小斗收回,此乃惠民之举。田成子爱民如父母,则百姓归之如流水,遂有田氏代齐之事。”   “之后,即墨田氏,又出了名臣田种首,他治理即墨,使得田野辟,人民给,官无事,东方以宁,遂为齐之五都之一,百姓至今念之。”   他顿了顿后,说道:“如今秦吏徭役,三倍于齐国之时;租税,五倍于齐国之时。胶东人好享乐,有余粮,多换取文采布帛鱼盐,并无太多积蓄。如今百姓存粮都交了租税口赋,于是家中乏粮,民人痛疾。即墨田氏身为本地强豪,身为田成子、田种首子孙,岂能不爱民?应当尽力助之,相濡以沫,岂能效仿秦官府夺之!”   “那也不能一直吃亏罢,秦吏苛政的窟窿,为何要我家为其补上?”族人们依旧不解,但田角心意已决,遂不敢再言。   待众人走后,田角心里却有一番计较:“高祖田种首为威王治即墨,得封万户,他逝世前有一句话,让子孙牢牢记住……”   “那便是封君如鱼,百姓如水,民若弃我,则我如大鱼无水,命不久矣!”   尤其是秦朝统治胶东的时候,就好像酷烈的太阳在头顶照耀,要蒸干所有池塘的水,即墨田氏已失去了封君之位,只能栖身于即将干涸的车辙中。   本地官府没对即墨田氏动手,是忌惮他们家的财富、名望、门客么?可能是,但最忌惮的,还是田氏深得即墨人心,才不敢造次。   即墨秦吏才几十个,一千郡兵中,大半为本地人,他们世代受田氏恩惠,若官府真狠下心对即墨田氏下手,将他家逼急了,郡兵和城内外的百姓帮谁还真说不一定……   没错,秦吏可以将即墨田氏的田齐封君身份降为“黔首”,也可以剥夺他家山泽海盐之利,却无法将夺走即墨田氏经营百年的人心!   秦吏不通本地言语,不熟田亩赋税,出了郡城后,就是两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聋子!   想要颁布法令,征收赋税,每一件都需要田氏的人帮忙,田角及其弟田间虽不为官,但田氏族人、门客做小吏的不在少数。   五年下来,便形成了一种默契:官府管城内,田氏和大小豪贵依然管着城外。原本死板的秦吏,在胶东吃了几年海鲜后,也有不少人变得脑满肠肥,拿了田氏好处,对他们的一些事,也睁只眼闭只眼。   田角多么希望,就这样维系着家族,等有朝一日大雨倾盆,胶东再一片汪洋时,他便又能甩着尾巴纵情遨游于海了。   只可惜,在五年的井水不犯河水后,旧郡守离任,新郡守才刚到,就干了两件轰动全郡的事。   这告诉田角一个信息:胶东的天,变了!   ……   田角听闻,新郡守叫黑夫,尉氏,他甫一入淳于,就以遇刺为名,大索刺客,夷其三族,株连了数十人,皆具五刑而死。淳于县令、尉被解除职务,全县笼罩在一片黑色恐怖中。   黑夫抵达高密后,却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对当地官吏豪长极其友善,拜晏子庙,直言敬佩晏婴,是夜饮宴,又抛出了一个“田齐得国不正”的口号,欲扶持姜齐旧族,让他们的子弟入仕……   这件事,让田角感到来者不善,明眼人都能看出,这是在挑拨胶东豪贵内斗啊,但明知是计,又不得不防。   一手硬一手软,人未到而凶名先至,这套组合拳打得胶东贵族眼花缭乱,都胆战心惊地提防着,不知这位新郡守抵达即墨后,又要做什么大事。   但在田角看来,黑夫想靠这点手段,就在即墨站稳脚跟,也太瞧不起他们了。   即墨百姓,过去是极度拥戴田齐的,这里不仅有田单将数万人抵抗燕军五年,最终复齐的往事。齐亡前,即墨大夫亦是最强硬的抗秦派,力劝齐王建,可惜他不听!   不假手田角兄弟,就想在本地扎根,统治十余万敌视秦人的即墨百姓,无异于痴人说梦!   于是新郡守尉氏抵达即墨城后,田角就让弟弟田间不断往来于城池和宅邸间,打探其动向。   在约谈郡尉、郡丞、监御史,四位大吏开了一天会后,郡守黑夫终于又出手了,让人没想到的是,他到郡后颁布的第一条政令,居然是……   “法教?”   弟弟田间回来告知他这个消息时,田角愣了愣。   所谓法就是律法,教则是教化,分开很容易懂,可一旦连到一起,就让人琢磨不透了。   “述政文书抄下来了么?”田角急促地问道。   “让人抄下来了。”   田间将手中的简牍奉上——胶东多竹木,有秦人官府色彩的纸张,不被豪强儒生喜爱。   却见这简牍上,第一行就写道:“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也,百姓所悬命也。”   田间勇武少文,对此不明所以,但在稷下游历过的田角却沉吟片刻后到:“是管夷吾的话……”   这倒是少见,一个秦吏,居然会以齐人管仲的话,作为政令开篇?不过,田角联想到前几年在临淄修的“靖边祠”,里面祭主便是管仲,听说即墨也要开修了。   “拜晏婴,祭管仲,这位黑夫郡守,真是来者不善啊。”田角大摇其头。   他接着往下看:“管子又言,凡牧民者,使士无邪行,女无淫事。士无邪行,教也;女无淫事,训也。教训成俗,而刑法省,数也!”   “本郡守初至胶东,却闻胶东士多邪行,常以任侠乱禁,豪长不知律令,孩童不识陛下,却诽谤秦法苛刻。古人云,不教而杀谓之虐,本吏不欲擅杀,必先效管子之言,以秦吏为师,以律法教化士人,推移至百姓,使万民乡风,以省刑罚也。”   上面是借管仲的话,减少齐地士人的排斥心理,同时假惺惺地宣布自己是和善的人,相信教化的力量,不会滥行刑罚,下面才是这条政令的主体:   黑夫宣布,从一月起,将在即墨开设吏学、小学两个学室!   吏学选择性征辟豪长子弟年满十六岁者入学,分两个班。   乙班学习秦言、秦篆,半年通过秦言、秦篆考试者,升入甲班,未通过者继续留级补考。甲班学习秦律半年,粗通律令者,可在官府为吏。   吏学其实就是青年干部速成班,官府选谁,谁就要送子弟来,显然是给晏、国、高、鲍、吕等姜齐旧族开的后门。以希望他们一年半载后,能成为佐吏,协助官府控制乡里。   但小学就不一样了,所有即墨的大族、豪贵,皆要将八岁以上男孩送至学堂,学习秦字、秦言,违令者严惩!   不管是小学还是吏学,除了法律、语言课外,还有一门公共课,每月初一十五,在新建的靖边祠,在管仲塑像前上课,此课面向全社会公开,以秦、东齐双语进行宣讲。   黑夫郡守将亲自出马,编订教材,让愿意与官府合作的儒生,向孩子们宣扬一些重要的事:   比如姜齐的悠久历史,与秦国的友好关系,数代联姻,惺惺相惜,以及被田齐篡位,君臣遭虐杀放逐的悲惨经历。   还有,每个胶东人该牢记于心的核心价值观:   “诸夏同祖,秦齐一家,东西共荣!!” 第0479章 民无信不立   即墨古为莱夷之地,被齐国征服后,渐渐移民同化,建立了城垣。   田齐时代,即墨非常繁荣,巍然屹立在齐国的东方,即墨大夫田种首让这里变得富饶,田单借此一座孤城,力敌强燕数年,最后巧用火牛阵大破燕军,光复齐国,又让即墨人多了几分骨气和骄傲。   现如今,秦吏和秦军搬进了即墨,他们占据了昔日即墨大夫的府邸,将此处当做了办公场所。还于三年前增修了城墙,让整个官寺区,成了即墨的城中城,即墨人称之为“秦城”。   一月初二这天,新来的郡守黑夫就站在秦城高两丈的墙垣上,他拍了拍夯土墙,望着外郭的人群,以及内城门如临大敌的兵卒,看向一旁的郡丞:   “将官寺修成堡垒,外筑城墙,使郡兵环卫如临大敌,这是谁的主意?”   胶东郡丞有一个黑夫也不认识的名,叫司马橺(xiàn),据说是秦国名臣司马错后代,他说道:   “城垣是郡尉提议修的,即墨人对秦不善,郡尉恐一旦生变,彼辈会围攻官寺,便使人筑内城,好让郡城能坚持到郡尉来援……”   在秦朝,郡守和郡尉的驻地不一定重合,黑夫驻即墨,郡尉则在贼寇、轻侠出没频繁的黄县。黄县在胶东北部,临海,与南部隔着丘陵山脉,得绕一大圈才能抵达。   “至于让兵卒荷甲持戈守于内外,是兵曹掾的主意,郡守初至胶东便遇到凶徒惊扰,这才加强了戒备。”   黑夫点了点头,不置可否,心里却道:   “内城秦吏、郡兵加一起不过数百,若即墨真的有事,遭到数万人围攻,就算将城池修得再高,又有何用?”   黑夫今日之所登内城巡视,是因为抵达即墨后,陈平向黑夫献上了六条治郡的步骤。   “其一,立威。”   势立威,术驭臣,法制民,这是上位者必修的三个法子。黑夫运气好,刚入胶东就遇上刺杀,他一口气将淳于县令、尉解职,在淳于县大索刺客党羽,这件事不论对官,对民都是一个警告:这新郡守,不好惹!   “其二,立事!”   下马威迟早会消散,既然黑夫不对诸田抱有怀想,那就必须早早明确治理纲领,让所有人明白,郡守此来要做什么,新官上任三把火,于是黑夫抛出了自己的施政准则:“扶旧族,兴法教,省刑罚。”   胶东人不是嫌秦律太严苛么,黑夫也打开天窗说亮话,只要你们不越矩违法,我便不会妄施杀戮,而且,官府欢迎一切愿意合作者!   黑夫亦清楚,目前治理即墨最大的难题,在于官府没有自己的代理人,法令难以出城,只能依仗昔日的豪强、贵族。   过去五年已经在这种得过且过的默契中浪费了,所以黑夫甫一下车,就宣布筹办学校,将自己从高密带来的十余名青年,统统扔到学室里,让郡吏教他们秦地言语、律令。只希望半年后,能得到第一批和官府绑在一起的青年干部,依靠这些人,将有效统治推至城外,推向广大的乡村。   至于“小学”,一来是逼迫各家富百万的豪强送人质,同时,也是将统一的观念,从娃娃开始教起……   如此一来,便将小贵族、不得志的儒生拉入阵营。   接下来就是黑夫正在做的事了:“兵权!”   在司马郡丞引导下,巡视了内城一圈后,黑夫回到了官寺中,让长史陈平,立刻传檄,把现在郡府里上值的各曹吏员召来!   鼓点咚咚作响,这是要开大会了,各曹掾的领导们连忙丢下手里的事,齐聚正堂!一个个都身穿黑裳,头戴官帽,鱼贯入室,拜谒黑夫。   只见黑夫高冠黑衣,印绶俱全,腰佩长剑,高坐于主位之上,下首则分别是长史陈平和司马郡丞,门客亲随数人披甲持剑,侍立在门口,黑夫到任以来,这是初次大召郡吏登堂,来的这些郡吏不知道他想干什么,纷纷暗中猜测不已,可惜这位郡守面色黝黑看不出情绪。众人拜谒过了,都规规矩矩地站起,弯腰垂手,排成数列,站在堂中。   “人不少啊。”   黑夫扫视众人,虽是第一次开大会,但他已经单独见过下属们,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和职位,这些人,分别是:户曹,主户口、籍贯;仓曹,主税收、积粟;吏曹,主官员升迁,也叫功曹;司空曹:主刑徒、隶臣妾;金布曹,主山海专营,市税贸易。   除此之外,又有田、畜、工等诸官,均听郡守调遣。   此外,还有理论上从属于郡尉的贼曹、兵曹,因为郡尉驻地在黄县,所以他们平常也听黑夫指派,无形中增加了他的权力。   再加上郡丞管着的狱曹、令曹,开大会的时候,将近二十人到场。   黑夫已经让长史陈平提前调查过了,这二十人中,几乎全部是外来秦吏,占据了重要的职位,本地人则管着无关紧要的部门,或作为少吏协助。   既然都是秦人,那就好办了,黑夫先清了清嗓,谈了下以始皇帝为领导的中央政府对胶东局势的重视,又聊了聊胶东郡在第一个五年计划里取得的成绩,随即,就开始让大家畅所欲言,谈谈工作上的不足之处……   众人面面相觑,这位郡守开会的方式倒是新奇,你推我攮,好歹凑了些“不足”出来。   既然他们不老实,黑夫便自己点名了。兵曹掾很倒霉,第一个被点到,黑夫笑着问他道:   “内城和街巷上满是兵卒巡视,如临大敌,是你下的令?”   兵曹掾应诺,他这么做,本心存讨好之意,却被黑夫批了一顿:   “汝让兵卒在外面设鹿角,持弩守之,不知道的,还以为出了内城,就是敌国!区区几个盗贼就如此作态,岂不让即墨人轻之?立刻将放出去的岗哨兵卒撤回来,外松内紧即可!”   一番敲打后,黑夫对兵曹做了一些小的人事调整,将自己从北地、南郡带来的一些个有爵位的门客骑从,安插进郡兵之中,担任军吏。   这是在为月余之后,共敖结束淳于的任务,来到郡城后,将兵权交给他做准备,秦兵虽寡,仅有数百,但多一把剑,黑夫晚上睡觉也能安心些。   至于其他曹掾,黑夫暂时没动他们,初来乍到,手下又没有足够的人才能补上,不宜搞太大的人事变动。   让众吏下去后,黑夫只留了陈平,问他道:“如今威已立,事已明,兵权也开始着手掌控,你的后三策,又是什么?”   ……   陈平先前卖了个关子,只言前三,此刻便道:“第四条,是立信。当年,子贡问孔子,应当怎样治理国家?孔子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又问,若不得不去掉两项,只留其一呢?”   “孔子答,去兵,去食,因为若民不信其官吏君主,则国不存焉!是故,民无信不立!”   孔子的原话是这样,但在陈平看来,若不掌握兵权,空谈立信,是没有用的。   黑夫颔首:“商君当年变法,也是先徙木立信,但即墨人怨恨秦吏,我又当如何立信?”   “或可从新开设的学室入手。”   陈平给黑夫出了一个主意:“让吏学一月后考试,胶东子弟能说秦言最佳者,能书秦篆最娴熟者,能背诵律令最多者,皆赏五十金,并将其列入官吏簿册,可以一边学律,一边领一份斗食俸禄!”   五十金当然不是什么黄铜,那是骗人玩,而是正儿八经的黄金,加起来也有近三千钱,相当于沛县刘亭长一年的工资,可不是小数目。富豪之子或许不在乎,但那些得以免费入学的小地主家子弟,肯定会心动。   “如此一来,既能让学室的胶东子弟竞相学习秦言秦字,又能借他们之口告诉所有胶东人,官府言而有信。”   黑夫突然兴奋了起来:“不必只做一次,可使之成一项制度,一月为月考、半年为期中考、一年为期末考。小学升吏学,为中考,吏学升佐吏,为高考!给考试优异者发的钱,就叫奖学金!”   陈平没想都黑夫会想出这么多门道,愣了愣,拱手:“一切如郡守之言。”   考试大法好啊!黑夫颔首:“此策甚善,只要考试优异者得钱,必宣扬官府守信,而胶东人将争相使子弟学秦言秦篆,第五策呢?”   陈平道:“信既立,接下来自然是足食了,春耕在即,郡守当委任良吏,效仿南郡、内史之事,在即墨修公厕,再推广堆肥沤肥之术。”   即便有官府支持,科技传播速度依然很慢,胶东距离秦地实在太远了,黑夫在沛县窥见的公厕,这里尚无,更别说堆肥沤肥之术了。虽然黑夫没办法更改朝廷税率,但若能把产量提上去,将蛋糕做大点,或许农民的对重税的怨愤就没那么大了。   黑夫沉吟:“第六策又是什么?”   陈平道:“王者之政,莫急于盗贼,如今胶东多盗,已经张狂到行刺郡守的程度,等春耕结束,官府腾出手来,必须按照淳于县查到的线索,肃清郡中任侠盗贼,以震慑宵小!”   见黑夫皱眉,陈平又道:“以上诸事,郡守也不必事必躬亲,而当使鸡司夜,令狸执鼠,皆用其能,上乃无事,从诸吏中挑选善者任之。”   黑夫点点头,郡守和郡尉不同,什么都要管,陈平作为长史,虽然能替他分担,面临繁杂的工作,也分身乏术。   故而,他必须分权。   但黑夫现在最缺的,就是能分任各处,独当一面的人才,郡中官吏的脾性才能他还不熟悉,无法信任。学室里的各氏子弟,学成尚有一年半载,也派不上用场……   就在这时,却有门客小吏来报,说即墨内城门处,有人自称郡守之客,请求谒见……   “一行数人,这是他们让下吏奉上的信。”   黑夫接过来一瞧,顿时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瞌睡时遇上了枕头,我手边正缺的司夜之鸡、执鼠之狸来了!”   陈平已经猜到是谁:“莫非是沛县的曹参到了?”   “来的可不止曹参。”   黑夫起身笑道:“来的是‘沛县三杰’!” 第0480章 三杰   一月初春寒料峭,即墨郡守府外,三个人两前一后,站成了品字形。   位于右前方的是接受黑夫邀请,调到胶东做官的曹参。他从县吏升到郡吏,还攀上了皇帝重臣的大腿,对萧何所言“穷达以时”深有同感的曹参显得精神抖擞,手扶着佩剑,眼中满是期待,他跃跃欲试,但又想到要保持自己的干练形象,故不敢表露出来!   左前方则是正在整理衣冠的萧何,他却没有好友的兴奋,右手细致地抚平左袖子上的每一丝褶皱,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是萧何在思考事情,修长的脸上平静如水,不知在想什么。   “阿嚏!”   唯独二人中间靠后,已经没了大胡子的沛县刘季猛地打了个喷嚏,惹来萧曹二人注意。   “倒春寒,天有点凉。”   刘季揉了揉鼻子,随口嘟囔了一句,满不在乎地将手上的鼻涕往衣裳上擦了擦。   刘季就是这样一个人,跑要跑得干脆,就算是丢盔弃甲,老婆孩子全扔了,也绝不会回头看一眼。   但若他豪气上来,决定做一件事时,也不会再首鼠两端。婚也结了,新娘吕雉也睡了,来之前和兄弟们喝干了两个酒肆的酒,对着泗水迎风尿三丈,豪放的楚歌吼得两岸都听得到。   既如此,还有什么好遗憾的?   虽然,樊哙等人都以为,刘季是为了那一万钱的事,来向黑夫郡守“报恩”的,都将他当成义薄云天的大侠。但刘季清楚,自己是主动过来,把脖子放到斧钺上。   “季与尉郡守比,固不如也。”这是他对萧何承认的事。   两人的地位云泥之别,那还犹豫个屁,既然对方不像是要置他于死地的,那就果断服软讨饶啊。   这一路上,刘季该吃吃该喝喝,沿途景致都晓有兴趣,呼噜打得震天响,吵得隔壁曹参睡不好,所以一直不相信刘季得罪了封疆大吏,还以为是他与萧何联手戏弄自己呢……   抵达潍水时,听闻黑夫在此遇刺,胶东话他们听不太懂,连比带划,竟然理解成“新来的官吏死了”。   刘季大喜过望,萧何面色释然,唯独曹参大惊失色,连忙追问后续。   等沟通明白,得知黑夫安然无恙,死的是刺客时,三人的心情,又反了过来:曹参松了口气,萧何又变得心事重重,刘季则朝冰消雪融的潍水里狠狠吐了口唾沫,暗骂:   “我当年在薛郡遇到的齐人,都说齐士擅长技击,足如飘风,怎这齐地的刺客,连那黑心郡守的皮都没伤到?什么齐技击,假的罢!”   既然黑夫无事,刘季还是得硬着头皮,跟萧何来请罪。   郡守府很大,一层层通报,一扇扇门递进,最后到了郡守府门前,千里迢迢来到这的刘季,站如喽啰……   “郡守使平来迎。”   陈平走了出来,笑容可掬地朝萧何、曹参行礼,又看向刘季:“这位是?”   萧何正要代为介绍,刘季却习惯性地拱手自报家门:“沛县刘季。”   陈平诧异:“便是郡守贺万钱的那位亭长?”   “正是他。”   曹参见陈平本就有一身好皮囊,穿上长史官服后,更显英姿勃勃,算起来比自己好要年轻几岁,却已经在北地郡干下了不俗的事业,更觉得自己的选择没错。   三人稍稍寒暄,陈平便引二人而入,郡守府是先前的即墨大夫府,占地不小,但却显得有些杂乱空旷,黑夫的门客,带来的女婢忙里忙外,陈平笑道:   “吾等刚搬进来没几天,一切仿佛草创,不易啊。而这胶东之政,也如同这宅邸,空地上需要新起屋舍,破屋子需要拆掉,还能住人的庭院也要清扫,人到用时,方恨少啊!”   他话里的话,听在萧何、曹参耳中。   等进了庭院,四人才发现,黑夫没有高坐厅堂等他们拜见,而是先一步站在院门处,负手笑道:“曹狱掾,来何迟也?我可将你盼来了。”   曹参本来担心,黑夫当日欲征辟萧何不果,才招揽了自己,如今见萧何同来,或许会将注意力放在萧何身上,自己又要回到昔日万年老二的地位了,却不料,黑夫却先和他打了招呼!   曹参一激动,抢步上前,长拜道:“过亢父时遇到大雪,故来迟!还望郡守勿怪。”   “岂会怪罪,胶东不少位置,都已经空出来虚位以待了。”   黑夫扶起曹参,才看向紧随其后的萧何:“萧吏掾也来了?”   萧何也长拜道:“萧何拜见尉郡守。”   他说是不来,却又来了,气氛有点尴尬。主君有意求贤,不能埋汰萧何,陈平便主动做那个坏人,嘿然道:   “萧吏掾,我方才忘了问,你不是说,父母在,不远游么?”   萧何叹了口气:“当夜萧何归家后,家母知郡守问我入仕之事,便怒斥何,说郡守以两千石之位,问一区区小吏,以下绝上,无礼,便勒令我向县里告假,亲自来胶东向郡守赔罪……”   黑夫心里呵呵,嘴上却赞道:“真贤良母也,能怪能教育出有萧君这样的儿子。”   萧何又道:“此为其一,何此来,还有第二件事。”   他示意身后的刘季过来,刘季也知道该轮到自己了,便大步上前,恭敬地朝黑夫下拜:   “沛县刘季,特来谢郡守贺万钱之礼!”   ……   虽然萧何出主意说,让刘季学廉颇,负荆请罪。但刘季想了想,还是不干,虽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但请罪是一回事,摇尾乞怜是一回事。若真那么做了,且不说不一定能活命,日后回沛县,恐怕也要遭人笑话。   所以,他既没有脱衣服,也没有往捆树枝,而打算用自己的聪明才智,将性命挽回来。   “原来你就是刘季……”   黑夫看向刘季,此人四十上下年纪,高鼻梁、宽额头、短胡须,在刮了胡子后,和那个外黄时见到的游侠儿大不相同,唯一似曾相识的,是他的眼神。   自从一年前,让族弟在沛县开个家红糖坊,开始打听本地人物后,很快就找到了刚从咸阳服徭回来的泗水亭长刘季。   没办法,这厮是沛县的风云人物,就算糖店的伙计不刻意打听,有关他的故事也时常在市肆流传:刘季的豪爽好施,好酒好色,今天上了曹寡妇的床,明天在酒肆喝得烂醉如泥,躺在地上睡着了,而两家酒肆的老板娘却甘心折了酒券,让他免费喝……   随着消息渐渐传回,黑夫便注意到了一些“巧合”:刘季几年前去魏地当过轻侠;去年冬,他和许多沛县人在咸阳服徭,还见到了伐匈奴凯旋的三将军,目睹秦始皇车驾;去的时候,刘季一把美须髯,回来时,却剃成了短须,理由是闹虱子,下巴痒。   结合种种迹象,刘季,很可能就是黑夫在外黄城头和咸阳城看到的那个大胡子游侠!   感慨缘分的同时,黑夫也定下了今年的沛县之行,既要挖一挖沛县的人才,也想吓吓这家伙,看他到底是李逵还是李鬼!   本想着,刘季吃了那万钱一吓,可能会直接跑路,提前落草。但没想到,阴差阳错间,他居然自己送上门来了……   “你千里迢迢来胶东,就为此事?”   刘季被黑夫盯得发毛,也豁出去了,索性承认道:“除此之外,刘季还要向郡守请罪!”   “哦?你何罪之有?”   “郡守说笑了。”   刘季一摸自己下巴:“八年前在外黄,季与郡守见过一面,一年前在咸阳街头,郡守在御前行车时,也看到了我!后来,还派人到徭夫营地找寻,季就算刮了胡须,躲了许久,还是被郡守找到家中去,既如此,季甘愿受惩!”   黑夫一副我早就知道的神情,更显得高深莫测,只是笑道:“我只是觉得你面善,你又是如何认出了我?”   刘季也不慌乱,咧嘴笑道:“当日吾等在北门街扫雪,遇皇帝御驾经过,都挤着看热闹。当时,有三将军伐匈奴归来,夸功而行,上郡蒙将军位最高,一车当先,威风凛凛。其后为李将军,白发红袍,似悲似喜,抬头时傲视全城,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事后,众徭夫皆言,蒙、李二将军,英雄也,唯刘季曰不然……”   他正色道:“季言,蒙、李二将军虽非常人,然御驾之前,黑面将军,方为英雄也!”   刘季说到这里,已经满口胡话了:“多年前虽只是外黄城头一见,但刘季已记住了郡守的英雄之姿,岂敢忘之?当日郡守只是一屯长,不过七八年,却已为两千石,夸功御驾之前,权倾一郡,这样的人物,当然是英雄!”   萧何皱了皱眉,曹参有些惊讶,陈平则上下打量刘季,将他重新认识了一遍。   普通的小亭长,到了郡守面前,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但这刘季还能侃侃而谈,真不一般!   黑夫却大笑了起来:“居然是这样,我还以为,你是因我面黑好认呢!”   “这……”   黑夫这波自黑,让萧曹刘这他口中的“沛县三杰”猝不及防,不知该怎么接,唯独陈平倒是习惯了。   刘季知道自己不能停,继续胡诌道:“刘季对天发誓,我当年虽被张耳蒙骗,为其守城,但事后追悔莫及,再未敢对抗陛下天兵。之后又放弃轻侠身份,试为秦吏,为官府缉盗捕寇,还因功升爵为上造。我多年来兢兢业业,只想当一个好秦吏,便是受了郡守事迹的勉励……”   “但不管如何,季当年得罪郡守,如今是杀是赦,季皆听之!”   言罢,他长拜及地。   黑夫微微点头,却未置可否,这时候,萧何也为刘季求情道:   “郡守,何听闻,从前管仲差点射杀齐桓公,齐桓公却抛弃射钩之仇,而让管仲辅佐自己,于是齐人归心。晋国的寺人披曾奉命追杀公子重耳,重耳成为晋文公后,却饶恕了他,于是晋国诸卿归心。”   “如今郡守赴任关东,杀一布衣如摄虫蚁,却无益,但若宽恕之,则必得宽仁之名,关东之士闻之,必如水之归下,何愁幕府无人,胶东不治?”   “还望郡守能饶刘季一命,他当年虽有过,但已洗心革面。”   大伙都是乡里乡亲,曹参亦昧着良心为刘季说项。   黑夫却笑道:“我可不敢与齐桓晋文相比,但既然萧、曹二君固请,我便饶刘季一次,又有何妨?不过我有一句话,要单独问问他,还请二位先进去稍坐。”   言罢,黑夫示意陈平带萧、曹二人入室。庭院里,便只剩下站着的黑夫,和下拜不起的刘季了,远处有三三两两的门客,佩剑观望。   二人久久无言,刘季很是忐忑,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没?却听黑夫道:   “刘季,起来罢。”   黑夫一比手,又邀刘季在院中石案上坐下,甚至还亲手为他倒了一盏酒。   酒水清澈,映照着刘季的脸,他不明所以,抬起头看向黑夫。   “喝吧,没毒。”   黑夫却径自一饮而尽,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   刘季也不管了,咧了咧嘴,一口干了,大赞好酒。   黑夫又给刘季满上一盏:“刘季,本吏再想问你一件事。”   “郡守请讲。”   黑夫看向他:“你说在咸阳时见了本吏,觉得与蒙、李相比,我才是真英雄?”   刘季捧盏,一本正经地说道:“然!蒙、李虽然有些本事,但也是靠了其祖、父功劳,才能顺利为将。反观郡守,以黔首之身,一步步往上升,而为封疆大吏,不亚于蒙、李,真是吾辈榜样!壮哉!小人当敬郡守一盏!”   黑夫止住了他,抛出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你见到我身后的皇帝车驾,富丽堂皇,六骏架辕时,心中想的,又是何事!?” 第0481章 祭酒   黄雀在外面鸣叫,郡守府客舍院子里的柳树已经抽出了嫩芽,春天到了。   萧何和往常一样,起了一大早,却发现住他隔壁的曹参和刘季,都已不知所踪……   来到即墨已经两天了,萧何有些小尴尬。   曹参是按照程序,被黑夫调到胶东做官的,现已被任命为“贼曹右史”,秩比两百石,乃贼曹掾的左膀右臂,专门主盗贼、治安之事。他已经开开心心地穿着新官服,佩上半通印,赴任去了。   至于刘季,本来就是为了保住性命,不得已来向黑夫认罪的,黑夫倒也表现了自己的“大度”,没揪住当年的事不放,大咧咧地绕了刘季一命。   但奇怪的是,那日打发萧何、曹参入室后,黑夫独留刘季在庭院里,事后,刘季脸颊苍白,额头满是冷汗。自此以后提及黑夫,竟小心翼翼,不敢表露半分放肆,还不时猛地扭头看向屋外,变得疑神疑鬼的,完全不像平日的他,像是被什么吓到了。   黑夫也不打算就此放过刘季,而是让刘季暂且留下来,做了郡守的门客,每日好酒好肉招待着,随他巡视即墨仓禀、府库……   萧何有些想不明白:“吕公也说,这刘季胆大包天,律法、威逼,都吓不倒他,大难临头,居然还能惦记着完婚睡了新娘再走,那天胶东郡守究竟与他说了什么?”   想不通此事,萧何在院子内外转了一圈,发现所有人都在忙碌,唯独自己百无聊赖。   他做事谨慎,沛县那边没有贸然请辞,而是告了一个月的假。明面上是陪着刘季来赔罪,顺便感谢黑夫“抬举之恩”。可如今事情都办完了,黑夫却不让他走,只请萧何留下几日,让陈平陪他在城内外转转,自己却不搭理萧何。   这显然是欲擒故纵之策,但萧何依旧很难受,事情到了这一步,他若主动请求留在胶东,就显得首鼠两端,若回去,那他跑这一趟意义何在?   唯一的台阶,就是黑夫主动邀请他……   好在,黑夫没晾他太久,中午时,巡视武库回来后,便唤萧何过去,说了些废话后,将一封信交到萧何案前。   萧何一看,却是泗水郡守、监御史给黑夫的回信,信中大体内容是,若萧何愿意,便可将他借调到胶东郡守处,为期半年。   萧何早已料到,但还是明知故问道:“尉郡守,这是何意?”   黑夫也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萧君之才,闻名泗水,当初不愿意去咸阳赴任,或是觉得路途遥远,一旦为官,便是三年五载,不知归期。”   “但胶东不同,快的话,只需半月,便能回到丰沛照看家人。故我离开沛县时,便自作主张,给泗水郡去了封信,想要将你借调到胶东。”   黑夫起身,故作忧虑:“你来此数日,也看到了,胶东虽设郡数载,但施政一直没什么进展,本郡守到此后,万事皆需重新起步,急需干吏相佐。萧君也说过,父母在,不远游,但后面还有一句话,游必有方!既然家中已不反对你在外任官,莫不如再留半载,助我治理一方,何如?”   得这下萧何想走也不好走了。   这时候若再度拒绝,那就显得太不识抬举,让双方都下不了台了,萧何只能先做出一副踌躇模样,最后点头应诺,做出感动的姿态,下拜道:   “郡守屡辟萧何,何不敢再辞,必尽薄力,辅佐郡守治郡……”   这时候拼的就是演技,黑夫下堂扶起了他,大笑道:“有萧、曹二杰之助,我便不愁无人可用了。”   黑夫让人开在沛县的红糖店,除了刘季外,萧何也是重要目标,萧何的履历他知道得一清二楚:萧何在楚国时,便是丰邑小吏,秦设沛县后,虽然萧何三十多岁了,却主动请求入学室为弟子。在学室中,他尽显学霸风采,很快便能说一口流利的关中雅言,还掌握了秦篆和秦隶……   之后,他又以学室第一名的成绩,出任佐吏,被沛县令挑中,当了“文无害”。   文无害者,谓能为文书而无疵病,相当于后世的县长文秘,什么领导的讲稿啊,写给郡上和朝廷的文书啊,都由萧何来主笔。因为他写出来的文书质朴又逻辑缜密,深得沛令喜爱,就提拔了萧何,让他当了主吏掾,专管政府人事工作。萧何提拔的人无不贤,罢黜的皆是庸碌之辈,人皆赞之,为此得了泗水郡年终考核第一名。   所以黑夫便知晓了,萧何目前最擅长,最有经验的,便是文书和人事。   他给萧何安排的工作,也呼之欲出了。   “我欲以君为郡学祭酒!秩两百石!”   ……   “祭酒?”   萧何在秦朝体制内混了许多年,对秦朝郡县职务都了然于心,但祭酒这职位,听来却极其陌生。   回忆起来,反倒是过去听路过沛县的齐国人说,临淄稷下有祭酒,负责管理学宫,荀子曾三度为祭酒。   现如今,在稷下毁灭数年后,这一名号,却又被黑夫抬了出来!   黑夫颔首:“你也应该知晓,我来到即墨第一件事,便是发布政令,欲兴法教,省刑罚。为此设立了两座学室,欲招郡中富户豪长子弟入学,美教化,移风俗。但我忙于政务,分身乏术,故欲使人担任公学祭酒,专司法教,在学室中挑选考试优异者任吏。这是我在胶东要做好的第一件事,必由学贯诗书律令者任之,又要慧眼识人,除了萧君,还真没有什么合适的人选。”   黑夫已经向御史府提出了建议,秦朝在乡上有三老管教化,但到了郡县一级,教育事业,便没有专人负责,而由县丞、令曹分管。   既然决心把教育攒在手里,黑夫当然要从郡丞手里夺权,于是建议在郡守之下,增设“郡祭酒”“县祭酒”。   祭酒就相当于教育局局长,或者校长,如果是军事学校,黑夫肯定要自己来做,但教的只是地方佐吏,就没这个必要了。   这是黑夫在胶东决定做的第一件事,还关系到他和陈平合计的“立信”,所以必须由一位富有才干的人主持。   顺便,此事看似重要,但却没什么实权,也能试一试萧何之能:黑夫可不会因为历史上的名声,就随便断定一个人。   “郡守委何如此重任,何敢不尽力……”   萧何在沛县扶持地头蛇,以求日后自保的计划已经破灭,不得已留在胶东,眼前的黑夫虽然让人琢磨不透,但也是条粗腿。他只能无奈地抱住,既如此,便要让黑夫看到自己的才干……   于是萧何还未赴任胶东公学祭酒,便提出了一个他已注意到,但黑夫却忽略了的问题。   萧何道:“郡君欲隆法教,使胶东风俗一新,征辟富户子弟入学固然种要,但若不同时做另一件事的话,恐怕会事倍功半啊……此事,在秦地和南郡不显,但在关东,尤其在齐地,却绝不容忽视!”   黑夫来了兴趣:“哦!是何事?愿闻其详。”   萧何混迹官场数载,丰沛那边的官方教育也是一团糟,除了像他和曹参这样愿意跻身体制的人外,学室作用寥寥,究其原因,只有一个……   过去这些事不归他管,萧何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今是时候拿出点真本领了。   萧何便道:“何听闻,秦商君欲兴公战,先禁止私斗。今郡守欲兴公学法教,必先禁绝私学!” 第0482章 私学   “船家,能不能快一些。”   看着老渔父慢悠悠地摇着橹,对岸看上去还有很远,再抬头看看日头,白生都快急死了。   白生家是即墨城郊的小地主,家里有三百亩地,虽然有几名雇农庸耕帮忙干活,但每到春天,他父亲都会带着白生亲自下地。今年也不例外,父亲与他挖开了冬日里淤塞的水沟,这是要为过些天春耕播种做准备。   干活时,父亲逞强却不小心闪了腰,白生只能先送他回家,再急匆匆赶到大沽水渡口,让船家送他去东岸……   “这一来回耽搁,肯定是迟到了,夫子最讨厌迟到的弟子了。”白生抱着袖中的竹简,面色焦虑。   好不容易船靠岸,白生也顾不上守礼,留下几文钱,便跳到岸上。渡口处是一个小集市,人很多,却都不敢大声说话,因为一群持戈矛的秦卒正在一名皂衣吏的带领下,往市门墙壁上贴纸制的告示,秦卒黑色的甲,和儒生素白的儒服形成了鲜明对比。   “又出什么事了?”   白生暗道,一般要贴公文,都不是什么好消息,要么是征发民众服役,要么是耀武扬威的宣布,很远的塞北打了胜仗,斩首胡虏多少云云。   “秦人打胜仗,关吾等什么事。”白生暗暗嘟囔。   其实也没多少人围观,因为普通胶东人别说秦篆了,懂齐字的都少。白生亦然,虽然做了好几年秦的“黔首”,但他学的依然是齐言齐字、诗书礼乐,对虎狼之秦的律令文书,提不起半点兴趣。   用他父亲的话说,田亩三百,勤勉一些,每年收获不比一个县官俸禄差,为什么要去当讨乡亲怨恨的秦吏呢?为虎作伥的人毕竟少数,并不是人人都削减了脑袋想当官。   白生虽然好奇告示上写了什么,却没空等小吏用东齐语言宣读,便匆匆往桃林方向赶去。   东岸的桃林,有一片在当地很著名的空地,数年前,一位从鲁地至此的大儒浮丘伯在此开坛教学,远近八方都听闻他的名声,前来求学。   据说浮丘伯是荀子的授业弟子,以掌握了《诗》三百篇而出名,他原本在鲁地、淮泗一带活动。楚亡后,秦人占据鲁地,浮丘伯便避难至胶东。   却没料到,齐也很快亡了,好在秦政难以出即墨城,当地官府也没怎么管他们。浮丘伯便一直授课,他收的束脩不贵,几根肉干而已。于是学生越来越多,至今已有百余人。   和往常一样,白生远远便能看见数十人席地而坐,将桃林占得满满的,而他们的夫子浮丘伯位于中间。   今天气候暖和,日头晴朗却不酷热,画眉在发出绿芽的桃林边宛转唱歌,这是一个听学的好天气,夫子和弟子本该诵读诗书,或者激烈地讨论问题,但今天却有些不同寻常,一切偏安安静静的。白生甚至见到了几个虽拜入浮丘伯门下,却很少来听课的中年人,所有人都肃穆着脸。   看见这些情形,白生略感诧异,暗道夫子不会是在为我迟来而生气罢?他只能硬着头皮上前,拱手道:“夫子,弟子来迟……”   浮丘伯正坐在一株老桃树下,他年纪不小了,腰背有些弯曲,头发也稀稀拉拉,但鬓角的白发依然梳理得一丝不苟,席子右边是几卷竹简,席子前方,则是一块平整的沙盘,还有一根树枝,这是弟子们用来习字的。   浮丘伯原本看着沙土缄默无言,白生的到来,却好似将他惊醒了一般,也未怪罪弟子迟到,温和地点了点头,让其就坐。   白生连忙坐到了平常的位置上,边上是从鲁地便追随夫子的鲁穆生,他低声问鲁穆生:“出了何事?”   鲁穆生转过头,眼圈竟有一丝红润:“你没听说?”   白生忙着照顾父亲,哪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再看其他同学,个个看来都很忧愁,心中更惑,这时候,浮丘伯却开口了。   “二三子,今日不先讲课,且先随老朽将《齐风》吟诵一遍。”   课堂仿佛恢复了正常,抑扬顿挫的诵读响彻桃林,浮丘伯让众人挨个起身,将十一首《齐风》诵读一番。白生吟诵了《东方未明》,得到了浮丘伯的夸奖。   而轮到下一个,名叫“申生”的即墨弟子时,他颂着《鸡鸣》,一时间感情激动,连声音都在发抖。   这诧异的情形,却没有人笑,皆感同身受。   接着,他们又拿起树枝,开始在面前的沙盘上,以齐文字,书写其中的章句。   齐系文字不独齐国一家,包括齐、鲁、邾三国,异体字繁多,装饰笔画醒目,看上去很花哨和漂亮,就像齐人的生活一般。   往常大家对写字这种简单的事,都有些兴趣寥寥,但如今却个个都那么专心。桃林十分安静,能听见树枝划过沙子的轻响,有时候一些鸟鹊飞过,叽叽喳喳,但是谁都不抬头看一眼。   他们都极其认真地写着,仿佛这是最后一课。   等一些做完后,日头又往西边偏斜了几分,浮丘伯叹了口气,让众人停笔,说道:   “今日,我不仅要讲《诗》,我还要说说,儒林之史!”   ……   桃林之中,简洁而富有逻辑之美的话语,用大儒浮丘伯沙哑而苍老的声带说出。   “余从荀子学,荀子言,周室衰而关雎作,幽厉微而礼乐坏,诸侯恣行,政由强国。”   “故孔子担忧王道废而邪道兴,于是编定《诗》《书》,整理礼乐。他到齐国听到了美妙的《韶》乐,便沉迷不已,三月不知肉味。他从卫国返回鲁国,开始校正乐章,使《雅》《颂》之乐各归其位,有条不紊。但由于世道混乱,无人起用孔子,他只能感慨:‘若有诸侯肯用丘,只需一年,便可治理好国政。’当时,鲁西郊猎获麒麟,孔子闻后哀道‘吾道穷矣’,于是在孔子最后的日子里,撰写《春秋》,以当王法,其文辞精约深隐而寓意博大,后代学者多传录之……”   孔子有教无类,便是天下私学之始,它取代了已经衰败的官学,大行于世,至今已数百年了。   浮丘伯接着说道:“自孔子卒后,七十子之徒散游诸侯,大者为师傅卿相,小者友教士大夫,或隐而不见。但不论是三晋,还是齐楚燕鲁,皆有儒生遍行于世。在西河者以魏言教之,入稷下者以齐言教之,在兰陵者以楚言教之,故天下并争于战国,懦术虽绌却不废。尤其是齐鲁之间,学者不绝。于威、宣之际,有孟子、荀卿之列,咸遵孔子之业而润色之,以学显于当世。”   白生听得认真,却也感觉不对,夫子今天,好像恨不得把自己知道的东西全教给他们,一下子塞进众人的脑子里去。而那话语里,怎么有一种不可名状的悲哀,而同学们脸上,又尽是愤怒呢?   果然,浮丘伯面色随即一哀:“只可惜,值此季世,非独六艺将绝于老朽之手矣,连齐鲁之文字,也将绝矣?”   老儒再次抬头,太阳,已经彻底偏西了,就像是他的为师生涯。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二三子,日头将落,浮丘伯教授汝等的最后一课,便到此为止了!”   “夫子!”   众人皆泣,扑上前挽留,直到此时,白生才明白了,夫子和同学们悲愤哀叹的原因!   申生解惑道:“即墨城中的新郡守已下令,将禁绝私学,不得以齐言齐语授业,这桃林授业,恐怕再也做不下去了。”   白生闻言,大惊失色,心里万分难过,也顿时明白了,那些乌鸦似的秦吏,在渡口市肆墙上贴的公告,恐怕就是这件事!   一旁的鲁穆生恨恨道:“新来的郡守开设了公学,要胶东富户豪长弟子入学,以秦言秦语教授秦之律令。他本来要邀请夫子做公学祭酒,为夫子所拒,便恼羞成怒,下令从明日起,任何人不得再聚众传授私学,违者将遭流放!欲学者,可入公学,以吏为师……”   纵然是大儒,也必须在强权面前低头,桃林之外,一直有秦吏秦兵盯着呢,新来的郡守,只允许浮丘伯授课到日落,时间一过,便要派人来驱赶了!   浮丘伯无奈地起身,意味深长地说道:“就像我方才说的,鲁虽亡,然只要《春秋》尚在,则鲁不灭。齐虽亡,若以齐言齐语吟诵之《齐风》尚在,则齐亦不灭……”   “记住这句话,这便是汝等最后一课!”   浮丘伯看向自己的弟子们,又看看这片熟悉的桃林,一下子哽咽住,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比了比手:“弟子们,皆散去罢……”   ……   浮丘伯在几个弟子的搀扶下走远了,只留下白生等数十人呆愣在原地。   “我十一首齐风还未背诵齐全呢。”白生擦了擦眼泪,他没料到,自己的求学就这么结束了,而且听这意思,今后再无私学,他们再也学不到诗书了?   他从前被家里的事耽搁,没有好好学习,错过了不少夫子的课,现如今追悔莫及。   “我亦然,夫子说的没错,若有朝一日,齐之士人,连齐字都不会写了,也忘了齐国数百年之史,那还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是齐人?”   这时候,那个背诵齐风时,激动地热泪盈眶,名叫申生的年轻士人赫然起身,悲愤地说道:   “新郡守不是说,要兴法教,省刑罚么?如今禁绝私学,与周厉王堵塞民言何异!”   年轻人一腔热血,容易冲动,申生激动了起来,振臂大呼道:“二三子,吾等去乡校,将此事告于豪长、百姓,让他们随吾等,一起向官府请愿,恢复私学,谁愿与我同行!?”   ……   另一头,傍晚时分,黑夫刚结束了一天的办公,要回去吃饭休息,耳边,却响起了隐隐约约的鼓点声……   “是何处在鸣鼓?”   黑夫皱眉间,陈平匆匆走了进来,禀报道:“郡守,有十几个浮丘伯的弟子,不满律令,竟至早已废弃的乡校处,击鼓召集民众,如今已有上千人聚集!” 第0483章 汝等欲为乱乎?   乡校在春秋时期,曾经遍布诸侯,城中的少数国人有资格参议国政,以备执政者参考。   但进入战国以后,各国开始集权,国野渐渐消弭,乡校趋于消失。   唯独政治风气也最为自由,民众普遍“好议论”的齐国将乡校保留了下来。除了齐闵王统治的那几年,齐国士人、儒生常能在乡校议论政务。当年齐威王评定阿大夫、即墨大夫施政好坏时,就靠了阿地和即墨的乡校,才得到了真实反馈,赏即墨大夫而烹阿大夫。   乡校,就相当于地方上的稷下学宫,可以不治而议论。每逢士人想要议政,就敲响鼓点,民众们会聚集过来,若其说的有道理,便越聚越多,最后惊动卿大夫。   但这一切,在秦朝统治此地后,便废弃不用了。昔日的乡校,成了张贴官府告示的场所,唯独落满灰尘的鼓,让人记得,这里昔日的热闹……   但秦始皇三十一年一月中的这个下午,隆隆的鼓点,却在即墨乡校再度击响!   赶完集市,忙完农务的即墨人下意识地朝乡校走,却发现,这里站着十多个满眼悲愤的年轻人,都穿着儒服,着儒冠,为首那个瘦高的儒生见人聚集了不少,便朝他们长长作揖,说起了官府禁绝私学的事。   和乡亲们说明事情原委后,申生悲切地讲起了一个故事。   “夫子与我说过,当年孔子经过曹国到宋国,因批评宋国执政大夫司马桓魋,结果惹出麻烦。”   “孔子经常带着弟子们在一株大槐树下讲学,演习周礼,桓魋嫉贤妒能,便派人去砍伐树木,恐吓孔子。斯木已伐,孔子不得已,不希望弟子们为桓魋所害,只能离开宋国!宋国后来遂陷入内乱,数世未宁!”   申生深吸一口气,朝众人道:   “二三子,昔日在宋国发生的事,如今也在胶东发生!郡府欲禁绝私学,驱逐吾等夫子浮丘子,今后公学只教授秦字。此举,与宋国桓魋何异?还望二三子能与吾等十余学子一同,效古之乡校议政,让郡守听到百姓的声音,改此恶政!”   这演讲倒是激情洋溢,但民众们闹哄哄的,不时还议论几句,毕竟申生说什么孔子、宋国,距离他们实在太遥远了,甚至有人笑呵呵地说道:   “后生,你说的事与吾等何干?吾等每日务农,连笔都没握过,秦字齐字,有何区别?”   申生闻言怒道:“你还是齐人么?”   眼看众人仍旧满脸漠然,甚至有人没了兴趣要转身离开,鲁穆生急了,立刻站到前方,大喊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今日只是让学子修秦言习秦字学律令,或许几年后,官府会让汝等和汝等的子女,也要人人皆习秦言!”   这番话倒是吓到民众们了,秦吏的关中话语,在他们听来仿佛天书,要他们人人学这种怪异的话,那得花费多少功夫?   但仅仅如此,就要众人随几个热血沸腾的年轻人去全副武装的秦城请命?还是不够。   就在不少人打消了离开的念头,打算留下听这几个儒生再说几句时,乡校之外,只听见齐刷刷的脚步声,连带着甲叶摩擦,众人回头一瞧,面色大变:   一支百余人的秦兵穿着甲胄,手持戈矛剑戟,小跑着往乡校赶来,带头的是新上任的贼曹右史曹参,其后是一辆戎车,戎车上,黑面官吏一身肃穆袍服,腰间银印青绶!   是郡守来了!   “止!”   专门负责擒贼和维护治安的秦兵来到乡校外,在曹参的喝令下,齐刷刷一跺脚,震得浮土飞扬。   而郡守的马车,也横亘于乡校之前,郡守黑夫按着长剑,扫视腿脚发软的即墨上千民众,还有心虚得不敢与之对视的十余儒生,大喝道:   “汝等,欲为乱乎!?”   ……   郡守之怒,声如雷霆!   黑夫郡守的话被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重复一遍后,乡校内外,上千民众和十余儒士,包括白生等人,都吓得够呛!   为乱?谁敢啊!   尤其是这位新郡守在淳于县做的事传到来后,听说为乱反叛是大罪,不仅本人要受戮而死,还会被夷三族,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   如此沉重的代价,让每一个体人人自危,面对国家整个强权势力,而不敢抱团聚众闹事,除非是走投无路或者大义凛然的人,否则,没有人再敢轻易言乱。   于是,好不容易聚集起来,被申生、鲁穆生煽动了气氛的即墨人,已萌生退意,纷纷让出路来,将手无寸铁的儒生们,暴露在秦兵面前。   私学什么的,禁就禁吧!反正那是有钱有闲人家子弟的消遣,与他们这些光沉重交租税就倍感压力的黔首何干?   但黑夫郡守却不打算让众人走,上百秦兵在外面一拦,笑道:   “乡校者,古之议政之处也,既然群儒欲在此议政,以闻官府,那官府便好好与汝等议议这‘禁私学’一事,即墨百姓也留下来,听听此事原委。”   说罢,黑夫一挥手,示意郡学祭酒萧何上前——他堂堂二千石,当然不会下场和一群布衣儒生小屁孩吵闹,这件事,还是交给新官上任的教育局长萧何吧,顺便看看此人是否真有几把刷子。   “下吏遵命。”   萧何只能上场,他在沛县好歹也是一曹之首,官威是有的,肃然走到乡校之中,从袖中掏出一份告示,让旁边的小吏用胶东话念一遍。   “三十一年孟春之月丁亥,胶东郡守黑夫谓诸县令、丞,曰:二十七年,陛下令天下书同文字,欲使三年内废弃旧字,改书秦篆、秦隶,今已数载。然胶东偏远,未能及也。本吏思其缘由,或以公学不振,而私学违令乎?即日起,各县私学夫子,不得再以齐言齐语授学……”   听起来,的确是禁止私学没错啊,但接下来那段,就让所有人目瞪口呆了。   “儒生、士人欲授私学者,禀于祭酒,学于公学,使之修习秦言、秦字,粗通律令,秦吏试之,合格者授予符节,方可设学,以秦言、秦字教之。有符节者,纵授人《诗》、《书》,亦无不可……”   等小吏读完后,萧何冷笑道:“官府告示,张贴于城墙各门及渡口、市肆处,人人可见,然汝等却不分皂白,言官府禁绝私学?此乃造谣之罪!”   萧何回忆起数日前,自己提出“禁私学”时,黑夫先是点头,再是摇头。最后,他对萧何的提议稍加修改,从全面禁止,变成了所谓的“私学规范化”!   黑夫的想法很简单,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他不会直接断了郡中儒生的活路,将他们全部逼到对面去。而是规定,儒生士人,可以到公学进修,通过了秦语四、六级考试,能写一篇八百字秦篆作文,法律考试也能及格的人,便能获得官府发给的符节,也就是“教师资格证”。   “从今以后,胶东郡以公学为主,私学为辅。私学夫子凭证上岗,无证教学者,一律查封,严惩不怠!还要派官吏巡视抽查,旁听其授课,一旦有用齐言齐字教学的,吊销证书,永不得授课!”   事后想想黑夫这段话,萧何不由佩服,如此一来,不愿意低头的儒生没课可教,断了弟子来源,而剩下的儒生,就相当于被官府招安,被纳入他这祭酒的管辖之下。   这下,儒生们统统傻眼了,他们当中,真正看了公告的也没几个,而是以讹传讹,说来说去就成官府“禁绝私学”,并将自己放到了殉道者的位置上。   其实,浮丘伯上了最后一课后伤心离去,只是他不欲向官府低头,学什么秦字律令,如此而已,黑夫甚至让萧何与其接触过,只要浮丘伯愿意带头学秦言秦语,黑夫将辟他为即墨“县三老”。   但浮丘伯以年迈为由,拒绝了,却没料到,消息的不对称,使他的弟子们闹出了这么大的事。   却见萧何语重心长地对儒生们说道:“我听闻,汝等均学于鲁人浮丘伯,而浮丘伯又学于荀卿,岂不知荀卿有言,流丸止于瓯臾,流言止于智者!”   “汝等不读官府公告,妄自猜度,真是愚不可及,羞为读书人也!”   儒生们面面相觑,鲁穆生、申生本欲反驳,却又找不到话语,谁让他们自视甚高,平日里对用秦隶书写的官府公告不屑一顾呢?   “原来如此啊!”   “这位官吏说的有道理。”   被勒令留下的即墨众人怔怔出神,他们本以为,官府要按照过去的习惯,二话不说,就动用武力,将这群冒失的儒生统统抓起来,带回去施刑。   但没有人会料到,官府居然没有滥用刑罚,而是派一位官儿出来,和儒生、民众讲起了道理。   莫非,这位新郡守说的“省刑罚”是真的?   他们想多了,虽然过程有差,但结果却一样,道理讲完,也该拿人了。   萧何动完嘴皮子后,便退了回来,而做过狱吏,娴熟律令的曹参知道轮到自己表演了,便大声宣布道:   “诸儒生罔顾事实,歪曲官府告示律法,乃造谣之罪。无故击鼓,召集黔首,乃寻衅滋事之罪!”   “民众不知何故,聚集于此,因其无知,不必罪之。二三子,且将这十余儒生统统缉拿,带回官府,交由狱掾设案审理!”   “诺!”   如狼似虎的秦卒分开即墨民众,气势汹汹地朝十多名儒生走去。   原本被申生寄予厚望的民众们,除了夹杂其中的几个士人、轻侠暗暗捏紧了拳头外,其他人却,依旧如方才一样,看戏一般看着眼前的一幕发生……   黑夫全程让手下们各显其能,他则在戎车上坐看,见此情形,暗暗点头道:   “王贲将军说的没错,齐人怯于众斗,而勇于持刺。所以在淳于县,有匹夫三人而敢行刺于我者,即墨街头,又有人众上千,却皆怯懦而不敢发一言,坐视同类遭擒者……”   说白了,就是一个齐人是条龙,一群齐人是条虫。从吴起时代,到五国伐齐,都是如此,也就田单破天荒地让齐人凝聚了一回,但也没凝多久……   掌握了这个特点,黑夫便能放开手来治理胶东了!   而且这群儒生也是榆木脑袋,想鼓动群众,文绉绉地说些古事有用?还不如说说秦朝税重徭重等事实,激发民愤来得快。   一场学生闹事几乎引发的民变,就这么轻而易举解决了,他在后面让陈平和兵曹准备的战车,看来是派不上用场了,黑夫无聊得想打哈欠……   乡校之内,白生没见过这场面,吓得满脸苍白;鲁穆生想要开溜,却发现无路可走;申生性格刚烈,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欲奋起反抗!   就在此时,乡校之外,却响起了一个苍老的声音。   “郡守,请慢动手!” 第0484章 移风易俗   “浮丘伯?”   刘季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愣,然后一击掌想起来了:“这不是吾弟刘交早些年在鲁地拜的夫子么!”   刘交是刘太公小妾生的孩子,与刘季性格完全相反,天性儒弱,好读书,多才艺,刘太公也最疼这个儿子,送他去鲁地求学——秦尚未灭楚那几年,儒生在邹鲁泗上还是很吃香的职业,反正比刘季这浪荡子强。   不过,刘交也没学多久就回家了,听他说,是浮丘伯为避秦政,离开了鲁地,不曾想,居然是跑到了胶东来……   刘季虽然素来不喜儒生,在沛县时还喜欢琢磨穷儒,夺了其儒冠在里面撒尿,但那老头毕竟是弟弟的师长,便向曹参多问了一句:“曹君,郡守将那浮丘伯怎样了?”   曹参刚结束办公回来,正巧遇上了住他隔壁的刘季,在和几个郡守门客玩掷剑。刘季如今也被黑夫“收为门客”,但黑夫却似乎没想好要让他干嘛,只是有鱼有酒地招待着。   这些天,萧何、曹参都有了自己的差事,忙东忙西,唯独老刘闲得无聊,却也不敢造次——刚来胶东时,黑夫在庭院里说的话,可把刘季吓到了,这黑厮好像是他肚子里的蛔虫,又或者说,会传说中的读心术?   曹参也感觉郡守似乎很看重刘季,便强忍着不耐,回答道:   “还能怎样?浮丘伯是齐鲁大儒,即墨名士,据说还是丞相的师兄,他为诸弟子赔礼求情,郡守虽未允,却也没为难浮丘伯,只是让我将那十多个儒生暂时收押。”   发生在乡校的事,刘季也有耳闻,真是要笑掉大牙,想用文绉绉的话鼓动即墨市人随他们向官府请愿,恢复私学?真是墨水喝多了。   笑完之后,刘季问道:“那群酸儒会被杀么?”   曹参道:“是生是死,皆在郡守一念之间。”   当过狱掾的曹参知道,秦律虽然严明,但界定罪责时,也有很多操作空间。   那十多个闹事的儒生,重可定为作乱,判处弃市之罪,为首者甚至会被夷三族。轻可定为聚众议论,诽谤官府,为首的鲁穆生、申生判个“司寇”,也就是流放罪,扔到胶东沿海的小岛、盐场去服苦役。其余人等,狠狠罚一笔钱,让各自家里将他们领回去便是。   “郡守收押了群儒,又迎浮丘伯入郡府,眼下大概正在详谈。”   曹参也在官场里厮混了几年,明白郡守的目的不在于那群儒生,而在于浮丘伯!   先前浮丘伯拒绝了征辟,如今为了弟子的性命,恐怕也只能答应吧?按照萧何的说法,若浮丘伯答应做虚衔的“县三老”,大儒之首也低头了,那胶东郡的大部分儒生,都能顺利招安!   “浮丘伯会服软么?”刘季表示怀疑,虽然大多数儒生皆懦弱无能,但里面也常有几个硬骨头。   “郡守说,他会答应的。”   曹参笑道:“郡守说,因为浮丘伯,是一位好老师!”   ……   郡守府内,黑夫让人备下了筵席,请浮丘伯上座,态度恭敬。   “张苍曾与我说过,他入学兰陵时,荀子门下,以浮丘伯为长,对他多有照顾,我与张苍为友,对浮丘伯,当兄事之……”   黑夫又叹道:“荀卿学问,囊括九流十家,兼容并包,而其门下,也是人才辈出,且不拘泥于一家之言。”   “有李丞相,为百官之首,掌丞天子助理万机,典天下诛讨赐夺。有韩子,集法家之大成,著书立说。有张苍,博闻强记,由善数术;还有浮丘伯这种闻名齐鲁的大儒……只可惜黑夫晚生了十多年,不然,必至兰陵,不求登堂入室,只让我坐在外围,旁听荀子一堂课,黑夫也满足了。”   这是实话,中国二千年来之学,荀学也,不服不行。   黑夫夸赞荀门,浮丘伯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话。   他六十多岁年纪,作为荀卿高足,一辈子都在研究《诗》,性格温和柔善。先前虽不愿与官府合作,但也没鼓动弟子生乱,所以黑夫犯不上与他为难,若是将老头逼死了,对以后的施政不利。   一旁陪坐的萧何见气氛尴尬,起身朝浮丘伯敬酒道:“今浮丘伯愿说雅言,为县三老,此乃即墨士人之福也。”   就像曹参说的一样,那群年轻儒生的罪,可轻可重。为了弟子们的性命,浮丘伯勉强答应,愿意做“县三老”,换取官府对他的弟子从轻发落。   这是一个虚职,名义上负责道德教化,其实并无任何实权,只是一个象征。   黑夫的目的,只是想选个德高望重的人,做他的维持会长。秦吏需要一面旗帜,收拢胶东儒生,将他们纳入“郡祭酒”治下,如此一来,黑夫就控制了教育和舆论。   沉默良久后,浮丘伯终于说话了:“郡守当真以为,此举能治胶东?”   这老头,明明能说一口流利的雅言!   黑夫一比手:“浮丘伯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浮丘伯道:“不知郡守有没有听说一件事,八百年前,太公望与伯禽分别就封齐、鲁。太公之国五月,便报政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疾速?太公对曰,吾简其礼,从其俗,故疾。”   “而伯禽之鲁,过了三年才报政于周公,周公问,为何如此迟缓?伯禽对曰,我变其俗,革其礼,故迟。”   “于是周公乃叹曰,呜呼!鲁之后世,将北面事齐矣!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他朝黑夫拱手道:“果然,后世数百年,齐强而鲁弱,究其原因,当始于太公与伯禽之政的不同,此所谓因俗而治也!”   “今郡守初至胶东,便欲变胶东故俗、言语,革其私学,为政繁琐,老朽恐怕,郡守将费时良久,而收效甚微啊,以此求治,无异于南辕北辙!”   黑夫明白了,浮丘伯虽然为了救众弟子性命而低头了,但心里面,依然是不服气,觉得黑夫的举措,是大错特错!   于是他一笑:“听浮丘伯之意,俗不可变?”   “然也!”   浮丘伯振振有词:“《王制》有云,广谷大川异制,民生其间者异俗,刚柔、轻重、迟速异齐。五味异和、器械异制、衣服异宜。故圣人为国,修其教,不易其俗,齐其政,不易其宜……”   黑夫略微沉吟,忽反问道:“我听闻,荀子曾经入秦观政,浮丘伯可与之同行?”   “当时我在家服母丧,未曾入秦。”   浮丘伯的脸上,也不觉得未入秦是什么大的损失。   黑夫道:“那浮丘伯当知,荀子对秦的评价罢?”   浮丘伯当然记得,那是荀子从秦地回来不久后,与弟子们讨论,秦为何能够有四世有胜,兵强海内,威行诸侯?   当时,与他几乎同时入学的李斯起身说:“夫子,秦的胜利,是因为其摒弃仁义,而能便宜行事,一切以强国强兵为先!”   荀子却训斥了李斯的见解,他认为,秦能够四世有胜,其缘由之一,便是民风朴厚。荀子赞扬了秦人的淳朴畏法,秦吏的恭俭忠信,士大夫的不比周、不朋党,朝廷的行政效率,还将秦治视为古代理想政治的典范,赞叹为“治之至也”。   嗯,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无儒”,能强国兴邦,征伐天下,却难以持久。   虽然这与浮丘伯等齐鲁之人印象中的“虎狼之秦”截然不同,但毕竟是夫子之言,肯定有其道理,浮丘伯也不会不承认。   待他说完后,黑夫却笑了起来:“浮丘伯可知,若荀子早入关中一百年,他见到的秦,却截然不同!”   “百多年前的秦人,无礼乐之学,却有戎翟之教,父子无别,同室而居,喜好私斗,常聚众为盗贼,不知律法为何物。”   “秦之官吏,大多是旧族子弟,勇武有余,文质不足,不少人,连自己姓名都不会写,如何治民?”   “秦之士大夫,也尸位素餐,结党营私,庶长旧族尾大不掉,几度弑君另立。”   “秦之朝廷,也是全天下效率最低劣的,依然沿用秦穆公时的体制,对外屡战屡败,对内穷困潦倒!”   黑夫一条条数下来,又道:   “然而,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十年之后,秦民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民勇于公战,怯于私斗,乡邑大治。一甲子后,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诸侯亲服,获楚、魏之师,举地千里。百年治强,遂一海内,统有天下!”   言罢,黑夫朝浮丘伯一摊手:“浮丘伯,这便是秦国移风易俗的成效!”   浮丘伯憋了半天,辩解道:“不然,废礼义之教,任刑名之数,此乃败俗伤化……”   黑夫理解浮丘伯的看法,儒家认为,改变俗时要采取慎重的态度,为了避免造成社会动荡,对各地形成的传统习惯应该予以尊重,不管好坏,都成了他们口中“上古之制”的一部分。   但法家可不在乎这点,他们的视角,更注重国家整体的富强和战争的胜利!所以很喜欢用行政命令和法律条文,来推进移风易俗,改造社会。   归根结底,所谓的旧俗,也就是以“宗族”为单位的里闾组织和生产方式。变俗,意味着改变,必然会遭到抵制,但只有破坏了旧的风俗的习惯,新事物才能脱胎而出,从而推动整体的社会变革。   于是黑夫步步紧逼:“这叫败古之俗?按照浮丘伯的说法,俗不可变,那么秦人喜欢私斗的风俗,喜欢聚众为盗贼的风俗,应该保留么?”   “与戎狄同俗,全家挤在狭窄屋子内同居,一起懒一起穷的风俗,应该被保留么?”   “不做出改变,积贫积弱,最终衰亡,便是一个国家注定的命运么?”   一时间,浮丘伯被黑夫质问得哑口无言,在秦国这活生生的成功例子下,移风易俗,似乎真的有极大的效用。   但老儒内心深处,依然无法接受,只能固执地说道:   “中国戎狄,五方之民,皆有性也,不可推移,适用于秦的,不一定适用于齐……”   黑夫却笑了:“秦墨程商对我说,墨子曾言,一同天下。”   “博士叔孙通曾对我说,孟子曾言:天下定于一!”   “张苍又告诉我,荀子曾言:一天下,财万物,长养人民,兼利天下!”   “如此观之,一天下,当是墨者、孟儒、荀学的共识?”   不管各学派斗争多么剧烈,但他们却都在惨烈的战争里,意识到,唯有统一,是解决这一切的良方。   但他们空有想法,却无法做出实效,因为能一天下者,唯有兵道!唯有法家打造的军事强国!   “六合同风,九州同贯的大一统,这明明是诸子百家的共同理想,但事情轮到了自己头上,却为何要固执不肯做出改变?莫非各家的一统理念,只是嘴上说说,却不想付诸于实践?”   一时间,浮丘伯无言以对,而旁听的萧何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诧异地看了黑夫一眼,看不出来,郡守好口才啊!   没错,移风易俗,的确会失去很多,齐、楚、燕、韩、赵、魏,六国的文字、历史、习俗,但这就是统一的代价……   因为他们是失败者,所以,便失去了选择的机会,只能承受被秦强加的规则!   要么选择接受,要么爆发,用暴力打破这枷锁!   但不管如何,统一的齿轮一旦开始,便再也停不下来了!痛苦也好,不适也好,个人的情绪,在这大潮流下,都显得微不足道……   眼看浮丘伯已经无话可说了,黑夫却复又坐了下来,笑道:   “不过,浮丘伯也没说错,地方有异,全然照搬秦俗过来,当然不可行。故吾决定,在移风易俗之余,也会保留一些胶东本地的旧俗。”   浮丘伯诧异地抬起头来,却见黑夫伸出了两个指头:“其一,私学不会彻底禁止,只是要由祭酒管辖,用秦字教学。”   “其二,即墨城用来议政的乡校,也可以得到保留!”   这倒是让浮丘伯大惊,连忙问道:“当真?”   “千真万确。”   黑夫制止了要劝阻他的萧何,说道:“陈平与我说,数百年前,郑子产不毁乡校,还说,其所善者,吾则行之,其所恶者,吾则改之,是吾师也。既然如此,乡校何必废止?”   “只不过……士人将不再有击鼓之权。每月初一、十五,本郡守将亲自击响乡校之鼓,召集民众,颁布政令,并听取士人、豪长意见。”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这个道理黑夫是懂的,既然如此,不妨围三缺一,留下一个让知识分子宣泄的窗口,至于听与不听,这就是他的事了。   如此一来,乡校,就成了官府与即墨人对话的窗口,民不信其吏,吏不知其民的状况,或许能得到改善。   说做就做,黑夫击案笑道:“明日便是一月十五,朝食过后,乡校的鼓,会再度敲响,本吏会宣布三件事。”   “其一,浮丘伯任县三老之事。”   “其二,对诸儒生的惩罚。”   “其三!便是号召胶东儒生士人入公学,二月初一,将有一场秦言、秦字考试,成绩优异者,官府赐金五十两,其姓名以红漆染木制榜,悬挂于乡校处,使全即墨百姓知晓!”   黑夫知道,不同于昔日的齐,也有异于关中的秦,明早太阳升起时,一种具有胶东特色的儒法并兼体制,将脱胎而出! 第0485章 松柏之凋   秦始皇三十一年,二月初一。   头发散乱,早已不复先前傲然的儒者申生、鲁穆生手上举着沉重的木枷锁,离开昏暗潮湿的牢狱,二人被外面的春光明媚刺得眼疼,再回首看身后合上的牢狱大门,摸了摸脸上的黥字,心有余悸。   距离他们乡校击鼓被捕,已经过去了半个月,这半个月里,十多名儒生缴清一千钱的罚款后,陆续被送走了,几个家中实在贫困的,浮丘伯拿出攒了好多年的一点钱财,替他们消灾。   唯独申生、鲁穆生二人,被狱掾断定,不但有聚众议论之过,更有造谣诽谤官府之罪,定了“黥司寇”……   黥面,就是在脸上刺字,再以墨染之,作为犯罪的标志,以后再也擦洗不掉。   对普通人而言,这已是极大的羞辱,何况是信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损伤”的儒生?   更讽刺的是,二人因抵制书同文入狱,那个心肠毒辣的郡守黑夫,却戏耍般地,偏让人在他们脸上刻了秦篆!   这下,脸上的“司寇”两个篆字,就成了他们永远抹不去的梦魇!   这还没完,脸上的阵痛还未消散,二生就被一个叫刘季,满口淮泗话的小屯长拎出牢狱,要将二人押去服役的地点:位于胶东最东面的“成山”。   成山又叫成山角,是中原人已知世界的最东面,这个时代的天涯海角。大海无边,风吹日晒,可想而知,去那做“司寇”的苦役,会多么凄惨。   鲁穆生没想到代价如此沉重,已有些后悔了,但申生却给他打气道:   “纵然是孔子,也有困于陈蔡之间的时候,七日不食,却依然能弦歌鼓琴,未尝绝音,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吾等虽遭酷刑,却不可气馁!”   申生没有屈服,他心里依然不忿而愤怒。虽然齐是亡了,但齐人,依然保存着对那个美好、和平时代的记忆。只是,这些记忆若不靠文字、语言传给下一代,迟早会淡忘消失。   在他看来,秦言拗口难听,哪有齐语般动听,秦字笨拙,哪有齐字般优雅,古意长存。必须把它们记在心里,永远别忘了。   亡了国当了隶臣妾的人们,只要牢牢记住他们的语言文字,就好像拿着一把打开监狱大门的钥匙!   在牢狱里的半个月,他就是这样给自己鼓劲,才坚持下来的。   申生语重心长地对鲁穆生说道:“齐鲁之灭与不灭,已不在朝堂决策,不决于沙场征战,而取决于,吾等能将齐之言语、文字、史书记多久!”   “哪怕到了成山,也不能忘!吾等就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罢!”   鲁穆生还来不及点头,二人就挨了一鞭子!   “说什么闲话,若不是因为汝等,乃公也不必被郡守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去那只有鸟粪的鬼地方。”   刘季和曹参交割完符节验传后,骂骂咧咧地过来抽了二人几下,将这段时间的憋屈都发泄到了两个儒生头上,并催促他们快走。   “乃公坐车,汝等步行,若是太慢,就将汝等拴在绳子上,拖着走!”   就这样蹒跚着出了秦城,进入即墨城郭,外面人来人往,见到申生、鲁穆生,目光都往他们脸上的刺字瞟。   申生昂然挺胸,将脸上的刺字当成了自己的勋章,昂首而笑。   鲁穆生体面惯了,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事已至此,他只求尽快离开即墨。   但事与愿违,刘季却不直接带他们去东门,而是又往南走了一段,到了最热闹的乡校附近,却听闻几声鼓响!   “咚咚!”   听得鼓响,申生、鲁穆生大吃一惊,他们被关的太久,不知道外面的事,还以为是有朋友在乡校击鼓,召集民众,为自己打抱不平呢?   但二人还来不及感动,刘季就冷笑道:“别乱想了,这是郡守、祭酒在击鼓,今日公学第一次考试放榜!”   ……   原来,乡校虽然重新开张,但已经成了官府宣布事情的场所,原本士人议政的地方,修了一面石墙,一丈余宽,八九尺高。每逢有新的政令,会在此悬挂张贴,守着两名胶东书吏,专门给目不识丁的人们念诵讲解,围观的人也不会太多。   但今日,乡校却被围得水泄不通,那面石墙上,张贴着一张用红色漆料刷过的纸,十分醒目,大老远就能看见,上面赫然写着几列名字!   公学分吏学和小学,其中,吏学的弟子学习秦言、秦字、律法,如今已入学半个多月。第一场试考下来,数十名学生中,《读写》《听说》两门课前三名,可以上红榜,在乡校展览到下次考试换榜。   据说,第一名,还能得到五十金的赏赐!   刘季也不催他们了,坐在乡校对面的酒肆喝起了酒,显然是得了吩咐,要故意让二生在此停留。   申生、鲁穆生看着面目全非的乡校,表情复杂,而当他们听到官吏开始唱榜时,更是面色大变!   何也?只因为得到读写第一名的,居然是浮丘伯的弟子,名为“莱生”的同学!   “竖子!”   申生差点咬碎了钢牙,莱生家贫,勉强交得起束脩。但早在半年前,他就被人发现,竟在偷偷学习秦字,大概是想要出仕做官,混口饭吃,当时被申生等人斥责了一番,莱生只得认错。   但那一日他们纠集众人,一同到乡校击鼓时,莱生却借口腹痛,不知所踪,原来,他这么快就改换了门庭,进了公学,做了官府的狗!   读写前三的人念完了,接着是听说,听说最佳的人,则是高密县晏氏的子弟,晏华。而之后两人,居然也是旁听过浮丘伯讲课的弟子!   申生气得哇哇直叫:“彼辈非齐人也!吾等可鸣鼓而攻之!”   但申生的愤怒,很快就被鲁穆生低沉的话语给浇灭了。   “夫子为了救吾等性命,不得已做了官府的县三老,既然夫子也屈从了,弟子们有何理由不唯强是依呢?”鲁穆生脸上,满是悔意。   家境较好的白生等人,出狱后将自己关在家中。家境不好,需要靠知识换饭吃的弟子,除了投靠官府,混一官半职,或者为以后合法教授私学做准备,又能做什么?   申生哑口无言。   没错,胶东虽大,却已经容不下一张自由的书案了!   ……   这时候,市人越聚越多,纷纷议论,每当一人的名字被叫出来,他们就附和地喊几声好。   一开始声音零零散散,毕竟在胶东人眼里,说秦言写秦字,并不是什么光荣的事。   但到了后来,当郡守黑夫、祭酒萧何出现,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木盘的书吏,众人便一下子兴奋了起来,叫好声也越来越大!   普通人其实不关心谁得了第一,他们更关心,官府到底会不会履行半月前的诺言,给得第一的二人发五十两黄金!   “那可是五十金啊,换成米,够一个八口之家吃三四年!说秦国话说得好,字写的好,真就能轻易得金么?”   所有人都心存猜疑,外乡之人不可信,这是胶东人共识。   但官府没有让他们失望,唱名结束后,郡守黑夫亲自出马,大声宣布,官府半月前有言在先,考试第一的两人,即刻领赏,决不食言!   说罢,他回身一揭书吏捧着的木盘,红布之下,赫然码着一排金饼,在阳光下灿灿生光!   “啧,还真是金子!”   “也许是铜……”   有人小声嘀咕,在他们看来,秦吏都苛刻凶恶,每年都只知道催租税口赋,逼他们离开家门,做各种各样的苦役,修路挖渠筑墙,什么时候让胶东人占过这种便宜?   “二三子不信?谁愿意上前来试试?看这是不是真的金子,够不够分量?”   胶东人面面相觑,半天无人上前,最后,还是一个胆大的商贾站了出来,用官府早就备好的“衡”称量一番,又拿起一块金饼咬了咬,眼睛一亮,朝众人宣布:   “真的是成色上好的黄金,足分量的五十两,不多也不少!”   这商贾也是即墨著名的布商,经手过数不清的金子,他说的肯定不会错,众人哗然,这才信以为真。   黑夫也不再解释,而是亲手将木盘递给了得第一名的莱生和晏华,还拍了拍他们,以示鼓励。   二子接过之后,晏华家境富裕,只感觉手里的金子虽然的确是五十两,但分量也就这样,轻飘飘的,故只是说了一通言不由衷的感谢话语。   家境较困难的莱生就不一样了,他只感觉入手沉甸甸的,竟哽咽着,举起金饼,朝围观众人大喊道:   “莱生家中贫苦,父母省吃俭用,只为了让我求学,学得点本领,可以做大夫的门客、僚属,补贴家用。但数年下来,虽然会背几句诗书,却依旧一事无成,我又不擅长农稼园圃之事,恰逢父亲病重,真是快将我逼死了。”   “好在官府开了公学,第一批入学者,免收束脩。郡守说话算数,学而优则赏,有了这笔钱,我就能请医者,为老父治病了!”   言罢,竟拜倒在黑夫脚下,稽首不已!   莱生一番话让围观众人动容,不少人也忘了自己方才还在骂他“忘祖之徒”,竟为莱生叫起好来:   “好后生,有孝心!”   “以学得赏,为父治病,不丢人!”   眼看气氛被莱生的表演炒热了,祭酒萧何乘机出来宣布:从今以后,公学的弟子,每年要上两个学期的课。除了这次考试外,今后每学期,分别有期中、期末两次考试,照例是前三上榜唱名,期末考第一名得金五十两!   更让人眼热的是,但凡公学弟子,上学期间,可以免服更役!   “从今日开始,官府言必有信,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决不更改!”   官府言之凿凿,极力宣扬上公学,学秦字,说秦话的妙处,这可羡煞了普通人。   上公学的好处,是肉眼可见的,如此一来,那些县乡儒士开设的私学,便显得吸引力不足了,已经有不少家境富足者,竟开始考虑,半年后要不要将子弟送进公学了……   ……   远远看着这一幕,鲁穆生悔意更盛,而申生则露出了无奈的苦笑。   “天寒既至,霜雪既降,是以知松柏之茂也……”   想到自己这句话,申生觉得讽刺不已,在他想象中,师长友人皆正派,然而现实却是,松柏终归是少数,更多的,是墙头草!   守着底线的君子儒沦为刑徒,黥面流放。   放弃尊严的小人儒却得金犒赏,万人为之欢呼……   这世道,是怎么了?这就是夫子所说的,清浊颠倒的礼崩乐坏的季世么?   “也对,就像夫子说过的屈原一般,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申生痛苦地闭上了眼,两行泪流了下来,此时此刻,他只想长歌当哭!   “看够了罢?”   这时候,屯长刘季却不识趣地打断了他的感慨。   刘季吃饱喝足,剔着牙走了过来,看申生痛不欲生的模样,顿时乐了:   “看够了就走罢!去成山的路,还长着呢,少在乃公面前滴马尿!接下来几百里地,让你哭的机会,多得是!” 第0486章 百姓心中有杆秤   “古有商君徙木立信,而今郡守在胶东,又使官府考试立信。有了莱生等人做例子,胶东人皆知学秦言、秦字既能得名,又能得利,必接踵而来,愿送子弟入公学!”   是日傍晚,乡校的热闹散去后,郡祭酒萧何向黑夫表达了自己的佩服之意。   丰沛也是秦朝新设立的郡县,所以萧何深有感触,虽然朝廷要求书同文字,但因为没有相应的优惠政策,故除了少数人外,愿意学秦篆的寥寥无几。   这种情况,在距离关中遥远的胶东更甚,这便导致了胶东立郡五年,一些个县令竟不懂胶东方言,而胶东人也听秦言如闻天书,知识分子照旧使用齐国文字,官府治理地方,只能假手于豪长。   黑夫一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若对自己没有利益,人们就不会主动去做,反之,一旦发现有利可图,自然会如蚁附膻。”   他就牢牢抓住了这个利字,新开的公学有一系列优惠政策,更有博人眼球的每年数次“放榜”,名利双收的好事,立马就煽动起了胶东读书人学秦篆秦言的热情。   诸生唯一的顾虑,就是怕被家乡人唾骂,但这种担忧,也在浮丘伯被迫出任县三老后,消弭于无形。   再有申生、鲁穆生的落魄做对比:顺秦者赏金扬名,以后还有机会做官,逆秦者则被黥面发配,这差距太大了。   而这一切,付出的代价是什么呢?   萧何不仅擅长文字、人事,对钱谷也很敏感,他已经算了一笔账:   “今后《听说》和《读写》会合为一门,外加一门律令考试,每年两个学期,四次考试,期中放榜而无赏,期末放榜且有赏,所以加起来,官府需要付出200两黄金……”   看上去不少,但黑夫知道,秦两只相当于后世的16克不到,50两黄金,也不过800克。在齐地,1两黄金,可换5石小米。一年的奖学金支出,合1000石粮食,相当于黑夫这郡守半年的工资……   千石的代价,而能使胶东读书的士人皆归之,这笔买卖,真是太划得来了!   其实,这是黑夫从尉缭子、李斯对诸侯用间贿赂里得到的灵感,当年,尉缭子见秦始皇,进言道:“愿大王毋爱财物,赂其豪臣,以乱其谋,不过亡三十万金,则诸侯可尽!”   六国虽灭,但治理地方,身处满是敌意的胶东,也同样可以“用间”,分化敌人,将他们拉入自己的阵营!   妥协性最强,立场最摇摆不定的知识分子,便是做带路党的最佳人选。即便出了几个像申生那样的硬骨头,但多数人,打的都是学而优则仕,用知识换饭碗的心思……   黑夫目视萧何:“公学之事,我便交付予你了。半年之后,必要使这些人中,能有数十人成为佐吏,助官府深入乡里!”   萧何拱手:“何当尽力而为。”   之后,萧何又欲言又止,思索后作揖道:“郡守,招安士人儒生,使之进入公学为官府所用,此举虽好,但只触及了胶东的皮毛啊……”   萧何很清楚,黑夫能否治好胶东,重点不在于这群只占人口不到百分之一的读书人,而在于沉默的大多数,在于占了人口九成的农民!   给读书人的名利,农民是享受不到的,他们对官府,依然充满敌意。   理由很简单,数百年前,齐景公时代,收国人三分之二税收!   田氏代齐后,搞的是黄老政治,轻徭薄赋,藏富于民,只收十一税。即便地方卿大夫搜刮一层,也不过是十二税,一亩地(大亩)产3石,顶多交6斗米……   而秦的田租,则是“亩一石半”……   秦收泰半之赋,这不是黑,而是事实,田租口赋盐铁之利二十倍于古,二十倍没有,两三倍却是有的。   这也是法家治国的特色,不收重租,怎可能年年征战?怎可能修得起长城、骊山陵、关中宫室?   黑夫叹了口气:“你说得对,乡校之事,骗得了士人入彀,却骗不了农夫的肚皮!”   与秦完全相反,齐国作为发达国家,靠卖盐赚外汇,国内赋税不重。百姓殷富而足,粮食吃不完,可以酿酒,吃饱喝足后,还有闲情逸致去街上蹴鞠、六博,搞搞鼓瑟吹笙等业余爱好,现在呢?   自从秦统治胶东后,胶东人就只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能拥护官府才怪!后世加百分之一的税,就足够老百姓骂几年了,何况秦一口气加那么多?   百姓心中有杆秤,日子比从前好还是差,你当他们不知道?这也难怪,胶东人都怀念齐国,恨不得秦朝立刻倒台,能恢复十一税的好日子呢……   萧何斟酌着说道:“官府收的田租,确实有些重,除了租子外,百姓还要缴纳口钱,服徭役,民间已是怨声载道。”   他学的知识很杂,懂点诗书,又学过律法,但内心深处,还是和陈平一样,偏向黄老,是赞成轻徭薄赋的。   “田租是不可能降的,至少暂时不可能。”   黑夫踱步之后,也摊开了说。   税率是皇帝,是朝廷定的,黑夫作为地方郡守,私自更改就是触犯国法,上计那关就过不去,还会被秦始皇怀疑,他用公税为自己收买人心……   但好在,秦的田租并非浮收取比例,而是牢牢定在“亩一石半”!   多收多得,少收少得,商鞅就是用这种方法,鼓动秦人勤耕。若你懒到连遍地撒种就能收获一石半都没有,那就没资格种地,可以把田交还官府,做隶臣妾或帮佣去吧!   黑夫道:“既然不能降低田租,那就只能提升亩产了,当一亩地能产3石半、4石粮食时,百姓之怨,或能降下来些……”   “接下来最重要的事,便是组织春耕,勿要耽误农时。再将关中、南郡乃至中原已普及的堆肥沤肥之法引入胶东。”   萧何却提出了自己的担忧:“但百姓对收重租的秦吏颇有恨意,绝不会听话,更不可能让满口外地口音的陌生人动自家田地!”   黑夫笑道:“胶东人信不过官府,那就找他们信得过的人!”   正说话间,被黑夫委以重任,负责监督春耕事宜的长史陈平,也面带喜色地回来了,入室后朝萧何点了点头,向黑夫禀报道:   “郡君,你让平找的人,已经寻到了!”   ……   与此同时,即墨城外的田氏庄园,也闪烁着灯烛,家主田角在室内踱步,听弟弟田间述说今日在乡校发生的事……   “见那莱生、晏生得了五十两黄金,围观的数千人都艳羡不已,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已是满城皆知,羡慕之余,也在议论,原来秦官府也是讲信用的……”   “以名利诱之,真是好手段!”   田角啧啧称奇,这新郡守初来乍到,就宣布办公学,本以为只是招揽晏氏等姜齐旧族子弟,影响不大。谁料,借着儒生聚众闹事,郡守竟将此事盘活,招揽对象,也变成了全郡士人!   相比于私学数年寒窗,最后只能为人幕僚门客,官府给予的名和利,无疑有更大诱惑力。那些靠嘴皮子讨饭吃的儒生,肯定会一拥而上!   “没错,浮丘伯为了救弟子性命,不得已当了县三老,如此一来,士人儒生投靠官府,进入公学,便不怕别人说三道四了。”   越说下去,田间就越是不安,不到一个月时间,黑夫就控制了士人儒生,谁知道他接下来会做什么?   一时性急,田间甚至道:   “早知如此,就该答应那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提议,诸田出人手财帛,共刺黑夫!若能将他杀于淳于潍水之上,哪来这么多事!如今他防备甚严,却不好动手了!”   “住口!”   田角瞪了弟弟一眼:“你是想要害我即墨田氏族诛么?”   田间自知失言,连忙闭嘴,好在室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那件事也是机密,除了少数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秦已并天下,势正强,杀了一郡守黑夫,还会来个郡守白夫。荆轲之辈,只不过是扬汤止沸,无济于事矣,这件事,让别人去做即可,我家万万不可参与。”   他有心复齐,但偏向于低调蛰伏,等待时机。   田角负手在室内走了几步,却忽然想通了一件事,哈哈大笑起来。   田间急得直跺脚:“再过半年,那公学便能出来数十能说秦言,懂秦法的本地士人,为官府走狗,秦人便能绕过我家,直接治理城外乡里了,兄长竟不想对策,反而发笑?”   田角摇头:“我笑那黑夫郡守,本末倒置。”   田间诧异:“此言何意?”   田角道:“农事方为本业,其余皆为末事。给数十儒生士人的小恩小惠,能消弭数十万黔首重租厚赋之怨么?”   “兄长是说……”   田角道:“吾弟,你难道忘了?春秋时,百姓把收成分三分,两分归姜齐公室,一分用来维持自己的衣食。齐景公聚敛的财物已腐烂生虫,老年人却挨冻受饿。又因刑罚酷烈,临淄之市,鞋价便宜而假腿昂贵!”   “吾祖田成子乘机抚恤百姓,大斗出借小斗收回,施恩于士农工商,其爱之如父母,而归之如流水,后遂有田氏代齐之事。”   田间似乎听懂了些,而田角已不再担忧,冷笑道:   “百姓心中有杆秤,就让郡守折腾去吧,不管他给士人多少赏金,只要官府的租税一天不降,农夫的怨愤一样会日积月累,人心思齐。这是对他最大的不利,也是对我家最大的有利。吾等只需要不断市恩于百姓,扎根于乡土,等到时机成熟,天下有变,还不是一呼百应!”   ……   PS:涉及的计量单位   1秦斤=253克   1秦两=15.8克   一枚半两钱重7.9克   黄金作为“上币”,表示其为贵金属,用作大数目的支付。对立大功的常用黄金作重赏。《法律答问》中列举的案例就有:   按法律如果告发1个杀人犯,“当购二两”,即奖赏黄金2两;如果捕获1个判“完城旦”的逃亡刑徒,“当购二两”,亦即奖赏黄金2两。   又,吴镇烽据《管子·轻重甲》的资料推测:齐200釜等于秦200石,值黄金2金,则100石值1金,1金即1镒,1镒20两,20两黄金可买粟100石,2两买粟10石,1两买5石。 第0487章 句芒   二月二,阳气回升,大地完全解冻,对长城内的冠带之国而言,意味着春耕开始。而位于胶东郡即墨城郊东门外的空地上,早已被围得人山人海,一场热闹的“鞭春牛”仪式正在此进行。   此仪式的主角,是一头用黄土塑成,大小如真牛一般的春牛。这可是胶东陶匠花了半个月时间才做出来的,塑造得十分精致:老牛健壮,背上高高驼起,肩胛处肌肉鼓出,它正在俯首拉犁,牛尾轻摆,好似在驱赶蚊蝇,活灵活现。   而黑夫,就尴尬地站在牛屁股后面,手中拿着根五色丝缠成的彩杖。按照传统,郡主官要扮演主管草木生长的“句芒”,鞭打眼前的泥塑春牛。   此乃中原古俗,据说是周公旦时开始的,出土牛以示农耕早晚,寓意迎春天,农事始,五谷丰。   不过,南郡和关中是立春鞭牛,齐地却定在二月二,大概是因为这边近海,天气回暖更慢的缘故?   不管如何,黑夫都尊重了当地的习俗,没有强行更改时间。他还换下了官服,身穿青衣、戴青帽,旁立青幡,穿戴上这身看上去有些可笑的青绿色衣冠,在数千人众目睽睽之下演场戏。   这是陈平劝他的,郡守要表示与民同辛劳,才能让他们少些敌意,若和之前那一任郡守般,一概不管此事,胶东人岂会将他当成父母官?   于是,在鼓乐响起后,黑夫便围着春牛转了一圈,抡起鞭子,一下下朝春牛脊背抽去。   三鞭抽完了,之后的长史陈平、田啬夫、牛长等人依序上前,重复黑夫的动作,旁边还有两个老农,用胶东话高声吼着农歌……   与官员们的重视相比,围观的百姓,尤其是城郊闻讯赶来的农夫们,却并不买帐,大多面色漠然。   放十年前,胶东人每逢春耕,都会兴高采烈,因为闲了一个冬天,他们也该下地活动活动筋骨了。齐国税轻,众人也懒得好好劳作,随便粗耕一番,到了秋天收获,交了十一税,再将十分之一产出孝敬卿大夫。剩下的,就可以任由他们支配,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但等秦控制胶东后,胶东人就发现,自己不得不将大把时间放在田地里,必须精耕细作,才能产出更多粮食,这样被秦吏收走1.5石后,家里人才不至于饿肚子……   耕作成了沉重的负担,谁还快乐得起来?昔日的农歌,也如鲠在喉,唱不出口!   更有一个即墨田氏的门客混在人堆里,低声对旁边的人说道:“这郡守也是可笑,不管他怎么鞭春牛,如何说自己重视农事,官府收走的每亩一石半租子,能少半斗不成?”   “是啊,吾等辛苦大半年的收成,还不是入了秦吏的囊中!”众人深以为然。   过去五年,重税厚敛的怨愤在农夫们心里积累,虽然日子没苦到不造反活不下的程度,却也让他们气喘吁吁。不满的情绪逐渐蔓延,竟导致黑夫他们鞭打完春牛,让人将春牛的泥块分给农夫时,竟无人伸手!   要知道,胶东农夫认为“土牛之肉宜蚕,兼辟瘟疫”,抢到手一块,便可以当护身符使,意味着今年五谷丰登……   黑夫却未发怒,而是上到城头,朝围观的数千百姓一作揖,说道:   “我本布衣,躬耕于南郡,后以功爵得为卿士,位列朝堂。陛下令我为胶东郡守,希望我能造福一方百姓,使黔首是富。”   因为秦言、秦字成绩出众,被黑夫指定为自己临时翻译的儒士莱生将黑夫的话转述了一遍后,顿时引发了一片哗然。   一个胆大的农夫在旁人的鼓动下,大声道:“郡守说笑了,官府收泰半租税,黔首何富之有?”   此言引发了一阵附和,混在人群里的田角门客又低声道:   “听说这郡守,每年禄米2000石呢!这要多少农夫彻夜劳作,才能供养起来?”   “没错,昨日发给那两个士子的赏金,也值好几百石米,这亦是几户人家的血汗!”   “依我看,黔首是穷,秦吏是富才对吧!”   农夫们的嚷嚷,黑夫听在耳中,但他却阻止了兵曹恼羞成怒,想要派兵进入人群镇压的举动,那样只会适得其反,而是笑道:   “二三子说得没错,在胶东,每亩产3石,却要收一石半的租子,的确是泰半之租。之所以会如此,因为官府并不知,胶东的亩产,居然如此之低!”   有几个一言不发的老农,这时候也忍不住发了声:“三石还低?”   秦称石,齐称釜,其实容量都相同,连亩制也是240步大亩,所以统一度量衡的政令在这里受到的抵制,比书同文小多了。只需要将民间一直难以消除的“豆、区、釜、钟”等旧量换成秦的名词,再取消小斗大斗的区别即可。   在胶东农夫们看来,自己种的地,出产还是不错的,毕竟时人有言:海岱惟青州,厥田惟上下,厥赋中上……   放在整个天下,虽不敢说最好,但也是中上好吧!   “那是从前,现在却大不一样了。”   在黑夫的示意下,奉命负责春耕事宜的陈平笑呵呵地站了出来,告诉了城门边的农夫们一个惊人的事实:   “关中好的田地,一亩能产六石四斗,普通点的,也能产4石、5石!”   “若六石收一石半,还算泰半之租么?”   农夫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才有机灵点的人算出结果,和田齐时胶东人要缴纳的实际租赋十分之二相比,好像还真的差不了多少!   陈平乘机兜售道:“只要胶东能效仿关中,广修水渠,二三子再听田官之命,用新的粪肥之法耕作,虽不能马上到亩产六石,但亦有望产3石半,甚至4石!而田租,仍是一石半不变,所剩粮食,归各户所有!官府绝不多收半斗!”   “因粪肥不足,此法只能给即墨周边,一百家农户使用,若谁愿试之,可到田吏处禀明!官府会派人教授,每月可来城中,免费挑粪肥!”   黑夫倒是想立刻推广先进的农业技术,可惜即墨公厕才刚修起来,粪肥严重不足,胶东又不像南郡,土地大多掌握在豪长富户手中,官府没有大量公田,只能鼓励黔首做包产到户的第一批人。   但此言一出,却无人响应,事关自家田地收成,黔首都迟疑了。   “假的吧。”有人低声嘀咕。   “过去五年,秦吏只管收租,不论旱涝,都要交一石五斗,何时管过吾等收成?”   “然也,若此法无用,非但不能增产,反而减产怎么办?”   此情此景,也在黑夫和陈平的预料中,官府前五年的施政太失败了,农夫的敌意和怀疑,不是几句话能消弭的。   于是陈平向黑夫附耳几句,是时候请出今天真正的主角。   黑夫颔首,使郡兵击鼓,咚咚鼓点制止了农夫们的议论吵闹,黑夫这才对所有人道:   “方才本郡守穿青衣,戴青帽,竖青幡,扮演句芒鞭牛,但人人皆知,那是假的。然而今日,我却请来了这人世间,一位能使庄稼增产,货真价实的‘句芒’!”   此言让农夫们都愣住了,在齐地的神话中,句芒是木神,主管树木庄稼的发芽生长,他也是春神,农作物的丰收减产,都是句芒说了算!   众人都昂起头来,想知道这黑脸郡守在耍什么把戏!   却见黑夫一比手,陈平搀扶着一位年迈的老翁出现在大家面前,身后还有几个身穿褐衣,神态拘谨的中年农夫。   “我听说句芒鸟身人面,乃神人也,这老翁,就是所谓的句芒?郡守这是在欺骗吾等黔首么?”   隐藏在人群中的田氏门客开始起哄,引发不少赞同。但随即,他们就被那老翁的身份震得无话可说!   黑夫亲自扶老翁到城墙边,大声介绍道:“这位长者,是本吏特地从薛郡请来的农家首领,野老许胜!”   “汝等觉得官府的话不可信,那农家的话,可信否?” 第0488章 农家   “多亏了许公,才能让胶东百姓不再疑虑。”   是日中午,黑夫在郡守府为许胜和几个农家弟子举办了接风宴。   黑夫来关东这么久,各学派的士人都见过了,这群知识分子虽没有大富大贵者,但打扮起来却不含糊:无不戴冠佩剑,仪表整洁,哪怕陈平也不免俗,当年他就是因为家贫,却打扮得干净体面遭乡人笑话。   儒生还要置办高高的巍峨儒冠,阴阳方士则需要点优雅仙气,只为在游说王侯时印象过关。   但今日许胜带来的农家弟子,却格外特殊,众人都穿着粗麻短衣,脚下是齐楚农夫常见的草履:据说他们身上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用自己亲手种出的粮食所换。他们三十余岁年纪,却好似四十,手上也老茧纵横,看得出来,是真正下过地,挥舞过农具的,面容也晒得跟黑夫差不多黑。   甚至连见到黑夫这大官的态度,也与普通农夫无疑,拘谨老实,在宴席上坐立不安,也就年纪最大的许胜见多识广,能与黑夫侃侃而谈。   许胜先请黑夫将漆器、铜器撤下去,他们用自己带的简陋陶器即可,黑夫一一答应。他又拒绝了黑夫的敬酒,表示俺们农家人不饮浪费粮食的酒,只抿了口汤水后笑道:   “郡守言重了,老朽当年离秦后,也曾带着弟子们游走于临淄、胶东,在本地呆过一段时间,教农夫耕作,当地人称我为许句芒,不想十年过去了,他们还记得我……”   许胜说得一口流利的关中话,这没什么好奇怪的,黑夫听闻,这位农家野老,当年可是丞相李斯的同僚,都作为吕不韦门客,在咸阳编写过《吕氏春秋》!   农家是诸子百家里的异类,他们与墨者有点像,生活极为简朴,穿着普通的粗布衣服,虽然倡导耕桑,却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过着周游列国的生活。也不像儒生一样追求高官厚禄,只希望得到百亩土地、数亩房宅,定居下来,带领当地百姓钻研耕作技术。   祖述神农氏,继承后稷事业,讲究播百谷,劝耕桑,以足百姓衣食。五谷足,则百姓足,百姓足,则天下足,这是他们始终如一的理念……   有专业人士来帮自己的国家领地发展生产,本应是大王封君们拍手称快的事情,然而农家却一直苦于没有立足之地。因为一百年前,他们的领袖许行,从孟子处抢了学生,狠狠得罪了这位学阀。孟子门户之见、地域之见极重,所以农家难以在稷下学宫和齐鲁有发展。   到头来,农家也只在泗上的小国滕国求一席之地。滕文公时,农家在滕国开地,与当地百姓共同耕作,其乐融融,但滕国被宋灭亡后,就只能离开那里了……   那些年,诸侯合纵连横,朝秦暮齐,东方混乱不堪。宋国灭了滕国,随后被齐所亡,齐国又遭到五国伐齐,差点也亡了,到处都是战火纷飞,的确不是农家发展生产力的好时候。   农家就这样颠沛流离,中衰了很长时间,直到许行的孙子许胜时,却有了难得的机遇:秦相吕不韦想要效仿四大公子纳士养客,点名邀请农家入秦!   席间说起来,许胜依旧对自己入秦时的见闻赞不绝口: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简单而不奢华,农夫天明便起,勤耕到傍晚方归,我行走天下,却从未见过如此质朴的百姓。”   秦的官府也很不错,从小吏到丞相,官府运作的核心理念,居然是:勿要耽误百姓耕作!一切有可能影响农业的事,诸如游士、商贾,都被打压禁止,为了鼓励生产,秦国上下无所不用其极。   见此情形,许胜差点哭了出来,他们农家周行天下,苦寻几十年,不就是想找到这样的一个政府么。   秦政与农家不谋而合,于是农家便全心全意在秦呆了下来,许胜也颇得吕不韦赏识,他根据农家多年来总结的经验,为《吕氏春秋》贡献了《上农》、《任地》、《辩土》、《审时》,以及《十二纪》几篇文章。   黑夫笑道:“我在咸阳时,曾拜读过这几篇。其他篇章我不知,但农家经手的这几篇,虽文字质朴,却无愧于一字千金之名!”   吹捧完毕后,黑夫也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许公及农家入秦后,使秦用了铁农具,又改进了耕作之术,本该加官晋爵,为何却又离开了秦?”   当年入秦的农家也有不少留了下来,大多在中央或地方当田官,唯独许胜却跑了。   许胜的回答,就有些支支吾吾了:“吕相免相国之位后,我便随他去了河南。后来吕相薨(hōng)逝,又听闻陛下欲大逐六国之客,迁吕相门客至巴蜀,老朽胆小,便带着弟子回了滕县……”   这话一半是真一半是假,别看许胜笑呵呵的,却是个很重恩义的人,吕不韦当年对他有知遇之恩,他深深感激,从对吕不韦的各种尊称就能看出。   吕不韦倒台后,先前十年的功绩遭到了秦始皇全盘否定,许胜顿时心凉,便离开了秦。   那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这二十年来,农家又绕了一个大弯,在齐、楚等国都行走过,但不管是哪国,官府都没有秦国上农,百姓都没有秦民那样质朴。要么是太过懒散,得过且过,要么是心思太多,精力都放在经商、游学上,不肯老老实实种地。   许胜在临淄、胶东转了一圈后不由感叹。   “难怪诸侯皆弱,唯秦独强。能上农者,国恒强!”   就在他们二十年蹉跎一事无成时,秦并天下。但许胜也已年老,不想再回关中,就在滕县等地耕居,不曾想,黑夫却派人找上门来了……   也是不巧,黑夫亲自去滕县找许胜时,他却在邻县,黑夫时间紧,便留下一封亲笔信,让门客等待,过了一个月,又派陈平过去,将许胜请了来。   “就算不让陈长史亲自去邀请老朽,就冲郡守留下的那两句话,老朽也得亲自来即墨。”   许胜见在场的萧何、曹参等人面露不解,他便笑了笑,将吃得精光,一粒米都不剩的陶盘摆好,举起同样是自己带的竹筷,敲打餐盘,颂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是郡守让人留书赠言,虽只有短短数句,却道尽了农事之辛苦!”   许胜十分动容,这几句话十分浅显,但却又无比细致,是真正经历过农事,对农民心存怜悯者才能说出来的!   他初读时便惊为天人,再读之,想到自己数十年来的求索,想到农家百年徘徊,又想到自神农氏以来,农夫的数千载苦耕,竟不由老泪纵横……   能写出这样诗的人,一定是将农事放在心里的好官!   “郡守说吾等所作的《任地》等篇一字千金?”   许胜摆了摆手,又朝黑夫翘起大拇指:“郡守这二十字,才当值二万金!”   宴席上众人皆赞不绝口,萧何亦大为吃惊,他偏头看向一旁的陈平:“我竟不知,郡守还会作诗?”   陈平神秘一笑:“郡君虽少时贫苦,却天资聪慧,好学不倦,何足怪哉?”   黑夫却对众人谦逊道:“什么一字千金,我可当不起。我也是黔首出身,少时随家兄耕地,故知之。”   在墨家、农家面前,黑夫的穷苦出身,是能加不少分的。为了骗农家来胶东为自己助阵,他也少不得要放下节操,许胜能为吕不韦的知遇之恩离开秦国,要让他来帮自己,必须得让这老头看顺眼才行。   一首悯农动其心,再让陈平晓之以理,许胜又听说黑夫欲在胶东推广近年来十分新颖的堆肥沤肥之法,这是农家也想做的事啊,便欣然而来!   商业互吹结束后,黑夫便和许胜商量起了正事,许胜已经答应,会带着农家弟子们在胶东住下,耕作官府提供的几百亩地,进一步钻研更先进的农业技术。   只是许胜又皱起了眉,叹道:“可惜胶东公厕初建设,粪肥不足,能用堆肥沤肥之法者仅有百户。”   蹉跎多年后,又碰上了看对眼的人,许老恨不得立刻就大展拳脚,将浪费的时间补回来。   黑夫却宽慰道:“粪肥需要经年累月收集,若施的少了,效果不显,只能缓缓推广。但许公勿虑,有一件事,却可以马上着手,春耕结束前,便能传遍全郡!”   许胜好奇:“是何事,竟能如此之速。”   黑夫起身,指着郡府庭院里一物道:“许公应知,此乃何物?”   许胜看了一眼,那是一个直立的木杆,下有石盘,他便道:“这不是测日影的土圭么。”   黑夫颔首:“然,古人以土圭测日影,日影最长为冬至,最短为夏至,在春秋两季各有一天的昼夜时间长短相等,便定为春分和秋分,此乃三代便有的四节气也。”   “到了周时,节气变成了八个,多了立春、立夏、立秋、立冬。而在许公参与编篡的吕氏春秋里,又变成了十二月纪……”   节气,是用来指导农事的补充历法,日常生活中百姓预知冷暖雪雨,知道哪个节气该干什么。   黑夫道:“但我窃以为,节气仍不够细致,尚可再分,当分为二十四节气,由农家弟子将各节气概要、农事编篡,官府以纸张抄录,分发到各县乡田官处,作为农历使用。再让人编出歌谣,用老妪也听得懂的方言俚语传唱,使之家喻户晓!” 第0489章 肯定不是自己写的   “良人说想在海边有座庄园,但妾一路东来,却只见丘陵田地,连海的影子都没见到。”   农忙的二月份匆匆而过,到了三月中旬,各地春耕接近尾声时,郡守府也迎来了女主人。   黑夫赴任时,天寒地冻,他心疼妻儿,便让她们开春再来。   一进郡守府,叶子衿便皱起了眉,黑夫匆匆赴任,又忙于政务,故府中许多地方,透露着男人一个人生活的简单和邋遢,她少不得让仆役女婢收拾张罗,布置成自己顺眼的模样。   又安顿好随行的宾客,哄会说话后整日叫叫嚷嚷的儿子破虏入睡后,夫妻二人才有了独处的机会。   叶子衿打了黑夫猴急伸向她腰带的手,笑道:“妾入胶东后,在亭舍休息时,曾听到骑牛的牧童在唱歌,田中农夫也相和而歌,一问随行小吏,他们说所唱的是良人让农家所作的《二十四节气歌》……”   “立春花开,雨水来淋,惊蛰春雷,春分蛙叫”……仿照《齐风》格式,二十四节气及其特点,在黑夫和农家的合作下被书写成俚歌。黑夫又令公学弟子将其抄录,教授给小吏,又派小吏上山下乡,走遍即墨各里闾。   这年头,农业需要严格根据历法进行,但世上历法有很多类别,什么夏历、殷历、周历、楚历、鲁历、颛顼历。各历多是阴阳合历,不能完全反映太阳运行周期,农夫只能靠口口相传来掐农事的节点。   秦朝用颛顼历,不符合胶东人的习惯,可擅自改动又是违法的。但二十四节气却很好解决了这个难题,所以农夫们对此歌十分欢迎,不过月余,便传遍了胶东,又因为是农家所作,在民间的口碑比官府强多了,故百姓信之不疑。   沿途各县官吏,都觉得此乃善政,对黑夫郡守赞不绝口,还将黑夫邀请农家时所做那篇“值两万金”的《悯农》递给叶氏看,叶子衿看后,却忍俊不禁。   她知道自家良人主意多,每次都会鼓捣些新事物来,但她却不相信这是黑夫所写……   耳鬓厮磨数年后,叶子衿可谓是这世上最了解黑夫的人了,不管别人怎么夸,她都不信,第一次在江陵相见时,那个不愿与南郡官吏子弟和诗吟赋,赫然拍案掀桌而走的黑夫,才看了几年书,就忽然变成了一个出口成章的诗人。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呵,我那良人,别看人前与军民同衣食,可在家里,却不是什么节俭的人,尤其喜好美食,家中哪一顿不是漆盘珍馐,为了满足口腹之欲,差点将庖厨难为死。”   “这诗,定是夫君身边的门客文士代笔的!”   虽不知道是谁,但她心中如此笃定,却也聪明地没有说穿,给黑夫留个面子。   黑夫不知道妻子心中对他的吐槽,等享受完自己迟来的春天后,他才说起自己接下来的打算,让聪明的妻子帮自己想想,有没有什么忽略的地方。   “春耕之事已告一段落,农家虽然留了下来,但农事磨时间,没有一年半载,恐怕也钻研不出什么成果。”   春耕事宜,黑夫是全部交付陈平去办的,陈平出身贫寒,知道农稼之苦,在阳武县做小吏时管过田地。在北地郡那几年,又为黑夫张罗贺兰山军屯,颇有心得。农事显然比教育重要,这也是黑夫对陈平的信任,暗示他:你依旧是我的第一幕僚!   但随着陈平反馈的情况不断传到郡府,黑夫也发现,自己想要争取胶东农民,光靠农家和二十四节气歌显然不够,堆肥沤肥之法,又得等明年才能全面推广。   若想快点出成效,还是要从改变土地格局下手。   黑夫道:“秦齐两地,田地归属大不相同,关中和南郡实行的是授田制,土地国有,不得买卖,田地大多属于五到八口的小农之家。”   “齐地却是土地私有,大多掌握在封君、贵族手中,且不抑兼并。齐国不战而降,这一状况无任何改变。于是陛下年初时听丞相之谏,颁布法令,使黔首自实田。”   使黔首自实田,意思是让关东百姓向官府申报自己占有的土地数额,由田官复核后,确定赋税。   如此一来,秦朝算是变相承认了关东的土地现状,李斯大概想通过此法,让关东贵族安心。   但黑夫却觉得这没啥用,关东的贵族,只会在乎自己失去的,与其指望他们,还不如争取那些“贫者无立锥之地”的雇农群体。   胶东虽大,但此地多丘陵、滩涂,适合开垦的地方不多,人口却有七八十万。多余的人口,只能往工商业发展。   黑夫想要打破土地格局,前提是,必须让占据当地大量田土的即墨田氏滚蛋!   但他心有余,而力不足。   黑夫道:“胶东秦吏不过数十,郡兵大多是本地人,加起来,还比不上即墨田氏的宾客附徒多,更别说,他还有夜邑田氏为奥援。”   夜邑田氏,是安平君田单的后代,万户人口的夜邑,过去是他们家的私属领地。所以这就是“黔首自实田”不能争取贵族的原因了:人家曾是万户封君,一方诸侯,如今却成了法律上的黔首,全族上下肯定满腹怨愤,不反你反谁?   “齐地这五年来没有生乱,全靠王贲将军在临淄镇守,眼下他回了咸阳,我若在立足未稳的情况下,贸然动了诸田,恐其生乱,到那时,远无救兵,近无悍卒,县乡皆反,我恐怕要困守孤城了。”   所以黑夫的打算,是等到秦始皇今年按计划东巡海滨时,再借着随行大军之势,将胶东诸田连根拔起!统统迁到关西去!   叶子衿听罢,才明白,这胶东的水竟是如此之深,而轻声道:“良人的打算,恐怕要落空了。陛下今年的东巡,或会推后!”   原来,黑夫来胶东这几个月里,西边可发生了不少事。   巴蜀那边,蜀郡尉常頞(è),以及和黑夫交情莫逆的巴郡大商贾巴忠,去年秦始皇巡视巴蜀时,提议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眼下五尺道才修了一段,就遇到了当地最大的势力“邛(qióng)都”(今西昌)阻碍,官府和邛都爆发了冲突,蜀郡尉正气势汹汹地提议,先发兵灭之,再继续向南推进。   这也没什么,邛都只是小国,巴蜀两郡的兵力完全足够。但西边的月氏,则需要十万之兵方能拿下。   叶子衿告诉黑夫,虽然月氏迫于秦军压力,前年派其长子入朝,但月氏王十分反复,他见秦商贾与西边的敌人乌孙(今敦煌)往来密切,心中生恐,便使越过大漠,偷偷与漠北的冒顿联络,被秦军的居延哨所发现。   而与此同时,在咸阳做质子的月氏王子又因为醉酒杀死了一个平民,被廷尉关押起来,秦和月氏的关系骤然紧张!   “他国之人在秦犯法,不管是什么身份,都会判罚一样的罪。”   黑夫沉吟,类似的例子,历史上也发生过,秦昭王时,在咸阳做质子的楚太子熊横与秦国有一大夫私下发生殴斗,熊横杀死他后,知道自己可能要遭到秦法制裁,便惊恐之下,逃回楚国。   秦楚两国的和约就此破裂,两年后秦军以此为借口伐楚。   黑夫的老丈人叶腾正是廷尉,叶老头会怎么判,黑夫闭着眼都知道,月氏王子这次是凉凉了,等他的死讯传到月氏,月氏王必与秦决裂!   一场大战,已迫在眉睫,说不定这会李信已经将兵渡过黄河了。   “陛下从来就不满足月氏作为朝贡藩属,而是想直接扫灭,让以后去西域求仙之路畅通无阻……”   黑夫很无奈:“以我对陛下的了解,他肯定要等到此战尘埃落定后,再挟大胜之威,东巡封禅。”   所以黑夫现在只有两个选择,要么就维持现状等着,要么自己想办法!   明日之事明日忧,黑夫现在有更大的事要办,那便是耽搁已久的造人计划。   “我连吾等第二个孩子的名也想好了!”完事后,他凑到妻子耳边说道。   “嗯?”叶氏折腾了一宿困得不行,这会却睡意全无,睁开眼看着丈夫,心中骤然紧张起来,她不但不相信黑夫能作诗,也对他给娃取的名无力吐槽……   黑夫却来了劲,得意洋洋地说道:   “胶东滨海,若还是男孩,就叫他‘尉伏波’!” 第0490章 财政危机   “郡守,郡中钱粮,已捉襟见肘了!”   三月底,黑夫刚结束休沐,再度到郡府上班,才进门,管财政的金布曹掾就开始向他诉起苦来。   金布曹是秦国郡上专门管财政的部门,曹掾名叫苦负,从黑夫第一次开会见他起,此人便苦着张脸,每次黑夫要做事,让财政出款时,苦负的脸就更难看了。   这苦瓜脸掰着指头一条条数道:“郡守赴任后,先是建学室,给考试优异的弟子发奖学金,又在各地修公厕,要为明岁推广堆肥沤肥之法做准备,还有修造纸坊、水车、水椎等诸多事项……郡君,你赴任才两月,做的事情,却比前任郡守待的五年加起来还多!”   黑夫听闻此言哭笑不得,什么时候做事还成错的了。   苦负又道:“这也就罢了,如今还要修缮道路、盖行宫、建码头,造船只,郡君,你以为,郡里的金布钱粮是用不完么?”   听这厮的话,他很想把黑夫的计划砍掉一大半!   黑夫被他说得头大,但态度依然很坚决:   “行宫的钱,是由少府所出,咸阳已同意,胶东可以将本该交付少府的盐铁山泽市税转用于修筑行宫。至于码头和船只,此乃长远计,也耽误不得。”   道路和行宫,这是为秦始皇夏秋时的东巡做准备,即墨、芝罘(fú)、成山,起码得三处吧?这是必须修的,所费大概300万钱,道路的拓宽修缮,也需200万钱。   以黑夫想来,临淄庄、岳两条街,一月之内,便能得市租五百万……胶东再差,一年的市税,也能到这个数吧?   至于码头和船只,则是黑夫的一个设想:打通即墨城到胶州湾的路,为今后开发那里,将眼下还一片荒芜的胶州湾打造成新的渔港做准备,这个计划,大概需要150万钱……   苦负却脖子一扬,也豁出去了:“胶东本就不算富裕,郡守如今就算把我杀了,下吏也拿不出更多的钱来了!”   黑夫也火了,当场就把陈平喊来,让他带人查一查金布曹的帐。   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苦负的抱怨还真不是假的,胶东郡的财政账面上,居然只剩下500万钱了!其中还有300万是打算上交少府的。   所以算下来,黑夫手头实打实能用的,只有两百万钱了……   秦朝自有制度,中央财政分为搜粟内史和少府,分别掌管公家财政和皇室财政,其中,田租、成年人的人头税、罚款所得,都归搜粟内史所有。   而山泽苑囿,盐铁专卖的收入,以及工、商税收,关卡税,7-14岁儿童所交纳的口钱,都要上交少府。   这些钱粮由地方收取,留三分之二用于郡县财政,剩下的三分之一分别交给搜粟内史、少府。   黑夫呆过的北地是穷郡,入不敷出,每年还得中央补贴大量钱粮,才够给兵卒小吏发工资。   胶东就不一样了,有山海之利,人口众多,放在全天下,也算发达地区,财政应该富得流油才对,不该困难到这种程度啊!   黑夫算了算,虽然自己这两个月折腾了许多,也不过用了两三百万吧?怎么会出现那么大的窟窿。   “难道说,有人贪污!?”   但苦负也来自关中,履历清白,陈平查账之时,也没发现问题,苦负甚至将今年的每笔支出一一找出来,摆满了黑夫的案几。   “胶东远没有郡守想象的那般富裕。”   苦负道明了实情:“按理说,胶东有户13万,就算每户只交10亩田租,也有2百多万石粮食,合钱六千万!但实际上,田租却仅有百万石,交给搜粟校尉三分之二,郡中仅余三十万石,给官员发了俸禄,给郡兵和亭舍提供口粮,便所剩无几了。”   这是个大问题,黑夫猜到了原因:“田租之所以如此之少,莫非是因为匿田和隐户?”   “然也!”   苦负拊掌道:“郡守当知,冬天时,陛下有诏,令关东黔首自实田。”   “为何要自实?究其原因,是因为许多地方,官府根本出不了县城,只能控制县邑周边,更远的乡村里闾,根本无法顾及!”   黑夫颔首,语言不通,黔首敌视,大族乡吏遮上蔽下,这都是秦朝统治在关东难以像关西、南郡那样触及底层的原因。   皇权难以下乡,既如此,由官府出面,测量各家各户的实际田亩数,就成了不可能的事。为了好歹能收点租税,只能退一步,让黔首自觉上报。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胶东人欺负秦吏无法深入乡里,便将一百亩的地,报成五十亩,五十亩的,报成三十亩,以逃避重租。   结果导致每年收取的租赋,根本没想象的多。而这一层层往上收租的过程中,谁知道地方豪长、乡吏从中盘剥了多少?最后却将罪过统统算在秦吏头上,导致全民仇秦的心理……   黑夫又问道:“田租如此,盐业呢?”   苦负说道:“古人有云,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三国以此称富。这渠展之盐,便在胶东!潍水入海之处。”   “据说最盛时,齐人煮海为盐,一年可得二十万石!其中十万石都在胶东!”   黑夫算了算,十多万石盐是不小的数目了,胶东人均一石盐,根本吃不完,大多数可以外销,换算成钱,也有两千多万,是胶东财政的大头。   但苦负却告知了黑夫一个惊人的事实:“胶东立郡五年,虽将盐铁收归官府所有,但结果却是,每年所产的盐,却一年比一年少,如今只有五万石了……”   于是盐业的收入也锐减,寻其缘由,其一是盐铁官营,成了国有企业,盐工都丧失了积极性,得过且过。   其二是沿海盗寇严重,反秦力量活动频繁,影响了盐场的运作。   其三,则是在胶东漫长的海岸线上,仍有不少豪贵、盐贩在从事私盐的煮卖!这些人内勾官吏,外结盗寇,也是胶东顽疾。   田租、盐税,胶东财政的两个主要来源都被截留,府库没钱没粮也就不足为怪了。   厘清了整件事后,黑夫沉吟了下来,他眼下虽然搞定了知识分子,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但距离掌握全郡,还为时尚早。   这不是搞几个发明能解决的事,而是整个行政架构出了问题,不单胶东,整个关东二十几个郡,差不多都是如此……   秦朝在东方的统治,犹如没打牢地基的高楼,随便一把火,就能烧毁崩塌,甚至把原本坚固的西边也牵连了。   “治胶东,何其难也……”   一时间,黑夫甚至有些暗悔,早知如此,还不如留在一片空白的贺兰种田,打打戎狄来得轻松。   但他随即又振作起来,距离大厦将倾尚有好几年,不管是为国还是为己,都得试一试。   这之后,黑夫开始与陈平合计:“官府权力难以下乡的问题,等几个月后,第一批公学弟子出师时,定要一个县一个县地攻坚拿下!”   “解决了此事后,百姓隐田暂时管不得。要集中力量,从依附诸田的匿户下手,以此为借口,将他们连根拔起。”   “再从内陆向海边进发,打击私盐,将盐业牢牢控制在手中,最后甚至要造船出海,扫清盗寇,夺取他们盘踞的海岛,伏胶东之恶波!”   这是黑夫决定任期内要做到的事,当真是地狱难度。   “若想做这些,首先,我需要一支能与诸田正面硬刚的武装,光靠郡兵显然不够。”   于是,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问题:钱!   黑夫又找来苦负,问他若官府急需用钱,最快的法子是什么?   苦负歪着头想了想,吐出了三个字:“收口钱。”   但黑夫却摇了摇头:“此法,无异于饮鸩止渴啊!”   他听陈平说过,在魏地,有些人家因为交不起孩子的口钱,孩子一生下来就被掐死了。   按理说,一个人一年23文钱好像并不多,至于把自己亲生的孩子活活掐死吗?   但实际情况却不是这么简单,和每年一次的田租不同,秦朝的口钱,是允许地方视情况,能够多次追加的,三番五次下来,数额早已经是规定的数倍,成了秦朝黔首很重的一项负担。   黑夫折腾了半天才将胶东儒生士人招安,稳住了郡城附近的农民,一旦加收口钱,这些努力就白费了,诸田肯定要笑开花。   于是他否定了这主意,让陈平将全郡的地图找来,一个县一个县地查看起来。   黑夫在找一个地方,一个后世鼎鼎大名,黑夫也晓得它在胶东,却不清楚具体在哪个位置。   “招远……招远到底在哪?”   黑夫记得,前世他在学校时,有个山东招远的同学,老是吹他们那的金矿如何如何了得,还说什么中国十大金矿,烟台占5个,其中莱州3个,招远2个!   牛吹得多了,黑夫也就记住了。   “如果能找到这金矿的话,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黑夫的视线,在胶东半岛北部的黄县、夜县、腄县这几处扫来扫去。   “郡守在找……金矿?”这时候,苦负却小声说道。   黑夫看向苦负,这一刻,他的苦瓜脸也没那么难看了。   “你知道?”   苦负道:“黄县西南,有乡邑名曲成,曲成有山,传闻山出黄金,当地人常在溪水中淘采,但数量稀少……”   他心里暗暗叹气,这郡守是不是想钱想疯了,都开始病急乱投医了,齐国自古以来,就没听说有什么大金矿,不然管仲也不必费尽心思从楚国换取黄金了……   黑夫却闻言大喜,对他和陈平下令道:“码头和船只暂时不造了,先让人去收集各地出金的传闻,再去找几个懂得看山望水寻脉的阴阳方士来!”   二人奉命离开后,他在室内踱步片刻,又喊来了曹参:“去将刚从成山回来的刘季叫来,就说,本郡守有重要差事要派他去做!” 第0491章 天下多事   秦始皇三十一年四月,身在咸阳的张苍,迎来了他人生中的两件大事!   其一,便是他皓首穷经,耗时数年的《九章算术》上半本总算编篡完成!   九章算术上半部一共六卷,都是数学知识在实际中的运用,里面的《方田》篇涉及田亩精确测量,《粟米》篇是关于谷物粮食的比例折换,《衰分》与俸禄分配有关,《少广》《商功》则是土木工程量计算,《均输》涉及合理摊派赋税。各卷不仅有公式算法,还有实际事例,洋洋洒洒数万言。   除此之外,张苍还在闲暇之余,写了一本名为《珠算》的小册子,专门讲了算盘这种东西的用法和技巧公式。   这两本书被御史大夫献给秦始皇后,皇帝对此赞不绝口,甚至还让张苍入宫,教谒者们打算盘——秦始皇每天都要看大量奏疏,几乎每一篇都要涉及钱粮数目,他习惯性地会让谒者重新计算一遍,但算筹速慢,皇帝性子急等不了,近年来渐渐流行的算盘却是速算利器。   也因为这次机缘,秦始皇得以对这个叫“张苍”的大胖子有所了解,认为他做一个管图籍的柱下史太屈才,一挥手,便将张苍调到了治粟内史,担任内史令丞,秩六百石……   治粟内史,便是秦朝的国家财政部,主管国家田租和各种钱物的收支,也被称之为“计相”,其下有太仓、籍田等五令丞,张苍则专管度支,负责全国郡县上计和“量入为出”事项,相当于后世的发改委。   四月初走马上任后,张苍才发现,这实在是个苦差事,何也?因为和黑夫在胶东面临的情况一样,整个秦朝,也走到了财政危机的边缘……   皇帝派他来治粟内史,也是指望张苍能运用特长,解决困扰朝廷数载的财政漏洞。   张苍一查都内帐薄,顿时觉得牙疼,一通焦头烂额后,在写给好友黑夫、章邯的信里,不由抱怨道:   “陛下灭六国,收纳大批六王财货、玩好,但五年多来,几乎岁岁有事,哪怕是金山珠海,也挥霍殆尽了!”   他开始向章、黑二人列举这些年来秦朝的财政开支:“二十六年,铸十二金人,在咸阳北阪仿照六国宫殿大兴土木,又徙天下豪富于关中十二万户!”   虽然这些人也带了不少财富过来,但数十万人口的搬迁和口粮,使当年财政负荷累累,最后以赤字告终。   二十七年,皇帝听方士之言,有心求仙,在渭南修“极庙”和甘泉宫前殿,又从咸阳到骊山,筑甬道,相当于皇帝专属的封闭式高速路。与此同时,还在全国修筑驰道,春天时巡视陇西、北地。幸好黑夫让皇帝的注意力转移到寻找西王母邦上,暂停了渭南的宫殿群,这才让少府的财政亏空没那么大。   二十八年,皇帝有心开拓西北,令章邯修直道,又巡视了代北、上郡,虽然黑夫用兵花马池,但只是场小仗,钱粮耗费不多,这一年收支奇迹般地持平了。   二十九年就不同了,皇帝发三十万人征讨匈奴,千里馈粮,内外之费,车甲之奉,日费千金,诸将缴获的几万头牛羊,根本抵不上巨大的开销。这一年,治粟内史竭尽全力才满足了军粮供应,犒赏士卒时,再也拿不出钱来,只能由少府出资。   三十年看似无事,但设立新郡,安置屯田戍卒,在朔方修筑长城,皇帝巡视巴蜀,开五尺道通西南夷,向西域派遣使者商贾,都所耗甚多,财政赤字并无丝毫好转……   边地多事,工程频繁,意味着需要大量徭夫戍卒,青壮年频繁服役,必然会影响到田地作业。虽然秦朝收田租是一刀切,管你多收少收,每亩一石半!   但百姓全部粮食都只能填饱肚子,购买欲望自然会大大降低。民间市场低迷,相应的,占少府收入大头的市税也开始萎缩,官营工坊的收入亦随之锐减。   更别说,为了解决财政赤字,从治粟内史、少府到地方郡县,采用的办法都只有一个:加征口赋!   最严重的二十九年,一些地方甚至加征了三次,逼得穷苦百姓掐死了刚生出来的婴孩……   这是一个死循环,在其位谋其政,张苍无比惊恐地看到,帝国看似辉煌强大,但其内部,巨大的危机,却已经在悄悄萌芽!   历数完五年的事后,张苍忍不住在信中冲黑夫发火道:   “天下多事,君居功至半矣!”   这当然是气话,只要略微了解秦始皇的人都知道,陛下性急,不欲使天下一年无事。就算没有黑夫提出的西拓,也会有南征,就算不派人通西域,寻找西王母邦,也会到东海求仙。   去岭南道路辽远,且瘴气遍布,耗费的钱粮,死伤的人员可能会更多。乌氏倮通西域,好歹带回来了一些中原与西域诸邦贸易丝糖,赚外汇的可能性,波涛淼淼的东海,却什么都找不到……   而黑夫提出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也节省了大量徭役成本。   再说了,若无南郡首倡的堆肥沤肥之法,让每亩地多了半石收成,百姓可能早就被田租重赋逼得活不下去,连关中都生出盗寇来了!   在书信中发完火后,张苍也冷静了下来,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他现在要集中精力,搞好今年的量入为出,不能再让财政继续亏空,也不能再将损失转嫁到百姓身上!   但看着今年皇帝陛下筹备要做的诸多事项,张苍的太阳穴,又开始发疼了。   本来,他希望三十一年,朝廷能消停消停,但树欲宁而风不止,初春时,因为月氏王子杀人被判死刑一案,秦和月氏的关系破裂了,月氏王频繁与匈奴冒顿单于接洽,似乎是想捡起冒顿提议的“三胡结盟共抗强秦”这计划。   在李信的提议下,秦始皇决定先发制人,于二月底时发檄文,谴责月氏王教子不当,且背弃藩属之盟,以李信为将,发兵卒、民夫共十万伐月氏!   如今两月时间过去了,西边捷报频传,李信在黑水之畔大败月氏王,斩首数千级。秦始皇大喜,将战场所在地命名为“武威”,李信率部在那里休整,准备进一步进攻月氏的首都昭武城。   虽然匈奴冒顿单于派人袭击了秦军在居延泽的小城,屠尽戍卒,烧毁城邑,但北地郡尉章邯也在与之周旋,阻止匈奴支援月氏……   与此同时,与月氏世代有仇的乌孙部在秦朝商贾的劝说下,赫然投秦,开始袭击月氏西北,月氏没有匈奴那样宽广的纵深,一时间进退维谷。   如此看来,这场战争,至迟到夏末,便能取得胜利。   咸阳各官署一片欢欣鼓舞,唯独治粟内史的官吏们都苦着脸,就算一切顺利,此去河西千里迢迢,去年好不容易收上来的钱粮,眼下却如流水般飞出去。   更让人战栗的是,秦始皇听闻西方捷报后,决定等李信灭月氏后,秋初天凉时,便要开始自己屡屡推迟的东巡计划!   一天下,扫六合,破匈奴,灭月氏,这些事情当真是旷古绝伦,他比三皇五帝,更有资格封禅!   得知这个消息后,张苍心脏都要骤停了,他颤抖着手,算了笔账:征月氏,耗费了治粟内史三分之一的财政收入,剩下的已经入不敷出。   他禀报治粟内史道:“若不想咸阳官吏发不出俸禄,东巡封禅,就只能由少府出钱!”   但少府那边,也叫苦不迭,说各地征讨、道路至少是一年便罢,但少府承担的骊山陵工程,却已经持续了十多年。   虽然秦始皇有心求仙长生不死,但也做着两手准备,打造自己的死后世界。   随着陛下称皇帝,骊山陵的规格也一再扩大,添加的花样越来越多:比如要烧制一等一比例,面目形态活灵活现的兵马俑守卫皇陵;比如要让地宫的庞大华丽,不亚于咸阳宫;比如要炼制水银,比拟为百川江河大海,使陵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   那巨大的墓坑,俨然变成了一个满口獠牙,塞多少钱都吃不饱的狰狞怪物!   治粟内史和少府两个单位的领导一合计,发现彼此都已技穷,哪怕让郡县再加征口钱,也补不上今年的大窟窿,于是就只能想新招。   少府监想到一个妙招:“如今南方多有种蔗、熬糖者,巴郡巴氏以此复富,南郡糖氏也家累千金,南楚之地的豪贵,也常以此牟利,红糖在各郡县都颇受喜爱,甚至能远销西域,高价卖给诸胡君,吾等不如请求陛下,请仿照酒、盐之事,将各郡红糖工坊收归国有,官府专营!”   他们也是逼急了,要开始打方兴未艾的糖业主意。这几年,北方应付沉重的徭役征发,经济有些凋敝,但南方却因为糖业的带动,变得兴旺起来,只是苦于人口不足,南方的种植园主们,开始叫嚣对西南夷和百越发动战争,掠夺奴隶。   张苍在旁边听着,为黑夫默哀了一下。所有人都知道,那所谓的南郡糖氏,就是黑夫家,几乎控制了豫章、南郡的糖业。但黑夫却严格勒令家人,不得出这两地,顶多在其他地方开了几家亏本的分店,没有疯狂扩张。   也正因为黑夫的低调和克制,朝廷才对此容忍,直到现在,少府被逼无奈后,才决定宰这头尚未养肥的羊。   就在治粟内史和少府决定,即便狠狠得罪黑夫,也要推行此事时,四月底,一个从胶东传来的消息,却让两家都不好动手了……   “胶东郡守言,在黄县曲成乡,发现了一个大金矿!请少府批准,设官采之,并立刻从临淄调拨兵卒两千,入驻曲成,谨防豪长、黔首盗采!” 第0492章 青青园中葵   “七八年前,我在江陵做兵曹左史,叶郡守四月行县,唤我随行,这才知道,两千石大吏出行的风光气派,当时我就想,有朝一日,我也要当一当封疆大吏,好好感受下这份荣耀,还有背负的职责,但没想到,这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五月下旬,估摸着咸阳的诏令已经快到临淄了,黑夫也开始了自己已经推延一个月的行县。   叶子衿为他整理着装,她也习惯了聚少离多的生活,听黑夫话语里浓浓的自我吹嘘,便打趣道:“当时良人可曾想过,会做了叶郡守的佳婿?”   黑夫笑道:“我还真想过。”   叶子衿掩口:“良人原来早有预谋。”   黑夫却捏起妻子的尖俏下巴:“上好的白菜,不惦记着怎么行?”   叶氏眨眼奇道:“白菜是何物?”   “唔,是野菘菜的一种,中原蔬食没有南郡多,我正在请农家试种,或许等我回来时,便能吃上了……”   夫妻二人日常打趣结束后,黑夫又对叶子衿道:“此番行县,我要将尉阳带上。”   阳是黑夫大哥衷的儿子,他刚来到秦朝时,阳才是五六岁的小屁孩,如今一晃十年过去,衷已年近四旬,阳也长成了一个十六岁的高大少年。   因为他们家地位、财富的飞速增长,十年前还得早起打着哈欠帮母亲舂米的阳,也早早被送进学室,如今能读能写,还去豫章郡,跟东门豹学了一手好戟术。   黑夫让妻子来胶东时,将这侄儿带上,作为他们家的长孙,黑夫不希望尉阳一事无成,想带在身边悉心教导。   “良人身边,也需要自家人。”   叶子衿明白,黑夫如今家大业大,比如说,涉及到糖坊的事,甚至是连陈平、共敖等人也不方便插手,得自家亲戚才能办,他们叶氏这一支人丁稀薄,无法给黑夫助力,培养夫家后辈,是不错的选择。   等黑夫穿戴好一身袍服冠带,来到郡府门前时,却见侄儿尉阳已穿着一身劲装,披甲带剑,正在与曹参攀谈,见到黑夫出来,立刻来行礼:“仲父……郡君!”   这是黑夫的嘱咐,人前时,不要喊他仲父,要称呼官名。   黑夫让尉阳与自己同车,看他眼睛里有些血丝,便道:“你昨夜没睡好?”   “一夜没睡着……”尉阳摸摸脑袋,有些不好意思。   尉阳这一路东行,见识了各种名山大川,增长了见识,但他来胶东两个月了,却只能呆在即墨城,如今听说黑夫愿意带他行县,别提多兴奋了,临行前,一宿都没睡好。   “一想到此番随郡君行县,可以去看看传说中的大海,我便情难自抑。”小伙子把这此出行,当成了新的旅途。   黑夫却笑道:“见多了就不足为奇了,甚至会觉得,不过是大了几倍的云梦泽而已。”   尉阳诧异:“郡君见过海?”   黑夫却笑而不答,他当然见过,见的也是山东的海,前世时,高中毕业的他,到青岛看大海,喝着扎啤,吃过大虾。   不过两千年沧海桑田,他曾站过的那片沙滩,现在或许还淹在海里吧。   “等治郡小有成效后,我一定要以权谋私,在那建座海景房……”   如此想着,黑夫庞大的车队,也离开了即墨,他让最信得过的长史陈平留守,有萧何、苦负二人为佐,以陈平的手段,守好即墨这一亩三分地应该没问题。   随行的人手,除了尉阳外,黑夫还带上了贼曹右史曹参,在历史上,此人只以“萧规曹随”留名后世,仿佛没什么本事,但几个月接触下来,黑夫才发现,曹参有他自己的本领,此人不仅粗通律令,还有一身好本领,有勇武无畏的一面,也有心细沉稳的时候。   黑夫不知道,在原本的历史上,曹参最初可是以军功出名的,汉朝建立后,计算诸臣功劳,曹参累计下二国,县一百二十二;得王二人,相三人,将军六人,大莫敖、郡守、司马、候、御史各一人……   最后算下来,曹参身被七十创,攻城略地,功最多,宜第一。只是被汉高祖强行压了下来,一通功人功狗的理论,成功将第一功臣给了文臣萧何。   仿佛是命中注定,老曹从沛县开始,到朝堂之上,永远被老萧压一头,做万年老二,这货最初可能愤愤不平,但后来也想通了,别人说他“萧规曹随”,也一笑了之,甘之若饴。   但在这个时代,曹参比萧何早一步做出选择,故很得黑夫器重,他和萧何之间的暗地竞争,也成了兄弟上山,各凭本事。   ……   走了几里地,途径即墨城西的公田时,黑夫让车马停下,下去慰问了在此种试验田的农家弟子们。   整片公田数百亩,统统交给许胜他们使用,在黑夫的建议下,又分成了专门种植谷物,改进耕种技巧的谷地。以及种植蔬菜,改良品种的菜圃。   相比于黑夫上次来视察,田地边多出了一片小树苗,这是新种下的果树……   不过俗话说得好,十年树木,果树要结果,可得等好多年。谷物亦然,胶东比不了江南,只能一年一熟,那些精耕细作的法子能不能增产,得秋天才能知晓。   但种菜就不一样了,生长周期较短,且一年四季可以种不同品种,所以近来,许胜和几个重要弟子的精力,都放在菜圃中。   早在春秋时,中原的园圃业就十分发达,已经有专门栽培蔬菜、种植果树的人,称之为“老圃”“场师”,农家里就有不少精通这一行的人才,曾编过教人种树的书。   “这些人,就是当代的袁隆平,大德鲁伊啊……”黑夫感觉自己捡到了宝。   他在面对豪贵官吏时十分强势,但在农家面前,却恭敬有礼,丝毫没有官威。还很爱彰显自己出身底层的一面,黑夫甚至曾穿着短裤,光着脚下地,请教许胜农圃之事……   郡守这种态度让许胜十分欣赏,所以黑夫但凡有什么小的“提议”,他也信之不疑,让弟子们试试。   黑夫等人步入菜圃,许胜便带着穿褐衣的弟子上来迎接,二人聊了一会,许胜又说到了一个月前,祭酒萧何组织学室弟子来菜圃参观,一些富豪出身的弟子,居然把麦苗当做韭菜,真是让许胜又好气又好笑。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说的就是这些读书人,郡守,这样的人,就算通秦言,晓秦吏,可一旦为官吏,怎能知晓百姓之疾苦?老朽觉得,关中秦吏这一点就做的好,万事以农为先,官吏也不以耕作为耻,这种好传统,可丢不得啊!”   黑夫颔首:“许公教训得是,以后每一批公学弟子,都应该送来田圃里,亲自耕耘几天,让他们知道盘中餐食的艰辛!”   嗯,顺便也能把那首《悯农》传播得更广,让黑夫郡守怜农之名天下皆知。   这时候,黑夫身边的尉阳却说道:“这世上,当真有不知五谷的人?”   他小时候吃过不少苦,跟父母下过地,陪祖母挑肥种菜,所以觉得,这不是身为一个人,应该与身俱来的本领么?   许胜见这小伙面容憨厚,身材精壮,但穿着一身武士劲装,腰间那柄佩剑不俗,价值数千钱,便笑道:   “后生,看你衣着打扮,也非富即贵,你就分得清五谷?”   尉阳一扬首:“五谷算什么,我连老丈这菜圃里的菜,统统能叫出名来。”   许胜却不以为忤,笑道:“你且说来听听。”   于是,总爱表现自己的少年人就指着地里绿油油的蔬菜念了起来。   “这是葵菜(冬苋菜),而且是夏种秋收的秋葵,虽然有些苦味,但作菹(腌渍菜)最是可口。”   “麦田里间种的是藿,叶子嫩的藿可以直接煮了吃,但眼下已经有些老了,恐难嚼难咽。故吃此物的,多是庶民和隶臣妾,所以又称之为藿食者,与肉食者对应。”   “水边的是芹,除作为鲜菜吃外,也用作菹(zū)。吾家南郡安陆县,云梦泽畔的芹味道最美,老丈,你这儿的芹菜啊,恐不如也!”   接着,尉阳又一一指出了开着小白花、排列整齐,绿油油的韭菜,在田亩间白绿相间的山葱,以及刚冒出芽来的芥菜……   “我家中吃鱼脍时,春天用山葱做酱,秋天用芥。”说着说着,尉阳有些想念云梦泽的鲜鱼了,他还是吃不惯海鱼。   尉阳一一说完后,黑夫斥他道:“孺子,汝大母至今仍在家中种这些菜蔬,你岂能不识?还不退下!”   又向许胜赔罪道:“这是我不成器的侄儿,刚从南郡来,不识礼数,许公勿怪。”   “不怪不怪。”   许胜却挺喜欢口直心快的尉阳,叹息道:“郡守家的教养真是好,虽然富贵了,子弟却没有忘记微末时的田圃之事……”   黑夫道:“许公所言有理,我请许公和农家留在胶东,除了钻研精耕细作之法,好让土地多产点谷物外,也想让更多人,能吃上可口的蔬菜。”   诚如尉阳方才一一点出的,各类菜蔬已经成为人们日常食物组成不可缺少的部分。不止是贵族,平民和奴隶更常用以辅助粮食不足。胶东便有俗语:“谷不熟为饥,菜不熟为馑。”   多种蔬菜,不但能调整百姓单一的饮食结构,还能改善生活质量,光嚼粟米,可是很难下咽的。   但这年头,后世许多高产蔬菜尚未出现,葱韭虽然有了,但还没蒜,其他蔬菜也只能作为调味,顿顿吃谁也受不了。   直到冬葵被管仲从山戎处引进的,才坐稳了这年头的百菜之王的位置。   黑夫这十年来没少吃葵菜,发现它本身含有黏液质,煮熟后口感肥嫩滑腻。这年头,煮菜是很少放油的,动物油脂难得,普通人家根本无法常用。而自带黏液质的葵菜,就很好地弥补了这方面的缺陷。   而且葵菜还有一个有点,那就是四季都能种植,夏种秋采者为秋葵,秋种冬采者为冬葵,正月复种者为春葵。古代缺乏储藏和保鲜技术,葵菜在这方面的优势非常明显。   但即便如此,葵菜的味道和产量,黑夫依旧不敢恭维。   后世的大白菜,不管是口感、产量、耐寒度、易储存,都要甩葵菜几条街,若能培植出来,对农业是一大补益。   关键是,黑夫挺想吃一顿素炒白菜或者羊肉炖白菜……   所以,黑夫才向许胜提议,用白菜的祖先,野生的“菘”,来培植后世常见的大白菜,这就是农家未来几个月的重点攻坚项目!   巡视完菜圃后,黑夫将行,许胜见他这阵仗,知道是要去行县的,便打趣道:   “老朽在关中时,常听闻郡守四月行县,劳农劝民,毋或失时,如今已是五月中,郡守之行县,迟矣……”   黑夫却笑了起来,指着园圃里的蔬菜道:   “本官施政,就和老圃种菜一样,四季皆可,何必只纠结于三四月间?”   学室第一批弟子已出师,淳于县刺杀案已查明,黄县金矿即将开挖,各县的贪腐情况已摸清,水最深的盐业和盗寇,黑夫也有了解决之法……   他来胶东后,隐忍了几个月,从一无所有,到手里慢慢积攒的一手牌,也是时候打出去了!   “我此番行县,就是想在全郡播下菜种,使之发芽长大,待到秋冬,满园皆是可以食用的青葵白菘!”   ……   PS:《礼记·内则》:“鱼脍芥酱”,“脍春用葱,秋用芥”。   《周礼·天官·醢人》:“醢人,掌四豆之实,朝事之豆,其实韭菹。”   葱韭都是本土蔬菜,秦代已有。 第0493章 虎头蛇尾?   这几天来,田角一直在思索,黑夫郡守行县之前,宴请自己及即墨城各豪长富户,是何用意?   黑夫赴任快半年了,田角与他直接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但通过自家眼线门客,却时刻关注着这位郡守的动向。   若说黑夫给田角的感觉,那就是一位能吏,也喜欢折腾,半年做的事,比前任呆了五年加起来还多。   最初时,黑夫又是扶持姜齐旧族,开设公学鼓励儒生士人入学,招揽农家进入胶东,贵、士、农三方都有布局,其用意深远,让田角不寒而栗。   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半年下来,这些事的成效,却没有想象中的大:姜齐旧族羸弱已久,很难扶起来,与树大根深的诸田抗衡。公学虽开,但第一批出师的弟子却不多,且大多是毛头小伙,难以委以重任。至于农家?虽然《二十四节气歌》流传甚广,但百姓只相信眼见为实,必须看到秋收时用了新法子的田地增产,才会相信官府。   再加上近来官府要修缮道路,为皇帝盖行宫,一时间钱粮短缺,各类工程都不得不暂停,郡府小吏的口粮也只能先发一半。   黑夫郡守寄希望于黄县、夜邑发现的两座金矿,但那些矿都在偏僻之处,开挖不易,要稳定产出,得到明岁了。   故而,他行县前邀约田角等人,居然是提议,诸富户带头捐粮,以此换取秦朝的爵位,虽然他态度依然强硬,但实际上,田角却能窥见,其背后的无力和退让……   黑夫甚至在多喝了几口酒后,对田角说什么:“郡中诸氏族当并重。”开始极力邀请田角家派子弟进入公学,看此情形,郡守这是总算认清了事实,明白若无诸田,便无法治理胶东?   此番行县,按黑夫的说法,也是去各县鼓动富户捐粮,帮官府渡过这难关。   “只要官府有求于豪长,便不足为虑。”这是田角的经验。   但他疑神疑鬼惯了,总感觉其中有什么不妥之处,故这几日,一直在思索此事,同时让人紧盯行县队伍,他要知道,那黑夫一路上究竟做了些什么。   就在这时,他弟弟田间却走了进来,面露喜色道:“兄长,你听说了么?淳于的那桩谋刺郡守作乱案,结案了!”   “结案了!这么快?”   田角一愣:“郡守先前不是说,要追查到底么?他为此不惜在淳于大动干戈,杀了许多人,夷其三族,又将嫌犯抓得塞满监牢。”   “我也如此以为,谁料却是雷声大雨点小,或许是因为追查无果吧。”   田间告诉他,黑夫最后将罪名定给了淳于县的一伙游侠头上,但那群人早在年初的淳于县打黑除恶时就因为拒捕死了。   田间笑道:“我早就说过,那位韩国来客,是出了名的谋事甚密,即便事不成,也绝不会出差池,休说我家未参与此事,就算参与了,郡守和他的狗们,也抓不住把柄!”   “但愿如此……”   田角颔首,虽然此案与他家无关,但若是追根究底,查到夜邑田氏是这件事的主谋,胶东恐怕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了!   只要不出大事,诸田就有资本拖下去,耗下去。   结合谋刺案草草收场,以及即墨的新政也有作罢的趋势,田角对黑夫郡守有了新的认识,心中暗暗道:   “只希望,他真的是个虎头蛇尾之人罢!”   ……   “郡君,此案完全可以继续往下追查,却草草了结,这是为何?”   与此同时,黑夫一行人,也早已离开了淳于县,但主管捉贼治安的曹参,却心有不甘。那些恶徒是目不识丁的亭卒、渔父,居然胆大到谋刺郡守,这背后肯定有人在暗中谋划,只要派他来协助共敖,绝对能拔出萝卜带出泥!   可如今,黑夫却自顾自地草率结案,又不由分说,将共敖派去临淄“办事”,但办的究竟是何事,曹参却不得而知。   “追查快半年,最后发现不过是本县轻侠为乱,再追究下去,只会让地方不宁。”   黑夫却做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仿佛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让曹参全权负责车队警卫后,还晓有兴致地指着前方的小城邑问身边的尉阳道:   “此县名曰下密,你可知是何缘故?”   尉阳摸了摸后脑勺,说自己不知道。   “吾等前几日不是才经过高密么?”   黑夫说道:“道路旁这条河流是胶水,古称密水,密水流经胶东,南部地势高而北部低下,故上游丘陵处称之为高密,下游平原海滩称之为下密!”   尉阳这才恍然大悟,他们才离开的淳于县,则在两密中间。   黑夫又问他:“虽然胶东前三甲的大城分别是即墨、夜邑、高密,但下密的重要性,却不亚于三邑,你可知为何?”   这次尉阳总算答出来了:“是因为,下密近海,产盐?”   “然也。”   黑夫道:“古人有云,夫楚有汝汉之金,齐有渠展之盐,燕有辽东之煮,三国以此称富。这渠展之盐,便在胶东!在潍水、胶水、泲水入海之处。”   所以下密也是全郡油水最足的地方,胶东十二个盐场,七个都在下密,每年产出全郡一半的盐,但近些年,产量却日益走低,这让金布曹的苦负头发都快愁掉了。   从黑夫令人暗地打听到的消息,这下密的水,可不是一般的深,公盐萎靡不振,私盐却十分泛滥……   不过,他们没有直趋海滨,而是驶入了下密城。   下密县令叫周缟,听闻郡守行县,早已带着僚属们,在十里亭等候,是夜又于县中准备了筵席,为黑夫接风洗尘。   秦律规定,小吏们在出差时,由沿途亭舍负责伙食,依据官员身份供给不同等级的饭食。比如说,卒史出差,每餐精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葵菜羹,并供给韭葱。如系有爵的人,爵为大夫、官大夫以上的,有鱼吃。官员的随从,每餐糙米半斗,奴仆,三分之一斗,亭舍的每一笔开销,都会记录在案,每个月交到县里由计吏统计复核,以保证无人敢挪用公粮。   但是官爵越往上,约束就越是松散,像黑夫这种两千石大吏,不管去哪,都有宴飨等着他。   不过,这下密县的接风筵席上尽是大鱼大肉,酒也是本地最好的,舞妓莺莺燕燕,腰肢婀娜,比先前经过的高密、淳于二县规格高了不少。   甚至连黑夫的随从们,也享受到了超出律法规定的食物,下密令讨好之意再明显不过……   但黑夫却不以为怪,让人试过毒后,欣然受之。   他席上还一直询问下密县令扫六国时的功绩,原来他是王翦旧部,也参与过灭楚之战,得爵公大夫,是一位老行伍了。之所以能被派到下密这富裕地方做官,说明是有些背景的……   等酒足饭饱后,下密令甚至暗示,席上的女婢舞姬,可以给郡守及重幕僚属吏们暖床……   “不必了,本郡守还有一件事要问你。”   黑夫一挥手,让众人和舞姬都下去,只留下几个门客持剑站在门外。   下密令有些忐忑地请示黑夫:“不知郡守有何事要问下吏?”   黑夫却从袖口抽出了一封信,笑道:“下密令,本官行县期间,有人举报,说你收受贿赂,纵容私盐,中饱私囊,可是真的?” 第0494章 一人之心   “下密令,有人举报,说你收受贿赂,纵容私盐,中饱私囊,这可是真的?”   周缟本来喝的大醉,这会却被此言彻底吓醒,一下子拜在地上,汗如雨下。   他也是关中人,是清楚秦律的。秦以严刑峻法闻名于世,不止是对民,对吏也如此。大量律条是针对官吏犯罪制定,官吏犯过,刑罚必加,绝无宽恕余地。   所以荀子数十年前入秦时,发现秦国吏治清明,官吏莫不恭俭,不敢贪污受贿,也不敢玩忽职守,办事效率极高。   而在治吏法律里,对贪污受贿尤其深恶痛绝,行贿受贿达到一个铜钱,就要被黥刑,被判脸上刺字并服苦役!这处罚不仅及于本身,而且还要“三代禁锢”,即其三代之内的子孙也不得为官。   周缟抬起头,看着黑夫手里那封要命的实名举报信,既然能用得起纸,或是下密县某个官吏所为,知道他那些事的人,不超过三名,只要给周缟一点时间,定能追查出来!   但这时候,黑夫的声音却再度响起:“下密令,律令有言,主守而盗,值十金者弃市。信中说,你收取的贿赂,可不止这个数,你要作何解释?”   “下吏……下吏。”   正当周缟思索说辞时,黑夫却做了一件令他震惊的事!   却见黑夫径自走到灯烛边,将信放到火焰上,任由它烧得一干二净!   “郡守,这……”周缟没反应过来。   黑夫大笑:“本官见这信中多夸张之辞,不足为信,恐怕是想要故意扰乱胶东官场的!”   虽然是烧了封空白信诓骗周缟,但黑夫也明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其实胶东官场的贪腐,早在几年前就开始了……   齐国投降后,关西这些个靠着军功升爵的军汉大老粗们来到关东,见识了临淄、即墨的花花世界,从此打开了新大门。   因为胶东距离关中辽远,派来的秦吏稀缺,过去约束官员的秦律便相当于无,只能靠自觉自律。   最初一两年,周缟作为一个老卒伍,还恪守着自己的底线,拒绝一切钱帛珠宝贿赂。但人总是有弱点的,他好色,好酒,这道防线,很快就被豪长、商贾们送来的美女、酒肉攻陷,且越陷越深。   慢慢地,这个曾经一门心思耕战升爵的好战士有了新的爱好:金钱,只要有了钱帛,美人嘉柔又岂会缺?他对各地冒出来的私盐睁只眼闭只眼,与之同流合污,换取物质享受。   看着面前这个见一封空白信被烧后便如蒙大赦的家伙,黑夫心中冷笑,不由想起了前世听过的一段话。   “可能有这样一些共产党人,他们是不曾被拿枪的敌人征服过的,他们在这些敌人面前不愧英雄的称号;但是经不起人们用糖衣裹着的炮弹的攻击,他们在糖弹面前要打败仗。”   这句话放到秦朝,也一样。   黑夫事先让人暗暗调查过,贪腐的可不止周缟一个,胶东官场里,敢号称清清白白的人,几乎没有!甚至连本该督查官员的监御史,也脱不了干系!   若是将目光再放远一点,他就能发现,腐败横行的,亦不止胶东一郡。   就拿沛县为例,沛县令为自己好友吕公置办乔迁筵席,让组织部长萧何去主持,客人必须缴千钱,才能得上座。这何尝不是贪腐和以权谋私?萧何、曹参也对此习以为常。   泗水亭长刘季吃肉喝酒不给钱,酒肆老板娘最后折了酒券,让他白吃。这或许是刘季用个人魅力将酒肆老板娘们睡服,但何尝不是庶民示好于小吏地头蛇,变相交纳保护费,好寻求庇护。   用权力来换取金钱、美色,这几乎是每个官员与生俱来的本领。   说句不好听的,自从秦统一后,整个关东,从六百石县令到斗食亭长,就没有一个能严格律己,不收取一钱贿赂的!   或许只有一个人除外,那就是喜……   至于其他人?荀子曾经见到的“莫不恭俭,出于公门,归于其家,无有私事”的秦吏们,大多已经变质腐化。   这是帝国上下公开的秘密,只要官员们做的不太过分,便默契地无人戳破,因为一旦被揭发,事情闹大,引起了朝廷的重视,还是会按照律令严惩。   皇帝可不喜欢底下多了一堆虱子,吸食本该交上来的钱粮血肉。   秦律是法家为了维护君权而打造的,只有一个人有法律豁免权,所以在秦朝,亦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贪腐,那就是皇帝!   黑夫想了很久,最后得出一个结论:归根结底,秦的腐化,是从上到下开始的。皇帝自身都穷奢极欲,大肆修建宫殿陵墓,以六国美人充塞关中,底下的人看在眼里,心里岂会没想法,难道还会傻傻地为国律己么?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   上梁不正下梁歪,这是体制问题,在大秦反腐,治得了下面的苍蝇,可最上面那头老虎,秦始皇帝陛下,谁敢打?谁敢劝?抛开根源去治枝叶,最终只能是虎头蛇尾!   这些事,在咸阳感觉不深,黑夫到关东走一遭,才有些明白。   不过,黑夫也不打算放过周缟和郡中贪腐严重的吏员,只是希望他们完蛋前,能再发挥点预热,帮自己钓条大鱼。   于是,黑夫便开始了他的胡扯,倒了盏酒,跟被吓了一通后,胆战心惊的周缟说了一通“交心”的话。   “下密令也不必忐忑,你我都明白,律令严禁贪钱敛财,要做到太难了。”   “吾等在外郡为官,距家中千里迢迢,寄回去的钱粮,到地方只剩不到一半。手下还要养一些个幕僚门客,但拿的俸禄却与关中一样,常入不敷出,这真是又让马儿跑,又让马儿不吃草。”   “再者,这关东不比秦地,人人都逐利而为,那些地方小吏不肯勤勉奉公,必有小利才肯做事,故长吏敛财,有时并不是为钱财,而是一种变通……”   他蘸了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隶书的“官”字,开始背起了前世看过一部电视剧台词:   “官字怎么写?上下两个口,先要喂饱上面一个口,才能再去喂下面一个口。想要治民,还不是得靠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吏?若不能喂饱他们,谁肯为吾等做事!”   周缟愣住了,他虽然贪腐,但内心是隐隐有愧的,还有违背律令的胆怯,但郡守却将贪腐说得理所当然似的!大道理一个接一个,感情也是我辈中人?   黑夫却复又严肃起来:“下密令,你现在可知,本官为何不追查你?”   周缟老老实实地摇头:“下吏不知。”   黑夫道:“你也应该清楚,这件事若本官严查,要罢官掉脑袋的,就不止你一人,可能就是下密县全部官员,甚至会牵连郡府不少大吏长吏!”   “到那时,半个胶东官吏被一扫而空,我还怎么治郡?如何应付陛下很快就要开始的东巡?”   说到这,周缟总算恍然大悟,心中暗道:“也对,若追查到底,胶东就要生乱了,没了吾等这些县吏,修行宫,开道路,挖金矿,收租收赋,督促黔首服役,谁替郡守来做!?”   “人要学会变通。”   黑夫叹息道:“我也是在官场浸淫数载,才明白了这个道理,不止是对官吏不能太过严苛,连对豪长大族也一样。”   周缟一听,顿时觉得此言话中有话。   果然,黑夫图穷匕见,忽然问道:“我听说,你与夜邑田氏关系甚密?”   夜邑田氏,便是将周缟塞饱的金主。不止是他,连夜邑县令,也唯田洸、田都父子马首是瞻,毕竟夜邑曾经是田家的私邑,拥有上千私人武装,以及巨大的名望。不夸张地说,田氏兄弟在市肆振臂一呼,就能纠结起数千人,夺城造反!   这是安平君田单留下的遗泽,轻易无法抹去。   也正是买通了地方大员,夜邑田氏主导的两地的私盐才能如此猖獗。   事到如今,周缟也不敢推脱撒谎了,承认自己常与田都往来。   “如此甚好,我有一事,要让你助我。”   周缟知道,自己小命捏在郡守手中,是杀是绕全凭一句话,连忙道:“郡守尽管吩咐。”   黑夫说道:“我欲邀夜邑田氏的宗主田洸,在平度见一面。”   平度是夜邑的一个乡,距离下密不远。那里近来出了一桩大事,黑夫令人在全郡寻找矿藏,虽然黄县曲成发现了一个金矿,但地处深山,难以开采。   而平度也找到了一个矿,虽然没有曲成的大,但矿脉较浅,容易挖掘,所以打算在平度设“黄金采”。   黑夫道:“夜邑毕竟曾是田氏领地,平度开矿一事,组织人手等事,需田洸父子协助,邀他们在那相会,便是为了商议此事。”   周缟了然,这大概就是郡守说的“变通”,唉,看来他来了半年后,也终于发现,不依靠当地大族,是无法统治地方的。   但周缟又弱弱地说道:“田洸为人谨慎,轻易不离夜邑……”   黑夫冷笑:“我毕竟是郡守,难道还要屈尊去夜邑登门拜访他不成?选平度而不选即墨,已经给足田洸面子了!取信来,我说,你写!”   让周缟写了信后,黑夫一踱步,觉得如此还不足以取信于田洸,骗不来此人,便道:   “对了,再在信中,替我向夜邑田氏提及一事。”   黑夫正色道:“本郡守有侄名尉阳,年方十六,听闻田洸有女,年方十四,我欲替他向田氏求亲,纳彩迎娶,以为正妻,两家永以为好也!” 第0495章 虎女焉能嫁犬子!   “堂堂有妫之后,田氏贵胄,焉能嫁与无姓之犬?”   两日后,下密县令周缟代黑夫写的信送到夜邑城中时,田氏的宅邸深处,顿时响起了一阵怒喝!   “这是对我家的羞辱!”   夜邑田氏的长子田都满脸愤怒,要将那信撕了,其父田洸却止住了他。   “急什么!”   田洸年纪四十上下,是齐国时安平君田单之孙,夜邑城实际上的主人,脸庞瘦削,几缕长须垂到胸前。   “父亲,难道你真要将小妹嫁予那黑夫之侄?”田都愤愤不平,感觉十分屈辱。   也不怪田都自视甚高,数十年前,燕国几乎灭齐,他曾祖父田单坚守即墨,以火牛阵击破燕军,收复七十余城,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因功被任为相国,并封安平君的封号,又得到了夜邑作为领地,坐享万户食邑。   虽然田单后来遭到齐王猜忌,出走赵国,但他心里装着的仍是齐国。在率赵军伐燕时,故意让赵军久顿于外,浪费赵国钱粮精力,好使燕赵相争,而齐国得安。   齐国这边也十分默契地厚待田单的子孙,到田都懂事时,夜邑田氏正当极盛之时,东有夜邑之奉,西有上之虞,黄金横带,而驰乎淄渑之间,与公子王孙相游。   但这种人上人的日子,在齐国不战而降后就结束了,田氏失去了封君之位,秦朝往夜邑派来了地方官,原本他们家经营的海盐生意,也被官府剥夺……   深觉自己与秦军有国仇家恨的田都十分愤怒,几次欲反抗,却被其父田洸拦下。   “胳膊拧不过大腿,齐王坐拥带甲数十万都降了,何况我家?不如引而不发,静观其变。”   田洸的选择是明智的,等秦军大部分撤走后,齐地又成了诸田的天下。通过贿赂地方官,他将夜邑县令、尉、丞统统腐蚀殆尽,好美色者赠送婢妾,好钱帛者赠送金钱,这三位长吏搞定后,下面的小吏本就是土著,当然唯田氏马首是瞻。   行贿的招数屡试不爽,之后几年,田洸有将本属于自家的盐业,也夺回大半,在官营盐场干活的人少,为田氏做工的人多,民归之如流水,这一切,仿佛是当年田氏代齐的重现。   他还让自己的儿子田都,与逃到海外的一些反秦力量勾结,教他们装成海寇,袭扰沿海,使官府掌握的盐场难以为继,于是官盐越产越少,私盐却越来越多。   胶东秦吏数量少,郡守也是个庸碌老朽,只能管住即墨城墙之内,墙外的事,只能睁只眼闭只眼。   只要这样维持下去,等到天下有变时,田洸只需要效仿当年王孙贾入莒市袒右,振臂一呼,自然有数千上万人响应。再配合田都从海外引来的反秦轻侠,以及即墨田氏等豪强,杀秦吏,夺城池,胶东一夜之间便能异帜!   但就在去年冬天时,曾经借道夜邑,从沧海君处返回内陆的韩人张良再度途经此地,却告知了田洸一个不好的消息。   “有秦吏名为黑夫者,将来即墨任郡守!”   那时候,黑夫在齐地还不出名,于是张良就为田洸、田都父子介绍了此人。   张良化妆成商贾行走关东,常听说黑夫事迹,总结下来也就几点:   他是忘记自己荆楚身份的叛徒,秦始皇身边最忠诚的黑狗,杀害无数反秦志士的刽子手!   抨击完黑夫的罪恶后,张良也不得不承认:“但此人亦是能臣干吏,屡立大功,深得暴君信任,与蒙恬、李信并列少壮三将军。若让他在胶东站稳脚跟,或会让胶东诸田处境艰难,长此以往,黑夫也会变成齐欲复国最大的阻碍!”   于是,在张良的倡议下,田洸、田都策划了一场针对黑夫的刺杀。   张良从头到尾,只是提了个建议,并为他们家游说了即墨田氏,见此事未果后,他又很快带着身边的武士,离开了胶东。   临走时留下了一句话:“打蛇不死,反遗其害,我唯恐胶东的天就要变了,岂敢久留?”   张良不知所踪后,他的预言果然应验,虽然因为谋刺一事做的缜密,官府一时半会查不出什么结果,但黑夫也展现了他的利害之处:在淳于重刑杀伐立威,到即墨后通过一场有奖金的考试立信,招安了多嘴多舌的知识分子,又邀请农家再入胶东,稳住了即墨周围的百姓,给了他们生活改善的一点希望。   一套组合拳下来,即墨田氏已难受得要死,田洸也如临大敌,生怕黑夫在即墨站住脚后,要开始动其他县了。   不过,这时候,事情也出现了一些变化,黑夫虽然做了很多事情,但成效并没有想象中的大,毕竟诸田在胶东的威势乃日积月累,一时间无法消除,这位郡守认清这点后,其态度也从对抗,开始转变为合作……   黑夫行县前,田洸收到了即墨田氏的通气,得知黑夫邀请田角饮宴,话语有所软化,希望田氏能派子弟入公学,半年后,可以给他们一官半职,参与新的郡治建设。   “我欲与诸田士大夫共治胶东。”黑夫郡守如是对田角说。   之后,又传来了黑夫在淳于县,将谋刺案了结的事,这无异于去了田洸一个心结。   那时候,他已经做好了与黑夫郡守接触的准备了,但接到的,却是这由周缟代笔封信……   周缟吃了田洸送去的不少美色、钱帛,已经上了他们的船,黑夫让周缟传信,无疑已经知道了他们之间的事。   “可他非但没有追查,反而要与我共商平度开矿一事,甚至要为其侄娶吾女?”   结亲,是地方官向豪强示好的方式,有了姻亲纽带后,双方的合作才能达成。   “但这黑夫郡守无缘无故,为何要与我家结亲、合作?要知道,吾等还曾让人刺他于潍水之上。”田都心中存疑。   “但他不是没查出来么?故在郡守眼中,夜邑田氏,亦只是一家稍大的地方豪强。若我没猜错的话,他近来改弦更张,频频向地方示好,恐怕是为了应付皇帝的东巡吧……”   这是张良提供的消息,只是不晓得具体路线,田洸怀疑,那群反秦人士消息灵通,怕不是在咸阳有人与他们通风报信?   思前想后,田洸还是决定赴会,见儿子面露不甘,田洸就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勾践被困于会稽,向吴王夫差请降,夫差要勾践到姑苏为奴服侍,勾践不愿,范蠡文种劝他说,当初商汤被桀囚禁在夏台,周文王被纣王关押在羑里,晋文公重耳逃亡北翟,齐桓公小白逃亡莒,最后都称霸天下。由此观之,这点委屈能算什么?”   “勾践在吴,受尽了屈辱,自己为奴,妻子为婢,夫差每次出行,勾践就为其备车,跪下来做夫差的踏脚石,甚至不惜为其尝粪。”   “于是夫差不疑勾践,释他回国,勾践卧薪尝胆,十年生计,十年教训,最终灭吴复仇!”   说完勾践复国的故事后,田洸又对田都道:   “大父安平君曾有言留给子孙:持满者与天,定倾者与人,节事者以地。”   “勾践能颠倒倾覆者,是因为他懂得伸屈的人道。”   “夜邑田氏能长久保持功业富贵,便是大父懂得盈而不溢的天道。”   “田氏能够代齐,是因为明白因地制宜的地道!”   “吾等若想复国,便要好好学习这天地人三道。既然谋刺那黑夫不成,便不可明着与其对抗,还是那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一旦引来秦军镇压,我家族矣!既然他有心与诸田合作,不如就假装遂了他心愿……”   田洸又看了一遍手里的信,艰难地说道:   “至于吾女,嫁给他那侄儿又何妨?如此也能让他治郡期间,动不了我家!”   田都急了:“这是将小妹往火坑里推啊,等到天下有变,我家发难时,她怎么办?”   田洸推开窗扉,看了一眼在院子里和女伴扑打蝴蝶的女儿,叹道:“夜邑田氏三代人始终忠于齐国,我相信我的女儿,到那一天时,也能懂得人尽可夫,父一而已的道理!”   “就这样罢,为了保险起见,我独自赴会,你留守夜邑,一旦有变……勿要迟疑,就按那张子房提议的计划行事!”   ……   次日一早,田洸便挑了一辆不算奢华的马车,带着数十仆从门客,踏上了行程。   出夜邑往西南,途经阳乐、当利两个乡,这里靠近海滨,常有渔民在海边捕鱼,但相应的,土地多盐卤,在上面开垦耕作有些困难。   不过因为田氏三代人经营,夜邑已经发展得很不错,将昔日的盐卤地,治成了一片片农田,今年的年景很好,入夏后雨水充足,地里的粟苗长势喜人,风一吹便起伏不定。那些光着的田地里,麻、菽也已经种下,农忙告一段落,田间只有三三两两的农夫在锄草,一边锄还一边唱着朴实的民歌,还有气力唱歌,说明平日是能吃饱饭的。   至于不能种五谷的崎岖地带,也种着一些已经长大的榆、桑、栗、桃等经济树木,郁郁葱葱。   而他们所走的田间道路,也不比黑夫郡守近来让人建的几条路差,能容下两辆车并行。此外田边沟渠也错落有致,将从丘陵流淌下来的溪水引到这灌溉庄稼,这些事情,农户不会自发去做,都是田洸他们家还是封君时组织人修缮的。   夜邑能如此富庶,田洸父子功劳不小,而当地百姓也念着他们的好。见田洸经过,哪怕是在田边歇脚的老农,也要走到路旁,朝田洸恭恭敬敬地行礼,口称:“田君。”   虽然被剥夺了贵族的身份,但在夜邑人眼里,田洸才是管他们死活的封君,而不是什么狗屁夜邑县令、胶东郡守!   田洸也谦逊地朝他们点头,这是继承了大父田单的脾性,当年田单为相国,大雪天曾经解裘救人,美名一直流传到了现在。   “人心,这才是我家立足胶东的依仗啊,那胶东郡守,想必也是发现不能奈何我家,只能转而寻求合作罢。”   到了第二天,一行人抵达了平度乡,相比于半年前,这里发现一座金矿后热闹了不少,随着郡守的到来,馆舍都腾了出来,乡寺挤得满满当当,但路上也未见戒备多森严。   田洸一行人通报后,立刻便有人将他们带了进去,田洸的随从大多被拦下,只允许数人进去。   才进到庭院,他便听到一阵爽朗的笑声。   “我素来景仰安平君,今日能见其孙,实在是幸运。”   一个黑面秦吏踱步而出,穿着一身轻便的官服,这应该就是那黑夫郡守了……   “夜邑草民田洸,见过郡君。”   黑夫连忙上前扶起田洸,把手邀他入室内详谈,同时让手下一个叫刘季的门客,将田洸那几个紧随身后的门客带去隔壁饮酒,好生招待。   见这郡守如此热情,田洸心里疑虑打消了一半,朝那几个百里挑一,有一身本领的门客点点头,便跟着黑夫入了乡寺厅堂。   “本官可是有许多重要的事,要好好与田君谈谈……”   两个都想要弄死对方的人,此刻却表现得像多年未见的老友。   黑夫嘴上客气,但进入厅堂后,田洸却发现不对劲!   厅堂之内,从门口到里面,站了十多个全副武装的武士,看向他的眼神,像是看一只自己踩进陷阱里的猎物!   “不好,受骗了!”   田洸大惊,正要夺路而走,身后的门,却砰的一声关上了。曹参带着几个郡兵断了他退路,与此同时,隐约有厮杀交手的声音从外边传来!   他脚下生了根,再动不了一步,亦知道今天的一切都是一个圈套,一个诱使自己入彀的圈套。   再回头时,黑夫已自顾自地坐到了主位,一挥手,早已准备多时的手下人立刻上前,捉住了田洸,将他反手按倒在地!   田洸走投无路,只能冷笑道:“郡守不是在信中说,要与我谈子侄亲事么,这却是何意?人皆云郡守乃功勋之臣,天下英杰,故我信了郡守的话,谁曾想,却是个言而无信,阴谋无耻的小人!”   黑夫却笑道:“我的信义,是对朋友、百姓讲的,而不是对想要我性命的敌人。田洸,汝父子派人在潍水上谋刺我,这难道就不算阴谋?”   再者,兵者诡道也,好像也是齐国人发明的吧……   他故意让淳于刺杀案结案,就是为了迷惑田洸父子,让他们以为自己什么都没查到……   言罢,黑夫又一摊手:“再说了,只要用脑子想想就知道……”   “堂堂两千石家的子弟,岂会娶谋乱逆贼之女为妻?” 第0496章 窃钩者诛   “我不服。”   当还蒙在鼓里的周缟兴冲冲地被唤来厅堂,想要做郡守与田洸二家的媒人时,却愕然发现,这儿并没有觥筹交错的其乐融融,只有被按倒在地的田氏宗主。   愣神之余,他也被曹参令人五花大绑,押到了黑夫面前。   这下一切都明白了,周缟,这个昔日的老行伍有种被蒙骗的恼怒,他倔强地抬起头,重复着那句话:“我不服!”   黑夫坐在案几后道:“你贪腐受贿,违反律令,证据确凿,连自己也承认了,律令有言,受贿一钱者撤职,主守而盗,值十金者弃市,本官拘你,有何不服?”   周缟却道:“郡守少拿律令来说事,那一日,你与我说什么官字两口,收受贿赂也是一种变通,如此听来,郡守也深蕴其道吧!又听说郡守年纪轻轻,就已家富千金,我就不信,你难道就没贪墨过?你我皆为好财之人,郡守欲罚我,何不先自戡?”   “大胆!”一旁的曹参大怒,要令人割了这厮的舌头,以免他乱咬人。   黑夫却阻止了曹参,停下了手中的笔,踱步到周缟边上,笑道:“你说的不错,我是年纪轻轻家累千金,说起来惭愧,还真是钻了律令的空子,以家母之名开设产业,又让亲戚代我经营。这数年之间,从陛下到百姓,众人皆知,所谓的糖氏便是尉氏。碍于我的地位和名声,关市不敢刁难,小吏不敢得罪,故一路放行,红糖遂能大行于世,也有点借威势凌人的意思。”   说到这,黑夫却严肃下来:“但我敢说,吾家挣的钱,每一笔生意,都是愿买愿卖,一点点积累的利润,既没有贪墨民脂民膏,也没有监守自盗。而且,我安家室之余,也未忘官府,南郡、豫章的蔗田糖坊,给不少当地百姓提供了生计,又让当地官府增了税收,于天下有利而无害。我这十年仕途,上不负君,下不欺民!行得正坐得直!”   “为吏之道有言,清廉毋贪,吏之善也。居官善取,贱士而贵货贝,安家室而忘官府,吏之失也。我有吏之善,汝有吏之失,当然有资格,以律令将你绳之以法。除胶东之大害!”   周缟张口结舌,最后只能垂下头,低声道:“我无话可说,但是郡守,就像那天你与我说过的,远离关中,还想依照律令来治理地方,绝无可能!”   “我收受田洸父子钱货不假,但纵然我不拿,官府经营的盐场难道就能盈利?一样会在海寇侵扰下荒废,我既没有人手去捣毁私盐,也奈何不得那些乘着船,来去如风的齐人渔寇。甚至于,若不与田氏合作,我派去乡里的官吏,连田亩大小都量不了,租税也收不上来!”   “哪怕我像郡守说的一样,清廉毋贪,上不负君,那又能怎样?下面的民,那些个齐人,会视我为父母官么?只要朝廷租税一日不减,口赋徭役不松,他们便会永远视秦吏为硕鼠,日夜想将吾等驱逐!”   周缟心里万分委屈,郡中上计催得紧,若是交不足,他就要被申斥、丢官。   思来想去,坚守原则,结果会闹一个两头不讨好,还不如与当地豪强大族合作,依靠他们来统治郡县,至少能应付了上计,至于下面如何,只要不生出叛乱,等任其到后拍屁股走人,留给下一任县令操心去吧!   这是无数秦吏空降到关东后,学会的“为吏之道”!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妥协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所以黑夫面对的,不是一两只硕鼠,而是因水土不服而荒废堕落的秦法、秦吏。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黑夫不由想起《晏子使楚》里的这段话,要如何解决,还真是一个大难题。   周缟也明白,不管说什么,自己都死定了,遂抬起头道:   “郡守可别忘了,在下密,在胶东,贪墨之人可不止我一个,郡守还能将他们统统捉了不成?”   黑夫板着脸:“受过夜邑田氏贿赂的,自然要统统严惩。”   一路走来他也看明白了,夜邑、下密的官吏们,五年间已被腐蚀殆尽,如同根也烂掉的树,只翦去生虫的枝叶是没用的,必须统统拔掉!   周缟却笑了起来:“郡守也说过,若是将胶东官吏一扫而空,你用谁来治民,那些修了一半的行宫、道路、金矿又该怎么办,等到陛下东巡来时,看到的,只怕是一片狼藉!郡守讨好不成,反受其咎!”   黑夫却大笑道:“汝等为官,反正都是被下层本地吏员所蒙蔽,政令不达地方,有你们没你们,有何区别,至于陛下东巡……”   “迎尊者必持帚,不将胶东这屋子里里外外打扫干净,将汝等这群蠹虫杀灭,难道还由着汝等继续为害地方,侵蚀官产,只蒙上一层布,假装胶东敞亮干净,以此欺骗陛下么?”   黑夫想得很明白,与其畏手畏脚,投鼠忌器,还不如拼着器物打碎的危险,将硕鼠驱赶了。   言罢,他不耐烦地一挥手,让曹参将此人押下去,好好审问。定要追根究底,办成大案、铁案!将下密官场一扫而空,这样才好安插自己信得过的人,牢牢管住这处出产渠展之盐的宝库……   “还是那句话,打扫干净屋子再请客!”   ……   随后,黑夫又让人将田洸押上来,宣布其罪状:向官府行贿,勾结乱党,引来海寇,侵扰盐场,劫掠官产,又私下煮盐贩卖,又伙同淳于轻侠,行刺郡守!   总之,就是犯了行贿、群盗、为乱、谋反等罪,一个夷三族是跑不了了。   田洸却仿佛像听到了一个大笑话般,以头抢地,大笑起来:   “群盗?贼乱?郡守真是会说笑,这夜邑本就是我家因复国之功得来的封邑,三代人经营了五十多年,相当于冠上了我家名号的屋舍。”   “屋檐下的万户百姓,也是我家的属民,我谨记大父之言,敬之爱之,轻徭薄赋,让他们繁衍生息,使夜邑繁荣,不亚于即墨。而下密盐场,也是齐王准许我家经营的产业,就好比君家之蔗田红糖。”   “可现如今,秦吏来此,却不由分说,将我家的房子占为己有,夺了我家的盐场改为官营,更对百姓课以重税、徭役!敢问郡守,汝等秦吏和我田氏,谁才是真正的盗贼!老夫这五年来苦心谋划,不过是一点点夺回本属于我家的财物罢了!你想以秦律来定我罪?呸!我一直是齐人,只知管子之法,不知什么狗屁秦律!”   田洸一不小心,说出了大实话,黑夫有些可惜地摇摇头:   “你看的倒是分明,没错,入人园圃,窃其桃李,攘人犬豕鸡豚,入人栏厩,取人马牛,夺人屋舍,占人妻女财货,皆为盗贼,但却只是小盗。”   “而窃人之国,陵人疆土,夺人社稷,此为大盗!”   “古人云,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庄子这句话,说的是你田氏当初窃姜齐为诸侯的事吧?此言乃真知灼见也,不管田氏做了什么,既窃国为君王,权柄在手,故无人能绳之以法。”   “但风水轮流转,现如今,轮到秦夺取了齐地,昔日王侯子孙,也变成了亡国之余,权柄,握在了秦吏手中。”   “既然失去了特权,休说欲图复国,就算是窃钩,也成了罪过,汝等这些小盗,自然要被吾等这些大盗所诛了。”   田洸理直气壮的质问,却被黑夫怼没了,哑然失笑道:“郡守还真是一位枭臣,竟不羞于承认自己是盗贼。”   “盗亦有道。”   黑夫从来不认为,自己是正义的伙伴,他站到田洸面前,看着他绝望的眼睛道:“成王败寇,怨不得人,但田洸,你可知道,最终害死你全家的不是这些,也不是贿赂等事。我并非是一个不知变通的人,刚开始时,你若积极与我接洽,未尝没有合作的可能。”   他夺取豫章,和地头蛇吴芮称兄道弟。治北地,也同戎人、乌氏、良家子各派势力打得火热,想办法把羊毛这块蛋糕做大,大家一起发财。   唯独对夜邑田氏,他却不惜痛下狠手!   “因为你一念之差,做了件大错事。”   黑夫靠近了田洸,冷冷道:“当你对我动了杀心,派人刺我于潍水上时,你家覆灭的命运,便注定了!此时此刻,黄县的郡兵,应该已经围住了夜邑,可惜安平君一代豪杰,其子孙却将无遗孑矣!”   田洸怒发冲冠,面露凶色:“黑夫,你真的以为,黄县的郡兵就可靠么?”   曹参闻言惊愕,而黑夫却淡然回首,似乎这一切也在他预料中:   “没错,黄县与夜邑相邻,但胶东郡尉却对你和周缟做的事无动于衷,海寇之患也一年胜过一年。如此想来,他恐怕也是靠不住的,但却不至于为了你家,与朝廷为敌,反倒会一马当先,力图抢在我到之前,将汝家赶尽杀绝,以免遭到牵连。”   “但我可不敢将自身安危全系于郡兵上,所以这次,我还邀了外援……”   正说话间,已经消失快十天的共敖大步踏入厅堂,朝黑夫下拜道:   “郡守,共敖幸不辱命,从临淄请来的两千兵马,已至平度!” 第0497章 鱼入大海   从平度乡到夜邑县的一路上,黑夫没少感受到这里的敌意,里闾中的妇人见那黑色的军旗路过,顿时如临大敌,一把抱住了身边的孩子,仿佛来的不是官军,而是贼寇豺狼,田边锄草的农夫在秦军走远后,也会朝他们的背影狠狠吐口水,身旁的半大少年争相效仿……   因为秦吏抓了他们敬爱的“田君”,田单之于齐国,就好比是岳飞之于宋人,而且岳飞失败了,田单却成功了,存已灭之邦,全丧败之国,其事迹已经被神话,传遍齐地。   用当年范雎劝秦昭王的一句话来说,就是齐国有人甚至连齐王是谁都不知道,却肯定知道安平君田单,几十年过去了,亡了国的齐人未尝不期盼着,齐地再出现一个像田单那样的民族英雄呢?   再加上田单子孙对治下百姓不差,夜邑生活较为富裕,本地人对田洸父子敬爱有加,秦朝统治本地后,租赋一增,更彰显出田氏的好。   于是这一路来,黑夫总有种被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包围的感觉,幸好他提前向朝廷申请调两千人来即墨“保护金矿”,此刻全副武装的兵卒将他左右护翼得严严实实,让民间的仗义屠狗之辈不敢造次。如若不然,只带着百十人招摇过市,随时都可能被人振臂一呼,拥上来将他杀了。   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在淮阳城,在大泽乡。楚人仇秦,齐人也不差,夜邑尤甚,黑夫已经能预感到,干掉田洸父子后,这一县之人,都将恨自己很久了。   但这件事又不得不做,让淳于县令晁平和共敖一起查的刺杀案,经过小半年明察暗访,最终结果指向夜邑田氏。既然对方欲杀他而后快,黑夫就得下手快准狠,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既然对方能行刺第一次,就肯定会有第二次!   但让黑夫失望的是,等他们一行人抵达冒着烟,才刚刚结束战斗的夜邑城时,提前来到这一步的胶东郡尉,居然战战兢兢地向他禀报道:“郡守,下吏疏忽大意,未能擒住田都……”   ……   “严郡尉,你手中有郡兵千余,我又提前数日通知你带兵来合围,必要拿下夜邑,将田氏绳之以法,结果你竟打草惊蛇,将田都及其家眷全部放跑,一个没捉到?”   按理说,郡尉好歹是比两千石大吏,是一郡副手,大不必向郡守低头,但此时此刻,这位严郡尉面对黑夫的质问,汗如雨下。   黑夫猜的没错,这位严郡守也是个不干净的,没少拿田洸父子的好处,得知东窗事发后,为了避免被朝廷追究,肯定会急匆匆地杀到夜邑城,与田氏死斗,力图杀人灭口。   那样一来,黑夫的借刀杀人之策也算成了,屠尽田单后人的恶名,就送给这位严郡尉吧。   可他还是小瞧了这郡尉的无能程度,居然叫田洸之子田都跑了!   严郡尉是秦惠王时严君樗里疾的后代,算是秦朝远方公族,却一点都没有其祖“智囊”之称,心虚地禀报道:   “田洸之子田都不知从何处提前得知消息,他让几个门客劫持夜邑令,假装守城,自己却携带家眷逃了……”   黑夫追问道:“往何处逃了?”   严郡尉道:“夜邑以北的渔港,名为临驹,我已派数百人追过去,但田都门客宾从众多,沿途一再抵抗,等兵卒攻下临驹后,却见田都及其家眷,已坐上一艘大船,挂帆扬长而去。”   黑夫顿时翻了翻白眼,出了海,这下可是真的捉不住了。   齐人靠海吃海,早在春秋时,就以“鱼盐之利”著称,也最早发展了航海业,齐景公时曾几度乘船游于渤海,最长时在海边滞留六个月之久,被群臣力谏,这才悻悻而归。   吴王夫差称霸时,齐国的水师,跟北上进犯的吴国舟师,在琅琊外海打了东亚第一场海战,还打赢了……   齐国灭亡时,有即墨大夫和雍门司马力谏齐王建,切勿出降,要抵抗到底,但齐王不听,后来即墨大夫随齐王西去关中,一头撞死在灞桥上,当时黑夫也在场。而雍门司马则窜至海滨,纠集舟师,与一大批将齐国视为最后基地的六国士人出海而去。   至于这批顽抗者的去向,一直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们已经去了海那边的大岛,混迹于蛮夷野人之间。有人说他们投靠了海对岸的“沧海君”,多年来,不断有人从那儿回到中原,从事反秦事业。也有人说,他们盘踞在胶东以北如珍珠串般的岛屿上,袭扰胶东沿海县乡、盐场,见秦吏必杀的就是这群人。   反观秦朝这边,一群关西的旱鸭子来到海边,看着茫茫无比的海水,只能干瞪眼,岸上勉强管得住,但对海里踪迹莫测的敌人,却无计可施。   用后世的话说,制海权不在官府手中,只要离了岸,田都及其门客家眷,便来去自由……   黑夫变不出舰队去斩草除根,只能冷冷地质问起严郡尉来。   “严郡尉,你身在黄县,与夜邑近在咫尺,岂会不知田氏豢养食客宾朋众多,又勾结海寇图谋不轨,为何不早禁之?”   “田洸谋刺本官案发后,你又不听我提议,贸然进攻,以至于打草惊蛇,走了田都,前后二事并举,你这是纵寇之罪!”   严郡尉十分头疼,这位黑夫郡守是能和皇帝说上话的人,他一纸举咎,自己的官途就到头了,且整个严君家族,也要蒙受屈辱,便只能放下了尊严,向黑夫求起情来:   “下吏知错,但还望郡守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能将田洸父子留在夜邑等地的余党,一网打尽!”   黑夫沉吟不语,直到严郡尉都快给他跪下时,才叹息道:“我仔细想了想,田氏已统辖夜邑三代人,在夜邑,百姓只知田洸而不知有秦吏,不少人皆愿为其通风报信,而田都狡诈,以诡计脱身,这不是严郡尉能管得了的……”   “我虽然会将在夜邑发生的事如实上报,但至于会不会举咎严郡尉,就看你之后的表现了。”   黑夫笑了笑,让千恩万谢的严郡尉下去。   一旁的尉阳有些不理解,低声道:“郡君,这郡尉无能,为何还留着他?”   黑夫看了一眼侄子,年轻人啊,根本不懂这里面的门道。   “我就算举咎了他,让他丢了官职又能如何?朝廷很快就会往胶东派一个新郡尉,或许是一位军中骁将。”   尉阳更不懂了:“这样不是很好么?”   黑夫笑了:“一山不容二虎,郡守强势,可以夺郡尉之权,郡尉强势,可以把持军务,郡守丝毫插不上手。所以,我不需要一个强势的郡尉,一个有把柄在我手中,唯我马首是瞻的人是最好的……”   尉阳三观简直要被刷新了,呆了半晌后才道:“但此人能力平平,恐怕会耽误擒贼的事啊。”   “我怎可能指望他?”   黑夫道:“我手下能力不凡,却需要机会施展拳脚的人,可不少呢!”   比如共敖,比如曹参,唔,刘季除外,黑夫会将他按得死死的,除了押送犯人、找矿等苦活累活外,一点立功的机会都不给。接下来,最好是送到某个鸟不拉屎的海滨小岛做亭长,一辈子孤老在那!   ……   与此同时,在胶东北面十余里的海面上,两艘“大翼”船只靠在了一起,在海浪拍打下摇摇晃晃。   从小就在海边嬉戏的田都也不必搭木桥,直接拽着绳索荡了过去,隔壁船只的人多是赤着上身,带着兵刃的汉子,警惕地盯着田都。   这时候,有头戴赤巾的大汉分开众人,他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把带鞘的剑,双眉斜插鬓角,胡须也夸张上翘,优雅中带着点傲然。   田都见此人之后,松了口气,向其拱手:“多谢族兄接应!救我夜邑田氏全族性命!”   “族弟客气了。”   大汉摸了摸自己的胡须,笑道:“夜邑田氏这些年,可没少给吾等庇护和方便,若无夜君,吾等绝不可能在岛屿立足。”   说着,他便拉着田都的手,高高举起,对船上的壮士大声喊道:“多年前,安平君以一城之地复齐七十余城,现在,安平君的后人也加入了吾等,以数岛之地,又未尝不可?”   “复齐!”   船上的众人大声高呼,精神气十足,看得出来,这大汉在他们中间威望很高。   呼声停止后,大汉又嬉笑怒骂,让众人各自去起锚扬帆,他才对田都道:   “吾等商议一下,要如何解救伯父。”   “父亲恐怕已遭遇不测了。”   田都咬牙切齿道:“他临走时说,若一去不归,让我按照张良临走时的提议,带着全族出走,渡海去投沧海君,保全族人性命。”   大汉却摇头道:“沧海君那太远,去了的人,轻易回不来,不如先随我去沙门岛拜见雍门司马,安顿下来,之后再共商大计!定要让那些狗秦吏付出代价!”   他拍着胸脯道:“你放心,齐国诸田是一家,夜邑田氏的仇,就是我田横的仇!” 第0498章 方术士   夜邑城内最好的位置,不是县寺,而是“安平君府”,现在改成了“田宅”,田宅曾坐北朝南,恍如临淄的齐王宫一般,俯瞰领地,但如今,这座有几十年历史的府邸,却一片慌乱,硕大的匾额被钩下来砸到地上,秦军如狼似虎地从上面一一踩过,上好的木头吱呀作响,支离破碎。   昨日,黑夫率军进入夜邑,靠着两千临淄秦军镇压,倒也没发生太大的动乱。他让严郡尉搜索田都门客,缉拿漏网之鱼,自己则来到田宅,清点起这次没收的田家财产来。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田洸被定了个“作乱”的罪,将被夷三族,全部财产没收归公,黑夫只看了眼夜邑官员列出来的单子,就露出了笑。   “果然没让我失望。”   好家伙,不愧是积累三代财富的万户封君,夜邑田氏的财产,有百亩之宅两座,其余小庄园十余座,遍布胶东;田十万亩,出了夜邑外郭便是连绵不断的肥田。   这还是只是不动产,加上隶臣妾数百,牛羊牲畜无算,漆器铜器,总价值恐怕达上千万钱!相当于胶东一年的财政收入!   “郡君都不用开金矿了,这夜邑田氏,就是一个大金矿啊!”   共敖让人将田氏来不及带走的铜钱一筐筐抬出来,在院子里堆积如山,这里面不仅有秦半两钱,还有海量的齐刀币,眼看堆得比自己都高,共敖乐得合不拢嘴。   在他眼里,夜邑田氏就是头大肥羊,他仿佛又回到了几年前,跟着黑夫在楚江南地大杀四方,掠夺豫章诸封君,将其财物积蓄充为军用的日子。   只可惜,田都把容易带的金子都带走了,否则还能缴获更多。   共敖遗憾地啧了啧嘴,又道:“要我说,当初灭了齐国后,就该将这些封君贵族该杀杀,该迁迁,若如此,哪有后来这么多事!”   黑夫却摇头道:“王贲将军有自己的考虑,那样的话,恐怕从临淄到胶东,这一路上的丘陵山泽,到处都是抵抗秦军的豪族武装,要平定齐地,恐要多花一年半载……”   共敖想事情比较简单,一比手:“一路杀过去不就行了,这田洸家号称胶东最大的贵族,门客僮仆成百上千,如今郡君发兵至,还不是只能落荒而逃。”   黑夫绕着“钱山”转了一圈后道:   “形势变了,当年齐国初亡,还能举着复齐的大旗,将所有人聚到一起。但现在,齐国已亡,虽然海岛上也有人妄图复齐,诸田也肯定暗中相互联系,但被郡县阻隔,心就不一定能想到一起去。陛下正值壮年,临淄驻军近在咫尺,除非是天下大乱,让诸田觉得有机可乘,否则的话,他们不会为了远亲的死活,冒着族诛的危险造反。”   独木难支,田都肯定也是想清楚了这点,知道胳膊拧不过大腿,便匆匆逃走,选择保全宗族。   这时候,曹参也回来禀报,说着火的地方终于扑灭了。   老曹的脸上有炭灰的痕迹,他有些后怕地说道:“郡守,那儿看上去是粮仓,其实却是田家暗藏的武库。扒开粮食后,却藏着数不清的铜铁兵刃,一捆捆的箭矢匿在柴草堆里,甚至还有甲胄、战车和弩机!可以装备数百人!”   其数量之多,兵刃之精良,都让曹参咋舌,若是田都困兽之斗,发动门客和夜邑百姓反抗,等待秦卒的,恐怕是一场血战!   黑夫颔首:“陛下早已勒令,各地都要将兵刃上交,弩机等物,民间不得私藏,田洸父子藏匿兵器,阴蓄死士,他们的谋反作乱罪名,更加坐实了!”   他让曹参立刻将还能用的兵器收集起来,切勿流入到民间去——田都也是太耿直了,若是换了黑夫,临走前,肯定要将这些兵器送给夜邑的轻侠、百姓,这足够让官府头疼很长时间了。   就在黑夫带着田氏财产清单,回到县寺后,夜邑县丞却来报:“外面来了个方士,说要拜见郡君……”   ……   “方士?”   听到拜访自己之人的身份后,黑夫微微皱眉。   “正是一个方士。”   夜邑令收受贿赂被黑夫解职,如今县丞是假令,他回道:“年纪四十左右,相貌清奇,看上去倒也像个异士奇人,还自称是在咸阳为博士的卢生之徒。”   “卢生啊……”   黑夫知道此人,是秦始皇身边最受器重的三名方术士之一,卢生入朝时,黑夫已经去了北地,所以没太多机会与此人接触,只是打过照面而已。   这卢生的来历也很成迷,有人说他是燕国人,又有人说他是齐国胶东人。这夜邑,正好有一个卢乡,是天下卢氏之人的起源之地。   左思右想后,黑夫让人将那方术士带进来,且看看这“本地的和尚”找上门来,要念什么经。   尉阳第一次接触这类人,不由好奇:“仲父,这些方术士是做什么的?”   黑夫问道:“还记得你大母曾经在云梦泽畔捐了座少司命祠么?”   “当然记得。”尉阳点头,那是为了感谢少司命保佑黑夫妻儿平安,十里八乡的人都来捧场,可热闹了。   “我听说,立祠当日,有不少江湖野巫祝到场,有的神神叨叨,说是少司命附身,有的则向我家兜售多子多孙的妙方。”   他笑道:“这些方术士,其实也是巫祝的变种,只是更会耍嘴皮子,更精通骗人的理论法子罢了。他们不再宣扬普通百姓信仰的神鬼,而是鼓吹起虚无缥缈的海外仙人、仙岛、仙药,号称自己有让人长生不死的办法……”   早在春秋的时候,齐景公就曾经对晏子感叹过:“古而不死,其乐若何?”有国有家者,生活富足安逸,谁不期盼着能长寿甚至长生?君主的这种渴望,便催生了方术士这种求长生不老的职业。   一开始,方术士也没什么深厚的基础,跟江湖巫祝没啥两样。但骗子不可怕,就怕骗子有文化。渐渐地,这群人学乖了,开始包装自己,借用道家《老子》里提出的“长生久视之道”,作为自己玄装腔作势的核心思想,一个个看上去仙风道骨,容易取信于人。   再后来,他们又靠着邹衍完善的“大九州学说”和“阴阳五行说”,作为实践的理论基础,开始有系统的理论基础。   这群人自称“方仙道”,亦或是“神仙家”,已然跻身九流十家中,分别精通天文、医学、神仙、占卜、相术、堪舆等技艺,但共同点仍然不变,那就是围绕着各国诸侯,鼓吹服食、求仙可以长生不死。   这群家伙本来分布各国,当秦一海内,天下只剩下一个君主后,便又如蚁附膻般,聚集到了咸阳,向秦始皇兜售求仙不死之术,混得风生水起。   虽然各派系的头头聚于咸阳,但他们的家乡,仍然有不少弟子留守。   黑夫做郡守的胶东,正是方术士们活动最频繁的地区,但他只让陈平去找有识矿炼药能力的小方士,依靠他们寻找矿脉,对那些闻名郡县的大方士,只让人打听一个叫“徐福”的家伙何在?   属下的回复是,徐市字福者,人在琅琊,是琅琊郡守的坐上宾。   黑夫胶东郡内的事都忙不过来,暂时没工夫管琅琊的徐福,于是对其他方士再没了兴趣,对卢生的弟子们,也从未招引过。   如今,对方实在憋不住,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多时,夜邑县丞引着一个容貌俊朗,一袭藏青色布衣的中年人进来,却见他身材修长,颔下长须,随风轻拂,走路总感觉轻飘飘的,到了近前,不卑不亢地一作揖:“卢乡石生,见过郡守!”   “免礼。”   黑夫听说,这石生是卢生的大徒弟,便笑道:“石生不在家中辟谷,也不去海外寻仙岛,为何却来我这满是案牍俗物之地?”   他话里有讽刺之意,石生却只是微微一笑:“此来不为他事,却是为了救郡守危局而来!”   “你这厮胡说什么?”室内的尉阳等人一愣,出言呵斥,黑夫却面色不变。   石生见状,立刻严肃起来,指着黑夫加重语气道:“尉郡守,你难道还不知道,自己大祸将至了么?”   “哦?”   黑夫心中好笑,他没有按照剧本,拍桌子问石生:“祸从何来?”   而是歪着身子,拍了拍自己的额头道:“石先生,你下一句话,莫非是要说我印堂发黑?” 第0499章 不破不立   “郡守的印堂……”   石生早就准备好的长篇大论,被黑夫皮了一下后,顿时就噎在了嘴里。   他不由自主地盯着黑夫额头看了看,这下难办了,说黑也不是,不黑也不是,只能轻咳一声,跳过了这段,直切入主题。   “草民在卢乡,听闻郡守以作乱谋反之罪,将田洸绳之以法,逐田都,收其田宅钱帛,当真是威名赫赫,举郡皆惊!”   “但郡守却没看到,近在咫尺的危局啊!”   说到这,他又玩起了套路,欲言又止,想让黑夫屏蔽左右。   黑夫却道:“在座皆我亲故,先生有话直说就行。”   石生只好道:“见郡守此举,草民不由想到了两个人!”   他再度顿了顿,见黑夫不追问,只好尴尬地自己续下去:“一个人吴起,一个人是商鞅!”   黑夫闻言,顾左右笑道:“奇哉,我生平用兵,最好读《吴子》。治郡,又喜借《商君书》,如今居然有人将我与吴、商相提并论,夸得我都不知该如何作答了。”   众人皆笑,石生却摇头道:“草民可不是在夸郡守,二君虽有大功大名留于世,却没有好下场啊!”   他语气徒然急促:“当年,楚悼王素闻吴起贤,使其为楚令尹。吴起明法审令,捐不急之官,废公族疏远者,虽然使楚强盛了,但楚之贵戚利益受损,尽欲害吴起。等到楚悼王死,宗室大臣作乱而攻吴起,将吴起射杀于灵堂之内!身中数十箭!”   “商鞅亦然,相秦二十年,废秦公族,刑公子虔,秦贵人恨之入骨,待到孝公死后,皆曰商鞅反,擒之车裂于咸阳之市!”   尉阳等人见他竟然用吴、商二人的死来诅咒黑夫,不由大怒,黑夫却制止了众人:“让他说下去。”   石生再一作揖,说道:“吴、商之所以覆亡,是因为他们骤然更易楚、秦之法,得罪了豪贵的缘故。俗谚道,善治国家者,不变其故,不易其常。如今郡守治胶东,却效仿吴、商,大改旧制,又用严刑酷法打击诸田。”   共敖盛怒,指着石生骂道:“你这方士,说来说去,是要为田洸父子求情,和他们一起赴死么?”   石生忙道:“岂敢,我听说田洸谋反,他家当然是死有余辜。但夜邑田氏毕竟是安平君田单之后,在齐地备受尊崇,眼下郡守擒田洸,族夜邑,收其财,必让两千里之地震惊。田成子七十余子,遍布七十余城,齐地诸田是为一家,牵一发而动全身,他们也会心生害怕,觉得郡守是要将诸田赶尽杀绝……”   “总之,郡守的所作所为,是在积累怨恨、聚积祸患啊。《诗》云,得人者兴,失人者亡的。如今郡守出行,后边跟着数以十计的戎车,车上都是顶盔贯甲的卫士,身强力壮的人做贴身护卫,持矛操戟的人手持橹盾,紧靠车子奔随。这些防卫缺少一样,君必不能出行!”   “俗谚云,凭靠施德的昌盛,凭靠武力的灭亡,如此观之,郡守的处境就好象早晨的露水,很快就会消亡一样危险。如此下去,齐地诸田,都将视郡守为仇雠,长此以往,恐有吴起、商鞅之难,这就是我说的大祸临头!”   长篇大论结束后,石生朝着黑夫长拜及地:“若有不对的地方,还望郡守勿怪。”   黑夫却鼓起了掌:“说得不错,那位卢神仙真有个好弟子,若你不说,我还以为你是个纵横之士,或是儒生,而非方士。”   石生笑道:“不才年轻时候,的确曾诵孔子之学,又读过些短长之书,年到而立,才追随了夫子。”   “原来如此。”   黑夫又将石生打量了一番,一开始以为这是个想来诓骗自己的方士,却不料,还真有几分见识,能将他在齐地将要面临的处境说得一清二楚。   “既然不是招摇撞骗,那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   其实,石生已经关注黑夫很久了,他的每一次施政,石生都仔细琢磨。究其原因,是他的夫子,远在咸阳的卢敖来信,让石生想办法接近胶东郡守,取得他的信任……   黑夫对方术士还是不够了解,当下的方术士分为两派,韩派和燕齐派,也叫“祠灶服食派”和“海外寻仙派”。   韩国的方士,代表人物是秦始皇招揽进入少府,待以太医待遇的韩终、侯生,他们推崇的是“祠灶服食”。二人认为,仙人之所以长生,是因为常年食金饮珠,然后寿与天齐,于是彼辈便试图祠灶致物,在鼎炉里炼制丹丸,经年累月而成,效果是吃了以后,让人像黄金一样,达到不朽……   但秦始皇是极其谨慎的人,屡屡遭到刺杀的他,每次都会拿人试药。而韩终、侯生也不敢打包票说已炼出不死药了,只能随便练点壮阳药物糊弄过关,又屡屡夸大炼制难度,请求皇帝再多给点钱,让他们去寻找世上罕见的珍贵材料。   而另一派,则是卢生、石生师徒为首的燕、齐方术士,这些人技术水平不及韩国方士,却靠海吃海,将胶东、碣石等地盛传的“三神山”之说诉与秦始皇,他们描绘说,蓬莱、方丈、瀛洲上有仙人仙药,不必炼制,采回来就能服用。   当然,卢生将海外仙山吹得天花乱坠,目的还是只有一个,要钱。   原本的历史上,这两派方士都以其博学、飘逸、善言赢得了皇帝的青睐,恩宠不绝,但在这个位面,方术士却混得很一般。   这一切,都得追究到二十七年西巡时,在黑夫的鼓动下,陈宝祠的巫稚以西王母之事说秦始皇,把皇帝的兴趣带偏了。   之后秦朝又是打匈奴,又是伐月氏,皇帝一波又一波商队使者派去河西,试图打通西域,寻找和海上仙山一样虚无缥缈的昆仑仙境,西王母邦。   既然往西边投入甚多,对海外的关注自然就少了,所以在朝的方术士混得挺一般,只是秦始皇也没把鸡蛋放一个篮子里,继续养着这群人……   韩终、侯生好歹能用巴郡入贡的丹砂炼药,炉子里冒出的烟连绵不绝。海外求仙派就傻眼了,皇帝一天不给他们钱帛出海,就一天无所事事。   卢生思前想后,认为提倡西拓的黑夫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正巧,此人到方术士大本营胶东做官,若能将他争取过来,改变其心意,或许出海求仙之事,还有转机!   于是,接到任务的石生,先指派几个弟子帮黑夫寻找金矿线索,如今又亲自出马,通过一番警告,让黑夫记住自己。   当然,他还有一个目的,就是向这位郡守施加影响,毕竟诸田也是方术士的大金主,黑夫再这么折腾下去,对方士也没好处……   他学问很杂,对自己是颇为自信的,只等黑夫一句“为之奈何”了!   等了半天,黑夫才问道:“依你之见,我该如何做,才能脱离这‘危局’?”   石生立刻答道:“武力苛法已足,接下来要以仁德治之。郡守不妨重用那些隐居山林的贤才,尊崇有德之士,再用从田洸家收取的财物粮食,赡养老弱,抚育孤寡,再将田宅分予本地的田氏小宗,以示并无对诸田赶尽杀绝之心,如此,才可稍保平安……”   听起来说的蛮有道理,但黑夫很容易就发现了这里面的坑。   赡养老弱,抚育孤寡还好,但隐居山林的贤才,尊崇有德之士?这贤才德士,怕不就是你们方术士圈子里的人吧。   至于将十万亩的土地分给那些姓田的小地主?   黑夫摇头道:“杀了大蛇,却用它的肉喂养小蛇,此乃养虺(huī)成蛇也……”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身份便是原罪,从进入胶东那一刻起,他就是诸田的公敌,什么都没做就有人刺杀自己,何况是现在?不能对潜在的敌人心慈手软啊。   但也要讲究分化打击,早在昨天,黑夫已经让人去即墨和各县发布政令,田洸与其子谋刺大吏,聚众藏兵谋反,郡守不得已而诛之,至于其他诸田,只要不作乱,官府不会动他们一分一毫,还会征辟其子弟为吏,愿者可至公学报名。   暂且先哄着拖着,一举扫除的时机,还没到来。   至于那十万亩田地?不必石生出主意,黑夫心里早有打算!   他起身道:“从临淄来的两千兵卒,将驻守夜邑、平度、黄县等地,保护盐场、金矿,黄县郡兵平田洸父子之乱,也出力甚多,本吏要拨出三万亩地来,让士卒屯田,免其租税,所得收成,全部用来供其衣食……”   屯田是黑夫在北地的老本行了,如今手里有了大把的地,也不能落下,就当给这些驻军的福利了。   “至于其余七万亩地……”   在石生眼中,这些土地是从田洸家抢来的烫手山芋,是引起诸田害怕的祸水,都赶紧扔出去,以免他们群起而攻之。   但对黑夫而言,这却是改变一切的依凭。   终于,他不再是来时,手里一无所有的空头郡守了!   看着眼前一大摞木制地契,黑夫露出了一丝笑:“夜邑县丞,立刻为我起草政令,就说为防御海寇滋扰,胶东需要一批募兵。”   夜邑县丞一愣,抬起头来,还以为自己听茬了。   “你没听错,有偿募兵,而非无偿征兵!”   在众人讶然的目光中,黑夫负手道:“胶东全郡县乡的闾左、雇农、赘婿、商贾、工匠……总之,只要是没有土地的人,十七以上,四十以下者,皆凭其验传,到各县报名试之。”   “让公学弟子下到乡、里去宣传,让所有人知道,不管是谁,只要能通过官府简单的小考核,无疾病伤残者,便能被募为屯田兵,全家搬到富得流油的夜邑来,授其家田五十亩!白拿今年即将丰收的田地所有收成,明年田租也能免除!”   此言一出,石生听呆了,他现在明白了,黑夫对自己方才说的话,根本就不屑一顾,非但不怀柔,却要反其道而行之!想到此事可能造成的可怕后果,不由腿脚酸软,说道:   “尉郡守,你这是重蹈吴起、商鞅之事!在捅蜂窝!”   “是么?可惜我不是吴起、商鞅,陛下也不是秦孝公、楚悼王!”   但有句话,这石生说对了,胶东的症结,和昔日的秦、楚很像,不在于如何讨好旧贵族,维持现状,而在于……   “不破不立!”   黑夫回首,看向这方士,在石生眼中,他面目狰狞,像极了一只贪婪的黑狗熊!   “若有蜜蜂不知死活要来蛰我,本官正好尝尝他家的蜂蜜,是否香甜!” 第0500章 绑架   曹参奉命押送案犯田洸回即墨关押,顺便带那一千兵卒来镇守郡城,提防即墨田氏听闻夜邑之事后,兔死狐悲,有不轨举动。但即墨田毕竟不比夜邑田,更加软弱和踌躇,田角兄弟这几日只是杜门不出,没有太多动作。   所以曹参匆匆将田洸送入狱中,接着就要收拾行囊,即刻回夜邑去。   这时,外头却响起了叩门之声,却是萧何。   “曹兄这就要走?”萧何朝曹参作揖见礼:“何其速也。”   “不急不行啊。”   曹参请萧何入内就坐,似是不经意地笑道:“郡守将我调到了兵曹,担任兵曹右史,协助夜邑假尉共敖,一起管募兵屯田之事。”   “兵曹比贼曹重要,右史又比左史高半级,此乃高升,是好事啊。”萧何却十分为曹参高兴的样子,至于心中有无其他想法,便不得而知了。   接着,二人又不可避免地谈起了黑夫在夜邑县颁布的募兵屯田政令。   “郡守这是在效仿吴起征武卒之法?”萧何琢磨道。   虽然诸侯的兵卒多为征发的义务兵,平时务农,战时服役,但在关东,也有不少募兵存在。   最著名的,就是魏国的魏武卒,魏武卒的选拔十分严格,但只要能通过体能战技的考试,就能得到田宅,且不必交税,享受的福利待遇是很优越的。   “不然。”   曹参却认为不像,他说道:“我听人说,魏武卒招募的要么是良家子,要么是精通武艺的轻侠,可郡守这次募的都是什么人?”   他掰着指头数道:“闾左、雇农、赘婿、贩夫、匠人、庸保,这些人能当兵!而且考核还十分松弛,只要是没有伤病残疾的,都可以过关。”   这群人有一个共同特点,那就是穷困潦倒,多为受商人、贵族压榨而失去田地的农民,他们是真正的“无产阶级”,完全不占有生产资料。既然没地可种,不得不出寻找其他出路,在市肆做点小买卖,或者出卖劳力,换取报酬。   曹参是知道点兵事的,和萧何说起他当年在薛郡听说的事:“当年,齐国隆技击,除了五都之兵外,每逢打仗,就在市肆里募轻侠为技击,庸保为佐卒。打仗时,技击得一首级,则赐赎金钱,这些技击佐卒,就相当于是雇佣来的一般,打打顺风仗还行,可一旦战事不利,跑得比谁都快。”   “这是亡国之兵,无恒产者无恒心,这群人既没有过人的胆识,也没有利害的武艺,凭市佣而战,兵莫弱于此。”   所以同样是募兵,但齐技击不敌魏武卒,而魏武卒又比不上全民皆兵的秦锐士。   秦朝也意识到,这些人不是好的兵源,所以征发时,只让他们做做苦役,不加入军中。甚至在征发远方戍守时,原则上不征闾左。   里闾之中,富者居于闾右,贫者居住闾左,闾左指雇农、佃农等构成的贫苦阶层,他们没有田地恒产,食不果腹,没有财力支撑远戍。   因为太穷,路上的吃食都凑不够,搞得连官府都嫌弃。   总之,这群人,简直一无是处,是最底层的多余人。   “郡守如今却大收无地闾左,除了略壮声势外,有何用处?”曹参颇有些不解。   萧何却听罢却一拊掌,赞道:“郡守此策高明啊!”   “哦?”曹参看了一眼好友:“高明在哪?”   萧何道:“田洸父子一倒,他家大量田地就空了出来。”   “而郡守在胶东,已经将诸田彻底得罪,夜邑那些世代受安平君父子恩惠的本地人,也恨他入骨,郡守虽除田氏,但却缺少能支持他控制夜邑的人,光靠从临淄要来的一千兵卒,恐怕不够。”   “所余者地也,所不足者人也,想办法以地徕民,不是再正常不过?”   曹参却乐了:“要徕也当徕良家子弟,徕一群闾左、庸夫有何用?”   “因为郡守只能招来他们啊……”   萧何一叹:“秦入胶东,立郡五年有余,上到诸田,下到黔首农夫,都颇为不满,因为秦夺诸田产业,增黔首田租,士民恨之。放眼整个胶东,受损最小的,便是穷困潦倒的闾左、庸夫了。”   因为这群人本来就没有任何油水可以压榨。   同理,黑夫干掉田洸父子后,夜邑的普通黔首非但不会拍手称快,反而会对田单的子孙心生同情,这种情绪下,黑夫以田宅小利诱惑,根本就骗不来他们。   唯独那些活得艰难,每日干着沉重劳动的闾左、雇农、庸夫,才会对黑夫抛出的利益眼馋,这是改变身份地位的绝佳机会!   萧何道:“即将收获的五十亩地,一亩宅,一年免租,还能入新籍贯,摆脱昔日的贱籍。若我是闾左、赘婿、庸夫,不管周围人怎么说,都会争相报名!”   “七万亩土地,人手五十亩,至少能募得丁壮千余,一千多户。”   萧何算了算这笔账,看似不多,但这千余户人家,却会变成黑夫在胶东立足的关键点。   “只要收受了这份田宅,这群闾左、雇农,就必须紧随郡守之后,唯官府之命是从,甚至会拿起兵刃,对准昔日乡亲。”   “因为这份田宅并不稳定,若是哪天田都带着门客杀回来了,若是哪天官府倒台了,他们,将失去一切!”   萧何分析出了黑夫此举的险恶用心,这么做,相当于将一千多户人家,跟官府绑到了一起,任何想要颠覆官府的行动,都不再会轻而易举了。   “原来如此。”   曹参也明白了,感情黑夫招募这批人,不是为了让他们当兵、御寇,还真是为了给自己壮势啊。   理解这点后,他开始认同黑夫此举:“虽然现在是只能屯田的弱卒,但勤加训练,教育其子嗣,十年二十年后,这千余户人家,未尝不能变成另一支魏武卒……”   “十年二十年?”   萧何却笑了笑,他过去觉得,秦在关东的统治并不稳定,随时可能摇摇欲坠,但如今见黑夫如此手段,却又产生了怀疑。   但他并不觉得,天下照搬黑夫之策就能长治久安,而是以为,若秦朝以黑夫之法治郡县,恐怕各地动荡更甚!   他捋着胡须道:“郡守也真是胆大,此举不亚于捅蜂窝,传出去后,非但诸田物伤其类,其他富户、豪强也得掂量掂量,而全天下的士大夫,恐怕也会对此事骂声不绝!”   曹参不解:“为何要骂?”   萧何道:“因为此事说白了,就是官府在劫富济贫!”   “虽然是田洸先作乱在先,才反受其咎,但你怎知,这件事不会变成常态。”   “以后会不会有一天,朝廷突然不由分说,收了萧氏和曹氏的田宅,将它们分给沛县的闾左?”   曹参脸色一沉:“不至于此。”   萧何叹道:“没错,当不至于此,但我也希望,郡守能及时收手,切勿玩火自焚!真把自己当成了吴起、商鞅!吴、商面对一国贵族豪强的怒火,便凄惨身死,何况是以一己之力,得罪六国遗贵,做天下之敌!?”   ……   萧何一边认为,黑夫这道政令太过莽撞,可一而不可再。但他只是一个管教育的祭酒,没有资格干涉,想来陈平也应该能意识到这一点,对黑夫加以劝诫,便只是摇了摇头,奉黑夫之命,让公学培养出的数十名弟子去宣扬此事,鼓动闾左庸保们踊跃报名。   看着一脸惊诧的学生们,萧何心中暗道:   “若郡守还不收手,别的不说,这群本地富户的子弟、士人,也会与他离心离德。”   与此同时,夜邑城中,听闻政令颁布后,本地也有五六百闾左庸夫来应募,黑夫十分满意。   “全郡宣扬开后,到六月底时,募得千余人不在话下,将他们及家庭安置在夜邑,秋收之后,便能得到承诺的粮食,从而安定下来。自此之后,彼辈就不再是‘无用’的闾左、庸夫、雇农,而成了我维系统治的助力……”   这群人会被当成齐奸,那些重视忠义的轻侠、世受田氏恩惠的黔首会骂他们“忘恩负义”,但这群人本就没怎么受过田氏好处,只是想活下去,过上好日子而已。   之后几年内,为了保住到手的田产利益,这群人也只能团结在官府旗帜之下。   “以良民治,必乱至削;以奸民治,必治至强。”   黑夫现在算是理解商君书里这句话的意义了,他需要在胶东培养起一个“奸民”阶层来。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胶东的阶层,将有一个数百年来从未有过的大变动,这便是黑夫说的不破不立。   “但这团火,只能一点一点地烧,决不能无限制地扩大……”   他不是担心火太大失去控制,而是害怕,一旦烧大了,就会遭到狂风骤雨的袭击,瞬间熄灭。   黑夫毫不怀疑,底层闾左被逼的活不下去了,的确会在有心人鼓动下,发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呐喊!   但要鼓动他们主动站起来打土豪分田地?无异于痴人说梦,相比于有产者,这个阶层还太弱小,这时代的土地兼并也远没到让人活不下去的程度。   最多由官府以各种理由强行迁走豪强后,用富余的土地进行安置。   对黑夫而言,这样就够了,土地革命和阶级斗争是洪水猛兽,黑夫一旦敢开这个头,肯定会变成全天下豪贵富户的敌人——甚至包括他的朋友属下,章邯、张苍、萧何、曹参,谁家里不是阡陌相连的大地主?那些南郡乡党们,在黑夫的扶持下,也变成这个阶层的一份子。   大伙齐心协力,利用秦的军功爵制度,一点点从底层向上攀爬,成为秦吏,将六国豪贵踩在脚下,听上去十分励志豪气。   但,屠龙少年迟早会长出鳞片,变成恶龙。   “所以,我并不是发动群众……”   站在夜邑城头,看着身穿褐衣,排队等待测试,对新生活充满期待的闾左庸夫们,黑夫暗暗想道:   “我只是在绑架他们!逼他们为虎作伥!” 第0501章 安得不死药   时人云:关中河山百二,唯太华、终南为最胜。华山之胜在于险,而终南之胜在于秀。此山峻拔秀丽,如锦绣画屏,耸立在咸阳西南,以富产药材、珍禽异兽闻名。   等到秦一海内,关东方士入秦后,韩终、侯生等来终南山考察一番后,回禀秦始皇,说老子当年西行至秦,在此食服露水、丹草,故得长命百岁,这附近药材易寻,是筑坛炼丹药的好地方。   秦始皇将信将疑,但还是拨款让他们修了一座“服食台”,每年都会从巴蜀运来不少丹砂,供这群方士折腾。   这一日,“祠灶致物派”的领袖侯生正在查验弟子们从终南山里采摘来的露水和药材,却听闻,有一位客人来访……   侯生出来一看,却见一位一身青袍,满头黑发的背影,等他转过身来时,才惊觉此人容貌并不年轻,至少五六十了。   侯生顿时大笑:“我当是谁,原来是卢公。”   来者正是“海外寻仙派”的领袖之一,燕人卢敖,据他自称,已年近七旬了。   二人都是方术士里的佼佼者,虽有竞争,但也常相互熟悉,侯生便邀卢敖入室内,倒了自己酿的终南果酒招待。   就坐后,侯生打趣道:“卢公不去碣石求羡门、高誓两位仙人,也不寻找蓬莱、方丈,缘何来了终南山?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卢敖也不以为忤,优雅地拱手道:“侯公勿要嘲弄,吾等求仙方士,这些年一直闲居咸阳,不为陛下所用,又哪有钱帛人手去海外求仙?”   他打量着韩终、侯生占据的这座丹庙,笑道:“不过看起来,侯公也好不到哪去,你这屋舍庙堂,许久没有修缮,都生出白蚁了。”   “卢公好眼力。”   侯生也不否认:“进门左手边的第二根柱子里,的确生出了几只白蚁。”   卢生一笑:“不止如此,我听说,近来你和韩终上书称需采边夷稀有药材,也被否了罢?”   言下之意,他们海外求仙派混得不行,你祠灶致物派也过的一般。   侯生脸色一板:“卢公今日来此,是故意讥讽我的么?”   “岂敢岂敢。”   卢生严肃了起来:“侯公,你我虽然在如何致长生上有所分歧,但都是殊途同归,你应该清楚,我卢敖,乃至于所有倡议陛下海外求仙的方士,于你而言,是友非敌,而吾等目前又有个共同的敌人——关西巫祝!”   这也是侯生最不服气的,他们方术士经过百年传承,已经形成了一套严密的理论。   用老庄里那些飘渺神秘的说辞来包装自己,又借用阴阳家的“大九州”“五行论”来完善,让人信以为真。过去百年间,也骗倒了不少君王,齐、楚、中原的传统巫祝,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所以,当初来咸阳时,侯生和卢敖根本没把秦地的巫祝放在眼里,都视对方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谁料,就在方术士即将说服秦始皇寻仙炼药时,陈宝祠的巫稚却站了出来。这豁牙的老家伙背了半本《穆天子传》,讲一些西王母邦的传说,就将秦始皇给吸引了。   在侯生看来,巫稚的话毫无技术含量,自己随便一个徒弟都编的比他好,输给这样的人,方术士深以为耻!   卢敖却抚须道:“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吾等缘何输给了巫稚,到了近来才明白过来……”   侯生知道卢敖博学聪慧,作揖道:“还请卢公指教。”   卢敖道:“侯生应当知道,陛下是个性急的人,但凡方术士有献药者,若达不到所说的效果,则视为不直欺瞒,辄死!”   这是悬在方士头顶的利剑,所以侯生他们才不断向秦始皇提要求,说炼制不死药,需要各种珍奇药材,有的东西远在蛮夷之地,只存在于传说中,没有几年十年,根本弄不到。   没办法,只有夸大不死要炼制的困难,才能让方术士们拖着时间,而不至于完不成任务,统统掉了脑袋。   当然,侯生本人是确信,自己是可以点石成金,也能炼制不死药的。   “只是需要些珍惜材料,和不少时间……臣听闻南方数千里外,有灵芝有半人高,若能采回,定能成药!”   这已经成了他搪塞秦始皇的妙招。   卢敖却点出了这种做法的愚昧之处:“汝等炼药五年,却总是推三阻四,迟迟无药产出。事不过三,几次下来,陛下自然失望,给这边的钱帛便日渐变少。”   揭了侯生的短后,卢敖也揭起了自己的短:   “吾等求仙者亦然,虽云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上有仙人和不死之药,人如求得此药服之,可长生不死。但此说曾被齐威王、宣王、燕昭王所信,派方士入海求之,皆不得,陛下当然也是将信将疑。”   最关键的是,这三位君王寿命都不长,很难被当成成功典范,方术士只能说他们“德行”不足,所以才无法找到仙山。   言下之意,陛下你功盖三皇德超五帝,只要心诚,肯定能抵达仙山,得神仙垂青。   可即便如此,除了吹牛说自己小时候在海上见过仙人,吃过仙人给的大如瓜的枣子,所以七十岁还满头乌发外,卢敖也无法提供更多期许。   眼见为实,耳听为虚啊,这就是他们吃亏的地方,这年头航海技术太差,方术士哪怕出海,也只在能看到岸的地方打转,可没本事发现新大陆。   “而巫稚所言西王母之邦则不然,昆仑之墟的传说,比海外仙山还久远,也与蓬莱一样,虚无缥缈,难觅踪迹,但奈何世人流传周穆王见过西王母,还得其所赐仙药,长寿百岁。”   海外求仙没有成功案例,而对方有,方术士先输了一分。   “再者,陛下西拓之政已持续了四年多,不管是前年刚夺取的朔方之地,还是今岁征讨河西月氏,亦或是使者从乌孙、楼兰传回的消息,商贾从西域带回的一些奇特物产。”   “四年间,几乎每隔几个月,陛下就能听说些新东西,这让他觉得,穆天子传上所书的西方之事,是言之有物的,从而觉得,寻找西王母之邦的事,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方术士拿不出实际的东西,只知道拖延搪塞,不断要这要那。而寻找西王母邦的过程,却伴随着开疆拓土、军事胜利、胡酋来朝,这让皇帝乐在其中,再加上持续不断传回的反馈,向西求仙,似乎越来越靠谱了。   “这就是彼胜,我败的原因啊!”   卢敖一番分析后,侯生满头大汗,原来真正让己方输的,不是辞藻上的优劣,而是后续的一系列事情。   他左思右想,己方是绝不可能给皇帝提供这么多期许和满足感的,顿时面色死灰:“为之奈何?”   皇帝若不信他们,就没有钱帛投入,侯生也信之不疑的不死药便永远炼不出来,他让自己和家人长生的梦想,就成了空谈。   卢敖鼓动道:“事到如今,两派方术士合则生,分则死!”   侯生避席道:“如何合?”   卢敖道:“首先,要将两派的宗旨合一,就说祠灶则致物,致物而丹砂可化为黄金,黄金成以为饮食器则益寿,益寿而海中蓬莱仙者可见,见之而功德致者则得赠仙药,再以仙药入炼器炼制,方能食用不死……”   这样一来,他们就能拿着普通的金器,假称是用石头丹砂炼出来的,再施展一点能蒙蔽人眼睛的小把戏,便能骗过旁人,让皇帝看到,方术士终于有了点成果。   同时,他们需要相互背书,让两派理论紧密结合,炼丹的需要求仙的,求仙的也需要炼丹的。   卢敖也会将扶桑木、汤谷、鲲鹏等东方传说继续完善,甚至编点伪书出来……   “可让善言辞者,模仿金文古篆,写一篇《彭祖经》出来,将彭祖说成是方术士之始,以服食炼丹,从尧舜时活到殷商,八百岁才羽化登仙!”   侯生拊掌:“甚善,我这就亲自去写!”   还有句话卢敖没说,除此之外,还可编造一些模棱两可的纬谶之言,混淆视听……   一番合计后,他又鼓励侯生道:“这些书和传言,都要快些编出来,因为今年,恐怕是吾等说服陛下最好的机会,也是最后的机会!”   侯生消息也很灵通,压低声音:“莫非……”   卢敖颔首:“然,有消息传来,南方邛都已降,西方月氏也已被李信扫灭,两地的俘虏,会于三日后押回咸阳献予陛下。”   “西方南方皆平,陛下也算多了可以夸耀的功业,献俘结束后,便要开始东巡了!”   天可怜见,因为黑夫的缘故,秦始皇打消二十八年的东巡计划,集中精力先搞定匈奴、月氏。方术士和儒生轮番劝了几年,嘴皮子都磨破了,这场耽搁已久的旅行,终于要开始了!   “东巡的行程虽然不知,但陛下必先去泰山封禅,而后巡游海滨,胶东、琅琊是肯定要去看看的。”   卢敖这些年来,每逢秦始皇召见,每次都会有意无意谈及他在海边的见闻和经历,这让没见过海的秦始皇十分感兴趣,一直张罗着要去瞧瞧。   或者,这也间接导致了秦始皇对胶东格外重视,将黑夫派去治郡?   卢敖对这件事挺后悔的,但事到如今,不管谁在那,都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又道:   “我还联络了两人,都是齐地方术士,分别在临淄和琅琊等待,此二人会为吾等之说背书,一同游说陛下!”   侯生差不多能猜出来:“一个是琅琊徐市,另一个人谁?”   卢敖神秘一笑:“到时候你就知晓了,天下炼丹候星气者三百人,此番要合力推动此事,定要毕其功于一役!”   侯生颔首:“我一定抓住机会,请求陛下让我随行,想来陛下见了大海烟波飘渺,必心生向往,在芝罘岛上,在八神主面前进言,必事半功倍!”   “理当如此,不过……”   卢敖面露难色:“吾等最大的机会在胶东,最大的阻碍,也在胶东!”   侯生凝神:“卢公所说,莫非是……”   他蘸了酒水,在案几上写下了一个“犬”字! 第0502章 狐假虎威   卢敖结束了他的终南山之行回到咸阳时,已是三日之后,他没有直接回居所,而是在热闹的市井中闲逛。   他去过很多地方,深知每座城市都有自己的“城格”。一百多年前,咸阳城初建时,只是一座不起眼的小城,深受魏国文化熏陶的商鞅,按照安邑的式样建设咸阳,从街道到冀阙,处处都是对东方的模仿。   即便仿照得像模像样,在东方人看来,咸阳依然透着土气,这儿的人最擅长的事是种田和打仗,却一点市民的气概都没有。   时候,倘若一个咸阳人和一个大梁人、临淄人碰到一起,聊起各自生活的城市,别人夸夸其谈什么“摩肩接踵,日租千金”时,咸阳人却无话可说。   百年过去了,咸阳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仅是宫室在增高,城郭在扩大,连咸阳人的心态,也有了巨大的飞跃。   他们如今住在天子脚下,志高气扬,连嘴皮子也利索了很多。   毕竟现在的咸阳,有了太多可以吹嘘的东西,世上哪座城市人口有这多?你远远见过巍峨的咸阳宫么?这里的街巷是天下最干净的,不去公厕而随地大小便的人会遭到严惩。   皇帝喜欢做事,而发生在各地的事又汇聚到咸阳,所以,这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新鲜事,它们成了咸阳人市井生活中的谈资。   这正是卢敖需要的,市井是获取信息最方便的途径,卢敖将旁人的对话一点不漏地听到耳中,它们将成为他为自己造势需要的知识。   当年他在燕齐之所以出名,正是因为号称自己常在梦中被神仙所携,遨游古昔。   他曾在齐王建的宫廷中宴饮,座上有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卢敖问老人的姓名,老人说了姓名后,卢敖便道:   “我曾在梦中被仙人带回数十年前,与汝大父游玩宴饮,那时你很小,亦在旁侧。”   接着,他便将那老人数十年前在哪,他家那时候什么样说得一清二楚,仿佛真是亲眼见到的一半,老人不断颔首应证他的说辞,于是满坐皆惊,卢敖的名声就传来了。   可实际上呢,他只是准备做得充足而已,说的事半真半假。   来到咸阳后,卢敖又故技重施,有一次,秦始皇召见时,卢敖看到宫廷中摆放的一件金器,便远远指着它道:“我认识这件金器,秦惠文王曾把它摆在自己的案头。”   结果一查验铭文,果然是秦惠文王时的造物,于是秦始皇也觉得,卢敖大概是有点本事的。他虽然号称七旬,但看上去只有五十来岁,脸色红润皮肤很光滑,牙齿像少年人那样整齐。   在自己身上加持了重重神秘色彩后,卢敖才能让人相信,他小时候真的见过仙人,去过蓬莱,能为皇帝求来仙药。   当然,他只能闲逛,却不能碰任何食物,因为那会破坏他不食五谷便能健康长寿的形象,没有什么比一个贪图口腹之欲的方术士更悲哀的了。   如今是秦始皇三十一年七月初,黑夫在遥远东方推行的新政并未受人关注,被咸阳人津津乐道的,是西方和南方的两场战争。   巴郡蜀郡征讨邛都之战,和李信将军伐月氏之战……   咸阳人根本没听说过邛都之名,它太远了,也太小了,不自量力阻止秦军修五尺道,结果被蜀郡尉打得满地找牙,在几次交锋,见识到秦军的强大之后,邛都王请求投降,而蜀郡尉的条件之一,便是邛都王要来咸阳朝见皇帝。   那是五月份的事,昨天,邛都的投降使节经过跋山涉水,终于到了!   卢敖途经的南门附近,咸阳居民仍然在热烈讨论那些邛都人的怪异装扮:邛都人平民几乎是赤裸着上身,唯独豪酋身披毡布,头上包裹着一个黑色的大头囊,近边撮缝为角,不论男女老幼,都赤脚跣足,踩在地上如履平地,有的人还在嘴唇鼻子上穿环,以金属环扣之。   “果然是西南蛮夷啊。”咸阳人心生鄙夷,连带着这群蛮夷的身高,以及其被太阳晒得黑褐色的皮肤,也成了他们嘲笑的对象。   随之一同被送回来的,还有邛都人的武器:当地斑竹制作的枪、箭,制作粗糙的老虎皮,矮种的小马匹,当得知这是马时,咸阳人们哈哈大笑:“和驴一样小,肩高不及五尺,岂能称马?”   这群南方蛮夷给咸阳人带来的新鲜感只持续了一天,一切都是事先计划好的,仿佛是一道开胃凉菜后,立刻就呈上一盘有异域风味的烤肉。就在第二天,也就是今日,李信派人押送回来的月氏俘虏,也从咸阳城西而入。   “来了,月氏俘虏来了。”   和邛都不同,秦人在过去几年里,听到了大量关于月氏的消息,包括月氏王子为质关中,喝醉酒打死人的案件,也是年初的热门话题。   而被李信带去攻打月氏的军队,便有不少是咸阳军功地主的良家子弟,所以咸阳人都心系于西方,渡河的奇袭,武威的大胜,每当战报传来,无不引发他们的阵阵欢呼,然后想像自家子弟砍了多少人头。   现如今,李信将军再度大捷:在数万秦军威逼,而乌孙袭扰其西部的情况下,月氏王弃守昭武城,准备向西击破乌孙后迁徙去西域。但却不料,被其手下的翕侯所杀,头颅被献给李信。   至此,月氏王死,其嫡系部属离散,从祁连山口南逃入羌中。而月氏五翕侯中,一位被李信在武威消灭,两位在昭武城投降。另外两位则带着两万部众向北遁逃,跑到了居延泽,又在匈奴人的接应下远遁漠北,与冒顿单于合流。   消息传回,一时间,咸阳城沉浸在兴奋中,万人空室,都出来观看俘虏入城的仪式。   卢敖也在其中,但他甚至都挤不进前排,能远远地听咸阳人热烈地讨论。   他们说那些月氏人身材高大,皮肤白皙,虽然头发眼睛都是黑的,但眼窝微陷,鼻梁高挺,与眼睛细长,鼻子扁平的关中人相貌大异。   虽然对月氏的男人评价不高,但那些颇具异域风情的月氏女子,却让军功小地主们颇感兴趣,已经有人在打听,可否向官府买几个来做胡婢?   除了人外,李信在月氏首都昭武城搜刮的战利品也不少,除了河西祁连山草原特产的高大骏马外,还有来自西方,造型与东方大异的金属器具,以及各类中原人听都没听说过的香料。   以上诸物,给咸阳人过足眼瘾后,便陆续送入咸阳宫中,给秦始皇过目。   整个过程熙熙攘攘,卢敖便站在街角不起眼的地方,默默地看着这一切,咸阳人是名田宅制度最大的受益群体,发自内心支持秦始皇在关中附近用兵,好让子弟继续赚取功爵。   但卢敖认为,这场战争最大的受益者还不是他们,甚至不是注定能连升两级的李信。   “而是那远在胶东的黑夫啊……”   即便此人去了遥远的东方,他首倡的“西拓”计划仍在被皇帝推行,每一次成功,皇帝都会想起他一次,恩宠更甚。   此外,那黑夫也掐准了时间点,在胶东做下了彻底得罪诸田的大事。   卢敖想起弟子石生给自己的来信,石生是这么说的:“尉氏分夜邑之田予闾左、庸保、雇农,犯天下之大忌,齐地诸田人人自危,欲举兵而杀黑夫者,不计其数!”   石生预言,黑夫这是在玩火自焚,很快就会招致诸田的敌视,他这郡守之位啊,恐怕要在动荡中结束了。   “吾徒还是太年轻了,目光只放在胶东、齐地一隅之地……”   卢敖捋着胡须,置身于欢庆胜利的咸阳市肆,暗道:“石生看不到,同一时间,咸阳正在庆祝西方大胜,但黑夫定是猜到了,才敢做下大不帏之事!”   “按照陛下的脾性,西方事罢,必然会拾起耽搁许久的东巡,封禅、观海,不过一二月间,便能至胶东巡狩。届时虎贲数千随行,郡兵上万庇护,诸田敢在这段时间生事,那就是找死!天下畏秦始皇帝,犹如百兽之畏虎也,皇帝未死,绝无人敢公然作乱。而黑夫为皇帝先驱,胶东百兽,敢不战战兢兢乎?”   他不由冷笑道:“好一招狐假虎威之策!我看此人不止是条秦皇帝的黑狗,还是一只狡猾的黑狐!”   ……   卢敖猜测的没错,果然,到了第二天,秦始皇在举行了一场献俘的仪式后,宣布设立邛都道,巴蜀两郡继续开辟五尺道,月氏河西地则设立新的郡:张掖郡!寓意张国臂掖,以通西域。   与此同时,左丞相王绾,御史大夫冯去疾,通武侯王贲等上奏始皇帝:“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陛下一海内,定九鼎,令虎贲踏破贺兰山阙,北逐匈奴,立朔方郡,此可谓旷古之功也。而月氏为狄,邛都乃夷,而今夷狄皆归,亦古之未有也!陛下当东巡封禅,以颂秦功业!”   秦始皇曰:“可。”让丞相、御史大夫及七十余博士操办封禅之仪,即日东巡薛、临淄、胶东、琅琊!   随即,皇帝又令使者轻骑东去,在八月初时,将一份诏令,传到了即墨城的黑夫手中。   “令胶东郡守,少上造尉黑夫,于八月十五,至乎泰山之下,睹天子之封禅!” 第0503章 祥瑞御免   从接到通知,到八月十五要在泰山举行的封禅仪式,黑夫只有半个月时间。于是他匆匆将政务交给郡丞和陈平等人,带了尉阳等数十人,一路马不停蹄地往西赶,总算在八月初十的时候,抵达了济北郡的历下城。   历下就是后世的济南,清澈的济水从城北蜿蜒流过。听说城内外天然泉眼极多,但黑夫两次经过这都是在赶路,也顾不得去看看还在自然喷水的趵突泉了,只让人问了提前来到这张罗行宫的谒者:“陛下到何处了?”   谒者知道黑夫是皇帝宠臣,是被点名让去参加封禅仪式的少数人之一,于是便道:“敢言于少上造,陛下已至邹县,在祭祀峄山……”   邹县在薛郡,是儒家的大本营,而峄山又叫东山,据说当年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于是在儒生们的解读下,登峄山,就成了泰山封禅前的一道开胃小菜。   皇帝虽然不太喜欢儒生,但养七十博士这么多年,为的就是这些设定礼仪的事情。对儒生们的倡议,他也没有断然否定。既然是当地名山,那就登上去瞧瞧,正好借着那地方,让丞相、御史大夫等人,与齐鲁诸儒生议刻石、颂秦德、议封禅礼仪,以及望祭山川之事。   听闻自己可算赶上了,黑夫松了口气,但又暗道:   “不过我听说峄山才五百多米高,看惯了关中险峻山川的秦始皇,怕是会嫌弃它矮哦!”   在历下稍事休息后,黑夫又带着随从继续向南,于八月十二日这天,抵达了泰山脚下,而秦始皇的东巡队伍,也刚刚抵达此处。   还未来得及见到秦始皇,黑夫先遇到了一个熟人,曾经奉秦始皇之命,去南昌为他升爵的谒者杨樛。   现如今的杨樛已经是一位五大夫,负责先皇帝车驾一步,张罗在泰山的住行,权力不小。   杨樛深知黑夫的地位比当年高了不知凡几,恭敬地朝黑夫作揖,并引他去皇帝休息的行宫处,一路上,二人聊天时,杨樛开始给黑夫清点这次巡狩随行人员之盛……   “除了郎卫军三千外,虎贲士大夫数百外,地位较高的,还有列侯通武侯王贲、列侯武城侯王离、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武信侯冯毋择、右丞相李斯、左丞相王绾、卿王戊、五大夫子婴……”   好家伙,黑夫算了算,居然有四个侯跟着来捧场,王离是继承了王翦的爵位,但皇帝却改至高圆满的“武成”为“武城”,意思很明显:王家的迷路小子,距离他大父的水平还远着呢!   而武信侯冯毋择是平定燕赵时的大功臣,建成侯赵亥则是北地郡守,秦昭王时代的老臣,积累功勋,已经混到了大庶长的位置。在北地大捷后,他依靠后勤之功,总算陪添为侯,爵位反倒比左右丞相高。   这也是皇帝故意为之,让有实权的爵位一般,没实权的爵位高隆,达到一种微妙的平衡,就连李信,以灭月氏之功,也才被提升为大庶长,未能直接封侯。   不过黑夫听到后面,听闻秦始皇的侄儿,那个早年叛国的长安君成蹻之子“子婴”都来了,却没有公子扶苏,不由暗奇。   “这耿直孩子,又干了什么惹他爹恼火的事了?”   杨樛知黑夫与公子扶苏共事过,见他欲言又止,知道他想问什么,便叹了口气道:   “陛下本欲带上长公子,但长公子却不赞成封禅!”   “公子上书陛下,他说:今有一人,患病十年,经过治疗将要痊愈,但还是瘦得皮骨仅存。可现如今,却要让他负米一石,日行百里,肯定做不到。陛下也曾说,诸侯之乱,长达五百五十年!陛下作为天下良医,兴兵诛暴乱,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百姓之疾苦虽已安,但财富精力都用于助朝廷伐匈奴、月氏,未甚充实。值此百姓饥寒劳顿之时,便要告成于天地?儿臣以为不妥,不如罢兵戍,使百姓休养生息十年,再行封禅不迟……”   黑夫顿时咋舌,这扶苏,还真是亲儿子,旁人不敢说的事,他是件件都敢直言进谏!   扶苏说的倒也没错,何谓封禅?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筑土为坛以祭祀上天,以报天之功。禅,指的是在泰山旁边的梁父山祭祀地主,以报地之功。   所以,封禅便是祭祀天地,向天地诉说自己的功业,儒生们一直说,封禅是自古就有的,远古的帝王如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等都举行过封禅仪式,只是三代之后,就没有人做过了。   黑夫没啥文化,对此说真假不得而知,但秦始皇显然是相信的。统一六国后,皇帝早在三年前就想东巡封禅了,因为西北的事,一直拖到现在,如今匈奴、月氏皆残破,大功已成,正要得意洋洋地来向天地炫耀炫耀自己的大功勋,群臣儒生都夸着捧着,唯独大儿子一盆冰水泼下来,秦始皇能高兴么?   后果自然不用猜,秦始皇怒了,也不欲带长子,罚他关在府邸里抄律令,自己带着群臣百官,开始了这场建国以来的公款旅游。   黑夫听后,只感觉牙疼,扶苏之言虽然切中时弊,但他太过刚直,说话不拐弯,真是活该不讨皇帝喜欢。   这时候,杨樛也跳过了这个话题,说起了前几日,皇帝在邹县祭祀峄山时,发生的奇事。   “陛下在山上举行祭礼时,随从官员在山下听到山上象有呼喊‘万岁’的声音。百官皆奇,等陛下下山后,以此事告之,陪祭的列侯、儒生皆不知,只有方士卢敖奏称,说这恐怕是陛下德行臻治而导致的祥瑞……”   皇帝闻言大喜,免除了本地三百户人家的税赋,以他们以租税作为峄山祭祀的费用,把他们的居住区的小城,命名为“崇高邑”。   此事有些蹊跷,不足为信,再加上有方术士搀和,黑夫顿觉不妙,暗道:   “秦始皇这么做,恐怕要开一个坏头啊,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这简直是在鼓励群臣发挥想象力,献上乱七八糟的祥瑞来,给封禅造势!”   ……   黑夫得以目睹封禅,但他对这些古代的礼仪,只知道皮毛。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所以来之前,他还虚心地找即墨的“县三老”浮丘伯补过课。   浮丘伯告诉他,古代的封禅之礼仪不得而知,最近的一次,是齐桓公在葵丘之盟后成为春秋第一位霸主,便想要进行封禅。管仲不以为然,他先是陈述了一番自古以来封禅的案例,然后指出只有“受命”的君主才能封禅,希望借此打消齐桓公的念头。   但桓公却认为,自己北伐山戎、西伐大夏、南伐至召陵,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功业非凡,即便与三代相比,也相差无几,这自然是“天命在我”的体现,因而坚持己见。   管仲见状,只好改变策略,以没有比翼鸟、比目鱼、凤凰麒麟这样的神奇祥瑞降临为理由,再次加以劝阻。最终,桓公听从了管仲的建议,没有进行封禅……   而今也一样,秦始皇的封禅,万事俱备,只差祥瑞捧场了。   皇帝好祥瑞,这是群臣心照不宣的事,秦始皇既统一天下为帝,卢敖、侯生便以阴阳五德之说游说他说:“黄帝得土德,黄龙地螾见。夏朝得木德,青龙止于郊,草木畅茂。殷朝得金德,银自山溢。周朝得火德,有赤乌之符。此乃五德始终也。”   “如今秦朝取代周朝,按照五德之说,乃是水德胜过了火德,当年秦文公出外打猎,曾得到一条黑龙,这就是水德的祥瑞!”   这是在为帝国的合法性背书,秦始皇深以为然,便把黄河的名改为“德水”,以冬季十月为每年的开头,颜色崇尚黑色,尺度以六为数,音声崇尚大吕,政事崇尚法令……   这是五德始终和黑龙祥瑞对秦始皇施政的影响。   果然不出黑夫所料,等他们穿过郎卫军构成的层层防线,进入行宫时,济北、薛郡各县官员,正争先恐后地向皇帝奉上祥瑞呢!   薛郡郡守,说皇帝刚进入薛郡时,鲁城附近的农夫,猎获一只独角的兽类,看它的皮毛模样象麃,也就是狍子。薛郡守以为,这就是当年孔子将死前,遇见的麒麟。   而临淄郡守,则玩起了其他花样,说近来临淄城外的山上,常有猎户听到奇怪的鸟鸣,找来当地方士一问,说很像是凤鸣,还有人捡到了凤凰鲜艳的羽毛。   麟凤五灵,王者之嘉瑞,这两件事被认为是大吉大利。   济北郡守找不出独角狍子和凤羽,索性拿着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六穗禾献上,说这真是天地造化,王者之风带来的好事。   而博阳、邹县的县令,甚至连鹅生双卵,柳树八月里生絮,但凡有点不寻常的事,都拿出来作为祥瑞献上。   黑夫不由感慨,五年,仅仅五年时间啊,灭齐楚时,莫不恭俭、敦敬、忠信的秦吏们,在关东的花花世界浸淫数载,却变成了一群马屁精。   虽然他也会违心恭维,但还没到这么不要脸的程度。   看来不止是胶东,这就是现如今,帝国从上到下,弥漫的风气!   一时间,各种奇葩祥瑞争奇斗艳,将整个行宫搞得乌烟瘴气,那些从咸阳来的列侯百官,有了公子扶苏劝阻封禅惹怒皇帝的先例在前,也都心照不宣,没有哪个聪明人站出来,戳破这些低劣的“祥瑞”。   黑夫就这样穿过了充斥着鸟鸣兽嘶,好似一个动物园和展览馆的行宫庭院,时隔大半年,又见到了秦始皇帝。   皇帝依旧高高在上,服冕乘轩,只是被旒(yǎn)帘遮住的面孔,无喜亦无怒,似乎是厌倦了这些争先恐后送到跟前的祥瑞,又不得不陪他们演一场戏。   见黑夫进入厅堂,拜在面前,皇帝亦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胶东郡守来了?这薛郡擒获了麒麟,临淄出现了凤鸣,济北出了六穗之禾,你胶东又有什么祥瑞呢?”   此言一出,除了秦始皇,王贲、王离、李斯、赵高,乃至于方士卢敖、侯生都看向了黑夫,他们想知道,这个被皇帝赞不绝口,说“黑夫从未让朕失望”的封疆大吏,他会如何回答。   黑夫长拜道:“陛下,臣无能,胶东没有出现自然的祥瑞!”   “非要说跟往年不同的事,也就是在农家的经营下,种出了新的高产蔬菜,而粮食也因为堆肥沤肥的推广,略有增产罢了!”   黑夫言罢后,赵高垂目,心中却在嘿然作笑。   方术士卢敖听闻,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惑。   “没有祥瑞?朕知之……”秦始皇的声音传来,但却让人听不出,他是欣慰,还是不满。   但这时候,黑夫却抬起头来,大声道:   “不过,胶东却有人的祥瑞!”   此言一出,满堂皆讶,连左右那些献了祥瑞心里才安的郡守们,也都诧异地看着黑夫。   秦始皇也重新看向黑夫,却见他笑道:   “听闻陛下将至,在胶东夜邑,有上万名新得到授田的闾左、雇农、庸保,这群从古至今,从未受过大秦统治,也没感怀过什么人的卑贱之民,居然在为陛下歌功颂德,祝寿万岁!他们说陛下像太阳,太阳照到胶东,照到他们身上,就驱散了严冬,让他们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泽长久!”   “臣又听闻,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民呼万岁,亦天呼万岁耶?”   黑夫再拜作揖:“这,就是胶东唯一的祥瑞!”   ……   PS:“战国时,秦王见蔺相如奉璧,田单伪约降燕,冯谖焚孟尝君债券,左右及民皆呼万岁。盖七国时,众所喜庆于君者,皆呼万岁。秦汉以来,臣下对见于君,拜恩庆贺,率以为常。” 第0504章 真作假时假亦真   “黔首康定,利泽长久,这是陛下在峄山刻石上的原话,你恐怕是在见陛下前,才从五大夫杨樛处听来的吧,倒是会现学现用。”   背后传来声音,黑夫回过头,发现后边的胖子又不走了,正一屁股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气喘吁吁。   说话的胖子当然就是张苍,不知是因为年已四旬,还是甜食吃多了的缘故,他比黑夫离开咸阳时更肥了,放到后世大概也是个两百斤的胖子。圆滚滚的月亮脸大了一圈,好在他养了一把颇为豪迈的大胡子,这才遮住了肥大的下巴。   车马只能抵达山下,无法逾岭,这一路来,张苍光是跟上黑夫的脚步,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   黑夫也不催他,让一行人都在这山壑间休息休息,自与张苍笑道:“不然我还能怎样?难道要学着临淄、济北诸守,献上蛟龙、灵鳖么?我可不愿欺君。”   “欺君?他们岂敢欺君。”   张苍冷笑道:“难道陛下不知道那些所谓祥瑞多是假的?不过是齐桓公好服紫,一国尽服紫;楚灵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上行下效而已!若陛下不欲诸郡县献祥瑞,只需要严惩一二人,曰:‘少却,朕不好祥瑞’,则一日之内,群臣莫敢献祥瑞;不出一月,天下莫敢有人复言祥瑞!”   说白了就是,一个巴掌拍不响,先有皇帝默许,才有官员争先恐后秀下限。   张苍肥胖的手指点着黑夫道:“依我看,你是嫌诸守的溜须拍马太过粗糙,要教教他们,果然,陛下听了你的话后大为称赞,真是高下立判。”   他随即又严肃下来:“不过你说的话虽也是阿谀,却说的没错。天道系于民心,上天之所见,来自于百姓之所见,上天之所听,来自于黔首之所听。真正的祥瑞是百姓之赞,而不是什么麟凤五灵。”   黑夫知道,张苍是个“无神论者”,深受他老师荀子“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一句话的影响,在张苍看来,祥瑞灾异都是骗人的,天地自然有其规律,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   所以在黑夫面前,张苍毫不客气地指出了这种全国献祥瑞为皇帝封禅造势的可笑之处。   但这有什么办法,像扶苏那样直言进谏?皇帝陛下正在兴头上,做一个诤臣,对黑夫一点好处都没有。   于是他打住了这个话题,转而问张苍道:“陛下封禅在即,祥瑞已毕,不必再提,说说另一件事罢。”   “据我所知,但凡读书的人,都对封禅十分热衷。你的师兄,胶东的大儒浮丘伯,一向不愿做官,但听说陛下封禅,甚至遗憾自己太过年迈,无法来一睹盛况。群儒百官都在泰山脚下的行宫热切议论,封禅的流程礼仪,希望由自己来制定,好名垂千古。反倒是你,娴熟礼乐礼法的荀门高徒张子瓠,却故意讨了个来泰山阴阳分水岭祭祀的差事,刻意躲开,这是为何?”   张苍欲言,看了看来催促他们动身的奉常官员,又低声道:“等上了齐长城,我再告诉你。”   封禅泰山之前,还有一套复杂的流程,要对周边的大小山川都拜一遍,这当然不能让皇帝全部亲力亲为,于是就分别派出大臣代劳,黑夫和张苍轮到的,就是“泰山之阴阳分水”之祭。   泰山之阳,汶水西流;其阴,济水东流。阳谷的溪流都流入汶水,阴谷的都流入济水,而南北山谷分界的地方,则是他们面前的齐长城。   齐长城建筑在起伏连绵的泰沂山系之中,虽沿线有平谷之地,但多为山岭。或版筑夯土,或砖石对垒而成的长城依山就势而筑,其建筑虽不高大,但连在一起,就像一条石蛇般沿着山势盘旋延伸,的确蔚为壮观。   “从平阴附近的防门向东延伸,过石门、夹谷、穆陵关,直至即墨海滨,东西近千里。”   张苍好容易爬上齐长城,放目远眺,久未出咸阳城的肥宅不由喝了声彩。   黑夫却笑他说,若是去了塞北朔方、云中,看到蒙恬正在将燕赵秦三国长城相连后的“万里长城”,那才叫壮观!   而这齐长城,当年也起到了防御晋、楚的作用,可现如今,却已经失去了它的军事功能,沦为一道无用的石墙。   黑夫还有一套理论:“中原之内的不能叫长城,只能叫做关防壁垒,阻碍商旅往来。而只有立于塞外绝境,抵御异族戎狄,保护边疆百姓的,才能叫长城!”   “唯唯,如君之言。”   张苍打发奉常的官员去准备复杂的祭祀仪式,他则对黑夫道:“你方才问我为何对封禅兴致寥寥?”   “我便告诉你罢,因为这泰山封禅,根本就不是什么古已有之,而是齐鲁之人编造出来的谎言!”   ……   “封禅是假的?”   黑夫倒是一愣,他对这里面的门道不太清楚,但周围所有人都反复告诉他,封禅是自古就有的。   张苍的师兄,胶东大儒浮丘伯就不厌其烦地说,远古的帝王如无怀氏、伏羲、神农、炎帝、黄帝、尧、舜、禹等都举行过封禅仪式。   可今天,在泰山左近的长城上,张苍却戳破了这个谎言。   “浮丘伯虽然是我师兄,乃温厚长者,当年对我颇有照顾,但他只学到了夫子的皮毛,未得真髓!”   接着,张苍开始了一段逻辑缜密的考据,证明“封禅”并非古已有之。   “我在御史府掌管天下图书,翻遍了一切能找到的史籍,发现周天子曾令人考制度于四岳,但泰山只是四岳之一,并无特殊之处。而直到孔子之时,各国虽有祭祀所属山川之举,但绝无人提及泰山封禅,就连《论语》也从不提及。至多是鲁侯、季氏旅于泰山,但那只是鲁国自己的小祭。”   “直到近两百年来,尤其是稷下学宫兴建之后,封禅之说,才如雨后春笋。最开始只敢说尧舜禹汤周成王封禅,后来胆子越来越大,渐渐说伏羲、神农、炎帝、黄帝也封禅过泰山。而今,又凭空多出了许多年代比伏羲、神农还久远的‘古之帝王’,什么无怀氏之流,加起来居然有七十二王之多……”   “那些古之帝王真来泰山封禅过?为何史书无一言所载?非要到近世才重新被人发现!”   黑夫听罢,却不置可否,而是笑道:“浮丘伯说,《管子》里有管仲劝齐桓公勿要行封禅之事,历数之前七十二王封禅泰山,这又如何解释?”   “也是假的。”   张苍却拂袖道:“《管子》里的学问虽然广博,但这本书,却是稷下诸子假托管仲之名所作。文字相对易懂,全然不似春秋时文章之古朴,里面提到的齐桓公意图封禅一事,乃稷下先生虚构,而非事实。”   “这种托古言今的事并非孤立,就拿禅让来说,什么尧舜禅让,也是古之无有,是墨者和子张氏之儒鼓吹出来的。他们虚构古事,写了《唐虞之道》等文章,在列国传散,认为只有禅让才能终结混乱,结果燕王哙就上了当,禅让子之,结果导致燕国大乱……我夫子当时就说过,尧舜禅让,是虚言也,是浅者之传,陋者之说也!”   “打住,打住。”   眼看张苍的嘴炮从封禅轰到禅让,要开始长篇大论的批判,黑夫连忙让他停下:   “今日只谈封禅,不提禅让,你且将前者说清楚。”   张胖子一摊手:“事实如此,还能怎么说?”   总之一句话,张苍根据他的考证,以及对稷下先生们的了解,知道这群齐鲁儒生、士人为了推销自己的政治理念,什么都敢编。封禅并非自古便有,而是近两百年来,齐鲁之人,特别是齐人的虚构。   所以才会有齐桓公封禅一说的出现,同时,也才会选择在泰山进行封禅。   “泰山高么?能高到登上去以后,就觉得天下群山皆小的程度么?”张苍问了黑夫这么一句话。   黑夫摇摇头,笑道:“会如此想的人,恐怕是因为去的地方太少,见识不太足……”   单论海拔,泰山其实一点不高,不如华山,更不如黑夫在塞外见到的贺兰山,和秦国西边青藏高原皑皑雪山比起来,更没法相提并论。   但在齐鲁之人的眼中,地处齐鲁交界处的泰山,在一众平原丘陵是鹤立鸡群,这才是“天下”最高的山。   宙斯和希腊诸神为什么住在奥林匹斯山?因为它是希腊人的山。   同理,封禅之所不在华山,不在嵩山,却在泰山,只是因为,近两百年来,天下的文化中心在齐鲁,在稷下学宫。所以,齐鲁地域性的神祇、山川,被说成了自古以来,全天下的信仰。   这是稷下先生们为自己心目中,最可能登天子位,莅天下而抚四夷的田齐君王所准备的,是为未来统一国家准备的登基仪式。   后来,中衰的齐国已经失去了这个资格,但封禅理论却被越来越多从稷下走出的士人传播,传遍九州,最后成了真理!   “自古受命帝王,曷尝不封禅?”这个被强调无数遍的谎言,已经被天下知识分子接受,并顽固地认为这是真的,甚至连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要反过来接受这套理论。   黑夫认可了张苍的话,叹道:“真作假时假亦真啊。”   他没有傻到问张苍,为什么他知道封禅之事乃近世虚构,却不告诉秦始皇真相?   因为,皇帝并不需要真相。   就跟群臣献祥瑞,是一只巴掌拍不响,古代帝王封禅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天下士人认为这是真的,而秦始皇也需要用封禅来为帝国进行包装,让自己的功业得到天地的“认可”。   秦国一贯是拿来主义,只要对自己统治有利的东西,都会毫不犹豫用起来,法家如此,墨者如此,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如此,儒生的封禅亦如此。   假如你真是天子,是随德运而受天命的,那么必有受命的征兆,也就是有符瑞出现。有了这个看得见的凭证,才能有资格封禅。而只有进行封禅,才有资格“奉天承运”来统治天下……   秦始皇需要通过封禅,让天下人认可这个事实,这对大一统是有好处的。   所以即便张苍心里对封禅一清二楚,却也乐见其成。   更何况,方术士还在秦始皇耳边强调,不管向西寻找西王母邦还是向东寻仙,封禅都是长生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   说罢此事,张苍摇头道:“所以到头来,说不定,陛下才是古今封禅的第一人!”   “我明白你为何要远远躲开此事了。”   黑夫笑道:“虽然儒生们号称封禅源远流长,但这其实是第一次封禅,全无先例可言,三百个人,七八个学派,也至少有七八种看法,没猜错的话,等你我回去时,那群儒生,恐怕仍拿不出一套切实可行的祭祀方案……看来,这场泰山封禅的麻烦事,才刚刚开始呢!”   ……   黑夫没有猜错,等八月十四日这天,他和张苍办完差事,回到泰山脚下的行宫时,发现先前这里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的热闹气氛,像是被山顶寒风吹过般,变得寂寥无声,群臣百官都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只能用眼睛相互示意……   “五大夫,出了何事?”黑夫明知故问。   五大夫杨樛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叹息道:   “少上造有所不知,昨日和今日,群儒议论封禅典礼,竟各执己见,有十多种说法,三百余人吵闹不休,最后甚至动起手来,陛下一怒之下,将他们统统轰了出去!” 第0505章 笑话   “老夫劝了整整四年,说破嘴皮,这才让陛下东巡封禅,可汝等呢?却只用了短短两天,就让陛下对群儒生厌,将吾等赶了出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如今,最熟悉礼仪的儒者,却不得参与封禅礼仪制定,真是天大的笑话!”   行宫附近的树林里,被秦始皇赶出厅堂的群儒正在这大眼瞪小眼,唯独管博士的仆射周青臣在中间那个气啊,但不管如何气恼,周青臣依旧小心地护着头顶的进贤冠,没有让它歪掉。   容不得周青臣不气,在咸阳时,他们七十多位博士,尤其是齐鲁出身的儒生,也算团结一致,每隔一段时间就要鼓吹一番上古七十二帝王封禅之事,让秦始皇也效仿之。   好不容易,等皇帝打完匈奴、月氏,终于开始张罗东巡封禅,带着一大票人来到泰山脚下时,曾经精诚合作的群儒却无法统一意见了。   没办法,儒家自从孔子之后,分出的派系太多了,除了孔子直系后代孔鲋及弟子叔孙通的“孔氏之儒”,还有子张之儒;子思之儒;颜氏之儒;孟氏之儒;漆雕氏之儒;仲良氏之儒;孙氏之儒;乐正氏之儒这八大派,以及,浮丘伯为首的荀氏之儒,另有治春秋的公羊、谷梁、左氏三家。   早在一个月前,十多个流派,三百余人听说皇帝要举行儒家盼了百年的封禅大典,即便是不欲与秦合作的孔鲋,也想来看个究竟。   一时间,泰山脚下,齐鲁儒家实现了孔子死后再未有过的大串联,从弱冠孺子到白首老儒,应有尽有,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群贤毕至,少长咸集”。   秦始皇征召这么多儒生,本意是让他们做自己擅长的事,制定出一套封禅用的礼仪,博士仆射周青臣主动请缨,来分管此事。   大概是周青臣入秦太久,忘了这些齐鲁同行的尿性,他们开始对每一个礼仪程序进行讨论,这也不好那也不行,结果直到秦始皇抵达泰山,这群人居然还没商量好一个完整的章程来,可把周青臣急得上火。   虽然世人传言,古代有七十二位帝王在泰山封禅,但多是没影子的事,至于封禅礼仪?更不可考,无人知道礼仪的详细情形,于是众儒者只能在《尚书》、《周官》等书中寻找根基。一本春秋都能弄出三种解读版本来,别提言辞更晦涩的古书了,结果十多个儒家学派,就提出了二十多种意见。   搞学术的人,心眼常常比针尖还小。这群人,哪怕是同门师兄弟,因为对《春秋》《诗》上某个字某句话的分歧,都能恩断义绝,吵上几十年,死后徒子徒孙继续吵,更别提这能载于史册的封禅大典了。   甚至因为到底在山顶还是半山腰举行仪式,两个学派之间还大打出手!两个老儒撕扯彼此的胡子,在对方眼窝处留下了一道淤痕,对外却只敢说是自己摔的。   在争论无果的情况下,儒生博士们开始自行其是,分别向皇帝上书,推销自己的想法。   传礼为道的漆雕氏之儒上书称:“古时候封禅,帝王要乘坐用蒲草包裹车轮的车子上山,这是怕伤害了山上的土石草木,必须上到顶峰,扫地而祭,陛下当拜于尘土之中,用其简易也……”   子张氏之儒却认为皇帝应该徒步登山,上到一定高度,乘无风雨的时候,即刻行礼就算是上山封祭了。   乐正氏之儒则翻古书考证出了“望祭射牛”的做法,也兴冲冲地上书献宝,希望皇帝采纳这复杂的仪式。   这些议论各不相同,与情理不合,或迂腐怪诞,或难以实行,而且多是蜗牛壳里做道场,显然与秦始皇想利用封禅,宣扬帝国风光排场的期望值相差很远。   幸好秦始皇也没指望这群家伙,在让群儒商议时,也暗中让专门管礼仪的“奉常”准备了一套秦朝祭祀天地的礼仪。   于是在昨日,便下诏说:“此议各乖异,难施用。”转而让奉常将一整套的秦朝礼仪搬出来,让儒生们评价损益一下。   结果,吵吵月余,甚至为了某个礼仪大打出手的群儒,这一刻又空前团结起来。   小有名气的齐国儒士伏生看了一眼奉常设计的祭器,开始一通批评,而批评的唯一理由就是“与古不同”。但真正的封禅用器是什么样子,他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而孔子的后代,大名鼎鼎的鲁儒孔鲋,却在观看奉常演习的礼仪后,摇头道:“不如鲁礼好。”进而请求,改用孔家传承了数代的现成鲁礼,进行封禅。   这种种行径,惹火了最恨人批评“今不如古”的秦始皇,他立即下诏:   “群儒既已不能辨明封禅事,又牵拘于诗书古文而不能骋,朕自择之!”   儒生们遂被统统轰出了行宫,周青臣也不例外,于是就出现了这可笑的一幕:专门研究礼仪的儒生,却无一人能参与封禅典礼的设计……   到了下午时,消息传出,秦始皇尽罢诸儒之言不用,转而采用秦国旧有的祭祀天地的礼仪来封禅。   这消息传来,儒生们顿时炸窝了,开始捶胸顿足,说皇帝不听良言,居然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用错误的仪式,真是荒天下之大谬,于是便鼓噪着要去“以死相谏”。   结果,他们还在这号召串联时,却有郎卫前来,儒生们还以为是皇帝后悔,要召他们回去再议,谁料,郎卫却阴着脸,将那两个因争吵而打架揍对方的老儒抓了起来,说要判他们“私斗”之罪。   一时间,三百余儒生,都变得寂寥无声,看着两个老儒被抓走后,过了许久,孔鲋才一跺脚道:   “既然皇帝不听劝阻,吾等留之何益?等着继续受辱么?”   他倒是干脆,不用,则去,说罢便一拂袖,带着弟子叔孙通大步而走。叔孙通倒是在这场闹剧里没有提一点意见,只是不好意思地朝周青臣作揖抱歉,又劝自家夫子别冲动,私自离开可是要惹怒皇帝的。   剩下的人面面相觑,这时候已无人再提“冒死谏言”的事了,只是漆雕之儒的领袖大声道:   “二三子,昔日季氏旅于泰山,孔子问冉有:‘汝能劝之乎?’冉有回答说不能,孔子便叹息道,虽不能,然泰山不如林放乎?”   林放乃春秋时的鲁国名士,以知礼著称,这句话的意思是,泰山得天地造化,有其灵性,是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祭的!   言下之意,秦始皇今日罢黜儒生之言,改用关西的祭祀方式,也一样不会被泰山接受!   众人皆齐声附和,寄希望于泰山的神性。还有人嚷嚷着,等明天上山封禅时,要好好看着每一个程序,下来后将见闻写成书,对闹乌龙的礼仪加以嘲讽,好让天下人知道,比起儒家,秦朝的官员巫祝们,在搞祭祀礼仪就是个弟弟。   唯独周青臣叹了口气:“事到如今,汝等还是少说几句吧!”   泰山接不接受秦朝的祭祀礼仪不得而知,但经此一事后,秦始皇大概是彻底认清了群儒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到了晚上时,皇帝进而宣布,明日封禅,只带文武百官,黑夫、张苍等均在其列,但就是不带一个儒生!   这下,群儒统统傻了眼,他们本来还想着明日封禅时,旁观奉常的祭典,事后好好嘲笑一番呢,却没料到,皇帝做得这么绝,所有儒生,只能留滞山脚,不得与从事!   “真是岂有此理!”   齐人伏生怒了,他扪心自问,自己受征召入咸阳,忍受了皇帝的穷兵黩武,容忍他们七十余博士只是朝堂上的装饰品。不就是为了把秦朝引入许多年前,齐地稷下诸生为未来大一统帝国,量身定做的政治蓝图中,从而变成他们理想中的礼仪之邦么?   但好容易熬到今天,为了这个目标奔走,呕心沥血的群儒,却既没有资格设计仪式,也没有权力登山,见证这八百年未有的一幕?   这真是天下最大的笑话!儒家的死对头黄老、墨者知道了,肯定要笑掉大牙。   群儒震惊之余,心里也对封禅这件事,有了奇怪的转变。   在众人看来,少了他们的参与,封禅已经不再是真正的封禅,而是一种对神圣不可亵渎的泰山,对上古圣王礼制的……   “羞辱!”   他们群情激奋,他们无能为力。   空喊口号也是会消耗体能的,很快,夜色渐深时,腹中空空如也的群儒便各自散去了,不同于来时的意气风发,他们都有些垂头丧气。   这是自秦朝建立后,儒家最大的一次失败。不过,除了周青臣、叔孙通等少数人外,绝大多数儒者,没有从自己身上找原因,而是满腔愤怒地抱怨道:   “秦始皇刚愎自用,不用贤良,一意孤行,果然是无可救药的独夫、暴君!真三王之罪人也,德行不足,也配封禅!?”   ……   PS:本章事例,参考《史记·封禅书》 第0506章 儒法之争   “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是夜,预定明日要在泰山上演奏的乐章渐渐接近尾声,诸臣随奉常派来的礼官演练完封禅仪式后,各自回了行宫外的馆舍休息,为明日正戏做准备。   黑夫却亲自送廷尉叶腾至其舍,并搀着他下车。   他远在胶东,虽然与咸阳时常有书信往来,但一个来回至少两月,很多消息都是滞后的,所以有不少事情,黑夫得当面向老丈人讨教。   叶腾也是得了秦始皇的差使,让他去祭祀东泰山,故来迟。一载未见,叶腾似又老了不少,十年前那个在南郡杀伐果断的郡守,已经变成了老态龙钟的廷尉。   唯独眼中目光依旧犀利,而嘴里的话语,更如同刀剑般锋利,常一阵见血。   “你以为,这只是群儒之间的派系之争?”   在屋舍内对坐后,叶腾嘿然:“旁人只看得见儒生相互指摘,惹陛下不快,却未曾看到,右丞相通古君,却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取消儒生议封禅之权,采用秦祭祀天地旧制,逮捕私斗的老儒,不带任何一个儒者登泰山,这都是李丞相让人向陛下提议的!”   “而那张苍口口声声说不想卷入事非,恐怕也是明白,他的师兄,绝不会坐视群儒得志吧!”   “妇翁的意思是,丞相也参与了此事……”   黑夫回想起李斯这些天的表现:老家伙多半是静默的,很少对封禅发表看法。但事后一分析,李斯身边的人每次说话,都正中儒生要害,也让皇帝对群儒厌恶更甚,简直是往死里整,最终导致了这场儒生的大败局。   叶腾很喜欢考校女婿:“黑夫,你说说,李斯身为高高在上的丞相,为何要与一群空谈议论的儒生计较?”   黑夫也一点就通,立刻想到了三个可能:“荀孟之争、右左之争、儒法之争?”   他知道,李斯、韩非、张苍等人出自荀子门下,虽然荀子通常意义上被认为是儒家,尊崇孔子,但却是儒家的异端。   百家争鸣,有五大著名的议题:天人之辩、人性之辩、义利之辩、王霸之辩、名实之辩。   儒墨道法名,各家都在这五大议题里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各有侧重,有时候甚至完全相左,这基本体现了他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而荀子除了名实之辩外,其余四个都与齐鲁儒家、思孟学派大相径庭。   他说,与其战战兢兢地祭祀天,不如积极改造利用它;他认为人性本恶,而非善……   三观不同,怎可能谈得拢,荀派遂被群儒抨击为异端,荀子也不待见他们,讽之为腐儒、贱儒、俗儒。   这场学术斗争虽是几十年前的,但李斯如今掌控大权,给这些师门昔日的敌人下点眼药,也实属正常。   至于“右左之争”,这就涉及到右丞相李斯和左丞相王绾的恩怨了……   叶腾微微放低声音:“虽然陛下不喜党争,可你在北地、胶东这几年,朝堂中的李党和王党,已变得泾渭分明。”   虽然李斯越级成为右丞相,压了王绾一头,但王绾也没有倒台。   “学室出身的秦吏,基本围绕在李斯周边,而从东方六国故地来的贤良文学之士,则以王绾为首。”   “说来有趣。”   黑夫笑道:“妇翁,我没记得,李丞相当年也是从东方来的士人,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好文章才入了吕不韦府中做食客。后来陛下大逐客,他差点被牵连驱逐,靠着一篇《谏逐客书》名噪一时,当是时,关东之人都知是李斯让陛下改变了主意,都很乐意拜见他……”   “此一时彼一时。”   叶腾示意黑夫再为他添点酒:“李斯此人,最擅长的事,便是舍弃。”   “他从老鼠身上悟出了出人头地的道理,果断舍弃小吏身份,去兰陵拜荀子为师。”   “学会了帝王术后,他又果断舍弃了母国楚国,转投于秦。”   “秦国朝堂即将出现变动时,他又舍弃了对他有知遇之恩的吕不韦,转投陛下,成功从那艘要沉掉的船上跳下,登堂入室,飞黄腾达。”   “现如今,他又择陛下之所好,视咸阳为故里,秦人为乡党,早就忘了自己是来自东方的士人。再说了,天下一统后,地域籍贯已不重要,信法还是信儒最重要。”   叶腾对李斯的分析很透彻,黑夫道:“所以归根结底,这件事的本质,还是儒法之争?”   秦朝刚统一时,随着秦始皇征辟关东儒生七十余人入咸阳,为博士,以备咨询。从那时候起,朝堂里的儒法之争就开始了。   从上尊号的相互试探,到封建、郡县说的分歧。最终以李斯提出的尽废封建,不封尺寸之土被采纳而告终,他的右丞相之位,很大程度上,也是这场斗争胜利的战利品。   而现如今,以东巡封禅为契机,儒法之争再度喧嚣尘上!变成了朝堂的主要矛盾。   “没错。”   “你以为他们争的是用秦国旧礼还是东方之礼么?争的是在祭祀时如何杀牛,如何上山,如何穿衣打扮么?”   叶腾饮下黑夫为他倒的热酒,拂去须上的酒珠,冷笑道:“不,他们争的是国体!”   ……   据黑夫的了解,儒法之争,抛开他们在三观上的巨大分歧,集中在“如何建国”和“如何治国”这两个重大政治问题。   儒家已经输了“建国”,接下来的“治国”,他们会努力参与,毕竟从孔子时代起,儒就是一个积极入世的学派。   秦以法立国,以法并天下,这无不体现了这一制度的正确性。秦始皇本人是这一国体的最大受益者,他肯定是会把法家秦吏治国当成基本国策,万世不动摇。   但皇帝也未将其他可能性统统摒弃,否则就不用招安群儒、黄老做博士,又让墨家继续存在了。   其他学派依然有自己生存的空间,以左丞相王绾为靠山的儒家,很希望在朝野中为自己争取到一定的地位。   叶腾分析道:“所以王绾和博士们才苦口婆心,力劝陛下东巡封禅,国之大事,唯祀与戎,这场典礼,对儒生在朝野中的地位提升,很重要。”   王绾和周青臣等人已经认清了自己的定位:在治国上,皇帝暂时只会信任法家秦吏,儒生是分不到羹的,他们只能往自己最擅长的事情上努力,那就是“祀”。   这也是法家最陌生的东西,在儒生想来,这群不懂诗书,不法先王的法吏,根本无从插手!   王绾和周青臣原本的打算是,通过充满东方特色的封禅,将秦始皇从被关西巫祝把持的“四畴四帝”祭祀里拉出来,使皇帝全盘接受东方的天地神系,从而由东到西,重构整个帝国的祭祀体系……   这与方术士的目标一致,所以卢敖、侯生等也积极配合。   只要皇帝应允,并在儒生的设计、陪同下完成封禅,就相当于承认了诸儒在朝野的主祭者身份。   先守住国家祀典的阵地,再慢慢向世俗伸手,由此扭转他们在儒法之争中的弱势……   黑夫不断颔首,感觉自己真是长了见识,原来这封禅,涉及到了如此多的交锋。   说到这,叶腾忍俊不禁:“但王绾和周青臣的万万没料到,李斯和诸法吏虽不擅长祭祀礼仪,却很了解人心。李斯知道陛下也欲封禅,便没有劝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说封禅关系重大,光靠七十多个博士,恐怕会有遗漏,不如广招齐鲁儒生到泰山,一同商议礼仪……”   “这真是欲擒故纵啊。”   黑夫也笑了:“李丞相毕竟是在稷下、兰陵呆过一段时间的,对群儒之间的分歧,恐怕再清楚不过了,知道这群人凑到一起,人数越多,非但不能成事,反而会败事。”   当然,后来的事都知道了,连王绾、周青臣都无法控制的情况出现。   毕竟是第一次封禅,没有记载可考,儒生们便根据自己的理解,献上了千奇百怪的仪式,自家先乱成了一锅粥,惹怒了缺乏耐心的皇帝……   王绾和众博士苦心谋划了几年的封禅,就这么被李斯略施小计,轻易化解了,儒生在自己擅长的阵地上吃了一场大败,但这又能怪谁呢?只能怪自己猪队友太多。   不过黑夫却没有幸灾乐祸,而是皱起眉来,暗自道:   “赢了儒法第二回合的争端,打击了竞争对手,李斯倒是乐得高兴了,但从长远来看,这对整个国家的统一,有些不利啊……”   他深知,统一绝不仅限于政治、领土,还有意识形态。   夫妻三观不合都过不到一块,何况那么大的国家,那么多的人。墨家理想中的“兼相爱”很难做到,但治下百姓对新王朝产生归属感,却是必要的。   秦朝已并海内,通过车同轨书同文,让各地有了交流的可能性。但意识形态的统一,才刚刚起步,距离“九州同贯,六合同风”为时尚早,广袤的六国,两千多万人口,认同自己是秦民的少之又少。   光靠一纸政令显然是不行的,思想的认同,需要潜移默化,润物无声。   整天板着脸的法家秦吏不擅长干这些活,反倒是儒生很适合,虽然这群人中良莠不齐,但不得不承认,他们搞教化是一把好手。   泰山封禅是一个极佳的契机,这是天下人都承认的国家祭典,是圣君仁王才能做的事。而封禅所祭的对象是“天”,也是人人信奉的至上神。   封禅,能让关东知识分子对秦朝心生好感,将他们招安。但如今,阴差阳错间,却反而成了分裂的伊始,儒生们,现在恐怕和朝廷离心离德了吧……   “在想什么?”叶腾见黑夫久久未言,便问他。   黑夫停止了思索,笑道:“我想知道,这场争斗里,妇翁站在哪边?”   “我乃廷尉,掌天下律令刑狱,自然得站在法家一边。”   没错,韩非死后,法家已经不再是一个学派了,而扩张到整个秦朝的官吏群体。从每日抄录律令简牍的基层小吏喜,到地位尊崇的丞相李斯、廷尉叶腾。只要认同律令,诵商鞅之法,就能被看成是法家的信徒。这个群体是如此的庞大,它是帝国维持统治的支柱。   叶腾虽然是个心思缜密的政客,但也未能像黑夫那样,想这么长远,他说道:   “自从当上了右丞相,陛下又让他的诸女嫁给几位公子后,李斯对老夫的争竞之心,倒是少了许多,言谈十分客气。思来想去,或是你先前提出的巩固关西根本,以及开拓西北的建言,刚好帮了李斯一把,若没有西拓,没有寻找西王母邦的动力,陛下定会对东方有更大的兴趣,儒生和方士,也能有更多机会。”   黑夫哑然失笑:“如此说来,我虽然人在胶东,但已经被儒生、方士们认为是敌人了?”   “莫非你还想与他们化敌为友?在封禅一事上帮他们一把?”叶腾注视着女婿,黑夫似乎有自己的打算。   黑夫却摇头:“事已至此,无可挽回了。再说了,我与李、王二位丞相不同,我的战场,既不在朝堂,也不在泰山……”   他露出了笑:“而在胶东!”   “陛下在泰山得到只有愤怒和失望,但我保证,胶东的新政,定能让他耳目一新!” 第0507章 风雨欲来   “我……我实在是爬不动了。”   泰山虽然不算高,但要一个两百多斤的胖子从山脚爬到山顶,无异于一种酷刑,张苍还未到半山腰,就嚷嚷着自己不行了。   黑夫在前,回头指着他笑骂道:“随行诸人能与陛下一起登泰山,目睹天子封禅之礼,都与有荣焉,唯独你张子瓠听说自己也在列,便脸色酸苦。”   张苍翻了翻白眼:“我看是陛下嫌我总爱在他耳边说‘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故意要让我上来受苦,早知如此,我也搀和群儒的争执,让陛下罚我在山下等候,在榻上捧着纸书细读,那该多好。”   今天是八月十五,泰山封禅的日子,大典分两步进行,首先是“封”,指的是在泰山之上筑土为坛以祭祀上天,以报天之功,要在泰山顶上举行。   秦始皇早在一年前就在计划封禅,便让济北、薛郡在山南山北各自辟山修路,将过去小径改造成可容坐辇阳坡、南坡二道。   这项大工程的一个副作用是,泰山周边活动的老虎受惊出逃,被官府猎获,甚至抓了头白化病老虎,被喜滋滋地当成祥瑞献给皇帝。   而从孔子时代起,常年隐匿在泰山山林里,逃避“苛政猛于虎”的野民们,就只能冒着危险,往更深的丘陵里钻。   薛郡和济北郡当然不会让忽然跑出来的穷困野民打搅到皇帝的封禅仪式,搜了许多次山,力求做到野无遗孑。   一大早,秦始皇就扔下一众儒生,带着重要臣工自阳坡登山。他自己在坐辇,由十多个郎卫轮流扛着行在最前方,就跟后世去景区坐缆车一样轻松,还能看看周围风景。却苦了臣子们,不管是老是少,是胖是瘦,都得靠两条腿走。   众人坐着马车走了四五里远,翻过了像门槛一样的山崖“天门溪水”,就到了中岭,接下来,道路变成了石板砌成的石级,共有七千多级,直达顶峰——这是薛郡过去几年间最大的一项工程,虽然被阴阳方士诟病说破坏了风水,但却让皇帝登山方便了不少。   此时已到中午,秋日之阳照在泰山上,山顶弥漫的大雾已散去,湿滑的石阶也干了不少,正是登顶的好时候。   黑夫指着前面对张苍道:“李、王二位丞相,叶廷尉,都已是年过六旬的年纪,却仍强自拄着手杖跟在陛下身侧,何况你我正值壮年?快起来,难道还要我背你不成?”   “来啊。”张苍像是屁股黏在石板上一样,只不要脸地伸出了手:“只要你背的动!”   “你这肥厮……”   皇帝的坐辇已经远远走在前方,黑夫一招手,让两个郎卫来搀起了张苍,强行架着他往上走。   结果,等他们走走停停抵达顶峰时,张苍倒是恢复过来了,那两个郎卫却累成了狗。   黑夫不由笑他道:“嗟乎,负张苍登山,比衣三属之甲,操二石之弩,负矢五十,置戈其上,冠胄带剑,赢三日之粮,日中而趋百里还要累。”   此刻已是下午时分,因为才入秋,看不到苍山负雪,明烛天南的景色,只见山多石,少土;石苍黑色,多平方,少圜(yuán)。少杂树,多松,松树在石缝里艰难求生。   既没有壮丽的瀑水,也少有鸟兽音迹。总之,就是普普通通的风景。   黑夫再回首时,发现山下风光好像还更好点,晚日照于行宫,汶水、徂徕(cúlái)如画,而刚刚经过的半山,此刻又起了雾气,像是一条舞动的飘带。   前方,身着玄端冠冕的秦始皇已下了坐辇,也在负手打量着泰山上下景致,面容严肃,不知在想些什么。   接下来是匆忙却又有序的仪式,按照奉常演练过好几遍的流程,秦始皇和群臣都穿着隆重的礼服,黑夫等人头戴皮弁,插笏垂绅,助皇帝行射牛的礼仪,并奉献三牢。   接着,就是更繁琐的封土之礼,因为儒生们的馊主意都被否了,所以礼仪程式与在咸阳时郊祭天帝相同。秦始皇接过礼官献上木铲,亲自动手,群臣则在旁助力。   大伙都干的很卖力,尤其是黑夫这种老庄稼把式,还得到了皇帝称赞。   他们的样子,就像植树节亲自上山植树的领导一般,只是宽大的礼服实在不好干活。   最后,所封土宽一丈二尺,高九尺。秦始皇还将亲笔所写的玉牒书埋入其中,书的内容隐秘无人知,因为这是秦始皇和老天爷私密的对话。   群臣都面目肃然,跟在皇帝身后,在礼官的吆喝下,朝封土一次次作揖下拜,告成于天。   但一时间,黑夫却心生好奇。   “这埋在封土下的玉牒书里,究竟写着什么呢?是一板一眼的诰书,还是一些皇帝的心里话呢?”   正当他将好奇心压了下去,要目睹第二项工作“立石铭字”时,在他旁边的五大夫,比黑夫年纪略小的秦公孙婴(子婴)却抬起头来,咦了一声。   “少上造,你快看,天怎么阴了?”   黑夫立刻抬起头,这才发现,方才还白云朵朵,阳光灿烂的天上,徒然从东方飘来了一大片阴沉沉的云彩……   ……   “快看,看泰山顶上!”   山上封禅典礼正在举行之时,山下的儒生们虽然嘴里嚷嚷着皇帝刚愎自用,但也时刻关注着上面的一举一动。   此刻,眼看天上忽然风云变幻,不少因秦始皇不用他们而心怀怨愤的儒生,便叫嚷了起来。   “算着时间,才刚刚做完封土之礼。”乐正氏之儒低头掐指。   “告成于天,结果却乌云密布,这意味着什么?”漆雕氏之儒这时候忽然变得虚心好学起来,左顾右盼地发问。   “我看接下来,就是骤雨将至啊,陛下和群臣恐怕要淋雨了。”子张氏之儒幸灾乐祸。   “还记得孔子的话么!泰山不如林放乎?泰山岂不如林放乎?”有人想起了昨日他们的议论。   “没错,泰山有灵,苍天有感,绝不会接受非礼之祀,也不会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禅。”   后面半句,细弱蚊蝇,没人敢大声说出来。   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泰山顶上的乌云,在内心深处为它鼓劲,期盼它越积越大,然后下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雨,将山上的封禅仪式破坏殆尽,让刚愎自用,不可一世的秦始皇帝,也淋成落汤鸡!   “让他知道,天至明而不可欺!”   ……   灰蒙蒙的云朵遮蔽了太阳,巨大的投影将泰山顶的光明一点点吞噬。   一同吞噬的,还有秦始皇的好心情……   他高大的身躯立于泰山之颠,抬头仰望阴云密布,在风吹拂下须发贲张。   秦始皇记得,自己在埋于封土的玉牒书里如此写的:   “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惟其克相上帝,宠绥四方。”   “予小子政,秦始皇帝,既平天下,不懈于治。已屠匈奴之国,踏氐羌之垒,籍邛都之城,通河西之壁,近不过旬月之役,远不离二时之劳,固已犁其庭,扫其闾,郡县而置之,云彻席卷,使子孙无余灾。”   “而今外患已弭,予小子欲修内政,夙兴夜寐,建设长利。行封禅,一天下,使人心归秦,六合同风,九州同贯,望天佑之……”   天子与天的对话,就像是儿子拿着成绩单,向父亲做出汇报一样。归根结底,皇帝想将自己的得意之作展示给天看一看:   “瞧啊,古往今来谁还能胜过朕?你有过这么好的儿子么?”   但谁料,却是这样的结果,本来天气还好好的,刹那间却阴云密布,风雨欲来。   冥冥之中,仿佛真有某个至高的存在,在操控风云变幻,戏弄秦始皇,对他的诰书不屑不顾。   殷商视天如父,周人也是敬畏苍天的,而秦同时继承了殷周的信仰。而过去几年间,不管是儒生、方士还是巫祝,都反复对皇帝说:“天至明而不可欺,风雨四时变化,乃是皇天谴告人君过失,犹严父之明诫。”   一般的儿子,在父亲摆出一张臭脸时,会战战兢兢,不知所措,甚至下跪认错。   儿子错了,儿子改,儿子再也不敢了!   但秦始皇不同。   愤怒的火焰,在这个一心想长生的凡人皇帝眼中燃烧!   这一刻,秦始皇甚至想不管不顾,让太阿宝剑出鞘,再持剑上指,直接质问广袤无边的苍天!   “天,你对朕的所作所为,有何不满之处!?” 第0508章 兼易凝难   摸上佩剑的手放下去了,秦始皇压制着自己对天的愤怒,在云层下摇头,心中暗道:   “朕不是武乙,也不是宋康王……”   殷商倒数第三代君主武乙,不满鬼巫把持朝政,为了证明天神的无能,便以兽皮为囊,盛血,举高而射,号为“射天”。结果就是武乙把皮囊射了一个大窟窿,血流不止,天还是一点反应都没有,武乙于是宣称巫祝们终日拿来压他的“天”是个窝囊废。   但后来,武乙却在一次去渭水游猎时,活活被雷劈死了,人们都说,这是因为他对天神不敬招致的厄运。   殷商的后代宋康王似乎继承了祖先的疯狂,也做了类似的事,但宋国很快就被齐国灭亡了,子姓社稷就此绝灭,人们也说这是不敬天而引来的惩罚。   秦始皇虽自视甚高,不可一世,但他不是疯子。   若冒犯皇帝的是个人,轻轻一句话,便能夷其三族,抹去他存在的一切痕迹。   若忤逆皇帝的是邦国,他会派遣大军征讨,灭其国,夷其社稷,让世人知道,什么叫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若惹怒皇帝的是泰山本身,他甚至可以让数万人将全山树木统统砍了,使全山光秃秃的,仿佛被施了髡(kūn)刑。   但皇帝唯独奈何不得的,就是天了。   对着广袤天空挥舞短剑,狂叫怒骂,风雨就能停么?一样无济于事,在旁人看来,实在与蜀犬吠日无异,做出这种事,还会让本就与预期相差很多的封禅变成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他只能忍耐,为了这场封禅,秦始皇已经忍耐了许多事情。   秦始皇对封禅寄予厚望,除去希望能与“天”直接对话,报告自己的功绩外,还有现实的目的。   儿子扶苏经常在耳边念叨什么“天下初定,黔首未集”,难道他不知道么?   高渐离的刺杀,出巡时百姓的畏惧,各地难以压制的盗贼活动,暗潮涌动的复国主义者,无不显示着,他的天下,似乎并不那么安稳。   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这是驱逐匈奴后,秦始皇装在心里最重要的事。秦国不再是偏于西隅的诸侯国,而是一统天下的王朝,融合东方新征服区,是统当务之急。   为此,他不惜将黑夫调到关东任郡守,想看看这个总给自己惊喜的臣子,又能鼓捣出什么新花样来。   除此之外,秦始皇又翻出了许多年前,韩非刚入秦时的一份上书。   “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   韩非转述了荀子的原话,兼并易也,坚凝则难,这不就是秦朝眼下面临最大的问题么?统一了疆土,却未能统一人心,秦与六国的隔阂仍在,一些关东士人甚至视秦为寇,复国运动也在暗中酝酿。   光靠暴力打压,难以起到很好的效果。好在,荀子也提出了解决这个难题的良药:古时候商汤王以毫地起家,周武王以镐地起家,都是方圆百里的地方,却能兼并天下,诸侯称臣,没有别的原因,就是能凝聚士民!   荀子还说:“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   几年下来,皇帝也明白了,若不能搞定关东士人,让他们为己所用,空降的秦吏,根本无从治民。   于是乎,秦始皇便打算先从“礼”入手,听取儒生、方士的建言,将秦国的旧祭祀放到一边,要将东方人津津乐道的“封禅”操办起来,变成朝廷大祭,以此加强士人对秦的认同,也从信仰上为帝国统治的合法性正名——秦不是野蛮的虎狼之邦,也是堂堂诸夏之嗣,继承上古七十二代圣君之业。   这种做法,和后世元清祭祀孔子异曲同工,只是这年头孔子还未成圣,儒家也只是显学之一。   对目空一切的秦始皇而言,这当然是一种妥协。   不过,让他高兴的是,此议一出,引来了所有人欢呼,甚至连那些不愿入朝做博士的齐鲁名士,也慕名而来。各郡县得到了暗示,纷纷献上祥瑞,一切似乎都在朝正轨发展。   但秦始皇低估了儒生的无能程度,这群人,竟然连一个祭典用什么礼器,封土多高都能吵吵几天,难以拿出一套可行的方案。那些五花八门的建议,秦始皇看后都觉得难以实施。   他虽会让步,但只让半步,若对方不识趣,没有赶紧跟上来,皇帝就会将其一脚踹开!   怒上心头,秦始皇便斥退儒生而不用,自带文武大臣上泰山封禅,礼仪也采用秦国过去祭天的旧仪。   让那群废物儒生抱怨去吧!秦始皇不在乎。   去他的七十二代贤王,去他的古礼!今后万世礼仪,都得按照朕的法子来!   但刚刚进行封禅,山顶上就风云变幻,眼看就要下雨,这却是皇帝没有料到的。负责观星的史、祝都曾给他打过包票,说八月十五这天,绝对是万里晴空。   但天有不测风云,后世天气预报都不一定准,何况是光靠肉眼观星的史、祝呢?   于是乎,秦始皇的心情,也变得和头顶的乌云一样阴沉。   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云层越来越密,却无能为力,唯独此时此刻,秦始皇才感受到了身为人的渺小,纵然是九五之尊,富有海内,却依旧是一个凡人。   “朕想要做的事,就这么难么?当真不为天所乐见么?”他收起了愤怒,认真地询问老天。   阵阵雷声,这仿佛就是苍天给秦始皇的回答。   “陛下,还是速速下山罢!”   这时候,左丞相王绾建言道:“封禅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刻石铭字,以颂陛下之功,大秦之威。陛下请看,这云自东南飘来,却难以越过高山到北面去,陛下不妨按照原定的路线,连夜从阴坡下山,去梁父行宫,或可避开这场雨……”   王绾的意思是,只要秦始皇速速离开,躲开山顶的雨,封禅就不算下过雨。   “自欺欺人……”位置靠后的黑夫心中暗暗嘀咕,但王绾的提议,却引来了一大批人的赞同。   “请陛下速速避雨!”   但秦始皇眼中露出了一丝愠怒:“丞相的意思是,要朕像落荒而逃的野兽一般,躲着这云雨?”   原本的计划是,皇帝与群臣在山上临时修的简陋行宫过夜,明日下山,后日在梁父行禅礼。一旦他匆匆逃离,这场封禅,就将变成虎头蛇尾,为天下笑。   “臣绝无此意,只是……”   王绾连忙道:“只是封禅遇风雨之阻,此事不祥,恐怕天下人会非议啊……”   却不想就在这时候,山顶上,却响起了一阵大笑。   “哈哈哈哈!”   秦始皇皱眉,群臣也十分诧异,他们齐齐朝黑夫的方向看来!   黑夫正和自己老丈人交换眼神,酝酿着语言准备表态,却不妨身后传来大笑,见众人目光随即望来,顿时头皮一紧,连忙让开身子,露出了后面的大胖子来……   大笑者,正是张苍!   右丞相李斯指着这小师弟,板着脸问道:“张苍,封禅未毕,你为何徒然发笑?若说不出缘由来,我定要请廷尉将你按失仪之罪,重重处置!”   张苍止笑,朝面带愠色的秦始皇拱手:“无他,苍只是想起了夫子的几句教诲,陛下,我能说么?”   秦始皇抬眼看了下天,淡淡地说道:“说罢。”   “谢陛下。”   张苍起身后,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肃然道:   “列星随旋,日月递炤,四时代御,阴阳大化,风雨博施,此乃天地大道,自然规律,它们并不是因为圣君尧才存在,也不会因为暴君桀就消失……这是夫子荀卿的话,张苍一日都不敢忘。”   黑夫惊讶地看到,上山时还半死不活的张胖子,此刻却神情抖擞,站在乌云狂风之下,两袂飞扬,指天大声道:   “而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也只是罕见的现象,可以怪之,不可畏之。”   “至于云聚云散,雨落雨停,这是每年都在泰山发生许多次的事。就今日而言,陛下来与不来,封不封禅,泰山都会天阴,纵然下雨,也与天下无数场雨一样,不足为奇,与天意何干?”   “此时此刻,泰山阳坡随便一个黔首农夫,都能扶着斗笠,乐呵呵地看着雨落在麦田里、沟渠中,少年少女,牛马野兽,也会在雨中怡然而处。为何诸公、大夫却畏之如鬼,避之不及?曾不如黔首、少年、牛马,岂不可笑!?” 第0509章 天人   “张苍,你胡说什么!真是罪该万死!”   张苍话音刚末,就被李斯打断了,李丞相手中的玉笏(hù)砸向张苍的背,逼着他朝皇帝跪下赔罪,李斯自己又向秦始皇作揖,替自己的小师弟求情。   为何?张苍说的正是荀子的原意,荀门与儒家其他派别不同,是根本不相信什么天人之感的,别说风雨无时了,就算落下颗彗星,也认为是自然现象,根本不代表背后的天意。   为此,荀子还专门写了篇《天论》,来批评儒家其他派别普遍认可的“国家将兴,必有祯祥;国家将亡,必有妖孽”,认为治或乱,不是天造成的,一切都是人治的结果。   但这些话私下可以说,却唯独不能在泰山顶上嚷嚷!张苍这么做,非但不是在给皇帝台阶下,而是要把整座台都拆掉啊!   若天人之间没有感应关系,君王不论善政恶政都不能引起上天的反馈,那这段时间如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祥瑞算什么?张苍的意思是,除了黑夫以外,所有郡守、尉都在说谎,变着法子骗皇帝喽?   还有,若天是物,是自然而不是神,那皇帝这趟封禅又图什么?演戏给空气看?这么多年苦苦追求长生怎么办?西王母邦、蓬莱仙岛莫非也都是假的?是不是意味着,只有听天由命,生老病死了。   李斯虽与群儒敌对,却不敢祭出这篇文章来和儒生打擂台,因为牵扯的面太大了,一旦抛出,后果不堪设想。看看眼下皇帝比方才更加阴沉的脸色就知道了,虽然皇帝也对荀子之学比较欣赏,但惟独对《天论》,却从来都是跳过不谈的。   但张苍却依旧不知死活,抬起头,强自解释道:“我的意思是,天不为人之恶寒也,辍冬。地不为人之恶辽远也,辍广。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行。陛下大可不必为躲避这场寻常的雨,而匆匆辍行下山……”   眼看张苍越说越糟,黑夫连忙上前,打断了他的话,拱手道:“陛下,张苍非有恶意,他是对陛下太忠诚了,只考虑陛下利好,为了不让陛下骤然下山,而压根忘了其他!”   他心里也不由吐槽,自己还没祭出各种科学至上理论呢,张苍这土著,竟然先做了“无神论”的试金石。   秦始皇倒也没太怪罪,比了比手,让闯了大篓子的张苍退下后,在席榻上坐了下来,揉了揉今天被这些糟心事弄得发疼的额头:“张苍有句话没说错,好好一场封禅,竟被几朵云弄成了这般模样,诸卿举止乖张,枉为朝廷大员,传到山下,岂不要遭人嗤笑?”   王绾等人面露羞愧,大家尴尬地沉默了一会,黑夫却出列道:   “诸君,黑夫学识浅薄,有一事不解,前几日,琅琊郡献上的祥瑞里,还有喜降甘霖之说,在臣的老家南郡,下雨也多半是好事,但为何琅琊、南郡下雨是祥瑞,到了泰山就是坏事?这些所谓的天意感应,是谁定下来的?”   众人面面相觑间,却是一旁的叶腾接话道:“你有所不知,当年武王伐纣,到了邢丘这个地方,忽然天下大雨,一连下了三天三夜,也不休止,并且还发现士卒们用的盾无故折为三段的怪事。而在出兵、祭祀时遇雨和怪事,都被认为是不祥。”   “敢问廷尉。”黑夫又道:“武王这场仗可赢了?”   叶腾颔首:“牧野之战,前歌后舞,商卒倒戈,最后自然是大胜。而太公也为武王解惑说,盾折为三段,是说周军应当分为三路。大雨三天不止,那是在清洗吾等的甲兵,让大军褪去征程,好一鼓而下!”   黑夫大笑:“如此说来,那场雨对周军来说,反倒是祥瑞了?”   笑罢,他朝秦始皇作揖:“陛下,由此可见,天意莫测,岂能以某事一并论之?将所有下雨的场合都认为是灾异不祥……”   “是这样?”秦始皇冷笑,心中门清,这翁婿二人在唱双簧,给他台阶下呢。   黑夫二人正强行解释一波时,被秦始皇留在半山腰的方术士也来助攻了,却见自称七十岁的卢敖健步如飞地上到了山顶,朝秦始皇下拜道:   “陛下!大喜!”   “喜从何来?”秦始皇的确需要好消息。   卢敖俯首道:“周时主火德,故祭祀遇雨水为不祥,一来二去,遂成定论。然今日臣演八卦,细细推敲了一番,秦主水德,与周时正好相反,这天欲降雨,乃是大大的祥瑞,是天在赞赏陛下功绩,故而降下甘霖!”   “恭贺陛下!”   黑夫这时候也不管自己理论上和阴阳方士是对立的,和着卢敖的话,向秦始皇恭喜,群臣声音陆续跟上。   好家伙,这尴尬的场面,总算是圆过去了。   秦始皇却没有狂喜,而是淡淡地说了句“善”,随即宣布在山上新修的行宫休憩过夜,群臣值守。   “任何人,不得再提下山避雨之事!”   之后,秦始皇也不躲避,而是坐在席上,抬着头久久凝视天际,直到天色将黑,细细小雨滴滴答答落在赵高等人为其张开的布伞上时,皇帝才收回了目光。   终于,还是下雨了,简单寻常的雨,挑了这个时间、地点,却有无数种解读方式。   山下儒生说这是德薄招致的,方士群臣却说,这是秦应水德之兆。   但事实又是什么呢?天意,是任由人的口舌随意涂抹更改的么?   身为皇帝,这时候除了自欺欺人和为人所欺,还有其他选择么?   有!   “奉常。”   秦始皇喊了奉常:“朕有些其他的话,当告于昊天,欲另书一份玉牒书,再取一份来。”   “这……”   众人面面相觑,王绾欲言又止,方士卢敖低头思索,唯独李斯暗暗叹气,当年陛下和吕不韦置气时,也是这般模样。   但没有人再啰嗦什么“于礼不合”,这几天的事情无不证明了一件事:皇帝说合礼,那就合礼!   奉常很快让人取来玉牒书,一并拿来的还有毫笔丹墨,秦始皇让所有人回避,他亲手持笔,又写就了一份丹书,瞧了一眼左侧赵高,随即又将目光前移,在群臣里扫来扫去,最后点了一人出列。   “黑夫。”   “臣在!”   黑夫趋行下拜。   秦始皇招手,让他近前,五步、三步、直至一步,直到咫尺天颜。   这么近的距离,说的话,只有左边的赵高听得见。   “黑夫,群臣畏天,你也畏天么?”   黑夫应道:“臣常闻,天威难测,但比起虚无缥缈的天,陛下的喜怒,才更像是天威,纵然有天罚,也是出自陛下之手。”   “哈!”   秦始皇笑了起来:“今日总算听到一句顺耳的话了,既如此,那你替朕做一件事。”   其实也没什么,只是让黑夫架起火燎,用上好的苏木点火,因为已经有些小雨,黑夫打了几次燧石火镰,才成功生起了火。   火苗腾腾燃起,黑夫退至一旁,和群臣站到一块,秦始皇缓步走过来,将那份刚写就的玉牒书,投入火中,任由它上面的字句化作青烟,飘上天际。   就在方才,雨水降下时,秦始皇做了一个决定,他要对上天,说一些其他的话。   和相信天地皆自然的张苍不同,秦始皇是相信有天意存在的,但他对天的态度,经过此次封禅,却有了一个大转弯。这种任天摆布的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不管冥冥中有无天意。”   “不论是灾还是异,是雨是晴,都休想让朕低头狼狈而逃!”   虽然在人前,他还是会自诩为“天子”,但在新的玉牒书里,他不会再对天谦卑地自称“予小子”,不再以天的儿子自居。   “人言,其功顺天者天助之,其功逆天者天违之。朕一六国,统海内,自认为是顺天而行,故一路摧枯拉朽,未遇坚敌。”   “但如今,朕想要使天下永凝,九州同贯,六合同风,传递万世,却比兼并难了百倍!此为逆天乎?”   “此事纵然不被天所喜,难道要就此废弃不成,数百年征伐,流血漂橹,三十一载夙兴夜寐,难道都要化成泡影?”   秦始皇仰望无星无月,黑沉沉的夜空,心中道:   “瞧好吧,纵然是你不看好的事,纵然是逆天之举,朕也偏要做好,做成!”   这像是一场赌斗,皇帝与苍天的赌斗。   我若赢,你予我长生。   我若输,则逆天者亡!   世界或许早已安排好了他的命运,但是无法安排他的意志。   而一旁,黑夫看着两眼发光,斗志昂扬的皇帝,知道这位骄傲的帝王,似乎找到了新的动力,或者说……敌人?   他不由暗道:“完了,那烧掉的玉牒书里写的,总不会是‘与天斗,其乐无穷’吧!” 第0510章 拨云见日   泰山顶上的小小行宫庙宇,只容得下皇帝和丞相九卿,其余人等,都要在外守着火燎。   黑夫拎着酒囊,寻了一会后,在行宫背面找到了缩在这发抖的张苍。张苍今日一番振聋发聩之言,却被群臣当成了洪水猛兽,连师兄李斯也斥责他,最后被皇帝不耐烦地赶走,虽然没定罪惩处,但冷淡嫌恶之情已显,这会正看着雨颦眉而思。   “山上冷,喝点酒暖暖身子吧。”   黑夫将酒递给他,又笑道:“你现在想的,莫非是举世皆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   “不敢。”   张苍裹着羊毛毯,喝了口酒,抬头问黑夫道:“你也相信,这雨水是天意么?”   黑夫道:“我不这么觉得,我也认为,日出日落,风雨无期,本就是自然规律,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和天人之感没有什么关系?”   不同于在秦始皇面前对方术士的附和,黑夫那么多年政治课没有白上,他发自内心相信唯物论,甚至连穿越这件事,他也认为是科学可以解释的。   “你的意思是,我说的没错?”张苍有些感动,黑夫算是第一个站出来认可他的人。   “我当然相信,子瓠,你还记得,荀子《天论》最后一段是怎么说的?”   “记得,这是我最喜欢的篇章,每个字都背得!”   荀门弟子虽然同出一师,但侧重不同,李斯重帝王术,韩非重老子、刑名,浮丘伯继承了荀子偏儒家的部分,而张苍,则所学甚杂,但他最喜爱的,还是数学、历法,相应的,对探寻世界运行规律的《天论》也钻研颇深。   张苍擦了脸上的水,想要大声念,却又害怕引来其他人,只能用压抑的低沉声音诵道: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从天而颂之,孰与制天命而用之!望时而待之,孰与应时而使之!因物而多之,孰与骋能而化之!”   黑夫击节赞叹:“说得好!事在人为,放弃人为的努力,而寄望于天赐福祉,那就违反了万物的原理!”   荀子的这番理论,已不仅是原始的朴素唯物论,而上升到了辩证的高度!他并非简单地批判祈迷信风俗,还在不断强调人的主观能动性,这句话翻译过来,不就是“认识世界”和“改造世界”么!   在这个蒙昧迷信的时代,荀子的思想,犹如划破夜空的闪电一样耀眼夺目!不愧是诸子百家的集大成者!   称赞完后,黑夫又叹息道:“子瓠,我真是羡慕你,能遇见如此良师,可惜荀子已逝,我不能去兰陵听听他讲的课,也没有机会拜入门下……”   “夫子虽逝,但留下来的学识不灭。”   张苍受了鼓励,咬着牙道:“我知道,今日在泰山顶上说这番话,扫了陛下封禅求长生之兴,实在是不合时宜。但这些道理,虽不被陛下和诸公理解,甚至连李丞相也不再提及,但张苍却不会将其舍弃!定要将其发扬光大!”   “何其难也。”   黑夫却摇了摇头:“荀子之言虽是真知灼见,但这世上之人,却信者寥寥。”   广大黔首自不必说,社会上一般人的思想,与精英们所达到的高度尚有不小的差距。黑夫的家里人,就无不笃定神明,他母亲还在云梦泽畔捐了一个少司命庙。再翻翻《日书》就可以窥见,人们多如牛毛的禁忌,和繁杂的避邪驱鬼法术。   在古代,中国人虽然十分功利,什么神都信,但就是不相信没有神。   唯物论在底层没有基础,那高层呢?   首先,有“天命”加持的皇帝是绝不会承认的,一旦承认,长生、求仙,都成了泡影,这对秦始皇来说是绝对无法接受的。   再放眼社会的中层,九流十家的知识分子们,墨者尊鬼神,儒家讲究天人之感,道家黄老对神秘主义也十分中意,方士化的阴阳家就更不必说了,他们就是靠鬼神仙术吃饭的。   法家理论里极少谈及天地神明,也推崇人的力量,但在秦朝,他们多是官吏,除了谨遵律令外,极少动脑思考更深层的东西。   思来想去,唯独可能接受这一理论的,就只有埋头苦耕,希望用人的力量而不是老天爷赏脸,增加粮食产量的农家了……   从数十年前,那场震惊稷下的天人之辩起,便决定了,荀子“天人相分、人定胜天”的理论,只会被少数人笃信,这群人,还被各家当成了异端……   张苍怀揣的理念,像极了黑夜里亮起的一点烛光,微弱却夺目,但随便一点风雨,就会将其打灭,再次被点亮,可能要到很久以后了。   黑夫不希望两千年后,有人在故纸堆里翻出了荀子的话,才惊讶地说:“我们的先辈在那么早的时候,思想就到了如此高度!”   于是他提出了自己的建议。   “依我之见,若想要人相信一件事,光说道理可没用,还得证明!”   张苍诧异:“证明?”   黑夫点拨他道:“打个比方,我做亭长那些年,家乡的人常说,萤火虫是从腐草和烂竹根而化生的,众人信之不疑,但我不信。”   “于是闲暇时,我便在云梦泽畔的泥地里翻找,发现萤火虫其实也是卵生的。秋冬之际,萤火虫在水边的草根产卵,使之潜伏土中,次年季夏之月,草蛹化为成虫,从土里钻出来,在旁人看来,就是所谓的腐草化萤了!”   “原来如此!”张苍也有些诧异,他自己没有观察过,也以为萤火虫真是腐草化成的。   “你瞧。”   黑夫摊手道:“你也如此,何况旁人?人们不明白事物的变化过程而只看到成果,因为不明所以,故称之为‘神’,可若是将这变化过程找出来,让人知道原来如此,将那神秘的纱布揭下!这就是我说的证明,据实以明真伪也!”   “我明白了!”   张苍是聪明人,一点就通,他大喜过望:“我说众星旋转,日月交替,四季有时,风雨施博,这些都是自然发生的,而非天意,但没有人信,因为他们不清楚这其中的变化,只能归结为天数。除非我去证明它,将这变化过程找出来!”   辩证辩证,光是辩,没有证怎么成?眼看张苍被自己引到一条新道路上,黑夫暗喜,也击节道:“没错!”   张苍兴奋了起来,猛地灌了一口酒,解了羊裘,走到已经小了许多的雨中,仰头笑了起来,念了一首古朴神秘的诗歌。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   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日月安属?列星安陈?   自明及晦,所行几里?”   张苍回头对黑夫道:“这是屈子拜访稷下学宫时,留下的《天问》!当初夫子常常看着它,念叨这一百七十多个疑问,称之为千古万古至奇之作。”   黑夫颔首,这像极了懵懂的人类孩童,向未知宇宙发出的疑问!   张苍叹道:“我当年不明白,而现在,我懂了!我要做的,便是将这些疑问一一解出来,日月运行的规则,为何会有白天黑夜之分?四季为何轮换,还要让人知道天为何而雨,何时将雨!”   他叹了口气:“但这太难了,我张苍四十岁了,光是编写半本《九章算术》,就耗费了十多载岁月,想求索这些问题,只怕是要把我下半辈子搭进去啊!但是……”   张苍猛地抬头,胖子眼里满是坚毅。   “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说得好!”黑夫鼓起了掌,心里却在吐槽道:“老兄,你的下半辈子,还长着呢……”   黑夫对张苍充满了信心,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数学,是一切科学的基础!张苍这个大数学家,天生就是搞科学的料。   他相信,有自己相助,这个两百多斤的胖子,可以成为华夏的自然科学的奠基人!   黑夫迈步上前,拍着张苍的肩,给他打劲道:“虽然如今众人皆醉你独醒,举世皆暗你独明,恰似这乌云将天地笼罩得严丝合缝,看不到一丝光,但只要锲而不舍,定能守得云开,见到日出!”   “不对。”张苍却笑道:“有时不管守多久,云亦不会自己散去,非得伸手拨云,方能见日!”   黑夫讶然,随即与张苍相视而笑。   笑声中,下了半夜的雨,停了!   ……   次日清晨,五更天时,骤雨已停,云也有散开的迹象。   秦始皇已坐在山顶亭中,在群臣陪伴下,等待日出。   此时此刻,亭东面从脚底往下一片云雾弥漫,如同大海般广袤,云海中依稀可见十多个岛屿,云雾缭绕,那是泰山的其他诸峰。   向远望去,天边云彩如线,原本是灰白相间,但很快,就变成了五颜六色,这是太阳升起来了,其色纯正,赤如丹砂,下有红光,动摇承之,回首观望日观峰以西的山峰,有的照到日光,有的照不到,或红或白,颜色错杂,都像弯腰曲背鞠躬致敬的样子。   见此情形,秦始皇想起自己昨日谦卑地向上天告成,却换来一场急雨,是夜换上了不卑不亢的姿态,与天赌斗,结果却是云开雾散,旭日东升,不由露出了一丝冷笑:   “天,也欺软怕硬么?”   他认为,这场云雨,是被自己的威势拨开的!   是日,在转晴的泰山顶上,秦始皇令兵卒立石,李斯亲自撰字,工匠铭刻于石上,是为泰山石刻,颂秦始皇帝德,明其得封也。   “皇帝临位,作制明法,臣下脩饬。”   “亲巡远方黎民,登兹泰山,周览东极。”   “大义休明,垂于后世,顺承勿革!”   秦始皇将原本的石刻铭文略加修改,不再尊崇什么古往七十二帝王,而是自视“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五帝所不及”。   秦一天下之前,是暗淡无光昏悖混乱,从此之后,天下进入崭新的光明的新阶段!通过这种方式证明秦帝国的合法性。   不法古王,而法今王!   到了傍晚时分,一切礼毕,秦始皇坐着辇,从泰山从阴坡下山。快到山脚的时候,皇帝又回过头,看着这座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大山。   初登山时,感觉它似乎高山仰止,很难登上,毕竟是被齐鲁士人顶礼膜拜,加了无数含义的天下第一名山。   到山顶时,风雨欲来,秦始皇只觉得高处不甚寒,就像他治国一样,一脚踏错,到处都是万丈深渊。   但如今,下山后,秦始皇却觉得,这只是他登基三十一年来,翻过的无数险阻里,普普通通的一座。   再次回头,将泰山抛在脑后,秦始皇也留下了简短的评语。   “这山……”   他轻蔑地说道:“真矮!” 第0511章 稷下   “我上次途径临淄,只留了一天,没时间过来,倒是陈平来转了一圈,但只说稷下已散,变成了兵营。”   黑夫抬头望着眼前的衡门,也就是牌坊,以两根石柱子架一根巨木横梁,顶上还有斗拱和黑瓦屋顶,没有后世的雕梁画柱,只是简简单单,毫无雕饰,唯独横梁中间大石板刻着四个用朱笔描绘,至今未褪的大字:“稷下学宫!”   时间已是八月下旬,那天从泰山从阴坡下山后,秦始皇又到了附近的梁父山,在那里举行禅礼,祭地神。还是和封泰山一样,不让儒生参与,反倒是听了方士的建议,将秦国祭祀社神和齐人祭祀“地主”的礼仪结合起来。   之后,便是将远方进贡来的奇兽、飞禽以及白山鸡等物纵还山林,江南进贡来的兕牛犀象等巨兽,不宜放还山林,便统统杀了祭祀……不管怎样,泰山脚下的行宫,总算不再是“动物园”了。   秦始皇又宣布,特赐给泰山、梁父两地的百姓,每十户羊一头,酒十石,年八十岁以上的孤寡老人赠赐布帛二匹。此次封禅途径的地区,免除徭役和今年租税,这些对负担了行宫、道路建设的当地百姓可谓及时雨,但皇帝没有同意群臣请求的大赦天下。   第二天,方士卢敖、侯生等人又禀报,说行禅礼的地方,当夜仿佛有光出现,白天有白云从封土中升起……   对此,张苍只是撇了撇嘴,虽然不信,但也没有再贸然站出来。他明白,这正是皇帝想听,也想让天下人信以为真的东西,想要拨云见日,还为时尚早。   八月下旬,秦始皇的巡视队伍,终于抵达了临淄城西,因为天色已晚,来不及赶进城去,便在稷门之外过夜。   稷门乃是临淄的西城门,城门外屋舍密布,廊阁云集,有现成的屋舍供大队人马居住,黑夫则是被张苍领着到了这衡门处,才知道,原来此地就是大名鼎鼎的稷下学宫!   张苍告诉黑夫,春秋之时,天子有“辟雍”,诸侯有“泮宫”,都是官学,负责教育诸侯卿大夫子弟,不要让他们目不识丁,不知诗、数。   不过随着礼崩乐坏,这种周代流传下来的官学陆续荒废,春秋末期,有学问的人如孔子等,开始兴起私学,有教无类,后世诸子纷纷效仿。   战国初期的百年时间里,儒墨为显学,诸侯官学如同冷掉的坑灰,私学却像是燎原的烈火,越来越兴旺,甚至到了诸侯国君不得不征辟诸子入朝做博士顾问的程度。比如魏文侯就邀请子夏入魏,创建了河西学派。   田氏齐国也一样,为了摆脱篡逆的指责,也为了吸纳有识之士、巩固政权,田齐桓公便创立了稷下学宫,四处延揽人才。对于来投奔的士人,给予大夫的待遇,允许他们“不治而议论”,至今已百余年矣。   所以说,稷下学宫是真的可以自称“百年大学”,因为九流十家都在此荟萃,百家争鸣,所以也是正儿八经的“综合性大学”。而荀子,就是这所大学的校长,三次连任。   对稷下,黑夫早有耳闻,一直想来看看。   不过,在衡门处,他们就遭遇了阻拦。   “是谁?”   严厉的呵斥响起,秦兵甲和秦兵乙持戈守着此地,警惕地看着二人,张苍和黑夫一胖一瘦,一白一黑,走在一块十分显眼。   他们出示验传符节后,兵卒才连忙下拜请罪,很快,本地的一个小五百主也跑过来,告罪道:   “敢言于上吏,这一片都被辟为军营,兵卒听闻陛下在附近休息,都十分警觉,不识贵人,冲撞了二位。”   说着,便殷勤地要为黑夫他们带路。   “不必了。”   张苍却将他打发走了,胖子虽然是在兰陵拜的师,但荀子归赵时,也带他来过这,停留数月。所以张苍熟悉稷下的一草一木,领着黑夫,轻车熟路地向里走去。   入得衡门,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水面,这是申池的一部分,向内凹进构成池塘,池边有多块青石琢成的石栏。   张苍伏在石栏上,指着水面道:“若是五六月来,便能看到满池水面都被荷叶遮蔽,荷花也绽放正盛,只可惜……”   只可惜,黑夫看到的,却是池中渐渐凋零的荷叶,满眼残败,就像如今的稷下一般。驻军在此取水洗衣,使池子也浑浊了不少。   其他地方也差不多,稷下先生和他们弟子居住的庭院,如今成了军汉们睡觉的兵营。曾经汗牛充栋的藏书之室,被搬得空空如也。荀子和孟子门徒谈“天人之辩”“人性善恶之辩”的辩坛广场,成了兵卒集合训练的地方。   就连昔日邹衍、田骈、慎到、荀卿讲学的桃林,竟被驻兵砍伐大半,当成柴火烧……   “还不是都怪你。”   张苍看稷下变得面目全非,惋惜慨叹之余,也吹胡子瞪眼,怪起黑夫来。   “怪我作甚?”   黑夫莫名其妙,他既没有参与入齐之役,也不是临淄地方官,稷下衰败,与他何干?   张苍本就是打趣,点着只剩下一堆木桩的桃林笑道:“你在豫章、北地时,倡导士卒喝开水以减少疫病,此策已经流传开来,如今各地的将军,只要有条件,也令其兵卒喝热水,这就需要许多木料,这片桃林,可不得遭殃?”   黑夫知道张苍在开玩笑,却也道:“人既已去,空留桃林何用?”   张苍一愣,而后颔首:“没错,稷下最重要的,不是庭院宫室桃林,而是人,人留则文盛,人去则文衰……”   想到这,张苍有些意兴阑珊,叹道:“时迁事移,稷下已败矣。真是可惜,我欲探寻天地奥妙,自然规则,但学识是有限的。光是闭门造车,则出门不合辙,恐怕做不出成果。我需要有弟子协助,还要与人辩论,若稷下还在,当是最好的场所。”   黑夫可以理解,笑道:“真理越辩越明嘛。”   “没错,真理越辩越明!”   张苍眼前一亮:“夫子也说过,若没有孟子之徒、墨者、名家、黄老与他辩论,他对天人、名实、善恶、利义、王霸这五辩的认识,也不可能日渐加深。而只有辩论,才能让理念传遍天下,为人所知……”   人们不喜欢看晦涩的书,却喜欢听热闹的嘴炮吵架,当初稷下辩坛的那些命题,那些精彩的言论,常能让天下士人津津乐道。   但学者最好的时代已经过去了,现在稷下已毁,根本没有这个条件。   “我倒觉得不一定。”   黑夫却笑道:“稷下是衰败了没错,不过,稷下传承的求学精神也亡了么?我觉得不然。只要人还在,稷下就还在!”   “人还在,稷下就还在……”张苍闻言,若有所悟。   回想起这几百年来的事,莫不是如此。张苍记得,夫子荀卿曾对他说过,古人之学,必有所受,皆出于周王室之官,比如儒家推崇的六艺,本就是周朝官学对贵族的教育,老子最初也是周守藏室之史,那时候天下的文化中心,在洛阳。   但王子朝之乱后,洛阳遭到了极大破坏,连藏书也陆续流散各地,之后私学兴起,随着孔子、少正卯等开坛授徒,天下的文化中心,就转移到了鲁。   孔子既没,七十二徒开始分裂,或入齐,或入楚,或入晋,但新的中心很快出现,那就是魏文侯时的河西学派,以子夏等人为核心,学派有不少人成为魏国的治世良,法家思想也在那儿萌发,魏国,是战国早期当之无愧的文化中心。   之后是稷下学宫,自不必说,道、儒、法、名、兵、农、阴阳、轻重诸家,群星璀璨,百家争鸣!那时候,稷下不仅是中国文化的轴心,也是世界文明三大轴心之一。只可惜到了后来,齐愍王穷兵黩武,好大喜功,独断专行,使得稷下学宫衰落,稷下先生也逐渐散去,分别聚集于秦、楚。   在春申君的号召下,荀子等人聚集于楚国兰陵县,李斯、韩非、浮丘伯、张苍,都学成于兰陵。   但讽刺的是,他们中的三人,都不约而同选择入秦!时任秦相的吕不韦大力召集门客,编撰《吕氏春秋》,此乃集百家学问之大成的著作,虽然后来秦始皇亲政后,这本书就没人提及了,但入秦的六国之客,大多还是留了下来。   秦一统后,皇帝又征召儒、黄老之士七十余人入咸阳,尊为博士,加上秦地原本就有的墨者,咸阳俨然成了新的文化中心。博士可以查阅、整理秦朝从六国夺来的书籍,张苍的《九章算术》,正是在此基础上编篡出来的!   加上纸张的推波助澜,将古书抄录成纸书,已经成了一种不可忽视的新潮流,知识和文化传播的速度,比先前大大加快。   坐在只剩下木桩的稷下桃林中,黑夫陪着张苍,将这千年来,华夏的文化中心流转梳理了一遍,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知识和文化,并不像国家社稷一样,一旦大厦不存,就骤然灭亡,是随着人、而流动的!   黑夫不由笑话张苍道:“子瓠啊子瓠,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骑着驴找驴,你在这感慨稷下之亡,却殊不知,新的稷下,新的百花齐放,早已在酝酿、萌发!”   但这种好的趋势,却也随时可能夭折,因为皇帝和丞相李斯,都是喜欢别黑白而定一尊,讨厌不同声音和“巷议”的。   过去黑夫还不觉得,但此番,儒生们在泰山下的作死表现,让黑夫觉得,群儒和朝廷的离心离德,已经不可挽回地开始了。   要是这群人哪天再闹出什么幺蛾子,导致“焚书”之令提前到来,也不足为奇!   正思索时,却有谒者杨樛来稷下找黑夫、张苍,一作揖道:“少上造,五大夫,陛下急召!”   张苍见他来得急,便问道:“不知是出了何事?”   杨樛无奈地说道:“陛下封禅遇雨之事,不知为何,竟比车驾还早到临淄,如今已经在临淄街巷为人非议讥讽,被采风之官听到后,回报到行宫来。陛下闻之大怒,令丞相彻查此事!” 第0512章 以古非今   临淄人口众多,乃是这天下间市民文化最流行的地方,其民富庶而好享乐,闲暇之余,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蹴鞠。除了这些娱乐项目外,在街巷酒肆里,也常常活跃些一些俳优、侏儒,在席间做些表演,以此来博得食客捧场,也顺便帮酒肆招揽生意。   大多数俳优的表演,多为调谑、滑稽,甚至自虐自丑之事,他们会一边击鼓边歌唱,在案几上翻跟头逗人发笑,后世出土的“东汉击鼓说唱陶俑”,就是这群人的写照。   但这群人中,也有些异类,他们并不视自己为低贱的倡优,以齐威王时的淳于髡为榜样,靠嘴皮子吃饭,在酒肆里讲故事。故事虽取材于街谈巷语,道听途说,但也有些为人津津乐道的古事,比如《晏子使楚》、《淳于髡智劝齐王》,齐人很是爱听。   在临淄最热闹的庄、岳之市,便有家著名的酒肆,里面常年邀请一位名为“优绣”的俳优来坐台。   据说优绣曾是一位“小说家”的奴仆,小说家编篡故事,让他来讲,优绣越讲越好,名气传遍临淄。小说家死前,恢复了优绣的自由身,他便继续靠讲故事为生,每月初一、十五,都会出现在这间酒肆。每逢此时,酒肆宾朋满座,优绣坐于中间,慕名而来的食客们将他围个里三层外三层。   今天是九月初一,也不例外,优绣个子才六尺不到,头上戴帻,两肩高耸,穿着一身小孩的深衣,却留着一个夸张的八字胡,看上去有些滑稽,但表情却十分严肃。   他坐在酒肆中央席上,扫视周围一眼后,用独特的大嗓门开始了故事……   “师旷乃是春秋晋平公时的大夫,为盲眼乐官,博学多才,尤精音乐,善弹琴,小说家为他作了《师旷》六篇,今日我只谈其中《亡国之音》这一事。”   随着优绣侃侃道来,一刻后,故事渐渐接近了尾声。   “师旷奏《清商》时,有玄鹤十六只飞集堂下廊门之前;奏《清徵》时,玄鹤伸长脖子鸣叫起来,随琴声跳舞。晋平公见状大喜,起身为师旷祝酒,又问师旷,还有比这更动人的曲子么?”   “师旷说,有《清角》之乐,但必须德行深厚的人才能听此曲,君侯还不配,若是强听之,恐怕家国将有败亡之祸!”   “晋平公不豫,说寡人此生最好唯乐也,便强令师旷弹奏,若不从,则杀之!师旷不得已,取琴弹奏起来,奏了第一曲,有白云从西北天际出现,天地瞬时色变;第二曲,大风夹着暴雨,铺天盖地而至,直刮得廊瓦横飞,左右人都惊慌奔走!”   酒肆中本来多有议论之声,至此却都停了,为师旷的神乎其技而惊讶。   优绣继续道:“平公吓得伏身躲在廊屋之间,连连呼喊,让师旷停止奏乐,师旷停手,顿时风止雨退,云开雾散。”   “但为时已晚,晋国此后大旱三年,寸草不生,晋平公也大病一场,晋从此衰矣……”   说到这里,优绣一拍案几,结束了今天的故事,食客们这才回过神来,纷纷赞叹起这个故事,但也有人笑道:   “不就是听琴么,真能如此夸张,到风云色变的程度?”   优绣却笑道:“这位先生说的没错,但礼乐礼乐,两字不分家,乐者,所以象德也,故乐也分为许多种。”   他站起身来,掰着指头一一数了起来:“有天子之乐,有诸侯之乐,有卿大夫之乐,有士人之乐,有庶民黔首之乐,不一而足。吾等庶民黔首之乐倒是无妨,但其他的乐,却不可妄兴也,必须身份与德行与之匹配才行,否则就会导致一些凶事,这就是孔子所谓的‘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   “优绣也诵孔子之学么?”酒肆中,一个头戴儒冠的年轻儒生问道。   优绣解释道:“我虽未拜儒者为师,穿儒服戴儒冠,但也曾从友人处听说过孔子之言。”   他话音忽然一转:“其实这世上的事,又何尝不是如此?为人君者,若本身德行不足,而学晋平公,强行去做一些事,定会被天地认为是无礼之举,必给出一些预兆,加以告诫惩处!”   此言一出,酒肆里的众人顿时哗然,头戴儒冠的年轻儒生低声对旁人说道:“做与自己德行不匹配的事会遭到告诫?那我听说,皇帝上个月去泰山封禅,才上山就遇到了暴雨,周身被淋湿,这该怎么算?”   “皇帝封禅遇雨?”   不少人第一次听闻此事,顿时来了兴趣。过去几年间,在官府的调控下,临淄的酒价翻了好几倍,能来这里消遣的,基本没有穷人,齐人本就好议论,这群衣食无忧的人更是如此。   推杯交盏间,食客们开始讨论起这件“国事”来。   儒生将他从师长处听闻的消息告诉众人,从秦始皇不用儒士之言,违背古代惯例,用秦地关中夹杂“戎狄之俗”的礼仪去封禅,再到泰山顶上的风云色变。   几杯马尿下肚,年轻儒生胆子也大了起来,最后竟然叫道:“我的师友说了,泰山有灵性,不会接受德薄之君的封禅。当年齐桓公都没资格,何况这所谓的秦始皇帝,依我看,他也不是真的天命之子!”   此言一出,酒肆一片寂静,接着响起了一片赞同,临淄人的日子在秦朝统治后,降低了几个档次,他们的不满早已沉积心中,虽然不敢有什么行动,但却可以付诸于语言发泄,优绣也只是饮着酒,笑眯眯地看着眼前这一幕。   儒生受了鼓舞,再度叫道:“皇帝无德暴戾,却强行用戎狄之礼封禅,惹怒了上天,降下骤雨警告,依我看啊,就像晋平公强听《清角》一样,接下来几年,天下恐怕要生变乱了!”   “然也!”众人纷纷向儒生敬酒。   唯有几个机灵的人,发现这间酒肆里讨论的话题越来越不对劲,便将几枚半两钱放在案几上,开始往外走。   但还不等众人离开酒肆,一阵齐刷刷的脚步,便停在了外边。   一群秦卒围住了这里。   齐人们勃然色变,优绣连忙站起身来,想要从后门跑,却发现那里也被堵了,酒肆老板闻讯出来,亦面如土色。   一群黑衣秦卒就持着剑,如狼似虎地走了进来,将兵器对准所有食客。   接着,便是一个戴法的秦狱史走进酒肆,扫了里面的人一眼,目光定在优绣和那已经喝醉的儒生身上,冷笑了一下,一挥手道:   “在这酒肆中以古非今,诽谤陛下的人,全部抓起来,一个都不能跑!”   ……   秦始皇已离开了稷下,莅临临淄城内的“行宫”,其实就是过去的齐王宫室。   齐人喜好奢靡,从姜齐开始,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田齐的历代君王也继承了这项爱好。所以临淄城西南的宫城内,如同金字塔般屹立着无数高台建筑,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放目望去蔚为壮观。   秦始皇住在大室殿,这里是齐宣王所建,占地百亩之广,上面的厅堂也很大,足足有三百个房间。这个工程是如此浩大,凭借齐国之富裕,建了三年也没盖成,如今却便宜了秦人。   大室殿厅堂内,随皇帝东巡的群臣,以及临淄的主吏都在,气氛有些肃穆,仿佛一场大战在即。   “这的确是一场战争……没有硝烟,却影响深远的生死之战!”   黑夫站在殿内中段位置,暗暗叹息。果然不出他所料,那群在泰山脚下等待的儒生听闻秦始皇封禅为风雨所阻,竟出言讥讽之,要是背地里说说也就算了,但有几个大舌头,竟通过书信等方式,将此事传到临淄,闹得满城皆知。   不作死就不会死,在秦始皇和秦吏眼中,公然质疑秦的合法性,说皇帝“德薄”,这显然是对皇帝权威的一种挑战!闻言大怒,立刻授意李斯和临淄官员,派出人手,但凡有议论此事的人,就统统抓起来,那些传播流言者,按照诽谤罪论处。   临淄郡守、丞正在禀报这几日在临淄城中的逮捕行动。   “陛下,临淄之中,敢在酒肆街巷非议封禅者,已尽数缉拿!”   按照优绣等人的口供,官府追根究底,找到了最先泄露消息,诽谤皇帝的一位博士,又从他牵连出十数人,多是儒士。这样一来,七十博士,十去其二,其他人也人心惶惶,毕竟在皇帝将他们撇在泰山脚下后,抱怨的话大伙或多或少都说过。   按照律令,最先散播谣言的人犯了诽谤罪,严重的可能要斩首弃市,其他附和者也要定个聚众闹事的“群饮”罪和知情不报罪,或是罚款,或是做刑徒,发配去修骊山陵。   但秦始皇不欲就此作罢,让群臣聚集,讨论此事应该如何处置。   作为儒生的靠山,左丞相王绾难辞其咎,但在议事时,他还是坚持认为,这次的事只是一小撮不懂事的儒生心怀不满,一一找出来,加以惩治即可,但不必牵连所有博士。   “陛下,齐鲁之人本就好议论,愚夫一时巷议而已,不足为虑。”   “左丞相此言差矣!正因为天下愚夫众多,才不能任由诸生诽谤,否则天下人信以为真,必定人心浮动,导致生乱!”   右丞相李斯却与之争锋相对,他知道,彻底打垮王绾,让他一蹶不振的时机,已经到了!   黑夫站在后头,只见与王绾佝偻的背影相反,李斯大步一迈,出列朝秦始皇一拜,高声道:   “陛下,从前诸侯并起纷争,大量招揽游说之士,使其不治而议论,放任太甚,使得这群人,根本管不住自己的嘴!说话常常称引古人为害当今,矫饰虚言挠乱名实。”   “今天下已定,法令出自陛下一人,别黑白而定一尊。天子之下,百姓黔首应致力于农工之事,为陛下创造财富,读书士人就应该学习法令刑禁,为秦吏,替陛下治理民众,这才是读书学识的正当用途!”   “但现在,诸生不师今而学古,只欣赏自己私门所学的知识,指责朝廷所建立的律令制度,以此来诽谤陛下之治,惑乱民心。但凡听到一件事,就各根据自己所学加以议论,在民众当中带头制造谤言。如此种种,恐怕不独临淄才有,若不加以禁止,必然使得人心浮动,在上则削弱朝廷威势,在下则形成朋党之势……”   说到这,李斯再拜,提议道:   “依臣之见,每次事发后,只追究罪首远远不够,应该新设律令,禁止天下私学巷议。让史官将所收六国史书,统统烧之!典籍只准许咸阳博士官署钻研收藏,除此之外,天下有藏《诗》、《书》、诸子百家之语者,亦由当地守、尉烧之!从今以后,借古非今者族诛之!有敢群聚谈论古事及《诗》《书》者,斩首弃市!私藏诗书、百家语者,黥为城旦!望陛下恩准!”   “什么!”   话音刚落,殿内哗然,尤其是站在末尾的张苍,更是大惊失色,有些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师兄李斯。   李斯当年也在兰陵,稷下学帝王术,对百家言有一定了解,深受其滋养,如今为何却要一刀切,将其全部禁绝呢?   若此事成行,别说黑夫那日说过,正在世间酝酿的“新稷下”,这天下学林,恐怕也要像外面的齐宫花园般,百花凋零,一片寂寥,只有几朵菊花能留下!   他正要出列请求,说此事万万不可!却不防,前头的黑夫已觉察到了他的举动,为了不让这承载了华夏未来科学希望的胖子再因言获罪,竟抢先一步站了出来,大声道:   “陛下,右丞相之言,大善!”   所有人都看向黑夫,他居然在众人尚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前,就抢先附和?太急了吧。   叶腾也十分诧异,争着出头,这不像是女婿性格会做的事啊。   秦始皇尚未表态,却也看向黑夫,玩味地笑道:“卿也觉得右丞相之议可行?”   “泰山封禅之事,明明是祥瑞,合秦之水德,诽谤者皆居心叵测之人,当诛之!而博士、私学,这数年来,一直放任混乱,也的确该好好整治整治了!”   黑夫表了态,但随即话音一转,说道:   “不过,秦律一向是有罪严惩,无罪宽赦,除非是族诛,但也只是诛其父、母、妻三族。臣愚昧,这世上学问虽然统称为‘百家’,但实际上,却各行其是,甚至有相互敌对,老死不相往来者,非但不是亲戚,连邻里都算不上。如今因为几个儒生犯事,却要将其他私学统统禁绝,书籍全部焚毁,这会不会……有殃及池鱼之嫌?” 第0513章 法今王   “陛下,儒生是读书人,但读书人不尽是儒生。儒乃百家之一,但百家不都是诵孔子而学儒。因几个儒生诽谤妄言,便牵连天下所有学派,全面禁止私学,焚尽百家之语,这会不会有殃及池鱼,牵连无辜之嫌?”   听到这番话后,李斯的眼睛眯了起来,他本是剑指王绾,但谁料,王绾老儿还呆愣在原地,却是一向与他亲近和善的黑夫先站了出来。   “孺子啊孺子,装了那么久中庸,终于忍不住,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了么?”   看着黑夫在那侃侃而谈,老丞相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今日李斯赫然出列,抛出了“焚书”的惊人之言,绝非心血来潮,而是酝酿已久。   法家主政的秦横扫天下,本该使延续百年的儒法之争宣告终结,但秦始皇是一个实用至上的皇帝,没有彻底摒弃儒家,反而招揽了不少文学儒士入咸阳为博士。   儒法之争的场地,从民间转向朝堂,虽然每次都是法家完全吊打群儒,但这群人有王绾做靠山,每次都能安然无恙,下一次继续空口白话地议论。   这种明争暗斗,在泰山封禅时,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李斯只是略施小计,王绾和儒生博士们便全败而归,也彻底让皇帝对他们失去了耐心……   李斯知道,自己将这群人彻底打倒的机会来了!   回想自己这数十年仕途,对李斯威胁最大的,既不是王绾,更不是叶腾,而是同出一门的韩非。   对李斯,秦始皇只是将他当做一统天下,独尊皇权的工具,升官笼络,皆是出于此种目的。但对韩非,却是出自内心的赞赏,甚至发出了“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慨,似乎韩非笔下的每个字,都是为秦始皇所写。   被韩非排挤取代的恐惧感油然而生,李斯利用韩非在上书中力主存韩这一致命伤,联合姚贾,在秦始皇疑心最重时,先让姚贾毁之,说韩非乃韩之诸公子,忠于韩国,绝不会助秦灭韩,如此天下大才,若让他归韩,恐怕会成为秦之大患,不如诛之!   李斯又恰到好处地夸赞韩非,将他吹得天花乱坠,仿佛是管仲、商鞅再世,去秦则秦弱,就像当年商鞅离魏一样。最后使秦始皇下了决心,既然得不到,就杀死他!   等秦始皇后悔时,李斯已经快马疾驰到云阳,将韩非药杀后,哭着收拾其尸了。   除恶务尽,这一向是李丞相秉承的做人原则,这次也不例外。   当然,他可不会将私心暴露得如此明显,在皇帝眼里,李斯此言,是为了实现皇帝自己的理念!   过去,朝堂上有两个人常简在帝心,一是心思缜密的赵高,总能让皇帝信任,常年担任护卫,甚至有资格行玺事。第二个,就是李斯自己了。   但李斯的段位,显然比赵高略高一筹,他不揣摩皇帝喜好细节,而专注于大势。秦始皇下一步想做什么,他都能提前建言,废封建行郡县、车同轨书同文,都是李斯将字放到皇帝目光瞥到的位置上,恭请陛下落子!   这样的臣子,谁不喜欢?简直到了“内事不决问赵高,外事不决问李斯”的程度。   李斯唯独落了后着的,就是西拓之事,他本以为皇帝欲征岭南,将儿子李由安排到长沙郡,却竹篮打水一场空,反倒让蒙恬、李信、黑夫三子成名。   尤其是黑夫!虽然他小心地避免多立战功,让李信出尽风头,但李斯却知道,黑夫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简在帝心的人,又多了一个。   而且黑夫的利害之处在于,常能诱使皇帝偏离初衷,将注意力转移到他处。李斯不知道这黑厮是开了挂,所以才能次次中奖,还以为他有过人本领,对黑夫的警觉,也随着黑夫地位的尊崇,而日渐加深。   但这次的事,以李斯原本想来,黑夫远离朝堂太久太远,是沾不上边的,但没想到,他还是搀和进来了。   李斯瞥了一眼身后不远处的廷尉叶腾,心中暗道:   “是叶腾的授意么?是廷尉想要表明,他与我想法不大一样,急于树立政见,好争取未来左丞相,甚至右丞相之位,而唆使其婿出头的么?”   不管原因是什么,李斯都决定,今日要给年轻人好好上一课,顺便,也踩熄叶腾的小心思。让黑夫知道,姜还是老的辣,西拓之事只是巧合,皇帝的心思,可比你想象的复杂多了!   封禅事件,让李斯确定了,秦始皇接下来的注意力,会放到一统天下人心、舆论上,他的焚书之议,便是为了迎合皇帝。   这时候,黑夫也说完了,李斯便摇头道:“胶东郡守之言,只是站在一场公室告的诉讼上,认为只需罪责涉案儒生、士人,其余人不必追究,未免目光太浅,还是没站在国事角度啊。你可知道,当年商君为何要燔诗书么?”   黑夫拱手:“听说是为了明法令……”   “然也,燔诗书,是为了明法令!”   李斯声音大了起来:“侠以武犯禁,儒以文乱法,此皆为律令所不容。以武犯禁好懂,但以文乱法,如何生乱?靠的便是他们的‘法先王’之说!”   这个词让黑夫一愣,张苍曾经和他说过,“法先王”,乃是百家的普遍主张,喜欢托古甚至于复古。   儒家就不必说了,不管哪一派,都认为,三代是最好的黄金时代,今不如古,后不如前,后人所要做的就是对上古三代的统治模式去尽可能地模仿、恢复和延续,最后做到“克己复礼”。   像孔孟之徒,言必称尧舜,问必谈仁义,你问他如何富国强兵,他回你一句“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你问他怎么一统天下,他回你一句“不好杀人者能一天下”。话虽然好听且道德正确,但对旦夕存亡,敌军兵临城下的战国七雄而言,真的有一丝现实意义么?   老庄一派的道家,虽看儒家不顺眼,但亦认为回到“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小国寡民时代才是最好的……   李斯抨击了诸家顽固不化的“法先王”后说道:“如今诸生以古非今,便是此说作祟,就像田间锄草一样,若不艾杀其根,只拔其叶,过上不久,田中又会杂草丛生,而秧苗粟麦皆萎靡不振矣!故必穷追其恶,将法先王之百家,连同其倡导复古的《诗》《书》等焚毁,使无人再敢以古非今!”   在李斯看来,百家多是“法先王”,站在国事角度考虑,那些百家之士,以及其所著之书,皆有罪!哪怕有的学派的确没有法先王的情节,但就像是地里的杂草,哪个农夫会蹲下身子,去看它们的品种?往往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一锄头下去,全部铲除,也不可惜!   干掉这些法先王的学派,法家提倡的“法后王”“法今王”,才能真正大行其道!   在法家看来,随着时代变迁,统治之道也是不断发生变化的,不存在一以贯之、百世不变的先王之道,甚至那些个先王的事迹,也是儒生编造想象出来的。在举世争于气力的时代,君主就应当以富国强兵为目标,施行严刑峻法,利用赏罚二柄,调动全民之力。   换成后世的话,就是“与时俱进”!   故以法家看来,随着时代推移,最美好的时代,永远是当下,是“今王”,也就是秦始皇帝统治的天下!   “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如此,则舆论能一。”   这句话,李斯是说给仲裁者听的。   秦始皇微微点头,他想要的舆论是什么?是今不如古,是秦继承三代事业么?不不!皇帝在泰山顶上封禅刻石,表明的意思很明显:   “秦一天下之前,是暗淡无光昏悖混乱,从此之后,天下进入崭新的光明的新阶段!”   简而言之,不法先王,而法今王!   这正好与李斯,与法家的政治取向,不谋而合!所以李斯提倡的禁绝诗书百家,让封禅之后,思想出现了较大转变的秦始皇有些心动。   之后,李斯又开始谈六国史书的问题。   “黔首未集,人心思念其故国,都是六国之史事遗留的缘故。”   他开始列举最近的事件,临淄抓获的倡优、士人,不就常在酒肆街巷里大谈齐桓公、晏婴、田单之事么?百姓天天听这些,或会怀念过去的生活,复国的幽灵便永远盘旋在六国上空。   而六国史书里,也常常有对秦恶毒的中伤,楚国人骂秦人“秦戎”,关东诸侯也说秦“与戎狄同俗”,好像他们是茹毛饮血的异族——还真有不少六国民众,至今仍如此认为。   在李斯看来,这件事好办,先烧了掠夺来的六国史书,把民间私藏之史也尽数焚尽,再严禁谈及六国史事,这样一两代人后,谁还记得晏婴、田单?   欲灭其国,先亡其史!李斯的解决方案,简单而粗暴,有些人的名字必须从史载里抹去、从百姓记忆里抹去,有关他们记载的书,最好无声无息消失,永远消失。   最后留下的,只有秦,只有现在!只有伟大的秦始皇帝!   “焚其史,则人心一也!”   李斯阐述完自己琢磨许久的想法后,看向贸然出头的黑夫:   “少上造,你如今还认为诸生无罪,书不可焚,百家之言不可禁么?”   黑夫一下子变得低眉顺眼:“丞相所虑甚远……一舆论、人心,的确十分重要,也是朝廷现下最需要做的事。”   但他又抬起头,看了一眼心中天平已渐渐偏向李斯的秦始皇,笑意依旧:“不过,臣却有一个法子,不必禁绝百家私学、焚尽书籍,便能达到丞相所说的一舆论、人心之效!” 第0514章 万马齐暗究可哀   “臣有一个法子,不必禁百家、烧史、焚书,便能达到丞相所说的一舆论、人心之效!”   黑夫很理解李斯倡议“焚书”的缘由,从封建郡县之争开始,部分儒生士人鼓噪复古已经很久了,自泰山封禅,他们与朝廷离心离德后,有颇多的人以古非今,表达自己的不满。若是放任不管,任由谣言诽谤流散,长此以往,的确会动摇帝国的根基,这是皇帝无法容忍的。   既然有商鞅这个前辈烧诗书明法令在前,焚书,就成了最简单也最便捷的方式……   但将打击面从《诗》《书》扩大到整个诸子百家,且要全面禁止言谈、教学,甚至到了灭天下私学的程度,实在是太夸张了。   那样的话,烧的可不止是《诗》《书》和六国历史,想想吧,荀子的《天论》,墨家那些简直可以称之为物理学的理论,眼下在皇帝和李斯眼中虽是“不中用之学”,但假以时日,未尝不能成为科学的萌芽。还有后世脍炙人口的《庄子》等书,若也不由分说,被一把火焚得干净,在黑夫看来,简直是在暴殄天物。   虽然官方博士藏书没烧,可一旦这些知识仅有寥寥数人能够接触,在民间没了流传的空间,传播就是犯法,它们距离彻底消亡也不远了。   每个国家都必须有自己的核心价值观,官方也会大肆宣扬,但若将其他学科全部禁绝,让人天天背富强、民主、文明、和谐这二十四字真言和党纪党规,谁受得了?   思想需要统一,但却不能太单一,春秋战国创造的百家之学,如同野蛮生长的百花齐放,姹紫嫣红,滋润了后世两千年。若一棍子打死,让华夏出现文化断层,实在是可惜。就像是田地里,虽然杂草除尽,然谷物的繁盛之下,其生态系统亦是脆弱的。   历史上无数次证明,将学术问题政治化,打压异己,独尊儒术,搞文字狱,可以短时间内让反对的声音消失,遗害却是无穷无尽。   万马齐喑,终究是可哀的事。海纳百川,方能成其大也。   人作死就会死,那些嘴长的儒生黑夫救不了也不想救,他只希望,切勿扩大化,让其他无辜的池鱼也被殃及。   今日之事,或许会得罪李斯,但以黑夫对皇帝的了解,或许他更乐见自己表达出不同的想法呢……   当众和李斯搞辩论赛?没那个必要,管你说得天花乱坠,激情澎湃,黑夫知道,皇帝和法家,根本不关心长远的未来,他们只看现实,只看成效!   于是黑夫便立刻直插主题,抓紧每一次说话的机会。   “陛下!我听说过一句话,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溃,伤人必多。一味禁绝私学,尽焚其史,其实无济于事,民间总会有暗中口口相传者,岂能堵得过来?”   亲近李斯的五大夫王戊闻言,立刻道:“胶东郡守,你在讽刺陛下是周厉王?讽刺丞相是荣夷公?觉得此举会导致道路以目,国人暴动,天子出奔么?”   “若没秦始皇镇着,还真有可能。”   黑夫心中暗道,嘴上却笑道:“五大夫误会了,我的意思是,舆论如流水,应该像大禹治水一样,与其一味堵塞,不如且堵且疏,使之归于海中!”   秦始皇制止了还欲再与黑夫强辩的王戊,问道:“怎样且堵且疏?”   黑夫道:“臣先谈私学,再谈史书。”   “诚如右丞相所言,不论是儒、墨、道等,皆有法先王之说,但人无完人,何况学派?常常糟粕与精粹并有,门徒也是鱼目混珠。但儒家教人忠君,这点并无过错。墨者自从惠文王时入秦,为我大秦贡献了不少能工巧匠、机巧器械,兼爱非攻之言虽不可取,然尚同之言,于统一天下也大有裨益。”   “臣去胶东赴任时,也有儒生不服法教,于是臣下令,凡是郡中欲开私学者,都要在郡府学过律令,这才授予私学符节,可以开坛设学。那些夫子们,不得教授齐史、齐字,且要用官府编篡的课本授学,宣扬诸夏同祖,秦齐一体。同时,大兴公学,士人考试优异者赏钱。半年下来,公学日益昌盛,迟早会整合私学,民间私学虽未绝,却再没有人敢以古非今,诽谤当世。”   “故臣以为,胶东之事,可以推广至天下,对百家之学加以甄别,违法者禁绝,无过错者,便将其纳入祭酒治下,不用一棍子打死……”   李斯听明白了,黑夫这是在极力推销他的“胶东模式”,竟想让那些举措变成国策!   他能感受到,此子的熊熊野心!   “一郡如何与全天下相提并论?”   李斯摇头:“陛下,臣之策如火,胶东郡守之策如水。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焉,故宽难。若驰私学之禁,迟早还是会同先前一样,复古之声难息,还是禁之为便!”   “二卿之言皆有理。”   秦始皇却不置可否,问黑夫:“对六国史书,难道也能且堵且疏?”   这是道送命题,但黑夫却应道:“然也!如右丞相之言,禁绝民间私藏六国、春秋史书,统统收缴到咸阳,此为堵。但收缴的理由,却不必是焚书,或可宣称,大秦欲修古往今来数千年之史,故收天下史书杂考之,有志之士,亦可入朝协助修史,此为疏!”   “修史?”   秦始皇皱起眉来,群臣也面面相觑。   黑夫道:“没错,由朝廷出面,修五帝、夏商周及春秋六国之史,贯穿古今,汇为一本!”   也难怪他们不太理解,司马迁的爷爷这会估计还没生呢,中国还没有为前朝修史的传统。列国修的都是自己的编年史,如鲁之《春秋》,晋之《乘》,楚之《梼杌》,秦之《秦记》。   不过也有例外,张苍恍然大悟,立刻出列道:   “陛下,臣曾任柱下史,御史府石室中,曾收录魏国史书,因以竹为书,以年为纪,亦称《竹书纪年》,与别国之史不同,竟是从五帝之事开始记载,故有《五帝纪》《夏纪》《殷纪》《周纪》《晋纪》,最后才是《魏纪》……”   魏国的这部史书,可以说是为前朝修史的典范,也是黑夫设想修史的范例。   李斯不以为然:“天下之士,常以前代、六国之史讥讽朝廷法令行政,禁尚不足,岂能修之?这不是南辕北辙么!”   黑夫却一笑,说起一件不相干的事:“在右丞相眼里,尧舜时代是怎样的?”   李斯淡然道出了他的观点:   “孔、墨之学,均称道尧、舜,然取舍大不相同,甚至相互矛盾,但都自称得到了真传。自儒士称道的殷周之际到现在八百多年,自墨者所推祟的虞夏之际到现在两干年,其史已不能尽知,三千年前的尧舜,更是无法确定!儒墨说那是极盛之世,然我以为,均是编造的伪言,这些法先王者,不是愚蠢,就是欺骗!故老夫不谈尧舜!古法先王者均可论罪!”   “尧舜不足法也,右丞相真知灼见!”   黑夫翘起了大拇指:“依我看,这世道,非但不是越古越好,实是相反,越往古越差!”   “啊!?”   原本以为,黑夫是在帮他的左丞相王绾大惊失色,李斯也微微一愣,倒是秦始皇眼前一亮,来了兴趣。   抛出惊人之语后,黑夫道:   “臣在咸阳时,有幸读过《韩非子》中的《五蠹》一篇……”   李斯瞥了一眼黑夫,这是皇帝最喜欢的文章,而每每提及韩非,秦始皇常是既悔且怜,也会想起来,是李斯给韩非送去了毒药。   黑夫仿佛不知,侃侃而谈:“韩子在五蠹里说,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这时出现了一位圣人,他在树上搭巢穴,避免地上之害,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   “当时人民吃的是野生的瓜果和蚌蛤,腥臊恶臭,伤害肠胃,民多疾病,寿命短暂。这时候,又出了一位圣人,他钻燧取火,用来烧烤食物,除掉腥臊臭味,使民少病多寿,民悦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   “有巢氏、燧人时,人以木为兵器。到了神农之时,以石为兵器,砍伐树木,开始建立屋舍。大禹之时,这才学会了冶炼,以铜为兵,开山疏导河流。到了近数百年间,又作铁兵,到了陛下施政这几年,百姓才多以铁制农具耕田犁地,较铜农具更耐用,力半而功倍。”   “如果到了如今,还有人巢居,茹毛饮血,钻木取火,那一定会被认为是不开化的蛮夷!若有人以石镰收割粮食,亦会被认为是贫贱闾左。”   “故燧人、有巢,号为圣人圣君,但与现世相比,不过是植立之兽,既愚且暴,尚不如今之黔首。神农之世,哪怕是帝王,也是穴居藿食,尚不如今之士人。以此观之,越古的时代,岂不是越差,若推到万年前,更是仿若禽兽!”   复述完韩非的理论后,黑夫掷地有声,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简而言之,世道必进,今胜于古,此乃天演之道也!” 第0515章 野火烧不尽   黑夫这番“历史进化论”掷地有声,换了其他朝代,肯定被骂得狗血淋头,但在秦朝,却无人对他口诛笔伐。   王绾和博士们自身难保,只能干瞪眼。李斯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因为法家亦是此种观点,当年韩非献上《五蠹》之书,秦始皇读后大生知己之感,时隔多年,依然时常拿出来揣摩。   说到这,秦始皇也听明白了,黑夫的看法与李斯其实大体一致,都是倾向于“法今王”,对儒生和诸子动辄称道尧舜之治更是嗤之以鼻,同意该对这些人加以整治。   他们唯一的不同,在于处理这件事的手段……   李斯的手段简单直接,烧杀了事,黑夫则饶了点弯子,旁敲侧击。   却听黑夫继续道:“陛下,天下士人之所以认为今不如古,实在是读了错的史书,被歪曲的学识所误。右丞相欲使士人不再法古称颂三代,诽谤当朝,用意虽好,但光是收史、诗、书焚尽,只是治标不治本。”   意识形态这种东西,光推陈不出新,并没有什么用,士人不会自发向秦吏学律令,非得强迫教学才行。   “若要治本,还需由朝廷出面修史,补《秦记》之不足,一来让世人知道,诸夏同祖,宣告大秦乃继殷周之后的正统。”   “二来明史实,揭虚言,将六国史书里对秦的抹黑统统删去,让世人知道六王如何昏聩衰败,滥杀忠臣,秦如何以百战之师扫六国,诛暴乱!”   和讲究秉笔直书的姜齐史官不同,秦史官“篡改历史”也不是一两回的:《秦记》有个很糟糕的传统,只记录胜仗,败仗忌讳莫深。   “三来,则是要通过重修五帝、三代、夏殷周之史,告诉天下读书人,所谓的三代之治,不过是虚幻想象,真实的三代是怎样,周如何以封建而亡,秦又如何以郡县而兴!都要在史书上阐明!”   这是要为封建、郡县之争定性了,鼓吹封建复古者不在少数,那群人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但可以给三观还未定型的年轻士人洗脑。   光是这几句话,就让秦始皇颇为心动,不住颔首了。   “待一年半载后,史书修成,便发示天下,公学、私学弟子皆学之……如此,则一代人后,便无人再会法先王,以古非今了!”   秦朝史官的能耐黑夫清楚,可以说是全天下最差劲的,《秦记》十分潦草,对很多事的时间、经过语焉不详,也不指望他们能编一部能流传后世的巨著。黑夫想要的,只是简单的,薄薄的历史课本,能让读书人看懂,集众人之智,应该很快就能做出来。   而贯穿这本书的核心价值观,就是“世道必进,今胜于古”。说来好笑,这个道理两千多年后再提出来时,竟是严复翻译的《天演论》,被世人惊为天人。孰不知,商韩法家早就以此为共识,只是没说这般明白而已,秦后两千年的人,基本都以复古为政治追求,中国的历史,也开始进入一个循环往复的圈子。   图穷匕见,黑夫的目的呼之欲出,他不仅是要阻止焚书,让那些有科学潜力的学派逃过这场无妄之灾,为思想界保留一点种子,也要顺手给复古主义狠狠一刀!   史官文化是中国独特的传统,一个国家应该以史为鉴,但必须向前看,而不是活在恢复过去的迷梦中!黑夫以为,两千年间,不断的王朝兴灭,历史循环,走不出过去划定的圈子,也是这个国家的老毛病。   可如今,一切都不一样了。   “如此一来,就算后世仍有一个王莽,也再也搞不了复古改制了!”   ……   “后生可畏啊!”   李斯惊讶黑夫之才,开始重新上下审视这个年轻人,心中是久久的赞叹——就像韩非的《孤愤》《五蠹》之书,让他佩服且嫉恨一般!   黑夫这次不再是和稀泥,他有一套逻辑缜密的治国之策,也不正面和李斯对抗,反而顺杆往上爬,提出的对策,是在胶东试行过的,效果不错,既能做到一舆论之效,还比李斯的手段温和,更易让人接受……   越是这样,李斯的忌惮就越深。   他发现,皇帝陷入了思索,今日之辩,自己已是岌岌可危,只能尽力去挽回败局!   于是李斯便道:“胶东郡守此策倒是新颖,但费时太长,恐怕要一二十年才能见成效。且朝廷发放的史书,只能让少数学室弟子看到,如何与那些居心叵测之士的摘抄流传,街谈巷语相抗?”   在李斯看来,书是思想的源头,但传播的主要途径,依然是民间言论。   六国史书编篡已久,像墨子这类大学问家,曾观百国春秋,将其部分抄录带出,流散民间。民间的小说家、倡优则在接触这些史书抄本后,将里面的故事选出来,讲述师旷、晏子、淳于髡的故事,再告诉民众。   同样,儒、墨也各有自己的书籍传承,他们捧着本《书》《诗》《春秋》《易》,就开始吹嘘三代之治,在民间有很深的基础。官府新编篡的史书,要与这些存在数百年的学识抗衡,实在不易。   黑夫却以为不然,就算旧的史书还有遗留,但对于普通老百姓,以及大多数士人来说,已经很难看到。只要官方能重视教育,从孩子抓起,往往统治者呈现给他们啥他们就看啥,教育啥他们就学啥。   但李斯却摇头:“胶东郡守僻居于北地、胶东,不清楚外面的情形,新的形势,已经在天下出现了!”   李斯开始向秦始皇汇报新的情况:“也是多亏了胶东郡守所制的麻纸,在中原梁、楚之地,制纸之法管控不严,已流入民间,临淄市面上,也有私制的纸问世。不少关东之士以纸轻便,抄录六国杂史及《诗》《书》于其上,再相互传抄。结果一传十十传百,已成野草蔓延之势,值此非常时刻,一一甄别已无济于事,非得以酷烈治之,彻底烧尽才行……”   “这么快!?”   黑夫倒是一惊,不过想想也是,距离他在咸阳制纸已过去五年,麻纸、皮纸的制作工艺已十分成熟,朝廷公文基本采用纸张,各郡也陆续建立造纸坊,最开始官府也没太重视,随着人员进出,工匠离去,工序便流入民间,被一些豪贵大族掌握,见卖纸有利可图,便私设工坊。   而中原士人之间往来走动,常带着书同行,车上拉着沉重的竹简,故有“学富五车”之说,换成纸书的话,不过半车即可。   除了轻便,纸张在书写上也有优势,这年头复制知识,只有抄书一个途径。抄书人大多是经济贫困的士人,依靠抄书维持生计。而雇主是一些官吏、学者。当文字载体是竹简时,抄书人要一枚枚竹简地抄,一旦有错,得用小刀削掉改正,最后再编成竹册,这个过程费时费力。   纸张就方便了,作为缣帛的替代品,让刀笔吏抄书人省了不少气力时间,结果麻纸在中原渐渐风靡。   如此一来,民间藏书多了何止数倍,这小小的蝴蝶效应,竟成了李斯焚书最大的阻碍。   黑夫心中好笑,这下真成了“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了,便道:“右丞相,如此一来,焚书的难度,岂不加了十倍?”   李斯针锋相对:“修史教于士人,取代异说的难度,岂止十倍,恐有百倍!”   黑夫等的就是这句话,哈哈笑道:“丞相勿忧,下吏有一策,能一举扭转这百倍之难!”   他小心翼翼地从袖中取出一张写满字的纸,先恭恭敬敬地走过去,双手奉于李斯过目。   李斯拿过来一瞧,却是一篇叶腾当年在南郡颁布的《为吏之道》,横看竖看,除了笔法、字体太过整齐,有些说不出来的怪诞外,并无奇特之处啊。   他皱起眉,将这纸递给一旁的廷尉叶腾。   叶腾看了一眼,也不明所以,咳嗽一声问道:“黑夫,你这是何意?在消遣丞相与我么?”   “岂敢……请丞相再看这张纸。”   第二张纸递了过来,李斯看了一眼,竟然还是《为吏之道》,一样的开篇,不免有些不耐烦。   但电光火石间,他发现了异样之处!   “这两篇文章,不仅内容、字迹相同,且每个字的大小、间隔,甚至连某个错字,都一模一样!”   李斯深韵书法之道,他清楚,虽然每个人有独特的笔迹,但要将一个字写得分毫不差,仿佛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几乎不可能!   一字尚且不能,何况百字?李斯思索时,两张纸已传到秦始皇手中,两相对比后,证明不是李斯眼花,这上面的字句,的确完全一致。   但秦始皇也瞧不出缘由,一拂袖:“休要卖关子,有何玄虚,速速说来!”   “唯!”   黑夫正要揭开了谜题,李斯却已经想明白了。   他喃喃道:“若我没猜错的话,这两张纸上的字,并不是人写的,而是以木刻阳文,印于其上!”   “丞相说的没错,正是印上去的。”   “印上去的?”众人恍然大悟,难怪字的形状有些古怪,可一般的印章,只能印几个字,这可是一整篇啊……   黑夫没有解释如何做到,先反问老丈人道:“敢问廷尉,铜铁之兵与木石之兵相击,孰胜?”   叶腾回道:“当然是铜铁之兵胜。”   黑夫笑道:“然也,诸侯史书即便流散民间,大多数是木牍竹卷,虽然近来有纸书出现,但终究要靠人手抄录,一天能写千字已是不易。”   “但近来,胶东工匠做出了一器械!先令工匠刻出阳文模板,将整本书的字句刻在木板上。一旦刻成,只需两人,纸墨足够,出书速度,能达到手写的一百倍,一天能印书百本,达百万言之多,远超刀笔吏手写之速!”   黑夫朝秦始皇作揖:“臣称此术为印刷,雕版印刷!今献于陛下!” 第0516章 择世所需   十天后,临淄行宫,在全副武装的秦卒监视下,数辆牛车从东门驶入,它们的车舆装载着什么东西,但被上面的麻布遮盖,无人能知。这队牛车被上百秦兵护送,抵达了路寝之台荒废花园边的一间屋舍。   墨者程商从牛车上跳下来,吆喝后面的工匠道:   “都抓紧了!将车上的器物卸下,一个时辰内要布置妥当,胶东郡守和陛下,随时可能会来察验!”   程商是黑夫的老朋友了,在关中时,在黑夫的倡议下,由墨家出面,帮助他制作了水磨、水排等器械,又摸索出一套完整的造纸工艺,被赐了公大夫的爵位。   但随着近几年朝廷施政越发酷烈,与墨家的追求相去甚远,程商也有些心灰意冷,辞去官职,专门钻研技巧器械,希望能用自己绵薄之力,为这严苛的世道出点力。   今年夏天,黑夫已将农家邀请到即墨,又写信给程商,说胶东百废待兴,既要重开盐场,又要采挖金矿,很需要墨家的帮助,请他来胶东。   程商到了胶东才发现,除了盐、金外,黑夫还在筹备一个大计划:雕版印刷。   他们牛车上装在的东西,便是过去几个月里,黑夫募集全郡印匠后,篆刻出来的数百块雕版……   工匠们不敢怠慢,将雕版一一卸下,搬到屋舍内,按照不同内容放置,印书的场所,则放在花圃中的大石案上,程商又安排其他人将专门用来印刷的烟油墨调制好备用。   一切俱备后,半个时辰已过,程商才刚来得及松了口气,却听一阵鼓点响起,是皇帝御驾来了!   郎卫军鱼贯而入,将这座废园围得水泄不通,胶东工匠们都有些紧张,郎卫让闲杂人等统统离开,只留下程商等能操作印刷的数人,还搜了遍身,出去禀报一切妥当后,皇帝才带着群臣才踱步过来。   在前引路的是黑夫和大胖子张苍,黑夫朝程商作揖,道了声:“辛苦了。”   张苍则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殷,你来得及时,救了天下的读书人,也救了墨家啊……”   “啊?”   程商听傻了,发生在临淄齐宫里的焚书之议,乃是机密,尚未传出,外人只知道有几个儒生因为诽谤朝廷而被下狱。   张苍知道,皇帝这几天对“焚书”之议迟迟未决,就是想看看,黑夫所言的“印刷术”是真是假。   “不对。”张苍看了看身后的皇帝车驾,若有所悟:“不是陛下自己要看,而是要给群臣,给丞相等人看……”   程商却有些莫名其妙,但也来不及问,因为秦始皇高大的身影,已出现在他们眼前。   “这就是卿所说的印刷?”   秦始皇走到大石案上,伸手摸了摸阳文篆刻的木板:“果然很像印章,只是比印字多。”   言罢也不废话,一比手,下令道:“印几张给朕看看!”   黑夫应诺,也不避讳,亲自给程商打下手,为他按好一块雕版,程商拿起一个毛刷子,蘸着掺了麻籽油,和烟制成的烟墨,在雕版上来来回刷着,确定均匀后,这才从张苍手里接过一张淡黄色的皮纸,小心翼翼地覆盖在雕版之上,手持滚木轻轻拂拭纸背,使之完全接触。片刻后将纸拿了下来,轻轻吹干之后,呈到了秦始皇面前……   秦始皇定睛一看,只是一会的工夫,方才一尘不染的皮纸上,已密密麻麻印满了隶书。   秦始皇阅毕,将它传示群臣,待所有人都经手后,扫视他们道:“诸卿,可还有疑此事者?”   之前质疑黑夫所言真伪的五大夫王戊脸红了,尴尬地朝黑夫赔礼。至于其他人等,李斯面无表情,叶腾则心里嘿然,黑夫的鬼机灵,他可见识过不知多少回了。   其余人纷纷称赞,说用这雕版印刷之法,还真的能飞速印出一篇律令来,速度胜过手抄数十倍甚至百倍!   “又是造纸,又是印刷,皆考工之事也,郡守可以进去做少府少监了。”有人如此开玩笑。   黑夫谦逊道:“我何德何能,不过是请墨者和工匠,将常见的刻章和印花相合,才得出了此法。”   黑夫没有说谎,和造纸一样,他只提供了想法而已,其余技术,统统是现成的。   印章这东西,秦朝官吏人手一枚,黑夫便是银印青绶,每写一份文书,就要盖一次戳子。官府所属的工匠里,就有专门刻印的人,他们不仅做印章,还要为青铜器刻铭文,刻篆技术炉火纯青。   不过玺印的字数较少,印面也小,刻字可以,压印经验就不足了。黑夫又将目光放到了官营的织坊里,胶东桑麻之业繁盛,那些市面上美轮美奂的丝制衣裳,多是用凸版印染技术批量压印而成。   将两方的工匠集合到一块,再等程商到位后,就可以开工了。   墨者是优秀的工程师,程商和黑夫合作不是一两次了,被他一点就通,按照黑夫的描述,伐采胶东本地的梨花木、黄杨木、银杏木、枣木等,经过浸泡、干燥、刨光等诸多程序后,制作成尺牍大小形状,只是比普通尺牍要厚。   然后,便按照已经很成熟的印章制作技术,将写满字的薄纸反铺上去,花了不短的时间篆刻,使木牍上密密麻麻全是阳刻的反字,这便是所谓的“雕版”,再由印染工匠研制印刷专用的烟墨,调配淡浓程度、压印时间,不过月余,一套成熟的技术就新鲜出炉了!   有现成的前置技术,加上他提供的想法,发明很简单,应用却难。   它的出现,能否满足这时代人们的某种需求?如果不为人所需,哪怕被后世赋予再伟大的意义,也很快会淹没在时间长河里。   就拿纸做比方,若非秦朝官府海量的文书往来需求,黑夫笃定,纸张绝对会只在小圈子里流行,沉寂很多年。   而眼下的印刷术,若想它被人广泛利用,前提是,社会需要大规模批量的文字复制!   中国雕版印刷术的出现大概是唐代,最初却不是用来印书籍,而是用来印佛经,这东西只要是信佛的人,几乎都需要,光用手抄是满足不了需求的。   欧洲也差不多,文艺复兴时代,欧洲人最初大批量印的是圣经。   一种发明要能广泛应用,不在于它超越时代多少,而在于能否被时代所需要。   这就是黑夫搞发明的原则:择世所需。   他倒是觉得,印刷术和秦朝挺搭配的……因为秦朝在某件事上,也需要又快又多的文字复制。   这时候,程商已将第二张纸印好,黑夫双手奉上,秦始皇接过一看,露出了笑。   “方才那张纸,印的是《尉杂律》,而这一张,则是《内史杂律》!黑夫,你这是在告诉朕,往后御史府给郡县颁布律文,不必再让刀笔吏手抄,而可改用印刷了?”   “陛下圣明!臣最初让工匠研制此法,正是为了印制律令!”   黑夫正是此意,《尉杂律》上最重要的一条内容,是“岁雠辟律于御史”,意思是,廷尉每年十月,要去御史府核对新颁布的律文。   这点很有意思,黑夫的老丈人叶腾虽为廷尉,掌握天下刑狱,但管的只是司法权,立法权在御史府手里攒着。秦朝可不会守着“祖宗之法不可变”,律令随时根据实际情况变动,所以御史府每年都会搞一次“法律修正案”,让廷尉派人来旁听。   廷尉让人核对完新修改的律法外,又令刀笔吏抄录,将其颁布给各郡法官,郡法官又通知县法官来学习抄录……这就是《内史杂律》里写的:“县各告都官在其县者,写其官之用律”。   县法官带着中央和郡里的红头文件回到县城,又将其发予小吏和乡啬夫传看。就这样,律令从中央传到了地方基层。   黑夫对朝廷从立法到布法的过程再熟悉不过,侃侃道来,最后不知怎么地,竟说起了自己家乡安陆,那位叫“喜”的法官狱掾几十年如一日,抄录律文的故事…… 第0517章 寒毛直竖!   “喜于陛下六年,为安陆县令史,掌文书。七年,任鄢县令史。十二年,改鄢地狱掾,掌管刑狱。十三年,秦军伐赵,投笔从戎。十五年,预平阳役。数年后,回任安陆,为狱吏,途经云梦泽,遇臣擒盗,却为人构陷,他秉公执法,为我洗刷冤屈。”   这是一时的冲动,但黑夫总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   他应该知道,不,他必须知道!在帝国里,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臣当上亭长后,曾去他家拜访,却见其家境简朴,几乎没什么值钱的家当,入其书室,则是密密麻麻的简牍!翻开一看,却是律令条文。”   听到这,秦始皇皱起眉来,因为朝廷有规定,不得将官府的律令擅自带回家中,但随即又舒展开了。   却听黑夫道:“臣依然记得,喜素来淡漠,只是介绍那些简牍时,却有些骄傲,他说,这充栋的律令,都是他数年来,一笔一划抄的。”   在黑夫的述说中,秦始皇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场景,在南郡安陆这个小地方,有一个基层的官吏,每天晚上就着微弱的灯光,在筷子一样粗的竹简上,仔细地,一笔一划地抄律令条文。   这一抄就是四年,却只抄了四万多字,因为在简牍上书写,实在是太慢了,喜公务繁忙,上有老下有小,闲暇的日子又不多……   秦始皇闻言,有些许动容,高高在上的他,整日关心的都是国策大事,很少能听到基层小吏的辛苦。   说完后,黑夫道:“陛下,在天下四十郡,像喜这样手抄律令的吏员,不知凡几!”   想想就知道了,光是咸阳,就有数不清的部门需要成套的律文,下面又有四十个郡,几百个县,数千上万个部门、乡……   不夸张地说,秦吏们这三十一年来抄录的文书律文连一起,恐怕比长城还要长!   工作繁重也就罢了,问题是还慢。简牍时代的文字笔削,真是慢如蜗牛。   哪怕是黑夫后来制出了纸,蒙恬改进了笔,朝廷又颁布了简化的隶书,但也只是让抄录速度快了两三倍,就算是最娴熟的刀笔吏,每天抄得手抽筋,也顶多写千字,慢如龟速。   这就意味着,加起来数万言的秦律令,要让几十个刀笔吏,不眠不休干一天一夜才能复制,效率极其低下。这也导致了,完完整整的律令,只有县城有一份,甚至有些边远小县,连一份都有不起。   书之所以贵,不在于材料成本,甚至不在于它内含的知识,而在于付出的人工心血。   而且繁重的抄录,常会导致出错,一旦有错,等待刀笔吏的将是严格的惩罚!律令里可规定了,你抄错了哪条,就用哪条来惩罚刀笔吏!可有时候小吏也冤枉啊,明明是在郡上就出了错,县上照葫芦画瓢,他们有什么办法。   但现在,雕版印刷一出,这一切都不再是问题!   廷尉叶腾颔首:“如此说来,只要御史府设雕版,纸墨足够,一日印律令十份不在话下!”   黑夫笑道:“廷尉说的没错,相较于在简牍、纸张上笔削抄录,印刷简直是快如狡兔,且数人便,成本低廉了不少!”   “如此,则不消一月,天下各县皆可得到律令全文,且内容与御史府完全一致,绝无错漏可能!以后每年御史府损益律令,也只需将修改的章节印刷数百上千份,交给郡吏带回,再发放给各县即可,甚至连乡、里,也能颁发律令,使吏教百姓学之。”   “这样一来,刀笔吏少了案牍劳顿之苦,朝廷的律令下达,也能又快又准!还望陛下允之,使少府在咸阳设雕版、印刷之室!”   秦始皇扫了群臣一眼:“卿等以为如何?”   众人相互对视,五大夫王戊偷偷看了下李斯,发现他一言不发,鼓了鼓勇气,提出了质疑。   “陛下,这雕版印刷果是利器,但若为居心叵测者所得,印《诗》《书》及蛊惑人心之文章,应当如何是好?”   话音刚落,廷尉叶腾就冷笑了起来:“因噎废食!真是可笑!五大夫以为,廷尉、狱吏、贼曹都是摆设么?”   “我……”王戊被抢白,不敢与廷尉辩驳,脑袋缩了回去。   秦始皇看向李斯:“右丞相以为如何?”   李斯应道:“此物对朝廷有百利而无一害。”   “大善!”   秦始皇很高兴,他做事雷厉风行,立刻下诏,让程商带着工匠回咸阳去,在少府设立印刷室,专门协助御史府印刷法律条文,使之遍行天下。   程商领命而去,群臣皆恭贺秦始皇,黑夫心里想的却是,或许等喜百年之后,随他入葬的,除了亲手抄录的简牍外,或许也有一摞摞用工整字体印出的律令纸书呢……   想到这,黑夫觉得,自己似乎又做对了一件事。   这时候,秦始皇又开始问黑夫,那位安陆狱吏喜,如今在何处?   黑夫面色一黯,说道:“喜因政绩出众,十年前被调到江陵任职,后来又被调去洞庭郡,在迁陵县做官。迁陵乃新设的县,越人蛮夷众多,地方卑热,丈夫早夭。我近来从家中来信得知,喜在迁陵患病,病笃,不能理事,现已回到安陆家中养病,但仍未好转……”   秦始皇听后,偏头唤来谒者:“喜,秦之循吏也,如今天下已定,朕东巡以来,但见诸吏骄奢淫逸,缺的,就是喜这样的兢兢勤恳!传朕诏令,让南郡派名医诊治,勿使夭折,再升爵一级,使天下诸吏知道,清廉勿贪,忠于公事者,必有劳赏!”   黑夫一愣,等等,皇帝陛下这是脑子开了窍,要在全国搞“向喜同志学习”的活动,让秦朝干部们开会学习喜的精神?   他连忙道:“臣替喜谢过陛下!”   话虽如此,但黑夫也没报太大希望,他得知此事后,已经让家里请南方最好的医生给喜看病,可喜是积劳成疾,非一日之寒啊。   黑夫不知道的是,历史上,喜本该在秦始皇三十年就患病逝去世的,因为黑夫的改变,多活了一年,却还是没逃过病魔。喜能不能熬过这关,谁也不知道,只能尽人事安天命……   黑夫随即又建言,认为印刷术不止可以用来复制律令,还能印刷更多的东西,使之在民间广泛传播。   历史上,唐人最初用此物印佛经,密密麻麻的梵文佛法,被音译成了汉文,信徒们在佛堂香火缭绕间,顶礼膜拜,口中喃喃念着“阿弥陀佛”,到了后来,印刷术才用于其他书籍,使唐宋文化臻于一时。   但黑夫在秦朝鼓捣出的印刷术,在它的最初,便已在印刷法律、历法、节气歌、农书,使之在天下流散,这些都是对普通人有用的知识,又能进一步促进识字率和文化传播。这样下去,百年之后会是怎样一番光景?连黑夫都无法预料。   当然,要印的,还有用来给天下读书人洗脑的史书,被黑夫称之为《国史》的新科目……   这么多天了,黑夫以为,也是时候,给这场争论做一个了结了!   “陛下,正如臣当日所言,以手抄书,这就好比是粗糙的木石之兵,雕版印刷,好比是铜铁之兵。”   “前者抄书一本,传示十人,影响百人。后者印刷百本,发予百人,传示千人,影响万家!两者相较,就像以铁击木一般,摧枯拉朽!陛下,若能做到每个公学弟子人人手一本新编的《国史》,令吏教之,宣扬古今之别,郡县胜于封建之实,再将其作为考试为吏的科目,人人诵读,何愁他们不弃先王而法今王?何愁舆论、人心不一?”   秦始皇摸着胡须,微微点头,禁止私学还是规范私学,焚书还是修书,他心中已做出了抉择,眼睛却瞥向众人:   “诸卿还有异议么?”   群臣缄默,他们都知道,皇帝问的不是自己,是丞相李斯!   李斯似乎仍然很镇定淡然,可平静之下,内心却是波涛汹涌,这是他追随皇帝二十余年来,第一次在国策上,输了人一头!   在逐客还是留客的生死之间,他说服了秦始皇。   在存韩灭韩的问题上,他赢了韩非,甚至借刀杀人除去了这个可怕的对手。   在封建还是郡县的争论上,他压倒了王绾,成功三级跳,从廷尉一跃为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可就在他志得意满,准备乘机将王绾彻底打倒,以焚书为开端,通过一系列大刀阔斧的计划,为自己赢一个封侯之功,万世之名时,却被半路杀出的黑小子截了胡……   让李斯牙痒的是,黑夫对他“法今王”的理念赞不绝口,只是在手段上稍做改动。用一种更温和的方式,来做焚书之实,本来李斯自信能压倒他,但当黑夫搬出印刷术时,他就明白,这件事已经没法再争了。   黑夫靠着凌驾时代的眼光,以及不断从口袋里掏出来的新技术,赢得了皇帝的青睐。   李斯知道,这场争论,是自己输了,不是输给了黑夫,而是输给了自己。   封禅诽谤之事虽然严重,但还没有到让皇帝下定决定,彻底摒弃天下儒生、百家的程度,因为一系列变动,李斯比历史上提前三年倡议焚书,效果差强人意。   这时候强辩,只会让皇帝失望,李斯知道,自己能做的,就是尽力守住底盘。   让自己输得不是那么难看?不不,李斯心里想的,永远是反败为胜!   长篇大论的辩驳争议?不需要,他李斯要翻身,一句话就行!   于是李斯禀道:“陛下,臣以为,当严守雕版印刷之术,同时禁绝民间制纸、用纸,官府专营,轻易不能使关东士人得之。毕竟,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丞相此言有理。”秦始皇颔首称是。   黑夫微微皱眉,李斯这是要在愚民这条道上走到底啊,不过那句话说得好,科技能让专制的更专制,自由的更自由,这也是无奈之事,距离全民知识普及,还遥遥无期啊。   但李斯下一句,却让黑夫彻底刷新了对他的认识!   却听李斯又道:“此外,老臣思索再三,以为诗书与百家之言,的确不必一味焚毁,从而引发士人鼓噪,不如寓禁于征,且修且焚!就像孔子的那句话,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   李丞相微微一笑:“不过,这修书修史之事,还需学识卓著,能让天下士人心服者主事,老臣不才,愿一并主持!还望陛下允之!”   黑夫怔住了,一时间,寒毛直竖! 第0518章 木秀于林   “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最后攻其无备,出其不意……”   电光火石间,黑夫脑中闪过这句话,不由感慨,看来李斯也懂兵法啊,在多日的示弱和不作为后,李斯在最后关头,只用一句话,就完全逆转了局势!   李斯最后看向黑夫的笑容,就好像在说:“孺子,你还是太嫩了,再练上几年再来与老夫斗吧!”   黑夫虽然心中不悦,但仔细想想,李斯说的没错,放眼天下,在文学和文字的造诣上,无人能出其右。他的《谏逐客书》论证严密、气势贯通,洋洋洒洒,如江河奔流,是脍炙人口的名篇。又曾和赵高、胡毋敬等人写了《仓颉篇》《爰历篇》和《博学篇》等,作为秦朝文字的范本。此番秦始皇东巡封禅,峄山刻石和泰山封山刻石,亦出自李斯手笔。   修书的话,的确找不出来比他更合适的主持者。   但李斯好打压看不顺眼的异己学说,若他为刀俎,而天下学问为鱼肉,几番删禁下来,后果恐怕不亚于焚书,还顺便成全了他的名望。   如果此事让李斯主持,黑夫这几天做的一切,都成了为人做嫁衣!   黑夫心中在疯狂思索人选,他自己一介郡守,是不可能的,扶苏?若扶苏是太子还好,名分已定,皇帝很高兴让扶苏通过此事来赚取名望。   但扶苏现在只是长公子,名分未定,还因封禅一事惹得秦始皇不快。另一方面,秦始皇修史修书的目的依然是“寓禁于征”,这件事必须贯彻到底,皇帝绝不可能交给政治观点与自己大相径庭的扶苏来办!   黑夫记得,泰山石刻上说的分明:“昭隔内外,靡不清净,施于后嗣。化及无穷,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秦始皇是强势的政治家,不但自己在世时,推行的政策不得为人忤逆,哪怕百年之后,他也希望后代能“遵奉遗诏,永承重戒”。   同理,王绾和儒生博士们已然出局,失去了发言权,而朝中胡毋敬、张苍、程邈三人,虽然都各有精通,资历名望却略嫌不足。   这世上曾有一人,不论文学还是名望,都压了李斯一头,且治倾向与秦始皇出奇的一致。   可惜,他死了。   “要是韩非还活着就好了……”   黑夫不由遗憾,颇有种时无英雄,乃使竖子成名的感觉。   眼看秦始皇面上似有所动,准备以李斯为修史修书之任,黑夫心中焦急,恶向胆边生!   “丞相自荐修书,欲使天下士人效丞相之学,这是想做吕不韦么?”   但这句诛心之言已经到了嘴边,但黑夫却没敢说出口。   他知道,一旦说了,那他和李斯,便不再是朝堂政见之争,而是当场撕破脸,变成不死不休的仇敌!这种以下吏犯丞相之举,甚至会让皇帝也不快。   这一迟疑间,却有一人站了出来,笑吟吟地说道:   “的确,没有人比丞相更合适,毕竟丞相也不是第一次修书了。”   是叶腾,他看出黑夫的进退维谷,主动出来做了这恶人!   王绾已经插不上话,在场之人里,唯独位高权重的廷尉叶腾,才有资格和李斯掰一掰手腕!   这句话的确唤醒了秦始皇一些不愉快的记忆,他停止了考量,看了二人一眼。   “廷尉此言何意?”   李斯的笑容收敛了,冷冷地看着叶腾。   “并无他意。”   叶腾朝皇帝一作揖:“只是臣以为,这种为天下士人之师的重任,不可专委于一人名下!”   李斯也请命道:“陛下,臣一心为公,绝无此意!”   “二卿勿要争执了。”   秦始皇看上去倒是不太在意,笑道:“一字千金,只能出于朕口,这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本《吕氏春秋》!”   这意思就是,别争了,不管谁来修,都要听朕的,朕说啥就是啥!底下的人,照着皇帝的意思来负责细节即可。   很快,秦始皇便做出了决断。   令右丞相李斯为首,主持修《国史》,而御史大夫冯去疾、廷尉叶腾为辅,收天下之书加以整理。当然,因为丞相和御史大夫、廷尉忙于政务,只是挂名而已,真正的修书者,定为太史令胡毋敬、少府丞张苍、御史程邈三人……   皇帝金口玉言,这件事算尘埃落定了,黑夫不由长长松了口气,虽然最后还是以李斯为首,但御史大夫和廷尉也有了指手画脚的权力,再加上修书者里有张苍、程邈这两个他十分熟悉,人品也可靠的人,事情的结果还不算太糟。   末了,秦始皇却又喊了黑夫的名,笑吟吟地宣布了对他的奖赏。   “黑夫治郡半载,期间以法教为先,约束私学,推广书同文字,平夜邑田氏父子之乱,将胶东管得井井有条,又进言修国史,献雕版印刷,有功,升爵为大上造!”   ……   “得升爵为大上造,距离你封侯之志又近了一步,为何还怏怏不乐?”   数天之后,一切尘埃落定,在临淄行宫之外的馆舍里,黑夫与老丈人叶腾相对而坐。   诚如叶腾所言,此事之后,黑夫可谓收获颇丰,但黑夫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这件事的结果,在他看来并不算完美。   虽然只让李斯挂名,叶腾也能略加干涉,但李斯在这件事上,无疑有最大的发言权,这件事最后会变成什么样,已经完全脱离了黑夫的控制。   他朝自顾自倒酒的叶腾作揖:“我这几日一直在思索,自己错在何处。”   “哦?”   叶腾看向女婿的黑脸,笑道:“你觉得自己错了?为何。”   黑夫道:“首先,我料错了李斯的意图,将焚书看成是他的目的,可他真正的目的,或许只是为了迎合陛下。”   张苍告诉过黑夫,他们师兄弟几人,虽然拜的是一个老师,但所学颇为不同。李斯跟荀子学的是“帝王之术”,也就是治理天下的学问,但在李斯这,却变成了如何维护帝王统治的伎俩,他为了迎合和维护帝王,而随时改变自己的政见、处境。   所以李斯到秦国后,先在吕不韦门下,编撰黄老思想浓重的吕氏春秋,走的是“王道”的路线,但做了舍人后,却抛弃了先前的见解,迎合秦王统一天下的野心,主张更为激进的兼并政策,也就是“霸道”,遂为秦王所赏识,被拜为客卿。   这之后做的每件事,都是以皇帝意志为先,随时变换态度,从《谏逐客书》中为关东士人说话,变成打压他们最积极的大臣。   先前的数次“儒法之争”,若秦始皇偏向儒家,李斯恐怕也会改口主张封建吧……   正因如此,在秦始皇看来,李斯才成了实现自己意志最好用也最可靠的工具,倍加信重。   焚书也不例外,秦始皇在封禅事件里,对儒生和百家失去了耐心,手腕将从温和渐进改为强硬急速,目的是使整个国家只存在皇帝的意志,朝廷统治不受任何质疑。   李斯的“焚书”之议,也是为了投皇帝所好。   不管黑夫说得天花乱坠,统一言论,打击法古学说的国策是不会变的,变的只是手段,是一把火下去,还是温水煮青蛙……   所以即便是黑夫倡议的修史,最后主持者还是落到了李斯头上。原因很简单,李斯没有原则,没有文人墨客的臭脾气,一切都会按照皇帝的意思去做,他办事,秦始皇放心!   至于李斯权力太大,独揽朝政什么的,皇帝根本不用担心……李斯最安全的一点是,他地位虽高,却是无根之木,在地方上没有根基,也从来没有摸过军权一下,和王、蒙等军中世族关系冷淡。   反倒是黑夫这种出身行伍,与军中、地方牵绊太深的人,若有朝一日,坐到李斯那个位置,遭到的提防猜忌,或许是李斯的十倍不止!   “能想清楚此事,便没有白白吃亏。”叶腾十分欣慰,还有句夸黑夫的话没说出来:   “李斯虽能揣测上意,但我这女婿,却能屡屡引导上意,变南征为西拓,改焚书为修史,能做到这点,需要有胸有韬略远谋,可比那帝王之术难多了!”   他又问道:“你觉得自己还错在了何处?”   黑夫一迟疑,起身朝叶腾下拜顿首:“我还错在,将妇翁卷入此事!”   叶腾这次为了黑夫的事,付出了不小的代价,他当着皇帝的面,彻底与李斯撕掰,今后恐怕会被李斯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叶腾却摇头道:“朝堂中不可能一团和气,陛下也会乐见我站出来提出异议,毕竟朝中变成李斯的一言堂,这不是陛下愿意看到的。”   他乐呵呵地说道:“眼看王绾将倒,如今出了这事,我甚至有机会想一想,在死前能否坐上左丞相之位了,于老夫而言,这是好事,不是坏事!”   这老狐狸倒是想的透彻,朝堂需要异论相搅,皇帝深蕴此道,不会让李斯独尊的。   但叶腾随即面色一板:“要我说,你最大的错处是,是忽略了你与李斯相比,你最大的优势在何处。”   “我最大的优势?”黑夫作揖:“请妇翁教我。”   叶腾问道:“李斯今年几岁?”   黑夫道:“已过六旬,听说快七十了。”   “你今年几岁?”   “未到二十九……”黑夫恍然大悟。   “妇翁是觉得,我太急了!”   叶腾道:“没错,你太急了,未考虑清楚此事利弊,变焚书为修书,于国大利,于你何益?你想要的,只是区区一级爵位么?畅所欲言之后,你能否掌控此事?如今的结果,虽然你将马车强行拽回道中,但持辔之人,并不是你……今后马车将驰往何方,也不由你说了算!”   “更糟的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本来就够耀眼,本该在胶东韬光养晦,却还早早将自己放到李斯对面,今后,恐怕会多出无数麻烦。”   叶腾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年轻就是你最大的本钱,李斯这丞相,能做三五年,能做十年么?天下之大,数年之内,纵然焚尽天下之书,待到你大权在握那天,更易其恶政,岂不是更容易博得好名声!在其位谋其政,管好你胶东一亩三分地即可!直到你真正持辔的那一天前,勿要轻易指点车马前行道路!”   “你务必记住,你要争的不是今日,而是他时,是十年二十年后!”   黑夫沉吟良久,但还是拱手道:“妇翁指点的是,黑夫受教了!”   但他心中却是苦笑。   “十年?二十年?我哪还有那么多时间,再过几天,就到秦始皇三十二年了。胡虏方平,关东不稳,六国遗民蠢蠢欲动,李斯这一把火下去,更是火上浇油。若我只做个政客,当然该隐而不发,但谁能知道,有些事,我不能视而不见。因为,这天下千万芸芸众生,唯独我是在远谋千载,近争朝夕!” 第0519章 一夫   齐鲁一向是秦朝国策波及最慢的地方,因为这距离关中辽远,往往延后半年到一年不等。   可今年却不一样,秦始皇三十一年八九月间,秦始皇巡狩至齐鲁,封禅泰山,这段时间内,一直觉得天高皇帝远的齐鲁士人,真切感受到了天子喜怒无常给自己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秦始皇封禅泰山,结果却与儒生们闹得很僵,群儒皆被撇在山下,不得参与封禅,最后不欢而散,回到家后,不少人心怀怨愤,便借着《诗》《书》开始讽刺朝廷,胆子大的,甚至直接说秦始皇封禅遇雨,定是老天的愤怒,意味着秦始皇不是真正的天子!   谣言一时爽,全家上法场,没过几天,舆论传到皇帝耳中,这可不是一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主,他令廷尉严查,半个月内,在临淄、济北、薛郡抓了数十名诽谤朝廷的儒生入狱,因散播谣言被牵连的还有数百黔首。   同时,各县秦吏宣布,今后“以古非今”乃是大罪,禁止借用历史故事隐喻讽刺朝廷,也不准讨论《诗》《书》,一时间,齐鲁戒严,酒肆街巷都有秦吏看着,随时缉拿聚众议论者,士人在街上见了面,也只敢道路以目,用眼神做交流。   这还不算,九月底时,世界上第一个印刷工坊在临淄行宫开张,首先开印的,便是名为《挟书律》的新法令,不再需要刀笔吏一句句抄录,而是一次性印上千百张黄纸,驿站专员快马加鞭,传递到各郡,而地方邮人则将其塞进背篓,一个县一个乡地去传递。   很快,这份法令贴遍了齐鲁郡县,甚至发到了薛郡鲁县,孔子家宅门前……   儒冠儒服的孔子七世孙孔鲋,正捧着这份薄薄的法令,却感觉它重若千斤,双手微微颤抖!   上门的秦吏带着兵卒站在院子里,扫视着不怎么阔绰的孔家宅邸,笑道:   “孔先生,陛下这诏书上说的分明:非博士官所职,凡天下有藏《诗》、《书》、《春秋》及百家语者,均上交守尉,送至咸阳,陛下东巡,见关东文风之盛,颇为赞赏,于是决定重修《国史》,上涉五帝三代,下至春秋六国。而百家杂书将汇编成典,录入文献大成,使之永存。”   “整个鲁县,整个薛郡都知道,孔氏乃孔子之后,世传诗书,以此为家学,你家的钱财虽不是郡中最多,藏书却是最众,既然陛下要郡县地方献书,还请先生交出来罢!”   孔鲋才在泰山封禅受了一肚子的气,回来后虽然得了徒弟叔孙通告诫,没有非议此事。但他对秦始皇,对秦朝已是彻底失望,眼下听闻官府在抓人和防民之口后,竟一反常态,要收天下之书去编篡,顿生警惕。   “恐怕修书是假,焚书是真吧,类似的事,卫鞅又不是没做过!”   泰山下,孔鲋已看清楚了朝廷对他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真面目,同样的当,他不会再上第二次!   于是,孔鲋将诏令归还官吏,不卑不亢地说道:“世人皆知,借书需得主人允许,否则就不是借书,而是抢书,陛下要借我家之书,不需要征得吾等同意么?还有,借了之后,何时能还?”   “还书?”   秦吏闻言,顿时乐得大笑起来:“孔先生啊孔先生,你是书读多,将头读傻了吧,我虽是小吏,却也知道有句话,叫‘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全天下都是陛下的私产,吾等皆为陛下臣妾,他在诏书上说要征书,谁敢不予,便是犯法!”   小吏不再客气,板起脸道:“《挟书律》上写得分明,令下十日,书交予县上,二十日,至郡上,三十日仍不交者,将处以髡发黥面、筑长城四年之苦役!孔先生,我敬你是鲁县名士,贤人之后,还望十日内,速速将书交出来,勿要让我难堪!”   言下之意,到时候不交,他便要来抢了!   “什么书要上交?”孔鲋的儿子问道。   秦吏道:“除了医药、卜筮、农圃种树之书,其他统统都要交付!”   孔鲋的儿子摇头:“我家所有,皆是礼乐诗书,春秋易经,无这些农圃小人之书!”   “那就统统交出来,一本都不许私留!”   就在双方僵持住时,孔鲋的徒弟叔孙通闻询赶来,一通劝诫,才让小吏暂归。   “上吏,孔宅书多,一时收拾不清,还望宽待几日,二十天之内,一定交付郡府!”   “还是这位博士明白吾等苦衷,但没办法再宽限了,就十日!十日还不交出,吾等再来,就要带着绳索拿人了!”   “一定,一定。”   叔孙通笑着将人送走,才让仆役把门一关,急急地拉着孔鲋道:   “夫子,此番皇帝是动了真格,我听说济北有几个儒士拒不缴书,已经被缉捕下狱,施了髡发黥面之刑,要被捉去服苦役啊……”   “刑戮士人,真是有辱斯文!”孔鲋痛心疾首,但也没法,他一个书生,如何与残暴的朝廷斗?   “唉,我现在才算明白,什么是苛政猛于虎!早知如此,应该学那些人一样,乘桴浮于海,去投沧海君才对!”   他仰天而叹,看来若不交书,孔氏恐有灭顶之灾,但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祖宗世代辛苦收藏编篡的典籍毁于一旦,却也不忍心。   于是,孔鲋看向叔孙通:“我要你找的东西,可寻来了?”   “夫子放心!我已带来了!”   眼下是秋末,叔孙通穿的很厚实,他一笑,将自己衣裳一解,里面竟垫着一摞黄色的麻纸!   原来,孔鲋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当年觉得叔孙通“能见时变”,自己则只能做一些“不用之学”,远不如自己的弟子那样随机应变。所以秦朝征辟他去咸阳当博士,便被孔鲋拒绝,反而推荐了叔孙通,他虽然固执,却不糊涂,朝中有个人,也能照应着孔家。   这次便是如此,叔孙通消息灵通,早早就告知孔鲋,秦将收先王之籍,名为修书,实为毁书,而孔氏为书籍之主,危矣!   于是师徒二人一合计,想了个办法:朝廷不是要求十日内交书么?他们就偷偷抄录一部分留下,只给原本,这样多少也能留一部分。   事情紧迫,孔鲋也顾不上书写只用竹简的老习惯了,让叔孙通以其职务之便,搞些纸张来。   叔孙通将纸张统统拿出来,叹道:“朝廷不仅收民间之书,连市面上本就不多的纸张,也统统禁止,小吏不经允许,挟纸张外出者笞之,私自造纸的豪贵工坊死罪,幸好我是博士,才得以拥有部分。”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   孔鲋摇头不已,当即大门紧闭,所有人都不外出,让几个信得过的家人和叔孙通一起,开始了长达数日的抄书。   因为周围有秦吏派来的人监视,他们不敢晚上工作,只能在白天抽空来做。但就算是全家人一起上阵,手都快断了,笔断了好多支,家里所有墨水都用干,只能以木炭代替,到了最后一天期限前,也只抄了《论语》、《尚书》、《礼记》、《春秋》等篇章……   孔鲋很绝望,他已经将自己能背下的部分背下,记不住的才抄录,却只是杯水车薪。   赶在秦吏再次登门的前夜,孔鲋拆开了自家的宅邸墙壁,将装载小木匣的厚厚几摞纸放了进去,又看着它被一点点封藏起来,孔鲋只能长叹一声:   “不知有生之年,还能否有坏壁出书的一天?”   ……   到了次日,秦吏再次带着一众兵卒登门时,看到了极其壮观的一幕:孔宅门外,竹简木牍之术,堆积如山!   虽然知道孔家书多,但小吏还是瞪大了眼睛:“这得十多辆马车才能运走吧。”   孔鲋有些骄傲地说道:“孔子学富五车,之后历代先祖都有藏书之癖,家中宅十亩,不少屋舍是用来装书的。”   说到这,孔鲋感到一阵心酸。   别人家的财产,论的是田地、房宅、金珠,可自己祖先留下的财富,只有这些书啊……   靠了这些知识,靠了一代代教出来的弟子门生,孔氏才能比那些短命的诸侯还要长寿,才能被齐鲁之人所敬重,长久不衰。   如今没了他们,孔氏将遭到重创!   秦吏见孔鲋高傲,心中不乐,撇了撇嘴:“这些竹卷简牍,别看数量多,里面恐怕没多少字,孔先生,不是我吹,光是郡府里纸制的律令文书,加起来就不比它们少!”   “鱼目与珍珠很像,但等量的鱼目,与珍珠相比孰贵?”孔鲋如此想道,但弟子叔孙通朝他摇头,还是没说出口。   终于,十多辆车赶来了,当那些五大三粗的兵卒开始搬书时,可把孔鲋心疼坏了。   “不要磨损到,这可是孔子时遗留下的!”   “轻一些,此书已是孤本!”   孔鲋的声音像极了央求,期间那些兵卒肘间不小心掉了几本,砸落在土里,他都箭步过去,将其小心拾起,在衣裳上擦拭干净,心疼地好像是自己的孩子摔了一跤……   等一切结束,孔宅门前的书山被搬空后,孔鲋怅然若失,久久地望着远去的马车。这个爱书如命的孔子七世孙,竟然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自己恐怕永远都看不到那些“珍宝”了。   半晌后,他两行清泪已干,忽然对叔孙通道:“为师忽然羡慕起你来,你身为博士,还能阅诗书,甚至参与编篡那所谓的《国史》和《百家大典》……”   叔孙通连忙道:“夫子欲为博士,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他说的没错,此番博士里也有不少因言获罪的人,还有的人挂冠挂印离去了,位置空出大半,皇帝准备再征一批愿意和朝廷合作的。   但孔鲋却摇了摇头,让叔孙通跟他进了宅中内室,对他道:   “墨者常说,儒生治无用之学,我虽爱与之强辩,可实际上我也明白,在这个世道,我所治的诗书礼乐皆不被肉食者所喜,的确是无用的学问。而了解这些学问的,唯吾之友,本以为这样一来,我可以在这季世独善其身,捧着书钻研到死为止,与这朝廷,井水不犯河水。他们就算看到我家书籍堆积如山,发现我教的是忠君孝道后,也不会视之为洪水猛兽,但如今看来,我错了……”   孔鲋引经据典前,习惯性地想要去找书,但一抬头,才发现,原先汗牛充栋的书房,如今却空空如也,一卷书都没剩下,不由悲从心来,背道:   “孔子曾言,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视臣以礼,臣视君以忠,我一直深以为然。”   “但现如今,我却是更欣赏孟子的话……”   孔鲋看向叔孙通:“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   “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   叔孙通接上了这一句,深吸一口气,回头看了看紧闭的房门,去确认了无人偷听,才回到孔鲋跟前,有些激动难抑地说道:“夫子,你同意我做那件事了么?”   叔孙通虽委身于秦,但眼看朝廷的作为皆与儒生不合,故一直有自己的想法。他同反秦人士,如张耳、陈馀等有暗中联络,这次秦始皇东巡,又乘机重新接上了头。   至于他为何会认识陈馀?因为陈馀也是儒士,在赵国亡后,曾来孔鲋家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如今张、陈二人沦为逃犯,孔家也暗暗资助过一点财物……   但虽有联络,孔鲋和叔孙通师徒却也没做什么,正如他说的,最好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直到孔鲋因封禅和挟书律二事,对这朝廷,彻底失望透顶!   现在,若有人揭竿而起,他肯定会毫不犹豫,抱着礼器去投奔!   书生为何造反!还不是因为,这世道让他读不了书了!   孔鲋仿佛是醒悟了,决然说道:“孟子还说,破坏仁的人叫做‘贼’,破坏义的人叫做‘残’,毁仁害义的残贼,叫做‘一夫’!”   “桀纣就是这样的一夫、独夫,杀桀纣,但闻诛独夫,未闻弑君也!”   这是孟子最偏激的言论,为臣子士人造昏君暴君反找了个好理由,孔鲋相信,秦朝号称编百家之书,这句话绝对是要被删掉,不会留下的!   孔鲋低声道:“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我相信,以六国之大,肯定有愿效荆轲、高渐离之事,诛独夫者!汝可伺机助之!”   “夫子放心。”   叔孙通再拜,告诉了他一个机密的消息:   “天下欲杀始皇帝者,不知凡几,而在御驾身边的博士、方士,清楚皇帝每日行踪,愿意向他们透露消息者,绝不止我一人!此番东巡,戒备远不如关中,夫子且拭目待之!想来过不了太久,就会有人发难!” 第0520章 存韩   卢生步入临淄外郭的小巷,在侯生弟子指点下,东拐西拐,总算找到了这座不起眼的小宅院。   从外边看上去,与普通宅邸并无不同之处,可入内后,才能闻到空气里夹杂着一丝异样的气味,有丹砂的,也有硫磺的……   烟雾缭绕间,一个身着素服的中年人从屋内走出,此人便是当世著名方士,韩终。他虽然看似年轻,却与侯生齐名,是“祠灶致物派”的领袖。   见是海外求仙一派的卢生,韩终也没表现出太大热情,只是微微作揖,请他就坐。   卢生四下打量,笑道:“朝堂大员们为焚书还是修书吵得不可开交,外面官吏四处搜书,挟书者论罪,韩先生倒好,躲到这清静之处来了。”   韩终笑道:“百官为陛下治国,而吾等方士,则要为陛下致长生,各司其职,何必干涉?再说了,即便是民间诗书和百家之语全禁,吾等在朝方士,待遇与博士同,不一样能翻阅邹子阴阳五行之术么?”   方士这个群体,和喜欢“以古非今”的儒生不大一样。   “的确如此,不管焚书修书,都不妨碍吾等炼药求仙。”   卢生言罢,开始观察起此地来:“这是韩先生新购置的宅邸?”   “这是我夫子昔日的丹房,如今被我重新买下。”   韩终介绍道:“我曾学方术于临淄,每日举着木杵,每日将大块丹砂舂成小块后,还要在乳钵里细细研磨成粉,如此才能将丹砂炼化成水银,再化汞成丹……”   他朝秦始皇行宫方向一拱手:“陛下在齐地停留时间不短,卢先生不遗余力,在海滨为陛下寻找仙岛,吾等当然也不能松懈了炼药。”   卢生呵呵一笑:“韩生真是忠诚啊,但这么多年来,你炼的药,陛下吃过一颗么?”   韩终面色一僵:“陛下非不死药不服,而不死药又需要珍惜材料,难以炼成,我自然是没机会进献。”   “恐怕就算韩先生炼出了不死药,陛下也不会轻易服食吧。”   卢生笑呵呵地起身,说起了一桩往事。   “陛下最喜韩非的文章,韩非在上书中提及了一件事,说当年,有齐国来客给楚王献不死药,谒者拿着药走入宫中。有个宫中卫士看见后,便问道:‘可食乎?’谒者曰可,于是卫士夺不死药而食之。”   “楚王闻之大怒,将卫士绑了问罪,卫士却说,齐客声称所献的是不死药,我吃了药,大王就杀我,这哪里是不死药,分明是丧命药!是客人在欺骗大王!楚王觉得有理,于是就放了卫士。”   “陛下肯定读过这篇文章,明白韩非的意思。他最忌讳为人所欺骗,故而方士献药,都会先让犬、小隶臣先尝之,若是达不到吹嘘的效果,便论方士之罪,秦之法,不验,辄死,可不是闹着玩的。”   卢生摇头道:“这便是韩先生一直没机会献药的缘由吧?”   韩终感觉卢生言语中似有讥讽之意,也针锋相对地说道:   “卢先生不也一样,日夜鼓动陛下东巡、封禅,至海滨,如今陛下虽至齐鲁,却又忙于修书一事,汝等海外求仙一派众人,都被冷落,先生不是对侯生说,在临淄有一位大才在等陛下接见么?若我没猜错的话,那人便是安期生罢?他如今又在何处?”   卢生摊手道:“安期生行踪如龙,见首而不见尾,可由不得我掌控。他听闻陛下在临淄被俗务缠身,觉得不是相谈的好时机,便改了主意,决意去海边等待,等吾等去胶东时,自然能见到他。”   他随即一笑:“韩先生,你不也在齐鲁给陛下备了一份礼物,为他准备了一个人么?他,如今又在何处?”   “此言何意!?”   韩终面色平静,但卢生分明看到,他笼在袖子里的手,竟然在掐自个的手腕皮肉,强自镇定清醒。   于是卢生起身,摆弄着橱壁上摆着杂七杂八的瓶罐,漫不经心地,说起了一个久远的故事。   “我打听到一桩秘闻,当年韩国被秦所逼,灭亡在即,有人给韩王出了三个主意。”   “其一,是让水工郑国入秦,为秦修渠,好耗尽秦的国力,使之无力伐韩。其二,是让秦王十分欣赏的公子韩非入秦,伺机建言存韩。其三,听说秦王年纪轻轻,却已对神仙方术很感兴趣,韩国可以暗中培养一位方士,花钱捧起来,让他声名显赫,进入秦国,呆在秦王身边,取得他信任,若一二策皆不成,便在所献丹药里下毒,药死秦王……”   听到这,韩终再也镇定不住了,瞪着卢生,袖中的手也捏成了拳!   卢生却自顾自地拊掌道:“韩人聪明刁钻啊,虽然也是派刺客入秦,却不像燕国人那么直接,非要找个耍剑的,或者在大殿之上抡起筑来往陛下头上砸,高明多了。”   “可惜,这条计策很麻烦,首先得找到一个身份不被秦王怀疑的人;其次他要忠于韩国,能为韩赴死;其三,得花很长时间,让他成为名方士。”   “好在,韩王终于找到一个齐地的韩公子后代,巧的是,此子也在学方术,于是韩国便资助此子,让他能拜名师,有钱帛购买稀缺原料,炼丹丸,十年下来,也算小有名气。此子不见得还念着自己与韩王同祖,但韩国对他的扶持之恩,他却铭记在心。”   “但谁也没料到,韩国的第一条计策,郑国渠非但没能拖垮秦,反而让秦变得更强大。第二条计策也没用,韩非入秦后,存韩意图被李斯、姚贾揭露,没多久就被赐死了。随后,叶腾倒戈一击,带着秦军强攻韩国,韩遂亡。那个学方术的韩国公族庶孽子弟,才来得及从临淄出发,抵达韩地后,看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新郑王宫……”   “于是那个方士掉头回了临淄,继续蛰伏十年。他名声更加显赫,齐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传到了咸阳。这一次,秦始皇帝主动派人将他招揽到了朝堂上,为自己炼制不死药,他无时无刻不想往丹丸里下药,只可惜,因为皇帝谨慎,他一直没找到下毒的机会……”   鼓掌声响起,韩终努力笑道:“真是精彩!卢先生,我看你不仅学过阴阳方术,也和小说家学过如何编故事罢?”   卢生回到席上,靠近韩终,笑道:“韩先生,你最清楚不过,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个未能完成使命的韩国庶孽公族子弟,那个蛰伏秦宫,意欲为韩报仇的方士,他叫韩终!”   韩终笑意收敛:“证据何在?大秦有律令,诬告者,反坐其所告之罪!卢先生,你我身份不同一般,说话可得当心点!”   卢生却摇头道:“韩先生,你购下当年的丹房,是为了寻到昔日一同学方术的人,杀他们灭口吧?因为他们与你朝夕相处十年,多少知道你一些事。临淄沟渠纵横,闷死之后,浇上些酒,往里面一扔,旁人还以为是喝醉酒掉进去溺死的。”   “做完这件事后,你就觉得天衣无缝了。只可惜,你近来常让身边小徒去外地采购药材,但买药是假,联络反秦逆党是真,他本该昨日便回来复命,却仍不见踪影,韩先生就不觉得奇怪?”   韩终被将了一军,面如死灰:“是你!”   “是我。”   卢生摸着胡须,笑得意味深长:“只要我将此事禀报上去,陛下必然震怒,将你交给廷尉,都不必严刑拷问,光是那不伤皮肉的水刑,也不是好受的。韩先生,你从小没受过什么苦,该说的不该说的,恐怕都得说出来。”   强自支撑的韩终一下子垮了,他抬起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卢先生,你我虽然派别不同,但还没到不死不休的程度,先前你还与侯生约定,两家同舟共济,你若想置我于死地,一句话即可,何必如此?敢问先生,想要我做什么?”   卢生道:“天子封禅已毕,又在临淄颁布了挟书律,如今事情忙得差不多,即日便要东行,你我皆随行,过几天就能进入胶东地界。韩先生不是与意图复韩报仇的死士有联络,每隔几个月都派人告知他朝廷动向么?这群人也在齐地蛰伏罢?既如此,何不告知他们,可在胶东郡地界伏击,必能得手!”   韩终震惊了:“胶东郡守治郡甚严,他们虽然能混进去,只怕也没机会行刺,哪怕行刺成功,也难以逃离。卢先生,你这不是要置他们于死地么?”   卢生不以为意:“若不怀必死之心,如何做必死之事?”   韩终却不信,问道:“卢先生,你这么做,到底所图什么?”   卢生干笑:“我也是六国之人,与韩先生的目的一致,都是想复兴六国。”   “不,不一样。”   韩终不笨,他立刻就想明白了:“胶东出了谋刺陛下之事,守、尉皆难辞其咎。”   韩终抬起头,冷笑道:“卢先生,你莫非是想借那些死士的血,让胶东郡守黑夫受牵连,至少要让他调离,好为汝等的海外求仙,扫清阻碍?” 第0521章 聪明人   数日后,临淄郡剧县,县城西门外的亭舍角落里,身形健壮的力士靠在自己推的人力辇上休息,大口大口喝着浆水,过了一会,他一擦胡须上的水珠,却看到城内来了一个车队。   一辆又一辆牛车满载简牍往外走,还有一些虽着儒服,却戴着枷锁,被剃了头发的士人在后落魄地跟着,期间牛车上不小心落了几本书,有儒生下意识地要去捡,却被秦吏一阵鞭笞。   力士不由好奇,问一旁的中年商贾道:“张良,那些人在做什么?”   张良已经三十多岁了,昔日风度翩翩的韩相佳公子早已不见踪影,故意留长的胡须让他年纪显得更大,风吹日晒让额头有了皱纹,穿了一身葛布衣,俨然齐地商贾打扮,他有些无奈地说道:   “我说过,你轻易勿要说话,更不能叫我张良,也别用濊语。”   力士虽然身形壮大,却很老实,哦了一声后,改用已经比较流利的齐地方言,又问了张良一遍。   亭舍的人,都集中在路边围观此景,张良见周围没人旁听,便低声道:“这些秦吏,在奉秦始皇帝的命令,收缴民间的《诗》《书》《史》等书典,有敢不交者,处以髡发黥面之刑,有敢谈论《诗》、《书》者严惩,以古非今者降为城旦。”   “书?”   大力士挠了挠头,在他的家乡,海那边的“沧海”,并没有这种东西。偶尔有逃避秦政的“渡来人”携带一两卷上岸,但当地濊人对满卷符号毫无兴致,他们感兴趣的,是渡来人们携带的锋利武器,精美器物……   至于书,那些陈旧的竹简,用来做柴火嫌少,拆了做筷子嫌太薄,简直没有丝毫用处。   但皇帝对这些无用之物,却如此紧张,力士不由好奇:“我刚来中原那年,正遇上官吏收民间兵器,私藏兵器的罪名,还没私藏书重,难道在皇帝眼里,书比兵器更可怕?”   张良笑道:“兵器是有形的武器,被人拿在手里,皇帝轻轻一挥手,就有千军万马将其消灭,剥夺人反抗的武器后,只靠拳头和牙齿,如何与劲弩精卒抗衡?”   “但书里藏着的,却是无形的武器,它通过眼睛、嘴巴和耳朵在民间传播,让人防不胜防。”   张良虽然好黄老,但也是在淮阳,随名师学过礼的,故而对诗书礼乐皆有心得。   他说道:“《书》《诗》上记载了上古圣王的治世理念,各国的史书里,则记载了各自的历史。看到这些,士人就会明白,相比于如今的残暴苛刻,原来古时候有三代之治,圣天子垂拱,无为而治。”   “而齐楚燕韩赵魏,在被暴秦统治前,皆有单独之史,让人记得,自己是哪国之人。这些便是书中蕴藏的无影之箭,多一个人掌握,多一个人散播,就相当于多了一个对秦反戈一击的人,故而必须禁绝!”   “更让秦始皇恐惧的是,秦没有能与之为敌的东西,秦上首功而弃礼义,他们的史书粗陋,诗书早已毁尽,关东士人嗤之以鼻,视之如戎狄。秦官府只能用律令强行约束,但人皆是好宽厌严的,于是,为了显得自己功高三皇,德迈五帝,为了显得他的朝廷胜过三代之治,皇帝便欲厚今乃焚古……”   力士听得张大了嘴,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不起眼的书简,竟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胜过了锋镝兵戈!   “中原人的想法,真是奇怪。”他摇了摇头,想不通如此复杂的逻辑。   “你想不明白,却有人想得明白。”   张良笑道:“在我想来,对待这些无形的兵器,皇帝和丞相李斯,大概会像收天下兵器销毁一样,一把火烧了,由此引发士人惊怒,离心离德。但谁料,有个聪明的秦吏阻止了此事,虽然换汤不换药,书仍然要缴,私藏依旧犯法,但却从焚书变成了修书,官府修的是书么?不,他们修的,是能与关东诗书礼乐,与六国之史对抗的利器!”   想到这,张良的心就变得迫切起来:“若他奸计得逞,十年二十年后,等到下一代人长大时,恐怕都会被官府所愚,只知秦而不知韩了!”   就力士这三年的观察,这个张良,已经是中原最聪明的人。明明身为逃犯,做的是谋刺皇帝的事,却十分从容。从燕地走到赵地,期间回了一趟韩地,再来到齐地,一路上大摇大摆地行走,用假的验传住店,不管到哪,都有任侠朋友暗中相助,还有人在朝廷里给他传递消息。   这还是力士第一次听张良赞人聪明,这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认可,力士不由好奇:“那个聪明的秦吏在哪?”   但下一句却是:“你要我去杀了他么?”   “我已试过一次,却未能成功,一击不中,此人已心生警惕,能帮我的人也被株连殆尽,靠你我二人,已经没机会了。”   张良摇了摇头,眼看天色不早了,便起身道:“吃饱喝足了,便走吧,吾等要走的路,还长着呢!”   秦始皇很快就要经过此地,但张良不觉得剧县是个动手的好地方,这里人口稠密,却一马平川,没有任何可容他二人隐匿的地方,更没办法全身而退。   力士推起辇车,看向东方,但张良却指点他往南。   “你不是说,有人来信,要你去胶东,说那边有人接应么?”力士大奇。   “那个方士不怀好意,我今后不会再与他联络了。”   张良冷笑:“张良刺秦,只求为国,为家复仇,却不愿像聂政那样,做了别人手里的剑,遭到利用,徒费性命!你不是问我,那聪慧的秦吏在哪么?他叫黑夫,正是胶东郡守!张良今后,会避开他走,我不做莽夫,隐忍一时,趋利避害,方能使天下缟素!”   ……   三天后,秦始皇庞大的东巡车队途经剧县,渡过潍水后,正式进入胶东郡地界,这里果然有郡尉亲自率领的郡兵三千,沿途防守严密,对闲杂人等的排查十分仔细。   方士韩终一直胆战心惊,进入胶东后,车队行进时,每每有一点风吹草动,他都会探出头来查探,生怕真是张良信了他的话,带人来行刺了,但最大的意外,就是有百姓家的牛羊跑到路上,被胶东郡兵驱散,几天下来,有惊无险,但韩终心里的石头,却依然没放下来。   但直到抵达海滨,依旧不见刺客身影,反倒是黑夫布置的防备越来越严密了。   卢生似乎对这种情况有所意料,听韩终说他派去的人,已经找不到那死士踪迹后,哈哈大笑起来:“韩先生,你找的死士,是个聪明人啊,此刻恐怕人已不在胶东了。”   既然如此,他们“寻仙”一派方士的计划,只能在黑夫在场,且拥有巨大的话语权的情况下进行了……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也罢也罢,既然那死士隐而不发,韩终便能再受此事挟持,为我所用一段时间。”   卢生叹了,心中暗道:“看来在抵达芝罘前,老夫须得与那黑夫,好好谈谈了。”   这时候,韩终得知那“死士”很大概率不会行刺皇帝了,才松了口气,心里那颗石头落地后,也发现了一个关键的问题,不由说道:   “齐人好议论,方士尤甚,故在济北、临淄,听闻皇帝驾到,常有方士欲见之,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希望能被相中,一朝富贵。为何到胶东数日了,却一个方士都没见到?”   “你想知道?”卢生嘿然,这就是他对黑夫郡守这么忌惮的原因啊!知道这厮对胶东方士做了什么时,他也是既惊且怒!   他有些恨恨地说道:“到了海边,你自然就明白了!黑夫郡守,在那儿摆了好大阵仗,打算给陛下看呢!”   ……   张良口中的“聪明人”黑夫对这些事并不知情,只是他根据自己遇刺的经验,知道防备严密没有坏处。   若是百密一疏出了事,身为胶东郡守,他难辞其咎,鬼知道没能如期发生的“博浪沙”会转移到哪?   “爱哪哪,别是在我地盘上就行……”黑夫如此想道。   他一路上小心翼翼,让郡尉、共敖、曹参等在御驾抵达前,清扫当地轻侠势力,故而一路无事,十月初三这天,秦始皇的车驾,总算抵达了下密县以北的海边……   “这是陛下第一次到海边罢?”   在前开道时,黑夫忽然问一旁的张苍。   张苍一愣:“然,不止是陛下,右丞相、廷尉,列侯诸卿,大部分人,都没见过海。”   他指了指自己,笑道:“我也一样。”   不过,张苍现在毕竟是在少府管度支的,对海最感兴趣的不是风景,不是阳光沙滩老船长,更不是飘渺难寻的仙岛,而是海边的某种特产……   眼看海岸线遥遥在望,张苍兴奋地说道:“早听闻齐乃山海之国,每年产盐数十万钟,潍水入海之处,更是煮海日夜不息,浓烟遮天蔽日,今日终于能得见了!”   “哈哈哈哈。”   孰料,黑夫却在一旁大笑起来,张苍不明所以,黑夫则指着天上道:“子瓠兄,你且看。”   “看什么?”   张苍胖脸上满是疑惑,但随即反应过来:   今日天色正好,蓝天白云,阳光灿烂,哪里有“煮海”时产生的滚滚浓烟!? 第0522章 治大国如烹小鲜   黑夫作为胶东郡守,在前方安排行程,秦始皇的大部队,则在其后二十里外,就在张苍为第一次看到的大海而嗟叹时,秦始皇正在海滨最后一个亭舍处,吃着御厨临时烹饪出的食物。   秦始皇并不像齐桓公那样,是个吃货,这或许与他肠胃不好有关。天下的事千头万绪,秦始皇每日时间都很紧张,习惯一边吃一边工作,最后因为批阅入神,羹菜皆凉,却没吃上几口。加上人到中年,肠胃渐渐不行了,故每餐都只食少许,也不求奢华齐全,对近几年关中流行的花里胡哨的各种食物更不感兴趣,依然保持传统,简单的六道荤素羹饭即可。   谒者侍从用银针和自己的性命两次试毒完毕后,秦始皇才操持着筷箸,挑起一条烹熟的鲜鱼入口,却又皱起了眉。   “盐重了。”   负责御膳的雍人如临大祸,连忙跪倒在地,庖厨也被提溜来请罪,说虽然餐具鼎簋都是从咸阳带来的,但用的却是本地海鱼,海鱼肉里自有盐分,故而略重。   秦始皇倒也没大发雷霆,让庖厨起来,问他道:“所用之盐,是少府之盐还是本地盐?”   “是少府的盐。”庖厨很爱惜自己的性命,哪敢用来历不明的盐啊!   他补充道:“少府有两种盐,北地花马池青盐,和安邑白盐,都是少府亲自派人去当地取得,运回咸阳储藏的……”   “天下之盐三分,两分出于齐,但少府为何不用齐地之盐?卿等可知?”秦始皇偏过头,问了群臣这个尖锐的问题。   群臣面面相觑,倒是小时候过惯了苦日子的中车府令赵高笑道:“陛下,花马池青盐出于边疆,色泽最佳,味道最正。而安邑古称大夏,大夏之盐,和之美也。此两二,最适王者调味。而齐产盐虽多,但多数味涩,若是煎煮不当,还有一股焦苦味,这是庶人黔首之盐,岂能入于陛下之口?”   “虽是黔首之食,却是天下巨利。”   秦始皇环视左右:“少府的张苍何在?他不是博学么,还管着朝廷度支,且来与朕说说天下盐政。”   “陛下,张苍随胶东郡守先行去了海滨。”廷尉叶腾站出来拱手道,李斯被秦始皇留在临淄主持齐地收书修书一事,叶腾就成了随行朝臣之首,也有人说,这是李丞相故意不来胶东观政。   “要他时他不在,用不到他时声音却挺大。”   秦始皇有些不悦,看向叶腾:“我曾听卿说过,你当年为小吏时,也管过盐粮,那便由廷尉与朕略说一二。”   他也不挑人,一挥手,让叶腾在自己吃饭时在旁讲述。   叶腾笑道:“陛下,这盐看似寻常,天天都吃。但实际上,却足以决定人之生死,国家强弱!”   “哦?”秦始皇来了兴趣,让叶腾细细道来。   叶腾是搞实政起家的,很懂底层冷暖,便从他日常所见讲起。这人天天吃盐,贵族习以为常,有时候还会觉得盐重,但对于贫穷的黔首而言,吃不吃盐,那可是生死攸关的!   “无盐则无力,别说下地干活,连走路都觉得没气力,故人离不了盐。”   除了日常需要外,保存菜、肉、鱼等物,也是要靠盐来腌制,叶腾拿秦地最常见的两种食物“酱”和“菹”来打比方。   这两种东西,一个是菽豆捣碎腌制,乃秦军出征必不可少的食物,咸得齁人,但一顿只需一小碟,干巴巴的粟米饭就能吃得有滋有味,也能补充秦兵所需的盐,让他们扛得动矛戟。“菹”也一样,就是腌制的蔬菜,主要是冬葵菜,这是农家常见的下饭菜。甚至还有齐地的海鱼,也是靠了就近用盐腌制,才能广销于内地,成了不少人一年到头唯一能吃上的肉食……   盐如此重要,人人都离不开他,可最大的问题是,并非每个地区都产盐。   农户多是自给自足,粮食可以自己种自己吃,布可以自己种了麻褐,由妇人搓线纺织,不论温饱,都能靠自己解绝,但盐不行啊!地里也种不出这玩意来,这就使得,盐成了百姓唯一需要购买交换的商品。   这天下最早的商贾,就是盐商!从安邑附近的大盐池向其他地方运盐。   叶腾道:“故天下货殖,唯粮、盐、布、铁、铜、畜最重!”   他将盐排在了第二位,甚至比布都重要!   “于是这齐地,便靠海盐称富?”秦始皇停下了筷箸。   叶腾道:“然,这齐地营丘一带,八百年前多是盐卤之地,地广人稀,但齐太公通商工之业,便鱼盐之利,而人民多归齐,齐遂为大国。至于齐桓公时,人民已众,又用管仲之策,官山海,使官府专营盐铁,故齐冠带衣履天下,海岱之间敛袂而往朝焉。”   他也投皇帝所好,撇去了齐国富强中重要的“重商主义”这一关键点,只强调盐铁官营。   叶腾以为,齐桓公则通过砍柴煮盐,得到大量食盐,再以高价卖给无盐的中原诸侯,由此赚取了巨额利润。   “管夷吾言,君伐薪煮泲水,以籍于天下!这意思便是,通过煮海卖盐,全天下人都在向齐国交盐税,齐因此而富。”   拥有充足财政收入的齐,这才能成为春秋五霸之一,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没有盐带来的贸易系统提供财政支持,齐桓公哪有钱去组织多国维和部队、哪有钱年年开诸侯峰会、怎么维护周天下太平、又如何建立春秋国际新秩序呢?   到了田氏当家时,齐也一向以奢靡闻名于世,宫殿比秦好了几倍,不仅养了日益壮大的诸田,还能斥巨资,修建巨防和齐长城,而且大量对外用兵,还常花钱雇佣人打仗,这种情况下,居然还只对农民收十一税,国内百姓日子也还过得不错……   这一切,都是海盐外售带来的红利!   但现在,天变了,齐国已灭,秦朝控制了海滨盐场,这个聚宝盆,到了秦吏手中。   “治大国如烹小鲜,诚哉斯言。”   秦始皇看着没吃完的那盘鱼,若有所悟地说道:“而这道小鲜里,除了要加点粮外,最不可获缺的,就是盐了,上关国之富强,下涉百姓之食,有了此物,天下方能和味!”   ……   秦始皇之所以抽空来这儿瞧一眼,原因很简单:现在帝国财政,已经捉襟见肘,不管是皇帝的私人小金库少府,还是国家财政治粟内史,都穷得叮当响,六年以来,几乎无岁不战,骊山陵、宫殿、直道、驰道、五尺道、长城、塞外屯田、巡狩封禅……   总之,要用到钱的地方太多了!朝廷已经困难到几次追加口赋,引发了民间怨声载道,租税已经收到每亩1.5石,不可能加了,于是乎,前几年大手大脚花钱的皇帝,也不得不开始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看哪儿还能开辟新的财源,来维持自己的野心,以及庞大的帝国。   既然齐国时,依靠海盐创造了巨量的财富,那为什么秦不可以?   在皇帝眼中,盐已经不是盐了,而是白色的黄金!   为此,在咸阳时,秦始皇专门让少府给自己查了查齐地济北、临淄、胶东、琅琊诸郡的盐产量,结果差点没气炸!   田齐时,每年煮海得盐十多万钟。   但到了秦朝管理这些盐场时,产量居然缩水一半,只有五六万钟!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几句话也说不清楚,总之秦朝的盐税,距离皇帝预想中的差很多。从去年起,秦始皇已经数次勒令海滨诸郡整改,但效果差强人意。他派遣黑夫来胶东,除了这是他东巡的必经之路外,让黑夫想办法管管当地盐政,也是目的之一。   而今日,便是皇帝检查成果的时候了,虽然也听说过一些传闻,黑夫也提了一嘴,说是成果可观,明年产量倍增云云,但有些事情,还是要眼见为实的好。   如此想着,秦始皇也三下五除二结束了朝食,正准备让车队再度启程,去潍水入海口的盐场,黑夫已经张罗好了一切,只等他的视察……   只是,还未登车,负责警戒的郎官赵成,也就是赵高的弟弟来回报,说在亭驿数里外,发现胶东郡兵正在与几个人起争执。   赵成跪地道:“臣见那几人形迹可疑,还以为是刺客,便过去问了问,一通审讯后,他们却说,自己是胶东郡方士,有冤情要禀报陛下……”   “有何冤情,自有地方令、丞处理,来找朕有何用?”   秦始皇冷冷扫视赵成,在秦朝,案情都是逐级审理,除非案犯乞鞠,否则便不能越级上报!皇帝对重要案件复审其爰书,偶尔才干涉一下司法,比如秦始皇释赵高不杀……   赵成连忙道:“但那群方士说,自己本欲献方术,使陛下致长生,却为胶东郡守所阻!”   “哦?”   致长生,这是秦始皇的一个心结,闻言后,他眉头一皱,却仍没有出面,而是看向廷尉叶腾。   “廷尉,你与本县令、丞前去听听看,再将爰书交给朕过目。”   叶腾凛然领命而去,过了半刻,便与下密县丞一起,将爰书送回了。   秦始皇却不打开,问道:“那群方士所告何事?”   叶腾无奈地笑道:“三个方士告胶东郡守假传陛下旨意,欺骗他们。”   “他们说,胶东郡守黑夫,前几个月在各县张贴告示,说欲招胶东方术士,修奇异方术,献予陛下,希望方士们来郡府报到。”   “众方士信以为真,便去了即墨,谁料,胶东郡守却将他们以囚徒隶臣待之,要么分去山坳里寻矿索脉,要么发配到海滨,整日风吹日晒,做些苦役的活……直到前几日,这几个方士才得被放归,已被晒褪了一层皮,他们觉得自己被胶东郡守所骗,听闻圣天子东巡,故来喊冤……”   群臣面面相觑,赵成有些得意,若没有他多问一嘴,那三个胶东方士,就被郡兵所阻了,本想向兄长赵高眨眨眼邀功,却被赵高狠狠瞪了一下!   “愚蠢!”这是赵高的心里话。   而卢生、韩终等方士,则目光相视,有几个不明真相的方士想说话,却被卢生摇头制止……   秦始皇先是一愣,忽哈哈大笑起来,这件事,黑夫前些天曾提及,但当时秦始皇不甚在意,没想到在那几个方士口中,居然变成了这样。   “好啊,朕的胶东郡守,居然做如此行径,且将那几个方术士拘起来,一起带去海滨,待朕好好看看,黑夫究竟让他们鼓捣出了什么‘奇异方术’!” 第0523章 挖坑   一个时辰后,潍水入海口的盐场,这是秦始皇第一次见到海,带着海草腥味的风吹拂他的须发,放目望去,青蓝色的汪洋占据了视野大半,洪波涌起,仿佛日月星辰尽出其中,初见此景,只觉得蔚为壮观,一扫胸中块垒!   但他的目光却没有久久停留在海面,很快,秦始皇就被海滩上那些阡陌相连,一块块被分割如田的盐场吸引过去了。   “说说罢。”秦始皇看向黑夫,指着这些盐田:“这是怎么回事?”   黑夫禀道:“臣奉陛下之命,整治胶东盐政,发现胶东产盐,竟不如田齐时一半!其原因有二。”   他开始一条条指出那些问题:“一是海寇袭扰,使得海滨不宁,盐场工匠隶臣离散,规模大不如前。”   “二是齐人近千年来不断煮海制盐,使得沿海柴木耗尽,需得从更远的丘陵运柴木过来,成本奇高……”   黑夫说的没错,这年头的海盐,基本都是靠煎煮得来的,据说最早发明此事的人叫“夙沙氏”,乃是一个莱夷君长。   就黑夫脑补,夙沙氏应该是个吃货,在海边用陶罐煮蛤螺时,不小心将水熬干,结果却在罐底,得到了一层结晶海盐,伸手一尝,从此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当地人祭拜他为“盐宗”,成了咸党的至高神。   黑夫依然记得,几个月前,他在平定夜邑田氏之乱后,第一次来到海边盐场见到的情形:有沟渠将潮汐时的海水引入挖好的大池中,隶臣妾们挑着木桶,将海水一桶桶挑到煎卤灶房,里面有埋地的两排炉灶,灶上架着陶釜,不断有人将木柴运来,日夜不息地烧火煮海,整个海边都冒着滚滚浓烟……   方法和熬糖差不多,先在大釜里煮得高浓度卤水,再转移到小釜中,最后得到白色半球体,这就是煎好的锅盐,再敲碎打散,就成了散卖的海盐。   煮盐的黄金时段,是每年十月至一月间,这段时期是农闲,几乎全齐地海滨的百姓,都会被发动起来,伐薪挑水,煮海为盐,三个月,便能得盐三万六千钟!   这个数字,到田齐时翻了三倍,每年产十万钟,胶东的产量大概是五万,但价格却越来越贵,因为消耗的木材实在太多。   黑夫继续道:“盐乃官营,除去本钱,再课以重税,于是产出的官盐之价,贵若糖蜜!”   南郡的红糖,如今仍然算奢侈品,这比喻,足见海盐之贵了。当然,之所以这么贵,朝廷沉重的盐税是要背锅的,同样的方法,私盐价格却是官盐的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老百姓又不傻,肯定是宁可偷偷买私盐了。   成本日益提高,销路也被私盐挤兑,胶东官盐扩大再生产自然成了空谈,这也是胶东产官盐越来越不景气的原因。   秦始皇颔首,黑夫的分析切中时弊,不仅胶东,其余近海各郡,多多少少也有这样的问题,秦朝的盐铁官营制度,在这些地方撞了一头包。   黑夫给出的解决方案有两个,其一是加大对海寇、私盐的打击;其二,便是降低官盐的成本,使它价格稍降些,方能有利可图。   “于是臣便想到北地郡花马池制盐的法子,不必煎煮,直接以阳光与风吹晒而得……”   在黑夫想象中,盐本就是溶于水的,海水一干,不就析出一层层的盐了么?这便是后世广泛使用的晒盐法。   但想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古人又不是傻子,岂会放着简单易行的晒盐法不用,却用煮成1钟盐,约耗木柴400斤的煮盐法呢?   黑夫经过实地考察,询问工匠后,才知道,原来海盐用煮,实在是逼不得已。海水的盐度,远不如安邑盐池、花马池的卤水,晒盐需要花费的时间太长,且农闲的冬天太阳强度低,无法实行。   打听之后,他发现,其实胶东一些盐场,因为海边木材日益吃紧的缘故,已经采用半晒半煮了:效仿巴蜀的井盐,秋后先将卤水储存晒上一道,增加浓度,入冬再进行煎煮,以此减少燃料,降低成本。   但要全程指望太阳?海边天气变化无常,也许就在卤水已浓,大功即将告成时,天上忽然下了场雨,那不就前功尽弃了么。   黑夫需要找到最有效也最快速的法子,来开创晒盐法,他前世学的不是理工,对这些东西一窍不通。于是便一张告示,将专门研究阴阳变化,天天跟丹砂等物打交道,提纯露水,炼制丹丸,搞物理化学实验的方士骗来。但却将大多数人,提溜到海滨,让他们和工匠一起想办法。   方士们顿时傻了眼,本想为皇帝求“长生不老之道”,如今却与低贱的匠人隶臣为伍,整天和海水泥沙打交道,当然不高兴了,但随着几个抗议者被黑夫以不遵命为由拘了起来,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做事。   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经过几个月钻研,方士和工匠们,还真想出了个好办法!   “陛下,请这边走。”   黑夫在前引路,将秦始皇往海边的盐田深处带去,他们最先靠近的,是一个个坑洼,但却不是用来晒盐的,而是制泥的……   这些在海滩上挖的坑,此时正蓄满了上次涨潮留下的海水,一群隶臣妾光着脚站在田中,用带齿的木耙纵横交错地耙地,将海水与泥沙混合,使之在太阳暴晒下,变成了板结的块状物,再一块块送去后方。   黑夫道:“这是制盐第一步。”   群臣不明所以,因为看上去,那些板结得黑乎乎的泥块,与白花花的盐有何关系?   黑夫接下来又将他们引到了数条平行的沟渠处,指着道:“这是姜齐时就已修筑的,历经数百年,为的是利用海潮,使海水经沟渠灌入蓄水塘,好方便取水煎煮。”   一行人顺着沟渠,走到巨大的积水塘边前,这里的海水被分到较浅的盐池里,经过数日太阳暴晒,水位略有降低。   “这是制盐第二步。”   每个盐池边,都架着一个畜力水车,蒙着眼睛的驴子在持续转圈,带动水车,源源不断将塘内海水提取,传到一下一站:滤池。   滤池形制酷似梯田,每一层出水口设有数层竹席,由固定的竹筐所承,还垫着竹片和茅草,含有大量盐分的硬泥板被放置在中间。从蓄水塘处引过来的海水进入滤池后,从高往低流,进入下一层前,先通过水位差被过滤了一道,然后接连往复,一直滤上五六道才罢休,整个时间,短则一日,长则两日。   黑夫说,这是制盐的第三步,淋卤,整个过程是漫长的,但过滤一天到两天后,在最下层的滤池,竟能得到浓度较高的卤水!要知道,只靠风吹日晒的话,这个过程需要十数日才行!   “且慢,大上造说这海水,被滤了几道后,越来越咸了?”   随行的五大夫子婴越听越迷糊,这与他所知的常识相悖啊,秦子弟非有功不得属籍,子婴虽是长安君成蹻之子,但他父亲早年叛国,子婴出身其实很尴尬,也是在军中立了些功劳,才被卓拔为五大夫。他常见士卒喝生水,但喜欢用麻布滤一道,让它看上去清一些。   子婴知道,越是浑浊的水,滤过之后就越清,在他想来,味道也应该更淡才对。为何在这滤池处,随着位置越往下,滤了许多道后,水越来越清,味道却反而变咸了呢?   “胶东郡守所言没错,的确是越来越咸了。”   张苍先前和黑夫过来查看时也不信,但喝了一口最上层和最底层滤池里的水后,两相对比,前者只是普通的咸涩,后者却差点将他齁死,于是不得不相信这个事实。   他也想过缘由,似有所悟,但黑夫请张苍切勿声张,在这里,他还想给方士挖个小坑呢……   面对这个问题,群臣面面相觑,皇帝也心有疑虑。   黑夫却一笑:“不奇,何以称之为奇方妙术?”   随即,他看向了队伍末尾跟着的卢生、韩终二人,说道:   “此法是胶东方士集思广益想出来的,我也不明白其缘由,大概有阴阳五行变化的玄妙?素闻韩终先生懂阴阳,善化物,还请先生为吾等解惑,何如?”   ……   PS:这晒盐的方法和现代不太一样,用的是解池、海南那边的五步古法,也就是淋卤法,似乎更有参考性。 第0524章 说出来就不神了   “不好,胶东郡守来者不善!”   黑夫才刚开口,警惕性极高的卢生变心中一惊,看向一旁的韩终。   卢生和韩终都是方士,方士者,其源头虽然可以追溯到上古时的巫祝,但其思想,却多是来自百年前的阴阳家邹衍。著名的方士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等人,正是邹衍在碣石宫讲学时收的弟子!   但他们也因为偏重邹衍不同的学说,分成了两大流派。海外求仙派相信的是“大九州”之说,认为九州之外,还有三大仙岛,上面有灵芝神药,等待人去探索。   而另一派,则信奉“阴阳五行”,认为金木水火土是构成万物的基本形式,五行相生相克。所以在理论上,石头也能炼成黄金,丹砂和各种珍稀药材,则能炼出不死药来……   似乎是吸取了儒生派系纷乱,在朝野斗争中一败涂地的教训,在卢生的谋划下,两派三名领袖开始合作,让他们的理论相互补充,时常帮对方打掩护。   但是打心里,卢生对韩终、候生等炼丹制药者不以为然,觉得这是下乘的方术。   因为他觉得,这些东西,太容易验证出真伪了……   “吾等用来游说君王的长生之道,往往是神经怪牒、玉策金绳,关扃(jiōng)于明灵之府、封于瑶坛之上者,常人靡得窥之。”   就拿他鼓吹的海外仙山蓬莱、方丈、瀛洲,只说飘在茫茫大海上,烟波渺茫,其信难求。卢生吹牛说自己年轻时登上去过,只是那仙岛可遇不可求,因在上面吃了仙果,所以才七十岁依然年轻,谁能证明他在说谎?   总之,方士必须让自己显得高深莫测,让长生可望而不可求,最好永远无法证伪!   只要画皮一日不被揭破,他们就是行走在人间的神仙道,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反观韩终、候生等人,自称参透阴阳五行变化的玄妙,所以才能祠灶致物,得不死药。   听上去很诱人,可这也使得,他们的理论,变得有规律可循!还得拿出实打实的成果来,交给皇帝验证,不像卢生一样,全靠想象力信口乱编。   让卢生惊讶的是,那黑夫居然也发现了这破绽,他将一向神秘的胶东方术士全部拘到海滨,以隶臣待之,逼他们以多年来祠灶致物的经验,想出滤池淋卤之法来,这才放归。   现如今,黑夫却又当着秦始皇的面,反问韩终这是何原理!   一种莫名的惊惧从卢生心中升起:“这黑夫,难道从数月之前,就步步为营,打算为吾等方术士,挖下这个大坑么?”   韩终该怎么说,若言不知,他所谓“知阴阳五行变化,故能祠灶致物”,就成了个笑话,连这点浅显道理都不懂,还要炼不死药给皇帝吃?   如果硬着头皮说个明白,那也好不到哪去。   “方士之神,在于斯道隐远,玄奥难原,一旦说明白开来,就不神了!”这是卢生的自知之明!   若是自己揭了自己的皮,有了这个先例,谁知道以后,黑夫会不会寻根究底,要方术士将如何石头炼化黄金,丹砂水银炼不死药的原理说明白,到时候该怎么办?   将一切再推给神秘未知的天意?机遇?卢生摇头,黑夫这一招,不好接啊!   袭击太突然,卢生尚且犯难,韩终显然也没做好准备,欲言又止,他也在迟疑。   但还不等韩终考虑清楚利弊,黑夫却又是一笑:“陛下,看来韩先生还要思虑一番,既然如此,还是让想出此策的本地方术士们来说说罢。”   秦始皇其实也挺想知道缘由的,便让赵成将那三个来告黑夫刁状的方术士带过来。   三个方术士也是被黑夫坑惨了,骗他们说什么“制奇方妙术献予陛下”,结果却在这海边晒脱了皮,还派官吏每日呵斥逼迫,不想出法子不放人。三人最后无奈,只能将自己从卤水里提纯硝的法子献了出来,那便是眼前的淋卤法……   他们被放归后,终究气不过,被一个黑夫故意派去的小吏怂恿了几句,说什么皇帝陛下好方术士,只要状告,定信之不疑,便恶向胆边生,告了黑夫一状。   可看眼下情形,这胶东郡守甚得君意,三人又反悔了,喃喃说着是误会。其中一人,还献宝似地,将淋卤法当做自己的“奇方妙术”大加吹嘘,说这就是他们献给皇帝陛下的妙方,想要以此邀功。   这时候,早已和黑夫商量好的张苍却说话了。   “陛下,其实这根本不是什么玄妙方术,只是寻常之事罢了!并不是因为方术士做了此事,得了神仙相助,它才变得灵验,哪怕一个幼童老翁来做此事,它也一样如此!”   ……   众人皆惊,那三个方术士连忙强辩,秦始皇却看向张苍:“你懂?那你来解释解释罢。”   张苍作揖,找了一个装淡水的盘来,将随身带着的盐袋拿出,抖了点白盐,撒入其中,盐瞬间全部消溶。   他又抓起一把地上带泥沙的盐,撒入另一个盘中,加水后,那些白色的晶莹盐粒也消失了,泥沙则沉在了盘底,清晰可见。   张苍向皇帝展示两盘后道:“胶东郡守告诉我,据他所见,这世上常见之物,可简单分为两类,可溶于水者,不可溶于水者,我深以为然!可溶者盐也,不可溶者泥沙也,故泥沙入水则聚下,盐入水则消溶,然水中已有咸味,故盐在水中!”   可溶和不可溶的概念,是黑夫方才说给张苍听的,张苍是聪明人,顿时领悟,唉学霸就是学霸。   张苍继续道:“同理,海水中有盐,然于烈日下暴晒,水干盐出,与泥相和,故泥中有盐。”   “又以海水浇灌滤池出水口处盐泥,泥中之盐遇水则溶,而泥依旧不溶。故滤池下水时,水中之盐,已较方才更多,遂成卤水!”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张苍只觉得,自己被齁到的那口卤水,喝得不亏!   总之,海水流经滤层,泥沙留下,但泥土里的盐却随之而走,这就是淋卤法的原理。经过反复过滤,流出的卤水浓度反而不断增高。   张苍不由想起了泰山顶上,黑夫对自己说的话。   “人们不明白事物的变化过程而只看到成果,因为不明所以,故称之为‘神’,可若是将这变化过程找出来,让人知道原来如此,将那神秘的纱布揭下!这就是我说的证明,据实以明真伪也!”   但,那些看似与常识相悖的事,其实寻根究底,发现只不过是另一种常识。   “没错,我证明了此事,据实以明真伪,这不是一个或几个方术士的神通,而是天地大道,自然规律!”   虽然话语已到嘴边,但张苍经过上次挫折,点到为止,没有触犯秦始皇的逆鳞。   “原来如此!”五大夫子婴听得两眼发直,他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居然这么简单?   “就这样?”   秦始皇则还是那副神情,似乎对“奇妙方术”竟如此无聊有些失望,一挥袖,让人将那三个“诬告”的方术士先拘押起来,让廷尉议其罪。   倒是黑夫为三人求情,假惺惺地说什么他们虽然满口胡言,却促进了制盐新法的推行,希望能免死,让他们继续为国效力,有机会赎罪。   用后世的眼光看,阴阳方士的两个派别,其实就是化学家和探险家,嗯,虽然是野生的。   但这群人学阴阳之术,却不是为了像邹衍叔侄一样,探究物质构成,世界之大,以及历史轮回的原理。而是看到邹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感到非常艳羡,便想将这理论作为自己的皮,为“致长生”做装饰,最终目的还是捞钱、谋富贵。   骗子不可怕,就怕骗子有文化,换皮后的方术士,吹牛起来一套一套的,在燕齐大为兴盛,骗得燕昭王等人团团转,历史上,秦始皇也被他们忽悠了。   只要方术士的目的还是招摇撞骗,黑夫便会继续给他们挖坑,他可不愿意,好不容易发展起来的胶东,在方术士捣乱下,将人力钱财用于无用之处!   这个插曲很快就结束了,黑夫继续他的导游工作,为秦始皇介绍新法制盐的工序。   黑夫说,在制好卤水后,盐工们会揪下一段海边生长的叫做“黄鱼茨”的灌木判断卤水的浓度。若“黄鱼茨”枝条漂浮在卤水水面上,表明卤水已经达到了足够的浓度,可以晒盐了。若“黄鱼茨”沉没到水底或悬浮于水中央,则表明卤水浓度不足……   秦始皇随意点了点头,没放在心上,倒是张苍停下脚步,看着沉浮不定的黄鱼茨若有所思。   黑夫觉得,只要时机合适,给胖子灌输密度、浮力等概念,他也是能接受并发扬光大的。   但今日之事,简单的可溶、不可溶就搞定了,杀鸡何必宰牛刀。黑夫肚子里的初高中知识,且先留着,等张苍将前面的消化后,再一条条抛出来吧,这些东西,是用来对付方术士的好武器。   “这只是一个提醒,一个警告……”   一行人离开滤池时,黑夫瞥眼看向遭到冷遇后,尴尬地被秦始皇遣回行宫去的方士卢生、韩终二人。受挫之后,他们的背影,似乎也没那么仙风道骨了。   “若彼辈仍不吸取教训,还要在我胶东上蹿下跳,装神弄鬼的话……”   黑夫心中暗道:“我就让他们知道,什么是《走近科学》!” 第0525章 取之于无形   一路走来,一行人终于来到了晒盐的盐田中,黑夫令工匠略加改造,开挖一些矩形的田亩,下以石砖为底,浅而广,滤池处合格的卤水被工匠隶臣们用小木桶挑至此处,浇灌在盐田里。   眼下正值午后,烈日炎炎,加上海风迅猛,卤水在不断蒸发,盐田底部已形成了晶莹的盐粒,待水分完全干后,隶臣妾们又下到田中,用铲子将盐堆起来,每块盐田里,都能积得半人高的盐丘……   这些盐丘看着喜人,秦始皇让人勺了一盏来看看,却见着此盐雪白细绵、品质纯正,色泽竟不亚于安邑盐。   原来,先前的滤池盐泥、竹席漏网,除了增加卤水浓度,还有一个用途,就是过滤海水中的杂质。故盐田里的卤水看上去十分洁净,晒出的盐杂质也较少。   质量没问题,那秦始皇关心的,就是效率和产量了。   他便问黑夫:“以新法之淋卤晒盐,须得几天?”   齐人之所以煮盐,就是因为单纯晒盐太慢了,且要看老天吃饭,一旦时间拖太长,骤雨降下,便前功尽弃,所以并不每个地方都适合晒盐。   黑夫禀报道:“刮壤聚土,漏窍沥卤,三日而功成!至于晒盐时,则需要天时地利,看准日头正盛时,让卤水在太阳下暴晒至傍晚,便可得盐!”   所以总结下来,这法子居然只需要四天,五道工序!其速竟不亚于煮海!而成本却比煮海低了不少。   但黑夫也说,这种法子极度依赖天时,首先制作盐泥,必须等潮退以后再晒,一般每个月有两次潮涨的时间,每次约有五六天,所以每个月能晒盐的时间只有半个月至20天左右。   如果阳光不够强烈,卤水出盐率就很低,所以一年中晒盐的最佳时间只有4月到10月,与煮盐正好相反,这就意味着,要占用不少劳动人口从事此业。   这是艰难的选择,判定两个法子的优劣,剩下一个标准:“旧法新法,产盐孰多?”   姜齐以煮盐之法,从十月到十二月忙活三个月,得盐三万六千钟,约合二十多万秦石。   田齐时,开辟了新的盐场,产量增加到了三十万石,其中胶东就产十万石,但现在,因为种种原因,胶东产盐却缩水到了五万石。   在秦始皇想来,胶东能赶上先前的产量,就已经不错了。   但黑夫却给了他一个大惊喜:“三十一年九月时,仅一月时间,这片盐场便已得盐2万石!就算每年只晒半载,亦能得盐至少12万石,再加上其余小盐场,一年产15万石,不在话下!”   不仅产量比煮盐多一半,成本也低了许多。   张苍随身带着小算盘,当即给秦始皇算了笔账:“凡食盐之数,一月丈夫五升少半,妇人三升少半,婴儿二升少半,如此,则五口之家,月食盐15升。”   15万石,可以供应一百万户家庭,约五百万人口。这就意味着,胶东在满足自己需求的基础上,还能额外解决四百多万人的吃盐问题!   而且所产的盐,还是质量较好的白盐,不是夹杂了大量泥沙的黑盐。这年头的盐,含杂质较多,许多地方的土盐,须“澄去泥土”,晒干后食用,一斗盐里有两升泥土实属正常。   这也是战国秦汉之人吃盐很重,人均达到45克,远超后世标准的原因。一来是因为体力活重,二则是因为,吃进去的盐分其实没那么多。   张苍十分高兴:“如此一来,若能将胶东之法拓展到天下,尤其是琅琊、东海、会稽三郡,每岁可多产盐二三十万石!如此,则少府可通过征盐税,获得巨利!”   张苍是专门管度支和量入为出的,相当于国家发改委,自然明白,盐是代价最低,效果最好的征税手段!   他立刻献策道:“陛下,臣曾观《管子》,此书虽是稷下大夫托古之作,却有很多真知灼见!”   “其中《国蓄》篇里,齐桓公询问管仲富国之策,桓公打算对人口、房屋楼台、树木、六畜征税,却被管仲一一否定,在他看来,民予则喜,夺则怒,民情皆然。租赋是看得见的,直接向百姓收取财物粮食,自然会招致不满。更好的办法则是,取之于无形,使人不怒!”   张苍此言是意有所指的,近年来朝廷开销巨大,但秦朝懂法律的人多,懂经济的却少。想出的办法,无非是不断加收口赋,导致天下各郡怨声载道。   理论上,口钱一年只需要交一次,每户100钱而已,负担不算太重,但每逢朝廷国库吃紧,都会在口钱上打主意,所以每年每户200钱是常态,多的时候,竟达三四百!   中原不少民户,为了少交无穷无尽的口钱,已经到了生子不举的程度!张苍以为,再这样下去,帝国迟早会丧尽民心,必须想新的办法。   但他精于计算,对于实政却不太懂,好在,黑夫似乎总能以新奇的思路开源……   秦始皇对如何增加少府收入很感兴趣,在海边的亭驿坐下,让张苍细细道来:“如何取之于无形?”   张苍道:“很简单,寓税于价!”   他打比方道:“天下户籍约为六百余万,口三千余万,按照律令,人一岁以上者,岁缴20钱,一户合百钱……”   100钱,这也是每次加征的量。   但只要在一升盐上加价10钱,一斗半盐就可多得150钱,超过一户人家缴的口赋了。表面上,政府确乎不曾征税,不致引起人民的“嚣号”反对,实际却是“无不服籍者”。   盐是非吃不可的,无一民众可以须臾离开,百姓纵然嫌贵,也得想办法买。且盐税除了直接购买外,还隐藏在很多商品背后,绝大多数人不会意识到,自己买的一只咸鱼里面,政府已经通过盐进行了征税……   黑夫也在点头,张苍的建议,是后世常见的,把税收隐藏在商品里,实行间接征收,使纳税者看不见、摸不着,在不知不觉中就纳了税,而且不至于造成心理上的抵抗。   张苍说得兴奋,再拜道:“这就是齐国过去的经济政策,煮海以籍于天下!齐国之所以如此富裕,就是因为,齐王已经在天下人头上。收取一层无形的盐税了!”   “这些齐人,倒是想了个好计策。”   秦始皇沉吟了:“你说此策出自《管子》,乃稷下大夫所著?看来稷下之学,也不尽是无用之学,不中用之书……”   他看着广袤的大海,笑道:“倒是朕,坐拥无垠之利,但少府、治粟内史却只会从黔首身上榨取口赋,不曾想到这东海之中,居然就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库,真是枉为计相!”   黑夫听着这话却有些别扭,少府、治粟内史征租赋,还不是为了陛下您的宏图大业么?每次征赋,亦是得到了皇帝默许,可皇帝也明白,这是饮鸩止渴之法,既然有比加赋更好的敛财之道,他当然会弃旧用新。   张苍的话让皇帝心动了,盐由官府专卖,秦朝早在商鞅时代就在做。但关中并非产盐区,自己都得仰仗塞外、巴蜀、河东供应,对此策理解不深,也赚不到太多钱,只是为了控制这项战略资源,避免被产盐国挟持。   如今,秦一海内,坐拥大海,黑夫又献上了让盐产量倍增的淋卤晒盐法,是时候祭出管仲的盐卤大棒,用它来敲扑天下,收敛财富聚于少府,使之为国所用了!   眼看秦始皇要欣然采纳张苍之策,这时候,黑夫却出面道:“陛下,张苍此言虽然有理,但臣以为,要取之于无形的前提,是盐出一孔。但现如今,胶东却私盐泛滥。”   “私盐?”秦始皇皱眉,在秦朝,但凡带“私”字的,都不是好东西。   黑夫道:“然,本郡海岸长达千里,郡兵贼曹人手不足,以至于屡禁不止,故朝廷纵然对官盐加税,也收效寥寥,黔首宁可冒着风险买更便宜的私盐食用……”   “都是些什么人在煎制贩卖私盐?”秦始皇虽然问的随意,却已让人不寒而栗,那些卖私盐的,要倒霉了。   黑夫摇头叹息:“多是滨海豪贵大族,也就是……”   他抬起头,说出了那两个字。   “诸田!” 第0526章 停下!   “多亏了你的妙计,诸田完了。”   数日后,夜邑县馆舍内,黑夫让陈平不必多礼,二人相对而坐,他亲自给陈平倒酒,说道:   “陛下在潍水盐场,听闻夜邑田氏便是胶东最大的私盐头目,而诸田皆脱不了干系,颇为震怒。来了夜邑后,又见到你布置好的一切,更觉得将地方豪强大族连根拔除十分必要……”   陈平连忙道:“终究是郡守治夜邑之策行之有效,平才能略添薄力,不知今日之事,陛下可还满意?”   黑夫笑道:“陛下大悦,连连称善!”   原来,黑夫早就给手下人分好工了,自己给皇帝引路,心腹陈平则在夜邑搞形象工程……   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驱逐后,十万亩田地分给闾左、雇农耕种。那些人穷苦惯了,何曾受过这种恩惠,顿时感恩戴德。但另一方面,他们却被喜欢田单家族的齐人唾骂为“齐奸”。最初还惴惴不安,但随即发现,自己是有官府和驻军撑腰的,于是便挺起腰杆,翻身做主人了!   几千户人家,就这样被黑夫绑架,这些受惠者,成了最拥护秦政的人,为了守住那五十亩地,官府让干啥就干啥。   昨日,秦始皇车驾抵达夜邑时,几千户闾左也被陈平发动起来,男女老幼皆在道路两侧旁观,跪拜皇帝车舆,这就算了,在皇帝夹道而过时,众人还喊出了后世才有的口号……   “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震天,满城皆惊,连皇帝马车上紧闭的帷幕,也忍不住掀开了一个缝隙。   在胶东闾左们看来,高呼“万岁”,却并非专对帝王而呼。就像百年前,孟尝君的门客冯谖在薛城烧了当地人的债券,于是“民称万岁”,他们但有开心事,即作此欢呼,亦不过如此而已!   皇帝让郡府给他们发地,可不是众人的恩人么,官府让喊,那就喊吧!   可听在秦始皇耳中,这种三呼万岁,却听得格外顺耳,掀开帷幕,看到夜邑人民的热情,顿时龙颜大悦,说道:   “果如黑夫所言,夜邑黔首,皆在为朕祝寿万岁!这才是真正的祥瑞!”   一高兴,秦始皇就让这群闾左在先前的基础上,再免租一年。   有那么多群众演员配合,陈平来搞的形象工程确实不赖,所以秦始皇在夜邑看到的,皆是拔除豪强后,对官府施政的种种益处。   “我便乘机对陛下说,田常多子多孙,故胶东十余城,每县皆有诸田。田齐时,这些公族远支把持湖泽山海之利,富可敌国,如今虽被官府收回,却尤不甘心,私下煮盐、伐木、渔猎者数不胜数,此乃窃国之利。”   陈平拊掌而赞:“仓律里有言,若粮仓里发现三个以上老鼠洞,相关官员都要被处罚,因为官府之粮,不能容许硕鼠盗食。在陛下眼中,湖泽山海之利,便如仓中之粮,而贩卖私盐者,便是仓中硕鼠!对他们岂会再宽厚留情?”   他说的没错,秦律里对煎卖私盐的处罚极重,一旦发现,要“斩左趾”,将犯人的左脚大拇指砍掉,可惜利润实在太高,故屡禁不止。   不过,并不是所有诸田,都能和私盐攀扯上关系,比如即墨田氏,就谨慎得很,黑夫很难找到他们的把柄。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陛下欲治诸田,都不必找理由,只凭他们乃田齐公族这点就够了……”   黑夫很变通,他早就给诸田找好罪名了:堵塞举荐之途,欺上瞒下,怂恿儒生、百姓与官府对抗,甚至同海外反秦势力有勾结,给反贼资助和传递消息。一些豪强,如即墨田氏,还借贷与百姓,市恩于黔首,居心叵测!   黑夫的建议很简单,借东巡之威,将诸田连根拔起,迁往关中安置!   他举起酒来,笑道:“此乃快刀斩乱麻之策!”   诸田盘根错结,若要与之一一周旋,实在难以理清,黑夫只干掉为首的夜邑田氏,威慑诸田,随即隐忍不发,避免他们狗急跳墙。   一直留到皇帝东巡,再狐假虎威,将他们统统赶走!   黑夫的打算是,皇帝离开胶东时,胶东将再无诸田,而空出来的土地,可以继续征募闾左、雇农耕作。   到那时,他真正的治郡计划,才能正式开展……   “郡守之策,平深以为然。”   陈平道:“治豪贵当以烈,但治民,当以缓,以柔。”   说到这,他却欲言又止。   黑夫觉察到了自己首席谋士的心思:“你听说什么了?”   陈平回答:“下吏听闻,在下密时,郡君与内兄(张苍)给陛下献了新的晒盐之法,但内兄又力主对官盐征以重税,以补偿少府亏空。”   黑夫知道了,陈平对此似有不同的看法,他一向很鼓励手下人发表自己的意见,便笑道:   “此处并无外人,你说的话也不会传到张苍耳中,有何想法,尽管说来!”   “唯。”   陈平作揖,开始阐述自己的看法:“平出身卑微,深知黔首食盐不易。”   他给黑夫算道:“一个五口之家,一个月最少吃盐15升,便是一斗半。天下户数六百万,口三千余万,故需盐百万石,但据我所知,海滨、巴蜀、塞外、河东,全天下的盐产量,不过六七十万石,就算郡守的晒盐法传遍胶东,也不过能多产十万石,杯水车薪。”   天下还有三十万石的食盐缺口,也就意味着,这世上许多人是吃不够盐,甚至压根吃不上盐的……   这还是平均算的,实际上,和财富一样,有许许多多的盐,集中在少数人手中。贵族豪强家里用盐腌着数不清的肉食,火腿咸鱼一应俱全,穷人却为吃不上盐,没气力干活而犯愁。   “中原尤甚,不管是河东盐还是燕齐海盐,卖到梁地,都贵如糖蜜。”   说到这,陈平心有戚戚,他们家虽然穷,却不算最苦的,在阳武县,有的人家买不起官盐,私盐也买不起,怎么办?逼急了,只能用猪圈、旱厕的墙土熬盐。   他们跑去掘人墙土,把土打碎,泡在水里,数天后将泡土的卤水用布滤出,放到锅里去熬,水熬干后,锅里剩下的便是硝盐。   这种硝盐吃起来有些苦涩味,吃多了还会中毒,但好歹能救急啊。长此以往,还在底层产生了一些学问:把有咸味的与酸味的或苦味的泥土配合起来,这样熬出的盐比只用一种味道的土熬出的盐质量要好……   光是听听就觉得心酸,陈平这还是比较收敛,没有讲更令人作呕的“尿盐”“粪盐”。   这些土盐只能应付一时,吃完之后,又要七八天,甚至一月都吃不上次盐,于是闾左们年纪不老,却头发变白,四肢无力,身体浮肿,更有各类怪病接踵而至。   如今胶东有了晒盐法,让盐产量增加,成本降低,在陈平看来,这本来是让盐价回落,使更多人吃得起盐的好机会。   但随着张苍献上的“取之于无形”之策,不管生产再多的盐,官府恐怕也不会将垄断的盐价降低一钱!   陈平每说一句,黑夫的面色就凝重一分,南郡是比较幸运的,位于巴蜀下游,长江将巴蜀井盐源源不断地运到安陆。就算穷人买不起,也能靠云梦泽里水产动物的血肉补充盐分,所以缺盐病不算多见。   但人多地少的中原,这种情况的确很严重。   陈平说完后,朝黑夫作揖道:“下吏曾听闻,河东盐池,早在虞舜时便已开采,当地人歌之,南风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愠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下吏希望,郡君能做这‘南风’,不仅能阜国之财,亦能解民之愠!”   陈平有自己的理想,希望若有一天能宰天下,便要像里中社祭分肉那样,根据每个人的地位、需要,平均地宰肉予民,但即便是最贫贱的人,也能分到一小块。   他如今距离那个位置尚远,便将这种理想,寄托在了他效命的黑夫身上。   但说完之后,却又有些惶恐,在其位谋其政,陈平今天说的事,有些越界了,连忙诚惶诚恐地下拜请罪。   “起来,快起来。”   黑夫非但不恼,反而觉得欣慰。   这就是陈平的另一面,他虽然喜出阴谋诡计,帮黑夫对付起敌人来也毫不留情,但在治郡上,却一直偏向于黄老的“无为而治”。   “我亦好黄老也,陈平,你这句口头禅,的确不是说说而已。很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才是士人当有的志向!”   他扶起陈平,叹道:“只是,你我昔日皆为黔首,你没忘记自己的出身,我何尝忘了?”   黑夫让人在海边钻研晒盐法的初衷,并不是为了讨好秦始皇,也不是单纯想给朝廷增加收入,而是和陈平希望他做的“南风”一样,让全天下的每个人,不论贫富,都吃得上盐!   这大概是最低标准吧,就叫“脱贫”,再之后,才是七十者衣帛食肉,黎民不饥不寒的理想状态,可以谓之为“小康”。   可现如今,天下泰半的人,却连生存的最低标准都达不到。   但没办法,兼济天下之前,先得救世。   黑夫道:“现如今只是胶东一地晒盐,依然杯水车薪,但等到晒盐之法传至东海、会稽,甚至是岭南越地,我迟早会让天下人都吃得上盐!不过,现在最要命的,是朝廷度支出大于入时,不断收取口赋的行径。”   黑夫也和张苍商量过,他们一致认为,这样下去,肯定会出大事,现在只能用盐税、金矿,去补上缺口,使这一恶政暂息!   陈平颔首,他是个务实的人,也认可黑夫的理由,不过,却有句心里话,正好乘今日说出来。   “郡君,征口赋是在饮鸩止渴,对盐课以重税,又何尝不是呢?”   黑夫猛地回头,看向陈平:“此言何意?”   “不管是在南郡、北地还是胶东,郡君这些年做的,不论是堆肥沤肥之法,还是水椎、水车、面食、毛纺、晒盐、金矿,都是开源之事。只是,这大秦的毛病弊政,不是开源能解决的……”   陈平抬起头,对黑夫说道:“今日平斗胆言之,大秦现在,就像一辆在小径上超乘而行的大车,无岁不征,颠簸不堪。此时最该做的,不是给车轮车轴加固,而是停下来,让拉车驰骋的数千万子民,喘口气!” 第0527章 执辔者   “停下?”   黑夫看向陈平,心中给了陈平之策一个中肯的评价……   “真知灼见!”   的确,光是做个裱糊匠是不行的,统一,这是一条前人没有走过的道路,马车在这凶险莫测的小径上狂奔,越过了一个个坎坷,但若不减速歇歇,迟早还是会车毁人亡。等这辆车倒退徘徊,再度上路,得一百年后的汉武帝了……   他一个穿越者认识到这点不难,然陈平在帝国还算鼎盛时,就觉察到这种危险,真是个人才。   黑夫只叹自己找对了人,捡了个宝,遂在席上移膝,靠近陈平,对他一作揖:“陈平,将你的想法细细说来!”   这是君臣之间,待遇极高的前席之礼,陈平连道不敢,朝黑夫对拜,继而说道:“五百余年来,诸侯分立,争地之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荒废百姓春耕秋收,饥寒冻馁而死者,不可胜数。”   “如今海内一统,黎民得离征战之苦,人心思定思安。然朝廷无岁不征,当然,下吏也知道,即便没有匈奴、月氏之役,也会有南征之战。可外战不息,内政也不安分,大的工程一个接一个。长城、驰道等也就罢了,但宫室、骊山之事,为满足陛下之欲,夺民之用,废民之利,每年需要的劳力越来越多,于是百姓役夫奔走于道,田舍稼作荒废于野,天下人欲休息而不得……”   还有租子太高,口赋太频,酒盐等物的增值税太重等问题,总之,陈平认为秦政之弊,便是政令太过频繁,担子太重,使百姓喘口气的时间都没。   这样下去,牛马都会累,何况是人?   陈平出身底层,虽然地位爵位日渐尊隆,但目光却一直在往下看,越看越皱眉,在他老家阳武县,人们早就对劳役不厌其烦,还闹出生子不举,闾左刮厕土熬盐的惨事,一向富庶的梁地尚且如此,其他地方更不用说了。   在他看来,秦朝,已经是一个外强中干的病人,对外连连告捷,内里却越发空虚。   这比喻好,黑夫笑道:“若让你给这病人开一味药,你当怎么开?”   陈平献上了他认为的妙方:“当以黄老治之!”   “黄老?”   黑夫了然,陈平年少时曾学黄老,而齐地更是黄老之学最兴盛之处,稷下学宫的作品,多是黄老思想,而陈平在胶东郡这段日子,也与本地的黄老之士往来密切,算是将早年丢掉的学问又捡了起来,思想有慢慢的转变。   “下吏以为,值此之时,朝廷施政,不能再像先前那样一味刚猛。既然六国已灭,胡虏已破,何不刚柔相成,富安天下。”   说白了,就是在政治上主张无为而治,经济上实行轻徭薄赋。这就是典型的黄老思想了。   陈平对这一套十分推崇:“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中的黄老之学,更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总之,旨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   不过陈平和典型的黄老也不一样,他以为,对待诸田豪贵,还是得像黑夫一样,用法家那套,将他们统统干掉。之后再以黄老温润养士,与民休养生息,但并不意味着什么都不做,官府也可以牵头做些利民之事。   管仲就是陈平最推崇的实行者:“官山海之策,出自管仲,然与今日不同的是,当年管夷吾设轻重鱼盐之利,在为国渔利的同时,也用来赡养贫穷,禄贤能,于是齐人皆悦,而之后的齐威王、齐宣王、齐襄王、齐王建,皆遵循此策,故齐人之富,甲于天下。”   “你说的有理,以黄老治国,的确是一味救危的良方……”   黑夫拊掌而赞,但随即叹息道:“但陈平,你忘了么?齐以黄老之政而富,也是以黄老之政而亡啊!”   黄老之术的最大问题是民众舒服惯了,国家效率就低。齐国那么多人口,如此富裕的国家,却在秦日益逼压下,窝囊到底就是例证。   虽然这口锅要齐王建和后胜来背,但当时,就算是发动群众,早就安逸惯了的齐人,在秦军虎狼之师面前,也肯定不是对手。   齐国经济文化上的繁荣昌盛,并没能转变成军事上的强势,在乱世,它注定活不下来。   所以秦与齐,一个纯以法家治国,一个纯以黄老无为,简直是两种政治制度的极端,现如今,虽然知道黄老可以救世,但要将此策推荐给秦始皇,让他认可?简直是痴人说梦!   “我听说,齐国人喜欢看赛马赛车,如今七车竞逐于野,秦车剑走偏锋,走的是法家之道,遂遥遥领先,击败其余六车,获得第一。车中的人,已经认准这条路是对的,此时告诉他,得停下,调头走另一条道,如何肯听?”   更别说,以秦始皇的性格,和后世汉武帝很像,卯足了劲想要做事,还嫌这车马不够快,在使劲挥手鞭笞呢,哪里肯停下甚至转头,要他信黄老?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   陈平这时候却避席,朝黑夫长拜:“郡君说的没错,只要当今皇帝在位,这车,就不可能停!”   黑夫先是一愣,他没料到,陈平居然能说出这么大胆的话。立刻变了脸色,腾地一下站起身来,走到紧闭的房门前,外面有两个卫士守着,黑夫打开门,让他们走远点,不得让任何人接近,这才亲自合上门,回头指着陈平低声斥道:   “大胆!你这是夷族之言!”   “平说的是事实。”   陈平却不怕:“郡君,陛下近年来对寻找西王母国日益迫切,对身边吹嘘海外有仙岛仙药的方士也不再一笑了之。人若身体康安,不畏死亡,何必寻不死之道?依下吏猜测,陛下年纪虽壮,但身体恐怕大不如前,十年之后,章台宫的高座,恐怕就要换成二世皇帝来坐了!”   果然,虽然嘴上说着黄老,以“达则兼济天下”为志向,但陈平就是陈平,图穷匕见后,每句话都有股阴谋的味道。   “若历史不变的话,连十年都没有了……”   黑夫心中暗道,面上却板起脸来:“那又如何?”   “郡君,人亡政息啊。”   陈平目光炯炯:“皇帝虽称万岁,但终究会死去,而执掌朝政的丞相,也会因此更换!”   黑夫笑着摇头:“陈平啊陈平,你现在说的每个字,都能定罪,你是真的不怕死么!?”   陈平却一拍胸脯道:“臣为主谋,何罪之有?”   称谓变了,陈平以己为臣,以黑夫为主,他一个魏人,虽然做了秦吏,却依然是黑夫的僚属私臣,他效命的是黑夫,而非朝廷。   陈平也由此笃定,黑夫绝不会怪罪自己,因为他每句话,都是在为自己效忠的主君着想!   果然,黑夫不再言语,看着陈平,让他说完。   “主君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然平以为,封侯,只不过是地位尊荣,但到了那程度,却不见得有何实权。且这世上,可以有许多君侯同时存在,但同一时刻,只能有一位大权在握的右丞相!”   “丞相者,上佐天子理阴阳,顺四时,下遂万物之宜,外填抚四夷诸侯,内亲附百姓,使卿大夫各得任其职。群臣避道,礼绝百僚,定国策,副署诏令,为天子之亚,可以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天子坐于车中,而丞相为之执辔,这马车的走向,自然有了干涉的权力!”   “十年前,在阳武县户牖乡,主君曾说,平有宰天下之志乎?平承认,的确有,郡君能看出这点来,难道就没有此志?”   陈平再拜道:“主君,陈平的理想,便是助君登上此位!从而改变这马车的走向!”   他低下了头,黑夫看见不到他的眼睛,也不知道这是不是陈平的心里话。   黑夫遂默然不言,他正对的地方,是一面正衣冠用的大铜鉴,它未能反射出陈平的眼睛,却将黑夫整个面庞映入其中。   黑夫发现,鉴中的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丝意味不明的笑……   陈平低头许久,一直数了二十次呼吸,黑夫才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长叹道:   “你说的没错,宰执天下,这就是我的志向!” 第0528章 世界那么大   月色如钩,天气寒冷,方术士卢敖将自己的身形罩在大氅中,眼前高门大院的府邸,他一点都不陌生。   “昔日齐人知安平君而不知有齐王,安平君子孙坐拥夜邑万户,结驷千乘,可现如今,安平君的宅邸,大半被充作行宫,而别院则做了胶东郡守的馆舍,真是可悲可叹啊……”   卢敖的祖籍本就是胶东郡夜邑卢乡,虽然他从小就去燕国拜师学艺,可根还在这,他回乡收的弟子石生等,可没少和夜邑田氏打过交道,如今看他们楼塌了,真是有种说不出来的感慨。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就是世道啊。”   但方术士不会怜悯败者,他们只会像蚊蝇一样,绕着胜者打转,希望能得到其青睐,随便赏一点残羹冷炙,让方术士去追寻那飘摸不定的“长生”。   不少方术士自己也是相信“长生”的,比如侯生,一直认为,自己能炼制出真正的不死药,和家人一起永享快乐。   但更多人则是不信,韩终学炼药,不过是为了履行对韩王的承诺,履行自己未能尽到的“存韩”之任,药杀秦始皇后,他也就必死无疑,这炼的哪是不死药,明明是将自己也毒杀的歹药。   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行动的基准,唯独卢敖,无人能猜透他的心思:费劲心思撮合方术士各派合作,极力怂恿秦始皇东巡寻仙,究竟是为了什么?   没人知晓,除了卢敖自己。   这时候,等待良久后,门扉终于开了。   “卢先生。”   一个白面后生笑意盎然地迎了出来,此人三十余岁年纪,身高八尺,形貌昳丽,笑吟吟地看着卢敖。   “陈长史。”   卢敖猜出了此人身份,弟子石生说过,胶东郡守黑夫有几个得力手下,共敖、萧何、曹参,但最重要的,是郡守长史陈平……   “这陈平颇得胶东郡守信赖,郡守行县,常留他守即墨,将诸事处理得井井有条,如此一来,众人才相信,这陈平年纪轻轻得任长史,是真有本事,并非以色事君。”   不管陈平和那黑夫之间有无龙阳龌龊,他都是一个重要人物,一言一行影响到黑夫的抉择,卢敖与之交谈时,也谨慎小心,不敢露出破绽来。   “淋卤、开矿,方术士此番可帮了胶东郡大忙。”   陈平显得十分热情,亲自给卢敖引路,卢敖则道:“方术士亦是胶东人,若能助郡守治理地方,求之不得,只不过,相较于此,还是为陛下致长生更紧要……”   “这是自然。”   料定秦始皇没有十年好活的陈平笑而不语,推开门,将卢生带至黑夫跟前。   “郡君,方术士卢生前来拜访。”   黑夫正在勾勒要强行迁走的诸田名单,被打断后,便停止了在名册上画叉,看向卢敖:“卢先生深夜至此,所为何事?”   卢敖一笑:“此来,是为了郡守的前程!”   黑夫哑然失笑:“四个月前,你徒儿石生来这见我时,也一惊一乍,说我印堂发黑大祸临头,而你则站在同一个位置,忽然说我前途未卜,卢先生,同样的招数,用两遍就不灵了。方术士的话,我还能信否?”   “当然能信。”   卢敖道:“在我看来,吾等与郡守之所求,其实是一样的。”   很明显,卢敖今日前来,是代表方术士向黑夫表示和解之意的,见黑夫软硬不吃,卢敖只能占据先机,说道:   “今日陛下欲为夜邑县更名一事,郡守以为如何?”   ……   “夜邑改名”,是今日秦始皇巡视夜邑后,一些随行官员的建言。   陈平组织的黔首闾左三呼三岁,见秦始皇龙颜大悦,有几个臣子乘机道:“陛下,胶东郡守曾言,闾左黔首皆言,田氏在时,长夜无边。如今陛下莅临,仿若朝阳初升,照到胶东,照到他们身上,驱散严冬,让彼辈有田有宅,有衣有褐,黔首康定,利泽长久!既如此,何不更夜邑之名?称之为日邑,或日照县何如?”   黑夫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吐出来,还日邑,日你大爷哦,同时感慨,在拍马技术上,不单自己在进步,大家伙也在与时俱进……   秦始皇倒觉得这个主意不错,眼看日邑县就要应时而生,博学的张苍却站出来辟谣说,夜邑其实是“掖邑”,以掖水得名,和日夜的夜没啥关系。   这下,轮到抢在黑夫前头拍马屁的群臣尴尬了,但没想到,方术士卢敖竟就着张苍的话道:   “陛下,春夏时,李信将军平月氏,陛下以河西张国臂掖,以通西域,故更名‘张掖’,置郡。河西可称之为西掖,而这掖邑,东临大海,与海外仙岛遥遥相望,莫非就是东掖?今西掖已张,东掖岂能久屈?不如张之,使天下有东西张掖,也算一段佳话。”   这卢生随机应变能力真是不俗,东掖西掖都整出来了,道理一套一套的,竟根据地名、预兆等事,极力劝说秦始皇,派人出海寻仙,让大秦的两臂同时活动起来。   皇帝听了竟有些心动,但尚在犹豫,大概是想让众人议之。卢敖知道,在这个问题上,最有权力发言的,无疑是胶东郡守黑夫……   说服黑夫,俨然成了成功的前提,这便是卢敖深夜拜访的原因。   这卢敖倒也会说话,他说道:“数年前陛下西巡陇西,得到祖先鬼神梦中启示,说将有白马黑犬,助帝西行,寻西王母邦。又有巫祝解梦,以为郡守和李信将军二人,分别印证了黑犬、白马之兆,故陛下使二将军屯驻北地、陇西,遂大破匈奴,扩地至塞外,将军出力不小。”   “但现如今数年过去了,将军已被调离西方,李将军却留任河西。他近来屡战屡捷,灭月氏,降乌孙,爵位也日益增加,如今已是大庶长,距离关内侯,只有一步之遥。如今李将军专任西拓之事,只要再降服一二西域小邦,封为彻侯,也是迟早的事!”   卢敖拱手,一副为黑夫不值的样子。   “郡守在胶东虽出力虽多,但秦军功爵毕竟以开疆斩首为主,故只做到了大上造,不如李将军远矣……”   黑夫倒是淡然,吹着滚烫的开水,忍着没往这厮脸上泼,问道:“卢先生莫非有什么妙策?”   “有!”   卢敖立刻道:“听闻郡守在安陆做县尉时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我倒是有个让将军封侯的法子!”   “卢先生莫不是想让我附议你那‘东西掖’之说,让陛下派人出海寻仙?若是寻到了我也有些功劳。”   黑夫摊手道:“但烟波渺茫信难求,如何得之?”   卢敖笑道:“看似难,实则不难,如今陛下已封禅,德行已足,只要诚心寻仙,则仙岛必现!再说了,与西巡一样,除了西王母邦外,郡守还有许多立功封侯的机会!对了,郡守知道邹衍先生‘大九州’之说么?”   黑夫摇头:“不知。”   卢敖科普道:“禹贡所载,中国有冀、兖、青、徐、扬、荆、豫、梁、雍等九州,其实它们只能被称为小九州,亦叫做‘赤县神州’。在此之外,尚有中九州和大九州!”   “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九,乃所谓中九州也,各中九州之间,有裨海环绕人民禽兽莫能相通。九个中九州,再合为一大九州,大九州被大瀛海环绕,瀛海者,天地之际焉……”   这就是秦代人们最先进的世界观、宇宙观了。   一通神秘的大中小九州概念后,卢敖乘机灌输道:“郡守若能在寻找仙岛之余,发现其余中九州,派人登岸,带回仙人之迹,或奇珍异物,陛下必当大悦。到那时,拓地何止万里,郡守之功,将不亚于李将军灭月氏开西域,封侯何足道哉?”   听完之后,黑夫有些发愣,随即却难以抑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不笑不行啊,因为卢敖这番说辞,翻译成后世的话,无非就是……   “世界那么大,黑夫,你想去看看么?” 第0529章 只有我能搞事!   卢敖还在那畅谈“大九州”之说,这个老骗子极会投人所好,他也知道,寻仙长生,秦始皇会信,黑夫却根本不信这一套,遂换了一种方式,以开拓海外说之……   在他想来,黑夫在西北时,力主攻伐匈奴、月氏,以通西域,除了要寻找西王母邦讨好秦始皇外,定是因为封侯的野心驱动,热衷于开疆拓土。   卢敖暗暗道:“自从陛下从黑夫之言,设立了靖边祠,自从蒙恬、李信、黑夫三将破匈奴,得封赏夸功游于咸阳后,秦的边将们,便十分艳羡。他们每年都要上书进言开边之事,渔阳之将或言当击东胡,辽东之将或言可破箕子朝鲜,会稽之将或言当略瓯越、闽越之地,长沙之将或言当夺岭南诸越,巴蜀之将则欲通五尺道,开西南夷……”   “作为这一切的始作俑者,黑夫身处胶东,又岂会看着同僚立功,自己无动于衷?我听闻,他曾打算在即墨之南,修筑渔港码头,造舟船备用,或许此人也有志于海外?”   于是他大谈海外之事,还拿出《山海经》里的《海经》,为黑夫描绘海那边的国度……   “燕之东极为列阳,列阳在辽东,朝鲜又在列阳东,海北山南,朝鲜之北为夫余、沃沮,其东、南为濊(huì),距离中原辽远。然与胶东,不过一海之隔,以船渡之,若是不遇风浪,十日可至。”   “又闻濊人言,其南有马、辰、弁三部,三部之南为大海,海外有巨岛……那巨岛,或就是另一个九州!”   黑夫看似不断颔首,一副认真的样子,但心里却有些不耐烦。   “对不起,那只是日本岛而已,根本不是另一个大洲,美洲还在东边几万里之外呢……”   世界有多大,还要一个方术士来教?只要黑夫愿意,分分钟给他画出朝鲜、日本甚至是美洲澳洲的粗略地图哦!   但黑夫没有,在这个时代摸爬滚打这么久,黑夫觉得,自己的心态,和一般的穿越者不太一样。   人人到了古代,都不分时间不分场合,均欲进攻朝鲜开发日本探索美洲。但仔细想想,在秦朝做这件事,除了空费钱粮民力造船,让方术士带着大批童男童女一去不返外,于本土而言,还真没什么用……   茫茫大海,风云难测,这时代的航海技术,船只只能靠着海岸小心翼翼行驶,哪怕是到了唐朝,跨海东渡也是九死一生,更别说现在。   所以,远洋探险是一项投资巨大、风险极高的行动,除非回报很高,否则不值得把金钱和性命做赌注。   每个时代都不缺冒险者,但为什么维金人最先发现美洲,却未能开发美洲?而西葡的地理大发现却能持之以恒,将利好反馈回国?最终引发大移民的浪潮?   黑夫以为,域外的开拓,必须有一个前提条件:文明母体已经高度发达,人口趋于饱和,失去土地的农民和投机者会充当第一批移民,去陌生的未知世界求活。否则一切投入,都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还!   所以,虽然卢敖以领先时代的说辞,来游说黑夫去发现外面的另一个“九州”,黑夫却摇头道:   “我曾闻,墨子对楚王说过,荆有余地而不足于民,杀所不足而争所有余,不可谓智!”   卢敖一愣,却听黑夫继续道:   “墨子之言,我深以为然,胶东黔首尚贫,与其夺其粮秣衣食造巨舰大船,投之海外,不如多晒一斗盐,多种一石粮,多收半亩菜,让百姓多生一二子女。”   卢敖还欲再劝,黑夫却道:“先生可知,内子又有了身孕,或还是儿子,我已给他取好了名,就叫‘伏波’。”   “伏波……”   卢敖更是不解,从这名字也能听出来,这黑夫郡守,明明对海外兴趣不小啊!   他当然不会明白,一个理性的政治家,必须是懂得克制的人。并非所有事,都要立刻马上去做,人有时候啊,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欲望,哪怕长远看起来是好事,但放在近时,却只会变成黎民的灾难。   卢敖不死心:“郡守忘了封侯之志,甘愿屈尊其余边郡守尉之后么?”   黑夫想起自己和陈平的那段秘密对话,对卢敖的怂恿不以为然,他起身笑道:   “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此言掷地有声,卢敖和室内的陈平皆色变。   “田都遁于海外,沧海君扶持反秦之士,寇乱胶东沿海,我必扫清彼辈,海波若平,则艨艟楼船,可改为渔船小舟,只捕捞鱼虾,不得远航。待三代人,百年之后,中原口数万万,方可谈出海,寻找其余九州之事!”   言罢,黑夫起身,开始送客:“卢先生,我意已决,海外之事,可以暂休矣!请回吧!”   ……   卢敖灰溜溜地走了,黑夫在院中负手,作为后世来人,却要阻止当世之人探索海外,这实在是一种矛盾。   但这是基于现实的考虑,东海与西域不同,西域一旦开通,便能与其他文明搭上线,他山之石,可以攻玉。但当黑夫站在胶东,海的那边是一片空白,纵然有金山银山,万里疆土,也没有人手去开发,开发了也运不回来。   而且以这群方术士的尿性,让他们出海?怕不是资敌哦,鬼知道历史上,徐福带着三千童男童女,是不是转头就去投了沧海君?   再说了,新大陆,一定得是海外,一定得是美洲么?谁规定的?   “在这时代,秦朝的新大陆,就在长江以南!”   幅员万里的土地,野蛮的部族,炎热的气候,丛林沼泽里奔跑着无数的野兽,犀兕麋鹿满之,鱼鳖鼋鼍为天下富,更有数不清的矿藏等待人去开发。   “这新大陆就摆在面前,何必舍近而求远?吃饱了撑着?”   至于开拓海外?行啊,一两百年以后,等江南也人满为患的时候吧!这把火暂时不会烧起来,留点火星就行,比如可以把大九州之说略加修改,加到学室弟子的课程里,让下一代保持探索的欲望。   而且,与陈平的谈话,也让黑夫醒悟,这些年,他做的事再多,也像是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我不会再盲目添柴了。”   “在我执掌天下之辔,决定马车走向之前,虽然我阻止不了皇帝之欲,只能加以引导,但我必须阻止别人怂恿皇帝搞事!”   “或者说,能让皇帝搞事的人,只有我!”   ……   另一处馆舍,卢敖回来后,将黑夫之意与韩终一说,二人开始合计起来。   “唉。”卢生长叹一声,摇头道:   “还未对垒,便遭奇袭败绩,经过那件事,陛下对方术士,恐怕不会像先前那样信任了。吾等的胶东之行,恐怕尽是险阻!我本欲与他和解,合则两利,奈何那黑夫不听善言,鼠目寸光,一意孤行!”   “但事到如今,也只能继续走下去了!”   韩终也知道,他们如今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便问道:“吾等应如何应对?”   卢生却默然良久后,露出了笑:“不急,到了芝罘山,有两位比我更厉害的方术士,正等着皇帝莅临!” 第0530章 成王败寇   秦始皇三十二年冬,十月下旬,芝罘岛所在的腄县,迎来了胶东郡守黑夫和他的一众手下。   这是黑夫继去年行县后,第二次来腄县,对当地官吏已不陌生,命县令召集群僚后,便严肃地安排起工作来。   “二三子皆知,陛下东巡,不日将至腄县,登芝罘岛……”   秦始皇出行,常常由公卿大吏持天子符节先行到达,在名山胜境迎候天子车驾。黑夫作为胶东郡守,当然每每一马当先,在前引路,做好迎驾准备。   黑夫安排陈平、曹参二人去操办具体事宜,陈平心细,办事有条不紊,他要确定皇帝行程,筹备各项事宜,曹参则负责整治当地治安防备,以免宵小跳梁。   这些行程准备,等大部队抵达后,又会移交给中车府令和郎卫军。可一旦出了纰漏,黑夫也脱不了干系,所以至今没有发生的“博浪沙”,万万不能在胶东出现。   黑夫忙着搞接待,与他同行的张苍倒是悠闲,喊了黑夫的侄儿尉阳陪同,在腄县里瞎逛起来,路过当地一座高耸显眼的大庙时,他眼前一亮,拉着尉阳入内。   进入里边后,才发现这已经被曹参派来的人戒严起来了,原来此庙亦是秦始皇可能经过的地方,却见庙宇和中原形制大异,居然有八个区域,有各自独立的庙堂。   走到第一个区域时,张苍忽然问尉阳:   “尉阳,你可知,齐为何称之为齐?”   尉阳挠了挠头:“张伯父,我只听你说过,齐人之福的故事,却不知‘齐’之名为何而来。”   “齐人有一妻一妾”,是张苍前些日子在临淄时,随口说起的故事。看似是给尉阳讲故事,言下之意却是,一个穷困潦倒的齐人庶民尚且有一妻一妾,为何黑夫这大上造、胶东郡守、家财数百万的家伙,却仅守着一妻过日子?   张苍生性喜好女色,每年都要新讨一个小妾,家中女子生产后就不再碰,当然,这种奇特的生活方式,他却有自己的一套理论:   “性者,天之就也;情者,性之质也;欲者,情之应也。以所欲为可得而求之,情之所必不免也。我夫子荀卿的意思是,人绝不是天生情欲寡浅的动物,人的欲望就是要寻求各种享乐,而且越多越好,这便是人性!”   跟后世理学“存天理灭人欲”不同,荀子把人的欲望视为理所当然,亦是人的天性。   他还把“欲”叫做“性之具”。嗯,光看字面意思其实就能理解。   所以张苍自诩遵循人的本性,从来不约束自己的“性之具”,就是要做百人斩的渣男,相应的,他无法理解黑夫这种节欲的生活方式,故出言讥之。   “荀子只说这是人的本性,并不推崇这样吧?”   黑夫却反驳道:“欲虽不可去,求可节也。再说了,子非我,安知我之乐?”   二人一笑了之,没放在心上,张苍后来也未再提,倒是尉阳记住了。   言归正传,张苍轻咳一声,指着这庙宇对尉阳道:“齐的由来,与这八神庙有关!”   这年头,各地都有自己独特的信仰,秦人信三巫,楚人新东皇太一、大司命、少司命,而齐地则信“八神”。   “有人说,八神之祭,是齐太公之后才有的,但更多人以为,早在太公之国去前,本地的夷人便信奉八神。这齐国之所以名为齐,就是由于八神之首,天齐神的缘故。”   “天齐神”,也称之为天主,大概是东夷语里对“天”的音译,这位神主的祭坛位于临淄城南郊的天齐渊水。   有天自然就有地,走进庙宇后,张苍指着排位第二的神主牌位对尉阳道:“八神里排名第二的地主,祀于泰山下的梁父山。”   “梁父山,这不就是陛下行禅礼的地方么。”   尉阳虽然不能像他叔父那样,在近处陪祀,但也记得那漫长得让人昏昏欲睡的仪式。   张苍颔首:“没错,禅梁父,禅的就是地主。”   “那为何祭天不在临淄,而在泰山?”   尉阳有些不明所以,他不知道,这是政治因素的作用,天齐渊是齐国君主祭天的地方,如今齐人失国,亡了社稷,故被秦始皇取消,连庙宇也被推平了,除了大秦皇帝外,其余人已经失去了祭天的资格!   言谈间,二人步入了第三间庙堂,这时候尉阳发现,天地的神主位,都没有具体形象,但这间里面的神祇不同,居然是个人身牛蹄,四目六手,耳鬓如剑戟,头有长角的怪物,双目圆瞪,手持兵刃,塑造得唯妙……   “这又是什么神?”尉阳看愣了。   张苍一笑:“蚩尤。”   “蚩尤!?”   尉阳更呆了,他叔父身边的幕僚佐吏萧何、陈平等都是博学之士,所以尉阳也听说过关于蚩尤的故事,而近来朝廷欲重编五帝之事,所以黑夫和张苍等人也有过讨论。   这蚩尤,在传说里基本都是反派角色,听说他本是白帝少昊属下,却不用少昊帝命,作乱。又曾与炎帝大战,后把炎帝打败,暴虐百姓,于是炎帝与黄帝一起联合抵御蚩尤,双方战于逐鹿之野……   当然,这是中原传说里给蚩尤安排的角色,但在齐地,却是完全相反的故事。   在这,张苍也不必避讳,说道:“蚩尤是八神之一的兵主,是神明,主管战争大事。”   “在齐人的传说里,蚩尤乃是东夷之主,与黄帝分庭抗礼,曾作兵伐黄帝,以夺天子之位。”   使用的是一个“伐”字,按照这时代的用法,只有位居高位者和占正义的一方面才能“伐”。站在齐地夷人视角,蚩尤乃是他们的祖先和英雄,打的是一场光明磊落的战事,最后虽然惜败,却虽败犹荣。   而黄帝与蚩尤的战斗,也经过数次反复,最终才勉强获胜,从传说里看,黄帝是极恨蚩尤的,将蚩尤的胃制作成鞠,让士卒踢之,这就是蹴鞠的由来。不过蚩尤死后,天下复扰乱不宁,黄帝遂画蚩尤形像,以威天下,天下咸谓蚩尤不死,八方万邦皆为殄服……   这也是蚩尤在齐地,被当地夷人尊为兵主的缘故,虽然东方夷邦已经尽数被炎黄的子孙姜、田破亡,最后的莱国也早在三百年前败灭了,夷人与齐人相融合,如今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但他们的信仰却被继承了下来,扎根民间,齐国官府也无法将其拔除,只好加以承认。   仔细想想,却会发现,蚩尤是齐地八神里,唯一的人神,是地位仅次于天地,祭坛位于平陆,岁首祭祀用鹭,极为隆重。   “那蚩尤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   尉阳被绕糊涂了,张苍心里却是门清,不管齐地夷人后代怎么想,在朝廷要新修的《国史》里,蚩尤必须是个反派,十恶不赦之徒!   修国史的目的之一,便是要宣扬“诸夏同祖”,而这些个祖先,便是“五帝”。   虽然书还没正式开始修,但秦始皇已经根据秦早已存在“四帝畴”,为五帝安排好了人选。   第一位肯定是白帝,秦出自嬴姓,白帝少昊乃嬴姓之祖,所以被尊为五帝之首,是秦的父族,只要秦朝还在一天,少昊就会被当做五帝之首,年代最为古老,以此证明秦的正统性是自古以来的。   其次是黄帝,这是姬姓周人的直系祖先,也被齐国田氏认为是自己的远祖,他也是秦人祖先的母族。根据传说,帝颛顼乃是黄帝子孙,帝颛顼(高阳)的女儿女修,则是秦人的老祖母。   相应的,和历史上不同的是,帝颛顼又在最近,被秦始皇尊为“黑帝”,作为秦、楚、赵都认可的祖先,颛顼当然有这资格。   在此之外,还有炎帝、帝喾二人,炎帝乃是诸姜之祖。帝喾又名高辛氏,虽然源头不祥,但也被后所称是黄帝子孙,殷商以之为祖。   虽然辈分关系总感觉乱七八糟,但五帝的世系好歹是编排完毕了,更被广为流传的太昊,反而被排挤出了五帝之列,因为风姓的夷人之后几乎绝迹,对天下的影响已经微乎其微。   相应的,东夷人的英雄蚩尤,也必然被放到失败者和反派的立场上,虽然秦人的祖先也出自东夷,当年或许还和蚩尤并肩作战,但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他叹了口气,知道多说无用,相比于谁也搞不清楚的远古传说,现实总是最重要的:为了维系天下一统,世人必须同祖同源,少昊必须贤明圣德,黄帝必须光明伟岸,炎帝必须老来糊涂,帝颛顼必须是天命之子,而五帝的直系后代,必须拥有神灵一般的魅力,只有他们有资格登上帝位……   而蚩尤,必须是个无恶不作,扰乱天下,被有德者斩落的魔王,是天下人共同的敌人!   看着尉阳目瞪口呆的模样,张苍不由好笑,孩子毕竟是孩子,远不如他仲父黑夫听闻这一切后的淡定。   前些日子,黑夫听张苍说起这些缘由典故时,却轻描淡写说出的一句话。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真实得让人无法反驳。   但黑夫的下一句话,又让张苍不寒而栗。   当时,黑夫看着夜邑城内八神庙中,张牙舞爪的蚩尤像道:“子瓠兄,你有没有想过,若是某一天,大秦忽然亡了,千百年后,后世史书里,秦的形象,会不会比这蚩尤,更加丑陋可怖?”   “而秦吏这两个字。”   张苍依然记得,黑夫那时看他的眼神,瞳子黑白分明,嘴角带着一丝讥讽和自嘲:“也会变成残暴不仁的代名词!” 第0531章 大海啊你全是水!   “你和我那侄儿说了何事?”   从腄县的海港坐船去芝罘岛的时候,黑夫见侄儿尉阳愣愣出神,便质问起同船的张苍来。   “年轻人多知道点真相,又不是什么坏事。”   张苍得意地摸了摸胖脸上的胡须,哈哈一笑。   和黑夫往来这么多年,张苍发现,最初还好,黑夫装作什么都不懂的样子,像个好奇宝宝一样缠着他问这问那,可后来就不装了,自己不论讲什么,譬如“古王封禅是假的”“蚩尤其实是个英雄”“黄帝战胜炎帝也是田氏御用文士编造的”,黑夫都一脸淡然,还能时不时发点“成王败寇”的惊人之言,反过来将张苍震得头皮发麻。   张苍事后想想,觉得不对啊!   “我张苍才是天下博学之士,荀卿之徒,无所不精,为何总被一个卒伍出身,只在军政之余,抽空学了半吊子学问的人牵着鼻子走?”   但张苍的确是论不过黑夫,就眼珠一转,开始对黑夫那单纯的侄儿灌输些东西,把这孩子的三观毁得一干二净。   这还不算,张苍甚至还毛遂自荐起来:“我愿做汝子破虏之师!只需三百斤红糖做束脩即可!”   黑夫瞥向张苍,眼神里满是挑剔。   “三百斤,你也不怕吃出病来,而且你学问倒是不差,只是……”   黑夫的语气和眼神,就像是在市肆肉摊前拎着块肥肉,十分嫌弃,惹得张苍恼了:“只是怎样?”   “只是生活太过放纵,不知节欲,我怕你会早早教坏了吾子。不过,冰水为之而寒于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也不是不行……唉,子瓠兄,话还没说完,你去哪?”   张苍在甲板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回头冷笑道:“恶心,大概是晕船,待我去船边吐一会……”   “你这厮。”   黑夫指着胖子蹒跚的身影,哑然失笑,也不管张苍了,自行走到船的另一头,向秦始皇汇报行程。   ……   这是一艘豪华的楼船,甲板建筑特别巨大,船高首宽,外观似楼,可乘数百人。船上头尾雕饰为龙形,多竖青羽旌旗,以壮声威,正可谓“乘水车兮荷盖,驾两龙兮骖螭”。   除了他们乘坐的楼船外,前后左右,还护翼着不少船只,大翼、中翼、小翼、艨艟等,各有不同的功用。   这些船只,还是从会稽那边千里迢迢调来的,因为齐地的船只,在齐亡时多被反秦的雍门司马带走,这也是胶东海盗肆虐的源头。   而这支会稽楼船之师的将军,叫“任嚣”,数年前随王翦平江东、会稽有功,接手了俘获的楚国舟师,后担任会稽郡尉,这次被专程调来护驾,至此黑夫才知道,原来从越地到齐地的航线,早就开通了!   当时张苍也抓住了他的无知,大加嘲笑:“三百年前,吴军舟师远航八百里,与齐舟师在琅琊大战。两百年前,越人又以琅琊为都,若是海路不通,如何能与会稽通之?”   看来黑夫还是小看了这时代的航海技术,不过,再大的手笔,也仅限于近海航行而已,如今哪怕是从胶东跨越渤海去辽东,也是极为艰难的航行。   总之,此时此刻,这片狭窄的海湾里,至少有上百艘船,几千人,除了防御盗寇可能的袭击外,就是为了给皇帝莅临芝罘岛摆足声势。   “要我说,让所有船头尾相连,都能架出一座木桥了,何必还要航行数里出海?难道是想体验一次晕船的快乐?”黑夫暗暗吐槽。   秦始皇和叶腾等群臣,此时也在龙头附近吹着海风,秦始皇身材高大,手扶龙头,昂首挺胸,胡须被海风吹拂,别提多威风了,可实际上,他的脸上却不怎么好……   皇帝陛下常年在关中,就算坐船,也是在无风无浪的池中泛舟,哪里坐过这么摇晃的海船啊!   其实,秦始皇已经对此做好了准备,随行不是有那么多方术士么?个个吹得天花乱坠,对付晕船总有办法罢?   于是,方术士们开始争奇斗艳,进献各种妙方。   有的人说,上船时,密将伏龙肝一小块,藏发中或帽中,便不晕。   又有人献策,用车前子根皮捣碎,以布系半合,于腰带及头上,则免此患。   甚至还有更玄的:蘸大河水,就掌中书一土字,即无恐惧……   最后还是黑夫献上的南郡土方子靠谱点:用新鲜的老姜片贴在肚脐眼处,或许有用。   眼下,不知道秦始皇到底用了哪个方子,可效果并不好,虽然大陆与芝罘(fú)岛不远,可今天的风浪,似乎也守着“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的自然规律,并没有因为皇帝的到来而平静几分。   皇帝是个好面子的人,他是高高在上的王者,是行走在人间的神明,当然不可能大庭广众之下晕船呕吐,不要面子的么?所以还是强撑着站在甲板上,只是表情有些过于严肃,话也不说。   “陛下,任将军说,半刻之后,便能靠岸!”   黑夫禀报后,始皇帝脸色稍好了点,随着船只破浪而行,对面的芝罘岛也越来越大……   芝罘所以得名,因为这里的地形极有特点,很像一株巨大的灵芝。至于“罘”,则是屏障之意,横卧在黄海之中,似一道天然屏障,护卫着身后的胶东。   芝罘距离海岸线不远,其实不能算完全的海岛,因为每逢入冬,便会有一条长达数里的狭窄沙埂露出水面,足以让人通行。只不过这条沙埂小路随大海的潮起潮落而时隐时显,若是算错了时间,上面的人便会被海水吞噬。   所以皇帝陛下当然不能光着脚走这条随时可能被淹没的路,还是得坐着大船,郑重其事地登岛。   好在,秦始皇并不是第一次来这的大人物,早在三百年前,喜欢海景的齐景公就数次在此逗留,度假度得开心,甚至连国事都忘了,听说晏婴快死了才飞马赶回去……   半刻后,楼船入港,黑夫郡守临时让人架起来的码头帮了大忙,秦始皇在群臣簇拥下,踏上了岛屿。   这座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方圆五十余里,海岸线曲折,滩涂广阔,有几个天然港湾,可以让船队登岸。岛上丘陵起伏,树林密布,郁郁苍苍。   皇帝好奇地扫视岛屿,沙滩上爬满了寄居蟹,被人所扰后,将自己缩回了螺壳里,一群沙鸥在空中迎着海风翱翔,它们也畏惧这群不速之客,将船当成可怕的怪物,久久不敢落下。   踩着坚硬的陆地,终于不再需要忍耐摇晃船板上欲吐的煎熬,秦始皇这才有功夫转过身,好好打量这片海。   这里是岛屿北面,直面一望无际的大海,视线宽广,虽然风大浪大,但阳光却正好,天上云彩鲜少,显得海格外湛蓝,格外宽广。   这的海岸,比下密盐场、夜邑、黄县三处都美,若非这是皇帝设为祭祀场所的禁地,黑夫甚至想在这盖座大别墅呢……   秦始皇就这样在海边驻足良久,好在他的确是被后人评为“略失文采”,不像那几位诗人帝王般,会脱口而出什么浪漫的诗句,顶多让臣子在这立一座丰碑,记载皇帝的伟业,让大海的回声久久传颂上面的词句。   “那些东西,多是写给别人看得,若非要写的话,秦始皇大概只会写一句简单的话吧。”   我来,我看,我征服!   黑夫在海滩上陪着皇帝吹风,暗暗吐槽。   至于他?没有艺术细胞的黑夫,若不抄诗的话,憋上半天,也只憋得出一句来。   “大海啊,你全是水!”   ……   不管怎样,被这美景一打搅,皇帝被晕船搞坏的心情,也好了不少,便意气风发地一挥手,让黑夫在前带路,一行人直奔阳主庙而去……   没错,秦始皇来此,正是为了祭拜齐地八神中的“阳主”!   那天张苍和尉阳说了天、地、兵三主,都在齐国西部祭祀,剩下的五个神主,则集中在东部。   其中,阴主祭于夜邑县参山;月主祭于黄县莱山;日主祀于不夜县成山,也就是黑夫流放几个闹市儒生的地方。   排位第五的阳主,则祭于芝罘岛。   八神是齐国的神,不过,秦一统后,对其他神明也没有一味废止,而是加以选择,一部分摒弃,一部分则纳入官方祭祀里。   比如说,八神的命运便不尽相同,地位最高的天齐神肯定是要废弃的,因为那里是齐王们祭天的地方,如今齐亡了,秦朝的皇帝只会在关中和泰山祭天,绝不会再来天齐渊。   位于梁父山的地主则被推崇至极,因为正好与鲁地的封禅结合。   蚩尤也一样,虽然不至于毁弃,但为了诸夏大一统,他注定要变成反叛,对他的祭祀会被淡化。   至于其余各神主,就完全看皇帝的喜好了,秦始皇是喜阳不喜阴,喜日不喜月的。所以路过参山、莱山时,只是让臣子去意思意思,送一牢而已,巫祝的数目,珪币的名目,也都少得可怜。   但对接下来几个主祭点,皇帝却十分重视,更决定亲自登芝罘岛祭阳主……   阳主与阴主相对,在齐国人的宗教神祇的层面上,主管水、旱、风、雹自然灾害,又分管稻、菽、谷、稷的丰收。在民以五谷为生的齐国,是最受人们顶礼谟拜的神祇之一。   其中芝罘岛在齐国方术士眼中,恰恰是至阳之地,所以齐景公才选择在这里建立庙宇,希望能祈求长生不死。   这一想法,也被同样渴望长生的秦始皇接纳……   阳主庙的庙址背靠芝罘主峰,面向浩瀚大海,有用礁石建造的山门和木构的庙堂,齐国每年都会派人来祭拜,只是这几年却断了香火,巫祝跑了不少,只剩下一个须发皆白的老翁,和几个小徒继续守着此地。   前些日子,黑夫派曹参将整个岛都翻了一遍,确保不会有心怀叵测的人滞留岛上,此外,又好好查了查守庙的老翁,证明他的确是这里的老巫祝,在芝罘岛上不知呆了多久,没人在意过他,这才让其留下。   但陈平谨慎,又让曹参派了两个兵卒,搜检庙中所有锐器,老翁奉祭时,也要搜一遍身,且不能让他靠近皇帝五步之内!   那守庙老翁其貌不扬,身材枯瘦,穿着一身有些破旧的青色麻布袍子,弓身持慧,老早就站在庙前迎接秦始皇。他年纪不小,稀稀疏疏的几根长须已然全白,但下盘却很稳,在海风中牢牢站定,一动也不动。   老翁做事虽然慢,却有条不紊,布置好一切仪式后,退出来站到了一旁。   秦始皇这才身着礼袍,步入阳主庙,让人献上二牢,对着庙中的神主牌位作揖而拜,群臣在其身后肃然而立。   这时候,却响起了一声笑,接下来,是一口标准的关中雅言!   “老朽与这阳主上一次见到的王者,还是称东帝后,来此祭拜的齐闵王,再往前,来这最多的,便是齐景公了。”   “如今阳主见祭祀者已从姜姓齐候,变成了田氏齐王,又变成了嬴姓皇帝,不知会作何想?”   秦始皇皱眉回头,黑夫等人也愕然向旁边望去,却见说话的,竟是那个看上去木讷老实,一言不发,只是一板一眼布置祭礼的守庙老翁!   黑夫暗道不好,瞪了一眼外面守着,对这件事一脸懵逼的曹参,这厮平日里挺谨慎的啊,这次怎么犯了这么大的纰漏?   算了,之后再收拾他,黑夫立刻站出来,呵斥老翁道:“大胆!陛下祭祀阳主,汝岂敢在此妄言,以古讽今,意欲何为?二三子,且将他抓起来,带下去交由狱吏发落!”   老翁却哈哈笑着摆手道:“胶东郡守,你不是连乡校都不毁弃,就是为了能听到百姓庶民的声音么?为何就不肯让老夫多说几句。我意思是,三代命祀,祭不越望。今陛下却封禅泰山,使管夷吾等人入祠,又祭于齐地阳主,真是开了三代以来的先河!不愧为德朝五帝的始皇帝也!”   这句话倒是中听,秦始皇起了好奇,止住了郎卫们,打量老翁:“汝何人也?”   “陛下,臣乃这阳主庙的祝人。”   老翁笑道:“不过,臣还有另一个名……”   一边说着,他竟好似变起了戏法,直起了身子,睁开了眼睛,一时间,竟显得气度雍容,宠辱不惊,身上简陋的粗麻衣裳,反倒衬托出仙风道骨起来!   似乎变了个人的老翁一作揖:“臣,安期生,见过陛下!”   “啊!”   方士卢敖、韩终等人,都发出了惊讶的声音,群臣也面面相觑,不少人满脸诧异。   “安期生!这竟然是安期生?怎么可能!”   眼看秦始皇亦面露惊喜,黑夫心中暗骂道:“安期生?我看是扫地僧吧!总算来了个段位高的,这下可好玩了!” 第0532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叮叮当当的声音响彻不停,芝罘山巨大的摩崖上,一篇石刻正被无数工匠一点点凿刻而成……   负责监工的黑夫抬头看着那些篆字刻石,字是李斯的字,在临淄布置完“收缴天下之书”的第一阶段任务后,李丞相也来到了胶东,赶到芝罘后第一件事,就是给秦始皇撰写刻石文书,那些字雄劲而古朴,令人赞不绝口。   “维三十二年,时在孟冬,万物肃杀。皇帝东游,巡登芝罘,临照于海……”   “宇县之中,承顺圣意。群臣诵功,请刻于石,表垂于常式。”   念完这一段后,黑夫看向同样被安排了这个无聊差事的张苍,说道:“陛下每到一处,都喜欢勒石为记啊。”   “也不止陛下。”   张苍说道:“我师兄韩非曾讲过一个故事,说赵武灵王请工匠制作钩梯,登上播吾山,刻了一个大脚印,然后在旁边写上:主父曾经游于此!”   “秦昭王听说这件事后,也命人用钩梯登上华山,用松柏和石头造了一个巨大棋盘,盘阔八丈,棋长八寸,并在旁边巨石勒字:秦王曾同天神于此下棋!”   “哈哈哈!竟有这种事?”   黑夫听完后,忍俊不禁,这不就是典型的“某某某到此一游”么!原来赵主父、秦昭王二人,算是这种做法的始作俑者。   秦始皇每到一处,都会兴致勃勃地派人刻石留念,至今已经留下了恒山、峄山、泰山三处,风光秀丽,阳气旺盛的芝罘岛当然更不会错过了。   “我记得,几年前,最初在恒山刻石之时,李丞相曾上《议刻石文》。”   黑夫回忆着那篇并不算出名的文章,因为他分明记得,当时李斯是这么说的……   “古之五帝三王,知教不同,法度不明,假威鬼神,以欺远方,实不称名,故不久长。其身未殁,诸侯倍叛,法令不行。”   又说:“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   李斯的这几段话,说明了刻文撰写、雕刻的原因,即不诵鬼神,不言古王,只尊今皇。这种主题从四年前的恒山石刻,到今日的芝罘石刻,都是一道贯之,从未改变,石刻里,无一字称颂古王和鬼神。   “如此说来,写下那篇奏疏的李丞相,对鬼神和方仙道,又是何种态度呢?”黑夫问张苍。   “夫子教出来的众弟子,没有谁是信鬼神的。”   张苍摇头道:“夫子会对每个弟子讲一个故事,说夏首的南边,有个叫涓蜀梁的人,此人既愚而又事事恐惧。在月光明亮的晚上走路,低头见自己的影子,以为是伏在地上的鬼,仰头见自己的头发,又以为是站着的妖怪。吓得转身就跑,回到家中,竟然惊吓而死。”   “夫子说,这世上本没有鬼神,或者说,鬼神不存于世,而存在于人心!”   “凡是认为有鬼的,必定是精神恍惚、心智不清的时候留下的印象。至于那些喊着自己从小修行,见过神仙,能教帝王长生不死之术的,要么是蠢得骗了自己,要么是心存坏念头,想要借鬼怪神仙之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荀子对祭祀、卜筮也作了新的解释:“日月食而救济之,天旱而雩,卜筮然后决大事,非以为得求也,以文之也。故君子以为文,而百姓以为神。以为文则吉,以为神则凶也。”   他不相信求雨的祭祀可以使天降雨、卜筮可以预知未来。之所以举行祭祀,进行卜筮,只是出于礼节仪式的考虑,是一种教化活动。百姓信信也就罢了,若是治理他们的肉食者也真认为祭祀和卜筮有神秘作用,那就会造成灾难。   故韩非才会在所撰《说林》中讥笑相信不死药的楚王、燕王,在《饰邪》里讽刺笃信龟甲卜卦,将这些结果用于战争抉策里愚蠢行径,笑曰:“龟筴鬼神不足举胜,左右背乡不足以专战。然而恃之,愚莫大焉!”   张苍也一样,敢在皇帝封禅遇雨时,昂首于泰山之巅,大声说这世上不存在天意。   荀门弟子,几乎个个都是无神论者,哪怕是浮丘伯,也顶多是“敬鬼神而远之”程度,很少谈及怪力乱神之事。   同理,李斯能说出“假威鬼神,以欺远方”这样的话,也不足为奇了,法家一贯是不相信鬼神,只相信法令,只相信人治的。   “什么样的老师,就教出什么样的弟子。”黑夫拍手称赞,但随即话锋一转道:   “但前日陛下招见安期生,使之长住行宫,伴随左右,以仙山鬼神之事问之,李丞相在侧,却未发一言啊……”   说起这安期生,黑夫就来气。这老翁据说是琅琊人,老师是著名的方士“河上公”,习黄老之学,修阴阳之术,算是当世“方仙道”最声名卓著者,据说年岁已过百,拥有神仙道法,燕齐方术士以之为领袖,称之为“千岁翁”。   安期生成名已久,昔日齐、燕、赵几位君王,都曾寻找过安期生,但他行踪神秘,见首不见尾。秦始皇一统天下后,也曾派人请安期生去咸阳,但却难觅其踪,有人说他羽化登仙了,也有人说他驾鹤仙游了。   谁曾想,这家伙居然躲在芝罘岛,装成其貌不扬的守庙老人,躲过了黑夫的排查,忽然显出身份!   找了很久的高士,如今却突然来拜见,秦始皇倒是挺高兴,便让安期生留下。当日黑夫和张苍欲出言劝诫,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秦始皇安排了一个在芝罘岛立刻石的无聊差事……   得,这意思很明显,是嫌他们话多碍事,早早支开呢!   当时赶来的李斯目睹此景,却一言不发,反而出言恭贺秦始皇,似乎对此事乐见其成……   张苍摇头叹息:“丞相进言,一向是投陛下所好,陛下如今日益对寻仙问道兴趣盎然,丞相又岂会明知故犯,坏了陛下的兴致呢?”   张苍对自己的两位师兄性格一清二楚,韩非和李斯最大的区别,大概就是一个厚黑在书上,一个厚黑在心里,一个有自己的原则,另一个,却毫无原则和底线。   对李斯而言,只要满足皇帝之欲,并维持自己的地位,一切都是可以退让的。   “丞相他已经忘了。”   张苍有些痛心疾首:“夫子曾教导过吾等,从命而利君谓之顺,从命而不利君谓之谄!一味奉承上意,于国事不利啊。”   不止是修仙之事,皇帝陛下大兴土木,李斯也是唯命是从,从未敢有一事能争之,做廷尉时也就算了,但他如今贵为丞相,在这样敷衍谄媚,恐怕会坏了国事。   “宰相之任,本就该从道不从君。”张苍对李斯上任后的举措,是不太满意的,说起荀子认为正确的为臣之道来。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臣。”   “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臣。”   “有能率群臣百吏,而相与强君挢君,君虽不安,不能不听,遂以解国之大患,除国之大害,成于尊君安国,谓之辅臣。”   “有能抗君之命,窃君之重,反君之事,以安国之危,除君之辱,功伐足以成国之大利,谓之拂臣。”   “故谏、争、辅、拂之人,社稷之臣也,国君之宝也!”   “箕子之于殷可谓谏矣,子胥之于吴可谓争矣,平原君、信陵君之于赵魏可谓辅矣,伊尹、周公之于商周可谓拂臣矣。”   张苍言罢,看向黑夫:“我张苍愿意做一个谏臣,黑夫呢?”   黑夫却只是看着刻石,默然未言……   “我现在,还不知道!”   ……   到了次日,芝罘刻石已经雕刻完毕,黑夫和张苍才算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乘船回到了海对岸的腄县。   在腄县行宫,从陪伴皇帝左右的五大夫子婴处,黑夫听闻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陛下与安期生,已经接连聊了三天!昨日甚至详谈入夜,陛下数次前席,使安期生能近三步之内。”   “三天!”   张苍大惊:“那安期生到底与陛下说了何事?”   子婴道:“无非是三仙山之事,我曾在旁听到过几句,那安期生说,少海之东有大壑,名归墟,中有岱舆、员娇、方丈、瀛洲、蓬莱五仙山。他年少时随河上公修道术,曾浮海求之。北上沙门岛,南下海中洲,达珠崖。是年驾舟东海,遇大风浪,毁其船,伤其身,摄其魂。醒来见一仙人,方知得一神龟相救,到得蓬莱仙山……”   “安期生说,那蓬莱仙人,皆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山上的东西凡禽兽都是白色的,以黄金和白银建造宫阙,一切都和凡间相似却又有异。”   “仙人留他数日,便让神龟载他回了齐地,安期生登岸后,才知道已经过了几年,原来那险境一日,便相当于凡间一载!这之后安期生又数次去寻找三仙山,去发现再也上不去,其实三仙山路程并不算远,困难在于将到山侧时,就会有海风吹引船只离山而去。到山上以前,望过去如同一片白云;来到跟前,见三神山反而在海水以下。想要登上山,则每每被风吹引离去,终究不能到达。”   “如此怪异之事,陛下信之不疑?”   张苍更急了,黑夫则默然颔首,心里暗道着:“大概是遇到了海市蜃楼,他没法证明自己去过,但也没人能证明他没去过……”   子婴道:“进入齐地后,常有方术士谈论神怪和奇异方术,数以百计,但都没安期生详细,陛下向往仙人的不食人间烟火,不怕水火侵害,腾云驾雾,来去自由。安期生除了三仙山外,又讲了黄帝铸鼎、骑龙升天的故事,陛下听罢说……”   “说了什么?”张苍求问。   子婴看了看左右,低声道:“陛下说,吾诚得如黄帝,虽视去妻子如脱躧(xǐ)耳,然不欲弃天下苍生……”   躧就是鞋子,陈平说的没错啊,若是身体好好的,谁会如此畏惧死亡呢?黑夫多少有所耳闻,伴随身体日渐衰老,病痛加重,秦始皇的中年危机,已经到这种地步了么?   而他不舍得抛弃的,究竟是天下,还是苍生呢?   鱼和熊掌都想要的秦始皇帝,到头来,会不会落得个两手空空?   “至于其他,陛下屏蔽左右,与安期生密谈,非我所知也。”子婴说罢,告辞而去。   这时候,有方术士卢生、韩终二人路过,朝众人行礼。   虽然他们态度依然恭谨,但韩终看向黑夫时,眼中那小小的得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卢敖嘴角也是意味深长的笑,请出安期生这一招,他们赌对了。   这次来的,的确是一个难缠的角色,在旁人都选择讨好皇帝,看破也不说破的情况下,黑夫,你又该如何自处?   等左右没人后,张苍跺脚道:   “陛下迷信方仙道,竟至于此!”   张苍原地转了几圈后,看着不说话的黑夫,气更是不打一处来,指着他斥道:“黑夫,你说李丞相为何在陛下宠信方术士时不发一言,你不也一样么!巧敏佞说,善取宠乎上,是态臣者也,若吾等坐视不管,与李丞相、方术士们有何区别?你倒是说话啊!”   黑夫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大半夜里,依然灯火通明的行宫内室,秦始皇这会,大概还在和安期生畅谈成仙不死之道吧。   “可怜夜半虚前席。”   黑夫一声叹,让张苍愣住了,他话语里,似有数不尽的惋惜,也不知惋惜的是人,还是事?   “不问苍生问鬼神!”   黑夫回过头,对被他这句应景小抄震得头皮发麻的张苍笑道:“子瓠兄,你不是问我,谏、争、辅、拂之臣,我欲做哪种么?很快,你就能知道了!” 第0533章 海市蜃楼   “陈无咎,你看看,朕这脚到底是怎么了?刺骨钻心般地疼。”   坐在车中,秦始皇任由太医陈无咎捧起自己的脚,陈无咎动作很小心,战战兢兢,像是捧着最为珍贵的玉璧,用手轻轻捏了捏揉了揉后,对秦始皇笑道:   “陛下,只是小毛病,没什么大要紧,恐怕是一路太过疲倦,被寒气所侵。臣这就去制备药汤让陛下晚上浸泡,等去了县邑城郭,在行宫里将养休憩几日,慢慢就好了。”   秦始皇却不太高兴:“在咸阳时,汝师夏无且说,我之所以腿脚不舒适,是因为总是静坐劳碌,多走动走动,就像是铁剑上生了锈,得磨一磨,几日便好,如今已从咸阳磨到胶东,却越来越疼!”   眼看皇帝动怒,陈无咎连忙俯下身来,心里慌兮兮,耳畔仿佛响起无休无止的雷霆,全身五万六千个毛孔骤然收紧,怕一不小心就跌到深渊里去。   他心里也叫屈啊,夏无且的意思是,皇帝的确劳碌过度,需要休养,但皇帝出门却不只是游山玩水啊,每日该批阅的奏疏一点没落下,如此一来,反而加重了工作,这要是能将身体养好,那才奇怪呢……   “罢了,下去罢。”   秦始皇一挥袖子,将陈无咎赶下了马车,无人的时候,发出了一声叹息。   他今年四十四岁了,富贵尊荣的生活并没有让皇帝身体康健,腿脚一入冬便刺痛不已,左耳弱听也日益严重,药石诊治只能管一时,不能彻底治愈。   皇帝能感受都,自己的身体在一日日的衰老,当他东巡路过骊山陵时,看到自己的陵寝已经完工小半时,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死亡,就像这骊山陵的工期一样,距离他似乎越来越近了。   秦始皇无畏任何事,除了死亡。   如果说,几年前寻仙求药只是顺手为之的话,从这次出巡起,秦始皇开始将它们视为极重要的事!   既然月氏已经扫平,通往西域的道路已打通,秦始皇便让乌氏倮派商队前往楼兰,开始一点点探索访问西域诸国,同时寻找“西王母邦”和“昆仑之墟”的下落。   西方如此,东方秦始皇也不欲落下,毕竟方术士们讲述的成仙理论,虽不如西王母,但依旧很诱人。   皇帝虽然心中仍有怀疑,但万一是真的呢?   泰山封禅,儒生诽谤一事,让秦始皇意识到,想要真正的统一天下,少了十年二十年恐怕很难,但他还有那么多时间吗?   对不老不死的渴望,随着年岁日益增长,身体日益不适,变得越来越迫切……   迫切到,任何敢在他面前否定不老不死,否定神仙鬼怪的人,都会被皇帝嫌弃冷落。   反之,像安期生等充满神秘的方术士,秦始皇不再嗤之以鼻,这老翁是有些能耐和本事的,他为秦始皇讲述了方仙道求长生的可能性,还极力推荐皇帝到胶东最东边的成山角来看看,说一定不会后悔。   “的确是不虚此行……”   对秦始皇而言,这是一段难忘的旅途,时值初冬,天气已经十分寒冷,好在他的车舆是特制防寒的,但掀开帷幕向外看去,便能瞧见,他们正在途经半岛上一个狭长的湖泊,湖内水质清洁明澈,沙滩纯净金黄,景色秀丽,更有温泉冒着热气,给这儿带来一丝暖意,也造就了其他地方没有的奇观:   秦始皇车舆靠近时,湖泊内远远望去白茫茫的一片,竟呼啦啦地轰然飞舞起来,原来那并不是皑皑白雪,而是数百上千只在此越冬的白天鹅!   气冲云霄,鸿鹄白鹭纷飞,一时间,秦始皇只觉得,自己的马车行驶在仙境里……   过了天鹅湖,便是已知世界的东尽头,成山角了。   成山绝壁迴曲,人于海中,是齐东最为边隅的地区,也是中原最早见到日出的地方,所以这里才祭祀者齐地八神之一的“日主”。   秦始皇在日主庙处便下了车,风势很大,得压着冠冕才能行走,却见成山头像是一柄长矛的尖刃般,直插入海,临海山体壁如削,崖下海涛翻腾,水流湍急,数丈高的大浪拍击着悬崖峭壁,可谓惊涛拍岸,远处亦是洪波涌起,看不到尽头。   “安期生,你说的海市何在?”   待风稍微小了些,秦始皇放目望去,但除了深蓝色的海水外,别无他物。   安期生以三仙山之事游说秦始皇,若全是他自己胡编乱造,自然难以取信于人。但燕齐之所以较多仙山传说,除了地临大海,海天的明灭变幻,海岛的迷茫隐约,航海的艰险神奇,引发出人们丰富的联想遐思外,还有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海市蜃楼……   安期生告诉秦始皇,成山以东的海中,时有云气,如宫室、台观、城堞、人物、车马、冠盖,历历可见,甚至有仙人自空中过,车马人畜之声一一可辨,当地人谓之海市。   他说,那就是三仙山仙境,但凡人却可望而不可及,唯独秦始皇这样的有德之君,或能登上去一探究竟……   秦始皇很感兴趣,特地跑来成山,希望能遇到一次海市,然而在这等了一天一夜,除了东海日出的景观的确壮丽外,安期生、卢生口中的“海市”,却点影子都没有。   眼看秦始皇面色不豫,方术士们也早就想好了圆场的说辞:“陛下,海市岂会天天可见?常是十年百年方能一遇,大概是,时机还未到罢?”   皇帝有些扫兴,但还是让人在前开路,他亲自走到成山角,要去看看那块数十年前齐人树立的石碑。   今日风浪比昨日小了许多,秦始皇带着李斯、叶腾、黑夫、子婴等群臣,以及安期生、卢生、韩终等方士,跋涉数百步,终于走到了大石碑下,这才看清,上面已经被风吹雨淋,有些掉色的三个大字:   “天尽头!”   这里给人的感觉,的确像是天地的尽头,立于悬崖之上,眺望茫茫海波,秦始皇长舒了一口气,看来,他的心情已从等待海市蜃楼不得的失望里好转过来。   随行的其余人,却各怀心思。   卢生在打量着黑夫,他认为此人才是方术士的大敌,一直在防备黑夫会使绊子。但这一路上来,黑夫却没有贸然进谏,或许是他知道,皇帝已对此事入迷,当面说什么寻仙求道不可能,反而会适得其反吧。   他也没满口胡话,说一些自己根本无法解释清楚来源的故事,来混淆视听。   胶东不是陇西,这次黑夫身边,没有老巫雅来帮他背书。   同样的事,从不同人口中说出来,效果大为不同,譬如蓬莱仙山等事,由安期生来说最妙,因为他名声在外,你换个人来说,便大打折扣了。   所以黑夫看上去格外沉默,使得韩终低声对卢生道:“这黑夫郡尉,当初与吾等合作多好,然皇帝听千岁翁之说后,已决定要在东海寻仙了……”   但卢生却不认为己方已经完全获胜,也不认为这黑夫已经全然放弃,方术士的计划,还差最后一着,他们才能抵定胜局,让皇帝支持出海寻仙之事。   于是,乘着这恰好好处的氛围,方术士们开始向秦始皇请求,可以去琅琊,祭祀四时主,在那多待一段时日,待到明年开春,乘坐楼船出海,寻找三仙山!   这是一个阴毒的调虎离山之策,胶东是黑夫的地盘,很多事情在这是不好办的,但琅琊就不同,那儿才是方术士新的大本营,他们的谋划,他们对秦始皇的建议,黑夫鞭长莫及……   这时候,默然良久的黑夫终于说话了,他出面禀道:   “陛下,海寇尚盘踞于齐地诸郡海岛之上,不时袭扰沿岸,如何能安心寻找仙山?再者,大海淼淼,风浪巨大,一旦迷失,难以返航。臣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立不倚衡。提议之人,真乃居心叵测!”   “扫灭海寇,肃清海岛,这不是胶东郡守份内的事么?”   卢生见黑夫入套,心中冷笑,立刻进言道:“陛下,不妨就先请胶东郡守开春之前击伐海寇,臣等再奉陛下出海不迟!”   秦始皇皱起眉来,看向黑夫:“开春前扫清海寇,黑夫,你能办到?”   “恐怕不行。”   黑夫如实禀道:“陛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齐亡时,雍门司马以齐舟师入海,给朝廷没有留下片板,过去几年,诸田一直与其暗中往来,供给钱粮。海的另一头,又有东夷君长沧海君,收纳六国遗士,日夜妄图复国……与之相比,胶东船、兵皆不足,想要彻底肃清海寇,非一年半载不可!”   “那朕就给你一年!”   秦始皇不是个耐心的人,他冷面道:“一年内若盗寇未扫,那胶东郡守,可以换一人来当了!”   “唯!”   皇帝随即看向幸灾乐祸的方术士们:“胶东郡守说大海淼淼,舟船容易迷失,秦舟师也从未深入其中,汝等有何应对之策?”   卢生连忙道:“海上方位之类,臣等正要向陛下推荐一人,有此人在,茫茫大海上,也绝不会迷失方位。”   “何人?”   “琅琊人,徐市!徐市亦是方士,然学的却是望星辨位之术,曾出海数十次,他可作为向导,携童男童女,出海为陛下探路。”   卢生指着成山角的海道:“陛下,徐市今日便要从琅琊过来拜谒天颜,午时便能乘船抵达!”   “善。”秦始皇面色稍好,便在亭中稍坐,也想看看那徐市是怎样的人物。   安期生、卢生二人相望一眼,暗道他们计策已经完全成了!韩终则眼中带着讥诮,看着黑夫默默退到一旁,这个皇帝陛下的宠儿,今天可威风扫地。   张苍见状大急,过来焦虑地说道:“黑夫,你果然与我一样,也只是诤臣而已,这不就直接跳进了方术士的圈套里去了么?若是一年内无法肃清海寇,那你岂不有罪?”   黑夫却不当回事,笑道:“我有罪,那是一年之后的事,但某些人的罪,却是须臾之间……”   张苍莫名其妙:“此言何意?”   黑夫抬起头看着日头,笑道:“方术士的计谋是一环扣一环,先让卢生、韩终等人怂恿陛下东来,安期生早早准备,藏身芝罘岛,以三仙山游说陛下,最后,再让能将出海变成现实的徐市驾船飘然现身,让陛下信之不疑。如此一来,则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矣,只可惜啊……”   “只可惜这样的棋局,一个点不到位,则满盘皆输,方术士们算的太精明,太细致,却容易忽略,若徐市出了什么意外,该如何是好……”   很显然,这意外和他黑夫有脱不开的关系,黑夫看向面带得意,觉得一切都在他们掌握中,伸长了脖子望海盼徐市抵达的方术士们,压低声音,对张苍道:   “我就这么说罢,但别说今日午时,就算是明日午时,那徐市,也绝对到不了!”   “说海市却海市不出现,吹徐市徐市也失期,真以为咱们这陛下是好脾气,容得人三番五次戏弄?这不是欺君之罪,还能是什么!?” 第0534章 天无尽头   “各位壮士,可否将我头上的麻袋取了,闷得慌。”   眼前视线被麻袋遮住,但渐渐隐去的光线,还有脚下硬邦邦的砖石告诉徐市,他们大概在一个地牢里。   这不知道是徐市第几次出言央求了,他记得,自己是在琅琊郡城前往码头“琅琊台”的路上遭到劫持的。   那群袭击者全副武装,却动作迅敏,心狠手辣,将徐市的手下毫不犹豫地杀死,唯独留了他的性命。还将一种喝过后昏睡不止的迷药灌进他口中,让他在狭小的空间里睡得没日没夜,待醒来时,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不管怎样,徐市都明白,成山角之约,自己是注定赶不上了。   徐市字福,琅琊人,从父亲徐平那代人起,他们家就是方术士。方术士的圈子,其实很小,徐平曾事赵平原君、长安君等人,卢敖则是徐平之徒,又教导了徐市。   不过,徐市和一般方术士不同,他是真在海上讨生活的,在望星辨位的能耐上,不亚于齐地最老道的渔夫。毕竟寻仙之事,不可能总靠着岸,一旦离开海岸,对方位的判断,就得依靠他这样的望星者了。   这亦是卢敖极力将他推荐给秦始皇的原因,方术士们还像设计安期生出场一样,给徐市准备好了登场的套路:成山角淼淼大海中,徐市却带人驾着一叶小舟,乘风破浪而来,登岸后飘飘然,叩拜于君前……   多么妙的开始啊,但卢生他们料不到,徐市连船都没上,就被人截胡了!   一开始,徐市以自己琅琊郡守宾客的身份呵斥,再用江湖的惯用黑话试探,最后变成了愿意支付赎金的央求。   但那群劫持他的人,却一言不发,沉默得像是一把把冰冷的剑,只是推攮着他,步入这牢狱中,让他一屁股坐在稻草堆上,手还被上了枷锁。   窸窸窣窣的说话声,一个人影站定在徐市面前,拍了拍他,笑道:“徐先生,得罪了。”   “汝等是谁?”徐市抬起头,出言询问。   “谁?”   那中年汉子哈哈大笑:“自然是海寇!沧海君、雍门司马、田都,专杀你这种投秦的齐人,你难道没听说过?”   “海寇?”   徐市却也笑了,以上几位“海寇”的头目,可是他的老熟人呢,这次方术士进言秦始皇帝,搞什么海外求仙,也与沧海君等人有脱不开的关系。   但这些隐秘都不能说,徐市只能说出,自己最起码的判断……   “在琅琊,在胶东,哪会有说一口南郡口音的海寇?没猜错的话,诸位应该是胶东郡守的门客吧!”   一阵沉默后,被识破了身份的共敖哈哈大笑了起来。   “徐先生真是厉害,事到如今,也不怕你知道,我家郡守半年前便盯上了你(见498章),让人小心窥伺。你的一举一动,郡守可关心着呢!如今还特地派我来拿你。”   “以胶东郡守的地位,让手下装作办事的官吏,出入自然有符节,关梁都不会阻拦搜检,没猜错的话,我如今已身在胶东了吧?是在即墨?”   徐市一边说一边摇头:“不对,不会那么快,也不值得冒险将我带到即墨,我听闻,胶东郡守在琅琊、即墨中间的不其乡筑小邑,欲兴一渔港,我大概被带到了这吧?”   “徐先生真是聪明。”   共敖鼓掌,并一把拿下了徐市头上的麻袋套,让他能够大口大口地呼吸,但在这昏暗地牢中,依旧看不清共敖的脸。   这是共敖仅有的仁慈了,沉重的牢房门被合上,徐市挣扎着想起来,却只听到共敖渐渐远去的声音,从门缝里传来:   “午时已到,但你今日,哪也去不了!”   ……   “天都快黑了。”   眼看日头渐渐西落,秦始皇满脸怒容地起身,看向慌乱成一锅粥的方术士们。   “徐市何在?”   “陛下,徐市他……”   侯生满头是汗,按照约定,徐市早在昨日,就该抵达成山角附近,只等午时一到,便驾船飘然出现,但左等右等,却没看到半个人影!   徐市半路翻船了?徐市忽然不想来了?不管方术士们找什么理由,都没用了,秦始皇是极其骄傲的人,这世上都是别人等他,从没有他等别人的时候。   今日若不是安期生说什么“徐市或是半路遇到了海市蜃楼,入了仙山”,秦始皇这才多等了几个时辰。   但他们知道皇帝的时间有多么宝贵么?车驾后面拉着的一摞摞奏疏,还等着陛下挑灯批阅呢!   计划被破坏,时间被耽误,这在秦始皇眼里,死罪都不足惜!   皇帝阴着脸一言不发,丞相李斯见此情形,知道秦始皇恼到极点了,立刻冷笑地扫视众方术士道:   “安期生曰成山角有海市蜃楼,然今日却不得见,卢生言徐市午时将来拜谒,然徐市亦无踪影。叶廷尉,按照律令,这算是何罪?”   叶腾不紧不慢地说道:“丞相,黔首服役失期尚且有罪,何况徐市失的是天子之期!已犯欺君之罪!罪不可赦!至于卢生等辈,也皆有妄言失信之罪,可连坐罚之。”   方术士们面色惨白,唯独卢生依然不死心,依旧盯着海上,这时候看到一叶扁舟划过海岸,朝成山的码头靠来,才道:“船来了,是琅琊的船,陛下,这或是徐市!”   但船上却非徐市,而是琅琊郡守派来的人,禀报说,徐市在去琅琊码头的路上,被人所劫,等琅琊官府派人赶到案发现场时,已不知所踪……   “被人所劫?”卢敖立刻看向了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胶东郡守黑夫,但却又不敢当面指出来。   黑夫倒是十分淡然,分析道:“这或是海寇所为。”   “何以见得?”卢敖反问道。   “反贼海寇闻徐市欲为陛下寻仙岛,求长生,自然欲杀之而后快,那位徐先生,现在恐怕凶多吉少啊……”黑夫摇头晃脑地说道。   卢敖觉得八成不是海寇,而是黑夫所为,但却有苦说不出。难道还能当面披露,他们和那些“海寇”也有往来不成?只能打碎牙和血吞,说道:   “陛下,此举是与陛下长生之道为敌,定当令官府追拿,好好寻找徐市下落,抓到罪魁祸首才行……”   “够了!”   但秦始皇这会的心思,早就不在那徐市,甚至不在求仙上了,他只觉得,自己今日在这,做了一天的愚夫!   今天的事,虽说是那徐市遭人劫持,但总的看下来,连续让他失望的方术士就三个字:不靠谱!   依靠这些人去寻找仙山,求、长生,真的可靠么?   秦始皇越想越气,最后下令道:“令官府寻找徐市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此外,朕对方术士优宠太过,使彼辈恃宠而骄,屡屡失期,夺去先前所赐爵位,以庶民的身份继续做事!”   “陛下!臣等……”卢生、韩终二人是彻底傻了眼,还欲再辩,但秦始皇不耐烦地一摆手:   “让方术士都下去,朕暂时不想再看到汝等!”   ……   等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地告退后,眼看秦始皇气还未消,谁也不敢再提这件事,唯独黑夫上前道:“陛下,出海寻仙之事,非一朝一夕可成,故有无徐市,其实无碍……”   秦始皇瞪了他一眼:“此言何意?”   所有人目光看向黑夫,却听黑夫诚挚地对秦始皇说道:“陛下昔日在陇西时,说要寻找西王母邦,但并不打算像周穆王一样,带着一批人远赴绝域,那是抛弃天下的不负责之举。陛下说,绝不会离开大秦的疆土半步!”   “现如今,陛下若按照方术士所言,贸然乘船入于东海,寻飘渺无踪之仙山,这与当年周穆王弃国入西域,有何异哉?不妨就按先前说的,给臣一年时间,先肃清沿海盗寇,伏胶东之恶波,待这片海也变成了大秦的内湖,探明了航道,陛下再莅临胶东,派人行寻仙之事不迟啊!”   秦始皇颔首不语,良久后才道:“朕听叶廷尉说,汝妻又有身孕,而这第二子之名,卿打算取为‘伏波’?”   “正是如此。”黑夫顿首。   “伐匈奴则取为破虏,平海寇则取名为伏波……真是忠于职守啊。”秦始皇感慨良久,将黑夫扶了起来。   “相比于难做大事的方术士,卿才是大秦的忠士,才是能成事的纯臣!”   听闻此言,黑夫连忙称谢,李斯出言赞同,赵高和弟弟赵成对视一眼,意味不明,叶腾笑着捋起胡须,张苍则长长松了一口气。   秦始皇心意已决,他再度看向成山角那“天尽头”的石碑:“这是谁所立?”   李斯博学,回道:“陛下,是齐闵王时东巡至此所立,齐闵王以为,成山角便是齐疆域之东界,亦是已知天地之尽头。”   “小器,田地真是小气。”   秦始皇直呼齐闵王之名,摇头道:“按照常人理解,此处以东,再无陆地,的的确确是华夏的东界。”   “但他们错了!”   在浪涛声中,秦始皇宣誓了对那遥远海平线的主权:“《秦颂》中说的,是东有东海,而不是东至东海!”   他看了李斯一眼,下令道:“丞相,让人将这石碑上的字抹去,改为秦篆。”   李斯应诺:“陛下,当刻何字?”   “在天尽头里面,只加一字。”   秦始皇傲然道:“天无尽头!”   “就像朕的疆域一般,也不会以海岸为限,海中仙岛,未知的其他九州,亦要一一探明,将其变成秦之疆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大秦的天,是没尽头的!”   群臣都赞不绝口,说虽然只改一字,然而气魄格局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黑夫提醒了他,当年说要开通西域,寻找西王母邦时,秦始皇说了,打过去!   东边也一样。   蓬莱?瀛洲?方丈?若真有的话……   “打过去!”   “陛下雄才大魄!”无人敢反对,所有人都在拍手叫好,不管这海上开疆现不现实,所有人都在恭维谄媚。   唯独黑夫恭贺之余,却心中一叹。   “绕了半天,我还是没能脱离这‘抱薪救火’的怪圈啊!唯一的区别是,我与方术士们,谁来主导此事!” 第0535章 智臣   “会稽乃大郡,任君为会稽尉,如今却因我之故,调到胶东来,实在是过意不去。”   十一月初时,秦始皇一行结束了成山之旅,回到了腄县休整,同时宣布了一项新的人事调命:带着楼船北上护驾东巡的会稽郡尉任嚣,改任胶东郡尉,作为黑夫的副手,共同负责一年内扫清海寇之事,所辖舟师与楚越楼船之士,也一并在胶东服役……   于是,黑夫与这位比自己大了将近二十岁的新同僚,好一番商业互吹。   任嚣也是官场老人了,他连道不敢:   “郡守说笑了,会稽虽大,人口也众,但终究是吴越蛮荒之处,岂能与胶东中原海东大郡相提并论?更别说陛下对平定齐地海寇如此重视,任嚣这次调任,实乃高升,高升……”   二人一阵互吹后,黑夫也算了解任嚣的过往,此人和尉屠睢一样,都是楼船将军起步,在王翦灭楚的过程里,立了不小功勋——灭楚的那场仗范围太大,黑夫大概只打了十分之一的仗,更错过了入江东的大战,所以和他一样立功升爵的将领不在少数。   任嚣便是如此,经过渡淮、渡江等一系列战役后,他已经成了秦朝将军里玩水战,仅次于尉屠睢的宿将。   “王老将军平江东后,又令我帅俘获的舟师渡过浙江,降服诸越君。”   这是任嚣最为得意的一段功劳,原来,虽然越国早就被楚灭亡,但楚国对钱塘江以南地区无法有效控制,于是便允许越王勾践的子孙后代继续在那做“越君”。   这就像是秦允许巴郡、南郡的巴人保留部落,首领号称君长一般。不过,那些个越君拥有较大的自治权,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除了较为开化的于越外,更往南的东瓯、闽越,更是处于完全独立的状态。   “会稽有两位郡尉,一个管陆上,一个管舟师。越人剽悍难驯,常入山林江湖为盗,甚至有逃到东海岛屿上的。东瓯闽越两邦有宿怨,常械斗,也在水上厮杀,有时候会波及会稽越人。我在会稽数年,对付这些盗寇,倒也算得心应手……”   黑夫笑道:“既如此,胶东缺的就是任君这样的楼船将军,我虽出身行伍,但在岸上厮杀布阵还行,要我入海与人战斗,实在是太为难了。”   对任嚣调任胶东,黑夫还是持欢迎态度的,打仗不是过家家,专业的事情得专业的人来干,这与掌握后世知识半毛钱关系都没有。黑夫对水战一窍不通,上了船,就是任人宰割的鱼腩,再者,郡守也没有直接掌握兵权的资格。   “那任君以为,剿灭胶东海寇,应从何做起?”   任嚣道:“当分三步走,其一,让楚越会稽的楼船之士熟悉水文,加以训练。其二,水陆相合,在盗寇登岸寻粮时,一举歼灭,削弱其力。其三,待时机成熟,便发大兵远航,至其巢穴,彻底扫清!”   哪怕是第一步,也得从春天才能落实,眼下天寒地冻,任嚣表示,自己只能带着士卒们好好躲在腄县港口,以此为基地,让他们适应水土。   南方楚越之士不习惯北方严寒,黑夫还得调拨一批冬衣过来,多是麻布所制,御寒功能有限。   每当这时候,黑夫就无比想念北地郡的羊毛衣,只可惜产量有限,如今只能满足朔方、贺兰驻军的需求,也不知道自己培养出来的那些良家子骑士、屯田民夫过得怎样了?   “牲畜繁衍生长需要很长时间,光靠织毛衣,连军队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更别说衣被天下了……”   黑夫也意识到了毛纺工业的局限性,更加希望,被秦始皇派去西域的使者商队,能早日带回棉花种子来,让它们在中原扎根,到那时候,才能做到真正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忙完公务后,黑夫又去行宫拜谒秦始皇,说明自己与任嚣的计划,等回到自己馆舍处,却发现,一个大胖子已经在这烤火,等自己许久了。   合上了门,张苍第一句话问的便是:“你究竟对那徐市做了什么?”   ……   “也没什么。”   黑夫轻描淡写地说着话,眼睛却盯在炉灶上熬制得喷香的羊奶上,往里面放点糖,便是御寒的佳品。这是他在塞北生活三年多形成的习惯,黑夫对食物可没什么地域歧视,天南海北的东西,只要是味道好的,管他戎狄还是诸夏,一概都能扔进嘴里。   他也倒了一杯给张苍,说道:“不过是让人半路截住了徐市,邀请他来胶东做客而已。”   “做客?”张苍笑了:“有让他音讯全无,别人还以为是被海寇抓走的做客。”   “我这不也是为了让方术士谋划落空么?”   张苍是莫逆之交,是黑夫的“同党”,他也不隐瞒:“兵者,诡道也,既然方术士想要玩树上开花,我只能给他们来一招釜底抽薪了!”   树上开花是什么意思,张苍听不太懂,釜底抽薪却是明白:“徐市可还活着,你莫非已经杀了他?”   “杀倒是没杀,这徐市……”   黑夫一笑,若传说是真的,这徐市,嗯,也就是徐福,或是日本人的祖先?虽然这传说不太靠谱,不过不妨碍他自得其乐,留了徐市一条性命,为以后的计划做准备。   嗯,说不定很多年之后,可以让他把在黑夫手下白吃白喝的刘季,带去日本岛,再也不用回来呢……   “他对我还有用。”   “还是要当心。”   张苍凑近了道:“若是此事败露,你便是欺君大罪!甚至会被方术士们说成是故意阻挠陛下寻仙长生!”   “方术士蹦跶不了多久了。”   黑夫却笃定地说道:“陛下最是没有耐心,经过这次成山角之事,陛下已经打心里,觉得方术士不可靠,多巧言令色之辈。你看从成山角西返后,陛下还有召安期生或任何一位方术士深谈么?”   “这倒是没有……”   张苍点头,又叹道:“但你这样,也只是扬汤止沸,陛下寻仙长生之欲未息,这不还令任将军调到胶东,与你一同扫清盗寇么?等到海波平息之后,楼船东渡寻仙,只怕还是无法避免。”   黑夫道:“肃清沿海盗寇,不止为求仙,对胶东也有好处,我这算是缓兵之计,且拖着吧,等一年半载后,陛下对这件事,或许就不那么热衷了。”   张苍依然不信:“你如何能知?”   黑夫没有把话说透,笑道:“猜测而已,不过子瓠兄,你那日在成山角,说我和你一样,只是诤臣,现在知道了我的手段,又如何以为?”   张苍想了想后,肃然道:“你不是诤臣,也不是夫子所说的任何一种。”   他想了想后,指着黑夫道:“你是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早防而救之,引而复之;塞其闲,绝其源,转祸以为福,使君终以无忧,如此者智臣也!真正能在朝堂里混迹到最后的,非智臣莫属!”   ……   “幸好我阻了你,没让你搀和进此事中去!”   与此同时,行宫的另一角,赵高和他的弟弟,郎卫赵成,也在进行一场密谈。   赵成回想,在下密就是自己将告黑夫刁状的方术士放进来的,黑夫和方术士们的恩怨,也从那里开始。   但谁能料到,本已一言不发的黑夫,在成山角,却把局面完全搬回来了,原本备受重新的方术士们灰头土脸,失去了皇帝的信任。   “方术士不足与之谋。”   但赵成还是有一点不解:“兄长早先与黑夫有隙,如今为何黑夫与李丞相,与方术士为敌,每次都斗得难舍难分,兄长却为何没有乘机下脚,踩他几脚。”   “黑夫风头正盛,我何必出头?”   赵高却很清楚:“这黑夫大概自诩为智臣,明察幽,见成败,挽狂澜于既倒。每件事都有他参与,什么事都想插手管一管,焚书修书之争,几乎与李丞相反目成仇,这次在成山角,又与方术士结怨。你难道就没发现,他管的越多,在朝野中的敌人就越多?到最后,他会变成一个孤臣,像商鞅、吴起一般的孤臣……”   若不找好退路,孤臣最后,会死的很惨。   “既如此,何必我再插手。”   赵高最高兴这样了,黑夫总有数不清的事要去管,数不清的敌人要去斗,他却不需要,只管隐藏其后,像八爪蜘蛛一样结着网,看准时机,给他重重一击就行了。   “若与他明争,会让陛下不快,吾等,观其自败即可……”赵高轻描淡写。   但赵高还是小看了开挂者的逆天运气,兄弟俩正言谈间,有使者从咸阳匆匆来。   赵高身为中车府令,因为备受秦始皇信任,也掌玺事,每逢有消息公文传到,都由他和几名谒者亲自送过去。   等进入秦始皇休憩的行宫后,赵高奉命拆开信封,却看得愣了半晌,未能说话。   “出了何事?”秦始皇问道。   “是好事,陛下。”   赵高嘴角勉强一笑,心中暗骂:“算黑夫运气好,方术士完了!出了此事,陛下对东海寻仙之欲,恐怕会少一半!”   这时候,谒者也大声回复道:“陛下,是乌氏延和李信将军发来的信涵,第一批去西域的使者,回来了,一行人曾至楼兰,拜会楼兰王,楼兰愿向大秦称臣,奉献贡物、质子。使团为大漠和沙暴所阻,未能深入西域。可在大漠边缘,他们看到了一样东西……”   “见到了何物?”秦始皇好奇地抬起了眼。   谒者捧着信,激动地说道:“他们看到了,昆仑仙境,西王母邦,在沙漠上投下的化影!宫室楼阁,一应俱全!” 第0536章 要有光   “所以这海市,若非神迹,究竟是怎么回事。”   去往即墨城的路上,听说西域传回来的消息后,好奇宝宝张苍发问了,他虽不知道,自己这博学之士为毛总要问大老粗黑夫,但总觉得,黑夫应该能解释这个问题。   说来也怪,一些这时代的常识,黑夫压根不懂,然而一些张苍想破头都想不明白的事,黑夫却能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这就是所谓的,能人必有异处吧?”张苍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黑夫索性让他上自己马车上来详谈,张苍一登车,驷马顿时发出了悲鸣,毕竟马车忽然重了两百斤。   二人坐定后,黑夫道:“此物名为海市,也常在海面上出现,方术士说,那是仙境现世,也有人以为,这是蛟龙之属的蜃,吐气而成楼台城廓,故又曰蜃楼。”   “不过,海市蜃楼,却不止是燕齐海边才有,雪原、沙漠或戈壁等地,偶尔会出现高大楼台、城廓、树木等幻景。我在塞北沙漠边时就见过一次,只可惜来得快去的也快。海边有蛟龙也就罢了,难道大漠雪原上也有?”   “但若说西域沙漠出现的海市蜃楼是昆仑之墟,西王母邦,我也不信……”   张苍和荀卿一样,是坚定的唯独论者,怪力乱神,一概嗤之以鼻,但这世上的东西,却又无法一一解释。   黑夫道:“我早在塞北时,就和奉命去那协助的墨者谈过此事,他们中,公子扶苏手下的唐铎认为鬼神之术,但程商则觉得,这应该与鬼神无关,是光线的缘故……”   “光线?”   张苍抬起头,看着天光云影,思量开了。   这时候,黑夫却先问了张苍一个问题。   “我听说,荀卿当年曾非十二子,其中就包括墨子。”   张苍哈哈一笑,那是他夫子开的地图炮,不光是墨子,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子思、孟轲等十二名近世的各派宗师,都被荀子批评了个遍。   其中说墨子的问题就是,不懂得一天下、建国家的法度,崇尚功利实用,重视节俭而轻慢等级差别,甚至不容许人与人间有分别和差异的存在,也不让君臣间有上下的悬殊。只是立论时有根有据,解说论点时又有条有理,足够用来欺骗蒙蔽愚昧的民众……   这在黑夫看来,与其说是黑,不如说是夸了,因为墨家的逻辑能力,真是百家里最扎实的。   此外,墨家好明鬼,将鬼神作为旗帜,也是饱受儒法之士诟病的一点。   “但墨子真的笃信鬼神么?”   黑夫抛出了这个问题:“我早在第一次伐楚时,就与墨者有过往来,从程商处搞到过《墨经》一阅……”   当然,程商给黑夫看轻易不示于人的墨经,也有拉他入教的意思,但黑夫却从中有了一种独特的感觉。   “托了你的福,我在咸阳纵观百书,也读过儒家的《论语》,看得出来,孔子托法周公时,心里是虔诚信仰着周公的。但我读《明鬼》,却觉得墨子虽然言必称鬼神,但他自己是不是全心信仰着鬼神,还真难说。”   “此言何意?”   “墨子既明鬼又非命,实在是矛盾重重,若是虔信鬼神,当不至于此……我有个猜想,或许墨子只是想依鬼神以制义,供的并不是鬼神本身,而是鬼神的赏罚之能,用来让世人有敬畏。以鬼神作为表皮,可实际上,墨子却把更多心思,花在了讲述兼爱非攻,天下尚同,以及格物之学上……”   格物,是黑夫和张苍给钻研物质变化、性质的定义。想要证明一件事,必先格物,也就是观察和研究事物,把事情的原理吃透。   黑夫所谓的萤火虫不是腐草所化,张苍找出了淋卤制盐法的原理,都是观察和格物的结果。   墨家也有格物,而且他们的格物,真的是走在了世界前沿!   “就比方说,光线,我也是在程商与我详细解释之后,才惊觉墨子当年做到了何种程度!”   在《墨经》里的《经下说》,墨子做了一个实验:在一间黑暗的小屋朝阳的墙上开一个小孔,人对着小孔站在屋外,屋里相对的墙上就出现了一个倒立的人影。为什么会有这奇怪的现象呢?墨子认为,光穿过小孔如射箭一样,是直线行进的,人的头部遮住了上面的光,成影在下边,人的足部遮住了下面的光,成影在上边,就形成了倒立的影……   黑夫听墨者讲完这一段后,顿时卧了个大草!这不就是小孔成像实验,和“光沿直线传播”的光学第一定律么!   墨子做的实验还不止于此,还利用光的这一特性,解释了物和影的关系。飞翔着的鸟儿,它的影也仿佛在飞动着。墨家分析了光、鸟、影的关系,揭开了影子自身并不直接参加运动的秘密。   同时,《经下说》里,还阐述了平面镜、凹面镜、凸面镜成像,说明了焦距和物体成像的关系。   最让人惊异的是,这些记载在《墨经》上的“光学八条”理论,都是在没有玻璃的情况下,用水面、用铜鉴验证出来的!   “他是如何想到做到的?”   读完之后,黑夫对墨子,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产生了:“墨子他老人家莫非也是穿越者?”的想法。   而且肯定是个理工科的!因为除了光学,数学、力学、杠杆定律,墨子都有涉及。   这也就不奇怪,墨家为何黑科技层出不穷了,因为人家不仅仅是工匠,他们有一整套的理论,墨子是真正意义上的……   “科学家!”   墨子,他简直是中国古代科学的希望之光。   黑夫不知道古希腊那边鼓捣光学的大能是谁,但时间肯定要比墨子晚不少,了解了这些后,不免有些感慨不已,同时产生了一个疑问。   “这之后两千年里,中国到底在干啥?”   直到近代,炮舰逼门,西学东渐,中国人这才睁眼看世界,打算师夷长技以制夷,拼命翻译各种科学书籍。在赞叹牛顿的伟大,对那些西方物理定律着迷之余,翻开古旧的《墨子》,才猛然发现,原来我们的墨子,早在战国就提出这些东西了!   可以想象,当时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原来不是祖先不聪明,而是后学不争气啊!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历史上,齐墨楚墨皆衰亡,唯独秦墨,也日渐式微。墨家的继承者们对《墨经》里的这部分并不太重视,很少有人去钻研。   等到一把秦火烧来,民间百家之书绝,墨学著作也遭到殃及,剩下不多了。而汉武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后,墨家彻底衰败,之后这些东西整整被中国人遗忘了两千年。   所以阻止焚书,让墨经逃过一劫这件事上,黑夫是很自得的!   说完墨家对光学的研究后,黑夫才对张苍道:“程商根据墨经里的记载,认为这海市蜃楼,看似复杂,可若摸透了,也不足为奇,或就是天光从远方某座山峦、城池投射下来的影子,愚人不识,故以为神,这就像腐草化萤一样道理。”   “只是海市难觅其踪,无从下手钻研,运气好了才能撞见,若运气不好……”   黑夫露出了笑:“那就会像方术士一样,就算在成山角燃放再多的香料,摆再多的祭坛,海市也不会出来让他们见一面,这也是另一种‘不为尧存,不为桀亡’罢……”   “自然造化之神奇,真是让人赞叹,希望有朝一日,我能亲自见一眼。”   张苍对黑夫这套说法倒是挺认可,同时也对墨者的理论,产生了新的兴趣。   黑夫也建议道:“子瓠兄,等回到咸阳后,你应该多看看墨者的学说,多和程商多聊聊,天地万物,无奇不有,格物辩伪,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而墨者,或许便是吾等最好的同行者。”   “一定!”   张苍重重颔首,又压低声音道:“所以你也认为,沙漠出现海市蜃楼,这只是巧合,与西王母邦、昆仑墟无关?”   二人大概是唯一将事情说透的人,外面的群臣,都在为此祝贺秦始皇呢,皇帝也信之不疑。   黑夫笃定道:“无关!”   “我还有一事不明。”   马车停在亭舍边,张苍下车前,朝黑夫作揖道:“你对楼船东渡寻仙之事,屡屡阻挠,但对西方寻西王母邦之事,为何一副乐见其成的态度?若没记错的话……”   张苍道:“在陛下面前大谈西王母的巫雅,就是你从陈宝祠接来的罢?”   大家都是聪明人,看破不用说破,黑夫笑道:“凿空西域与探索东海,看似差别不大,可实际上,却是天壤之别。”   理由很简单:花费的时间成本,与获得的收益,完全不是一个等量级的。   “西方虽远,亦有大漠雪山阻隔,但至多三年五载,便能往返一趟,且使团商队或能带回一些中原无有的好东西。”   肩高七八尺的骏马,人能吃牲畜也能吃的苜蓿草,西瓜哈密瓜葡萄,还有黑夫念念不忘的棉花……这么多好东西带回来,能给中原生活带来多大的变化?更别说,国内的丝绸和糖,也能源源不断运出去,换取中原需要的东西。   而东方,美洲有玉米番薯土豆西红柿不假,但这些东西现在被培育到何种程度?不知道。以秦的航海技术,抵达要多久?不知道。去了还回得来么?不知道。   至于日本的银山……大秦人口才三千万上下,江南地区数不尽的金山银山还没有足够人手去开发,舍近求远干嘛。   作为一个理智的人,黑夫认为,早早东去只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凿空西域,与文明同样发达的西亚欧洲搭上线,不要再玩东亚圈子里的自娱自乐,最后故步自封才是正途。   这些原因都没法和张苍说,黑夫只能这样告诉他……   “故我支持西去,无关鬼神。”   黑夫严肃地说道:“只关乎苍生!”   “而接下来陛下在即墨看到的一切,也将是纯粹的民生,是人如何改造自然,畜而制之,与鬼神再无半分瓜葛!”   ……   PS:《经下》翻译:影颠倒,光线相交,焦点与影子造成,是所谓焦点的原理。   《经说下》翻译:影,光线照人,反射,像剑一样直。射到下面反射到高处,射到高处反射到下面,因成影倒。足遮住下面的光,反射成影在上;头遮住上面的光,反射成影在下。在物的远处或近处有一小孔,物体为光的直线所射,反映于壁上,故影倒立于屏内。 第0537章 推广普通话要从娃娃抓起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   秦始皇是个闲不住的人,抵达即墨城的第一天,还不及歇脚,他便在黑夫引导、群臣簇拥下走进即墨城的公学。   还未靠近,就听到一阵琅琅上口的读书声传来,声音稚嫩却洪亮,虽然听上去夹杂着浓厚的胶东口音,却已经让秦始皇眼前一亮。   “来到胶东后,朕但闻民间尽是齐东野语,却是极少听闻雅言了!”   皇帝止住了要去让学生们出来拜见陛下的黑夫,与群臣放轻脚步,走到了学堂门口。   这是今年才新盖的课堂,窗明几净,里面摆放着十多个长案几,每个案几前有两个蒲席,却见一群八岁到十多岁不等的孩子两人一组,跪坐在案前,手乖乖放在膝上,挺着胸,跟教导他们的夫子,也就是郡祭酒萧何大声念着《秦颂》……   同样的词句,从这群胶东孩子口里念出来,却有不一样的味道,当他们念着“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时,感觉眼睛都在发亮。就好像后世的少先队员在大声背诵“为建设伟大祖国而奋斗”时,天真质朴的孩子们,学生么信什么,这就是教育的力量。   念诵完毕后,教课的萧何也恰到好处地发现头戴冠冕的皇帝陛下站在门后,连忙装作慌乱地下拜,带着孩子们七手八脚地朝秦始皇行礼,喊出了最后一句。   “世世永昌,千秋万岁!”   孩子们年纪大的知道来的是皇帝,诚惶诚恐,小的懵懂无知,探头探脑。   “善!大善!”   秦始皇十分高兴,他倒没有和蔼到与这群脸蛋在严冬里冻得发红的孩子一一握手,问他们的年龄,只是看向黑夫:“这群孺子,皆是胶东士人富户子弟?”   黑夫道:“然,在胶东,赀产十万以上者,子弟不必在家帮忙治生产,须缴纳一定束脩,入公学三年,学秦言、秦字。”   赀(zī)产,也就是家财,虽然秦朝纳税是按照人头、户口的,但对工商业者,也要计算其家财,然后时不时割一次韭菜……不对,是合理合法地征财产税。   于是,赀产十万,就成了高收入的标准,在关中,军功贵族赀产十万,其子弟便是良家子,可以自备战马武器入伍做军吏了。黑夫也把这套制度照搬到了胶东,但改成让富户子弟学文,将他们纳入新的教育体系,强制进入“小学”,顺便缴纳一定学费。   “即便有学费,但公学依然入不敷出啊,小学弟子笔墨自备,但纸张和课本,却是由官府供应,陛下请看,此乃胶东祭酒让人印刷的课本……”   印刷术应用最早的两个地方,一是官府律令、公告,其二,就是课堂上了。   萧何恭恭敬敬地过来,将一个学生的课本献上,秦始皇接过一翻,开篇便是他数年前让乐官们作的《秦颂》,也就是方才孩子们朗读的那段,这是对皇帝歌功颂德,政治正确。   再接下来,则是丞相李斯的《苍颉篇》,李斯文学水平优秀,苍颉篇朗朗上口,也是最好的识字课本,秦始皇让李斯作此文,本就是为了推广秦字,没毛病。   接下来,是太史令胡毋敬的《博学篇》节选,涉及一些常识,但秦始皇翻过这一页,却未见中车府令赵高的《爰历篇》……   取而代之的,是黑夫让农家所作的《二十四节气歌》!   “哈哈哈。”   秦始皇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黑夫也跟着笑了笑,却没有解释什么。   总之,小学主要学习说关中雅言,写秦隶,每日一练是必须的,“中学”就更高级点,学的是律令,目的是培养胶东土著出身的秦吏,协助官府治理地方。   中学也不必非得家财十万才能上,纵然是自学了秦字秦言的贫士,只要通过考试,也能入学,若成绩优秀,能获得全郡第一,更有不菲的奖学金。   一番巡视下来,秦始皇对即墨的公学十分满意,颔首道:“朕此番东来,沿途各郡,法教以胶东为最,书同文字,当从孺子始!”   而在一行人离开前,黑夫又招手喊来祭酒萧何,安排给他一个任务。   “萧祭酒,你下去之后,写一篇文章。”   萧何在沛县时,便以“文无害”著称,笔杆子十分厉害,所以到了胶东后,除了管教育局外,也当了黑夫郡守的御用文人……   “不知要如何写?”萧何恭恭敬敬。   黑夫道:“以小学弟子为视角,记今日谒见陛下之难忘,需要文字简练易懂,日后能加进课本中去。”   接下来,黑夫大致描绘了那文章里的主要内容:一个普通的胶东小学生,听夫子说马上就要见到皇帝陛下,紧张又激动。   等见了皇帝后,他气势威严,看到弟子们念《秦颂》,又换了上和蔼笑容,小学生们向陛下行礼,皇帝扶起众学生。   接下来,皇帝爷爷便一一看学生们写秦字,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连连称善,最后,还亲切地问了小学生的年龄,并对身边的黑夫郡守说:“书同文字,当从孺子始……”   “你可听明白了?”黑夫还陪同秦始皇去行宫,匆匆布置下任务给萧何。   “下吏知之。”   萧何应诺,暗道整个过程,也就最后一句话是真的,不过既然上司说了,他就必须照办,回去就开始咬着笔杆,想象自己是一大早冒着严寒来到学室的小学生,还有这难忘的一天……   ……   巡视完了公学,眼看日暮将至,秦始皇有些乏了,抵达齐国即墨宫室改造成的行宫,便让雍人庖厨去准备膳食。   秦始皇还提了个要求:“近来膳食鱼肉太甚,朕不喜,就用当地菜蔬烹汤即可。”   皇帝的肠胃一直有小毛病,出行以来更是加重,近来鸡鸭鱼肉都难以下咽,太医们提议,皇帝应该吃清淡一些,远离油腻之物。   这下可愁坏了雍人,皇帝虽识五谷,但却不太清楚蔬菜的时令,在咸阳时,宫廷里讲究“仲秋之月,命有司趣民收敛,务蓄菜”,也就是秋菜冬贮,藏在窖里,皇帝随要随有,可这是外出巡狩啊……寒冬料峭的,上哪找新鲜的蔬菜去?   但没办法,既然皇帝说了,雍人只能苦着脸下去想办法。   不提雍人在即墨城翻箱倒柜找新鲜菜蔬,另一边,秦始皇继续与群臣讨论方才的见闻。   在皇帝看来,相比于那些读了孔子之言,向往三代、周公之治,动不动就以古非今的儒生,公学培养出来,对大秦充满崇敬的学生,才是秦始皇想要的“好读书人”,秉承着学而优则仕的念头,对官府恭顺,最后变成规规矩矩的官吏。   “胶东的法教之策,可让天下诸郡效仿之!”   秦始皇钦定了朝廷的教育方针,决定在各郡仿照胶东,都设一名“郡祭酒”,推广胶东模式。他要胡子眉毛一起抓:收缴藏书,遏制私学,大兴公学,将变成环环相扣的三步走方针,最终目的,则是舆论和人心的统一!   这是秦始皇念念不忘的事,在泰山顶上,他可是与苍天对赌了的!   皇帝还想着,等一年半载后,丞相、太史等将《国史》编出来后,让公学弟子在习律令之余,能明白今朝已远超蒙昧野蛮的三代殷周,为自古以来最先进者,朝廷的公学教育,就更加完美了……   这时候,雍人庖厨也终于将膳食做好奉上来了,大鼎里照旧炖着热腾腾的肉,除了宫廷宴飨常见的八珍肉菜,和来到胶东后,几乎每顿都能见到的海鱼外,应秦始皇“想吃素”的要求,还多了一份秦始皇过去从没见过的羹汤……   这年头盛汤水的容器是壶,所谓“箪食壶浆”是也。   端到秦始皇案上,铜壶盖子揭开后,热气氤氲上腾,皇帝一瞧,却见里面青白分明:   乳白色的柔软块状物卧在汤中,看着有些可爱,让人忍不住想夹一块尝尝。还有些青绿色的叶子,煮得很软,外加肉骨头熬的汤勾了芡,有点浓稠,香气扑鼻,在这寒冷的冬日里端到面前,让人食欲大增……   虽然很想试试,但秦始皇用膳是十分多疑和小心的,每次都会有人先品尝,再以银针试之,这次也不例外。   他指着这羹汤道:“此乃何物?”   雍人连忙下拜道:“陛下,此乃胶东土产,臣等已烧制试尝后,方敢烹汤。”   说罢抬起头,有些无奈地说道:“这已是这时节里,唯一能找到的新鲜蔬菜了……”   秦始皇皱眉,将信将疑。   黑夫这时候出面道:“陛下,这羹汤中两物,的确是胶东土产。”   他指着自己面前也有的一壶羹汤道:“这白的,是农家近来发明的‘豆腐’,这青绿色的,则是城外农家菜圃选育出的上佳菘菜,比葵菜更耐寒冬,且味道更美。这道汤早在秋天时,已在即墨风靡开来,当地人还给它取了个好听的名,陛下要听听么?”   “哦,是何名?”   侍从试过毒,证明是安全的后,秦始皇疑心渐去,已经想用匕勺试试了。   黑夫一笑,让皇帝吃上这东西,也是他前世听过一个故事后的恶趣味,便作揖道:   “就叫‘翡翠白玉汤’!” 第0538章 请学为圃   翡翠乃岭南之物,此时已驰名中原,与白玉交相辉映,同为贵人宫廷所好,黑夫也不必解释,能听懂的自然听懂了。   昨日,吃过那顿“翡翠白玉汤”后,黑夫在即墨城大水井边新建的豆腐坊里,给秦始皇演示了历史穿越小说本本都写,已不必再水一遍的卤水点豆腐。   这是农家在胶东折腾半年的成果之一,原料菽便是大豆,乃是中原土产,历史悠久。而胶东种的更是比中原菽豆产量更高,四百年前管仲从山戎引入的“戎菽”,那是一次著名的外来物种引进,一起引入的还有“冬葱”。黑夫让农家在胶东做的事,其实与管仲也差不多,只是更精细和复杂。   加上在黑夫和墨家的推广下,在关中,石磨已是司空见惯之物,制备豆汁豆腐的一切条件都齐全了。剩下的,就只是黑夫通过一次“偶然”的事,为农家打开新世界的大门。   那是秋天的事,如今已是十一月中旬,几个月过去,豆腐工艺已经被摸索得很成熟。   当然,制备豆腐的过程,引发没见过这场面的群臣一阵嗟叹是自然的。甚至有赵高的弟弟,郎官赵成怀疑这样做出来的东西有毒。   黑夫的回应,是当着他的面,喝了一碗洒糖的甜豆腐脑,一擦嘴,啥事都没有。赵成只得闭了嘴,最后不少大臣都试喝了点,有喜甜的有喜咸的,不一而足。   而今日,黑夫则邀请秦始皇来参观城外的农家菜圃,这片胶东欣欣向荣的“农业科技园”,被黑夫取名“大寨”,也不知是何缘故。   在大寨,农家的领袖许胜带着弟子拜见秦始皇,同时为他介绍起来:“小民敢言于陛下,一般的菜圃,从关中咸阳宫室,到边塞军营,所种多是这几样。”   许胜掰着手指,一一给皇帝数道:“葵、韭、薤(xiè野蒜)、葱、藿,此五菜者,可谓随处可见,其中,葵甘,韭酸,藿咸,薤苦,葱辛……”   至于其他的芥菜、芹菜等,多是地域性的,没有大范围普及。   “只是一旦进入晚秋……”   许胜指着一路来,光秃秃的菜圃摇头道:“五菜皆绝,唯独葵菜,六七月种者,季秋采摘,可用盐淹作菹腊菜。八九月种者,到孟春之月采摘,于是春寒料峭时,唯一能吃上的新鲜蔬菜,就是葵。可在胶东,天气寒冷,葵菜常不能越冬便冻死大半,秋天做下的葵菜菹腊,也吃不了几顿……”   因为葵菜的产量实在是太少了,对于北方漫长的冬天来说,杯水车薪啊。   葵菜尚且如此,其余蔬菜一旦入冬,也统统吃不上了。   随行群臣里,倒是没人问出“何不食肉糜”的笑话来。秦朝秉承的是“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哪怕是子婴这样的宗室,也是在基层混过,尽管不清楚蔬菜的时令,也至少知晓,在漫长的冬天里,普通兵卒、百姓那乏味的食物:   长达三个月的时间里,帝国的几百万户人家,数十万兵卒,每天就只能靠一点干巴巴的咸豆酱,来下难咽的粟饭。有的人家准备不足,酱也吃完了,就只能磕盐块下饭,最惨的是连盐都吃不起的人家,你能想象每天什么都不下,两顿淡寡米饭用冷水冲服的生活么……   这时候,不论是屯戍的兵卒还是百姓,肉是不敢想的,但哪怕来点蔬菜给他们改善下伙食,也是极大的奢侈了!   所以别小看菜篮子,它可是关乎民生的东西。一旦哪天你发现市场里的菜价涨了,百姓的日子,便不好过喽。   这时候,黑夫接过许胜的话,对秦始皇道:“但在胶东,经过农家不懈努力,却找到一种菜,四季皆与,比葵菜更耐寒,产量更大,且味道更好……”   秦始皇了然:“这便是朕前日所食的‘菘’?”   “正是菘菜!”   秦始皇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来一顿“翡翠白玉汤”倒也挺新鲜的。   而且说实话,在御厨的烹饪下,那壶汤味道很不错,豆腐滑嫩可口,青绿色的菘菜也挺好吃,就秦始皇的口味而言,比关中的莼菜、巴蜀的葵、芹等菜都要鲜美。   而御医陈无咎等择此菜品尝后,认为菘菜微寒味甘,具有养胃生津、清热解毒等功效,还劝秦始皇可以多吃……   这时候,众人正好走到一片菜地处,此处分别种着冬葵,还有菘菜。   昨夜才下过雪,已然积雪的地里,旁边的冬葵已经蔫了,但菘菜却依然完好,因为是八九月才种下的新菜,尚且稚嫩,其色泽呈淡青白色,上面盛着点未化的雪,却依然精神抖擞。   许胜笑道:“此物之所以得名为菘,乃是因为它凌冬不凋,四时长有,有松之操,与其他菜不同,经过霜后的菘,吃起来才特别鲜美。”   说着,一行人又到了菜地旁的屋舍,打开了地窖,里面储藏着一颗颗菘菜,虽然它的长相,与后世的大白菜还有不少区别:是散叶而非结球,体量也远不如一颗十多斤的大白菜。   但这已经是黑夫熟悉的一幕了,他去过北方农村,见过老百姓冬天屯白菜的景象。   同时许胜也嗟叹:“古人吃菘虽早,但昔日此菜只作野菜,百姓偶尔采食,以备荒年,幸好胶东郡守提醒,说曾见此菜寒冬依然完好,或可试种,吾等才寻来种下。不曾想,得到的牛肚菘,叶片厚大,成熟时色泽如翠玉,且味甘,啖之无滓,口味不亚于葵!”   虽然体型、口感还有待改善,但能不到一年时间,便能从几种野生的菘里选出较优品种,已经殊为不易了。   农家虽然是搞农圃的专业户,但却没有现代科学研究体系,他们只能用神农尝百草的办法,不断积累经验,在众多的植物里,小心翼翼找到无毒的食物图谱,再经过不断驯化和培育,优中选优,最终推广种植。   黑夫只能利用自己前世在农村老家的经验,随口提一些可能的点:比如将菘与芥菜混种,因为它们好像都是“十字花科”的,可以进行杂交,这样或能反复提升品质,希望有朝一日,能培育出后世的大白菜来吧……   黑夫这么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口腹之欲,也不是为讨好皇帝的口味,更不为给达官贵人的餐桌上增加菜肴!   而是希望,在漫长的冬日里,在帝国各个寒冷的角落,只能嚼着干饭的黔首士卒,能吃上一碗可口的白菜汤,或者是百吃不厌的腌白菜……   孟子说,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这一点黑夫不敢保证,但至少,一些容易普及的新事物,一碗皇帝喝了也叫好的“翡翠白菜汤”,能为百姓泛善可陈的生活添一点滋味。   想到这,黑夫便为农家向秦始皇请功道:“陛下,臣听闻,古时民有疾,未知药石,神农氏始草木之滋,察其寒、温、平、热之性,辨其君、臣、佐、使之义,尝一日而遇七十毒,神而化之,遂作文书上以疗民众,而医道自此始矣。”   “今日农家许胜等亦尝百草,择菘菜而植之,将每次尝试培育的过程,也一一记于纸上,好让弟子效仿。他日若能使家家户户皆能食此菜,亦是一大善政!”   “的确是一道善政。”   秦始皇颔首,应黑夫之请,给许胜和农家弟子以封赏,赐爵赐地,但许胜的弟子们拜谢后,却又道:“陛下,老朽有一事欲禀!”   虽然许胜当年有拥护吕不韦,逃离关中的劣迹,但那是过去的事,秦始皇对他还算和善,颔首道:“但说无妨。”   许胜告罪,说起了一桩往事……   “陛下,昔日,孔子之徒樊迟请学稼。孔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孔子又曰,吾不如老圃。”   “樊迟出去后,孔子对其余弟子曰,小人哉,樊迟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若如是,则四方之民以襁褓负其子而至矣,何必亲自学稼?”   孔子认为他培养学生,不是为了让他们以后去种庄稼种菜,而是为了从政为官,为了做肉食者,只要做了官,一切事情就迎刃而解。   儒家也认为,在上位的人哪里需要学习种庄稼、种菜之类的知识?只要重视礼、义、信也就足够了!   总之,儒家的教育,从来就不是为了培养劳动者,而是为了培养劳心者。   但农家,却正好走了与他们完全相反的道路,甚至有传说:农家的创始人,就是孔子的弟子,那个被他鄙夷的“小人”樊迟!   这也难怪,农家曾经被孟子等儒家宗师鄙夷贬低得不行,连稷下学宫也挤不进去,只能在弱小的滕国谋出路,去遥远的秦国找机会……   许胜看了一眼黑夫,黑夫眼中满是鼓励。   黑夫告诉许胜,就像在《吕氏春秋》里的农家诸篇一样,他们应该把这一段“尝百草”的过程写下来,教授弟子,同时也要让天下人知道……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农圃之事并不是小人之道,而与儒家诗书礼乐一般,是关乎民生的大学问!”   这是许胜从未得到的鼓励,于是,他便鼓起勇气,请求秦始皇道:   “陛下,被儒士鄙夷的小人之道,却是我大秦的实用之学,此乃农家之大幸,也是天下之大幸。老朽敢请陛下,能让如樊迟一般,欲学于农圃的‘小人’,作为弟子,向吾等学之。学成后可为田官,为陛下向黔首传播节气农时,堆肥沤肥之术,以及推广菘菜等物……”   秦始皇和群臣都一愣,这时候,黑夫也立刻站出来,说道:   “没错,陛下,正如当日在临淄,论修书修史时,丞相所言。今天下已定,法令出一,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公学中已有法令之学,然在此之外,也当设工农之学!使这些有用之学,使菘菜、豆腐,皆能传遍天下,泽被黔首!也让那些以古非今的人看看,神农做的事,大秦一样能做,且做的比古时更好!”   ……   ps:关于翡翠,《淮南子·人间训》记载,(秦始皇)又利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乃使尉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番禺之都,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余干之水。 第0539章 敝帚自珍   “郡守欲让墨者牵头开办工学,将墨经中的技巧学问,教给工匠?”   程商满心疑虑,思索良久后摇头道:“咸阳的墨者们,恐怕不会答应。”   过去三个月里,已经跑了一趟咸阳,教关中官吏如何操作印刷器械的墨者程商才回到即墨,就听说黑夫郡守上书秦始皇,请在咸阳设“工农之学”,由农家做农业教育,墨者做工匠教育,立刻急着来拜见。   正好黑夫招待完老丈人叶腾,在和好友张苍夜饮,这才有了程商言墨者之学不可轻易授人的这一幕……   程商是有理由的,墨家组织严密,领袖号称“巨子”,与其说是学派,不如说是个军事组织。其门徒也要有以下几点,才能被认可是墨者:不畏艰险,不辞劳苦,不尚空谈,敢于赴汤蹈火,最重要的,是有认可墨者的理想!   “兼爱非攻,尚贤尚同!”   总之,要能在巨子面前,向鬼神天志发誓,为墨家的兼爱大同主义事业而奋斗终生。   正因挑选严格,早期的墨者,才能个个为理想赴火蹈刃,死不旋踵,留下了很多可歌可泣的故事,在墨家眼里,那些人都是“革命先烈”。   总之,这年头要加入墨家,会有无数层考验等着你,比后世想入个党难多了……   所以,墨者里虽然有不少小工匠出身的人,但并不是所有工匠,都能当墨者!   两百年来,经过数次残酷分裂的墨家,也最害怕内部混入当年墨子时的胜绰、曹公子等“倍义而乡禄”之徒。   所以秦墨招收人员,秉承宁缺毋滥的原则,近几十年来,更是像他们代表的小手工艺者般,搞起了师徒传承:一人只收两个弟子,进门磕头稽首,不得叛出师门,背弃墨家。   习惯了一对一授业,黑夫突然说要他们开大课堂,将墨者小心翼翼传承的学问教给别人,程商一时间还有点接受不了。   “水磨、印刷术等,墨者不是愿意传授给普通工匠么?兼爱非攻之言,墨者不也是逢人就说么?”   黑夫表示不理解,在他看来,墨家应该是讲究实用的学派,怎么要他们牵头搞“工学”却这么难。   程商解释道:“水磨、印刷之术,乃是郡守请工匠所制,墨者只是加以改良,本就不是墨家的东西,墨家何必藏私?至于兼爱非攻,那是内经,与外经不同。”   程商随即给黑夫讲起了墨家学问的等级,像兼爱、非攻、天志、明鬼等,被称之为“内经”,是墨者反复对人宣讲的,是他们主打的教义,墨者不会藏私,就怕人不听。   但《备城门》《备高临》等篇章,被当成外经,墨者讳莫如深,因为这涉及到军事攻防,一个黑科技器械,便能改变战局。墨家掌握它们,是为了止战,可若落到像公输班那样的人手中,不就变成杀人利器了么!   同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也被藏得很深,因为这是墨子后半生苦苦钻研的东西,历代巨子觉得,这里面隐藏着墨子的大学问,如同屠龙术般,不能轻易示人。   外部人员,也只有像黑夫、扶苏这样被认为是“墨者的朋友”才能借阅。   总之,过去十年,墨者虽然对黑夫的事业有帮助,但帮的其实很有限。基本都是黑夫牵头要做什么东西,说明对天下的利好,墨家这才爽快帮忙。   但他们只帮技术,不帮理论。   要彼辈将压箱底的学问都交出来,程商觉得,秦墨得召集所有成员,好好议论此事。   程商这态度,顿时气得黑夫牙痒,暗道:“难怪墨子的学问虽领先世界,可墨家圈子却越来越小,最后同样是显学的儒家越来越兴盛,墨者却最终寂灭,学识都丢光了。”   黑夫最初以为是外在的因素,但仔细想想,儒家有教无类,墨者收徒却挑三拣四,对自己的学问教义也讳莫如深,也是原因之一。   “天天喊着要兴天下之利的墨者,尚且如此推三阻四,何况其余工匠?”   黑夫的姐夫就是工匠籍贯,所以他是很明白的,古代工匠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敝帚自珍!   后世的技工学习,有学校,有书本,进了工厂还有师傅带,只有不想学的技术,没有不能教的技术,而秦朝不是这样的。   秦的工匠,有那么一点点的绝活就藏着掖着,生怕别人知道,断了自家的生计。   后世的眼光看古代的工艺品,总会说它们巧夺天工,然后这技艺失传了……为啥失传呢?很大缘故就是工匠藏着这绝活,然后子孙学不会或者来不及教,就此失传。   所以某个工艺忽然消失倒退几十上百年,就不足为奇了。   “我说墨子曾经花费了三年时间,精心研制出一种能飞行的木鸢,并能造出载重三十石的车,运行迅捷而又省力。可后来统统失传,恐怕就是墨家的后学者们,学什么不好,偏学了工匠的敝帚自珍导致的吧……”   这大概是古代学派和代表人群的局限性吧,儒家有臭老九的陋习,农家有小农阶级的目光短小,墨家也有小手工业者的尿性。   “不管是谁,都不十全十美,都得我在他们屁股后面踢一脚才行!”   黑夫早就喝得酒酣,此刻见程商不明白自己的苦心,犹犹豫豫,顿时火了,一拍案几,大声斥道:   “我说了这么多,都是为了墨家好,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吾妻,让人将黑板取来,我今天要给程子殷这头犟牛好好上一课!”   叶子衿早就休息了,听到声响和婢女禀报后,叹了口气,暗道:“我那良人又要给人上课了……”   她怀胎七月,挺着大肚子,虽然是二胎,但妊娠反应一样有,脾气也相应不好,哪里肯理这几个醉汉?让侍女取了黑夫要的东西到待客的厅堂,摆到三人面前。   本来喝得大醉,睡在一旁的张苍也被黑夫那一声拍案弄醒了,他偏着脑袋看了半天道:“这不就是前日在公学见到的物件么?”   没错,这亦是胶东新做出来的东西,课堂上虽然多了纸张这种神器,教学效率提高不少。但夫子口述,学生笔记,但有时候,因为口音等缘故,弟子对夫子说的东西不甚明了,夫子只能将话写在纸张上让全班传阅,费时费力。   黑夫旁听萧何上了一堂课后,便让郡中工匠做起了黑板粉笔。   黑板并不难,直接让木工们刨出几块光滑的板子,几层黑漆涂到上面,风干后就成了。   粉笔则要复杂一点,好在多亏了胶东的方术士,他们已发现了生石膏,并将其视为一种药材,对这东西十分喜爱,视为炼制丹丸的常用材料。   黑夫骗方术士去盐场钻研晒盐法之余,也招安了几个进郡府当门客,便让人在胶东周边采购了一些生石膏,在釜里加热到一定温度,使其部分脱水形成熟石膏,后将熟石膏加水搅拌成糊状,灌入模型凝固,便得到了粉笔……   黑板与粉笔作为最普及的教育工具,从发明开始就霸占了学堂最重要的位置,哪怕到了电子时代,它还在顽强服役,很难被淘汰,遂在胶东课堂上得到了运用。   至于郡守府为何会有此物?据家臣们说,是黑夫近来沉迷一种叫“胎教”的新东西,没事总喜欢给叶子衿上课,他去陪秦始皇封禅巡视,这才消停了三个月……   这会儿,大老粗黑夫便抄起一根粉笔,敲了敲黑板对程商道:“程子殷,你看好了!”   说着,便刷刷刷在黑板上写了四个歪歪扭扭的丑字,没有萧何陈平代笔,再加上醉醺醺的,他的字果然入不了眼。   张苍却顾不上出言讥讽,努力瞪着眼睛细观,然而他饮酒太多,竟连那到底是四个字还是五个字都瞧不清楚,只是喃喃念道:“学……学以……”   程商则看得真切,黑板上写的,分明是四个隶字!   “学以致用!” 第0540章 学以致用   “没错,学以致用!”   黑夫还没开始给墨者程商上课,张苍却哈哈大笑起来,满口酒气插嘴道:   “黑夫你还是晚了些,这一课,夫子早在二十多年前就与我上过了。”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夫子当日坐于兰陵,对众人言,知之而不行,虽敦必困。这意思便是,知并不是目的,知是为了用,知而不用,不能变成行动,再丰富的知识也没有用处……”   黑夫一拍案几道:“没错,在这点上,我与荀子所见甚至同,而且,真正有用的学问,不止是要你自己用,还得让别人也用!不止是要让少部分人用,还要让天下人都能用!”   “让天下人都能用?”   程商一愣,他们墨家虽然以机巧闻名于世,但只视此为手段,而不是目标,所以并没有往这方面想。   黑夫拿出张苍来举例子:“张苍去年写完了《九章算术》上卷,前六卷里,《方田》篇涉及田亩精确测量,《粟米》篇是关于谷物粮食的比例折换,《衰分》与俸禄分配有关,《少广》《商功》则是土木工程量计算,《均输》涉及摊派赋税……”   “对了,还有《珠算》,专门讲了算盘这东西的用法和技巧。以上种种,皆极为实用,有简单的例证,难道是写给他自己看的?是写给他儿子弟子看的?”   “不对!”   张苍也醉意上头,击案大声道:“我是写给天下人看的!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然而,我却想让天下士农工商,皆能将数术化而用之!”   这本《九章算术》乃是张苍对荀卿“学行合一”最好的履行。   胖子很明白,若是自己沉迷在深奥的数学问题里不能自拔,那这本书,终究是小众的自娱自乐,无法惠及大众,泽被天下。   于是,张苍将实用的六卷写于前,而理论性更强的《盈不足》《勾股》《方程》放在后面。因为对大多数人而言,前六卷已经够用了,若是有人读了前半本,还不满足,自然会想看后三卷,从而走上钻研数术的道路……   “若我将这些自己想明白的数术学问藏着掖着,只交给儿子和弟子,迟早会失传。”   张苍酒似乎醒了,认真起来,他很赞同黑夫的说法:“子殷,一个学问若高深到无人使用,就离绝迹失传不久了。”   下层基础决定上层建筑,学问也一样。   不管理论多好,非得在运用领域有用,才能发扬光大,以其庞大的受众基数,和现实利益,反过来推动理论发展。   而且,工艺技术这东西一定要一群人在一起研究,才能越来越进步,一个人闭门造车,搞不好研究出来的是落后的技艺。   古代技术书籍缺乏,后世认为,是文人墨客不重视技术,其实未必,也可能是工匠们藏着绝活,不给旁人知道,最后传没了。   这毛病不单中国有,日本还有西方都有,直到专利制度发展起来,奖励公开技术,工匠才渐渐献出自己的绝活。   而真正要打破工匠的故步自封还是要靠科学的发展,工匠摸索了几十年的经验,还不如科学推导出来的结果,这才使得古代工匠彻底没了底牌。   黑夫明白,专利制度当然不可能,但秦朝可以鼓励军功,可以鼓励力田,也能鼓励一些工匠创新发明啊!   若这时代真正掌握“科学”的墨者参与进来,帮助官府培训工匠,或能让以科学主导工艺的进程,提前一些呢……   经过黑夫和张苍一说,程商也终于恍然大悟。   “墨子以为,工匠营造,总是要一个尺度作为计量,能工巧匠能够完全刻画无误,不巧者虽不能完全无误,但若依尺度动作,效果好过单靠自己个人能力去探索。”   他抬头道:“郡守,我明白了,你想要墨家做的,就是那个尺!用墨家的声望和能力,做天下工匠的尺度!”   黑夫欣慰:“然也!你可愿助我做成此事?”   程商颔首:“我这就回咸阳去,力劝秦墨同意!”   “不,不是求他们接受。”   张苍在旁纠正道:“我实话告诉你罢,在临淄时,因群儒以古讽今,李丞相进言,陛下几乎就起了焚百家言论之念,墨者也在其中!若非黑夫一力阻之,恐怕火已经烧到咸阳去了。”   此事程商亦有耳闻,此刻听来,依然后怕不已。   黑夫也接话道:“没错,李丞相亲口说过的,百姓当家则力农工,士则学习法令辟禁,在他看来,唯独这三样有用,其余皆是不中用之书,皆可烧!”   “若墨家不想变成绝学,就要乘着陛下没改变主意,接下此事,牵头在咸阳开办工学。若墨者想要在大秦生存下来,请务必证明,自己是有用之学!”   言罢,黑夫朝程商拱手:“这也是我黑夫,出于对墨子的敬重,对墨者的钦佩,唯一能帮上墨家的地方!”   ……   “你昨日让墨者将他们墨经里的学问用于工技,这是极好的,但你后来又说,要我也将荀卿天论之学实用于农事,我却不太明白……”   到了第二天,昨夜酒喝多后,嚷嚷着要和黑夫“抵足而眠”的张苍醒来后,发现黑夫根本未与自己同榻。   他揉着生疼的太阳穴来到院子中,由侍女伺候着洗漱后,居然还记得昨日的争论。   黑夫也只是在隔壁屋子和衣而眠,一听张苍的话,顿时抖擞起精神来,想继续敲着小黑板给张苍讲课,却发现上面居然写着“联合工农”四个简体字!   也不知昨天自己就着醉意,还吹了何事,顿时冷汗直冒,伸手飞快将其擦去,这才干咳几声道:   “你张苍虽然博学,但毕竟出身富户乡豪,与我这从小在地里刨食的黔首之子没法相比,那我便继续与你说说农事!”   黑夫首先问了张苍三个简单的问题。   “五谷为何?”   “五菜为何?”   “六畜为何?”   张苍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暴跳如雷:“你当我真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   黑夫抬眼,打量老张两百斤的分量,别的不说,四体不勤倒是真的。   但张苍毕竟学问多,五谷稻、黍、稷、麦、菽。五菜葵、韭、薤(xiè)、葱、藿。六畜则是猪、牛、羊、马、鸡、狗……他一个不差地能说出来。连带哪个郡县出产什么,五谷优劣,六畜习性,饲养要点,也能说个七七八八,毕竟除了是个胖子技术宅,他还是个大吃货。   等张苍叨叨完了以后,黑夫才拊掌笑道:“说得好,但我再问你一个问题。”   “说!”张苍短脖子一扬,一副来者不拒的架势。   但黑夫的话,再一次让张苍愣住了。   “你以为,这五谷五菜六畜,世人难道从一开始便会种会养么?” 第0541章 莫如树谷   “早在儒生们以古非今时,吾等便议论过,世道渐变,总是今胜于古,有巢氏构木为巢、燧人氏钻燧取火、伏羲氏结绳而为网罟,以佃以渔,那些个上古圣王的时代,人尚不知农事,更不知畜牧,除了直立熟食,会使用工具,有一点廉耻之心知道遮羞外,其实与禽兽无异……”   昨夜饮酒过度,叶子衿今天贴心地为黑夫他们准备了寡淡的小米粥,黄色的粟米在碗中,散发着清香,黑夫便指着这五谷之首,对张苍道:   “总之,当时的人只能渔猎鱼兽充饥,常年饥饿。久而久之,到了神农尝百草后,便开始采野生果、菜来弥补肉食之不足,然这样依然不可靠,时有时无。于是到了后稷时,乃种植草木于近处,使每年都能稳定采摘,这便是农事之始!”   民以食为天,如何获得稳定而可靠的食物来源,成了农业起源的动力。这过程肯定是持续几千年上万年的,但为了让张苍理解,黑夫只能按照史书里的说法,将功劳全部推给后稷了。   “后稷学会了种植粟,相地之宜,教民稼穑,树艺五谷,五谷熟而民人育,于是粟亦称之为稷,后稷也被尊为农神……”   “众所周知,五菜都来自野菜,如今食用的芹菜,在云梦泽边还常是野生,但你可知,吾等今日所食粟米,最初都来自何物?”   张苍虽然博学,但毕竟没有亲自下过田地,不明所以,黑夫便一拍手,让下人捧着一本书上来,翻开书页,里面居然夹着一样干枯的植物……   “若是春夏之际,我定要亲自拉着你去田间地头辨认,但如今寒冬腊月,百草枯萎,野外是见不着了,但我几个月前去农家田圃巡查,让人摘了几株回来,你瞧,这便是粟米的祖先!”   张苍定睛一看,那被纸张书页夹了许久,变得有些扁平的植物标本,它长着长长的穗子,形象狗尾……   “这不是田埂上常见的狗尾草么!?”   张苍大惊,有些不可置信地低头看看碗中的粟粥:“你的意思是,这粟,是狗尾草变来的!?”   “不愧是富户出身,没有挨过饥荒。”   黑夫笑他的反应:“你去民间走走问问便知道了,若是遇上大荒年,粮食吃尽,有时候人得靠着田间的狗尾草挨过来,味道还真和粟米有些像。”   张苍懵懂地点了点头,他从小衣食无忧,出手阔绰,但也见过魏国闹荒。魏的救灾制度是魏惠王和孟子说过的:“河内凶,则以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   后来河东河内都丢了,大梁魏人哪怕快饿死,也只能就地熬着,那种情况下,别说是狗尾巴草了,易子而食,甚至抓起地上的黏土就往嘴里塞,也是常事……   “至少秦灭魏后,梁地再没闹过饥荒,没出过人吃人。”   张苍一声叹,再低头仔细一看,这狗尾巴草的穗子虽然干瘦粒小,但和粟穗,还真的有点像呢,杆、叶就更几乎一模一样。   他有点相信了。   黑夫继续毁着张苍的三观:稻的祖先是水稗草,和稻子外形极为相似,也长在稻田周边,穗粒叫“稗子”,也是救荒的备用粮。   黍的祖先可能是铺地黍或野糜子,小麦因为是西来的,就不说了,但退化的麦子也会变回野麦。菽的祖先则是野大豆,豆荚很扁,里面的颗粒小得跟针头似的……   反正,五谷的祖先,都是常见的田间野草,农夫种地时深恶痛绝,必除之而后快!   张苍就奇了怪:“如今五谷穗大粒饱,究竟是如何变来的?”   “很简单啊,哪怕是狗尾巴草里,也有个头大,味道好的。古人,或许真就是后稷,将其挑选出来,加以种植,时常浇水,于是一粒种子生出十粒,十粒生百,百生千、万,最后传遍了天下,就成了五谷,它的那些兄弟亲戚,却依然是野草。”   黑夫笑道:“就和农家近来将个小的野菘选其优者,种出个大的牛肚菘一个样,这便是驯化!古人又言,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柑橘等果树,也是被驯化过的,别看南郡柑橘甜如蜜,这都是选育的结果,野柑橘有多酸,只有吾等吃过的人才知道……”   嗯,遗传和变异,自然选择人工选择,这些中学生物知识,对古人来说太过复杂深奥,暂且还是不要告诉张苍,只向他展示每个老农都会的选种之法即可。   这就是人类发展农业的历史,培育五谷等植物的同时,世人还驯化了不少动物,猪、牛、羊、马、鸡、狗这六畜便是这么来的——可惜,这年头中原的“猫”还只是本土的狸花猫,野性依旧,只会老实捕鼠不会傲娇撒泼,中东西亚猫尚未引进,要变成真正的猫主子还为时尚早。   除了驯化动植物,人渐渐地,还学会了改造自然环境,使之适合农业生产,大禹治水就是最典型的例子。现如今,搞水利已经成了秦朝最热衷的事,都江堰、郑国渠、贺兰山东麓屯田灌溉区,数不胜数……   “眼下,哪怕是一个大字不识的乡鄙农夫,也知道春天时要挖开沟渠,让水流滋润田地,精耕细作,如此方能使五谷丰登。而不是游手好闲,指望田地不耕不耘不粪,靠自己长出来的狗尾草和野稻充饥……”   说完这一切后,黑夫道:“现在,你明白,荀卿天论之学,要如何在农事上加以实用了么?”   张苍重重颔首:“明白了!这数千年,上万载,从传说中的古之圣王,到如今的老农老圃,他们所做的事,无不在反复验证我夫子的那一番话!”   “大天而思之,孰与物畜而制之?”   张苍目光炯炯,那一席荀子的话脱口而出,掷地有声!   与其一味地推崇天而思慕他,怎么比得上将天当作动物,畜而制之?   与其一味地听任物类自然生长而盼其增多,怎么比得上发挥人的智能,来助它繁殖?   与其一味地盼望天时调顺而静待丰收,怎么比得上配合时令的变化,而促它丰收?   与其一味地顺从天而歌颂它,怎么比得上掌握它的规律,而利用它?   “没错!”   黑夫击节赞叹:“这便是我希望,在朝廷新开设的农学中,能告诉农家的真理!这数千年来的浅显道理,如今却被冠以鬼神天意之名,失去了本该有的面目,现在,它必须被世人重新认识到,并在农事中,继续传承下去!”   “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天不给的,人自己去争!这才是农事真谛,亦是人身为万物之灵,怀揣的使命!”   ……   “植物为何会生长,且越长越大,是因为土、空气、还是水、还是阳光?这个问题,你自个下去琢磨琢磨吧……”   送别张苍时,黑夫还不忘扔给他一个小问题,让胖子继续苦恼。   等他回到居室,终于难得地松闲下来,开始逗大儿子破虏,他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如今已经三岁了,长得虎头虎脑,已经能说不少话,此时正在屋内玩着黑夫让人给他做的“积木”。   在黑夫引导下,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木头慢慢堆积,但这孩子也是古怪,到了一定高度,就会猛地将积木推倒,随即拍着手,看着他老爹咯咯笑,仿佛在享受这过程带给他的快乐。   “你这孺子,今后怕是要拆不少屋子。”黑夫无奈地摇头,却又不厌其烦地重新堆积木,陪儿子重复一遍又一遍的游戏,对待孩子,他极有耐心。   挺着大肚子的叶子衿温柔地坐在一旁,看向这对父子,她面带微笑,但黑夫看过去时,却发现妻子眼中流露忧虑,欲言又止,似是有话要说…… 第0542章 莫如树人   黑夫知道妻子聪明,自己前去随驾封禅以来,上蹿下跳的折腾,她虽然身处即墨府邸,很少出门,却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昨夜归来时,叶子衿便欲说还休,肯定是有事。   于是,黑夫便让侄儿尉阳带着破虏玩,自己走到妻子身边,吻了吻她发际,问道:“有何事欲与我说?”   “男主外,女主内,有些事,妾本是不该过问的。”   叶子衿抬起头,对黑夫道:“但若不说,妾又心中不安。”   “夫妻一体,你说吧。”   叶子衿垂首道:“近来闻良人在临淄和胶东,谏焚书,止求仙,不仅与李丞相彻底分道扬镳,还与方术士结仇,妾得知这些事后,担忧得夜不能寐,食不甘味。俗谚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良人年未满三旬便是封疆大吏,已足够瞩目,本以为远离都城来到胶东,能够收敛锋芒,避开风头,谁料……”   她有感觉,黑夫近来做事很急躁,一事未毕,又要搀和另一件事,结果树敌越来越多,先前与赵高与隙,如今与诸田翻脸,更将丞相李斯和围绕在皇帝身边的方术士也得罪光了。   那个在南郡、北地时沉稳的黑夫变了,他就像个盯着时间,拼命赶路的旅人,与叶子衿看不见的东西战斗着……   出于担忧,叶子衿说起了一个故事:“从前,曾参住在费邑,鲁国有个与曾参同姓同名的人杀了人,有人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织布,神情泰然自若,说,‘吾子不杀人’。须臾,一个人又来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仍然织布,但开始看窗外。有顷,又有一个人告诉曾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惧,投杼逾墙而走。”   “凭着曾参的贤德,凭着曾母对他的深信不疑,三人疑之,还使曾母真以为他杀了人。现在良人之鲁直忠恳,恐不及曾参,陛下对你虽信任,却绝不会超过曾母对曾参之信,若是朝中言良人之非者不止三人,我唯恐陛下也象曾母投杼一样,怀疑良人的忠心啊……”   “正因如此,妾才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为腹中孩儿感到不安。”   “不至于此。”   黑夫却摇头道:“我虽在外,但以陛下的性情,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他每年都要巡狩天下,亲眼见过胶东的成果,这些事,不会被几个人的谗言所抵消。再加上我功归于上,过归于己,陛下十分满意,非但不会疑我,还会希望我多做些事……”   顶多,就是将会稽郡尉任嚣调到胶东,用这个干练老道的楼船将军,将黑夫一度把持的兵权接过去,如此而已……   只要手里没兵,黑夫不管多强势,依然只是个空降的外来郡守。   你别看秦始皇做事大气豪迈,可实际上,却极其熟谙平衡之道,异论相搅玩得炉火纯青。   朝中,王绾被儒生牵连而失势,李斯权倾朝野,他便扶持叶腾与之抗衡。叶腾虽然没什么根基,但却有黑夫这个好女婿,朝野两党异论相搅之势已成。   可一旦叶、黑略强,秦始皇的打压之手,恐怕又会下来了——真当“一年不能剿灭海寇,则胶东郡守换人”是秦始皇因为被方术士蒙蔽,随口一说的?到那时,直接让黑夫回咸阳,尊其位,却安排虚职闲差,一干十年也不是不可能。   但黑夫管不了那么多了,他知道,任嚣上任后,自己绝不可能把持胶东兵权了,但他在本郡的布局已经足够,接下来,需要重新放眼天下和朝堂,放眼于未来。   于是黑夫便拉着妻子的手,对她说道:“一年前,我初来乍到时,曾以黑白棋为子,落子其上,思虑在胶东,旧族、诸田、士农工商,孰为吾敌人,孰为吾友,黑白分明后,该拉拢拉拢,该打压打压,该中立中立,该清剿清剿……”   “如今借着陛下东巡之威,郡人咸服,哪怕是诸田,也是大难临头,陛下已经决定,在离开胶东时,将诸田连根拔起迁徙他处,如此,则胶东尽是吾友,敌人仅剩下盗寇和海外反秦之士。”   叶子衿颔首,赞道:“良人真是天生政客,拉一派打一派,须臾之间,敌寇已成土鸡瓦犬之势。”   黑夫笑了笑:“所以我在朝野中树敌太多,我岂能不知?故而,哪怕是为了自保,我朋友也该越来越多才行!”   有秦始皇这座大山在上面镇着,想像胶东一样,把敌人干脆利落地干掉,那是痴人说梦,皇帝允许异论相搅,但绝不会允许平衡被打破!   黑夫不可能从肉体上消灭敌人,他只能多引奥援,得些朋友。   但哪些朋友能交,哪些朋友要保持距离,也得心里有底。   黑夫与李信之间,哪怕共事过,却也一封信都不能往来。   他与王家,有王翦做媒这层旧谊,王贲还是老上司,但在秦始皇面前,黑夫、王贲却必须形同陌路。   蒙恬兄弟也一样,勾搭是不可能的,最好得有点表面上的小矛盾。   公子扶苏……这水太深了,更是碰都不能碰,至少现在不能。   总之,黑夫和掌握兵权的将军,或在军队里有威望的宿将,是绝对不能成为朋友的!   他的朋友,只能是现在看上去没什么大用,可有可无的小人物。   比如张苍这种博学之士,比如衰微到只剩下不到十名成员的墨者,比如除了种地啥都不关心的农家。   这几个月,黑夫看似上蹿下跳啥都想管,可实际上,不管是结谊还是结仇,都如同外科手术一般仔细小心,因为一个不慎,就可能会触碰到秦始皇的逆鳞!   叶子衿越听越惊讶,黑夫的政治智慧,已经高到她赞叹的程度了。   “良人真是比我父还要阴鸷!”   黑夫不知道妻子的吐槽,继续说,他与李斯的政见已注定相悖,李斯绝地反击,夺了修书之任,寓修于焚,百家之学将绝矣,以李斯的尿性,可能还会顺便打击黑夫的潜在朋友们。   于是,为了保住他们,黑夫提议在官府教育中,新设工农之学,以秦墨和农家为基础,专门钻研工农之术,让先进的器械农技传遍天下。   因为印刷术和白菜豆腐给秦始皇留下了深刻印象,见黑夫有理有据,皇帝便欣然应之。   黑夫看重的不止是两家学问,想让墨者农家的知识学以致用,传播正确的价值观。   还因为,假以时日,培养出来的工农官吏,他们的价值观受黑夫间接影响,在政治上,也是黑夫的天然伙伴,这些基层小吏遍布天下,虽无重要实权,但却举足轻重。   这就是黑夫酒醉时,在那黑板上所写“联合工农”的含义。   黑夫语重心长地说道:“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木;终身之计,莫如树人……我谋的,便是终身之计啊。”   这的确是一辈子的工作,黑夫就像是一个驯化谷物树木的老农般,选出好的种子,小心翼翼地扶正早熟的秧苗,给它们松土施肥,然后期待自然造化影响下,获得丰收的金秋……   他不能揠苗助长,那样只会适得其反。也不能坐视不理,让山林里的野猪来将幼苗拱了,或是山火将农田烧成白地。总之,要种好这一亩三分地,还真不容易。   “妾明白了!”   叶子衿眼睛闪亮,既然黑夫有远谋,她也不是很担忧了:“妾只剩一件事想知道。”   这最后一个问题,叶子衿踌躇再三,最后还是严肃地问道:“良人的终身之计,到底是什么?”   黑夫一愣,幸好叶子衿下一句便是:   “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之位,父亲想了一辈子,良人未来也欲争一争么?” 第0543章 田官   时间进入腊月,胶东即墨城的秦始皇行宫内,群臣尚在讨论在咸阳设立“工学”“农学”之事。千里之外的南郡安陆县,县田啬夫尉衷却已起了个大早,带着属下巡视粮仓。   按照律令,衷身为农官,这个月要“令告民出五种,命农计耦耕事,修耒耜(lěisì),具田器。”总之,就是要为春耕早早做好准备。   衷知道自己能有今日这地位,多亏了弟弟,连家族的氏,都是靠黑夫才挣得的。他生性老实本分,除了种地外,其余事情不懂,只想做好自己本分的事,勿要给仲弟添麻烦。   忍着困意,朝脸上泼了点冰水,遏制打哈欠的冲动,衷坐到了官署中,指着县城附近的公田地图,开始给手下的田佐吏们安排工作。   “这片地开春要耕作,种稻与粟,这些则种黍与菽,其余的地,需要休耕。”   “田佐吏要召集各里田典,让彼辈编制田籍,那些因犯法而收回的土地,要算作公田,因爵位增加而给予的土地,也要重新记录在田籍上,以免收租时有错漏……”   他眼神扫视手下们,严肃地说道:“按律,收取贿赂,匿民田,伪写田籍者,与盗同法!汝等可知道了?”   众人肃然应诺,衷这才点了点头,继续说其他事情。他也算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但要担的责任,也不少。   作为农官,尉衷不仅要管计户授田,征收田租和刍稿税,平日里还有三个主要工作:   其一,组织生产。衷在安陆,没事就带着人在县城周边的田地溜达,在田间看到游手好闲、群饮喝酒的,就上去呵斥,令这群黔首少年下地去,若他们不从,就要上升要拘留服刑的程度了。   “酒浪费食粮,故民间禁绝酤酒,在乡下,只能由里典来酿,每逢节令祭祀,分予各家一点,少酌即可,若是每天都醉醺醺的,寻衅滋事,哪还能下地精耕细作?”   朝廷还规定,哪怕是为官府做苦力的“居赀赎债者”,每逢播种和中耕季节,允许各自回家二十天从事农作,衷还得派人盯着这些人,别叫他们跑了。   其二,管理耕牛、农具等生产资料,秦的农业为六国之最,靠的就是牛耕和铁农具,当别的国家将铁器优先铸造兵刃时,唯独秦国,几乎将所有铁都用于农具……   铁农具比木石农具坚硬、锋利、轻巧,不但能够提高土地翻耕的质量,更能加速土地翻耕的频率和扩大农田面积,是农耕利器。   耕战耕战,耕的地位,尚在战之上,反正秦卒狠起来,赤身裸体都敢冲锋,要铁兵,打胜仗缴获就是了!   不过,在平日里,管理铁农具的田官,对来借用的百姓却很大方!   “假铁器,销敝不胜而毁者,为用书,受勿责。”   尉衷大概是第一百次向手下们强调这点了,无法购置铁农具农夫向官府借用,若工具自然损坏,不需赔偿,交还原物,官府写个说明材料备案即可。   “若是借了铁具的农夫因害怕损坏铁锄,不敢用力,那其效用,与木石何异?”   衷干了三十年农夫,对黔首的苦衷很清楚,所以他做农官这几年,也待民甚善,已经被县里尊为“长者”级别的人,乡社祭祀,总是邀请他来宰肉。   不过,同样是可以借给百姓的东西,耕牛就不能随便驭使了,若是鞭打太重破皮,或是瘦了太多,农夫和牛倌也要受到惩罚的。   “各乡、里拥有耕牛数量要报上来,提前分配好,优先分给有爵者,至于分不到耕牛助耕的人家,田典再去教他们一遍耦耕之术。”   这就涉及到尉衷的第三项重要工作了:从技术上指导农民生产。   除了耦耕外,甚至连每亩地撒多少种子,农官也要给那些耕作经验不足的小年轻科普。   “稻、麻,每亩撒种用二斗六升,粟、麦每亩撒种一斗,菽豆每亩撒半斗……如此撒种,不疏不密,利于田畴。”   此外,还有极其重要的堆肥沤肥之术,也得由农吏宣传推广,多亏了黑夫八九年前的创造,安陆县每个乡都已经普及了公厕,还安排了一个管公厕的人,在黑夫提议下,称之为“所长”,级别和专门养牛的“牛长”相当,也是没有编制的公务人员。   所长带着两个隶臣管堆肥之事,到了春夏时挑到公田。   眼看公田庄稼在肥料滋润下,几乎年年丰收,不少平民便想:为何我家的肥水,流了外人的田?所以在安陆,一些有条件的富户人家,也开始在自家门前修厕所,并不禁外人使用,城南垣柏家,甚至以卖粪而称富……   类似的情况,在大都会咸阳亦有出现,公厕业方兴未艾。   但在其余郡县,堆肥沤肥依旧方兴未艾,哪怕是关中,长久以来形成的习惯,也不是三两年能改变的。更不必说江南等地,甚至连牛耕都未普及,当地越人还在玩刀耕火耨,中原先进的生产技术,一时半会还传不进来……   安陆农业局长尉衷不必烦恼这些,管好本县一亩三分地就行,但在胶东的行宫里,这一问题,却成了百官支持开设“农学”的重要理由!   ……   秦始皇的巡狩并不是纯粹的游山玩水,虽然人马在不断移动,但一路上,在咸阳该办的政务,也一样都不拉下——皇帝都在每晚熬夜加班批阅奏疏,臣下哪敢偷懒?   按照秦始皇的习惯,臣子提出的建议,多半不是当场同意,而是让群臣加以讨论,最后汇总意见,再自己拍板。   于是乎,十一月到十二月这段时间,胶东即墨行宫,群臣便就黑夫提议设“工学”“农学”进行了议论。   廷尉叶腾极力支持这一想法,他追溯秦的历史说,商鞅变法时,出台的第一个重要的“一号文件”就叫《垦草令》!   此法令大体内容是,将一切阻碍农事的民俗、陋习加以整改,经济上打压知识分子,闲散人员和商贾,限制迁徙,让百姓只有干农活一条出路,以粮为纲,以农为本。   不仅在中央如此,为了在地方推行《垦草令》,还设置了许多农官,国家级别有“治粟内史”,郡上有“都田啬夫”,县上有“田啬夫”,乡上有“田佐吏”,里中有“田典”。   按照黑夫的理解,就相当于后世的农业部、农业厅、县农业局、生产大队、小队。   衷在其位谋其政,却对这些东西的深层原因懵懵懂懂,黑夫则再明白不过。   自有政权以来,政府就会直接或间接干预社会经济,根据干预强度不同,后世有了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之分。   但开创了统制经济的先河,莫过于商鞅的《垦草令》。   在西周春秋时,国家和劳动者之间,横隔着封建大夫、采邑、宗族等组织,这使国家无法对最广大劳动者的农业活动进行干预。   然而,秦却将这些中间组织统统干掉或削弱,商鞅变法后,秦对劳动者的控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从农官的工作就知道,朝廷恨不得对农事每一个环节进行指导管理。   这种大政府思维,对推广先进生产技术十分有利,唯一的问题是,广大农官中,也有不少人是半吊子,或者出身低微,目光狭隘,堆肥沤肥、菘菜等新事物的利好,他们一时半会领会不到。   农官制度虽好,却唯独少了专业人士进行指导。   故黑夫敢提议设立“农学”,并不是突发奇想,而是觉得,在秦朝重农和农官制度基础上,进一步搞农业大学,政府出财力,农家出技术,培养农科员,让他们去往各地任职,让各级别农官,多一个“农业技术站”的作用,简直是水到渠成!   黑夫想的没错,对于“工学”,群臣尚存在一定分歧,但“农学”,却得到了几乎所有大臣的一致赞成。   最后秦始皇也钦定了此事:“仓廩之所以实者,耕农之本务也,秦以农立国,设农学可也!必使官吏黔首皆能效神农、后稷之事!”   “陛下圣明!”   群臣噤声,拜倒称颂。   黑夫则在心里暗暗算了笔账:“天下四十郡,近千个县,至少需要一千名农科员,若这群人带着农家的技术去到地方,能给全国农事有多大的提升?”   若他们还能接纳黑夫和张苍“认识自然、利用自然、改造自然”的私货,将它们传播到全国,真是前景不可限量。   有了这个基数,未来哪怕这世上已没了他黑夫,谁能知道,中国不会出一位古代袁隆平呢?   这才是黑夫为这个国家和民族,谋划的“终身之计”。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   ……   秦始皇在胶东一呆就是月余,为的可不是白菜豆腐,做的也不止一件事。   就在即墨行宫群臣议论,决定设“农学”,使实用之学在这寒冬腊月里,走向欣欣向荣之时,城外的即墨田氏府邸,却一片愁云惨淡。   风雪刚停,即墨田氏的仆役同往常一样,打开大门,却愕然发现,一队黑压压的秦军,已经包围了这里!强弓劲弩瞄准门楣,顿时吓得扔了门板,跑去院子里禀报。   郡兵曹的官吏曹参,连同一队直属于皇帝的郎卫军,带着千余人,将即墨田氏府邸团团围困,并宣读了秦始皇的诏令:   “即墨田氏,举族迁至北地郡大塬,以实边塞!” 第0544章 暴力强拆   “兄长,为之奈何?”   祠堂的门再度被推开,即墨田氏的二家主田间大步走进来,却见他兄长田角,还跪在列祖列宗的灵位面前,愣愣出神。   虽然早在半年前,夜邑田氏被郡守黑夫剿灭时起,田间就有预料,自家恐怕迟早也要挨一刀,但也心存侥幸,奉家主田角之命,田氏收敛了气焰,敦顺守法,不敢再像以前那样,以即墨的主人自居,但该来的还是来了。   如今情势已经急切如火,秦军围了田府,并宣布了秦始皇帝的诏令,以参与私盐贸易为由,定田氏之罪,要他们举族迁徙到遥远的关中北地郡去!   这无疑是晴天霹雳,整个田氏都懵了,兵曹官吏曹参限田氏三日之内收拾妥当,不然就要让兵卒进来“帮忙”了!   田间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全家的主心骨田角更是失了魂儿,已经连续半天将自己关在祠堂,不见任何人。   田间不忿赫赫大族就这样破灭,跪下推着田角道:“兄长素来多谋,难道就没什么办法?”   田角却看了弟弟一眼,苦笑道:“当年齐康公被从临淄宫室强迁去海滨时,他能有什么办法?”   田间愣住了,那是两百年前的事,当时的田氏多威风啊:齐国之政皆归田常,田常的七十多个儿子,成了齐国七十余城的城主,尽诛鲍、晏、监止及姜吕公族。   田氏代齐,已经水到渠成,田齐太公嫌弃傀儡齐康公在临淄碍眼,随便派了个手下,将他赶到芝罘岛去。   据说齐康公连三天都没有,姜齐数百年积累的财宝,统统不得携带,连后妃都要留下,只能孑然一身,带着两个老奴上路。   到了海边,他只有一座小城作为食邑,到后来,连那座小城也被收回了,年迈的齐康公名为国君,实为乞丐,没了生计,只好在斜坡上挖洞为灶,捉飞雀拾海蚌为食……   其他吕氏公族日子也好不到哪去,宅邸田亩,都被新来的田氏新主子所占,他们只能被驱赶到边缘地带,一个个持续数百年的显赫大族,就此破落……   可现如今,风水轮流转,轮到诸田倒霉了!   “秦与吾家,就好比昔日田氏与齐康公,齐康公能抗田氏之命么?”   田角很清楚,最初时,秦吏不通本地言语,不熟田亩赋税,出了郡城后,就是两眼一抹黑,成了瞎子、聋子!   想要颁布法令,征收赋税,每一件都需要田氏的人帮忙,田角及其弟田间虽不为官,但田氏族人、门客做小吏的不在少数。   可自从黑夫来到胶东后,却开始施展手段,他扶持晏、国、高等姜齐时的没落旧族,让他们派遣子弟加入官府,取代田氏的位置。此后,又开设公学,禁绝私学,使胶东士人也只能以官府为尊。   “做了这些之后,黑夫郡守治理胶东,已经不再需要田氏了。”   单是如此,还不足以轻易撼动田氏根基,但黑夫郡守是个粗人,对付田氏,他不想温水煮青蛙,却借着秦始皇东巡之机,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要将整个即墨田氏暴力强拆!   秦始皇东巡,至少有三千兵卒随行保护,胶东官府倚仗的实力骤增,黑夫狐假虎威,别说让田角兄弟迁徙,就算要将他们抓起来杀了,有秦始皇在即墨镇着,也无人敢反抗造次……   虽然诸田念念不忘复齐,但他们对秦始皇,却又有巨大的恐惧,猛虎在侧,只能战战兢兢,一动不敢动。   “形势变了,此时反抗,只有死路一条!”   田角摘下着弟弟田间腰间挂着的剑,将它远远抛了出去!   “那我家只能任人宰割么?”   田间绝望不已,痛苦地跪在先祖灵位前,捧着脸哭泣。   虽然官府给了三天时间,但田氏家大业大,田产数万顷,几乎占了即墨田地的小半,又有宾客徒附近千,庄园楼阁无数。如今被强制举族迁徙,过去的积累统统都要废弃,顶多带着点金银绸缎上路,家产则要被官府以低价贱买,在即墨经营百年的人心底气,也将毁于一旦。   大树轰然倒塌,移往他处,恐将萎靡不振,在田间看来,他们家失去的不止是过去、现在,还有未来!   “也总比夷族后,一个人都活不下来强!”   田角却有自己的想法,他扶起弟弟,指着祠堂灵位最上面那一位道:“田氏并非齐地土著,吾等的先祖田敬仲讳完,他来自陈国,来自淮阳……”   陈完本是陈国公子,后来因陈国内祸,携家带眷逃出淮阳,流落到齐地,投靠了齐桓公。   那不过是四百多年前的事,陈完到了齐国,最初只是一个区区“工正大夫”,地位不高,后来却一步步做到了卿,甚至窃齐称王……   “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   田角唱起了这首古老的歌谣,田间擦干眼泪后,也应和了起来:   “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   这是田氏的史诗,也是他们家族信奉的一个真理:   不管迁往何处,不管最初时多么卑微,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田角已下定了决心,他要与奋起反抗的夜邑田氏,走一条不一样的道路了。   “立刻遣散奴仆,散尽一切家财分给田氏的亲家、邻居、门客,除了容易携带的金银细软外,吾等此番西迁,只带两样东西。”   “一样是先祖的灵位!”   田角小心翼翼将陈完、田常、即墨大夫田种首的灵位捧起,擦拭得一尘不染,抱在怀中,他们代表了田氏引以为豪的历史,万万丢不得。   田角怀揣灵位,迈步走出祠堂,外面,冬天即将结束,阳光重新普照大地,照在外面跪了良久的十余田氏子弟脸上,他们或愤慨,或绝望,或踌躇。   “第二样,便是子弟!只要子弟尚存,哪怕即墨田府被拆了,哪怕去了北地,我家被强分为数十家,一样能团聚在祖先灵位之下,繁衍生息,五世八世之后,必能复为大族,凤凰于飞!”   ……   当冬天来临时,枯萎的不止是一株树木,而是整片森林,秦始皇三十二年的这个腊月,遭到暴力强拆的不止是即墨田氏,还有胶东郡各县的“诸田”,不管有罪无罪,每个县,财力和声望最显赫的田氏,都要迁徙去秦朝本土,或是北地,或是房县,不一而足。   而根据迁徙顺序的不同,秦始皇还大笔一挥,给这些“诸田”赐了新的氏名,以次第相区别,分列为第一到第八氏……   于是乎,即墨田氏的田角,就荣幸地成为了“第一角”,他弟弟必须分家出去,就成了“第二间”,其余诸田,则是第三、第四到第八不等。   在诸田看来,这是巨大的羞辱,却也无可奈何,秦始皇在胶东镇着,此地水陆大军云集,他们能怎么办?   秦吏只给诸田三天时间,也有到时尚未处理完家产的,央求宽限几日,却招致了秦吏的白眼:   “皇帝陛下三天内便要离开胶东,诸田务必在他走之前上路,汝辈何德何能,敢让陛下等候?”   小吏们说的没错,一月初一,第一股春风吹到胶东时,就在诸田垂头丧气西迁之际,秦始皇的车驾,也离开了这处避冬的行宫……   作为随行官员,叶腾也要告别女儿女婿,还有小孙子了,临走前,他偷偷告诉黑夫道:“据说陛下此番东来,对停留较长的薛郡、临淄、胶东三地,都留下了一字评语。”   黑夫竖起了耳朵:“薛郡的是什么?”   叶腾一笑:“矮!”   黑夫哑然失笑,这大概是因为秦始皇在泰山封禅中,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虽然封禅结束了,但傲娇的秦始皇帝,却转过身,对着泰山、梁父比起了小拇指,嫌弃它们太矮。   儒生们为古王筹划的天下中心,却承载不起秦始皇的宏图大志,那什么山才能让皇帝叹为观止呢?   “怕不是昆仑、天山才行哦……”黑夫暗暗吐槽。   至于皇帝对临淄郡的评价,则是“闹”。   临淄人多啊,庄岳之市人头攒动,且没有咸阳那般有法吏用律令绳之,所以显得有些喧闹混乱,再加上在泰山遇挫的儒生们不服,到了临淄以古非今,诽谤皇帝,惹得秦始皇勃然大怒,嫌弃临淄吵吵,也是必然的。   “那胶东呢?陛下如何评价?”黑夫求问叶腾。   叶腾捋着胡须,竖起右手大拇指道:“还是一个字,善!”   善就是好,但能得到秦始皇这个评价,实在是不容易啊……   黑夫从皇帝进入胶东,便在下密盐滩展示自己的治理成果,到夜邑让陈平闾左三呼万岁,对皇帝歌功颂德,搞足了形象工程。   皇帝毕竟没见过后世更夸张的,所以还是很吃这一套。   中间在芝罘岛,差点被方术士抢了风头,幸亏他们运气差了点,没等来海市蜃楼,又被黑夫截胡了关键人物徐福,屡屡让皇帝失望,丧失了竞争的本钱。   黑夫才能把这场寻仙长生之旅,重新拉到“问苍生”的正轨来。   即墨公学的教育,冬日里一碗热腾腾的白菜豆腐汤,提议设立工农实用之学,最后是对诸田的迁徙。相比于守旧的薛郡和闹哄哄的临淄,秦始皇看到了一个在黑夫整治下,欣欣向荣的胶东。   皇帝安排黑夫来任郡守,一年内,黑夫便交上了一篇令人满意的答卷,更难得可贵的是,很多制度,都能作为全国典范,加以推广。   “现在皇帝应该知道,我不仅能出将,假以时日,亦能入相了罢……”   黑夫暗地里琢磨,却在送秦始皇离开即墨时,被唤到了御驾前!   ……   秦始皇还是老样子,对赏罚都十分谨慎,他没有过多表现出对黑夫的勉励和夸赞,只是在提醒黑夫“一年内剿灭海寇”的限期后,忽然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卿莫非还未有字?”   黑夫一愣,垂首道:“臣出身低微,成年时连氏都没有,更别说表字……”   表字,是贵族男子的专利,正所谓“冠而字之,敬其名也”。加冠之后“表字”就会替代“名”,成为寻常的称呼。   陵于战国后,一般的小贵族地主都有不起字,得大贵族才有,比如张良字“子房”,项籍字“羽”。张苍的“子瓠”,则是荀子在他成年礼时取的。   像黑夫、刘季这样的大老粗,名都取得那么随意,更别说字了。   黑夫虽然发达了,却也没想到要给自己弄个字。   秦始皇大笑道:“如此甚好,卿如今已是封疆大吏,爵为大上造,位已尊崇,岂能无字?朕今日且赐你一字!”   群臣皆惊,连黑夫也被颇为诧异,他想过,秦始皇在对胶东之政称善,会怎么犒赏自己。   或许是口头褒奖,或许是赏金若干,却没料到,居然是赐字!   虽然知道这是手段,但黑夫依然有一丝感动,他努力压着自己的情绪,垂首惊慌失措道:“臣何德何能?敢得陛下赐字?”   这是为臣者该有的惶恐作态,但皇帝说的话,是不容置喙的,也无法收回的。   “李信的字,亦是朕为他取的。”秦始皇想起了自己的爱将,白马黑犬,李信已为候,但黑夫在胶东做的这些事,亦有大功,他年纪太轻,封侯尚早,但可以用其他方式,表示优宠。   秦始皇沉吟片刻,似在思索怎么取合适,黑夫心里想的却是,听说表字不能乱取,一般都要与名相互对应。比如端木赐名赐,字就是子贡;孔丘名丘,字为仲尼,尼,就是他出生的尼山。   所以,秦始皇会怎么给他取字呢?   “不会是黑板或是子厕吧……”   黑夫想起当年秦始皇笑眯眯问他是不是“公厕校尉”,不由头皮发麻。   却不料,秦始皇打量了一眼四周后,指着庞大队伍身后的城池道:   “即墨!”   “啊?”黑夫和群臣疑惑地抬头。   却听皇帝大笑道:“黑者,墨也,黑夫治即墨甚善,字亦即墨,可为佳话矣!” 第0545章 兔死狐悲   秦始皇三十二年一月初,春风拂过,冰封的济水恢复了往日生机。   在临淄郡济水北岸,有一狄县,和齐国其他县一样,狄县最大的一家豪强亦是诸田。同样出自田成子七十多个儿子的田儋,以及其从弟田荣一家,他们在父辈时分家,但就在一条街,东西两府皆豪,往来也没有受丝毫影响。   田氏兄弟作为当地豪强,虽然高门大户,却不敢与夜邑田氏比声名显赫,也不敢与即墨田氏的富裕相提并论,他们就是一区区县豪。   然田儋、田荣早在齐国尚存时,就喜欢与轻侠嬉游,颇得游侠儿敬仰,能得人。狄县虽然归了秦朝,但县令、尉、丞办事,依然要仰仗田儋出面,不然的话,政令就难以在市井推行。   这几日,田荣去了趟临淄,回来之后第一时间就拜会了从兄田儋。   仆从将他带到了片空阔的场地,细沙铺地,立有箭靶,一边摆放着两个兰锜,兰锜上摆着各类兵器,最多的便是剑——天高皇帝远,秦朝的收兵令,似乎对狄县田氏没有任何影响似的。   田儋好武艺,衣着打扮,不似富豪,却似轻侠,每日清晨都会起来练会剑技,此刻也不耽误。见田荣过来,直接将一柄木剑抛给他,二人相对一作揖,便举着木剑,开始了较量。   田荣一边配合着田儋动作,嘴里却不停,说完他的见闻后,一个劲地感慨道:“太惨了,兄长,胶东诸田真是太惨了!”   田荣说的,自然是胶东诸田被连根拔起,迁往西方一事!   二人几个回合较量下来,喝水休息的时候,他告诉田儋:“秦始皇帝将胶东诸田,按照迁徙次序,排列为第一到第八,以之为贱氏,我还在街边看到了即墨田氏的家主田角、田间。”   诸田有自己的交际圈子,狄县田氏和即墨田氏,还有点宿怨,但毕竟大家都一个姓,外敌在时,那些仇恨也就记得不深了。   田荣描述道:“彼辈早没了即墨大夫的威风,一路来虽然还有车坐有马骑,但也落得一身黄灰,狼狈不堪,更别提后边长长的队伍。田氏子弟徒步而行,后面则是不愿意背弃田角田间的门客宾从,扶老携幼,缓缓而行。从胶东到临淄,这才走了百多里路,便苦得不行,去到关中北地郡,不知得死多少人……”   听着田荣的叙述,田儋却不言语,默默抽出一支箭,接过儿子田市递过来的弓,摸了摸他头,这才道:“你可替我敬了田角兄弟一盏酒?”   “敬了,还送了一万奉钱。”   一万钱对田荣而言,只是九牛一毛,他凑近后道:“兄长,田角还让我传话给你。”   “他说了什么?”田儋将箭矢搭上弓,闭上一只眼睛,似在瞄准箭靶。   田荣道:“他说,田齐如树,如今大宗之干已亡,枝叶皆将凋零掉落,只是个先后问题,胶东先落,狄县必从之,吾等兄弟,还是早作打算为妙……”   田儋手里的箭久久没射出去,半晌后笑道:“田角这话倒是说得有趣,他家大祸临头时,为何不见反抗,反倒来怂恿我家?再说了,放眼齐地诸田,难道还有谁比吾等谋划更远的么?谁也不知道,七年前被说成染病而死的阿横,还有我家的众多宾客,是去了何处!”   这是狄县田氏的秘密,田荣还有一个亲弟弟,叫田横,田横比二人更好结交朋友,年少气盛,最痛恨秦朝。七年前齐国灭亡时,田横带着一批人,随宁死不降的雍门司马乘船出海,后来才慢慢联系上两个哥哥。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田儋田荣自己当着秦朝的“顺民”,与官府合作,却让田横在近海盗寇里呆着,对外则说他已经病死了,甚至还做了副空棺椁,埋入田氏墓地,以掩人耳目,田横也在海外用了化名。   狄县田氏每年都会偷偷资助雍门司马和田横粮食兵器,他们家是有后路的,这一点,或许即墨田氏的田角早就打听到了吧?   田荣似乎有些松动,劝道:“兄长,胶东诸田遭迁徙,固然与胶东郡守脱不开关系,诸田皆言,此人名黑夫,又被秦始皇赐字即墨,真是黑上加黑,但这未尝不是秦尽迁豪贵的先声?寒冬若至,凋零的可不止是一株树木,或许很快,临淄等郡的诸田,也要遭到强徙,子弟沦为迁虏,相望于道了……”   他激动地说道:“今等亦亡,反亦亡,与其苟活,不如乘着秦人还未对我家动手,奋起一搏!齐地四郡,几十家诸田正因胶东之事震惊,物伤其类,若兄长高举义旗,则诸田必以我家为首,杀郡县秦吏以应,可得数万之众。再加上阿横引海外轻侠归来,则事可成,齐可复矣!”   嗖!田儋手中的箭离弦而出,却射偏了,昔日百发百中的田儋,今日居然脱靶了?他的手上虎口,甚至多了一个裂口,血流不止。   这仿佛应证着田儋心中的激动,他面上却依然很平静,任由仆役包扎,却对从弟田荣说了一件事。   “吾弟,你可知道,那一日秦始皇过临淄,我观其车驾,作何想么?”   那是三个月前,秦始皇结束了薛郡泰山封禅,抵达临淄的情形,田荣记忆犹新,他当时只记得自个咬牙切齿,哪知道田儋在想什么?   田儋无奈一笑,公布答案道:“我见那秦始皇威风赫赫,所到之处,众人无不顶礼膜拜,连我也不敢触其锋芒,于是乎,当时心中便响起了一句话。”   “什么话?”田荣追问。   田儋虎口的血依然没止住,他却将压伤口的白布取下,狠狠扔到地上。   “我想的是,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就好像始皇不死,则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公然反秦?”   ……   齐地其他郡县豪贵震慑于胶东诸田在秦始皇帝威势之下,尽遭迁徙,无丝毫反抗余地,顿生兔死狐悲之感。   胶东官府内,黑夫郡守和他的幕僚们,则在为诸田迁徙后,空出来的大片田宅欢欣鼓舞。   郡守府吏员们皆相庆曰:“夜邑田氏去之半载,而夜邑大治,陛下称善,如今胶东诸田皆去,吾等大有可为了!”   胶东是郡县制国家的一部分,连县令要由皇帝直接任免。然而,在县以下的基层,如乡、亭、里等,因为空降的秦吏不懂方言,只能由当地豪贵、宗族推举出乡三老、亭长、里长。官府的统治基础十分薄弱,皇权只局限在县城墙垣之内,难以下乡。   随着黑夫的到来,这种情况慢慢得到改变:与官府合作的姜齐旧族,公学里毕业的数十名弟子,填补了秦吏治理地方的空白。这个春天,官府的力量,随着《二十四节气歌》和已在公田里被证明是行之有效的堆肥沤肥之法,慢慢向底层传播。   唯一的障碍,就是占有大量土地和生产资料的诸田了……   如今这些顽固的大族,黑夫轻飘飘几句话,便使之尽遭迁徙,这就像是陈旧屋子里的器具一股脑扔掉,可以重新装修规划一番。   但首先让官吏们苦恼的,就是分地。   这年头,财富形式大多是土地、房产,奉旨迁徙的诸田富豪,只得贱卖土地房产。但是,谁来买田呢?   在秦朝,是禁止土地兼并的,故除了官府,谁都没资格买田!   这是一笔强买强卖,黑夫让管金布的曹掾出了一小笔钱,便将诸田的数十万顷良田低价收购,而后分给流离失所的无地闾左。   和半年前夜邑发生的事一样,这次,全县无地的闾左踊跃报名,很快,几乎所有人都拥有了土地。   这样,赤贫百姓得以安居乐业,官府控制的人口激增,而诸田豪门的巨额财产,则在这个迁徙变卖的过程中被强行“均富”了。   “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   黑夫暗道:“没想到我这胶东,居然用这种‘打土豪分田地’的特殊方式,实现了暂时的均田……”   胶东的土地矛盾瞬间缓解,现在最大的问题,不再是大地主占有土地太多,使得闾左庸保无地可耕。而是出现了田亩还剩下不少,胶东却再无一个无地之人能来认领土地,只能划为公田,但公田也需要人来种啊。   此外,如今胶东欲改农闲煮盐为农忙时的晒盐,虽然节省了燃料,提高了产量效率,却无形中需要更多劳动力,再加上平度等地的矿山咎待开发,劳动力缺口至少有几万!   “或许可以从外郡招募?”陈平提出了一个阴损的主意。   这是七国竞争时的老招式了,当年魏惠王就问过孟子:寡人之为政,明明这么好,察邻国之政,无如寡人之用心者。邻国之民不加少,寡人之民不加多,何也?   那时候的情况是,关防不严格,哪个国家百姓过得好,其余国家的人也会迁徙过去,用脚来投票。   虽然秦朝不允许轻易迁徙,但那是针对有地农民的,对于闾左雇农商贾而言,禁止他们移动,就相当于断了他们的活路。所以去邻郡招揽闾左贫民,或是个不错的主意,肯定会取得效果。   但黑夫知道,这件事,效果再好,也不能干。   “若我是一国之主也就算了,大不了被邻国骂一通,兵戎相向,却奈何不了我。可如今我只是一郡守,朝廷还在上面压着,没有皇帝允许,公然从邻郡甚至全天下招揽人口,你想干嘛?”   黑夫心中暗暗吐槽,同时否了陈平的计划,转而将目光投向了地图上,少海对岸的一个地方……   他指着那个海岸线曲折的半岛道:“我听说,在箕子朝鲜以南,有一些小的濊人夷邦,不是秦地郡县,却距离胶东不远,那有不少人,若舟师海船能想办法过去,或可将彼辈青壮带至胶东为奴为婢,以补劳力之不足!” 第0546章 青岛   “你就是徐福……嗯……徐市?”   对面的声音高高在上,但听在徐市耳中,已如同天籁。   徐市面色有些苍白,走路踉踉跄跄,这是他被囚禁的第七十八天,第一次被放出地牢。   这一路过来,略带温暖的海风告诉他,时间已经入春了,而先前绑架徐市的那位大人物,也终于来到被名为“青岛”的海边小邑,见了他一面。   头上的黑巾终于被取走了,但随即眼前又是一黑,原来是一位肤色褐黑如海边渔民的大官正坐于徐市面前,年纪三旬上下,脸上表情满是玩味,像是一只狸花猫注视着爪下的小老鼠。   徐市也算见过世面的人,努力镇定,应道:“小人正是徐市,字福,见过胶东尉郡守!”   黑夫见徐市第二句话,也不解释为何绑架徐市,想要将他怎样,而是问道:“听说你少时便开始出海,不仅会侯星望月之术,还对齐地滨海极其娴熟?”   徐市是聪明人,身后是手随时按着剑的共敖,他知道,自己小命悬于一线,另一头就捏在这黑夫郡守手中,冒着欺君之罪绑了自己,目的自然是为了打击方术士,但却又留着不杀,则说明,自己对他还有用……   徐市很清楚自己的长处,便应诺道:“天下候星气者至三百人,皆良士,然要论在大海上辨认方位,了解少海沿岸情形,无人能出我之右!”   黑夫一笑:“虽然你名声在外,整个齐鲁都知道,只要出海的船有徐市,便能平安归来,渔夫船家皆以为神,但空口无凭,我还是得考考你,先考近的吧……”   也不管徐市愿不愿意,黑夫便开始发问道:“我听亲随说,你已猜到,此地是即墨以南百里外的不其县,取一渔村开辟为港,修筑城邑,改名为青岛,你且说说,这青岛可否作为海港?”   徐市心里恼火,但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有什么办法?只能面上堆笑道:   “上吏应该知晓,齐人海船穿梭于少海之上,从芝罘(烟台)为中转点,北到燕地碣石,南到莒地琅邪,已有了一条航道。小人乃是琅琊人,少时时常往燕莒之间,其中,从琅琊去往成山角,这不其……青岛乃必经之地,故十分熟悉。”   接着,徐福便开始讲述不其县的利好,说此处有山海之利,山为劳山(崂山),高入云霄,山入海中,海侵山下,大雾起时,有如仙境,为方术士辟谷修行最佳之处。   而山海相连之处,或礁石丛生、惊涛拍岸,岸线曲折、湾岬交错。远离海岸之处则是岛屿林立,郁郁葱葱、与世隔绝。   然此县内里,却有一湾,则是细沙轻语、柔情似水,因为海岸遮蔽,隔绝了风浪,使得湾内风平浪静。最妙的是,有一条不窄的河流从即墨城一直延伸到这里入海,可以行船运送货物,故这个海湾,很适合作为天然良港……   徐市说的海湾,自然就是日后的胶州湾了,虽然齐地最好的港湾,依然是琅琊台,但那毕竟是琅琊郡的地盘,胶东还是得自食其力才行。   于是黑夫选定的新海港,就座落在胶州湾,正是后世青岛的位置,也命名青岛,他黑夫作为胶东的实际统治者,对一个小渔港的命名权还是有的。   虽然海岸线与两千年后有些区别,但山脉围起来的海湾已经定型。胶州湾罗峙其间的诸岛屿,多无人居住,昔日的小渔村人口也不过百户,如今修起了围墙,开辟了码头,已经十分兴旺。   来自会稽郡的船队,被黑夫以“保护郡城”为名,也调了部分来此驻扎训练。   黑夫对这些水手待遇可不薄,胶东不是才迁走了诸田么?十数万顷土地空了出来,黑夫优先将其分给驻扎本地的秦军士卒屯田,人手百亩。其次便是会稽楚越水手,人手八十亩。剩余土地,才分给闾左贫民,人手五十亩,符合朝廷“授田制”的规定。   这些闾左也不是白拿地,他们必须像西周春秋的农民一样,料理完私田后,每个月去“公田”干活几天,所谓公田,其实就是分给秦军士卒、舟师水手的饷田……   如此贫民有地种,士卒有粮吃,也不会生出怨言。   任嚣带来的舟师虽然有一定战斗力,但要与海寇争锋,数量仍嫌不足。且需要熟悉本地水文的人协助,所以黑夫和郡尉任嚣商议,芝罘岛驻扎的舟师主力,用来防备海寇,而南边有海湾保护的青岛港,则可营造新船,招募水手进行训练。   要制造新船,自然需要大批的木料,胶州湾周围也具备这样的条件。胶南地处山岭,树木繁多,盛产造船木材。崂山附近,此时还是大片大片的原始森林,其中松树、侧柏、云楸、银杏、家槐、毛白杨、平柳树漫山遍野。这些树木,正是造船和制浆的上好木料。   不过问题回来了,还是人手不足,朝廷能分一批琅琊民夫过来帮忙,但长远考虑,黑夫的目光还是盯上了半岛……   黑夫既然得了秦始皇命令,要他年内肃清沿海盗寇,又欲夺人口于朝鲜半岛,便来此巡视,查看舟师的训练和新船制造情况,这才有时间看看遭绑架的徐市。   徐市这种能在历史上留下传奇事迹的人物,还是有几分本事的,将青岛可作为良港的缘由说得明明白白,还恭维黑夫有眼光,那嘴甜的,难怪历史上能忽悠秦始皇给他三千童男童女和大船无数,出海打水漂玩儿……   不过,徐市注定没这机会了,因为他遇上了黑夫。   黑夫颔首:“不错,果然有几分能耐,既然对近海之事了如指掌,那我再问你远事。”   他手撑着头,作沉思状,过了一会才道:“本官最近对朝鲜及濊貊、九夷有兴趣,但僚属多不识,你若知晓,且分说一番。”   徐市一愣,随即大喜,那些地方,他虽然没有一一航行去到过,但也听人说过许多次,相当熟悉。   于是他便先给黑夫介绍起“朝鲜”来,此名并非是后世明朝所赐才有,而是自古有之。正所谓“东海之内,北海之隅,有国名曰朝鲜”,位置再清晰不过,而朝鲜的开创者,据说是殷商时,三仁之一的箕子。   这时候,聊天的气氛已经很轻松,黑夫让人端来膳食,赐徐市席案,二人一边吃一边聊,徐市要展现自己的本领,便尽量讲述得绘声绘色……   他说道:“箕子是帝辛的叔父,在周武王灭商后背封在朝鲜,不过我在辽东时,与一位箕氏朝鲜人相谈,他却说,在朝鲜有另一种说法,箕子并非周人所封,而是在殷商灭亡前,眼看大势已去,便带着一部分商民向北迁徙,至于辽东……”   按照徐市这种猎奇的说法,殷商来于北方,也归于北方。八百年前,在燕山南北有许多殷商的子姓方国,比如一直对大邑商的孤竹国,伯夷叔齐接待了箕子,并让他及其族人定居在孤竹以东的辽河流域。   然而周人并没有放弃向北征伐,随着召公北征,整个燕毫地区包括孤竹国都向周人臣服,箕子只能继续渡过辽水向东迁徙,抵达了遥远的朝鲜,周人势力难以抵达的地方,建立了殷商遗民的方国:朝鲜。   故按照徐市的说法,而所谓的“周天子封箕子于朝鲜”,只是周人承认一种既成事实罢了,从始至终,周朝从未放松对朝鲜的警惕,箕子的后人必须在燕国为质,长此以往,形成了燕国的大夫箕氏一族。   不过随着戎狄的日渐侵袭,燕国对辽西的控制日渐丧失,连孤竹国也向他们发动了进攻,若非齐桓公征山戎、斩孤竹,只怕燕国已经灭亡了。   也正是那次戎狄大入侵,燕国和朝鲜之间的联系断了,总之,整个春秋,中原对朝鲜是一团迷雾,大海相隔,还在海岸线边上游弋的齐国人,也对那里了解不多。   直到燕国和朝鲜打了一场仗,这个国家的神秘面纱才再度被揭开。   “燕国和朝鲜打过仗?”   这件事,黑夫一无所知,甚至连燕国史册也记载不详尽,倒是徐市这个常年在燕齐游走的人知道些细节。   他告诉黑夫说:“那是燕昭王时,朝鲜和东胡共分辽东,但因箕子之后骄纵,对燕无礼,不仅不表示臣服,还妄自称王,大有和燕一决雌雄之势。于是燕昭王为惩罚朝鲜,命秦开率军向东,击破东胡后,继续进攻朝鲜,夺取两千多里土地,直达满番汗为界……”   所以燕国极盛时,领土抵达了朝鲜半岛北部,置吏,筑障塞,朝鲜算是燕的臣属。   这之后,齐国也和朝鲜建立了联系,毕竟他们共同的敌人都是燕国,二者的联络,主要是从海上,齐国和朝鲜及朝鲜周边的“九夷”有贸易往来,朝鲜的特产“文皮”,甚至跨海卖到了临淄庄岳之市。   不过,徐市又说,从胶东去朝鲜的航线却有些复杂,得从蓬莱群岛北上,沿途都有岛屿可以提供船只停泊和补充淡水,之后只需要等待一场风,只需要几天时间便能跨越少海,抵达后世的大连、旅顺附近,若是运气好,大多数船只都能完好地抵达目的地……   之后,再从辽东绕到朝鲜,想直接从成山角启程东航,还有些难度。   正是因为往来困难,等到燕国灭亡后,秦朝也对海外的朝鲜小小侯国无甚兴趣,双方尚未建立联系。   倒是有许多燕齐复国人士,渡海跑到了朝鲜,还有它周边的濊貊、九夷之地去,时刻惦记着反攻大陆。   濊(huì)貊是辽东辽半农半渔猎的民族,被东胡所迫,渐渐流入东北和朝鲜半岛,如今在朝鲜国周边建立了许多小邑城邦,最著名的,当数“沧海君”,据说那是一座任何族别,任何国度人士都能平等生活的海滨城邑,聚集了大量中原流亡的人士,沧海君的名望,甚至传到了齐地,被人称之为“海外孟尝”。   九夷则是半岛上的土著民族,“九”并非具体数目,只表示众多之义,因为他们压根没建立文明,徐市也对这些落后的部族知之甚少,只听来自朝鲜的人说,九夷邑落杂居,亦无城郭,但知道刀耕火种,人口众多。   濊貊和九夷,算是后世朝鲜人韩国人的直系祖宗了。   “人口众多?这就够了。”   听到这,黑夫也觉得差不多了,对正欲自荐的徐市道:“其实我问了你近处,又问了你远处,但最想问的只有一件事,一件不远不近的事。”   徐市很想忽悠黑夫放了他,或者委以重任,给他机会逃离,或者披露黑夫的欺君之罪,故笑道:“能为郡守分忧,是徐市之福,郡守但问无妨!”   黑夫这次没有吊胃口,直接问道:“安期生、卢生、韩终还有你,汝等怂恿陛下派人出海,恐怕不单是为了骗取钱帛吧?究竟有何目的!是否与海外反秦之士活动有关?”   徐市一愣,还没反应过来,更加可怕的问题便接踵而至:   “齐地反秦贼寇,雍门司马的老巢,就在辽东与齐地之间的群岛之上,夜邑田都便是被他所救,汝等方术士与其有无联系,如何找到巢穴所在?”   连珠炮似地问完后,黑夫一挥手,共敖和身后的门客亲信,便复又将徐市按住,麻袋罩上了他头部,这是要带回阴暗地牢的缘节奏。   徐市大呼冤枉,黑夫则轻松地一拍大腿,起身道:“时间差不多了,徐福,这些问题,你若是想清楚了,便一一禀明,白纸黑字说清楚,我下次再来看你,至于是一个月还是一年,就看你表现了!” 第0547章 别墅靠大海   重新被关到地牢的徐市不知道,将他监禁的这栋建筑,正是黑夫早先跟老婆承诺过的“海边的大房子”。   这是黑夫自己掏腰包,花了百万钱,在青岛邑盖起来的建筑,当然无法与秦始皇的行宫相比,但却小而精,已包容了数座院落、十余间衡宇,刷白了墙,映衬着青山蓝海,倒也别有情调。   出来后左右眺望,此地东临大海,西靠崂山,享山海之利,是后世青岛瞰海豪宅首选地区,还有城墙延伸过来将其保护在内。更别说,周边几百亩海滩、林地,都是黑夫以权谋私,划定的私人庄园,此时正是清晨,爬满了吐着泡泡的寄居蟹。   “别墅靠大海的梦想,居然要靠穿越才能实现。”   黑夫哭笑不得,而且这庄园才刚刚盖起,他的妻子已怀胎九月,在即墨城待产,无法过来看一眼,安排几个门客来驻守,瞬间在庄园底下,建了囚禁徐市的秘密监牢。   如此想着,黑夫让御者驾车,往青岛港口驶去,他来这里可不是为了玩弄徐市,而是有视察舟师造船训练的正事。   青岛虽然历史短暂,但得到了黑夫青睐,已经有了一座海港应有的模样:它坐落在胶州湾海岬上,分为内外二港,外港面向大海,内港则被保护在胶州湾之内,海岬遮蔽了外海的风浪,所以水面平静,能提供很好的停泊位,最适合造船和训练。   此时此刻,胶州湾蔚蓝的水面上已爬满了蜈蚣般的舟船,有大翼、小翼、突冒、楼船、桥船,十余艘船张帆落桨,正等待黑夫郡守的检阅。闻着腥咸的海风,耳边听着木材和绳索的嘎吱,船员的吆喝,黑夫颇有种海军上将的感觉。   当然,他知道这是错觉,虽然这十数艘船,数百楚越楼船之士布置在此,但原则上,他们却不听黑夫号令,只遵守郡尉任嚣虎符的命令……   黑夫看着舟师的表演,转头问自己的亲信共敖:   “在郡中商议时,有金布曹提出,若是为了剿灭海寇,并远图沧海君、九夷、朝鲜,以芝罘、黄县为海港最近。但我却舍近求远,非要在郡南的不其县开辟青岛港,使人在此造船,你觉得是为了什么?”   黑夫喜欢时不时就考校一下手下,陈平总是能从容应对,曹参大体也能答对,但共敖虽然忠诚,却对这些事情不太懂,摸了摸发髻后道:   “郡北沿海诸县饱受侵凌,自从皇帝亲卫离开之后,盗寇又开始出没,在一些地域,如入无人之境。主君将海港置于此,使人造船训练,或是为了避开盗寇锋芒,暗暗积蓄力量,最终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摇了摇头,共敖虽然动脑子了,但距离真实目的,还差得远呢!   在军事上,自然要以效率优先,但政治上,却不一定哦……   任嚣是秦始皇钦定的郡尉,被调来胶东,为的就是分黑夫之权。对于此人,黑夫当然不会与之对抗,更不敢悍然夺其兵权虎符,那是大忌,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会拱手将战事的决策之权也拱手相让。   他反问共敖:“你在北地郡时当知,监军如何让将军对其言听计从,不敢违逆?”   共敖一愣:“扼住其辎重委积?”   “然也!”   黑夫笑道:“在北地时,我为将军,可现在,我却是郡守。舟师的辎重委积,无非是人、钱、粮、船,这四物,皆是郡守提供。即墨府库出钱粮,我又设青岛港,在此招募水手,伐木造船,任郡尉的命脉,自此被我死死扼住,他对我便不敢有半点忤逆不敬!”   这是郡守钳制郡尉的不二法门,是叶腾玩得炉火纯青的招数,黑夫也玩了这招。他本质上,是个控制欲很强的人,无法忍受自己像当年伐匈奴时的北地郡守赵亥一样,只做个管后勤的看客。   胶东的地理环境,决定了郡城即墨对郡北沿海诸县控制不足,中北部的丘陵山脉,多为近北东走向,而即墨则位于丘陵南部的胶莱盆地,这个盆地一直向南延伸到胶州湾。所以这年头,从即墨去黄县等地,居然得先东向到海边,再饶海而行,反倒不如南下青岛方便。   所以胶东郡守驻扎即墨,郡尉驻扎腄县,两边其实是各行其是的。   这便是青岛港最大的用处:让郡尉任嚣和舟师将士,一直受制于黑夫!从而增加他在这场剿寇之战里的话语权。   共敖没想到这一层,听得目瞪口呆,半晌后才道:“那盗寇怎么办?”   “盗寇不足为虑。”   黑夫却不认为那群沿海盗寇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只要皇帝在一天,一切反秦,都是小打小闹。   那些一心复齐的遗民亦然,在无人响应的情况下,他们也只能扰乱下沿海了。   胶东北部的群岛不大,能养活的人口不多。海寇无法实现自给自足,连每日淡水都满足不了,于是乎,只能想办法从大陆弄,或是抢掠秦朝的亭舍乡寺,或是受诸田资助。   “如今诸田已去,盗寇失去了一大收成来源,依我看,他们恐怕坚持不了多久了……”   坚持不了便要上岸劫掠,上了岸,秦军便有了一举歼灭的机会。   “而且彼辈袭击的,无非是囤积粮草的乡邑,或是有水源的河流入海口,再就是新恢复的几座盐场……”   所以黑夫认为,灭寇之役,主要不在舟师,而在于陆师能否逮住海寇,等歼灭其有生力量后,再发大军以楼船进攻巢穴,便可一举荡清!   他让人在青岛港造船的主要目的,其实还是为了日后,方才在徐市的描绘下,整个华夏的东北边缘,已清晰浮现在黑夫眼前。   黑夫对那三千里贫瘠江山毫无兴趣,却对那儿聚集的部落邦国兴致勃勃。   远图半岛,扫清沧海君,掠九夷来山东,补充劳动力之不足。   当然,这一切有个前提,那就是平海寇,伏东海之恶波!饭得一口口吃,黑夫如今的权势,只能抵达胶东沿海小岛。   想到这,黑夫问共敖道:“刘季最近怎样了?”   共敖也发觉了,黑夫对徐市、刘季这两个人另眼相看啊,总要时常问问,徐市已是瓮中之鳖,看黑夫的意思,是怕刘季忽然跑了?   他不明白这是何意,只能老老实实地说道:“还在那岛屿上,兢兢业业做他的百将。”   那是黑夫给刘季安排的新差事,借口防御海寇,保护盐场,将他放到了青岛外海一座小岛屿上驻守,任百将……   刘季也是惨,同乡萧何、曹参被委以官职,他却遭黑夫远放,不予重任不说,黑夫还煞有其事给那小岛取了个名:   “君既为刘氏,又好口称‘乃公’,你在的岛,就叫刘公岛吧!”   听说刘季还老老实实呆在那座岛上,黑夫一笑,暂时不去管他,便就此结束了他的青岛之行,准备回即墨去,他老婆已经临盆在即,黑夫可不想错过自己孩子的出生。   临走前,黑夫还接到了郡南的禀报。   “郡君,陛下已至琅琊台!”   “知道了。”   黑夫寻思着,秦始皇不知道要在琅琊郡呆多久,若是可以,最好在他离开齐地前,就能打赢对海滨盗寇的第一役。   这时候,海边忽然狂风大作,惊涛拍岸,岸边树木俯首称臣,胶州湾内的船只也晃动不已,黑夫伸出手,感受风拂过大海,天地,喃喃道:“起风了……” 第0548章 骋望琅琊台   胶东的那阵风,也吹到了南边的琅琊。   琅琊为古莒国之地,后来割让给了齐国,又一度作为越王勾践的都城,但越人不能越过江淮守之,遂入于田齐,成了齐国五大行政区的“莒”。琅琊城便是莒地的重要海港,也是秦始皇这次东巡的重要目的地。   琅琊城港以东,海畔有山,形状如台,高百丈,故曰“琅琊台”。秦始皇抵达这里时,当地官员已经征伐三万民夫,拓宽了道路,在琅琊台上为皇帝修建了一座气势恢弘的行宫……   这座行宫坐落在高百余丈琅琊台上,台下修成“阔三四丈”的御路三条,云层里拔起九座山峰,峰间有石道,名曰“云梯”。时值初春,云梯两边山坡上乔木、灌木等植被遍布,重新焕发了生机,攀爬过程中猛一回头,就能望见繁荣的海港和奔腾不息的碧蓝东海。   秦始皇来到琅琊行宫的第一天,就熬了一整夜,批阅因赶路而耽搁的奏疏,这一批就是夙兴夜寐,到了鸡鸣时分,也睡不着了,索性披上厚裘,让赵高等亲随陪同,在琅琊台上观海望日。   眼看鲜红旭日从海上跃出,漫天红霞,顿觉胸中块垒顿消,熬夜的疲倦也不翼而飞。   他索性不睡了,喊来琅琊郡守,问起关于琅琊台的事来。   “我看这琅琊台行宫外墙古旧,壁上满是藤蔓,修筑有些年头了,最早可追溯到何时?”   琅琊郡守禀报道:“最早来此处的君主,应是齐桓公、齐景公,皆乐琅琊之景,数月不归。不过那时琅琊台上宫室简陋在,真正大兴土木者,应是越王勾践……”   越王勾践二十九年,勾践既灭吴,欲霸中国,徙都琅邪,立观台于山上,周七里,以望东海。   这便是琅琊台上七里石城的来历,难怪建筑风格颇有南方特色。   秦始皇看向一旁的丞相李斯:“会稽到琅琊,有多远?”   李斯禀报道:“走陆路,恐近两千里,走水路,至少也要千五百里。”   秦始皇闻言摇头道:“越王勾践倒是雄心勃勃。”   越国这跨越千里的迁都看似不合理,但秦始皇却能够理解,勾践也学了吴王夫差,一心求霸,当时诸侯都集中在北方,而越国的都城在会稽,偏居南方滨海一隅,鞭长莫及,要实现霸业,必须得迁都。   这就跟秦国想要崛起,必须从偏居一隅的雍,迁到靠近中原的咸阳一样。   琅琊显然是个不错的地点,南连淮、泗,北走青、齐,联络海岱,控引济河,山川纠结,足以自固。吴王夫差以此为跳板,侵齐伐鲁。越人既灭吴,亦出琅邪以觊觎齐鲁泗上。   越人擅长舟楫,琅琊则是优良的海港,琅琊台的西南、东北方向均有可避风停船之港湾,适于船只往返。琅琊郡守说,当年越国令水军士兵两千八百人砍伐树木造舟,经过了五年的精心备战,出动了“死士八千人,戈船三百艘”的大规模舟师,一举占领此地。   这数量是十分庞大的,眼下秦朝北上支援琅琊的会稽舟师,也仅到这数量的一半。   琅琊郡守又道:“勾践以琅琊为都后,一度称霸齐鲁泗上,据说连孔子都带着诸弟子七十人,奉先王雅琴,前来拜谒勾践……”   “哦?”   秦始皇来了兴趣:“勾践如何对待孔子。”   他很好奇,一个是于越蛮夷的霸主,一个是尊周礼的贤人,这二者见面,会是怎样的场景?   “听当地人说,勾践见孔子的场面可不友善。”   琅琊郡守禀道:“当时句践乃身被赐夷之甲,带步光之剑,犹嫌不够威武,还要手执屈卢矛,身边有300名断发文身的敢死之士,设在城门之外,孔子及其弟子宽袍大袖,从300人间经过,方能拜谒勾践……”   阵势逼人也就罢了,那勾践见到孔子的第一句话,便没有丝毫客气,直接问:“夫子何以教我?”   越人就是越人,与中原候伯至少要客套谦逊一番不同,直接就问孔子:请问你拿什么教导我呢?言语中没有尊敬,只有挑衅和轻蔑。   孔子的应对倒也得体,郑重其事地回答:“丘能讲述周公之道,在此,便先演奏雅琴奉献给君上罢……”   然而孔子料错了,他这招对付齐景公、卫灵公,甚至是楚国叶公好使,对越王勾践却不顶用,刚要抚琴,却被勾践的话打断了:   “越人的性格脆弱又愚笨,在水上航行,在山上居住,以船为车。喜欢兵器敢于拼死,却不懂雅琴,夫子却以雅琴教导他们,恐怕没什么用!”   在于越人勾践看来,雅琴礼乐皆是无用之物,他这是摆明了,不给孔子的“周公之道”任何发言机会,于是这场难得的相会,便不欢而散了……   秦始皇听罢后,却笑道:“勾践做对了,儒生之学,的确对霸道无用。”   天下礼崩乐坏已有好长时间了,孔子却讲究仪容服饰,详定繁文缛节,就是几代人也学不完,毕生也搞不清楚。若越王勾践用这套东西来改变越人之俗,虽然能被齐鲁之人称赞一番,但与想要追求的霸道,却是背道而驰。   在秦始皇看来,儒者这种人,能说会道,却以文乱法,且他们高傲任性,自以为是,不能任为下臣使用,四处游说乞求官禄,可但凡重用他们的国家,比如鲁国,比如中山国,最后都衰亡了。   所以,别说是没啥文化的勾践了,就算是他的先祖秦孝公,当年商鞅初入秦,分别以三皇五帝之道和汤武之道说之,秦孝公都听得直打瞌睡,直到商鞅开始讲述霸道和变法,秦孝公才精神抖擞,数次移席近听。   不过,秦始皇仔细想想,当年越国面临的情况,和如今的秦却有些相像:   中原人视越为蛮夷,也有人视秦为戎狄之邦,秦的那一套律令制度,不被散漫惯了的关东人认可。   秦始皇也做过妥协,一度想通过封禅泰山,承认关东神系,来完成他的大一统,但结果却是在泰山遇到风雨,遭儒生讽刺,以古非今……   挟书令颁布后,儒生暂时噤声了,但沉默之下,敌对之意更甚。   “越王勾践不用孔子,不用儒生是对的,但昔日庞大,南北跨越千里的越国,要如何才能一统江淮琅琊之俗,如何才能长久不衰呢?”   这个问题,越国没解决,越王勾践死后,越很快就衰败了,甚至被楚国攻击,夺走了淮南淮北,使得国都琅琊和本土江东会稽中断了联系,显赫一时的越国,就此走向分裂灭亡。   这件事对秦始皇而言,是有些告诫意义的,是夜在琅琊台行宫,秦始皇翻来覆去,想的都是这个问题。   “齐桓晋文,夫差勾践,多少霸业,均是及身而止啊……”   不止是子孙不肖的问题,兼而不能凝,也会让完整的大国轰然瓦解。   秦始皇如今最宝贵的就是时间,他已经很清楚,少了十年二十年,这件事是完不成的,他渴望长生不死,如此才能有足够的时间,让天下真正实现一统。   虽然封禅泰山给秦始皇留下了不好的印象,而在胶东,那群嘴上没谱的方术士也让皇帝大失所望。但整合各地神祇,最终实现九州同俗,六合同贯,依然是秦始皇认定“一统天下”的正确方式!   于是到了次日,秦始皇便在琅琊台祭祀了“四时主”。   “四时者,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取予有节,出入有时,开阖张歙,不失其叙;喜怒刚柔,不离其礼。”   四时主神是齐地八神主之一,与齐人的生活最为密切。它主宰着四季,决定着庄稼的生长和农业丰收,以及一年四季随着潮涨潮落,正是这些海产品,滋养了琅琊延续至今。   所以在琅琊,无论君主还是黎庶,都要崇拜它,他们选择在琅琊台设立神祠、祭台,以感谢四时主神给人们带来的富足。   秦始皇也希望,四时主能让帝国万世永存……   郑重其是地祭祀了四时主后,秦始皇又按照巡游的老规矩,在琅琊刻石立碑,颂秦功业。   “维三十二年,皇帝作始。东抚东土,以省卒士。事已大毕,乃临于海……”   石刻里,照旧是对皇帝车同轨书同文功勋的赞誉:“普天之下,抟心揖志。器械一量,同书文字。”   但与先前几次刻石不同的是,秦始皇将胶东出现的新气象,也刻画入文中:   “皇帝之功,劝劳本事。上农除末,黔首是富。”   “纸张印刷,淋卤得盐。二十四节,诸产繁殖。”   说的尽是黑夫的文教、农圃之事,黑夫未敢居功,将它们都算到了秦始皇头上。在秦始皇看来,胶东是帝国其他郡县的典范,这些东西应该即刻推广开来。   “六亲相保,终无寇贼。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虽然胶东寇贼还为厘清,但秦始皇默认他们已经是死人了,他对自己的胶东郡守,很有信心。   皇帝还将自己未来的期望,统统刻诸石上: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莫不受德,各安其宇!”   熟悉的《秦颂》在海边回荡,秦始皇帝立于琅琊台上,看着台下风雨冲刷礁石,他相信,自己在统一天下过程中遇到的诸多小问题,最终都能迎刃而解,他的帝国,将如东升的旭日,必将越来越炽热兴旺!   “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   ……   或许是因为徐市遭黑夫所囚,已没机会忽悠皇帝派他带童男童女三千人出海了,所以秦始皇在琅琊停留时间,并没有历史上三个月那么长。   到了二月下旬,他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了琅琊台,准备继续巡游东方诸郡县,下一站,便是东海郡……   数千人的车马队伍行进在莒县西南的山路上,这一带均为泰沂山余脉,丘陵纵横,大多呈东南西北走向,颇为颠簸,尚未修筑驰道,故道路狭窄,队伍拉得老长。   最前方是昨日便来勘察道路,排除险情的郎卫军,一路上,车骑们导引传呼,驱散行人,郎卫在车上执角弓,违令者射之,乘高窥瞰者亦射之!   总之,秦始皇前行的二十里道路,都被郎卫军如同梳子般梳过一遍,确认野无遗孑方可通行,确保没有任何宵小跳梁。   至于皇帝车舆处,竟有六辆一模一样的金根车,其中只有一辆是主车,其余皆为副车。周围更有属车环绕,还布满了步、骑武装郎卫,将秦始皇帝保护得结结实实不清楚出行规格架势的人,恐怕要看云晕了头。   因为道路狭窄,莒南丘陵一带许多地方只能容一车,于是环绕左右的副车只能或前或后,改由卫士紧随诸车保护——至于皇帝在哪辆车之上,外人却无人能知,而知情者敢泄密者死!   周围都是茂密的树林,恰逢清晨,形成了浓厚的大雾,秦始皇昨天又熬夜批阅奏疏了,此时正闭目养神,皇帝日益苍老的身形摇摇晃晃。车舆之前,中车府令赵高在前方兢兢业业地驾车,操纵六骏,小心避免任何颠簸,他驾车总是那么稳。   李斯,叶腾,张苍等官员车次居后,众郎卫则环列四周,警惕地注视周遭险峻山岭丛林,车队吱吱呀呀,迈着缓慢而乏味的脚步前行着。   随着太阳渐渐升起,山谷茂林间的雾气渐渐淡去,就在雾将散未散之际,有眼尖的郎卫却注视到,距离道路十余丈远的林间小丘之上,有一道异样的光芒闪过,似是金铁之器的反射……   还不等他过去查看,出言示警,从那小丘之上,便有一人腾地站起,原地旋转数圈后,猛地抛出一物,径直朝车队飞来!   “有刺客!”   示警声立刻响起,但郎卫们的竖盾阻拦还是慢了一步,巨大的铁椎旋转着,借助居高临下的优势,砸向秦始皇车驾。   “轰隆!”   郎卫军们来不及反应,只能目瞪口呆地看着,车队里,一辆靠后的金根车被重物击中后,连带着六匹骏马轰然倒地!   蝴蝶翅膀扇起了风,改变了很多事情,但迟到了三年的那一击,还是来了!   这一击,如同飞石击水,激起了滔天巨浪!整个车队的马被惊吓到,纷纷嘶鸣起来!   这一击,也注定让天下震惊!   和历史上,博浪沙刺杀误中副车不同,这一次,在莒南,这枚巨大的铁椎,不知是运气还是算计好的,竟直接命中了皇帝乘坐的主车! 第0549章 大索十日   数日后,东海郡郯县,电闪雷鸣之际,昏暗废弃的郯子庙内,破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庙内除了郯子肃然作揖状的神像外,又多了两个影子。   他们在这里碰头相会已经不止一次了,就着外面闪电划过夜空的亮光,很快认出了对方。   “钟离屯长,你可听说了,暴君死矣!”   年轻一点的人,头扎发髻,身上背着把长剑,大概是个轻侠,他用明显的鲁地口音如是说,声音兴奋得沙哑。   “当真?秦始皇当真死了?”   另外一人的声音则低沉稳重很多,他说的是东海郡朐县话,披散着头发,在秦朝,会留这样发式的人,地位都不高,或是庸保,或是雇农,看他身形不高,也没带有尺寸兵器,但却随时能够爆发出巨大的力量。   “千真万确!”   鲁地轻侠激动不已:“听说是在此处以北百余里的莒南发生的事,皇帝的车驾遭到袭击,他命丧当场!”   “难怪今日东海郡忽然戒严,路上巡视的兵卒多了数倍,我差点就过不来。”   被称为“钟离屯长”的中年汉子沉吟了起来,随即又问道:   “田仲。你是从何处打听到的消息?”   田仲应道:“一起的轻侠伙伴说的,他们……在琅琊那边有门路。”   虽然秦朝禁绝游侠儿,但只在关中、南郡,还有黑夫当家的胶东行得通,其余地方,屡禁不绝,白天装成顺民,晚上聚众闹事的人不乏少数,当地秦吏兵卒稀少,本土的官吏又对这些子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以轻侠依然有存活的空间。   像田仲,就常在琅琊、薛郡、东海的三不管地带来回跑,对三郡消息十分熟络。   田仲开始绘声绘色说起他打听到的事情,据说皇帝车驾虽然保护严密,但耐不住刺杀的豪侠有万人之勇,于茂林高处飞起一椎,暴君赵政就连人带车被击成粉末……   事实当然不可能这么夸张,而且外面也没有任何皇帝已死的消息,官府对此三缄其口,只管戒严抓人。   但“钟离屯长”却只是静静听着,没有打断,末了才冷静地说道:   “不管此事是真是假,恐怕秦吏很快就要大索郡县,寻找刺客了,你我这些天勿要见面,平日活动小心些,别让狗秦吏们捉住把柄,还没来得及做大事,便丧命于皂臣之手。”   “明白了!”   田仲搓着手,追问道:“钟离屯长,若此事是真的,吾等要怎么做?”   “怎么做?”   那钟离屯长嘿嘿笑了起来,他站起身,走到木质的郯子像后面,摸索一番后,居然掏出了一把明晃晃的剑,看那式样,显然是楚剑!   在收天下之兵,铸十二金人的浪潮中,民间的楚剑被收缴一空,很少能看到人敢佩戴了。   这时候,外面又闪过一道霹雳,光亮乍现,将他的双目照得炯炯有神!   双目之下,则是森白的牙齿:“如若是真的,秦始皇死了,那便是六国难得的机会!钟离眛这把封藏已久的剑,便又能派上用场了!我国破家亡,沦为氓隶八年的仇怨,也能得报!”   闪电一瞬即逝,庙内再恢复黑暗时,钟离眛已再度藏好了剑,问田仲道:“天下之大,六国之地,欲诛暴君者不知凡几,那位在莒南刺秦的勇士,究竟是谁?”   田仲哪里知道,摇头说:“不知道,那人做事很隐秘,听说做完事后就遁走了,皇帝侍卫四处索拿他。不过暴君遇刺的消息,虽然官府极力掩藏,却还是传出来了,一传十,十传百,如今已传遍三郡……”   钟离眛不由嗟叹道:“可惜,我若能得见那位大侠一面,定两拜谢之!”   “第一拜,是要谢他,为楚国复了灭国之仇。第二拜,则是谢他,为六国遗民头上,除了一座大山!”   ……   诚如钟离眛所言,秦始皇遇刺一事,在东海、琅琊等郡掀起了轩然大波。在莒南搜索刺客无果后,秦始皇帝的车驾照旧抵达东海郡郯县,但皇帝并没有立刻露面,只是令丞相李斯、廷尉叶腾等大索刺客党羽十日!   大索十日,几乎将所有郡县从里到外都翻了一遍,这让各郡本就紧张的吏民关系更加不睦。   四处都能看到郎卫军带着郡县兵卒,翻天掘地,索拿可疑人士,整个社会高度紧张。加上秦始皇遇刺的消息不知被谁传了出来,这使得人心惶惶,市井百姓,或以为秦始皇已死,或以为只是受伤,这时候,虽然官府都说皇帝万寿无疆,毫发无损,但百姓却不信了……   这些不知真假的消息,在有心人传播下,渐渐向四方散播,与此同时,距离漩涡中心百里外的薛郡卞县,却迎来了一位不一般的客人。   卞县位于沂蒙山下,沂蒙山横亘于琅琊、薛郡之间,山高坡陡,峰峦连绵,古木参天,山下沂河萦绕如带。   这里的森林依然保持着原始状态,春秋时,卞地最出名的故事便是“卞庄子刺虎”,可想而知,定是猛兽丛生的蛮荒之所,也是躲避苛政的好去处,官府秦吏也的确极少来此。   山间有些猎户的小屋,茅草顶,黄泥墙,住些入山谋生的猎人。但就在最近,却有位远近闻名的大侠,悄悄来到此地,住在一间单家独户的猎户屋子里,一呆就是半月……   此人名为朱家,是鲁地大侠,十数年前便以任侠得名。秦灭楚取鲁地后,朱家利用自家住在沂蒙山附近,人迹罕至的优势,大量藏匿被秦国打击的豪士及亡命的六国之人,从淮阳和东海流亡过来的楚人,常通过此地进入齐国。   那几年间,朱家藏匿和救助的豪杰数十上百,其余普通人被救的,更是说也说不完。   但朱家始终很低调,从不像普通轻侠那样,到处去夸耀自己的仁义本领,博取名望。那些他曾经给予过施舍的人,朱家也避之不及,唯恐再见到他们。   究其原因,一是朱家认为,自己做事单凭侠义,不图回报,二是他不想受其牵连……   朱家平日里也喜欢表现得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坐牛拉的陋车,丝毫不引官府注意,外来的秦吏,只以为他是个老实的猎户。   然而在黑道,朱家的名声却远播齐楚,提起他的名声,人人都要翘起大拇指,夸他“趋人之急,甚己之私”。   于是众人尊之为“朱信陵”,只与那位“海外孟尝”的沧海君齐名。   暗地里,愿意为朱家做事的齐楚轻侠,数以百计,虽无主仆之名,但他们却甘心父事之,是当地隐性的势力。   但现如今,朱家却穿着破烂皮衣,简陋的帽子,背上一柄单弓,看上去像是普通猎户。   十天来,他每日都藏身于沂蒙山松柏之间,只盯着一条小径,从日出等到日落,任由蚊蝇叮咬,也不知在等什么人。   终于,三月初七这一日,人迹罕至的沂蒙深山中,跌跌撞撞走出了一位素衣士人,一只履已不翼而飞,身上有不少荆棘划破的伤口,但手中的短剑,却丝毫没有放松。   朱家眯着眼,确认再三后,才发出几声鸟鸣,露出身形来。   那中年士人看到朱家,仿佛松了口气,匆匆向前迈了几步,正要对他打招呼,却徒然摔倒在地……   ……   张良醒来时,外面已经入夜,也不再位于山边的猎户小屋,而是被转移到朱家隐匿在深涧中的小庄园内,一些受朱家帮助的六国之士,因为失了国家,只能留在这里,甘愿风餐露宿,做他门客。   “客归矣。”   朱家换上了一身劲装,在一旁看着张良颔首,随即肃穆起身,朝张良长拜及地!   “子房做的大事,已传遍琅琊、薛郡、东海,如今朝廷正大索天下,势要捉住你!”   朱家露出了钦佩的眼神:“彼辈至今依然不知,莒南刺始皇帝者,韩人张子房是也!”   张良是为数不多朱家协助一次后,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他当年帮张良从楚入齐,时隔多年后,张良归来,身边已经跟着一个大力士,似乎是海东夷人,不怎么说话。   弟死不葬,谋划十载,从沧海君处辗转回国,亲自走遍齐、鲁、燕、赵,四处寻觅合适的地点,几次埋伏,又几次没有下手。   朱家知张良有大志,也欣然答应帮忙,他助张良打造了大铁椎,又将这个饭量很大的力士留在沂蒙山藏匿。张良这几年间行踪神秘,几次回来带着力士出门,又几次空手而归,没想到,在最后一次埋伏里,他终于出手了!   不动则已,一动则血流五步,天下素缟!   然而此时此刻,张良眼中,却无行刺后的喜悦,只有朱家先前从未见到的悲伤与迷茫。   “大铁椎死了。”   自从韩国灭亡,亲弟死于秦军流矢之下后,张良很久没这么难过了,他叹息道:   “我的算计还是不够缜密,秦卒追捕速度比想的要快,大铁椎为了让我走脱,向南奔走,吸引秦卒注意……”   张良依然记得,当发现无法两人一起走脱时,大铁椎毅然转身,只丢下了一句话。   “君子的命,比我有用!”   他那决然的身影,让张良想起了历史上,士死而冠不免,结缨赴死的子路……   张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铁椎力竭中箭而亡,尸体像小山一样倒下,秦卒围了过去,手持戈矛不断起落。   “夷人之中,亦有忠勇之士!”   张良擦干了泪水,继续躲进深山迷雾里,按着记忆上路,东躲西藏,终于回到了沂蒙山,与朱家约定好的地点。   但与张良想象的不同,那一椎掷出去后,他却没有大仇得报的轻松。   流血五步,天下缟素之后,随之而来的,或就是浮尸百万,流血千里了……   “我这样做,对还是不对?”   张良摇了摇头,让自己不要去想这件事,他仍相信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是天经地义,鲜血只能用鲜血来抹除!   他现在只做了第一步,刺秦报仇,张良的人生目标中,还有“复韩”这个大志愿需要去完成!   再说了,如今还有极重要的事未曾确认……   正巧,朱家也问起了那件事,他低声对张良道:   “子房,我就问你一句,秦始皇帝,到底死没死?”   张良无奈地抬起头:“我曾闻,卞庄子曾刺虎,但那是两虎相争,疲乏之时,才能乘隙而入。若有勇士欲射雄壮之虎,必发弩而遁,若虎不死,必怒而逐其后,人跑还来不及,岂敢回首望之?”   他苦笑道:“吾等也一样,当时事情发生太快,只知道铁椎击中六辆金根车之一,大概使之车毁人亡。至于秦始皇是否在车上,死还是伤?我说我也不知道,朱大侠信么?” 第0550章 今欲举大事!   “兄长前不久说过,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就好像始皇不死,则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公然反秦?如今秦始皇已遇刺身亡,兄长,是时候举起反秦大旗了!”   巨石落入水中,激起的波澜在向外一圈圈扩散,终于传到了北面的临淄郡狄县。田荣得知发生在莒南的大事后,第一时间便狂奔回府邸,将此事告诉从兄田儋。   田荣性格刚烈,和他那个宁可流亡做海寇,也不愿意苟存于秦治之下的弟弟田横有几分相似。此刻极力劝说田儋,他们狄县田氏,应该抓住这个好机会,重新树立复齐的大旗。   但田儋比田荣更多几分谋略和踌躇,他仍然对那个消息有所怀疑,沉吟道:   “至今收到的消息,都是轻侠商贾口口相传,或言有人效仿荆轲,献上不死药,近皇帝五步而刺。或言是豪侠带着门客伏击,以长矛击穿金根车,戳死了秦始皇,又有说是大椎的……传言太多,出入太大,虽然最后都说秦始皇死了,但吾等尚不能确定……”   田氏兄弟期待的天下缟素,并没有出现,官府那边也打听不到确切的消息:这时代没广播没电视,官府主要靠邮传文书往来,民间就只能靠口口相传的小道消息了。   朝廷才不会给下面的小县城发消息,说“皇帝没死”,狄县收到的文书,只是要求他们加强戒严,禁绝轻侠,逮捕一些外来的可疑人士,如此而已。   所以田荣觉得,官府如此作态,是因为秦始皇其实已经死了,只是秘不发丧而已……   田儋则以为,再等等比较好:“吾等所谋之事,乃夷三族之罪,若不谨慎,恐狄县田氏将绝矣,还是再等等吧……”   若秦始皇当真死了,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消息传来,若他没死,狄县田氏尚能继续蛰伏……   “兄长,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田荣却爆发了,激动地说道:“当年,齐王建欲入朝于秦,雍门司马横戟当马于前,劝曰:齐地方数千里,带甲数百万。三晋大夫,皆不降秦,而在阿、鄄之间者数百人,王与之十万之众,使收三晋之故地,即临晋之关可以入矣;楚之鄢、郢大夫,不欲降秦,而在城南下者数百,王与之十万之师,使收楚国故地,则武关可以入矣。如此,则齐威可立,秦国可亡!”   “然而齐王建懦弱昏聩,竟然不战而降,对秦始皇西面称臣,希望能继续做诸侯。结果呢?赵政骗了齐王,齐两千里之地,拱手予人,齐王建也被处之于松柏之间,活生生饿死!齐人哀之,为之歌曰,松邪!柏邪!住建共者,容耶!”   说到故国覆灭的往事,作为齐王宗室,田荣依旧咬牙切齿,他见田儋面上有所动容,继续道:   “齐国已亡六载,非但失了社稷,连文字量衡,也尽数被秦吏绝灭,换成了秦篆秦升。近来狗皇帝更是将胶东诸田尽数迁走,连他们的氏也剥夺了,只以第一到第八称之,真是奇耻大辱!”   “事情很明显,秦始皇和秦吏,针对的是诸田。同样的灾厄,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轮到临淄、琅琊、济北诸田头上。难道兄长想要等到,我家也被迁到西方荒凉之地,被冠以一个低贱的数字为氏,才后悔莫及么?”   言罢,田荣长拜于地:   “如今虽不知秦始皇是死是伤,但他肯定遭到了刺杀,关东人心惶惶,各地豪杰蠢蠢欲动,正是田氏一雪前耻的大好机会。兄长,你如此优柔寡断,是要学齐王建,最后被饿死在松柏之间么?”   “荣弟所言甚善,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田儋终于被说动了,田荣说的没错,诸田危如累卵,已经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还是因为黑夫治胶东缘故,秦朝和齐地诸田的矛盾,比历史上更剧烈数倍!所有人都会想,夜邑田氏被夷族,即墨田氏等遭到迁徙,接下来,是不是该轮到他们了?   举事失败是速亡,不举事则是缓亡,结果都差不多。眼下齐地谣言四起,世人都怀疑秦始皇已遇刺而亡,倒是一个奋起一搏的好机会……   兄弟二人意见统一后,便迅速开始商议举事的日期和方式。   田儋作为一家之主,遇事常要踟蹰一番,可一旦下定决心,却显得颇有谋略,他对田荣道:   “第一,吾等要立刻派人出海,去胶东以北的诸岛屿,将此事告知阿横和雍门司马!就说秦始皇帝已亡,复齐的时机,到了!”   雍门司马是铁杆的反秦派,齐亡时,他跑到海边,带着齐舟师远遁,驻扎在少海诸岛屿上(庙岛群岛,山东长岛县)。那些岛屿星罗棋布,可以住人,多者上千,少者数十,总数可能有三四千,海船以百计,也算不小的势力。   田横六年前出海而去,如今在胶北“盗寇”里,地位仅次于雍门司马,还与田儋田荣一直有联系。   秦始皇东巡,胶东大军云集时,他们不敢造次,可现如今,若突袭登岸,可以作为齐地诸田的奥援!   “除了外援,还要有内应,方能里应外合,共举大事。”   田儋说道:“秦虽禁绝轻侠,收缴兵刃,但民间忠义之士是杀不完的,还得派人去市场鼓动潜藏其中的轻侠豪杰,或可效仿王孙贾之事……”   所谓“王孙贾之事”,指的是数十年前,五国伐齐,齐闵王出逃后,被楚将淖齿杀于莒都,齐国已经濒临灭亡,即将被列强瓜分。   这时候候,除了田单坚守即墨城外,还有一个人站了出来,那便是齐闵王的侍卫王孙贾。   当时王孙贾才十五岁,见淖齿杀齐闵王,百官士卒尽散,于是他便孤身一人,去了莒都的集市,说道:“淖齿乱齐国,杀闵王,欲与我诛者,袒右!”   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市井之中,居然有四百个与他素不相识的轻侠技击站了出来,袒露右臂,拿起武器追随王孙贾。众人对淖齿发起突然袭击,最终杀了淖齿,拥立齐襄王,齐国得以不亡……   轻侠,一直是齐国重要的势力,孟尝君独立于诸侯,就是靠聚集群侠。这些出身闾巷布衣的游侠往往强直刚戾,懻忮好气,互不相让。他们凭手里的剑吃饭,在江湖上混,最看重的是声名、面子,所以才一言不合就大打出手,争一时之勇。   不过,正因如此,轻侠技击也十分讲究义气。   俗话说得好,仗义每多屠狗辈。国破家亡之际,轻侠中,往往有忠勇之士层出不穷,当年能怒发冲冠随王孙贾杀淖齿,如今,也能为田儋兄弟所用。   “你我当年任侠好气,结义市恩,如今总算派得上用场了……”   田儋很自信,凭借他们兄弟三人的名望,再加上轻侠技击对秦朝的不满,振臂一呼,狄县响应者,何止四百?   至于临淄街头的游侠儿,更是成千上万,虽然碍于秦律,这些人藏起了剑,干着低贱勾当,但他们的侠心,却尚未死去!夜晚酒酣之际,在破落里闾中,不乏有破口大骂秦朝的人,田氏兄弟往往接济他们,暗暗结交。   侠以武犯禁,秦律对轻侠有多苛刻,轻侠就对秦朝有多痛恨!   胶东郡守市恩于黔首,让闾左有地,响应者络绎不绝,但那些轻侠出身的人,宁可自己没地,日子过得惨,也不食这嗟来之食!   所以,这群人,便是田氏兄弟最大的内应。   安排好人手去齐地各县散播消息,发动轻侠后,田儋又道:“还有第三点,光凭借吾等一家之力是不行的,得诸田一起举事方可。你我虽然在轻侠中有名望,但毕竟年轻,血脉也远,难以号令同宗长辈,还得找到一个能得到诸田认可的人,以他的名义举事……”   田荣立刻明白了:“齐王建之弟,公子田假,就藏在离这不远的千乘县,隐姓埋名,我曾接济过他,这就派人去将他接来!”   田儋击案道:“甚善,公子假素有贤名,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这样一来,复齐的旗号也有了!”   他雄心万丈地说道:“如此一来,三管齐下,则齐地四郡七十二城,犹如沸鼎,两千里江山,一朝色变,绝非不可能!你我兄弟,亦能立安平君之功,名垂千秋!”   ……   涟漪继续晃动散播,三月中旬的齐地诸郡,处于一种微妙的状态。   有轻舟从狄县顺着济水出海,熟悉水文的老船家,带着田氏子弟,摇着桨橹,绕过巡逻的胶东舟师,前往盗寇云集的沙门岛……   而在狄县市井,“秦始皇已遇刺而亡”的谣言,也渐渐散播开来,曾经受过田儋兄弟恩惠的游侠儿们,在入夜时分悄悄聚集,低声商议着什么,篝火映照着他们的脸庞,晦暗不明……   有小动作的,不止是田儋兄弟,胶东诸田遭到强迁,让各地的田氏贵族都有了紧迫感。于是在临淄,在济北,在薛郡,在琅琊,处处皆有人在传着“皇帝死”的小道消息。   普通黔首得知,只是哦了一声,然后开始担心世道会不会大乱,让他们生计更加艰难。痛恨秦朝严厉统治的轻侠,听闻此事后,暗地里拍手称快。   诸田贵族们,更是弹冠相庆。   众人被这座大山压抑太久,诸田渴望恢复齐国,轻侠则渴望这世道能有些变化,昔日的自由快活能够复得……   谣言四起,齐地七十二城,两千里江山,像是即将沸腾的鼎,危险的白烟从每座城市中冒出,市井的闲言碎语一日多过一日,颇有沸反盈天之势。   哪怕是诸田被清除一空,治安最好的胶东即墨城,暗地里,也有人在传播谣言。   那些个褐衣布帻的青壮汉子,蓬头垢面的弱冠少年,都是昔日轻侠,虽然腰间无剑,或挑着担,或推着辇,做着各自的低贱活计,但路上遇到了,相互间眼神暗示却是少不了的……   人心惶惶,任谁都能看出来,再这样下去,齐地乱象将生!   就在这危机重重的气氛下,一声清脆的锣响,却自即墨城乡校处响起!   ……   “哐哐哐!”   锣声连绵不绝,从即墨内城东边传到西边,止住了市井间的流言细语,士人、商贾、农夫,众人纷纷抬头倾听……   一年前,黑夫郡守初至即墨,有儒生以为官府要禁绝私学,故在乡校鼓噪闹事,事后,黑夫却只是惩戒了首恶,并且效仿郑子产,不毁乡校,但却改了规矩,自此以后,士人不再有击鼓召集百姓公议之权,只有官府才有这个权力!   自此之后,每逢颁布什么法令,都会击锣鼓召集。   此时听到锣响,下意识地,即墨城内众人纷纷朝那边走去,等他们到了乡校之外,四面八方涌来的人群已经摩肩擦踵,挤得水泄不通。   虽然黑夫郡守说,乡校是官民交流的窗口,但这窗口可一点也不亲民,老百姓都被拦在十步之外,肃整的秦卒手持兵刃,将官员们保卫在内,任何宵小都无法近身。   “是郡守!”   靠前的人,眼尖的人,都看到站在乡校鼓台上,一位身材中等,头戴卿士冠,黑色袍服,青绶银印的大吏按剑而立!   正是胶东郡守黑夫!   众人议论纷纷,沸反盈天,他们都想知道,郡守今日召集众人,想说什么?   眼看人聚集得差不多了,黑夫点头书可以开始了,旁边的陈平立刻递过来一个铜皮卷成的喇叭……   这当然还是黑夫的发明,即墨官员,过去召集百姓来乡校,便是靠此物微弱的扩音能力,颁布政令,黑夫很少亲自说话,最多站在旁边镇场。   但今日,黑夫却亲自接过了喇叭,清了清嗓后道:   “本郡守今日在此,召集郡中众人,只为一件事,那便是奉陛下之命,宣布其口谕!”   “皇帝口谕?”   众人面面相觑,不是说秦始皇帝遇刺身亡了么?哪来的口谕?   “肯定死了,官府这么说,是为了安定人心,要么就是遗诏……”   有恨不得秦始皇死去,让世道立刻乱起来的人,在人群里窃窃私语,但很快就安静了下来,因为黑夫又开始说话了!   “陛下有一句话,让我告诉胶东人。”   黑夫扫视众人,对着铜喇叭,一字一顿地吼道: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第0551章 朕安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即墨乡校,黑夫手持简陋的铜皮喇叭,将这句秦始皇的口谕重复了三遍。   整个市肆,忽然间便静了下来,富户、商贾、轻侠、黔首,所有人都面面相觑,脸上的神情,别提多精彩了。   黑夫见此情形,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果然如此。”   和普通人不同,在黑夫视角,这事情的经过,更加惊心动魄些……   自从秦始皇离开胶东,前往琅琊、东海巡视后,黑夫便沉浸在赶土豪分田地的繁忙工作,和造船募兵事宜上。   当三月初,秦始皇在琅琊郡莒县以南山道遇刺一事传来时,吓了他一大跳!   黑夫第一反应就是:“张良,博浪沙,误中副车?”   这点知识黑夫还是有的,他早在咸阳时,就曾旁敲侧击地向张苍打听过,博浪沙在哪,结果你猜怎样?博浪沙,就在张苍的家乡阳武县!   黑夫还顺便打听过韩人张良,最后是无果而终,这个人只知道是韩相张氏长子,秦始皇二十一年,也就是黑夫穿越的第二年,新郑之乱后就不知所踪,更无从找起,因为这十一年间,天下再也没有他的踪迹。   黑夫非但没有放心,反而更加警惕。   “不愧是张子房,这样的人,才是懂得自保和待时而动的危险分子啊!”   最糟糕的是,你知道他会发难,却不知是何时何地发难。   不过,随着历史发生巨大变动,秦始皇因黑夫西拓之建言,先对匈奴动手,暂缓了东巡,等他这次上路时,也压根没过阳武县,而是走了陈留、定陶一线,从亢父之险进入薛郡。   后面的泰山、临淄之行,黑夫在旁追随,抵达胶东后,一切沿途戒备疏导又是他亲自操办,都十分妥当,没有出事——一旦出事,不管皇帝有事没事,身为郡守,一个失职是跑不了的。   总之,送秦始皇出胶东时,黑夫长舒了一口气,本以为博浪沙是彻底没了,却不曾料到,居然在莒南出了事。虽然猜测或是张良迟到的刺杀,但传来的消息模棱两可。秦始皇是极其谨慎的人,他的生死,只有身边人才知道,对郡守们,只是传来诏令,要求他们大索天下,稽查可疑人士,掘地三尺,也要把刺客找出来!   黑夫一一照办,但仔细琢磨此事,却不由得脊背发凉。   历史上,秦始皇死后,其死讯被李斯赵高掩盖,秘不发丧,一切照旧,反正皇帝平日里也神神秘秘,不喜欢轻易暴露行踪,让外人见到,按照比较传奇的说法,还用几车鲍鱼来掩盖越来越浓烈的尸臭……   黑夫当然会怀疑,这次御驾行宫方面,对皇帝情况语焉不详,是否是历史提前上演?   秦始皇如果现在死了,而且还是遇刺而亡的,会怎样?   黑夫一贯脑洞极大,便悄摸摸琢磨开了……   ……   黑夫首先想到的便是:“赵高会不会像历史上那样搞事?”   仔细推敲后,黑夫乐观地发现,秦始皇若有不测,赵高作为御者,也有推卸不了的责任。老丈人叶腾是知道黑夫与赵高有矛盾的,身为廷尉,当场拿了赵高下狱也不是不可能。再说了,往好处想,或许那一椎砸死的是赵高呢?那就有意思了。   而秦始皇帝若死,有两种可能,一是留了遗诏,二是没留遗诏。   若是留诏,只可能是公子扶苏,因为公子胡亥还小,十三四岁年纪,国赖长君,皇帝哪怕不喜欢扶苏,也不会选择一位幼主登位。   子婴虽然跟在皇帝身边,但他不过是区区五大夫,还是叛国者长安君之子,也没有任何资格继位。   若是无诏,秦始皇又无太子,就要从诸子里挑选。   可能是李斯、王贲、叶腾这三位大佬商议拍板,按照传统宗法制度,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在没有其余人选的情况下,扶苏一样是第一继承人。   而且别忘了,这会扶苏不在他处,而在咸阳!且与蒙恬兄弟十分相善。   蒙恬、李信镇守西北,有大军十数万,得知消息后,回关中镇守易如反掌。李斯一文臣,就算他儿子李由扼守三川,面对根本拦不住的蒙恬,也不敢在帝位继承上胡来啊。   所以黑夫设身处地,为李斯考虑,他的最优选择,便是定扶苏继位,以拥立之功,换取继续当丞相。最多拉上王贲,让王贲做太尉,李王合作,瓜分朝局,孤立廷尉叶腾。   “所以单论对中央的影响而言,秦始皇帝此时逝去,也许还一定是坏事,时间点正好,政权会平稳过渡。”   但这种局面,至多维持到天下大乱。   没错,天下大乱!   和自然死亡不同,秦始皇若死于一场刺杀,这仿佛是一个讯号,一个鼓动六国遗民起来造反的信号!   小蝴蝶翅膀扇起的风,已经极大影响了时代,许多地方都与原先不同了。   其他地方不说,就谈齐地,因为黑夫来胶东做郡守的缘故,形势迥然大变!   齐地虽然暗流涌动,但秦吏不动诸田,诸田也不反秦朝,就这样高度自治地挨到秦末,然而,黑夫却搅乱了这潭深水。   他夷灭了夜邑田氏,迁走胶东诸田一共八家,这种暴力强拆的做派,显然是在秦吏和诸田之间,勉强维持的关系火上浇油。   平衡已被打破,齐地的形势很不稳定,秦始皇在,无人敢造次,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发落。但始皇若出事,七十二城里,只要有那么一两个有骨气,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诸田,乘着秦始皇死讯举事,或许还真能闹出点阵仗来!   胶东是没诸田了,可它的外面,还被琅琊、临淄、济北包围着呢。   若只是齐地闹事,一切还好说,若是关东皆反,黑夫就惨了。   他可没自信,靠着千把秦地兵卒,几千忠心堪忧的本土郡兵,还有新近收服的,随时可能见风使舵的万余户闾左,便戡平暴动,能守住胶东就不错了。   若朝廷发兵不及时,或战事不利,让整个关东都反了,黑夫被齐楚豪侠团团包围,困在胶东这个极东的旮旯角,最后逼得他东渡朝鲜,也不是不可能……   啧,那样的话,他就真成穿越者之耻了。   虽然长远看,黑夫有自信打回来,但这个过程还是有点尴尬。等大乱平定后,朝中局势已定,黑夫很难再分一杯羹,他想成为帝国实际的掌舵人,难上加难。   “幸好我早早搞定了刘季……”   黑夫不由吐槽,位面之子在他爪下,随时可以按死,危局之下,没有比这更安心的事了。   至于以秦吏身份投反秦阵营?那啥,手上沾了无数仁人志士鲜血的冈村宁次忽然跳反投共,你信么?项家、张耳、诸田,黑夫的仇家还真不少呢。   再者,以秦之强,只要中央不乱,反秦群雄很难赢,更别说历史被黑夫搅得一团乱,刘季这个主力都跪了,项羽现在还是未成年吧?而且还与其叔父项梁一块,被迁到关中待着,住在栎阳城,黑夫也派人留意着。   他显然不知道,那个被项梁带在身边的少年,其实是冒名顶替项羽的项庄……   总之,琢磨之后,黑夫发现,若皇帝此时崩逝,于他而言,是很不利的。   “我这些年的暗中布局,会被全部打乱,苦心经营的东西,反给他人做了嫁衣,甚至连方兴未艾的胶东新政,也要半途而废……”   若天下即刻大乱,什么格物,什么学以致用,什么白菜萝卜,统统都要放一边,先打吧!打个天昏地暗再说!只希望能速战速决!让华夏少流点血,最后便宜了冒顿那匹野狼。   历史将如同脱缰野马,不在黑夫掌握之中,等他再度持辔,或许二三十年都过去了。   大势这种东西,一旦没把握住,要夺回来就很不容易,黑夫只能暗暗准备,同时立刻派亲信去东海郡查看情况,与叶腾取得联系。   好在,黑夫的最坏打算没有出现,拖了几日后,更详细的消息传来,叶腾的消息!   “陛下无恙!”   ……   叶腾在信中讲述当日情形后,黑夫才知道,原来,那突如其来的铁椎虽然击中了皇帝乘坐的主车,但只砸到了车轮上,使马车翻倒,没有破窗而入。   想想也是,那大铁椎,其实也就百十斤重,是人手抛出来的,又不是炮弹。但秦始皇的金根车有多大?两丈长,一丈宽!需要六匹马才能拉着前行,且是闭合的,皇帝坐在哪个位置?是前是后,外人根本不知道。   刺客必须在十数丈外的极限距离,猜测并准确命中皇帝安坐的位置,才能一击毙命,歪了一点都不行,难度是很高的。   此外,还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赵高在这场事故中,似乎受了伤,废了一只手臂,据说是被惊马踩断了骨头。   坏消息则是,正是多亏了赵高高超的驾驶技术,堪堪让马车来了个急转弯,才让本来会命中车顶的铁椎,最后只砸到了车轮,虽然马车侧翻,惊马奔走,但好歹没有让秦始皇重伤暴毙。   如此一来,赵高虽然废了一支胳膊,换来的,恐怕是加官晋爵和皇帝的倍加信重……   “赵高也开挂了么?”   黑夫有些不爽,但心底里,却发现,自己竟为秦始皇的生还,松了一口气。   这位性格鲜明的千古一帝,他渴望长生不老,但凡人皆有一死,谁也逃不过这血肉诅咒,只是黑夫觉得,秦始皇帝,不该以这种窝囊的方式死去……   至于秦始皇帝本人,可能受了惊吓和轻伤,并无大碍,唯一的问题是,他一贯行踪故作神秘,遇刺后更是倍加警惕。   纵然露面,让东海郡人看到他无恙,因为地理消息隔绝,其他郡县也不可能有电视转播看到这一幕啊。于是,在有心人传播下,谣言自然便蜂起了。   即便如此,黑夫依然没完全放心,直到秦始皇得知各地谣言四起,传了一道的口谕出来,不止是胶东,齐楚梁地的郡县守令,皆要在郡府县寺前击鼓,召集黔首,向他们宣读这句话: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这句口谕,很有秦始皇的风格:简短,不多添一字废话,却将意思说得明明白白!   对官吏、黔首而言,这是皇帝在向他们报平安呢!   而对那些别有用心者而言,这句话,却是秦始皇的轻蔑宣言,也是对谣言最响亮的回应:   “刁民们,朕好着呢!”   “朕的天下也无事,你们的一切谋划,都是白费功夫,老老实实吧,该干嘛,干嘛去!”   眼看这句话将即墨乡校千万人震得鸦雀无声,黑夫不由感慨,也只有秦始皇帝本人,才有这样的能耐,喧嚣尘上的乱相,一句话就压下去!   过了半晌,众人才反应过来,那些已经做了官府良民,习惯了在秦始皇停留即墨的那段时间,冲皇帝车驾三呼万岁的闾左庸保们,纷纷开始为皇帝祈福,相互庆贺,即墨市井似乎又恢复了正常秩序。   这一次,没有人再敢轻易传谣了。   因为,秦始皇很可能真的还活着!还传出口谕,亲自告诉百姓,他好着呢!   一时间,宵小噤口,鸦雀无声。   总之,见此情形,黑夫感慨之余,不由得想起了一首诗。   “小小寰球,有几个苍蝇碰壁。   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蚂蚁缘槐夸大国,蚍蜉撼树谈何易!”   后人有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然而,秦始皇帝的生死举重,已不止是泰山,天平另一头称着的,俨然是半个天下!   这或许,就是“伟大领袖”的分量吧,其生死,完全可以作为时代的分界点,仿佛日月交替。   “夕阳余晖,尚且有霞光万丈。始皇既没,余威震于殊俗,何况他仍在呢?”   一切谋算到此为止,但黑夫的目光,又投向了远方。   “胶东的暗流,是被一句话镇住了,但其他地方呢?”   他接下来要考虑的是,这场意外事件引发的后续影响,以及自己如何才能在余波中,赚取最大利益! 第0552章 群雄   “朕安,天下亦安,黔首安乎?”   不止是胶东即墨城,在齐地四郡,这句秦始皇的口谕,传遍了每个郡府县城!   在临淄郡狄县,济水畔的田儋府邸里,已经悄然聚集了数十上百名褐衣布帻的青壮汉子,也有蓬头的弱冠少年,无一例外全都腰间带剑,多年前收兵令在齐地收效甚微弱——整个临淄只有四十名长吏,谁替你去收兵?   这群昔日的游侠儿,过去受了田儋兄弟的恩惠,又被秦律管制数年,早就怨声载道,此番田儋有召,欲谋大事,轻侠们亦欣然前来,共商大计。   但这场热血沸腾的反秦动员大会,却被一道口谕所扰。虽然田儋一再高声强调这是假的,可怯于众斗,勇于持刺的轻侠们面面相觑,不少人露出迟疑之色……   皇帝巡视齐地的威风尚在,这时候跳出来造反,真的好么?   ……   “既然暴君尚在,反秦复齐之事,恐怕要从长计议才行。”   在距离狄县不远的千乘县,齐王建之弟公子田假藏身之所,昔日的宗庙之牺,如今为畎亩之勤。   看上去与一庄稼汉无异的田假原本已经被田荣一阵鼓动,游说得松口,答应出面参与到复齐计划。   但得闻秦始皇口谕后,田假开始反悔,不断摇头,让前来邀请他的田荣暴跳如雷,直骂:   “竖子不足与之谋!”   ……   临淄向南,越过泰山,数百里外的薛郡卞邑,口谕连同捉拿刺客的秦吏兵卒一同到来,张良站在县寺外,听罢这一席话后,长叹了一口气。   “惜哉。”   他毁家纾难,为韩国报仇,行刺秦始皇,终究未能成事,却害得壮士白白送命,十一载谋划,终究是一场空。   随即张良却又无奈一笑,从容步游,施施然走入人群,堂而皇之地在秦吏眼皮底下活动,就好像这件事与他毫无关系似的,径自往最危险的东海郡走去!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张家五世相韩,他张子房的灭秦复国之心,还未死!   ……   齐鲁如此,楚地亦然。   在东海郯县,又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钟离眛和田仲再度于郯子庙里相见。   不同于上次的慷慨激昂,此番二人却久久无言。他们今日亲眼看到,秦始皇的车驾再度启动,威严的皇帝坐于车中,看来的确无恙,秦朝的根基,依然同过去那样,不可动摇。   “齐鲁豪侠,先前商量得不错,欲乘机有所动作,可如今,都退缩了。”田仲唉声叹气。   钟离眛颔首:“下相项家也决定,暂不参与此事,毕竟项家的主心骨项梁,如今被拘在关中,不得归乡,项缠(项伯)他,恐怕不足以成事啊……”   “要不,再等等?”   声音渐渐低沉,到了下半夜,门外传来吆喝声,但等收到举报赶来缉拿犯人的秦吏踹开郯子庙的破门后,却什么也没找到。只在郯子雕像后面,搜出了一把楚式短剑,上面刻着“钟离”二字……   ……   东海郡南部,越过淮水,便是水网纵横的淮阴县,一个衣衫褴褛,面容消瘦的弱冠少年,正坐在南昌亭处,狼吞虎咽地吃着亭卒分他的一点饭菜。   一边吃着,他一边抬头,听亭长一本正经地宣读秦始皇口谕,顿时停下了咀嚼,若有所思。   少年父母早丧,乃下贱布衣,今岁刚刚满17。他有氏有名,氏韩,名为“信”,据说是一位路过的老丈给他取的。老丈自称兵家,吃了他钓的鱼后,便教了韩信几天兵法——对黔首而言,半点屁用没有的本领。   韩信一度异想天开,想要做吏,然乡人却觉得他贫而无行,不得推择为吏,他又自视甚高,不愿意做贱籍的商贾。于是就这么游手好闲,住在破烂的祭庙,草席一裹,便能睡一整天,饿了的时候,就到处白吃白喝。   这几天,韩信便跟着脾气好人也好的南昌亭长,每逢饭点,就来南昌亭转悠,混口剩饭吃,旁人都说他不要脸,他却只是无奈地笑笑。   秦始皇遇刺消息传来时,韩信是最为兴奋的人,甚至还卖了最后一件完整的衣裳,置办了一柄破剑,仿佛在为什么大事做准备。   但今日,得知皇帝安好后,韩信眼中的神采,却又暗淡下去了几分。   “我学的东西,乃屠龙之术也,不遇乱世,便派不上用场啊!”   ……   东海以西,陈郡淮阳城,西门里处,在此化名蛰伏七八年的大侠张耳,已经是和秦吏兵卒极为娴熟的“土著”了。   他依然做着里监门的行当,县吏过来发号施令时,点头哈腰,还踹了自己的“儿子”,其实是好兄弟陈馀一脚,让他在里门处,向里中黔首大声宣读秦始皇的口谕,就像先前二人大声诵读自己的通缉令一般。   读毕后,张耳陈馀眼神交流,意思十分明显。   “果然还得再等等……”   ……   淮阳北边的阳夏县,春末烈日炎炎,刚结束劳作的雇农们途经乡亭,听邮人宣读皇帝口谕,农夫们表情淡漠,仿佛事不关己,唯独年纪也老大不小的陈胜拄着农具,若有所思。   “皇帝安,则天下安……吾等黔首,又岂敢不安?”   多年前“苟富贵,勿相忘”的宣言并未成为现实,陈胜没有成为鸿鹄,他依然是只不起眼的燕雀,在风向不明的时代潮流里扑腾着翅膀,作为庸耕雇农,苦苦挣扎在温饱线上。   这时候,邮人读罢皇帝口谕,即将赶往下一处亭舍,但见陈胜拉住他问东问西,便多聊了几句,不曾想居然相谈甚欢。   眼看时辰不早,必须上路时,这个黑瘦黑瘦的邮人才朝陈胜作揖道别,笑道:“我乃阳夏人,吴广也……”   ……   不止是他们,胶东刘公岛上,奉命屯守此地的百将刘季磨着剑,闻讯后皱起眉来,随即嘿然一笑,也不知是喜还是忧。   而会稽郡吴县,一个隐姓埋名,被家族安置在此的壮硕少年,得知此事,却扔了手里的剑,大发豪言道:“没死便好,诛始皇,灭暴秦,必由项籍亲力亲为!”   总之,齐楚之地,这些个历史上的秦末群雄豪杰,各路反王们,有的人已经蠢蠢欲动,有的人已经嗅到了不一样的风声,但在秦始皇口谕传来后,都不约而同地缩了缩脑袋,打消了先前的念头。   无数个城邑市井,皇帝已死的谣言,连带躁动不安的气息,几乎要喧嚣尘上,但这一刻统统停了,热闹的集市,从谣言四起,到鸦雀无声!   那个身影,屹立于天空太久,久到黔首们一抬头,就能见到他。   他就像是天上的太阳,酷烈无比,暴晒着天下三千万生灵,但只要它一刻不落,夜行动物们,便不敢轻易冒头。   “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   高渐离举起筑击向秦始皇时,曾如此呐喊,但这份决心,真能下定的人却不多。   田儋、田荣、张耳、陈馀、钟离眛、陈胜、韩信,所有人的心里,此刻都回响着那句话:   “秦始皇帝不死,这硕大天下,谁人敢反?”   ……   “我敢!”   “我田横就敢竖首义之旗!”   三月下旬,少海之上,群岛星罗棋布,一队舟船停泊在海湾内,田横站在船上,手持长橹,将一个听说秦始皇口谕后,萌生退意的海寇首领打下了水,随后双目瞪圆,怒斥道:   “那秦吏黑夫,已经狐假虎威,逼压到诸田门楣之内,欲灭之而后快,还能忍么?如今虎去狐孤,大事既举,何谈退缩!”   他朝南方一指,对或在船上,或在岸上的齐人盗寇们说道:“二三子,齐地海岸,就在数十里之外,是狼狈而逃,回那鸟不拉屎的海岛上继续当龟孙,还是随我破浪登岸,杀入临淄,报仇雪耻,光复故土,在今日也!” 第0553章 袒右   在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有一条链状的群岛,早在数万年前,这块狭长的土地便被少海淹没,变得支离破碎,如今只剩数十座贫瘠荒岛,历经浪涛日夜拍打。   其中最大的岛屿,叫“沙门岛”,位于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外,有淡水也有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   可当齐国灭亡时,却有两三千人逃到了岛上……   他们都是不愿意屈身事秦的齐国兵吏,齐王建投降秦国,不想做亡国奴的人,便追随宁死不降的雍门司马,跑到海边,夺了舟师大船,扬帆北航至沙门岛暂避,以图日后能反攻大陆。   但那时候众人没想到,他们在这片海岛上一呆,就是六七年。而且四处闻讯赶来投奔的人来越来越多,如今五个主要岛屿上,人数已经直逼四千!船只多达百数,这批人,被朝廷称之为“盗寇”,他们并非杀人不眨眼的江洋大盗,他们只是失败者。   这一天凌晨,秦始皇口谕传来后,岛上由石头垒成,简陋至极的“司马府”中,却响起了剧烈的争吵!   田横穿着一身劲装,腰上挂着把无鞘的剑,双眉斜插鬓角,胡须也夸张上翘,优雅中带着点傲然,他上前一步,抱拳道:   “司马,眼下是极佳的机遇,为何不按与我家兄长商量好的计划,立刻发兵南进,以吾等四千之众,一旦登岸,齐地百姓必箪食壶浆以迎,大事可成矣!”   雍门司马早已不复当年,那个向齐王建提议,抵抗到底的鹰派将军,似乎已经老了。膏油灯映照下,星星点点的白发已从他头上冒出来,虽然他一如既往的强壮,拥有公牛般宽阔的胸膛和年轻人的平肚子,只是面容上,却多了几分踌躇。   他叹气道:“我听闻,秦始皇帝未死,还向天下发出口谕,以威慑豪杰,岂能贸然举事?”   田横眉毛一扬道:“所谓的秦始皇口谕,是假的,他已经遇刺身死,秦人为了稳定人心,秘不发丧而已。”   “真假未知,还是再等等为妥。”   雍门司马的确没有当年的锐气了,那时候他尽的是为臣的责任,可现如今,四五千人的性命都捏在他手里,这是复齐的最后希望,若是在一个不恰当的时机举事,招致秦朝疯狂镇压,那复齐,就彻底成了泡影。   故而,他婉拒了田横、田都二人的请战,并决定,待会就让外面等待号令,准备出海去齐地的海寇群盗们解散,气得二田出来之后抱怨道:   “司马老矣,且非诸田,不知吾等之危!”   容不得他们不着急,田都与秦吏有血海深仇,无时无刻不渴望回去复仇。田横则是看到,胶东诸田被一扫而空后,或许很快,就轮到临淄诸田了,到那时候,非但是国亡,家也破了,失去了诸田响应,再谈什么复齐,无异议痴人说梦。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田横一咬牙道:“狄县那边已准备妥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既然雍门司马老迈胆怯,那吾等便帮他做决定!”   ……   海风吹散薄雾,朝阳的曙光照亮云层,天空变为鱼肚白的红晕,黑暗的大海化作苔藓的灰绿。   寄居蟹从沙里探出脑袋,朝大海爬去,海鸥鸣叫掠过群岛,沙门岛群盗也尽皆苏醒过来,掀开已经不再干燥的稻草毯子,走出棚屋,敲打着酸痛的身体。   他们或衣衫褴褛,或穿着鱼皮鹿皮服。手持竹矛、鱼叉,背着短弓,这便被朝廷称之为“盗”的一群人,过去也是体面的贵族、轻侠、士人,如今却落魄成了这般模样,恍如野人。   没办法啊,沙门岛虽然可以住人,但条件实在是艰苦,地形崎岖,岸边大部分地域,皆是尖石绝壁,暗苔攀附,沾满鸟粪。每年夏秋,更是狂风骤狼,入冬后,不止风大,还湿冷得紧。过去,只有实在活不下去的渔民、逃犯才会来这讨生活。   原本只能养活数百人的岛屿,如今挤了几千,自然更加窘迫。   此时,众人纷纷燃起枯黄的树木芦苇,做简陋的朝食,没粮食的只能咽着口水干看,不时发生因抢夺食物而引发的骚乱。   每个人都在与饥肠辘辘做斗争,但却无人离开,他们今日聚集于此,只为等首领们决定一件事。   但雍门司马却迟迟没露面,就在众人诧异之际,反倒是岛上的二号人物田横,以及新加入盗寇的田都踏着晨光,来到众人面前。   田横先站了出来,他为人任侠,很得群盗拥护,此刻朝众人一作揖,开门见山地说道:   “不瞒二三子,岛上的众人,快活不下去了!”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愣。   没错,这岛屿上既无舒适生活,也无前途可言。在这里,不管是做和大海搏斗的渔夫,还是当想从贫瘠土地里挖出一点作物的农人,都收获甚微。   而且每年一入冬,窝棚抵御不了海风,夜夜受冻,岛上却无桑麻之利。   想要拥有粮食衣帛,就得依靠齐国本土诸田的资助,间或出海劫掠秦官府的盐场亭舍。好在那几年里,夜邑田,狄县田,即墨田,都暗中派人送来粮食衣服,所以日子还凑合。   可自从去年开始,想在齐地获得补给已经越来越难了,群盗最大的金主,夜邑田氏覆灭,家主田洸被黑夫所骗,缉拿斩杀,其子田都带着百来人逃到了岛上。   秋冬时,秦始皇进入胶东巡视,大军云集,还从会稽调集了船队到胶东驻扎,群盗们更不敢去冒险。   眼下秦始皇虽然走了,大陆上还有传言说他已遇刺身亡,但胶东的海防,却比先前还严了几分。入春以来,群盗也试图去胶东盐场滋扰,却先被曹参迎头痛击,又遭到任嚣楼船袭击,损失惨重,只能丢下数十百具尸体退回来。   如此一来一回,群岛上的余粮日渐减少,虽然雍门司马承诺,沧海君会派船运来些粮食,但远水不解近渴,四千张嘴,根本填不饱。   饥肠辘辘的肚子告诉群盗,田横所言都是真的。   田横一股脑将这些事都说了出来,最后道:“我知道,汝等与田横一样,来此只为复齐,只为守住齐人最后的骨气!可这六七年来,吾等都在挨饿受冻!这半年来更甚!已有数十人相继饿毙。”   亦有很多人实在受不了,但又不敢回齐地,于是便去了东面的朝鲜、沧海城,那里好歹能想办法填饱肚子。   复齐像是一个遥远的梦,或许,是时候醒过来了。   但田横却不愿意。   他对众人袒露处境:“我掌管岛上府库,故知,仓禀里粮食已空!虽说吾等每天都能从海里捞点鱼蟹虾蛤,可就算把所有船和人手都派去打鱼,也不够四千张嘴吃。只靠沙门岛自给自足,今年冬天,起码要饿死几百人!再冻死几百人!”   这一切,都怪那黑夫,从到胶东上任起,黑夫就在精心地编织着擒拿这群大鱼的网,让众人如噎在喉。   黑夫郡守看准了群岛海寇无法自给自足,不断打击他们上岸的小股部队,田横很清楚,再这样下去,等胶东新设立的青岛港造了足够的海船,便能大军攻来,将群盗一锅端了。   “再空待下去,吾等就要变成网中的鱼儿,任由刀俎宰割了!”   田横说的都是实话,绝非危言耸听,群盗愣住了,随即有人悲哀地嚎叫起来:   “田君,不是说秦始皇帝已死,吾等要追溯司马,杀回齐地去么?”   “没错。”   众人鼓噪,他们都是血性男儿,这才会在家国覆灭之际,随雍门司马渡海至此,比起在岛屿上苟且,他们宁可奋起一搏!他们相信,只要齐国光复,他们过去体面舒适的生活,也能统统夺回!   田横的声音低了下来:“但雍门司马认为,还要再等等……”   “等,还要等到何时,等到吾等老了,再也拿不动戈矛么?”   一个曾经的齐人技击哇哇大叫。   “没错,不能再等了!”   田都也恰到好处地站出来接话,他是安平君田单的曾孙,在齐国声望很高,自从家族被夷灭,父亲被黑夫骗杀后,便一直沉默寡言,此刻却像是打开了匣,急速地吼道:   “秦军入齐,齐王要投降时,雍门司马和即墨大夫四处号召诸田勤王兵谏,我父说再等等,因为我家或能苟存。”   “那胶东郡守上任时,刺杀不果,我提议再试一次,除恶必尽。我父又说再等等,只因心存侥幸,觉得那黑夫不曾察觉是我家所为。”   “胶东打压私学时,我家依然事不关己,因为吾等觉得,只不过是些读书士人,与复齐无涉。”   他的声音渐渐变得愤慨起来,怒发冲冠道:   “待那黑夫诱骗我父,将屠刀斩向夜邑田氏时,即墨田氏,各县诸田,也一样选择等待,因为被夷灭的不是他们,彼辈皆想,‘我或能活’。”   “但后来又如何?前不久,即墨田氏,胶东诸田一样惨遭迁徙,背井离乡,连氏都被改了,先祖再无血食。此时此刻,胶东,已无人能为他们张目!”   “若再空待下去,很快就要轮到齐地诸田沦亡,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吾等空守海岛,也迟早会遭剿杀。到那时候,什么复国,什么报仇,都成了笑话!”   “然也!”   田横亦大声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起一搏。眼下秦始皇帝遇刺,或已死,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绝不坐以待毙!”   群情愤慨,众人沸腾了,牛角号,螺号不时响起,更多的人则敲打剑和木盾。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敲打声响彻岛屿,直到田横双手往下重重一按,让他们安静。   他解开了自己的衣裳,露出了健壮的右肩,振臂高呼道:   “愿随我向雍门司马请命,返回齐国,光复故土者,袒右!”   是日,沙门岛上,四千人,尽袒其右!   他们已经不仅是为了复齐!   也为了生存! 第0554章 乘风破浪   田横、田都鼓动岛上齐人兵谏丧失锐气的雍门司马,逼迫其答应众人反攻大陆,二田俨然成了这四千人实际掌控者,但他们对举事后进攻何处,仍有分歧。   出海在即,但在田横的船舱内,争吵仍在继续。   “夜邑,吾等首先要去攻打的,当然是夜邑!”   田都对夜邑念念不忘,他的提议是,应该直扑家族曾经的领地,将她从秦人盗寇那里夺回来,再以夜邑为旗帜,席卷整个胶东海岸……   他自信地说道:“我家治夜邑三代,五十余年,深得民心,安平君余威尤存。我父遭那黑夫小儿诓骗而死,夜邑士人欲为其复仇者不在少数,听闻田都归来,必然箪食壶浆以迎。夜邑万户,全民皆兵,可得人手六千,加上吾等手下众人,共一万之师,足以与黄县、腄县的郡兵相抗衡!”   田横却像看白痴一样看着田都:“那黑夫在水陆都设了网,恨不得吾等去进攻夜邑,你可知道,那儿现在是何等情形?”   田都自从流亡后就没回去过,当然不清楚,田横却是了解的,前不久,他亲自带人袭击过夜邑,却无功而返,夜邑田氏倒台大半年后,他们的领地已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田都家的地被全部分割,一部分划为公田,里面的出产供给秦军衣食,另一部分,则按照“授田制”,分给胶东郡无地的闾左、雇农、庸保之徒,共得一千多户。   这群人目前已成秦朝在胶东统治的拥护者,为了保住他们新得的土地,情愿给秦人做狗,每个月都接受军事训练。夜邑县卒虽然不多,但若夜邑县令开启武库,发动这批人,也足以守住夜邑,顶住海寇们的攻势。   田横悲观地说道:“胶东郡兵驻扎的黄县、即墨,距离夜邑皆不过百余里,数日便能抵达,吾等若不能速克夜邑,得不到你所说的‘六千之众’,便要三面……不,加上从腄县芝罘港过来的任嚣舟师,将被四面包围!”   “难道要去强攻黄县、腄县?那岂不是更难,又或者是下密的盐场?”   田都表示不解,在他看来,虽然夜邑的反秦力量大不如前,但却是胶东最好的地方了。   他很明白,短时间内,胶东郡召集的军队,无论如何也大大超过他们,而且不论是郡守黑夫,还是郡尉任嚣,都是极其狡猾的统帅。   田横却露出了一丝笑,这个青年汉子在勇敢之余,还带有一丝齐人特有的精准眼光。   “吾等不打胶东,那黑夫再厉害,难道还能在邻郡也布局不成?”   在他看来,这次举事,最可能的助力,依然还是诸田,胶东诸田已尽数被迁离,民间轻侠禁绝,连庸保闾左也被那黑夫用几亩薄地收买,不再怨恨秦吏,进攻胶东,是去啃没肉的硬骨头,不值得。   “那该去何处?”田都大奇。   田横也不言,而是径自上了甲板,顶着从背后吹来的强风,目视西方!   田都紧随其后上到甲板时,只听到了田横的大笑:“夫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南有泰山之固,西有浊河之限,北有少海之利。地方二千里,持戟百万,悬隔千里之外。地广如此,然欲举大事,只有一座都邑,能称得上兵家必争之地!”   ……   “曹右史!黄县那边的亭驿,传来了烽火!”   数日后,奉命在夜邑保护屯田地,训练郡兵民兵的曹参,接到了斥候的急报,他立刻追问道:“是白烟还是黑烟!”   黑烟告急,白烟示警,这是黑夫在沿岸亭驿定下的规矩。   秦朝的亭舍中,最重要的建筑,便是亭楼,高两到三丈,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亭舍便是靠这个功能,传递重要军情……   过去半年里,类似的情况,只有两次,都是沙门岛海寇大规模出动,距离沙门岛最近的黄县察觉后,就点燃烽火,让讯息从一个亭传至另一个亭。   这一次,燃起的是白烟,说明有海寇船队朝着夜邑方向过来了……   曹参为人谨慎,但还是叹道:“好啊,果然不出郡守所料,海寇这半年来处境艰难,又听闻皇帝遇刺,终于忍不住,想要做大事了,正好中了吾等的计谋!立刻让人召集县卒,还有屯田兵们,准备御敌!”   夜邑是海寇们光顾的主要地区,黑夫郡守、任嚣郡尉在此屯兵一千,若是在秦地,还可以临时征兵,但夜邑齐人靠不住,所以那一千户闾左,就成了唯一的助力,好在曹参经过半年整治,已经将他们训练得不错了。   此时此刻,郡县兵卒和在田地里忙碌的闾左也看到远方冒起的白烟,便放下渔网和犁耙,集合之后,由官吏分发戈矛,再聚集到县邑外。   因为反应及时,海寇们前两次袭扰虽然被打退,但曹参不敢怠慢,也立刻披挂甲胄,抄起剑,走了出去——老曹是个全能选手,不但能断案抓贼,杀敌陷阵也有一手。   曹参集合了两千人手,留一半守城,以免宵小作乱,其余人等,随他在海边十里外戒备,敌人若少,就将他们赶下海,敌人若多,就退回城池去坚守待援。   援兵肯定会来的,对此,曹参一点不担心,黑夫和任嚣在郡北的下密、夜邑驻兵各一千,黄县两千百,腄县一千步卒加上两千舟师,一共七千……   要知道,郡府即墨和其余各县的郡县兵,加起来也不过三千,真的是虚内守外了。总之,郡北海岸四县互为犄角,一处有事,三方支援,盗寇们一次便宜都没讨到。   但这一次,事情却显得有些不寻常,曹参安排的眼尖候哨远远看见,的确有大批舟船,扬着帆沿海岸线十余里外行进,远远望去,像是几个豆粒大的点,却又密密麻麻,络绎不绝……   曹参倒吸了一口凉气,凭他的经验,能看出来,沙门岛的海寇,这次怕是全部出动了!   很显然,那些舟船没有靠岸的迹象,而是鼓着帆,乘着东风继续向西进发,曹参猜测,他们的目标,是下密县的盐场!   他立刻让夜邑亭舍向西传递烽火,同时写了一封急报,派人去通知即墨的黑夫郡守,同时带着兵卒,随时准备驰援!但又得提防海寇杀了回马枪。   “按照郡守的计划,水陆堵截,必能将其彻底扼杀,毕其功于一役!”曹参如此想道。   但一天之后,当曹参率部行进在前往下密的路上时,却接到了下密县的急报,下密尉禀告了海寇略过下密盐场却不攻打的怪事……   “彼辈乘风,向西而去……”   “向西?”   曹参一愣,随即面色一变。   “不好,群盗要袭击的,不是胶东,而是……临淄!”   ……   与此同时,临淄郡以北的海岸附近,海边的亭舍渔民,目瞪口呆地看着,上百艘舟船乘风破浪而来。   船帆抖动,阔别此地良久的“盗寇”们一边称赞着强风,一边哈哈大笑。   田横则独自一人立于船头,他拒绝了手下递来的斗笠蓑衣,直面风浪,任由飞溅的层层浪花,打湿他的须发,眼睛也被盐浸得发痒生疼,却无法阻止田横引颈望乡。   在田横眼中,复国,当然要光复首都才算得数!什么胶东、琅琊、济北,都是小打小闹,他们想要成事,必须一开始就全力以赴,夺取临淄!   但临淄城并不濒海,所以田横选择了临淄郡千乘县,作为登陆地点。   千乘县乃海道之噤喉,齐国之户牖,按照田氏兄弟的计划,田荣已在千乘县拉拢公子田假,打算以之为旗号。   田儋则在狄县筹划举义,他们将杀秦吏,以两县轻侠少年迎接田横和四千壮士,合兵上万,再渡过济水,直逼临淄……   “临淄,海、岱间都会也,民七万户,即便是一户出一男子,亦能得七万之众,若能夺取临淄,则大事可成矣!”   相比于临淄,夜邑这种万户之城,就是个弟弟!   更妙的是,原先镇守临淄的将军王贲,因为随秦始皇巡视的缘故,此刻不在齐地。临淄只有一个副将坐镇,以数千关中之卒,还有四十个长吏,要管住四十万临淄人,谈何容易?临淄三百闾中,不乏与田氏兄弟有交情的轻侠遗民,里应外合之下,破临淄据之,并非难事……   临淄若下,义旗高举,让世人知道齐国复兴的消息,必得关东豪杰云集景从!田横相信,这世上和他一样痛恨秦朝,渴望复国的人,不在少数。   “快了……”   田横抹去胡须上的盐粒,吐出了口中的咸涩海水,不仅是他们的复国报仇之业就快要实现,千乘县的海岸线,也已近在眼前!   这一带是后世的黄河口,但如今,却只是济水入海口,红树林茂密,水流清澈而和缓,河面宽广,布满叵测的暗礁和沙洲,但田横作为从小就在济水下游长大的少年,又岂会不熟悉这?   指挥着船队一一靠岸后,田横第一个跳上了小船,伴随着属下们摇橹的号子声,看着海岸线距离他越来越近。   六年半了,虽然田横没少在胶东沿岸出没,但临淄郡,济水滨,他还是第一次回来……   下了船后,田横一脚深一脚浅地踩着沙土向岸上迈进,当他踏上坚硬的陆地后,竟情不自禁,重重在这片熟悉的土地长拜稽首,亲吻大地,饮下济河的水。   他曾与兄弟在这条河嬉戏玩耍,捕捉水中的银鱼,也曾站在船尾,看着它越来越远,看着象征齐国的紫色褪去,黑云笼罩大地……   一时间,这个八尺男儿,竟泪流满面!仿佛是离家的游子,再度回到父母的怀抱……   “齐国啊!”   田横抬起头,哭着仰天长啸:   “你的儿子田横,回来了!” 第0555章 勿害我   秦始皇三十二年,四月初二这天,临淄郡狄县,发生了一件大事。   本县最大的豪强田儋,绑了自家的一个奴仆来到县寺,说这奴婢不敬主人,欲悄悄逃跑,请求官府同意田氏谒杀之……   依秦律,主人对其奴婢用刑、处死,须经过法定程序,即应提出理由,报请官府核准执行,称之为“谒杀”。否则,就构成“擅杀”、“擅刑”之罪,要负相应的责任。   大多数齐地诸田对此嗤之以鼻,奴仆是私有的财产,对他们而言,跟犬马没什么区别,殷周春秋六国,都是这般规矩。杀自家的犬马,需要禀报别人么?那为何杀死奴仆就得官府同意?   故齐地诸田,遵守这条命令的不多,想刑便刑,想杀便杀,官府中,空降而来的秦吏难以控制地方,连维持基本治安的人手都没有,又岂会管得到地头蛇们家里去呢?   然而过去几年间,田儋一家为了显得自己服从秦吏统治,每逢要处死奴仆,必先谒见县令、县丞,给足了长吏们面子。   于是,兢兢业业的狄县令未曾生疑,便如往常一样,在厅堂接见田儋。   但这一回,在县令、县丞处理“谒杀”的过程中,却不防田儋带来的几个年轻人突然暴起!亮出藏在怀中的短匕,逼向秦吏。   整个过程里,本地征召的县卒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一时间,乡党和上司,竟不知道该帮谁。   獬豸冠(xièzhì)滚落在地,鲜血在律令的厅堂上流淌,田儋亲自上前,割下了县令、县丞的头颅!   “咚咚咚!”   片刻后,田儋家中响起的钟声,成了行动的信号,从良已久的游侠儿们集体出动,他们数十上百,从里闾巷子聚集到田儋府上,一捆捆藏在窖里的武器被门客分发到他们手里。   得了兵刃后,轻侠们便与田氏门客一起,穿街过市,齐趋县寺。在田儋带领下,与县尉发生了剧烈战斗。   三吏中仅存的县尉虽然有心杀贼,只可惜手下能用的人太少。整个狄县,除了县寺里的十多名官员外,都是土著小吏,连县卒都是就地征召的,早就被田儋渗透殆尽。事发时或选择反戈,或选择旁观,县尉连一个时辰都没撑住,脑袋便也被砍下,与县令、县丞一起,整整齐齐地悬在城头上……   没有根基的建筑是脆弱的,没有群众基础的统治也一样。半天之内,狄县便陷落了,秦吏被杀尽,尸体劈砍得不成人样。还有那些“助纣为虐”“为虎作伥”的本地人,也惨遭残酷报复,男人杀死,妻女则成了轻侠们发泄的战利品。   就在普通黔首关门闭户,对此事心惊肉跳时,从隔壁千乘县,又开来了一支数千人的队伍,却是去那边举事的田荣,已迎了登陆的田横、田都及四千海寇,也夺了千乘县,过来与田儋汇合。   兄弟多年未见,相聚自然有说不尽的话。   对田横而言,这是游子迟到多年的复归。对田都而言,这是为家族父亲报仇。对四千“盗寇”而言,这是生存下来,并夺回他们昔日生活的最后机会。   而对于田儋、田荣来说,这次举事,却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们最新得到消息,继胶东之后,济北郡和琅琊郡那边,也已经在谋划清理诸田了,秦始皇帝似乎认为,发生在琅琊莒南的那场刺杀,与诸田有脱不开的关系!   眼下的局面是,举大事或能生,空待必亡!   故而,田氏兄弟才乘着田横归来,仓促举事,幸好秦朝在狄县、千乘的统治太薄弱,里应外合,居然轻松便拿下了。   田荣有些骄纵,但田儋却摇头说,这才刚刚开始,临淄的数千驻军,是他们接下来最大的敌人。   随后,田氏三兄弟在狄县召集豪长子弟,宣布道:   “齐,古之建国也,然王建失国,秦人残暴,饿毙于松柏之间,真乃奇耻大辱也!秦吏滥杀无辜,绳法豪族,苛待诸田,齐人苦秦久矣!今秦始皇帝已死,齐亦当复国。”   既然打的是复国旗号,当然就得推举首领。田儋虽然是这次举事的主谋,但他知道自己兄弟三人毕竟年轻,能得轻侠海寇人心,广袤齐地的诸田家族却不一定买账。   想要复齐,光凭几千人一腔热血是不行的,还得让诸田都参与进来,以数万十万人之力,才有一丝胜算。   一番商议后,四田便推了齐王建的弟弟,躲在千乘县的公子田假出来,要尊他为王,以号令四方……   ……   公子田假是齐襄王幼子,齐王建的弟弟,今年也有五十多岁了,享受了大半生后,却不料在齐国灭亡后,妻离子散。   齐王建被活生生饿死,吓坏了田假,便隐姓埋名躲在齐地,不敢让秦吏找到。他过了几年苦日子,早没了当年鲜衣怒马的豪贵气息,臃肿魁梧的身材也消瘦了下来,难怪官府在民间搜捕时认不出他来。   据田荣说,这位胆怯的公子,听说秦始皇帝口谕口,压根不敢反秦。田横攻打千乘县时,田假竟躲在屋子里瑟瑟发抖,是他们硬从居室床后拖出来的。   眼下公子田假虽然被挟持到了狄县,也看到两县易手,却依旧愁眉不展地坐着,口中喃喃道:“当年王兄坐拥两千里之齐,数十万之众,尚且不敢与秦相抗,何况今日乎?疯了,真是疯了。”   当田儋等人举着早就准备好的齐王袍服冠冕过来,说明来意时,更吓得田假浑身哆嗦,两眼发虚,面色惨白。   他连连摇头道:“齐王者,田氏皆可为之,汝兄弟大才,何必找我?”   田氏兄弟轮番劝说,让他“以齐国宗族为重”,但田假依然将头摇成了拨浪鼓,甚至开始装傻充愣。   他一点都不看好这次举事,只认为是死路一条,若是松口,那就成了主犯,事后绝跑不脱车裂之刑,只连连摆手:“勿害我,勿害我。”   最后,还是田荣恼了,将冠冕往案几上一拍,指着田假的鼻子骂道:“公子,你已经脱不了身了,干也得干,不干也得干!”   田横也面露凶色,一手持袍服,一手则是利刃,顶着田假的胸口道:“是做齐王,还是当一个死公子,选吧!”   田假无奈,这才颤巍巍地答应,于是他被拥上车,前往县寺,但一路上,不管旁边的游侠儿、盗寇们欢呼得多大声,他都不再吱声,只像木偶泥胎一样呆坐着。   到了地方后,被一众人拥到主位上,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大丞相”田儋草拟好讨秦檄文,以及招募齐人加入,一起举兵,将秦人侵略者赶出家园的文书,又将大印推过来,要田假盖章。   这印章也是临时刻的,有些粗糙,田假叹了一口气,迟疑良久,这才举起轻飘飘的印来,往那篇檄文上盖了下去……   末了,看着檄文上鲜红的“齐王之印”四个熟悉又陌生的齐篆,他再度悲从中来,哭丧着脸道:   “汝等,这是在害我啊!”   ……   发生在齐地西北部的变乱,仿佛惊雷,很快就传到了邻近的胶东郡……   五日后,郡守的首席谋士陈平,手里紧紧攒着一封文书,脚步匆匆地走进胶东郡守府邸,但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慌乱,反而满是兴奋!   一进门,陈平脱去鞋履,趋行上前,在五步之外便长拜顿首道:   “恭喜郡君!贺喜郡君!”   “是陈平啊,喜从何来?”   黑夫从案牍中抬起头,他过去几个月最大的喜事,便是妻子再度顺产,生下了一个男孩,伏波的名字,好歹没有白取。   陈平起身,笑道:“郡君,曹参说的没错,海寇果然铤而走险,去袭击了临淄郡,眼下千乘县已被攻破,狄县田儋兄弟也乘机作乱,拥戴公子田假这漏网之鱼为齐王,公然举起反秦旗号!”   “怕的就是彼辈不出头,如此一来,郡君不但能伏东海之恶波,还能一并立下戡乱扶危之大功!岂非喜事?” 第0556章 必会君符   “是我把诸田逼迫太甚了么?”   陈平将盗寇进攻千乘,以及狄县叛乱的消息告知黑夫后,黑夫最初是有些诧异的。   他是没想到,在秦始皇口谕宣布后,这天下,还真有铁头娃要来撞一撞,秦朝的江山结不结实。   继“博浪沙”和“东渡求仙”变得面目全非后,历史又发生了重大变故:打响反秦第一枪的,不再是他至今也没找到的陈胜吴广,居然成了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   黑夫前世孤陋寡闻,前两位的名字听都没听说过,倒是田横,依稀记得跟什么“五百壮士”有关系,想来这三兄弟是颇能得齐人武士轻侠之心的,也有几分旧贵族的傲气和骨气。   仔细想想,黑夫也能理解三兄弟急着跳反的原因,无他,还是他在胶东搞的“迁土豪分田地”触到了诸田的核心利益。   黑夫知道,在中国古代的政治变革中,土地问题总是扮演着非常重要的角色。   不动土地的改革,都是小打小闹,而一旦动了土地,往往会引发剧烈的政治动荡。   比如商鞅变法,就是从土地入手,也遭到了不少反对,死后车裂。吴起建议迁楚贵族去充实边疆,直接被愤怒的贵族反杀……   哪怕是秦始皇帝,前些年还对六国贵族、士人心存幻想时,也用了谨慎怀柔的法子,“使黔首自实田”,承认关东的土地格局,希望能安抚六国豪贵人心,但却安不了张良那种毁家纾难的“恐怖分子”啊……   泰山封禅和以古非今后,皇帝对关东人士态度大打折扣,政策开始收紧。黑夫为了给胶东的新政腾出空间,顺势而行,提议强迁诸田,这对胶东是好事,于天下,却是火上浇油!   想想吧,你从小坐拥豪宅,仆役无数,地位高崇,家里甚至还有矿。忽然有一天秦吏登门,要你三日内将所有不动产变卖,搬迁到另一个地方,祖辈积累数代甚至十代的财富,十不存一,地位一落千丈,一切要从头开始……   谁会乐意?谁能甘心?   临淄、济北、琅琊诸田将胶东发生的事看在眼里,当然明白,秦始皇对齐地田氏贵族,已不再是割韭菜和剪草,而是要连根拔起了!   在后世,东汉初年,光武帝刘秀为了增加税收,下诏度田,所谓度田,就是丈量土地,以限制豪强大家兼并土地和奴役人口的数量。杀了一些豪强,于是郡国大姓纷纷起兵叛乱,好不容易才平定下来。   度田尚且如此,何况是夺地强迁。光动你蛋糕已经不够,直接抢了蛋糕,再糊你一脸,这对于扎根齐地七十二城两百年的诸田而言,和要他们的命没什么区别!   幸好这是秦朝,幸好六国贵族地位低下,否则,说不定朝野已皆是“请诛黑夫”之声了。   这场风波中,胆小的家族抱怨几句后,只能垂头丧气地上路,但有血性的人,已经在磨刀赫赫准备造反了。   一时间暗潮涌动,齐地诸郡的危机,比历史上严重数倍!   与此同时,胶东北部盗寇遭到封锁,处境艰难,要想活命就必须上岸。再加上“秦始皇死”这一谣言的催化,这把火,就这么齐地烧起来了……   想罢前因后果,黑夫看向陈平,问道:   “你以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乎?”   陈平却摇头:“恐怕难成气候。”   他分析道:“数十年前,秦昭王在位时,秦国强盛,南取巴、蜀,东割三晋荆楚膏腴之地,诸侯恐惧,会盟而谋弱秦,以齐王为天下纵长,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以致天下之士,合从缔交,相与为一。又以名将匡章为将,孟尝君监军,约从离衡,兼齐、韩、魏、楚之众,西向逼秦,数十万之众叩关而攻秦。”   “虽然穷尽三年之力,终于攻入函谷,但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于是从散约败,秦继续因利乘便,宰割诸侯,终于一统天下。”   “如今田氏兄弟仓促起事,残齐遗士仅有四千,不如威、宣、闵王之极盛;约纵天下,招贤纳士,不如孟尝之得人;行军用兵之道,不如匡章之智谋;只能逞匹夫之勇,煽动轻侠作乱,纵然侥幸得逞一时,但终究会被扑灭……”   陈平这是从整体实力来分析,在他看来,当年齐国极盛时,邀约数国合纵攻秦,尚且不能得志,何况今日以铢对镒?   截至目前为止,田氏兄弟之乱,已经席卷济水两岸数县,纠集了上万人,准备进攻临淄。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和秦朝一旦举国动员,就能出动的数十万大军相比,算什么?   秦统一天下七年来,并未马放南山,战事一直在边境发生,兵卒也保持了战斗力,并且拥有强大的后勤,真可谓“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   反观田氏兄弟的武装,虽然暗藏兵器,还夺取了几个县的武库,可平均到上万人手里,依旧层次不齐。轻侠技击的训练水平也低下,勇于持刺,怯于公战,对上有战斗力的秦朝正规军,定是不堪一击。   “你说的没错。”   黑夫颔首,陈平分析的有道理,只要秦朝不是像历史上,秦二世政权那样作死,对关东“群盗”视而不见,任由其坐大,等诸郡被各个击破才匆匆出兵,局势也不至于一发不可收拾。时间拖得太久,群雄纷纷效仿起兵,这天下,就彻底糜烂了。   他也认为,田氏兄弟这次起兵反秦,非但无法成事,恐怕连浪花都激不起来。无他,秦始皇尚在,天下尚安定的情况下,调集大军,枪打出头鸟是很容易的,赶在六国旧地有人胆敢效仿前,田氏兄弟已遭剿灭。   “再者,未能发动群众,只是纯粹的贵族复国运动,是没有搞头的……”黑夫暗道。   这次举事,名义是复齐,主力无非是诸田及其门客,数千不愿意屈从秦朝而做了海寇的贵族兵卒,还有地方上遭到律令约束,郁郁不得志的轻侠技击。   对齐地广大黔首而言,虽然秦朝的税比田齐重好几倍,但眼下还没到活不下去的程度,没有理由冒夷族的危险跟着造反。只会保持旁观中立,看看情况,顶多帮忙吆喝几声。   当然,也别指望官府能依靠黔首平乱,没可能的,在齐人,至少是临淄齐人眼里,秦人不是什么好东西,甚至是异族和侵略者。   最后,陈平还举了历史上周朝一统后,三监之乱的例子,认为齐乱连武庚十分之一规模都达不到,就会无果而终。   至于什么时候扑灭,就取决于朝廷何时调邻郡之兵去镇压了……   黑夫听懂了陈平的言下之意。   “调邻郡之兵?所以你认为,单凭临淄郡,无法解决此事?”   陈平一笑:“郡君别忘了,临淄郡驻军原本是万人,去年却因为胶东发现金矿,需要派人保护,调了两千过来,今年陛下决定对海寇动手,又调了一千人来胶东守卫盐场,于是临淄守军,仅剩七千……”   “七千人,勉强能把临淄城墙站满,至于当地征召的徒卒,都是齐人,不值得信任,反而还要分出人手提防。要知道,临淄城七万户,四十万人,却只有四十个秦长吏!”   所以,临淄郡守、郡尉能守住临淄就很不错了,要他们自己平叛,要求实在高了些。   其实,陈平只嫌事不够大,若临淄自己就搞定叛乱了,胶东又岂能分到一杯羹?   “相信过不了多久,皇帝就会令胶东发兵了。”   黑夫颔首,同时问陈平:“陛下目前到泗水郡了?”   陈平回道:“应在泗水郡彭城。”   “那还是挺远的。”   黑夫算了算,消息至少还要五天才能到彭城,再过五天,朝廷的命令才能返回胶东,兵发临淄,至少是半个月后了,期间可能发生的事,太多太多。   若临淄失陷,齐地的乱相,将持续很长时间,甚至会影响到胶东,这是他不愿看到的。   于是黑夫便琢磨着,要不要与临淄那边沟通一下,胶东先派一部分兵过去协助平叛。   按照秦的制度,各郡守尉若无朝廷命令,不得擅自发兵出境,若要出兵,必有皇帝令使持虎符来调动。   胶东郡有一错金虎符,握在郡尉手里,上写着“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要两半勘合验真,才能生效,否则就是违法。   不过,秦律也不是那么死板,虎符后还有一行字:“燔燧事,虽无会符,行殹……”意思就是,遇上烽燧燃起,地方叛乱,虽然没有皇帝命令,地方军队也可以出动。   当然,前提是,临淄主动求援,那么责任就在临淄而不在胶东,事后向朝廷禀明即可。   “让使者持我手书,去临淄商洽此事,再让兵曹将那三千从临淄借来的兵卒集结,等临淄发爰书来求援后,就以他们为先锋……此外,再告知任郡尉,派舟师去端了群盗在岛屿上的老巢!”   既然海寇们上了岸,就再也别想下海了!   黑夫下达了一系列命令后,陈平却仍欲言又止,半晌后才道:   “平担心……”   陈平笑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郡守将局势看得一清二楚,临淄郡的长吏,却不一定能看明白!”   ……   陈平的猜测很准,这世上不全是聪明人。数日后,新的消息传来,黑夫派人去临淄询问,需不需要胶东出兵协助平叛时,却遇了冷脸。   黑夫派去的官吏禀报:“临淄郡守不但拒绝了郡君的好意,甚至出言不逊,以为是胶东放跑了数千海寇,又未及时通告临淄,才致使数县沦陷……”   陈平闻言哑然失笑:“临淄郡守这是病急乱投医,为了摆脱渎职丧地之罪,乱咬一气啊。”   不仅将胶东的好心当成驴肝肺,临淄郡守还禀报秦始皇说,只要胶东将先前借的三千卒还给临淄,由临淄郡尉指挥,便能迅速平定这股跳梁小盗,根本不需要邻郡插手……   他还大言不惭,说“临淄只有群盗,哪有什么叛乱!”   官吏转述完毕后,陈平看向黑夫,却见一向装成文明人的黑夫,竟忍不住爆粗口,还骂了一句陈平根本听不懂的话……   “妈的智障!” 第0557章 纠之以猛   “朕对齐地,已十分宽厚……”   秦始皇三十二年四月十五日,泗水郡彭城,以昔日宋王宫修缮改造后的行宫内,当有大臣以为,临淄郡的叛乱,或是因为朝廷用胶东郡守黑夫之言,一口气迁徙胶东八家田氏,引发的反弹时,却遭到了秦始皇的训斥。   “昔日齐王用后胜计,绝秦使,欲为乱,朕令王贲将军以兵吏诛之,虏其王建,遂平齐地。此战不像灭楚那般经年累月,用时不过两月,也没有大的交战,更未滥杀齐地诸田,甚至还使其自实田,希望彼辈能各安其位,稳定地方。然而,齐地诸田又是如何回报朕的?贩卖私盐,勾结海寇,鱼肉乡里,甚至还欲在莒南刺杀!”   让很多人失望了,发生在莒南的行刺,并未伤到秦始皇,他只是在车翻时磕到了脚,原本腿脚就不太好的皇帝,现如今走路更慢了。   皇帝甚至未因这场突如其来的刺杀而改变行程,在向各地发布口谕威慑宵小后,便继续离开东海郡,抵达彭城。本欲派人去泗水里找寻那口据说沉没在此的大鼎,却骤闻临淄郡狄县田氏兄弟作乱……   秦始皇帝只是皱了皱眉,一如往常般,发予群臣议之,不过,群臣中,对这次动荡的性质争论不一。   有人认为,做臣子的绝不能兴师动众,谁兴兵聚众那就是造反,更何况田假已悍然称王!这是齐国贵族欲图复国的反扑,对于造反的人绝不能宽恕,应当立刻由朝廷发兵击之。   但又有部分大臣以为,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各郡各县的城池都已铲平,民间所有的兵器都已销掉,示不复用。且明主在其上,法令具于下,派出去的官吏都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统于朝廷,在这种情况下,哪还人胆敢造反?   故他们认为,和临淄郡守汇报的一样,在千乘、狄县跳梁的众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想必临淄的郡守郡尉,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朝廷不必急着征兵。   说是叛乱的,是害怕齐地真的乱起来,说是群盗的,则是欲讨好皇帝,刻意贬低反叛者。至于临淄郡守,若辖区内发生大叛乱,他就要被问责,群盗则不然,只要处理得够快,再将源头推给胶东,或许能免于谴责。   最后,秦始皇拍了板。   “不论是群盗还是叛乱,皆不可恕!”   秦始皇这一趟东方之旅很不舒心,封禅遇雨,儒生讥讽,方术士哄骗,接着就是一场差点成功的谋杀——当然,平安无恙的秦始皇帝,在赏赐赵高的同时,更认定自己得天庇佑,方能无事。   总之,这趟巡狩,皇帝遇上了太多的糟心事,如今刺客只死了名力士,主谋还未抓到,他心里窝着火,光将东海、琅琊那些被逮捕游侠儿嫌疑犯下狱,并不能浇灭怒意。   眼下狄县叛乱,更是火上浇油,彻底引发了皇帝的恼怒!   “昔日六国之中,最仇视秦的,无非是赵、楚!朕亲临邯郸,坑相仇数百人,今赵地却无人敢反。后来,王翦老将军横扫楚地,杀项燕,斩首虏十万级,楚地亦无人敢反。偏偏是不战而降的齐地,却出了数不清的乱子!”   秦始皇认为,这场动乱,与朝廷政策无关,是因为齐国人散漫造次,而造成这种状况的,恰是秦军当年一统时威慑不够……   孟子认为,天下定于一,但只有不嗜杀人者能一之。   秦朝一统,却是摒弃了王道,改走霸道、兵道,以杀人为功。   秦始皇帝在泰山封禅时,也有捡起王道政治,同关东士人贵族合作的意思,但收获的却尽是失望。   看来,有必要让齐人,见识一下他们在统一战争里错过的东西……   “朕意已决!”   扫视众人,秦始皇下令道:“夫火烈,民望而畏之,故鲜死焉;水懦弱,民狎而玩之,则多死……”   “为政宽缓,纠之以猛。今齐地之乱,必以火燔之,再以严刑厉法治之!”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仁善的君王,须得让所有齐地人知道……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于是秦始皇下令:“君子不为小人之匈匈也,辍其行,朕也不会因为几只螳螂在前拦道,就将这承载天下的车舆停下!任何敢挡在车前的,皆将被碾为粉末!”   他立刻派人去与临淄相邻的诸县,通知各地守、尉,要严防当地诸田响应群盗作乱,镇住本地后,若有余力,可发兵支援临淄……   尤其是胶东!   “黑夫信誓旦旦说年内剿灭海寇,伏东海之恶波,如今半年过去了,非但未能牵制住海寇,更使之流窜数百里入临淄郡为乱,黑夫、任嚣二人在做什么?”   “派人传朕诏令,此事先由临淄、胶东、济北三郡协作镇压,再发虎符,令任嚣以舟师,黑夫将车马步卒,水陆并进,若一月之内不能平定,则使通武侯王贲帅大军入齐!”   秦始皇还有未言之意,黑夫等人,最好在通武侯大军到之前,便将那些所谓的“群盗”剿灭!   若不能……这些个守、尉,就能和因刺杀案被牵连的琅琊守、尉一起,卸下官印,入狱待罪了!   而胶东守黑夫,也会一并处置,而且……   秦始皇拍案道:“他那次子伏波,也可改个名了!”   ……   “得,这下吾等也脱不了干系了。”   四月二十日,这封发自八百里急报便送到了黑夫手上,阅毕后,黑夫摇头道:   “陛下动了真怒,齐人要惨了,这次平叛,恐怕要死不少人……”   黑夫和陈平的观点相同,朝廷为政太猛,应当稍微放宽。他虽然对付胶东诸田穷凶极恶,可对普通黔首,尤其是最贫困的闾左,却是十分宽厚的,欲平定东海之乱,也希望自此之后,胶东能休养生息,好好发展生产力,生产力上来了,很多问题就不再是问题。   但他却没想到,因为这场叛乱,竟使得秦始皇对齐地恶感暴增,看来中央对齐地的施压,将比先前更重!   长远来说,对胶东新政有害无益,也不利于分化叛军啊……   黑夫只感觉牙疼,这就是历史脱离原有轨道的坏处,想要料事如神占尽先机?没可能了,他现在能做的,多是临机应变。   但让他更不舒服的,是此番平叛,还要和临淄郡的智障郡守合作。   敌人不可怕,猪队友最可怕,从临淄郡守甩锅胶东就能看得出来,这竖子,不足与之谋。   如此想着,黑夫也问陈平:“可有临淄的新消息?”   陈平禀道:“郡君,今日尚无。”   动乱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继千乘、狄县陷落后,叛军又攻克了济水以北的乐安县。田氏兄弟在那一块名望很高,一时间,临淄郡济北北面的四五个县,已陆续易旗。田氏兄弟那支由海寇、门客、轻侠组成的军队,已多达车百乘,骑数百,卒万人……   这是叛军的情况,临淄官军这边,临淄郡守无法再承受失地罪责,于是便将七千郡兵分成两拨,两千人守临淄,其余五千人,由郡尉率领,进驻临淄西北五十里外的博昌县,监视济水动向。看样子,是想先守住济水以南,等各地援兵抵达后再进攻……   “没有急冲冲渡过济水去进攻,以寡敌众,还算是明智之举。”   黑夫当了一年多郡守,可他当年在西北行军打仗的老底子却没丢,扫视地图后,微微点头。   拖的时间越长,叛军实力越大,随时可能得到诸田响应,更有轻侠不断加入,数量只会越来越多。而秦军,在不确定齐人会不会倒戈的情况下,只能用外来的戍卒驻军平叛,还得分心提防当地人。   如今秦始皇诏令已下,齐地各郡都要严防诸田,唯独胶东诸田已去,朝廷大军尚未集结前,胶东兵就成了平叛主力,既然皇帝都钦定了,黑夫这个做郡守的,也有了亲自统帅陆师的机会——任嚣擅长的是水战,齐地现在能统陆路大军的,也就黑夫。   “不过……”   黑夫想到那临淄郡守的嘴脸就不爽。   “我真不想去救他!”   ……   就在四月下旬,黑夫秣马厉兵,留下陈平等人留守,带着共敖、曹参,甚至还提溜了刘季到军队里,率众五千,发兵向西开进。   才抵达两郡交界时,却听到了临淄传来的新消息:   “叛军南下了,欲强渡济水,与临淄郡兵接战!”   “呀!”   共敖顿时大叫:“郡君与吾等说过,强渡而击,兵家大忌也,那些叛逆群盗真不会打仗,若临淄半渡而击,群盗岂不是要大败?吾等会不会去迟了。”   “不。”   黑夫却在看完另一队斥候的书面汇报后,皱起了眉:“别为田氏兄弟担忧了,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吾等抵达时,临淄城头的旗帜,是秦还是齐!” 第0558章 螳臂   一条济水,将秦官军和反叛的齐人“群盗”分隔开来,济水以南,秦军安营扎寨,济水之北,齐人的营地却显得有些混乱,他们虽然人多势众,却没什么纪律。   其中一个角落,有数十名来自乐安县的轻侠,大战在即,他们脸上也未见紧张,反而在不断地朝一个被人簇拥而还的游侠儿起哄。   “乐扁,听说你杀了个秦兵,还得了赏赐?”   被众人簇拥的轻侠乐扁三十上下,穿了一身普通的褐衣,此时却眉飞色舞,举着一包钱,将其放在手上掂量,还展示给每个人看,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下仰头道:   “那是自然!乃公奉丞相将军之命,渡水探查敌情,被一个秦人哨兵发现,赶在他示警之前,手起剑落,将他杀死,因没时间割头颅,便摘了胄帽而归,这便是明证!”   他高高举起手里的秦卒胄帽,让所有人都看到,得意之色溢于言表。   有人在旁质疑:“乐扁,认识你这么多年,知道你水性不错,对济水也十分熟悉,但要说你的剑术……”   揭乐扁短的轻侠笑着摆手,面色轻蔑,表示他剑术不值一提,所以死活不信乐扁能杀敌。   游侠儿最好面子,乐扁顿时涨红了脸,连连辩解,说什么自己是之前不喜欢显摆,但上了战阵,才知道原来是厉害的,最后甚至吹牛道:   “七年前,我便作为技击之士入军,若不是还没打仗大王就投降了,我定要杀得秦军片甲不留!”   乐扁的命运转折,确实发生在七年前,在那之前,他一直作为一名游侠儿,追随乐安本地的县侠乡侠,今天在谁手下当几日食客,明天去那蹭数顿吃喝,终日为气任侠,靠打架斗狠挣钱。虽不阔绰,却也自由,至少在他自己看来,比那些在地里刨食的农人,忙碌于生计的贩夫要强。   齐国与其他六国不同,国家富庶,每逢打仗,除了征召五都之兵外,还在各地用钱征募轻侠参军,算得上中国最早的雇佣军。所以轻侠地位不低,有点像后世日本的底层武士及浪人。   可自打齐国灭亡后,这一切却大为不同。一身黑衣的秦吏带着几个人来飘然上任,这群官儿说着乐扁听不懂的话,县寺门前开始张贴秦字的告示——虽然不管秦字齐字,乐扁都看不懂,但并不妨碍他背地里对一切来自秦的人和物吐口水。秦吏的黑衣,秦人头上歪歪的发髻,秦人那浓重浑厚的口音,抄在名为“纸”的物件上的秦字,都让他看不顺眼。   乐扁讨厌秦,因为秦律让他失了业。   秦吏每到一处,最热衷的就是打击“以武犯禁”的游侠儿。过去被人敬一头的轻侠成了不被律法容许的人,剑也统统被收了去,听说是在咸阳铸了十二个大金人。   于是,乐扁只能改做别的营生,去济水上给人撑船。   但一次在渡口与客人一言不合斗殴后,乐扁便以“私斗”罪被逮捕入狱,在齐国时屁事没有的小事,却被秦吏罚了许多钱。因他还不起,不得不为官府做了三个月苦役,去海边伐薪煮盐,等再回来时,人晒得焦黑,连撑船的差事也没了。   乐扁没有土地,也没有一技之长,更不可能做吏,只能当庸保,给人家做短工。割麦便割麦,舂米便舂米,但都干不长,只能混口饭吃。   即便这样困苦地过了数年,原本壮硕的身体变得瘦削,当听人说,胶东那边的郡守打掉了夜邑田氏,将田氏土地分给庸保、雇农种,乐扁也丝毫不心动。   他轻蔑地说道:“我就是死了,也不去地里刨食。”   这是乐扁自诩为“士”的骄傲,他不知道多少代前的祖上,也是小贵族,是阔过的。   无数次,乐扁都怀念齐国尚存的生活,齐国当年的一切都是那么美好,玩着蹴鞠、六博,看人鼓瑟吹笙,好不快活,逢年过节,甚至有机会大口喝酒大口吃肉。   而现在的日子,却压抑而无趣,财富都被官吏收走,整个社会,不管哪个阶层,都比过去困苦。   不止是轻侠不好过,商贾也是被打击的对象,农夫的税也重了几倍,儒生们也耷拉着脑袋,再也不能出入官府了。   很多人和乐扁一样,厌恶秦,怀念过去的生活,却又不知该如何改变这一切,只能一筹莫展地厮混着,得过且过。   但机会终于来了,先是秦皇帝遇刺,虽然他派人传口谕,说什么自己和天下都安好,但也有人低声说,这是假的,皇帝其实已经死了,为了安定人心,才发了伪诏。   “就像是齐桓公,明明死了,外面的人却不知道!”   很快,又有消息传来!狄县田氏兄弟杀官造反了!   听说这件事后,乐扁给田氏三兄弟竖起了大拇指,不愧是许多年前,就在齐地闻名的县侠!   然后此事在县里传开了,众人起先不信,但从狄县那边来的人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新的齐王已经披上了紫袍,竖起了大旗,招徕各地英雄豪杰。而盘踞海外岛屿的安平君子孙田都,也都杀了回来,舟师的风帆遮蔽了大海,雍门司马当年带出去的“四万大军”个个白盔白甲:这是为齐王建戴孝,要为他报仇呢!   官府管这叫“造反”,但在游侠儿们看来,明明是齐国要复辟了,乐扁等人的心思也活络了起来,想要乘着这天变之际,回到过去的生活。   当狄县和千乘的兵马开到乐安城下,秦朝的县令还欲召集县内众人抵抗,却被乐扁和一些个受够秦政统治的轻侠少年,冲进县寺里杀了。众人打开城门迎接田氏兄弟,最后统统被收到了“右司马”田荣手下。   新的齐王,是那个被秦人掳走饿死的老齐王之弟,一身紫袍,有些臃肿,乐匾只是远远看到一眼。   而田儋因为是这场复辟的主谋,做了“相邦”,他的弟弟田荣和田横,分别是左右司马。安平君的曾孙田都,则当了“大将军”。   田儋想要利用安平君田单的名声,号召广大齐人加入这场驱逐秦人,光复齐国的大战!   就这样,乐扁又能拿起剑,昂起头,腆着肚子,享受普通黔首又敬又怕的目光了。   他不知道秦有多大,也不知道真正起来造反的人有多少,只知道,乐扁在这乐安县,又能横着走,再也没有繁杂的秦律来约束他……   就像是压在身上的大山徒然崩坏,肩膀上为之一轻。   但他们还来不及享受,就被“相邦”拉到了济水边。   秦军来了!   乐扁水性好,昨夜被派过去查探敌情。不管他是不是真的杀了秦卒夺了胄,乐扁都被田荣下令,升为屯长,还按照齐国过去的规矩,当众赐金二两,这是为了在开战之前鼓舞士气……   而在命令乐扁等人渡水查探秦军的次日夜里,田儋又命一千人强渡济水,结果被打得大败而归……   ……   济水南岸,临淄郡尉楼亢看着试图渡济水进攻,却被自己打得大败而回的“群盗”们,哈哈大笑起来。   过去半个月间,叛乱席卷了整个济水北岸地区,诸田、轻侠、盗寇,秦朝官府打压的群体联合起来,杀秦吏,夺城池造反。因为事发突然,临淄郡仓促间,只来得及集结五千郡兵,守住济水以南地区,屯兵都昌县。   田氏兄弟的叛乱是蓄谋已久的,进攻邻近诸县皆有党羽响应,没费什么力气就攻下了。很快就纠集了车百乘,骑数百,徒卒上万,如今聚集在济水之北,也算声势浩大。   不过单从他们层次不齐的衣着和五花八门的武器上,临淄郡尉觉得,哪怕人数再多,依然是群乌合之众。   从这些齐人仓促渡水进攻秦军本阵就能看出来,主帅不知兵法,不懂行军,真是乱打一气,结果派过来的一队人马,遭到了秦军迎头痛击!   秦军中的蹶张士在水边一字排开,随着楼亢的口令,向水中不断射箭,齐人没有多少弓弩,顿时被射了个人仰马翻,惨呼连连,虽然有船只接应掩护,但依旧损失惨重。中矢者发出了惨叫和惊呼,这简直是场一边倒的屠杀。   眼下水里漂满了尸体,数百名齐人浅尝辄止,很快退了回去,说什么都不下水了,岸上方才还叫嚣不已的齐人,此刻却统统哑了,过了一会,再又一次进攻失利后,竟开始四散而走,调转旗帜后退!   “群盗被击退了!”   见彼辈如此不堪一击,临淄郡尉脑子一热,竟下达了渡过济水,继续追击的命令!   有军司马心存疑虑,对郡尉道:“齐人如此做派,一触即溃,又以浓烟遮蔽北岸,或有诈。”   “老夫打仗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诈无诈难道还看不出来?”   楼亢顿时满脸不高兴,他年纪的确不小了,年过五旬,作为王贲的老部将,若单论打仗,楼亢可打了不少,赵燕楚三战,他都有参与,虽无大功,但积累小功勋,也走到了今天的位置。   在秦的诸多对手里,楼亢最看不起的,就是齐国,弱小如韩燕,至少也拿起武器,对秦军有所抵抗。唯独富庶的齐国,却是个软蛋,不战而降,这使得不少秦将,对齐人很轻蔑。   于是楼亢道:“世人早有公论,齐之技击,不如魏之武卒,魏之武卒,不如秦之锐士。”   “齐国尚在的时候,技击之士便不堪一击,遇小敌则侥幸可用,遇大敌坚则瞬间涣散。何况今齐国已灭?这群乌合之众虽然捡起了胆子来,却一样不堪一击!”   下定决心后,郡尉楼亢立刻让人架设浮桥,渡水追击群盗……   不止是在军事上的自信,楼亢很清楚,若能靠临淄自己的力量平定叛乱,事后秦始皇帝对他们的惩罚,或许会变轻一些……   ……   与此同时,在济水北岸,被田地燃起浓烟遮蔽的小丘下,齐军真正的大部队在临阵以待,不过,却没什么秩序,尤其是游侠儿们,站没站相,坐没坐相,乱糟糟的。   乐扁甚至还在和伴当议论前方的声响。   “败了?”   “说是诈败,引诱秦军渡水来击。”   “怕不是真败吧。”   游侠儿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方才“相邦”和左右司马下来宣布的命令,说前方派人渡水诈败,是为了引诱秦军过来,勿要心疑。   但眼看前方数里外杀声四起,不知真相如何,部分轻侠还真起了胆怯之心。   连屯长乐扁,也忍不住咽了口唾沫,握剑的手中有汗。   虽然好勇斗狠过,但这可是多年以来,乐扁第一次站在战阵上。   不管前面是诈败还是真败,一会肯定要打起来了。他去过对岸,就近观察过秦军,这批秦军来自临淄,人数五千,虽然正儿八经的关中精锐只有一千,其余则由来自各个郡的戍卒组成,一年一换。   因为齐地和平已久,训练已经松弛,但架子还在,他们黑压压地驻扎在对岸,虽然人数只是齐人的一半,可因为肃然有序,看上去却比齐人还多,行进的时候,手里的戈矛像是闪着寒芒的森林。   乐扁再回过头看看己方这边,叛军由几部分组成:田横、田都带来的海外盗寇是主力,田儋家族的门客,外加各地轻侠,分别居于左右翼。   不管哪一处,齐人都穿着五花八门的衣裳,手持各式各样武器,甚至有拿木棍的,衣衫褴褛,秩序也不怎么齐整。   后面还有些帮忙运送辎重的农夫、商贾们,脸上怯怯,他们讨厌秦朝的统治,却也不敢反抗,甚至有人带头也不肯参与进来。除非用戈矛强迫他们帮忙运辎重,但这群人,依旧随时想着逃跑。   “无胆鼠辈。”   虽然嘴上骂着这些好似墙头草的农夫、商贾,但侠士乐扁心里面,还是有些犯怵的。   旁边也有不少轻侠露了怯,心生迟疑,他们要面对的,可不再是身边只有寥寥数人,陷入齐人包围的倒霉秦吏,而是过去百年间,打遍天下无敌手的秦军!   秦军,就等于是不败的同义词!那些身穿黑色袍服的秦吏秦卒,统治齐国太久了,轻侠义士像是老鼠一样四处躲藏,甚至形成了条件性的反射,见到彼辈就跑……   可现如今,他们却被要求,要拿着简陋的武器,勇敢地迎上去,去面对强弓劲弩。   单想到那些秦人的装备的气势,连喜欢吹牛的乐扁也不再声张。   “乐扁,你不是说要杀秦军片甲不留么?”旁边有人这时候还忍不住贫嘴。   乐扁撇了撇嘴,没说话,他的确是在吹牛,那个胄,是他乘一个巡逻秦卒小解时,捡回来的……   “你说,此番吾等能嬴么?”齐人勇于持刺怯于战阵,亦有人发出了不确定的询问。   乐扁皱了皱眉,虽然他也有点怕,但这样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不太好,正要说点什么,却忽然有一辆车驰骋而至军前,却是“相邦”田儋。   “二三子,听儋一言!”   田儋虽然做了“相邦”,可依旧喜欢穿着一身劲装,这样能和游侠儿打成一片。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真正的战斗,必须在战前说一些话,以安众人之心。   于是田儋让十数名壮汉在军前为自己传话,大声道:   “这些天来,每逢吾等攻破城邑,将被杀死的秦吏时常口出诅咒,说吾等是乌合之众,是螳臂当车,怒其臂以当车辙,不知其不胜任也……”   这个比喻很形象,螳螂很小,十分脆弱,而车轮却坚硬迅速,一旦撞上,便碾为粉末,游侠儿们相互看看,眼中都有些沮丧,虽然这半个月翻身做主人很爽快,可事到临头懊悔迟。   “但我敬佩螳螂!”   就在士气低沉之际,田儋却忽然提高了声音:“当年,齐庄公出猎,有一青色小虫拦在路上,高高举起双臂,将搏其轮。于是齐庄公问其车夫:‘这是什么虫?’”   “御者对曰:此虫名为螳螂,虫性刚烈,知进不知却,不量力而轻敌。然后齐庄公且说道:若为人像螳螂一般,必是天下最勇武的武士!于是便将车子挪开,避让螳螂!”   这个故事浅显易懂,还是齐国本土的,游侠儿们都听呆了,堂堂国君,居然会给一只小虫子让道?   “螳螂凭什么能让公侯避让,因为其勇!”   田儋抽出剑来,将它高高举起,指向了已渐渐从济水南岸渡到北岸的秦军,他也清楚,真正打起来,己方虽然人数多了一倍,却依旧占不了便宜,只能利用秦将对他们的不屑,诱其渡水过来,半渡而击。   再加上他的那些安排,或许能有五成胜算……   这场复齐大业,是扑腾几下翅膀就夭折,还是能像他们田氏家族的那句话一样,凤凰于飞,和鸣锵锵,就看今日了!   于是他嘶吼道:“吾等虽小,但吾等手中有镰,自不能像蝉一样,坐以待毙,更何况,若是一千只螳螂,一万只螳螂,难道还拦不住一辆腐朽破车么?”   田儋的弟弟田横也站了出来,大声鼓舞道:“没错,战,吾等或会死。逃跑,或能苟活一阵。但若是留下,便能复齐之荣光,便能重拾昔日自由,轻侠不需东躲西藏,商贾不必遭人鄙夷,农夫也不用缴泰半之租,定要叫秦人知道,取吾等性命易也,但若想奴役齐人,绝灭诸田,比登天还难!”   田氏兄弟知道这些追随自己的人都想要什么,一时间,冷却已久的热血似乎被点燃了,生平最渴求任侠义气乐扁脑门一热,也举起自己的剑,和身旁的人大声应和道:   “此战,知进不知却,此役之后,吾等必为天下勇武矣!”   当秦军的前锋踏上济水北岸土地时,他们看到的是,上万名齐人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仿佛是一万只螳螂在摇晃着手里的臂刃,朝自己冲杀过来! 第0559章 唇亡齿寒   “楼郡尉出师不利,未能将群盗全歼?”   听到使者飞马传递回的消息,临淄郡守吕齮(yǐ)急得快上火了,顾不得自己两千石大吏的形象,立刻站起身来追问道:   “楼郡尉走时拍着胸脯说定能在十日内扫清群盗,每次派人回复,也都说群盗乃乌合之众,不堪一击,不战则已,战必全歼,到底出了何事?”   使者这才将济水之战的详细情况一一禀明,原来,前天上午,齐人群盗先渡水来攻,但很快就大溃而还。   郡尉楼亢遂轻视彼辈,立刻让人架设浮桥,渡水追击。谁料才渡过去千余人,原本溃败的群盗却又杀了回来,像是打了鸡血一般,万余人没什么阵法地冲向河岸。河岸本就狭窄潮湿,一千秦卒阵线不够厚实,虽然架起了矛,弩矢不断发射,但被这么一冲,猝不及防之下,只能缓缓退却。   秦军阵坚,装备也足够,本来只要后续部队源源不断过来,是能够顶住的,却不想这时候。从上游却又开来了数十艘小船,原来是济北郡的群盗前来支援田氏兄弟,那些船只直接撞到了浮桥上,上面的人跳下来阻挡秦军支援,最后浮桥被截断,秦军两部南北不能呼应,济水以北的千余人遂没于群盗之中。   楼亢见状,只能带着剩下四千人撤回都昌县,以图再战……   临淄郡守吕齮听罢,忍不住骂出声来,这哪里是未能全歼,明明是秦军败了!   吕齮知道这场小败意味着什么:迅速扑灭反叛的可能性没了,诸田和轻侠的作乱,恐怕有愈演愈烈之势。   更要命的是,听信使的说法,还有盗寇从济北郡过来?这是不是意味着,前些天,济北郡守来信说的“历下群盗”也开始坐大了?   临淄郡的叛乱,是海寇活动和狄县田氏谋划的结果,而济北郡那边响应狄县的人,则是济北郡守仓促之下激发出来的。   当听说狄县出事,田儋兄弟妄图恢复齐国时,济北郡守的第一反应,便是派遣郡兵,将郡内的诸田统统抓起来。结果却招致更大的反弹,人没有抓到几个,一夜之间,济北诸田几乎全被逼反了。   尤其是田氏祭祖的大本营高唐县,也竖起了大旗,一个叫“田解”的田齐贵族响应田儋,杀秦吏占城据守。所以济北郡眼下也焦头烂额,忙于镇压高唐之叛,根本无暇派兵力到临淄支援。   吕齮只能暗自庆幸,幸好临淄诸田,大多在数年前,随齐王建搬去了关中,他们是最早一批被强迁的豪强,故临淄城内暂无混乱,自己还能躲在安全的地域,思索主意。   但事情已经到火烧眉毛的程度了,秦律不但对黔首严格,对官员也很严苛。尤其是军法:抛弃军队的将领要处死,丢失城池的官员要治罪。   身为郡守,若无朝廷旨意,吕齮不用亲自领兵作战,但守土有责。现如今,临淄济水以北四五个县完全沦陷,吕齮已经达到撤职标准了,若让叛乱进一步扩大,成燎原之势,那他对皇帝说的“不是叛乱,只是群盗”定会成为害死自己的供词,几个脑袋都不够砍!   可现在,单靠临淄郡平定叛乱,是没可能了,楼亢将叛军拦在济水以北,已是极限。   这时候,临淄郡丞出主意道:“郡守不必担忧,济北有乱不能来助,朝廷援军也还需一些时日才到,但还有胶东之兵!胶东已逐尽诸田,再无后顾之忧,尉郡守已奉陛下之命,率陆师接近临淄,舟师也扬帆起航,只要数日,便能与临淄兵汇合,水陆并进,平定叛乱!”   看上去主意不错,一切交给胶东那个能打仗又能治郡的黑夫即可,但吕齮却只阴着脸一言不发,郡丞这是在出言挤兑他呢!   作为年过五旬的老臣,吕齮能被派到人口近两百万的大郡临淄做郡守,倒不是因为有多大的功劳,主要是资历足够,入仕三十余年,积累考绩走到这一步,顶多在嫪毐叛乱时,他身为咸阳丞,有过一点亮眼表现。   到了临淄后,吕齮也将这里治理得不错,虽然临淄稳定的主要原因,是王贲这座大山镇着,齐人敬畏。   去年,王贲离开临淄回了咸阳,吕齮顿时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这种压力不仅是临淄齐人难以治理,也在于他的邻居,胶东郡守黑夫表现太过亮眼……   规范私学、招徕农家、夷灭夜邑田氏、发现金矿,几乎每隔数月,黑夫就要鼓捣出一件轰动齐地的事来,与之相比,平安无事的临淄显得有些暗淡。   等到秦始皇帝东巡时,这种情况更甚,吕齮听了长史的话,搜集了各种祥瑞去献,比如巨人踩踏的大脚印,结果又被黑夫比下去了。“自然祥瑞不如人的祥瑞”,也真亏他说得出来,却又一次让皇帝大悦,亦有对吕齮等人伪造祥瑞的暗讽。   接下来,临淄儒生闹事,以古非今,吕齮也落了个管理市井不善的罪责,遭到训斥。而黑夫呢,他搀和修书、焚书之争,力阻李斯之议,成了百家的救星,一时间风头无二。   总之,秦始皇对临淄的治理评价很低,却对胶东新政赞不绝口,离开胶东时,还给那黑夫赐了字:即墨……   吕齮虽然嘴上不说,心里终归是有些嫉恨的,只是他与黑夫井水不犯河水,犯不着结仇。   但发生在临淄的叛乱,却让吕齮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觉得自己很冤枉:强迁诸田是黑夫首倡的,那四千海寇也盘踞在胶东岛屿上,结果他们不敢在胶东闹,却跑到自己辖区作乱,是当临淄郡好欺负么?   又气又怒,加上想推卸责任,在给皇帝上书时,吕齮就把这场叛乱的锅扣到了胶东郡的头上。   可现如今,凭借临淄自己平叛已成泡影,吕齮还得指望胶东协助,他的老脸往哪里搁啊……   眼看胶东兵明天就要到了,吕齮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与那黑夫合作……   好在,很快他就不必为此担忧了。   就在吕齮踱步思索之际,却听到外面一阵混乱,有嘈杂的声音传来,吕齮顿时大惊,派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片刻鸿沟,有吏员脸色苍白地跑进来,顾不得脱履,也来不及行礼,急匆匆地说道:“郡守,济水之战的消息泄露,临淄城中,有人乘机作乱!”   吕齮先是一愣,随即一阵恶寒,他只顾得上焦虑济水的战况,却忘了,此时此刻的自己,也坐在一堆随时可能燃起的干柴上!   ……   与此同时,远在十余里之外,黑夫站在戎车上,也看到了那座大城里燃起的几道烟柱。   它们直入云霄,仿佛是鬼神从云中伸出来的黝黑手指,扫向何处,何处就充斥着血与火……   “我就知道……”   黑夫吁了一口气,他曾经三次经过临淄,知道秦在这儿的统治,真犹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浮于表面。   齐之临淄三百闾,却吏不知其民,民不信其吏,虽然临淄诸田早在齐国灭亡时,就随齐王建一起被迁徙了,但谁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潜藏在民间,蛰伏等待着复起的时机?而那些里闾轻侠,想要在这片生于斯长于斯的城市作乱,也太容易不过了。   黑夫永远忘不了王贲对自己说过的,秦在临淄,只有四十名长吏,而他们管着的,是四十万态度叵测,语言难通的临淄齐人!   只靠两千名训练不足的戍卒秦军,想要维持城内治安,太难了,这就是一堆密密麻麻的干柴,一个火星落下,就能燃起滔天大火!   曹参也派人飞马回来禀报:“郡君,临淄吕郡守派人来求援,说临淄城内有叛乱,轻侠与刁民走上街头,烧毁官寺,进攻吏卒。唇亡齿寒,临淄若失,胶东也不再安全,还望郡守速速救之!”   共敖听后,哈哈大笑起来:“这临淄郡守,他终于承认是叛乱了?不过就算没了他这破唇,胶东的铁齿铜牙,一样能咬得叛军粉身碎骨,成就郡守大功,何必急着去救他!”   说完,二人都看向黑夫。   黑夫却指着临淄,满脸肃然:“我只知道,临淄城若是乱了,那这场叛乱,就不是死几千上万人的事了!” 第0560章 武者止戈   “临淄城若是乱了,那这场叛乱,就不是死几千上万人的事了!”   言罢,黑夫站在戎车上,回首扫视自己统帅的五千部署们,微微皱眉,不管是秩序还是士气,他都不太满意。   黑夫这次率部西来临淄,说成是“临危受命”也不为过。   一般来说,在秦朝,郡守管民政财政,郡尉掌兵、贼之事,郡丞管理法务刑狱,郡监负责监督官员,四府分立,相互制衡。   但郡守一职,原本就是设在边境地区的武职,所以也很大程度上保留了这种职权。比如秦昭襄王时的蜀守张若,就不止一次率军平叛、进攻楚国。   现如今,这样的事少了许多,可若遇上烽燧、叛乱等紧要的事,朝廷依然会授权有领兵经验的郡守,让其主事平叛。   胶东郡显然是符合这种情况的,任嚣虽然是郡尉,但擅长的是楼船水战,反倒是郡守黑夫,可是十多年的老行伍,靠着实打实的军功,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位置,他显然被秦始皇视作迅速平定齐地动乱的最好人选——事到如今,皇帝也不能牢牢把着权力平衡不放手了,明眼人都清楚,齐地之乱若不能速平,很可能会给全天下释放不好的信号,让动荡蔓延开来。   再者,若是黑夫和临淄、济北等郡能搞定,就不必从关中调兵遣将,再让王贲这把宰牛刀出马了。   前几日,黑夫手持皇帝发来的虎符,名正言顺召集各县军队,又在淳于县集结,花了十来天功夫。等他看着这群大头兵在自己面前站队时,瞧着他们歪歪扭扭的队列,却只感觉到些许牙疼。   “老子从来没带过这么烂的兵!”   秦朝的军队主要是义务农兵,而非职业兵。郡兵的来源无非有二,一是来自四面八方的戍卒,比如胶东,主要是陶丘、东郡籍贯的黔首过来戍守,鲜少关中秦人。   其二更不靠谱,便是些本地青壮,每年到郡县做一个月更卒,轮换服役,这些人黑夫可不敢带出来,不临阵倒戈便不错了,指望齐人杀齐人?有点难,让那些已经拥护官府的闾左雇农做炮灰,黑夫又舍不得,他还指望这个阶层能日益壮大呢。   此外,还有黑夫耍了小手段,从临淄“借”过来看守盐场、金矿的三千临淄郡兵,这其中倒是有一千关中秦人,他们是绝对值得信赖的。其余两千依旧是来自梁地、韩地的戍卒,不会死心塌地给秦朝卖命,训练也比较随意松弛。   虽然在任嚣上任前,黑夫已经偷摸摸插手了兵事,安排曹参进入兵曹,又让共敖做过县假尉,加强了对胶东驻军的筛选和训练。可再怎么练,关东郡兵的战斗力,也没办法跟关西的骁勇之师比啊。   他们没有南郡乡党那么忠心耿耿,也没有北地良家子那般训练良好,英勇善战,充其量,就是能维持治安的警备部队,吓唬吓唬轻侠盗寇。   临淄郡的兵卒也是这副德性,甚至还更差,所以黑夫在听闻临淄郡尉竟然被齐人叛军万岁冲锋赶下济水,败退而归时,一点都不感到奇怪。   齐人眼里的“肃整”,放在黑夫眼中,还不及格呢!真正的天下强军,在塞北,在河西,轻侠武装和郡兵,都是在比烂而已。   可事到如今,黑夫只能把烂泥也糊上去墙去,谁让他是个裱糊匠呢……   这时候,黑夫便庆幸自己未雨绸缪,过去大半年里,他依靠迁诸田分土地,让每个戍卒都有八十到一百亩公田的临时所有权。   而作为均田分地的代价,一万户胶东闾左、雇农为官府无偿耕作公田,收获的粮食当做军饷犒劳兵卒。   所以这些戍卒,也遭到了黑夫的利益捆绑,他们是诸田倒台的受益者,与复齐的反叛者天然对立。   至于闾左、雇农等得到土地的无产阶级,则成了辎重大队,远远落在后面,胶东劳动力不足,他们根本没时间参加军事训练,整日种田,秩序实在太差,尚不能充当大任。   看着只是做了日行五十里的行军,队伍就变得稀稀拉拉,层次不齐,掉队人数将近一千,黑夫只能在心中默叹一声。   他无比想念南郡乡党和北地骑士,但有什么办法呢,黑夫只能带着手下这群杂牌军,平定一场可能会把富庶齐地烧成白地的燎原大火!   眼下,临淄城已然生乱,浓烟滚滚而起,城内似有喊杀之声,若去迟了,此城恐怕将不复秦之所有。   但在开战前,黑夫还得给手下们打打鸡血。   “二三子!”   黑夫大声说话,让不同位置的官吏,用三四种方言,向来自不同地区的士兵宣告统帅的话语。   “群盗作乱,欲复辟齐国,齐国一旦复辟,诸田必将归来,到那时,汝等的饷田,便要不复所有了,还会遭田氏报复!但若能取胜,陛下定有赏格!”   “待到平定临淄,本守,请二三子一起尝一尝庄岳之市的美酒!”   和大头兵们聊天,必须直截了当,把利益说得明明白白。所以黑夫短短两句话,简单易懂,立刻引起了底层士卒的响应,急行军的疲倦仿佛减轻了些,大伙都举起兵器大声呼和。   但对中高层的军官,黑夫却有一套文绉绉的战斗宣言,顺便明确下这场战斗的性质。   他让曹参、共敖等人尽数过来,严肃地说道:   “昔日楚庄王曾言,武者止戈,禁暴、戢(jí)兵、保大定功,安民和财者也!我深以为然也,这才是武者该做的,是不亚于开疆拓土,塞外扬威的职责!”   曹参颔首认同,共敖也直起了身子,认真细听。   “故此役,在于平乱,不在斩首,只诛轻侠豪贵,不得滥杀临淄黔首百姓,汝等更要约束兵卒,严禁趁火打劫!”   “唯!”   共敖大声应诺,曹参也重重点头,他极其欣赏黑夫这种“武者止戈”的理念。   曹参能理解齐人的这次反叛,他也一样,对秦的情绪是复杂的。一方面,他是秦吏,熟读律令,但另一方面,他也是一个沛县楚人,若是自家曹氏的田地房宅遭到同样对待,曹参扪心自问,恐怕也会拔剑而起吧……   但若不是性命利益攸关,没有谁是真的想造反的。齐人也好楚人也好,大多数百姓,虽然日子苦了点,但依然渴望和平安居。若是他们不加区别,将屠刀挥向每个人……且不说曹参自己的良心过不过得去,呵,临淄四十万人口,一旦乱起来,整个齐地,整整一个甲子的安宁,都将不复存在!   言罢,黑夫招呼那站在车旁,新近走马上任的擎旗兵……   “刘季,将我的旗帜,举起来!”   浓须再度长出的刘季,方才正望着巨大的临淄城,还有它顶上的烟柱若有所思,这会被黑夫一喊,心里暗骂,但手上,还是高高举起了写着“胶东守尉”的大旗!   已经快满四十岁的刘季,干这活还真有点为难他,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刘季还是涨红脸,大喊道:   “郡君,大风!”   风从西往东吹,吹得旗帜缓缓舒展开来,也吹得临淄城头的浓烟,为之一折……   黑夫剑指临淄:“诸君,乘着这场风,随我入临淄!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 第0561章 乱   田氏的史书说:“凤凰于飞,和鸣锵锵。”   诗经里说:“环佩锵锵,君子如玉。”   但今日,那枚代表田安身份的凤形紫玉佩,并不如十年前一样,悬挂在腰间,也不像这七年来三千多个日月般,藏在他怀中。   而是被握在手里,高高举起,向临淄人宣告一件事:“齐王的子孙,尚在!”   田安是齐王建之孙,庶公子田升之子,七年前,秦军入齐,在他祖、父皆肉袒出降之际,年轻的田安却在一位豪侠华无伤的帮助下,躲藏了下来。   临淄太大了,人口众多,三百闾密密麻麻,足以让一位田齐公子容身。   这之后,田安隐姓埋名,脱下了朱红色的袍服,卸下了冠带,穿着一身平民百姓的衣服,在一位对齐国念念不忘的小大夫家做门客,以“儒生”的身份此掩盖自己的来历——这样他的细皮嫩肉,五体不勤也能说得过去了。   最初,秦人还按照记录齐国王室世系的世本来通缉他,但渐渐地,田安便被人遗忘了……   但和他那懦弱的叔祖父田假不同,田安虽失了权势富贵,沦为士人黔首,却时刻记着自己曾经的身份,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恢复田齐的统治。   “当年燕国、秦国、赵国、魏国、韩国五国攻齐,楚国也趁火打劫,导致闵王被杀,齐几乎不存。然而公子法章改名换氏,在莒城太史家做佣人,得以幸存,久而久之,乃敢自言‘我闵王子也’。于是莒人共立公子法章,是为先君襄王,以保莒城,齐国遂存……齐襄王之事,亦可在今日重现!”   田安一直觉得,自己的经历,简直就是齐襄王故事的翻版!而最终的结果,也将如出一辙。   那次齐国灭亡在即却最终光复的历史,激励齐王的子孙和朝野失势之士,一直在暗中活动,但却苦于没有机会。   终于,当儒生以古非今,秦朝收紧民间舆论,导致士人对朝廷不满剧增,道路以目时,田安和豪侠华无伤觉得,时机快到了!   挟书令的风头过后,他们再度联络轻侠,招朋引伴,临淄市井的黑道势力,俨然成了复齐的急先锋,毕竟他们是被秦官府打击最甚的一群人。   秦始皇“遇刺而亡”和狄县举事的消息传来后,田安顿时大喜,直说:“田儋兄弟者,今之安平君也!”   虽然对田儋兄弟找了以懦弱出名的叔祖父田假而不找自己有些许不满,但田安也管不了那么多了。齐地已乱,临淄郡兵尽数出动,去剿杀狄县群盗,正是他们在城内举事的好机会!   穿了七年的儒袍儒冠,终于卸下,田安今日穿戴上了豪侠为他准备好的全套甲胄,脚踏带铜泡钉的皮鞮。一套皮铜结合的髹(xiu)漆皮甲,鱼鳞般的甲片,用红色的葛麻束带编缀成一个整体,饕餮兽面青铜护胸,用铜扣扎紧,腰上是鞶(pan)带,长剑挎在铜制的金属带钩上。   再戴上沉甸甸的胄,紫色大氅披在身后,这便是田安的全套行头,他今日作为临淄城举义的旗帜,必须醒目才行!   “公子!”   就在田安孰视铜鉴里的自己,还有无几分公子、将军气势时,华无伤拎着带血的剑走了进来,朝田安一作揖:   “临淄城中,有三十闾共同发难举事,燃起大火,秦吏秦卒猝不及防,已然混乱,我已拿下武库,将兵刃分给众人,是时候前去夺取城门和王宫了!”   “有劳华大侠了。”   田安颔首,给出了连他自己也不能确保的承诺。   “若齐国光复,我定会禀报叔祖父……嗯,禀报齐王,为大侠表功。”   田安虽然对田假很不屑,但他也清楚,现在是诸田同舟共济的时刻,夺权夺位,等大事抵定再想不迟。光复临淄,这将是不亚于齐襄王保于莒都的政治资本,城内数万户,也足以让他成为新齐国中,一支举足轻重的势力!   “怎么也得让我做左相邦,与田氏兄弟平起平坐吧……”   ……   就这样,一众轻侠簇拥着田安,走到了临淄街道上,来到了庄岳之间。   这是一条横盘于郭区的六轨大道,是临淄最热闹的地方,叫做“庄”。这条街附近最热闹的集市叫做“岳”,在北门之内,是市肆和工商集中的地方,除了常年的交易外,大型的贸易集市每五天举行一次。开市之日,要敲足整整三百下鼓,召集天下群商。   今天也是开市日,但响彻街巷的不再是鼓点和讨价还价,而是金戈喊杀之声。   宽敞的大街是轻侠和秦卒交锋的场所,倒毙的尸体随处可见,有秦卒的,有轻侠的,更有不少百姓工商的,他们都是被殃及的池鱼。   热闹的市场不再,来不及撤走的摊位被暴乱的轻侠和民众哄抢一空,再没有车毂击,人肩摩,连衽成帷,举袂成幕,挥汗成雨的繁荣,到处都是混战和乱相,鸡飞狗跳。   普通黔首都躲回了家中,紧闭门户,并没有出现临淄人皆袒右,手持农具,出门追随公子田安的这一幕……   田安略有些失望,但民如羊,君如人,难道还能指望羊群以角抵狼么?还不是得人君出面,将恶狼杀绝,才能继续牧民。   “乱相还会持续一些时日。”   华无伤看着已经燃起大火,指着浓烟滚滚的官寺,对田安说道:“眼下儿郎们已逼至官府,与秦卒死斗,我去杀了那狗郡守,公子带人夺取东门,东安平的轻侠会来助阵,这是先前就说好的……”   田安颔首,便与华无伤分道,带着数百人直扑东门。   一路上,到处都是巷战和混乱,无赖游侠乘机抢劫,遇难的无辜者不在少数。   但田安却熟视无睹,他觉得,混乱并没有什么不好,混乱、政变、巷战,不是这座城池司空见惯的一幕么?   他受过优良的教育,知道家族的历史,他们田氏,一直以来,就是利用一次次动乱,才步步登顶,窃国为诸侯的。   齐景公三年(鲁襄公二十八年,公元前545年)十月,田无宇(田桓子)作为齐国执政庆封最信任的亲信,利用高超的演技,在出猎过程中假装母亲病逝,嚎嚎大哭,将庆氏骗得团团转。背地里却飞驰回临淄,与鲍氏、高氏、栾氏发动政变,驱逐了庆氏。田氏因功封为上大夫,势力大增。   而后十年,田无宇又和鲍国联合,再度发动政变,向栾氏、高氏突然进攻,并领封邑高唐,田氏势力进一步壮大。   但这时候的田氏跟国、高相比,依然是小家族。   一代人后,乘着齐景公死去,田乞(田僖子)在国高间玩了一出挑拨离间,击败国、高二相的势力后,派人到鲁国迎接公子阳生,立为齐简公,靠着策立之功,正式位列卿族。   又过了几年,田常(田成子)发动政变,杀死了阚止和齐简公,拥立齐简公的弟弟为国君,就是齐平公。之后,田恒独揽齐国大权,尽诛鲍、晏诸族。田成子的封邑,大于齐平公直辖的地区。   自那以后,他们家成了齐国实际上的统治者!   总之,五十年内,四次发生在临淄的动乱,成就了田氏的辉煌。   “而这第五次,将让田氏复兴!”   公子田安意气风发,牺牲只是暂时的,临淄之乱可能要死几千上万人,烧掉三分之一的里闾,但只要配合狄县将火烧大,让齐复国,让田氏回到该有的地位,一切都是值得的!   “我田氏养士养民两百载,轻徭薄赋,也是时候让他们,为田齐做出点牺牲了!”他理所当然地想。   田安指挥轻侠豪杰进攻惊慌失措的东门守卒,虽然追随他造反的人不多,但也有数百上千把剑,虽然毫无秩序,但对付数量稀少的秦吏兵卒,还不是轻轻松松。   临淄的郡兵多是东郡人,犯不着为秦人卖死命,面对十倍于己的轻侠暴民袭击,大多稍作抵抗就放弃了。但田安没有接受投降,齐人轻侠受了七年的气,需要得到发泄,投降者被绑起来,轻侠们在其身上点了火,付之一炬……   类似的火焰黑烟,在临淄城内星星点点,四处都是。   田安的剑未曾沾血,但光是他高贵的血统,光是他手中的紫玉佩符,自然有轻侠为他卖命,剑起剑落,血花满地之后,临淄外郭东城门,终于易手了!   “砍掉城头的秦旗,换上齐国的旗帜!告诉东安平的轻侠,可以入城相助了!”田安发号施令。   旗帜是逼着一群庄岳绣女临淄缝的,针线有些粗糙,但光是齐篆的大字,便足以激励人心。   “狄县、临淄只是开始,齐地七十二城,必将统统易帜!”   回过头,看着临淄城内尚未结束动乱,残酷的厮杀,以及被大火波及,烧得焦黑,百姓哭号不已的十多个里闾,田安再度安慰自己……   “混乱,只是暂时的……”   汤武除桀纣之乱,不也是流血漂橹,你以为死去的,只是战士,流血的,只是贵族?   庶民将流比他们多十倍、百倍的血!   而这些血,将变成新君王身上的朱红。   如此想着,田安再回首,想要看看久违的,齐旗飘舞的模样时,却发现去挂旗的轻侠,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城下……   城内太过嘈杂混乱,田安甚至都没注意到,不知何时,城外多出了一支军队。   不是他和华无伤期盼的东安平轻侠,而是一支黑色的秦军!   多达数千人的秦师,正陆续从东面赶来,汇聚在城外站定,而他们的帅旗,也在军中缓缓移动,最后立在了最前排。   那个大胡子秦卒手里擎着的旗,分明写着“胶东守尉”!   面对动乱,甘之若饴,但此时此刻,田安的脸,刷一下就白了。   “是胶东兵……”   这位历史上也留了姓名,在巨鹿之战有出色表现的济北王,他扶着城墙的手在微微颤抖。   “是秦皇帝的犬马,黑夫!”   ……   黑夫也在眺望临淄,但他的目光,却越过了城头一身醒目行头的田安,看向他背后,这座经历过无数次动乱的赫赫大城。   他喃喃道:   “这场复辟者的游戏……结束了!” 第0562章 人祸   “既然吕郡守受了伤不能理事,临淄城的叛乱,便由本官与郡丞、监御史来处置,何如?”   次日清晨,经过一昼夜的鏖战,踩着轻侠暴民们的血,黑夫走进了临淄郡府官员退守的宫城。并以临淄郡守吕齮(yǐ)受伤为名,不客气地亮出秦始皇令他平叛的诏令和虎符,接管了临淄的防务。   临淄的格局,与咸阳大为不同:宫城衔筑在大城的西南方,其东北部伸进大城的西南隅,南北四里余,东西近三里,这里地势略高,遍植翠柏,挺拔蔽日,而在林木之间,则是拔地而起的高台。   所谓高台,便是夯筑高数十米或十几米的土台,上面建造殿堂屋宇。几乎每一位国君都会造一座专属于自己的高台,所以临淄宫城内,好似无数座金字塔林立,它们台基都很宽大,四周以圆滑的石块镶嵌,望去蔚为壮观。   田齐王室尚在时,这里是齐王们居住享乐的场所,齐景公和晏婴的对话,齐威王、齐宣王与孟子等人的会面,大多是在台上进行的。   齐国灭亡后,此处便成了秦始皇帝的行宫,危机关头,则作为官府最后的内郭壁垒使用……   昨日城中爆发动乱后,秦吏秦卒分散在各处,无法抵御早有预谋的叛军。于是吕齮便带着郡府官员转移到这,依靠坚墙抵抗。   谁料,他们行踪泄露,半路遭到了华无伤为首的轻侠袭击,吕齮很倒霉,御者飞驰驱驰,他背上却挨了一箭,虽然未死,可半条性命也去了,眼下被医者治疗着,看上去苍老而狼狈。   得知胶东郡守黑夫已平定东门的叛党,胶东兵在逐步收复各城门、里闾,消灭乱贼后,吕齮便强撑着起身感谢。   “若无尉郡守相救,则临淄危矣……”   事到如今,吕齮已经无法收拾局面,只能仰仗胶东了。所以他答应黑夫及临淄郡丞代理防务,权力交接得很干脆——这厮还指望事后,黑夫能为他说几句好话呢。   谁料黑夫下一句话,便气得吕齮差点吐血!   “吕郡守。”   黑夫不客气地接过符节,又笑容满面,对躺在榻上养伤的吕齮道:“俗谚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依我来看,现在发生在临淄郡的,根本不是什么群盗跳梁,而是有组织、有预谋的复辟叛乱!我如此禀报陛下,相信吕郡守也不再有什么异议罢?”   吕齮面如死灰,等待他的,将是朝廷最严厉的惩处,丢官丢爵是小事,让治下郡城闹出了这么大的事,还骗皇帝说“是群盗不是叛乱”,呵,欺君之罪,能保住脑袋就不错了。   了结这桩小恩怨后,黑夫立刻便不再理会这个将死之人,让临淄幸存的官吏来聚集,商议临淄之乱的后续。   扫视室内脸上还沾着火灰沙土,未从大乱中缓过神来的众人,黑夫严肃地说道:“乱党已散,接下来,吾等最大的敌人,是临淄城内的大火!”   ……   经过一昼夜的巷战,临淄的武装起义被黑夫镇压了,但各处的烟火依然在弥漫。   在秦军和轻侠的激战中,死伤者达到上千人,虽然过程很血腥残酷,但好歹各座城门依次被收复,随着华无伤被曹参带人格杀,有组织的反抗渐渐平息,武库也终于夺回,可里面的武器已大半不翼而飞,大概是流入民间了,这倒是个令人头疼的问题。   虽然胶东兵五千人镇住了场面,让临淄易帜的场景未曾出现,但他们面对的,却是一座陷入混乱的都邑。   秩序已经完全离这座大城而去,投机者在城内劫掠作恶,家家户户紧闭门窗,无主的犬马在街道上狂奔——它们在害怕到处燃起的火焰!   大火是昨日清晨,从秦郡兵军营点燃的,纵火者是公子田安的手下,它将数百名熟睡的秦卒烧死烧伤,也是轻侠作乱的讯号。   接下来,叛军与各处赶来的秦兵陷入苦战,没有扑灭火焰,这使得它愈演愈烈……   因为临淄人口众多,里闾多是木制的屋舍,挤得密密麻麻,火焰很快蔓延开来。直到此时,黑夫站在宫城上远眺,临淄上空依然浓烟密布,火逐风飞,烟焰满天。火焰声、房屋倒塌声、百姓的奔跑和尖叫声夹杂在一起,犹如一个滚烫沸鼎。   黑夫在临淄宫城看着这一幕,眉头紧皱,他知道,自己阻止了叛军夺取城邑,举旗复辟,可若不能避免大火将这座城,烧成白地,那么,死伤依然会不计其数,更可怕的是,四十万人将无家可归!   “朝廷是绝对无法一次性安置这么多人的,若临淄人流离失所,失去了生计居所,无疑是在给狄县的田横兄弟,送去源源不断的生力军啊!”   活不下去,官府也无从相救,那就只能造反,只能自己给自己找条活路,这是很简单的道理,王朝叛乱与天灾人祸,总是形影相随的。   但好消息是,火焰仅仅祸害了临淄城东部,因为有宽20米的庄岳大街将东西临淄隔离开来。据说这是管仲时设计的,加大间距、合理分区,便是古代最简易有效的防火办法。   更可喜的是,城内还有几条水流渠道贯穿,每个里闾,都有水井,人为扑灭这场大火,是可能的。   “我没有白白提议,在靖边祠里祭祀管仲……”   如此想着,黑夫立刻干脆地下达了三条命令:   “让兵卒们百人一队上街,去城东救火!”   “军法官带人巡视各条街巷里闾,严格按照律令行事,杀人放火、强奸略人者,当场格杀!抢劫盗窃者,亦抓起来,绳之以法!”   “一面救火和恢复城中秩序,一面还要继续抓捕叛党,尤其是公子田安!封锁城池,任何人不得进出,决不能让彼辈逃了!”   ……   紧张的救火持续了一整天,到了次日,火焰才被陆续扑灭,眼看秦兵重新持戈矛出现在里闾街巷中,逮捕乘火作恶之徒,胆敢顽抗者当做叛党处死!秩序才渐渐安定下来。   但这时候,临淄三百闾中的三十余闾,已经被大火毁灭,昔日繁荣景象,成了现在的焦黑鬼蜮。几千人葬身火海,几万人无家可归,他们也没了昔日的家敦而富,志高而扬,而是垂头丧气,或哭葬身火海亲人,或对着一无所有的家呆若木鸡……   一个消息也在黑夫授意下,被他特地从胶东带来,会说齐秦双语的公学弟子们传播开来:   “这场大火,是人祸,不是天灾!”   “纵火者,齐公子田安及华无伤也!救火者,乃胶东郡守尉君,乃秦吏秦卒也!”   胶东的公学弟子在兵卒护送下,在三百闾挨个宣扬此事,换了以往,这群为虎作伥的“齐奸”肯定要被人暗暗唾弃,可眼下,他们说的,却是不争的事实。   想想昨日,临淄东城的百姓眼看一群秦兵冲过来,还以为是要杀自己取首级,吓得两股战战。却不曾想,他们却走向火场,帮众人灭火!   虽然秦兵并非是自愿,而是得了上命,但这种反差,也足以让临淄人百味杂陈。   被殃及池鱼们,经过此事后,竟从隐隐期盼齐国复辟成功,恢复轻徭薄赋的生活,变为怨恨起举事者来……   “租税劳役虽重,但总比家室被烧,亲朋葬身火海强啊。”   一时间,田安虽不至于成过街老鼠,但临淄人对他的同情和好感,已荡然无存。   黑夫接下来,又放出了田安的赏金:若能生擒,赏黄金百斤!   这是庄岳之市一天的市租,也是田齐时代,身价最高的技击,连砍两百颗人头才能得到的赏格!   被黑夫横插一脚后,公子田安的复辟游戏,还没开始,便结束了,接下来要玩的,是猫捉老鼠……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原本对公子又敬又畏的人,也会生出缉拿他换钱的胆量来。   才过了两天,在临淄城内东躲西藏的公子田安,就遭叛徒出卖,被秦兵抓获,带到了黑夫面前! 第0563章 大复仇   田安没了举事时的意气风发,现在的他,十分狼狈,穿着一身明显嫌大的儒士服,只是儒冠不翼而飞,脸上还被秦卒揍了一拳,嘴角有些淤青,身上被绳索缚住,按在黑夫和临淄郡监、丞面前。   像田安这种作乱首脑,田齐公子,须得三位大员一同会审收押。   “你便是田安?为何造反?”   临淄郡丞如此发问,黑夫的目光瞥向他,这不是废话么,但也没说什么。   田安却抬起头来,淤青的嘴角抽起一丝笑:“郡丞说笑了,驱逐秦寇,光复故国,何言造反?”   “大胆!”   临淄监御史拍案,但未能吓住田安,他大笑道:“秦夷灭我社稷,饿杀我大父,虏使我百姓,苛待我亲戚,更视公子王孙为隶臣妾,辇去入秦,满足暴君之欲。如今更妄图拔除诸田,使我祖坟无有祭祀,使先王不得血食。”   “我与秦有国仇、父仇、家仇,昔日齐襄公九世犹可以复仇,何况今日!若不复仇,田安枉为人也,现如今,汝等却来问我,为何反秦?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今日之事不成,田安死则死矣,只可惜愚夫怯懦,遭汝等挑拨,便怨恨于我,更有人将我出卖,否则,今日我当坐堂上,而汝等皆为阶下囚!”   田安骂得痛快,从被人出卖,遭到逮捕那一刻起,他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人不畏死时,便无所畏惧。   临淄郡丞和监御史面面相觑,确实是他们的问题有毛病,其实今日审问田安,无非是走个流程,定下他谋反之罪,就可以判刑,夷三族了。   “尉郡守,你看……”   郡丞想快点结束这场审讯,黑夫却止住了他,打量田安的破旧儒袍:   “我听说,过去七年,你一直装作儒生,藏身于临淄城中,虽是伪造的身份,但总得有点学问,才能掩人耳目,若我没猜错的话,你学的,是公羊春秋吧?”   这公羊春秋,乃是齐人公羊高所作,此人是子夏的弟子,专门钻研《春秋》,为其作传,解释孔子的“微言大义”。他将自己的想法口述于子孙,代代相传,遂产生了“公羊派”。   不过这一学派,过去一直述而不作,直到纸张流行,才将其言书之于纸上。   黑夫对公羊派很感兴趣,去年那场焚书修书之争里,他曾听张苍说过,儒家皆法先王,但公羊派,却有法后王的趋势,与他们荀学最为接近。并且还力主“大一统”,认为王者受命,制正月以统天下,令万物无不一一皆奉之以为始,故言大一统也。   听上去似乎不错,符合秦朝的核心价值观,但很可惜,光有一点,这个学说,就足以被秦朝视之为洪水猛兽了,遭到残酷打压了。   那就是公羊派最为热衷的“大复仇!”公羊春秋对齐襄公报九世之仇大为赞誉,认为君父之仇必报,复仇,已经上升到了礼的层面。   但在法家看来,私人之间的复仇是影响统治秩序的大罪,要予以严惩,所以在秦朝,不管你出于何种缘故,杀人,都不会有宽宥的余地。   更何况,若是公羊派复仇之说大行其道,被秦灭亡的六国,岂不是要多出许多为故国复仇之人?   汉武推崇公羊春秋,是为了借复仇之名对匈奴开战,但在秦朝,是绝对绝对不可能让破坏国家完整、民族团结的复仇理论成为主流的!   于是乎,公羊春秋被李斯划定为禁书,直接禁绝焚毁,不予保留!本就不多的手抄本几乎都被收走,但毕竟有口口相传的老传统,公羊春秋在齐国民间,依旧被学派内的儒生暗暗流传,而且这一年来,更是愈传愈广。   因为诸田需要这一理论,眼前的公子田安,狄县的田横兄弟三人,都是打着为齐国,为齐王建复仇的旗号举事的……   “为故国,为君父复仇是天经地义!”   靠这一口号,诸田可忽悠了不少轻侠和热血少年加入反叛。   黑夫不会跟田安讨论复仇对不对该不该,他只是笑着反问道:“你说不助你反叛的临淄人是愚夫?言中颇有责怪之意,但你田氏复仇,关临淄黔首何事?”   “他们是齐人,受我家百年恩惠,岂能不报数代君恩?”   田安说的理所当然,也对,在贵公子看来,的确是这样。   齐威王、齐宣王、齐襄王、君王后,对临淄百姓是极好的,齐亡之后,百姓理当念着旧日恩情,助力自己复国复仇才对,而不是冷眼旁观,落井下石!   黑夫却摇头:“我读过点书,知道过去发生在临淄的政变巷战,不止一次两次。田氏靠了四次政变,才得到了诸侯之位,曾有两次,与国、高等公卿战于庄岳,靠了国人协助,方能取胜。你有没有想过,为何今日,只有轻侠相助,那些百姓黔首却未追随汝等?”   因为他们愚昧,因为他们忘恩负义?   不等田安回答,黑夫便道:“不为别的,只因为,连黔首百姓都觉得,此事无胜算而已。”   “你的敌人,不再是腐朽的姜齐贵族,而是如日中天的赫赫大秦!夺取了临淄城,你还得面对胶东之师,击败了胶东之师,还有朝廷大军讨伐,临淄虽有四十万之民,但能敌得过六十万秦军不成?”   “所以临淄百姓现在想的,是得过且过,而不是陪着汝等,玩一场没有胜利希望的复辟游戏,最后反遭牵连,这便是人性!”   在近代民族国家产生前,不要对普通人的爱国热情抱太大期望,甚至连忠君,也要画问号。   若是田安夺取临淄,若是天下云起景从,杀秦吏响应,形势一片大好,百姓黔首,不介意锦上添花,纷纷加入。可要他们冒着被夷三族的风险,豁出去鼎力相助?   这就是小工商小市民阶层的软弱性和妥协性吧,他们作为有产者,毕竟不同于羁绊较少的轻侠恶少年。   儒家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很可惜,天下真正的君子稀少,我们大家,都是小人。   所以还是商鞅看得透彻啊:“吾所谓利者,义之本也!”   在法家看来,人性好利,人与人之间也是纯粹的赤裸裸的利益关系,“利”则是人的一切行为和交往的唯一动力。   于是商鞅才以利诱民,让他们从事耕战。   所以千年血统,敌不过军功授爵。所以六国豪贵,皆被秦吏踩在脚下!原因在政,在势,在战,也在利。   面临强迁危险的诸田为了保住自己的“利”,拼死一搏,遭到禁锢数载的轻侠为了夺回自己的“利”,也奋身相助。   可百姓黔首为了保住自己尚能苟延残喘的“利”,当然会选择袖手旁观,再看看情况了。   每个人,都只忠于自己的生活,哪怕沧海桑田,也不会变。   “田安,你知道自己为何而败了么?给不了百姓黔首触手可及的利,就别指望他们为你赴汤蹈火。齐黔首与秦无百世之怨,无屠戮之仇,让他们多交赋税,多服徭役,虽有抱怨,但不至于揭竿而起。故而,跟他们有仇的,不再是秦吏,而是烧了他们屋舍,差点连这座城一起毁了的野心家和轻侠啊!”   “荒谬!”公子田安似是被打击到了,嘴上不服,面色却铁青。   黑夫不会站在道德制高点上评价田安的作为,只是要告诉他一个不争的事实。   “田安,认命吧。”   黑夫的声音如同重锤,砸在田安的心里。   “时代变了!”   言罢,不再理会嘴唇苍白的田安,黑夫挥了挥手,让人将他带下去。   “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让狱卒在庄岳之市对田安具五刑,而后枭首示众!尸体则裹上草席,以黔首之礼葬之!”   田安在被拖下去时,依旧抬起脖子道:   “田安必让天下人知道,田氏王孙,绝非懦夫!”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田安虽死,但欲为齐复仇之士,亦将不绝!天下欲推翻暴秦者,也将群起而动!”   声音渐渐远去,临淄郡丞和监御史面面相觑,不曾想,这位黑夫郡守,口才还真是了得,不愧是能与丞相争辩焚书、修书的人。   他们不知道,黑夫今日话这么多,只是有感而发。   古往今来,推翻“暴政”后,迎来的,往往不是什么太平盛世,而是反反复复的混乱和苦难。   秦末如此,中东如此,例子太多太多,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苛政猛于虎,但对百姓而言,有秩序的苛政也比毫无秩序乱世强!   再者,结束苛政,真的只有将这天下摔个粉碎,血液流干,让所有人都疲倦不堪,再重新捏合起来,走上新轮回一条路么?   至少在黑夫看来,不一定!   但血,多多少少,总是要流的,世上无有革命不流血者,也无有镇压“革命”不流血者!   “二位。”   黑夫想罢,看向临淄郡丞、监御史,笑容亲和:“先前派兵卒救火,树之以德,接下来,就要以刑杀伐,树之以威了!” 第0564章 刽子手   “太狠了,杀的实在是太狠了……”   结束一天的工作,回到军营内的临时居所后,晏华的手还在微微颤抖。   晏华乃是高密县晏氏的长孙,他们家是郡守黑夫抵达胶东后,花费大气力拉拢的第一个姜齐旧族,为此尉郡守还专门熟读了《晏子春秋》,以显示诚意。   晏氏虽然没落了,但也想要恢复两百年前的地位,故投桃报李,积极投靠官府,将晏华送到即墨公学就读。   半年前晏华顺利通过考试毕业,在黑夫身边做了一名小吏,专门负责官府与胶东民众的沟通工作。秦始皇入胶东时,晏华也得以随行,虽然总是跟在最后面,但这已让晏氏家族赚足了面子,诸田倒台后,一跃成为胶东最大的豪门,一口气搬迁诸田的行为也吓坏了晏氏,不得不一心一意为官府做事。   临淄变乱,晏华与公学出身的小吏、弟子们同行,作为黑夫的翻译,带着秦兵出入临淄里闾,前几天是为了救火和恢复秩序,可今日,却是为了抓人和杀人……   随着局势稳定,黑夫也卸下了好人面具,命令官府和兵卒在临淄三百闾中搜查漏网的叛贼,不放过任何犄角旮旯——秦军入城时击毙了将近两千叛贼,剩余千余藏匿于民间。加上武库失陷后,流失的大量武器,若坐视不管,日后可能还会再爆发叛乱!   晏华他们的工作,相当于翻译,将秦的政策告知普通百姓:重新推行数年前的收兵令,所有武器一律收缴!若私藏了武库兵器,主动交出,并说明来路可以免罪,若被搜出,则以叛贼党羽论处!   此外,每个里闾,都必须将里中那些游手好闲的轻侠恶少年名单报出。这些人无一例外,统统被抓了起来,竟有两三千之多!再加以甄别,参与叛乱者杀无赦,没有参与的人,也以“将阳”罪论处,降为刑徒,工作则是为城东失去屋舍的数万百姓盖房子……   一时间,轻侠技击,这个曾经在齐国为人敬佩,收入不菲的职业,如今却成了见不得光的老鼠,连暗地活动也难以维持。   最后,便是秦律里的老三样:鼓励举报、什伍连坐和叛者夷三族……   “谋逆者夷三族!父母、兄弟、妻子皆当死!其邻里也要株连获罪。”   黑夫让晏华、莱生等人挨个里闾宣布此事,同时也告诉所有人,举报者可以免罪!   仅是邻居举报免于受责,秦律里还明文规定:妻若告发其夫罪行,不仅不需连坐,而且还可保住属于自己的陪嫁奴婢、衣服、器具等财产……   一时间,邻里之间,为了自保而相互举报的人,不乏少数。甚至有些轻侠技击的结发妻子为了活命,当众跑过来,将整日在家磨剑赫赫,参与叛乱后又逃回来的丈夫告了。而后在秦卒登门抓人之后,哭哭啼啼地收拾好屋子,带着嫁妆回了娘家。   齐地民风开放,妇女再嫁很容易。   临淄城中,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荡然无存。   当然,其中也不乏全家老小慷慨赴死者,一位城西叫东郭李的轻侠,也参与了叛乱。为了不连累爱妻,主动让妻子举报他,但他妻子和父母商量后,竟承认全家都支持东郭李反秦,因为他曾经受过大侠华无伤的恩情,有提携接济之恩……   “士为知己者死,吾等虽贱,亦知之。”   黑夫说错了,并不是每个人都奔着利,这时代去古未远,人尚淳朴,为自己认为正确的“义”而死的人,还真不少。   数日后,老弱妇孺挤满了临淄作为监牢的里闾,秦吏进去一盘点,抓捕的人数统计下来,让人不由倒吸一口凉气。   “叛贼约三千人,今死两千,正在一一确定身份,追捕其家眷。又有五百已被擒拿,数百人还在逃,这样加起来,若夷三族,起码是上万人了……”   连临淄郡丞也犹豫了,毕竟人心是肉长的,想到要一口气杀上万人,谁都牙齿打颤。   “吾等当以爰书告于陛下,由陛下做决定为好。”   这么大的数字,连黑夫都做不了主,他屠杀匈奴人时毫不手软,眼下却有些踌躇,便将球踢给了皇帝。   黑夫只是在奏疏末尾暗示,说人口是天下最金贵的资源,胶东盐场、金矿还缺不少人手,在那里做工的隶臣多为单身汉,或可将妇女发配过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数量庞大的罪人家眷收押暂不发落,但他们直接参与作乱的丈夫、兄弟、儿子,却与田安一起被杀于庄岳之市!   四月二十五日,庄岳之市,当年苏秦被五马分尸的地方,公子田安在这受了“五刑”。刑不上大夫的规矩早没了,但昔日贵不可言的贤公子被肢解后砍成肉泥,这么凄惨的死法,也足以震撼被强迫来观看此景的临淄人。   黑夫说的对,时代变了,新的时代,人人都有新的身份,血统已无法保你平安。   除了田安外,还有数百颗人头落地,刽子手手中的斧钺砍头砍卷了刃,共换了几十把,鲜血流满了庄岳之市,脚踩上去黏糊糊的。   晏华当场就看吐了,回来以后将溅上血珠的衣裳、鞋履统统扔了,半天缓不过劲来,脑子中只想着一件事:“杀五百人便如此可怖,况万人乎?”   “晏兄难道还同情叛贼不成?”   与他同住一个院子的莱生却不以为然,他家贫,虽然在公学期间,连拿数次“奖学金”,但节俭惯了,沾了血的衣裳可不舍得扔,自己蹲在院中用井水洗着,见晏华面色苍白,便笑了笑,招呼他过来,坐在井边开导他。   “晏兄仔细想想,当年田氏代齐,杀了多少国、高、晏、鲍族人,杀了多少忠与吕氏的公族?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五千吧!且田氏心狠手辣,连幼弱的齐孺子都不放过呢!”   “若没有郡守戢乱,让田氏复辟成功,重建齐国,彼辈秋后算账,恐怕晏氏及为秦官府做事的吾等,将惨遭屠戮,那时候,可不会有哪个轻侠的家眷,会来同情晏兄!”   “所以这件事,不是吾等杀他们,就是他们杀吾等!”   莱生倒是想得透彻,他清楚,所有公学出身的人,都已经和秦朝绑在一起,若这棵大树轰然倒塌,他们也将处境凄惨,所以,帮官府镇压复辟反叛,是唯一的选择!   晏华想想也对,但他性格柔弱,还是有点过不了这个槛。   于是莱生又道:“郡守已力求不多杀伤,他不是说了么,此次入临淄,是为了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不再以斩首优先。若换了个将军,还不得杀人盈城,让临淄血漫过城池?郡守已救了临淄万千条性命,就连那些叛贼家眷,他也在奏疏里尽力相救,要留老弱妇孺一条性命呢……”   “还是不要再杀了,毕竟都是齐人乡党。”   晏华摇头叹息:“我只望临淄能安定下来,将诸田驱逐,便再无动乱之源,像胶东现在一样,不是挺好么……”   “希望如此吧。”   晏华回屋内歇息后,莱生却看着深不见底的井水,喃喃道:“我要是陛下,那上万人还是杀了好,以绝后患……”   他随即反应过来,立刻给了自己一巴掌,骂道:“莱生啊莱生,你不想活了,乱说什么话!”   ……   秦始皇三十二年,五月初二这天,临淄行宫,官府的临时驻地内,临淄郡监御史庄重地举着一封诏令,这是驿站八百里火速送来的。   “尉郡守,这是陛下的诏书,郡守……可要亲启?”   “既然是发给吾等三人,谁启封不一样?”   黑夫摇了摇头:“监御史,你来念罢。”   他还是有点担心,一打开,里面简单粗暴地写着“皆坑之!”   监御史颔首,展开诏书,上面先是一通对临淄郡守的训斥,削除其官职爵位,待罪发落,而后又单独夸奖了黑夫平叛之举措。   接下来,才是对临淄之乱,一众叛贼家眷的处置……   “叛贼父母坑之,妇女放至辽东渔阳苦寒之地,与披甲人为妻,孩童则送入关中隐官……”   黑夫的提议,秦始皇采纳了一条半,妇女也没给胶东,大概是认为,流放太近,惩罚太轻了吧,将这些齐地罪妇,扔到和齐国世代血仇的燕国,这招有点狠。   剩下的老者,起码有三四千人,都是垂垂老矣之辈,秦朝虽然敬老,但年迈的隶臣妾,却是地位极低的,法家官吏认为这群人既干不了活,还浪费粮食,不值得养着……   “这已经是最好结果了。”   黑夫安慰自己,若不是他镇住了这场动乱,扑灭了大火,临淄城死的人,何止三四万!   这时候,监御史却看向黑夫,欲言又止,莫非是诏令还没念完?   “陛下还说,杀叛贼父母这件事,由胶东郡守亲自来督斩!”   黑夫接过诏令,扫了两遍,果真如此。   他沉默半晌后,朝彭城方向缓缓拱手:“黑夫……遵命。”   这意味着,他必须亲自下令,在众目睽睽下,送三四千白发苍苍的老人下黄泉!   皇帝这么做,用意再明显不过,这是非要黑夫做刽子手,沾上洗不掉的血,齐人的血!   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齐人有记史传统,如今齐国虽灭,但民间仍有不少读书人,黑夫履历上的这一笔血色,是抹不去了!   “好家伙,后世历史课本上,屠杀起义军、滥杀无辜的刽子手,要加我一个了!”   黑夫无奈地摇头,向外走时,心中却寻思:“在中国历史上,为朝廷镇压过‘起义军’,手里沾过血的大能都有谁来着?”   “是岳武穆、戚少保、王圣人、曾胡左李?还是……”   黑夫笑了笑:“曹孟德?” 第0565章 恶名   “秦军已屠临淄,三百闾化为焦土!”   四月中旬,与秦军对峙的田儋、田荣、田横三兄弟驻军处,忽然流传起这样的传言来。   流言在上万人的齐人中传播,轻侠乐匾就听到了好多个版本:有的人说,临淄举事被镇压后,秦军对全城百姓挥下屠刀,杀人如麻,十不存一,末了还一把火将临淄给烧了,数百年名城,毁于一旦。   也有人说,只杀了一半,十多万青壮在庄岳之市被剖胸而死,不伤五脏,刽子手伸手进胸膛,把一颗冒热气的心掏出来,烤了给秦人做军粮……   至于那些垂垂老矣的老者,则或被活埋,或被捆在石头上,推入淄河溺死。   仅有二十万妇女和孩童虽然幸存,但也好不到哪去,妇女被带入军营,遭秦卒奸污,那些孩童则遭了宫刑,要送去咸阳做小寺人,婴孩不能带走,便被秦人穿在矛尖上刺死。   举事的贤公子田安更惨,受了“具五刑”,先砍了手脚,割了舌头,再凌迟处死。据说当天,刽子手们割下他一块一块的肉,有时塞到田安自己嘴里,有时则抛向喧哗的秦兵之中,让他们哄抢,然后就像狗一样,生啖而食……   虽然临淄城禁,但城池太大,甚至有几段被摧毁,总有人逃出来,将消息散播。   在传播的过程里,秦军的“暴行”在不断被夸大,但听在造反的轻侠们耳中,却信以为真。   因为秦是虎狼之国,秦人譬如戎狄啊,当年不就把他们的齐王建骗去关中,然后活生生饿死么!齐人不介意用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秦人。   “真是禽兽,这种事也做得出来!”乐扁等底层游侠听说后,更是怒发冲冠。   他们的愤怒大过了对失败的恐惧,如果说造反时还有些稀里糊涂,现如今,却是铁了心想要反秦!   “屠临淄的人是谁?”   乐扁他们也在向人发问,想知道是谁这么狠的心。   谁料那人也不知,于是又纷纷向消息源头询问,最后才得知,做下这件事的,是胶东郡守,黑夫!   “狗官!”   听说那黑夫自诩为秦始皇黑犬,乐扁怒发冲冠,骂他是狗官:“我定要杀了他!如屠狗耳!”   轻侠们骂声不绝于耳,最后还不过瘾,便砍了木头来雕刻,按照传言中黑夫的模样:犬首人身,双目突出,牙齿尖锐,听说那黑夫面黑,还用烟火熏黑,架在济水边用箭射,用矛戳,甚至用尿溺,这才解恨。   黑夫“临淄屠夫”的恶名,也随着这个形象在齐地广为流传,听说他喜食小儿心肝脑髓,一时间,说“黑夫来了”,比跟孩子说“豹子要来叼你”更为管用……   黑夫之名,能止齐地小儿夜啼。   ……   底层的造反者想象出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极恶之徒,去痛恨,去仇视,维持他们造反的勇气,否则,随时可能在压力下分崩离析。   但对于田儋、田荣兄弟来说,黑夫和随时可能从临淄过来的胶东兵,却是迫在眉睫的威胁……   “田安已死,轻侠也尽数被杀,临淄是指望不上了。”   田儋听说了临淄的真实情况,镇压反叛后,杀戮被严格限制,临淄恢复了秩序,这意味着,黑夫很快就会过来和临淄郡兵汇合。   “黑夫者,秦之骁将也。”   田荣讲述自己打听到关于此人的消息:“他曾随王贲灭魏,随王翦破楚,夺项燕之旗,又南击扬越,建豫章郡。稍后还被秦皇帝派到北地郡,任郡尉,数败匈奴。在秦军还活着的将尉中,声名仅次于王贲、蒙恬、李信三人……”   这种名声在外的百战之将,又有数千兵卒可用,到时候,除非再诱使对方半渡而击,否则,田氏兄弟不觉得己方有任何胜算!   “从弟,依你看,吾等当如何御之?”   田儋算了算己方的人马,虽然过去十多天里,汇合了从济水上游来支援的田既、田角等远房兄弟,也不过是卒万五千,车两百,骑数百,面对济水对岸的四千临淄兵,尚且一筹莫展,更别说对付黑夫了。   他们已经失去了主动权,一旦秦军渡过济水,就只能据县城而守,那肯定是死路一条,“齐军”的人数会越打越少,可秦军的支援却越来越多。   田荣听闻临淄之变失败后,也已萌生退意,便建议道:   “为今之计,莫如走。”   田儋皱眉:“往哪走?”   田荣咬咬牙:“靠着阿横带来的百余艘船,撤往海外或还有机会!”   “那样的话,就意味着要摒弃上万人,只留精锐。”   田儋叹息:“若如此,吾等此番举事,便是虎头蛇尾,非但未能复齐,且害人不浅了!那些随吾等袒右的轻侠,还有他们的家眷,要怎么办?”   田荣再劝道:“以五千精锐之士去海外,十年生聚十年教训,未尝没有机会重返齐地……”   “兄长错了!”   还未说完,营帐外就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却是奉命驻守千乘的田横闯入,朝两位兄长一拜,抬起头,眼中满是坚毅:   “兄长,汝等在田横年少时,总骂我是条鱼,到了济水和海里玩闹,便不想上岸。可这次,田横既然重返齐国,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哪怕是死,也要死在这!绝不会再像当年一般,像个懦夫一样,遁入海中!”   此言掷地有声,田儋拊掌大赞,田荣张了张嘴,却无奈地叹气,他是田横的亲哥,知道老弟的固执。   田横又道:“再者,去海外的路,已被截断!”   “什么!?”田儋、田荣大惊。   田横面容严肃,他来这,是为了禀报重要军情。   “胶东舟师已占沙门岛,杀雍门司马,而后两百艘船直扑临淄,眼下已遮蔽了千乘海岸,休说百余艘船,四五千人,吾等连寸舟片板,也下不去了!”   ……   与此同时,千乘县,与收了风帆,躲在济水入海口天然良港内的齐人船只不同,茫茫大海之上,胶东舟师铺开了宽达一里的阵线,占据了的整个视野!   船队的旗舰是一艘巨大的楼船,此船名为“余皇”,是当年任嚣在会稽俘获的楚国大舟,有三层,高八丈,通体漆成可怖的黑色。它在巡狩时作为秦始皇帝的载具,战时则是任嚣的旗舰。   不仅外观巍峨威武,而且船上列劲弩,树旗帜,戒备森严,攻守得力,宛如水上堡垒。只可惜航速较慢,只能行驶在船队中后方位置,起到指挥和制高点的作用。   除了“余皇”外,更有其余五艘楼船,大翼、中翼、小翼十余艘,艨艟十余艘,加上由当地渔船改造而成的小船数十。整支船队加起来也算是“百舸争流”,蔚为壮观。   楼船之上,任嚣意气风发,对旁边的官吏们笑道:“尉郡守和我说过一句话,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从会稽来到胶东,吾等已休养了大半载,今日正是用武之时!”   任嚣作为郡尉,原本郡内兵事完全由他说了算,但齐乱突发,皇帝下诏让郡守黑夫执掌陆师,任嚣也不敢说什么,但眼看黑夫势如破竹,平临淄之乱,他们却只在沙门岛杀了一批老弱病残的盗寇,也有些心急。   所以他去夜邑补给淡水后,立刻借着东风,直扑临淄郡海岸,现在任嚣就指望,叛贼们走投无路,想要从海上逃窜,那他刚好能逮个正着……   “那样的话,舟师斩获也不会太难看,我这做郡尉的,也能保留些许颜面。”任嚣苦笑,遇上一个强势且是皇帝信臣的郡守,实在不好过啊。   还在想着时,却忽然觉得远处闪过一点光,随即有烟升起,与此同时,负责眺望敌情的兵卒也匆忙来报:“郡尉,岸上起火了!”   听到一个“火”字,任嚣顿时一个激灵,水上作战,最惧火攻,船是由木头制作的,风帆也是易燃的麻布,一旦遇火,硕大一条船,便将葬身大海!   任嚣第一想到的便是:“难道彼辈想要借火船来攻我?”   但他伸手一试,这风向也不对啊,叛贼要放火船过来的话,反倒会烧到他们自己。   但任嚣还是不敢大意,眼看济水入海口处,着火的贼船越来越多,他立刻让所有船只张帆,准备拉开距离,同时又派人乘艨艟靠岸查探敌情。   艨艟离开后,岸上的火又大了几分,不单在船上烧,连入海口的芦苇从、红树林也尽数起火,在楼船上看去,仿佛是整个地平线都在熊熊燃烧!   “莫非是……”   任嚣眯着眼看了一会,才愕然发现,那些船压根没动,上面似乎也没有人,是齐人自己将它们统统点燃!   真是咄咄怪事!   这片燃烧的海岸,像是在宣誓齐人的某种决心……   此情此景,让船上的楚越楼船之士面面相觑,哪有仗还没打就将自己船烧光的?   连见多识广的任嚣,也不由称奇,想起了兵法上的一句话。   “焚舟破釜,意欲何为?”   ……   PS:焚舟破釜,若驱群羊而往,驱而来,莫知所之——《孙子兵法·九地》 第0566章 焚舟破釜   “什么!破釜沉舟!?”   五月中旬,率领四千胶东郡兵抵达都昌县时,黑夫从自己的郡尉任嚣处得知了这个消息,顿时大吃一惊。   好在秦朝传递消息,必须是书面形式,不得口头禀报,黑夫仔细又看了看军报,才发现任嚣说的是“焚舟破釜”,不是破釜沉舟。   前者是孙子兵法上早就有的战术,黑夫当年也看过,有些印象,原话是:将帅赋予军队任务,要像登高而抽去梯子一样,使他们有进无退。率领军队深入诸侯国土,要像击发弯机射出箭一样,使其一往直前。烧掉船只,砸烂军釜,表示必死决心……   所以项羽这孩子,对这万人敌的本事,虽然书读的不扎实,可活学活用起来,却十分厉害呢!   当然,项羽的天才,仅限于战术上,在战略上,这时代的翘首叫韩信。   算算时间,这两个孩子也快成年了,黑夫只听闻项羽随其叔父项梁,早在楚亡时就被迁入关中,不知是不是因他产生的历史变动。而韩信,这会应该在楚地某处,也不知受过胯下之辱没……   “不管未来如何,这二人跟齐地,跟诸田,都没可能有瓜葛了。”   因为齐地的历史,已经被黑夫搅得天翻地覆,本该带着五百壮士跑到海岛上的田横,如今却烧了船,他们为的不是拼死一战,而是为了……战略转移?   黑夫再从都昌县到济水之畔时,对岸已经没了叛军,只有乱七八糟的营垒帐篷丢在原地,临淄郡尉楼亢正带着人清理战场。   楼亢三月时打了一场可耻的败仗,又被叛军拖在济水,导致临淄空虚,差点出事,如今贼军撤走,楼亢却又谨慎,以为是计未敢渡河追击,连最后的补过机会也没了。   黑夫与这位老郡尉一照面,便公事公办,按照秦始皇的诏令,收了楼亢的虎符,只留其继续约束士卒,四千临淄郡兵的指挥权则毫无疑问地转移到了黑夫手中。   接下来数日,收拾了八千大军,黑夫继续向西推进,他们“收复”了沦陷贼人之手的乐安县,又抵达了叛乱的中心狄县。   狄县城楼上还挂着狄县令、尉、丞三人无头的尸体,官服穿在身上,连铜印也在腰上挂着,只是尸身已经腐烂,臭烘烘的,长出了绿毛,爬满了蠕动的蛆虫,一团苍蝇绕着嗡嗡飞舞。   黑夫皱起眉,让人将三人尸体放下来妥善收敛,听说狄县丞是在审理田氏兄弟的“谒杀奴案”时被杀的,也算坚守岗位到最后一刻了。   大家都是秦吏,黑夫朝他们作揖拱手,这时候进城的曹参也回来禀报,城内早已人去屋空,几乎看不到一个生灵!   昔日繁华城邑,此刻仿佛变成了鬼蜮!   等共敖捉了几个走不动路,躺在家里等死的老者一问,才知道,原来“齐王”和他的“相邦”“将军”带着海寇轻侠匆匆西去。城内的万余黔首听闻临淄“被屠”,生怕自己也遭了同样的下场,青壮大多跟着走了,走不了远路的老弱妇孺,则躲到了山林之间。   稍后,占领了千乘县的任嚣也派人来禀报,千乘发生的事,与狄县如出一辙,烧毁沿岸船只,避免落入秦人之手后,千乘县的盗寇便撤走了。当地没走的人,也惧怕秦军报复,逃到了海岸边的沼泽树林中,以鱼鳖虾蛤为食。   几个县加起来,至少跑了三四万人,这些人,在官府眼里都是从了逆贼的叛民,估计最轻也要被判将阳罪,黑夫现在可没功夫去管他们。   “暂时不必追捕那些逃人,也不必分兵留守诸县,现在最紧要的,是搞清楚贼军去向,追上去,将其歼灭!”   很明显,田氏兄弟是怕了黑夫的凶名,知道自己东拼西凑的乌合之众,难敌临淄、胶东郡兵,便战略转移了。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黑夫冷笑:“临淄郡托了彼辈的福,死了万余人,经济损失不计其数,恐怕要十年才能缓过来,再让他们多流窜几处,恐怕整个齐地,都将苦不堪言!”   虽然当地人已经将黑夫魔化成了个杀人不眨眼的怪物,可黑夫他,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好人呢。   他接下来必须搞清楚的一件事是:田氏兄弟的万余人,去了何处?   贼军车马较少,行进缓慢,很快,被黑夫源源不断派往四面八方的斥候来回报了。   “贼众万余人,往济北郡著县、漯阴方向而去……”   ……   “济北郡……”   黑夫听到济北就来气,济北郡守,就是秦始皇东巡时,在泰山底下献祥瑞最积极的那货。   而这次动乱,济北郡也一片糜烂,著县、漯阴、高唐、平原,济水以北的数县,全部从贼!比隔壁的临淄好不到哪去。   除了济北郡守听闻临淄乱起,急于对郡中诸田下死手,却打草惊蛇,导致他们集体反扑外。黑夫认为,朝廷在济北不合理行政设置,也是导致局势崩坏的重要原因。   济北郡虽然叫济北,实际上,却包括了济北、济南两大片区,最坑的是,郡府居然设在泰山附近的博阳。这下,接待秦始皇封禅倒是方便了,却距离郡北有数百里之遥。   郡北生乱,郡南驻军相救不及,眼下济北军勉强平定了历下冒出来的叛军,却奈何河对岸不得,只能与田既、田解等部数千人隔着济水对峙。   共敖看着地图,笃定道:“田儋等人,定是想去济北,与高唐叛军汇合!”   “然后呢?”   黑夫问他下文,共敖却一脸懵,理所当然地说道:“然后,当然是合兵一处,与吾等决战了!”   曹参却以为不然,并指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卒万五千不敢与八千官军对垒,即便转移数百里,合济北之众,得卒两万余。到那时,吾等也可与济北之兵汇合,共同讨伐。贼军还是占不到便宜,更失去了狄县、千乘黔首相助,没了地利人和,谁给他们的胆量,敢在济北与我军决战?”   黑夫颔首,老曹历史上虽然以“萧规曹随”出名,可行军打仗上,此人却很有一手,不但作战骁勇,看问题也比较全面,相比之下,共敖则只是先锋之才了。   “曹参之言甚是,贼众若敢在济北与官军决战,那定是……”   失了智!   最后三个字黑夫没说出口,但众人都听明白了。   黑夫鼓励曹参:“你接着说。”   曹参拱手:“故,济北不是贼众的最终目的,眼下彼辈借道济北,能去的地方,无非是三处。”   老曹身量有些短,只能凑近了,在地图上一一点了出来。   “南则入济北、薛郡,西则入东郡,北则入巨鹿郡……”   众军吏皆颔首,听得很认真,黑夫也挺开心。行军打仗,庙算料敌为先,若能料敌,提前洞悉其去向,这场仗就赢了一半。   平日里,庙算的活,都是陈平来负责,每逢陈平留守时,黑夫就只能亲力亲为,这让黑夫觉得,自己还缺一个谋士。   如今看来,曹参也有这方面的潜力,不愧为文武双全。   曹参继续道:“若我猜测没错,贼众只会选第三处,巨鹿!”   “为何?”共敖脑子又打结了,对曹参这个新人指东画西颇为不服。   曹参本就是关东人,又做过贼曹,看过图籍,对这些郡县的情况比较清楚,笑道:   “济北郡兵虽然羸弱,不能禁郡内反叛,但守住历下城,绝对做得到。再者,陛下就在泗水郡彭城,调兵入薛郡,上济北剿贼,易如反掌,南下就好比一头撞到铁壁上!”   “西进亦然,东郡昔日是卫地,数十年前就立为郡县,兵卒虽不如关西、南郡善战,却也是关东戍卒最多的兵源地,贼众想入东郡,恐怕不易。”   于是,选择就只剩下向北,去赵地巨鹿郡了……   黑夫沉吟了,曹参说的没错,巨鹿,的确是田氏兄弟战略转移的最佳目的地。   因为,那里是“秦帝国主义统治最薄弱的地区”!   之一。   在黑夫看来,诸田这次造反最失败的一点,就是没能发动群众。因为齐国和秦没有历史冤仇,最后和平统一,也没多少杀戮,黔首虽然日子苦了点,但还没到揭竿而起的程度。狄县、千乘的民众最初也是袖手旁观,被叛军用“临淄屠城”一吓唬,才或从贼或逃亡的。   可赵地就不一样了,白起当年杀了多少赵卒?四十五万!当时赵国总人口多少?三四百万……   赵国每家每户,都和秦有仇!   再加上邯郸之围,以及后来烽火连天的数十年血战,秦军从河内、河东慢慢向邯郸城推进,可以说,赵地的每一寸土地,都有赵人抵御秦军流下的血,那仇怨滔天,跟齐人的没法比。   “要是诸田将反叛的火烧到巨鹿,烧到赵地,这场动乱,恐怕又将延续数月……”   不,应该说,火苗已经烧起来了!   历史早已不是黑夫认识的模样,首先举义反秦的人,变成了田氏兄弟,而在齐地之外,最先响应他们的人,则是巨鹿郡大陆泽的赵人豪侠,鲁勾践!(见402章)   那鲁勾践据说是荆轲旧友,也是个铁杆的反秦人士,蓄谋多年,听过齐地举义,便也忍不住了,聚集了数百人,在大陆泽反叛,打下了附近一个县城。   赵地的轻侠风气,一点都不比齐地轻,更多了几分悍不畏死,多慷慨悲歌之士,这群人闹起来,战斗力甚至比齐技击高了一个等级。   眼下巨鹿郡也在忙着镇压大陆泽的叛乱,若是田氏兄弟带着万余人从平原津杀过去,来个前后夹击,也不知巨鹿撑不撑得住……   “乱了,那样的话,整个河北都乱了。”   黑夫想到那场面,便不寒而栗。   这年头的河北,可不像后世一马平川,人烟稠密。实际上,巨鹿郡直到春秋时期,还是戎狄之地,几乎没有城市。如今虽然立郡,人口也不算多,城市县邑之间,川泽密布,更有不少原始森林。   若是田氏兄弟去和鲁勾践合流,就算未能拿下巨鹿城,光是在河北老林子里打游击,也够秦军剿好几年的。   于是黑夫扫视众人,下达了军令:“共敖为先锋踵军,率车骑追击!务必在贼众从平原津渡大河前,将其截住!决不能让其前往巨鹿。曹参等吏,随我率大军紧随其后。”   “唯!”   共敖顿时大喜,被曹参抢了风头的事也不计较了,立刻应诺,领命而去!   安排下去后,众吏陆续下去召集兵卒,只剩下他独一人的帐内,响起了黑夫的自言自语。   “焚舟破釜,破釜沉舟,任嚣这乌鸦嘴……我不会真的要打一场‘巨鹿之战’吧!” 第0567章 平原津   “我就想不通了,本该留在临淄,与秦人决一死战,为何要撤到济北,眼下又要撤往赵地?”   五月中旬,济北郡,平原津,奉“大王”“相邦”之命,“大将军”田都带站在平原津处,看着眼前宽广的大河,眼中依旧是浓浓的不解。   田横倒是和田都一样,希望能留下来死战,可田荣却认为,面对秦数郡之兵的进剿,他们毫无胜算,力主逃跑,田儋也同意转移到巨鹿去,那里秦军力量薄弱,还有大侠鲁勾践响应,他们的“齐国”可以依靠那儿的川泽山林,与秦军周旋,以待天下之变……   “齐王”田假本就是个怕死的,对这计划十分认可,甚至连济北高唐举事的田既、田解等人也觉得撤离为妙。   田横、田都只能同意,田都还负责担任踵军,来平原津,为临淄、济北两万余人渡河做准备。   平原津,这是齐赵之间最重要的渡口,亦是齐国的西界,十分重要。秦灭齐侯,秦始皇在各地修驰道,其中一条是出函谷关通往齐、赵的东方道。东方道过平原津,经平原县旁,直通临淄,南下则可到济北历下,乃四方冲要。   上个月,高唐诸田响应狄县时,也派了两千人来打平原县,县令、尉皆不在,独县丞与诸田战于城门处,不敌而死,稍后,平原津也一并被诸田占领,眼下系舟数十艘。   但田都仍觉得船只太少,渡他带来的三千人还行,可要让两万人过河,恐怕得好几天,只可惜海寇们带来的船都烧了,就算没少,也不可能从大河入海口逆流至此,于是便让人在上下游四处搜罗。经过数日跋涉,大部队已抵达平原县,与高唐之众汇合,到这还有大半日行程。   田都带来的三千人,这其中,仅有百余人是他们夜邑田氏的门客,他父亲被黑夫所骗时,跟着田都逃去了海外,忠心耿耿,也有一定秩序和纪律,手持利刃,身披甲胄,其余皆是轻侠、黔首,根据籍贯分屯,由当地有声望的大侠带领,这些人毫无秩序可言,兵器衣着也五花八门。   此刻,田都派了些人去搜罗更多船只,轻侠黔首们赶了几天路,早就累得够呛,此刻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便或坐或站,在渡口河岸上东一片西一片,他们太累了,现在倒下就能睡着,梦里则是被抛弃的故乡,很多人已经开始后悔参与这场叛乱了,但出于对秦军报复屠杀的恐惧,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田都好歹是将门之子,看不惯众人的模样,正欲皱眉呵斥,却不料,被他派去东边警戒的门客轻骑奔回,神色慌张地禀道:“大将军,东边数里外有秦军!”   “秦军!”   田都大为吃惊,他们撤离到著县时,秦军才渡过济水,就算训练良好,脚程再快,此刻也顶多到著县附近,没道理忽然出现在平原津啊!   但自己的门客不可能胡说,田都立刻警觉起来,让门客们去勒令横七竖八躺下休息的轻侠、黔首,让他们起来御敌。   众人挨了鞭打,一脸懵地起来集合,站在渡口之外的平地上,却仍交头接耳不断,忽然到来的秦军,让所有人慌了神。   半刻后,远处的平原上,似乎掀起了一阵烟尘,隐约之间,还有战鼓擂响……   贼众轻侠们或举首,或扭脸,或翘足,往鼓声来源处看去,却见一队车骑,正自从向西冲杀过来,当先的是一辆驷马戎车,上面的秦吏被甲持矛,一面黝黑的旗帜招展在他身后,旗后是数十辆车,三百名骑士!   “是秦军的车骑!”   田都咬着牙,从东方来,这定是临淄、胶东的精锐部队,虽然秦军大部队追不上齐人,但车骑却可以。   但他们怎么知道,己方要从平原津前往巨鹿?   顾不上思考前因后果了,平原县远在三十里外,而秦人前锋却近在咫尺,田都只能靠自己,靠手底下的三千人……   眼看秦车骑已到半里外,轻侠、黔首还在发呆发愣,田都急速吼道:“秦人寡而我众,将手里的长家伙都竖起来!吾等必胜!”   一半人一个激灵,照做了,但另一半人却还在发呆,甚至有人两股站站,似乎随时要扔了兵刃逃跑。   在城市里闾里进好勇斗狠,持刺斗殴,轻侠们有经验,可要论在战场上,面对敌军车骑陷阵突进,却是生手。   面对那轰隆前进的战车,没有人不颤抖。   好在,对面也没有一味猛冲,而是在半里外停了下来,这并非犹豫,而是整队,做陷阵前的准备!   这数百车骑,是黑夫从临淄、胶东郡兵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加上一些投靠他的南郡乡党门客,交给打仗就喜欢莽一波的共敖率领。   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突袭平原津,烧毁渡口船只,让贼众无法迅速渡河!   此刻,共敖站在戎车上,虽然对面有数千之众,黑压压的,但他却丝毫不惧,扬鞭大笑道:   “二三子,贼众嚣而不整,兵器简陋,人数虽多,乌合之众耳!我曾闻,壮士在军,攻城先登,陷阵却敌,斩将搴旗,此乃三功。今吾等奉尉君之命,驰骋两百里击贼,战必胜!功必获!诸君勉之!”   “唯!”   “诺!”   车骑毕竟是郡兵中的精锐,多由关中秦人担当,皆应诺,眼前的三千贼众,在他们眼中,都是活生生的军功……   共敖在北地呆了好几年,虽然不能和真正的车骑将领比,但也知道车骑的要点。   让人将话传遍众人后,共敖又持刃呼道:“戎车在前,必陷敌阵,骑从在后,击其乱卒。我车在前,我不退,谁敢退者,死!贼众跳梁已久,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是虎狼之师!”   御者手持马辔重重一抖,共敖的戎车动了,身后数十辆车,数百骑也随之而走,他们先是慢跑,进入百步内开始加速疾驰!   虽然没有步卒保护,却浑然不惧,一往无前!   千余马蹄踩踏下,平原津前的地面,沙土也在微微颤动。   叛军的远程武器极少,且弓弩射得层次不齐,根本无法对秦军车骑造成什么阻碍。   于是,田都只能一边大吼众人将手里的戈矛棍戟竖起来,一边眼睁睁地看着,秦人车骑,就像一支离弦的锐矢,笔直地钻入了平原津前,三千轻侠贼众中!   剧烈的碰撞响起,接着是巨大的喊杀和哭号声,声势喧天!   平原津渡口处,长脚的鸥鹭正在码头周围的浅水里行走寻找鱼虾,被这可怖的声音一吓,顿时惊叫了起来,扑腾的翅膀飞上高空。   它们看见的,是三千贼众仓促无备间,被秦军车骑撞得支离破碎……   ……   数个时辰后,等田荣、田横闻讯,带着数千人匆匆赶往平原津,在十里外,就遇上了大批溃卒败兵。   溃卒们见田横等人到,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描述发生在渡口的可怕战斗。   秦军车骑人数虽少,却来势汹汹,三千人仓促无备,又多是城市轻侠、黔首,根本不是对手,眨眼间就被奔腾的战车冲开了一个大口子!   而戎车上的秦将,他身披重甲,不惧轻侠简陋的武器,手里持着长长的夷矛,呼咤刺人,在轻侠身上留下一个血窟窿,车左则手持弓矢为其辅佐,左右开弓,中者皆倒。   其身后数百车骑也同时冲入,骑从在马上或左砍右杀,或拉开一段距离射人,一时间,秦军所向披靡,很快就把前排千余轻侠杀散。   “大将军带着门客去杀那秦将,谁料却不敌,虽然砍断了秦将的矛,却被他弃矛持刃,一剑戳死……”   很快,田氏兄弟就看到了溃卒描述的场面:   渡口处燃起了熊熊大火,轻侠黔首的尸体散落在各个角落,大多是背后中了戈矛——他们是在逃跑时被杀的,且无一例外,头颅都被割走,秦人真是从容不迫啊,居然还有时间砍首级。   “大将军”田都那无首的尸体,则被悬挂在渡口旗杆上,那模样,与狄县城头挂着的秦吏令、尉、丞三人,如出一辙!   田横愤怒得目眦欲裂,而田荣,则看着燃烧的码头和数十艘舟船,面露绝望……   大河不比普通水流,眼下正是五六月发水时节,河面宽近十里,除非水性极好的田横等少数人,否则别想游过去。   就算要强行泅渡,那机动灵活的秦军车骑,也会在旁边虎视眈眈,若被赶到的秦军主力半渡而击,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秦将黑夫料到吾等要去巨鹿,遣车骑袭之,退路已断。”   田荣知道,己方去不了巨鹿了,他们只剩下一个选择!   ……   一日后,正在赶路的秦军主力处,黑夫听共敖派人来报,说已烧平原津码头渡船,又阵斩叛军“大将军”,亦是夜邑田氏的漏网之鱼田都,顿时心情大好——谢天谢地,他不用打一场“巨鹿之战”了。   “眼下,临淄、胶东、济北、东郡诸军合击,布下了天罗地网。贼众既然去不了巨鹿,就只剩下一个选择。”   黑夫打开地图,盯着上面的一个大圆点,这是万户雄城的标志。   “退守高唐!决一死战!” 第0568章 开始与结束的地方   五月下旬时,高唐城,已经被秦军营地围住三角,仅西边通向大河的位置空出。   “围城必阙,尉将军不愧是善用兵者也!”   带着部队来到高唐城秦军大营外,打十里开外起,东郡尉于成武就开始了他的尬捧模式,当着引路的曹参之面,从围城到扎营,将黑夫的一切布置都夸了一遍,恨不得将尉将军吹成天下名将。   曹参心中好笑,但也能理解,随着平叛的继续,单独依靠齐地诸郡力量,已足够平定这场“诸田之乱”,于是秦始皇帝追加授予黑夫“裨将军”的职务,让他统领各郡兵马,定要将田逆扼杀在高唐城。   于是高唐城下,大军云集,不仅有胶东、临淄兵,连济北、东郡兵也陆续赶来,大河对岸的巨鹿郡也派了两千人,来守着河岸。   黑夫爵位很高,是秦始皇十分信重的大臣,眼下又成了诸郡尉的顶头上司,东郡尉当然要讨好了。   曹参只负责带路,安顿好五千东郡兵后,又将于成武带到大帐,稍后黑夫会来这与众郡尉军议。   于成武刚进到帐内,就看到一个熟人。   “徐郡尉,别来无恙。”   于成武笑容可掬,济北尉徐忌却笑不出来,他无奈地摇头,对昔日一起参与过灭燕、齐之战的老战友道:“我乃失地待罪之将,随时可能被撤职斩首,岂敢称‘无恙’?”   容不得济北尉不担忧,他们济北丢了半个郡,济水以北诸田尽数从贼,虽然这锅要归打草惊蛇的郡守,但他也无法免责,就指望在这场仗里挽回一点。   徐忌还不是最倒霉的,帐内角落里,还坐着个阴着脸的老者,却是临淄郡的郡尉楼亢。他也有失地之过,更因为大意轻敌,在济水打了场败仗,如今已被免职,只继续协助黑夫统兵。   徐忌还有点盼头,楼亢却心如死灰,连于成武和他打招呼都懒得理会。   于成武讨了个没趣,只好找位置跪坐下,说起来,他们三人都曾是王贲的部将,战功赫赫,一统后得了郡尉之职,关东富庶,众人都过上了舒服日子,抓抓贼,练练戍卒,不复昔日刀山火海的峥嵘岁月。   谁料这齐地忽然生变,让众尉猝不及防,这才导致临淄、济北糜烂。   他不由暗自庆幸:“幸亏我被分到东郡做官,那里没有乱贼。”   狄县首义引发的动荡,目前看来,是被限制在齐地了,齐地之外,只有巨鹿人鲁勾践响应,其余地方,尚无附和声援之人,或许是因为,这场动乱才不到三个月时间,就将被平息的缘故,朝廷甚至都不必动用中央军队。   “或许不让彭城的王贲将军帅关中之师来平乱,也有陛下的考虑……”   于成武暗暗揣测,皇帝正是要让地方郡兵剿杀齐乱,以此告诉天下:“平乱易耳,割鸡焉用牛刀?”   但要做到这一切的前提的,杀鸡的刀,是把利刃!   正思索间,营帐再度被掀开,一个身着戎装的黑面将军走了进来,正是此战的那把杀鸡刀,裨将军黑夫!   “见过尉将军!”   于成武等人连忙起身拱手,黑夫朝他们点了点头,到主座上径自坐下。   东郡尉眼见黑夫年轻,据说他今年尚不满三十岁,年未至而立,便能做封疆大吏,爵至大良造。这次平定齐乱,恐怕能到驷车庶长甚至是大庶长,距离封侯,只有一步之遥了……   于成武还来不及感慨后生可畏,黑夫便单刀直入,问起东郡兵的人数,安排其部署来……   ……   “东郡兵五千围困南门,济北兵五千围南门,临淄、胶东合兵八千围东门,加上大河对岸的巨鹿兵两千,我军总计两万……”   等三名尉郡领命退下后,黑夫看着高唐地图沉思。   “兵法云,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城内不算民众,光论叛军,就不止两万,多于秦师。之所以避而不战,是因为田氏兄弟知道,轻侠海寇秩序散乱,堂堂正正的野战必败,只能指望据城而守……”   相比于强行泅渡大河,让黑夫有半渡追击全歼的机会,相比于仓皇流窜于野外,导致部众星散的窘境,将他们集中起来,陷于死地而战,这已经是田氏兄弟的最优选择了。   眼下黑夫以两万秦军攻高唐,还真有点难度。   黑夫合上地图,走到营帐外面,他的大营扎在一个视野开阔的小丘上,秦军营垒层层向外延伸,井然有序,毕竟黑夫有轻微的强迫症,扎营不整齐他看着不爽。   在这数里开外,则是一座墙高四五丈的大城……   城墙是夯土垒成的,虽然不算高,但很厚实,这是数百年来,田氏一点点增宽的。   跟其他国家不同,齐国的地方行政制度不是郡县,而是“五都制”。   其中,临淄、即墨、莒、高唐、平陆,号称五都。   高唐之所以有这么高的地位,除了它控齐之肩背,为河朔之咽喉,乃齐国的西大门,是兵家必争之地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这里是田氏发家的地方!   据黑夫的了解,田氏的祖先,陈国公子完入齐后,这个家族还只是寄人篱下的小大夫,连领地都有不起。几代人过去了,并没有什么起色,家族性格也以“文质、敦厚”出名,直到出了一个例外:堪称影帝级别的田无宇……   那田无宇先投靠权臣庆封,后又反水,让自己家族站对了位置。过了十年,他又用“你不打他们他们就要灭你”的理由,联合鲍叔牙的后代鲍氏,将执政的公族栾、高轰走,将齐景公扶正。   这么多可不是因为忠君爱国,而是为了自己,齐景公感念田无宇两次“匡扶社稷”的功劳,赐他莒地旁邑,田无宇听了晏婴的建议,拼命推辞,背地里却买通齐景公的母亲,说田氏如此忠心谦逊,一个小邑怎么够,不如给他们高唐……   史书上记载田氏得到高唐时,用了四个字。   “田氏始大!”   高唐作为津途要道,一马平川,土地肥沃,田氏在这里又积蓄了数代人的力量,最终完成了代齐的事业……   说他们的历史从高唐开始,并不为过,这里就是田氏的龙兴之地,而高唐之民,也最受田氏恩惠,对田齐念念不忘,田氏兄弟在狄县首义,拥戴田假为王后,高唐田既、田解等人立刻响应,牵制住了济北军。   而如今,高唐又成了复辟者最后的壁垒,不但城厚池深,城内有仓,积粮三载,够叛军吃很久了。此城民众对反秦复齐的支持,更甚于临淄,加上对“秦军屠城”的恐惧,只怕会竭力协助守城,所以打高唐,是场硬仗。   “起码,会跟水浒寨攻打高唐州差不多难吧。”黑夫暗暗吐槽。   这时候,黑夫身边做侍卫的侄儿尉阳眼尖,指着城头道:“仲父……将军,城头竖起了旗!”   果然,城头竖起了两面旗帜,过了一会,斥候回来禀报,说城头的大旗,上面有九条游龙……   “是龙九旗,是齐国王室的标志。”   黑夫笑了,他是从张苍处听说的,这还是当年齐桓公成为侯伯的仪式上,周襄王特赐的旗帜,后来田氏代齐而不改国号,便将这旗继承了,田氏兄弟举事是为了复辟齐国,这面旗可少不了,大概是进高唐后让人赶制出来,鼓舞士气的吧。   此外还有绘有交龙之旂的“灵姑”旗飘在城楼稍矮的地方,那是“执政”的标志,看来,叛军的真正统帅者,田氏三兄弟这时候恐怕也在城头,在眺望秦营,商量对策吧……   黑夫知道,他们能看到怎样的景象:   四部秦军分别各处,营垒扎实,兵卒强弓劲弩守要害之处,从薛郡、东郡源源不断赶来的上万民夫,正在堆积攻城用的土山。   到处充斥着木锤敲打声,一座崭新的攻城塔正在建造中。另有两座已建立起来。在这两座塔之间,还有数辆攻城车,撞锤以大树树干制成,铁索固定,顶端削尖后用火淬硬,上面铺有木制顶棚,用用生马皮遮掩,浇水防火。   更有十数架攻城用的“飞石”已在城外百余步外准备妥当,这是春秋时期就出现的器械,工匠来回奔走,正在调试准头。   这场大战,一触即发!   黑夫不由慨然。   “田氏的历史在高唐开始,这个家族人才辈出,田无宇、田乞、司马穰苴、孙子、田恒、齐威王、齐宣王、田忌、孟尝君、田单,也算引领风骚数百年了……”   黑夫让人挥动大营的旗帜,呜呜呜,号角被吹响,这是第一次试探性进攻开始的标志!   数千秦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上前,以剑敲击盾牌,他们倒不是真要攻城,只是打仗靠的是士气,日常的示威是必要的,吓吓城头的轻侠民众足够了。   而工匠们也调试好了投石机,无数人呼喝着拉动绳索,将第一枚飞石弹射出去,砸向高唐城,砸向城头的“龙九”大旗!   “但如今,田氏的历史,也将在此结束!”   ……   PS:各郡尉的名当然是乱编的了。 第0569章 蒿里   经过数日鏖战,高唐城破了,秦军一拥而入,外郭尽数失陷。   但轻侠乐扁却对此已不关心,他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阻止乡党愚蠢的举动:他那年轻的小乡党,正试图将流出来的肠子塞回腹中!   秦军破城巷战时,乐扁和乡党合力捅死了一个披甲秦卒,但乡党的肚子,也被秦人锋利的剑刺开一个口子,乐扁拼死相护,才将他拖回内城。   这一路上连拉带拽,等到了地方后,乡党惊恐地发现,自己已经肚破肠流,除了疼痛外,更多的是恐惧。他只能用脏乎乎的手,胡乱地想让血淋淋的肠子回到它们该呆的地方。结果却越塞流出越多,他只能发出绝望的大哭,引起了内城里头,所有幸存者的注意。   城头还有个把医者,但只顾得照顾轻伤者,伤到这么重的程度,已经没有救治的必要……   乐扁无力地宽慰着他,却无法提供任何有效的帮助,乡党的声音在一点点沙哑,血也一点点流干。   这时候,却有个一个魁梧的身影站到了他面前,单膝跪下,止住了这个年轻人的挣扎。   “够了。”   是“相邦”田儋,他面容痛苦,双目血红,为了抵御秦军的攻势,田儋数日未眠,在城墙上亲冒矢石,鼓舞士气,但这未能让局势有任何好转。   秦将黑夫不愧是百战之将,经验丰富,围三缺一,又不断虚张声势,还让人将临淄百姓带来,对城内用临淄话高喊,告诉他们,临淄未屠。高唐城若破,除了首逆者外,普通人只需要出城投降,可以免死。   于是乎,从西边翻墙逃走的人络绎不绝,城内守军必死之心泄了。   接下来,便是秦军猛烈的攻击,在土山上弓箭手的掩护下,数不清的秦卒推着楼车,缓缓向城墙移动,而在另一边,十余架投石机也发起了猛攻,虽然这东西准头太差,无法对城上齐人造成太大杀伤,但威慑力却是十足的。   齐人奋力抵抗,数日内,他们摧毁了两辆楼车,让秦军的攻城车报废在城门边。但随着数十架云梯搭上城头,疲于奔命的齐人无法堵住每个缺口,鏖战最初在城墙上进行,慢慢转移到了城门边,然后是巷战和败退……   “右司马”田荣带着一部分轻侠,试图从城西突围,但在冲出城后,却遭到东郡兵埋伏,全军覆没,田荣也战死沙场,他的头颅如今已悬于秦营旗上。   没了田荣,相当于去了田儋的左膀右臂,撤至内城的这一路上,田儋已不知目送多少人死去,对受伤者,轻伤的他尽力让人救到内城,重伤的,只能赐他们一个痛快的死了。   问过伤者的名、籍后,田儋朝乐扁点了点头,乐扁便咬咬牙,亲手将一柄利刃,刺入了乡党的胸膛,挣扎停了,四周也安静了下来,只剩下其余伤者间或响起的呻吟。   “相邦。”   乐扁跪了下来,眼里含着泪,他有些事想要问田儋。   “我叫乐扁,扁担的扁,乃乐安县轻侠……”   田儋点了点头,追随他举事的人太多太多,他无法记住每一个人。   乐扁继续道:“我这乡党,他才十七岁,家中有父有母,还有两个兄弟,一个阿姊,在乐安听闻相邦举事反秦,他却丝毫不犹豫,跟着我,拔剑而起,杀秦吏以迎相邦。”   和刘季深受信陵君影响一样,齐地轻侠,是听着田单、王孙贾的故事长大的一代人,身上有任侠的气质,受田单事迹影响,也有几分家国情怀,两者结合在一起,加上自身境遇的不公,促使乐扁等人杀秦吏响应田儋。   他们曾以为,自己做的是忠义的事业,不但能将讨厌的秦人赶出齐国,叫他们再也不能用苛刻的律法来约束轻侠,等光复齐国,论功行赏,也能改变困苦的处境,做人上人……   所以最初时,轻侠们士气高昂,心情迫切,轻侠技击,最看中的就是名声和面子,为了这两样东西,可以杀别人,也可以杀自己,他们认定,这是一次名垂青史的大好机会。   直到他们尝到了战争的滋味。   战争不比单人私斗,这里没有个人英雄,只有不断飞来的箭和不断倒下的人。当诸田自知不敌,开始转移后,失败更笼罩在每个人心中,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衣服也被灌木树枝扯烂成布条。   这时候,他们也没功夫讲究侠义了,为了填饱肚子,为了穿得舒服,开始劫掠普通百姓,更做了不少恶事,以宣泄心中的恐惧。   五月份夏雨连绵,许多人生病,营地臭烘烘的,躺在发霉的稻草上,不少人开始怀念起举事前的生活。   “虽然苦了点,憋屈了点,也不自由,但至少日子还能凑合过……”   即便如此,面对秦军“屠城”的传闻,为了活命,他们依然坚守奋战,眼看朋友被大石块砸死,看着乡党肚破肠流,最后亲手送他去蒿里,这滋味可不好受。   所以到头来,乐扁心里不由产生了疑问,自己到底为了什么,搀和进这场战争里?   他们到底为何而战?又将为何而死?   来自区区小卒的问题,却像是重锤,敲在田儋心里。   为了复国?为了报田齐数世之养?为了报答他田儋十来年的接济和小恩小惠?   大义凛然的话,田儋已经说不出来了,当这场战争接近尾声,灭亡近在咫尺时,连他自己,也陷入了怀疑中。   他曾经想做田单、王孙贾一般的事业,袒右举事,做那个将齐国光复的英雄。   但事实告诉他,并不每个人,都能做成安平君一般的事业。   时代变了,局势也变了,这场造反,成了徒劳无功的扑腾。田荣、田都相继战死,昔日门客也死伤惨重,甚至连他扶立的齐王田假,也在秦军破城时失散了,此刻大概正在哪个角落里躲着瑟瑟发抖呢。   而眼下,让田儋最后悔的就是,追随他的两万余人,战死无数,侥幸活下来,也要惨遭屠戮,再按照秦的严刑峻法,牵连其家人,何止十万?这些都是怀念齐国的好齐人,却要被杀绝,复齐,自此再无指望。   他没有成为齐国的大功臣,却成了田氏的大罪人……   就在田儋久久无言时,一个大嗓门却替他回答了这个问题。   “大丈夫生于世,不平则鸣,仗剑而起,还能是为了什么?”   ……   说话的是田横。   田横赤着上身,他身被数创,血淋淋的,甚至有支弩箭深深扎进大腿,走路一瘸一拐,但只用衣裳随意包扎,拄着矛,站在墙头,目视田儋,也对所有人道:   “齐国两百载社稷毁于一旦,齐王建被饿死于松柏之间,我眼见宗国破灭,为之不平,故背井离乡,藏身海外,力图复仇!”   “秦以秦吏治齐,苛待世族,待诸田犹如猪羊,或屠或迁,我身为诸田一员,为之不平,故率众而归!”   言罢,他大声道:“这便是我反秦的缘由,若是如晏氏、公学弟子、夜邑闾左等辈,得了秦人嗟来之食,日子过得好好的,为何要反,吃饱了撑着?二三子随我兄弟反秦,皆因心中有不平,当日不问缘由,杀官相迎,今日死到临头,反倒要思索为何而反,有用?”   田横这自述说得真实,但却让田儋恍然大悟。   “这就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么?”   田儋哈哈大笑,田横不擅长言辞,做事一根筋,但只有向他这样的人,才能对自己做的事,至死不渝吧!   他笑容收敛,回答了乐扁的问题:“秦人逐一扫灭诸田,我不平于田氏扎根狄县百年,枝繁叶茂,却要被强行迁离,故而造反。”   “齐地郡县,诸田不得为长吏,我不平于满心志向,却只能当一介黔首,故而举事,齐王建、后胜昏君庸臣败掉的祖宗社稷,我要凭自己的本事,一一夺回来!”   田儋不止是想当“田单”,他甚至想做田单没做的事,将无能庸碌的王室一脚踢开,自己来当齐王!   内城仅存的这数百人,亦人人皆有自己的“不平”。   田横手下的海寇,昔日的齐国兵吏,不平于失去了昔日所有,不平于被秦军封锁饿死在海岛的命运。   乐扁等轻侠技击,则不平于秦律打击轻侠,让他们不得自由,遇到不平,仗剑而起,这不是轻侠该做的事么?   被田横一激,那个宁可死于国事,也不肯坐以待毙的田儋回来了,他扫视众人:   “为抒出胸中这份不平,二三子随吾等兄弟大闹两月,转战十县,也算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可惜时也势也,眼下仅剩数百人,面临上万秦军进攻,必死无疑,可有人后悔欲降?”   “若有,请斩田儋之首,去献给那秦将黑夫,不但能活命,更能得赏!”   一阵沉默,但随即,向田儋发出质问的乐扁最先呸了一声,说道:   “相邦,事到如今,怕死的人,后悔的人,该逃的早逃了,能跟相邦到这里的,都是宁可死,也不愿降秦的,相邦说这番话,是看不起吾等轻侠技击么?死便死,只愿能多杀一二秦人陪葬!”   “然也!”众门客、轻侠大声应和。   田横壮其志,也忍着身上的伤,拍胸脯道:“兄长,田横能死在齐地,死在先祖起家的高唐,亦无悔矣!”   “吾等亦然!”   跟着田横从沙门岛归来的海寇也大声赞同,他是真正的“视死如归”。   “相邦、左司马,秦军来了!”   示警声响起,田儋、田横站在内城上向外看去,却见高唐外郭的街道上,秦军终于出现,还是玄色的旗帜,人人手持盾剑,结成阵列,缓缓向前推进。   秦人已经控制了外郭各门,肃清了零星的抵抗,正准备奉黑夫之命,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这内城,其实就是田齐时的高唐行宫,墙高不过两丈,众人眼下是退到里面的“高唐台”上,秦军只要平推过来,破墙而入十分容易。   众人沉默了下来,但与先前的踌躇不同,此刻的他们,已心存死志。   “吾等还剩多少人?”   田儋一边问,一边亲自点起人数来,随后有人告诉他:“仅余五百……”   “能与五百士同死,儋之幸也!”   田儋看向浑身伤痕的田横:“横弟,还能战否?”   田横大笑:“兄长曾告诉我,刑天断首,尚能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何况我只是坏了条腿?”   “好!”   田儋深吸一口气,看向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秦人,下达了他作为“齐国相邦”,最后一道命令。   “开门,迎敌!哪怕是死,吾等也要力战而亡!”   没有人反对,内城大门缓缓被推开,高唐台上的众人,皆持兵刃,直面秦军的强弓劲弩。   田横虽然嘴上说自己能战,可实际上,他的伤入骨,往前走了几步,差点一个不稳摔倒,还是田儋扶住了他,将他搀了起来。   “兄长……”田横有些哽咽,他的亲哥田荣已被斩首,但从兄田儋,亦如亲兄。   没有更多的话,像小时候一样,兄弟相互扶持,一个拄着矛,一个握着剑,红着眼看着十倍二十倍于己的秦兵包围过来。   田儋忽然笑了。   “吾等虽死而无悔,然此情此景,无歌相和,真是可惜。”   “谁说无歌?”   田横却扶着矛杆道:“吾等在那小岛上,别无他事,唯独慷慨悲歌,能打发些许时辰。但那是一曲为人送葬的歌,兄长要听么?”   “葬歌?再好不过!”   田儋抚掌大笑,秦军更近了,几乎能看到他们甲胄的纹路,事到临头,他看到旁边不少人仍然止不住地发抖,直到田横那豪迈悲怆的歌声响起。   “薤上露,何易晞……”   从沙门岛上归来的海寇们张开了嘴,用沙哑的嗓音,跟上了田横的歌声。   “露晞明朝更复落,人死一去何时归?”   ……   悲怆豪迈的歌曲,在高唐仅存的高台上响起,也传到了黑夫的耳中。   齐人的歌,黑夫听不懂,让人将伪军翻译晏华、莱生喊来,问那些将死之人在唱什么?   晏华听了听后,脸色发白,良久无言,莱生则垂首说,唱的是: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他解释道:“齐地之人以为,人死精魂归于泰山左近的蒿里,那里不分贤愚贵贱。将军,这是一首葬歌……”   黑夫闻言,诧异道:“彼辈是在为自己而歌么?”   方才见内城洞开,手下们或以为是诈,或以为那田氏兄弟要投降,但一听此歌的含义,黑夫便了然了。   这负隅顽抗的数百人,已心存死志!   鬼伯催促得是多么的急啊,容不得人一丝的犹疑,这群复齐的叛军已不再踟蹰,而秦军,便是催命的鬼伯!要送反叛者去往蒿里!   战场上,容不得半分同情,随着黑夫挥手,进攻的鼓点已然敲响,秦军迈着整齐的步伐,五兵相杂,齐齐向前,它们像是时代的巨浪,要将一切磐石碾碎。   可那磐石,却也岿然不动,迎接这猛烈冲刷。   高唐台上的数百叛军,这却齐齐发出了呼喊,他们朝着秦军,发动了最后一波进攻!   这是送死般的进攻,在秦军的弩机下,一个个鲜活生命,魂归蒿里,如同被太阳蒸干的露珠,消失得飞快……   但薤露、蒿里之歌,却久久未绝,伴随着戈矛起落,箭矢飞驰,萦绕在高唐城头,但却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直到,最后一个活着的“叛贼”被斩掉了人头!这歌声,才戛然而止!   此情此景,连本以为自己看惯了诸国灭亡,沙场征战,已经心如坚铁的黑夫,也不由为之动容。   “齐非亡于齐王建投降入朝之时……”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众人,此刻却只剩下遍地尸骸,了无生气。   黑夫纵马上前,环视死人盈城的高唐,又抬起头,长太息曰:“齐亡于此地,此刻!”   ……   PS:《薤露》《蒿里》是历史上,田横门客为其所作的葬歌,但我实在喜欢,就让它们提前出现了。 第0570章 我愿世间少英雄!   高唐城的厮杀声停了,残垣断壁安静了下来,唯有高空闻到死人血肉味道,盘旋而至的鸦群发出难听的叫声。   身披黑甲绛衣的秦人老兵,也像是在死尸间觅食的乌鸦,走在倒地的轻侠、海寇之中,对未死者补刀,手脚麻利地割下他们的头颅,将头发打结,拴到腰间。   有人腰上已挂了三四个头,走动时相互碰撞,像是酤满酒的酒囊,深色的血从断颈往下流,沾满鞋履。   秦人老兵却对此熟视无睹,相互说笑着干活,对经历过一统之战的人而言,这一幕是司空见惯的,地上的不是头,而是钱袋、地契,他们也像割庄稼一般,不断弯腰,手起剑落……   来自东郡、河内的新卒就有些接受不能,他们已经在旁边吐过一遭,战战兢兢地站在写有“胶东守尉”的大旗下干看着。   擎旗的人,便是正在重新蓄须的刘季,作为黑夫亲自指定的擎旗官,他没有参与战斗,看向战死轻侠的目光,十分复杂。   十多年前,刘季也是乡间的无赖轻侠,偷鸡摸狗,任气好义,崇拜信陵君,也会为了酒肉之恩,为张耳打仗,还在外黄之战里,杀过一个秦兵……   “若那时我死于外黄,便是与这些被杀的齐地轻侠,一个下场,没了头颅,无葬身之地。”   想到这,老刘有些后怕,他是个聪明人,若就这么轻易死了,未免有些惋惜。   但另一方面,刘季也做过很长时间的秦吏,身为亭长,手持绳索和尺牍,在乡间抓贼,对本地人当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遇上外地跑来的亡命轻侠,犯了法,刘季也少不得带人去捉,将其格杀当场,砍了头颅,喜滋滋地报功。   双重的身份,让他在这场仗里,很不好过。   但比起一般秦吏秦卒“杀贼立功”的心态,刘季更多的,却是对田氏兄弟的敬佩惋惜……   田横虽然废了一条腿,但十分悍勇,又有一身武艺,奋勇而战,在断壁残垣里游走,躲避箭矢,连杀数人,最终才被同样勇猛的曹参近身刺死。他的头颅已经被斩,献到黑夫面前,尸身留在原地。   但直到死,直到被斩了头颅,田横依然手持兵刃,秦兵试图松开他的手,却根本掰不开,只能作罢,此刻看去,他仿佛真是猛志常在的刑天……   至于这场动乱的发起者田儋,他也死了,死于乱箭之下。   为了守住田儋的头颅尸身,剩余的数十名轻侠门客无不奋死而战,最终全部覆灭,尸体倒伏处,是“灵姑”大旗,这是齐国执政的标志,那上面画着的两条交龙,如今染了点点红色,仿佛泣血。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众人,此刻却只剩下遍地尸骸,了无生气,人若有魂魄,他们或许正在上空集合,听田氏兄弟号令,一起赶往齐人的“黄泉”蒿里吧……   回想那悲壮的一幕,刘季不由暗赞:“田氏兄弟能得士,有高节,宾客轻侠慕义而从死,岂非至贤!皆英雄也!”   虽然他们不识时务,在不该举事时首义,孰为不智慧,刘季赞其志气,却不赞同他们的方略。   但在刘季看来,不平则鸣,奋起而战,纵然失败而死,却轰轰烈烈,让天下侧目,也好过窝窝囊囊,终日惴惴如鼠!   刘季说的正是自己!当初黑夫派人以万钱贺他新婚时,他本有机会窜逃入野,可最终思虑再三,在萧何提议下,选择了最可能得活命的路——主动找上门,向黑夫请罪。   按照刘季的设想,换了一般人,自己这种小人物既然请罪,大人物很大可能会释而不咎。但黑夫却有些不同,虽然饶了刘季不死,却也不放他回家,而是留在胶东,指使他做这做那,要么是马前卒,要么是擎旗官,总之就是放在眼皮子底下。   若非这位郡守是有妻有子的,刘季还以为,他对自己有什么特殊要求呢……   这种猫爪下老鼠般的日子可不舒服,刘季倒是想走,但胶东人生地不熟,更有黑夫的门客监视,苦于没有机会,只能忍着。   田氏兄弟,做了他想做却没做的事,所以刘季才会心生佩服,赞一声“英雄”!   此时此刻,秦卒忙着砍头,秦吏们则在秋后算账,网罗造反者的过错,给他们定罪,诸如谋逆、杀吏、抢劫、奸淫掳掠,但是在刘季看来……   诸田为家族而战,何错之有?   轻侠为自己而战,何错之有?   自私自利?祸害齐地?连累百姓?   “呸!”   老刘对秦吏们的批判,心里不屑一顾。   谁不是自私自利!   这天下人,谁不是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   满口仁义道德,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这也不该那也不是。   到底是诸田虚伪,还是你们虚伪?   大家说话,都只是看屁股不看脑子而已。   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于我有利者对,于我有害者错,我喜者便是正义,我厌者便是邪恶。   逻辑就是这么简单明了,又不是墨者,哪来那么多“为了天下苍生”。   在刘季眼里,天下苍生,那是胜利之后考虑的,这之前,屠则屠之,杀则杀之,手段都不重要,只有结果才是唯一!   当然,他现在身在黑夫爪中,自己都不得自由,也就只能扶着旗杆,心里想想罢了。   但光是这小小的愿望,也不行啊……   “你莫非在想,田氏兄弟是英雄?”   可怕的声音在旁响起,刘季顿时头皮发麻,握紧了旗杆,站直了身子!   是黑夫,他带着两个亲信卫士,纵马从刘季旁边经过,停在了他前方一步处,亲卫持刃,分立左右,黑夫则看着满是尸骸的内城,笑道:   “有位做警……嗯,做亭长的前辈和我说过,这人呐,一撇一捺,两条腿,一条行善,一条作恶,而归于一头。谁也不是纯白,谁也难能纯黑。”   “这些轻侠,过去彼辈不事生产,任气一方是无赖,因不是辖区,我管不着。后来随诸田举事,让齐地糜烂是叛贼,我奉陛下之命讨定。近日连遭败绩,举步维艰,也开始作奸犯科掳掠百姓,成了恶徒,我身为秦吏,必绳之以法。”   “但现在,他们直面死亡不丧胆,虽螳臂当车,但我看在眼里,亦要道一声勇士……”   刘季不敢说话,心里狂跳,这黑夫,仿佛会读心术,每每能看透他的想法。   黑夫背对刘季,刘季看不见他表情,只能垂首听其话语。   “我承认,田儋、田横兄弟是诸田的英雄,是他们自己的英雄,但却不是齐人,更非天下人的英雄!”   兴亡百姓皆苦,黑夫他从军十年,统一战争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一将成名万骨枯,这世上出一个“英雄”,生出的野心,创建的事业,就足以让生灵涂炭,何况短短十年内,要涌出来十几二十个“英雄”?   觉得群雄逐鹿壮丽好玩的,多是坐在书斋、戏楼、电视机前的闲人罢了,至于现世之人?   他们宁为太平犬!   “故我只愿,这世上,少一些这些所谓的‘英雄!’”   黑夫回过头,看着为自己牵过马,擎过旗的刘季,这个历史上“总擥(lǎn)英雄,以诛秦项”的大英雄,笑道:   “刘季啊,你想做英雄么?” 第0571章 鼎之轻重   黑夫率各郡尉平齐乱,围困高唐城,打得热火朝天之际,南边数百里外的泗水郡彭城,也已集结了五万大军,他们是来自关中的部队,交由王贲统领,名义上,他才是这次平齐乱的主将……   但秦始皇却没有急着让大军开拔入齐平叛,而是令他们驻扎彭城,终日演武,每天都会有一场浩大的演练,皇帝偶尔会露面巡视,虎贲奋勇,声势振天。这让听闻齐乱后,心里有些许想法的彭城楚人,立刻打消了作乱造反的念头。   不仅是彭城,周边的楚、梁之地,也收到了这样的讯号,秦始皇还在,秦朝扫灭六国的大军,也驻扎在四通八达彭城,哪里敢反,他们就会立刻水陆并进,前去围剿。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皇帝是故意按兵不动的,甚至不会往齐地派遣一兵一卒:他就是要让天下人看看,胆敢造反的齐地诸田,那复辟的所谓“齐国”,根本不需要朝廷百战之师出马,光靠地方杂牌郡兵,便能轻松镇压!   果不其然,五月底时,此战的副将,“裨将军”黑夫派人来禀报,说田逆被截断了退路,去不了巨鹿郡了,如今被困于高唐,旦夕可破,齐乱可平!   “善。”   秦始皇只是淡淡的颔首,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时对群臣笑道:   “杀鸡刀虽小,却足够锋利,对付那群土鸡瓦狗足矣,看来通武侯这宰牛刃,不必出马了。”   既然齐乱已经不必担心,或许是为了不让彭城大军白跑一趟,或许是为了体现朝廷平乱的好整以暇,皇帝下令,六月初一这天,五万大军集结于彭城外的泗水之滨,在两岸排开了十多里,旗鼓喧天。再从中挑选上千名水性好的人,乘船到水中央,潜入水中,寻找数十年前,沉没在此的周鼎……   三代讲究“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而祭祀中最重要的礼器莫过于鼎。按照礼制,不同等级的人,使用的鼎的数量有严格限制,士三鼎、大夫五鼎、诸侯七鼎,唯独天子才配用九鼎!   传说,夏禹收九牧之金,铸九鼎,象九州,从此九鼎也成了天下权柄的标志,亦成了正统的传国之宝。   夏德衰,鼎迁于殷;殷德衰,鼎迁于周,被放置在东都洛邑,在西周灭亡的浩劫中幸免于难,但在周王室衰微后,却没逃过诸侯的觊觎。   春秋时楚庄王问鼎之轻重,世人耳熟能详,自不必说,就说秦,从秦惠王称王后,也有了夺鼎的欲望。   据秦始皇所知,当年司马错与张仪争论于秦惠王前,司马错欲伐蜀,张仪曰:“不如伐韩。”张仪的理由之一,便是消灭韩国后,便打通了前往周室的路,到那时,“周自知不救,九鼎宝器必出。据九鼎,按图籍,挟天子以令天下,天下莫敢不听,此王业也。”   最后秦惠王采纳了司马错的建议,攻打巴蜀,但秦国问鼎的时间,也不过推迟了十来年。   秦武王任用甘茂,夺取宜阳后,亲自带着一众大力士抵达周室,提出要“参观参观”。这一参观不要紧,体魄强壮的秦武王借着周王的地盘和九鼎,搞了一场举鼎比赛,颇有让大力士们将九鼎统统搬回咸阳的打算。   只可惜,举重比赛出了意外,秦武王举雍州鼎时,失手砸了腿,秦人只好仓促而归,没过多久,秦武王死了……   到了秦武王的弟弟,秦始皇帝的曾祖父秦昭王时,问鼎的执念也没停。伊阙之战后,秦国兴师逼近周都,欲夺取九鼎。眼看九鼎不保,还是周大夫颜率,鼓动处处与秦竞争的齐闵王助周驱秦,答应事后把九鼎献给齐国,才让秦兵退却,但最后,九鼎也没给齐闵王。   直到秦昭王逝世前夕,发兵灭了与诸侯合纵伐秦的西周公,遂取其九鼎宝器,将数代秦王心心念念的九鼎,搬到了咸阳宫中……   秦始皇记得,自己十三岁登基后,提出要看一看九鼎,于是尘封已久的鼎阁再度被开启,九鼎浮现于眼前。   对那时年幼的他而言,九鼎真的是庞然大物,每个鼎的色泽均有不同,而鼎上那些造型各异的奇怪花纹,更添加了鼎的古朴和神秘。有的是龟蛇朱雀青龙白虎等瑞兽,有的则是面目狰狞叫不出名字的山海经怪物,各自代表了所在州部的山川神兽传说……   秦始皇记得,十三岁的他一一抚摸那些花纹,回头问丞相吕不韦:“仲父,得了九鼎,当真就意味着成就王业么?若能,为何六国仍不入朝于秦,若不能,为何历代霸主,历代先君都对它们孜孜以求?”   吕不韦只是轻轻一笑:“九鼎?王业?陛下,它们,只是几只兔子罢了。”   “兔子?”秦始皇当时颇为惊讶,这是何意。   吕不韦给秦始皇一个印象深刻的回答。   “一只兔子在前面跑,后面有上百人追,不是因为兔子可以分成很多份,是因为,它的归属未定。”   在吕不韦的眼中,这五百多年来的诸侯纷争,说到底,不过是一群人在追几只名分未定的兔子罢了……   这种“群雄逐兔”的说法让年幼的秦始皇笑了好久,但吕不韦随即又严肃了起来。   “故治天下及国,在乎定分而已矣!”   他蹲下身,对秦始皇说道:   “陛下,六国之人,不会因九鼎入秦,便尊陛下为天子,而是只有当陛下成为真正的天子,名分已定后,才会承认这点!”   吕不韦是个好老师,他教了秦始皇很多,但秦始皇,也用学到的东西,让吕不韦倒台,让他去死……   往事历历在目,想到这,秦始皇却又摇了摇头:   “不,吕不韦,你还是说错了……定分,并不能完全止争,哪怕朕已身为天子,哪怕朕的功业,已超过了三皇五帝,超过也商汤周武,哪怕朕封禅泰山,仍有人不愿承认这点,仍然想要复辟!”   所以秦始皇便要用事实告诉他们。   “做梦!”   结束了回忆,斋戒沐浴后的秦始皇站在滔滔泗水边,他的舰船在泗水上连成了桥,他的兵卒将岸边站满,高呼着自从胶东夜邑率先喊出后,就忽然流行起来的“万岁万岁万万岁!”   上千名勇士朝皇帝作揖,喝下一盏酒后,跃入水中,寻找起来周鼎来。   当年秦昭王灭西周公后,搬回咸阳的鼎虽号称九,可实际上,却有一个是假的。   秦人很快就发现了这点,追问之下,原来是西周公之子偷偷将豫州鼎送到了东周国,秦昭王大怒,派人去索要,西周公之子已逃出东周,拉着那鼎,跑到了魏、楚之间。当是时,天下唯秦独强,魏、楚虽然贪图宝鼎,但皆不敢收留,于是西周公之子绝望之下,在彭城泗水上,将运送大鼎的船凿沉,他自己也投水而死……   到这一步,秦人也无法越境取鼎,只能作罢,可现在,秦始皇帝富有四海,既然到了彭城,手下人力充足,自然要捞一捞这大鼎。   虽然它说到底,不过是吕不韦口中的“兔子”之一,可毕竟是从秦惠王起,历代先君的执念,若能在这节骨眼上重现于世,对朝廷“定分止争”,是有很大裨益的。   只可惜,出动无数人手,捞了整整七天,找遍了数十里河道,鱼虾倒是捞上来不少,甚至有只背上刻着“宋公差三十年”字样的大乌龟落网。   皇帝召博学的张苍来一问,才知道这“宋公差”,乃是与孔子同时代的宋元公,距今两百多年了。于是这大龟被群臣和地方官员说成是“祥瑞”,龟策出于泗水,乃大秦鼎盛之兆。   但秦始皇依然皱眉,那丢失的大鼎,还是不见踪影。   遍寻不得,只能作罢,秦始皇未免有些扫兴,幸好北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赖陛下之明,高唐城已下,田氏逆贼尽死,田假与贼众万人被擒!”   ……   到了六月中,那“齐王”田假,连带田儋、田横、田荣的首级,都被黑夫派人送到彭城,给秦始皇过目。   田假乃齐王建之弟,为自己辩解,说是被田儋、田荣所逼,本不欲反,希望能活命。   但秦始皇当年可是连真齐王都懒得见的,更何况这个“假王”呢,手一挥,下令赐田假和他兄长一个死法:置于松柏之间,饿杀!   高唐攻破后,除了田氏兄弟及其死忠门客党羽尽死外,其余人等,几乎全部落网,直接参与反叛多达万余人,各县从贼的黔首百姓也有数万。   对如何处置这批人,有提议不予区分,统统坑杀的,也有认为应该加以甄别,该杀的杀,该罚为刑徒的,就让他们做苦工去,骊山、长城、河西驰道,大秦需要人手的地方多得是。   倒是黑夫在奏疏里,提出了一个建议。   “贼首百人,可处以车裂,次者两千余人,以五寸木钉,钉其手脚于木架之上,置于齐地四郡各亭舍道旁,以震慑齐地。其余人等,皆黥其面,斩其趾,送往长城、骊山、河西为司寇城旦……”   廷尉叶腾称赞这个法子好,这些直接参与叛乱的人,其罪当死,刚好能让齐地四郡的两千余亭舍前,都钉上一个叛贼,让所有当地人、路过的人知道,叛逆者的下场。胆小的自然心生畏惧,再不敢生出叛逆之心,若是有心怀不满者,欲去营救,刚好让亭卒守株待兔,一网打尽!   秦始皇也认为这个主意不错,但更欣赏的,是黑夫的觉悟。   韩非曾经对秦始皇说过,奸臣有五种。   一是用财物贿赂君主及君主侍臣,让侍臣说好话,传递消息,以摸清楚君主行踪心思者。   二是通过赏赐收买人心,壮大自己的力量,扩大自己影响者。   三是以结交贤士的面貌出现,树立自己的形象,网罗亲信,结党营私者。   四是私自赦免犯罪之人以扩充自己势力,让别人对自己死心塌地者。   五是蛊惑人心,以奇谈怪论、吸引别人的注意力,奇装异服搞乱人心,搅乱是非者。   以上五种,皆为奸恶,明主必察之!   对于封疆大吏,要尤其注意第二、第三、第四者出现,这些官员驻扎地方,常与当地势力勾结。遇上收买人心的好事,就归到自己头上,得罪人的坏事,就说成是朝廷、皇帝的意思,慢慢地,便尾大不掉,将地方当成了私邑领地。   先前黑夫解临淄之难后,秦始皇下令,让他亲自督斩数千叛贼家眷,这并非是他不信任黑夫,只是对他的一点告诫和敲打,因为黑夫在胶东郡的做派,让皇帝惊喜之余,也有一点不满。   他的风评,似乎有点太正面了……   士庶百姓眼里的好官,不一定是皇帝眼里的“好官”。   黑夫倒是很灵性,领会了皇帝的意思,此番平定齐乱后,便主动揽恶,提出这个会让齐人戳脊梁骨的建议。   言下之意很明显:“我黑夫对陛下忠心耿耿,不怕得罪人!”   “这才是忠臣该有的样子!”   秦始皇暗暗称赞,没有寻到周鼎的坏心情,也好了不少,但他随即,又问李斯、叶腾二人一句话。   “需要震慑的,只是齐地么?”   秦始皇此言既出,李斯、叶腾心领神会,将处死的人数改成整整10000人!   几乎将所有直接参与叛乱的人统统钉死!那些树立十字木架的亭舍范围,也从齐地四郡,扩大到了赵地、魏地、韩地、楚地、燕地……   每一个亭舍,都将竖起一座十字木架,上面钉着一个叛贼,木钉会贯穿他的手脚,亭卒会每天喂他一点水,苍蝇会在他身上产卵,乌鸦会啄食他的血肉,每天都是痛痒折磨,直到鲜血流干,直到蛆虫在皮肤肺腑间啃咬蠕动,才会死去!   这就是反叛的代价!   整个六国,三分之二的天下,每条道路,都会被恶臭和畏惧笼罩。   而提出这个惨绝人寰提议的黑夫,其恶名,也将从辽东到会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黑夫向秦始皇回馈了他的“忠心不贰”,秦始皇,也欣然给了相应赏赐!   “胶东守黑夫,以胶东兵入临淄,禁叛卒之暴,戢乱国之兵,安千丈之城,定万家之邑。又合诸郡之兵,破贼于高唐,诛首恶,擒伪王,平定齐乱。黑夫之功,可升爵两级,拜为大庶长!” 第0572章 君臣   六月底时,秦始皇的封赏,由谒者杨樛送到临淄……   黑夫谢过君恩,又恭恭敬敬,接过了刻“大庶长”字样的墨色玉圭。   大庶长是秦的第十八等爵,商鞅变法之前,大庶长赞襄国君,大体相当于早期丞相,之后地位稍降,但仅次于侯……   谒者大夫杨樛亦朝黑夫拱手道:   “这样的玉圭,尉君可是换了十来枚了,从粗糙的石玉变成白玉,再变成稀有的墨玉、紫玉,从三寸到半尺,再变成现今一尺,距离一尺二寸的紫玉圭,仅有二寸之遥了。”   杨樛不由感慨,七年前,他奉命去给黑夫送“左庶长”玉圭,虽然他断定这个年轻军吏日后定成大器,却也没料到,他爬得这么快,这么高,不过七年时间,就完成了“卿”这一级别,从最低到最高的征程,迈过这一步,便能到达人臣荣耀的顶点:封侯!   最夸张的还不是七年八级,而是经常连跳两级。眼下黑夫的爵位,已经和他的老丈人,廷尉叶腾等同了,若非太过年轻,直接召回咸阳,担任九卿或者其副手,亦完全足够……   反观自己,这么多年过去了,胡须倒是长得老长,爵位却只升了两级,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都是托了杨大夫的福,每次黑夫升爵,皆是大夫来告知,实乃黑夫的赐福星官!”   黑夫仍旧满口谦逊,让杨樛很受用,但也不敢有过多交集,秦始皇最忌讳近臣与封疆大吏交往过密了,公事还是得公办的……   好在,黑夫也很懂,他这边才接过大庶长玉圭,又立刻让人将漆合端上来,里面静静躺着鎏金虎符,左右两边都在……   秦朝制度森严,为了防止将领坐大,除了长期镇守边关的大将外,每逢战前才给主帅、副将发放虎符,符不合,兵不发。战争一旦结束,就要立刻交还,如此一来,兵权便永远控制在君主手中。   所以纵然如武安君白起者,君要你死,亦不得不死,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秦法律令,它不仅是秦吏的武器,也是约束他们的绳索,而握着绳索另一头的人,是君主。   持其一端,想松就松,想紧就紧。   所以商鞅能兴法教,也能作法自毙。范雎能在秦昭王的庇护下躲过一次咎责,但当秦昭王不再需要他时,亦要受刑罚处死。韩非在笔下说透了一切,处处为加强帝王权柄考虑,却忘记了,当他希望的那种“完美君主”终于应运而生时,他这位将君王心思权势剖析透彻的“知己”,也走到了末路。   “你说的每句话都对,但既然你如此聪明,又对韩念念不忘,那对不起,只有让你去死了!”   君主都是叶公好龙的,没人懂自己时自叹孤家寡人,有人懂自己时,却又害怕本心被揣摩。再者,知己可为友,不可为臣,而万万人之上的帝王,是没有朋友的。   “也只有张仪这种鬼机灵,功成名就后,才溜得飞快,算是得了善终吧……”黑夫暗道。   和第一次得到玉圭时的单纯欣喜不同,此时此刻,这淡紫色的大庶长标志握在黑夫手中时,他却感受不到这“暖玉”的温暖,只有冰凉,丝丝入心。   他的心,早就脏了。   说实话,皇帝的封赏还是很公平的,除了刻意拔高了黑夫一级外,皆严格按照律令来执行。黑夫之下曹参、共敖等人,都有升爵,共敖以平原津一战斩杀田都,一跃成为“五大夫”,曹参也因破高唐时,手下部队有先登之功,又斩杀田横,遂连升两级,变成了“官大夫”。   全军将士有功者,亦各按军爵律封爵,新得的田亩,多被安插在齐地本土,叛乱诸田原先的土地上……   这是鲜少出现的事,先前秦始皇灭六国,亡其社稷,却不触及基层。甚至颁布了“使黔首自实田”的法令,承认原先的土地归属,不碰这块蛋糕。   而秦军士卒的封赏,多发回原籍,灭楚之战后,整整六十万人升爵,地一下子不够分,就安排到豫章、北地等边疆开荒,当时还引发了不少怨言,黑夫手下的共敖,气得差点想兵变……   可这次,皇帝却一反常态,开始将秦兵将士的田地,安插在人口众多的齐地,这释放了不一般的信号:   如果说,泰山封禅代表秦始皇和六国,尤其是齐鲁知识分子的决裂。   那么,这次诸田齐乱,则让皇帝完全抛弃了先前“缓缓图之”的想法,他不再满足于维持过去的状态,朝廷政策徒然收紧!   诸田或灭或迁,兵卒和军功地主会被安插进来,稀释当地势力。   另一方面,被秦始皇从2000追加到10000人的处死人数,将被带去各处,钉死在齐、楚、燕、韩、赵、魏各地,每一处亭舍,这亦意味着,皇帝彻底平抛弃了王道政治的可能,打算以兵道、霸道,用暴力和恐怖来压制天下……   这种纠之以猛,或许会变成火上浇油。   但彭城的满朝文武,没人敢劝,秦始皇是一个报复心很重的人,刺杀加反叛,这被多处死的八千人,代表着皇帝的怒火。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这时候跟皇帝讲怀柔的人,怕是要被当做那种“务解免赦罪狱,以事威者”的五奸之一吧。   嗯,头铁又天真的扶苏除外,可惜他身在咸阳,鞭长莫及。   所以,黑夫的这种往自己手上染血的“自污”,也是无可奈何。   那种君臣际会的场景,只是文人墨客的想象,或者说,春秋之时的领主和家臣,因为宗法、封建、血脉的羁绊,或许还有赤胆忠心。   但在战国,在秦,在权力顶端的朝堂之上。真实的君臣关系,实际上是一对矛盾,他们是又对立又统一的关系,维持两者的,更多是利益,而非所谓的“忠义”。   秦始皇喜欢读韩非子,黑夫的老丈人叶腾也是韩非粉丝,所以黑夫有幸读过其中几篇。   韩非讲过一个故事:“夫卖佣而播耕者,主人费家而美食,调布而求钱易者,非爱庸客也。曰:如是,耕者且深,耨者熟耘也。庸客致力而疾耘耕者,尽功而正畦陌者,非爱主人也。曰:如是,羹且美,钱布且易云也。”   这是说,雇农用力耕种,不是由于对主人有什么恩爱,而是由于能多得报酬;主人对雇农的待遇较好,也不是由于他们爱护雇农,而是希望雇农把田耕种得好些。   主人好比皇帝,雇农好比群臣,主卖官爵,臣卖智力,这就是官僚帝国君臣关系的写照。   真实,太真实了。   双方因势之高下而为君臣,维系关系的说到底还是利益,但君与臣的利益,往往不同:君主希望臣子能一心为公,但臣子往往怀有私心,要为自己牟利,要为自己和家族留后路,甚至出于安全的考虑,想要把身上绑着的绳子松一松,甚至太阿倒持,让剑尖的那头对准君主。   玩得好的,就成了田氏,成了赵魏韩,玩得不好的,就成了吕不韦。   这种矛盾,就决定了,不管在那种情境下,臣子与君主之间的博弈,是一刻也不会停止的!   所以黑夫面对秦始皇,这位有史以来最强势的大老板,还想干干净净,出淤泥而不染,不太可能啊……必须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   身处体制之内,皇帝的信任,是黑夫还能继续做事的源泉,若是失了帝心,死倒不至于,但一纸命令,他就要滚回咸阳做寓公。   只有不断做事,才能想方设法,游到“势”的上游,因势利便。   黑夫赌对了,他让皇帝龙颜大悦,连升两级不说,还放了黑夫一马,不必他继续污手,放他回胶东。   高唐之战已经结束半个多月,“田逆”几乎全部被歼俘虏,巨鹿郡的鲁勾践等人,也遁入河间老林子里,除此之外,因为叛乱平定迅速,楚、魏、燕、韩等地的豪侠,尚未来得及反应,只能继续蛰伏。   早先还乌云密布的关东天空,吹了一阵黑风后,便又云开雾散了。   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人们发现,太阳,那炙热的太阳,它并未落下,依然高高在上,给体制内的人带来光明,给体制外的人带去酷烈暴晒!   天还亮,夜尚早。   秦吏在兵卒保护下,回到了反叛的各县,追捕逃民,将他们绑起来,送到长城、河西、骊山去。济北、临淄郡府则重新补充郡兵,抓紧肃清诸田残余。经过这场叛乱后,皇帝已决定,齐地四郡的“诸田”,绝不能再留!统统依照胶东模式,反叛的夷灭,还没反的,也强行迁离。   可以想见,执行过程必定是粗暴的,零星的反抗依然会出现,这又是一波腥风血雨……   好在,在周遭郡县一团乱时,胶东却一片和平。   ……   秦始皇三十二年七月初,黑夫带着数千胶东兵回到淳于县。   和黑夫一年半前初来乍到,在结冰的河面上遭到险恶刺杀不同。这一次,他才刚渡过潍水,踏上胶东土地,便见到亭舍边,在郡吏、县令带领下,有一大群士人隔着警惕的兵卒亲卫,朝黑夫作揖。   是郡中晏氏、国氏、高氏、吕氏等姜齐旧族的族长,以及各县士人、公学弟子,他们身后,则是箪食壶浆的“百姓”,其实还是那些先前得了利益的闾左、庸保,但加起来,也有上千人之多。   见到黑夫旗号,众人竟纷纷朝他下拜顿首:   “胶东士庶父老,恭迎郡君归来,亦多谢郡守未雨绸缪,迁夷诸田,让胶东免受兵乱之灾!” 第0573章 十鸟在林   “恭贺主君!”   外人散尽,连曹参这种加入不到两年的新人也退下,眼瞅着只剩下自己和共敖两名“心腹之臣”,陈平便大大方方地恭喜起黑夫来,并口称主君。   黑夫奉命出郡平叛,不在胶东的这三个朵月里,陈平以“郡守长史”身份帮他稳住了大后方,与监御史、郡丞协调,非但没有让胶东生乱,还能在黑夫初定临淄之乱那段时间里,稳定提供的后勤辎重,甚至还能“接纳”一部分从临淄郡避兵乱逃到胶东的黔首,功不可没。   黑夫事后也要为他向朝廷表功,但被陈平推辞了。   他的理由,是私下告诉黑夫的:“数年前破匈奴一事,陈平已经名扬北地,若平爵位再升,恐不能继续在主君身边为幕僚……”   这句话,让因斩将夺旗之功,成了“五大夫”而沾沾自喜的共敖一愣。   他忠于的,是为了兑现“带你们回家”这个承诺,亲涉险境诈降的黑夫。是以区区黔首身份,带着一帮子同样是泥腿子草根的兄弟,在这乱世洪流里,硬生生杀出一条路,告诉他们“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黑夫。而不是共敖很早以前,就嗤之以鼻的朝廷,更不是利用完南郡士卒后,就将他们扔在豫章南荒之地,将流放当做赏赐的皇帝……   共敖最骄傲自得的一件事,便是黑夫新婚之时,唯独他毅然辞官,不远千里北上,为黑夫副车持辔,并就此留在其身边,随他一步步高升,北击匈奴,东平海滨,天下侧目,这才是大丈夫所为!   不但眼界开阔了许多,爵位也越升越高,远远超过了留在豫章做县尉的利咸、东门豹、小陶,更别说最早跟随黑夫的季婴。对此,共敖是颇为自得的。   可陈平一席话,却让他恍然大悟。   是啊,若是自己爵位再升,到了“卿”的级别,就不好再继续给黑夫做“门客”了,指不定哪天,就会被朝廷征辟调走,到那时,他还想像过去那样,挂印辞职么?   于是他不得不佩服,还是陈平这厮聪明啊,知道隐功。   只可惜,共敖的爵位已经到手,不可能退掉,只能暗暗琢磨,以后遇上类似的事,要避免露头立功了。   而陈平那边,黑夫也没有大公无私,非要为陈平表功,而是私下赠了他四十万钱,共敖也得了二十万钱,黑夫说这是他们在南郡甘蔗地的“分红”……   分红是什么共敖不懂,他只是继续聚精会神,听起黑夫和陈平的对话来,真是句句都有话,每个词都有学问。   “你恭贺我什么?尊爵为大庶长?”   黑夫一边看着陈平从郡府带来的文件,回答显得有些漫不经心。连升两级,距离封侯之愿只有一步之遥的黑夫,早没了十年前,在安陆县城擒盗为公士的新奇,外黄之战斩首得爵的欣喜。毕竟升级这种东西,次数多了,终有一天会麻木。   他放下卷宗道:“你当知晓,陛下赐我朱服,但那朱服深衣,可是用上万人的血染红的!自此以后,提到黑夫,便会想起我在临淄督斩上千白首老者的行径,想起我向皇帝提议,钉叛贼于亭舍途道的恶名,天下恨我之人,比过去多了十倍百倍,这也值得恭贺?”   陈平却笑道:“赵人能记得白起屠长平之仇,常欲报秦,是因为那四十五万赵人的父母兄弟妻子尚在,倘若彼辈流离失所,朝不保夕,那纵然还记得长平之事,却也无可奈何。当然,赵的邻国,比如燕国,会记住这一切,但他们对武安君,对秦,不再是仇恨,而是敬畏!”   “如今情势相似,田逆叛贼死尽,贼众家眷或逃亡或被擒,被擒者要送去长城、骊山、张掖、辽东服苦役,他们的恨,伤不了主君分毫。而其邻人,乡党,乃至于天下人,除了那些一心反秦复辟的叛贼外,普通人听闻此事后,对主君当是畏惧多过愤恨……”   一口气说完这些后,陈平总结道:“平的家乡还有一句俗话,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眼下天下人对主君畏惧也好,愤恨也好,无伤大雅,反倒是胶东人,颇为感激主君,这才是当今最重要的事。”   这件事,在全郡豪贵士庶在潍水旁恭迎黑夫时,黑夫便明白了。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因为黑夫抢先一步,将胶东诸田或夷灭或迁徙,又乘着秦始皇东巡加强治安,打击了轻侠活动,从根本上断绝了叛乱之源。   所以当琅琊出了谋刺案,到处抓人时。当临淄郡万人反叛,席卷数县,差点连临淄也易帜时。当济北亡羊补牢失败,诸田举事,波及半个郡时。唯独胶东,只有零星轻侠闹事,被当成“治安问题”轻松解决了。   当黑夫聚合各郡大军,与贼众战于高唐,军民死伤数万,流离失所者十数万时,更有不少临淄难民,跑来胶东寻求避难。   所以,在胶东郡,除了姜齐旧族,得地闾左等背靠官府的既得利益者,各阶层的士庶,看到隔壁富庶繁华的临淄一片凋敝混乱,也暗自庆幸……   “幸好胶东郡守是位能吏!”   等被擒获的叛贼由官吏带到亭舍,活活钉在木架上时,胶东本地人心有戚戚之余,又在想:“万幸,尉郡守在胶东待民和善,从未不教而诛。”   人的心理啊,只要火不烧到自家房梁上,便都喜欢隔岸观火。   良民无罪,叛贼活该,这是大多数胶东黔首的想法,至于囚犯的痛苦哀嚎,走远点,捂上耳朵,慢慢地自然就淡了,顺便告诫自己家的小子:“勿要学彼辈谋逆,害了自己,也害了家人。”   总之,这三个月间,黑夫在胶东的风评,已经从先前的“友善”,飙升到了“崇敬”,这便是陈平所说的“一鸟在手”!   在陈平看来,这是黑夫早就计划好的,看似染血自污,实则威名远播!   “故,平要恭贺主君的事,并非主君拜爵大庶长,而是……”   陈平对黑夫长拜作揖:“而是胶东之窟,成矣!”   大老粗共敖却听懵了,二人的对话,有太多隐喻,他完全听不懂,比如那什么鸟?什么窟?到底是何意!   陈平解释道:“手中有鸟,鸟入窟中,待羽翼丰满之际,便可展翅而飞。”   一边说,他还看向黑夫,这是试探,但黑夫却没有呵斥,只是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这倒是让共敖想起了多年之前,那时候他和刚来的陈平还不太和睦,直到某一天他说错了一句话,说“豫章是郡尉家的后院!”被黑夫呵斥了一顿,时候陈平却找到他,说自己对此言,深以为然!以此为契机,二人关系才稍微改善,眼下一文一武,成了黑夫的左膀右臂。(第425章)   共敖似乎有点明白了。   但好容易搞懂一件事,陈平却又开始说他听不懂的话了:“主君,但这窟中,仍然有一处隐患。虽然彼辈自作自受失了宠,但随着这太阳渐渐落山,谁知道会不会有一天,又重新启用彼辈,到那时候,胶东局势便又有了变数,主君,打蛇不死终有害,除恶必尽啊!”   “知道了。”   黑夫终于发话了,陈平说得对,未来有可能改变皇帝对胶东想法、计划的,只剩下一群人,不可不防啊,反正也结仇了,正好手里有他们一堆黑料,岂能不落井下石?   “但这次,彼辈马脚露出太多,甚至不需我亲自出手,自然有人喜滋滋地代劳……”   ……   七月中旬,已经抵达九江郡的秦始皇,接到了胶东、临淄两郡郡丞密报:说在追查叛贼的过程中,发现有方术士参与了诸田的反叛,并为其联络豪强轻侠,更惊人的是……   “更有叛贼招供,说陛下遇刺已亡的谣言,亦是身边方术士所传!” 第0574章 坑术士   “我要乞鞠!我冤枉!”   九江郡郡府大堂上,一场审讯接近尾声,方术士侯生连连稽首喊冤,但高坐堂上的廷尉叶腾却无动于衷。   “乡啬夫审之不公,可乞鞠于县丞,县丞审之不公,可乞鞠于郡丞,郡丞审之不公,可再乞鞠至廷尉……”   此乃秦朝的复审制度,可若是廷尉这“最高人民法院”直接判定有罪,嫌疑人,便再无乞求复审的可能!   侯生不死心,这个研究药石和长生不老一辈子的方术士,声音变得嘶声力竭:“我要亲自谒见陛下,陈述冤情,那些与刺客叛贼勾结的事,皆是卢生、韩终等人所谋,我一概不知啊!”   “汝等同为方术士,譬如邻里,同谋是罪,知情不报是罪,不知亦是罪,足以株连!”   但叶腾只是冷笑了一下,让人将侯生带回阴暗的牢房,自己也松了口气,这场震动天下的大案,终于可以了结了。   胶东、临淄提供的证据,其实只是给方术士定罪的最后一根稻草。   早在三月份,秦始皇在琅琊莒南遇刺后,廷尉就将此案当做建国以来最严重的谋逆案。他们不但要追捕逃窜的刺客,找到刺杀的主谋,连皇帝行驾内部,到底是谁泄露了皇帝行踪、车乘,也要查个一清二楚!   因为事情太巧合了,刺客不但知道皇帝车驾行经的路线、时间,还能直接命中皇帝乘坐的车辆,若非中车府令赵高驾驭得当,拼着车翻手断,让大锤未能直接破车窗而入,秦始皇恐怕要受重伤。   “定是出了内鬼!”   廷尉叶腾如此笃定,能知晓皇帝乘坐的,只有御驾最亲近的人,所以当日随驾的数千人,从九卿大臣到普通郎卫、车夫,几乎都经受了廷尉黑衣法吏调查。   叶腾作为李斯的继任者,他必须表现出自己的精明强干,在刑狱方面,不亚于前任。   所以廷尉署效率很高,在大索天下十日,向各地发放刺客批量的印刷图影后,那个刺杀未遂,力战后自尽的大力士身份渐渐拨云见日:有亭驿举报,说此人曾在临淄等地出没,他推着车辇,作奴仆打扮,随一个中年商贾走动,后来两人转道济北去了薛郡,又从薛郡去了琅琊……   奇人异士,哪怕易装,但见过一次,便不会忘记。   眼看案情有了着落,廷尉署欣喜不已,只可惜,接着就遇上了临淄郡、济北叛乱。   兵荒马乱间,一切都乱了套,朝廷法吏也无法展开调查,只好等黑夫定临淄、高唐后,廷尉才立刻派人到当地彻查。但因为动乱,使得民众流散,亭驿被毁,调查取证十分艰难。   好在廷尉认定,刺杀之后,便是诸田叛乱接踵而至,两者肯定有关联。廷尉对被抓获的叛贼、海寇头目严刑逼,得知了这样的消息:   那个有谋刺嫌疑的“中年商贾”叫张良,乃韩地贵族,家族五世相韩,此人一直对复韩念念不忘,新郑之乱后,他便跑到了东方,在齐楚之间游荡。齐亡后,张良随雍门司马等人,渡海去了沙门岛,但没呆多久,又进一步去了海那边的沧海君处避难,数年后,又借道沙门岛返回,这时候,他身边已经多出了一个沉默寡言的夷人力士……   叶腾立刻给刺杀案定了性:所以这是一场沧海君、诸田和六国复辟势力合谋的刺杀!   随着审讯深入,为这群叛贼传递皇帝御驾消息,乃至于事后散播谣言的人,也浮出了水面。   “方术士!”   抓捕行动立刻进行,直到现在,秦始皇的御驾,还跟着不少方术士呢……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侯生,但这个一门心思追求炼制长生不死药的家伙,居然对这些事情茫然不知。   嫌疑最大的,反倒是卢生、韩终二人,但此二人早在秦始皇离开胶东、琅琊时,就陆续请辞,借口是去名山大川采药。   连带那个在芝罘岛上,差点把秦始皇忽悠的安期生,早在皇帝离开胶东时,他也留书一封,说是云游四海,为皇帝寻找长生药去了,还将皇帝赐予的两百金,原封不动留在馆舍,更留了一双“赤玉履”,显得神秘兮兮。   当时皇帝以为神,还有些遗憾,可现在一看,这老家伙也是匆忙跑路啊!   叶腾立刻发布缉捕令,令各郡搜索卢生、韩终、安期生行踪。但只在陈郡抓到了韩终的弟子,弟子如实交待,韩终过去几年,一直和一位“中年商贾”有联系,很可能就是张良!   甚至连韩终本人的身份,也被披露出来,原来是韩国公族庶支!   除了参与谋刺外,方术士的其他罪行也被一一查明,比如一些齐地方术士为诸田作预言伪书,说什么“田当复,咸当隳”,意思是田氏要复国,秦朝的咸阳会遭受六国名城一样的命运,妖言惑众。   在向秦始皇汇报案件情况时,叶腾便道:“彼辈或早已心怀叵测,或因胶东之行,方术士遭斥而心怀怨望,遂与田逆、刺客合谋!”   事后看来,方术士的一切举动,都显得可疑,比如侯生、韩终欲炼制“不死药”,想说服秦始皇服用,谁知道这是不是毒药?   而皇帝不愿轻易服食时,方术士又借口缺少材料,非得世间罕有的矿物灵药才能炼制,显然是在拖时间。   在胶东时,他们一直鼓动秦始皇乘坐大船出海,海外凶险莫测,更有海寇潜伏,置天子于危堂,其心可诛也!   前不久,秦始皇在彭城没捞到大鼎后,民间甚至有传言,其实找到了鼎,即将要把鼎打捞上来时,鼎内一龙头伸出,咬断了系鼎的绳索,鼎复沉入水下,不见踪迹,这是皇帝无德,不当为天子,无法聚齐九鼎的预兆……   这件事,恐怕也是方术士编造传谣的吧!   秦始皇最恨的便是欺骗和背叛,遂大怒。   “朕对卢生、韩终等尊赐之甚厚,然彼辈却心怀不轨,欲与叛逆勾结谋刺,方术士在咸阳者,每每问炼不死药之事,亦只会诓骗搪塞,此众散步关东,常妖言以乱黔首,不可留也!”   于是,继挟书律后,又一道震惊天下的法令,从寿春城的行宫里发出!   “天下诸郡,为方术士、言方仙道者,俱缉捕之!”   逮捕之后,便是严苛的审讯,并让方术士们相互举报对方的不轨之举。   这一查不要紧,为了活命,方术士开始大肆揭露自己的师长、朋友所谓的“方仙道”,其实是骗人的把戏,这群仙风道骨之人的真面露,陆续被揭露。   当然,也有侯生这种入戏太深,坚持认为,自己已经快炼出不死药,能够让皇帝长生的家伙。   不过十数日,齐地四郡、东海郡、九江郡,共逮捕了犯禁的方术士四百六十余人,统统带到寿春,等候皇帝发落。   秦始皇不想听这群人的喊冤,下令俱坑之,使天下知之,以惩后人!   ……   秦始皇三十二年,八月初一这天,寿春南门外,人山人海,在所有人翘首以盼很久后,四百多名齐楚方术士,被秦兵被带到城外,扒光了衣服,绑成粽子,推攮入坑活埋。   随着沙土一点点播洒而下,一时间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这群为人寻长生的人,此刻却连自己的性命也保不住。也有几个人毫无畏惧,反而哈哈大笑,开始闭目运功,打算以“龟息”之术,在填得结结实实的土里活命,以此向皇帝证明自己是有真本事的。   只是等事后,秦卒抛开土,这几个家伙,也早就面目扭曲,尸体僵硬了……   作为方术士之首的侯生,则是判了更残酷的车裂,在南市处死。   在知道自己乞鞠无果后,侯生却浑然不惧,他平静地说,自己早在被捕前,就吃了本要献给皇帝的不死药。   “我如今已是不死之身!”他对此深信不疑。   但到了行刑这天,官员们却惊讶地发现,侯生已经半死不活了,他面色发青,奄奄一息,让医者来查看,一把脉,都大摇其头,说是中毒太深。   这更坐实了方术士炼制毒药欲谋害皇帝的罪名,但直到这时,虚弱的侯生还喃喃自语,说他就算被车裂了,死后五日,还能复生,这就是方仙道的神奇之处。   他随即被车马的巨力扯成四五块碎尸,肚裂肠流。九江郡的郡丞还有些好奇,让人收其尸身,放在一处,每天都去看看。   但五六天过去了,只看到苍蝇蛆虫与日俱增,腐烂发臭,却一点“复活”的迹象都不见。   九江郡丞失望了,让人将尸块扔出去喂狗,野狗吃了侯生的肉,居然也死了……   人人皆言,侯生炼制出来的,恐怕不是不死药,而是速死药……   ……   旁观这次“坑术士”盛况的不止是当地民众,还有叔孙通等数十名博士儒生,都看着土坑里死寂的昔日同僚,瑟瑟发抖。   叔孙通后怕不已,诸田举事时,他夫子孔鲋高兴不已,差点带着家里的礼器过去投奔,被叔孙通死活劝住。   果然,很快,诸田的举事就陷入困境,被胶东郡守黑夫一路往西赶,最后在高唐覆灭,只维持了两个多月。   齐地多儒生,但大多数儒生是聪明的,他们相信,秦始皇的口谕是真的,皇帝未死,造反是不明智的,虽然他们也是朝廷政策的受害者,但没有搀和进去。   所以事后追究,只处死了几个看不清形势,追随田氏兄弟的儒生。这是个别行为,皇帝也没有株连整个儒生群体,只是杀鸡儆猴,让他们亲眼看看,胡说八道的方术士是如何死绝的。   效果很不错,幸免于难的儒生博士,在坑边瑟瑟发抖。   从秦始皇开始东巡起,已经过去一年了,这次漫长的东巡,是儒生们极力鼓动的,本希望将帝国引上“王道”的路,加强儒生的话语权,可整个过程,对他们来说,如同噩梦一般。   封禅、禁书、反叛、坑术士。   从百花齐放,到噤若寒蝉。   所有人现在都明白,夏日已过,冬天来了……   这次事件以后,没有儒生再聒噪,多嘴多舌的他们,变得静悄悄的,一切唯皇帝之命是从,阿谀奉承之声,取代了过去的以古非今之言。   但皇帝并未因此而高兴,这几日来,一直都是郁郁寡欢,差点被骗,是皇帝永远不会忘记的经历,是他此生的巨大耻辱!   经此一事,秦始皇对派人海上求仙,炼制不死丹丸,是彻底死了心,“长生”的唯一希望,似乎只有西域的西王母邦了。   对东海,他现的唯一想法,便是让大秦的疆域,东有东海,并跨过漫无边际的海洋,对对岸的“沧海君”及其小小城邦,对那些宁可逃到九夷之地,也不愿屈服于秦的六国遗民,施加惩罚!   皇帝在给胶东的诏书里道:“齐乱已平,但胶东郡也勿要懈怠,群寇虽定,海波未平,海对岸的沧海君,乃谋刺大逆!使黑夫继续治郡,恢复民生,使任嚣练兵造船,一年之内,朕必平朝鲜、沧海!”   诏令发出,事情已毕,秦始皇又要继续他的旅程了。   长生不易,路途艰难,秦始皇现在年岁尚壮,虽然身体有些小毛病,但无伤大雅,他不会因为几只不自量力的螳螂,一点苍蝇嗡嗡叫,就停下自己的脚步!   在地图上,秦始皇伸出手,指定了巡视的下一站,那里是昔日的蛮荒之地,是帝国的南方边疆,是一个年轻却欣欣向荣的郡。   秦始皇三十二年九月初,豫章郡南昌城,迎来了秦始皇帝的车驾…… 第0575章 南巡   许多年前,黑夫作为李由属下的“别部司马”,率三千人南征豫章。   他将这趟长达半年的征途,写成了三卷《南征记》,里面的字句虽然朴实无华,但内容却十分详实。到黑夫婚后,曾向秦始皇献上此书,为的是阐述南征无利可图,且困难重重,以免自己的部下去岭南那炎热可怕的绿色地狱送死。   秦始皇记得那书中对南昌等地的描写:   “自番阳、余干以西,百里内杳无人烟,无城郭田亩,亦少见越人部族,更无开阔大道,所至之处,唯平林丛昧,需且伐且行。行百余里,至赣水,此水贯穿豫章,南北绵延千里,汇入彭蠡泽……”   “臣于赣水下游择地筑城,当地古树修藤,森阴蒙翳,禽兽之声,杂响其间。野牛、野鹿以千百成群,聚于此地,又有竹坡,亦绵亘数十里,其间竹节相间,生刺笋,味至苦,有赣巨人出没其间,掠人而食……”   总之,就是一片蛮荒景象,黑夫等人在此建城,真可谓平地起高楼,除了自然莽丛外,当地还有让人闻之色变的“水蛊”之疾,不慎染病后没有救治的办法,只能慢慢衰弱死亡,所以才叫“江南卑热,丈夫早夭”。   可现如今,距离南昌建城,已是七八年过去了,九月初,南巡至此地后,秦始皇却发现,南昌已经和《南征记》的描述的莽荒之地,全然不同!   给皇帝留下第一印象的,是便利的水上交通。   他的庞大随行队伍,乘坐舟师大船,渡过大江,漂在彭蠡泽上。却见从“湖口关”驶出的船只络绎不绝,有的东行去淮南会稽,有的向西到衡山、南郡,皆满载货物。   运出去的,是深褐色的红糖,运回来的,则是农具、丝布等豫章无法自给自足的生活必需品,关隘收过路的税都收的盆满钵溢。   据说这个关隘,是七年前,一个叫“赵佗”的楼船军吏提议设置的,四通八达的水上交通,也是从那时候开始建立,眼下不论进出豫章,走水路都十分方便。   在敷浅原靠岸,眺望庐山景色后,豫章郡守、郡尉亲自跑来迎接,引领皇帝车驾,向南而行,渐渐靠近了南昌城。   道路是按照驰道标准修的,据说这还是很多年前,黑夫结束征战,卸任番阳令时,对继任者的嘱咐,说什么“要想富,先修路”,至少要把南昌到敷浅原的路修起来。   “话糙理不糙。”   黑夫留下的这句话,把皇帝逗笑了,在全国修筑驰道直道,也是他一直坚持的事,只有将天下用途道连接起来,它才能真正一统。   这条路,虽然只是简单的土路,却夯得很平,没有想象中的颠簸。   沿路数里开外,是炊烟袅袅的里闾,里闾周边,则被水田包围,下稻谷已收,田里只剩下一捆捆稻草,一二孩童还在田边捉黄鳝——据说豫章水里,各种鱼鳖虾蛤到处都是,随便撒一网,就能得到满满地一把,所以本地扬越人不必终日辛劳,也能轻松填饱肚子。   总之,所见所闻,与黑夫《南征记》大为不同。   但皇帝并不认为黑夫在书中胡扯欺骗他,因为这些农田里闾,都仅在道路附近才有,视野延伸到十里数十里外,看到的依然是莽莽丛林,有时候路过河流,岸边甚至能见到张开血盆大口,晒太阳的大鳄鱼……   在豫章,人的力量还很渺小,自然只退让了一点点空间。   但这已经很不容易,此地能从荒服变成膏腴田地,皆是数千屯田兵,加上南郡移民苦耕的结果。   不过,这一路上,秦始皇印象最深刻的,还是连绵不绝的甘蔗种植园。   九月初,农忙已毕,却是甘蔗长势正盛的时候,它们高丈余,像是芦苇树林,却规划整齐。黔首们在地里干活,做最后的锄草施肥。那些黑皮甘蔗粗壮结实,当地人唤作“黑夫蔗”,再过两个月,就能收割了。   豫章郡守禀报秦始皇,豫章虽有桑麻之利,但数量仍少。除了五谷外,最主要的作物,便是从南郡传过来的甘蔗了。   因为豫章湿润炎热,春夏时,甘蔗地甚至不需要灌溉,到秋冬,才需要照料一二,所以当地人便在秋收前忙活稻谷,秋收后忙活蔗田。   “自从去岁糖坊官营,糖专卖后,糖价见涨,几乎家家户户,都会种点甘蔗,官府腊月前收走,到春耕农忙前,又会雇人榨汁,这一来二去,百姓也能得些钱帛,用来缴纳口赋……”   豫章郡尉殷通是个很有表现欲望的人,立刻就为郡守补充。   糖专卖,这是少府去年出台的新政策。经过近十年的草创发展,糖业已经成为牟利仅次于粮食、盐铁、酒的大宗贸易。   正值朝廷财政困难,为了筹备这次大巡视的钱,为了维持长城、骊山、张掖拓边的巨大开销,秦始皇同意少府实行糖专卖——将南方各地的糖工坊纳入官府旗下,统一向百姓收购甘蔗,榨糖售卖,以享垄断之利!   但在实行过程中,也有所区别,对会稽、九江、东海郡楚人贵族的糖坊,是简单粗暴的强行没收。   但对南郡、豫章、巴蜀的糖坊,或由地方财政出资购买,或容许糖坊主摇身一变为小吏,继续经营,只是从为自己挣钱,变为也替官府挣钱。   这便是南方方兴未艾的蔗糖产业,眼下,李信已灭月氏,控制河西,设张掖郡,乌孙、楼兰都表示愿意臣服。经过乌氏不懈努力,通往西域各邦的路途也已打通,虽然西王母邦还没找到,但干掉月氏这个中间商后,今年中原的丝、糖直销西域,获得了巨利。   国内普通人虽然吃不起糖,但豪富之家,对糖的需求却越来越大。   巨大的利润,这也是朝廷实行糖转卖的动力……   再加上甘蔗田不难打理,收割榨糖都在冬天,不影响农事,所以少府恨不得,南方家家户户都能像种植桑麻一样,种甘蔗。   秦始皇此番南巡到豫章南昌,其中一个原因,也是想看看这种新的“军国大利”,以及他一直以来有所打算,但没有实行的大计划。   对秦始皇而言,计划虽有先后之分,却绝不会取消……   ……   快到南昌城时,阡陌相邻的个体户小块蔗田渐渐消失,取代它们的,是连绵不断的大片蔗田。这些蔗地,要么是军功大地主,比如“开赣先锋”黑夫家的田地,要么是官营的公田。   皇帝还问了问黑夫家的田有多大,听说没有超出规格,便笑了笑。   听说除了黑夫外,他的旧部共敖、利咸、东门豹等人,军功田都在南昌附近,种的也多是甘蔗。   在地里干活的人,也不再是黔首庶民,而是赤着上身,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越奴”。   “这些越奴,多是扬越人。”   豫章郡守、郡尉指着那些被斩了大脚趾,在蔗田里劳作的奴隶道:“豫章有扬越、干越,干越已归附陛下,设余干县治之,但扬越诸部却散居山林,不服王法,常聚众劫掠行人,故各县每年都会入山围剿,捉回来的扬越人,便作为奴婢,料理蔗田。   使用越奴,在豫章很流行,原因之一,是越奴比夏奴好用……   要知道,在秦朝,虽然奴婢处于社会底层,但亦是受法律保护的。干活可以,主人却不能擅自残杀,否则要被问责,诸田造反,就是借口让官府帮忙‘谒杀’其逃奴。   公家的奴隶也一样,要是奴役鞭打太重,下手的官吏还会被问责。   这也不是什么人道主义,只是劳力金贵罢了,就跟借用耕牛鞭打太重导致牛伤了瘦了,官府要拿你是问一般……   但这仅限于‘夏奴’,也就是秦及六国的奴隶,言语不通的异族奴隶,却是法律的空白,甚至都不编入隶籍,可以随意压榨,没有限制!   他们成了最廉价的劳动力!   因为这两个缘故,但凡是种蔗榨糖的地区,都开始流行起奴隶来,豫章、长沙用越奴,巴蜀的巴氏则用僰奴,因为这个原因,巴氏力主修五尺道,通西南夷,皇帝已经应允。据说前个月,蜀郡的使者,已经跋山涉水,抵达‘滇国’,要其入朝臣服了……   还是巴氏从西南夷购买僰奴开了个好头,南方各郡也意识到,奴隶甚至还成了商品。同样种了大量蔗田的南郡,开始从豫章、长沙购入奴隶。豫章、长沙除了抓捕本地扬越人外,也开始尝试从更南方的南越、西瓯购奴,一条贩奴链在南方渐渐成形,但数量一直上不来。   说一千道一万,会出现奴隶贸易,归根结底,还是劳动力不足,这也是豫章郡守、郡尉要向皇帝诉说的苦处:不是他们不想为少府增加收入,而是劳力不足的大窟窿,根本补不上啊!”   听完诉苦后,丞相李斯皱眉道:“陛下先前不是已下令,将齐乱时,叛贼家眷中选三千妇女,发来豫章么?”   除此之外,还有几家田氏贵族,全家都迁到了豫章。   豫章郡守、郡尉却同时道:“虽如此,但仍是杯水车薪!”   没错,三千罪妇与驻军、移民婚配,的确能增加人口,但新生儿要派上用场,得是十多年后了。可豫章现在,就迫切需要大量劳力,来满足不断扩大的蔗糖产业!   “丞相,俗谚道,远水救不了近渴,吾等何必舍近而求远呢?”   殷通见时机差不多了,也出面,向秦始皇提出了他蓄谋已久的建议。   “臣敢言于陛下,豫章之南有南越、西瓯,东则东瓯、闽越。百越皆不服王化,名为君,实为王,聚众一方。越人部族斗殴,常越过边界,滋扰豫章、长沙,且多有旧楚逆贼前去投靠,鼓动百越与天子为敌!”   “百越之地广袤数千里,部族林立,其人众百万!若能遣大军征之,彼辈分立,必摧枯拉朽,折服请朝!并其地,则大秦南尽北户!越之犀角、象齿、翡翠、珠玑之利,可入于中原。掠其口众,则豫章、长沙、南郡、会稽蔗田,亦可多十数万越奴,其利增十倍!”   殷通长拜稽首:“此有百利而无一害者也,故臣敢请陛下,发兵征百越!” 第0576章 旧部   九月中,秦始皇早已结束了在南昌的短暂巡视,浩浩荡荡的随驾队伍往衡山郡而去。送走了皇帝,豫章郡百官群僚也总算能松口气,郡守给紧张多日的众人放了假,休沐一日。   而南昌县令利咸家,便在这休沐日摆起了筵席,还让儿子利仓一早就去门边守着。   利仓早不再是许多年前黑夫去利咸家拜访时脏乎乎小娃儿,十三四岁的弱冠少年,俨然是一位有教养的吏子,只是他葛布衣,皂色裳,虽然得体,但着实有些简朴,看不出是县令的儿子。   等了不多时,有一辆装饰不菲的马车停在利宅门口,一个头上戴着板冠的中年人踩着奴仆脊背下了车,他长得很瘦,胡须稀疏,但衣裳却格外宽大,显得有些滑稽——像是瘦猴子穿着人的衣服。   “季叔父。”   利仓却不敢怠慢,上前几步作揖,此人正是豫章郡的“督邮曹掾”季婴。   督邮曹掾是去年皇帝采纳胶东郡守黑夫建议后,在郡上新设的职位,用来管辖全郡邮、驿系统。   豫章乃新郡,只有八个县,设了8个邮佐,每名邮佐下面,管着12个邮人,这也就意味着,一个乡要靠三个不到的邮人维持官府的文书消息往来。此外,督邮曹掾还要对驿站、道路进行管理,职权不可谓不重,只是秩禄较低,仅是三百石吏。   季婴十年前就从邮人做起,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只是以他的爵位,做一郡曹掾稍嫌不足,最后在利咸的举荐和郡尉殷通准许下,才得到此任。   利仓曾经听母亲跟父亲抱怨过,说这季婴好色,平日里行为也不太检点,常口不择言,万一犯了事,连累了他这举主,那该如何是好?   利仓当时想回避,但父亲叫住了他,或许是觉得他年纪不小,有些事也该知道,便当着他的面,对母亲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吾等安陆乡党,最大的举主,乃是尉君,尉君在,季婴等辈纵有小过失,只要不犯大错,谁敢将吾等怎样?尉君不在,就算像小陶那样兢兢业业,勤勉为吏,也免不了失势。”   用父亲的比喻来说,安陆众人,是一棵树上的猢狲,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下“尉君”远在千里之外,不可能事事护着他们,众人就得在底下抱团,让豫章郡守、尉不得不依仗他们来治郡。   眼下豫章郡的主要居民,大概是南郡移民、楚人、越人各占三成。郡守、尉、丞、监是中原调来的,地方官吏则以南郡人为主,基本都是当年随黑夫南征豫章的军吏,落户当地,生根发芽。   在这莽荒的南疆,下面屯田的军民,对旧长官的信任,要远胜于新来的封疆大吏。   于是乎,昔日南郡安陆的泥腿子穷少年,十年后摇身一变,成了豫章的地头蛇……   这群人里,南昌令利咸是主事者,番阳尉东门豹是悍将,督邮季婴负责联络众人,上赣尉小陶是最可靠的一环。   总之,缺了谁都不行,所以,父亲两年前调任南昌县令后,每逢下面的“叔父”们来郡府办事,都要召集众人聚会。   而这“季婴叔父”,更是每次筵席上的常客,他好酒好色,说话也诙谐好听,此时见利仓等在门口,夸了一番少年俊朗后,又拿他说笑道:   “一早在此等候,莫不是在等你妇翁?”   利仓顿时有些害臊,他父亲两年前,和连续生了五个女儿的番阳县尉东门豹结了亲,东门家的长女许给了利仓,过几年便可成婚,季婴作为媒人,便老拿此事说笑。   说东门东门便到,不多时,有一着武贲服的虬髯大汉骑马而至,正是利仓的未来妇翁东门豹。   东门豹一跃下马,过来后二话不说,先在利仓肩膀上重重一拍,他那手跟熊掌一般沉重,利仓咬着牙才没倒。   但东门豹却皱起眉来,嫌弃利仓太过文质,今后如何斩首立功?   季婴笑着奚落道:“阿豹,如今天下太平,你从庐陵到番阳,都多少年没打仗了,养得腹大腰粗,又哪里轮得到汝婿?”   昔日在庐陵,还能剿剿山里的扬越,到了番阳,就只能抓贼了。   松闲已久后,东门豹的确比过去胖了不少,但他一横眉,瞪眼道:“虽无外战,但若楚地也像前不久的齐地那样,出了叛贼,亭长召吾等平乱,乃公仍提得起戟,冲得动阵,至于你季婴,便只能拉拉辎重了!”   亭长,是安陆旧部对“尉君”的私下称呼,只有他们四人能喊。   就这样,二人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吵起嘴来。   这二人三十多岁年纪,却跟孩子一般,碰面没有不吵的时候,利仓也习惯了,让人进去通报父亲,自己则引着他们入了内院。   利咸也在中门等待,三人都是生死战友,也不必客套,嘻嘻哈哈一通,便相携入席了。   堂中已布下了酒席,因没请外人,所以只有三席。   客人来齐了,天还没黑,饭食不必着急,三人落座饮酒,说些闲话,利仓被父亲留下添酒。   笑话了一阵东门豹何肥若是,说了番阳县近况后,利咸开始说起今日邀二人来相聚的原因。   “我有两个消息。”   利咸看着季婴、东门豹笑道:“亭长平齐乱,立大功,已得爵大庶长,距离封侯,只差一步了!”   二人先是一愣,随即大喜,东门豹更是高兴得当场干了一盏酒,但随即又有些难过:“只可惜,北地打匈奴,齐地剿叛贼,这两场大仗,都与吾等无关,真是可惜,可惜!”   季婴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随即问利咸道:“共敖他……此番也立功了罢?”   虽然共敖也是很早就加入他们的袍泽,一起流过血冲过锋,但毕竟不是安陆人,私下里,安陆四人的小圈子还是将他视作后来者的。   但这厮不但作战勇敢,还固执直愣,尉君成婚时,他竟当场辞了南昌假尉的官,跑去为尉君驾迎亲副车。之后便以门客身份留在尉君身边,打匈奴、平齐乱,都没错过。听利咸说,还在平原津斩杀了叛军的“大将军”,名噪齐地。   利咸饮了口酒,淡淡地说道:“立功了,如今已是五大夫。”   “五大夫……”   东门豹有些怅然若失,他曾有夺旗之功,灭楚后,在黑夫一众属下里爵位最高,但这七八年来,却只升了一级,眼下不过是公大夫,共敖当年只是大夫,如今却窜到他上面去了。   小团体里,也有竞争和相互比较,这种被人后来居上的感觉不太好,更何况东门豹觉得,自己本事比共敖要强。   “如此说来,再见共敖时,吾等要向他行礼了?”   季婴干笑了几声,他也有类似的感觉,他们四人曾是“亭长”最信任的手下,最早追随。只恨朝廷有制度,官员上任,下吏不得跟随,除非是只做临时职务的门客。   共敖、陈平,便是钻了这破绽,才从北地跟到胶东的,那个小白脸陈平,据说也积功成了公大夫,只身入匈奴,离间匈奴单于父子的事,更是让人听了拍案叫绝!   那么多足以扬名天下的大事,东门豹、季婴他们却统统错过了。   当年季婴也去参加了亭长的婚事,当时怎么就没想起来辞官相随呢?   但未辞官也有未辞官的好处,豫章早几年确实很苦,天天开荒。可近年来,南昌已经户口滋生,随着蔗糖日益兴旺,最早种蔗的众人也狠狠赚了一笔——亭长家的糖坊,每年还会给他们一笔不菲的“分红”,这也是众人多年来衣食无忧,不需要鱼肉百姓,贪污受贿的原因。   季婴满足于这样的生活,但闻战则喜的东门豹却闷闷不乐,叹息道:   “十年前,亭长曾言,公侯将相,宁有种乎?如今亭长距封侯,只差一步,可吾等却还在原地踏步,真羞杀我也!”   一边说,还在不断往肚子里灌酒。   利咸去起身止住了他,将酒盅倒扣在桌上:“先别喝了。”   东门豹心中不快,酒劲上头,立刻拍案而起,额头青筋直冒:“好个利咸,乃公给你面子,许了你亲事,你却连酒也不舍得让我喝?”   声如雷霆,利仓吓了一跳,季婴上去劝架,利咸却早习惯了,抹去被东门豹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冷笑道:   “你且先清醒着,听完我要说的第二件事,我陪你一起醉!”   东门豹还是有气,胸膛起伏不停,一双拳头捏着,好像随时都会打利咸,但最后,他还是收了手,看了一眼利仓,嘟囔道:   “若非亭长走前说什么利咸年长稳重,让吾等以后多听你的,乃公才不与你饮酒!”   话虽如此,但还是气呼呼地坐下,等他冷静后,利咸才说道:   “前日,陛下离开南昌后,郡尉殷通找到我,说他已力劝陛下征百越,陛下意有所动,回咸阳后,将令群臣议论。”   “殷通希望,我能去信一封,劝亭长到时候出面,支持南征之议!” 第0577章 三十三年   是夜,东门豹大醉,嚷嚷着什么:“必为亭长先锋,持长缨,系百越之君为虏,而致之阙下!”好不容易才被安顿进客房休憩。   利咸倒是没醉,每次喝酒,都是东门豹干一整盏,而他留个心眼,浅尝辄止。   等东门豹总算消停,呼噜声响起后,利咸坐于院中,儿子利仓也在隔壁院子里安顿好季婴,回来复命。   “许久未见东门叔父如此高兴了。”   利仓只记得,每次东门豹来郡城办事,都阴着张脸,像是谁欠他许多钱似的。   “你是没见过他在战场上的模样。”   利咸让儿子坐,喝着醒酒汤道:“东门豹是天生的武贲之士,为杀伐征战而生,眼下虽然身处边疆,却只能抓抓毛贼小寇,他只觉得年华虚度,髀肉复生,古郁郁不乐,如今听说豫章郡可能有大仗要打,岂能不喜?”   能打仗,又有功爵挣,对于“南征百越”这件事,东门豹是举双手赞成的。   季婴这安心做富家翁的人,态度在两可之间。他不是征战之将,可一旦南方大军云集,负责邮驿之事的督邮,职权无疑会重不少,所以季婴的态度是:“亭长支持我便支持。”   以利咸想来,东门豹和季婴,便代表了豫章南征旧部们对此事的两种态度,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觉得可打可不打,这和七八年前,众人渴望安定的想法大相径庭。   那时候人心思安,需要休憩,眼下豫章安定已久,托了黑夫的福,为旧部们找到了蔗糖这财源,大批军功地主以种蔗而富,普通兵卒也分了杯羹。   但他们却不满足,还想将自己的甘蔗园,再扩大些。   豫章虽鼓励开荒,但开出来的多是公田,私田仍有与爵位挂钩的限额,再说了,就算地多,没人手种也白搭。   于是,隶臣妾成了紧手货,而南方隶臣妾的来源,主要是百越。   目前的局面是,南方各郡与越人的摩擦一日盛过一日——和豫章郡尉恶人先告状,说什么“越人劫掠商贾”不同,事实上,秦卒以剿灭叛乱部落为名,越过边境掠夺人口,才是冲突的主要诱因。   这在豫章尚不明显,因为镇守南方的小陶驭下甚严,与五岭的梅氏井水不犯河水。但隔壁的长沙就不同了,长沙种蔗起步晚,向南郡输入越奴,成了长沙郡的重要财政来源。但西瓯君译吁宋是个刚烈的人,不欲自己的族人子民沦为隶臣,不乏反击,长沙与西瓯的战争,随时可能爆发……   正是这种局面下,豫章守、尉才乘着皇帝南巡,提出了“南征百越”的方案,长沙郡、会稽郡肯定会支持此议。   皇帝态度不明,郡尉殷通唯恐朝中有人反对,便想要新近立了大功,封为大庶长的黑夫也站一票,毕竟南征之事,有谁能比写了《南征记》的黑夫更熟悉呢?皇帝肯定会发诏书询问。   虽然黑夫当年以西拓转移了皇帝注意,导致一度提上日程的南征搁浅,但彼一时此一时,如今,这场战争对黑夫的旧部们有利……想来黑夫的想法,也会有所改变吧。   但利咸,却有自己的想法。   “东门豹和季婴,还有诸多乡党旧人,想的多是自己能否从中获利,却没考虑过,此事对亭长的利弊……”   这是利咸十分骄傲的一点,对黑夫,旧部均以下属自居,唯独利咸,早就在暗地里喊黑夫“主君”了,他虽不是门客,但胜过门客,乃是黑夫在豫章的代理人。   所以,利咸虽也有为自己考虑,但权衡更多的,是一旦南征,对整个集体是否有利。   打发儿子睡觉后,利咸却坐到了书房,连夜斟酌这封至关重要的信。   他相信,这封信,将关乎整个南郡乡党的未来!   这也是他支持南征百越的最重要原因!   “一旦南征,以爵位、资历论,能为主帅者,莫过于主君!”   正要落笔,仆人却急匆匆跑来,说东门豹又醒了,在那发酒疯,说还要喝酒,又哭又闹,七八个人都按不住。   利咸皱眉,披着衣裳去查看,但才进门,就听到一阵吵闹和重物落地的响声,他的几个奴仆鼻青脸肿地跑了出来,说什么都不敢再进去了。   “真匹夫也。”   利咸摇着头,但等他推开门进去后,却见揍跑数人的东门豹,已坐在榻上,似是又睡着了。   这时候,隔壁的季婴也闻讯而至。   见东门豹这模样,本以为无事,二人转身欲走,东门豹却又猛地睁开眼,抬起头,对他们吼几句话。   “人人都问,我东门豹连生五女,无人继爵,还天天想着打仗立功作甚?”   回过头,东门豹眼睛发红,但神志还算清醒,他盯着利咸道:   “若利咸你没说谎,此战真能以亭长为主将,吾等还能再做一次亭长马前卒,为他陷阵夺旗,得一句夸赞……”   “我东门豹,纵然再生五女,此生亦无憾!”   季婴呆愣半晌,随即哈哈大笑,这个不善酒力的人,也吼着要为这几句话,和东门豹再喝几盏。   而一向冷静的利咸,此刻却鼻子一酸,别过了头。   是啊……   什么狗屁权谋利益,归根结底,这才是他们一行人,希望这场仗打起来的本心吧!   ……   秦制,每年十月为岁首,这个月会举行“上计”,将各县户口、赋税、盗贼、狱讼等项编造计簿,遣吏逐级上报,先报到郡上,再奏呈朝廷,借资考绩。   遇上有重要事项时,县令、尉、丞甚至要亲自到郡府跑一趟。   秦始皇三十三年十月初,上赣尉小陶,便为厉门塞增兵戍守一事,与计吏一同来到南昌。   办完公务后,利咸、季婴向往常那样邀他赴宴。   在利宅,相似的场景,相似的开场,等到三人酒酣,利咸、季婴对“南征百越”一事,表明态度,并邀请小陶一起署名,在信里向黑夫提议,希望他能支持南征百越之举。   “吾等三人皆可,但万万不能少了你!”   利咸知道,小陶虽然其貌不扬,是他们之中最低调最话少的人,但很得黑夫信重,更何况,小陶不仅是上赣尉,还肩负厉门塞防务,黑夫的三千旧部,一半都集中在他手下,所以小陶话语权是极重的!   当小陶听说他们的“亭长”可能以此为契机,重回南方为主帅,再度带领他们征伐,也颇为激动。   但他在冷静下来,却沉默了,半晌后,才抬起头道:   “我,我……我……”   小陶天生结巴,一激动就说话吞吞吐吐,光是“我”字就卡了好一会,让利咸、季婴二人揪心不已。   最后,小陶双手重重拍了案几,打断了自己的磕巴,才说出了完整的话。   这个当年黑夫开会军议时,总是一言不发,只凝神细听的木讷军尉,此刻却坚定地说出了他的看法。   “我反对!”   ……   秦朝有完整的邮驿系统,信件从南昌城出发,跨越江淮,辗转泗上海岱,虽然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等到达胶东即墨城时,已过去月余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冬至日,黑夫的三十岁寿辰。   距离平定诸田之乱,已经过去了半年,钉在亭舍的腐朽尸骨撤走,厮杀的阴霾渐渐散去,但黑夫在胶东的名望,却仍如日中天。胶东官员士庶来送礼的人络绎不绝,在门前排起了长队,但黑夫统统婉拒,闭门谢客,他只想与家人好好过完这一天。   而在这特殊的日子,黑夫也收到远方旧部的特产。   “庐陵鸡、彭蠡鸭、上赣桔、鄱阳莲、余干葛根,还有南昌的米酒、笋干……”   这些在叶子衿和两个孩子眼中的南方新奇之物,让黑夫一边清点,一边喜上眉梢。   叶子衿奇道:“竟将我家院子里堆满,良人,你的旧部们,莫非是雇了一个商队?他们对良人真是挂念,而良人其余礼物一概不收,对这些,却着实欢喜呀。”   “他们当然不同。”   黑夫笑道:“不管是堆满院子,还是千里送鹅毛,我都照单全收。不管离着多远,他们四人,总记着我这‘亭长’。”   黑夫对此很骄傲,这是出生入死的袍泽情,非一般利益关系能比。对自己的老下属,他还是惦记的,每年都会给他们些好处慰问。   而这些特产附带的,还有两封来信……   一边和妻、子说笑,一边拆开信,但才打开第一封,黑夫的眉,就皱了起来。   室内沉默了,叶子衿也不催,只是抱着老二,任由老大拽着裳摆,看着黑夫。   半晌后,黑夫才抬起头来,叹息道:“该来的,还是来了!” 第0578章 边衅   旧部们送来的信有两封,黑夫先打开利咸的信,上面除了恭贺黑夫生日外,还有对南方最近形势的说明。   利咸详细阐述了秦始皇在豫章的巡视经过,留下的话语,豫章守、尉提出的“南征百越”,以及黑夫旧部对此事的态度等……   “希望我能成为南征主将,回到豫章,带他们横扫千里,带他们再建功勋?”   黑夫看完信后,无奈摇头,关于这件事,他已从其他渠道听闻了,而旧部们的想法,黑夫也能理解。   可是,利咸虽有小智,但毕竟只是郡县级别的谋略想法,他未在朝中呆过,看事情太简单了。   客观来说,利咸在信中分析的其实很对,这“南征百越”的主帅,黑夫来做最合适。   首先,是黑夫的爵位很高。在秦朝,任命主将时,爵位也是一个重要考量因素,虽然早些年,有白起、王龁以左庶长身份统领大军的例子,但水涨船高,主帅爵位高一点,三军也容易心服。   其次,黑夫在军中履历扎实,从屯长一步步往上走,当过别部司马,当过郡尉,曾作为副将,与李信合击匈奴,花马池之战,河南地一战,谋略颇有王翦风范。   而前不久齐地叛乱,黑夫名为裨将军,实为主将,统领军队虽不多,却又快又好地完成了任务,定临淄之乱,破高唐之贼,干净利落。   当然,朝中爵位、履历比黑夫高的大有人在,王贲这尊大神不说,比如蒙恬,比如李信,都已经是关内侯,还有镇守燕地的冯无择,亦是宿将。   但还有一点,是所有人都无法同黑夫相比的,那就是对南方的熟悉!   秦朝诸将皆是北人,唯独黑夫是南郡人,熟悉南方气候江河。他还曾率部夺取豫章,在江南地呆过整整一年,并登上厉门塞,眺望五岭之南的热带雨林。当年,皇帝为了了解南疆情形,御史府的图书馆却找不出其他文献,仅有黑夫的《南征记》可看。   王贲威望最高,冯无择年岁最长,李信擅长骑战,蒙恬胜于屯戍,可要让他们来南方老林子里打仗,还是太过为难了。   至于屠睢、任嚣等人,虽然都是楼船将军出身,也在南方呆过,可反过来论资历、爵位,反倒不如黑夫了。   三点综合考虑,南征统帅,最适合的人选,似乎非黑夫莫属了……   但是……   “利咸没有考虑一点,最重要的一点。”   黑夫放下信,叹了口气。   “政治!”   政治,这是很微妙的东西,因为它的存在,择将不单单考虑孙子说的“智、仁、信、勇、严”。很多时候,为将者往往不是最佳人选,比如第一次伐楚,明明王翦为将最合适,可秦始皇却固执地选择了李信。   并非皇帝不知道李信不如王翦,而是出于政治上的考虑,王需要压一压,李信需要提上来与王氏相抗。   如今的黑夫,虽远没有王翦那样在军中的威信,也没有父子灭五国的名望。但他却吃了年轻的亏,三十岁的封疆大吏,大庶长,真是前所未有。黑夫这几年窜得太快,帝国重要的征战都有参与,塞北、胶东,如今又是百越。   “皇帝需要制衡臣子,好事,怎可能让我一个人占完……”   对秦始皇而言,很多时候,战争是政治的延续,作为一个政治家,他不会做以战争破坏政治平衡,这种在皇帝本人看来舍本求末的事。   于是,最合适的,反而最不可能成为统帅。   大概在秦始皇看来,这时候让黑夫执掌十万数十万大军,这不是信任他,是害他了……   黑夫也很懂,平叛后第一时间交还虎符,回到胶东后,一心一意管民事财政,力求将胶东的新政做踏实,全郡兵卒,都归了任嚣管,他不再插手分毫。   总之,与利咸的乐观不同,黑夫觉得,若皇帝决定南征,他根本混不上主将之位。   而且,虽然过了很多年,但黑夫对南征的态度并未改变!   他读完利咸的信后,有些失望地摇头道:“长沙、豫章、会稽的郡守、尉且不说,毕竟他们乃大吏,眼馋李信破河西,巴蜀开西南夷的边功,又渴望掠夺越人为隶臣之利,故功利熏心,一味求战。”   闭门自守当然不行,但在军功爵的刺激下,边疆郡县好兴边衅,也是眼下秦朝的一个大问题,谁让李信、黑夫在塞北开了个坏头呢……   “但利咸也好,东门豹也好,都是随我南征,去过厉门塞的,却都只考虑打不打,竟只言片语都不谈及,打下那片土地,征服百越,需要付出多大代价!还未开战,便轻敌若此,个个都觉得百越是土鸡瓦狗,可以轻松灭掉,可实际上,真那么好打么?”   如此想着,黑夫也拆开了第二封信,这信,是小陶单独写的。   小陶的字是这几年才学的,歪歪扭扭,信不长,字句也很朴实,甚至还有不少错别字,但黑夫才看了几眼,就拍案叫好。   “总算还有个明白人!”   小陶用简单的话,叙述了他在上赣县镇守这些年,与南越往来的经历。豫章不乏商贾去南越购买犀角、象齿、珠玑,都通过厉门塞出入,所以小陶是最熟悉南方情形的人。   百越之地广袤数千里,并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无人区,越人在那里扎根数百上千年,稻米一年两熟,野物野果甚多,刀耕火种加上游猎采集,也能养活不少人。所以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加起来足有百多万人,这些部族全民皆兵,悍不畏死,好比亚马逊战士,在丛林里玩游击,若是兵发的少,还真不好打。   可若要发大军,却得面临两个严重的问题,一是交通。   小陶说,百越和中原交界处受高山限制,人迹罕至,车道不通,乃天然屏障。有时候,地图上直线相距不过十余里,而实际上却要跋山涉水,距离拉长到上百里,那些险阻丛林,更只有当地人才熟悉,秦人商贾画的地图也不能详尽记载。从豫章南下,需要翻山越岭,行走数百上千里,穿行于深林竹丛,损耗实在太大。   除了交通,还有气候问题,两广这时候还是一片热带雨林,丛林中多有蝮蛇猛兽,没有四季之分,只有雨旱两季。雨季炎热漫长,别说是北方人,就算是江淮一带的人去,也难以适应,往往生病。呕吐、腹泄、霍乱等疾疫不断流行,若大军南下,千里辗转,传染更甚,还没交兵打仗,便会十死二三……   这些问题,当年黑夫率部进攻豫章时都遇到过,而百越两广,以上问题更会凸显数倍!   所以小陶作为南疆守将,认为对百越开战,视之若易,行之甚难,前去攻打,只会得不偿失。   一片乐观膨胀中,难得有个能分析利弊的人,黑夫不由嗟叹:“唯小陶之言,深合我意!”   他也觉得,这场仗非但不能让豫章等地获利,反倒会将南方这数年来良好的发展形势,陡然中断!   至此,黑夫对这场战争的态度,已经十分明朗了。   但他嘴边随即又泛起一丝苦笑。   “但我的态度,是支持还是反对,对皇帝而言,真的重要么?”   ……   黑夫与旧部们信来信往的时候,秦始皇的这场漫长巡视,也接近了尾声……   离开豫章后,秦始皇取道衡山,浮江西行,至长沙郡,会见了长沙守屠睢,和豫章守、尉一样,屠睢也向皇帝请战,说“西瓯年年入寇滋扰苍梧”,其首领还窝藏旧楚贵族,大秦必须加以惩戒。   秦始皇不置可否,表示回咸阳后令群臣议之。   离开长沙后,皇帝过湘山祠,这一次,湘江万里晴空,秦始皇没有遇上大风,于是湘山侥幸没惹怒秦始皇,避免了被三千刑徒伐空满山树木,露出红土,仿佛穿上赭衣的那一幕……   正月(十月),秦始皇抵达南郡江陵,视察大江舟师,最后由武关归关中。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冬之月(十一月),在第一场霜雪降下时,秦始皇终于抵达灞桥,回到了都城……   列位公子,群臣百僚均来此迎接,皇帝这次巡视,长达一年多,期间颁布了《挟书令》《坑术士令》等多项法令,决定向天下推行胶东模式,规范管理私学百家,重点兴农、工之学,收紧对地方豪长的政策,导致琅琊郡的刺杀,以及齐地叛乱。   虽然刺杀虚惊一场,叛乱也很快就被平定,但留在咸阳的群臣,也不免为皇帝,为帝国捏了把汗。   好在,这一切事情发生时,秦朝的核心区域,关中依旧安如磐石,哪怕是天下全乱了,关中也不会乱。   如今皇帝归来,群臣难免松了口气,在灞桥迎驾时,喜上眉梢,总算不用担惊受怕了。   唯独站在最前面的长公子扶苏忧心忡忡,在他眼里,父皇巡视的这一年时间里,帝国的施政,开始离他理想中的“王道”越来越远,开始回到过去的“霸道”“兵道”上去了。   对禁绝诗书,对约束百家,对六国故地粗暴的政策,对平叛的严酷手段,还有近来传闻,皇帝欲发兵百越一事,扶苏肚子里,有一大堆谏言要讲!   而群臣百官,通过种种渠道,亦得知皇帝近来欲出兵百越,按照陛下的习惯,就算一件事他决心已定,一样会令百官议论,以此叛乱舆情。   但无人知晓,端坐龙辇之上,闭目养神的秦始皇帝,他心中谋划的战争,并非一场……   而是两场! 第0579章 两战   “百家之学,虽道不同,然皆欲求治世也,今不论青红皂白,收天下之书,或删或焚,压制私学,臣恐士人心寒。”   “齐地之乱,已诛首恶,对其余不得已从贼的黔首百姓,本当怀柔,然今上皆重法绳之,屠戮老者,钉于木上者万人,竖于亭驿道旁,腐尸悬梁,满路皆臭,臣恐天下不安!”   “今天下初定,远方黔首未集,以儿臣之见,当布德施惠,缓刑罚,薄赋敛,哀鳏寡,恤孤独,养耆老,振匮乏,盛德上隆,和泽下洽。如此,方能近者亲附,远者怀德,天下摄然,人安其生,此臣拳拳之心,唯上察之!”   秦始皇的眼睛在这些刺目的字上一一扫过,看完之后,冷笑着将奏疏揉成一团,扔到了地上!   “真是朕的好长子,年余未见,胡亥及诸公子都问朕身体可否安康,唯独他,却憋了一肚子的怨言,必吐之而后快啊!”   秦始皇才回到咸阳数日,扶苏便几度请求谒见,皇帝当然清楚,大儿子要说什么,一概不见,扶苏便转而书写奏疏。   对扶苏的这番幼稚见解,秦始皇连批阅都懒得动手,只让谒者去告诉扶苏四个字:   “孺子之见!”   谒者奉命而去后,皇帝负手在原地踱步,看着地上那团奏疏,越想越来气。   “朕禁的,皆是以古非今的无用之书,有用的农、工之学,朝廷反而出面大兴,而律令、历法之类的知识,非但要在公学教授,还要用印刷术传遍天下!至于那些对实际无用的百家学问,就让它们消失好了,那些食古不化的儒生士人,心寒就心寒罢!朕也不稀罕!”   至于齐乱……   “朕曾对他们宽容,灭六国不诛豪贵,还令彼辈自实田,不动他们土地一分一毫,只收了盐、铁之业官府专营。可这六国遗民,又是如何回报朕的?”   党结地方,架空官府,窝藏叛贼,经营私盐,心怀反意,最后更杀秦吏造反,刺杀皇帝,意欲复辟!   对这些叛贼,难道还能宽恕不成?   许多年前,韩非对秦始皇讲过一个故事,赵氏的大夫董安于,曾担任上邑守,赴任途中经过山区,看见一道深涧,两边石岸陡峭,如同刀削,险峻无比。   董安于就扶着车栏,询问当地人道:“这条涧有人下去过吗?”   “没有。”   “有不懂事的小孩,或者痴聋狂悖的人下去过么?”   “也没有”。   “有没有牛马犬彘下去过呢?”   答案还是否定的,董安于事后喟然叹息道:“我知道怎样去治理上邑了。如果我执法严厉,犯了法就象掉进这道山涧一样必死无疑,那样的话,就再没人敢于犯法了,怎可能治理不好?”   法无赦,犹入涧之必死!这是法家的鲜明态度,也是秦始皇的决心。   经历了高渐离刺杀、封禅事件、齐地叛乱后,他已经对六国士人、豪贵彻底死心。追求王道政治的怀柔路线宣告失败,接下来,必须在天下人,尤其是六国之人面前,划出一条深涧!   齐乱后被处死的万余人,便是率先投入这条深涧的祭品,只希望杀掉这群齐国鸡,能让同样不服王法的楚国猴子胆寒。   扶苏认为,东方不宁,是律令太严,刑罚太重的缘故,缓刑罚,薄赋敛,就能让天下归心。但秦始皇觉得,恰恰相反!   “胶东除尽诸田,抓捕轻侠为刑徒,治郡如此严峻,为何临淄、济北一片糜烂之际,胶东却无人反叛?”   黑夫在胶东做的事,给秦始皇另一种选择。   于是巡视接近尾声的时候,看清楚六国故地真相的秦始皇,决心在全天下推行新的策略。   对六国遗留的豪贵们,当纠之以猛!从齐地开始,一个郡一个郡的拔除宗族、地方势力,将彼辈迁往边疆。主要是位于秦腹地,又地广人稀的巴蜀、汉中。而让各地闾左、雇农等底层黔首,分豪贵之田,让他们成为支持官府的良民。   对士人知识分子,则要分化打击,愿意与官府合作的士人,纳入公学,以爵禄钓之,使之学律法后为吏,助秦吏掌控地方。不愿意服从的,就丧失讲学资格,视为非法,其学派书目也将被删毁,绝不留情!   还有关东社会最不稳定的因素,轻侠恶少年。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群人表面上,做了农夫、商贾、雇农,但暗地里,仍然连交合众,横行于大街小巷,团结在豪侠周围,并与政府持不合作态度。   齐地诸田举旗造反,轻侠恶少年是第一批加入的人!并在其后,成了反秦的急先锋,虽然没什么秩序,但彼辈讲义气,不怕死,且群体庞大。   对这个群体,光禁止是没用的,令地方抓捕剿杀,也根本杀不完,皇帝思考了很久后,想出了一个一石三鸟的办法。   发配充军!   “诸夏同祖,诸夏一家,为诸夏靖边开疆的血,岂能单单让关西之人来流?”   一次东巡后,秦始皇更加明白了,谁才是大秦立国的根本,谁则是需要消耗削弱的对象……   发天下郡县轻侠恶少年服边役,既可消除地方的不安定因素,又能解决兵员不足的问题。轻侠恶少年极其依赖乡党,征入军队,发配边地,让秦军管着他们,离开了熟悉的乡土,谁还能反?   若统御得当,对恶少年悍不畏死的性格因势利导,让他们在战争里克敌制胜,事后便赏爵封于边地。由此既能为帝国开辟疆土,又能解决内患隐忧。   最不济,也能将这群人,消耗在一次次战争中……   这是不能为任何人知晓的目的,但秦始皇的心态变了,他已不再将那些人,视为自己的子民。   说做就做,将扶苏那令人不快的奏疏抛在脑后,秦始皇让人在大殿中,打开了四海归一图。   这幅地图,代表了他弱冠继位后的一统梦想,秦始皇不知曾看过无数遍,现实里的足迹,也几乎踏遍了帝国的各郡县。   但这片疆域,尚未臻于完美。   他的帝国,还缺最后三块拼图!   ……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秦颂》里的词句,也是秦始皇在琅琊刻石上留下的宣言!   他从北迈入地图。   大夏乃是太原旧称,蒙恬北据河为塞,并阴山至辽东,已远超预想,对北方,皇帝心满意足,既然匈奴远遁漠北,也懒得管他。   接着,秦始皇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的西方,自从坑方术士,对东海仙岛死心后,那是秦始皇追求长生不死,唯一的指望了。   对西面,李信灭月氏,建张掖郡,逼迫乌孙臣服,已经将帝国疆域,拓展到了名为“白龙堆”的沙漠边缘,在那儿修筑了“玉门关”。   下一步,便是令使者商队探索西域各国,找到西王母邦后,再令李信以车骑一路征伐过去,顺秦者为臣,逆秦者毁灭!   等大秦和西王母邦连成一片,“西涉流沙”自然也就完成了。   不过,西域辽远,商贾使者步伐缓慢,西边的驻军暂时也不必动,倒是可以让六国豪贵,轻侠少年移民去张掖郡实边。   在秦始皇眼中,可以立刻开始的两仗,分别是东边和南边……   他的夔纹方头履踩在北疆,从临洮慢慢走到辽东,足迹仿佛变成了一条万里长城!   “征燕、赵轻侠恶少年从军,从辽东出兵,使朝鲜箕氏臣服。”   嬴姓先祖曾是殷商之臣,而朝鲜据说是殷商三仁之一箕子之后,周朝时,名为诸侯,实则一直不服周,今若能使朝鲜箕君入朝,子姓的最后苗裔,对嬴姓皇帝俯首称臣,也算告慰先祖。   但朝鲜并不是终点,秦始皇真正想打的地方,在南边!   秦始皇一脚踩在半岛中段,标为“沧海”的小邑上,仿佛是一个巨人,要将这座不起眼的城邑毁灭!   这个濊貊(wèimò)小君,居然敢窝藏六国叛逆,并与莒南刺杀有关系,真是胆大妄为!   哪怕沧海君有大海庇护,皇帝亦要加以惩戒,水陆并进,燕地大军从朝鲜南下,围城三阙,任嚣舟师从胶东出发,封锁海面,杜绝逃路。   必灭其邦,屠其民,隳其城!如此方能震慑天下,表明天子除恶必尽的决心!   想象着那一幕,皇帝的怒火,才能稍减几分。   他轻轻提起下裳,跨出了很大的一步,直接迈过了渤海湾!   再回首,这道在芝罘岛上看到的广袤汪洋,其实是那么的窄啊……   “朝鲜称臣,濊貊、九夷均服,渤海变成内湖,舟船往来无阻,只有这样,大秦才能称得上‘东有东海’!”   “还有南边。”   皇帝丝毫不踌躇,几步走了过去,他越过淮河,跨过大江站在前不久曾停留过的豫章、长沙,云梦彭蠡,仿佛是脚畔的小水洼。   长沙豫章之南,是一片广袤的土地,东瓯、闽越、南越、西瓯、骆越,南北两千里,东西八千里,这些越人部族生活在那里,是为百越。   秦始皇很多年前,曾打算对百越开战,那时候并没有什么理由。越之角、象齿、翡翠、珠玑虽好,但对秦始皇而言,这些东西,哪有咸阳宫前的十二金人有意思?根本不值一提。   非要说理由,除了“南尽北户”的梦想外,皇帝也有不得已的原因。   “耕战”,这是商鞅为秦找到的强国之方,但它饿得很快,为了喂饱这头战争巨兽,让帝国有无穷的内在动力,哪怕六国灭尽,秦始皇也得不断寻找敌人,击败敌人。   可打哪不是打,黑夫提出西拓之策后,既然有匈奴、月氏这更好的对手,皇帝便罢了南征的念头。   可现在,能入眼的边敌都已落败,秦始皇的目光便再度回归南方,这一次,还得多谢黑夫,因为蔗糖的意外走俏,帝国多了一个对百越开战的理由……   那里山林茂密,那里物产丰富,那里有少府、大吏们垂涎的隶臣妾。   当年南下道路不通,如今豫章发展良好,路途通畅,后勤有南昌、长沙之粟,既然如此,为何不打?   轻侠恶少年,以齐楚居多,齐地已定,但楚地的轻侠少年,仍是隐患,这次南征,便可将他们征去……   十死二三,十不存一?死就死吧,无所谓!   “朝鲜、沧海之役,兵卒、民夫五万足矣。”   用兵如此稀少,又是为了惩戒刺杀主谋,这场仗非打不可,没有讨论的必要!   “然百越之役,战线东西数千里,非二十万人不能下……”   但对南方的战争,尽管秦始皇决心已定,但还是会让群臣议论。   他不会因百官的提议有任何动摇,只是想看看,哪些人赞成,哪些人反对……   如此想着,秦始皇立刻让赵高进来,草拟诏书,宣布明年讨伐沧海君的檄文,并透露南征意图,让群臣朝议。   赵高在那场刺杀里,废了左手,但他右手仍在,依然能写的一手好字,甚至比以前更受秦始皇信任。   或许是因为耽搁已久的伟大计划即将实施,秦始皇一边口述诏令,面色还有些发红,哪怕是赵高,也许久未见皇帝如此兴奋了。   诏书拟定,让赵高及谒者送去御史府后,大殿之中,仅剩下秦始皇,以及寥寥数名宫女寺人。   皇帝踱步回殿内,止住了要收起四海归一图的小寺人,他久久凝望这广袤疆土,还有上面生活的万千生灵,眼中情绪复杂万分。   无人知晓,以上种种,又是南征,又是北战,又是开边,又是安内,林林总总加起来,不过是秦始皇要打的第一场战争!   这第一战,他在与人斗。   与不相信自己能真正一统天下,不相信大秦能万世永存的人斗!看得见的敌人,看不见的敌人,都必须出手迅速,才能将彼辈统统消灭!   要让天下看看,他是如何做到三皇五帝,商汤周武,春秋五霸都无法做到的事!   秦始皇卯足了劲去想这些事,他有点激动,但随即,却感到了一丝不妥。   皇帝的面色,更红了……   ……   皇帝专心做事时,无人敢打搅。   站在殿角的宫女寺人低眉顺眼,大气不敢出,但忽然间,有异样的声音响起!   “咳……”   是咳嗽,轻微的咳嗽,宫女寺人们诧异抬起头,相互看看,是哪个胆大的家伙出声。   他们最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是秦始皇,秦始皇在咳嗽,高大的身躯立于地图之上,尽管他极力控制,手捏成拳,贴着嘴唇胡须,但还是无法遏制!   “咳咳!”   咳嗽越来越大,宫女寺人们却呆若木鸡,面色惊恐,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过去帮秦始皇捶捶背。   好在,不知过了多久,咳嗽声慢慢停了下去,秦始皇高大的身躯依然立在原地,但方才的咳嗽,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只能喘着气,步履蹒跚地回到皇榻之上,看上去,似乎筋疲力尽。   殿内复又归于平静,寺人宫女再度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   直到闻询赶来的老寺人战战兢兢地请示,秦始皇才挥了挥手,让他将殿内所有人都带走……   有人茫然,有人惊恐求饶,说自己什么都没看见,但还是被赶来的郎卫拖走。   大殿又静了下来。   皇帝知道,从今日起,他再也不可能在这座大殿,在咸阳宫里,看到这十多名宫人了……   刺杀的事是个教训,这世上,有无数人盼着皇帝衰老,死去。他一点点不适,都会被流言放大,酿成可怕的祸端。   所以,没有人能将皇帝的脆弱,传到外面!   哪怕是一声咳嗽,也不行!   直到殿内仅剩自己一人,秦始皇才展开了一直紧紧攒着的手掌。   把持太阿的铁掌,此刻却有些颤抖。   “又是这样……”   秦始皇看到了血,他的掌心,是咳出来的殷红鲜血!   皇帝并未惊恐,因为,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几年前,秦始皇的耳朵开始出现弱听,到如今,左耳几乎失聪。   而这次巡视途中,在胶东时,秦始皇的腿脚也犯过毛病,几乎不能走路,这才将旅途拖得这么慢,能不下车,就不下车。   发生在琅琊的那场刺杀虽未伤到皇帝,但也给了他惊吓。最初一个月,秦始皇几乎不露面,非不为也,实不能也!秦始皇病了,病得很重,几乎不能下榻,只能传出口谕,令天下知道自己无恙。   从那次起,他便咳出过鲜血。   从那次起,皇帝已经熬不动夜,没办法像以前那样细致入微,批阅如山一般的奏疏了。   这一切,连丞相、廷尉都茫然无知,仅有赵高等少数几名近臣,以及匆匆从咸阳跑到东边的太医令夏无且知晓。   齐乱平定后,秦始皇的病情好转,这才能继续巡视。   本以为身体大好,意气风发,但过了武关,快到咸阳时,皇帝的老毛病又犯了,咳嗽不停,偶尔还会咳出血痰来。   皇帝的病,仍未治愈。   夏无且诊脉,支支吾吾,只说皇帝并无大碍,只是疲劳所至,需要宁神静养……   静养?这天下一团糟,外有复国之贼,内有担不起大任的天真儿子,群臣态度叵测,世上事千头万绪,让他如何能静养!   越是想,心越急,咳嗽越重。   一个可怕的问题,一个他从前没想过的问题,摆在秦始皇面前。   “朕还能活几年?”   “是五年?还是十年?”   秦始皇已经无法坚定自己将长生不灭了。   东海求仙已被证明是骗局,丹丸更是方术士自己吃了都死的毒药,西王母邦却迟迟未找到,身体日渐不适,秦始皇心急如焚,连施政,也开始偏激急躁。   本来可以十年后做的事,提前到现在,可以以后再打的仗,必须马上就要打!   谁这时候再和他说缓缓图之,皇帝就会跟谁急!   不急不行。   因为,秦始皇筹划的第二场战争,是在与天斗,在与名为“时间”的死敌相争!   三十多年来,他胜了六国君王,胜了三十代先君,甚至胜了三皇五帝,信心满满。   但如今,秦始皇却有些不自信了。   因为这场仗,不论贤愚,古往今来,无人能胜。   薤上露,何易晞?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外面下雪了,虽然有暖炉地龙,但这空荡荡的大殿,依然寒冷,四下无人,仅有秦始皇茫然独坐。   “朕能胜人,能胜天否?”他喃喃自语。   但只片刻后,秦始皇眼中迸发出怒意和不甘,手重新握成拳!   “能!” 第0580章 何不问黑夫?   “天下分五服,封内甸服,封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之所以加以区分,是因为远近形势不同的缘故……”   秦始皇三十三年,季冬之月(12月),公子扶苏的府邸中,还挂着博士官职的淳于越在扶苏面前侃侃而谈。   “越地乃荒服,从夏、商、周三代起,就不受中原教化,并非强弗能服,威弗能制,而是因为越人居住在方外之地,乃剪发纹身之民,不能用中原礼乐法令来治理,再加上其地中原人不可居住,故不值得烦劳中原。”   “得其地,不可郡县也;攻之,不可暴取也。老夫实在想不通,陛下为何非要南征?”   前几日,秦始皇向群臣宣布了他酝酿的征伐计划,顿时在咸阳掀起了轩然大波!   淳于越听闻此事后,抱怨连连,墨者唐铎也颔首同意。   “国虽大,好战必亡啊。”   墨家反对一切非自卫战争,早些年是为了大一统,所以秦墨才顶着欺师灭祖的压力,助秦残灭六国。一统之后,总该让世人休憩了吧,然而战事依然频繁。前几年皇帝讨伐匈奴,是因为匈奴对边塞,甚至是关中有威胁,勉强合理,可如今南征百越,越人辟处一隅,自己内斗都忙不过来,哪能威胁到中原呢?   淳于越颔首道:“然也,《周易》曰:高宗伐鬼方,三年而克之。鬼方,小蛮夷;高宗,殷之盛天子也,以盛天子伐小蛮夷,三年而后克,言用兵之不可不重也,岂能如此轻率?”   儒墨一贯是死敌,但这次,却难得说到了一块去。   当然,皇帝虽然定下了东伐沧海君,对南征,因为事关重大,仍令百僚议论,但仅限于重臣。   儒家的博士们,自从封禅、挟书两事后,已经被剥夺了议政的权力,又被坑方术士一事吓到,皇帝但凡有事,博士们都噤若寒蝉,不敢再妄议。   他们真真切切,活成了装饰朝堂庙宇的礼器,别无他用。   而墨者被黑夫和张苍拉了一把,没受太大打击,更靠着“兴工学”,有了新的出路,还能做些实事,但对于朝政,亦没有发言权。   二人只能像往常那样,将希望,寄托在公子扶苏身上。   相比于数年前去北地为监军时,扶苏已完全成年,他个头很高,几乎要超过秦始皇,脸庞则瘦削了几分,眉宇之间,又多了几分忧虑,或许是忧心的事情太多,年纪轻轻,就有了一点抬头纹。   淳于越、唐铎二人说完后,扶苏一叹。   “二位说的都有道理,但光是这番说辞,父皇,绝不会听!”   这是一次次跌倒带来的教训,这么多年来,从刚一统时铸十二金人,到去年禁百家言,他进的谏言还少么?但没有一次,是秦始皇听得进去的!   最初还有训斥,而最近,秦始皇连他的面都不想见,递进去的奏疏也石沉大海。   也有智谋门客教他,不要一味进谏,学一学胡亥等公子,只字不提政事,只问皇帝沿途所见景致,还打滚撒娇说下次也想一起去,让皇帝老怀大慰……   这种小儿子的特权,长子扶苏当然学不了,但他也能嘘寒问暖,说些好听的场面话,惹秦始皇欢心啊。   但扶苏拒绝了。   “父皇有十二个儿子,十多个女儿,更有成百上千的嫔妃,万臣亿民。”   “对父皇的身体安康,多得是人去关切慰问,对他的功业,多的是人去阿谀恭维,但放眼这天下,能与父皇说上句真话的……”   他苦笑了一下。   “也唯独扶苏了吧?”   身为长子,总是要有些责任,必须担到肩膀上的,别人不敢说不会说的,只能他上了。   “若扶苏亦学着那些人一般,罔顾事实,只为谋私而欺君父,且不说扶苏能否得到父皇欢心,若那样。”   他独处时暗暗长叹:   “我的父皇,就真的是孤家寡人了罢……”   “扶苏身为人子,不忍如此!”   因为不忍,因为不想欺骗,所以,他必须说实话。   但这并不意味着,每次都要用相同的方式。   扶苏也在长大,他也会吸取教训。   “我不会立刻进谏。”   扶苏思虑良久后,起身道:“父皇不喜欢以古非今,用古时候的事去劝诫,只会适得其反。父皇想听的,更不是虚言,而是实证!”   言罢,扶苏在淳于越和唐铎惊讶的目光中,朝他们作揖:   “扶苏自有打算,但首先,想请两位先生,帮我做两件事!”   ……   经历了东巡、封禅、叛乱、坑术士种种事情后,皇帝令群臣议政,已经完全成了摆设。   始皇之心,日益骄固,于是,也无人再敢提出异议,所有人都在揣度秦始皇的想法,大概是想要征百越的,于是,整个十二月,咸阳朝堂之上,群臣争先恐后支持南征,并罗列了种种理由,证明此战的正当性。   比如南越部族收留楚人贵族,妄图助那些楚人复辟楚国。比如大秦派出友好的使团商队,带越人回中原见识花花世界,然西瓯君却悍然攻击。又“据说”百越食人,这种恶习必须由文明的中原人去制止。   一片支持声中,秦始皇仍然没有直接表明态度,但让他感到奇怪的是,本该早早跳出来反对的公子扶苏,连续两次朝会,却只听旁人议论,自己则不发一言。   虽然秦始皇对扶苏颇为不喜,但儿子忽然转了性,也让皇帝有些不习惯。   直到孟春正朔前几日,朝会结束,群臣散毕后,扶苏才通过谒者,请见始皇。   刚回来那阵,因为气扶苏之谏,秦始皇面都懒得见他,如今扶苏沉默了大半个月,皇帝倒也想知道他的意见,便同意扶苏入宫谒见。   入宫的路上,扶苏只能暗暗感慨,自从秦始皇巡视归来后,两个月了,他还是第一次有机会入咸阳宫,而李斯、叶腾等重臣,入宫早不止三五次了。   也是滑稽,生在帝王家,父子相见,比普通的君臣相见,更难!   无奈地摇摇头,扶苏继续迈步向前,他不在大庭广众之下谏言,而是专挑了父子单独相处的时候,也是希望,自己的肺腑之言,能让皇帝有所触动。   秦始皇还是那样,见幼子胡亥时常露出笑容,有舔犊之情,但对长子扶苏,便总是板着张脸。   刚见面还是尴尬的,骨血相连,父子二人却不知道该聊什么,秦始皇一板一眼地问扶苏最近在做何事,扶苏也一板一眼地回答。   扶苏最近得了个差事,便是“咸阳祭酒”,负责督导工、农之学的开设,在其位谋其政,他亲自去工地巡视,向唐铎了解墨者的工艺,也学着去田地里辨认作物,不再是那个五谷不分的贵公子。   并且,扶苏对胶东流传过来的印刷术,也很感兴趣,觉得此物不仅能让官府公文效率变高,也能用来推广教化。   只不过,他认为,需要被印刷的,不仅仅是律令条文,农历节气歌,还有诗书礼乐……   一番尴尬的问对后,秦始皇面色稍缓,因为扶苏近来做的,至少是在皇帝看来“有用”的东西,而不是虚文缛节。   气氛似乎融洽了一些,但该说的话,还是要说的,若不说,他便不是扶苏!   “说吧。”   秦始皇似乎也明白长子的脾性,见扶苏停了话,欲言又止,便冷冷道:“知道你憋了许久,将你想说的,统统都说出来!”   “那儿臣,便斗胆说了。”   扶苏深深吸了口气,他有预感,这一次,自己虽然做了很多准备,但很大可能,还是要受责。   可逆耳的话,别人不说的时候,他也要装作没看到,眼睁睁看着父皇日益骄固,眼看这天下一步步滑向混乱的深渊么?   果然,扶苏一张口,秦始皇的面色就阴了下来。   扶苏说的,是近几年各地灾情的事……   秦朝太大了,四十个郡,不可能每个郡都风调雨顺,不是这里干旱,就是那里水灾,刚送走了蝗灾,又迎来饥荒。   “太原郡数年以来,屡屡歉收,即便用堆肥沤肥之法,亦无法弥补,百姓卖爵赘子来接济衣食,依赖陛下施布德泽拯救他们,才得以免于转死沟壑。”   “陈郡亦然,连续四年歉收,第五年又发生蝗灾,百姓的生计还没恢复。”   齐地才经历了一场大乱,除了胶东保全,琅琊损失也不大外,临淄、济北都遭受重创,恐怕五年十年内,无法恢复如初,旁边的巨鹿郡,豪侠鲁勾践的叛贼遁入山林,尚未平定,东郡、泗水中间,又有盗寇聚集在大野泽,为首的是一个叫“彭越”的贼子。   这就是中原目前的情况,太平?跟太平一点边都不沾!   “可就在这节骨眼上,父皇却要发兵远行数千里,携带衣粮,南征北战!”   说完秦朝内部的隐患后,扶苏开始述说伐越的难度。   “儿臣听闻,南方瘴气流行,大军深入越地,穿行于深林竹丛,多有蝮蛇猛兽,夏季炎热时节,疾疫滋生,恐怕还未交兵打仗,士卒便十死二三。而征召关东轻侠恶少年,彼辈忧虑危亡,担心朝不保夕,亦会在进入越地后,乘机逃亡。如此,即使把越人全部俘虏了,也不能抵偿死亡之人。”   “越人生于扬汉之南,熟悉地形,以军击越,若越人遁入深山密林险阻之地,便奈何不得,军队一离开,越人就又互相群聚。纵然建立城邑据点,也只能留大兵镇守。长年累月,士兵疲倦,粮食缺少。”   “为了供养那些士卒,中原只能出民夫数十万人,千里辗转供应,使中原男子不能耕稼,妇女不能纺织,丁壮参军打仗,老弱转运粮饷,居家的无食,行路者无粮。到那时,百姓苦于兵事,逃亡必多,朝廷一味诛杀,也不能禁绝,如此,则诸郡盗贼必定兴起……”   扶苏只想告诉自己的父皇,只要计算一下征越可能获得的利益,便能发现,在战争中得到的东西,反而不如丧失的东西多。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   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片无法统治的土地,只为了满足“南尽北户”的虚名,就要让数万十万人战死,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他看来,贪图伐胜之名,只不过是一个骗人的幌子而已!   “故,兵者凶事,一方有急,四面皆从。儿臣担心,变故的发动,乱邪的兴起,从伐越开始啊,还望陛下,慎重!”   一口气说完,扶苏拜倒在地,闭上了眼睛。   虽然希望渺茫,但他只希望,自己的父皇,能听一次劝诫啊!   良久的沉默后,秦始皇开口了。   “说完了?”   “儿臣已知无不言。”   “知无不言?”   秦始皇冷笑:“孺子坐于咸阳,不知世事,便开始点评起天下利弊,军国大事来了。你还是那样,依朕看,你还是与那些在书斋中指点天下的儒生,相处太多了!”   “儿臣不是揣度,也没有妄言,每一句话,都是实情!”   换了其他公子、大臣,见皇帝动怒,早战栗拜倒,当场认错了。   但扶苏却抬起头,勇敢地回应道:“太原、陈郡灾情,群臣皆知,只不过对陛下报喜不报忧而已。”   “至于百越,这一个月来,扶苏请人替我找来了所有提及百越的文献典籍,一字一句查看,知道了其地理。又请来去过豫章、厉门的墨者,与之详谈,了解民生,虽不如亲身实地探访,但亦略知一二,绝非信口胡说。”   这就是扶苏请淳于越、唐铎二人帮的忙。   秦始皇嫌他务虚而不务实,好,他便学着做实事。嫌他过去的谏言空洞无物,好,他便一点点探访,心里有底,证明自己设想没错后再开口。   他只希望,通过这些准备和改变,自己忠言,能被皇帝听到心里去。   但扶苏不知道,在他眼中,需要安抚的人,却是皇帝想发往边塞消耗的!   扶苏想要缓,皇帝却想急。   秦始皇看着年轻的儿子,满头华发,再看看铜鉴中自己花白的鬓角胡须,有时候,甚至会产生一丝嫉妒。   你能等,朕能等么?   人性本恶,这天下想要速治,只能用重典!   他欲通过外拓来安内的苦心,不能为外人道哉,此小子也根本不明白!   剧烈的冲突,相逆的想法,无法调和的矛盾。   更让皇帝恼火的,是扶苏接下来的话。   扶苏再拜道:“包括胶东守当年所书《南征记》,儿臣亦彻夜不眠,读了三遍!南征不易,亦是从此书中得的结论。那字里行间,皆是劝陛下罢南征之意。如今朝中群臣皆不知南方凶险,故一味支持南征,既然陛下觉得扶苏之言不实,何不问问,对南方最熟悉的尉郡守怎么看?”   扶苏相信,只要是仔细了解了南方情况的人,都会和自己持相同看法,更何况,当年变着法子规劝秦始皇,让他推迟南征的黑夫!   虽然已经过了好几年,但扶苏还是忘不掉,在北地郡义渠城靖边祠外,黑夫对他说的那番话:   “公子岂不闻雍地老秦人有歌谣,‘宁赴塞北戍,不就江南徭!’恕我直言,没有西拓,便有南征,到时候中原民夫要面对的,可不是修好了直道驰道的路途,也不是可以披羊毛衣御寒的塞上,而是烟瘴遍地,水蛊横行的岭南了,倒毙路旁的人,只怕要多出十倍……”(见434章)   西拓与南征,两害取其轻,只可惜,也只是拖了几年。   虽然扶苏对黑夫去年进言,钉齐乱俘虏于道十分不满,但不论是他与李斯力辨,让焚书变成修书,还是每到一处,都想方设法兴利,羊毛、晒盐,让辖区富足,这一点,扶苏是极为佩服的。   他也相信,在南征之事上,黑夫会给秦始皇提出正确的谏言!   事到如今,丞相、御史大夫、九卿皆讷讷不敢言,能劝阻皇帝的,或许只有黑夫了……   但他不知道,这句话,犯了秦始皇的大忌!   “好啊。”   秦始皇忽然笑了,但那笑,却有些不寻常:   “你倒是读了不少书,但八年前的形势,与如今的形势大为不同,朕亲自去过豫章,所见所闻,与那《南征记》迥异。”   他笑容消失,面色陡然变得冷酷起来。   “朕的确想听听,黑夫会如何说!”   是与时俱进,还是刻舟求剑!   恰在此时,谒者战战兢兢地入内,打断了这场父子冲突。   他瞧了扶苏一眼,朝秦始皇长拜,双手捧起一卷奏疏,高高举起。   “陛下,胶东尉郡守的上书,到了!” 第0581章 天时地利人和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一月),三川郡守李由因其父李斯七旬大寿将至,被皇帝也许告归咸阳十日。但他才匆匆从洛阳回到都城,与父亲、兄弟姊妹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便被皇帝传唤入宫。   李由虽然娶了秦始皇长女,算是皇亲国戚,但却丝毫不敢将皇帝视为自己的“妇翁”,礼数一板一眼,距离也隔着老远。   今日秦始皇是单独召见他,一封已经开封的奏疏由谒者送到李由面前。   “看看吧。”   既然皇帝让他看,那便只能看,李由打开之后,却见开头便是“臣黑夫再拜言……”   这名真是熟悉无比,李由抬起头笑道:“陛下,这是……”   “此乃胶东守对南征的建言,你以为如何?”   秦始皇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李由只能将这奏疏草草看一遍。   很显然,这是皇帝令群臣议“南征百越”一事,黑夫的回复,说起来,李由也得到了皇帝的询问,也写了一封奏疏来咸阳,到的还比黑夫早一些。   毕竟他曾破鄂地,定长沙、苍梧,更做过几年的长沙郡守,甚至平定过隔壁洞庭郡的越人叛乱,对南方的熟悉,不亚于黑夫。   对这件事,李由无疑也有些话语权。   父亲李斯给过他暗示,皇帝态度明朗,李由当然不可能反对此事。到最后,满朝文武,除了公子扶苏持不同意见,认为不可南征外,都认为百越可征,而且征之必胜!   黑夫,这个李由昔日旧部,如今却爬得比他还高还快,比他这女婿更得皇帝信重的家伙,李由还真想知道,他会如何回复。   “若是出言反对,恐怕要触怒陛下啊……”   以李由对黑夫的了解,这个深蕴官场的滑头鬼,肯定不会这么笨。   果然,这奏疏开篇,黑夫便表明了意见。   “三代之政不出九州,然陛下之高瞻远瞩,却不限于九州。方破匈奴,筑长城于北,又逐月氏,设玉门于西。今更欲征百越,昌大南疆,南方广袤,物产富饶,假以时日,可为秦添一州之地,此亘古未有之功业也!”   “俗谚曰,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种桑栽桐,子孙不穷。故臣以为,南征之举,实乃功在当今,利在后世也!”   才看了这一段,李由心里已经骂开了,这厮还是那么会说话,这拍马屁的功夫,连他们父子都望尘莫及,难怪能屡屡越级升迁,距离封侯只差一步了。   总之,黑夫将秦始皇南征百越的战略夸上了天,不过,与寻常大臣不同,在一通猛夸后,转折来了。   “然若欲攻伐百越,我军有三不利也……”   其一是天时,百越之地暑湿,夏天的高温,绝非中原人能抵挡,烟瘴、水蛊、蛇虫毒物众多,曰晒夜露,疾疫经常流行。   其二是地利,越和中原交界处受高山限制,人迹罕至,车道不通,其内部绝少平原旷野,河流山林众多,小径时有时无,大军行进十分困难,不知道地势险阻就贸然深入,后果不堪设想。   其三是人和,与扫灭六国不同,越人与秦人言语不通,秦军完全是在异族异国里作战,后勤十分重要,出兵二十万,必须有三十万为其转运。而且越人几乎没有城郭,居住在溪谷间、竹林中,熟习水战,惯于用船,聚散十分容易。所以战争方式,也从攻城拔邑,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山林围剿,这是习惯阵战的秦军所不擅长的。   “兵法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总之,黑夫的意见是,打百越是好想法,不是不能打,只能不容易打……   若是只到此为止,那还是变着法子劝阻,秦始皇岂能看不出来?   但黑夫在最后,还附上了他解决这“三不利”的设想。   首先,这场南征之战,需要数年时间来筹备,一个个解决“天时地利人和”的问题。   天时上,并无太好办法,只能多用南方熟悉水性,习惯炎热的士卒。既然改变不了,就只能躲着炎炎夏日,在用兵时节上,要与北方用兵相反,决不能在春夏秋出兵,因为那是南方的“雨季”,雨林会变成绿色的坟场,最好选择在冬天进军,那时候是百越地区的“旱季”。   地利上,就必须花费大工夫了。   黑夫建议,立刻成立一个朝廷操控的官商集团,可以叫“南方商社”或者“百越商社”,统一管理从事秦越贸易的商人,让他们效仿当年乌氏延与陈平入匈奴刺探敌情之事,以商人身份为掩护,南下五岭,探查交通、地理。商贾多携中原丝糖美物,贿赂大小酋长,一两年内,百越虚实,可了如指掌。   了解敌情的同时,豫章、长沙的交通需要改善,黑夫建议,将南郡到南昌的驰道,延伸至厉门塞。同时,在长沙苍梧县,试试看,能否开凿一条运河,如此方能保证后勤。   搞定地利后,已经过了两年,人和方面,一边让南下的士卒抓紧训练,习惯山林作战,另一方面,也要利用商队,对百越部族加以离间,万不能使之联合……   “臣闻胶东尉任嚣言,东瓯与闽越虽同为勾践之后,然祖辈有仇,世代攻伐,东瓯弱而闽越强,常受欺凌,陛下可遣使招抚,使东瓯入朝为臣,郡县其地。”   等到道路、运河都搞定后,陆路大军屯驻长沙、豫章之际,会稽出动舟师,以东瓯为助力,先下闽越。再打通从会稽到南越的海上交通,这样,陆师夺取南越后,就算长期屯戍,也能通过海路接济衣食,不至于变成孤军……   一整套想法,思路清晰,这多亏了小陶将自己在厉门塞的见闻事无巨细,一一禀明黑夫。   而且黑夫揣测秦始皇的心思,知道以皇帝的急性子,是不可能等太久的,所以将用兵时间定为“两到四年”。   两年改善交通,收集情报,拿下东瓯,三年夺取闽越、平南越,四年定西瓯、骆越,实现秦始皇“南尽北户”的梦想。   这是比较现实的方案,也大概是秦始皇能够容忍的极限了罢?   读完之后,李由合上了奏疏,心情十分复杂。   他曾帅大军渡江下长沙,夺取了楚人最后的疆土。   他又在长沙郡当了整整五年郡守,多次去与西瓯邻近的苍梧地区视察!   可秦始皇问李由对南征看法时,除了双手赞成外,李由提出的建言,竟没有黑夫这般详细扎实。   李由看得明白,黑夫将策略说得这般细致,其用意不言自明。   但凡大的征伐,必有主将,黑夫在奏疏里,虽然没有半个字推荐自己,只有为皇帝分忧,进言献策。   可实际上,通篇都是高明的自荐!   黑夫毕竟放不下南方豫章的旧部,既然知道秦始皇日益骄固,决定的事很难改变,那便只能想办法,由自己来接过这活……   至少,若他为将,能少死人,能保全旧部,甚至能将坏事,变成好事。   高明,真是太高明了!   高明到李由这个心胸不算狭窄的人,也心生嫉妒和忌惮……   “李由,黑夫之策,你以为如何?”   秦始皇的声音再度响起,将李由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他立刻作揖道:   “臣以为……尉郡守之策,真乃老成之言!对他的才干,臣从未怀疑过!”   是啊,毕竟李由,可是黑夫的“伯乐”啊,黑夫有本事不假,可若非他偏爱信赖,多次提拔,黔首出身的黑夫,也不会有今日吧?   这就是令人尴尬的地方,许多年前,黑夫只是李由麾下的一介马前卒。可如今,四十多岁李由只是大良造,三十岁的黑夫,却窜到大庶长去了!   岂止是在爵位、名望、功劳上,将李由比得一无是处,去年在临淄,黑夫已经敢与父亲李斯,当朝反驳辩论了!   双方的关系,在那一刻,彻底决裂!   举主和举者之间,是恩人和受恩者的关系,仅次于君臣。   在李由看来,黑夫无疑背叛了他们父子,他早就忘了,自己是如何登上朝堂的,如今却和叶腾一起,成了李家的政敌!   或是对旧部封侯可待的嫉妒,或是对叶腾、黑夫翁婿势力膨胀的担忧,李由绝不会坐视黑夫轻易得逞。   先褒扬了一番黑夫,表示自己对黑夫的钦佩和欣赏后,李由又长拜道:   “但臣以为,黑夫的设想虽好,但还是胆子太小,费时也太长了!” 第0582章 任将   李由退下后,秦始皇让所有近侍都离开,他则翻阅起各地守、尉的奏疏来。   扶苏已被勒令在府邸内禁足,这数年来,他确实有些改变,更重实际,而少了些虚谈。   但在秦始皇看来,扶苏若是一个谏臣、御史大夫,无疑是称职的,可要作为公子,尤其是长公子,却压根不合格!   全盘否定秦始皇的设想也就罢了,更让皇帝生气的是,除了反对,扶苏竟无半分有见地的想法。   这世上的事情纷繁复杂,可不是单反对就行的。   所以秦始皇认为,扶苏非但不能成事,也不够识人,竟料错了黑夫……   对南征百越,黑夫不但没有出言反对,更大赞此策是“功在当代,利在千秋”。   秦始皇当场将奏疏扔给扶苏看,惊得这位单纯的公子目瞪口呆,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虽然知道这是阿谀,但皇帝听了就是觉得舒服啊,而且,这才是为人臣的正确态度,话又好听,事也能办,比苦大仇深死谏强谏强了不知多少倍。   至于扶苏的逆耳之言,他便当做没听见了。   早在豫章、长沙时,秦始皇就已经确定,南征必须实行!打是肯定的,接下来,就是怎么打,让谁去打的问题了……   黑夫在奏疏中,提出了一整套方略,花两年时间做准备,再花两年时间,从东到西,从沿海到内陆,慢慢将百越之地磨下来,的确是老成之见。   但秦始皇,还是嫌慢。   以匈奴,月氏之强,控弦十万,秦军灭之,前后加起来,也不过四年!何况百越小弱,四分五裂?纵然南方交通没法跟关中比,但秦始皇亲眼在豫章、长沙所见,也足以行军,为何却要花费四载?   就在这时候,李由,曾在长沙郡任官五年的李由,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臣在长沙时,也没少派商贾入越地刺探,就如黑夫所言,越人之间仇杀甚众,如东瓯一般,传檄可定的部族,多得是!”   李由甚至提出:世人都以为黑夫了解南方,殊不知,黑夫对南方的认识,已经过时了……   “陛下,黑夫虽征豫章,建南昌,然前后不过一年,而后便离开南方,在北地、胶东任官,如今七八载过去了,事易时移,南方一些形势变化,黑夫已不能尽知,故提出的方略,胆子略小,高估了百越,也低估了大秦之强。”   了解南方情况的,全天下就他黑夫一人么?   会稽、豫章、长沙的守、尉,他们在南方也有七八年了,对百越的熟悉,难道会比黑夫差么?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陛下,何不问问三郡守、尉有何方略?”   李由没有推荐自己,他可不想再回南方,也没有直接推荐他人,那是作死之举,有资格判断对错,任将择帅的,唯有皇帝一人!没有谁可以代劳!   但凑巧的是,这些边郡守、尉,统统是主战派。   而其中一人的资历,对南方的熟悉,也能与黑夫相匹,甚至在川泽水战上,比黑夫更有经验……   在任将上,黑夫虽然不错,但也不是唯一的选择!   如此想着,秦始皇展开了长沙郡守屠睢送来的奏疏。   这是刚刚由驿站送达的,因为皇帝嘱咐过,黑夫、屠睢的上书若到,立刻送来过目,故御史府一刻不敢耽搁,连夜递进宫里。   屠睢,昔日的楼船将军,因助王翦灭楚,攻克江东有功,拜爵左更。后任长沙郡尉,期间协助洞庭郡平叛,升中更。李由回中原后,屠睢接替郡守一职,将长沙郡管得井井有条,去年秦始皇封禅大赏群臣,将他提为右更,爵位不高,能力却不差。   这次南巡,秦始皇也途经长沙郡,对这位屠郡守印象颇深,虽是郡守,但老本行没丢,对兵事十分熟悉,这也使得,长沙舟师不亚于胶东。   生出南征想法后,黑夫、李由、屠睢,这是秦始皇想要获取意见的三人。   黑夫大局观比较好,李由尚公主,乃亲戚之臣。屠睢则久镇南方夷越之地,若论对百越的熟悉,黑夫也不一定比他强。   开卷读了一会,秦始皇露出了笑。   “果然,良臣所见略同啊。”   虽然话说得没黑夫好听有趣,大局观上也差了点,但屠睢与黑夫一样,也提了百越不易征伐,气候、交通上困难重重。而在解决方略上,亦是修驰道,同时派遣商贾深入越地,离间收买诸部,让他们为秦所用。   但这之后,两人的计划便大相径庭了。   黑夫认为,应该先东后西,水陆并进,将东瓯、闽越、南越一个个打下来,巩固之后,再进攻山林最多,也最强大的西瓯。此乃周公旦东征时的“大难攻,小易服,不如服众小以劫大”之策。   但屠睢却以为,若伐百越,必由西瓯始!先弱后强的话,反而会让诸越残部投靠西瓯,使其实力日益壮大。   “百越诸部,西瓯最强,人数最众,与长沙、洞庭两郡相邻,其君傲慢,常轻待秦使者。两郡越人以西瓯为奥援,叛服不定。故臣以为,欲破百越,必先灭其大,以震慑逼服众小!”   在屠睢看来,百越虽然广大,但有能力抵抗秦军的,只有西瓯这刺头。一旦集中力量,残灭西瓯,其余诸越,可传檄而定,纵有不服者,从豫章、会稽出师,亦能轻松消灭。   “可张五军,每军众三万,又有民夫三万为后援。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处会稽之南,一军守南野之界,一军结馀干之水……”   所以屠睢的计划,半年修缮道路,囤积粮草。半年征集军队,在长沙集结两军,豫章集结两军,会稽一军,全面开进,先花半年时间灭西瓯,再半年,直接推平百越!   总共花费的时间,不过两年……   在秦始皇看来,屠睢的计划也很详略,但在花费的时间上,则更接近他的期望!   “在南征的见解上,此二人,不分伯仲啊……”   一时间,在任将问题上,秦始皇犯了难。   他对黑夫办事很放心的,不管是西拓还是平叛,黑夫都做得干净利索,又快又好。但这次却不知为何,胆子陡然变小,莫非真是李由说的,因为离开南方太久,黑夫对百越的了解,还停留在七八年前?对长沙、豫章的日新月异,只是耳听,不能尽知?   灯影闪烁,秦始皇面临一个抉择,这场仗,到底该用谁为主将。   虽然秦始皇疑人不用,会在任将时精挑细选,但一旦确认,他却不会轻易干涉其如何用兵。   所以,以谁为将,基本上,就要用谁的方略,而这二人的进攻方略,却是截然相反的。   “是继续信任黑夫,还是给屠睢一个机会?”   如此想着,秦始皇的手也未停,继续翻着屠睢的奏疏,翻到最后,一个消息让他皱起眉来。   这应该是上个月发生的事。   “长沙郡苍梧县,有越人君长受西瓯君译吁宋怂恿,胆敢叛乱?” 第0583章 瓯越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北方咸阳尚是乍暖还寒,雪未化尽,南方数千里外的西瓯之地,却依然绿意盎然。   这里山不高却很多,耸立在江河湖泊之间,密林环绕,那里是飞禽走兽的地盘,也是瓯越人的猎场。   瓯越女人地位虽高,但狩猎,依旧是男人的专属。森林边上,上百名身材矮小,露顶跣足的瓯越男子聚集在一起,或背负弓矢,或手持竹矛,或牵着土狗。   而被他们围在中间的,则是一位椎髻纹面,赤着上身的猎手,正亲手宰杀一头小猪,这是献给祖灵的祭品,以庇佑他们狩猎丰收。   留着短发,个头矮小的阿达古抱着弓,崇拜地看着自己的“特波”,也就是父亲,译吁宋,他是瓯越诸部的君长。   不过,在不和外来人打仗时,寨子和部落归年迈的“都老”们来管,身为君长,译吁宋只负责带着男人狩猎打肉,以及保卫村寨。   君长世代相传,译吁宋早有一天会老去,阿达古也会长大成人,接过他手里的弓!   但至少不是现在。   听上去词句粘连的越语歌谣,从译吁宋口中响起。   “打肉进深山,先把火把点。一路火不熄,人人长神眼;打猎物脚印,进山就发现。旧脚印,新脚印,一眼就能辨。过草丛也见,过石板也见,爬上树也见,淌过水也见。管他飞,难逃我的眼。”   “追踪跑得快,就像插翅飞。守坳射得准,神明来引箭。发发中,箭箭穿。家里煮水等,不空落那餐。过路见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过路见者就有份,大家才心安!”   上百人高声重复这句话,分享,这是瓯越被所有越人部落尊敬,喜欢找他们的首领主持争端的原因之一。不同于喜欢用猎头来血祭神明,甚至会吃人肉的南越人,瓯越的神明要温和很多。   “阿达古。”   进森林前,译吁宋儿子喊了过来,将一个抿着嘴的断发年轻人交给他。   “你带着阿莫仔。”   阿莫仔也是越人,却不是瓯越,他来自北边的“桂国”,在可怕的“秦”欺压下,那个部落变得支离破碎,君长也战死了,都老们不得已,只能放弃了祖地,带着残部,来投靠瓯越。   瓯越的都老们都认为,不应该接纳这些惊慌失措的邻居,他们会消耗瓯越的粮食和猎场。巫师也通过鸡卜,觉得这些人会给瓯越带来灾难。   但译吁宋,却力排众议。   “桂国也是布洛陀的后代,是十二国之一,很多年前,瓯越遭灾,是桂国帮了我们,前几年,更立下了血誓,要相互帮助。如今桂国有难,瓯越怎么能不管?”   这里的“国”并非国家,不过是越语里,氏族、部落的代称,但不论怎样,君长关键时候的权力是很大的,瓯越最后还是接纳了桂国残部。   译吁宋希望,瓯越能将桂国众人当做族人,特别嘱咐儿子照顾失去父亲、家园的阿莫仔。   但阿达古有些不乐意,这个阿莫仔长了一双瘦胳膊,恐怕拉不动弓,没办法成为自己的好助手,但既然特波有令,他只能答应。   进入森林前,阿达古还对阿莫仔反复叮嘱:“走路当心,千万不能踩到蛙!”   看阿莫仔满脸疑惑,阿达古解释说,不能踩蛙,因为蛙是瓯越的神明。   “桂国的都老和巫师,没给你讲过《布洛陀》?”   阿莫仔有些不好意思:“讲过,只是我没好好听,只记住了桂国的事,不知道其他部落。”   阿达古心中优越感更甚,距离深林里的猎场还远,他便对阿莫仔说起关于越人“十二国”的事情来。   《布洛陀》是岭南越人的史诗,“布”是很有威望的老人的尊称,“洛”是知道、知晓的意思,“陀”是很多、创造的意思。“布洛陀”就是“始祖公”,他也是越人最早的祖先。   传说,开天辟地之后,宇宙分为上、中、下三界,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龙(鳄)管下界。后来大地万物峥嵘,人类兴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议,把天地间分为12国。   “一国蛟变牛,一国马蜂纹,一国声如蛙,一国音似羊,一国鱼变蛟……”   阿达古依然记得都老的这席话,这“声似蛙”的一国,就是瓯越。   据说蛙是雷神之子,被派到人间,在野草间跳跃,让瓯越跟着它找到了能种植的水稻,蛙又帮助瓯越人驱赶害虫,让他们的稻田丰收,人口越来越多。   于是瓯越崇拜青蛙,铸造的大铜鼓,鼓面多饰立体青蛙形象,可以说,青蛙就是他们的图腾……   “原来是这样。”   说完后,看着比自己略小阿莫仔一脸崇拜的看着自己,阿达古骄傲更甚。   “瓯越人不仅会打猎,还很会种稻,我叫达古,便是稻谷的意思,你叫莫仔,又是什么含义?”   阿,是对少年男子的称呼,只要没成年的人,称谓前统统要加阿。而越人不同部落之间,也有很多不同的俚语俗话,所以并不是所有词汇都相通。   阿莫仔解释说,他的名,moz,就是黄牛的意思。   “桂国的神是黄牛,所以也叫黄牛部。”   阿莫仔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和瓯越人不能踩青蛙一样,黄牛在他们部落是不能杀的,可他们匆匆逃离时,却只能将老黄牛放归深山,不知它能不能逃走,能不能活下来。   但比起那些被商贾欺骗,或者被秦军掳走的族人,黄牛就算葬身狼口,倒也算死的痛快。   “黄牛部。”   阿达古点了点头,据他所知,十二国里,还有个水牛部,在瓯越之南,虽然还是独立的部落,但凡事都愿意听瓯越的,因为瓯越能帮他们抵抗骆越、南越。   岭南百越,过去是自称“雷神长子”的鸟氏族,也就是骆越最强。其次是崇拜“蛟”,喜欢在全身都纹上蛟龙鳞片的南越人。   可如今,骆越衰败了,分出了一个“象部”,曾经臣服的水牛部、鱼部也背叛了它们。南越目前陷入分裂,内部各聚落,相互猎头仇杀。   却是以蛙为图腾,主要种植稻谷的瓯越后来居上,最为强大。   所以阿达古也敢拍着胸脯,对阿莫仔夸口,说黄牛部投奔了瓯越,自己的特波,定能保他们平安。   但这句话非但没让阿莫仔高兴起来,反而面露忧虑,似乎是回忆起了逃亡前后的经历见闻。   “可都老说了,把所有大山,所有森林,所有聚落的越人部落加起来,都不如秦强大啊!”   ……   呼啸渐渐沉寂,飞鸟再度落回林子里,这场狩猎顺利结束,或许是托了译吁宋那几句猎歌的福,瓯越猎手们满载而归,好几头大野猪被扛在竹竿上,让猎人笑得合不拢嘴。   阿达古也不赖,他年纪虽小,力量却大,射死了两头果子狸,更让他惊异的是阿莫仔,虽然射箭不行,但却练得一手好吹箭,但只能吹十步,必须保证悄无声息地接近才行。   “还是不够准。”   用这技艺干掉了几只鸟,三只兔子后,阿莫仔却并无半分高兴,嘟囔道:“我吹出去的箭,根本射不穿秦人的鳞片。”   “像蛟龙一样的鳞片”,这是阿莫仔对秦人甲胄的称呼,因为越人是不披甲的,哪怕是作战时,也赤裸上身。   在岭南,铜器很金贵,要么用来铸造铜鼓,祭祀祖先,要么就得是给部落里最优秀战士用,他这名字前带“阿”的未成年孩子,根本没资格,只能自己削竹箭。   经过两天狩猎,两个少年已经相互熟悉起来,但阿莫仔讲述的经历,却让阿达古感到震惊。   阿莫仔说,他们部落,靠近秦人的边关,那些用土和石头垒起的高大建筑。   最初时,只是偶尔有秦人商贾来贸易,带来中原货物,交换当地特产,双方还算和睦。   可渐渐地,商贾们对一般货物不再感兴趣,他们开始怂恿桂国,帮忙掠取邻近部落的人,商贾可以高价购买。   桂国的君长和都老们没答应,但下面的聚落,却有贪图秦人货物的小君长,在悄悄做这件事。   “我知道。”   阿达古点头,那应该是两三年前的事,桂国的几个聚落做得过分,掠到瓯越头上。接到周边小聚落禀报后,译吁宋亲自带上千勇士过去,击退了来犯者。   并与桂国的君长、都老,在两部交界的河流碰面,立下血誓,结为兄弟,绝不再相互掠杀,一方有难,另一方也要助之。   但在那之后,秦人对越人的欺压,却日渐频繁起来,商贾们不再数人入境,而是带上了数十上百名武装到牙齿的兵卒,他们顺着河流行进,探索长沙郡南部山区,攻击不愿意向秦称臣纳贡的部落,或设计诱捕,或武力劫持,遇有抵抗,即行屠杀。   几年下来,长沙郡平原地带的越人部落,要么被掳掠殆尽,要么逃入山林,或来投瓯越、南越。   长沙郡内的越人不容易捕捉后,秦人的目光再度投向桂国,派使者来,逼迫桂国像更北方的越人小部落一样,臣服于秦。   桂国答应了,躬身称臣,还将阿莫比的哥大(大哥),送去边关做人质,每年向秦人献上缴纳鸡羽、大竹等物,也不算太重。   可后来,秦吏却变本加厉,开始跟桂国索要起人来,要他们去服役,但第一年去了的人,却再也没回来过……   “秦人不是很多么,还要人做什么?”   阿达古还是想不明白,按照阿莫比所说,光是一座边境的小城,里面的秦人,就比整个桂国部落还多。   “做奴隶。”   阿莫仔道:“有逃来避难的人说,秦人抓了越人后,就抓去内地,种黑色的甜竹。那些甜竹到处长,会结出来红色的根,比蜜还甜,秦人商贾又用这种红色的甜根,骗馋嘴越人去城里,再将他们变成奴隶!”   “甜竹?红色的根?”   阿达古无法想象那是什么东西。   “都老们说,那是用人血浇灌出来的,所以才红得这么深。”   阿莫仔又用竹矛比划着阿达古的大脚趾:“为了不让越人逃走,秦人还砍了他们的左趾,不影响干活,但却再也跑不快了。”   短短几年,整个南方,长沙、豫章、会稽,秦人从各地抓走的越奴,就有几万,甚至十万!   因为害怕答应秦人要求后,所有部众都会沦为奴隶,阿莫仔的父亲,也就是桂国的君长拒绝了这个要求,并将秦人赶了出去。   本以为他们的聚落在深山里,有大水阻隔,很安全。但随之而来的,就是秦军的大兵进剿,说桂国“叛乱”,在几个投秦君长的引领下,直接杀到了他们的主聚落。   说起这些事时,阿莫仔牙齿都在格格作响,战斗惨烈,但越人的弓箭,却射不穿秦人身上厚厚的鳞片,而秦人的武器,又如蛟龙尖牙利般锋利,轻易撕开越人勇士的身体。   最后,大火弥漫了聚落,阿莫仔的父亲留下断后,都老则带着残存的部众,钻进深山,向南迁徙……   这就是桂部覆灭的故事。   阿达古听呆了,而就在这时候,走出森林的众人,却听到了深沉的铜鼓声!   瓯越,或者说西瓯,其实只是个部落联盟,所有信奉蛙神的后人建立的部落,都自称瓯,散布在数百里内。他们没有城市,只有聚落,而最大的聚落,也是祭祀祖灵和蛙神的地方,就是这片被称之为“板达古”的地方。   达古是稻,板是田,生活着数千人的庞大聚落,外部有群山密林遮蔽,而它的周围,则被开辟成了广袤的稻田,女人在田里干活,男人负责狩猎。   听到铜鼓声后,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眺望聚落木寨方向,铜鼓是神器,每逢敲响,要么是祭祀,要么是都老要召开会议,商量重要的事。   译吁宋也立刻喊了阿达古等人,让脚程快的他,小跑回部落,看看是出了何事。   阿达古赤着脚,却在稻田小径上健步如飞,阿莫仔紧随其后,草中的蟋蟀被他们惊得乱跳。   等二人靠近聚落木寨门前时,却看到了令人震惊的一幕。   负责守卫寨们的桀骏,已带着数百人出动,手持木矛、弓箭,对准了一群不速之客。   那应该是一个秦人的商队,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商队里多了许多穿着甲胄的兵卒,而领头的,还有一个穿着黑色衣裳,袖子很长,不断在额头擦汗的官儿。   秦吏扫视赤身越人时,眼中不乏轻蔑之色,还在用秦语大声说话。   他每说一句,一旁看似译者的越人便为之翻译:“大秦长沙守屠君派本官来,要见西瓯君!”   “是秦人的使者!”   才看到那些人,身后阿莫仔的脚步停下了,阿达古能听到,他愤怒里夹杂恐惧的声音,仿佛是才逃出生天的小鹿,在林中看到一头对自己穷追不舍的恶狼!   “秦人要来抓我们了!” 第0584章 既然他们想要战争!   译吁宋使了个眼色,让儿子阿达古将悲愤的阿莫仔拉出大屋。   因为秦人使者给瓯越带来的“礼物”,居然是两个用石灰腌制的头颅,此刻摆在大屋之中,面容尚未腐败。   译吁宋认得出开,这是当年和他血盟的桂国君长,莫那,也就是阿莫仔的特波(父亲),还有一人,较为年轻,则是阿莫仔的哥大(大哥)。   隔着门和墙,译吁宋仍能听到那孩子的哭声。越人相信,被砍了头的人,灵魂是过不了彩虹桥,不能回到祖灵身边的,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最残酷的死法。   他将目光从死人头颅上移开,看向用上好布料衣裳包裹住身体,脚上还踩着鞋履的秦吏。   此人一路进入聚落时,都是趾高气扬,被都老们邀请进大屋议事,还皱着眉看了半天,似乎不满意在这么“简陋”的建筑里受接待。此刻东看西看,瞧着瓯越人的光脚、纹身,满脸轻蔑,还不时用秦言向矮小的越人译者说着什么。   “这是什么意思?”   译吁宋指着那两枚人头问译者,他是曾随商贾来过瓯越的扬越人,虽然都是越人,但与岭南十二部并非同祖,只是言语相近罢了。   译者知道译吁宋的勇猛,倒不敢高傲,连忙道:“上吏说,桂国君长已向大秦献上土地、人民,置为苍梧县,却背叛大秦。如今他已经被正法,但桂国残部逃到瓯越来,长沙郡守希望,瓯越能将他们归还给大秦,否则的话……”   秦吏严肃起来,八字胡下的嘴唇一张一合,言语听上去十分犀利,译者只能照着说:“上吏说,否则的话,这二人,便是瓯越君长的下场!”   此言一出,大屋内的几位头戴翎羽冠的“都老”面面相觑,开始议论起来。   在瓯越,君长虽然世袭,但平日事务,皆由都老来管,因为他们不仅是长者,还是巫师,负责与祖灵、神明沟通。   对北方强大的秦朝,都老们也有耳闻,面对秦吏的威胁,他们是有些担忧的。   那秦吏见状,又开始说话了。   译者继续转述道:“大秦的皇帝陛下,像是太阳,普照四方,舟楫所至,莫不服从。”   “桂国妄图反叛,已经被灭族,希望瓯越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交出逃人!否则,下次来瓯越要人的,就是军队了!他们会像野象群踏平茅屋一般,毁掉瓯越!”   威胁掷地有声,胆小怕事的都老们面色苍白,他们当初本就不愿意接纳桂国残部,眼下既然强秦来要人,还是交出去为妙,免得部落受到牵连。   但就在这时候,忍耐许久的译吁宋却开口了。   “这么重要的事,不去问问祖灵么?”   ……   “你放心,我特波一定会保护你们。”   阿达古安慰着刚认识的好兄弟,眼下的情形,就像是小鹿跑进牛圈里,而恶狼紧跟着它的脚步,来到圈外徘徊。   “复仇。”   阿莫仔眼睛血红:“他们杀了我特波和哥大,我一定要复仇!”   就在这时,大屋的门开了!   大屋是圆形的干栏式建筑,是瓯越部落议事的地方,译吁宋最先走出来,赤着脚,身上却披上了白色的苎麻布,只有重要仪式,他才会这么穿,三名都老跟在后面,低声劝着什么。   紧随其后的,是每一次迈步,都透着大国使者高傲的秦吏,旁边是点头哈腰的译者。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阿莫仔摸着腰间的石刀就要冲上去,却被瓯越的族人拦住。   阿莫仔气得大叫:“瓯越的君长,十二国最勇敢的武士,也变成胆小鬼了么?”   “特波,这……”   阿达古揍了他一拳让他别乱叫,正要说话,译吁宋却也不生气,只是让儿子过来,盯着秦吏带来的兵卒、商贾,在他耳边如此这般,而后便带着秦吏,穿过聚落。   纹面的女人停下舂米,探出头来。刚刚归来的猎手,一边给野猪刮毛,一边冷冷看着秦人使者。光着身子的孩童也三三两两,充满敌意地看着这群外来的不速之客,朝他们吐口水。   译吁宋带他们去往的方向,是瓯越人的圣地,位于聚落背后的深谷,译吁宋说,必须当面向祖灵请示,请秦吏旁观等待。   山谷除了一面朝向聚落外,其他三面,要么是峭壁耸立,要么是原始森林,满眼皆是孪根倒挂的千年古树、痴缠难断的悠长藤葛和湿滑碧翠的苔藓。   那秦吏才靠近谷口,就猛地看到,有数十上百个水牛头骨悬挂在岩壁的上上下下,有的已经完全变成了白骨,有的还在慢慢腐烂,发出怪异的臭味。   秦吏捏着鼻子,不太想进谷中,但这时候已经由不得他了,瓯越人忽然变得粗暴起来,连推带攮,将他和译者往里赶。   三名都老本欲阻止,却被只听译吁宋话的猎手们拦下。   “译吁宋,你会给瓯越带来灾难!”   都老们在谷口大喊。   译吁宋转过身,面容变得严肃。   “译吁宋绝不会出卖朋友,更不想让族人做奴隶。”   他露出了一个残忍的笑:“而且我觉得,祖灵会喜欢这新祭品!”   ……   入谷之后,两侧的木桩上依然钉着头骨,但却不再是牛头,而是……人头!一路望去,白森森的,竟有上百之多!   秦吏努力镇定,越人译者则战战兢兢,他虽然是岭北的扬越人,但也听说过岭南的风俗。   越往南的地方,越是野蛮。   “南越人认为,通过猎头,死者的力量和勇气会被吸收进自己的体内,使自己获得更强大的力量。瓯越虽然不像南越那么热衷血祭,但也会时不时猎头祭田神。”   地方到了,译吁宋摸着腰间的石刀,凝视石壁上,瓯越战士猎头祭祀的粗犷壁画,话语冰冷。   他也是沾过血,猎过头的战士,瓯越的猎首的时间,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或者是在作物歉收的时候,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在下种前,把种子拿到祭人头的地方去祭过,并掺上一些祭人头的灰土,相信这样可以保佑谷子长得好。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   播种季节过后,则会将人头统一拿到这来,置于木柱顶端,供奉给祖灵。   “瓯越用上百颗人头献祭给祖灵,如今,你却想用两个人头来吓唬我?”   译吁宋露出了轻蔑的笑,举起了双手。   “祖灵、蛙神,这个秦人,不经允许,闯入瓯人的聚落,还当着我的面,要带走吃过我家稻谷和盐巴的客人,最后,还用奴役和死亡来威胁瓯人!”   “旱季即将结束,青蛙要产卵,树木要发芽,种谷子的日子,也要到了!他,就是最好的祭品!”   族人按住那秦吏,扯掉他的冠带,露出脖颈上的白皙皮肤,按在地上,而译吁宋,则抽出了青铜剑,步步逼近。   那秦吏没有吓破胆,依然在不断张口说着什么。   译吁宋问贴在岩壁边瑟瑟发抖的扬越译者:“他在求饶么?”   “不是求饶……”   译者结结巴巴地说道:“他说,大秦的疆土,比一百个瓯越加起来都大,大秦兵多将广,大军所到之处,地动山摇,数量之庞大,能饮尽瓯越的河流。就算杀了他,皇帝陛下和郡守,也会为他报仇,踏平瓯越,毁掉你们的祭祖之地,砍掉你和你儿子的头,将所有人变成隶臣妾……”   译吁宋的剑锋停在秦吏脖颈上方,他似乎在犹豫,似乎在迟疑。   越人译者用哀求的口气道:“西瓯君,秦人杀不得,你会给西瓯,给岭南所有越人带来灾难!”   “水牛不敢顶撞老虎,老虎就不吃牛么?”   “水牛献出同伴让虎充饥,就能保一生平安吗?”   战争就在家门口,爆发是迟早的事,与其卑躬屈膝,不如早做准备,早点让越人下定决心。   译吁宋连续两个反问,随即高高举起了剑。   他的声音,让拎着秦人兵卒人头,赶来的阿达古、阿莫仔热血沸腾。   “就算秦人的兵卒比森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漓溪里的石头还要多!但我反抗的决心,比十万大山还要坚定!!”   译吁宋的剑,重重斩了下去!   ……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二月),亲自巡视“农学”回到宫中后,秦始皇收到了来自长沙郡的急报!   这已经是两个月来,第三份奏疏了。   最早的奏疏,是苍梧县越人部落受西瓯怂恿,叛乱。   但屠睢还是有些本事的,叛乱平定得很快,第二份奏疏变成了“叛乱已定,叛酋枭首”。美中不足的是,有少部分部众逃到了西瓯去,屠睢已经派合适人选,过去迫之以威动之以利,力图让西瓯将逃人交还,这第三份奏疏,应该就是说这件事的。   但秦始皇开封读毕后,才发现果然如此,但却并不是什么好事。   “西瓯君拒绝交还叛部逃人,竟杀秦行人、兵卒五人,斩其首,独释译者、商贾归,载尸而返!”   啪嗒,奏疏被合上,皇帝陛下的眼睛,眯了起来,怒意在眸子里流动。   “小小蛮越,也敢不敬大国?既然越人想要战争,那朕,就给他们战争!” 第0585章 儿戏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的大朝会上,丞相和御史府已拟好了宣战诏书。   “昔者,宋杀楚使者申舟,楚庄王闻之,投袂而起,屦及于窒皇,剑及于寝门之外,车及于蒲胥之市!”   这意思就是,楚庄王听说自己的使者被杀,勃然大怒,拍案而起,光着脚就跑出去,捧鞋的人追到庭院才赶上,为其穿上履,捧剑的人追到寝门之外,为其挂上剑,驾车的人追到蒲胥之市,请庄王登车,直趋军营,发兵围宋……   “今秦之强,十倍于楚,瓯越小弱,尚不如宋。然边鄙夷越,竟敢轻慢天朝,杀我行人,此奇耻大辱也,不惩之不足以扬天子之威!”   皇帝本来就打算对百越用兵,这下可好,连战争理由也名正言顺,不过,皇帝可不想大军出动,只打一场小仗,灭一个小部落,而决定将所有越人,都作为打击和征服的对象……   作为事件的爆发地,西瓯自然首当其冲,成了用兵的重点,先残灭西瓯,再顺势扫清其他诸越。   相应的,让皇帝犹豫许久的主将人选,也就此决定。   黑夫与屠睢,他们的方略各有侧重,可以说不分伯仲。抛开方略与是否胜任的问题,单从政治层面考量的话,秦始皇就更偏向于屠睢,而不是黑夫。   皇帝是亲自去豫章郡巡视过的,当地监御史暗暗禀报,说豫章黑夫旧部甚多,在县一级里,掌兵的基本是黑夫乡党,虽然没有太过分的结党营私,但让他们相互勾连,长此以往,不是什么好事。   秦始皇将这些密报听在耳中,但却只是淡淡地说:“知道了。”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秦始皇放了一手,但再让黑夫为主将,重新做旧部们的上司,执掌数十万大军,久居南方数年,恐非好事。   加上黑夫年轻,若为统帅,此战之后,必定封侯!三十出头的侯,这之后呢?便封无可封了。   秦始皇倒也不怕失衡,虽然王贲回咸阳后旧伤发作,恐怕也要随其父而去。但还有蒙恬,还有李信,这两个已经封侯的壮年将军在上面镇着,黑夫又能如何?   皇帝只是觉得……   “年少封侯,功高难赏,并非好事,若朕这时候任他为将,不是信他重他,而是害他了……”   平齐乱时,黑夫是杀鸡刀,王贲是宰牛刃。   但在南征上,黑夫却已然升级,成了皇帝不舍得轻用的宰牛刀了。   是他日可为将相的人,而不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反之,将已经五十岁的屠睢提拔上来,让帝国再多一位战功赫赫的迟暮将军,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秦始皇颁布了最终的人选:   “以长沙守屠睢为将军,豫章尉、会稽尉为裨将军,南郡监御史禄为监军。统兵十五万,民夫十五万,南征百越!”   听到这个人选时,李由露出了笑,和父亲李斯对望了一眼,而李斯瞥向一旁的廷尉叶腾时,却发现,这老儿竟也松了口气!还大声赞同皇帝的选择!   李斯眉头一皱,觉得事情似乎没儿子想的那么简单。   虽然以屠睢为将,但秦始皇也参考黑夫的建议,改变一些方略。   比如,皇帝开始紧锣密鼓地,向南方派遣行人使者,筹划招降东瓯的计划。   虽然都自称“瓯”,都是越人,但东西瓯并无亲属关系。东瓯是越王勾践后裔建立的国度,有城郭田邑,使用楚地鸟虫文,文明程度较高,至少是可以交流的。   虽然和瓯越已是开战状态,但对南越、闽越等,依然要广派商贾,进行贿赂渗透,为大规模进军做准备。   从现在到九月,半年多时间,作为战争的筹备期。秦始皇命令南郡监御史徐禄,负责改善交通条件,向边境输送屯储粮食。   同时开始征兵,除了数万关中秦人精锐外,这场战争,皇帝特别点名,要多征楚地之人。理由是,楚人习惯南方气候,去到百越也不容易生病,朝廷严打期间,抓到的轻侠恶少年,统统送去长沙、会稽、豫章,让他们成为南征的民兵,其实也是炮灰。   “到南方暑意消散,便是用兵之时!”   皇帝的要求很简单:“此战,必降百越,使大秦疆土,南尽北向户!”   所谓的“北向户”,是秦朝人认识里极南的地方,据说处于太阳之南,与中原向反,当地居民往往向北开户以纳日光,故称,地点大概在骆越境内。   虽然皇帝很想立刻推平百越,但亦知道,用兵南方,非一朝一夕之事,起码要一两年吧……   他只能压下被瓯越小酋长忤逆冒犯的恼怒,目光投向北方,在那里,亦有一个不知死活的城邦,竟敢谋刺皇帝,需要承受大秦的天威雷霆!   ……   南方用兵需缓,但北方用兵,却要走一个速字!   秦始皇的计划是,入秋之前,必须收服朝鲜,入冬之前,必须毁灭沧海君的撮尔小邦!   丞相和御史府禀报,说燕赵之地,三万兵卒、民夫已经征召完毕,正在接受当地都尉训练。只等皇帝一声令下,他们就能从渔阳出发,经由辽东,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马訾水(鸭绿江)。   而胶东郡守黑夫,郡尉任嚣也来奏疏禀报,青岛、芝罘两港,亦有上百艘帆船集结,并探明了海路,随时能够渡海远航,从海上围困沧海,为陆师提供粮秣补给。   万事俱备,只差皇帝指定主将、副将和监军了,虽然动用的兵卒很少,不及南方十分之一,但该有的配置,还是得有。   “设裨将军二,水陆各一人,陆师为驷车庶长杨端和,舟师为胶东郡尉任嚣。”   “杨端和?”   李斯等人有些惊讶,皇帝怎么忽然想起这个年过六旬,已经退下来的老将了?   早在二十多年前,秦始皇亲政那年,杨端和就作为别部司马,攻魏,取衍氏。   十一年时,杨端和作为都尉,与王翦、桓齮攻邺,取九城。   到了十八年时,秦国大兴兵攻赵,杨端和已是统帅河内兵的裨将军,配合王翦、羌瘣围困邯郸。   灭燕、灭魏战争期间,他依然作为裨将军,此人打仗酷似王翦,十分稳当,而谨慎更甚之,虽然立不了大功,但也不会出毛病。   统一之后,杨端和镇守了几年赵地,于去年告老退了下来,闲居在家,他的儿子杨熊,则在中尉军里做都尉。   眼下王翦、羌瘣皆已逝世,杨端和俨然成了秦朝辈分最大的将军之一,仅次于冯无择。让这位老将做主帅还行,只当个裨将军,不太合适吧?   虽然感觉不太对劲,但重臣们也不敢出言反对,皇帝高兴就好。   舟师方面就不用说了,非任嚣莫属。   但这主将、监军由谁担任,秦始皇还是犹豫了很久,在与李斯对弈时,他的手,几度捏起棋子,复又放下,反复几次。   李斯跟着秦始皇这么多年,从未看到皇帝有如此举棋不定的时候。   最终,秦始皇还是狠了狠心,将棋子重重落在棋盘上,并说出了两个名字。   “扶苏,黑夫!”   在场的左右丞相、御史大夫面面相觑,扶苏为监军,黑夫为将?这是皇帝为南征未用黑夫为主将的补偿么?   但这次出征,用的是燕赵兵,不是胶东兵,黑夫为主将开赴前线的话,胶东郡谁来管?   再者,他虽为大庶长,但做杨端和的上司,还是不太妥当啊。   李斯和冯去疾思虑这些,而王绾担心的,则是扶苏。   这位已经失去皇帝信任,随时可能被撤职的左丞相,叹了口气,打算为帝国最后再尽一点力,出面劝道:   “陛下,长公子再为监军,此去乃是辽东,苦寒辽远,不比与关中相隔不远的塞北啊,俗谚道,千金之子,不坐危堂……”   “生于深宫,养于妇人之手,以为世事皆易。不坐危堂,岂能知军争之难,绝非儿戏?岂能明白,不是所有事,都能靠怀柔,靠做好人来解决?”   秦始皇严厉的目光扫过来,让王绾低了头,讷讷不敢再言。   “还有,朕说扶苏是监军了么?”   “啊!?”   这句话是那么令人震惊,李斯手里的棋子掉在棋盘上,啪嗒作响。冯去疾目瞪口呆,差点叫出声来,连忙捂住自己的嘴。王绾更吓得连连后退,差点摔倒!   这句话,足以让所有朝臣寒毛直竖,让无数人浮想联翩,也足以让帝国本就不甚明朗的继嗣,更加扑朔迷离!   三个绝顶聪明的大臣,此刻却看不懂,也猜不透秦始皇的心思,更不知自己该怎么回应了,儿戏?胡闹?但这是皇帝的决议啊,金口玉言……   秦始皇站起身来,负手道:“朕意已决,黑夫为监军,在胶东管控后勤即可!”   “而扶苏,此番将作为主将,杨端和为之辅佐,随军去辽东!” 第0586章 看不懂   秦始皇三十三年仲春之月(二月),南征北战之事皆已确定,三川守李由终于要立离开咸阳,回洛阳去了。   “三川乃关中门户,天下咽喉,重中之重也,作为郡守,职责不小,凡事务必谨慎,否则,非但你要遭责,甚至会牵连家中。”   李斯的嘱咐显得不厌其烦,李由唯唯称是,但在临行前,他还是没忍住,向父亲问了那个问题。   “父亲,陛下此番令公子扶苏为主将,征沧海,究竟是何用意?”   这几天里,朝野上下被这项任命震得不轻,所有人都在猜测秦始皇的意图,对此感到难以看懂的,不止李由一人。   李斯看了儿子一眼,也不必隐瞒:“陛下这是在为身后事做准备啊……”   李由大惊:“身后事,陛下他……”   李斯道:“陛下身体虽有小疾,但至少数年之内,当无大恙。”   李由松了口气:“那为何要如此安排?”   李斯无奈地摇头:“未雨绸缪而已。”   李由有些奇怪:“陛下不是欲求长生,故迟迟未立嗣么?为何现在却……”   李斯却冷笑:“你信么?你相信陛下能长生不灭么?”   李由讷讷无言,李斯则毫不客气地戳破了这层窗户纸:“对这件事,除了陛下自己,谁信?”   归根结底,李斯和他的夫子荀卿,师兄弟韩非、张苍一样,都是坚定的“无神论”者,相信人的力量,却对鬼神怪力之事嗤之以鼻。   “父亲,这话可说不得啊。”   李由有些心虚地看了看书房外,这句让人听到可了不得,但书房内仅有父子二人,连女眷、奴婢都统统被支开了,所以才能敞开田窗说亮话。   的确,自从那群方术士被坑以后,还相信皇帝能得不死药,长生不老的,恐怕只剩下秦始皇自己了吧?   群臣心里都清楚,太阳终有西偏落下的那天,皇帝死去,只是时间问题。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追寻虚无缥缈的长生,终究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群臣不敢反对,只是为了让陛下有个奔头而已。   连丞相李斯也不相信,皇帝能不死不灭,更何况,李斯从一些渠道得知,皇帝的身体,近来确实不太好了……   或许,连秦始皇也意识到了这点,怀疑起自己的“天命”来,他重新审视几个儿子,开始思考,万一自己没撑到寻得西王母邦,获得不死药的那天,该让谁来继承庞大的帝国呢?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因为特殊的原因,秦始皇未立皇后,并无嫡子,这样一来,长公子扶苏,无疑是太子之位,最有资格的竞争者。   但扶苏也有不利的地方:他的母家乃楚国外戚,背叛皇帝的昌平君正是扶苏母舅。他偏好百家之言,与秦坚持了一百年不动摇的基本国策法家有所背离。他不讨皇帝喜欢,几度进谏触怒了秦始皇。   与此同时,其他公子渐渐成年,公子高精通音乐造诣,公子将闾则有孝悌之名,连最受皇帝宠爱的幼子胡亥都16岁,开始被秦始皇安排着,跟随断了一只手,已经无法驾车的中车府令赵高学律令。   储君之位空悬,扶苏或不再是唯一的人选,群臣的心思开始活络起来,只是因为皇帝强势,没人敢拉帮结伙,公然搞九龙夺嫡。   而现如今,秦始皇忽然宣布扶苏为东征主将,立刻给本就纷繁复杂的储位之争,再添一层迷雾!   李由试探地说道:“父亲曾告诉过我,太子不为将,这是春秋以来,诸侯不成文的规矩……”   这项规矩,来源于晋国的一桩往事,数百年前,晋献公忽然派太子申生统兵,去进攻东山皋落氏,引起了晋国朝堂轩然大波。   当时,晋大夫里克进谏说:“太子者,乃是供奉社稷,执掌仓谷物,朝夕不离国君左右之人,所以才称为冢子。君行则守,有守则从。跟随君主出征称为抚军,在国居守称为监国,这是古来的制度。”   要么是监国,要么是监军,这也是太子的基本职能,国不可一日无君,如果现任君主出了问题,太子是要随时准备即位的,否则,就要酿成混乱。   既然如此,统兵出征,便不是太子该做的事,军旅凶险,要是太子折损了,那将是国家的损失,万一他出征时君主出了事,无法及时回来继位,也是个大麻烦。   若是出征大胜而还,君主也不好赏赐,太子已经是国之储君了,更进一步,那不就是国君了么?而若是无功而返,则要受到君主责备和国人鄙视,从此受祸矣。   魏惠王的太子申就是最典型的例子,他曾经以太子身份领兵,却在马陵之战中大败,被齐孙膑俘虏。虽然事后被魏国赎回,但因为这场败仗,太子申失去了继承的机会,反而让弟弟得了王位。   这便是“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由来,春秋之后,也被七国所遵循。   若明知如此,还强令自己的太子统兵出征,要么是为君者老糊涂了,要么就是在学晋献公,在对外释放信号:“我想废长立幼!”   但李斯却摇了摇头。   “一切都只算猜测,陛下的用意究竟什么,连为父也看不懂。”   韩非说过,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这意思就是,为君者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内心不能被臣下看透,用意不能被臣下猜中。   秦始皇是个很讲究术势权术的皇帝,他虽然爱憎分明,但每每有事,先不表态,让群臣议论,观察他们的态度。在关键问题,比如储君之位上,更不会向任何人表露本心!   虽然在李由看来,扶苏被远派为将,是他彻底失去宠爱的征兆,但反过来看,这未尝不是皇帝对扶苏的重视和试炼呢?   李斯说到了关键:“扶苏只是公子,还不是太子,君之嗣适不可以帅师的规矩,对他无效。”   有宿将杨端和为辅佐,胶东守黑夫做后勤,以三万之众,逼迫朝鲜入贡,再消灭一个小城邦,看上去轻而易举,也无甚凶险之处,简直是送给扶苏的功劳。只要皇帝愿意,完全可以以此为阶梯,将扶苏扶正为太子。   但也可能,皇帝是为了将扶苏支得远远的,让他一去不返,此战结束后,再一道诏令,让扶苏镇守边地,回不了咸阳……   赵武灵王就这么干过,让太子赵章领兵讨伐中山国,罢兵回国后,以立功为名,把公子章封为代君,赶到边远的代郡去,将太子之位腾出,让小儿子做了储君。   所以说到底,这究竟是秦始皇欲效仿晋献公、赵武灵王,废长立幼的前奏呢?还是故意给扶苏一个替自己惩戒叛国,积累名望的铺路机会?纵以李斯之聪慧,仍未能确定。   “不论如何,父亲,我家都要早作打算啊……”   李斯却摇头:“你好好做郡守本职之事,争储之事,万万不能搀和!”   万一猜错皇帝用意,早早跳出来,发现结果刚好相反,那就尴尬了。   虽然决定李家绝不牵扯储君之争,但送儿子车马远去后,站在空荡荡的丞相府大门前,李斯仍不由感慨。   他想起了七十寿辰那日的热闹情形。   他在家中设下酒宴,文武百官都来敬酒祝贺,门前的车马数以千计,秦始皇也下诏勉励,而李斯的诸男皆尚秦公主,女儿悉嫁秦宗室,这种信任和荣耀,文武百官,谁比得上他?   那一日,是李斯此生事业的鼎盛,如今繁华散尽,但当日场景,依然历历在目。   李斯不由喟然而叹:“荀卿曾对我说过,物禁大盛。我李斯原是上蔡的平民,街巷里的百姓,陛下却将我提拔到这样高的地位。现如今,人臣之位,无居李斯之上者,可以说是富贵荣华到了极点。”   “然而物极则衰,事物发展过了极点,就要开始衰落……如今陛下不知还有几年寿命,储君之位空悬,帝心难测,我也不知道,未来归宿在何方啊!”   一朝天子一朝臣,这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李斯知道,自己看似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一切权力富贵,都是皇帝给予的。   能予,便能夺!在君权至上的秦朝,这都只是皇帝一句话的事!   一旦山陵崩,二世皇帝即位,他李斯是像文种那样,兔死狗烹呢?还是像张仪、甘茂一般,惨遭驱逐呢?亦或是像齐田婴一样,能继续权倾朝野?真是尤未可知。   越是难测,越是不懂,就越茫然,越惶恐,这已然成了帝国右丞相李斯,最大的心魔!   苍老的李斯仰天暗问。   “若真有那么一天,我的权势,李家的富贵,该如何延续?”   ……   三月份,扶苏为将,讨伐沧海君的消息,在给咸阳带来大震动之后,又顺着驰道,传到了海边的胶东郡。   在黑夫府邸内,黑夫接到叶腾来信后,也和妻子也正聊起此事,做出了和李斯父子差不多的分析。   “陛下究竟是何用意?妾这一介女流,当真看不懂啊。”   叶子衿纵然聪明,但皇帝这波让扶苏为主将,黑夫反为监军的操作,还是惊呆了她。   黑夫却拊掌笑道:“我却是看懂了。” 第0587章 鹰之子   “我在贺兰山一带屯田时,听戎骑说,当地有一种鹰鹫,体型巨大,能叼走羊羔、孩童。它们筑巢于悬崖峭壁之上,一生只有一个伴侣,通常一次只抚养一只小鹰。”   黑夫对妻子说起了自己在塞北时听闻的故事。   “鹰鹫照顾雏鹰六月,直到它们羽翼丰满,便教其飞翔,通常是雄鹰在巢穴旁盘旋做展示,雌鹰催促雏鹰效仿。”   一边说,他的目光也看向了阳光溢满庭院的屋外,黑夫三十而立,大儿子破虏也满四岁了,正带着年仅岁余,走路跌跌撞撞的二子伏波玩耍,孩子们无忧无虑的咯咯笑声,比春日阳光还暖人心。   妻子也在看着娃儿们,生怕他们下一刻就跌倒大哭,二人目光相对,彼此一笑,黑夫继续道:   “然雏鹰畏惧百丈高崖,不敢张翅,反复数次皆如此。这时候,老鹰便或啄或攮,将雏鹰从崖上推落!”   “呀!”   叶子衿吃惊:“这鹰也是狠心,若将这独苗的雏鹰摔死了怎么办?不就无后了么?”   “若摔死,那便不是鹰了。”   黑夫笑道:“这是为了逼雏鹰张开翅膀,既然它不敢飞,那便逼它飞!”   虽然雏鹰一时半会找不到飞行的窍门,但悬崖下有很强的上升气流,只要能张开翅膀扑腾几下,至少是不会摔死的。   说完塞北鹰鹫的故事后,黑夫道:“皇帝陛下就如那鹰父,扶苏犹如鹰子。以我之见,陛下是在逼公子扶苏,将他推出咸阳这舒适的巢穴,推下万丈深渊,逼他飞啊!”   要是想猜测皇帝的复杂权术心思,那还是省省吧,将自己的想法隐藏,等那些会错意的“聪明人”一个个急匆匆跳出来站队,是做君主的基本能力。   可若是把秦始皇的身份看做一位“父亲”,以黑夫对秦始皇、扶苏这父子的了解,他这波操作的用意,却不难猜。   中国式的家长,讲究的是虎父无犬子,骄傲的雄鹰,更想要一个真正的鹰之子。   他们会对后代抱有期望,让他们往自己认为“对”的方向走。   皇帝对扶苏的期望无疑是很大的,当年北征匈奴之前,秦始皇就召见黑夫,对他说什么“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这些事情,都是皇帝想要扶苏知道的,希望扶苏经历这些后,归来时,少些悲天悯人,少些虚伪之仁,变成一位刚毅果敢的公子!   那次扶苏当监军,历练显然多于贬斥。   但事情和皇帝想的不太一样,扶苏归来后,的确更注重实际,少了些空谈,但偏偏此子的固执,像极了秦始皇——目睹征战之事后,反而更加认定,国虽大,好战必亡。见到戍卒役夫的辛苦后,认为适当的松弛才是正确的治国之道。   在对百家的态度上,扶苏也与秦始皇持不同意见,屡屡进谏,让秦始皇十分恼火。   在秦始皇看来,鹰,当翱翔于天,不可一世,目越千里,统御全局,可扶苏呢?目光却悲天悯地看着地上的鸡鸭小雀,甚至将心比心,这样的人,岂能治国?   于是,就像老鹰将雏鹰推下悬崖一般,这次任将,是秦始皇作为父亲,给儿子扶苏的最后试炼!   他仿佛在说:“好啊,你小子天天在朕耳边逼逼,这也不行那也不对,你行,你来!”   说着,就一脚把扶苏踹出了窝!   扶苏这会也一脸懵逼,却不得不前往荒芜的北疆,做一件全然陌生的事。   是有些好笑,但黑夫想想就笑不出来,用几万条人命,给儿子试手,也太过儿戏了,但这做事的风格,的确很秦始皇。   更何况,还加了杨端和、黑夫一前一后两个保险,最糟的情况,也不至于全军覆没。   当然,这只是黑夫的猜测,但他觉得,与皇帝的想法,大概相差不大。   他还对妻子解释监军和主将的不同之处。   “监军只需要监督粮秣,监督主将,不需要做出决断,对扶苏而言,并非什么难事。”   “但作为主将就不一样了,那可是将几万条人命攒在手里,远征异域,会遇到无数艰难险阻,让人焦头烂额,需要临时决断,必须时刻考虑大军的利弊。”   黑夫带过偏师,也当过主将,当然知道其中难处。   尤其是,为将者,要收起自己的仁慈之心,慈不掌兵,若对士卒厚而不能使,爱而不能令,乱而不能治,譬若骄子,不可用也,别说打仗了,每天按时行军都难。   而有时候,主将的决断,会让让一部分人生,而让另一部分人死,所以必须硬下心肠,懂得取舍。   若对敌人心慈手软,可能会放虎归山,反受其咎,甚至全军覆没。   “陛下或许是希望,公子扶苏在手握权力,肩膀上担过责任和人命后,能学会去仁,识利,能做决断取舍。”   也是巧了,这次历史上本不该有的东北之役,确实是再好不过的试炼副本了。   考验的不仅是扶苏的心性,还有三点。   “用人之能,外交手腕,还有对待叛逆的态度……”   眼下,扶苏应该在去往辽东的路上了吧。然而他要面对的情况是,将不识兵,兵不识将。在短时间内,扶苏必须在杨端和的指导下,认识手下的都尉们,进而了解他们的才干:谁可靠,谁冒进,谁胆小,将他们放在合适的位置上。这是考验用人之能。   盛夏时节,大军出征,抵达箕子朝鲜后,扶苏要学会如何对待这个边境小国。当然也可以一路打过去,但最好的选择,是恩威并施,逼迫朝鲜服从,让秦军通过,并提供衣食,毕竟此朝鲜非后世朝鲜,乃是殷商后裔,华夏一脉。这是考验外交手腕。   到了沧海,面对曾参与刺杀秦始皇的小邦,面对流亡的反秦人士,皇帝的命令是:屠之!能否狠下心来,执行秦始皇的意志,残酷毁灭那些“叛贼”,也是一项考验。   以上几点,若扶苏统统都能通过,或能洗刷自己给秦始皇留下的糟糕印象,得到父亲认可,在这场已然开始的夺嫡之争里,独占鳌头……   “若公子不能呢?”   听到这里,在感慨自家良人对皇帝之心揣度如此细致的同时,叶子衿亦抬起头,问道:   “若他有杨端和,良人二人为羽翼辅佐,还是飞不起来呢?”   她对公子扶苏的命运并无半分关心,她关切的是,那在皇帝眼中,坠下深渊的鹰之子,会不会将黑夫也拉下水……   黑夫沉吟了:“经不起这考验,他就不是真正的鹰,而是一只鸡,被错误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若真如此,对陛下而言,与其让它一生在风中痛苦悲悯,还不如,让它直接跌落,永远失去做鹰的机会!”   他拉住妻子的手,笑道:“你放心,我不会陪他一起摔死!”   叶子衿亦还以一笑:“那是自然,良人当然不会!”   ……   午后的闲话告一段落,儿子们在大声喊母亲,原来是竹马被这两个小祖宗玩断了。   叶子衿要出去带娃了,但在她出去前,黑夫却又道。   “对了,还有一件事。”   “嗯?”   “我刚开始与你说的那个故事,塞北的鹰鹫,虽然只抚养一只雏鹰,但最初时,却并非只产一卵。而是在几只雏鹰中,挑选最强壮的那只养活。因为塞北荒芜,食物有限,只能喂饱一只,你可知其余雏鹰的下场?”   叶子衿叹了口气:“莫非,它们都被那最强壮的小鹰挤下悬崖摔死了?”   “没错。”   黑夫颔首:“对鹰而言,骨肉相残,从出生便已经开始。但生于帝王之家,可比生于百丈鹰穴,凶险千倍!一只鹰因不能展翅摔死了,立刻,就会有无数只雏鹰站出来,向陛下展示它们的羽翼!”   “鹰飞于天,而鸡栖于埘,看似高远,但也残酷。”   叶子衿有些感慨,目光看向庭院中,无忧无虑的两个孩子。   “在妾看来,雏鹰不如雏鸡呀,至少雏鸡,可以在鸡窝里自由自在地玩耍。”   黑夫摇头:“但鸡或被鹰所掠,或被人所杀,纵然长大,也朝不保夕,你希望你的孩子是任人宰割的鸡么?”   “若是我的孩子。”   叶子衿看着院子里,嬉戏玩闹的两个儿子,眼中满是母性慈爱。   “我不愿他们做不得不残害骨肉,不飞就动辄摔死的鹰,也不愿意他们做任人宰割,不能主宰自己性命的鸡。”   黑夫奇道:“那你希望他们是什么?”   叶氏笑了,像个小女孩,她朝黑夫行了一礼,深衣如墨,脖颈修长,像只优雅的黑天鹅:   “妾愿他们是高飞的鸿鹄,箭射不到,鹰捕不着,自由自在!” 第0588章 公子从军   和黑夫猜的差不多,此时此刻,被秦始皇一脚踹出窝的扶苏,正忐忑地走在前往燕地的路上。   这次沧海之役,秦始皇决定出动一万五千兵卒,外加一万五千燕地民夫。兵卒是一站一站补充进来的,所以从咸阳出发时,扶苏手下,只有五千关中精锐。   但哪怕是五千人,想管好也不容易,扶苏虽然当过监军,还读了不少兵书,但也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所以在接过虎符后,便虚心地向自己的副将,驷车庶长杨端和作揖道:   “扶苏长于深宫,不识军旅之事,士兵并未亲附,黔首也无信任,资望既浅,缺乏权威,还望杨老将军多多指教。”   须发斑白的杨端和连忙还礼:“公子谦逊了,伐匈奴时,公子曾为监军,爱兵如子,在士卒民夫中,颇有贤名,此乃仁也。临阵之际,也为李、尉二将军压阵,面无惧意,此乃勇也。如今以公子之尊,代陛下远征异域,惩处谋刺叛逆,此乃忠信也。”   “为将五德,智、信、仁、勇、严,公子已有三德,老夫虽不才,但也打了三十年仗。或能辅助公子,这治军以严,用兵以智,公子若信得过老夫,大可交给我来做……”   杨端和很清楚,秦始皇挑中自己来做公子扶苏副手,看中的,是他的多年履历,以及用兵严谨。   总之,行军打仗的事,他老杨能完全代劳,扶苏嘛,好好做一个“信、仁、勇”的象征性主帅即可。   但扶苏却不满足只做一个傀儡统帅,离开关中后,一路上,他都会抽空请教杨端和:安营扎寨的窍门,每日行军最合适的距离,以及底下各率长、五百主的贤愚。   眼看扶苏虚心请教,杨端和也知无不言,在他看来,这次远征,是皇帝陛下在为长公子“铺路”,若能成功,他有望越级封侯,对家族子孙也大有裨益。   虽然有会错意的风险,但杨端和也没办法呀,皇帝一张口,就将他和扶苏绑到一起,今后恐怕要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了。   但扶苏看似乖顺,却也并非事事都听杨端和的,比如在对待普通士卒上,这位公子固执己见,非要与最下层的士卒同衣同食,睡觉时用简陋的席子。行军时,也时不时从车辇中下来,一边步行,一边与军吏兵卒们攀谈。   而每到一处,大军安营扎寨时,扶苏也会去巡营以示关怀,对士卒的打井砌灶,饮水吃饭,看病抓药,皆亲自过问。   杨端和看不惯,劝扶苏不必如此时,扶苏却道:   “扶苏深知自己并非将才,没什么用兵之能,但既然得了君命,作为主将,就必须将此事办好。虽然行军作战,有扬老将军为我筹划,但若想让士卒亲附用命,还得亲力亲为,便只能用这笨办法了。”   扶苏还说,这却是在塞北时,见尉黑夫亦是如此,那尉将军屯田时,甚至会亲自下田,与士卒同劳作,扛麦子。   “原来是学的黑夫?”   杨端和无奈地说道:“此司马穰苴、吴起治兵之术也,倒也不是笨办法,只是以公子之尊,有些作践自己了……”   但也恰恰是扶苏的高贵地位,让这种法子效果出奇的好。   对普通关中士卒而言,皇帝的长公子,那可是与天齐高的存在,如今却和蔼地行走在他们中间,与士卒同甘共苦。秦人朴厚,不少军汉都感动不已。   不过,扶苏虽仁慈,却没有出现几年前做监军时,因怜悯士卒民夫劳苦,让大队人马多次休息的事了,每天需要走完的三四十里路程,就算倒下百人,也必须完成!   他只是传令下去,使那些中暑、劳累的重症者就地扎营休息,专门有小吏收捡这些人,组成后军。轻度晕厥者载于车,劳累者可扶车舆同行,这样,既不会有人倒毙道旁,也不会耽误行程。   不用说,这也是从黑夫处学的。   于是,几天时间内,扶苏“为人仁,信人而奋士”的好名声,遂传遍军中,等三月中旬,大军抵达邯郸时,五千关中兵,已经认可了这位公子将军。   但扶苏接下来做的事,却引起了轩然大波!   ……   “邯郸,父皇出生的城市。”   三月十五这天,公子扶苏站在邯郸城东的丛台上,西眺这座“漳、河之间一都会”的大城市。   邯郸城邑,肇起于殷商,到了春秋时,经过几番转手,成了赵氏领地,三家分晋后,赵国迁都于邯郸,此地为赵国都城长达158年之久,有富冠海内之称,亦是天下名都,工商业发达,人口众多,最盛时,曾拥有不下四万户,二十万人口。   正因为是大都市,所以才会有燕国寿陵人特地来邯郸学步的故事,这就是这座城市的魅力所在,这里的衣食住行,都代表了时代的流行前沿。   扶苏能够想象,自己的父亲,昔日在邯郸为质子的那些年,见到的就是这般情形,繁华的市容,开放的学术,甚至还有街上傲然横行的轻侠。   可现如今,邯郸却显得有些凋敝,不复昔日繁华。   因为邯郸经历了秦军数次围困,尤其是灭亡前夕,王翦、杨端和等几路大军合围邯郸,赵虽注定灭亡,城内也已绝粮,却抵抗得极其坚决,毕竟两代人前,投降的长平赵卒,被秦人统统杀死,赵国家家户户皆与秦有仇,于是折骨为炊,易子而食,数月乃下。   那场攻防让邯郸损失惨重,死伤饿死者数万,当时还流传一首童谣:   “赵为号,秦为笑。以为不信,视地之生毛。”   秦始皇再来邯郸,将与母家有仇的数百人坑杀,他得意的笑容下,却是赵人的哀嚎。   邯郸归秦不久后,一场地震突如其来,房屋倒塌数百间,又有数千人死去,事后,果然地生白毛。   又是天灾又是人祸,不同于和平统一的临淄,十多年过去了,邯郸仍未能完全恢复过来,市场里生民凋敝,加上前段时间巨鹿郡有人响应齐乱,邯郸戒严,士吏关系依旧紧张。   而扶苏他们脚下的丛台,本是赵武灵王大兴土木所建,因其楼榭台阁众多而“连聚非一”,故名丛台。据说最初有天桥、雪洞、妆阁、花苑诸景,结构奇特,装饰美妙,故扬名於列国。但经过战争和地震后,如今却只剩下了些残垣断壁,荒草丛生。   扶苏登台眺望一番后,只觉得满心无奈,他年幼时,也曾对父皇横扫六合心驰神往,不理解舅父昌平君为何要反叛。   可随着年纪渐长,游历得多了,才发现,统一,似乎并没有给六国生民带来什么好处。   他有点明白,在父皇多次说了大一统的美妙未来后,舅父昌平君为何越来越绝望,为何会殊死一搏。   “也许,舅父为的,真不止是楚王之位吧……”   他在丛台上久久站立,风拂动公子的鬓发,扶苏摇了摇头,带着亲随回到了大营。   ……   相比于刚从咸阳出发时,远征军的大营已经扩张了一倍,在邯郸,五千赵地诸郡的征召兵加入了进来,人数已至一万。   扶苏照旧在扩大了一倍的军营里巡视,关中秦卒已经对扶苏十分熟悉,他们都很爱戴这位笑容和蔼的英武公子。   一堆营火前,三名弩兵邀他共享在丛台下逮住的野兔,虽然大军统一就食,但若兵卒有本事在去打柴时搞点野味打牙祭,军官也睁只眼闭只眼。   扶苏欣然答应,尝了一块烤得有些焦,只撒了点盐的烤兔腿,然后大赞,说比宫中珍馐还要美味!这让三名弩兵满脸涨红,昂首挺胸。   但巡视到一道壕沟相隔的赵地兵卒营地时,扶苏却被拦住了。   亲卫和军吏劝他不要去里面巡视,因为“不安全”。   “主将在自己的大营中都不安全?这是本公子从军以来,听到的最大笑话。”   扶苏固执,不顾劝阻,带人走了进去。   与隔壁关中兵的井然有序不同,扶苏看到,破旧的毡帐歪歪斜斜,沟壑挖得十分草率,穿着各色各式衣服的赵人,也在张罗饭食,围着冒热气的大釜,领取食物。   听说“公子来了”,他们也不似关中兵那般兴奋,只是冷冷地回头看了一眼,看到扶苏明晃晃的甲胄,优雅的步伐,然后垂下了头。   这群人,眼中没有兴奋和信心,只有无奈和悲观。   从他们的眼神里,扶苏能看得出来,和渴望在边地建功立业的秦卒不同,赵地征召的兵卒,压根不想打这场仗,不想离开家园,远赴千里之外的辽东、朝鲜,与从没听说过名字的敌人作战。   尤其,还是替曾杀害过他们家人朋友,毁掉他们城市村庄的秦人作战!   扶苏在这些冰冷甚至包含敌意的目光中走上前去,看到了兵卒们领取的饭食。   是粥,且十分淡寡,分到每个人木碗里,恐怕四分之一斗都不到,而且还有不少没有舂完的谷壳,乃是粝米(糙米)……   对于每日行军数十里,还要肩挑手扛兵器、席子、被褥,消耗大量体力的兵卒而言,根本无法充饥!   吃着这样的食物,士兵如何行军打仗?   扶苏有些恼怒地看向跑来拜见的都尉——这都尉倒是关中人。   “传食律有言,刑徒、隶臣妾食粝米少半斗(三分之一),民夫食粝米半斗,士伍食粺米(精米)半斗,酱四分升一(四分之一)!这些兵卒多为士伍,为何只食稀粥?”   隔壁的秦人兵卒,吃的是标准的军队伙食精米半斗,还有酱。虽然对公子而言,臭烘烘的,而且很咸,但起码能下饭,没那么难咽,秦卒一般都是有爵位的,所以还有葵、韭等菜蔬供应。   可为何一墙之隔的赵地兵卒,却吃的这么差?   邯郸都尉满头大汗地解释说,邯郸地薄,民众也不喜欢从事农业,存粮本就不多,一般是靠邻郡运来补充。   但去岁齐地叛乱,济北临淄一片糜烂,隔壁巨鹿郡也有动荡,太原郡欠收遭灾,邯郸北部几个县也闹了蝗,全靠河东、河内接济,才能勉强维持。如今大军抵达,多了一万张嘴,邯郸郡已经将最好一点余粮拿出来了。   “这青黄不接的时节,只能指望六月麦熟了,还望公子多多担待。”   扶苏的愤怒消失了,只剩下满心无奈。   这些事情,他非但知道,还用它们来劝过秦始皇。说太原、陈郡等地连续闹灾,齐地乱相初平,百姓生计还没恢复,这时候本该让人民休养生息。   可在这节骨眼上,秦始皇却一意孤行,发动了两场征伐,还让扶苏来做主将……   扶苏只能仰天长叹:“父皇那么聪明睿智,为何就是看不出来呢?这天下,已经不太平了啊!而用频繁战争来求太平,亦是南辕北辙!”   叹归叹,可既然得了任命,他还是得硬着头皮做下去。   大军一路吃喝,从咸阳、敖仓携带的粮食,已经吃完,只能靠沿途仓禀补充。每到一处,便让那地方的状况雪上加霜,就不奇怪了。   而这种缺粮的状况下,关中人和邯郸人的差距就出来了,关中的秦人食精米,邯郸的赵人吃糙米喝粥,在官府、军吏看来,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治国者,不患贫而患不安,不患寡而患不均!   “赵为哭,秦为笑……”   刺耳的童谣再度在扶苏耳边回荡,赵卒冷漠的目光打在他身上,这让扶苏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   让关中兵卒和邯郸兵平均一下,早上吃米,下午喝粥?换了几年前,扶苏还真就这么做了。   可近年来他的所见所闻告诉扶苏,这不现实,在一路上,和关中士卒的攀谈中,扶苏能感受到,他们凌驾于六国故地、遗民之上的骄傲。   秦人是征服者,是人上人,六国是亡国奴,是下贱种,地域的优越感,这不是一天两天能改变的想法。   于是,扶苏让人拿来一个木碗,捧在手中,迈步上前,将它递给围着麻布的伙头兵,露出了笑。   “给我也来一碗。”   伙头兵目瞪口呆,看了看都尉,但还是照做了。   扶苏转身看向众兵卒,让旁人用邯郸方言,重复自己的话。   “邯郸仓禀缺食,故朝食夕飨淡薄,委屈众士卒了!扶苏身为主帅,有过!”   言罢,高贵的公子,竟朝低贱的赵卒长拜作揖。   这一揖,让赵人们面面相觑,这个秦将小公子,这是要做什么?但依旧无人还礼。   扶苏阻止亲随暴怒,又大声道:“但请相信扶苏,等大军抵达恒山,抵达广阳郡后,必令当地官府将军粮补齐,让士卒皆能饱食,不受冻饿之苦!”   说着,他接过端起盛满稀粥的木碗,在所有人诧异的目光下,一饮而尽!   “从今天起,直到军中每个士卒都能吃饱饭为止,扶苏每日饭食,便是一碗薄粥,皆与二三子相同!” 第0589章 毒士   从邯郸到燕地的路有两条,因为去年巨鹿郡发生了动乱,虽然反叛者遁入大泽山林,但地方仍有些不宁,所以扶苏、杨端和的大军走了西线:从恒山郡北上。   恒山郡便是后世的石家庄一带,风俗与邯郸相似,地薄人众,民俗懁急,不喜农事,多有仰机利而食者。民间更有丈夫相聚游戏,悲歌慷慨,做些任侠、劫掠、掘冢盗墓的勾当。   在秦统治恒山郡后,这一切都被统统禁止,但当地轻侠恶少年活动仍然频繁,此番朝廷强征这个群体入伍为民夫,还引发了不少人逃窜山林,聚众为匪盗,所以也没征到多少,良民与恶少年相杂,两三千民夫而已。   所以一万军队在此并没有得到太多补充,赵地籍贯的兵卒依然只能吃糙米,民夫更只有点稀粥喝。虽然一开始大家都自带干粮,可终有吃光的一天,当兵服役却吃不饱,抱怨自然很多。每天早上,几千人从饥饿中醒来,有气无力地坐在地上,阴沉着脸,愤恨地看着催促他们前行的秦吏。   倒是主将扶苏带头喝粥的举动,让士卒们的怒火转移,一开始还以为他在作秀,肯定偷偷吃着东西。但一路上,扶苏每次来巡营,却眼看着日渐消瘦,变得跟赵地兵卒、民夫一样饥肠辘辘。   “公子是好的,坏的是克扣军粮的秦吏。”   不少赵地人如此认为,但这份感动也仅存数日,因为他们的状况仍然没有得到改善,再这样下去,恐怕就会有逃亡发生了。   这种危险的情况,直到三月底,抵达广阳郡范阳县后,才有所好转。   广阳郡便是后世冀北地区,这里有一处著名的粮仓:督亢。   在相对中原,比较贫瘠的燕地来说,督亢,当真是一处膏腴之地,当年荆轲刺秦,名义就是进献督亢地图,可以说,得了督亢,就等于燕国自己放弃了粮仓,处处受制于人。   秦灭燕后,对此地也十分重视,鼓励当地实行牛耕,随着堆肥沤肥之术传入,督亢更是连续丰收。金黄色的粟将附近几个县仓禀堆得慢慢的,这也是秦始皇敢于在东北用兵的最大依仗。   当万余大军抵达范阳县时,他们终于不用再以稀薄的粥充饥,吃上了热腾腾的粟米饭。   扶苏也总算能放下粥碗,吃一口久违的干饭。   “公子何必如此呢?”   杨端和看公子扶苏狼吞虎咽的样子,也不免有些动容,作秀一次两次容易,可要能坚持十来天只喝稀粥,这恐怕是真仁义了。   这话语里,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对这些只能用来填沟壑的燕赵征召兵,需要对他们这么好么?   扶苏有自己的想法:“此去千里迢迢,关中、赵地、燕地兵卒杂糅,更有万余民夫,三军若不能和衷共济,恐怕还没打仗,自己就得乱起来,民夫也跑得不剩几个。我若不能待之以诚,又如何能要他们在阵前效命呢?”   光是严刑峻法,真的有用么?   “公子想法虽好,但……”   杨端和叹了口气,想起秦始皇对自己的嘱咐,欲言又止,只能摇头道:“事情,没公子想的那么简单啊……”   ……   督亢之粮,稳定了有些动摇的军心,经验老到的杨端和又建议,大军在范阳县附近休整两日,让在土路上行军多日,脏兮兮的兵卒民夫去易水里洗个澡,免得入夏后虱蚤从生,传染疾病。   扶苏则带着亲随,骑马在种满枣栗之树的易水之畔行走,十多年前,这条河,曾发生过一件重要的事情: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对太子丹,扶苏一点不陌生,他小时候,太子丹还是秦国的人质,时常出席宴饮,扶苏还被秦始皇要求,称之为“叔父”。据说,他是秦始皇帝年幼时为数不多的好友之一,二人同在邯郸,同为人质,也同病相怜。   太子丹酒酣时,唱出深厚雄浑的燕歌,便是扶苏对这个北方国家的最初印象。   不过,再好的关系,也敌不过国仇,秦必灭六国,太子丹和秦始皇决裂了,欲杀之而后快!   太子丹、荆轲、高渐离,这也算是公子扶苏的仇家了,他虽然时常进谏,被皇帝视为忤逆,可扶苏爱戴自己的父皇,对这几个欲害父皇性命的人,无半分同情。   只是,燕人对秦的恨,也如同太子丹、高渐离对秦始皇的恨一般重么?   这倒不至于,燕人对秦人的愤恨,似乎比赵人更轻些。毕竟两国结仇攻伐,已经是很晚的事了,燕国百姓也不怎么怀念燕王室。只不过,秦始皇为了惩罚燕国,对广阳郡施行惩罚性的重税重役,当地黔首多有抱怨便是了。   在易水边绕了一圈,回到范阳县时,扶苏请当地名为“徐公”的县令,帮自己找一些当地士人来,大军在燕地行走,若有本地人为幕僚,他也更方便了解当地情况。   人倒是寻了几个来,都是当地富户子弟,言谈多是对扶苏的吹捧,夸他爱兵如子,夸他仁德英武,扶苏听多了也倦,随便应了两句,便让他们离开。   倒是最后一人,是个头上扎髻,没有戴冠的清贫士人,穿着皂色布衣,手笼在袖子里,扶苏和其他人攀谈时,不时抬眼打量他,捋着三角须,似笑非笑,扶苏也注意到了他。   等其他人说完退下后,士人才朝扶苏一作揖,用一口有些夹生的关中话道:“范阳布衣蒯彻,见过公子!”   “原来蒯先生会说雅言。”   扶苏还礼,他听徐县令说,这蒯彻是当地少有的,读过书的士人,曾游历燕齐,博学广闻,在本县小有名气。   既然不需要会方言的人当翻译,事情便简单了,扶苏随便与蒯彻聊了几句,发现他的确是有点真本领的,对燕地交通、城邑了如指掌,说起朝鲜之事,也能说出点扶苏不知道的。   扶苏来了兴趣,正打算多聊聊时,蒯彻却忽然起身道:“草民听闻,公子一路上与士卒同衣食,更不以赵地兵卒为外人,为之筹粮,来到燕地,又有礼贤下士之名,真乃贤公子也!然草民以为,公子需要关心的,不是朝鲜、沧海虚实远近,而是其他的,更为紧要的事!”   扶苏有些奇怪,问他是何事?但蒯彻却不言语,目视室内的译者、亲随等人,意思是,此事不足为外人道哉。   亲卫队长对扶苏附耳道:“公子,此人有诈,或是刺客,不如逐之,要么就抓起来。”   “汝等已搜过身,他手无寸铁,又能怎样?还是听听他要说什么。”   扶苏让两名最信任的亲卫留在室内,其余人都离开后,蒯彻才长作揖道:   “草民直言,我此来,并非是要为公子东征禁言献策,而是怜悯你是将死之人,前来哀悼……”   两名亲卫闻言大怒,抽剑道:“大胆!”   扶苏却制止了他们,笑道:“先生这么说,莫非是觉得扶苏东征必败?”   蒯彻道:“公子有宿将为佐,东征必胜,但胜后或有殃。”   扶苏眉头大皱:“此言何意?”   蒯彻摇头晃脑道:“公子岂不闻晋公子申生之事乎?凡来者,将以存太子。太子将兵,事危矣。公子身为长子,却迟迟未被立为嗣君,更屡屡惹怒皇帝,遭到训斥,帝心甚厌公子,明矣。”   “今又外放为将,名为历练,实为远逐。草民担心,公子此行,恐有申生之难!”   啪!   扶苏听不下去了,拍案而起,面露厌恶:“陛下正当盛年,做儿子的应该害怕不孝,不应该害怕不能立为嗣君,先生之言,扶苏不忍再听,请回吧!”   侍卫要来架走蒯彻,蒯彻却继续大声道:“公子真欲往死路上走么?真是仁德,然争位失败者,恐怕性命不保,公子一贯爱人而奋士,欲弃天下黎民于不顾么?眼下却有一计,可让公子转危为安。”   已经起身的扶苏回过头,冷冷道:“我让你说最后一句话。”   蒯彻被放下了,他弹了弹衣袖,笑道:   “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公子仁德,一路上推衣衣之,推食食之,颇得燕赵士心,既如此,莫不如广收燕地之士,灭沧海君后,以海东叛贼甚众为名,请求继续镇守。”   “到那时,若皇帝不允,要你回归咸阳,公子或还有望继承大统。若允之,则不欲立公子为嗣之心明矣,到那时,公子据海东自保。退,则如箕子一般,不失为一方诸侯!进,他日山陵崩塌,公子更能素服起兵,收燕赵之地,进而入主中原!”   ……   “毒士,满口胡言,尽出些离间奸计,我听了你的话,恨不得像许由一样,去河边洗洗耳朵,给我轰出去!”   蒯彻被两名亲卫夹着,从公子扶苏的馆舍轰了出来,扔到大街上,显得狼狈不堪,衣衫也被扯破了,路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皆笑之。   然蒯彻却爬起来,拍了拍灰,抬起头,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啊,所谓的仁义公子,不过是悲天悯人,优柔寡断,不能成事之辈,连递到手里的剑,都握不住。既然知道我是毒士,知道是离间奸计,扶苏,你听后最该做的事情,不是去洗耳朵,而是杀了我灭口!”   他一边走,一边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多谢你的妇人之仁,蒯彻的计,成了!” 第0590章 纵横   “好你个蒯彻。”   蒯彻家住范阳城郊,单家独户,他才进家门,一个苍老的声音便冷冷道:“你违反挟书律,私藏了这么多禁书。”   却见他家院子内的梨树下,一个白发老翁盘腿坐在地上,树下埋藏的木匣被掘了出来,里面是数十卷竹简,老翁正在晓有兴致地翻看……   “安期生,你这老朽。”   蒯彻却不怒反笑:“名为做客避难,实为窃贼,这都被你找出来了。”   那坐在院中的老者,却是在胶东郡芝罘岛上以寻仙之事说秦始皇帝,后方术士被坑,被列入通缉名单的安期生……   安期生与蒯彻是旧相识,十多年前,蒯彻游历齐地,机缘巧合之下,救下了被仇人追杀的安期生。也只有他知道,这个号称“神仙”的人物,其实只是个衰微的老朽,别说长生不死了,被仇家用剑刺了,也会血流不止,苦苦哀求自己救他一命,只是事后又摇身一变,装神弄鬼,号称自己剑戟不入。   如今方术士遭殃,安期生也被牵连,齐地是呆不下去了,只能跑到燕地来,在蒯彻这旧友处暂避一时,关于秦朝上层的事情,多是安期生告诉蒯彻的。   这几日蒯彻外出,安期生在他家百无聊赖,走到梨树下,将陈年堆积到了落叶拨开后,发现下面的土是翻新过的,便心中一动,试着掘了几下,还真找出了蒯彻的小秘密。   这些书还真是百分百的禁书,或曰《国策》,或曰《国事》,或曰《短长》,或曰《事语》,或曰《长书》,或曰《修书》,讲的都是过去几百年间,纵横策士的策谋故事。不同于诗书等被收取删改编篡,这些教人玩权谋诡诈的纵横家言一旦暴露,非但书要被烧,蒯彻本人也吃不了兜着走!   蒯彻走了过去,将那些书一本本拿起来翻阅,嗟叹:“生不逢时啊,这些书目,本可大放异彩,如今却只能封于匣中,藏于地下,不为人知。”   “你蒯彻也与这书一样,生不逢时,故才去向公子扶苏进言?”   安期生背靠梨树笑道:“但我不相信你真想去辅佐那扶苏,将他当成你的梧桐枝,说说罢,你这诡诈策士,打的究竟是何主意?”   虽然蒯彻出门只说是“访友”,但近日公子扶苏帅兵驻扎范阳,他去作甚,安期生闭着眼都猜得出来。   只猜不透,蒯彻做这一切的真正目的。   还有,他究竟在为谁做事。   蒯彻却不立刻回答,在屋内搬出了一坛梨酒,给安期生满上后,相对而坐,笑道:“买卖有来有往,各取所需,你若与我说说,汝等方术士的打算,我便告诉你我的目的。”   “我?”   安期生完全不似芝罘岛上的神仙模样,无奈苦笑:“你见过我几欲丧命的场面,我只是一个故弄玄虚,假装仙人混口饭吃,但这谎话却越说越大,最后不得不继续演下去的老朽。”   “不止是你。”   蒯彻却问到底。   “卢敖、韩终、侯生、徐福等辈,他们接近秦始皇帝,又有何目的?”   安期生沉吟了,方术士事败,被杀的被杀,逃亡的逃亡,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   “侯生一心长生,贪的是皇帝的资助财富,让他炼成真丹;韩终乃韩公族,本就和郑国一样,乃韩之间谍,欲为韩复仇,只是迟迟没找到机会动手;徐福是个独善其身的人,他希望诓骗皇帝,带着童男童女远走海外,他日不失为一方诸侯……”   虽然这个群体聚拢在一起谋划,但他们的目的,却各不相同。   “至于卢敖?”   安期生饮了一口酒,笑道:“卢敖此子倒是野心不小,他希望能以方仙道迷惑皇帝,进而控制他的言行,远离群臣,变成真正的孤家寡人,只听方术士之言。如此,他便能摇身一变,成为国之大巫,以替皇帝求仙之名,掌控权力,操持天下!”   “隔断皇帝与群臣,从中取利?野心当真不小,只可惜,汝等棋差一招,在胶东功亏一篑。”   蒯彻对方术士不乏嘲笑,安期生则盯着他:“我说完了,你呢?你的图谋,恐怕也不小吧!”   蒯彻叹息道:“我哪有什么阴谋,只不过是听闻公子扶苏一路上来,与兵卒同衣食,深得士心,哪怕是对秦恨之入骨的赵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公子颇为仁慈。”   “我以为扶苏胸有韬略志向,在故意收买人心,便去见他,若可辅,则进言兵略,博得他信任,留在其身边,作为其谋主。以我所学的奇策异智,因势而为资,据时而为画,此横之能也;扶急持倾,转危为安,运亡为存,此纵之能也。以纵横之术,助他在夺嫡之争中脱颖而出,为帝王,也算不负平生之学。”   蒯彻学的是纵横之术,一个曾经显赫一时的学派,但在秦朝一统后,彻底没了用处,日渐衰微。   “但见到他本人,听其言谈,我才发觉,此子真乃朽木粪土,不可为器,不可上墙!与兵卒同衣食,不是什么收买人心,而是妇人之仁,没怎么讨好赵卒,却让秦卒难堪。”   “更愚蠢的是,他手中有剑,却将剑柄递给别人,剑尖朝向自己,寄希望于父子孝悌。悲呼,虎狼之心的秦始皇帝,怎么生了这么懦弱的儿子,空有仁名,却无法成事,吾等纵横之士,最看不起,最恨的,就是这种人!”   “于是……”   蒯彻抬起头来,笑容阴损:“既然他注定飞不起来,不可辅佐,那我便索性出个糟糕主意,推他离悬崖近一些。”   听完蒯彻的主意后,安期生哈哈大笑:“你果然是恨不得置扶苏于死地啊!不管他纳与不纳,只要今天的事传出去,传到皇帝耳中,你的离间之策,便算成了。”   蒯彻摇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要离间君臣父子,当然没那么简单。但皇帝与公子,名为父子,实为君臣,非寻常人家可比。俗谚道,近则亲,远则疏,皇帝出巡常年不带扶苏,如今扶苏远征异域,一年半载不得归,你以为少了我,咸阳就没有谣言谤书么?其余公子,就没有争一争那宝座的心思么?我只不过是为其,添点料而已。”   “皇帝听闻自己在外为将的长公子广收燕赵士人之心,更有谋士投靠,为其出谋划策,心里难道就不会有个疙瘩?日积月累,或许就会离心离德……”   如果说,蒯彻刚开始,的确只是想看看扶苏是个怎样的人,能辅则辅的话,在扶苏将他赶出来后,蒯彻就迅速改变了想法。   安期生还是有点反应不过来,这蒯彻前一刻,不是还信誓旦旦地说,想要辅佐扶苏,让他转危为安,运亡为存么?怎么忽然就改了主意,置只他于死地了!   殊不知,这群纵横策士,与寻常人相反,不是脑袋随屁股,而是屁股随脑袋……   “你果然巴不得秦乱起来啊。”   安期生叹息道:“说实话吧,你究竟在替谁谋事?某位藏匿民间,意欲复国的燕公子?还是巨鹿郡叛乱的豪侠鲁勾践?亦或是,海对面岌岌可危的沧海君?”   “都不是!”   蒯彻摊了摊手:“公孙衍先为秦相,为秦夺魏河西地。又去做了魏、韩之相,主持五国合纵伐秦,甚至联络义渠,让秦惠王腹背受敌,好不难堪。他是为谁谋事?秦?魏?韩?”   “而陈轸曾为秦行人,又为楚行人,更为齐行人,真可谓朝秦暮楚,他是为谁做事?是秦还是楚还是齐?”   不等安期生回答,蒯彻便掷地有声地说道:   “都不是,他们皆为纵横之士,只为自己谋事!”   蒯彻傲然起身:“纵横者,无纵则无横,无横则无纵,横能一变为纵,纵亦能一变为横!这才是纵横的真谛!”   “我蒯彻学三苏纵横之术,难道,就不能为自己做事么?”   安期生明白了,诸子百家里,大多数渴望天下太平,渴望自己的学问能够达成治世,唯独这纵横家,不求什么治世,彼辈,唯在乱世才能做弄潮儿!   尤其是,蒯彻的纵横术偏重于倾危与阴谋,具体实施方法就是将局势搅乱,然后从乱中取胜、由乱中取利。这是一门非常恐怖的学问,一旦不慎,则万劫不复,没有远超常人的胆量、没有一点在乱局中保持冷静的本领,恐怕驾驭不来。   但蒯彻,却非常醉心于这种刺激无比的学问,简直到了痴迷的程度。   但无可奈何的是,当他学成的时候,五百五十年的纷乱已经接近尾声,秦扫六合,势不可挡,局势日趋明朗,乱世已然结束,大一统的时代来临。   在和平环境里最派不上用场的,恐怕就是纵横家了,更别说,秦朝还严格限制四处游说的说客,将纵横之言列为禁书,统统焚毁。   怀才不遇的蒯彻只好躬耕垄亩,虚度岁月,他希望自己也能像张仪、苏秦、公孙衍那样,纵横捭阖、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倒是不求,只求在这世上留下惊鸿一瞥!   但天下不乱,纵横之士,如何冒头?   扶苏的到来是个机会,怂恿其夺嫡,甚至日后争位,纵横之术肯定能派上用场。   但既然料定扶苏不可辅,那蒯彻便决定,通过他,来让天下大乱吧!   蒯彻道:“齐地诸田举事,看似轰轰隆隆,可结果呢?三个月不到便被镇压了。此事足以说明,只要秦始皇不死,朝廷中枢不乱,想要从外部覆灭赫赫强秦,谈何容易?”   “但秦始皇太过自负,对长生仍不死心,迟迟未立太子,若最有可能继位的扶苏也被怀疑,被流放,甚至被赐死,那么,待皇帝死后,中枢必乱,则天下群雄,可纷沓而起矣,这世道,便又能乱起来了!”   有人希望天下无事,也有人唯恐天下不乱!   对纵横家而言,最好的时代,不是什么马放南山,世无兵戈,长幼有序。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应当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是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   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兵革不休,诈伪并起!   那才是纵横之士大放异彩的舞台!   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此大丈夫所为也!   光是想想,就让他兴奋。   至于战乱导致的暴师经岁,流血满野,父子不相亲,兄弟不相安,夫妇离散,莫保其命?   那是扶苏、黑夫们担心的,与他纵横之士何干!   蒯彻喝干了坛子里的梨酒,将它随便一扔,又将那数十卷纵横策书重新埋藏,铺上秸秆树叶,走进屋内。   再出来时,他已经换了妆容,胡须没了,发式也变了,还背着个褡裢,一副出远门的样子。   “这就要走了?”   安期生睁开眼。   “没错,要走了。”   蒯彻虽然看似疯狂,唯恐天下不乱,但内心却极其冷静清明。   “扶苏糊涂,但他身边若有人明白过来,来追杀我,我就要丧命小吏之手了。”   安期生拄着拐杖起身,蒯彻要走,他也得走了,去投奔其他人:“你欲往何处?”   蒯彻却反问了安期生一个问题。   “你说那身为韩国公族之后,欲为韩灭秦报仇的方术士韩终在哪?”   安期生沉吟后道:“在上谷郡。”   “那我便去上谷郡!”   蒯彻笑道:“我有个主意,欲乱天下,可少不了此人!” 第0591章 辅助   “公子,燕地征召兵卒、民夫已妥善安置,明日,吾等便要离开蓟城(北京)。”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初,满脸疲倦的扶苏听着老将杨端和的禀报,颔首道:“有劳老将军了,吾等此番远征,总算走了一半……”   没错,他们才走了一半的路,扶苏粗略估算了一下,从长安到蓟城,足足有两千多里,他和五千关中兵花了两个月走完,中间还加入了五千饭都不怎么吃得饱的赵地兵。三十里一舍,这已经符合秦军行军标准,也多亏扶苏的心肠硬了些,一路上没怜悯士卒,让其频繁休息。   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因为杨端和告诉扶苏,从蓟城到秦朝的东界,位于沛水(清川江)入海口的满番汉城,又是两千里地!   扶苏的目光在地图上从西看到东,如此漫长的征途,让他忧心忡忡。   困难有二,一是时间,二是饥饿。   这年头的东北地广人稀,若黑夫在,肯定会这么形容:“处处都是北大荒!”   据扶苏所知,接下来,大军将再无顺畅宽阔的驰道可走,道路会越来越狭窄难行,周遭人烟会越来越稀少,有时候甚至要翻山越岭,披荆斩棘才行,几个月枯燥的行军,兵卒也会陷入疲乏,行军速度会大打折扣。   杨端和给扶苏算了笔账,从蓟城走到满番汗,起码要三个月!等他们抵达朝鲜边界,已是七月份,到那时,距离秦始皇要求的“入冬前降服朝鲜,灭沧海君”,只剩下三个月不到了……   扶苏捏着拳头,抿着嘴,不知作何想,杨端和则在暗暗揣摩:“如此一看,陛下此番任将,根本不是轻松的镀金铺路,而像是设置的一道难题,逼着公子去做啊……”   时间只是困难之一,更麻烦的是,大军的辎重补给,将变得极度匮乏。   行军地图上,燕地六郡:上谷、广阳、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从西依次向东排开。   杨端和指着地图道:“公子,大军的食物,基本由沿途郡县供应。广阳郡富裕,督亢乃燕地最大的粮仓,蓟城则是北方都会,能让三军吃饱喝足。接下来半个月,途经渔阳、右北平,这两郡好歹是边塞重镇,军粮亦是不缺的,两郡守尉会安排数千民夫,送粮食到沿途亭驿等待。”   “可一旦离开碣石城,抵达辽西后……”   杨端和摇了摇头,面色凝重。   他已经打听过那边的情形,进入辽西郡后,行军路线漫长,且沿途无郡府大城,县乡那点可怜巴巴的仓禀,根本不够大军人吃马嚼。所以,必须有数千民夫加入军队,从碣石开始跟随,人背马驼车载,携带能吃一个月的粮食,方能撑过辽西走廊,抵达辽西郡首府阳乐(锦州)。   “等吾等渡过辽水,进入辽东郡后,情况会变得更糟。”   这年头的辽东,真是个多民族聚集区,东胡、燕人、夫余、岛夷杂糅,且大多集中在辽河沿岸的平原上,其余地区,就没设置几个县。   扶苏也看过辽东的户口簿册,编户齐民仅有两万余户,十来万人,只相当于中原一个大县,却散布在千里之内。虽然那的百姓种着肥沃的黑土地,但生产工具落后,亩产极少,想就地征粮,也无粮可征。   杨端和说起一段往事:“当年秦灭燕后,燕王喜逃到辽东,大秦未能第一时间征灭之,就是因为路程太过遥远,大军补给无法跟上,因敌而食,也无法实施,这才拖了好几年,才由李信将军,率车骑精兵一鼓而下。”   所以,按照杨端和的设想,他们在辽东郡首府襄平城,吃最后一顿饱饭后,直到抵达满番汗前,都得省吃俭用了,整整八百里距离,沿途便只有四个小城邑,其余皆是荒野,补给线如此漫长,辽东存粮又那么稀少,难以为继。   杨端和预测道:“若我所料不差,大军在渡过马訾水(鸭绿江)后,便会断绝补给,成为孤悬异域的孤军,陷入无粮可继的危局中……”   “军无辎重则亡,无粮食则亡,无委积则亡。”   扶苏无奈:“如此窘境,光是稳住三军,让他们不因饥饿逃亡溃散就不易,更何谈征伐?”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但父皇给他出的这道题,真的很难啊。   若不想自己和两万军民饿死溃散,就得想方设法,解决补给问题。   杨端和道:“朝廷那边,倒是想了个主意。”   “既然从燕地陆路补给无法跟上,那就从海上,由齐地诸郡补给!”   话虽如此,但杨端和依然不看好这个计划,因为从海上补给,这是更古未闻的事!   扶苏颔首:“说是齐地,其实就是胶东吧。”   这听上去是个不错的主意,但落到实际,压力却全到了胶东的肩上……   据扶苏所知,去岁齐地诸田反叛,虽然被黑夫迅速平定,但临淄、济北仍遭到重创,春耕夏耘被耽误,不少县颗粒无收,再加上救济流离失所的战争难民,昔日满溢的粮仓变得空空如也。   放眼齐地,仓禀里还有能供给数万大军粮食的,就只有胶东郡了,这也是秦始皇帝任命黑夫为监军的原因。   扶苏看向东南方向,苦笑道:   “昔日在塞北,扶苏给尉将军做监军,忙没帮上多少,倒是给他添了许多麻烦。如今将监易换,我的性命,数万将士的性命,均系于尉郡守之手了!”   ……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中旬,滨海的腄县,俨然变成了胶东郡军政的中心,非但舟师屯驻于此,连郡守黑夫,也将他处理政务的地点搬到了这儿。   没办法,和过去几次作为将军不同,这次黑夫身为监军,化身后勤大队长,必须负责起大军的补给,而腄县的芝罘港,无疑是最合适的指挥中心。   “长公子的大军行军到何处了?”   黑夫高官是个大忙人,前脚才开完关于夏秋晒盐、金矿的干部动员大会,后脚便召来曹参,问他关于东征大军的联络和动向。   曹参在平定齐地之乱的战争里,有先登和斩田横之功,不但爵位升了两级,职务也从小小左史,变成了“兵曹掾”,相当于省人武部部长。虽然名义上隶属于郡尉,但如今黑夫当了监军,所以也要向其汇报军情。   曹参原本沛县小吏,名声不出县中,被黑夫看中后才飞黄腾达,宗族与有荣焉,更有机会领兵作战,他视黑夫为举主,自然尽心尽力,便禀报道:   他回到:“上次接到回复,说公子的大军在蓟城休整,眼下半个多月过去,大概已走到碣石,要进入辽西郡了……”   “这位公子接下来,恐怕要面临真正挑战了。”   黑夫对辽东辽西的状况,也有所了解,知道那边存粮不多,且补给线漫长。   曹参估算,大概在六月底,扶苏和他手下的两三万人,将渡过鸭绿江,这也意味着,断绝了从辽东陆路补给的可能,只能靠胶东从海上运输粮秣了……   可以这么说,这场仗的成败,关键不在远征军的阵前作战,而在于,来自胶东的补给粮秣能否持续跟上。   如此想着,黑夫下了命令:“让仓曹掾萧何来见我!”   专业人干专业事,黑夫觉得自己很幸运,历史上,因为运输后勤搞得好,拿了大汉功臣第一的萧何,就在他手下。   过去两年里,萧何在“郡祭酒”的职位上证明了他的能力,将胶东的教育事业搞得有声有色,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黑夫也不吝啬,论功行赏,给萧何升了官,做了仓曹掾,专门负责管理谷物,统筹辎重补给,正是历史上的老本行——不管刘邦在前面送了多少波,萧何都能续上。   黑夫很明白这场战争里自己的定位:做好监军,管好后勤,前线的事情与他无关,更不能抢了公子扶苏的风头,只需要在远征军出现危局时,拉一把。   如果说扶苏是C位,那黑夫就是辅助。   但萧何的事,也告诉黑夫一个道理,这亦是他打算在这场战争里扮演的角色:   “就算要给C位让人头,好辅助,照样能拿MVP!” 第0592章 猫鼠   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下旬,腄县城外,仓曹掾萧何站在亭驿处,手持簿册,看着驰道上,络绎不绝的牛车、人辇接踵而至,车上满载着粟、麦、豆等粮食,牲口在前奋力迈步,民夫在后推攮,汗流浃背,大车小车声音轧轧作响。   这些都是从胶东郡南部各县,送往腄县仓禀储藏的粮秣,萧何作为仓曹掾,负责粮食的清点收检工作,必须与本地仓啬夫相互监督,明确责任,一点差错都出不得。   原本的历史上,萧何就是搞后勤补给的行家,他留守关中,使关中成为汉军的巩固后方,不断地输送士卒粮饷支援作战,眼下负责仓曹,正是人尽其才。   “萧仓掾。”   萧何刚与仓啬夫核对完这批粮食,亲眼看着它们入仓封缄,这时候,一位跟在粮队后的三十上下士人乘马而至,扶鞍而下,与萧何见礼。   “陈长史。”   对于黑夫的首席幕僚陈平,萧何可不敢怠慢,连忙还礼。   陈平道:“如何,陈平亲自押粮,未出差错罢?”   萧何道:“陈长史做事精细,一车不多,一车不少。”   “如此便好。”   陈平看了看左右,笑道:“足食,则足兵,只有确保军粮充足,海对岸的大军才能作战啊。萧仓掾,可否能陪我在这仓禀走走看看?”   陈平主动提出,萧何自然不好拒绝,将簿册交给仓啬夫,叮嘱他几句话后,便邀请陈平,看看这新修建的大粮仓。   粮仓占地甚广,一个个土仓如同胶东丘陵那林立的土包,每个土仓里,都积着整整一万石粮食。   萧何拍着厚实的仓壁介绍道:“像这样的土仓,腄仓共有一百个,也就是说,能积粮百万石,眼下虽然才积累一半,但到六七月时,定能粮食满溢,足以供东征大军一年之用!”   陈平点了点头,若有所思,走在宛如城塞,防备甚严的腄仓,陈平的注意力,却被几只趴在仓顶上打着哈欠晒太阳的花狸猫(中国狸花猫)吸引了,指着它们道:   “倒是有许多狸奴。”   萧何无奈地说道:“长史当知,《仓律》严苛,非但不同谷物要分开堆积,若是粮仓门窗关不严,能伸进手指,则主事者有罪。粮仓中的鼠洞有三个以上,亦要罚一盾。胶东多鼠,这腄仓更有土仓上百,于是,便只能养上几十只狸奴捕鼠了。”   “多养点好。”   陈平笑着说起一件趣事:“你不知道,郡守倒是很喜欢狸奴,常买鱼穿柳,予家中所养花狸为食,夫人没少说他。郡守却振振有词,说狸处堂而众鼠散,如今胶东日渐繁盛,但上下官员,颇有懈怠之心,难免生出些硕鼠来,就是要多养几只狸,杀杀这些硕鼠!”   萧何颔首,整顿吏治,是黑夫一直在强调的,但没想到的是,陈平却就着狸猫和硕鼠的话题,继续道:   “但就我看来,一百只硕鼠所盗之粮,尤不及这次运粮,往来损耗的十分之一啊……”   他似乎话里有话,萧何谨慎,没敢贸然去接,陈平却自顾自地说道:   “萧仓掾应当知晓,去岁齐地诸郡皆乱,唯独胶东依仗郡守未雨绸缪,逐灭诸田,故无事。加之郡守令农家行走各县,将堆肥沤肥之法,及节气之歌传予农户,故秋收颇丰,全郡公私田畴,六百多万亩(秦亩)土地,共得粟一千五百万石!麦一千万石。”   萧何颔首:“这已是大丰收了。”   陈平却道:“那么敢问萧仓掾,这大丰收后,对胶东一个普通民户而言,获益了多少?”   萧何在陈平的凝视下,终于正面回答了一次问题。   “今胶东一夫挟五口,治田百亩,粟、麦、豆加到一块,岁收三百石。官府每亩收一石半之租,便去了150石,仅余150石。人每月食一石半,五人终岁食粟90石,再除去留作种子的10石,余有50石。50石,可换钱两千五百,齐地好祭祀,除去社闾尝新、春秋之祠,用钱300,余2200。衣、履之物,每人用钱300,五人终岁用1500,故每户仅剩700钱。”   这些数据,统统记在萧何脑子里,虽然不同人家会有出入,但大体不差。   到这还没完,朝廷还要收一波口钱呢,一户五口人加起来,每人23钱,要一百多。   最后,只剩下500多钱,按照购买力,相当于后世人民币一千不到吧。这就是胶东郡小农家庭,每年可灵活使用的开支,对他们而言,已经极其阔绰了,可一旦遇上不幸疾病死丧之费,朝廷再多征几次口赋,这个家庭就会入不敷出。   陈平拊掌而赞:“萧仓掾不愧是干吏,正如我所说,故即便是大丰收,郡内百姓的日子,也只得温饱,不见得有多少好转,若是欠收甚至大荒,那小农就要挣扎在饥寒线上了。”   萧何干笑:“不至于此。”   “是否如此,萧仓掾应当比我更清楚。”   陈平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也敢说,郡守治理两年的胶东,虽然亩产仍然比不上关中,起码也是天下四十郡前列,尚且如此。在一些亩产更少的郡县,收的田租口赋却一样多,在那里,真的是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了!”   萧何小心地问道:“陈长史的意思是……”   “没错,朝廷田租太重!”   旁边没有其他人,陈平一副与萧何交心的架势:   “萧仓掾与我一样,也好黄老之术,当知这泰半之租,除了秦地百姓早已习惯外,其余诸郡黔首,谁能长期忍受?更别说家中丁壮还要不时出门服役,甚至远到渔阳、豫章……可不是每一个郡,都能像郡守一般,对外来戍卒徭夫这般友善,让其衣食无忧啊。”   萧何顾左右而言他:“收多少租,征几次赋,这是朝廷定的,过去百多年一直如此。”   陈平低声道:“其实,对此郡守其实早有进谏,提出需要减租赋,十一、十二之税为妥。但陛下还有南征北战要打,还有骊山之陵,塞北长城要修,更有西王母邦要寻,这些都要丁壮钱粮,故租赋徭役绝不能减!”   “郡守暂时能做的,只能尽量增加胶东百姓亩产,将口赋维持在一年一次,绝不加赋!还按照承诺,免除了一些闾左的赋税。”   萧何知道这时候该说什么:“然也,郡守非但是朝廷良吏,亦是百姓的父母官。”   他话音一转道:“不过也正因如此,百姓赋税重些,官府得粮就多,加上晒盐和金矿所得之钱,才能让仓禀满溢,才能让郡守在青岛港大造海船,组织人手,在各县开辟沟渠,相比于两年前钱粮匮乏的景象,我也不必那么头疼。”   这滑头的萧何,不管陈平如何出言试探引诱,他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   陈平却意味深长地说道:   “但也正是看中了胶东的阔绰,陛下才会任命郡守做监军,东征大军的衣食,由胶东一力承担啊……”   陈平知道扶苏出兵的计划,至少从六月份起,直到明年开春,八九个月内,大军衣食,都要胶东提供。   扶苏的大军,兵卒加上民夫,共计3万人,还有不少牲口,加上胶东自己出动的舟师,算上运粮损耗,船只遇风浪沉没的风险,满打满算,每个月,至少要运10万石粮食出去,合计百万,好不容易堆满的腄仓,将为之一空。   这还不算胶东为这场战争准备的船只、人手。   “胶东两年辛勤,百姓一载辛劳,就花在这场仗上了,这还只是供给数万人远征而已。”   陈平转向南方:   “若是南方那场动员数十万人的大仗打起来,岂不要让半个天下,为之汹汹不宁?”   萧何不敢再接话,陈平哑然失笑,却唱起了一首诗。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萧仓掾,百姓虽为齐乱平定,未曾波及到胶东而庆幸,暂时也还乖顺,但在他们眼里,吾等这些下乡催粮催丁的秦吏,会不会也是硕鼠,恨不得有朝一日将吾等驱逐呢?”   言罢,陈平对萧何长作一揖,扬长而去。   萧何亦还揖,良久后,直到陈平背影不见,他才抬起头来,目光中满是疑惑。   “陈平对我说这些,仅是抱怨么?还是说,他想暗示什么?这到底是他的话,还是郡守让他说的?” 第0593章 海图   自从黑夫来胶东上任后,在当地兴建了两个大海港,南部为专门负责造船的“青岛津”,北部则是位于腄县,坐落在芝罘湾内的“育犁津”,但黑夫郡守却强行给它改了名,以此地树立烽火台,常有烽烟为由,称之为“烟台”。   不管叫什么,烟台港都是胶东舟师驻扎的地方,秦始皇三十三年四月底,一大早,郡尉任嚣便带着一众手下,在海港城寨处相迎,眼看郡守黑夫的车驾来到跟前,任嚣上前拱手,笑容可掬地说道:   “本该任嚣前去禀报,岂敢让监军亲临?”   黑夫一笑眯眯地还礼,指着港口外蔚蓝海面道:“任将军此言差矣,海事,就该在海边商议。”   二人相互谦让地往里走,任嚣虽然面上很高兴,可心里却有点欲哭无泪……   按理说,郡尉掌兵事,郡守掌民、政,双方泾渭分明,相互制衡,虽然理论上郡守为正,但郡尉也不是其下吏。   但胶东情况却有些特殊,一开始,黑夫的确没有染指兵务。但好景不长,随着诸田叛乱,秦始皇二话不说,命黑夫平叛,这位尉郡守便毫不客气地手持皇帝兵符,带着胶东兵出郡平叛,转战两郡,迅速镇压了诸田、轻侠。   而任嚣呢,只能带着舟师,在海岸附近打转,没捞到啥功劳。   虽然事后,黑夫立刻交还兵权,但军中的规矩一贯是,谁带着将士们立功得爵,谁就是真正的将军,郡兵里的声望和话语权,已是尉胜于任了……   而今,皇帝欲对朝鲜、沧海君用兵,此乃胶东舟师的用武之地,按理说,黑夫不懂水战,应该插不上手了吧?可他偏偏又被皇帝任命为“监军”,有督粮之责,前线如何作战黑夫管不着,但如何运粮,几时运粮,任嚣这个裨将军,还真只能听他的。   任嚣只觉得,自己这几年,永远被黑夫压得死死的,又不敢与之争权,就说今日,若是黑夫端着架子不来烟台港,任嚣也只能低头,带着属下去腄县拜见,阐述自己的运粮方略。   好在,黑夫最后还是给他留了点颜面。   一行人在军议的厅堂内坐下,任嚣注意到,黑夫下首有陈平、萧何,还有一个肤色有些惨白,像是在牢狱里关了许久的布衣,是生面孔,大概是黑夫新收的幕僚?   他也未多想,让人将新绘制的“海图”挂了起来。   胶东海岸都绘制在上面,北面是V字形的辽东半岛,再往东,则是马訾水,箕子朝鲜,以及沧海君盘踞的岛屿——那儿的位置只能估算,大概在朝鲜以南数百里。   这地图模板,是黑夫提供的,据说是认罪的方术士所献,任嚣如获至宝。结合这半年来,他派遣船只去辽东沿海勘查的结果,最终完成了这副“胶辽海图”,上面的岛屿、港津、暗礁都一一罗列,黑夫还建议,直接刻在大雕版上,印刷出来,务必让每艘船都有一幅。   有个这海图后,胶辽距离更加直观,任嚣更加认定,从海上运输,为东征大军提供粮秣是可行的!   “从蓟城到列口、满番汗,足足有两千里之遥,至少要走三月,万夫挽粟,军粮运到,也十不余一。”   “但从胶东到这两处,不过千里,且走海路,以帆桨为助力,十数日可达,青岛所造大船,腹圆而吃水深,可载粮千石,一次可运数万石。”   多亏了方术士和燕、齐之人长达数百年的探索,从燕地碣石到胶东芝罘,再到成山角的环渤海航线,已经较为成熟。   也就是辽南地区的海路比较冷门,虽有“岛夷皮服,夹右碣石,入于海”的记载,但实际上,中原和半岛往来不多。直到十年前,为了逃离秦朝暴政,在齐地的六国士人坐着简陋的船只,从胶东北上,经由庙岛群岛,抵达辽南,再前往朝鲜半岛,投靠沧海君。   “寇能往,我亦能往!”   这是上个月,接到秦始皇诏令后,黑夫监军的宣言,从海上寻找一条快捷方便的航运通道,就成了任嚣的任务。   “监军请看。”   任嚣指着海图道:“舟船从烟台起航,至沙门岛停靠,次日一早,再待起风时扬帆北上,入夜前,便可到辽东……”   这年头的辽东半岛,几乎是一片空白,没有县的建制,仅在半岛南端,有一个叫“沓氏”(大连)的小邑,管着附近的渔村。令人惊讶的是,那里居然还保留着几百年前的封邑领主制,世代承袭,朝廷也不干涉,甚至连税都不收。毕竟沓氏不但穷得叮当响,距离辽东郡治襄平,足足有一个多月脚程,哪个郡吏会闲着没事干,冒着被夷人攻击的危险,翻山越岭过去收咸鱼干?   对辽东来说,沓氏是边远渔村,但对胶东而言,却是交通要道,任嚣已经向那边派了人手,打算修建一个小港口,让越海而来的粮船停靠过夜。   他还问了黑夫一个问题:“要是此地立县,到底是归胶东郡,还是归辽东郡?”   黑夫的回答是:“辽东管不到,胶东管得到,当然归胶东!”   于是,辽南的沓氏就这么被胶东郡接管,黑夫郡守也不客气,真将那儿当成了自己的治下,以沓氏是夷名为由,改名“旅顺”。   接下来,按照任嚣的计划,船队离开旅顺后,会沿着辽东海岸缓缓而行。也不知为何,这一段航速总是极其缓慢,颇似逆水行舟,所以要行驶七八天,才能到鸭绿江口,再行两日,能抵达帝国最偏僻港湾,位于清川江口的“列口”。   黑夫颔首:“故而,要航十余日,方能抵达列口?”   “正是如此。”   任嚣补充道:“返回时更快些,只需七八日,故一个来回,大概二十日。”   “二十日……”   黑夫沉吟了,这样一算,以胶东运粮船的载量,一个月顶多运七八万石过去,距离萧何给他算得“一月十万石”还差了不少啊。   这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慢很多。这年代的航海术不发达,多为“地文航海”,根据地上物标,确定船位和引航,所以要靠着海岸线航行。在胶东沿岸多烽燧作为灯塔的情况下,老船家可以尝试夜航,但在辽南那种杳无人烟的海岸,就只能白天走,晚上停泊了。   所以才这么慢,从烟台到列口,就算靠岸行驶,大概五百多海里吧,居然要走十多天,平均下来,一天就五十海里,就算一半时间休息,航速竟然才一小时四五节,虽然远超陆地行军,但与后世相比,真是慢得令人发指……   “监军以为如何?”   任嚣询问,若黑夫没有意见,运粮的路线和方略就这么定下了。   他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看向自己的幕僚们,目光掠过陈平、萧何,定在了第三个人,也就是那个肤色惨白的布衣中年人身上,对他点了点头。   这中年士人早就憋了许久,此刻得了黑夫允许,便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谬矣,谬矣!任将军的这方略,未免有些胆怯低效。”   此言顿时惹来了任嚣属下们的不满。   他们方才见此人在侧旁听,任嚣每说一句,他就摇一次头,若不是看他是黑夫带来的幕僚,血气方刚的楚越楼船之士,早上去揍他一顿,再扔下海去喂鱼了!   “噢?”   任嚣看了看不动声色的黑夫,目光瞥向这幕僚:“这位先生莫非另有高见?”   布衣中年朝任嚣拱手:“不敢说是高见,只是……一个来回,竟要二十日之久,此事若被沧海君手下的舟人得知,定要笑掉大牙。”   他收敛笑容,朝黑夫作揖:“监军,若按草民的法子来,时间能缩短一半,一个来回,十日即可!”   “十日?”   厅堂内,楼船之吏们面面相觑,在他们的计划里,这是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做得到!”   “怎么可能做不到!”   布衣中年却道:“只要胆子大一些,不必沿岸小心翼翼地走,船队从成山角起航,乘风破浪,越过大海,直接去列口靠岸!回程则不变,如此,不论航程还是时间,均能大减。”   这话让众人怒极反笑了:   “你这狂士,可知成山角以东,雾有多大?你可知东海之上,风有多猛多变幻莫测,随便一点巨浪,便能让船沉没。你这布衣,根本不懂海事,军议之事岂敢妄言?”   任嚣却止住了众人对这布衣的攻击,看向黑夫:“敢问监军,这位先生是何许人也?”   黑夫一挥手,指着布衣:“你自己说罢。”   布衣应诺,嗟叹道:“我曾是在海上求食的船家,少海虽大,在我眼里,不过是个澡盆。”   “我亦是在胶东、朝鲜来回不下十次的寻仙者,可惜那所谓的蓬莱、方丈、瀛洲,渺茫难求,最后才明白,它们是假的。”   他一边说,一边走到那海图前,指着它道:“现如今,我已洗心革面,成了这海图的绘制之人!”   “这海图竟是你绘的?”楼船之吏们皆惊。   “不错。”   布衣中年朝所有人一拱手:“在下乃是幸蒙陛下赦免,在监军身边做事的待罪之人,徐福!” 第0594章 顺逆   “徐福?”   消息闭塞点的楼船之吏,颇为惊讶,这个本该被通缉的方术士,为何会堂而皇之地出现在此?   但耳目灵通点的,却知道徐福已被免罪:去年,诸田叛乱刚刚平定不久,朝廷秋后算账之际,临淄、济北郡丞提交了关于方术士可能参与反叛的证据,这个群体立刻变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与此同时,消失半年的徐福,被出海巡视的共敖,在青岛外海的小岛地牢里发现……   徐福心里也苦,他被黑夫一关就是大半年,也没胡乱用刑,就是让他独处,连阳光都见不到,隔三岔五来看他一次,让他交待卢敖、韩终等方术士的黑料。   他最初还不说,可后来熬不住,便陆续吐露。   “你知情?”黑夫问他。   “知……知情。”   黑夫当时笑道:“知情不报,还欲与卢、韩一起欺瞒陛下,真是死罪啊,幸好我让人在琅琊截住了你,否则,你便再无生路了。”   之后,黑夫撂下徐福,连续四个月未来看他,徐福一百多天无人交谈,送饭的老者也是个哑巴,他想死的心都有。   等黑夫再来时,只是淡淡地说,诸田作乱,已被自己平定,随即,便让徐福绘制胶辽海图。   徐福还想藏着掖着,因为他觉得,自己若知无不言,黑夫很快就不再需要自己,会杀人灭口。   但黑夫在看了他献上的第一版海图后,却只是轻轻一笑,拿起旁边的炭笔,在纸上信手勾勒起来。   不一会,一副胶东、辽东、朝鲜半岛的地图便浮现在上面。   徐福看过之后,亦大为震惊,那些海岸线的大体走向,与他脑中所记竟别无二致!更神的是,黑夫还能画出徐福都没去过的海岸,甚至在朝鲜半岛东南方,还添了一个巨大的岛屿,指着它戏言道:   “徐福啊徐福,你想要陛下给你童男童女,想去的地方,不会是这吧……你如何称呼此处,东瀛?扶桑?倭?日出之地?”   叫什么不重要了,徐福差点没吓死,本以为,这是他自己琢磨的小秘密,却被黑夫无情地揭露出来,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徐福想不通,只以为神,顿时佩服得五体投地,自此不敢再在黑夫面前掩藏。   他不知道,这是黑夫前世初高中时,教室墙壁上挂了许多年的中国地图立功了,用神秘主义吓唬方术士,也算以彼之道还治彼身了。   在唬住徐福,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后,黑夫又意气风发地告诉徐福,方术士勾结诸田谋反的事情已暴露,这个群体彻底凉凉,徐福惨遭迁怒,也成了通缉犯。   徐福有些绝望,难道他这么聪慧的人,就要做一辈子阶下囚么?   黑夫当时也没说话,徐福半晌后才醒悟过来,黑夫暗示这么多,无非是告诉他:你只剩下一个机会,那就是站出来揭发卢、韩!   徐福愿意合作,被带回即墨后,黑夫与郡丞一同审问了他。徐福按照黑夫提供的剧本,自称先前忽然消失,不赴成山角之会,并非刻意欺君,而是惊闻那方士韩终等人诱骗皇帝出海,欲图谋不轨。   “我本欲告发,却被卢、韩手下发现,惨遭劫持,扔在无名海岛上的地牢里,近来才得以脱身,今闻陛下遇刺、诸田反叛,以上种种,皆卢、韩之奸计也!”   黑夫郡守对此事很重视,立刻将徐福送去秦始皇处。   不再相信方术士鬼话后,皇帝岂会屈尊见他?一切交由廷尉叶腾审理。   徐福发现,自己的所有退路都被堵死,从押送到审讯,都是黑夫的人在经手,哪怕到了皇帝行宫,也是黑夫的老丈人,廷尉叶腾来审他,只要说错一句话,对方有的是办法让他立死。   就算忽然反水揭发黑夫又有何用?黑夫平齐乱,封大庶长,恩宠正盛,一个通缉犯的胡言乱语,无法对他造成损害,反而会害死自己。   徐福是个自爱惜命之人,他知道,自己最该做的,便是听黑夫的话,彻底与方术士划清界限……   于是他的证词,成了扳倒方术士最后一根稻草,秦始皇勃然大怒,一共坑了数百人。   倒霉的侯生只因为“不知情”便惨遭株连,但徐福作为首告,按照律令,可以赦免。   但徐福仍不得自由,事后,黑夫还请求,徐福虽为方术士,但他从未敢欺瞒皇帝,且对海事极其熟悉,可以让他在胶东效力,秦始皇准奏。   今年年初,徐福回到了胶东,在郡守府手下做事,只是极其低调,很少出没。   但徐福没想到,回到胶东后,黑夫给他的差事,居然是管理方术士……   坑术士后,这个群体已经销声匿迹,唯独胶东有余存,便是那些先前帮黑夫寻找金矿,改善晒盐技术的方士,他们于朝廷有功,得以幸免。   但经此一吓,与之前相比,方术士与黑夫的关系有了巨大变化,过去是充满敌意,如今却视黑夫为大腿,一旦黑夫不再庇护,他们随时可能被人捉拿诛杀。   黑夫将这仅存的十余名方术士分为两组,学“祠灶致物”,也就是玩丹砂炼水银,金铁相互炼成的为一批,在青岛秘密研制着一个项目。钟情于海外求仙,多次乘船出海,熟悉风浪水文的为一组。   海图的最终形制,便是徐福带着第二组的人绘制而成,说是他画的,也不为过。   今日黑夫带徐福来烟台港,用意也很明显:黑夫想主导此次跨海运粮,故意让徐福装一装,将任嚣提出的方案驳倒!   作为在这片海域往来二十年的人,要论对少海、东海的熟悉,在场所有人加起来,也赶不上他吧?   想定后,徐福开始了他的表演。   他踱步到厅堂中央,朝任嚣和楼船之吏作揖,然后指着地图上,辽南的位置道:   “任郡尉,你方才说,舟船从旅顺到马訾水,航速极慢,恍如逆水行舟,要七八天之久,可知这是为何?”   ……   “洋流?”   任嚣和楼船之吏们听着这个从徐福嘴里蹦出来的陌生名词,有些不明所以。   “然也,洋流。”   “江河有流,海亦有流!常年出海者便能知晓,同一艘船,同样的货物,同样是风平浪静,从烟台到成山角,去程省时,仅需一日,回时费力,需一日半。”   而造成这种情况的,就是徐福所谓的“洋流”了,顺者如同在大江大河上顺流而下,逆者则如逆水行舟,不慢才怪。   他这么一说,倒是符合任嚣和楼船之吏们的常识,只是众人多来自楚越之地,对江河湖泊熟悉,对大海的脾性,还真没徐福清楚。   见众人不再轻视他,徐福这个出了半辈子海的方术士,便像讲课一般,用炭笔在海图上,从马訾水(鸭绿江)入海口开始,沿岸画了一条线,到旅顺处停止,标了个箭头,预示着它是由东北至西南向的。   “胶东沿海有洋流,辽南亦有,也是不巧,与运粮去向相反,故从旅顺到满番汗时费时,回程时反而省力!”   “原来如此。”   众人皆颔首,徐福说透这点,真是解开了一个未解之谜了。   黑夫高坐厅堂,任由徐福在那讲解胶辽沿岸的各种“洋流”,徐福有几分本事,多次出海,是早就知道这种东西存在,并暗暗总结了规律,但赋予它名字的,还是黑夫。   而徐福说的两处沿岸洋流,其根源皆是“黄海暖流”,这是世界第二大洋流“黑潮”的一个分支。   黄海暖流沿着朝鲜半岛西岸向北流动,在鸭绿江附近,由于辽东半岛的作用,转向西南行,在鸭绿江水流的作用下,变得更强,直接冲入渤海湾!   这道暖流,会沿着渤海湾沿岸转一圈,带去热度,让“碣石”也就是秦皇岛成为不冻港,然后便从渤海南侧流出。在胶东烟台附近,接受了莱州湾的淡水,变成黄海沿岸流,绕过成山角,继续往琅琊地区流去……   这就是渤海和黄海的洋流循环,也是让碣石—芝罘—琅琊这道航线早早出现的根源。   明白了这点,就能充分利用洋流来行船了。   徐福道:“眼下乃夏季,辽南洋流较弱,也足以让舟船航行艰难,到了秋冬,洋流更强一倍!到那时,想要从胶东经旅顺运粮到满番汗,真是难上难!一个来回,恐怕要整整一月!”   任嚣和楼船之吏们沉吟了,若徐福说的是真的,那他们的运粮方略,夏天还能勉强接受,一旦到了秋冬,就举步维艰了。   “但若反其道而行,直接从成山角起航,抵达朝鲜沿岸,再向北去满番汗,朝鲜沿岸洋流,乃从南向北,如此,则能避开逆流,回程时顺洋流而行,可事半功倍,省去不少时日!”   (前文有误,秦朝最东界是满番汗,列口还在南边,应是箕子朝鲜的港口)   顺之则快,逆之则慢,这个道理大家都懂,众人渐渐有些被徐福说服了,但仍有一个难题横亘在他们面前。   “我听闻,从成山角直航到朝鲜,可是有足足四百里之遥,船要走四五天……”   任嚣手下,最老道的楼船军官面露难色,摇头道:“我也问过不少燕齐老船家,他们出过无数次海,却也不敢走这条水道。”   对于这时代而言,极少有离开海岸的远洋航行,首先是海上风云莫测,这年代的风帆尚且原始,无法很好利用侧风,非得顺风才行,若是无风,就得靠桨来划。   更糟糕的是,失去陆地的标志物后,船只的航向也成了问题,白天和晴朗的夜晚,可以依靠太阳、月亮和星辰来判断风向,可在阴天和多云的夜晚,船队就成了无头苍蝇,陷入迷航了……   燕齐方术士中,不乏有人试过远航,但大多严重偏离航线,运气差的船毁人亡,运气好的,等好不容易绕回来,亦是猴年马月了。   “那是彼辈无智,不会观测风向。”   徐福却不以为然,他作为敢怂恿皇帝出海,历史上更带着几千人远航异域的人,自然是有几把刷子的。   徐福回头看了黑夫一眼,见主人点头,便继续道:“我花了十年来钻研风向,略有所得,眼下风多是从东往西吹来,远航是有些难,可一旦入秋,却有天助之!”   “天助之?”   众人皱眉:“此言何意?”   徐福换成了粉笔,在那海图上,除了黑色的洋流外,又加上了白色的一些小箭头,它们或从北向南,或从南向北,或盘旋不定……   “这是……”   常年在海上打拼的楼船将领们,又岂会对这东西陌生呢?   徐福按断了粉笔:“季风!”   此乃黑夫这取名狂魔,给这种特殊的风取的新名字,徐福倒是觉得它很符合实际,季风者,随季变化之风也!   “徐福说得没错。”   黑夫亦起身,拍手让众人看向他。   “有此风相助,楼船远航,越千里海疆,征海外之国,易如反掌也!” 第0595章 牵星   夜里的大海,显得比白日更恐怖,深邃而未知,潜藏着无数危险。即便是最老练的渔父,也很少夜航。   但五月初一这天,在青岛港附近的海面上,却有艘楼船连夜穿梭于海上,它离陆地越来越远,直到孤悬于茫茫大海之上。   时值月缺之夜,船上众人抬起头,却见天气晴朗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星辰银河,显得格外清晰。   但看久了,也会让人眼花缭乱,尉阳盯着半天,只觉得眼睛发酸,而那些星辰也相互混淆,不容易一一辨别。奉郡守之命,他们这批识字的官吏,在不出海的时候,就跟着徐福,学习他的“牵星之术”。   徐福却不会看迷糊,对于方术士而言,天上星河虽然无比辽阔,那繁星在别人眼中如沙粒般不可胜数,但在他眼中,却如手掌的掌纹一样熟悉。   “那便是北斗七星。”   徐福深手指着天际的一列星辰,手指虚画线,将它们连接起来,并一一叫出名字。   “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瑶光,七星连在一起,就如宴飨上舀酒的斗。”   “的确像极。”年轻人们颔首,也有些馋酒了。   徐福又说,位于斗魁上的天璇、天枢之间连一条直线,再向天枢方向延长5倍的距离,便能找到一颗极其明亮,让群星黯然失色的星辰。   “那便是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大海弥漫,无边无际,不知东西,白天有太阳,但到了晚上,就得靠星辰而进了。北极星,这是每个航海者的本命星,它位于北天极,位置几乎不变,可以靠它来辨别方向,而徐福要传授给众人的“牵星术”,也是围绕着北辰来施展的。   “今夜无月,正是牵星的好时候,都测一测吧。”   这批楼船之吏,人手一块“牵星板”,它由乌木制成,一共十二块,合在一起像是扇子,最大一块为十二指板,最小为一指板。   经过月余学习,尉阳早就对此不陌生了,他左手拿牵星板一端中心,手臂伸直眼看星空,使牵星板板面与海平面垂直,观测北极星离海平面的高度。高度高低不同,可以用十二块木板和象牙块四缺刻替换调整使用。   而旁边,还有两个助手,一人持火照明,另一人在纸上为他记下观测得的数据。   想在摇摇晃晃的甲板上完成测量是不容易的,测完之后,众人回到船舱中,按照测得的高度,用记在心里的《九章算术》公式,得出了北极星与地面的夹角,再将这结果交给徐福。   徐福一一检视后,将没测准的众人奚落了一番,让他们出去重测,却又夸了尉阳:   “还是尉阳所测最准!”   同僚们的目光看过来,有羡慕,有不屑,尉阳咬了咬嘴唇没说话。因为他也觉得,这是徐福在刻意拔高他,原因不用说,因为他仲父乃郡守、监军,这次安排尉阳来做楼船之吏,颇有为他镀金铺路的意思。   徐福将一个巨大的木盘摆在案几上,此乃“太乙九宫占盘”,是徐福家传的宝物,也是他能视大海如坦途的秘诀。本来是只传子嗣徒弟的,可被黑夫一逼迫,徐福也只能忍着心疼,将压箱底的本事拿出来,教给这群喊他一声“徐夫子”的青年军吏了。   这占盘髹漆木胎,结构分两部分,天盘和地盘。大而在外的方盘为地盘,在地盘之内的圆盘为天盘。其中,天盘中作斗杓,指天罡。次作十二辰,中列二十八宿四维局。   而地盘,则列十二辰、八干、五行、三十六禽、天门地户人门鬼路四隅讫。   一边教导尉阳,如何用先前测得的数据一一对照天盘、地盘上的尺度,得出方位。徐福也不由感慨万千,因为此物,一开始的用途,根本就不是测方位,而是占吉凶!   当年,早在春秋时,龟策行家卫平为宋元公算命,便曾“仰天而视月之光,观斗所指,定日处乡,规矩为辅,副以权衡。四维已定,八卦相望。视其吉凶,介虫先见。”   总之,此物主要是用来算命占吉凶,龟策日者行走各地,按照星辰分布,将天下划分为“十二分野”。他们同时也发现,不同地区,北极星与地面的距离不同,比如在“尾箕”分野的燕地,和“翼轸”分野的楚地,距离差别甚大。   但“觜参”分野的赵地南部地区,和“危虚”分野的齐地,北极星与地面夹角,却几乎相同!   于是,牵星术除了占星算命外,又多了个用处,那便是观测南北方位。在陆地上,这其实没什么大用,直到传到燕齐之地,方术士手中,这才大放异彩!   徐福将此术用于远航,这也是他能十次前往海外的依仗,时刻观测方位,便能知道自己航行的路线是否偏离目的地。   这门方术士过去讳莫如深,让人敬畏的学问,说白了,其实也挺简单。   “封建迷信和科学技术,其实是一对双生子啊……”   黑夫当初在听完徐福的讲述后,如此感慨,同时也决定保下他的性命。   如今,昔日的占星术,已经成功洗白,变成了“天文航海术”。   黑夫还为这种南北有异的地理坐标取了个名。   “纬度!”   徐福承认,过去十来年里,他已经悄摸摸将燕齐沿海,南北不同地点的方位数据测得七七八八,连对岸朝鲜,也被他测了几个点。从胶东出发,要怎么航行才能准确抵达对岸港口,徐福都了然于胸!   这是徐福会的东西,但方术士的冒险寻仙,和必须保证稳定安全的粮食海运毕竟不同,他们还要解决一个大问题:跨海而去,两三天时间里,若是倒霉遇上没有星月的夜晚,偏离航线该怎么办?   ……   结束了每月两次的牵星练习后,徐福回到了青岛港,次日,黑夫巡视至此,让徐福带他去看看,那些被“招安”后,擅长“祠灶致物”的方术士鼓捣的秘密项目进行得如何了。   “郡守,那所谓的司南,根本无法指南。”   一进门,徐福就告诉了黑夫这个坏消息。   没错,这个秘密项目,便是制出一种在多云阴雨天里,也能测出南北方位的器具。   这时代,磁铁已为人所知,《吕氏春秋》有言,慈招铁,或引之也。六国故地还有传说,说秦始皇在咸阳宫有一座磁铁修成的大门,但凡持兵刃路过的,都会被吸附到上面……   这当然是胡扯,秦地的剑,以铜居多,造个磁铁门也没大用啊。   不过,方术士倒是对这种好玩的东西很感兴趣,是用来装神弄鬼的必备之物,隔空取物之类的,这帮家伙没少玩。   黑夫目的明确,他就想以磁铁做指南针,不过,方术士们却提出了不同意见。   有的人以为,应该做传说中,黄帝用过的“指南车”,有人以为,应该用曾见于古书中,但现世已失传的“司南”。   黑夫思索之后,将方术士分为三组,七八人做指南针,其余人做司南、指南车。   一个公司下面,同一个项目,分几个工作室良性竞争,是不错的法子,这群方术士未来还有大用,黑夫希望他们能自己有想法,而不是只做应声虫。   “那样的话,我找不识字的匠人来,岂不是更方便?”   即便是错的,也可以去尝试,谁知道一个失败的项目,稍加改造,不能变成黑科技呢?   不过结果证明,什么司南、指南车,都是理想中的东西,那几人花了数月时间,费了好多人力,将邯郸郡武安县磁山运来的磁铁磨成勺,放在打磨光滑的铜鉴上,希望它的勺柄能够指南。   但尴尬的是,盯了半天,“司南”就是不动。   也对,那微弱的磁力,远不如重力和摩擦力的作用,动得了才怪!   司南项目组宣告失败,而隔壁的“指南车”更惨,方术士们和工匠鼓捣了半天,就是做不出不管转向何方,都能自动指南的神器,只能尴尬作罢。   最终,还是黑夫指定的“指南针”有了些成效。   普通的缝衣针,用天然磁石反复摩擦,便能使针带上磁性,虽然这其中原理方术士们也琢磨不明白,但不妨碍他们使用。   徐福让人为黑夫展示了两种用法:将磁化的细针穿几根灯心草,浮在木盘水面上,或涂一些蜡,粘一根蚕丝,挂在没有风的地方……   却见指针锐处受某种“神秘力量”指引,微微转动,锐处常指南,亦有指北者。   徐福解释道:“此恐石性不同,致使南北相反,理应有异,未深考耳……”   “这大概是N极和S极的区别?”   黑夫虽然对这简陋至极的指南针、指北针还不太满意,但他们要做的毕竟不是跨越数千里的远洋航行,只是跨越数百里的短暂出海,指南针只作为牵星术的辅助,以备不时之需。   这样的指南针没法和后世相比,但没什么东西,是一开始就能做到完美的。   两种方法里,徐福比较推荐缕悬法,因为水浮法的最大缺点,便是水面容易晃动影响测量结果,而海上的船只,晃动可不是一般大。   徐福还说,他特地在白天夜晚,依照太阳、北辰方位做过对比,发现这指南针、指北针的指向,虽然大体上是南北,但依旧有少许偏差,且无论如何更改,都无法消弭。   “些许偏差,无伤大雅。”   黑夫知道这是地磁偏角,但他一时半会,也跟徐福解释不清楚,这种理论上的东西,还是交给大科学家张苍去钻研吧。   “足够了,多制备些磁针,让每艘船上都有数枚,再教楼船之吏使用,相比于牵星之术,此物简单,不管识字不识字,都能学会!”   ……   巡视完方术士们的项目后,黑夫到了外面,这座他亲自命名的青岛港,已不复昔日渔村景象,日积月累,变成了繁华海港。   “积土成山,风雨兴焉;积水成渊,蛟龙生焉。”   吹着海风,黑夫不由嗟叹,他现在做的,不过是积土成山、积水成渊的过程。   季风、洋流、指南针、纬度、天文航海术,这些方术士藏着掖着的知识,如今都被黑夫掏了出来,公之于众。而第一批具备以上知识的海员,也正在接受培训……   远洋航行必须的物质基础,正在一一补全,还差什么呢?   还差最关键,最核心的东西。   “利益!”   无法给世人,起码是胶东人带来利益的远航,与方术士花费巨资海外求仙,有什么区别?一旦那股劲头过了,再庞大的船队,也会搁浅生锈,他们曾探索过何处,最远抵达了哪里,都没了意义,只剩下后人遗憾叹息。   “如果能再远一些,如果那振奋人心的西洋远航,能一直持续下去……如果……”   历史没有如果,唯有利益,能驱使人不断探索。   但黑夫的确是没看出,此时远航海外,除了满足秦始皇的虚荣心,满足黑夫玩梗的恶趣味外,能让中原捞到什么油水。   “或许这次跨海远征后,能找到它呢?”   现如今,舟师已训练多时,粮食已囤积完毕,青岛建造的大木船挤满港口,如今又搞定了“导航系统”,真是万事俱备,只欠……   黑夫正思索之际,他身边的“示风器”上,长条的旗帜高高扬起飘拂,系在其上的风铃叮当作响,发出好听的声音!   “仲父!”   在外看守示风器的尉阳面露喜色,他朝黑夫高呼道:   “起风了!是季风,是南风!”   ……   PS:太乙九宫占盘是1977年在安徽阜阳县双古堆西汉汝阴侯出土,可能是夏侯婴或者其子嗣算命用的。 第0596章 起风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五月中旬,烟台港人头攒动,包括郡守黑夫在内的众多胶东大员齐聚此地,都在遮阳的屋檐下,翘首以盼。   黑夫坐于正中,陈平站在他旁边,凑在耳边低声说着什么,黑夫看似面容淡定,可他心里,仍是有几分焦虑。   “我还是不该让尉阳冒险出海啊……”   事得从半个月前讲起,在做好好牵星术、指南针等一系列技术准备后,恰逢时间进入五月,一如徐福所言,来自南方的季风准时吹起。   “胶东外海之风,随四季变化,10月到3月,北风为多。四月,季风交替,风向不稳,不可贸然远航。到了5月,风转为偏南,六到八月间,在胶东沿海,更有从西南吹向东北的大风!”   五到八月,是乘风远航,前往朝鲜的最佳时机,黑夫自然不会错过。只数日时间,第一支开辟新航路的官方船队便准备妥当,一艘大船,两艘小船,伪装成商船的模样,共有船员四百。   在挑选军吏时,需要一名五百主,两名百主,身为百主的尉阳主动请求,参加这次远航。   黑夫一开始还有些迟疑,私下里对侄儿道:“海上风浪莫测,你若有什么闪失,我如何向汝父,汝大母交待?”   尉阳是家里的长孙,也是母亲的心头肉,黑夫可不希望他出什么意外。   尉阳却有几分志气,他挺胸道:“张伯父(张苍)与我说过一个故事,触龙说赵太后,其中一段话,侄儿至今尤记。”   他背诵道:“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犹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已守金玉之重也,而况人臣乎?”   “仲父让我做楼船之吏,是希望尉阳能在其中立足,可军中最服的是勇气,是胆量,若我一直只能荫仲父之威,岂能长久?洋流、季风、纬度、牵星、指南,还有改好的大帆船,仲父为这次远航,做了如此多准备,如今南风吹起,何不如让侄儿来试一试!”   尉阳力请,最后,黑夫拗不过他,只能答应让他负责其中一艘三百斛小船,又让徐福也随船而行。   五月初,三艘船离开了烟台。它们最初沿着海岸线行驶,在成山角过夜,一日后,成山角雾散之际,伴随着桅杆顶端,指向北方的相风鸟,三艘船彻底离开了大陆,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海平线上……   按照徐福的计划,大船顺风而航,就算航速只有五节,也可日行两百里,只需短短两日,便能抵达箕子朝鲜外海,在其津港“列口”停靠。稍事休憩,便能继续北上,抵达秦朝最边缘的障塞,满番汗。   从那里开始,便是胶东舟师顺时针探索过的航路了,船只再顺着洋流经辽南返回胶东,速度也会很快,不过十来天,就能回到烟台。   今日是船队归来的日期,但从早上等到中午,海上舟船时有穿梭,却都是过客,而非归人。   “莫不是出了事?”   “我就知道那方术士不可靠……”   任嚣手下的楼船之吏们,没少窃窃私语,他们的方略被黑夫否定,改用徐福的方案,虽然道理上徐福说得头头是道,但众人心里难免有些不服。   当然,这些不服,都被黑夫让他的亲侄儿尉阳随第一批船出海这件事堵住了。   就在黑夫有些揪心之际,港口远眺的小吏,却升起了一面火红色的旗!   而后,叮叮当当金声被敲响!   这是脱胎于军中的金鼓旗号,预示着军队回营!   众人大喜,纷纷站起来,翘首以盼,却见远处夕阳映照的海面上,两艘船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靠港口靠来。   “两艘?”   陈平听闻后,心中一跳,这时候他们也看清了,是一艘五百斛大船,一艘三百斛小船……   比去时的三艘,少了一艘!   而尉阳所在的,恰恰是小船!   黑夫幕僚们的心再度提了起来,但黑夫却是镇定,面无表情,注视着两艘船停泊靠岸,船上之人陆续下船,朝他们走来。   他没有第一时间询问自家侄儿是否在里面,可还安好?而是淡然下令道:“奏恺歌。”   对这数百冒死出海的勇士,值得用恺歌来迎接他们!   岸上爆发了一阵欢呼,鼓乐齐鸣,士卒簇拥在街道两旁,欢迎横跨大海的袍泽们!   他们近了,管着大船的五百主迈步在前,旁边是谈笑自若的徐福,而一个熟悉的青年身影紧随后,正是负责小船的尉阳!   三人穿过夹道欢迎的同僚,走到郡守黑夫和郡尉任嚣面前,下拜行礼。   “郡守、郡尉,下吏等不辱使命!”   黑夫颔首,扶起了五百主和徐福,又看向侄儿,他经过十数日海风吹打,烈日暴晒,脸上红扑扑的,还有些脱皮,目光中有点哀伤,却也多了几分神采。   黑夫有些欣慰,那个十多年前他服役归家时,用脏兮兮小手拽着他衣裳要糖吃的熊孩子。那个他经历远征,讲述见闻时,捏紧拳头,睁大了眼睛满是向往的小少年。   如今,他长大了。   “仲……郡君!”   尉阳躬身,献上了此番远航所画的地图、在不同地点观测到的北辰与地距离,算出的“纬度”数据,以及黑夫在尉阳走时,嘱咐他一定要写的《航海日志》。   黑夫接过来后,也不看其他,先打开地图,扫了两眼后,便连连叫好,指着三人,还有那三百名化妆成商贾、水手的楼船之士大声道:   “一年前,陛下在成山角时,将天尽头,改成了天无尽头!以此勉励楼船之士跨海寻路,让大秦疆域,东有东海。而今,汝等巡海归来,这相当于让大秦凭空多出了数百里海疆!如此壮举,我必向陛下请功!”   ……   是夜,在烟台港,徐福、尉阳向黑夫汇报了这次远航的所见所闻,以及那消失的一艘三百斛船去向。   尉阳有些难过地说道:“横跨大海时,第一天还算顺利,可到了次日,却遇到了暴雨,风浪极大,不少人被甩到船外,等风雨过后,那艘船便与吾等失散了,也不知漂到了何处……”   那艘船上的百主是他同僚袍泽,这几个月一起航海,一起学习牵星术,关系不错,他和一百名船员生死不明,这让尉阳有些难过。   徐福补充道:“吾等在列口多等了一日,却迟迟未见那艘船归队,只能先行归来。”   去了三艘,回来时却仅剩两艘,这是不小的代价,也让郡尉官署里有了些异样的声音,认为直接跨海还是太危险了。   但徐福却保证说,这只是意外,而且时间越到秋冬,风浪的天气也会越少,这条航线会越来越安全。   “当真?”   黑夫只能在理论上装装逼,吓唬吓唬徐福,可实打实地出海,如何应付风浪,他却毫无概念,这都得靠老船家水手十年几十年的经验,外行人没法指手画脚。而且哪怕是到了两千年后,就算是极其先进的轮船遇上大浪,也讨不到好。   他看了一眼尉阳,风浪无情,也不认贤愚贵贱,只差一点,自家侄儿就要成为这次探索的殉品了,这也是世人对大海恐惧的原因。   “这或许就是探索必须付出的代价吧……”   黑夫有些无奈,但立刻就重新硬起心肠道:   “立刻再派五艘船出海,乘着西南风出海,一样的路线,这次不必追求速度,要缓缓而行,测好箕子朝鲜沿岸纬度,探明沿途暗礁,以确保万无一失!顺便,再沿着海岸找找那艘失散的船只、吏卒!告诉楼船之士,本吏绝不会弃任何一人于不顾!”   ……   新航线还有待探索和完善,但时间不等人,在陆续派遣出几批船舶跨海远航的同时,另一边,在舟师艨艟的护送下,十余艘粮船也从烟台港起航北上,它们会逆洋流而行,走花费时间更长,但也较为安全,没有大风浪的旧航线。   郡守长史陈平作为黑夫的全权代表,也在船上,这支船队的目的地,是鸭绿江口,一个叫“西安平”(丹东)的滨海小邑,他们必须在公子扶苏大军抵达前,将第一批粮食送去那儿囤积,并利用舟师的便利,为扶苏搭建渡江浮桥……   “郡守放心。”   临别前,陈平笑容可掬:“下臣,一定会按照主君吩咐,好好督管粮秣,协助公子渡河!”   这句话却让黑夫皱起眉来,陈平虽然对他忠诚,办事也很得力,但近来想法似乎有点多……   可眼下也没有更好的人选了,黑夫不想送萧何、曹参去见扶苏,陈平在北地时也是长史,与扶苏打过照面,打交道起来比较方便。   思虑再三后,他还是让陈平去,但却招了招手,让陈平过来,在他耳边警告道:   “无我允许,不准搞事!”   “平亦算个秦吏,为国效力,尽心尽责还不够,岂敢胡来?”   陈平似是被吓到了,唯唯应诺,只是在登船之后,回头看着朝他们挥手送别的黑夫,深深作揖后,直起身来,看着渐渐远去的海岸,负手笑道:   “君上之君,非我之君……” 第0597章 仗不能白打   “陈长史,瞧啊,那就是老铁山,看到此山,便是到辽东了。”   船员好心提醒,说甲板摇晃,让陈平去舱内,立在船头的陈平却摇了摇头,只戴上了一面斗笠,披上蓑衣,避免海水打湿全身。   离开沙门岛一日后,他们的船队从一阵短暂的阴雨里冲出,云开雾散之际,就看到了远方的陆地。   那是一个整齐清晰的尖端,黑褐色的险峻峭壁,像是一把未开刃的剑尖,横亘在海天之间,也将海分成了两半——一半海水较蓝,一半则偏黄,此处便是少海和东海(黄海)的分界线,两色浪潮由海角两边涌来,交汇在此,颇似关中的奇景“泾渭分明”。   但水手们却顾不上欣赏景色,这附近,也是航线最为凶险、涌急的水道。陈平甚至能看到,老铁山悬崖下方,狭窄的白色海滩上,一些沉没船只的残骸被冲到上面,它们都死于急流和尖锐的暗礁!   好在,这艘旗舰的船长经验丰富,小心翼翼地绕开老铁山下的急流,大船桅杆上,硬帆微微调整方向,带领身后十余艘吃水很深的粮船,在南风推动下,逆着看不见的洋流,掠过辽东海岸,继续向北驶去。   绕过老铁山的急流后,已是傍晚,赶在夜幕降临前,船队加快速度,抵达了一处风平浪静的绝妙海湾,烽火台充当的灯塔在闪烁火光,指引船队靠岸停泊……   这便是辽南为数不多的城邑,沓氏,被黑夫改为“旅顺”,因途径此地船只旅途一帆风顺。   这里也是陈平他们在辽东的第一站逆旅。   “陈长史慢点。”   在奉命驻守此地的五百主眼里,郡守长史,已经是了不得的大官了,他得知消息后,亲自带来来迎,还欲搀扶陈平下船,毕竟他看上去很是文弱。   陈平却拒绝了,灵活地跳下船帮,站在坚实的陆地上。   “别看我现在这样。”   陈平也不拿架子,举起宽宽的衣袖,对楼船之士们笑道:“我年少无形时,亦曾脱了上衣,在家乡的河上,帮人划船混口饭吃,与二三子一样,也算是在水上讨生活的。”   此言惹得众士卒哈哈大笑,别看陈平貌似文士,说话却很接地气,气氛不那么尴尬了。   粮船不仅只为迎接扶苏,也会给沿途各港口亭障带来补给,粮食、蔬菜、衣裳,所以驻军对船队十分欢迎,旅顺口的五百主亦热络地张罗饭食,与陈平分享他们打到的鱼和野味。   饭食是有些粗陋,但在饭后,五百主却又点着火把,带着陈平,打开了狭小的仓库。   刚开门,一股浓烈的皮毛味便传了出来,让陈平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五百主却习以为常,拎起一根草草处理过的貂尾道:“奉郡守之命,吾等驻守当地之余,也派人向周边岛夷、濊貊收貂鼠之皮,请长史过目清点。”   陈平进去转了一圈,看到仓库里堆着扎在一起的貂尾、貂皮,有数百之多,亦有一捆捆的海狸皮,还有几张有破损的狐皮,乃至稀有的白鼬皮,这便是旅顺口治下方圆数百里土地,为数不多的特产了,多是本地渔猎部落提供的。   “可这些本地常见的物产,运到中原,价格却能翻百倍啊!”陈平看罢,两眼放光。   辽东郡治襄平远在千里之外,没有从陆路管制辽南沿海的可能性,黑夫跨海经营辽南,将这里变成胶东的县,已经板上钉钉的事,陈平作为幕僚,自然有责任了解此地情形。   通过典籍上的寥寥数语,以及商贾见闻,陈平注意到辽东的一种特产:   “貂!”   陈平知道,貂皮、貂尾,在中原,那就是身份地位的标志!   秦朝官方,武官戴的是“武弁冠”,共敖、曹参等人头上便是,这种冠据说是从赵国传入的,附蝉为文,貂尾为饰。秦以军功爵立国,朝野上下,有多少个武官,又需要多少貂尾?   而貂尾的主要入贡来源,便是辽东,乃至于辽东更外围的朝鲜、夫余、肃慎。   而在民间,虽然明文规定,不允许商贾穿丝帛文绣,但没规定不准穿皮草啊!于是穿不穿得起貂裘、狐裘,就成了财富的标志。昔日苏秦未发迹时,家中富裕,为了显得自己不是穷士,特地置办了一件“黑貂之裘”去游历各国,最后貂裘穿蔽,混不下去,这才灰溜溜地回家,悬梁刺股。   眼下,一件普通的貂皮大衣,在咸阳价值数十金!上好的紫貂裘,更值百余金!   中原北方山林虽然也常见貂,但不论是数量还是皮毛的成色,都远不如辽东紫貂出名。   更何况,辽东的土著蛮夷淳朴好哄骗,随便一点中原的布帛铁器,就能换一大捆貂皮回来……   这是极其暴利的生意,陈平可以想见,此业前景不可限量。   陈平这次来,除了督运粮草外,亦是得了黑夫的指派,实地考察一番,看以胶东为基地经营海外,到底有哪些利益可图?   “何止有利,且是巨利!”   才到第一站旅顺,陈平却已如此笃定。   光旅顺附近的夷人部落,就能换得如此之多皮毛,若胶东能在辽南广立据点城邑,又能获得多少?更别说一海之隔的朝鲜、沧海等地,也盛产此物啊。   ……   六月初二这天,离开旅顺后,船队沿着辽南人烟稀少的辽南海岸前进。陈平看到,左前方岸边满是松柏交错组成的森林,林间冒出许多青葱的圆岭、许多长着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许多尖尖的山峰,间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间跳跃。   而他们的右前方,则是一连串小岛,海域中有大群的海豹和“海大鱼”在游戏,海大鱼便是鲸鱼,体型巨大,隔着数里,就可以看到它们喷出的高高水柱。   果然如徐福所言,此地有洋流,颇如逆水行舟,船速快不起,他们在一座名为“长山岛”的岛上休息时,却见白色的海鸟迎风而飞,海滩上趴着一大群圆滚滚的斑海豹,那是船员们很喜欢的美食。   这群海豹没怎么见过人,全副武装的兵卒走过去也不跑,就呆呆地看着,结果被长矛刺穿了身体,鲜血染红海岸。   陈平目睹了船员们收拾海豹的过程,这软绵绵的海兽全身是肉,割成条形,用盐一腌,放火上一烤,便是一道美味,船长请陈平吃了一些,感觉像兔子肉。   海豹那肥厚的油脂也有妙用,稍微提炼一下,居然能直接拿来点灯。   “海大鱼的油脂更好。”有人如此对陈平说,只是鲸太过庞大,难以捕获,其鲸膏也更加珍贵,只有宫室里才用得起。   待他们抵达西安平时,有了这一路的见闻,陈平对辽东也大体了解透彻了。   此地寒冷,比北地郡更甚,冬天尤其可怕,没有皮裘毛衣便无法忍耐,宿麦也无法越冬,不太适合生活和耕作,故人口稀少。   但这苦寒之地,却是动物的乐园,当地物产有三:北部盛产东胡马;东部、南部的山脉森林中,则为貂、狐;沿海更有大量的鱼群、海豹、大鲸。   陈平立刻就思量开了:“辽东北部的马匹牛羊,可以跨海运到胶东,补充胶东牲畜不足之蔽。东、南之貂、狐之皮,亦可作为货物,以海路贾入中原,价值不菲。沿海鱼虾海兽,较胶东更多,若让渔民驾驶大船来此捕之,满载而归,亦能使胶东之民,人人皆能食有鱼……”   “如此想来,若能将辽南纳入胶东治下,顺便开辟海外之利,这场仗,也不算白打。”   陈平身为长史,凡事皆为黑夫、为胶东计算。黑夫治胶东两年的成果,都花在此战上,决不能打完后,什么都捞不到!   他提笔暗道:“我定要将见闻和想法好好记下,待回胶东后,禀明主君……”   但随即,陈平却停下了手中的笔,又无奈摇头:“但即便获益颇多,又有何用?这些利益,都会被朝廷取走。送去的貂皮,只为公子贵人保暖,创造的财富,也进了少府的腰包,再用于骊山的陵墓,关中的宫室,还有那无穷无尽的欲望。”   很不甘啊,就像是花了精力细细缝补,却为人做嫁衣一般。   “归根结底,主君和吾等在胶东做得再好,最后还不是只为朝廷补窟窿?”   而且这窟窿,还补得完么?黑夫才刚把齐地诸田之乱的窟窿填完,人家立马就在南方北方各捅一个大的。东征之费,还要胶东一力承担。   在陈平看来,黑夫虽是能吏,似乎去到哪都能点石成金,但这就像是抱着柴,去救火一般,薪不尽,火不灭!   有时候陈平会想,也许让那火灭掉,才是正确的选择?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   站起身来,再度念起这首与萧何提起过的诗,陈平露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主君啊,你说过,吏者,民之所悬命也。秦吏如狸奴,为百姓捕鼠,秦吏乃天狗,为世人御害!”   “但这天下最大的硕鼠,九州生民最大的祸害,难道不是欲壑难填的秦始皇帝么!?” 第0598章 险恶   “陈长史。”   六月下旬,数艘来自朝鲜海岸的“商船”在鸭绿江口的西安平靠岸,尉阳甫一下船,就见到了笑吟吟的陈平在不远处,连忙过去见礼。   陈平算是除张苍外,与他们家最亲近的人了,尉阳知道,仲父很器重陈平,留则为守,出则为使,地位远超其他人。   “又在海上晒黑了几分。”   陈平与尉阳说话,亦是熟络的语气,他笑道:“有了季风,新航路果然远胜旧航路,我才在西安平安顿下来没几日,你却已将这片海绕了两圈,又回来了。”   没错,继五月初第一次远航后,尉阳已经又经历了两次航行,第二次时,他们的船只在鸭绿江口与陈平的粮船擦肩而过,只打了个招呼,这第三次,特地在西安平靠岸,却是有胶东的消息要交给陈平。   尉阳奉上黑夫的亲笔信,陈平当面拆开观看,里面的内容,除了询问西安平近况,陈平是否与扶苏大军接上头外,就是叙述胶东舟师接下来的计划……   陈平读罢后,哈哈大笑起来:“这的确是郡君会做的事,可别吓坏了朝鲜的箕氏国君!”   将信放入怀中,陈平问尉阳道:“这两次远航,收获如何?”   “一回生二回熟。”   尉阳自信地说道:“第一次只去三艘船,第二次五艘,此番已是七艘,对那跨海的航路,吾等已是越来越熟悉了,就算仲父命舟师远航,我亦能为之引路。”   相比于第一次直接失踪一艘船,后两次倒是有惊无险。第二次时,有艘船被大风吹断了桅杆,旅顺修理,而这次,有艘船中途漏水,停在了满番汗。   “各地的纬度,吾等也偷偷测好,沿岸合适的泊点,也一一探明,只是……”   尉阳咬了咬牙,心有不甘:“只是那艘失踪的三百斛船,下落不明的上百袍泽,依旧不知音讯。”   这两次出海,船队特地分出两艘船,在那艘三百斛船可能失事的海岸附近巡梭,尉阳甚至主动请命去找。但他们沿着朝鲜贫瘠的海岸线走了许久,甚至登上几个无名岛屿查看,仍一无所获,连沉船残骸也未找到。   这很不寻常,徐福猜测,或是那艘船折断了桅杆,舵也失灵,被那阵忽如其来的西北风,卷到更南方去了。   朝鲜海岸数百里,蜿蜒曲折,再往南,绕过一个很大的海角后,会抵达一处广阔的海湾。那是濊貊之地,岸上到处是未开化的部落,景致与辽南差不多。   而名声传到中原区的“沧海君”的城邦,就坐落在海湾中一座距离陆地数里的大岛上,修建了城邑,聚夷众数千,更有反秦的六国士人慕名来投,遂成濊貊一霸……   如此一来,需要担心的已不止是那上百船员的生死,还有兵卒被俘后,经不住拷问,泄露秦朝用兵意图的风险!   这种情况下,除了加快战争步伐,别无他法。   “谁让此战,胶东、舟师必为偏师,决不能抢了公子将军的风头呢?”   陈平心中如此腹诽,沧海小邦,以胶东舟师借西南风之势,渡海突然发动进攻,纵然不能全歼,也能重创他们。但聪明人都看得出来,这场仗,必须交给公子扶苏来打,谁若急着抢功,那便是没眼色。   归根结底,还是几万人陪着皇帝的公子,玩一场打仗游戏……   “可等那位公子带着远征之师磨磨蹭蹭抵达沧海城,沧海君,说不定已听闻消息,带着部众弃城而逃了,数万大军疲惫远行,耗尽数郡钱粮,最后却扑一场空,那真是个笑话……”   陈平心里有些矛盾,他既希望这场仗能一劳永逸,让胶东自此再不必劳师远征。但又希望沧海君能跑掉,那样的话,黑夫便能“养寇自重”,久镇胶东!   这时候,尉阳才看到了西安平的变化,一个月前,他第一次路过这里时,它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滨海小邑,宽阔的鸭绿江口,水流缓慢,船只可以溯流而入。   现如今,这小邑已被拓宽了不少,码头扩大了一倍,外面加了一道简陋的外墙,内外墙之间,全是堆积如山的粮仓,从这里开始,大军的补给,就要由胶东一力承担了。   西面,来自胶东的民夫正在砍伐树林,开辟让大军扎营的空地,东面,工匠们正在目测河流宽度,有船队相助,随时可以搭建浮桥。   在陈平指挥下,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不愧是黑夫的首席谋臣。   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扶苏的大军迟迟未到了……   陈平叹息道:“据先行抵达的斥候说,半多个月前,公子率部离开襄平,如今二十多天过去了,却迟迟未见。”   襄平城到西安平,近五百里路,没有驰道,只有人兽踩踏出的小路,中间还横亘着连绵起伏的“千山”,它有峰峦千座,从鸭绿江西岸一直延伸到辽南。五六月的辽东,亦是多雨的时候,几万人冒着骤雨翻山越岭,披荆斩棘,耽搁许久也在意料之中。   正说话间,墙垣上传来了清脆的金鸣!   鼓声集合,号角敌袭,鸣金,则是友军抵达的意思。   “是那位公子的大军到了。”   尉阳倒是很高兴,如此一来,他就可以回胶东向仲父复命,说扶苏大军已至。   “总算到了。”   陈平面上似乎也松了口气,可心里,却有些遗憾。   片刻后,待陈平带人出城迎接时,看到远处那支拉成一字长蛇,缓缓走来的队伍,面上却露出了一丝讥讽。   “这哪是无敌的秦军啊。”   “这分明是一群临时拼凑起来,去异域送死的乱军罢!”   ……   那支军队刚刚靠近,陈平就看出来他们有问题。   靠前的是肃穆的关中士卒,虽然他们步伐缓慢,脸上写满疲倦,但队列还算整齐,维持着基本的士气。   后军亦是关中之卒,一样的肃整,公子扶苏的旗帜,被骄傲地高高举起,他还算明智,在后押阵,以免士卒溃逃。   但被夹在中间的近万人就不一样了,他们应该是从燕、赵之地临时征召的兵卒,一个个垂头丧气,衣裳鞋履也多有破损。毕竟是在辽东野猪熊瞎子出没的老林子里跋涉了二十天,真是吃尽了苦头,估算人数,比起来时,起码少了上千人!也不知是死是逃。   陈平读过兵法:在行军期间,倚着兵器,有气无力站立的,是三军饥饿的表现;旌旗不整齐的,是指挥已经混乱的表现;端上食物,相互争抢的,是秩序已经动摇的表现……   这支远征军,尤其是燕、赵之士,几乎三点全中。   陈平让人立刻去递送食物和水,却引发了骚动,因为争抢水和食物引起的混乱,直到公子扶苏的车驾从后军来到前方,方才停止。   身为公子将军的威严还是有的,随着传令兵呼喝,燕赵兵卒停下争抢食物的行为,纷纷退了回去,留下几个摔倒的倒霉蛋被军法官擒住。   扶苏是步行过来的,战车早在翻越千山时便损毁了,一起失去的,还有不少辎车和上面的粮食。   “公子……”   军法官上前请示,公子扶苏看了看数名抢夺饭食的燕赵兵卒,咬了咬牙,挥手道:   “按律,夺抢食物,乱我行伍者,斩!”   在求饶声里,这数人便被当场砍了脑袋,枭首示众!   这让旁观的陈平啧啧称奇,比起在北地时,这位公子,心肠硬了可不止一点半点啊!   他立刻上前行礼:   “胶东郡守长史陈平,奉监军之命,渡海在此督粮,以迎公子!”   扶苏当年在北地,是见过陈平的,立刻扶起他道:“原来是潜入匈奴,立下奇功的陈先生,真是许久未见,快快请起。”   抬起头时,陈平发现,相比于上次见面,公子扶苏又瘦削了几分,也晒黑了不少,脸上棱角更加分明,眼睛里,则是深深的忧患,还有些未褪去的血丝。   “见过公子。”   陈平再拜,斜眼看了看左右,除去扶苏的幕僚、卫士外,却没看到一个身影,便问道:“不知副将杨老将军何在?平也一并拜见。”   扶苏却长叹了口气,痛惜地说道:   “杨端和老将军他……十日前翻山时,犯了心疾,逝世了……”   “竟会如此!真乃将星陨落,大秦又失一宿将啊!”   陈平大惊,深深作揖道:“公子节哀!”   但他垂下的脸庞,却无半分悲伤之色,反倒露出了一丝险恶的笑容! 第0599章 言多必失   “杨端和将军逝世?”   七月初一这天,黑夫接到了这个令人意外的噩耗。   他的僚属们面面相觑,陈平不在,萧何曹参就组成了黑夫手下的哼哈二将:一个负责督运统筹粮秣,一个与黑夫商议军情。虽然监军无权干预战事,但前线的一切事情,亦会事无巨细地传回来,让他知晓,再报予咸阳,让秦始皇知道他长子这次考试进行得是否顺利。   可现在,这场在秦始皇计划里,前有杨端和保驾,后有黑夫护航,万无一失的战争,却出了大纰漏。   陈平第一时间通知了黑夫,并替扶苏询问:“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问的无非是两个选择,当进?当止?   “汝等以为呢?”   黑夫却将这个问题,抛给了萧、曹二人。   “杨将军去世,那这场仗恐怕是打不下去了。”   曹参对扶苏知之甚少,只晓得是个仁名在外,从未带过兵的公子。扶苏身为主帅,有宿将杨端和辅佐,只需要发号施令,具体的事都有杨端和落实。如今杨端和出师未捷而身先死,别说打仗了,扶苏能管好手下万把人不溃散么?   黑夫也有这样的担心:“陈平说,辽西、辽东千里行军,大军损耗不少,在山林中死伤数百,又逃亡了数百,又因老将军逝世,军心更加不稳,虽然还有三名都尉替公子约束三军,但燕赵之地征召的士卒,都各念其家,已无战心……”   “既然军心已乱,不可冒进,最好的选择,是止步于西安平。”   曹参虽然作战勇猛,但平日里,他是个谨慎稳重的人,还没打仗副将就死了,主将又是不知兵的,三军士气低落,这样的军队去异域,与白白送死有何区别?   萧何却摇头道:“公子与大军是箭,拉弓的则是皇帝陛下,早在咸阳时,箭便离弦而出,岂有中途而止的道理?”   曹参是从军事上考虑,萧何却看到了政治的因素。   这场仗不是扶苏想打,也不是那些士卒想打,而是秦始皇逼着他们打!皇帝的诏令是入冬前必灭沧海,如今还有两个多月时间去执行,若就此止步,可以想见秦始皇会何等暴怒!   萧曹二人在那争论,黑夫则在沉思:“萧何说得没错,霸道老爹给儿子的考验,他却中途弃考,那样的话,扶苏会让皇帝大失所望,彻底跌落悬崖了,再没戏了。”   说实话,光是扶苏托陈平向黑夫问策这件事,黑夫已对扶苏有些失望了。   “太幼稚了……”   若他是一位有野心的皇子,若他还有一分进取的心思,这种时候,就不该问该退还是该进,而是一咬牙一跺脚,扛起这面旗帜!对黑夫说的话也应该是:“扶苏欲以一己之能,统军灭沧海,尉将军可否助扶苏一臂之力!?”   且不说做事的能力,最起码连怎样做对自己最有利都不知道,遇事踌躇,六神无主,就算人品再好,想在这个人心肮脏,唯利无耻的世道活下去,太难了……   让黑夫心甘情愿把自己的命,家人的命,手下的命,寄托给这样的人,他没那么大心脏,有时候,信人不如信己!   黑夫就很清楚,怎么做最有利。   秦始皇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他就像一个孜孜不倦的射手,手持弓弩,瞄准自己的目标。一矢不中,他会再发一矢,就像两度灭楚一样,若此番远征未战而止,相关人员恐怕都要受责,黑夫这监军也讨不了好。   而一年半载后,更大规模的远征,又会再度开始……   站在全局角度考虑,北边的之仗,必须在南征开始前结束!   而单为胶东考虑,这场仗也必须打赢。   陈平曾对黑夫抱怨,说胶东两年新政,都投到这场战争里了,若半途而废,前期投入的船只、粮草、徭役之力,统统在东海里打了水漂。   所以,此战必胜,而且要胜得干净,不能留尾巴!   陈平先前让人送信回来,描述了辽东的所见所闻后,黑夫也看到了海外的利益,战后经营辽南、朝鲜半岛,将是胶东的未来……   并不是殖民,而是经济掠夺,从辽南到朝鲜,这些寒冷的地区大部分地区都盛产毛皮,紫貂和海狸随处可见,更有人参等山货,利润惊人,这将为胶东带来巨大的利益!   这时候,萧曹二人的讨论也接近了尾声,曹参同意萧何说的,此战若戛然而止,皇帝那儿交待不过去,但军事上的问题,萧何也给不出解决的方案。   “强弩之末不能穿鲁缟啊!除非……”   曹参却有个想法,看向了黑夫。   眼下距离前线最近的宿将,便是眼前这位了,若他能去朝鲜,小小沧海,还不是手到擒来……   萧何却轻咳一声,提醒道:“无陛下诏令,监军不得擅离职守,更勿论越俎代庖!”   “萧何说得对。”   黑夫很清楚,这绝不可能,没有得到秦始皇允许,就去给扶苏帮忙,在皇帝看来,这种情形,简直就是作弊……   他下令道:“曹参,立刻修书一封,让人以驿站八百里急报,送去咸阳,向陛下禀报此事!”   一去一回,起码是三个月后了,那时候,仗若没打完,皇帝让他去的话,黑夫或许可以去对岸收拾烂摊子,可在秦始皇诏令下达前……   他就得老老实实在胶东待着,一步也不能越过海!   至于公子扶苏那边,黑夫亲自修书一封,郑重告诉扶苏:“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意思很明确,征伐不可终止!秦始皇要求的日期越来越近,大军决不能在西安平久顿。   但他又写道:“然军心不一,虽众必败。公子莫不如将燕、赵兵卒留在西安平和满番汗,以安其心,再让其广树旗帜,威慑朝鲜。公子只与两都尉带五千关中之兵,借道朝鲜,配合任郡尉舟师合围沧海君,则此战可胜也!”   这便是黑夫为数不多能做的事,虽然扶苏的询问让他有些失望和好笑,但毕竟二人曾共事一场,于公于私,黑夫身为监军,都会为他铺好路。至于走不走,走得好不好,就看扶苏自己了……   “还有件事……”   黑夫左思右想,又拿了张纸,写了另一封信,这是给陈平的。   信上只有寥寥四字,但足以让陈平明白黑夫之意了。   “言多必失!”   你啊,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   信前脚才送出去,曹参后脚又来禀报:“郡君,成山角那边派人来回复,说任将军的舟师,已于昨日渡海而去!”   这是早已预定的计划,先前的几次航行探路,都是以商船身份造反列口。但那毕竟是箕子朝鲜的港口,一旦扶苏的军队进入朝鲜,列口将成为最方便的补给站,所以任嚣要去对岸,与箕子朝鲜方面,打个招呼,顺便建立外交关系……   “没错。”   黑夫忘了那些糟心事,露出了快意的笑:“楼船外交!”   ……   秦始皇三十三年七月上旬,墙垣低矮的箕子朝鲜都城,王险城,一大早,简陋的木门被叩开,有来自列口的人仓促入城,跑到狭小如一个小县寺的朝鲜王宫,向朝鲜王箕否禀报:   “列口,有数十艘黑船临岸!” 第0600章 箕氏   秦始皇三十三年七月中旬,朝鲜公子箕准站在前往满番汗的途中,心中忐忑不安。   “彼辈所求,只要不太过分,皆可允之,不可得罪于大国。”   从王险城出发时,朝鲜王,亦是箕准的父亲箕否如此嘱咐他,这也是朝鲜对秦朝的一贯态度。   中原盛传,箕氏朝鲜乃殷商三仁之一,箕子的后代,事实的确如此,但根本不是《洪范》记载,商亡后,箕子入朝拜见周武王,才得以封建,那是周人自己的包装美化,事实远没那么一团和气。   就箕准从家族口口相传的史诗里得知,八百年前,为了躲避残酷杀害殷人的野蛮周邦,箕子带着封国军民北迁,投靠同为子姓的孤竹国。但周人对这支“遗丑”念念不忘,派遣召公北征,在幽州之地建立燕国,并将箕氏进一步驱逐到辽东,还必须常年留子弟在燕国为质。   这种屈辱的处境,一直持续到五百年前,箕氏朝鲜乘着山戎大入侵燕国之际,脱离了燕人控制,进一步东迁,来到了鸭绿江以东的土地,在这片夷濊杂处的地方立足,建立城郭,延续殷商的文明。   又经过二十代人积累,一百年前,朝鲜疆域宽广,口数滋生,成了半岛上的文明中心,夷濊部落皆来朝拜。   时值周室衰微,中原诸侯力政,那一代朝鲜侯颇有志向,见隔壁燕国称王,朝鲜侯也自称王,并与燕国在辽东交兵,想要夺取这块土地。   结果很难堪,朝鲜虽然可以吊打周边夷人部落,可却被装备了弩机和骑兵的燕军打得落花流水。非但没夺取辽东,还被燕军杀过鸭绿江,丢了整整两百里土地,最后不得不屈膝请和,双方以满番汗为界。   那是七十年前发生的事,箕准此刻想来,真是历历在目。   七十年前那场战争让箕氏朝鲜认识到了自己的弱小,燕已经是七雄末流,却强大到朝鲜无法战胜,中原还有四五个更能打的呢……   好在燕昭王有志于中原,对穷山恶水的朝鲜并无兴趣,朝鲜这才能躲过了灭亡的命运。   时代的变化却比朝鲜预想的快,忽然之间,他们眼中强大的燕灭亡了。稍后,海对岸的齐也亡了,燕齐贵族络绎来投,也带来了一个可怕的名号:秦!   秦的强大,秦的残暴,朝鲜皆有耳闻,当满番汗被秦军占领,树立起黑色的秦旗时,朝鲜不敢越过边境半步,去“收复故土”。   虽然很害怕贪得无厌的秦朝入侵朝鲜,但朝鲜却也不想与秦接触。   秦之先人恶来,乃是殷商的奴仆、臣子,如今却赫然为中原天子,朝鲜贵族心里难免有点不平衡。   在朝鲜内部,一部分人希望能与秦贸易往来,但另一部分人则认为,只要秦不来干涉自己,朝鲜也装聋作哑,不要有任何动作。这样一来,立足于西方的秦,或许没功夫管极东之地的朝鲜,那样,朝鲜就能保住来之不易的“独立”。   现在回头看看,连当初支持此议的箕准都觉得,自己当时蠢透了。   最初十年,双方的确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年入夏以来,来自秦朝胶东的商船,开始越来越平频繁出现在朝鲜海上,最初一艘一艘来,之后三艘、五艘、七艘,而且还都是从南方海面上出现,很少从北方驶来……   新航路已经开辟,从胶东到朝鲜,变得易如反掌,曾经被朝鲜视为城墙的大海,如今却变成了侵略它最便利的通途。   列口的官员也注意到这些反常的“商船”,但朝鲜行政低效,他还没来得及禀报王险城,数十艘外壳涂成黑色的战船便破浪而至,将列口津泊得水泄不通,扬言要朝鲜派人去与他们交涉。   箕否已老,于是,这份光荣的使命,就落到未来君侯箕准肩上了。   王险城与列口相隔不过百里,同处于列水之畔,顺流而下,半日可达。   距离列口越近,箕准在两岸看到了越来越多赤脚逃难的人,停船一问他们,说是黑旗黑甲的秦人已经登岸占了码头,控制了城门,不允许进出,还强征朝鲜人去帮忙卸船上的粮食。   城邑周边的人听闻后,害怕自己也被抓走,于是便陆续出逃。   箕准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安慰他们,只能咬咬牙继续往前走,接下来的接洽,关系到箕氏朝鲜的存亡!   ……   但哪怕箕准心理准备做得充足,当他抵达列水入海口,看到港湾里那些比朝鲜宫室还要高大的楼船时,也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果说箕准自己乘坐的船恰似海豚,那秦军用漆涂成黑色的楼船,恍如鲸鱼!   最大的那艘楼船长达数十丈,整个船体为矩形,三层城楼构造,体魄十分雄壮,上面活动着数百人,并部署各种远近兵器。   对方也发现了箕准的船,三艘楼船立刻调转船头,向数座大山般,朝他压来!风帆已收起,航行时只靠两百支木桨飞转,亦速度极快,那尖锐的撞角仿佛触之既死,而楼船上数十架弩,也远远瞄准了他们,让箕准心惊肉跳!   “朝鲜公子箕准来见大秦将军!”   他连忙让人在船首高高举起“旌节”,大喊示意。   别看箕氏八百年前来自中原,可语言已同当年大异,双方各自喊话皆听不懂,非得译者转述才行。   好在旌节的含义未变,双方也准备了译者,一番交流后,得知是朝鲜派人来洽谈,楼船上的弩兵这才收起弓弩,让箕准的船靠近。   箕准整理衣着,看这情形,是要上船谈,他很怕自己一上去就惨遭劫持,毕竟那些来自燕、齐的逃人,对秦从来没一句好话,所述皆是秦背信弃义,屡屡扣押对方君主、相邦,而打仗也如狼似虎,弃礼仪而上首功……   可事到如今,秦船已兵临城下,他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爬绳梯,总比爬悬崖容易。   两船相错,各自下锚,一个身影出现在楼船边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箕准。   箕准抬头,看清楚那是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将领,身着黑甲,发髻偏右,上面扎着帻,打仗的时候大概会戴上胄。   少年正是黑夫的侄儿尉阳,他也在好奇地打量箕准的装扮:   这位朝鲜公子,并不像秦朝公子那样,衣冠楚楚,而是如同一个戎狄般,左右两侧梳辫,辫梢卷曲,下垂至肩,但头顶又加了冠。衣裳也有些不同,裳外有蔽,玉佩环挂在胸前而不是腰上,雕刻成鱼的模样。   “怎么穿成这般模样?”   这在尉阳等人眼里,未免有些不伦不类,他们窃窃私语,觉得好笑。   再看箕准的随从们,基本都是辫发。有总发至顶,编成一条辫子,然后垂至脑后的;也有将头发编成辫子,盘梳于顶的。贵者戴冠,贱者戴巾,更有将头巾卷成长条,绕额一周,再束在头上的。   尉阳不知道,箕氏朝鲜本就是一个文明的活化石,比起自诩为殷商后裔,可实际上礼仪、发式、衣冠都已经周化的宋国,箕氏朝鲜几乎原模原样保留了殷商时期的一切:   他们文字用甲骨文,历法用殷历,又比如这辫发,本就是殷人的独特头型,也被朝鲜王室世代保留了下来。   朝鲜的贵族,甚至会对燕齐之人的椎髻嗤之以鼻,认为这是羌戎杂俗!殷商的古道才是正统!   可事到如今,箕准也顾不上朝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点自欺欺人了,只能低声下气地说道:“小邦朝鲜公子,应邀来见大国将军,不知大邦意欲何为?”   箕准放下了公子的骄傲,声音恭谨,这是小国的无奈。   尉阳则嗓音洪亮,带着大国军人特有的骄傲。   “朝鲜南方沧海君忤逆大邦,皇帝下令征讨,然海外有风不能久留,故船队泊于列口!”   箕准仰了半天,脖子有点酸,他想要上船谈,但译者转述他的意思后,那小将却大声道:   “我家将军说了,人臣无外交之权,朝鲜若欲谈,便去满番汗,与主将,亦是大秦公子相商。”   “什么!?”   箕准只感觉自己被耍了,大老远跑到这,屈尊请求上船洽谈,可对方却说我们没资格谈,你去北边百余里外另找他人……   这其实是在胶东时,黑夫和任嚣商量的,作为偏师,胶东要给公子扶苏大军铺好路,但又要注意,不能处处抢了主力的风头,该怎么办呢?   只能先摆出架势,吓吓朝鲜,至于正式洽谈,还是将球一踢,由扶苏来做决定。   尉阳看出下面朝鲜众人脸上的不满,他轻蔑一笑,努力回想着仲父发号施令时的模样,但那种不怒自威怎么也学不来,只能学学任嚣,于是双手一叉腰,挺着胸,满脸傲慢地说道:   “还请公子回告朝鲜侯,一日谈不完,舟师便泊于列口就食,十日谈不完,舟师食尽,就只能溯游而上,请朝鲜侯赠饭了!届时楼船艨艟,塞列水而不流,强弓劲弩,横于王险之滨,两军相会,也不知能否让王险水泄不通?” 第0601章 卫满   胶东舟师在大搞“楼船外交”,威慑朝鲜之际,陆路的大军,也已渡过了鸭绿江,一路蹒跚,经过两百里人烟稀少的土地后,抵达满番汗。   这是秦朝最边远的亭障,仅有一座哨塔,常年只驻扎着数十人,候望边境。而沛水对岸,则是朝鲜的边邑,增地城,也只有百多人驻扎,两边就这样孤零零地守在这世界尽头,隔河相望。   可现如今,西岸却一下子涌来上万人。哨塔被公子扶苏征用,其余人则在周围建起营房,营火的烟柱遮蔽天空,帐篷如同雨后的蘑菇般疯长,让满番汗看上去像个新兴的大城镇。   “过了这条河,便不再是燕地了。”   取水造饭时,身为“屯长”的燕人卫满站在沛水边久久凝视,南边是荒凉贫瘠的海岸和冰冷咸涩的海水,北面,则是无穷无尽的森林。才刚刚入秋,这里已透着一股冷意,空气湿冷而厚重。   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卫满在家乡任侠好义,素有勇名,不成想,此番却被官吏强征入伍。若是像右北平豪强臧荼那样家大势大,很容易让人来顶缸,但卫满还没混出明堂来,被官吏一堵,没能逃掉,带回县寺,只能硬着头皮服役了。   好在他凭着一股好勇斗狠,做了屯长,大小也算个吏。   但这芝麻大的小吏,依旧无法掌控自己的生死,两千里行军,让卫满几乎去了半条命,翻越千山时,他的屯足足少了四个人,一人犯病,二人失足滚下山,一人则是在逃跑时,被卫满亲手所杀!   说起来,那人还是卫满的乡党,关系很是要好,卫满却毫不犹豫,割了他的脑袋回来复命。   屯里剩下的人对这种杀害乡党的行径颇有微词,但卫满却将换得的赏钱往案几上一拍,说道:“秦军里连坐制可不是闹着玩的,若放跑了此人,吾等皆要为他顶罪!所以,要留一起留,要跑一起跑,自己逃走,坑害别人,这算什么?再有效仿者,便是这个下场!”   他让众人将赏钱分了,自那天起,卫满不仅颇得屯中众人崇敬,甚至连隔壁屯也愿意听他的。   眼下卫满带人来河边打水,众人纷纷相让,更有欲讨好者指着刚在西岸码头靠岸的一艘小舟道:   “卫屯长,那就是朝鲜的船。”   “真小。”卫满鄙夷地说道,他们上个月在西安平,可是见识过秦军运粮的六百石大船的。   “据说有位朝鲜的公子在里头,一身蛮夷打扮,他已登岸拜见公子将军。”   “公子将军”,这是燕赵兵卒对扶苏的称谓,一路下来,虽然关中兵与燕赵兵产生了许多矛盾,但这位公子与士卒同衣食的举动,还挺得军心的。   卫满却不领这份情,撇了撇嘴,不置可否。   众士卒正说话间,却见哨塔的门再度开启,士卒们十分熟悉的公子扶苏走了出来,旁边跟着个头上冠带辫发的异国公子。   二人是携手而出,扶苏送到码头,朝鲜公子则登船后连连躬身作揖,扶苏举手还礼,他也不走,一直看着箕准的船到对岸,才带着都尉幕僚们回哨塔中。   看到此幕,士卒们顿时议论纷纷,卫满则道:“看这模样,大概是谈成了。”   “谈成什么了?”有懵懂的粗汉问道。   卫满的目光变得凝重:“恐怕不消数日,将军便要驱赶吾等渡河,离开燕地了……”   这件事,也成了是日下午,将士们夕食的主要谈论话题。   秦军百人一营,分左右屯,下面又有十人一帐,分屯立灶。米和菜发到屯长手里,五十人一起用餐,虽然会造成一定的不平均,却也方便。   燕地征卒的食物比关中兵稍逊,食无鱼,饭也是糙米,虽然没有肉,但他们却吃的很香甜,有了胶东粮船救急,士卒们不必再像翻越千山时那样,食不果腹了。   也多亏了胶东运来的腌白菜,让粗陋的饭食更容易入口。这是胶东农家广种白菜后的产品,胶东最不缺的,就是盐了。白菜撒盐腌制后装在陶罐里,海运至辽东,成了军中主要菜食,味道酸爽,嚼在嘴里十分清脆,口感比士卒自己挖的野苦菜好多了。   边吃边聊间,卫满却放下了碗,低声道:“我听说了一个消息,关系到吾等生死,二三子可愿听听?”   所有人停下动作,数十双眼睛看向卫满,大军远征,身为乡党的屯长卫满,就是兵卒们的主心骨。   卫满回头看了看营外,让众人凑近,轻声道:“我听说,此番秦皇帝正沧海,明为严惩刺客同党,可实际上,却是想让燕赵之士去异国他乡送死!”   “啊!?”   众人皆惊,但随即又有几个年纪略长,在其他屯有朋友的兵卒站了出来,这种说法,他们亦有耳闻,恐怕不是空穴来风。   亦有人迟疑道:“公子将军仁厚,不止于此吧……”   卫满却摇头:“再仁厚,他也是秦人,是皇帝之子!路上乏粮时,他假惺惺与吾等同食,天天喝粥,但一路上死的燕赵之士,还少么?”   “一旦到了战场,扶苏定会偏袒秦卒,令吾等去填沟壑。一路跋山涉水,十死一二,听说朝鲜之南,比千山更为蛮荒,再走上千余里,等打完这一仗,吾等恐怕十不存一!而秦人根本不欲吾等回燕地,恐怕要被强行留于海东偏僻之所,一生在此吹着冷风。”   燕人对秦人的信任,脆弱得像丝线,轻轻一扯就断,被卫满一吓唬,不少燕人慌了神:   “怎么办?屯长?”   “怎么办?”   卫满笑了笑,将一把匕首,重重钉在案几上:   “我说过的。”   “要留一起留,要走,一起走!”   ……   “与舟师不同,大秦公子扶苏,颇有君子之风!”   离开秦军满番汗大营后,箕准让人拿木册来,开始写送去王险城的信,箕氏朝鲜用的依然是古卜的甲骨文,几句简短的话,半个时辰才能写出来。   但与以往不同,箕准用的不是简陋的木棍,而是扶苏赠送他的“蒙恬笔”,墨也是中原的好墨,兔毫挥洒起来,让箕准的字有些变形。   但这恰好能表达他的兴奋,前些天,箕准在列口遇到了咄咄逼人的秦军舟师,他屈尊前往洽谈,可对方将领却连他的面都不见,派一个年轻小吏应付,态度傲慢,大有朝鲜方面不抓紧点找扶苏谈判,他们就要兵围王险城一般。   箕准无奈,南辕之后,只能往北再跑一趟,前往朝鲜昔日的领土满番汗。   满番汗秦军营地之大,兵卒之多,让箕准印象深刻:排列整齐的马匹和战车绵延半里。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一整座临河的树林砍伐而光。午后的艳阳下,无数的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   和列口的楼船一样,这带给箕准巨大震撼,朝鲜就算举国之力,也只能凑不出这么强大,且装备精良的军队啊,看清双方实力差距后,抵抗的心思,从来就不曾出现在他心里。   带着十万个小心,箕准见到了扶苏,但与他预想的不同,这位大秦皇帝的长子,却格外的温文尔雅。不仅对箕准态度和蔼,赠他礼物,还通过译者,表达了嬴秦与子姓朝鲜的久远渊源,甚至当场吟诵一首《殷武》。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深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此乃商颂,箕氏朝鲜祭祀武丁,依然会唱,只是词句有所变化。   扶苏让译者告诉箕准,这亦是秦朝打这场仗的目的,只为伐灭沧海君。   至于朝鲜?大秦不打算对他们动武,只需要朝鲜放开边境,让秦军南下,顺便借列口港屯储粮食。   有了舟师唱的黑脸在先,箕准只能满口答应,若答应迟了,秦军就不是借,而是要强夺了……   除此之外,扶苏也表明了秦始皇的态度,朝鲜还必须正式向秦称臣纳贡,战后,箕准随扶苏去咸阳朝见皇帝陛下。   “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曰商是常。”   一封信写罢,箕准回想起了《殷武》的后一句。   千年之前,来朝贡觐见汤武的,是周边的小方国,嬴姓亦在其中,他们匍匐在汤武、武丁等赫赫子姓帝王脚下,瑟瑟发抖,甘愿为奴婢。   现如今,辉煌的大邑商已亡八百年,在戎周淫威下,唯一保留了子姓独立和尊严的朝鲜,跑了很远,到头来,却只能向昔日奴仆低头……   唉声叹气间,箕准又失眠了,他走出房间,站在增地小邑城头,眺望秦营。   营火遍野,如同坠落的繁星,覆盖四野,组合成无穷无尽的星辰大海。   以箕准差劲的数学,即便数到旭日东升也数不完,秦营里有多少营火。   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场面,恐惧而又羡慕,却还有一丝幸灾乐祸。   “如此强军,沧海君要倒霉了。”   箕准嘿嘿笑了几下,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   夜渐渐深了,军营里的士卒都已入睡,安静得只能听到火烧木柴的噼啪作响,负责守夜看火的人缩在火边,头一点一点,也开始打瞌睡。   就在这静谧的时刻,某座营地帐篷中,在磨牙和呼噜声中,却忽然响起了一声尖锐的惊呼!   “啊!”   ……   “啊!”   满番汗秦军大营,公子扶苏梦到自己兵败后,羞愧自刎,惊醒之后,才发现是场噩梦,剑抱在怀中,身上已全是汗。   但随即,他发现这根本不是梦,声响来自营外!   扶苏听清楚了,是人的呼喊,马的嘶鸣,甚至是金铁交击声!各种声音汹涌而来,有如海啸!   自从杨端和不幸去世后,扶苏重担在肩,真的是枕戈待旦,他一个激灵起身,拿起剑就往外走,正好几名亲兵卫士推开门进来,匆匆下拜。   “出了何事?”扶苏急促地问道。   “公子,大事不好了……”   一位近一个月来,被扶苏视为左膀右臂的年长都尉抬起头,他曾参加过伐燕之战,战功和身上的疤痕一样多,从未畏惧过任何敌人,任何时候都谈笑风生,但此刻,他的面容,却严肃如铁:   “是营啸!” 第0602章 杀人   扶苏带了万五千人入辽东,按照黑夫来信的建议,他将四千多赵地兵留在西安平。   但对于五千燕卒,陈平给出的建议是,若也放置在西安平,容易使得燕赵兵卒串通勾结。   “一旦彼辈作乱,辽东将多出一支上万人的乱兵,北境再无宁日矣。公子不如将燕卒带去朝鲜,让他们守在列口,一来方便海路补给,二来让朝鲜、燕卒相互忌惮,如此可确保后路无忧……”   扶苏听了觉得有理,再询问几名都尉,他们也觉得陈平之策十分中肯,便欣然采纳。   可现如今,这举动却酿成了大祸……   满番汗的秦军大营分左右两大营垒,左边是燕地兵卒驻扎,隔着一条沟壑和木墙,右边则是关中兵,紧紧围着扶苏所住的哨塔。   扶苏此刻站在哨塔上向外望,却见右边秦营兵卒已被全部惊醒,按照建制排成阵列,守在营垒边,如临大敌。   而左边的燕卒营地,却完全失了秩序,到处是胡乱奔走的人,掺杂着嘈杂的叫喊声、兵刃相击声,更有营帐失了火,场面一片混乱。   “这就营啸……”   扶苏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幕。   名叫高成的都尉告诉他,此乃军队中最可怕的内乱。长达数千里的跋涉行军,距离家乡越来越远,离未知的异国战场却越来越近。翻越千山时损耗太大,几乎每个屯都有人死去,或因逃亡被杀,再加上副将杨端和发病而死,更加剧了营中燕赵士卒的紧张——最安全的将军都死了,何况他们呢?   之所以没乱,全靠五千关中精锐,以及严酷的军纪弹压着。   眼看即将进入朝鲜,大伙都是枕戈待旦啊,因此,像这种寂静漆黑的夜,某个士兵因噩梦或恐惧发出的喊叫,往往会引发其他人的连锁反应,使得整个军营陷入歇斯底里的状态。   士兵们或以为营地遭到袭击,慌乱之中,拿起武器,不分青红皂白地攻击他人,也有人心存邪念,想要乘机逃走,于是营内自相残杀,相互践踏,变成了眼前的鬼蜮。   “多亏关中卒久经战场,没有被营啸牵连。”   高都尉暗暗擦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倘若波及到公子扶苏,让他出了什么三长两短,那他十颗脑袋,也不够砍啊。   扶苏看着这一幕,只想仰天而叹,这场远征还真是多灾多难啊,数年前在塞北做监军,他以为自己已经深入军营,了解了征战之苦,可这次忽然被父皇任命为主将,他才明白,先前做监军时,不过是随军观光的孩童游戏。   刻不容缓的战争时间,万余条人命担在肩上的沉重,随时可能吃空的补给,每天都在走,却仿佛永远走不完的路途,接踵而来的,还有忽然发生的意外。   短短四个月,扶苏就尝到了过去二十余年不曾品尝的辛苦和惊吓,这还只是行军,尚未正式开战呢……   换了他是一个小卒,面对如此巨压,恐怕也会忍不住发出压抑已久的长啸吧?   眼看左营混乱愈演愈烈,践踏相杀倒下的人越来越多,火势都快蔓延到右营来了,扶苏看向都尉们:“诸君,可有制止之法?”   “制止?”   两名都尉面面相觑,高成苦笑道:“这营啸与狱啸相似,一旦发生,极难制止,贸然人营,恐会遭到兵卒攻击,最好的办法……”   他眼中闪过一抹狠色:“派人去占住营门,将里面的士卒关上一夜,让他们自相残杀去吧!到了明早,公子便能得到一个静悄悄的营地。”   在秦人看来,带这些燕赵之卒来异国打仗,本就是莫名其妙,平白增加难度,死吧,死光了更好,省得他们有后顾之忧!   扶苏默然良久,诚然,都尉们的建议,是保全右营秦卒最好的办法,但扶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尚未开战,副将杨老将军发疾而亡,千里行军十死一二,如今营啸,眼看又要丧三分之一,这与弃军丧师何异?一将无能,三军受累,说的就扶苏吧?但不论如何,彼辈都是我的兵,我之赤子,扶苏不能弃之不顾!”   他最后看了一眼混乱的左营,下令道:   “集结战车,战马,皆着重甲,随我冲入左营,将兵卒隔开!”   “公子不可!”   都尉们连忙劝阻,但扶苏决心已定。   待他披挂好沉重的甲胄,站在戎车之上,扫视安稳如磐石的五千关中兵时,不由感慨,自己一直想让父皇对秦地与六国故地一视同仁,这一路来,他也在不断践行此道,希望三军能同舟共济。   可事实却是,数百年的隔阂,几代人的仇恨,哪可能是一朝一夕便能消弭的呢?一旦遇事,最靠得住的,还是关中子弟……   扶苏朝这五千关中兵,长长作揖!   但另一边,他能理解营啸者恐惧的内心。   这场远征太漫长,太辛苦了,皇帝的部署透露着奇怪,仿佛故意将三地兵卒捏到一起,就是要用途中发生的种种问题考验扶苏似的。   上至统帅,下到士兵,每一个人的神经都高度紧张。陌生的地域,严酷的军法,燕人与秦人岌岌可危的信任。梦中那遥远的家乡与近在咫尺的血腥厮杀,连日来生死未卜的远行,熟悉的面孔消失了很多,高压军纪下,却只能长时间积累的压抑。   直到那根绷紧的弦,断了!   随着某人的一声惊啸,这些潜藏已久的恐惧、愤怒、迷茫,都在刹那间喷薄而出,一发不可遏制。   扶苏能理解,但即便如此,他也要去阻止这场可怕的人祸!   公子仗剑,下令道:“击金!开营门!”   壮士敲响营中的铜钟,这是收兵止战的信号,尖锐的响声,也是将营啸兵卒惊醒过来好办法。   左营处,一些仓皇惊恐的兵卒听到金钟敲响,下意识地停下了手里的兵刃,或举首,或扭脸。却见先前紧闭的右营大开,夜色里,一辆戎车驷马当先,后面则是披着甲,手持火把的关中兵,他们径直冲入左营,齐声呼喝:   “将军有令,弃兵伏地!”   在金鸣和大呼下,不少人一个激灵惊醒过来,听话照做,扔了染血的兵刃,匍匐在地,冷静下来的他们后怕地看着满地尸骸,谁也不知道,方才昏暗之间,疯狂的他们,是否失手杀了自己的乡党袍泽……   扶苏的战车和秦卒的脚步,从他们面前经过,毫不停留。   但左营里,依然有许多地方,在发生可怕的杀戮,有人已经杀红了眼,不管不顾,也有人想要杀出一条血路,跑到营外去,彻底逃离这场苦役!   左营的乱象并未好转,甚至有人疯狂到想攻击平乱的秦卒,想将扶苏拉下战车来,亲卫们拼死相护,才保得扶苏周全。   扶苏知道,抉择取舍的时候到了。   “相互残杀者,与私斗同罪,杀!”   “阻拦者,视为谋逆,杀!”   “翻越营地者,视作逃亡,杀!”   一连三个“杀”字,从扶苏口中艰难说出,他能想象,若秦始皇看到这一幕,定会为他击节而赞……   靠杀来解决问题,这曾是扶苏最为厌恶和反对的。   但想阻止一场混乱哪那么容易,有时候,必须让一部分人去死,才能让大部分人生!   “杀……”   被逼成了自己曾厌恶人,这种感觉,真是糟透了。   扶苏眼里含着泪,手中长剑,指向那些陷入恐惧和疯狂的兵卒,也指向曾经的自己!   “杀!”   ……   数日后,西方两百里外的西安平,陈平静静听着信使讲述发生在满番汗的事。   “左营大啸,五千燕卒相互残杀践踏,公子披甲仗剑,带甲士入营平乱,杀数百人,乱方止……”   总之,这场营啸,居然奇迹般地被扶苏平定了。事后一点人数,自相残杀践踏,至少死了上千人,另有千余人乘乱逃了,领头的是一个叫“卫满”的燕人屯长。   而营啸的原因也查清楚了,营中近来流传着“皇帝东征为假,欲使燕赵之士送死为真”的流言。燕卒惶恐,卫满等人欲逃,便在夜间乘机大啸,试图引发混乱,乘机溜走,结果却弄假成真,引发了这场惨剧……   卫满等千余人,冲出营地后,分散向西逃亡,扶苏追之不及,派信使来告知,让粮仓所在的西安平,要小心乱兵。   “公子无事罢?”   陈平很是关心扶苏的安危。   使者回道:“公子无事,只是亲驰入营,遇乱卒袭击,与之格斗,杀二人……”   陈平可以想见,扶苏那每日擦得铮亮干净的剑上,第一次染上了血。   “出乎意料啊……”   使者退下后,陈平却叹了口气。   那流言,是他在西安平时,暗中指使人散播的,或者说,这其实是实话。   陈平本来只是想给扶苏本就曲折的远征加点难度,让这位公子阵脚大乱,举止失措,最后让胶东的黑夫,来给他收拾烂摊子。   “那样一来,不仅秦始皇帝对这位长公子失望,主君,恐怕也会彻底对扶苏死心罢……”   如今看来,却是弄巧成拙了,接下来的一切,脱了陈平的掌控,事情究竟会朝什么方向发展,连他也不知道……   挠了挠有点痒的头皮,陈平自嘲一笑:“还是主君看得清明,言多,必失!” 第0603章 三千里江山   渤海的西南季风,一般在夏历五月到九月,一旦进入十月,就会变成阴冷的北风。   秦始皇三十三年九月底时,乘着最后一趟西风,大秦东征军监军黑夫,得了皇帝回复后,也总算离开了他在胶东的窝,要去那海对岸的半岛看一看了。   黑夫监军一路上心情不错,还张罗着船队用装备的大弩,射一射海里大鲸鱼,只可惜楼船虽大,却不是专业的捕鲸船,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头大抹香鲸身上插着弩矢沉入海底。   看着远处鲸鱼群喷出的水柱,黑夫未免满心遗憾:   “这么多的肉,捕一头,够一船人吃好几天了。”   他看向徐福:“等回胶东后,定要制出专门捕鲸鱼的船!”   除了捕鲸船,还有能在深海捕鱼的大网,黑夫也希望能早点做出来,这年头的黄海里,到处都是鲸鱼海豹,鱼鳖虾蟹,对于中下层一年到头吃不上几次肉的胶东而言,简直是一个大宝库。而黑夫此刻,仿佛是守着宝库,却还没配出钥匙的穷鬼。   徐福应诺,稍后却说起了一件不相干的事:   “从咸阳到胶东,一来一回,哪怕用最快的加急信,跑死了十多匹马,也花了两个多月时间。陛下听闻杨端和老将军逝世,倒是心系公子扶苏,令郡君去近处监军,说白了,就是请君去帮公子一把,免得生出事端来,可实际上,这一诏令,其实是多此一举了……”   徐福与黑夫站在船头说话,却被黑夫瞪了一眼。   “陛下的诏令,金口玉言,岂能说多此一举?”   “草民失言!”   徐福连忙请罪,心里却暗道,昔日顶着欺君之罪,将我劫持扣押的,不也是你么?   不过徐福说的也有道理,碍于无咸阳诏令,黑夫这两个月来,只能在胶东隔岸观火,而扶苏那边,还真出了不少事……   首先是七月底时,大军驻扎满番汗期间,五千燕卒营啸,自相践踏残杀。扶苏率众平定后,左营已死伤千余,又逃了千余,本就与秦军疑心的燕卒,是彻底残了,扶苏甚至不敢将他们带入朝鲜,只能让任嚣用舟师将剩下的两千多燕地人运到胶东来,在海滨看着,干点劳役。   对这件事,黑夫疑心陈平与之有牵连,但陈平回来后只字不提,依然尽心尽责地做着案牍之事,似乎比先前老实了不少,君臣二人,便心照不宣了。   而经过这一系列变故,扶苏只能带着五千关中精锐进入朝鲜。   虽然满番汗营啸让朝鲜看到,秦军似乎也没有想象中的强大,但列口的楼船战舰是实打实的,都城王险随时面临威胁,刀子逼在胸口,只能让开道路,请扶苏通行。   八月初,扶苏抵达了位于列水之畔(大同江)的朝鲜都城王险,驻军城外。他还力排众议,在箕准邀请下,只带少数亲随进入王险城,与朝鲜侯箕否相会,商议朝鲜向秦朝贡,以及出民夫为秦军运粮事宜。   相比于掌军的稚嫩,扶苏在这种外交场合表现很不错,正好胶东舟师唱黑脸,他随即唱白脸,这出“先兵后礼”效果良好,朝鲜贵族折服于扶苏的贵族气质,对秦朝的条件一一答应,朝中反对的声音,也被箕准给压下去了——箕氏还是离开中原太早,不知道“唇亡齿寒”的典故。   接下来的征途一路顺利,没再出什么幺蛾子,八月中,扶苏率部抵达列口,海陆两军顺利会师,休整数日后,便带着一个月的军粮,加快步伐,朝这场漫长远征的终点开进!   朝鲜的路,比辽东更烂,人烟更加稀少,等扶苏他们在朝鲜向导带领下抵达紧邻朝鲜的沧海城,已是九月初……   朝鲜除了公族箕氏和贵族乃殷商遗民,其民众,多为濊陌族类,所以朝鲜周边,亦多有濊陌建立的城邦、聚落,星罗棋布。   而沧海城,显然是出名的一个,因为海对岸就是齐地,过去数十年,乘着西南季风而来的六国人士不在少数,他们带来了中原的文化和先进的生产工具,这使得沧海君成了最文明的濊陌城邦。   眼看扶苏大军抵达沧海城所在的沁岛(江华岛),一场秦始皇帝派长子惩戒谋刺者的大戏就要开演。   按照剧本,跋涉千里的秦军将士与心怀六国,宁可跑到天涯海角也不愿降秦的仁人志士就要大战一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可结果却出人意料,先行抵达的胶东舟师发现,休要说沧海城,方圆数百里的“沁岛”,连个渔夫的影子都找不到。   远征军耽搁太久,沧海城方面早早得知了秦军来伐的消息,已经连人带牲口,跑得没影了,扶苏他们扑了一场空,只占领了一座空城,和收光了粮食的岛屿……   数日前,黑夫得知这消息后的第一反应便是:   “沧海君不傻啊……”   换了是黑夫,也肯定三十六计,走为上了。   濊陌人虽然是东北、半岛诸土著里,唯一从事农耕的,但也有很重的渔猎传统,又不是秦吏,非得守一城一池之地,放弃城邑逃跑,根本不是什么困难的事。   一个先前未曾想过的难题,一下子摆在扶苏面前:沧海君是带着人遁逃了,可远征的秦军又该怎么办?   是追?是守?是撤?   黑夫此番明知前线没仗打,依然硬着头皮渡海,就是为了帮扶苏解决这个问题。   “郡君,沁岛到了!”   有数艘艨艟在外海等候迎接,领头的正是尉阳,欢快地登上船来,向黑夫和徐福行礼,黑夫发现他在海上跑了几个月,已经晒得和自己一般黑了,这下,二人更像亲叔侄……   尉阳开始指指点点,给黑夫讲述关于这座岛的事情,他说,自己按照徐福教授的牵星术,测得此岛的纬度,与芝罘岛几乎一模一样!   黑夫观之,发现此地气候、景致也与胶北没多大区别,只是比起人烟日渐繁华的烟台,江华岛上许多地方空无一人。   不多时,他们开始进入狭窄的水道,尉阳介绍到:“此岛与陆地相距不过二里,因距离狭窄,被当地人称为盐河,别看它窄,水文极其复杂,潮水落差大,多暗礁,大军渡过时,没少费工夫。”   以黑夫多年来领兵打仗的经验看来,此岛的确是易守难攻的天险,只可惜,一旦没有制海权,天险就成了坦途,这也是沧海君弃岛而逃的原因吧。   他们在狭窄的水道里绕了几个时辰,小心翼翼地绕开礁石,绕到了岛屿的另一侧,那所谓的“沧海城”就坐落于此。   看到那简陋低矮的“城”,黑夫哑然失笑:   “我算是知道,沧海君为了要弃此城邑了。”   原来,那所谓的城,不过如中原一座小乡邑,高不过丈余,下面是石头所垒,上层则糊了泥巴,正规军轻易便能破开!   稍后,一行人便与满船白菜萝卜军大衣一起,在临时搭建的港口下了船。   公子扶苏亲自来接,黑夫远远看到身材修长挺拔的扶苏带人过来,便迎了上去,拱手道:“扶苏将军!”   扶苏一愣,也回礼道:“尉监军!”   这称谓,还真有点不习惯。   黑夫未免有些感慨,数年前,他为将,扶苏为监,现如今,却身份易换。   黑夫听说了,这半年来,扶苏也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他脸庞更加瘦削,胡须也不再修理整齐,而是随意地生长着,倒是有几分军将的气质了。   但那忧郁的眼神,却一如当初,只是少了些许悲天悯人,多了点饱经风霜……   说实话,从扶苏平定营啸后的表现来看,他已经表现得很不错,至少将大军全须全尾地带到目的地。   等二人到了营帐内就坐后,扶苏说起他已派人去周边百里内搜索敌情,却一无所获时,露出了一丝颓然的神情,苦笑道:   “对尉君,扶苏也不说客套之言,只是有一疑惑,迟迟未解。昔日在北地郡,扶苏质疑北伐匈奴可有必要,尉君对扶苏说,胡者,中夏之大患也,陛下正是思量于此,才决定一举消灭匈奴,防患于未然,并非是纯粹为了开边耀功,所以北征耗费再大,也是值得的。”   他摊手道:“可现如今,大军以惩戒谋逆之名,万余人走了四千里征途,一路上光是死伤损耗,便有数千。更耗费钱粮无数,使辽东、胶东两郡百姓不宁。可到头来,却是扑一场空。扶苏的确无能,让三军受累,又使敌寇遁逃。事到如今,我也已看不明白,这场仗,究竟为了什么?”   虽然变了许多,但扶苏仍是扶苏,他的疑惑,也是这个帝国的疑惑,他的迷茫,也是这个帝国万千子民的迷茫。儿戏的开端,他这手足无措的主将,让人哭笑不得的结果,如果这算结局的话……   “当然是为了,大秦多了一位果敢勇毅的好公子,还有这……”   黑夫却答非所问,指着沁岛以东的广袤陆地,仿佛要将它们握在掌中:   “三千里江山!” 第0604章 海东   或许是靠海的缘故,九月底晚秋之际,沧海城已经冷得好似冬天,穿着夏装远征的士卒,早已冻得直哆嗦。好在这次与黑夫同船送到前线的,还有数千件羊毛衣,北地、陇西的细羊毛,送到咸阳织成厚实衣裳,又马不停蹄地送到胶东,一件件发到关中兵手上,穿上以后,寒意顿消。   军官们甚至还有特制的狗皮帽子,帽身有两个护耳,天气寒冷时可以拉下护耳紧贴脸部,眼下还不太寒冷,可以系到帽顶——此物随着“发明”它的黑夫,从北地流行到了胶东,又漂洋过海来到半岛,一众将吏戴上后,还真有点像野战军战士了。   这一次,他们亦是将中原的旗帜,插到了三八线之南的地方……   将士们忙着领取羊毛衣狗皮帽之际,大帐之内,黑夫亦与扶苏沟通了意见。   “陛下的诏令是,入冬前灭沧海君,如今沧海君与其部众遁走,这一战,可算不上结束。”   黑夫在提醒扶苏,按照秦始皇的性格,在砍下沧海君人头前,这场仗绝不会就此罢休。   “大军已无力再去寻敌交战。”   扶苏说的是实情,眼看凛冬将至,这时候去未知的广袤地域追索敌人,无疑是送死——要么死在伏击之下,要么死于疲惫饥寒。   此外,这沧海城,也已是补给线的尽头,随着西南季风停止,大规模的辎重运送,得等到明年五六月了,留守当地,无疑是不可能的。   既然一场仗无法解决问题,那就只能打持久战了,但扶苏对这场战争的未来有些悲观,作为对这片土地一无所知的外来者,他们已失了地利。敌人狡猾,绝不正面迎战,想逮住他们的尾巴,谈何容易。   “就算要再战,恐怕得先撤回辽东休整……”   相比于扶苏考虑士气、兵卒,黑夫的态度就有点不近人情了:既然好不容易来了,那就不能轻易退走!   “公子请看,此乃在胶东绘制的海东地图。”   海东,这是对半岛的称谓,这幅号称是“徐福所绘”的海东地图被摆在案几上。从上面可以看出,唯一的文明国度,箕氏朝鲜,只是个方圆数百里的小邦,人口十余万人,不过占了这“三千里江山”的一角,相当于后世平壤周边。   朝鲜之东有“东濊”,那是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濊人亦是箕氏朝鲜的主要人口。   朝鲜南方则有“三韩”的部族,身材矮小,言语与濊人大为不同,秦军近来接触到了其中的“马韩”。   这件事,黑夫已经听说了,数月前,胶东派遣三艘船渡海时,一艘三百斛的小船被风浪卷走,桅杆折断,舵也失灵,只能靠手划。他们在西风推动下,漂到了马韩的海岸附近,不幸触礁,船壳破了个大洞,海水不断涌入。   船员只能划着小船逃离,周围鲨鱼闻到血腥味蜂拥而至,被船员用仅剩的武器击退,好在触礁点距离陆地不远,最后他们在一片荒无人烟的海岸登陆。   凭着那个与尉阳交好的百将一手“牵星术”测定的纬度值,他们大体确定了自己所处的方位。靠着捕鱼、掏鸟蛋、狩猎,生还的数十人熬过了最艰难的半个月,一直向北走,终于见到了炊烟。   他们造访了马韩人的一个小部落。   马韩人虽然原始蒙昧,以渔猎为生,最好生食章鱼足,又将兽肉放在烧得滚烫的石头上炙烤,看上去十分野蛮。但骨子里,却也性情温顺,欺软怕硬,马韩人没攻击秦人,只是对船员们的衣服、武器很感兴趣。   双方连比带划后,船员们用衣裳交换了一些食物、兽皮,在马韩人的指点下,从陆路北返。因为没有地图,众人没少走冤枉路,甚至在一座大山里绕了半个月才出来,那模样,像极了野人。   中途,还遇到了从沧海城向南迁徙的队伍,船员们只能屏息避让,捉到了掉队的人,竟是十多年前从齐地逃过来的士人,语言相通。   这是船员们数月来第一次听到夏言,不成想却是敌人,真让人哭笑不得。   他们一问才知道,秦朝大军已逼近沧海城,距离此地不远了……   活下来的四十多人,最后七绕八绕,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在海岸附近巡逻的舟师。发现他们时,一个个瘦骨嶙峋,在海边拼命挥臂,甚至有七尺男儿当场哭了出来。   事后想想,这群人四个月里经历的种种故事,都可以编个海外探险记了……   也多亏了船员们提供的信息,黑夫他们才得以在地图南部标上了“马韩”二字。   “沧海君奔于东濊、马韩之间,但并未走太远。”   指着江华岛东边的地域,黑夫知道,这就是后世的汉江流域,名叫“汉城”,后来改为首尔的地方……   大体范围能确定,可具体在哪,就无人可知了,但可以肯定的是,一旦秦军扑空后匆匆撤离,沧海君便能卷土重来。   “届时,他可以在海东大肆宣扬,不费一兵一卒击退秦师,必然声望大躁,加上六国人士相助,我唯恐,沧海君以后要称霸东濊、三韩了……”   非但未能扑灭“谋逆”,反而让他们进一步坐大,早早在半岛上创造一个与中原敌对的新政权,那真是罪莫大焉了,黑夫可不想当历史的罪人。   “监军之意是,大军就要在此岛驻留?”   扶苏皱眉,虽然物资还算充足,但没有人比扶苏更清楚这支军队的状态:强弩之末不能穿缟!将士们的体力、精力、士气,都已在过去半年的远足中耗尽。   满番汗的营啸就警告,即便是热心功爵的关中士卒,听闻仗打不起来时,甚至都暗暗松了口气,开始乐观地考虑回家的事。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如今秦军的士气,早就枯竭了。   若现在告诉他们,要在此地过冬,一直到灭沧海君后才能回家,第二次营啸,只是时间问题……   黑夫却摇头:“此地虽易守难攻,奈何孤悬海外,大军驻留,如无根之木,无源之水,不能久持。”   再者,江华岛周围海道狭窄,每次进出都提心吊胆,这个月来,舟师已经触礁损毁两艘船了,这绝对不是一个驻军的好地方,嗯,对岸汉江口的仁川倒是不错,只可惜现在还是一片滩涂,要从头修建一座津港要塞,现在还办不到……   所以黑夫的想法是,放弃此地,让大军回到朝鲜,在列口驻留。   “如此,一来可以就近震慑箕氏朝鲜;二来在补给供应不上的几个月里,可以吃朝鲜的供奉;三来,一旦来年开春,沧海君率众回到岛上,大军也能靠舟师运载,迅速南下!”   “驻于列口……”   扶苏沉吟:“那毕竟是朝鲜城邑,长久借用,恐怕箕氏会不愿。”   黑夫却不以为然,扶苏虽然在王险城赢得了不错的口碑,可要论真正的外交场上,他还是太心软了,说来说去,还是太“君子”。   也正因如此,君子才可欺之以方啊……   “公子。”   黑夫严肃了下来,虽然扶苏有了些改变,比过去好合作多了,但如今看来,他又要教扶苏新的一课了。   “弱国,无外交!”   “监军此言有理,但……”   扶苏默然,他真正担心的是,眼下秦军已经失了天时地利,有点进退维谷。唯独箕氏朝鲜还算友善,愿意让道借地,还派下面的邑大夫率众帮秦军运输粮秣。   扶苏害怕,一旦朝鲜视秦军之举为侵陵,那他们的“人和”也荡然无存,到时候,再树一敌,秦军要如何在海东立足?   黑夫却不以为然:“我观箕氏父子,乃是吃硬不吃软,昔日对周室如此,对燕国亦如此。对彼辈太客气,反倒会让他们认为,大国可欺!”   几个月前,若没有舟师楼船遮蔽朝鲜海外,让人望而生畏,扶苏哪怕再表现得温文儒雅,贵族风范,恐怕也起不到什么作用。   他说道:“这样,到时候,公子依然只做好人,与之诗颂应和,至于坏人,我来当!”   黑夫一笑,露出了大白牙:“毕竟,吾面黑,亦似恶人!” 第0605章 你爹   朝鲜虽是小国,但箕准毕竟是一国公子,父亲近年来身体不适,许多场合都要他参与。   例如祭祀高祖辛,例如宴饮,例如与邑主们商议今年的贡赋,例如与周边的扶余、沃沮、东濊、马韩等部族往来——虽然四代人前,朝鲜被燕军击败,夺地两百里,不得不屈辱地给燕昭王上贡。但不是箕氏自吹,在海东,朝鲜依然是唯一的文明国度,周围小部族,常常会来享来贺……   所以,箕准也算见识过不少大场面的,可今日,他却被坐在对面的秦朝监军吓得不轻!   事情是这样的,随着秦军乘船返回列口,朝鲜内部有个声音越来越响亮:秦军什么时候走?   箕氏朝鲜依然商周时期的封邑领主制,朝鲜侯名下,还有十多位城主,距离王险近的叫“甸主”,分布在远处的叫“男主”。列口便属于畿内甸,自家领地长期被占,领民被秦人劳役使唤,都没工夫替自己猎狐猎貂打柴,列口甸主急得上火。   甸主不敢与秦军为难,只能一个劲往王险城跑,联合自己的姻亲朋友们,向朝鲜侯施压。   于是,迫于国内贵族压力,箕准只能硬着头皮来拜见扶苏,名为“犒军贺功”,实则是旁敲侧击地打听:   “上国何时撤军?”   扶苏还是老样子,温文儒雅,谈吐得体,但坐在他下首的“监军”,一个黑壮的粗汉子听闻此言,却板着脸,叽里咕噜对扶苏说了一通,言辞剧烈!   虽然箕准听不懂原话,但从监军的凶神恶煞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词。   果然,此人带着的译者,那个名叫“徐福”的家伙将话翻译出来,亦是咄咄逼人!   “沧海之贼大败而遁,未能全歼。眼看冬日将近,大军将于列口休整,待来年春夏再南下剿寇!我还未问朝鲜承诺的粮食何时运来,汝却问何事撤军?此乃何意?是赶吾等走么?”   “朝鲜绝非此意!”   箕准连忙对着扶苏大吐苦水,将朝鲜的难处一点点拎出来讲,比如粮食稀缺,比如这列口邑,实乃一位大夫的领地,却被秦军占了,那位大夫三天两头去哭诉,他们父子烦不胜烦……   扶苏似有所动,跟着箕准一起叹气,还替他问了监军几句,二人似乎在商量,但那监军黑夫,却心如坚铁,拍案道:   “中原有句话,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朝鲜既然已愿意做大秦臣属。朝鲜之津港,亦是大秦之津港,休说只多驻一年半载,就算是要一直驻下去,朝鲜难道可以拒绝么?”   箕准倒是有几分硬气,不卑不亢地说道:   “这句话,箕氏离开中原太早,箕准没听说过。”   “在朝鲜,哪怕是君侯,也不可随意剥夺臣子的城邑!”   的确,毕竟是官僚帝国和封建小邦的区别,领主们各自为政,听调不听宣,力没法一处使,这也是朝鲜几百年来一直僻处一隅,被燕国打得落花流水的原因。   黑夫瞥向箕准,他是一方大吏,管着比朝鲜人口多数倍的民众,他也是久经沙场的将军,手里早就沾了无数的血,这凌厉的目光,让箕准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   朝鲜公子慌忙低下了头,心里扑通直跳,这位名叫黑夫的监军,虽不知其事迹,但很显然,他和扶苏是全然不同的人,喜欢简单粗暴,不会和他他们吟诵《殷武》,用千年不变的贵族之道来相处。   他只是简单地亮出了獠牙,举起了拳头!   这大概是外交场上,最终的真理吧……   黑夫见箕准低头,不由笑了:   “如此说来,朝鲜并非箕氏说了算?吾等可以绕开箕氏,直接与那邑主谈了?”   一句简单的话,听在箕准耳中,却让他不寒而栗!   “这……”   他强自镇定,但言语还是变得有些吞吐,别看箕氏统治朝鲜数百年,但也有几个尾大不掉的邑主贵族,让他们父子很头疼,哪怕是箕氏内部,也滋生也一些夺位失败后,被贬到边境做男主的支系……   这黑夫监军看似无意的一句话,却是深深的威胁!   “所以,还是放下朝鲜的规矩,按大秦的规矩来吧。至于那邑主,若他愿意,可以不做朝鲜的封君,来做大秦的君长嘛。”   黑夫看向扶苏:“我与将军可向陛下禀明因果,将沧海城整个封给他,那岛屿有百里土地,箕君可以问问,他可愿去做城主?”   箕准有点不知如何回答了,还是公子扶苏拍了拍手,打了圆场。   “监军说的没错,大军暂不能撤,除了明岁要继续南击海寇外,也是为了保护朝鲜,不受周边贼寇滋扰,此乃扶苏之失,亦当由扶苏来弥补……”   扶苏说的,正是两个多月前,在满番汗营啸后逃走的千余燕人。   朝鲜的南方诸部林立,北方亦然。   西北是秦朝辽东郡,正北方是真番,番人臣属于朝鲜。再往北是扶余,扶余数十年前已经建立起一个松散的部落联盟,不时越过山林劫掠真番、朝鲜。   而东北方,盖马大山以东,直到大海,则是“沃沮”的地盘。   卫满等叛逃兵卒,本欲返回燕地,却遭到辽东西安平驻军围堵,不得已,只能向东北方跑去,进入了真番地界,前方无路,秦军遂不追。   这群乱兵也是厉害,寥寥千人,居然占了真番小邦的城邑,盘踞在那,烧杀抢掠。真番人受不了,纷纷逃走后,这群乱兵衣食没了着落,近来开始劫掠朝鲜北部城邑。   于是到了最后,“保护朝鲜”,成了秦军继续留驻的理由,但真正的原因是,朝鲜国力微小,无法拒绝秦朝的任何要求……   稍后,黑夫捉刀,扶苏持笔,托箕准给朝鲜侯带去一封正式的国书:   第一,朝鲜正式认秦为宗主国,朝鲜作为臣属,明年必须派一位公子及十名贵族子弟入去咸阳,在公学学习秦字、雅言,同时秦朝也会派一位行人,常驻王险城。   第二,秦军继续留驻朝鲜,帮朝鲜抵御“南寇北盗”,以及威慑周边蛮夷。秦军有任何时候在朝鲜领土内行军,停泊船只的权力。   第三,朝鲜开放边境,秦朝商人,可在朝鲜境内自由贸易往来,朝鲜侯和各邑主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安全。同时,秦朝与朝鲜,将实行“关市讥而不征”,秦朝货物入朝不得收税,朝鲜之物入秦亦然。   第四,因朝鲜律令简陋,故今后,秦朝良民若在朝鲜犯法,该定为何种罪,当押送回秦朝审理定夺。   每一条,都让箕准面色苦一分,唯独第三条,看上去还算公平。   可事后,在告辞扶苏,回到馆舍后,一直负责翻译的徐福却对黑夫作揖道:“郡君真是高明!”   黑夫瞥了他一眼:“高明在哪?”   徐福道:“第一,作为恶人,吓唬了箕氏,帮了公子扶苏一个大忙;第二,恶归于己,功归于扶苏,陛下会明白郡君的苦心;第三,为国争利,同时也为胶东争得不少好处,皆是一石二鸟,岂非高明?”   黑夫笑了笑,不置可否。   徐福说的没错,这几个月里,伴随着航路的开通,胶东与朝鲜的贸易日渐兴旺,中原的丝、糖、漆器等物漂洋过海,颇受贵族邑主们欢迎,朝鲜的貂皮等物,也被大量采购。   虽然秦朝的商贾也是“食于官府”,但齐人善贾,与朝鲜规模完全不能等量啊。更何况,黑夫近来成立了一个“海东商社”,专门招安齐地商人,给他们贸易海东、辽南的皮毛的特权,每一艘粮船运去的是粟麦,运回的,则是皮毛。   取消边税,意味着胶东官商花极少的代价,便可将丝糖等奢侈品倾销到朝鲜,高价卖给当地贵族。接着,再以极其低廉的价钱购入貂皮,带回胶东交给官府,官府再卖到中原,再赚一笔……   总的来说,就是胶东玩转手贸易越来越富,而朝鲜输出原材料,购入奢侈品,越来越穷。   但箕准并未意识到这点,或者说,压根就不在意。   依靠邑主贡赋维持收支的朝鲜,根本没看出这是个大坑,昔日“商人”的后代,逃离凶险的中原,在海东玩了八百年单机后,终于把自己玩退化了……   黑夫是有自己的计划和思量的。   “公子扶苏有句话其实说的没错,并非一切事情,都能靠征伐来解决。”   比如朝鲜,远征军一路过来,遇到了无数艰难险阻,还没见到敌人影子,就折损不少。对这种统治半径外,有一定文化的国度,直接攻占,划为郡县,根本不现实,等待王朝的,只是无穷无尽的叛乱和得而复失,历史上,汉唐都在半岛栽了跟头。   暂时维持这种政治上臣属,经济上殖民的关系,倒也不错。   只要箕氏同意那四条,朝鲜的外交,经济,军事,法律,基本都被秦朝渗透,在交通便利后,失去独立,被融合吞并,只是迟早的事。   藩属?说是保护领,似乎更恰当些。   不过,非但要朝鲜那边答应,秦始皇那头,黑夫也得去信说服。   “朝鲜只是这种外交模式的试点。”   黑夫有些可惜:“也是唯一的试点……”   因为放眼九州之外,目前秦人能抵达的地方,除了西域城邦外,唯独作为殷商后裔的箕氏朝鲜,有城市,有文字(甲骨文),有礼仪,符合这三条标准,称得上是个“子文明”。   “从今以后,不管是存是灭,朝鲜都得明白一点。”   黑夫写罢信里最后一笔,笑道:   “你啊,不过是中国庶生的儿子,不管跑得多远,不管面目变成了什么样,是李代桃僵,还是移花接木,都改变不了一点:你爹,永远是你爹!”   ……   五千大军驻扎在列口,如同一把利剑,顶在喉咙上,由不得朝鲜拖延。   很快,这才过了两天,朝鲜就黑夫拟定的《黑四条》给出了答复。   “箕氏愿意全盘接受这个条件,他们唯一的要求是。”   徐福还是充当翻译,听完箕准的话后,他啧着嘴,看向黑夫,又看向扶苏,笑道:   “朝鲜,请与大秦结为姻亲!以公女嫁与秦公子,两国永以为好也!” 第0606章 三十四年   “那朝鲜公女,她叫玉漱么?”   听到箕氏提出的条件,黑夫却表情怪异地让徐福问了对方这么个问题,箕准心里有些愠怒,因为问自家女性之名是不礼貌的,但只当这黑汉子监军不懂礼俗,强忍怒意,摇头否定。   黑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我就说,这不是《神话》的剧本,也不会出现秦将黑夫护送朝鲜公女前往咸阳,遭遇截杀,相互产生情愫的狗血剧情嘛。”   再说了,蒙毅还远在帝国另一端的张掖郡,作为监军与李信搭伙呢,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或能勾搭几个,至于朝鲜婢子?就没可能了。   这下黑夫可以放心地谈正事了,但联姻之事,别说是他,连扶苏也做不了主,得发回咸阳请皇帝陛下定夺——这也是太子不为将军的原因之一,事事请示,实在有失威严。   其实在黑夫看来,秦朝与朝鲜联姻,倒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秦与诸侯的娶嫁,是常有的事,尤其与子姓殷人的姻亲,更是历史悠久。   黑夫曾听张苍说过,早在一千多年前,那时候嬴姓的祖先费昌为汤武御车,败夏桀于鸣条,以此称功,成了殷商的小贵族。   这之后,老嬴家继续发挥自己擅长与牲畜打交道的特长,世代做商帝的司机。到了商朝第九任君主帝太戊的时候,费昌的玄孙孟戏、中衍兄弟二人因在战场上开车开得好,很得太戊欢心,竟把自己的一双女儿嫁与他俩。   从此嬴姓走上了人生巅峰:“遂世有功,以佐殷国,故嬴姓多显,遂为诸侯”。   成为一方侯伯后,除了零星娶入子姓女子,嬴姓的姑娘也被家族拼命往大邑商的城市里塞,去做商帝的“多妇”。   不过,她们只能做侧室,混不上三名配妻的位置,因为殷商视自己为天命玄鸟的帝子,俨然神族。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纯正,他们很喜欢娶自己的堂姐妹什么的。比如武丁的妻子妇好,其实是“妇子”,也即子姓之妇,她的祭祀名号是“后母辛”。   商朝六百年间,有很多位“妇好”,地位往往高于异姓。这个习俗被同姓绝不通婚的周人诟病,认为是让殷商衰败的原因之一,灭商后大加谴责,认为是伤风败俗。   但子姓宋国,依然偷偷保留这一点,曾经连续三代人内娶。   黑夫特地让徐福打听了一番,才发现,箕氏朝鲜,依然是这尿性,更玩起了骨科至极的姐弟、兄妹通婚……   徐福晓有兴致地对黑夫和扶苏说:“这朝鲜侯箕否,国虽小,却有9位妃子,其中5名是子姓,或是其姊妹,或是同族。妃子们共为他生了10名公子和9名公女。我稍加打听,这9名公女中,有6位都嫁给了同父异母的兄弟,那长公子箕准,就娶了他一位异母妹。”   “竟然如此!”   徐福一诉说,扶苏被这种殷商流传下来的古俗惊得目瞪口呆,他真没想到,这个颇有“君子”之风的国度,却有这样可耻的内幕。   “箕氏也是无奈啊。”   黑夫这时候,似乎是来自前辈的骨科之魂猛地觉醒,忽然为朝鲜叫屈起来。   “昔日,箕氏寥寥千人,深入九夷濊貊之地,普通贵族也就罢了,但这箕氏公族,依然持殷商之俗。”   为了确保“帝子”的血统不被濊、韩、真番等蛮夷污染,箕氏公族坚决不与之通婚,为了解决婚配问题,只能把邪恶的目光转向同姓姊妹了……   对他们而言,异姓婚不过是男女情爱,同姓婚才是正事:繁衍血统纯正的子姓后代。   总之,在朝鲜,公族多以姊妹为妻,还有个不成文的规矩,除了极个别的情况之外,公女只能嫁给宗室成员,禁止外嫁……   眼下朝鲜愿意嫁公女与秦,在他们的风俗里,这是极大的妥协与示好了。   虽然在扶苏看来,要秦公子娶朝鲜公女,颇有点齐国想嫁与兄弟乱伦的文姜给郑子突之嫌……   但即便有些让中原不齿,这姻,还是要联的。   黑夫很现实:“这些道听途说的事,就不必让陛下也一一知晓了,若是大秦回绝,恐朝鲜会视之为侮辱,到那时,公子在海东,又添一敌。”   但凡是习俗古旧的国度,他们能在强权下接受苛刻的条约,可一旦是损害“面子”的事,却难以忍受。   所以不仅要娶,最好还是正妻。   反正秦始皇也很多产,足足有十八个儿子,在里面随便挑一个未婚配的不就行了……   当然,扶苏是不可能了,他只比黑夫小几岁,已于远征匈奴的次年,娶妻生子,娶的是三朝老将麃公的孙女,但麃公已死多年,麃氏爵位虽高,却没多少实力,根本无以为外援。   “我看公子胡亥倒是合适,他今年已满十八,也该婚配了罢?”   黑夫看似随意地开起玩笑来,一眨眼,那个趴在秦始皇脚边,当面笑他黑的熊孩子,已经长成俊朗少年了,据说模样像极了秦始皇年少时,加上性格欢脱,最得皇帝宠爱。   扶苏却没表现出嫉妒羡慕的态度,只是摇头:“不可能,父皇极宠胡亥,岂会让他与小邦结亲?”   秦朝不比当年僻居一隅的时候,乃赫赫上过,娶与国之女为妻,会被视为贬斥而非恩宠。   所以,皇帝诸子里,最不受待见的公子,可能会有为国献身的荣幸……   ……   按照古礼,但凡两国建立关系,都要进行“诅盟”的仪式,这是春秋战国独特的盟誓形式,与后世签订条约有点像,只是多了神明见证的过程。   诅盟必须等秦始皇正式同意后再做,扶苏坚持不离开他的士兵,继续率部留驻列口,黑夫在海东也没更多事,便带着信件、国书,乘着越来越冷的北风,返回胶东去了。   颛顼历新年正月初一这天,与扶苏告别后,黑夫站在楼船甲板上,看着朝鲜海岸渐渐远离,不由哈了口气:“三十四年了啊……”   一年前,诸田之乱刚刚平定,秦始皇尚未结束巡视,却又萌生了南征北战的想法。   如今一年过去,这场战争,却已经打响,只是距离结束,还遥遥无期。   “果然,仲母说的没错,仲父每到过年时,都会感慨这么一句啊。”   海上风大,侄儿尉阳为黑夫送来暖和的狗皮帽和貂皮大裘,正好听到了这句话。   他给黑夫披上衣服后道:“据仲母说,从仲父成亲后起,每逢过年,都会数一数年岁,然后叹息一声,抬头看着天,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一叹,就从黑夫和叶子衿成亲的二十七年,叹到了三十四年,一年不差。   黑夫哑然失笑,不愧是自己老婆,自己的习惯,她都了然于心。   尉阳年少不知愁滋味,好奇发问:“仲父莫非是在算什么?”   黑夫却默然良久,笑道:“我在算,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是个模棱两可的回答,打发走尉阳后,黑夫也忍受不了扑面而来的冷风了,回到狭窄的船舱中,一人独处时,他却自言自语道:   “我在算……这天下,还有几年太平!?”   ……   光阴荏苒,黑夫回到胶东后,一眨眼两个多月过去了,时值腊月时节,北国最寒冷的时候,即墨城被一场大雪袭击,造成了不少损失,黑夫郡守亲自出面,主持救灾工作,甚至还带着郡兵们在街头铲雪,慰问冻伤的居民,给他们送去温暖……   就在这天寒地冻的时节,却有两个来自咸阳的消息,送到了黑夫手中。   其中一份,是秦始皇的诏令!皇帝陛下先严厉申饬了扶苏统军无方,未能一战消灭沧海君,使大国蒙羞,顺便把黑夫、任嚣也斥责了一通,要求他们今年之内,必须找到沧海君,斩其头颅,否则的话……   “受命而不辞,破敌而后言返,将之礼也,若敌不能破,将军扶苏,可不必返国矣!”   这是严厉的警告,绝不是说说而已,皇帝耐心有限,身体的精力也有限,他对扶苏的考试,已进入了倒计时!   此外,秦始皇又同意也黑夫拟定的四项对朝盟约,同意朝鲜入贡,并嫁女予秦公子将闾……   “将闾?果然是最不受宠的公子。”   这个消息让黑夫无奈一笑,如今海边封冻,无法航船,只能等开春后,和辎重补给一起,渡海递交扶苏……   而第二个消息,则让黑夫笑不出来了。   “三十四年正月(十月),将军屠睢已率大军击西瓯,殷通率豫章之师,亦奉命越五岭攻南越……”   这是黑夫能想象到最糟糕的状况,北战尚未结束,而南征,已然开始!   “真是雪上加霜。”   放下叶腾的信,黑夫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大雪,面容凝重。   “想同时发动两次远征,打赢两场战争,我的陛下啊……你究竟是伟人,还是疯子!?”   ……   PS:《魏书·高祖纪》:太和七年诏“是以夏殷不嫌一族之婚,周世始绝同姓之娶。”   《公羊传·僖公二十五年》:“宋三世无大夫,三世内娶也。” 第0607章 南征   秦始皇三十四年,腊月中旬,豫章郡南野县(江西南康县),一支数万人的秦军已抵达此处。   他们大约四万人,一万关中兵,一万九江、东海兵,还有两万九江等郡征召的民夫。因为道路狭窄,车马难以并行,所以辎重多由民夫肩挑手拿,将南野这小地方挤得水泄不通。   这支大军,是走了整整两个月,才从九江郡来到此处的。   作为豫章,也是秦朝极南的县,南野县是进攻南越必经之路,而南野县尉小陶,也恭恭敬敬拜见了领兵的“贾将军”。   “陛下与屠将军委贾某以重任,听闻陶县尉驻守此地已九载,熟悉五岭之内情形,还望多多指点。”   贾将军本是驻守九江郡的都尉,爵至右庶长,如今更手握数万大军,虽然说话客气,但心里是不在乎的,与小陶攀谈时发现他是个结巴,更生轻视之心!   “下吏陶……陶……”   小陶还是老样子,因为心里想说的事情很多,所以卡了半天也没说明白,只能让人寻一摞纸来,这都是小陶提前写好的南征要点,呈给贾将军过目。   假将军看了几眼,发此乃五岭交通要道的地图,但凡是驻军探索过的山头,都一一标明,甚至连一条溪流,一个即将湮灭的小径也不放过。   但这仅限于厉门以南百里的地区,再往南,便是一片空白。   贾将军草草一看,便放到了一边:“地图虽好,但与那些商贾所献之图,亦无太多不同啊……”   县尉小陶更急了,又递上一张纸,贾将军耐着性子瞧了瞧,发现上面所述,乃是扬越部落梅氏的信息。   小陶在纸上将自己知道的一切都写了出来:南越部族林立,其中最靠北的一支名为“梅氏”,此支据说是越王勾践之后,从豫章慢慢迁徙到岭南,现如今占据了厉门塞之南,狭长的山岭台地,号曰梅岭道。梅部虽然不大,只有子弟六千,占据交通要道,秦军想去进攻南越,必须经过他们的地盘。   秦商还打探到,因为是外来客部,梅氏很不受南越土著欢迎,常来猎头,砍了他们不少脑袋。这使得梅氏与南越诸部世代血仇,稍加运作,或许能争取过来……   小陶表示,他过去数年来,已同梅氏的族长梅鋗有过接洽,互通有无,若秦军能保证不侵犯梅氏,不掠其部众,梅鋗愿意让开路来,让秦军通过!   他希望这个主意能被贾将军采纳,过去几年里,南野和梅氏关系一直不错,直到贾将军的前锋到来,那些傲慢的北方人不听小陶号令,闯入了梅氏祭祖的圣地,使得南野同梅氏的关系破裂了。   贾将军皱眉:“我怎么听闻,前去探路的前锋被那些越人袭击,夺了武器,剥了衣裳甲胄,还让他们光着身子归来?”   眼下是腊月,南方虽不似北方那般千里冰封,万里雪飘,但也如同深秋,有些寒意,那群倒霉的兵卒只能用叶子遮体,哆嗦着归来。这让贾将军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小陶只能无奈解释:对越人来说,将不经允许闯入他们土地的外来人,不砍掉脑袋祭祖,而是放他们活着生还,已经是极大的宽厚了。   眼下,只需要贾将军同意,小陶就能派译者前去洽谈,解释误会,两方重归于好……   贾将军却嗤之以鼻:“可笑,区区番部,不自量力,竟敢冒犯大邦雄兵,本将当扫灭之,何须废话!更何况,一旦大军南行,若那群无信蛮越忽然反悔,击我辎重,岂不是要腹背受敌?”   他认为,这种交通要道,还是要控制在秦军手里才可靠,便起身道:“也不必谈了,陶县尉只需派几个熟悉道路的向导,带我数万之师,去驱除这群蚊蝇!”   小陶大惊,连忙劝阻,说梅氏熟悉山岭溪谷,随时可以聚散,恐怕不好全歼,而且他们有六千子弟,皆能持矛狩猎,有一定战力……   “六千?”   贾将军却笑了,秦军过去无数年的战无不胜,让他信心十足。   “陶县尉当知,此番南征,与过去不同,为的就是捕人。捕得生虏,亦可获军功爵。什么秋毫无犯,对这群蛮越无用,彼辈人多,我正好能多抓些人!也能早日抵达南越海滨,与屠将军的偏师汇合!”   小陶还欲复言,贾将军却一摆手道:   “陶县尉不必复言,你只需看好粮道,等本将的好消息即可!”   ……   “我就知道会这样……”   十数日后,临近入春之际,豫章郡府南昌县,县令利咸面对千里迢迢来递送小陶书信的季婴,满脸无奈。   这次南征,动静很大,秦始皇一共派出了二十万人,与第一次灭楚相仿,这已经给百越极大尊重了。   但南方人烟稀少,道路难行,二十万人挤在一起,都不用打仗,将当地草根树皮啃完后,自己也饿死了,再加上百越各部居处分散,合兵并无用处。   于是,主将屠睢将二十万人分为五路:一军塞镡城之岭,一军守九疑之塞,一军攻南海之滨,一军出南野之界,一军结馀干之水……   其中,长沙郡是主攻方向,镡城、九疑之军,进攻忤逆秦朝的西瓯,也就是后世的广西,此为西路。   还有一军出阳山关,直插南海,试图将南越一分为二!而从豫章南野县南下的一军,则要与阳山军汇合,一同扫荡百越里人口最众的南越诸部。这两军,算作中路。   最后一路,则是在余干县集结,向东绕过武夷山,进取东瓯。想要同从会稽出发的舟师,在闽海边相会,再合击闽越,此为东路……   南征战线长达数千里,这东西中三路名义上统属于屠睢,可实际上,却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   西路由屠睢本人亲自率领,那边与南郡乡党相关的人,只有赵佗,他本是屠睢旧部,但后来却与黑夫走得很近,或许是这点遭到屠睢嫌弃,此子近几年混的不温不火。   东路军,由豫章郡尉殷通统帅,直接调用了许多豫章兵民,驻扎在余干,那里是干越人的地盘,与其他越人不同,文明程度较高,早早投靠了秦朝。   县令吴芮还是黑夫、赵佗的拜把子兄弟,当时黑夫职位不高,吴芮还没太大感觉。可现如今,只要他一提黑夫之名,那些从中原来的,鼻孔朝天看不起“蛮越”的官吏,都要立刻肃穆起来。   吴芮从这种关系里捞了很多好处,虽是干越酋长,但帮秦吏捉捕起其他部落的越奴,却一点不含糊。   再加上,殷通很倚重黑夫的旧部,所以据利咸所知,吴芮在殷通手下,还混得不错,干越与东瓯往来密切,有他为向导,东路军进展也比较顺利。   但途径南野县的中路军就不一样了,那位贾将军,手下有大把的亲信宿将。奉命听其调遣的庐陵县尉东门豹、南野县尉小陶,如今根本说不上话。东门豹想要争取前锋之职,却被安排押送后军,小陶也只能负责后勤。   派系之争,哪朝哪代都有,也无可厚非,谁会放着自己嫡系不用,去信赖外人呢……   但眼看那贾将军一意孤行,大军深入岭南后,竟贸然树敌,对本可以争取的梅部开战,小陶急得给利咸写信。说这和黑夫密信里“分化瓦解、各个击破”的作战方略,完全不同……   了解了小陶的处境后,利咸大摇其头,对季婴道:“去年吾等就曾商议,南征最合适的人选,莫过于亭长,可小陶呢?一味认为百越不好打,可实际上,这本就不是好不好打的问题,皇帝决定之事不会改变,若不是亭长为帅,就得换成其他人。”   他一摊手:“这下好了,屠睢为帅,除了东路军的殷郡尉是自己人,其余偏师副将也皆是外人。昔日在亭长麾下,威震南疆的安陆子弟,如今只能看看辎重,吃着灰土,看别人立功。”   季婴有些着急,这么多年下来,他们这群袍泽,早已成了一个利益攸关的整体,有功一起立,有钱一起赚,有糖一起吃,是他们私底下的约定。   眼下仗是打起来了,东门豹、小陶等兄弟却被边缘化,根本捞不到好处啊!   “如今吾等就像是小婢养的儿子,不受待见。”   他爆了句粗话,又试探地说道:   “你看,是否要问问亭长……”   “休要事事皆烦亭长!”   利咸却脸色一板道:“亭长如今不仅是胶东郡守,亦是北征监军。我近来听闻,公子扶苏未能剿灭贼寇,大军久驻海东,那边也有一堆烂摊子等亭长收拾,他就算有精力为吾等排忧解难,职权所限,又岂能管到南方来?”   “那该怎么办。”   季婴翻了翻白眼,如今这情形,他们这群豫章地头蛇,反而受制于人,心里未免不痛快。   “急什么!”   利咸冷笑:“既然诸将轻视百越,以为能摧枯拉朽,又慢待南郡旧部,不用小陶之策,那吾等也只好不言不语了!少了吾等相助,此战,当真会处处顺利?眼下隆冬时节尚好,等开春入夏后,这群不知深浅的北人,就知道岭南的可怖之处了!” 第0608章 家园   板达古,意为稻田之邑,这里是西瓯最大的聚落,数千人生活在此。这里也有最大的祭祖之地,每逢始祖公布洛陀的诞辰之日,方圆数百里内的瓯越人都会聚集于此,敲响刻绘蛙纹的铜鼓,欢庆这一节日,喝着稻米酒,一连跳上三天三夜的舞!   可现如今,板达古却空无一人,瓯越人扶老携幼,离开了他们的栏杆竹楼。他们杀死牲畜晒成肉干,挂在肩膀上,背负弓箭,另一肩膀挑着谷物。   至于过去十数年猎头得来的“战利品”:一个个白森森的人头骨!只能埋在家门口。   数千人陆续离开寨子,站在村外的丘陵上,不舍回望这片土地。   “特波。”   看着从小生长的聚落,瓯人少年阿达古眼里含着泪:“我们当真要离开这么?”   “必须走。”   西瓯君长译吁宋态度坚决:“秦人已经踏平了北边七八个瓯人的村寨,杀死抵抗的男人,将女人孩子变成奴隶。虽然雷王和蛙神显灵,降了场雨延缓他们,但找到板达古,是迟早的事。”   阿达古嘟囔道:“豹子狼群袭击村寨,瓯人可以在围墙外打退它们,怎么能在还没打一仗前就退让?”   译吁宋摇头:“秦人的军队,比郁林的树叶还要繁密!比漓溪里的石头还要多,在村寨、在坝子里战斗,瓯人赢不了,一年前,桂部的毁灭就是例子,据逃过来的人说,那七八个抵抗的寨落,最长的时候,也不过坚持了一天。”   也多亏了西瓯之地山岭连绵,山区广大,初来乍到的秦军,根本无法做到迅速行军。   “但特波你也说过,瓯人抵抗的决心,比十万大山还要坚定啊!”   血气方刚的阿达古不惧怕作战,也不惧死亡,却为头也不回地逃跑而感到耻辱。   “光有抵抗的决心,可胜不了秦人。”   译吁宋拍了拍儿子,正要继续说,一旁却有位拄着拐杖的都老,在儿孙的搀扶下走到近处,指着译吁宋骂道:   “译吁宋,我们早就说过,你惹怒了一头嗜血的野兽,你给瓯越带来了灾难!”   “没错。”   译吁宋却一点不避讳这点,是他杀死秦使者的举动,直接引发了战争。   “若是像山岭以北的越人一样,投降,秦人会放过我这君长,还有都老们,但他们会让所有瓯人戴上枷锁,在长着甜竹的地里没日没夜劳作,瓯越人将永远失去自由,失去土地和水,变成秦人的隶臣妾!”   他骄傲地说道:“若是抵抗,瓯人或会在战斗中死去,死掉肉体,但却能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祖灵,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对!”阿达古和一众年轻瓯人应和。   “抵抗就能赢么?”   都老摇着头,悲观无比,他们已经听逃来的人说了,秦人的刀剑锋利无比,秦人的甲胄比鳄鱼皮还硬,秦人的弩机又准又狠,他们还骑着高大的马匹,战车滚动起来轰轰隆隆,行军的时候整齐得像是一个人,以瓯人落后的武器,松散的阵列,根本无从抵抗。   译吁宋却道:“林中常有巨象出没,它的獠牙长又尖,它的皮毛又厚又硬,它力气极大,可以轻松踩死瓯人,秦人就像这样的野兽。”   “若正面与之搏斗,肯定无法战胜,阿达古,瓯人的猎象之道是什么?”   阿达古想起父亲告诉他的诀窍:“藏好自己,不断让它受伤流血,最重要的是,耐心!”   “没错,那头野兽横冲直撞,但据我所知,他们只能在坝子里行军,遇到山林都绕着走,瓯人却不一样,我们不仅能种稻,也是山林中最好的猎手。”   在场几乎每个西瓯人,都从十多岁起开始打猎,一般用箭,有时候也会用陷阱,在密林中生存对他们来说,就是小菜一碟,而方圆上千公里的广袤山林,藏身的地方多得是。   译吁宋说出了自己的计划:“跟我一起,进入莽莽丛林,进入十万大山,像猎象一样,布下陷阱,在夜里出没,不断放出毒箭,让这头野兽受伤,让这头野兽生病,等它疲倦不堪的时候,再给它致命一击!”   译吁宋说服了自己的族人,当西瓯人纷纷退入林中后,巨大的火焰腾空而起,板达古的寨子被他亲手焚毁,要烧掉这里的每一座屋舍,每一粒粮食,秦人从这得到的,只有灰烬!   滔天大火中,阿达古跟着译吁宋跪了下来,对着在火中跳跃的祖灵幻像,立下了誓言。   “布洛陀在上,瓯人迟早会回来,夺回自己的家园!”   ……   十日后,被命名为“桂林”的秦军大本营,将军屠睢接到了前锋的禀报:踵军已占领板达古,虽然那里已经被烧成了白地,没有找到瓯人,只发现了通往林中的人畜脚印。   “恭贺将军!”   几名来自关中的都尉纷纷起身向屠睢贺喜,此番南征百越,西瓯是主要的进攻目标,如今出兵不过两月,便已下聚邑十余,俘虏越人上万,更夺取了西瓯的都邑,为大秦开疆数百里,在他们看来,真是大胜!   除了西瓯不敢抵抗,仓皇而逃外,在南越、东瓯,秦军也捷报频频。中路的贾将军已斩扬越梅氏首级数百,打通了梅岭道,即将同另一支秦军,在南越会师,东路的殷通也与东瓯会谈,东瓯愿意降秦,唯一的条件是,请秦帮他们对抗世仇闽越人……   一连串的好消息冲击下,有人乐观地估计,入夏之前,百越地区,便可以轻松平定了。   但三军主帅屠睢却丝毫不见喜色,反倒盯着硕大地图上,秦军各据点间脆弱的补给线,忧心忡忡。   他亦是宿将,在长沙镇守多年,知道最难的,不是与瓯越人正面交战,而是对方避而不战!   瓯人没有城郭都邑,处溪谷之间,篁竹之中,所以,这场战争已不像中原那般,局限于争城争地,而在于攻人!   只有一举打垮西瓯的武装,才能迅速结束战争,如今他们逃入山林险阻,反而有些难办了……   看来这场战争,要拖挺长时间了,从迅速歼灭敌人,变成了慢慢建立据点,再想办法进行围剿。   但屠睢依然相信,他能在向秦始皇保证的两年时间里,取得此战全胜!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   屠睢看向窗外,桂林的风光很是不错,山岭水秀,就算在腊月也无雪,但这儿,却有比霜雪更可怕的东西……   瘴气!疫病!   “再过几日,便要开春了。”   若在北国,温暖的春天是令人期盼的,但在岭南,开春,便意味着无穷无尽的雨季,等瘴气疫病横行,二十万将士在高温和梅雨中发霉生病,这群从关中来的都尉,恐怕就不会这么乐观了……   ……   岭南的屠睢在为开春忧虑之际,北国胶东的黑夫,却在为春天的到来欣喜不已。   随着风雪停歇,港口解冻,胶东的船,又能出海了……   不仅是兵船粮船,在黑夫的计划中,齐地有一股被边缘化已久的力量,也能派上用场了!   秦始皇三十三年,孟春之月(一月),初一这天,得到秦始皇允许后,黑夫召集了来自胶东、临淄、济北、琅琊,整个齐地的大商贾汇聚一堂,在即墨开会……   听闻陈平来报,说十数名商贾已在等候,黑夫这才起身,心里暗道:   “西巴清,南糖妪,北乌氏……”   “天下已有三大商人,只缺了东边,也不知这群齐地商贾里,谁最上道?” 第0609章 货殖   来自齐地四郡的大商贾,已站在厅堂门外,一共十二人,看那穿着打扮,只以为为皂隶小厮,绝对想不到,他们人人皆是家累数百金的富商。   众人相互之间并不陌生,普通的贩夫贩妇,往往局限于一乡一邑,中等的商贾,也只在郡县内扬威,可若想到达“百金”的程度,跻身大商人行列,往往少不了和同行打交道。   所以他们之间,或是相互合作的伙伴,或是曾有过节的对手。但现在,却都和和气气地见礼,商场之上,追逐的无非是一个利字,冤家宜解不宜结,更何况,自从秦灭齐侯,商人的最大的敌人变成了同一个:官府!   相互寒暄后,大伙也讨论起共同关心的话题:“今日胶东郡守忽然送帖,请吾等至此宴飨,不知是为了何事?”   “恐怕筵非好筵啊。”   来自琅琊的商人管宴面露忧虑,这些年秦朝对商人的政策,让他觉得,但凡官府找,基本没什么好事!   “然也,秦人最厌商贾。”   众人纷纷附和,秦朝法家执政,从商鞅时代起,就极度讨厌商人。商鞅认为,商贾喜欢四处流窜,最不听话,一个商人从事末业成功,就会引得十个农夫不好好种地,所以必须抑商。   首先,把盐铁等事关国运的东西一律收归官府所有,加重商税,酒、肉等皆课重税,使从业者无利可图。   同时,又在律令里,降低商贾的地位。昔日天下七雄,秦国商人最贱,与赘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战争,商人总是最先被征发。秦国军队明文规定,不必怜惜商人及其子孙的生命,无论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要派他们去干!   这种情况下,秦国商业基本被官府控制,顶多在官府控制不到的边地,出了乌氏、巴清这种夷狄大商,但最终也被朝廷招安,做了红顶商人。   黑夫他们家的南郡红糖之所以能成功,也是立足于江南这块处女地,钻了法律的空子,可也没自由几年,如今遍布江淮的糖坊,统统收为官营。   但东边的齐国,却与秦走了完全相反的路线,早在太公望时期,齐国处濒海盐碱之地,不适于农耕,于是因地制宜,通过工商业来拉动经济,终成鱼盐之国。   齐桓公时,管仲进一步提出了“本肇末”的观点,士农工商皆国之柱石,设工商之乡,还鼓励商贾将鱼盐运往梁、楚,为齐国赚取外快。   田氏虽为卿大夫,却亦是靠海鱼、木材来收买人心的,对商贾也很宽容。两百年来,齐贾遍布关东,巨贾们可与封君分庭抗礼,公然穿紫衣招摇过市的不在少数……   可这种商业繁荣的黄金时代,在田齐灭亡后就结束了,秦朝将关中的政策搬到齐地,下令禁止商人衣丝乘车,禁止商人及其子孙做官,并规定商人要交纳加倍的人口税……   秦始皇东巡时,甚至将“上农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为国策,公布于天下!   齐地商贾的好日子结束了,十年来,不论是从事农、牧、渔、矿山、冶炼,还是奢侈品的商贾,都举步维艰,社会地位一落千丈,还要提心吊胆,生怕被官府随便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   所以今日,十三名巨贾,才穿得比普通百姓还寒碜!……   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齐人八百年的重商传统,绝非一朝一夕改变,这种抑商政策,并没有彻底打垮齐地商贾。相反,齐地流传着这样的话:   “由穷变富,务农不如做工,做工不如经商,女子做手工不如卖俏……”   秦朝虽然抑商,也不见得工匠和农夫日子好过,巨额重税摆在那,老实巴交做工做农,依然过得贫苦,投机博利的收益反而更大些。   在齐地,因为秦吏稀缺,官府也无法像关中那样,管到基层。市肆里闾,依然是商贾的天下,临淄、即墨,这些通邑大都之中,至少有三十几种行业,每一种行业都有垄断的大商人,每年的收入远超黑夫这“两千石”工资十倍百万!   “羊肥了,就会被杀,韭长了,就会被割!”   琅琊商人管宴对秦朝意见不是一般的大,冷冷道:“二三子可别忘了算缗之事!”   众人皆叹息,原本他们还能盈利,可自从那项政策出台后,经商已经无利可图。   齐地商贾的富裕,被东巡的秦始皇看在眼里,去年,皇帝回到咸阳后,除了将一部分齐贾强迁到关西外,还在丞相李斯提议下,颁布了一项针对商贾的新政策。   凡属工商业主、高利贷者、囤积商等,不论有无市籍,都要向官府财产数字,并规定凡二缗(一缗为一千钱)抽取一算,即二百文。而一般小手工业者,则每四缗抽取一算。这叫做“算缗(mín)”。   官员、长者和军人外,凡有马车的,一乘抽取一算,贩运商的轺车,一乘抽取二算,船五丈以上者,亦抽取一算!   若有隐瞒不报,或呈报不实者,没收全部财产!并罚戌边一年!   这是公然向商人收“财产税”了,此策一出,天下商贾哀鸿遍野,盈利较多的行当还好,利薄者,直接就入不敷出了。   很多人都萌生了:“不做商贾还不行么?”的念头。   但秦朝又严禁土地兼并,堵死了他们以钱帛购田置不动产的可能性,商人们进退两难,发现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自己的生意,贱卖给官府,从私营变成官营。   管宴悲观地说道:“此番召吾等来此,恐怕就是为了此事!我听说,先前皇帝颁布算缗令,是为了筹集南征、北战和骊山陵、长城的钱,如今南北同时开战,骊山陵好像又追加了十万名劳役,更需要钱,肯定又要拿吾等开刀!”   众商贾纷纷点头,也有脑子灵活的人质疑,就算要割韭菜,在临淄、琅琊割不就行了,将他们叫到胶东来算什么?   “汝等别忘了,那尉郡守,他可是北征监军!说不定,是摆下筵席,只要进去的人,不拿出百万军资来,谁也不许出这道门!”   管宴有些悲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在官府看来,吾等的罪,就是有钱,就是富裕!”   在齐地商贾圈子里,管宴说话还是管用的,他不仅是琅琊大贾,亦是数百年前齐相管夷吾的后代!   管仲虽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一匡天下,可他的后人却混得很惨,家族早早衰败,守着一个小邑度日,等田氏代齐后,连那小邑也没了,只能捡起祖宗的老本行,开始经商,或许是这个家族的确有经商的天赋,不过百年,变成了齐国大贾之一,家富数百金。   被管宴这么一说,十多名商贾越发提心吊胆起来,只感觉这道们就是黄泉蒿里,而黑夫就是那索命的黑面鬼伯……   正在此时,却响起了一个异样声音。   “管君此言差矣,胶东守尉君一向待四民一视同仁,并未对本郡商贾大加戡伐。甚至在朝廷颁布算缗之策时,他还上书劝谏,阻止皇帝追加一项告缗律。那律令说,有敢于告发的人,政府赏给他没收财产的一半!若此律推行,吾等早被人状告,送到边境服苦役去了,如今郡守有召,还不知说什么,二三子就妄加中伤,恐怕不妥吧!”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一个四十余岁,留着八字胡的商贾笼着袖子,笑呵呵地看着他们。   有人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刀间。”   这刀间乃胶东人,亦是大商贾之一,却是做隶臣妾生意起家的。   齐地的商贾好种养家奴,但都把奴隶看成最不值钱的东西,不如牛马,时常虐待,随意贱卖送人,如弃草芥。   但这刀间却不同,他把这些奴隶看作宝贝,到处购买精明强干的奴隶,并不直接加以役使,去干粗活重活,而是教授他们技能:年轻貌美的女奴教以房中术,赠送给地方官员,搞好关系。强壮的男奴训练成武士,用来保护他的贸易。聪慧的隶臣则让他们学识字、算数,为他经营产业,获取利润。   就这样,刀间靠着隶臣妾,成了胶东首屈一指的大富。他待奴隶不薄,生活过得比普通的平民还好,以至他们“宁爵毋刀”,意思便是,宁可不改变奴隶身份,不要平民享有的自由,也不愿离开刀间……   虽然刀间乃胶东巨贾,但却被其余商贾轻视,更为人诟病的是,在算缗令公布之后,富豪皆争匿财,打算联合抵制此策时,刀间却叛变了,他跑到即墨,自愿捐出家财的三分之一,充作军费。   自那之后,刀间便成了胶东郡守府的常客,去往海东的新航路开辟后,黑夫更几乎每月都要召见他,庞氏等齐贾都觉得,刀间八成是在帮官府筹划,如何宰割他们……   管宴也就这些年被宰割得太狠,抱怨几句,虽然背地里没少骂刀间,此刻看到他本人,还有其身后跟着的两名秦吏,却立刻就怂了,拱手道:“刀君,你没少与我打交道,我这人虽然口不择言,但觉无中伤郡守之意。”   “管君乃管夷吾之后,又是琅琊商贾之首,亦是我的前辈,我自然知晓你的为人,不过……”   刀间笑道:“不过,隔墙有耳,这些话,还是少说为妙!二三子,郡守此番召诸位来此,是有一件大好事要宣布!眼下郡君将至,还是快快随我去拜见吧!”   “大好事?”众人面面相觑。   刀间一副黑夫代理人自居的模样,做了个请的姿势,邀众人入堂。   ……   商贾们政治地位低下,虽然堂内摆着案几,却官员不发话,无人敢坐。   上位者总是后到,过了一会,黑夫才姗姗来迟,他面容和蔼,让众人不要拘束,都坐下,但随即却说了句诛心的话。   “二三子方才对朝廷国策的抱怨,对算缗法的不满,对我邀诸位来此目的的揣度,本吏都听到了!”   “这……”   除了事不关己的刀间外,堂下众人都吓得重新站了起来,表示不是自己说的。   而那琅琊商人管宴,则直接吓得趴在地上,为自己图一时嘴快后悔不已,秦始皇东巡时颁布的“诽谤罪”还生效着呢,他不住顿首:   “小人一时失言,还望郡守恕罪,饶命!”   黑夫却笑道:“恕罪?饶命,你说的都是实话啊,朝廷在剪羊毛,割韭菜,在竭泽而渔,何错之有?”   “啊?”   堂下的十三巨子都懵了,相互看看,都以为自己听差了,封疆大吏的黑夫郡守,怎么忽然说起朝廷的不是来了?   “刀间,将我的奏疏,读给他们看看!”   胶东商人刀间积极与官府靠拢,黑夫也投桃报李,让他做自己在商贾圈子的代理人。   刀间接过那份奏疏副本,大声念了起来。   “臣胶东守黑夫再拜言,闻丞相请行算缗,此乃安邦之法也,可使奸佞商贾出其私利以资国,然臣以为,天下皆可行算缗,唯齐地不可……”   听到这句“唯齐地不可”,所有商贾都抬起头来,瞪大了眼睛,难道那刀间没说错,这位郡守,当真在为他们这群被踩到泥巴地里的商贾说话?   刀间继续念道:“齐地群盗作乱初定,民生未复,商贾货殖,可使民以其有易其无,不亦课税过重,使物价贵,此其一也。”   “海东贼寇未平,官府船舶载粮运兵,已捉襟见肘,臣欲使商贾助之,其出力颇多,故不亦算缗,此其二也。”   “齐地与关中,风俗大异,昔日,太公望封于营丘,地咸卤,人民寡,于是太公劝其女功,极技巧,通鱼盐,顾齐冠带衣履天下。其后齐国中衰,管子修之,设轻重九府,关市讥而不征,使齐富彊至于威、宣也。”   “虽然,齐人重贾,使其将卒征战亦如市肆卖力,是为亡国之兵也。然齐贾果能兴巨利,若能合其力而为官府所用,上则富国,下则富家,所得之利,必数倍于算缗!此其三也!”   “陛下虽欲移风易俗,然治郡,亦当因地制宜,何不使齐地诸郡为特例,暂免其算缗。令商贾听命于少府、金布曹,使为国牟利于海东、辽南,假以时日,或可为国添乌氏、巴清之巨利,海东财货,亦能入于咸阳……”   刀间读完,众人已十分激动,黑夫紧接着道:   “而陛下的回答是……可!”   当然,秦始皇这短短一个字,可以理解为:可以试试,但要是试了不行,你这黑厮就滚回来领罪吧!   朝廷现在,太缺钱了。少李斯和少府开始收财产税,也是迫不得已。黑夫估摸着,再这样下去,少府会疯狂到直接给天下富商定罪抄家了。   虽然这群人也不干净,但这样竭泽而渔,也不是长法啊,而且也与黑夫的计划相悖。   所以,黑夫提出,利用齐地商贾,可以让朝廷得到比直接收税更多的利益,考虑到日渐匮乏的府库,秦始皇虽不情愿,但还是同意了。   此时,众商贾已经朝黑夫顿首了:“郡君果然对四民一视同仁!”   黑夫淡淡地说道:“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我家中亦有亲戚经商,这点道理,本吏还是懂的!”   “郡君贤明!”   这下,连抱怨连连的管宴也由衷感谢了,一千钱抽两百,就意味着,他们每挣一百万,就要交出二十万钱给官府,这还不算极重的关市之税,可以说,帮商贾们回了好大一口血。   但他们仍有担忧。   因为大伙都听出来了,这不是单纯的取消,而是一次对赌……   可现在,黑夫已经替他们做了决定,后悔也来不及了。   却听黑夫道:“陛下已下诏书,从一月起,齐地四郡将与天下其他郡县不同,暂停算缗,作为一块特殊区域,由官府牵头,货殖海外。从第二年起,务必挣到比算缗更多的钱,经海滨之利,济府库不足!”   “故称之为,‘经济特区’!”   “经济特区?”堂下十三巨子大眼瞪小眼,对这奇怪名词摸不着头脑,但陈平萧何等人,则是早就习惯了。   黑夫却在堂上美滋滋地意淫道:   “后世会不会有这样一首歌呢?”   “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春天,有一个黑大汉,在中国的东海边,划了一个圈……” 第0610章 商社   秦始皇三十四年一月十五日这天,在一阵锣鼓喧天中,上书“海东商社”的牌匾在一栋建筑门前被挂了起来。   参与挂牌的不仅有胶东郡守、腄县县令、仓曹、金布曹、兵曹等朝廷官吏,还有十三名齐地商贾,以琅琊人管宴,胶东人刀间为首。   黑夫郡守在挂牌大会上的讲话,无非是表示要效仿管仲时期的国家贸易机构“轻重九府”,通货积财,让齐地商贾参与官府主导的海东贸易,最终达到“不加赋而府库足”的目的。   海东商社将垄断辽南、海东的一切贸易,官府进行分配和监管,最后,再由商社统一向官府缴纳税款。   黑夫在上面慷慨激昂地演讲,胶东兵曹掾曹参则在下面,低声对旁边的陈平道:   “秦吏皆贱商贾,唯郡君不然,这种吸纳商贾帮官府做生意的事,我听着都觉得稀奇,但这些商贾,倒是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陈平笑道:“这些事,齐人商贾早就习以为常了,你忘了郡君说过,此事,他也是看《管子》后产生的想法。”   临淄稷下学宫的士人,曾合力写了一本《管子》,里面虚构了很多管仲搞“经济战”的事迹。   比方说,鲁国的纺织技术发达,织出的缟又薄又细,天下闻名。管仲就让齐桓公穿鲁缟做的衣服,齐人纷纷效仿,同时让轻重九府鼓励商人大量进口鲁缟。鲁国人看织缟有利可图,慢慢发展成为支柱产业,田地种桑养蚕,大量的农人从事鲁缟的生产,农业生产就荒废起来。   管仲看着时机成熟,让齐桓公一声令下,齐国人禁止穿鲁缟。这样一来,鲁国经济大坏,出口拉动型经济一落千丈,粮价大涨,鲁国迫于经济崩溃,不战而屈于齐国。   类似的经济战,管仲多次导演,比如针对楚国收购鹿皮,针对代国收购狐皮,拉高盐价,使中原诸侯臣服等。   以上种种,多半是假托管仲之名虚构的,以春秋时的贸易规模,根本无法达成,但想法倒是不错,乃齐地士人对繁茂的临淄都市耳濡目染后产生的脑洞,又或者,一些大贾或多或少干过类似的事。   在秦始皇下达挟书令后,《管子》也在封禁收缴之列,黑夫便以权谋私,搞了一整套手抄简牍来读。   毕竟他黑夫虽然出身低微,却是以“好学”出名的:有了善学的名头,什么都学一点,往后再口出惊人之言,别人也不易产生怀疑,还能给后世的东西打掩护。   果然,黑夫阅后,对《管子》赞不绝口,说这上面的一些想法,给他治郡提供了参考,甚至还征辟了几名毕生学“管子之学”的稷下先生来做门客,商议“复管子之政”的可能性……   眼下黑夫设立海东商社,就打着这个旗号进行的,容易为齐人所接受。   反正管仲被认为是法家,又进了靖边祠,受朝廷官方祭祀,他这么做,在朝中不会成为被攻击的口实,反而让齐地商贾生出了点好感——黑夫一年前平叛杀的,多是诸田和轻侠,商贾没有出来说话,因为他们两者皆不是,也亏得黑夫的刀,没割向他们,甚至还为其发声,顶住了朝廷的压力……   投桃报李,齐地十三位巨贾,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加入商社。那些本该交给官府算缗的钱,如今要拿出来,作为商社在辽南、海东建立据点的资金。   第一批资金,每家出二十万,一共二百六十万钱!   而这笔钱,买到的,仅仅是去海东、辽南进行货殖贸易的特权!   挂牌结束后,方才还满脸堆笑的商贾们,开始露出愁容,琅琊商人管宴叹息道:“这是对赌啊,若是真能盈利还好说,若是不能,吾等的钱,就要打水漂!”   众人颔首,却只能道:“事到如今,钱都投进去了,也只能想方设法从海东挣钱!”   刀间自然不愁,他本就是靠隶臣妾起家的,听说黑夫郡守对三韩九夷之人很感兴趣,那些蛮夷老实巴交,若能运到胶东做苦力,也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做皮货的商人亦是满怀期待,笑道:“我正愁齐地口众日增,山中貂、狐日少,听闻海东多皮毛,看来今年,中原能添不少貂裘了!”   而经营丝帛、漆的,也有自己的打算。齐地的器物,虽然号称“冠带衣履天下”,可那是从前。现如今,单论丝帛,若是运到中原,却无法与华美轻便的鲁缟竞争,齐地的漆器,也不如宋、楚,所以齐地的东西,除了鱼盐,很大程度上,只能自产自销。   但这些东西运到辽东、海东,却很受当地贵族欢迎,能卖出高价!唯一值得担忧的是,那边市场有多大?辽东郡不过十余万人,朝鲜亦然,加上什么三韩、真番,也不见得比胶东多多少。商贾们都担心,即便刚开始海东商社能盈利,过不了三五年,这生意就衰退了。   不过,黑夫又给众人吃了两颗定心丸。   “海东之征未罢,海东商社之人,若为官府以车自内地运粮至港,可得盐引,载海盐归于县乡,平价售之……”   此策一经宣布,齐地商贾皆惊,众人经营的行当虽然各不相同,但有一点是共通的,那便是他们都占有大量车、船!   如此一来,岂不是说,只要是海东商社的大贾,皆有资格在海盐贸易里分一杯羹了?   这也是黑夫的一个尝试,将盐从官府直接售卖,改为间接售卖。官府垄断供货来源,只管晒盐、定价,零售的活,则批发给愿意和朝廷合作的大商贾来做。如此,便能节省运送粮、盐的成本,官府的钱,还赚得更多。   官府管得太少不好,管得太多也不少,适量减少政府职能,也是精简成本的好法子,这亦算是胶东这“经济特区”的尝试……   这是第一颗,而第二颗定心丸,更是让十三名商人笑出了声,因为,它是甜的……   “非海东商社之贾,不得售糖!”   ……   “恭贺主君!”   海东商社挂牌结束后,回到府邸中,陈平第一时间向黑夫表示祝贺。   “贺我何事?”   陈平道:“三年前,主君初入胶东,仅有幕僚数人,从骑数十,当时主君在车中棋盘上摆下几枚白子,分别代表胶东之人:诸田、小贵族、工匠、商人、知识分子、小农、闾左、轻侠……”   “原来是这事。”黑夫笑道:“我都快忘了,亏你还记得!”   陈平道:“平岂敢忘怀?尤记得主君说过,政治,就是朋友越来越多,敌人越来越少!”   的确,一晃三年过去了,当初满郡皆敌的处境,已经完全变了。姜齐时代遗留的小贵族最先被黑夫争取过来,然后是无产的闾左。   修书焚书之议后,“反动知识分子”被打压,识相的大多投靠官府。而借着秦始皇东巡,诸田被连根拔起,轻侠也半死不活,随着农家入驻,小农的亩产略增,日子稍微好过了点。   最后,只剩下商人,如今其中的巨贾,也被黑夫一股脑收编,塞进了海东商社里,既能监管,也可利用。   回顾完以上种种后,陈平道:“主君三年布局,今日总算能得圆满!”   “圆满么?”   黑夫笑了笑,看着自己臣属里,心思最多的陈平,意味深长地说道:   “只要东征大军久驻,海东便仍不由胶东完全说了算,还得等对岸的仗彻底打完,砍了沧海君的人头,将六国遗士完全剿清,立下秦军的赫赫威风,事才算完美啊!”   说罢看向陈平:“我的意思,你可明白了?”   陈平心里一紧,想起自己去年在辽东做的事,躬身道:“臣明白!”   黑夫点他道:“所以此番督粮,还是你去,见了公子,替我打声招呼。”   “诺!”   陈平一愣,心中更惊,但还是唯唯应诺,绷紧了身子,等待黑夫的下一句话。   或许是“再给你一次机会”,或许是“不要再自作主张”,这样的警告。   但黑夫却什么都没说,挥了挥手,让陈平退下。   走出郡守府后,陈平却已经满背是汗。   十二年前,陈平尚是弱冠少年,受黑夫之邀,初入秦兵军营,当时他以为这黑汉子有龙阳之好,垂涎自己色美,所以战战兢兢,可即便是那次,也没有今日的恐惧……   有时候不说破,比说破还可怕。   说破,先前的事就算过去了,可若不说,好似随时盯着陈平,看他后续表现一样,陈平只感觉,自己若再作死,就不止是失去信任那么简单了。   良久后,他才暗暗叹息道:   “明明有人主之威,深居少言,犹过雷霆之怒,连我也望而生畏。可为何,甘心屈居秦始皇父子之下呢?公侯将相,宁有种乎,主君啊主君,难道你真的做到彻侯将相,就心满意足了?”   这样的主君,陈平又喜又恨,喜他是人杰,值得自己出卖智慧效命,恨他局限与人臣之位,为他不能更进一步而不值!   “难道他当真看不出,今日在胶东做得再好,若是皇帝信重不再,随时可能人亡政息!?” 第0611章 如蝇逐臭   秦始皇三十四年二月,春风吹起,冰消雪融时,辽南率先迎来了第一批“海东商社”的商贾……   十三大贾性命金贵,自然是不会亲自出海冒险的,他们派遣自家的庶子、侄儿代劳,这群年轻人赶着时有时无的南风,乘坐自家的船,率先抵达了辽南港口“旅顺”,这里已经正式被划归胶东郡,作为一个独立的县。   据说辽东郡曾对此进行抗议,认为旅顺应归属辽东,理由是它在辽东,但朝廷对比了一下胶东、辽东派遣官员到旅顺的时间,胶东最快只需要2天,而辽东至少要20天……   此外,胶东每年能给朝廷提供的上计税金,是辽东的九倍!   就算不考虑郡守都是谁,光看税额,哪个郡在朝堂上说话更硬气,还用说么?   于是这场争执到此为止,整个辽南绵长的海岸,全部划归胶东,辽东只能委屈巴巴。   当商贾子弟们抵达旅顺时,这里已囤积了上千件附近夷人部族缴纳的皮毛:和巴人上缴井盐、丹砂、鸡羽一样,千奇百怪的实物,便是帝国治下蛮夷君长的税款,别指望他们能交得出自己都不够吃的粮食。   海东商社虽然号称“有钱一起赚”,可相互之间,还是会有竞争关系。比如旅顺这一千张貂皮,若是均分,利益就薄了,还容易产生争执不和。   十三家商贾从事行业的不同,有人专门卖丝,有人专门卖糖,但在回程的货物上,除了刀间对奴隶感兴趣外,大多数人,看中的无疑是皮货。黑夫便按照地域划分成十三处,各家通过“竞标”的方法,来争夺他们中意的地域,获得在那收购皮毛的专营权!   旅顺无疑是最抢手的,因为此地最近,一个来回只需五六天,可以节省大量运费,且当地蛮夷主动向官府上缴皮毛,你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运回来,最为保险。   商贾们竞价很剧烈,最后,来自临淄的商贾庞氏,通过高价,取得了旅顺的皮毛收购权,按照比临淄市价稍低的价钱购买,至于加工成貂裘后,在中原能卖多少,就看庞氏自己的能耐了。   庞氏的船,载着千余张皮满意回程,其余船只,则只能继续向前。   ……   抵达星罗棋布的岛屿时,数艘在旅顺卸下粮食的空船,离开了大部队,从船上到处都是的大网就能看出,他们的目标不在陆地,而在海中!   靠近岛屿时,海水从深蓝变为湛蓝,一个年轻人趴在船舷上,看着下方喊道:   “鱼,全是鱼!”   夜邑潘氏世代从事海鱼贸易,可这年头,只能在近海捕捞,齐人连续不断捕了几百年后,莱州湾近海渔场的鱼,个头和数量略有缩减,听闻辽南近海到处是渔场,反正钱也投进商社了,索性派子弟来看看。   果不其然,这片尚未有人涉足处女地,真的有数不清的鱼!浅海里的海鱼是那么稠密,以至于随便放下一个篮子,提上来就是满满一篮子的鱼!   只随便网了一下午,船舱里,甲板上,便全是海鱼了……   等数日后回到夜邑,除了满船腌着的咸鱼外,商贾之子如此向他父亲描述自己看到的场景:“架上一口釜,不等水烧热,夕飨的鱼就已经抓足了!”   ……   因为囊中羞涩,未能竞标到好地域的济北商人范氏,目光却盯上了本不归胶东管辖的西安平,他们认为,辽东以东,那片茫无涯际又不明所以的荒野山林中,或许也潜藏着些许商机……   在西安平停船后,范氏的长子带着人,好好逛了逛这里的集市。   随着数千秦军入驻,西安平变热闹了很多,每逢集市日,除了辽东居民外,真番、扶余甚至是肃慎的蛮夷们,也会跑到这里赶集,用自己的山货,换取中原之物。   杂乱的摊位,到处是陌生的语言,叫叫嚷嚷,贸易基本上以物易物,双方将身上的东西摆出来,相互指指,摇头是不行,点头是可以,一计响亮的击掌是成交,然后各自带着自己满意的物品,喜滋滋地离去。   当然,也有一言不合,拔刀相向的,这种捣乱分子,会迅速被巡逻的秦卒抓住。   除了到处被人举着叫卖的熊皮狼皮虎皮鹿皮,范氏长子还发现了许多菌菇,有他能叫出名的松茸,还有很多叫不出名的,那真番人为了证明能吃,竟然当场生嚼!所幸他没当场口吐白沫死去……   此外,还有鹿茸、麝香等名贵药材,在这却便宜得惊人,他还注意到,一个扶余人的摊位上,有一种根茎类的植物,其根须好似茴香根,颜色姜黄,却比茴香根更大些。   “这是何物?”   范氏长子让译者帮自己询问,扶余人正在那百无聊赖地雕着骨笛,见有人问津,叽里呱啦说了好一通。   “扶余人说,使二人同时登山,一含此物,一人不含,各走半日许,其不含者必大喘,含者气息如初。”   “真的假的?”   范氏长子将信将疑,译者说是真的,这东西熬汤喝,生津,回气。   既然便宜,范氏长子还是买了少许,回到船上后,有来过西安平的渔民笑他亏了,因为这东西啊……   “不止是扶余、真番、肃慎,在辽东,在朝鲜,满山都长,只要认识,一天能掘一大筐!”   “多就好,若能薄利多销,至少能回本。”   范氏长子长子也没当回事,他们家竞标争不过商社其他他,为了不亏本,只能从别人不屑经营的旮旯角里寻找生意了,只要是不认识的东西,都买了,带回胶东去试试!   他不曾想到,此物,后来成了紧随皮毛之后,海东又一抢手的货物:人参!   ……   船队逆着洋流而行,抵达被秦军占据的朝鲜港津列口时,十三家里,只剩下了八九家。   商人与官府的不同之处,便是做事只趋利而行,既然已经加入商社,那便只能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寻找属于自己的利益。   留在辽南寻找生意的人,看中的是那里距离胶东更近,而选择朝鲜的商贾们,则是看中了这里尚未被占领的市场!   胶东的船队靠岸后,头上扎着白色麻布条的朝鲜脚夫,便来帮忙卸货,当地的官员也来与商社贾人们接洽,按照黑夫的建议,将在列口搞一场“展销会”,商贾们将各家的货物展出,而来自朝鲜公室、甸主、男主的大大小小贵族,都会派人来参与,与商贾们洽谈,建立贸易关系。   官府不再包办细节,只提供一个接触平台,谁能和谁谈成生意,就看各自本事了。反正朝鲜与秦朝已经取消了边税,商人们只需要回到齐地,再将货物转卖时,给当地官府交一笔市税即可。   列口的“展销会”举行得如火如荼,整个区域规整干净,卖的也多是贵重的奢侈品,显然不是西安平那种小乡集市能比的。   商贾们都将各家拿手的货物陈列出来,或是精美的漆器,排列在华丽的木案上,或是做工精致的灯具,轻薄如蝉翅的丝绸,也有吃了一口就难以忘怀的红糖,然后,便摆着上国商人自信而骄傲的笑,等着冤大头上门……   周秦以来,中原的青铜、丝帛、漆器这些手工艺品,都已经臻于鼎盛,而齐地最早也是以女功、美器出名的,虽然现如今,已经竞争不过楚、宋、鲁之物,可放到朝鲜,还不得让这群玩了八百年单机的乡巴佬大开眼界!   朝鲜公子箕准受陈平相邀,也参加了这次“展销会”,不同于去年官府运来的东西,虽然规整,但尚有些粗糙。这次的货物,都是典型的齐国风格,更加让朝鲜人叹为观止,与之比较后,王险城的“宫廷器物”都自惭形秽,成了普通人的家什。   看到它们后,朝鲜的穷贵族们都在想,那些做工精致的漆陶角爵,若是能放在自己家里,在宴会上摆放,得多有面子啊!那些花纹漂亮的丝帛葛履,若能穿在自己姬妾姊妹身上,岂不是让人羡煞!   只可惜,商贾对朝鲜流通的贝壳币不感兴趣,要么用半两钱来买,要么是以物易物,最好是皮毛!   也有人指使奴仆讨价还价,但论这个,他们哪是这群精明商人的对手,反而被忽悠着,答应买更多的东西。   比拼朝鲜邑主钱势的时候到了,接下来,这些贵族便要拼命压榨治下的领民,迫使他们狩猎狐鹿,剥下皮毛,为自己换取那些奢靡精致之物。   而看到这一幕,箕准也一下子猛地想到,箕氏朝鲜八百年的财富国力,或许会在七八年间,被这群逐利而来的贪婪商贾榨干……   ……   并不是所有商贾,在以朝鲜作为终点,琅琊商贾管宴虽然喜欢抱怨,却也有自己独到的经商眼光,他相中的,是朝鲜以南,距离琅琊最近的三韩!   到了五月之后,西南季风猛吹,从琅琊到成山角,再到三韩,不过数日行程。   除了距离外,还有一个值得考虑的因素,管宴会之子管通眺望前方,在他们南边十里开外,还有一支庞大的船队,船帆鼓鼓,旌旗招展。   那是公子扶苏的远征军,这五千武贲,在列口休整一个冬天后,坐着胶东郡尉任嚣的船,再度起航……   这次扶苏大军南行,依然是为了寻找沧海君歼之,但首先,他们要在沧海城以东,一条大河的入海口旁,后世名为“仁川”的地方,建立一个新据点!   建立一个城邑,肯定需要大量粮食、器具,如此一来,原本无利可图的三韩之地,或许也能捞到点油水。   “管子说过,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可同行越多的地方,钱越是难赚,可那些无人问津之处,或许却有别人未发现的大利!”   “侄儿!”   管通正遐想时,却又一个声音,从远处传来。   偏头一看,却发现,有数艘船,也紧紧跟着他们!   竟是唯一一位亲自来到海东的大贾,隶妾商人,刀间!   “刀叔父,你这是……”   管通有些不解地看着与自家齐头并进的大船,他不应该留在朝鲜么?难道说……   船头的刀间却一笑,指着身后簇拥的女奴大声道:“侄儿,海上风大天冷,可要送你几人暖床?”   管通面色一僵,勉强笑着摇了摇头,心里却满是不齿!   “这种挣钱之法,也亏他想得出来……”   不仅可以挣蛮夷的钱,也可以挣官府的钱!这便是刀间的打算!他可是拉了两船训练过的女奴,一路“犒劳”各地秦军,只需要她们两腿一张,便能将这群久居异域士卒的赏赐钱帛,全都给挣了!   管通却忘了,发明“女闾”这一行业的,恰恰是他老祖宗管仲啊!   另一艘船上,刀间对管通的鄙夷,却熟视无睹。   “其余人皆对此不齿,但于吾等商贾而言……”   刀间坦然一笑:“有需便有求,逐利之人,譬如蚊蝇逐臭,哪还管什么脏不脏!彼辈贱价收购皮毛,诱使朝鲜邑主大买奢靡之物,使其领民饱受压榨,最后只能将自己卖于秦人为奴,也不见得干净!”   ……   “我们给海东带去的,不仅有文明,恐怕也有长久的灾祸。”   胶东郡青岛,黑夫夜间睡不着时,离开了宅院,在海边缓缓步行。思及此时此刻,海东商社的十三商贾,已到了对岸,开始他们的逐臭之旅了。   但他没有为此悲天悯人,唉声叹气,而是用低沉的声音,背诵了一段话,语气虔诚,比对待秦始皇的诏令还要认真……   “自从资本来到世间,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滴着血与污!” 第0612章 命名   琅琊管氏乃管仲之后,在做生意前,总会做一番计较。   通过对行情的分析,管氏认为,距离胶东越近的地方,貂、狸皮革就越贵。比如旅顺,必须按照官府给出的价格,从当地县邑采购,虽然路程短,可实际上,挣不到太多差价。   反之,当船队离开秦朝统治范围,进入异邦蛮夷之地后,貂、狸之皮的价格便骤然猛降!   朝鲜的皮货价格,就比辽南便宜数倍!朝鲜的邑大夫很喜爱中原丝帛锦绣,十张皮换一匹布也愿意。   但管氏并未在朝鲜停留,七八个同行在那竞争,已经足够了,他们继续往南,希望在朝鲜之南,名为“三韩”的土地上发现商机。   可在抵达此地一个月后,管通却很是失望,当地的马韩人,部落众多,生产水平大概相当于中原的尧舜时代。他们各有长帅,大者名为臣智,有数千户之众,次者名为邑借,几十到上百户不等,散在山海间,没有建立城郭,普通人住的是草屋土室,看上去很像中原的坟冢。   管氏向马韩人展示了一些中原丝帛,但不解风情的马韩蛮夷对这些不够实用的布料,却兴致缺缺,当地风俗,不以金银锦绣为珍,反倒对秦军手里的铜铁兵器很感兴趣。   可兵器,是海东商社是严禁出售的……   卖不行,总能买吧?   但派出去的探险者陆续归来,他们回报说,越是往南,貂、海狸就越少,皮毛质量也大不如北方。   而马韩人,虽然也从事一定狩猎活动,但却更钟情于种稻。而当地特产,也以一种特别大的栗子著称,还有一种细尾鸡,其尾皆长五尺余,可也用来装饰冠帽。   但类似的东西,中原有的是,运回去根本无法盈利。   接触过马韩后,管氏发现,这里既没有能够开打的市场,也没有他们需要的货物,商队不得不改变计划,停止向南探索,转而沿着带水(北汉江),向东北部进发。   横亘半岛的单单大岭在这一带变得十分平缓,走了数日,翻过它后,商队就到了“东濊(huì)”与“貊国”的地盘。   濊貊是来自燕国周边的游牧民,数百年前进入半岛后,渐渐融合为一。   与虽然有少许牛马,却压根不会骑乘,只杀了吃肉,或者以其作为殉葬品的马韩不同。商队见到的濊貊人,多是会骑马的,其人性格强勇,也热情好客,见到全副武装的商队,竟过来主动要求交易。   有的喜爱丝帛,有的则不爱,漆器也要因人而异,但有一种东西,从辽南到三韩,却是无往不利的……   那就是红糖!   当濊貊人在商贾邀请下尝了第一口后,便瞪大了眼睛,野蜂蜜对他们而言是一年难得吃上一次的佳肴,可这些红褐色的硬块,却有不亚于蜂蜜的甘甜!   食髓知味,濊貊的猎人想要换一些带回部落,与族人分享,但他们唯一能够拿来与之交换的,只有手里的皮革。   这是一场让商队惊诧的交易,濊貊人不仅把所有手上的皮草都交换了,连身上所穿的毛皮衣物也都脱了下来换糖,以至于一群人光着身子回家,他们还示意:   “明天会拿更多毛皮回来……”   这次带水上游之旅,证实了管氏的猜测,距离胶东越远的地方,皮毛越贱!而大致以带水为分界,其南则较为温暖舒适,更适合种地而非打猎。其北天寒地冻,多有貂皮。   得到回复后,管通露出了满意的笑:   “总算不是空手而归,管氏要经营的地域,找到了!”   ……   相比于管氏商队跋山涉水,刀间就轻松多了,他只需要呆在带水入海口处,这里,一座崭新的城寨,正在慢慢建成。   最先完工的是码头,相比于海道狭窄多礁石的沧海城,这里是一个天然的深水良港,来自列口的粮船源源不断送来衣食。   四千秦军被调到此处,伐木、夯土、筑城,而在大工地和军营附近,还有一座木栅栏的区域,这里是军市。这是寻常事,过去几百年里,列国征战,只要不开到最前线箭矢舍得到的地方,驻地附近就必然会有军市,熙熙攘攘,皆为利来。   刀间得到监军特许,为远征军士兵提供个人所需:做衣裳的布匹、打牙祭的肉食,而军市最深处,则是一个个神秘的小营帐,女子往来出入,晾晒衣裳——这都是刀间手下的姑娘们。   这些女子,不仅可以接缝补、洗衣之类的活,只要价钱足够,她们还很乐意提供特殊服务。   足食则足兵,这话不假,但人,尤其是男人,还有种名为“色”的欲望,必须偶尔释放一下。   都不需要特别招揽,每逢下午时分,就会有休沐的兵卒三五成群,往军市深处跑,一手交钱,便会有人引他们进入那些小帐篷,接着,便会响起男欢女爱之声,这靡靡之音越是响亮,铜钱入瓮的叮当声,也越频繁,每逢有军官也来放松,刀间便会堆着笑,亲自带着去专门为官员提供服务的高级隶妾……   刀间并不认为他做的生意肮脏,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便是:“管子兴女闾,勾践设营妓,我只不过是承其遗志,有需就有求,男欢女爱,天经地义!”   他甚至认为,这支远离中原的军队能忍得住枯燥的驻扎,自己手下的女子们是有功劳的。   闲暇时,也有几个阅人无数的女子托着腮,遗憾地说道:“只可惜,公子将军一次都没来过。”   的确,全军上下,唯一一个没进过军市女闾的人,恐怕只剩公子扶苏了。   刀间笑她们:“公子乃皇室贵胄,岂会自降身份?若想要女人,只要说一声,朝鲜侯父子,还不得巴巴地寻处子之身的贵女送来?岂会垂怜于汝等,还是快些梳洗一番,继续伺候军汉去罢!”   对刀间而言,扶苏没有脸一板,将他们轰走,就算难能可贵了。   要知道,这位公子最出名的,就是嫉恶如仇,古板而固执,而营妓,素来是朝中大臣们抨击的对象。   刀间不知道,扶苏最初听闻军中要设女闾时,是皱了皱眉的,还问被黑夫派来押粮,马上就要回胶东的陈平道:   “我曾闻,献公时,军中的确设有女闾,但商君曾下令,使军市无有女子,如此监军派商贾携女子前来,公然诱使士卒淫乐,恐怕……”   被黑夫吓了吓后,陈平不敢再自作主张了,一板一眼地回答扶苏道:   “公子有所不知,律令虽严,却终究胜不过人欲,军中不设营妓后,秦军外出征战,多有侵犯当地女子之事发生,臣的家乡阳武,县城的驻军便出过几起,虽将行凶者按军法处置,但秦军的名声,也就此大坏,听闻秦卒至,女子如避虎狼。”   这是无法避免的,毕竟动辄十万数十万人,良莠不齐,总有几百个管不住自己鸟的家伙。   “尉郡守当时只是屯长,听闻此事后,自己出钱,让手下五十人去乡中女闾,遂无人冒犯本乡女子。”   言罢,陈平笑道:“如此看来,这治兵如同治水,堵不如疏啊。眼下远征异域,动辄一年半载,将士空寂,虽然能吃饱穿暖,但饱暖之后,便要思淫欲了。与其让其按捺不住,侵犯朝鲜女子,平白让秦朝宗藩失和,不如使军市复有女子,如此,也能避免再度发生营啸……”   “既然如此,那我便多谢尉监军的好意了!”   扶苏最后还是听了陈平的意见,对这件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加强了对军市的管束。   见扶苏答应得如此轻易,陈平离开后,反倒有些忧虑。   这一年来,扶苏变的不止是略显邋遢的胡须,自从营啸事件后,他的想法也有了很大不同。   那个非黑即白的少年,似乎变成了一个眼里能容下沙子的成年人了。   那个一味追求过程的公子,似乎变成了一个只要达到结果,就能无视龌龊的将军……   “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皇帝想考验扶苏,莫非,主君也想?”   带着这种思虑,陈平离开了这片海域,而在工地上,伴随着最后一堵墙垣夯好,这座新城寨也算基本完工。   “公子,给此地取个名罢!”   远征军的将吏士卒敬爱扶苏,敬爱他们的将军,纷纷请扶苏为这座城命名。   随着秦朝在塞北、河西走廊、西南夷、百越皆有新开辟的疆土,命名成了屡见不鲜的事,而每逢设立新地,郡级别的名,比如“朔方”“张掖”,要奏禀皇帝,可县、乡、邑之类,因为太多,则可由前线将领代劳。   作为统帅,扶苏无疑是有这资格的。   众情难却,扶苏思索片刻后,想起了一首诗。   “溥彼韩城,燕师所完。以先祖受命,因时百蛮。王锡韩侯,其追其貊。奄受北国,因以其伯。实墉实壑,实亩实藉。献其貔皮,赤豹黄罴……”   过去他学此诗时,不懂其意,如今这首《韩奕》念来,却别有一番感触。   那是数百年前,周宣王力图中兴,搞了很多大动作,例如派尹吉甫压服南淮夷,又北伐玁狁以御外侮,迁申侯于谢邑镇守南方要冲,以秦人的祖先秦仲为大夫,命他征西戎。   而在周朝的东北边,则封韩侯扩建韩城,驱逐滋扰燕国的貊人,那些貊人被燕韩联军所逐,遂东奔至辽东、朝鲜,与濊人合流,这才有了今日朝鲜周围部族林立的局势。   如今扶苏东征至此,也算是“其追其貊”,而建立此城,目的是“实墉实壑”,商贾们则四处寻找皮货,让蛮夷“献其貔皮”。   这世上,再没有像这首诗一般,符合他们处境的了。   于是扶苏道:“吾等深入濊貊之地,也算继承周时韩侯之任,而此地南控三韩,不如便叫‘韩城’!”   ……   “韩城?”   当半个月后,扶苏给新城邑命名为“韩城”的消息传到胶东时,黑夫郡守在家里发了好大的火,摔了个杯盏,还骂道:   “都说我取名不雅,你看看,扶苏取的这什么破名!”   叶子衿挺少见黑夫如此气急败坏,还是为了这种小事,不免有些诧异:   “继《韩奕》之志,控三韩之地,故曰韩城,有理有据,哪里不好了?”   “不好,就是不好!”   黑夫摇头,气鼓鼓地说道:“取什么都行,就是不能是‘韩’!”   他又发狠道:“迟早有一天,我要将那城名给改了!”   “这话说的。”   叶子衿蹲下身子,收拾被黑夫拨到地上的杯盏,光洁的手一点点拾起碎片,似是无意地说道:   “若是扶苏公子做了二世皇帝,他说的话,命的名,便是金科玉律,这城名,良人,你能改么?”   妻子一句话,就杀死了话题,黑夫没了说气话的兴头:   “此言何意?”   叶子衿转身,面带忧虑:“父亲来信说,陛下近来罢朝越来越多,过去他多勤勉啊,不批阅完奏疏就不休憩,眼下咸阳宫的灯,却熄的越来越早,兴许是懈怠了,可以皇帝的性情,怎可能怠政?父亲猜测,或许是身体不适……”   “君上多病,国无适嗣,朝野上下,都悬着颗心。眼下长公子扶苏远在海东,不得宠爱,却又听闻,陛下近来颇爱幼公子胡亥,常夸他律令学得好。良人知道,教授胡亥的律令夫子是谁么?”   黑夫不言,蹲下身,拾起一片陶片,两指捏住,放在自己和妻子双目之间。   二人的目光,透过锐利的陶片边缘,交织在一起,窗外是春意盎然,可那锋芒之寒,甚于海东霜雪。   “我自然知道。”   黑夫笑道:“不是别人,正是屡屡救驾的大功臣,中车府令,赵高!” 第0613章 胡亥   秦始皇三十四年四月初,公子扶苏在异域建立城邑,宵衣旰食,索敌追击,而咸阳宫内,却是一副悠然恣乐的情形。   一场奢华的皇室宴飨之上,有位身着朱玄深衣,头戴远游冠的年轻公子,正站在席间,负手侃侃而谈,似是在背诵着什么……   “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守一者治,守十者乱。”   他眼睛透亮,自信十足,口中背的,正是《商君书》里的《弱民》一篇,不但能诵,还说了一番自己的见解。   “譬如楚国,楚地非不大也,民非不众也,甲兵财用非不多也;战不胜,守不固,此无法之所生也……”   言罢,公子胡亥喜滋滋地朝御座上,比一年前又老了几分的秦始皇拱手:“父皇,儿说的如何?”   秦始皇面对扶苏时,永远是板着脸的,可对待自己的少子胡亥,却是捋着胡须,满意地笑道:   “背得不错,说得很好。明主察法,境内之民无辟淫之心,游处之士迫于战阵,万民疾于耕战,这才是强国所为!亦是秦能一统的根本!”   言罢,指着席末两个年纪略长的儿子公子高、公子将闾道:“至少,比汝二人的磕磕巴巴强多了。”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方才也背了一通他们所学的律令,却远不如胡亥顺畅,此刻被秦始皇批评,连忙起身道:   “父皇责备的是,儿臣等,皆不若胡亥聪慧……”   二公子战战兢兢,他们都有些怕秦始皇,在皇室,最难相处的关系,亦是父子……皇帝十多个儿子,不怕皇帝的,只有两人,长子扶苏,幼子胡亥。   相比于扶苏敢直言进谏,君臣父子之间常有争执,胡亥则是另一种类型,在他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敢揪皇帝的胡子!皇帝也不气恼,甚至低下头让他揪,渐渐长大了,胡亥也圣宠不衰。   其他公子的身份,除了儿子外,还有人臣。唯独胡亥,只有为子的亲情,却没有为臣的生分,这或许也是皇帝最喜欢他的一点。   眼下,秦始皇又不吝啬地夸奖起胡亥来:   “胡亥是不是最聪慧的,朕不知道……”   “但却是最认真的,他从小喜好玩乐,可奉我之令,随中车府令学律令时,却也老老实实,朕曾去看过,赵高在讲解时,胡亥在案前抓耳挠腮,东张西望,恨不得去外面的春天里玩个痛快,可最终却能忍住,安静学完律法……”   言语里,包含着欣慰,秦始皇看向胡亥身后的赵高:“中车府令,你教得不错!”   赵高连忙出列:“臣只是奉命行事,公子天资敏锐,学什么都快。”   赵高在那场震动天下的莒南刺杀里,为了保护秦始皇,被惊马所伤,废掉了一支胳膊,自此以后,再也不能亲自为秦始皇驾车。   但中车府令的职位,得到了保留,可以随时出入宫中,同时,他还得了个新差事:做胡亥的老师!   书法、律令、断狱,这是一个秦吏必备的基本素质。   但在秦朝,公子也必须习得这些技能,并懂得“法”对于帝国的重要性!   秦能出六代贤君,是运气极佳,但也是必然!不管哪一位公子成为新君主,哪怕是恨极商鞅本人的秦惠文王,能杀其人,却能留其法。   只可惜,还是出了扶苏这么个异类,秦始皇吸取教训,更加强了对诸公子的律令教育。   而这三者,恰恰是赵高所擅长的,而且,他也有一套法子,让喜好玩乐的胡亥服服帖帖地学进去。   一通夸奖,让胡亥成了宴飨的主角,皇帝还同意,今天胡亥可以多喝几杯。   胡亥自然高兴,起身向秦始皇敬酒贺寿,饮罢,却又像个好学宝宝一样,问了一个问题。   “父皇,我虽熟读了律令,但还是有一件事不明白。”   秦始皇不再像以前那般豪饮,只是轻轻抿了一口,忍住咳嗽的欲望,问道:“何事?”   胡亥道:“商君书上说,利出一孔,则国多物;出十孔,则国少物。所以大秦才要抑制商贾,提倡本业,可近来我听说,胶东却成立了一个‘海东商社’,鼓励齐地的十三家大商贾经商,这件事是父皇允许的,却与商君之言不同,这是为何?”   秦始皇却笑了笑,指着胡亥腰间的饰品道:“那是何物?”   胡亥拿起腰上的华美垂饰:“此乃夜光之壁。”   秦始皇又指着他头顶的簪:“头上之笄又是何物所制?”   胡亥笑道:“父皇,这是象牙簪。”   秦始皇继续问:“手中之杯呢?”   胡亥低头看了眼:“犀角之杯。”   秦始皇点头:“你可知,这些物件,都来自何处?”   胡亥这下答不出来了,秦始皇让赵高代为解答。   赵高博学,遂道:“夜光壁来自江汉随县,象牙簪产自豫章,而犀角杯,则是长沙郡贡物。”   秦始皇颔首:“不止这些物件,方才让汝等去挑外厩的骏良駃騠,来自塞北,看看周围的宫女,她们身上的阿缟之衣,来自薛郡、济北,宛珠之簪,来自南阳,锦绣之饰,乃是蜀地所产。”   “此外,还有江南金锡,巴郡丹青,以上种种,皆是从天下各处运来的物产,但胡亥,你可知道,除了一部分是贡品外,其余大部分,是由谁人所运?”   胡亥想了想:“莫非是……商贾?”   秦始皇道:“没错,正是商贾,以上之物,皆贵人所喜好的奢靡之物,多是商贾运抵咸阳。此外,更有五谷、桑麻、牲畜、毛皮,乃是百姓衣着饮食与养生送死所必备的东西。又是怎么来的?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最后,商而通之!”   “商不出则三宝绝,朕深以为然,故商可抑,却不可绝!故在塞外,在巴蜀西南夷,亦有乌氏倮、巴清家的商贾,为官府转运财货。”   商鞅在律令上降低商贾的地位,对其课以重税,以此压制这类人群,仿佛告诉人们:商贾皆贱,奸猾而不务正业,不是好东西,勿要为贾!   可秦始皇却有不同的认识,他觉得,重点在于,商贾能不能被官府管住,对国有无用处……   作为亲自扶持尊崇两位巨贾的君主,秦始皇心里很清楚,商人对国家有害么?是有害,容易削弱本业。但商人对国家有利么?也有利。不仅是交易有无,从早年利用乌氏、巴清时,秦始皇就发现了,货殖之事,让商贾来做,不仅盈利更多,行事也更为方便。   尤其是对蛮夷戎狄之地,秦始皇将西北贸易交给乌氏,西南交给巴氏,北边长城附近,近来兴起了一位名叫班壹的商人,在替蒙恬与东胡贸易,而剩下的东边,海东之地,似乎也有搞头……   对黑夫的提议,秦始皇并没有搬出律法,断然否决,而是同意让他在胶东这块“特区”上试试看,毕竟黑夫保证,能挣比算缗更多的钱。   而那十三家商贾,不过是官府利用的对象,随时可以抛弃,或者杀鸡取卵!   “更何况,齐地尚贾,与关中的确有些不同,商君不是也说了,治世不一道,便国不必法古,若是死守旧法,岂不变成了甘龙、杜挚?”   “陛下所言甚是!”   秦始皇结束了解释,群臣皆咂舌,这还是他们认识的皇帝么?换了其他公子发问,皇帝大概会冷目一瞥,让他们滚回去自己领悟,唯独对小儿子胡亥,才会和颜悦色地说这么一大通……   “陛下对公子胡亥,的确大为不同啊。”   将这一幕看在眼里的大臣,难免生出了这样的想法。   胡亥也作恍然大悟状,拊掌道:“原来如此,这么说来,尉将军因地制宜,还真是位能吏!”   对黑夫的议论到此为止,秦始皇抚了抚胡须,聊起了今日的正题。   “古人二十而冠,秦制,公子二十一方冠,带剑。但朕思及黔首十七傅籍,故公子冠礼,亦与黔首同,以示律令之下,公子与庶民皆须尊之!”   群臣都知道,这次提前冠礼的,有三人,公子高、公子将闾,公子胡亥,他们分别是20、19、18,看上去是为了让公子将闾提前行冠,好按照盟约,迎娶朝鲜公女,可实际上,这场及冠宴的主角,却完全成了胡亥。   公子高和公子将闾对提前及冠,并不怎么开心,成年不一定是好事,一旦成年,就会彻底离开宫室,去属于自己的府邸生活。   及冠后做什么,便成了困扰公子们的一大问题。   毕竟秦始皇已下定决心,绝不开封建倒车,让儿子们做诸侯,所以儒生才抨击他“今陛下有海内,而子弟为匹夫”。   按照秦律,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虽然作为皇帝的直系宗室,依旧拥有崇高地位和享受,可一旦山陵崩,这些旧日公子,往往会迅速失去富贵。   何也?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必不得善终。   在法律上,公子们只要没有功劳,便依然是“庶民”,不能得到爵位,也不能担任对应的官职,比如执掌军队等。长子扶苏也是因为随黑夫北征匈奴作为监军,混了一波大人头,被特殊照顾成了“左庶长”,才得到统兵资格的。   所以诸公子及冠后,总会想方设法,找点事情做,至少也要有被皇帝提升爵位的理由,这样才能避免富贵迅速消失。   公子高请求,说他希望能去御史府,近来张苍奉秦始皇之命,在编篡《国史》,公子高从小喜欢读史书,想去看看。   公子将闾则有他自己的使命,与朝鲜公女成亲,成为维系这段宗藩关系的纽带。   秦始皇最关心胡亥,独独问他道:   “胡亥,你呢?你想做什么?”   这话问的,似乎胡亥说什么,秦始皇都会欣然答应般。   群臣的目光偷偷瞥向公子胡亥,这个满脸烂漫的少年,却理所当然地笑道:   “父皇,胡亥也不想做什么事,只是觉得,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我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可乎?”   宴席上所有人都惊了,胡亥此言,无疑是当众宣布:“我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第0614章 赌徒   “夫子,你可害惨我了。”   是日,饮宴结束后,出宫的路上,赵高和胡亥这对师徒同车而行。眼看离开了宫室,胡亥也不拘礼数了,像个市井恶少年般,大咧咧地箕坐着,还开始埋怨对面的赵高来:   “夫子让我实话实说,不必掩饰,于是父皇问及冠出宫后欲做何事,我便说愿富贵享乐,恣意山水,不欲做任何事,结果却被父皇好生斥责了一通,说我缺乏志向……中车府令,你怎么能这样害你的弟子啊!”   虽是埋怨,但从说话的口气来看,二人的关系极其亲密。   赵高笑道:“怎能说是臣害的?那一席话,难道不是发自公子肺腑么?”   那些话,的确不是赵高教的,而是胡亥真实所想,这位公子才18岁,作为少子,他从小享尽荣华,颇受秦始皇宠爱,得以承欢膝下,也成了诸子中,与皇帝最亲近的一个。   这么多年来,他目睹父皇一生汲汲于政务,宛若尧王禹后一般辛苦,而当天下伟业大成时,却面临病痛的折磨,苦于生命的短暂,开始寻药求仙,苦苦期求,却总是失望而归。   胡亥将这一切看在眼里,英明神武如父皇,本该尽享天下之利,被这些繁杂之务纠缠,不得抽身。   有一次醉酒后,他便对赵高吐露:   “若我为皇帝,必不如此,只管游山玩水,治理天下的事,交给丞相、御史大夫和廷尉百官去做不就行了?”   本该是天下最有权势,有自由的人,反倒像是戴着枷锁,蹒跚前行,活得像个囚犯,胡亥对此很不理解。   虽然事后胡亥不承认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但小小少年心里,已经生出了“人生苦短,当及时行乐”的想法。   只是身为皇室成员,肩负责任,这种想法,装在心里就行,万万不能说出来,胡亥也只对他绝对信任的赵高才吐露过,可赵高却鼓励他说出来!   “陛下喜欢公子的,便是这种真性情啊!若是整日悲天悯人,忧国忧民,那与长公子有何区别?”   胡亥对赵高信之不疑,今日便大着胆子说了,结果却被斥了一通,心情郁闷可想而知。   “那哪里斥责啊,明明是怜爱。”   赵高却摇头,对秦始皇对胡亥的申饬,他有不同的理解。   “若是公子那番话惹怒了陛下,陛下又怎会说,等夏天巡狩燕地,去碣石宫避暑时,要带上公子,让你去长长见识,见见世面呢?”   秦始皇称皇帝十年,经历了四次巡视,已经走遍了赵、楚、齐、魏、韩,唯独燕地没去过。在今日筵席上,他决定入夏后巡狩广阳、渔阳、右北平,一来是为了催促扶苏、黑夫的海东征战,二来也是对海上求仙念念不忘,齐地没着落,就想去燕昭王筑的碣石宫看看。   过去胡亥年纪小,秦始皇出巡也不带他,可这次不同,胡亥是唯一被点名同行的公子,可谓恩宠至极。   胡亥这才相信了赵高的话,转忧为笑!   哪个儿子,不希望得到父亲的夸赞和欣赏?哪怕真心想做个废物,就此快乐一生的胡亥,也不例外……   更何况,还能随皇帝巡狩。   胡亥眼里露出了向往之色:“此番能随父皇北巡,本公子,终于不用局限于这咸阳一隅之地了。”   赵高亦投其所好,绘声绘色地描述道:“燕赵之景颇为壮丽,邯郸洛阳亦是形胜佳丽之地,尤其是邯郸,那的女子名满诸侯,她们喜欢弹着琴瑟,舞动长袖,踩着跕屣,用眼挑逗,用心勾引,游走于富贵之家,向贵人献媚讨好,只希望能被诸侯或封君纳入后宫,享受荣华。像公子这种饰冠剑,连车骑者,一看就非富即贵,必大受邯郸女子追捧!”   浪荡公子最喜欢的,便是这种女人,胡亥听得入神,别看他们这些公子王孙富裕安逸,可律令严明,无事不得随意游走,更别说欺男霸女了。胡亥十八年来,最多遇到狩猎避暑,去上林苑、甘泉山里跑一跑,其余时候,很少出远门。   至此,胡亥已经将今日之事,当成赵高的功劳了,高兴地说道:   “我就知道,夫子必不会骗胡亥!”   ……   与胡亥分别后,赵高坐在回家的车上,陷入了沉思。   秦始皇身体日渐不适,高大的躯体开始乏力,各种病兆纷沓而来。尤其是前年遇刺后大病一场,龙体越来越糟糕。事关机密,寻常朝臣对此一无所知,只能从皇帝减少的朝会数量来猜测,可作为近臣,赵高心里却门清。   “陛下,恐怕没几年好活了……”   树倒猢狲散的那天随时可能到来,作为聪明人,赵高也在暗暗为自己的未来做着准备。   作为皇帝指派给他的弟子,胡亥,便是赵高最上佳的选择!   眼下秦无太子,扶苏被远远支使出去,这种情况下,诸公子,要说对皇位没想法,那是不可能的,就算是一心想做个废物的胡亥,喝醉时也和赵高说过“我若为帝”这种话。   但有人渴望皇位,是贪恋其至高无上的权势,那种执掌天下的感觉。可胡亥不同,他贪恋的是位高之后,享乐人生带来的心安理得。   所以赵高虽属意于胡亥,却没有直接推着他加入夺嫡的竞争中,处处抢着出风头,而是选了最稳妥的路:   聪明伶俐,遵循律令,孝顺,却对做皇帝不感兴趣……   “少子,不就该是这样么?”   赵高露出了笑,他和黑夫一样,虽然出身卑贱,但却好学而自强,从文盲到书法大家,花了足足二十年!   对律令书史,赵高也颇有涉猎,他知道,古往今来,虽然继承多是有嫡立嫡,无嫡立长,但长子,尤其是庶长子不得继位的例子,真是太多了。   晋献公、齐桓公、赵武灵王,皆为一代雄主,或中兴国家,或开创霸业,可他们到了晚年,被女人吹了吹枕边风后,仿佛忽然就变糊涂了,不喜长子,偏爱幼子,最后导致废长立幼。   可就赵高看来,这不一定要全怪到女人头上,归根结底,那是因为,至高无上的君主之权,是不能与人共享的……   君王很早就有许多嫔妃,相应的,长子也来得特别早,他们与父亲年纪相差不会太多,有的甚至只差十来岁。往往君主未衰,长子已壮,开始涉及政务……   这会让君主极不舒服,只觉得长子的任何表现,都是处心积虑收买人心。尤其是喜欢和父亲唱反调,提出不同政见的公子,更会被认为是迫不及待,想要坐一坐那君榻了……   父子失和离心,便难以避免。   而秦始皇和扶苏,早已失和多年,父子二人对如何治理天下,分歧太大,每次都以争论强谏结束,不欢而散。   皇帝索性将扶苏踢得远远的,一来让他去历练,知道点世事艰难,二来,耳边也能清净些。   相反,少子胡亥,除了秦始皇考校他律令,是从来不会主动谈及政务的。皇帝对胡亥,也没有过分的期待。   他模样类秦始皇年轻时,贪玩但又能用心学习,性格洒脱直白,不争权势,不会处心积虑图谋皇位,对父皇的孝顺,是发自内心,而不是另有所求……   这便是赵高为胡亥设计的形象,这样的小儿子,皇帝会不喜欢么?   这只是夺嫡之争的第一步,不能一蹴而就,但却能经常立于君侧,一旦时局有变,便有机会更进一步!   和凡事都要深思熟虑,长久谋划布局后再去做的黑夫不同,赵高是一个赌徒,钟情于那些稍纵即逝的机会!   出手快准狠,休说一掷千金,就算赌上自己的命,赵高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包括两年前,在那场纷乱的刺杀中,电光火石间,赵高拼了命也要废掉一只手,以此换来皇帝无保留的信任!   “下一次豪赌,赌的,便是一生的权势富贵了!”   摸着断掉后无力垂下的左臂,赵高露出了笑。   “只是不知,赌桌对面的人,会是谁呢?”   ……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就在皇帝身体稍好,准备带着公子胡亥和一众群臣,开始新一轮的巡游时,从南方传来了一个好消息:   “为陛下贺!”   丞相李斯呈上了来自岭南的军报。   “将军屠睢苦战数月,已斩西瓯君,瓯人大溃,东瓯、闽越、南越皆捷报频传,年内,必能平定百越!” 第0615章 南方不可以止些   秦始皇三十四年,五月下旬,在屠睢奏报称“年内必能平定”的西瓯地区,离水下游,被命名为“苍梧”的秦军驻地,营寨岗楼之上,士兵们却在垂眉不展地看着这阴雨连绵的天气。   “这雨怎么还不停。”   一位来自关中五百主只感觉身上都快发霉了,便问自己的属下:“陈婴,南方都这样?”   被五百主一问,百夫长陈婴连忙应道:“上吏,这岭南气候,与淮南大为不同,在我家乡东海郡,五六月虽也有雨,但最多就下七八天。但这岭南,比江淮更为湿热,竟然断断续续下了一个月,都没消停的意思。”   五百主摇头叹息道:“过去有七国,北方六个,南方就楚国,我总以为南边地方小,来到之后才晓得,竟和北方一样大!”   “耳闻不如眼见。”   陈婴笑着应和,是啊,只有被强征入伍来到岭南戍守,他才知道,故乡对南方谈之色变的传说,竟是真的……   他家住海郡东阳县,是典型的东楚人,十年前,王翦灭楚,大军包围寿春。陈婴和县里的子弟被调去去救援,不曾想,半路被一个叫“黑夫”的秦吏给截住,将他们全部俘虏了,而后又逼着那群人里,年纪最长,也最为忠厚的陈婴为秦军带路。   不久后,寿春被攻破,楚国灭亡,东阳也成了秦国东海郡治下的一个县,陈婴浑浑噩噩回到东阳后,因为协助秦军的不光彩经历,没少被乡人诟病,但也因祸得福,在县里做了小吏,得了一门差事。   十来年下来,陈婴也四十多岁了,虽然劳役赋税繁重,世道不太平,但这都与陈婴无关,老老实实做事,吃着俸禄,只是偶尔听闻那个曾驭使过他的“黑夫”官运亨通,接连立功,打匈奴,平叛乱,只差一步就能封侯了……   陈婴将这件事当趣闻,回家给母亲说了,那个曾让他惜命,勿要为必亡楚国送命的睿智老娘,却停下了做着的针线,让陈婴告假,去胶东走一趟,拜访这位故人。   陈婴却不乐意做舔狗,他说:“母亲,岂有闻人富贵便去逢迎的道理?那与逐臭之蝇有何区别?再说,他也不一定记得我,大老远跑去,若说不知陈婴为何人,岂不尴尬?”   “这不是逢迎富贵,而是为来日计。”   陈母虽不识字,却也有不一般的见识,她给陈婴分析说,虽然自己足不出户,也听闻远方有人造反。眼下,东阳县里,官府和轻侠少年的冲突愈演愈烈,更有大批人开始偷偷向山泽林地流窜,只为逃避官府的苛政。而官府对这批人,也是抓一个杀一个,绝不留情。   她总觉得,再这样下去,世道迟早要乱,听闻胶东太平,若陈婴能去胶东见见那黑夫,或可想办法留下做门客,将家人接过去,就算不能,以后若有事,也能仗着他的名头吓唬人。   陈婴最后还是没听母亲的,但过了两个月,他就后悔了!   ……   秦始皇三十三年,决意南征,征兵的主要对象是三楚人士,东阳县陈婴也被推了出来,作为官吏,押送士卒去前线。   陈婴那个悔啊,若是他听了母亲的话往胶东跑一趟,不就能避开这次劫难了?   可事到如今,刀架在全家人脖子上,他只能硬着头皮领命。   听说是要去岭南,东阳县被征召的人家皆惧,当夜就拖家带口逃了不少,被官府抓回来后,全家沦为刑徒,男丁直接戴着枷锁,继续上路!   为他们送别时,士卒的家人都披麻戴孝,送到城门口,哀声不绝……   他们唱的,是一首在楚地很流行的葬歌,《招魂》   “魂兮归来!南方不可以止些。   雕题黑齿,得人肉以祀,以其骨为醢些……”   在中原看来,楚人已居国南乡,可在这群典型的南方人心里,岭南也是极其可怖的地域。   他们听说,那里的越人额上刻花纹,长着黑牙齿,喜欢砍人头,用人肉作为祭祀,供奉给邪神,还把人骨头脑髓磨成浆滓,喂养自己的孩子……   除了野蛮人,南方还有无数怪物,那里毒蛇如草一样丛集,食腐的大狐狸到处都是,雄虺蛇长着九个脑袋,却来去迅捷,最喜欢吃人的心肝。   这么可怕的地方,就算是死了,魂魄也不能往之,何况是活人呢?东阳人根据这些印象,认为去岭南的人,九死一生!   这种惧死心理下,一路上,逃亡便持续不断,楚人宁可跑进江河里做流寇,也不愿意去南方送死,陈婴他们县征召一千人,抵达衡山郡邾城时,只剩下七八百……   率长、五百主被株连砍头,可再往下,也不好再杀了,派了位秦吏来管着,行军时夹在两支关中兵中间,逃亡这才消停下来。   这时候,陈婴又生出了一个念头,他很希望,自己这支部队会被派去豫章,那是黑夫打下来的,其旧部遍布各地,陈婴记得,当年有一个叫季婴的,没事喜欢与自己闲聊,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吧?若能遇上,或许能求他帮衬帮衬。   可让陈婴绝望的是,大军直接开至长沙郡,又作为辅兵,随屠睢南下西瓯……   足足走了三个多月,才从东楚抵达南楚,足见楚地之广袤,这期间,饮食口音还算熟悉,能略微安抚下楚兵们惊惧的心。   初到长沙郡时,时间已是秋冬,不见打仗,只是被安排去挖掘河道——前线监御史禄决定,在这里修筑一条运河,解决后勤补给的难题。   运河不长,数十里而已,但繁重的工期,还是累死了不少人,当水道贯通,秦吏们喜滋滋向秦始皇汇报灵渠第一艘粮船成功通航的好消息时,却没人提,在运河两岸,已多了上千座坟头,死者皆楚人也……   花了半年时间开辟灵渠后,士卒、民夫未得休息太久,接下来,便是前所未有的远征!   百年前,吴起开发扬越,也是止步五岭,岭南那片神秘而未知的土地,极少有中原人踏足……   但随着秦始皇一声令下,八万大军翻越了山峦重叠,林莽如海的山岭后,正式进入百越之地。   最开始时,战争顺利得超乎想象,秦军每到一处,都捷报频频,西瓯人像是怕了,放弃自己的聚落,但也烧毁了无法带走的一切东西:屋舍、牲畜、稻田,留给秦军的,是一地灰烬和被污染的水源。   按照中原的思维,得地便是胜利,秦军喜滋滋地接收一切越人放弃的平坝区域,重新建立营寨。   屠睢甚至不听劝阻,将八万大军分开,扼守要道,而他的驻地桂林,却陷入了空虚……   据说,屠睢还在桂林做了种种恶行,比如毁掉瓯人的祭祀圣地,将那些部族君长都老才有资格享受的崖棺,从山上扔下,尸骨散落满地。   屠睢,无疑成了瓯人最痛恨的人。   入春后,粮食吃紧,想要回到平坝种地的西瓯人终于按捺不住,他们如潮水般冲出山林,向桂林发动进攻。却中了屠睢的计策——这是一场引敌入瓮的伏击,而那诱人的鱼饵,就是屠睢自己!   桂林血战,秦军通过灵渠,快速抵达前线的援兵反包围了瓯人,将他们冲散,但瓯人仗着熟悉地形,还是找到了退路,君长译吁宋亲自断后,却被一个叫“赵佗”的都尉率部追上,突围时遭弩机射杀!   译吁宋死后,大半瓯人再次退入山林,而许多瓯人在软弱的“都老”带领下,投降秦军。   秦人控制的地域进一步扩展,兵力彻底分散,陈婴他们,就被派到离水下游的苍梧驻扎,这里是通往南越的要道,听说在那里,两支数万人的军队,也已将有食人恶习的南越人赶进了深山老林,抵达了南海之滨。   眼看形势一片大好,将军屠睢便满意地宣布:“西瓯已定!”   他决定,要在秦始皇三十四年内,结束这场战争!   ……   这些事情,陈婴是听五百主说的。   当面,陈婴没表达什么,只是说,真希望能早点打完回家。   “回家?”   五百主却只是笑了笑,意味不明,这让陈婴有种不好的预感。   回到营地后,蹲在潮湿的木屋内,吃着因为找不到干柴,已经嚼了好几天的生米,想到五百主的笑,心生沮丧。   “即便仗打完,吾等恐怕也不能轻易归乡。”   这件事陈婴尚未笃定,不敢乱说,饭点到了,士卒们陆陆续续围过来吃饭,期间无人说话,气氛低沉,这又湿又热的鬼天气,他们连闲聊的气力都没了。   南下之后,秦军已经过数次重组,陈婴手下一百人,眼下只剩七十。   死去的三十人,其中十个,是在站岗、巡逻时遭到瓯越袭击,被他们的竹箭射伤。那箭要么萃毒,要么粘粪,中者基本都死了,而且死相凄惨,皮肤溃烂,两眼突出。   又有二十个人,或因为无法适应岭南入夏后炎热的气候,而倒在路上或营中,要么就是被随处可见的毒虫蛇蚁所害……   活下来七十人里,也有十几个病怏怏的,再吃不到热食,喝不上开水的话,不知何时就会倒下。   据陈婴所知,苍梧驻军三千,几个每个营帐,都是类似的情形,减员持续不断,秦拥有战斗力的,仅有一半!   而来自林中的袭扰,也愈来愈频繁,看来死掉首领,并未减轻瓯越人抵抗到底的决心,面对这种进攻方式,秦军除了闭营而守,却没什么好的办法,他们不像胜利者,反倒像困守孤城的残兵。   “西瓯已定?我们与那屠将军,打的不是同一场仗罢!”   听着乡党们的唉声叹气,陈婴艰难咀嚼着米,抬起头,看向外面连绵不断的雨,目光中有些绝望。   在他看来,这场战争,绝不可能年内结束,它就像这场湿热不安的雨一样,连绵无期! 第0616章 逢林莫入   都老们说,蛙神虽然管着雨,却也不喜欢一直下,所以在瓯越,六月也时常会遇上几个连续的晴天。   但在古树参天的雨林中,阴晴区别并不大,高大茂盛的树冠遮挡了阳光,只留着数缕漏到地上,落在潺潺流淌的溪水中。   啪嗒,光脚的猎手踏破了波浪,在潮湿的地面飞快穿行,一会跃入灌木,一会徒手攀上布满苔藓的巨木,像一只灵活的豹子。   在离地十多丈的地方,达古给自己找到一个隐蔽的树丫,他知道,只要自己藏在树冠里,秦人便发现不了他。   但秦人的一举一动,达古皆能洞若观火!   伸手抓住一只不幸路过的蜥蜴,扭掉头,撕开它薄弱的鳞皮,带着浓烈腥味的肉便能被牙齿咀嚼,咽下去,温润饥肠辘辘的肠胃,这就是一个猎手简便的午餐。   达古小心调试自己的弓,捻去鸭羽箭上的水分,连日大雨,会影响弓矢的准头,但鸭羽的好处在于,它不沾水,坏处是,射不远。   抬起头,达古看向远处,默念了十次十后,先是窸窸窣窣的声响传来,茂密的灌丛被拨开,一群持戈荷甲的秦卒便出现在视野中。   与将森林当做自家的达古不同,秦卒行进笨拙,他们得由人手持斧子,劈开藤蔓灌木,而一条被惊喜的蛇,一只路过的蜥蜴,都会惊得秦人持弩激射!   “真是浪费好箭。”   达古不屑冷笑,再度隐身于树冠中,现在进攻,只会过早暴露自己的位置。   战前难得的休息时间,达古的脑海中,又浮现了数月前的那一幕——特被秦人分尸的场景!   他的父亲译吁宋,蛙神的儿子,瓯越的君长,已经殒命战场,在始祖公的引领下,去了彩虹桥的另一端。   阿达古永远忘不了三个月前的桂林之战,瓯人已经放弃平坝,遁入山林,虽然他们都是出色的猎手,但光靠狩猎采集,无法满足庞大的人群。   眼看食物日渐稀少,很多人想回家种稻,再加上秦将毁坏瓯人的祭坛和坟墓,引发了众怒。父亲拗不过族人请战的声音,率众进攻桂林,却不想,那是秦人的诡计,瓯人落后的武器,无法攻克坚固的营寨,而秦军援兵,从四面八方涌来。   瓯人不敌,只能撤退,译吁宋断后,却被秦人所杀,连尸体也没来得及夺回。   那一战,无数族人遭到了屠杀,而译吁宋也身首异处,被秦人侮辱性地砍了头,挂在营寨示众,一些试图夺回译吁宋尸身的族人,在夜间偷偷摸了过去,也被乱弩射杀!   这是陷阱,瓯人不再尝试,失败的气氛在他们之中传播,一些胆小的都老,甚至带着家人离开森林,去投降了秦军,为他们带路……   幸好,在这危急时刻,译吁宋的弟弟,达古的叔叔“桀骏”被推举出来,担任新的君长。   桀骏勇敢有谋,他与剩余的勇士商议后,决意坚持译吁宋最初的想法,坚决不与秦人正面作战,而在广袤的森林里转战,发挥越人善于爬山越岭和驾船荡舟的长处,利用山高密林与秦人周旋……   三个月来,这种作战方式却出奇的有效,瓯人不再白白死去,反倒是秦人不断流血。把军队四处分散,这应该是秦将犯的最大错误,但凡驻军就需要食物,瓯人早已坚壁清野,即便有人投降过去,现在种地,也要几个月后才有收成。   当地无法满足,就得从后方运送,于是,沿河开辟的漫长道路,一字长蛇的秦军粮队,就成了伏击的好对象。   除了袭扰粮道,瓯人还时常光顾秦人占领他们家乡后,建立的营寨,在夜黑之时,偷偷摸过去,给巡逻站岗的人来上一箭,割下人头后,再遁入夜色里。   靠着这种办法,只达古一人,就砍了五颗秦人的脑袋,一一祭祀给父亲……   频繁的滋扰,让不可一世的秦军烦不胜烦,在损失了不少人后,秦军开始了反击,他们在那些叛徒都老带领下,组织上千人,抱团进入森林,试图找到瓯人的据点,将其消灭。   但秦人不知道,从他们踏入森林开始,便走在死亡的不归路上了……   桂林之战里,披甲带剑,列成方阵前进的秦人,看上去是那么强大,根本没有击败他们的可能。   可一旦进入密林,这群武士就成了蹒跚学步的婴孩,他们的履踩在湿滑的苔藓上有些打滑,不透阳光的丛林让他们难辨方位,四处乱飞乱跑的动物吸引了其注意力,身体被笨重的甲胄拖累,昔日整齐的队列,也变得极其散乱。   瓯人则在这片熟悉的猎场里游走,默默保持在外围,时不时闹点动静,吸引秦人奔走,与之周旋两日后,一无所获的秦军,像极了一头疲倦的猎物……   和在桂林时不同,猎物和猎手,已经换了身份!   眼看这支秦人横七竖八地坐在溪水边休憩,达古取出了他的竹弓。   “阿达古,别急,好的猎手,懂得等待时机……”   父亲的话,仿佛仍在耳边回荡。   达古慢慢拉开了弦,瞄准了这群贪得无厌的侵略者。   “特波,我不再是阿达古,不再是孩子,血祭祖灵后,都老在我脸上纹了面纹,就像蛙神身上的图案……”   那黑色面纹中,是一双燃着复仇怒焰的眼睛。   “现在,我叫达古,是男人,是猎头者!”   ……   一个时辰后,秦军入山进剿的大部队抵达了前锋被伏击的地点。   赵佗过去时,树旁站满了士兵,一个个看得毛骨悚然。   “都让让,都让让,赵都尉来了!”   众人连忙让道,由着这位斩西瓯君译吁宋的大功臣上前,据说他还是某位封疆大吏的拜把兄弟。   赵佗看到了骇人的一幕,却见上百具秦卒尸体,被扒光衣裳,扔在溪水边,溪水为之而赤,远处还有食腐的动物远远游弋,垂涎三尺。   所有尸体都丢失了首级,就像桂林之战后,被枭首示众的瓯人……   赵佗皱着眉蹲下,将一个人翻过来,一条硕大的蜈蚣飞快爬出,吓了亲兵一大跳,随即发现,所有人的心脏都被挖走。   “瓯人真的吃人肉啊……”   秦卒不寒而栗,但长期和越人往来,甚至有个越人结拜兄弟的赵佗知道,和首级一样,心肝,也是瓯人用来血祭祖灵的好东西。   有人义愤填膺,请求深入森林追击的建议,赵佗却拒绝了,冷静地下令。   “收敛尸体。”   食腐的野兽已被赶走,但在那些尸体上,仍爬满了指节粗大的红褐色蚂蚁,相比于中原,岭南的蛇虫,几乎都是超大型号的。   这些红蚂蚁一个个如尚未长翼翅的小蜜蜂,圆鼓溜溜的脑袋上,一对方括号似的触须,横伸在前头,灵活地摆动着。一对复眼闪烁着幽光,两片钳子似的横颚,弯嘴镊子一样,正在啃咬着秦卒的皮肉,细细的腰肢后面,拖着个椭圆形的大肚子,滚瓜溜圆,微翘着尾尖,配合啃噬动作,左右蠕动,那里面,都是袍泽们新鲜的血肉啊……   有人忍不住吐了出来,气氛凝重,比起复仇,更多的是恐惧,对这景象,对这片土地的恐惧。   赵佗则站起身,看着四周的绿色地狱,目光凝重。   沼泽、湿地、沟壑、丛林等为蛇虫提供了理想的栖息地,构成了一张天罗地网,除了蚂蚁外,最烦人的当属大蚂蝗,最可怕的则是毒蚊子,凡是被其叮咬,必然感染炎症,在数日之内暴毙。   更有大雨、山洪伴奏,疫病瘴气助兴,瓯越人神出鬼没,暗施冷箭。   在这里,秦军也好似一个孔武有力的壮士,不惧猛兽,却对爬到身上啃咬自己的小虫,无从下手!   若按照屠睢的设想,深入剿杀,尽快消灭瓯越,恐怕不等瓯人被剿灭,秦人就已经尸骨填野了!   看来这场战争,不是占几个坝子,杀几个君长,就能轻易结束的……   “撤!”   赵佗当机立断,下达了撤军命令,让所有人脸色一松。   他想起了许多年前,攻略豫章后,两个半文盲聊起“兵法”时,黑夫说到的一席话。   “吾弟,你以后若在南方与蛮夷交战,定要记住我一句话。”   话语意味深长,仿佛黑夫透过漫长时光,看到了赵佗今日的处境。   “逢林莫入!”   ……   西路秦军虽然占据了少许平坝,却在瓯人频繁的游击袭扰下持续减员,这种作战方式,似乎是这些丛林民族天生就具备的。   数百里外,南越龙川寨,从豫章出发的中路军,也面临同样的困扰。更让士卒恶寒的是,这里的南越人,不仅热衷于猎头,且是真吃人肉的,他们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深入林中捣毁的一座空寨里,余温尚存的篝火上,就烤着几只人手,其中一只还被啃得只剩下骨头……   这都是落单被抓的可怜秦卒。   “本将军受够那些林子了!”   得知进剿损失两百,却只杀了数十越人后,中路的贾将军咆哮了起来。   相比于越人,丛林本身就是一个强大而可怕的敌人,广阔的湍流设置了一道道难以逾越的天然屏障,连绵的群山中,满是丛生的灌木、藤萝盘根错结,参天大树直插云霄,构织成暗无天日的阴惨环境,高温酷暑,季雨连绵。   若无这庞大的丛林庇护,以秦军之强,消灭顽抗的越人,轻如易举!   思索之后,贾将军想出了一个自认为聪明绝顶的好主意:   “放火,通知各路大军,四面八方一齐放火,本将军要将这岭南千里密林,连带里面的越人,蛇虫鼠蚁,统统烧成灰!” 第0617章 汝之蜜糖   秦始皇三十四年六月,就在南征大军病急乱投医,欲将百越之地的森林烧成白地时,万里之隔的胶东,黑夫也打算点一把火,却是人心中的欲望之火……   西南季风劲吹,烟台港格外繁忙,随着海东商社的建立,与海东的贸易进行得如火如荼。胶东商人们尝到了两地貂皮价格差异的甜头,孜孜不倦地将胶东的奢靡之物运过去,满足朝鲜贵族的需求,诱使他们压榨百姓,使领民没日没夜地入山捕貂,怨声载道,《管子》里空想的贸易战,竟然在这里实现了……   朝鲜贵族喜欢丝帛漆器,比朝鲜更落后些,尚不识这些奢侈品之美的东濊、三韩,却偏爱另一样东西……   吸取了去年大军南下后,却扑了场空的教训,黑夫给扶苏的建议是,别急着出兵。   “沧海君余部,进入了马韩与东濊之间的地域,一直在规避秦军。我军客居海东,如此强大的武装闯入马韩、东濊领地,必使之惊恐警惕,说不好,就会被沧海君所利用,纠集马韩、东濊阻挠秦军。一旦与之交战结仇,孤军深入的数千人,便会陷入泥潭中,而沧海君,又会带着手下的亡命之徒们转移到他处。”   目的要明确,秦军不为征服而来,只为消灭沧海君,完成秦始皇的任务。   和南征军全面树敌的思路不同,黑夫认为,异域作战,最重要的便是结交盟友,让他们为己所用,不论是马韩,还是东濊,都是可以争取的。   所以开春后,秦军除去修筑“韩城”,作为永久据点外,便是广派使者商贾,与诸部“交朋友”。   几个月过去了,从海东那边传回来的消息看,成果不错:奉官府之命,刀间、管通手下的商贾开始探索马韩地区,马韩人共有54个部落,分布在数百里之内,大者人数上万,小者数百。   这些部落里,以狗命名的还很多,什么狗卢、狗素、狗奚……   不管是猫是狗,无缝不入的商贾在先前那数十名海难后误入马韩的楼船之士带领下,基本走遍了能抵达的部落,向马韩的长帅们,送上大秦公子的礼物:丝帛、漆器、刀削、红糖。   马韩的长帅对穿上去轻飘飘不能保暖的丝帛毫无兴趣,漆器虽然花里胡哨,但功能却与粗糙的陶碗无异。   反而是锋利的刀削,还有入口后甜滋滋的红糖,让马韩人眼前一亮!   刀具好理解,是部族生活必须的工具,至于糖,其实只要是人类,就很少有不嗜甜的。   人类对甜早已上瘾,上瘾的原理,是一段苦孩子的故事:当年人类还是猿猴的时候,严重缺少卡路里,而甜食富含卡路里,越甜越高能,于是见到甜食,人类就会本能地猛吃补充。   这个原始记忆被写进基因里,和吃饭,睡觉,啪啪啪一样,成了本能。   黑夫对此的解释是:“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蛮夷也不例外。”   吃糖时大脑的兴奋区域,和嗑药时的很相似,只是程度不同罢了,他前世曾听过一句电影台词:   “糖的成瘾性是可卡因的八倍,致死的可能性也有五倍之多。”   虽然不知道这数据是信口胡扯还是实打实的,但马韩人,尤其是长帅的妻女儿子,的确对这种蜜糖极其喜爱。吃了白送的那一点后,意犹未尽,在下个月,商贾再来时,表示还想再吃。   这次就不能白送了,商贾们故意将红糖说成了奇珍异宝,极其金贵的东西,马韩人必须用貂、狸之皮来换。   一来二去,海东商社和马韩诸部的贸易关系,只可惜,貂、狸之皮在马韩也是稀罕物,两三次贸易后,过去十几年的存货便换完了。汉江以南的地区,这些动物较少,一时间没法捕获太多,而部落里其他的东西,胶东商贾又不感兴趣……   就在马韩长帅们犯难的时候,商贾却提出了一个诱人的建议:   马韩贫乏,当地也没有太多貂狸可捕,没事!   “可以用沧海君党羽的人头来换嘛!”   沧海君已经离开了后世汉城一带,迁到了带水(汉江)上游,在当地立足后,频繁结交马韩、东濊。将秦人说成是杀人不眨眼的入侵者,将奴役三韩东濊。   马韩人原本将信将疑,但扶苏建立韩城后,没有贸然出动军队,反而派商贾对他们进行了友好访问,又是送礼又是贸易,打消了诸部的疑虑。   可如今,双方熟悉后,马韩就要在秦、沧海两边做选择了。   这个选择,再容易不过!   “秦人能给诸部带来好用的刀削,好吃的蜜糖,沧海君能给我们什么?”   于是,从五月份起,便出现沧海君派去诸部进行联络的党羽,半路被人截杀的事。而他们的人头,随即被送给商贾,换取几斤红糖,几把刀削……   沧海君手下的人头,俨然成了半岛南部唯一指定货币,再回首看这场蓄谋良久的贸易,真是汝之蜜糖,彼之砒霜!   “如此,不过费红糖万斤,则沧海君党羽将尽!”   黑夫听陈平来回复说,这个甜蜜而邪恶的计划奏效,很是满意,并不是每个马韩部落都愿意做这种血与糖的交易,但只要一个部落做了,必然会引来沧海君的反击。只要他们一交兵,一死人,事情就变得更复杂,派商贾使者煽风点火,将马韩诸部绑到秦朝战车上,一齐进攻沧海君,是迟早的事。   “等师出之日,处处受敌的,将不再是秦军,而是沧海君了,在自己土地上陷入包围,这种感觉一定很糟。”   沧海君不是能跑么?可当他发现,半岛之上,到处都是想用他们人头换好处的部族,他怎么跑?   结果,嘴上说着不要,但黑夫还是又拉了扶苏一把,并教这个青涩的主帅一件事:   “战争,不仅可以胜于疆场,也可以胜于朝堂,胜于货殖……”   只要是为了胜利,便不择手段!   听陈平说,扶苏确实很赞赏黑夫的计划,还评价道: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监军不愧是善用兵者!”   ……   海那头,海东商贾们在源源不断收到人头,所以,胶东也必须每月送去数船红糖,才能满足这场交换。   值得注意的是,这批红糖,已非南郡、豫章所产,而是来自东海郡,因为工艺有区别,熬煮过头,成色发黑,味道带着一点淡淡的焦苦,故曰“黑糖”。   自从十年前,红糖业在安陆兴起后,黑夫知道这产业迟早会被官府没收,遂不禁甘蔗外流,甚至还白送给巴寡妇清家,使这一行当渐渐传遍各地:八年前传至豫章,七年前传至巴蜀,六年前传至江淮、长沙,五年前传至会稽……   托了大一统的福,消息和贸易都没了阻碍,眼看贩糖有利可图,在各地广兴种植园,开设工坊的,多是占有大量土地的楚国旧贵族。   一年半前,少府终于按捺不住,将所有红糖工坊购为国有,作为官府专营的产业,这种遍地出笋的局面才算终止,各地豪贵只保留了大片甘蔗地。   而眼下,东海郡拥有蔗田最多的家族,却是黑夫的老熟人,项氏,毕竟项氏在楚国灭亡后,依旧是东海郡最大的地主,除了家族大本营下相县外,在淮南的广陵、堂邑等地,还有不少封地,按照秦始皇“使黔首自实田”的政策,这些地并没有被官府没收,以项氏之财,养几千兵都不在话下。   不过,自打齐地诸田叛乱后,秦朝中央,便改变了政策,将齐地剩余的诸田豪贵悉数迁徙后,接下来,恐怕就要轮到楚地了……   只是恰逢秦始皇发动南征,迁徙令才没有立刻下达——又是强征民夫,又是要将豪贵连根拔起,将贵庶一起得罪,若如此,楚地估计也要造反了。   是日,黑夫结束了在港口的巡视,与萧何回到府邸后,正在商议今年的府库收支情况,这时候,陈平却匆匆至此,身后还带着个风尘仆仆的人,登堂向黑夫作揖后,欲言又止……   萧何是聪明人,顿时明白了,立刻一拍额头,说是有份簿册落在了办公室,要去取来让黑夫看看,遂告辞而去。   走出厅堂后,萧何回首看了看厅堂缓缓合上的门,所有所思。   老萧虽然依靠自己的能力,被黑夫倚重,提拔做了仓曹掾,开始发挥特长,掌管实权。   可他很清楚,黑夫的第一心腹,依旧是陈平。   了解越多,萧何就发现,黑夫那些遍布各地的乡党门客,多是由陈平负责,并通过他向黑夫禀报,这些事情,他和曹参这种“肱股”一无所知。   也正因到处安插着眼线,才能在进入沛县后,就直接找到并征辟了他们这“三杰”吧?不过奇怪的是,萧何和曹参倒是颇受重用,唯独刘季却混得不咋地,要么做马前卒,要么当擎旗兵,拘着好几年不让回家。   前些日子,黑夫似乎又改了主意,恰逢胶东派一千郡兵支援扶苏,便将刘季提拔做了百长,派去海东前线效力,说是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眼下老刘大概已到韩城了吧?   总之,和黑夫做的其他事一样,让人摸不着头脑。   萧何再度想起去年这个时候,陈平的暗示试探,更加认定,这是黑夫授意陈平做的!   “这位尉郡守,真是亦正亦奇,其志不小啊……”   萧何摇了摇头,虽然心中有些不安,但眼下他在船上太久,已很难下去了。   “若世道乱了,这艘停在海边的大船,未尝不是好的栖身之所。”   ……   而在仆众尽散的书房内,陈平也与那名被黑夫安排在东海郡下相县,专门负责监视项氏的门客,向他禀报了突发的情况。   “郡君,下相县那边,出大事了!” 第0618章 连坐   “今上二十七年,奉陛下迁虏之令,项梁携家眷入关中,已八载矣。居于栎阳,甘为黔首,素来安分守己,其弟项缠杀人逃匿之事,梁远在千里之外,一概未闻,今骤然遭捕,岂非冤枉?项氏门生故吏遍布楚地,若无罪而以法绳之,徒使东海人心惊惧,也为兄招惹祸端。故以弟之见,项梁不必连坐,可无罪释之,以安项氏党羽之心……”   秦始皇三十四年,七月上旬,一封来自咸阳的信件,摆在了栎阳丞司马欣案前。   “安分守己?”   司马欣对冷笑:“项梁因其弟在下相抗吏杀人之事,被逮捕不过三天,就能买通人,通过在做咸阳狱吏的曹咎向我说情,看来他来关中这八年,可经营了不少人脉啊……”   秦始皇初并天下时,便颁布过一次迁徙令,使得六国之地,十二万户人家迁入关中,安插在各县。   作为楚国大氏,抗秦的中流砥柱,下相项氏自然被特别关照,项燕与项氏长子结死于战争中,轮到二儿子项梁当家做主,于是他便被秦军逼着,带着侄儿“项籍”搬入关中,居住在栎阳县。   但项氏极大,项梁以分家为借口,在楚国灭亡后就分割了宗族和家产,故项氏一分为二,部分被他带到栎阳,另一部分,则在项燕幼子项缠领导下,继续留在下相。   如今八年过去了,昔日轻侠好义的项梁仿佛彻底沉寂了,迷醉于酒色之中,最爱做的事,便是宴饮,不仅冠绝栎阳县,整个关中的六国移民圈子里,也小有名气。   而另一边,项氏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拥有大量庄园田畴,在整个南方掀起种蔗热潮之际,项氏和昭、景、屈一样,也开办了一些红糖工坊,只可惜还没等投进去的钱回本,朝廷就将糖业收归国有,诸氏的钱都打了水漂,对朝廷愈发不满……   齐地诸田叛乱期间,若非秦始皇和朝廷的数万大军就在彭城镇着,恐怕连楚地也反了,这亦是皇帝下令,不得有一兵一卒入齐的原因,一来要威慑楚魏,二来,也要让心怀叵测的人看看,秦朝只靠齐地驻军,便能轻易将这复辟的“齐国”重新按回棺材里!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齐地之乱方定,秦始皇接着就要对百越用兵,在楚地征召青壮入伍,楚人一直觉得南方是鬼蜮,去了有死无生,遂有大批戍卒违令逃匿,眼下东楚、西楚、南楚三地,到处都是将阳逃人。   这些逃人,或遁入草泽为寇,或者投靠当地豪强,两个多月前,东海郡收到项氏仇家的举报,说项缠隐匿逃亡,将他们安置在庄园里……   东海郡守闻讯,便派人去下相县彻查,当秦吏要带人搜查项氏庄园时,遭到项氏家丁阻挠,遂起冲突,一名官员被杀,县卒死伤十余人!   惊闻此事,东海郡立刻调拨郡兵,包围了下相县的项氏府邸,等突入里面后才发现,已经人去屋空……   项缠知道杀了秦吏,官府必不会善罢甘休,遂遣散族人,带着门客们逃匿了。   楚地山泽遍地,落草为寇很容易,官府只能控制城市,对荒野里的盗寇毫无办法,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项缠是脱身了,但整个项氏的府邸产业都被查封,连带身在咸阳,对此事尚不知情的项梁,也被官府缉拿起来。   项氏虽曾富贵,可现如今,不过是万千豪强之一,中央没放在心上,廷尉令栎阳县自行审理……   不过,针对这件案子,栎阳县官府仍有争议,项梁的确是项氏的家主,但搬入关中多年,与下相只有书信往来,再也没回去过,也没有任何证据表明,那项缠窝藏逃人,杀死秦吏是项梁指使。   而且这件案子的定性也成问题,若项缠的罪被认为是“杀人、将阳”,那与他分家的项梁也不会受到牵连,当无罪释放,可若项缠被判定为“谋反”,那项梁虽不属于父、母、子的“三族”,但作为兄长,也要遭受刑罚。   眼下还未正式开始审理,背地里的活动便开始了,项梁财大气粗,又好交朋友,司马欣的妻弟曹咎,曾做过一段时间的栎阳小吏,与项梁相识,后来曹咎去蕲县做狱吏,又与项氏有往来。   后来,在司马欣的帮忙下,曹咎再次回到关中,任咸阳狱吏,却是不忘旧谊,得了项梁请求后,打算拉他一把了……   “也不知他收了多少钱?”司马欣如此想道。   与刑律较严,官员不敢公然贪污受贿的关中不同,现如今,外放齐六国故地任官的秦吏,到了地方上,谁不是挣得盆满钵满?   时代变了,敦厚朴实已非主流,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皇帝陛下都带头大修宫室,底下的官员又怎么清廉得了?   公然扣留交给朝廷的税款,他们自然不敢,但对地方豪强大族的示好,却也没少拿。   司马欣现在考虑的是,这起案子,若没有引起廷尉的重视,让栎阳县自行审理的话,他或许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项梁的确没有犯罪,只是被他那弟弟坑了而已。   项氏财大气粗,虽然老窝被东海郡官府端了,族人也四散而逃,但只要项梁无事,一些好处,是绝对能拿出来的……   思虑已定后,司马欣结束了一天的办公,回到了家中,谁料,妻子却告诉他,客厅里,有一位远道而来的客人,想要拜见司马欣,说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那客从何而来啊?”司马欣不太在意,随口一问。   “听说是从胶东而来。”   司马欣的妻子曹氏奉上热汤,谁料丈夫却呛了一口,咳嗽着擦了擦,也顾不上换衣裳,便骂道:“怎不早说?”便匆匆去见客。   他可忘不了,在胶东的封疆大吏是谁?   七年前,还是咸阳狱小吏的司马欣接手过一起案子:南市蜜商状告从南郡来的外乡糖贩……   最后,司马欣为南郡糖贩主持了公道,还他们清白,可实际上,他做这件事,是为了讨好正炙手可热的秦始皇近臣:黑夫。   此事之后,司马欣便与黑夫有了交情,虽然没有直接给出回报,但几年后,司马欣便被廷尉提拔,从百石狱吏,晋升为四百石的栎阳丞……   司马欣当然知道,这是托了谁的福。   现如今,黑夫已是两千石大吏,只差一步就能封侯,此刻派人来见,定有要事!   见完客人,一通密谈后,那位黑夫的门客告辞而去,司马欣回到寝室后,妻子问他出了何事。   司马欣一脸正色,对妻子道:   “写封信告诉你兄长曹咎,这一次,我帮不了他了!”   ……   数日后,栎阳丞司马欣经过严密审理,给项梁连坐案下了最后的判词:   “项缠窝藏逃犯,杀吏谋反,其人遁逃,然其兄项梁,其侄项籍,理当连坐,今将此二人降为刑徒,发往北地郡贺兰山,服司寇之刑!” 第0619章 项氏   “那司马欣问我,郡君与项氏有仇乎?”   月余之后,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下旬,奉黑夫之命,以门客身份往咸阳跑了一趟的共敖已回到胶东,向黑夫禀报他这次办事的经过。   “你如何答他?”   黑夫亲自给共敖端了杯水,他的昔日在南郡也收了数十门客,由陈平、共敖二人管着,共敖自从诸田之乱平定后,就打定了主意,不能再立功了,否则一旦升到卿位,就可能要离开黑夫身边,他便辞去了官职,一心一意做起黑夫的食客来。   共敖咕噜咕噜喝完水道:“我说,郡君当年在王老将军营中,秦楚战于蕲南,郡君骁勇,亲率部众,缴获了项燕军旗,夺旗之功,足与斩将相提并论,其仇怨亦然……”   那司马欣倒也识相,只是随口问了问,看完黑夫手书后,没几天就改了判决,夸大了项伯杀人事件的恶劣程度,将一起杀人将阳,说成是谋逆大罪,项氏举族都要受到牵连,项梁、项籍叔侄被定了“司寇”之刑,即日启程,去北地郡贺兰山下服苦役。   “北地郡,贺兰山,当年可是主君说了算的!如今虽换了守、尉,但公孙白鹿、义渠白狼、羌华、傅直、甘冲诸将,皆主君旧部,当地的大族乌氏,逢年过节,也有礼物送来……”   共敖手狠狠往下一比:“只要项氏叔侄到了北地,便是入了瓮的羔羊,若主君想要他们死,只需要一句话,北地众人,便能效劳!”   “不至于此,传信过去,暂且先让羌华、傅直、甘冲等人替我监视着。”   黑夫摇了摇头,乘着项缠犯事之际,暗地里坑项氏叔侄一通,将他们撵到边境去,项梁这种地头蛇,若没有机会跑到楚地江东的话,估计也翻不起什么浪来,且先拘着,说不定,项羽那愣头青在边境,可以成为手撕匈奴人的勇士呢……   “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嘛。”   最妙的是,项氏叔侄至今连谁阴了他们,都浑然不知,谁让项氏仇家太多,那项缠就是遭了仇人举报,才被官府盯上的,虽然本人遁逃,但楚国项氏,已算是散了,八千子弟兵,恐怕很难再组织起来。   至于司马欣,投桃报李,少不得要暗请叶腾,找个借口给他升个官了。   “朝中有人好办事啊。”   黑夫感觉到有权有势的方便之处了,不过,开挂玩家也有些索然无味。   共敖又告诉了黑夫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我离开关中时,听说皇帝的车驾,八月中就要出咸阳了,这次要去巡视燕赵之地!”   “这么急……”   黑夫心里犯嘀咕,其实也不算急,距离秦始皇上次巡视完毕,已经过去了一年半,皇帝能老老实实在咸阳呆一年,已实属不易。   但他也不由对秦始皇的犟脾气摇头,既然身体已经不好了,应该静心休养,却偏要挑着秋冬时节,去巡视苦寒的燕地。   秦始皇此行的目的,黑夫大概能猜出来,一是对海上寻仙不死心,想去传说中常有仙人现身的碣石一探究竟。   二来嘛,也是为了催促扶苏,尽快完成海东战事。   “来得早不如来的巧,等陛下抵达燕地时,海东战事,也快收尾了……”   按照黑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计策,胶东以商贾开路,蜜糖为饵,拉拢了马韩等部落,经过半年经营,朝鲜半岛上,处处都是与秦建立了贸易的部族,不少贪图秦人货物的部落,开始截杀沧海君部属,处处受敌,频繁的滋扰,让沧海君势力大减。   眼下,扶苏已率领养精蓄锐的数千大军,在七八个马韩部落的引领下,发动最后的追击,向带水下游进军。和去年仓促出兵扑空不同,这一次,沧海君四处受敌无路可退,有望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的心思,转到了即将到来的海东决战上,不再关心项氏叔侄,只是入夜时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我记得,史书上说,项羽和虞舜一样是重瞳子,可据共敖说,那个随项梁发配北地的‘项籍’相貌平平无奇,眼眸也很正常,不会是个冒牌货吧!?”   ……   东海郡最南边的县叫“广陵”,对岸就是会稽郡丹徒县,大江相隔,此地又距出海口不远,江宽二十里,其间沙洲无数,必须舟船才能往来。   官府控制的渡口,自然是货船往来不绝,但每艘船每个人,都要检查验传,若是没有,不仅无法渡江,更要被盘问一番。   没带验传,或是意欲偷渡逃匿关税的商贾,亦或是被官府禁足的游侠儿,便不能光明正大地过江,而要在满满芦苇中,寻找暗渡……   暗渡多是渔民在经营,一条小船,一个人,一根竹竿,就能做起买卖,装作打渔的船,有人要过江,商量好价钱,就能上船,躲在船篷里。   这行当历史悠久,久到三百年前,伍子胥逃离楚国时,出了昭关,就是靠一位老渔父的暗渡,才得以活命。   据说事后,伍子胥感激万分,摘下身边的百金宝剑,送给老渔夫,却被拒绝,还说:“楚王为了追捕你,出了五万石的米粮作为赏金,还答应封告发者为大夫的爵位。老朽不贪图赏金、官位,怎么还会贪图你的剑呢?”   但大多数暗渡,却没有那老渔父的仗义,甚至有手脚不干净的。   往来大江南北者,身上往往带着些财货,有时候找到艘船上去,船到江心,却被撑船的二三人亮出武器,逼着将财物、衣服统统脱了,接下来,还算有善心的,就饶你一命,反正也不敢报官,若是心狠的,便直接往江水里一踹,很少有能活着游到岸边的……   这群做黑活的船家在长江上神出鬼没,官府难以追剿,但他们实际上,却都听命于一位会稽大侠:桓楚!   这一日,桓楚手下众人正停泊在江心州上吃着简陋的饭食,却见江中有一小舟划来。   “水凫又得手了。”有人看了一眼笑道。   那舟人名叫水凫,不仅熟识水性,还有一身本领,带着两个人专门在江中泊人,没少截杀往来路人。   只是今日,那舟却有些不寻常,众盗寇定睛一看,才发现,水凫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划船,后背则被人揪着,船上还躺着两人,却是水凫的同党!   众人大惊,看来这水凫是阴沟里翻船,劫掠不成,反被人制住了,却见那舟上少年身高八尺,体型健壮如熊如虎,那身衣裳一看就非富即贵。   穿着这身行头出门,难怪江盗会心生贪念,不过,他是怎么赤手空拳,拿下三个全副武装的江盗的?   容不得细思,江盗们连忙拎起手边的家伙,等在岸边,大声斥骂,要将那人打杀!   那少年却浑然不惧,见地方到了,便揪过水凫,猛地一甩,像扔一个鸟蛋似的,直接抛到沙洲上,落在众人跟前,砸得他哎呀直叫,也吓得江盗们连连后退,接着,又把船上那两个被他几下打晕的人,也一手一个,掷了上来!   众人骇然,将大活人一扔数步远,这得多大力气啊!见少年有巨力,遂不敢近身,只远远将他围着。   少年视这数十人如无物,站在船头,双手抱胸,目光傲气十足,声如洪雷:“项籍在此,让桓楚来见我!” 第0620章 黄石   项籍南下江东之际,在东海郡下邳县,一间隐在山林中的小庐里,项氏的当家人项缠,正百无聊赖地在院中踱步。   作为项燕幼子,项缠从小就不必承担责任,家中有父亲、伯兄担着,他只需要跟着仲兄项梁任侠好义,但不同于项梁的有勇有谋,项缠没什么本事,只是个顶着家族名头的膏腴子弟。   楚国灭亡后,项氏的天也塌了,父亲、伯兄战死,仲兄也不得已,被秦人迁去关中,硕大项氏,就轰的一声,砸到了项缠肩膀上。   七八年来,项缠在家族叔伯的帮衬下,勉强维持了项氏不散,甚至因为项燕名声在外,引得不少人来投靠……   项缠没多想,来者不拒,结果还真出了事,被仇家告发说项氏“收容逃亡,图谋不轨”,惹得官府来查。   项缠别的优点没有,唯独重义气,不打算交人,争执之下,他那在家里躲了许多年的侄儿项籍动怒,当场格杀秦吏兵卒数人,项籍倒是痛快了,这下可给项氏惹来了滔天大祸!   项缠不得已,只能让宗族子弟四散而逃,项氏门生故吏遍布楚地,分别去投奔的话,至少能给项家留点种子。   可他的侄儿项籍却认为,既然已被秦官府缉拿,不如就撕破脸,带着项氏族众子弟,纠集对秦不满的轻侠,带着苦于南征苦役的征夫,遁入山林,落草为寇,举起楚地反秦的旗帜!   但考虑到齐地诸田造反,三个月就被平定了,项缠最后还是没听侄儿的,安排他去南边的会稽郡,投靠项燕部将,项缠自己则往北逃窜,打算去朐县容身。   可才到半路,他们就被巡逻的郡兵发现,一番追逃过后,项缠的手下死的死伤的伤,最后只剩下他只身逃走,亏得在下邳还有一位豪侠,暗中接应了项伯,还将他安置在这栋山中小庐里……   眼下,下相事件已过去整整三个月,外面缉捕的风声已经平息了,项缠性命无忧后,开始担心两件事,其一是远在关中的仲兄项梁会被如何处置?其二便是,容易冲动的项籍,他平安抵达江东了么?   与焦躁的他相反,一位樵夫打扮的中年人,却将砍柴刀扔在一边,自己卧在太阳底下,捧着手中的书卷,读得津津有味。   下邳豪侠接纳的,可不止项缠一个逃犯……   “子房,你倒是沉得住气,还有心思读书!”   项缠看到同住的人这般作态就来气,他与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张良是旧相识了,韩亡后,张良远走陈郡、淮南,与任侠的项缠有一面之缘。之后楚也亡了,张良主要活动于齐地与沧海君之间,再见面时,此子已经搞出了一件大事:刺杀秦始皇帝!   更奇异的是,做下这等大事后,张良居然还能全身而退,辗转跑到下邳来避难。   张良却笑道:“项兄,孔子说过,君子不可以不学。人若要保持头脑清晰锐利,就得多读书,就好像你们楚人的铁剑,需要在磨刀石上磨砺一样一般……”   项缠要反驳,却张口结舌,论言谈,他没法和张良比。   张良却不饶他:“你我皆是孑然一身的逃犯,想再多,也无济于事,更无法改变时局,何不像我一样,寻本书看?”   “读书能将秦始皇读死?”   项缠嘟囔着看向张良手里的书:“你一天到晚都盯着它,还不时发笑,读的却是何书如此有趣?”   说着便走过去,拿起来一看究竟。   张良却将书一合,放回袖中:“我答应过此书主人,只能一人观看,背得之后,还要将书烧了,哪怕是子孙,也不能传阅!”   “还有这等讲究!”   项缠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追问之下,张良才说出了一个后世之人耳熟能详的故事。   “那是一年前,我初来下邳,闲步于沂水圯[yí]桥头的似乎,遇见一个穿着粗布短袍的老翁,我经过他身边时,居然故意将草履登到桥下,还对我大喊‘孺子,下取履!’”   ……   “你不仅为那褐衣老翁捡了破履,还膝跪于前,服侍他穿上?”   片刻后,项缠被逗得哈哈大笑。   他所认识的张良,素来傲气,仗剑而行,为国复仇的大丈夫,却在一个老朽勒令下,忍气吞声做这种事,这还是张良么?   张良却只是淡淡一笑:“大丈夫者,其志向可挟太山以超北海,亦能伸手为长者折枝。”   他继续说起接下来发生的事,这下项缠笑不出来了,表情越来越惊奇,当听到那老翁接连几次,与张良约着后五日鸡鸣相见,却屡屡早到时,出言道:   “非常人有非常之行,这老翁,恐怕是位隐士啊!”   “没错,的确是位大隐!”   张良笑意盎然,继续道:“接连迟到两次,我也恼了,第三次,便半夜就到桥上等候,有顷,老翁便至,见我已等候,笑着说‘当如是’,于是,便送了我一卷书,说,读此则可为王者师矣……”   张良拍了拍已经快被他翻坏的书:“就是这本喽。”   项缠心里痒痒,更加想知道,那老翁大费周章送给张良的,究竟是什么书,读完之后便能“为王者师”,这不是吹牛么。   张良拗不过他,最后还是报出了书名:“《太公金匮》!”   “这是什么书?”   项缠表示没听说过,张良少不得给这个不学无术的家伙科普道:   “八百年前,周西伯昌从羑里脱困,回到西岐后,便与吕尚合议如何倾覆商朝,吕尚便献上阴谋修德,其事多兵权与奇计,故后世之言兵及周之阴权,皆宗太公为本谋也。”   “这些太公所著的兵法、阴谋、言谈,合称《太公》,又分为三卷,分别是兵、谋、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称之为《六韬》,本是田齐兵书,五国伐齐后流入各国,项氏应当也有。”   “好像有。”   项缠记得,父亲好像让他们兄弟三人学过,但他那时候年少贪玩,早忘得一干二净了,倒是仲兄项梁学得最为认真,被迁去关中前,还将这《太公兵法》教给项籍,说这就是项籍想要的“万人敌”,只是项籍也没学通透,就觉得自己已领会,就扔一边了。   张良接着说道:“《阴》,便是《太公阴符》,主言阴谋之事,据说为鬼谷子所得。苏秦曾游说诸侯,书十上而不行,黑貂之裘敝,黄金百斤尽,资用乏绝,去秦而归。后来他得到了太公阴符,如获至宝,头悬梁椎刺股,苦读之后,遂为纵横大家,合纵诸侯,佩五国之印,齐因之衰,燕因之而兴……”   只可惜,那是纵横家最后的光辉了。   张良叹了口气,才说起了手里的这本《言》。   “所谓《言》,便是,《太公金匮》,此书乃太公言谈,合阴谋,通兵法,却非兵家、纵横,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国之道,也只有读了金匮,才能将阴符和兵法融会贯通……”   “原来如此。”   项缠点了点头,难怪张良如此推崇此书,更觉得那老翁不是一般人。   “他就没说自己叫何名?又为何会有此书?”   张良摇了摇头:“那长者只说,十三年后,孺子见我济北,谷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良不得复见……”   言罢,张良露出了笑:“所以,我称之为黄石公!”   “黄石公?”   项缠摇头:“没听说楚地有这样一位人物,或许是家住济北,是齐人罢?”   他也没当回事,问过就算了,打了个哈欠,自回室内睡觉去了,庇护他们的豪侠说外面还在大肆缉拿项氏人员,近来最好不要出山,每月衣食都会按时送来。   等项缠离开后,张良才摇了摇头。   “这就信了?”   那是在刺杀秦始皇半年之前,张良身在济北谷城县,恰逢朝廷下达《挟书律》。听闻此事后,张良借宿的那户人家慌忙把祖辈收集的简牍拿出来烧了,生怕出事,张良在火堆里抢出了半本世间已绝版的《太公金匮》,自行抄录。   这便是此书的真正由来。   虽然齐地最喜欢托古人之名来创作,很多“古书”里也掺杂了诸子百家的私货,但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了,因为这本书对张良的确很有用。   张良过去曾读过《六韬》,也接触过《阴符》,但很多地方仍有不解之处,阴符讲的是阴谋纵横之术,兵法说的是如何用兵打仗,可读了金匮后,却一下子通透了!   至于黄石公?那是他现编的故事,也算对《太公阴符》的活学活用了,故事说得精彩,项缠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   原本的历史上,项伯还会再上张良好几次当……   张良也非故意欺瞒,只是心里隐隐觉得,这是命中注定。   “《太公金匮》遭遇秦火,犹如宝剑蒙尘,而我张良,或许便是让它重新发光的壮士。”   那时候他一心扑在刺杀上,没有太过感触,等莒南刺杀之后,张良复仇的怒火,仿佛随着那一椎扔出去了,而沧海壮士大铁椎,以及齐地起义无数人的死,也让张良猛醒。   学医……不,是做搅屎棍救不了天下!   秦之兴亡,虽系于秦始皇一身,但反秦,不是简单刺杀能实现的。   张良明白了,光是一地反秦是没用的。   得六国之地,一齐反才行!   眼下,秦始皇帝日益骄纵,南北同时开战,尤其是南方,出动了二十万人,楚人苦之,硕大的三楚之地,已隐隐有不稳之势了。   但不能寄希望于秦朝作死,自己也得努力。   他也要像太公望那样,以阴谋兵法之力,联合松散的六国反秦人士,谋划对秦朝的新一轮反攻!   于是,张良像苏秦那样,拿出头悬梁锥刺股的劲头,开始淬炼自己。   除去急功近利之心后,再读《金匮》之后,张良才恍然大悟。   “能以阴谋策划反秦,以兵法结束暴秦之政,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来治国,唯有金匮黄老之言,与民休息,才是治国良方啊……”   张良醒悟了,他的最终目的,已不仅仅为韩复仇,复辟祖国,也不仅仅是倾覆秦朝那么简单……   《金匮》里的金玉良言,让他看得更远了。   要在毁掉这个贪婪、暴虐、苛刻、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帝国后,在它的废墟上,辅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   这种觉醒,让张良仿佛做了一场醍醐灌顶的大梦,就像是赵鞅经历人生起落大彻大悟后,改名“赵志父”一样,张良决定,也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或者说,隐于暗处的新身份,这也算对自己的包装吧,孔子不是还说过,见人不可以不饰么。   如果说,张良本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   那么现在,就当以兵法锻砺,让它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阴符猝毒,让它见血封喉。   等用此剑诛杀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金匮,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等田亩开垦之后,它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这梦想,在这惨烈残酷的世道里,是如此的奢侈。   张良看着天上将太阳遮住的云彩,惨淡一笑,再度展开《太公金匮》,一边读,一边轻声道:   “张良,就是黄石公!” 第0621章 天罚   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下旬,碧蓝的朝鲜南海岸,五艘艨艟正扬帆向东行驶,但它们南边不远处,一场风暴正将袭来。   听到侯哨警报后,负责这支远征舰队的尉阳匆匆来到甲板上,猛烈的风吹得他睁不开眼,数里外,滚滚而来的浪快有船高。   他暗道不妙,正巧一个神色慌张的中年人也来外面眺望,便在风中大声吼道:“徐夫子,你不是说,这时节不会有北风么!”   徐福也望着远处席卷而来的风暴,目瞪口呆,但心里也是委屈异常。   “这片海域,我都未曾来过,岂能事事笃定?”   这的确是徐福未曾探索过的海岸,他们的这次远航,开始于一个月前,随着商贾的贸易深入,几乎所有马韩部落都倒向了秦朝,扶苏亲帅三千兵卒,在商贾和几个马韩部落的引领下,开始向东进发。   据最新情报,沧海君最后的据点乃是东濊的临屯邑,此邑在半岛的另一端,东临大海,为了防止沧海君狗急跳墙,从海上逃窜,胶东方面认为,应该派出一支船队,去海上堵截。   尉阳自告奋勇,接下来这桩活,徐福也被黑夫撵来同行,论海上探索,还是他最有经验。   一行五艘艨艟,每船百人,于七月下旬从成山角出发,抵达韩城后休憩了几天,旋即沿着马韩海岸线,向南行驶。   五日之后,海岸线陡然偏转,变成向东,从这开始,船队就进入从未涉足的领域了……   为了这次远航,船上装满了食物,黑夫还让仓禀发给他们大量菽豆,此物易于保存,若是淡水充足,还能用农家新发明的法子,发豆芽吃,是海上航行不错的副食。   黑夫是害怕船员在船上呆久了,吃不到新鲜蔬果,会得坏血病,事实证明他多虑了。虽然边走边探索,使得航速缓慢,但好歹是远远靠着岸行驶,遇上容易停泊的海湾,船队也会派人坐着小船,下去搜索一番。   就是在半岛南岸,他们遇到了名为“弁韩”和“辰韩”的部族。   “弁辰之人与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尉阳在自己的《航海日记》上如此记述,听船上的马韩人翻译说,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军情如火,他们只是停下取了淡水,换了点食物,没有在弁辰之地耽搁太久。船队继续向东行驶,进入一片群岛密布的海域,徐福指着东南方告诉尉阳,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   “也许只是个大岛。”   尉阳如此复述他仲父黑夫的话,没怎么放在心上。   就在航程进入第十二天时,洋流却忽然变得不稳,因为害怕撞到支离破碎的海岸暗礁,船队离陆地稍微远了些,却没料到,竟遇到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风!   此处距离陆地十余里,能隐隐看到海岸线,若是经验不足的船长,肯定会匆忙靠过去,躲避这场大风,但徐福制止了尉阳。   “这片海域暗礁密布,眼下又是退潮之时,贸然靠过去,被风一吹,便可能触礁!”   在这种情况下匆忙靠岸,便可能沉船,最好的办法是斜向行驶,让船保持在离岸不近不远的位置,一旦看到可以泊船的海湾小岛,就立刻靠过去!   尉阳咬咬牙,眼下,只能尽力想方设法,把船从险境中解脱出来了。   他们很幸运,不多时,一道狭窄的海湾出现在眼前,船队连忙赶在风浪变得更大前,向那边靠拢,这时候必须依靠风帆和舵,让船不要在狂风骤吹下偏离方向。   徐福用自己多年来的海上经验,让水手们将双桅的帆斜拉着,让它侧面受风。这样,可以用最小的帆面借风力斜进,把船身最结实的部分对着浪头,并维持原有航向。   四艘艨艟顺利冲到了柔软的沙滩上,立刻抛锚,一边一个,把船稳稳地停下来,海底是粗沙石,吃得住锚。随着潮水涨起,它们会重新浮在海面上,停在水深三丈的地方,艨艟个小,搁浅也无事,一行人往海里一推即可。   但依然有一艘船驶偏了方位,直接朝海湾边上尖锐的礁石群撞去!满船惊呼后,船重重撞在岩礁上,无数人落海,船头也破了个大洞,海水飞快涌入……   那艘船必须放弃,一整个晚上,尉阳都在忙着救人,但那艘船的船员,还是死了三分之一……   四艘船停在沙滩上,在风浪拍打下,倾斜得厉害。浪头跳得比船顶还高,以迅猛不可阻挡之势,从船头到船尾,扫过甲板。风帆已经降了下来,桅杆摇摇晃晃,船板咯吱咯吱地响,仿佛下一次,就会被浪花打散,让人心惊胆战。   除了船长和少数人,所有人都不敢在船上呆了,他们就这样瑟瑟发抖地站在岸上,躲在海岸岩洞里,希望天亮时风暴会减弱下去,但是希望落空,次日天亮时,狂风比以前更猛烈,海面浊浪滔天,而仅剩的四艘船里,有一艘桅杆折断,也已废了。   “孺子,看到了么?”   尉阳自加入舟师以来,还没经历过这么大的海浪,咬着嘴唇心疼地看着自己的船,徐福却哈哈笑了起来:   “海就像女人,脾气捉摸不定,昨日可能对你百般柔情,今日或许便乌云蔽日,怒涛拍岸,要将你撕碎。”   唏嘘一阵后,徐福又叹道:   “可不管脾气如何,男人还是离不了女人,就像你我离不开海一样。”   一直到了第三天,剧烈的风暴才渐渐平息,数百人惊魂未定地回到船上,发现船舱进水,食物多半被水浸泡过,不赶紧暴晒就要发霉,倒是黑夫让他们带的菽豆,被海水泡了一天一夜后,居然发出了嫩芽……   喝完豆芽汤,待到风平浪静后,四百余人挤在四条船上,继续向东进发,这之后不过两日,负责远眺的水手大喊:   “五百主,海岸走向又变了!”   果然,海岸再度偏转,蜿蜒向北。   “快到了。”   尉阳松了口气,徐福则喜滋滋的在地图上写写画画,他们的航行证明,这片部族林立的土地,的确如黑夫所画,是一个“半岛”。   是夜,船只夜泊时,徐福站在船头,手持牵星板,对照着六壬星盘,测量他们所在的纬度。   后世之人总以为,纬度测量的前提是证明地球是圆的,但即便徐福他们认为大地是平的,也丝毫不影响纬度测量。依靠北极星的高度与地面夹角来测定纬度,在北半球非常适用,精确而方便。   “郡守将牵星术引入到军中,斥候测得,那沧海君最后的据点临屯,纬度三十八度……”   而他们眼下所在的位置,是三十六度。   那股狂风乱流已经完全熄落下去了,接着便是一场可利用的东南风,四艘艨艟撑起它的两面硬帆,借着风势急驶着,它尽量靠岸,帆索扣在右舷上,一路向北。   至此,他们已经完全离开了弁辰地盘,绕到了东濊,数日后,当徐福再次测量纬度时,他们已逼近三十八度。   岸上的岩石都披着无边绿茵,人们还可以看见成群的獐子在树林里和平原上跳跃着,不多时,一座高高屹立在山上的木制城邑出现在眼前,海边还有许许多多的木筏竹筏,很多人在试图将它们推下海……   而在十数里外,有一支黑压压的军队,正跋山涉水,朝这边飞速靠近,那是公子扶苏亲率的大军。   “正好是八月最后一天,合兵于此。”   徐福和尉阳相视一笑。   “看来,吾等来的还不算迟!”   ……   秦始皇三十四年八月最后一天,朝鲜半岛东海岸的临屯城(韩国江原道),这是濊人建立的一个小邦,其实就是个木墙围栏的小寨子,与北边的小邦真番一样,一度臣属于箕氏朝鲜,这也是沧海君最后的流寓之地。   但沧海君长达一年的流窜,也到此为止了。原本沧海君的打算是,避开秦军的锋芒,带着部众在三韩、东濊间流窜,若秦人派军队追击,定会被多山的地貌折腾得疲惫不堪,也会闯入各部领地,引发矛盾,沧海君便能煽风点火,纠集不知秦纠集有多强多大的当地部落,骚扰秦军,使之折戟而归。   可过去大半年间,秦军却改变了孤军深入的策略,改派商贾深入马韩、东濊,用红糖、刀具为敲门砖,与各部建立贸易关系,还用了毒计:各部若无貂皮,可以沧海君部众人头换取货物……   诸部贪秦人之利,沧海君部众屡遭土著劫杀,跟他一起流亡的核心部署本就只有三千余,数月来,竟损失了一千多人。   沧海君只好加以反击,夺取了东濊临屯作为落脚点,此地东临鲸海,眼下,秦军、马韩、东濊数千人从陆路三面包围过来,若不想全灭,就只能指望造船出海,逃到辰韩、弁韩去……   但他们的希望很快落空了,清晨,四艘战船却忽然出现在东海岸,恍如天降!   当黑色的旗帜从船上升起时,当艰难在海上漂浮的竹筏被艨艟毫不客气地撞翻时,又弩机连发,将落水之人统统射死时,沧海君及其部众都绝望了。   秦船虽然不多也不大,但却是全副武装的战船,靠着数十艘竹筏,根本无法入海。   逃了一路的众人无力地跪在海滩上,他们知道,接下来,唯有一死了。   “天罚,这就是天罚……”   沧海君身边,一位衣着打扮,明显来自中原的白发老者嗟叹道:   “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这就是我认识的秦始皇帝啊,就像昔日对付燕王喜、太子丹、樊於期一样,若谁触了逆鳞,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 第0622章 故人   “像临屯这种简陋的木栏城寨,对付的都是什么人?”   站在队伍中间靠后的位置,百夫长刘季对着眼前这座简陋的小邑竖起了小拇指,轻蔑地笑道:   “用木石当兵器的三韩、面对比他们高的墙垣就束手无策的东濊,还有野猪、豺狼。”   此言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但军法官却没笑,只是用余光盯着他。   眼下,临屯要面对的,却是在韩城憋了半年后,养精蓄锐的三千秦军!四艘艨艟已经封锁了海面,杜绝了一切外逃的可能,依靠邑外茂密的树林,工匠迅速造出云梯,至于攻城车?根本就不需要,城门就算没被巨斧劈开,也会被越墙而入的秦卒从里面开启。   乌合之众与正规秦军的对抗,刘季丝毫不陌生,十二年前,他就在外黄张耳手下做门客,恰逢秦军攻城,刘季那时候还是个与秦为敌的轻侠,他杀了个秦卒,还在城墙上,与自己的克星打了照面……   刘季一直觉得,自己后半生,就毁在那次碰面上了,这三年来,他的命运,都被浓浓的黑夜笼罩,不见光明。   眼下再临战场,他身份已然逆转,从仓皇而逃的轻侠,成了追剿叛贼的秦吏……   黑夫虽然以监军身份,对这场战争指手画脚,但这场仗的阵前指挥依然是扶苏。   公子扶苏不怎么会打仗,但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在几位都尉率长提议下,秦军围三缺一,如同汹涌的海潮扑向小邑,很快就将外墙击碎,无数黑色的海水涌入其中……   而刘季他们这群被黑夫安排来助阵的胶东兵,则负责堵截外围,沧海君余部人数有两千,被秦军一冲,肯定有不少惊慌失措,从空缺的东门向外逃的,正好能被胶东兵逮个正着。   但他们还是低估了人在绝境时的求生欲望,临屯像一个炸开的釜,城内还有沧海君的死党负隅顽抗,亦有上千人不想陪他一起死,从里面疯狂奔出。刘季他们这五百人,一时间竟有点手忙脚乱,逮住了大部分,却也让其中百余从空隙奔了出去。   刘季他们只好奉五百主之命,前去追回这批人,那些人熟悉地形,知道活命的唯一可能,就是往山林里走,胶东兵紧随其后,队形开始分散开来。   刘季瞅准时机,抢过斥候的马,独自追着一个仓皇而逃的身影进入树林,这一刻,他只觉得,一直盯着自己后背的眼睛,终于消失了……   他知道,这次胶东增援海东,出动的一千人里,五百主、军法官和好几个百夫长,都是黑夫的门客,军法官的眼睛时刻盯着自己,似乎很期待刘季阵前逃跑似的!   出发前,黑夫一定和他们说了什么,刘季如此猜测。   虽然,刘季至今不清楚,那位大人物,如此将他玩弄于股掌之中,目的何在?   有时候,刘季憋屈之余,心中会破罐破摔地想:“那黑厮若是个龙阳之好,就喜欢浓须大汉,乃公大不了将屁股卖他几次便是了!”   可偏偏,黑夫的目的,如同迷雾一般,让人琢磨不透,这就难受了。   但刘季有种直觉,对自己,黑夫一直在杀与不杀之间犹豫……   刘季惜命,不想给黑夫借口,但仅仅是这脱离监视和掌控的一瞬间,也让他痛快得想要高声呼喊。   他知道自己跑不远,孤身一人落草异域山林更是下策,更何况,刘季被黑夫吓了几次后,总觉得黑夫会读心术,不管自己逃到哪,想什么,似乎都逃不过他的法眼。   所以此番入林,刘季并不想逃,还真是要捉住那个逃跑的贼寇,也许靠这颗人头,一副为秦人做狗的姿态,能让黑夫稍微放松警惕呢?   但当刘季追上那贼子,飞身扑下将他放倒在此,要举起剑杀了此人的时候,那人却瞪大眼睛看着刘季的脸,试探地喊道:   “你是刘……刘季?”   ……   “不曾想,竟在此见到季兄。”   那贼寇很激动,刘季的剑也缓缓放了下来,表情复杂。   “田孟,居然是你!”   还真是无巧不成书,眼前的沧海君党羽,竟是在外黄与他同吃同住数月的游侠儿!   刘季当年声名不显,并不是张耳贵客,自然要跟别人挤在一起住。而眼前这个脸上带块疤的人,乃是齐地轻侠,名叫田孟,常吹嘘说他是田齐公族之后,祖上也是阔绰过的。田孟虽然穷,只有一柄破剑,但出手很大方,即便只剩下一文钱,也要掰成两半,分给刘季一起花,很对他胃口。   外黄陷落后,刘季跟张耳跑一边,其他人,则像今日沧海君党羽般,四散星逃,刘季已十二年没见过田孟了,谁料,居然在这撞见了他!故人再会之时,却是这番你死我活的光景。   刘季曾刮掉的大胡子,又长成了昔日模样,田季才能认出他来,毕竟是一个通铺上睡过的舍友,极为熟悉,而田孟吃了不少苦,形容枯槁,但他的声音,刘季太熟悉了。   “你为何会在这海东,在沧海君麾下?”   就算田孟不说,刘季也大概能猜出缘由,这田孟是齐国人,魏亡后,他肯定回到了齐地,但没几年,齐也亡了,田孟性格刚强,大概是不愿做亡国奴,便开始远走海外,或许追随过雍门司马和田横,最后又辗转来到沧海……   沧海君手下,不仅收容了大量六国遗民,甚至还有秦宫逃人呢。   但没想到,跑了十多年,却次次都回到当初,抱头鼠窜。   田孟简单说了自己的事,看向刘季的目光满是疑虑:“看你这打扮,莫非是做了秦卒?还是……”   他瞥见刘季头上的歪髻赤帻:“秦吏?”   刘季立刻苦笑道:“身不由己啊,我现在……是秦军中一个小小伍长。吾弟,老刘我是越混越回去了,当年还想做任侠,如今却被这苦日子打磨没了劲头,四十多岁,胡子都快发白,还要服役,为人驱使,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这口吾弟叫得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年任侠好气的时候,田孟有些动容,却没发现,刘季在那唉声叹气,但手里的剑,却从未离开田孟身前!   远处响起呼喊声,寒暄到此结束,追兵随时会到,求生欲使得田孟猛地抬头道:“季兄,我知道你最讲义气,放了我罢!”   刘季讲义气,这是田孟一直以来的印象,和他一样,刘季也是个今朝有酒今朝醉的人,任侠好气,尤其是外黄遭到围攻前,他当着张耳和一众轻侠面说的话,那一番慷慨陈词,田孟至今尤记!   “我素来敬重信陵君之名,听闻张君乃是信陵旧客,继公子之志,便从沛上至此,食于张君门下。虽然作为门客才数月,但大丈夫,当重然诺,守信义,如今门主有难,身为宾客,岂能弃之而去?”   “张君若要率众御秦寇,沛县刘季,愿追随之!虽死不悔!”   正是此言,使张耳门下众轻侠群起响应,在外黄打了一仗,虽然,输得很惨,和今天一样。   田孟不知道,老刘嘴上说得好听,可内心独白,却是杀个把秦卒,报答了张耳几个月的酒肉,便要跑路。“刘季好义”,成了这位流亡轻侠对外黄生活最后的记忆,田孟相信,信陵君能救危扶难,眼下,刘季也能放了他!   “这是自然。”   刘季忽然释然了,他不顾身后越来越近的呼喊,露出了笑,急促地说道:“你快些跑,我装作与你缠斗,被你踹倒闪了腰,追你不上!”   说着,刘季便哎哟一声,一屁股坐倒在地,面容痛苦,若是不知,还真以为他受了伤。   “多谢季兄,大恩无以为报!”   田孟如蒙大赦,顾不得作揖道谢,连忙起身,朝山林跑去,只是方才被刘季击倒时崴到了脚,故一瘸一拐的。   但他才走出数步,就听到了隐约的弩机上弦声,还来不及反应,一支离弦而来的利剑,就射穿了他的脊背,直贯胸膛!   剧烈的冲击,使奔跑的田孟腾空而起,轰然翻倒在地,等他艰难地偏过头,却看到刘季正手持弩机,站立起身,冷冷地看着他。   大胡子还是大胡子,但那眼神不对,早已不是轻侠的豪爽义勇,反而染上了狠辣和世故。   田孟难以相信,刘季却冷静地再度将弩上弦,这次,他对准了田孟的头。   “你,为……为何……”   还不等田孟问完,刘季便再度扣动机括,一弩射穿了田孟的眼窝!   “刘季,快回来,谁让你跑的!”   身后是五百主、军法官的呼喊,他们果然得了黑夫命令,要看着刘季,注意他的一举一动。   刘季却只悠然割下田孟的脑袋,回过头,将死不瞑目的故人首级高高举起,笑道:   “五百主,我这不是见贼人逃走,一时心急么,他可真能跑,差点叫他溜了!这头颅,可得给我记上!”   五百主和军法官骂归骂,却也没将刘季怎样,再度跨上马背时,刘季低头看了看田孟的头颅,叹了口气。   田孟已经受了伤,跑不远的,刘季若真放了他,等田孟被人捉住,很可能会将刘季出卖。   就算当场擒拿,事后田孟若说出刘季的往事,纵然此事黑夫早已知晓,但也对刘季没好处。   思前想后,放、留都有风险,还是亲手杀了最好。   死人,是不会乱嚼舌头的。   轻轻拍了拍挂在腰间的人头,刘季心中暗道:   “兄弟,别怪我,要怪就怪你自己,我若是你,就该乘着犹豫之时,夺剑杀了我!”   义气?它能帮刘季改变处境么?它们早被置之于脑后,刘季现在关心的,是如何活下来。   田孟的面皮已经冰冷,血滴滴答答,落在刘季腿上,那只被射穿的眼睛,空洞地望向刘季,仿佛在谴责他。   但刘季却熟视无睹,眼中反而露出了一丝残酷之色:   “没本事的人,在这世道不配活。”   “心软的人,也一样!” 第0623章 往事   不过半日功夫,临屯就已经被攻下了,哪怕沧海君的余部作困兽之斗,但秦军士卒并没太多伤亡,死数十,伤百余而已,这点损伤,甚至还不到一年多前,大军在辽东行军时的减员……   秦卒们都喜滋滋地割着首级,扶苏早已对这样的场景习以为常,让“医务兵”照顾伤员后,他又令几名都尉搜检小邑,定要找到沧海君!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扶苏知道,只有砍了沧海君脑袋,才能向秦始皇交差,这场漫长的远征,才算最终胜利。   很快,两名都尉回报,抓到的六国流亡之士招供,沧海君死在小邑最深处的塔楼里,士卒们已经找到了疑似沧海君的尸首。   扶苏亲自过去一看究竟,沧海君打扮不似蛮夷,却像华夏之人,衣冠整齐,虬髯蔽胸,脖颈上是已干涸的血口,他是吞剑自杀的……   扶苏亲自动手,用自己的轻吕剑斩其首,悬于旗帜之上,告诉所有人:   “祸首已诛!”   “沧海君死了,吾等总算可以归家了!”   兵卒欢呼中,亲兵却来禀报扶苏:“将军,沧海君死时,身边不止有几个六国余孽,居然还有一秦人,说是将军故人,请求谒见。”   “秦人?还认识我?”   扶苏皱眉,本想让兵卒自行处置审问,但想了想,还是让人将那“秦人”带来。   “拜见公子。”   扶苏一边擦着轻吕剑,抬起头时,却见兵卒们押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过来。   “你是秦人?”   老者远远朝扶苏行礼,居然是标准的秦宫礼仪!   “老奴虽生于楚地,却长于咸阳,也算半个秦人了。”   他的确说着一口咸阳口音,且是字正腔圆的宫中语调。   扶苏将剑横于膝前,并未起身,他一向彬彬有礼,平日在路上遇上这样的六旬老者,也会停车让行,可此人不同,他是个叛贼,再加上秦人身份,就更无法被原谅了。   “我可不记得有你这样一位‘故人’。”   那老者却笑道:“公子不记得老奴,老奴却记得公子,当年芈妃可没少带着公子,往甘泉宫跑。华阳太后也最喜欢公子,为公子穿上楚服,教公子说楚言,其乐融融。华阳太后逝世时,公子哭得几乎晕厥过去,昌平君和芈妃都说,公子纯孝……眼下十多未见,昔日孺子,已长成伟丈夫了!”   扶苏有些惊讶,此人居然知道他母亲,他少时,的确经常去华阳太后宫中,如此说来,这人居然曾是秦宫中人。   老者再作揖:“我乃缪监,六十多年前,入秦服侍华阳太后……”   名后带“监”的,多半是内官,缪监,这个名字扶苏似曾相识,曾祖母当年的确很喜欢唤一位叫缪监中年内官。   扶苏略为动容,华阳太后,是秦孝文王的王后,极受宠爱,虽无子嗣,却在吕不韦斡旋下,认了异人,也就是后来的秦庄襄王为子。   秦庄襄王死后,华阳太后和秦始皇的亲祖母夏太后,再加上帝母赵太后,三太后掌管内宫。   嫪毐之乱时,正是华阳太后为代表的楚系外戚,支持秦始皇平定了叛乱,事后,楚系外戚备受尊崇,昌平君、昌文君兄弟为将相,秦始皇也在华阳太后主持下,迎娶了扶苏的母亲,昌平君之妹,被楚考烈王遗留在咸阳的季芈,这才有了他……   只可惜好景不长,秦始皇17年,老太后离世。没了靠山后,楚氏外戚,也如秋叶般凋零。   扶苏的母亲先病逝,同年,昌平君被解除相位,他后来叛出秦国,投奔了楚国,做了末代楚王……   秦楚之间的恩怨情仇就像个结,而扶苏,就像是这两株纠缠不清的树上,结出来的最后硕果。虽然自打华阳太后死后,扶苏便再没穿过楚服,说过楚言,但秦始皇仍没少斥责扶苏,说比起秦国公子,他的性情,更像个楚国王子!   扶苏差不多知道这缪监的故事了:华阳太后死后,树倒猢狲散,他母亲去世、昌平君反叛后,更是雪上加霜。   昔日在宫中不可一世的楚外戚及其内官、女婢,地位一落千丈,不少人被罚去隐宫里做苦力。但也有为华阳太后守陵三年的人,逃过一劫,缪监就是其中之一。   缪监笑道:“那时候昌平君在陈郢反了,秦楚正打仗,我不敢去楚国,辗转跑到了齐地,但很快,齐国被灭了,我就只能继续跑,渡海来到这蛮夷之地,是沧海君收留了吾等。”   扶苏颔首:“你求见我,是为了活命?”   “叛出秦宫的人,有活下来的么?”   缪监嘿然道:“长安君、樊於期、昌平君,只要是背叛了皇帝的,下场都十分凄惨,天子之怒,流血漂橹,那血是谁流的?自然是吾等这些小人物。”   他似乎很清楚自己的命运:“我乃明致天罚,移尔遐逖。这就是我认识的秦始皇帝啊,若谁触了逆鳞,他的天子之怒,哪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掉!沧海君死了,吾等,恐怕也难活!”   扶苏默然,缪监说的没错,他们的确没有带俘虏回去的打算!   缪监再拜道:“缪监六十多岁了,残身之人,无子无女,无牵无挂,只是念着华阳太后的好,有两件事,想乘此机会,告知公子……”   扶苏很警惕:“何事?”   缪监也不请扶苏屏蔽左右,直接说道:“昔日,吕不韦与邯郸大氏之女赵姬有染,知其有身,却又故意为子楚求娶,还为其牵线,使之苟合。赵姬自匿有身,至大期时,生子政,子楚遂立姬为夫人……”   “当今陛下,秦始皇帝,不是庄襄王之子,乃是吕不韦之子!他叫吕政!”   “荒谬!”   扶苏勃然动怒,站起身来,骂道:“此乃六国之人污蔑之言,真是荒堂之极!”   这件事,是秦始皇继位前传开的,乃成蹻之母所传,目的很简单,证明秦始皇不配继位,做秦王的,自然便是庄襄王的次子成蹻了。   这件事当时就被华阳太后压了下去,等到成蹻叛秦投赵时,又在六国间流传,被纵横策士和小说家一加工,说的头头是道。   不成想,今日还有人提及,居然还是华阳太后宫人。   扶苏自然清楚,这件事不可信,也不能信!而身为儿子,听都不能听!   “将这老贼押下去,割了舌头!”   他决然下令,缪监却仍在喊叫。   “这件事的确是我道听途说,或是假的,但有一件事,却是千真万确!”   缪监被拽到门口,依然扭着脖子,大声道:   “扶苏,你知道汝母芈妃是因何而死的么?宫中都说她是病死,其实不是,是芈妃苦谏秦始皇勿要灭楚,不果,芈妃刚烈,遂自尽……也可能……是被赐死!”   “放开他!”   卫士松开了缪监,这老者还想再说,扶苏的轻吕剑,已撞了上来,直接刺入了他的胸膛!   剑贯胸而入,缪监眼看不活了,他瞪大了眼睛,尤记得,当年在华阳太后宫中,昌平君教扶苏在猎苑里射猎,连只鹿都舍不得杀的稚嫩小公子,如今却是手染鲜血的将军了。   缪监看着面前的扶苏,吐出了最后一口气:“华阳太后说你像个楚公子,依我看……一点不像……”   ……   扶苏的剑抽了出来,缪监气绝,扶苏阴着脸,让人将他的尸体拖出去,缪监的目的很明显,他逃了这么多年,装了一肚子的怨气,非得在扶苏心里留根刺,才罢休。   但扶苏心里,那根刺,早就在了,只是它埋得很深很深。   他依然记得,那个昏昏沉沉的早晨,自己触到母妃冰冷的身体,痛哭流涕,承诺自己会吃好每一口饭,也挽不回她的生命……   而他的父王,本该保护母亲的父王,却只是负手站在棺椁前,面容上,只带着一丝悲伤。   这么多年的父子隔阂,不是没原因的,而皇帝对长子一边斥责一边又不断给予机会,或许,也有点愧疚之意。   那一幕,扶苏永生不会忘怀,若是两年前被缪监揭开这伤疤,或许会让他痛不欲生。   但现在,扶苏心里的那个敏感脆弱的幼稚男孩,已经死了。   死于万里行军时,死于士卒的营啸里,死于在韩城眺望大海的枯待时……   被他亲手杀死在,这场得不偿失的无谓远征中!   扶苏的心,已不会受这些外人的流言蜚语所伤害了,所影响了!   哪怕,它是真的!   “我当时已有十岁,已知道些世事,母亲因何而逝,难道不比你这种旁观之人更清楚?”   芈妃是楚国公主,她最后的希望,是秦楚能够和平,十八世诅盟能有个好的收尾,天下能以另一种方式大同,而不是无穷无尽的仇恨,流着同样血脉的人残杀个没完没了。   母亲的期盼,那些偶尔的叹息,扶苏记在心里,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执拗地实践。他希望,天下能够真正统一,秦楚燕韩赵魏齐之人,能够被一视同仁,而不是高高在上的征服者,和时刻想着复国复仇的亡国奴……   现在他知道,要做到这一点,有多难了,有国有家者,不患寡而患不均,但要做到平均,几乎是不可能的,有时候,你不得不牺牲一部分人。   这是这次远征里,用几千条死在路上的人命,换来的认知。   从现在起,扶苏不再执着于无暇的过程,而更看重最后的结果,母亲因何而死,他甚至都不愿去想。   不重要,那都是过程,一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这是黑夫在两场战争里身体力行,教会扶苏的东西。   “让秦楚和平,让天下止战,让仇恨平息。当年母亲期盼却没看到的事,扶苏会做成!”   站在这远离中原的异域,扶苏扪心自问,自己的志愿,依然如故!   “哪怕是,以二世皇帝的身份!” 第0624章 快活   韩城女闾是胶东商人刀间开的,这刀间本出身低微,家族世代经商,跟齐国刀币打交道,于是便以刀为氏,现如今天下改用圆形的半两钱,却丝毫不影响他的逐利之心。海东商社成立后,其余商贾都往来贩卖皮货、药材,唯独刀间,另辟蹊径,拉了几船妓女过来,以慰藉数千秦卒之孤苦,顺便将他们的赏钱统统赚走。   这里的花销可不便宜,每个兵士进来钱,都得掂量掂量钱袋。   刘季却不在乎钱,用他的话说就是:“有命挣,没命花,岂不是亏了?”   所以在秦始皇三十四年九月份,大军扫清沧海君余党,回到韩城后,刘季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一头扎进女闾里。   老刘不是第一次来了,数月前刚到此地时,他可没少往这跑。   女闾的价钱也分三六九等,最便宜的是三韩、东濊的女人,她们身材矮小,粗手粗脚,也不爱干净,不会说一句夏言,刘季打听过,这些女子,要么是各部落的奴隶,被君长送给商队,换取中原货物,要么是被刀间用各种法子骗来的……   普通士兵兜里那点闲钱,只够找这些蛮夷女人,整个过程没有半句交流。   稍贵一点的,就是刀间从齐地运来女子,很多军吏来此,为的不仅是解决生理问题,此处生活乏味,每天只对着大头兵,所以军吏很喜欢和这些女子说话,生意总是从闲聊开始,在惜别中结束,很多军官成了回头客。   刘季好歹是个小军吏,大不必在外围简陋的小帐篷外和士兵一起排队,他轻车熟路地让刀间的奴仆,带他去挑个女子!   刘季的要求不高,最好年轻一点的,当然,越漂亮越好。   被刘季挑中的是一个身形纤细的女子,看年纪,够做他女儿了。她生得一双雌鹿般的眸子,脸上的笑容却很大方,对着刘季一口一个“将军”。   她走近刘季后,很懂行,表情有些吃惊,眼神诱人,刘季也嘿嘿笑着还以颜色。   然后,便发现她粗布薄衫的裙裳下一丝不挂,似是刚洗过,或许是才接待完其他客人。   刘季不在乎,这种露水之情,讲究的就是个热乎劲。   他很满意,打发刀间的奴仆离开,一男一女进了帐篷,立刻就办起正事来,这女子高昂的声音,很快就加入了女闾的大合唱中。   刘季只比秦始皇小三岁,身体却依旧龙精虎猛,足足半个时辰才完事。   这时候,二人已很熟悉了,闲聊之下得知,此女名叫卷耳,名取自一种常见的野菜,她来自东海郡,与泗水郡都属于楚地,言语相近。   “看将军的年纪,儿女应该有我大了罢?”   难得遇上老乡,卷耳伏在刘季肩膀上如是说,她方才在刘季的胡须里找到了一个根白须,自告奋勇替他拔了,疼得老刘哇哇直叫。   “无儿无女。”   刘季手不老实地在卷耳身上摸着,意犹未尽,显然,把他和曹寡妇的奸生子刘肥给忘了。   “那可曾成婚?”   卷耳眼睛一亮,她也听说战争已经结束,这一行一直做着也不是个办法,想找个老实人嫁了,奈何露水情不可靠,年轻点的军吏都要回去娶亲,年纪大的又有妻儿,她只能盼着寻个无儿无女的老光棍。   刘季一笑:“我三年前就成婚了,吾妻与你年纪差不多。”   “成婚三年还无儿无女,将军莫不是……”   卷耳失望之余,却盯着刘季下体,掩口吃吃地笑了起来,这意思是,莫不是刘季中看不中用?   “乃公十年前,就和隔壁寡妇生过一子,岂会有病?”   刘季有些恼火,这时候才想起他在家乡“好像”有个私生子,接着便吹牛说,他刚成婚就到了胶东,因为颇受上吏“重用”,一直没机会回去。   他嘴上自夸不已,可心里却骂开了。   “要不是那黑厮,我也不至于将娇滴滴的妻扔在家中,跑到这蛮夷之地来,与这妓女同榻。”   “这么说来,将军三年未归?”   卷耳咯咯笑了起来,打趣道:“将军也不怕你那小妻子枯守三年空房,忍耐不住,找了别的男人?”   被这妓女一说,刘季心里顿时直犯嘀咕,还真觉得自己头顶似乎有点绿色了。   吕雉模样周正,又是大户人家的长女,未过门前,沛县追求她的人,就能排一个长队!连沛县令的儿子,都垂涎三尺,数次求娶而不得。   这样的女子扔在家中独处,她熬得住么?   但转念一想,吕公可是名士,本就是莫名其妙地将大好闺女许给自己,新浪郎却在成亲次日就一去不返,说不定,吕雉已经改嫁了。   “也罢也罢,就当我与她,也是一场露水情。”   刘季很快就将这件事抛在脑后,自己的命都攒在黑夫手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被捏死,哪有功夫关心别人?还是及时行乐的好。   离天黑查营还早,刘季正要乘热再来一发时,外面却响起了刀间奴仆的声音。   “刘百长,你的兵来找你!”   “急什么!让他再等一刻!”   刘季不打算停,动作依旧,帐欢声笑语不断,直到一个弱弱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百长,是尉郡守来韩城了,派传令兵到营里,点名说要见你!”   卷耳发现,在榻上极其生猛的刘季,这一刻竟直接萎了……   ……   “小人刘季,拜见郡君!”   刘季一进营帐,就拜在地上。   “是刘季啊。”   黑夫刚结束了与扶苏的会面,正在与兵曹掾曹参拟定大军归国的行程和日期,刘季进来时,露出了一丝笑。   “数月未见,听说刘季你在临屯,立了不小功劳,斩首盈论,都够升爵升职了。”   刘季表现得很低调:“是郡君给了刘季上阵杀贼的机会,是升是降,但凭郡君。”   “我找你来,是有一件事要问问你。”   黑夫对曹参点了点头:“曹兵掾,还是由你来说吧。”   曹参过去是刘季上司,对他有一点欣赏,也有些嫌弃其私行。这三四年来,沛县“三杰”境遇不同,曹参混得最好,已被黑夫举荐为兵曹掾,执掌胶东郡兵。   萧何次之,虽然一开始心有芥蒂,但毕竟能力出众,渐渐得到黑夫器重,也做到了仓曹掾,掌一郡钱粮。   和这两位被委以重任的一比,刘季就显得挺惨了。   但在曹参看来,这本就是兄弟上山,各自努力,刘季当年杀过黑夫的袍泽,黑夫饶他一命便不错了。   这么一想,对接下来要做的事,曹参也没什么心理负担了。   他轻咳一声道:“我军虽破临屯,但若弃之,必被沧海君余党,及三韩、东濊所占,或可派遣一支兵卒入驻屯田,隔断三韩与濊人联系。但那边还缺一个五百主,郡君与兵曹商议了一番后,认为你是最好的人选,刘季,你可愿去上任?”   刘季怔住了,一时间,怒意在心头涌动,几欲挺身而起,狠狠骂黑夫一通,问问他到底为何要这么折腾自己。   但终究,这位最擅长包羞忍辱的大丈夫,还是将这口气吞了回去,低头道:   “郡君有令,刘季岂敢不从,只是我三年没回家了,可否……”   黑夫这时候却笑了起来,让刘季不寒而栗。   “你既然想家,这样,我可让人去将你的家眷,接到临屯,自此便可长相厮守,不必千里忧思!”   “是回中原,继续在我府中做门客,还是留在临屯,当一个职位虽不高,却事事都由你说了算的五百主,刘季,你可得考虑清楚了!”   ……   从黑夫所在的馆舍出来后,刘季只觉得,后背汗津津的……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留在临屯,虽然这等同于流放,临屯在半岛的东海岸,是秦人已知世界的最东边了。   但刘季认为,自己做了正确的选择!   “方才我若是选回中原……”   他自语道:“现在,已是一具尸体了罢!”   愤怒和屈辱在刘季心头萦绕,哪怕黑夫答应,去沛县将刘季的妻子吕雉给他送来,也无法填补。   但没办法,人得向大势低头,刘季也顾不上跟卷耳姑娘道别了,他必须马上将行囊打包,走回头路,去临屯赴任……   不,已经不叫临屯了,黑夫郡守似乎改名改上了瘾,方才给刘季安排任务的时候,还抽空给临屯改了个名:   “汉城……从现在起,我就是汉城游徼。”   黑夫取这名时,高兴得眉飞色舞,但刘季只感觉莫名其妙,嘀咕道:“这什么破名!?” 第0625章 碣石   秦始皇三十四年,九月中,深秋时节的上谷郡,已十分寒冷,丝麻根本挡不住萧瑟秋风,得裹着裘服才能保暖,但裘衣金贵,只有富人才穿得起,好在前些年,从西边传入了羊毛衣,一开始只供给兵卒使用,渐渐也流入民间。   上谷郡府沮阳城中,一间小院落的门被匆匆推开,一个穿着羊毛衣的中年文士走了进来,他几步进到屋中,屋内生了火,一个奴仆打扮的人,正在哆嗦着烤火。   中年文士抢过温着的酒,喝了口,道了声痛快,一擦嘴,对那老奴说道:“韩先生,那秦始皇,果然来燕地巡视,已到广阳郡了!”   中年文士乃燕地范阳县人,蒯彻,自从范阳与扶苏短暂接触后,蒯彻就跑到上谷,辗转一年后,总算找到了他的目标:韩终!   眼前这老奴打扮的人,便是坑术士事件后,失踪三年的方士韩终。韩终与其他方术士不同,他本是韩国公族,亦是韩王为了救韩,准备的第三个人:前两人分别是韩非、郑国。   只可惜他还未入秦,韩已灭亡,韩终便隐匿身份,意欲进献毒药,为韩报仇,可一直未能如愿。   眼下,听说秦始皇来了,韩终立刻抬起头来:“那暴君也敢来燕地,就不怕燕人效莒南之事,再来一出刺杀?”   “燕国还有人牵头,主持此事么?”   蒯彻却冷笑道:“燕国王族早在十多年前,就被屠戮殆尽,眼下五国皆有王族公孙为复国而奔走,唯独燕,真是野无遗孑,死得干干净净!”   秦始皇对五国王室都未赶尽杀绝,唯独燕国例外,或许是燕太子丹和荆轲的刺杀,触犯了他的愤怒吧,据说当年王贲攻陷辽东后,将燕王族男女老幼数十人,统统驱入衍水中溺死……   “所以燕地反秦,不能靠那些死透了的公子王孙。”   蒯彻指了指韩终,又指了指自己:“得靠吾等。”   “靠你我,一个外来的落难方士,一个心怀叵测的纵横策士?”   韩终嘿然,压根没放在心上,这蒯彻唯恐天下不乱,找到自己后,已经撺掇许久了。   蒯彻却有自己的计划,他说道:“虽不知秦始皇巡游路线,但有一处地方,他肯定是要去的。”   “何处?”   “碣石宫!”   身为方术士,不可以不知道碣石宫,因为那和芝罘一样,是寻仙的圣地。   数十年前,齐国人邹衍避齐闵王暴政,入燕投靠燕昭王,燕昭王拥慧先驱,请列弟子之座而受业,还为邹衍在海边碣石山附近筑碣石宫。   正是在濒临大海,波澜壮阔的碣石宫,邹衍最终完成了他的“阴阳五行”和“大九州”学说。   一时间,宋无忌、正伯侨、充尚和羡门子高等燕齐野祝纷纷去邹衍门下拜见,听其讲学,将阴阳家的学问拿来包装自己,乡野巫祝们摇身一变,成为方仙道,开始装模作样地为燕昭王寻仙求长生……   当然,其结果便是,吃了方术士们献上的丹丸后,燕昭王死的,比正常人还要早些,纵横家还对此怀疑,认为这些方术士怕是齐国间谍,故意来药死燕昭王,好让齐得到复国之机……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蒯彻分析说,秦始皇虽坑方术士,但对于长生,依然念念不忘,传说海上仙人常驾临碣石,所以他必去碣石宫。   “碣石亦是良港,若我所料不差,扶苏东征大军,当从海上归于碣石,向秦始皇献俘。”   “知道秦始皇将去何处又有什么用?”   韩终却冷笑:“难道你我要持剑刺之么?莒南刺杀之后,秦人戒备更严,休说行刺,连近身也不易啊。”   “欲让秦大乱,难道只能用药、用剑?”   蒯彻阴阴地说道:“还可以用言语!”   言语,这是纵横策士最擅长的东西,它能让君臣离心,让兄弟反目,让父子生隙,有时候,比利剑更易伤人。   韩终不寒而栗,蒯彻则笑了起来:“我有一策,只消一句话,便能让秦乱上一阵子,且遗祸无穷!现在从上谷过去,正好能赶上!”   说着,他便在韩终耳边低声细语一番,韩终大惊,站起身来,搓着手道:“你这主意,或许可以,但问题是……”   他看向蒯彻:“谁去?”   蒯彻摊开手,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韩先生你,这可是为韩报仇的大好良机。”   韩终跳脚:“我是被通缉的要犯,说不定,连秦始皇的面都见不上,就会被诛杀,收留我的韩广,也会受牵连。”   韩广是上谷郡吏,也是韩国公族远支,韩终年轻时在燕齐学方术时,与他有交情,被通缉后,他走投无路,是韩广收留了他,韩广也有心反秦,但一直蛰伏未动。   蒯彻算是看出来了,这韩终口口声声说自己要为韩报仇,可一到关键时刻,却又踌躇不前,便冷笑道:“看来,我是找错人了。”   “我并非贪生怕死。”   韩终强辩道:“而是时机未到,还是等等为好,再者,我乃韩公族的身份已败露,秦人必疑,若这件事由卢敖或安期生来做,恐怕更妙……”   蒯彻嘿然,他本来想让安期生帮忙,但那老朽是个滑头,将球踢到韩终处,眼下,韩终又要将这烫手山芋扔给别人了?   蒯彻也是头疼,难怪这些方术士,捏着一手好棋,却打得稀烂,果然不足与之谋。   唉,他的要求高,只是乱天下而已,就这么难么?   但他还是问道:“卢生何在?”   韩终低声道:“卢生比我走得更远。”   说着指了指北边:“东胡!”   ……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九月的最后一天,也是秦始皇三十四年的最后一天,来自海东的楼船行驶在渤海之上,距离碣石,也就是后世的秦皇岛越来越近,黑夫忍不住念起了前世他很喜欢的一首诗。   当然,这地方现在还不能叫秦皇岛,因为秦始皇还没来过呢!   海东征战结束后,按照计划,留下千余人驻守,其中韩城留了一千,被黑夫命名为“汉城”的临屯小邑,则留了一百,只是美其名,给刘季一个五百主的待遇。   接着,任嚣的楼船便载着扶苏和四千兵卒,一部分直接去了胶东,剩下的人则拉到燕地碣石,他们要在这里等待秦始皇帝陛下莅临,献俘献酋,为这场远征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皆是,朝鲜方面也会派公子箕准来谒见秦始皇,请求入朝进贡。   “明天,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了!”   黑夫又开始算时间了,这一年,他在胶东和海东两头跑,总算协助扶苏,有惊无险地结束了北战,但南征,仍进行得如火如荼,也不知结果如何了?   对这天下的未来,黑夫并不乐观,只感觉,随着一年接近尾声,扼住天下脖颈的那只手,似乎又紧了一点……   他瞥向齐头并进的另一艘楼船,扶苏正在上面,也在远望碣石,这位公子越发瘦削了,打完仗后,扶苏异常的缄默,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额头上的抬头纹更加明显。   “你担心的事情,有我多么?”   黑夫不由暗暗吐槽,有时候,知道的越多,就越忧虑,只能靠改地名和玩梗来排解心里的压力。   他承认,扶苏经过战争锤炼,成长了很多,但这天下万钧重担,他能承担得了么?   楼船很快靠岸,碣石有码头,早在数百年前,就是环渤海航线的起点,但如今,已经被齐地,尤其是胶东远远甩开了。   刚下船,便有秦始皇的使者等待,还是老熟人杨樛。   “长公子,尉郡守。”   杨樛展开笑容迎了上来:“陛下明日便到,让我来碣石宫安排宿卫与衣食。”   三人见礼,边走边说,杨樛说起这次巡视的人员,提到了一件让扶苏和黑夫都挺在意的事:   “这次不止是文武百官,公子胡亥,也随陛下同行!”   “胡亥怎么来了……”   黑夫瞥了扶苏一眼,若是从前,扶苏肯定会面露惊讶,可这次,竟是未动声色,只是点了点头,笑着说不仅能见父皇,还能见到幼弟,真是令人欣喜。   若是两年前的扶苏,他说这话,黑夫就当是真的发自肺腑,但眼下,虽然扶苏嘴上笑着,但眼中,却并无欣喜之色。   “演技还是不行。”   这是黑夫的评价,他顺口问起另一位演技高超,教了他许多人生经验的人物来。   “叶廷尉也来了么?”   杨樛止住了脚步,表情怪异,看向黑夫。   “尉君还不知道?”   黑夫心里一紧,有种不祥的预感:“知道什么!?”   杨樛道:“叶廷尉他入秋后便病笃,无法成行,留在咸阳了!” 第0626章 三十五年   秦始皇三十五年,正月初一(十月)。   碣石山顶尖呈圆柱形,极像直插云霄的天桥柱石,海拔虽不算高,但却是渤海边最佳的观景点,东征大军献俘仪式,便在此处举行。   秦始皇的车驾还是那么隆重,随员数千,皇帝也看不出生病的样子,只是衣裳比往年厚了些,胡须上的白丝越来越多。公子胡亥和文武百官陪同左右,还特地设了屏风来挡住萧瑟秋风,只有面朝海的一侧视野开阔。   在此眺望,碣石山脚,是扶苏和三千秦卒,皆着甲胄,排列整齐。再望得远一些,大海的壮阔景象可尽收眼底,海水如此浩荡,各岛屿高低不同,耸立其中,秋风飒飒,涌起巨大的波涛,停泊在海面的楼船艨艟起伏不定……   这壮丽景象,就连见多识广的秦始皇,也赞不绝口,期间不时回头看一看据说常有仙人出没的碣石峰,只可惜神仙或是嫌吵,连一片祥云都没飘过来。   皇帝终究还是对长生念念不忘。   黑夫也位于百官之中靠前排的位置,但不论是人是景,都无法提起他的兴致,他人在这儿,心思却飘到了咸阳,老丈人叶腾的病榻前……   叶腾年纪不小了,六十多岁的人,在这时代,就算是贵族中,也已属长寿。他虽然文武双全,还曾带兵灭韩,但在南郡时遭遇楚国杀手行刺,受过重伤,留下了隐患。   上次随驾出巡,叶腾就爬不动泰山,最后是由脚夫背上去的,回到咸阳后,生了几次小病,但都没有大碍,唯独这一次,是真的病重了,差点没救回来,非但不能随驾,连廷尉的公务,也得由副手代劳。   叶腾只有叶子衿一个独女,叶家已派人将消息送到了胶东,大概半个月前抵达即墨。只是黑夫去了海东,叶子衿派人跑到海东,他又来了碣石,所以知道得晚了些。   就在杨樛告诉他这个噩耗稍晚一些,家里送信的人总算追上了黑夫,信是叶子衿亲自写的,她原本娟秀漂亮的字迹,都有些歪斜了,可见事情严重到何种程度。   “太医夏无且说,最多还能撑半年……”   这话,是两个月前说的。   黑夫不由想起了那首田横兄弟死前的高歌。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死亡,或许是世上最公平的事,不论贤愚,都逃不过这一劫,叶腾多么精明的一个人,唯独没法骗过鬼伯。   很无奈啊,这就是人到中年必须面对的事,当你事业迈入顶峰时,上一辈人,也要相继落幕了。   黑夫现在只希望,能有机会,去见叶老头最后一面。   “叶廷尉定能转危为安。”   这时候,一个声音在旁响起,打断了黑夫的出神,却是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臣,说话带着一股浓重的齐地口音……   黑夫连忙拱手:“多谢御史大夫挂念。”   这一位,却是新近上任的秦御史大夫,朝中的第三号人物,茅焦。   这茅焦乃齐国士人,但和许多六国之士一样,跑到秦国谋发展,和李斯差不多同一时刻做了郎官,资历相当老。   此人最著名的一项事迹,是在秦始皇十年的时候,嫪毐之乱平定后,秦始皇车裂嫪毐,扑杀两弟,并把母亲赵太后迁出咸阳,囚禁在雍地。   秦国虽是法家执政,但亦提倡孝道,群臣以为,虽然赵太后有过,但将生母当做囚犯一般处置,有损秦国形象,先后进谏,当时年轻的秦王政大怒,下令说:“敢以太后事谏者,戮而杀之。”于是众人噤声。   唯独身为郎官的茅焦,毅然进谏,他说:“大王就算要烹了我,也要等水烧开,乘着水尚温,何不听茅焦一言?”   于是茅焦劝道:“秦方以天下为事,而大王有迁母太后之名,恐诸侯闻之,由此倍秦也。”   他提醒了秦始皇,为了报复赵姬,不惜影响秦的一统大业,值得么?   秦王政醒悟,乃迎太后于雍而入咸阳,复居甘泉宫。   自那以后,茅焦就以“亢直之士”“敢谏之臣”而闻名。   不过,黑夫入咸阳时,他还是因为耿直翻了船,数度进言秦始皇“早立太子”,遭到嫌恶,被外放做了地方官,故黑夫未能得见。   王贲初定齐地那几年,作为齐人的茅焦还当了数年临淄守,后来卸任回朝,刚好跟前往胶东的黑夫错开……   但近几年,秦朝老臣凋零得厉害,王翦、隗状等相继离世,壮年的王贲旧伤发作,告病在家。左丞相王绾因被儒生牵连,引咎辞职,改任管礼仪的奉常。   于是乎,秦朝庙堂之上,又经历了一次大洗牌:   李斯依然是右丞相,百官之首,冯去疾升任左丞相。   至于空出来的御史府,秦始皇想起了茅焦,这个敢于说实话的老臣,去做督查百官的御史大夫倒是不错。这几年,官员队伍腐朽堕落得厉害,已不仅是地方官,连咸阳也乌烟瘴气,是该好好治一治了……   此番茅焦随驾同行,一路纠察燕赵官员,搞得幽冀官场鸡飞狗跳,今天是他第一次与黑夫碰面,却表现得格外友善。   “虽然陛下欲一天下之俗,但这岂是一朝一夕就能做到的?治理地方,最重要的是因地制宜,尉郡守以俗而治,将胶东经营得欣欣向荣,便是明证!”   茅焦认为,黑夫用最适合齐地齐人的法子治胶东,使士农工商四民皆成了郡中柱石,作为一个齐人,他对此十分欣慰……   但黑夫觉得,茅焦故意当众与自己亲近,恐怕不止这么简单吧。   二人依然在聊叶腾的病情,茅焦一直叹可惜,最后又道:“尉郡守可知,眼下叶君病笃,廷尉官署事务,由何人代劳?”   黑夫小心地应道:“小子身处海滨,消息闭塞,不知。”   茅焦摸着胡须,笑道:“是蒙毅!”   蒙氏兄弟,一武一文,蒙毅很擅长断狱,当年差点判了赵高死刑,后来被秦始皇任命为河西监军,与李信配合默契。这几年间,李信灭月氏,降西域诸国,南道诸邦已半数服秦,通向昆仑山的路已打通,西域北道也只是时间问题。李信因功封侯,蒙毅也沾了光,升了两级爵,被调回朝中,做叶腾副手。   若叶腾有什么好歹,在没有更合适人选的情况下,蒙毅可能做成为“假廷尉”,再干上几年攒够资历,转正只是时间问题……   蒙毅曾是黑夫做郎卫时的老上司,他由衷称赞蒙毅执法严明。   茅焦却道:“陛下不仅复用吾等老臣,也在提拔少壮官吏入朝,犹如活水,源源不绝,这是好事啊。”   对黑夫来说,的确是好事,赵高圣眷不衰,但不止黑夫与他有龌龊,蒙毅更是仇人,光这件事,就足够赵高彻夜难眠了……   言罢,茅焦便一拱手,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又与旁人攀谈起来,方才的话,似乎只是寒暄安慰。   但这其中的提醒,黑夫听出来了。   “茅焦这是在暗示,我很快也要被陛下调回朝中了……”   御史大夫掌百官考核,一般来说,重要位置的人事调动,皇帝都会咨询其意见。   而秦始皇最喜欢玩平衡,他能越级提拔蒙毅,若黑夫回调,凭着在胶东、海东的功劳,就算不直接封侯,官肯定是要升的,九卿之一,恐怕跑不掉。   “奉常是王绾,廷尉八成是蒙毅,宗正必须是公族宗室,太仆近来被一分为二,不再管皇帝的舆马,只管全国畜牧马政,由乌氏倮充当,赵高作为其副手,则专管舆马御驾,直接听命于皇帝。”   “其余五个,负责宿卫的郎中令、管咸阳防务的卫尉、管蛮夷和外交的典客、管国库的治粟内史、管皇帝小金库的少府……”   正巧,这几卿老的老,病的病,都可以下岗让位了。   仔细想想后,黑夫发现,自己居然都适合做!   他挠了挠脸:“军事、外交、经济,不知不觉间,我已是一个全才了呢!”   黑夫正思索这五卿的利弊,却听到碣石山下鼓点轰隆,一辆驷马驾车驰骋而至,车上的将军英姿勃发,盔明甲亮,头上竖貂尾。   车停在山脚下,公子扶苏被特别允许,带剑上前,经过黑夫等人身前,朝秦始皇下拜:   “臣扶苏,奉陛下命,兴师旅,诛沧海,赖陛下之明,士卒用命,隳城而归,于碣石山献俘斩馘(guó)!”   扶苏一扫过去的幼弱印象,气势十足,让秦始皇和群臣皆眼前一亮!   黑夫也顾不上想自己未来的岗位了,现在满朝文武,最关心便是,经过这次远征历练后,秦始皇对扶苏,可还满意?   会不会正式立他为太子?   黑夫看看扶苏,又偷眼看了看高坐在上的秦始皇,以及一直站在皇帝下首的少公子胡亥……   茅焦暗暗提醒黑夫,其用意,也不言自明。   十多年前,茅焦就因为进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轰出咸阳,但此人素来固执,观点恐怕不会变……   黑夫有些无奈,心里哀嚎一声:   “在茅焦眼里,我已是‘太子党’一员了么?这是要干嘛,拉着我一起争国本?” 第0627章 极盛   献俘完毕后,接下来便是恺歌振旅,这是秦军战胜归来后的惯例,昔日李信、蒙恬、黑夫征匈奴回咸阳,便在北郊举行过,黑夫即兴编了一曲“月黑雁高飞,单于夜遁逃”传唱甚广。   如今在这碣石山下,扶苏带来的三千将士站立整齐,远处海面上,有数十艘楼船鼓起风帆为之助兴。   但唱什么,也很有讲究,一般来说,是选诗经里的歌来唱——民间禁绝诗书,官府在重要场合却依旧礼乐笙歌,这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   就这件事,黑夫和扶苏在漫长的海上旅程中,就沟通过。   “对诸将士而言,一首《东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当时,扶苏喝了几口酒,嘴里开始蹦实话了。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这诗据说是八百年前,周公旦率西人东征,西人徂于东山,怀念西土,经过三年征战,归乡时所作。倒是有几分“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之意。   满打满算,扶苏已经出征一年半了,这数千里征程可不易走,燕赵的征召兵本就没有战心,全程都在干苦力,就连关中的秦兵,一听说要离开海东,心儿就飞回了西方的家乡,高兴于自己不再需要远征异域,但那些被挑中留守的,又仿佛坠入了深渊,怏怏不乐,只能眼巴巴看着大多数袍泽离开。   离开的人固然是欣喜的,尤其是不必走满山老林的辽东,而是直接坐船到碣石,昔日花了三个月的行程,现在十天就到了,扶苏也不由感慨,若来时也能走海路,就不比死那么多人了。   “杨端和老将军,也不必受我之累,逝世于征途。”   扶苏是个放不下的人,他已将那些人命统统背负。   但归乡的士卒,在脑补回到朝思暮想的家中,与亲人重逢的欢乐,也不乏担忧,这些农民的儿子们,最担心的就是,自己离开太久,家里田地少了劳力是否连年减产?而阔别岁余的妻子,会不会在外面找了野男人……   当时听扶苏一说,那首《东山》还真是全军将士内心的写照。   但不等黑夫劝,扶苏就自己将这念头给按下去了。   “尉君勿怪,是扶苏失言了,父皇他,不会想听这些……”   这是自然,上位者眼里的战争,和小兵卒是全然不同的,秦始皇想听的,是赫赫武功,是大秦天兵摧枯拉朽,将顽抗的小邦夷酋五马分尸,是为帝国开疆拓土,永载史册。   而不是数千、上万个小人物的喜怒哀乐,人会关心蚂蚁想什么吗?   接着,扶苏比较喜欢的那首《韩奕》也被黑夫否了。   黑夫对扶苏道:“此诗虽然应景,但满篇皆是韩侯,还有什么‘奄受北国,因以其伯’,恐怕会让人误会,以为公子是在鼓吹封建,甚至有为自己请封为侯之意。”   就像是交给大老板的年终报告,必须斟酌每个细节,不能因为糟糕的措辞,导致士卒们的血汗白流。   扶苏现在已明白了这点,颔首应是。   只是,他心里想的却是:   “若真有机会,按自己的想法去治理一方,倒也没什么不好的,扶苏虽没有大才,但是……”   公子扶苏嘴角露出了一丝笑:   “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我自问,还是能做到的!”   但这话,扶苏不能说,说出来,秦始皇可不会想孔子那样“晒之”,而是要勃然大怒了!   这一年半付出的一切,死的人,便统统白费!   二人当时在海上琢磨了良久,最后,还是扶苏想到了一点,拍着额头道:   “我也是糊涂,监军在给临屯取名汉城时,就已经找到最合适的诗句了。”   “啊?”   黑夫当时却是听呆了,压根没反应过来。   “江汉浮浮,武夫滔滔。匪安匪游,淮夷来求。既出我车,既设我旟(yú)。匪安匪舒,淮夷来铺!”   扶苏念了此歌,正是大雅里的《江汉》,讲的是周宣王时,召虎平淮夷之事,海东过去被称之为“九夷之地”,在中原人眼里,淮夷九夷都是蛮夷就是了,勉强能应上,也没有什么忌讳的词句。   “难怪尉君给临屯取名汉城,原来如此!”   扶苏想当然了。   黑夫无言以对,他这个大老粗,真没想这么多内涵,只是想玩个梗而已。   但这诗作为恺歌的确很合适,二人便当场拍板,让军中乐官教士卒唱和,就算不会唱,跟着调子咿咿呀呀也行。   于是乎,此时此刻,秦始皇三十五年的正月初一,整个碣石山,都回荡着这样的声音:   “江汉汤汤,武夫洸洸。经营四方,告成于王。四方既平,王国庶定。时靡有争,王心载宁!”   意也好,词也好,皆让秦始皇帝龙颜大悦,一直不知喜怒的脸上,总算有点笑意了。   “扶苏虽一度受阻,但至少得胜归来,未堕大邦之威!自将军以下,吏卒皆当论功行赏!”   这意思就是:算你及格了!   群臣这才连声恭贺,黑夫也松了口气。   “不容易啊,千人扶万人推,扶苏的这份试卷,总算是顺利交上去了……”   ……   按照秦始皇“到此一游”的习惯,在碣石山,自然免不了又要立一座刻石。   叮叮当当,工匠们站在木架之上,在海边的巨石上敲打篆字,再以漆绘之。   不过一日,一篇颂歌便陡然出现在碣石之上!   群臣旁观这一盛景,谒者大声念着上面的秦篆。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秦皇帝唯我独尊,刻石,讲的基本是他个人的功绩,但扫六合,逐匈奴,灭月氏这些,在齐地刻石上已经翻来覆去说好几遍,他自己也有些烦了。   于是在碣石,就只集中说了秦始皇派遣扶苏追击沧海君,以及使屠睢南征百越两件大事。   数年辛苦,数十万人奔走,最后化作石上的只言片语。   作为亲历者,扶苏心情很是复杂,但接下来谒者念出的词句,却又让他精神一振!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除了奉命拟定石刻的李斯洞若观火外,事先并不知道刻石内容的群臣都心里一惊。   秦政最为百姓苦之的,便是繁重的徭役,但如今,皇帝却公然宣布:黎庶无繇?   此言,颇有停止征战,与民休息之意啊!   “或许,有所改变的不止是扶苏,还有皇帝……”   黑夫看向秦始皇,皇帝依旧高高在上,让人摸不透,这究竟是场面话,还是当真要这样实行。   又或者是,在秦始皇目光所及之内,能打的地方,已经全部打完了,皇帝的征服欲,已经满足?   “等等,好像没完……”   黑夫忽然想起一件事来,暗道不妙。   “差点把乌氏兄弟给忘了。”   多年前,黑夫曾在乌氏兄弟面前大谈西方的花花世界,想要诱使他们一路向西。可现在,却只希望乌氏派去西边的商队走慢点,别太早发现葱岭以西的广袤世界,和星罗棋布的诸多文明,生怕它们会再度引发秦始皇的欲念。   黑夫心态当真变了,他现在只希望,千古一帝那欲壑难填的心火,那无穷无尽的征服之欲,在找到新的柴火前,就自己烧尽熄灭,这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   而另一边,扶苏心中却万分激动,这一刻,秦始皇帝在他眼中,再度如少时一样,光芒万丈!   “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若真能如此,天下才能真正的安定啊……”   不管秦始皇心中作何想,群臣再度夸赞起皇帝之功来,他们恭维道:   “匈奴月氏惧陛下之威而远遁,慕南遂无王庭,大夏之北,长城内外,牛羊遍野,边民再无劫掠之虞,塞北骏良駃騠,实于上林外厩。”   “秦骑已涉流沙而略西域,昆仑天山之间,数十胡人小邦皆愿奉秦为主,异域瓜果,昆山之玉,皆流入中原,饰于朝廷之上。”   “水陆大军共伐沧海谋逆,楼船东渡,朝鲜入贡,今海东已定,东海犹如陛下院中之池,貂尾狸皮,垂于士女之冠。”   “南方百越亦将平定,西瓯君授首,想必过不了多久,秦旗便能插到北向户去,开疆万里,犀象珍珠之器,将多如瓦砾!”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人迹所至,无不臣者。三皇五帝,三代之治,加到一起,也没有今日大秦之盛啊!”   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这一次,连最喜欢进谏,给秦始皇泼冷水的两个人,茅焦和扶苏,都默然了。   既然皇帝不喜欢深思高举,自令放为,那他们只能也学着,淈其泥而扬其波,与世同污了……   因为他们知道,这时候的皇帝,已经被自己创建的伟业蒙住了眼睛,听不得半句反对意见。   只希望将四面八方能打的地方都打完后,他真的能如石刻所言:   “黎庶无繇!”   现在,只差自南方的好消息了,屠睢半年前斩杀西瓯君,禀报秦始皇说他已经控制了西瓯,准备花上三个月时间,彻底平定,然后就与南越秦军合流,进攻更南方的骆越,一直进军到北向户为止……   按照左右丞相拟好的剧本,这时候,就该有南方的使者抵达,大声宣布捷报!   众人心知肚明,都在翘首以盼。   但一直到碣石门刻的典礼结束,来自南方的使者,却迟迟未到,只是在群臣歌功颂德时,有人匆匆入内,悄无声息地,将一封信交到了丞相李斯手上。   李斯以宽大的袖子遮挡众人视线,抽空看了一眼,眼皮跳了跳,但亦不露声色,只是在无人注意时,擦了擦额头的汗,老头那颗波澜不惊的心,开始猛跳。   等仪式接近尾声,秦始皇等得不耐烦时,李斯才走了过去,在皇帝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站在黑夫的位置,只能看到,皇帝嘴角的笑没了,李斯每说一句,秦始皇就点一下头,最后,眼中尽是失望之色。   李斯说完后,皇帝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多喝了杯口酒,便让礼官解散了群臣,让赵高备驾离去。   今日之宴,到此为止!   群臣面面相觑,这和他们想象的剧本不一样啊,隐约感觉到事情不对,却不知到底发生了何事。   只是到了晚些时候,随秦始皇而去的丞相李斯出来了,点了几位大臣的名。   “御史大夫、郎中令、典客、少府,还有……”   李斯看向黑夫,笑道:“还有胶东郡守,陛下有召!”   “我?”   作为诸卿之中唯一的郡守,黑夫有些“受宠若惊”,看了看御史大夫茅焦,茅焦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清楚。   几位朝野大员立刻到了碣石宫的一间厅堂,进去后,发现里面几乎没有侍者,平日几乎和秦始皇形影不离的赵高、胡亥却不见踪影。   而长公子扶苏,也不在传唤之内。   “臣等拜见陛下!”   黑夫只觉得,准没好事。   秦始皇坐在案后,手撑着头,他连免礼都懒得说,黑夫看得出来,皇帝在极力压抑自己的愤怒。   见人来齐了,皇帝冷笑道:“李丞相,这种好消息,还是由你来告诉众卿吧!”   “诺……”   李斯艰难地应了下来,轻咳一声,将事情告诉大家。   “刚接到南方急报,将军屠睢在途径西瓯,南攻骆越时,中了越人伏击,挨了毒箭,还没回到桂林,便毒发身亡了!” 第0628章 烂摊子   “今天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岭南也算进入旱季,可这雨水怎么还下个不停?”   南征军西路大本营桂林,随着连绵的阴雨,城外已成一片泽国,一座座美丽如画卷的山包,像是屹立在海上的小岛。   在赵佗眼里,秦军也一样,被越人和丛林组成的大海隔开,只能各自为战。   “太急了。”   赵佗回想起这数月发生的事,便扼腕叹息。   位于西瓯的西路军大致分两处驻扎,一为桂林,二为苍梧。四五月时,屠将军用贾将军之计,一把大火烧遍西瓯,因为秦军仔细挖了防火沟渠,桂林、苍梧周边的平坝地区,几乎被烧成白地,直到雨季来临,火势才渐渐平息,而更深的雨林,更难点着。   人力终究难以敌过天,秦军烧掉的地方,不及整个岭南密林的万分之一,雨季一过,才烧光的地方,又会满地绿意,自然的愈合速度,远超常人所想……   但效果已很不错,没了树林掩护,瓯人的袭击便暴露在秦军视野下,秦人不再被动挨打,剿杀了上千瓯人,逼得他们回到丛林,大军得以安生了几个月。   但随即,屠睢却下令,两地驻军再度出发,继续向南开进!   此令一下,引起了轩然大波,士兵普遍不愿南行,纷纷抱怨军吏太过苛刻,不顾他们的死活。   军吏则抱怨将军的方略太急,还不等大军在西瓯站稳脚跟,就欲去进攻骆越,却看不到盛夏时节,士气的低落。   可身为都尉,赵佗清楚,屠睢也没办法啊。对百越开战前,他向秦始皇夸了“两年平越”的海口,皇帝最讨厌失信和拖沓,眼看期限越来越近,屠睢的军事部署,就变得越来越急躁,他一把火烧了几片森林,剿杀了上千西瓯人后,便宣布西瓯已定,亲率大军深入险阻。   “分兵两路,打到北向户过年!”   这是屠睢的计划,只可惜,大火未能将西瓯人统统烧死,更没烧尽他们抵抗的决心。   就在秦桂林军途经西瓯与骆越交界的群山,部队拉成一条长蛇时,在密林中遭到了这群土著的攻击。骆越人也在前掩杀,秦军腹背受敌,擅长的军阵车骑也无用武之地,一时受挫。   这也就罢了,要命的是,屠睢在观察山势时,被藏在树上的越人猎手射来一根竹箭,擦伤了皮。   那箭尖用毒浸泡过,屠睢当场便口吐白沫,回到营地后开始发高烧,接着皮肤溃烂,不能理事。   没了主将后,大军也乱了阵脚,多亏赵佗在旁,与众都尉商议着先撤兵,顶着越人的袭击回到桂林,而屠睢也在过柳江时毒发而亡,死得极其不甘。   幸而,桂林军两万人因撤得及时,只损失了三四千。但苍梧军的一万人,就比较凄惨了。   两军相距数百里,深山老林音讯难通,等苍梧军抵达约定汇合的地点“象地”(广西崇左)时,才得知主力战败的消息。他们不得不在骆越和西瓯人的滋扰下,开始千里折返……   接下来,苍梧军的命运,赵佗便不得而知了,整整一万人,就这样消失在十万大山中,整整两个月来,竟杳无音讯。   就在此时,一队人冒着雨,纵马来到桂林寨门前,那是赵佗手下的率长虎会,他一个月前被赵佗派去苍梧传递消息,此时回来,定是有偏师的消息了!   “怎么样?”赵佗匆匆下了哨楼,城门一开就上去询问。   “太惨了。”   虎会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嗟叹道:“最后一批人已回到苍梧,清点人数,偏师一万人,竟十死七八!”   ……   “手呢?那些手呢?”   距离桂林五百里外的苍梧,百夫长陈婴醒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看看他筐里,那数十只只剩下骨头的手还在不在……   一支都没有,统统不翼而飞!   他立刻揪过手下的什长张甲,大声质问他!   “医官说带进来会散播疫病,让吾等烧了。”   他手下的什长张甲如是说,眼睛不敢看陈婴,只是捧起一个灰扑扑的陶瓮递给他。   “他们都在里面……”   “好歹能归乡葬下,不错了。”   陈婴无奈,接着问:“我们百,还活着几个?”   什长咬咬牙:“十九!”   “十九!?”   陈婴呆愣半晌,竟老泪纵横,忍不住骂道:   “我手下整整一百人,在苍梧伤病死了三十,跟着都尉去打骆越,受阻而归,又死了五十多,这八十多人,都是东阳的乡党子弟,我陈婴被县人信任,才推举我做了吏,如今却十死其八,让我回去以后,如何向父兄们交待!”   过去几个月,简直是陈婴的噩梦,让他此生难忘:   战争没有尽头,打下苍梧,南边还有新的地区等待秦军去占领,去征服。   去的时候便不轻松,大火没有波及更靠南的山林,行军速度极其缓慢,将士们在跌跌撞撞中艰难爬行,有时一天行走不足十几里,森林也越来越密,不得不用大砍刀边走边开路。   好不容易抵达约定会师的地点,却不见友军踪迹,只有一地残破的帐篷和军旗,还有远处巨兽的怒吼……   桂林军损失了主将,在越人袭扰下损失不少,只能仓促而退。他们倒是保全了自己,却坑惨了苍梧军。当苍梧军抵达被称为“象地”的群山时,迎接他们的,是骆越人的伏击,是骑着大象的矛手……   楚地虽时常有大象出没,但都是野兽,偶尔到林子边的村庄踩踏庄稼。可岭南不同,骆越人曾是“十二国”之首,主要原因,是他们掌握了一项绝技:驯象!   这也是秦军第一次与象兵打照面,骆越虽无坚甲劲弩,但光是奔走的巨兽,就惊得秦人马匹四散奔逃,世界在晃动,心智也逐渐失衡,士卒们目的口呆,再无战心。   象地一战,秦军前锋败下阵来,苍梧郡的都尉久久不见桂林军来汇合,料定他们已败,也萌生退意,开始撤兵。   可这一撤,却硬生生将秦军带入了地狱……   骆越人紧追不舍,左右的密林中,则是西瓯人的滋扰袭击,却总是不露脸,只有秦人不断中箭倒下,气呼呼地追进森林的,也再没回来过……   在持续不断的战斗中,秦军都尉死于一场夜袭,余部开始溃散而走,东南西北乱跑,等天亮时,陈婴发现,他们迷了路,身处一片陌生的丛林中。   摸索了半日,总算回到了原先的小道,这批掉队秦军被一名率长重新收拢起来,得两千人,眼看找不到自己的上级指挥官,他们只能相互抱团,向北走去。   北上之路,数千游魂似的队伍迤逦而行,浩瀚的原始森林中,零零碎碎的日光从树叶的缝隙中洒落在地上,人们的脚下散发着一股股落地树叶和腐烂树干的臭气。   七八月的岭南,时晴时雨。有时候,烈日把大地烤得像蒸笼似地,在森林里闷得宁人窒息,一个月没洗的衣裳紧贴身体,由于出汗过量,士兵们口干涩发苦,舌头根贴着上腭,喉咙能喷出火来,遇到林中积水,争先恐后地去喝。   结果到了晚上,便统统闹了肚子,腹泻不止,到天亮时,已经死了十几人,剩下的也浑身污秽,瘫软走不动路了。   随着身后大象的吼叫越来越近,众人不得不抛下重病者,吸取教训后,他们只敢饮活水。   还有雨水。   天气变幻莫测,雨季再度袭来,遮天蔽日的密林也挡不住雨水倾泻,天空像是被捅破一般,丛林变成一片泽国。士兵们缺乏雨具,也无处藏身,只能任其冲刷。   松软的泥土经雨水浸泡,更加难走,一脚踩上去,软泥没及脚背,像陷在沼泽里。掉队的人越来越多,行进序列和部队建制也被打乱,各部队混杂相间,埋头朝前赶路。   但绝望继续袭来,山洪冲毁了来时的路,秦军只得改道而行,他们开始迷路,整天在森林中打转。   浑身涂着泥彩的西瓯人仍不时出现,像鬼魅一般,杀死数人又离开。他们的袭扰造成大量伤亡,但更多的人,却是被“山林”杀死的。   未下雨前很少见的蚂蟥,雨后蚂蟥遍地皆是,不断向人攻击。岭南的旱蚂蟥在未吸人血时像一根绣花针细小,它们一头吸在小草或树叶上,一头悬在空中搜索,秦卒走路擦着小草或树叶,它立即吸附在衣服上或手脚上。初时人无感觉,等旁人瞧见提醒时,蚂蝗已吸饱血,有一指粗寸多长,狰狞可怖!   白天已如此艰难,到了晚上,原始森林里更是恐怖。那些白天藏匿在草丛中的蚊虫扑面而来,巨蚊有蜻蜓大小,飞动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无论怎么驱赶,它都会伺机归来。又尖又硬的长嘴刺入人体,片刻时间,就能把干瘪的肚皮充盈成一个鲜红的血球,而被刺的地方立刻起个大包,又痛又痒。   蚊虫是疾病传播的载体,到了此时,热带雨林中真正意想不到的可怕灾难也接踵而至:脚气、恙虫病、斑疹、伤寒、疟疾、痢疾,每天都在无情地折磨着这支军队,让一条条生命倒在半途。   当陈婴他们再度找到北上道路时,发现这已有友军撤离的痕迹:每天都能看到几十具尸体,一般是单个的,而在被瓯越人袭击的宿营地,则是连片成堆,尸横相聚。   初死时,人的肤色是惨白的,两天之后,特别太阳暴晒,雨水浇灌后尸体膨胀,皮肤变黑,溃烂淌脓水,接着,苍蝇云集,满身蛆虫或蚂蚁,不久只剩下一架白骨。   大军这时候已断粮一月,初有战驮马百匹,入山后逐日宰杀食殆尽,偶尔打到野兽塞牙缝,更多时候,就只靠野菜、竹笋、芭蕉等充饥。实在没得吃,苔藓也能放进嘴里,再用凉水灌满肠胃,直饿得头晕脑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   为了活命,便有人偷偷割路边死去的袍泽人肉充饥……   陈婴和手下人也吃了,或许是报应,吃得最多的屯长病了。原本健壮的他,常突然倒地呻吟、发抖、流泪,但只要在地上躺上半个时辰,便自动消除,可以继续行走,只是再无法进食,吃一点东西就会呕吐。   随着病情加剧,屯长发作越来越严重,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轰然倒地,不断陈婴他们怎么拉怎么拽,都走不动了。   临终前,屯长泪流满面,说就算饿死,也不该吃人肉的,他哆嗦地指向东阳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说:   “百长,我—好—想—回—家!”   众人甚至都没时间埋尸体,只能将他推入深涧。   走到这时,陈婴的手下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二十多了,楚人有规矩,狐死首丘,人死归乡。   在临死前,手下们对陈婴说,既然尸体带不回来,那便砍了他们的手带上,希望能带回老家安葬。   于是,每死去一人,陈婴就砍了他的手,用火烧一烧,插在背上的筐里,每走数十里,就会多出一根……   异常低落的士气也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他们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多久,只是下意识地蹒跚前行。   陈婴默默数着,当背上的筐里装了十根死人手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秦军控制的哨点!   哨所的率长惊讶地看着这群从山林里走出的秦兵,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只能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前行。   陈婴只记得,那率长对他们说的话。   “快三个月了,汝等居然还能活着走出来!”   他们,是苍梧军一万人里,最后一批走出这片绿色鬼蜮的兵卒!   陈婴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后,便睡了过去,在梦里,他依然在森林里跋涉,拼命想爬出一个堆满白骨和人头的泥潭深坑,但一只只枯槁的手却在拉扯着他的衣服,那些屈死的魂灵,在大声对他嚎叫:   “百长!我也想回家!”   醒过来后,他们被送回苍梧,却见昔日满员的营帐,只剩下寥寥十九人!   苍梧军开进时浩浩荡荡,蜿蜒曲曲,出来时却寥寥无几,一万人,竟只活了两千多!   活着的人眼神空洞,依然没从那噩梦的经历中缓过来,更有人喃喃自语道:   “秦皇帝,是故意让吾等楚地之人,来南边送死的么?”   ……   听完率长的汇报,赵佗默然了,主帅阵亡在前,苍梧军也损失惨重在后,这意味着,屠某人平定西瓯,进攻骆越的计划,彻底以失败告终,连他自己也打进去了。   那率长道:“都尉,眼下该如何是好?若西瓯、骆越联合来犯,吾等是撤是守?”   “弃地乃大罪。”   赵佗一叹:“以吾等之力,守住桂林、苍梧应不在话下,若是南越那边的两军能来增援……”   虎会却道:“我在苍梧听闻,南越那边也出事了,眼下只能自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赵佗默然半晌,只得道:“既如此,那便只能各自为战了。眼下,屠将军的死讯,也该传到皇帝耳中了,等吧,等朝廷再派一位新的将军,带着增援,来收拾这烂摊子!”   的确是烂摊子,一片糜烂,这便是秦军面临的情况。吃了场大败后,各地本已归附的越人,重新造反杀吏的不在少数。   在赵佗建议下,西路秦军收缩了阵线,除却桂林、苍梧两座城池外,外围的小据点统统放弃,省得被越人各个击破。   但也有不少秦卒没来得及撤回来,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也不知他们能坚持多久……   虎会道:“若非赵都尉,大军恐怕更要损失惨重,眼下,西路军的军吏们,都希望能由都尉来做吾等主将!”   赵佗的决断救了他们的命,众人自然心存感激。   “我算什么?”   赵佗笑了笑,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太年轻了,在西路军几名都尉里,都要排末尾。只因他曾斩西瓯君,立下大功,又长期镇守南疆,熟悉当地情况,其余都尉才肯听他一言。   “主将想都别想,但统帅西路的副将,若能得一人举荐,倒也不是不可能……”   率长一愣,想起一人来:“都尉说的莫非是……”   “没错。”   现在,赵佗无比期盼那个人,能来南方,挽救这残局,顺便将他推到更高的位置去!   他叹息道:   “若陛下早用吾兄平南之策,何至于此?” 第0629章 办不到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月初二鸡鸣刚过,三名重臣便被谒者传唤至碣石行宫寝殿外,等候觐见皇帝。   分别是右丞相李斯、御史大夫茅焦,以及少府姚贾。三人皆老臣,已至天命、耳顺之年,须发斑白,六十八岁的姚贾,更是连头顶都秃了,好在有冠帽遮掩……   皇帝大概刚起,还有一会才到,殿内三人袖子里揣着昨天熬夜写出来的奏疏,分别站立,相隔数步,十分生分,李斯心事重重,茅焦抬头观星,只有姚贾不时打个哈欠。   姚贾本是魏人,出身“世监门子”,其父是看管城门的监门卒,与李斯早年经历相似,地位低下,但颇有才华,历仕魏、赵,却被骂作“梁之大盗,赵之逐臣”,名声很臭。   直到入秦效命于秦始皇,姚贾才算找到了值得效忠的主人。   姚贾打完哈欠,发现气氛尴尬,看了看李斯,又瞧了瞧茅焦,忽然失笑:“丞相、御史大夫,上次像这般一齐应召,等待陛下,已是二十多年前,吾等三人皆为郎官时的事了吧?”   李斯、茅焦一想,还真是这样,除了李斯仕途一帆风顺,在秦始皇身边节节攀升外,茅焦、姚贾都经过很长时间的外放。   茅焦是直言进谏惹怒了皇帝,姚贾则是在毒杀韩非一事中上蹿下跳太过积极,替李斯当了刀。秦始皇事后后悔,虽不好杀了姚贾泄愤,但也将他支得远远的,负责出使各国,统一后也做了郡守,直到近几年老臣凋零,九卿缺人,皇帝想起了他,才重新调回中央任少府。   只是,三个老同僚再聚首时,关系早就不复当年,李斯与茅焦政见不和,经常当堂争执——这也是秦始皇设置的朝堂平衡,姚贾则和左丞相冯去疾靠得近。   但眼下,却不是争吵的时候,姚贾道:“南征遇阻,时值多事之秋,还望吾等三人,能像当年一样,不说同舟共济,至少要相忍为国啊。”   “这是自然。”   李斯、茅焦皆颔首,心里却不以为然,茅焦更是提起了防备之心。别看姚贾话说得漂亮,可他害起人来,却一点不客气,此人与李斯关系密切,当年韩非就是被这两人合谋害死的,他可不想步其后尘。   又等了半刻,秦始皇才姗姗来迟,皇帝气色不是很好,说话时还偶尔咳嗽两声。   “诸卿,继续昨日之议罢!”   ……   昨日得知南方消息后,群臣面面相觑,除了黑夫有点预感外,都没料到是这样的结果!   但机智的姚贾立刻很识趣地跳出来,拼命抹黑屠睢,将一切罪过都扔到这位已死将领头上,说他一将无能,三军受累,群臣纷纷附议。   当时,茅焦听了,只感觉无比讽刺,半年前,屠睢击杀西瓯君,南方一片形势大好时,群臣可是对他赞不绝口的,而且这真的能怪屠睢么?秦始皇希望能在新年正月平定百越,诏书催得很急,屠睢只能硬着头皮犯险……   但没办法,秦始皇帝是人间的神,他是不会犯错的,那么错的,就只能是底下的将军,以及举荐屠睢的人——李由。   李斯也不得不站出来,请秦始皇严惩李由,将他撤职下狱!   “究过之事暂不议论。”   秦始皇却对这种自欺欺人的事不感兴趣,他要的是结果,结果!   皇帝唯一关心的是,这场仗还能不能打,怎么打,由谁打?   这亦是诸臣昨夜奉命思考的问题,皇帝心急火燎,今天就要给他答复!   少府姚贾率先发言:“陛下,臣昨夜令人筹算上计,因天下诸郡推行算缗,又收红糖为官营,故少府钱币充栋!”   茅焦一听,就知道老姚这个鬼精,在为自己邀功了,初任少府,姚贾就搞了两件大事:算缗和红糖官营,商贾哀鸿遍野的同时,也使少府敛财无数。   身为齐人,深受管子商为农辅影响的茅焦,自然对这种杀鸡取卵之举十分嫌恶,但很无奈,骊山、南北、长城、西域,到处都需要钱。   却听姚贾又道:“至于粮秣,既然沧海君已授首,北征停歇,若将中原粮秣运往南方,粮亦充足,可发兵再战!”   对皇帝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想要挽回败局,保住朝廷的颜面,光是惩戒相关人员是不够的,更需要反败为胜!   “既如此,便再从各郡征一批徭役,南下增援,朕希望,能在今岁入夏前,复平百越!”   半年,这是秦始皇心理极限。   眼下,南方的后续消息尚未传至,秦始皇只以为,这只是主将意外身亡,就像去年杨端和突然逝世一般,并不影响东征大局。   没去过岭南的皇帝,根本想象不到,南方的情况糜烂到了什么程度,苍梧军那一万人已十死其八,完全丧失了战斗力,桂林军也处境艰难,只能勉强守住据点。军中的楚人皇协军觉得秦人太君故意让他们去送死,态度十分消极,随时都有兵变的可能……   与此同时,西瓯和骆越、南越也开始联合,势要将侵略者赶出他们的家园。   因为消息的滞后,三名重臣,也不觉得秦始皇的期盼有什么不妥。   哪怕冷静如茅焦,也没有清晰的认识,昨日秦始皇在碣石上刻文:“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这相当于宣布,打完百越,就要与民休息。   茅焦看到了希望,既然无法劝秦始皇罢岭南之戍,那就只好期盼,能迅速解决这场仗。   只是几个蛮夷小部落而已,只要派对了将领,大秦天兵还不是摧枯拉朽?这是天朝上国的盲目自信,前人如此,后人也要重复无数次类似的错误。   打肯定要打,而且要干净利落,半年搞定,于是问题只剩下一个:   谁去?   “臣举荐一人!”   茅焦立刻道:“胶东守黑夫,曾统兵征豫章,建南昌城,戍厉们塞,知晓南方情形,且黑夫素以知兵闻名,逐匈奴虽非首功,但行事稳健,颇有大将之风,三月定齐,助公子灭沧海,皆有功劳,可为主将!”   秦始皇沉思片刻,看向李斯:   “丞相以为呢?”   李斯心里有自己的猜测,两年前,秦始皇决定对百越用兵时,两份奏疏摆在他案前,黑夫、屠睢皆自荐为将,最后皇帝被屠睢“两年平越”吸引,选了他为主将。   结果,屠睢军败身死,让人大失所望。   这件事很有既视感,与当年李信、王翦先后伐楚,几乎同出一辙!   这时候任命黑夫为主将,无疑是变相承认,皇帝当年的决策是错的。现在的秦始皇,可不是当年礼贤下士的秦王政,承认错误,对皇帝来说,几乎是不可能的……   “伐越与灭楚不同,并非少了黑夫,就无人替代。”   但李斯仔细想想,硕大秦朝,除了黑夫,还真找不出更合适的将军了:王贲、叶腾皆病笃,李信远在西域,蒙恬镇守北疆,而且这两货不擅长在南方打仗,之前就惨败过。   至于更年轻的将领,冯劫、王离都没有出彩表现,得不到皇帝信任,至于儿子李由,李斯知道他的斤两,也难以胜任……   而且有一件事很让人在意,秦始皇昨日还让黑夫一同入殿,告知消息,一同议论南方军务,可今日却不召他来。   “莫非是,陛下心里的最佳人选还是黑夫,故意要让他回避?”   考虑到秦始皇“半年定越”的决心,李斯有了计较。   不管同意还是反对,都有风险,哪怕说点“黑夫年轻,若再立功恐怕难赏”的诛心之言,也不讨好,这种眼药,还是留给内臣们去上吧。   既然难以阻止,那只能另辟蹊径了。   于是李斯索性另举荐了一人,一个注定会被茅焦反对,资历、功劳也难以同黑夫竞争的人:   “老臣以为,胶东尉任嚣也可为将,任嚣曾随王老将军灭楚,驻守会稽,收编楚越舟师,娴熟越地,后北上任胶东尉,楼船东渡,运送粮秣,其功不亚于尉郡守,且胶东舟师可即刻南下江东,主持大局……”   茅焦果然反对:“丞相,会稽与西瓯相隔数千里,任嚣如何主持大局?且任嚣虽擅长水战,但据我所知,西瓯、骆越之地皆密林深山,楼船无用武之地,纵然南下,恐怕也于事无补啊。”   秦始皇依然不表明态度,目光扫向第三个人:“姚贾?”   “臣以为……”   作为合作坑死韩非的老战友,姚贾立刻明白了李斯推荐任嚣的用意,这是以退为进啊!   他便笑道:“丞相、御史大夫所言皆有理,陛下何不以黑夫为主,任嚣为副?用黑夫昔日献上的平越之策,水陆并进,由舟师转运兵粮,如此,则岭南半年可定也!”   这才是李斯真正的用意,举荐任嚣,此事传出去后,能得任嚣感激,并能让他和黑夫心生芥蒂,舟师控制着粮食命脉,也不至于让南军一黑独大。   短短几句话,三个人精已经打了数个来回,殿外还说要合舟共济,才片刻功夫,勾心斗角却又开始了。   但这已经无关大局,秦始皇颔首,对谒者道:“将胶东郡守召来!”   果然,秦始皇今日先不喊黑夫,就是要让他避嫌,早在南方坏消息传来时,皇帝心里的人选,便已定下了!   三人不知,昨夜,秦始皇又咳出了血,不论是身体还是耐心,都已耗尽。   那把磨砺许久的宰牛之刀,是时候用上了!   他需要的,是如庖丁解牛般,一场堵上所有人嘴的速战速决!   ……   不多时,黑夫已纵马至碣石宫,他也不着急,上阶的动作慢吞吞的,在殿外先将沾了霜的貂裘脱下,又解下剑,交给郎卫,在殿门处脱了履,只着足衣小步入内,拜在陛下:   “臣黑夫,见过陛下!”   秦始皇无半句废话:   “黑夫,朕欲命你为南征主将,入夏前,平定百越!可能做到?”   “蒙陛下信任,臣愿即刻奉命南下,片刻不敢耽搁!”   这态度很识趣,殿内三臣,李斯心事重重,姚贾摸着胡须微笑,茅焦则十分欣慰,他对黑夫寄予厚望,黑夫若能掌南征大军,对未来议立太子,也有帮助……   但岂料,黑夫却又道:“但半年平越,黑夫不敢欺君……”   他抬起头,满脸无奈地说:“臣办不到!” 第0630章 始皇之心   “办不到?”   听黑夫如此说,李斯眼中有些意外,姚贾停下了捋须的手,茅焦更是满脸吃惊!   这是他们没想到的,秦始皇曾夸黑夫,说黑夫不管为吏为将,都未让他失望过。多年以来,黑夫也十分圆滑老成,不但说话好听,办事也可靠,对秦始皇的诏令,一向唯命是从。   可这次,却不知为何,犯愣了?   秦始皇也略有愠色,眼下局面尴尬,他正需要黑夫主动站出来,为君分忧,用一场速胜掩盖先前的失败,可素来善于揣摩上意的黑夫却说办不到!这是几个意思?   其实就是字面意思,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或许是屠睢过去一年多里送来的战报太过喜人,报喜不报忧,皇帝的三位大臣都以为,攻略百越的战争进度,已经达到了百分之九十,因为屠睢之死而暂停,让黑夫过去,便能迅速完成。   但黑夫通过与南疆旧部的来信,却清楚地知道,南方的战事,早在半年前,就已陷入瓶颈。老屠前面搞不定森林里打游击的瓯越、南越人,后面还有皇帝使者催促,一着急,才想出了速速打到北向户交差的昏招,却把自己搭进去了。   醒醒吧,乐观的人们,南征已经失败,并且断开了连接,要重头下载了!   救火队员黑夫心里也苦,领导地图开疆一时爽,办事的人却得跑断腿。   在黑夫看来,半年平越,简直是挟泰山以超北海,那得多大的挂?地图编辑器,还是无限兵营?   乱命不从,黑夫只能一摊手,实话实说了。   再者,这种半年平X的flag,他才不陪这几个不知南疆深浅的北方佬立呢!   心里这么想,话却不能说太冲,黑夫只能婉转地劝道:   “以新败之师,半年平定百越,绝无可能,若必须如此,臣恐重蹈屠将军覆辙,届时败军杀将,愧对陛下!”   但这话听在皇帝耳中,却像是借口和推脱。   从未被黑夫拒绝、忤逆过的秦始皇冷笑着反问道:   “那依你的高见,平越需要多长时间?”   黑夫暗道不妙,但也只能硬着头皮道:“敢言于陛下,臣依然如当年所言,平越,非数载不可,若循序渐进,四年可期。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大败,南方局势,臣已无法预料,非得亲自到了岭南,了解三军损耗,士气高低,敌寇虚实,才能笃定……”   黑夫说的都是实情,但在秦始皇看来,给不出具体时间,就是敷衍,就是拖延!   不知需要几年?再拖几载,朕这身体,还能看到么?   别人不敢在皇帝面前说死字,可秦始皇心里却有数,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于是,秦始皇便脸一板:“退下!”   这是赶人了,李斯胡须下的嘴角扬起一丝笑,姚贾则乐呵呵地看着,唯独茅焦急得直跺脚!   黑夫叹了口气,摸了摸袖中奏疏,又塞了回去,正要告退,但令所有人没料到的是,秦始皇却没好气地骂道:   “不是你!”   黑夫茫然抬头,却见秦始皇看向了殿侧三位重臣。   “丞相、御史大夫、少府,汝等且先退下!”   ……   三名重臣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虽然满心不解,但也只能皱眉告退。   等他们离开此地后,秦始皇又将厅堂内闲杂的侍从也统统轰走!   黑夫依然跪在与皇帝十步内的地方,恍惚间,他只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   对了,那是五年多前,黑夫还是北地郡尉,刚打完花马池之战,小胜匈奴,回咸阳与皇帝商议接下来的军事行动,走之前,秦始皇单独召见了黑夫,告诉他,要让扶苏随黑夫同行,作为监军。   黑夫依然记得,秦始皇当时的良苦用心……   “朕尝闻,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   “然公子王孙,未尝目观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安识世间余务乎?”   “军旅之事亦然,若只听闻千里之外的捷报,未尝与大军共同出征,闻金鼓震天,视狼烟滚滚,岂能知兵事之艰难,而明北逐匈奴之必要?”   知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说得好啊!这是一位严父对长子的期许。   可现在,扶苏已然长大,开始变得隐忍,学会圆滑。但昔日英明神武的秦始皇帝,却变成了那个脱离实际,看不到天下实情的人,稼穑之艰难,兵事之艰难,他已经忘了!   或者说,不在乎了。   偷眼看看怒容满面的皇帝,黑夫发现,他是真的老了。   未到五十岁,却半头白发,冠冕挡不住鬓角的银丝,睡眠不足的眼袋更是越来越明显,曾经他高大威武,不可一世,可现在,常年伏于案牍,背有些许驼,身形也渐渐发福,不复昔日英姿勃发。   看着千古一帝渐渐老去,黑夫不知该不该惋惜和同情——但对骄傲的秦始皇来说,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身体如此,心也如此,始皇之心,日益骄固。   黑夫能感觉到,皇帝在变得越来越急躁,越来越偏激,南北同时开始两场远征也就算了,还不断派使者催促,恨不得立刻完成,好实行下一个计划。   高指标、瞎指挥、浮夸风、快好狠,数十年来,秦一直在进行这场名为“统一”的大跃进,且越来越激进,来自中央的左倾错误,是导致屠睢战败的重要原因。   可现在,大败才刚刚发生,秦始皇却再次犯错,想要以急救急!   黑夫有时候真不明白,曾经冷静睿智的皇帝,为什么会变成这幅模样?   是天下事过于繁琐失去耐心了么?   是发现自己身体大限将至了么?   黑夫很清楚,秦始皇在和什么赛跑。   是时间!鬼伯在耳边不断催促,容不得皇帝不着急上火。   他是天子,是万众顶礼膜拜的皇帝,夜光之璧、犀象之器、郑卫之女、骏良駃騠、西蜀丹青,甚至是贤良人才,需要什么,一声令下,就会有千人万人去找来献上。   皇帝已经习惯了,想要的东西,立马实现的生活,更勿论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可人力终究有限,无法超越这世界既定的规矩。   秦始皇能发动数千人在泗水里捞鼎,可以征召数十万刑徒修宏伟的奇观,可以削去无数座关隘城邑,将几十万斤兵器熔铸成金人,可以让中原出现四通八达的驰道,往来再无阻碍。   但他没办法让岭南森林一夜之间消失,更不能让北兵短时间内适应南方气候。   给自己加再多的光环,皇帝也依然是人,不是神。   南征的军吏兵卒也是活生生的人,不是骊山陵下的冷冰冰的陶俑,会疲倦,会恐惧,会迟疑不前,强迫这群人进热带雨林与越人打仗,与杀了他们没什么区别。   黑夫也一样,齐乱、海东,数次奔波救火后,他有些累了,身心俱疲……   裱糊匠,不好当。   此时此刻,殿内仅剩君臣二人,黑夫真想对皇帝大喝一声:   “用脑子想想吧,我的陛下,南北数千里之遥,就算即刻南下,最快也得两个多月才能抵达岭南,兵卒、辎重春天都到不了,入夏前平越?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而已不是帝国的面子问题!而关系到数十万条人命,关系到国运!   但黑夫不能说,也不可说。   清冷的寝殿上,他与秦始皇之间,只隔着十步。   但二人的心,却如隔深渊!   那是一道名为“君臣”的万丈深壑!   ……   黑夫垂首不言时,秦始皇也在生闷气。   类似的话,他当年好像也听过,李信二十万人战败后,秦始皇放下了颜面,亲自去频阳请王翦出山,低声下气地对他说:“将军虽病,独忍弃寡人乎!”   王翦这老匹夫先拿架子,推三阻四,说什么“老臣罢病悖乱,唯大王更择贤将。”直到秦始皇动怒,单方面拍板说:“就这样,将军勿复言!”王翦才勉强答应下来,但却固执地提了要求:   “大王必不得已用臣,非六十万人不可!”   那一次,是秦始皇继位以来最危急的时刻,七万人战死,七都尉阵亡啊,商鞅变法以来,从未有此大败,一个不小心,就会像秦昭襄王邯郸之败一样,被六国反扑,甚至有危亡之患。   所以秦始皇忍下了那口气,答应了。   可今日不同,并非心腹之患,只是边疆肘腋之忧,被秦始皇挑中的将军,只有乖乖去执行的本分,休说半年,就算三个月,也必须应下!   可黑夫,却胆敢和自己提条件?这引发了秦始皇不快的回忆。   等殿内众人离开后,没了顾虑后,秦始皇的愤怒爆发了,他指着黑夫,劈头盖脸骂道:   “朕准你在胶东设特区,行货殖,你倒好,学会了商贾的那一套,与朕讲起条件,讨价还价来了!”   “你以为自己是王翦,还是白起?”   王翦、白起都曾和自己的君主讨价还价,因君主性格不同,导致结果也不同,王翦灭楚功成,白起自刎杜亭。   这是怒极的斥骂,难怪要让殿内其他人出去,此话若传开,所有人都会认为黑夫凉透了。   但皇帝失望恼怒之余,居然还留有一点爱护,这让黑夫说什么好呢?   他只能抬起头,露出了无奈的笑。   “陛下。”   他声音温和,像是在与蛮不讲理的长辈,说自己的肺腑之言。   “臣不是王老将军,更不敢与武安君相比,我这南郡黔首,秦吏小卒,只配为两位名将扶马持辔。”   他不卑不亢的声音,一字不落,传到了秦始皇耳中。   “臣是黑夫!被陛下从行伍之间,一路提携至此的黑夫。”   “是感激陛下殊遇,愿为统一大业,为大秦万世基业,呕心沥血,马革裹尸而不悔的黑夫!”   他的声音变得高昂:“但臣,也是中人之姿,素来胆小,临阵怯怯,只能打慢仗,打不了快仗的黑夫!”   秦始皇为这席话怔住了,黑夫已从袖中抽出厚厚的一摞奏疏,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这是黑夫昨天一宿没睡,熬夜写出来的,对南征成败的总结,接下来的计划,皆书其上。   “南征急则败,非得缓图方可,其中大致方略,都写在这奏疏上,纵陛下任他人为将,还望能采纳一二,拳拳之心,望上察之!” 第0631章 演员   李斯、茅焦、姚贾三人提前被秦始皇支退,走到殿外时,太阳已升到半空,三人年纪都大了,只觉得阳光刺眼。   姚贾打了个哈欠:“被陛下支开也好,正好去官署里打个盹。”   而后又忽然笑道:“不过说起来,陛下对那黑夫真是信重啊,居然屏蔽吾等,单独与他议事。李丞相,若我没记错的话,吾等三人中,也就你在十几二十年前,有这等厚遇吧?”   李斯自然记得那段时间,君臣相得的情形,正是因为秦始皇对他的信爱,才有了李斯诸子尚公主,而诸女嫁秦公子的姻亲。   但李斯一直知道自己为臣的本分,不敢以亲家自居。   眼下姚贾之言颇有挑拨之意,李斯只淡淡地说道:“陛下单独召见议事的人很多,远的有尉缭、顿弱、王翦、王贲,近的有蒙恬、李信。”   “没错。”   姚贾接话道:“我离开咸阳去外任郡守时,陛下待李信、蒙恬最厚,可这二人加起来,都不如对黑夫的重视,陛下用人真如砌砖,后来者居上也!”   茅焦皱眉:“姚少府说的是什么话?你我之所以从魏、齐入秦,不就是因为秦国能者善任,李信、蒙恬让陛下失望过,但黑夫从未,他尽忠职守,又办事妥帖,陛下待之甚厚又怎样?你莫非是心有怨望?”   “心有怨望?不敢不敢。”   姚贾摸了摸秃头上的冠冕,叹道:“只是心怀恐惧罢了,仔细想想,西拓、北戍、东征,皆与此人有关,若再加上南征,这天下居然被他打了一圈,如此居功至伟,出将之后,纵然不马上入相,至少也能做九卿吧?到那时候,我这少府之位,恐怕就要虚位以待喽。”   “姚少府年近七旬,也该退下了。”   茅焦与姚贾相识多年,吐槽起来毫不客气,但话说出口,发觉姚贾笑容里带着一丝奸诈,才暗道不妙。   他却忘了,旁边还有个更老的……   李斯却好似未闻,朝二人拱手道:“国事繁忙,又有一批奏疏送到,斯先行一步了。”   言罢,便径自离开,上了坐辇,摇摇晃晃向碣石宫外走去。   看着李斯的背影,姚贾说道:“茅御史也不必觉得说错了话,咱们的这位李丞相可不老,他心里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再做十年丞相呢!权势这东西,会上瘾!”   “姚少府也上了瘾,被权势迷了眼?”   茅焦看着姚贾冷笑:“若非如此,入殿前才说什么要同舟共济,相忍为国,如今又如此挑唆老臣与新臣,有何用意?”   “我?”   姚贾哈哈大笑,随即严肃了下来:“茅御史,你我二人,尝过权势的滋味么?连上瘾的资格,都没有!”   ……   当黑夫从殿堂出来时,发现三位老臣里,只有茅焦还在外等待,秦始皇不是已经让谒者出来,让他们下午再来么?   茅焦却笑道:“老夫年纪大了,骨头发寒,正好晒一晒这暖阳,尉郡守也要出行宫,一起同车而行何如?”   黑夫只好应下。   茅焦是专程留下等黑夫的,他是东方博学之士,曾做过一段时间的“傅”,教导扶苏学习书数弈棋,扶苏对孝道极其重视,也有茅焦教导的因素。茅焦极看重扶苏,当年就因建言“早立太子”被秦始皇轰到地方,其政治倾向不言自明。   既然将黑夫当成了“太子党”的一员,自然对他很热情,黑夫登车后,他已经一口一个“即墨”,称呼起黑夫的字来。   “陛下与即墨相谈甚久,南征之事已决矣?”   殿内只是上演了一出“皇帝的愤怒”,黑夫虽然说了一通肺腑之言,还交上了本不打算拿出来的南征方略,但还是被秦始皇又骂了一通,轰了出来。   这些事,自然不能告诉别人,黑夫只神秘地笑了笑:“陛下之言,黑夫不敢私自外传。”   “也对,也对,不然,也不必屏蔽他人了。”   茅焦干笑两声,虽然他骂姚贾嫉贤妒能,可自己心里,也有几分“后生可畏”之感,便道:   “不过即墨先前说,半年平越无法办到,岭南当真那么难打?我一直以为,诸越已定,只剩下西瓯、骆越两个小部族在负隅顽抗。”   黑夫摇头:“御史大夫,听说你擅长弈棋?”   茅焦颔首:“曾在大梁从弈者学棋。”   “那小子敢问御史大夫,这世上,最难下的棋局是什么?”   茅焦想了想:“是别人打剩的残局……”   他哑然失笑:“我明白了,眼下的岭南,也是一个残局。”   黑夫颔首:“然也,残局已很难下,更何况,要我仔细观摩棋局前,就要我立下‘半刻获胜’的军令状,我可不敢答应。”   为将者,要牢记的一点就是:乱命不从!   黑夫对茅焦说起一件事:“百年前,齐魏韩三国伐楚,齐将为匡章,与楚军泚水列阵,相持长达半年。”   “齐宣王极为不耐,便派使者到前线,以苛刻言辞,催促匡章速速渡河作战!”   “然匡章却拒绝了,他请使者回临淄转告齐王:‘撤了匡章职务,杀了我,甚至杀了我全家,这是大王能做到的;但只要匡章一日为将,战机不成熟时候要我出战,战机成熟的要我退兵,纵然是大王之命,匡章亦不敢从!’”   “正因如此,匡章才有垂沙之胜,成为一代名将。故用兵之法,将受命于君,合军聚众,涂有所不由,军有所不击,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   “黑夫为将也一样,如今南方天时地利人和皆失,陛下要半年平越,实在是强人所难,若认识不到这点,一味偏激急躁,纵然秦兵在北方再强,去了南边,水土不服,也难免一败再败,到最后陷入泥潭,死的是万千兵卒,坏的是大秦国事!”   所以,打仗前,将军必须和最高决策者讲清楚:任职撤职是你的权力,但前线的仗怎么打,必须我说了算!   这是黑夫的坚持。   茅焦越听越吃惊,上下打量黑夫,像是重新认识他一般。   在此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站在沸腾的大鼎前,仰头与秦始皇争辩的自己。   也仿佛看到了十年前,年纪虽小,却认死理,用稚嫩的声音,劝秦始皇不要滥杀无辜,爱惜民力的扶苏。   现如今,当二人都学会缄默不言时,黑夫却是宁可得罪皇帝,也不愿遵从乱命……   这让茅焦更加认定,黑夫是吾辈之人,值得信赖,可引为奥援!   于是,茅焦朝黑夫郑重作揖道:   “惭愧,我一直以为尉郡守是一个圆滑之人,对陛下之令无不遵从,甚至还有阿谀之举。却不曾想,关系到兵事国事时,你却寸步不让,甚至能与陛下当庭争辩,真乃赤胆孤臣也!”   ……   离开碣石宫后,黑夫与茅焦告辞,下了车,经过此事,这位老臣已经将他当成了“自己人”。   黑夫却在马车远去后,摇了摇头,暗道:“御史大夫啊,你却是看错人了,我呀,根本没那么高尚……”   每个社会人,都得学会在不同的人面前,扮演不同的角色。   在茅焦面前,他是赤胆孤臣。   在扶苏面前,他是良师益友。   在百姓面前,他是清官良吏。   在秦始皇面前,黑夫则是忠士,是国之干城……   虽然知道自己是个演员,但有时候时间长了,这些角色,黑夫也分不太清它们到底是真,还是假?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或许,能演到底就是真,没演到底就是假吧。”   等黑夫回到馆舍时,侄儿尉阳跑来告诉他,陈平刚从胶东过来,就在港口。   黑夫颔首:“来了就好,快让他来见我。”   在这位聪明过头的心腹面前,黑夫又要扮演什么呢?   他揉了揉脸,努力让自己有一副枭雄之相。   “当然是,野心勃勃的主君!” 第0632章 伯乐与千里马   陈平一上岸,就听说南方屠睢战死,南征受阻的消息。又听闻黑夫被秦始皇召见,一时间满肚子疑问,但还是忍住了,他这次来,是肩负使命的。   “平来此除了将胶东上计送来外,还奉夫人之托,给主君捎来一封信。”   陈平双手捧着一封信交给黑夫,时代真的在进步啊,十年前,黑夫替手下们写家书,还得用木板,可现如今,纸张已经在中原流传开来,外壳是粗糙的黄麻纸,内里则是细腻的藤纸,与后世书信无异了。   这是在前一封信后两天写的,字迹从叶腾病危的慌乱,再度变为工整,黑夫不由佩服妻子,自己不在身边,知此噩耗,亏得她能稳住。   叶子衿在信中恳求黑夫,让她带着孩子们回一趟南阳,因为病重的叶腾已经决定,辞去廷尉之职,回老家南阳郡养病,叶子衿现在出发的话,或许还能赶上见他一面……   这年头女子虽然更为自由,但带娃出远门回娘家,也是要丈夫同意的。   看完之后,黑夫对陈平叹息道:“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我那妇翁终究是韩人,发现自己时日不多的时候,还是想葬在祖坟。也好,我暂时脱不了身,让共敖护送她们母子三人,即刻去南阳吧……”   黑夫一笑:“说不定过几日,我也要去与之汇合!”   陈平一听不对劲,询问之下,黑夫便将秦始皇有意任他为南征主将,半年平越,自己说办不到的事说了。   “主君推辞得好,这种烂摊子极难收拾,绝非一年半载能打完。且岭南辽远,纵能大胜,到那时皇帝一声令下,说不定就要主君久镇百越之地,轻易回不了中原,必辞之!”   陈平十分激动,他料想,秦始皇帝,恐怕没几年寿命了,当独夫陨殁之时,便是谋事的大好机会。而做大事,只能在北方!岭南蛮夷遍地,与中原相隔千山万水,朝中发生什么变故,消息传到去,都快半年了,那时就算有心,也无力北图,君不见吴王阖闾、夫差,越王勾践,虽号称五霸,但因为偏居南方,其霸业只是偏霸,根本无法影响中夏。   所以这趟浑水,绝对趟不得!   黑夫笑了笑,说了一句前言不搭后语,但陈平就能听得懂的话。   “南方也有我旧部,南郡子弟,他们那三千人镇守豫章十数年,如今最差的,也做到什长了,皆在南征大军之中,眼下不知是否保全。”   陈平却道:“南郡众人虽对主君忠心耿耿,但岭南地势极劣,远不如北地、胶东!”   在中原人眼里,岭南当然是穷山恶水,毫无价值。眼看胶东新政有了很大气色,士农工商兵都有改观,黑夫的亲信占据重要位置,这时候若离开,那便半途而废了啊!   再者,去了南方,陈平便没了用武之地,黑夫虽然是带着家乡子弟兵征战起家的,但那些战事,陈平皆不曾参与。他花了时间和心血,为黑夫经营的“狡兔之窟”,是胶东和北地!   他建议道:“主君定要想方设法,避开南征,最好能继续留在胶东,亦或是回北地为郡守!”   在陈平看来,北地虽然穷了点,但比胶东还好,地处关中,边地大军云集,且距离咸阳不过半月,一旦中枢有事,便能找个借口,携甲兵入都……   黑夫却哑然失笑。   “陈平啊,你觉得,这件事,由得我么?”   陈平默然,黑夫说的没错,身为秦吏,尤其是封疆大吏,去哪做官,从来不是由自己说了算的……   黑夫靠近他,低声道:“若在南疆,在前线,我敢对皇帝的使者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因为大军在我手中,孤悬域外,越人虎视眈眈,数十万兵民必须抱团在我旗下,方能活命,所以我能对朝廷说不!”   “可在这。”   黑夫指了指外面,一队全副武装的郎卫军正巡逻而过:“我不过是一郡守,身边无兵无卒,就算有,也只认虎符不认人。面对陛下的乱命,我可以提条件,但若三番五次拒绝,皇帝怒极之下,轻则让我像王翦那样,回家养老,重,则将蹈武安君杜亭自刎覆辙!”   早上,秦始皇对黑夫斥道:“你以为自己是王翦,还是白起?”   当真以为,这只是皇帝一时气话?   陈平一阵心寒,是啊,予赐予夺,皆决于上,秦始皇帝如同太阳般高高在上,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陈平虽然有野心,也对秦政不满,但他明白,只要皇帝在一天,任何谋算,都没有意义。   所以这件事,他想再多也没用,只能等皇帝决断了。   到最后,陈平只能叹道:“这位陛下,真是越老越糊涂!他让公子扶苏到行伍中看看,但我以为,真正该下来看看的,是皇帝自己!”   黑夫给他倒了杯酒,说道:“我猜,不管陛下对我的奏疏是准或不准,我这胶东守,都做到头了,就算不为南征主将,也会被调回中央为官,好歹能路过南阳,只求能见妇翁最后一面。”   陈平能说什么,只好安慰道:“叶君寿当不止于此……”   黑夫却敬了他一盏酒,让他到身前来,语重心长地说道:   “陈平,你我的交情,从户牖乡开始,至今已有十三年了。这十多年情谊下来,别人以为吾等是主客,可实际上,我视你为朋友、知己!就算没了君臣名分,你依然是我黑夫最信任的人!”   “主君亦是平的伯乐、知己。”   难得的交心之言,让陈平有些动容,他听说过千里马的故事,千里马老了,驾着装盐的车爬太行山。它的蹄子僵直了,膝盖折断了,尾巴被浸湿,皮肤也溃烂了,口水洒到了地上,汗水满身流淌。被鞭打着爬到山路的中间,再也上不去了。   直到伯乐遇到了它,从车上跳下来,抱住它痛哭,并脱下自己的麻布衣服给它披上,这时候众人才知道,这老骥,它是千里马啊……   陈平觉得,自己与黑夫的关系,便是如此,昔日穷乡小子,得到了黑夫赏识,这才能一展才略,不过三十余岁,富贵、名望、权力,便都有了。   虽然陈平惜命,不至于“士为知己者死”,但也会效千里马,仰而鸣,声达于天,若金石之声。   他要为黑夫而鸣!用自己的智谋,为黑夫谋一谋天下时局!   也不止是为了黑夫,也为了自己,陈平距离理想越来越近,但却发现,已经到顶,再上不去了。   挡在前面的,是名为“君臣”的深壑,深壑对面是秦始皇,或许还有扶苏。   陈平的最终目的,是推着他,迈过去!   一边交心,一边又各怀想法,二人痛饮几杯后,黑夫拍着陈平道:   “陈平,值此非常时刻,我想请你做一件事!”   陈平肃然:“良禽择木而栖,主君便是平的梧桐木,不管主君之后去哪,是为官还是为将,平一定誓死相随!”   “不不不。”   黑夫却起身笑道:“我想要你做的是,立刻与我断绝主客关系,以官府秦吏的身份,留在胶东!”   ……   是夜,秦始皇醒来时才发现,他方才趴在案几上睡着了,因为侍从都被赶走,竟无人来为他披上衣裘,身子一阵阵发冷。   锤了锤生疼的背,秦始皇只能感慨,不服老不行啊。   三十年前,刚即位的他如饥似渴地阅读着秦宫藏书,秦孝公、商鞅、秦昭襄王,先祖和名臣们的丰功伟绩,激励着他,暗下决心要建立比他们更伟大的功绩,为此白天习武,夜里读书,乐此不疲。   二十年前,刚亲政不久的他会彻夜不眠地与李斯、茅焦他们讨论如何实现一统,先灭哪国,直到天明都毫无困意。   十年前,六国已灭,但奏疏也因此多了七倍,天下百废待兴,车同轨,书同文,需要皇帝亲自决断的事情太多了,他只能机械地批阅着沉重的简牍,侍者才搬出去一箱,御史府又送来一箱,没完没了。   可现如今,笨重的竹简换成了轻便的纸张,秦始皇每天的批阅量,却不到从前的一半,而且经常走神,该睡觉的时候失眠,该忙政务的时候却瞌睡不已。   被中年危机和久病困扰的皇帝,不耐烦地将案上的奏疏推落到地上,听到声响,消失的侍者们立刻跑了过来,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将这些奏疏送去给丞相和御史大夫。”   秦始皇失去了耐心,他知道上面写得都是什么:某郡某县闹了饥荒,饿死了多少百姓,某处本该去骊山服役的刑徒杀了官吏,逃进深山……但他已经不想搭理“小事”了。   他现在只关心两件事,一是关于长生,李信的远征军何时找到昆仑,找到西王母邦!坑了方术士后,那已成了秦始皇不死的唯一指望。   二是岭南,帝国疆土的最后一块拼图,何时能补上?秦始皇的强迫症发作了,他就喜欢十全十美。   如此想着,秦始皇看向案几上唯一剩下的奏疏,它是那么厚的一摞,让人望而却步,而且秦始皇一想到黑夫竟敢和自己讨价还价,就没来由地恼火!   “这匹千里马,在朕最需要它时,竟也开始不听伯乐的话,想要自己寻方向前行了?”   这是秦始皇不允许的,这辆巨车的方向、速度,只能由他手中六辔说了算,千里马再神骏,也只是犬马,是牲畜,只需听人指挥,埋头向前走,若是不听话,就得换另一匹!   但麻烦的是,厩中的马老的老死的死,能换下这黑马的,竟找不出来……   没办法,豆子、鞭子、利剑,这是秦始皇对付烈马的三种套路,这黑夫,大概是豆子赏太多,恃宠而骄,是该套上笼头,使劲抽抽了!   骂归骂,但皇帝犹豫了许久,还是将手伸向了奏疏。   秦始皇心里有火,所以对黑夫分析局势的那些废话,翻得很快,只看到了“持久战”之类的字眼,更加不耐烦。   黑夫总结了第一次南征的得失,将朝廷群臣普遍认为的南征速胜论批驳了一番,分析了敌我双方的基本特点,设想了再次南征会面临的情况,还提出了一套具体的战略方针……   嗯,这才是秦始皇想看的,他翻页的速度慢了下来,开始字字细品。   在闪烁的鲸油灯下,秦始皇将它念了出来。   “南征之道,攻人为上,攻地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第0633章 甜枣   “臣敢言于陛下,屠睢之败,在于只攻其地,不攻其人,一心欲拓土至北向户,却不顾其身后敌寇,已断其退路矣。”   不知不觉,厅堂内的灯已经续过几次了,秦始皇也看完了黑夫的奏疏……   黑夫先分析了秦军第一次南征的得失:秦军轻而易举占据了平坝地区,但越人却放弃了村寨,跑回山林,开始持续不断的游击战,以山林包围平坝。这种情况下,分散的秦军就被钉死在各个小坝子里,严重牵制了兵力,陷入一场持久的治安战、拉锯战。   这与秦灭六国,是完全不同的战争模式,反而有点像后世的华北治安战……   所以黑夫认为,在大的战略上,应该改变屠睢全面进攻,夺取土地就自以为胜利的做法。先西守东攻,等秦军水陆并进,收服东瓯、闽越,征服南越后,再集中力量,推平西瓯。   在方法上,则是黑夫总结的“心战为上,兵战为下”。   这场战争已持续了两年,不止是秦人在受损失,越人也疲惫不堪,他们在山林里吃野菜野果,食不果腹,甚至没有时间出来种稻谷,必然有不少人希望结束战争。秦军要不断收买都老、酋长,动摇他们的意志,许下战后的承诺。   反正岭南本就是越人的土地,索性将那些交通要道以外,秦人无法控制的地区,不管是平坝还是山林,大把许诺给他们!只要愿意降秦的,便封为“土司”,世有其地、世管其民、世统其兵、世袭其职、世治其所、世受其封……   此举或能拉拢一部分越人都老、酋长,减少秦军潜在的敌人。   其次,便是“攻人为上,攻地为下”!   顾名思义,这句话的意思是:不要单独的去攻击、占领敌人的土地,而要去杀戮敌人的子民。   眼下,西瓯是抵抗最坚决的部族,秦人与西瓯已不可能共存,只有一整个地消灭这个部族,才能震慑其他越人归附!   事情原本不必变成这样,像黑夫在海东做的那样,以商贾开路,用数十年数百年的时间潜移默化,岭南并入中原,渐渐沐华风是迟早的事,但屠睢玩砸了……   现在,这已经变成了一个民族征服另一个民族的战争,它将比秦灭六国的中夏内战更加残酷!扫荡,三光政策,都是免不了的。   毕竟这一次,秦人是穷凶恶极的侵略者。   要完成这两个方略,黑夫认为,起码要三到五年,那样也仅是秦越并存的状态,想要将岭南彻底郡县化,得数十年,甚至上百年!   黑夫已经将速度夸大许多倍,只没敢说:“陛下,其实要一千多年呢……”   看完之后,秦始皇没有拍案叫绝,而是嗤之以鼻,批判道:   “说的倒是好听,但在朕看来,毫无新意!”   所谓心战,其实与秦在巴蜀、北地的民族政策没什么太大区别,只是把“君长”改为“土司”,如此而已。   至于攻人之策,亦是许多年前,秦相范雎提出的。长平之战,秦军屠赵卒四十万,虽然下达屠杀命令的是白起,但指导思想,却是范雎的攻人之策。   黑夫这奏疏洋洋洒洒几千言,可在秦始皇看来,不过是新瓶装旧酒,最关键的是,怎么看怎么费时间!   以他想来,还是平推过去最痛快……   只可惜那种战略,已经宣告失败了。   之后几日,秦始皇将黑夫的奏疏留中不发,也不知是同意,还是不同意。皇帝一直在思考,是否有更好的人选和方案,直到南方再度有消息传来……   秦始皇的脸,顿时气比黑夫还黑。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用黑夫的话的形容,那就是:   “下路崩了!”   ……   战报是在数日内陆续抵达的,继屠睢战死后,南疆的后续情形一一摆到秦始皇案上,每一条,都足以让秦始皇暴怒!   桂林军损失数千,三都尉勉强收容其军。   苍梧军十不存二,近万人葬身于热带雨林。   骆越与西瓯结盟,一同向秦军发动反击,导致许多秦军营寨丢失、放弃。   南越那边也出了事,提议烧光森林的贾将军,却被夜袭的越人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烧了番禺大营,毕竟相比潮湿的雨林,干燥的秦营是最容易点着的。   与此同时,五岭梅氏也袭扰其后,粮队屡屡遭劫。南越不比西瓯,有刚修好的灵渠可以源源不断运去粮秣,仅有五岭中的曲折小道,两万人总不能靠进林子打猎填饱肚子,一时间满营牢骚,甚至还发生了楚籍兵卒因食物分配不均的暴乱……   虽然暴乱勉强平定,但中路军已元气大伤,只能放弃番禺,退回豫章去……   这一退不要紧,因为通知不及,位于龙川的三千人没来得及撤走,导致别部司马小陶困守异域,生死不知!   西路杀将覆军,中路弃师失地,也就东路还不错,在殷通的威逼下,东瓯已愿意归附,但武夷山不好翻,对闽越的战事,也陷入了僵局……   前几日乐观的速胜论戛然而止,只要不傻,都能看出来,这场仗,想半年内解决,是不可能了。   南方兵团群龙无首,必须立刻处理,茅焦遂重提以黑夫为将,迅速南下主持局面一事。   但秦始皇却不置可否,被一系列坏消息气到后,皇帝似乎从急躁中冷静了下来,群臣有些慌神时,他却稳住了,思索良久后,秦始皇终于发话了。   但说的,却是与南征完全不相干的事。   “秦之军法,一向赏罚分明,赏不宜缓,赏之不及则疑,今东征有军功者,各以率受上爵!”   ……   一度被南征失败阴霾所笼罩的碣石宫,再度洋溢着喜气,十月初十这天,秦始皇宣布了对海东征战将士的封赏!   众人最关心的,自然是主将扶苏,这位将军连升几级,拜为“大上造”。换了常人,足以笑歪嘴了,可扶苏不同,任何爵位对他而言都是没有意义的,茅焦等人也难免失望,在他们心中,最好的结果,是借此机会,正式立扶苏为太子。   但秦始皇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做,扶苏依然住在军营里,反倒是胡亥常在皇帝身边,一副受宠的模样,这不由让人往其他地方想……   倒是扶苏的表现再度让人刮目相看,他接过玉圭后,表示东征之所以能获胜,皆是三军将士,以及监军之功,尤其是战争结束后,还要在海东驻守的千余人,扶苏为之请求厚赏。   秦始皇允之,于是,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杨端和被追拜为“大庶长”,他终究未能封侯,但其子杨熊,却可直接继承爵位,也算慰藉老将军在天之灵了。   副将任嚣,也封为少上造,秦始皇亲自接见了任嚣,听闻他曾做过会稽尉,问了他对南方战事的看法,事后称赞任嚣是秦最厉害的楼船将领,还让他统合胶东舟师,随时准备南下……   此举引得群臣纷纷猜测,难不成,皇帝这是要让任嚣做主将的节奏?   接下来,一个不起眼的升爵,更坚定了他们的看法。   黑夫的门客,胶东守长史陈平,被升爵为左庶长,理由是他数次渡海督粮有功。   这也意味着,陈平已是卿,不得再做人门客,他必须离开黑夫!   那些聪明人,立刻从这件事中,嗅到了异样的气味。   “这恐怕是陛下对黑夫的间接惩处。”   毕竟,连陈平都封赏了,身为监军的黑夫,却一点动静都没有,自从那天黑夫拒绝秦始皇命令后,皇帝更无一次传召。   窃窃私语在行宫内外弥漫:   “胶东郡守果然惹怒了陛下……”   “这长久以来的圣心,看来是失去了!”   虽然不乏幸灾乐祸者,但南方局势糜烂至此,若不派黑夫,光让一个任嚣去,能搞定么?若数年无功,到那时候,更加尴尬……   尉阳听说了这些事后,颇为自己的仲父抱不平,毕竟连他,也被升为“官大夫”,黑夫却无任何封赏,海东一战之所以能体面收场,是谁在为扶苏出谋划策,谁最居功至伟,皇帝看不出来么?   黑夫则只是笑了笑,让他快些上船,和任嚣一起回胶东,为南下做准备,一旦下雪,港口封冻,又得耽搁几个月。   在尉阳不情不愿地离开前,黑夫又让手下去买来燕地的特产:晒干的红枣,让侄儿路上吃,还捏着个大色艳的红枣,对尉阳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巴掌打得越疼,接下来的枣也越大越甜,这个道理,你以后就懂了。”   这话让尉阳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十月十一这天,等外面都认为,黑夫已经凉了的时候,秦始皇才慢吞吞地下一道迟来的诏令,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   “诏曰:朕尝闻胶东郡守言,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一心为国至此,朕甚慰。黑夫身为监军,不辞辛劳,数携粮秣亲至海东,有功。今海波已平,可享封侯之荣矣!”   “维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诏以胶东守尉氏黑夫为伦侯!”   ……   PS:伦侯=关内侯,爵卑於列侯,无封邑者。伦,类也,亦列侯之类。 第0634章 封侯!   “伦侯……”   接到诏令时,黑夫的眼珠也瞪成了枣子,昨日在侄儿面前的胸有成竹,完全没了。   秦始皇扔来的这颗枣,比黑夫想象中的要大得多,他噎着了,正好作出一副惊喜的模样,对着行宫方向感恩戴德。   “还请君侯穿戴上冠冕,随我一同去拜见陛下。”   与诏书一并送来的,还有一整套的衣冠袍服绶带,谒者请黑夫立刻穿上,秦始皇稍后会在殿上,正式宣布他的封号……   黑夫连忙接过,又在馆舍女婢帮忙下,将这些繁杂的衣冠穿到身上。   头顶是有点大的委貌冠,长七寸,高四寸,上小下大,形如复杯,以皂色绢制。   身上是玄端素裳,庄重典雅。   腰间是紫色的绶带,还有一个玉紫圭,可以插在腰带上。   这便是大秦侯爷的标准打扮,黑夫在铜鉴里瞧了瞧,觉得自己还是适合穿武将的甲胄……   “陛下啊陛下,你到底想干嘛?”   这波操作,连黑夫也没看懂,他虽然总把封侯挂在嘴边,说是自己的“理想”,但却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地实现……   秦军功二十等爵,最初时只有十六级,《商君书》里,爵级至大良造就到顶了,再往上,就是“封君”,毕竟那时候秦孝公的官方称谓,也只是“秦伯”,哪有封人做侯的资格?   到了后来,七雄将周天子扔到一边,都称了王,秦惠文王才将军功爵扩充,变成了二十级。顶层的十九、二十分别是伦侯和彻侯。   两者的区别,无非是彻侯有封邑,可出关就国,伦侯卑于彻侯,无封邑,因为不需要出关就国,所以又叫“关内侯”,秦王虚封一些民户,让伦侯食其租税。   一百年来,秦国君主对封侯的授予,常常持保守吝啬的态度。这个不难理解,如果最高阶位的授予是开放的,大方的,那么秦国将满朝将列侯多如狗,伦侯满地走。封侯,必须要对国家有大功才行,所以王翦以灭赵之功,亦不得封,曾对秦始皇抱怨说:“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这种情况到统一后,有了变化。   最开始时,硕大一个秦朝,只有王翦一个彻侯,但等到四年前,王翦去世的时候,除了连灭三国的王贲也顺利登顶外,王离这个迷路将军,也继承祖父之职,做了彻侯。王氏一门两彻侯,遂成为大秦第一军门。   除此之外,李斯先升为伦侯,去年更升为彻侯,毕竟他的地位,与秦昭襄王时的应侯范雎相当,对统一有谋划之功。这也意味着,李斯的荣耀,已经到顶了。   彻侯只有三个,伦侯就有点多了,数数秦始皇琅琊石刻上的名字就知道了:   伦侯建成侯赵亥,这是秦昭襄王时代的老臣;伦侯昌武侯公孙成,这位是宗室,秦始皇爷爷辈的人物;伦侯武信侯冯毋择,这位是破燕赵有功,镇守北方的将军。   近几年,又添了几位:李信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有大功,两年前封伦侯。   蒙恬筑匈奴,这些年与匈奴、东胡时有冲突,屡有斩获,一年前封伦侯。   这两人有才又有功,要不是因为第一次伐楚的大败,恐怕已是彻侯了。   值得注意的是,上个月,病笃告老的叶腾也被升为伦侯,毕竟他可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有灭国之功的人啊,眼看时日无多,秦始皇也给了这位老臣应得的荣耀。   所以这么算来,黑夫,是秦朝第十一位侯,第八位伦侯……   他虽然资历不如以上诸人,但十余年来,南边、西边、东边、北边,像是打麻将似的打了一圈,功劳也不小。   但黑夫却没有半分欣喜,为什么挑这个时候封侯?黑夫有点摸不透秦始皇的套路,这哪是赏枣,分明是赏瓜!   “是要明面上尊我之位,然后顺势调回咸阳,削我之职权?”   “还是先行赏赐,好让我意外之下,感恩戴德,然后去收拾南方的烂摊子?”   在陈平面前谈笑风生的黑夫,此刻内心,却是感谢,困惑,不安,忐忑,种种情绪掺杂。   思索间,行宫已到。   却见殿内,但凡跟秦始皇出来的重臣皆在场。   中车府令赵高笑眯眯地称他:“君侯”,黑夫也报以微笑,心里则呵呵哒。   长公子扶苏朝黑夫拱手,觉得这是黑夫应得的,对秦始皇的用意浑然未觉,这当儿子的比起做父亲的,心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御史大夫茅焦朝黑夫点头微笑,少府姚贾又在感慨后生可畏了。   还有右丞相李斯,他站在最前方,手里也捧着彻侯的紫圭,目光与黑夫对到了一起,含笑致意。   但内心,却满是警惕。十年前,李斯与黑夫在咸阳宫初次相见,黑夫是个初来乍到的郎官,渺小得像是李斯脚边的老鼠,还是只有点用的老鼠,所以李斯能与他和颜悦色,眼神却高高在上。   可这一刻,他与黑夫的地位,又近了许多,后浪汹涌而来,前浪开始要担心背后了……   其他人等,多半都怀着羡慕的目光,三十余岁便封侯,功成名就,这是无数人的梦想。   对以上诸人,黑夫只是匆匆还礼,立刻看向了端坐君榻之上的秦始皇帝。   黑夫作战战兢兢状,对皇帝下拜,大声道:“黑夫见过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这种恭维的三呼万岁,是胶东搞出来的,但秦始皇似乎是听腻了,面无表情。   按照礼制,黑夫需要拜,一辞,一受,二拜时,他说道:“陛下不以臣卑鄙,封臣以伦侯之爵,臣何德何能,能得此殊荣,惶恐至极,不胜犬马怖惧之情!”   “卿有功,当。”   秦始皇言简意赅,又让太史令胡毋敬念出秦朝第十一份封侯诏令:   “维三十五年正月甲子,制诏以胶东守黑夫为伦侯。曰:‘朕承天序,稽宗庙之灵,扫六合,一天下,平四夷八荒,黑夫克咸厥功,故建尔于侯卫之爵。侯卫朕躬,保乂秦邦,宣力四方,于戏!实惟秉国之吕,旁祇厥绪,时亮天工,可不慎与!勤而戒之!’”   一般人还真听不懂,黑夫也只晓得大致内容:皇帝说,你这小子过去干的不错,所以封你做侯,你可要好好做,不要让朕失望……   他立刻三拜,努力让自己语气激动欲泣,委貌冠的穗子垂到了地上:   “陛下隆恩,臣必不负厚爱,生当郧首,死当结草!”   秦始皇却只是平淡地抬起,让他免礼,群臣也齐声道贺。   然后,便是宣布黑夫的封号了……   伦侯虽然掺了水,且不是实封,但也是有前缀有封号的,比如赵亥是“建成侯”,冯毋择是“武信侯”,都是挑了好的寓意,另带他们的功绩。   黑夫心里却有些忐忑,他就怕秦始皇来个“公厕侯”“黑侯”之类奇奇怪怪的东西……   事实证明他多想了,秦始皇今天很严肃,为黑夫挑的封号,用意也很深远!   “卿为秦邦侯卫,朱英绿縢,二矛重弓,戎狄是膺,荆舒是惩,及彼夷越,莫不率从,当为朕昌大南疆,曰:昌南侯!”   ……   昌南侯,此号一出,秦始皇封侯的用意,便一下子明白了!   一来,是应了黑夫建的南昌城,二来,是希望黑夫接下来,可以继续昌大南疆——这是黑夫当年玩梗的原话,到头来却坑到自己了。   “真是一语成谶啊!”   群臣恍然大悟,黑夫则有点脑壳疼,暗暗吐槽:   “封侯糊脸,这种事,也只有你秦始皇帝干得出来啊!”   封侯典礼之后,秦始皇还当着群臣的面,问了黑夫一个问题。   “昌南侯,若朕用你之策,任你为主将,两年平定越地、越人,可能做到?”   好家伙,皇帝也学会了讲价,上次说半年,这次加到了两年,大概已是秦始皇的底线了……   不同于上次屏退众人的君臣密谈,这次,秦始皇是当众发问,黑夫也只能立刻回答。   有了之前的一系列铺垫,先是升陈平爵,让他无法再做黑夫的门客以示警告。又用“昌南侯”的侯名糊黑夫一脸,此刻黑夫若还敢说不,他就彻底凉透,可以回老家钓一辈子鱼了。   这时候,不行也行!   黑夫只能大声道:“臣能办到,必戡平百越,使蛮越率从……”   秦始皇总算露出了一丝笑,这是君主与臣子博弈后,取得完胜后的心满意足。   与人斗,当真其乐无穷。   他又板起脸道:“军情如火,一天都不可耽误,朕会让人将虎符、任状、旗帜、调令备齐,你即刻启程,先去将南疆情势稳住!再将需要兵卒、人手、辎重回复咸阳!”   “诺!”   黑夫应诺,却又道:“陛下,臣此番孤身南下,恐不易着手军务,故臣……想从胶东带一个人走,望陛下允之!”   秦制,官员调职,不得将属下带走,秦始皇心中有一丝不悦:“莫非是那陈平?”   陈平在对匈奴的战争里,曾随商队去到匈奴王庭,留书离间单于父子,故秦始皇知道其事迹,知道这是个诡诈聪慧之人,有点兴趣,本欲让朝廷征辟,但陈平却宁可让功,让自己长期保持在卿爵之下,做黑夫的门客,也不愿意当真正的秦吏。   秦始皇多疑,于是便将这对极为相得的君臣拆散,他得让黑夫知道自己的本分。   “不是陈平。”   黑夫却笑道:“陈平已是左庶长,乃官府长吏,岂能再作为门客,被人支来使去?他何去何从,皆听朝廷调遣,与臣再无关系。臣想带走的人,只是个擅长管理粮秣的小吏,叫萧何!”   ……   PS:李斯已为彻侯:“斯,上蔡闾巷布衣也,上幸擢为丞相,封为通侯,子孙皆至尊位重禄者,故将以存亡安危属臣也。”——《史记·李斯列传》通侯是汉代避刘彻讳,才改的名,也叫列侯。 第0635章 薪火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即墨城外,一群官员正在为同僚送别。   领头的是新上任的左庶长、功曹掾陈平,以及兵曹掾曹参,即将远行的人,则是被黑夫拖下水的“小吏”萧何……   饯别宴已吃过,比刚统一时,翻了好几倍的奉钱,也塞满了萧何的行囊。   终于到了告辞的时刻,众人一一上前拜别,轮到曹参时,他看着萧何,欲言又止……   在沛县为吏时,萧何事事第一,曹参则是万年老二,心里难免会有想法。但在胶东为官的四年里,却是曹参得黑夫卓拔,常压萧何一头,也算扬眉吐气!   眼下,黑夫在离开胶东时,既没有带心腹陈平,也未让文武双全的曹参南下,却单单点了萧何同行,许多人颇为不解。   对老萧这新差事,曹参可一点不羡慕。他听闻,百越林中多蝮蛇猛兽,天热多雨,夏月暑时,霍乱之病频发,那些南征之卒,多半不是死于交兵接刃,而是死于恶疾瘴气,萧何四十多岁的人了,此去真是凶多吉少……   二人虽有竞争,但毕竟是同乡老友,曹参发自内心替萧何担忧。   萧何面上亦有忧色,主动对曹参作揖道:“若萧何逝于南方,我那不成器的三个儿子,萧禄、萧同、萧延,还望曹兄教之,萧氏宗族,也请曹氏帮衬一二……”   楚人相信,五岭之南除了纹身食人肉的蛮族外,还有无数妖魔鬼怪,巨大的狐狸到处都是,长着九个脑袋的雄虺蛇吞噬人心,即便是死了,灵魂也不要往南,何况活人!萧何也觉得,此去自己恐怕凶多吉少,悲观到要提前交待好后事。   一千年后的唐代,但凡被扔到岭南做官的人,大多要痛哭流涕,与亲友做最后诀别,再写无数诗来抱怨,像是进鬼门关似的,何况秦朝。   “一定,一定!”   曹参重重点头,眼里含着泪,二人的交情,的确到了能托付妻子的程度。   陈平却在一旁笑出了声。   “此乃建功立业之行,二位怎么搞得好似生离死别?以昌南侯千金之身,尚不避险阻,先行南下,难道他就不怕疫瘴么?事情总有解决之法,萧兄不必多虑,既然你害怕南方的瘴气鬼怪,那这样……”   说着,陈平就跑到路边,从光秃秃的树上折下一根柳枝,装模作样地在萧何周边绕了一圈,口中念念有词,双手捧着柳枝赠予他。   “此柳定能庇护萧兄!鬼怪、瘴气皆不近身!”   时人视柳树为辟邪却鬼之木,行人带上柳枝,至少能使鬼魅望而生畏,远远躲开,确保旅程的平安,折柳赠别,是对旅人行途安全的祝吉……   此举诙谐,悲伤的送别气氛顿时没了,萧何、曹参都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方才的举动,的确有点露怯。   萧何哭笑不得,只好过柳枝道:“多谢陈君之柳,萧何定会像这柳条一样,不论寒暑冷热,插到哪,活到哪!就此别过,只望还有相见之日!”   陈平、曹参等亦朝他拱手:“珍重!”   ……   送走萧何后,陈平回到家中,来胶东四年,陈平的家眷也搬到了即墨,随着他爵位、职位不断攀升,已不必像北地时那样,寄居于黑夫家,也住上了高门大院,气派非凡。   进门后,陈平却发现,妻子张氏在院子里设了个神像,正在下拜祭祀,搞得整个家乌烟瘴气……   陈平皱眉,他是最不信邪的人,否则,也不会在妻子张氏曾连嫁五夫,五夫皆死的情况下,还欣然纳之。结果不也没事么?他的事业青云直上,功名利禄滚滚而来,什么鬼神命运,皆虚幻也。   他相信,事在人为!   于是陈平颇为不喜,斥道:“这是何物?”   张氏转过头,她比陈平年纪略大,岁月在脸上留下了痕迹,昔日的阳武县第一美人,如今眼角已有了鱼尾纹。   陈平对她的喜爱也渐渐淡去,上个月从碣石回来后,还以极快的速度,纳了两房妾——张氏不知,这是陈平为了给自己留在胶东,找合适的借口。   张氏虽然气,但却无可奈何,失去丈夫宠爱的中年妇女,只能把兴趣转向求神拜鬼,拜的还是齐地的神主……   陈平发问,她便理直气壮地说道:“此乃三山阴主,能庇护人时来运转,妾曾向阴主祈求良人平安。如今良人升爵左庶长,是郡中大吏,不再是门客,也不必去那凶险的岭南。妾以为祈福应验,故在此祭祀还愿,良人,你也来拜拜……”   “荒谬。”   陈平将妻子骂了一顿,让她赶紧将这些乌七八糟的东西撤了。   张氏十分委屈,哭哭啼啼,撤了神主塑像后,还嘟囔着道:“别人从食客恢复自由身,都十分欣喜,唯独良人闷闷不乐,莫非是还想继续追随昌南侯?他去南方不带良人,是为了良人好,是爱护你,任谁都看得出来,南方凶险,九死一生……”   “够了!”   妻子越说越歪,陈平回到书房后,又是恼火,又是无奈。   他当然明白,妻子是为了他好,与曹参一样,张氏以为去了南方的人,多半要死在那,正在陈平免去这一劫而庆幸。   但他又气这女人胡说八道。   “她懂什么,君侯之所以将我留在胶东,是为了守住这一窟!”   这一系列的谋划,只有他们二人才清楚,黑夫觉得陈平名声太大,若三度调任,三度追随,就算秦始皇不心疑,也会给小人口实。   所以,便在秦始皇升陈平爵后,让他就坡下驴,结束与黑夫的主臣关系,留在胶东做了功劳掾,相当于后世的省委组织部长。   新的胶东郡守很快就会来赴任,但不论来的是谁,都得倚重陈平。作为黑夫的代理人,陈平掌握着胶东新政的一切,在海东商社、农家、青岛港,他说话可比地方官有用多了,这是四年劳苦经营积累的人脉。   黑夫带走萧何而留曹参,也是出于这种考虑:曹参已彻底投靠黑夫,担任兵曹掾,掌兵事,与陈平这个管人事的配合,胶东的军政,便绕不开他二人,一旦时局有变,陈平要做什么事,也有帮手。   陈平决定,今夜就在书房睡,他掌了灯,持笔在一张麻纸张写下了一首诗。   那是三年前,黑夫迎农家入胶东时,为了博得农家领袖野老好感而作(chāo)的《悯农》。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当时,这首诗赢得了农家的极大赞赏,认为胶东郡守不愧出身黔首,极懂农人苦处,就此在胶东扎根。数年苦韫,在黑夫的提议下,农家种出了白菜,磨得了豆浆豆腐,还将多余的豆子发成豆芽,这些食物,极大改善了军队的伙食,更渐渐开始进入民间,胶东人饭桌上的菜肴,开始变得有声有色……   但就在十月,陈平离开碣石时,黑夫却告诉他:“这《悯农》,其实还有下半首,我只示你一人。”   想到君侯毫无保留的信任,陈平执笔的力度变大,也不再用秦篆,二十个魏国文字,跃于纸上!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   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   黑夫的赠诗,让陈平彻底明白了君侯的用意和决心!农夫尤饿死,这就是天下的现状!   本以为四海一统后,能休兵止战,铸剑为犁,然而,秦始皇帝骗了所有人!   陈平自言自语道:“在石刻上说什么黎庶无繇,男乐其畴,女修其业,都是谎话……实际上呢,这十几年来,竟是无岁不战!”   即便黑夫与他们在胶东鼓励农桑,货殖兴业,但这些新政给黔首的好处,也抵不上沉重的徭役、赋税,反倒是胶东给朝廷创造的财富,被秦始皇源源不断,投入到新的征战里。   陈平只觉得,黑夫在胶东做的事情,犹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他将整首诗又念了几遍,然后就立刻投入炭盆里烧成灰烬,看着它一点点被火舌吞噬,陈平的眼中,也映射着火焰。   “这股不断舔舐天下的火,不是齐地诸田,不是六国贵族,不是轻侠恶少年,更不是为避苛政,逃入山林的戍卒黔首。”   “这火,是秦朝自己的苛政,是秦始皇帝那无穷无尽的欲望!”   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整个天下,三千万生民,都得绕着他转:北戍长城三十万,西开张掖十万,南征去了二十万,但都比不上关中、骊山的宫室皇陵,足有刑徒七十万……   适龄的青壮劳力,几乎都在路上奔走,哪还有时间好好种田,连轴转十几年,所有人都累了。   陈平笃定,不久之后,这火,便就会将这九州,烧成一片白地。   “南征是个泥潭,恐怕又要添二三十万进去,历岁经年,士卒罢倦,食粮乏绝,使男子不得耕稼树种,妇人不得纺绩织纫,丁壮从军,老弱转饷,居者无食,行者无粮。民苦兵事,亡逃者必众。”   “到那时,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待秦皇死时,中原必乱……”   那火,也会随之蔓延到秦朝的七庙上,栋柱歪斜,大厦将倾!   就像,陈平十多年前所见,大梁城轰然倒塌一样!   纸张在炭盆里烧成了灰,陈平也露出了满是期盼的笑。   果然,比起道家黄老,还是搞阴谋更适合他。   “而君侯,届时将带着渴望归乡的数十万南征之人回家,谁敢阻止征夫的归心,谁就是他们的敌人!昌南侯,他将成为这场大火后,拯救天下的甘霖!”   ……   与此同时,彻夜兼程南下的黑夫一行人,也来到了南阳郡叶县。   刺骨的寒风中,共敖奉命在前面手擎旌节,大呼“昌南侯至,众人回避!”   黑夫则在后纵马狂奔,搞得街巷鸡飞狗跳!像极了小说里的反派。   漆黑天幕飘落雪花,洋洋洒洒,落了人马一身。   黑夫握辔的手冻得发疼,最后甚至失去了知觉。   但他却没有丝毫减速的意思,他在赶时间,远方的丘陵,仿佛是鬼伯佝偻背影,它与黑夫的目的地相同,都是叶氏老宅。   必须追上它,超过它!   黑夫第一次在内心祈求神明,恳求大司命,能否停下来歇歇脚,抽根烟?   “叶老头啊叶老头。”   黑夫咬紧牙关,靴侧马刺又踢了一下坐骑:“你可要撑住,女婿我,还有重要的句话,想对你说!” 第0636章 鱼脱于渊   秦始皇三十五年,十二月初,南阳郡叶县,子高里。   叶氏历史悠久,能追溯到三百年前的楚国叶公,所以叶氏归根结底,竟也算芈姓之后,后来在三晋攻楚的战争里,南阳归了韩国,叶氏遂入于韩,但也开枝散叶,在此聚族而居,称之为“子高里”,此地一整个里,都是叶家人。   在里门处,黑夫便不得不下马了,并非是此地里正敢拦他,而是里中道路是用青石铺垫,人来人往,变得光滑无比,如今下了场雪,马蹄踩上去更是直打滑。   他只能步行而入,叶氏比户相连,列巷而居,两边的屋舍被飞快抛在后头,不多时,粉墙朱瓦的叶氏老宅就到了。   虽然天上下着雪,但整个里的人,似乎都聚集到了这,将叶腾家宅围得水泄不通,顾不上肩头满是雪花,皆面露忧虑,唉声叹气——叶氏的顶梁柱,很可能熬不过今夜了。   叶氏众人在担忧家族靠山就要塌掉之余,也各有算盘:叶腾被秦始皇拜为伦侯,可他却无子,仅有一独女,这爵位继承该怎么说?   于是近点的兄弟叔伯,都带着自己的儿孙来此,就希望叶腾在最后的时刻叫他们进去,过继一人……   众人各怀心思,直到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打破了这沉闷的气氛,一个声音响起:“昌南侯到,快让让!”   “昌南侯?”   叶氏族人皆茫然,碣石发生的事还未传到这,他们只知道叶腾被封为“高梁侯”,当然不是高粱的意思,而是取自叶氏祖先:叶公沈诸梁,字子高,也就是叶公好龙的主角……   但什么昌南侯,却是闻所未闻。   但共敖,他们却是认识的,这是叶腾女婿黑夫的亲信,上个月护送叶子衿归乡,前天又匆匆离开,再一瞧他手里多出来的君侯旌旗,众人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连忙避让行礼。   在共敖引领下,一个风尘仆仆的黑脸汉子径直进了大门,门扉再度关上,将想要询问病情的叶氏众人挡在了外面!   这还是黑夫第一次来叶家老宅,才进门,两个孩子就从积雪的院子里跑了过来,一头扎进他怀里。   “父亲!”   是黑夫的两个儿子,破虏和伏波,破虏生于秦始皇二十九年,六岁了,个子已及黑夫腰,伏波则生于秦始皇三十二年,也三岁了,个头刚好到黑夫膝盖。   黑夫将他们一手一个抱起来,问道:“你们母亲呢?”   伏波有些害怕,死死抱着黑夫脖子不说话,破虏则比较大条,挣扎着想下来,说道:“母亲在里面,陪着外祖。”   黑夫将他俩抱到温暖的室内,将沾了雪的大氅扔在门边,进了里屋。   这时候,叶子衿也听闻黑夫到来,从病房中走了出来。   黑夫一瞧,这还是他那丰腴的漂亮老婆么?几个月不见,下巴尖得像锥子,瘦得让人心疼,头发未曾疏理,不知熬了几夜没睡,完全是硬撑的状态。   黑夫也好不到哪去,为了赶时间,他几天没洗澡,身上臭烘烘的,两颊给冻得通红,头发也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遇到这种事,哪还有什么体面矜持,只剩下狼狈。   “良人来了。”   但叶子衿的声音,却依然坚定,没有一看到黑夫就扑过来痛哭流涕。   只因父亲病重时,她便是这个家的主心骨,她若垮了,谁来主事,外面那群伸长了脖子,希望天上掉馅饼的亲戚么?   黑夫过去抱住了妻子,用强壮的双臂环住她瘦削的背,在耳边轻声道:   “我来了,都没事了,都没事了。”   独自支撑许久的叶氏,终于忍不住在黑夫肩膀上啜泣了一会,但很快她就擦干了眼泪,对黑夫道:   “父亲快不行了,他一直念叨的事,便是想见良人最后一面!”   ……   叶腾久病半年多,咸阳各类医师将叶府门槛都踏破了,秦始皇甚至派太医令夏无且来给他诊治,然而都无济于事。   烛光映照下,昔日的强势老头整个人形容枯槁,呼吸微弱,眼看就要灯枯油尽。   当他艰难睁开眼里,就看到了榻边的一团黑影。   “妇翁。”   黑夫凑了过来,叶腾却又疲倦地闭上了眼,他只能轻轻地唤道:“妇翁,是我,是黑夫,我回来了!”   隔了良久,叶腾才再度睁眼,瞧了黑夫一眼,胡子一抖一抖地说道:“是黑夫啊,难怪不管我睁眼闭眼,都这么黑!”   黑夫哭笑不得,这叶老头,都什么时候了,还有时间埋汰他,却听叶腾问道:“子衿呢?”   “妇翁,方才就是你让子衿出去,说是有话要单独对我说。”   黑夫十分无奈,看来叶腾真是病糊涂了,这样的对话,一刻前已经有过一次了,等他安顿妻子在外休憩,再回到病房中时,发现叶腾有睡着了,他只得在这坐了许久。   “是这样啊……”   叶腾叹了口气:“老夫到底要与你说什么来着?嘿,想不起来了,你先说吧。”   二人两年未见,虽有书信往来,但还是不如当面讲来得快,于是黑夫便挑着紧要的说,将海东得胜,南方出事,自己被秦始皇封为伦侯这一系列事情简单扼要地告诉叶腾,一边还要注意老头别又睡过去。   叶腾只心不在焉地听着,直到得知黑夫做了“昌南侯”,才一下子精神起来,骂道:   “老夫劳碌一生,有灭韩之功,死到临头,才得封关内,你不过三旬出头,竟也能称君侯?真是,真是……”   一边说,还一边剧烈咳嗽,声音可怖,像是破鼓发出的垂死挣扎。   黑夫连忙为其抚背,笑道:“虽然都是伦侯,但妇翁的侯,是实至名归,我的侯,则是陛下塞过来的甜枣,让我不得不答应两年平越,分量远不如你……”   叶腾道:“也罢,翁婿一同封侯,虽然比不上王翦祖孙三代彻侯那么好听,但也不错。”   这时候,他也想起要和黑夫说什么了。   叶腾攒着黑夫的手,黑夫能感受到它瘦骨嶙峋,毫无生命活力。   “我只有独女,没有儿子,这爵位也不想给那帮亲戚,你让伏波以叶为氏吧,这高梁侯,是我做韩奸,灭母国,拼了一辈子才换来的,若是及身而至,太可惜了。”   黑夫有些犹豫:“自无不可,只是,这不合律令吧?”   秦朝的继承法,顺序是:子男、子女、父、母、男同产、女同产、妻、大父、大母,同产子(侄儿侄女),优先级依次降低。若是爵位继承,则自动略过女性。   又有一条补充法令:“彻侯、伦侯亡子而有孙若子同产子者,皆得以为嗣。”无子时,可以由其孙或者继养的兄弟子嗣爵,前提是,兄弟之子必须过继……   叶腾没有儿子,兄弟皆已亡故,照此类推,就算要过继,也该轮到兄弟的儿子才对,没有让外孙袭爵的道理,即便黑夫而小儿子改叫叶伏波也不行。   等下,为什么感觉换了个姓,名字忽然变得好听起来了?难怪那么多主角,都姓叶!   叶腾笑道:“律令,律令是什么?律令就是陛下的心情,王翦的武成侯,为何能直接跳过王贲,传给王离?这难道就合法么?你应该知道,这天下,唯一一个能更改律令的人,是谁!”   的确,王翦的武成侯,本该传给王贲,但秦始皇为了突出王氏的功绩,亲自干涉,先将王贲升为彻侯,又将王翦侯位直接传给王离,只改“武成”为“武城”,逼格顿降。   “这是王翦死前提的要求,我是除了王氏父子外,唯一帮陛下灭了一国的老臣,提这样的请求,不过分吧?”   看着叶腾的眼睛,黑夫一下子明白了叶腾的用意……   “妇翁……”   他有些感动,叶老头这个老阴谋家啊,临死了,也不望帮他一个大忙!   “昔日王翦将六十万人伐楚,害怕陛下疑他,临行前,除了抱怨征战多年未能封侯外,还多为王氏请良田美宅,说希望子孙能以餬口寄身,陛下大笑,然后欣然应允……”   “王翦出关后,又五次使人回咸阳,请求陛下再赐良田,旁人看来他是贪心不足,实在过分,然而,陛下素来多疑,空秦国甲士而专委於王翦,他多请田宅,是为了自坚!”   “王翦请田自固,我如今为子请继妇翁之氏,承袭高梁侯之位,也不失为自坚自策啊……”   不合律令,却没有逾越皇帝的底线的小要求,这就是自保自污之术!   那样一来,他的家眷,还有未来新鲜出炉的三岁小侯爷“叶伏波”,将成为秦始皇的一颗定心丸,是让黑夫在南边安心打野发育的保证……   看似是叶腾的自私,可实际上,却饱含了老人家的良苦用心。   黑夫肃然下拜,对叶腾顿首:“从今日起,伏波便是叶氏嫡孙!”   “好,好……如此,老夫便没什么好挂念的了。”   叶腾说了这么多话,又累得不行,闭上了眼睛,艰难地喘息,黑夫以为老丈人又睡着了,只能等他醒来后,再将那重要的话告诉他。   但很快,叶腾的声音便响起,似是梦呓。   “那句话,你想明白了么?”   ……   大家都是腹黑之人,黑夫自然知道是什么事:“妇翁说的,是‘海大鱼’么?”   叶腾不答,算是默认了,黑夫便接着道:   “四年前,在离开咸阳,去胶东赴任前,妇翁赠我的话,便是‘海大鱼’。”   这是一个典故,孟尝君的父亲,靖郭君田婴由于私心,准备加固封地薛县城墙,让它的高度,能和临淄媲美,关起门搞独立。食客纷纷劝阻,靖郭君大怒,严禁门客再言此事,言者杀!   唯独有个大胆的门客拜见田婴,只对他说了三字:“海大鱼!”然后掉头就跑。   田婴不明其意,只能答应让他畅所欲言。   门客便道:“君不闻海中大鱼乎?网抓不住它,钩钓不到它,在海中也没有天敌,可一旦大鱼离开了水,连小小蝼蚁,也能在它身上肆意妄为。齐国,就好比主君的水,你能权重天下,与诸侯伉礼,并非因为薛城坚固,兵甲众多,而是因为,君乃齐相,背靠大山。若君与齐决裂,不再受庇护,就算将薛县城墙筑得如天一般高,难道还挡得住楚、魏的十万大军么?”   田婴恍然大悟,遂停止筑薛。   黑夫将海大鱼的故事又又又讲了一遍,说道:   “我最初以为,妇翁的意思是,我就像是一条海鱼,在南郡、关西,能背靠秦人,又深得陛下信重,同僚配合,故能如鱼得水,尽情施展才干。”   “可去胶东,却是距离咸阳最远的地方。黔首未集,民心未定,诸田豪长林立,我看似近海,实则是条上了岸的鱼。虎落平阳被犬欺,龙游浅水遭虾戏,若不想陷入干死在浅滩,被蝼蚁宵小所吞,就必须援引些人才,变成手足助力……”   “真是朽木一根,我是这意思么?”   叶腾气哼哼地说道,眼睛依然闭着。   “当然不是。”   黑夫笑道:“我后来才明白,妇翁真正告诫是,秦如海,我如鱼,若离了这浩瀚之水,我就会像脱离了齐国的田婴一样,活不下来,故鱼不可脱于渊!”   这是每个位高权重者,都无法避免的困局。   叶腾是聪明人,他隐约觉察到了什么,希望黑夫恪守秦吏之责,不要因为离开咸阳远了,就生出乱七八糟的心思。   这是叶腾自己的心得,若没了秦朝庇护,他,还有整个家族,就会被六国遗贵撕成碎片,所以只能对秦朝尽忠职守,更不敢生出异心——为韩守却叛韩,为秦吏却背秦,他必将身败名裂,被唾骂千古!   叶腾以为,黑夫的处境,也与他相似,千万不能走错路!   临死前他放不下的最后一件事,便是黑夫的想法。   却听黑夫道:“此言诚然有理,但若是这海即将沸腾,里边的鱼,难道要一动一动,等着被炖成汤么?”   叶腾猛地睁开了眼,惊讶地看着黑夫。   “海如此之大,怎么会被煮沸?”   黑夫轻轻拨弄着案几上的灯蕊:“海不辞其水,故能盛其大,但若是隔绝了活水,再以猛火烹之,总有煮开的那天,妇翁也感受到了吧……”   明明是冰冷的雪天,黑夫却伸出手道:“这天,越来越酷热了!”   叶腾真的流汗了,滚滚热浪,他岂能不知?但还是不死心:   “难道,就不能加以劝诫,制止么?这才是秦吏的本分!”   黑夫默然良久,才道:“釜中的鱼儿跳跃挣扎,难道就能让火停下?妇翁应该清楚,煮沸这片海的火,源头何在……公子扶苏、茅焦、我,甚至还有妇翁你,吾等都试过了,停不了的。”   他和叶腾都清楚,彼此是什么东西,所以这一刻,黑夫不必做演员,不必装赤胆孤臣、良师益友、清官良吏、国之干城……   更不必装野心勃勃,渴求权势的枭雄。   他只是一个站在历史分叉口,面对将影响自己一生,影响三千万生民,也将影响这天下两千载的抉择时,面露犹豫的中年人!   是力挽狂澜,还是推波助澜?   行了,张口闭口救朝廷救百姓救天下前,先救救自己吧。   他发自肺腑地说道:“我不能指望火自己停下来,也做不到一心为公,无半点私心,数年来,黑夫东奔西走,为国补漏,给陛下当狗,任劳任怨,但实在是累了。我想,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考虑了……”   “罢了罢了……吾命不久于人世,接下来的路,是生是死,都只能靠你自己走,老夫只庆幸,鬼伯已至门外,我不必看到鼎沸的那天。”   叶腾看开了,哈哈大笑。   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但黑夫啊,你打算如何做?如何解开海大鱼的困局?鱼,如何脱于渊?”   “对别人来说,几乎不可能,但我来说,这已不难。”   黑夫凑近,在行将就木的老人耳边,将自己的答案告诉了他: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第0637章 鸟上青宵   黑夫抵达南阳叶县之际,秦始皇的庞大队伍,也已近函谷关。   白雪纷纷洒洒,将在崤函之塞的山巅堆积,也落满了蹲在道旁,瑟瑟发抖的黔首身上,让他们满头皆白。   这条道上,随处可见穿着赭衣的刑徒,身着黑甲,穿着毛衣,戴狗皮帽的秦卒则在旁催促呵斥,让刑徒们在驰道上铺垫干草,好让车队顺利通过……   秦始皇帝的御驾没有半分停歇,见到路边蚂蚁小虫,就要停下脚步将它们轻轻拨开避免伤害的,是佛祖,是圣母,伟大的祖龙,不会看他们一眼,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思虑,关系到帝国领土完整,关系到大秦万世一系,关系到长生不死……   但扶苏会,前方马车陷入湿滑的路上无法行进,乘着这间隙,公子扶苏的车辇掀开了帷幕,看着道旁刑徒,还有避让在旁的服役黔首,问旁边的谒者邵平:   “这寒冬腊月的,为何从洛阳之后,便见刑徒满道,入关服徭者往来不绝?”   邵平乃周代在宗周辅政的召公之后,周被犬戎所击,留在秦地,也成了秦国世族之一,家门显赫,他今年二十余岁,入宫为谒者,这次回程,被秦始皇安排在扶苏身边。   他回道:“禀公子,从一年多前,公子出征后,便一直如此,这全天下的刑徒徭夫,好似都被征到关西,吾等已见怪不怪了……”   “一年多,从未中断?”   扶苏有些惊讶:“父皇征了多少人入关?”   “不知多少了。”   邵平摇头:“去年,陛下以为咸阳人多,先王之宫廷小,欲新起一座宫殿,以便日后迎西王母入居,便下诏说,周文王都丰,武王都镐,丰、镐之间,帝王之都也,乃营作朝宫上林苑中,名曰阿房。有十多万民夫在那干活,眼下宫殿还没盖,先盖着外围的阿城,要走一整天才能绕一圈,将半个上林苑都包了进去。”   “西王母……”扶苏无语,父皇到底在想什么?真的要学周穆王么?   活着时的宫殿要盖,死后的居所也不能落下,且规模之宏达,比阿房宫只打不小,秦始皇显然是在做两手准备,谒者又说:   “骊山的陵寝,是丞相主持营修的,这些年一直在修,前后投入数十万人。小臣曾奉命去看过一眼,少府令工匠按照整个卫尉军的阵型,甲胄兵器,都原模原样,烧制成彩色陶俑,护卫在陵寝周边,那些人马,皆如真人般大小,模样形态还各不相同,且要栩栩如生才行。好几个能工巧匠,带着十个隶臣忙活一天,才能做一个,可卫尉军,足足有上万人啊,更别说车马什么的,光做这事,就够数万人干好几年了……”   兵马俑,这让后人惊叹的瑰宝,还只是整个陵寝的九牛一毛,骊山数十万刑徒,不是吹的。   “至于这些新征发的刑徒、黔首,则是奉命去西边,到李信将军打下来的张掖郡去。据说乌氏的商队已经深入大漠,走遍西域诸邦,抵达了昆仑山,还听当地人说了西王母的传闻,看来就快找到了,陛下决定,在张掖郡修筑城郭、亭障、驰道,驰道一修好,他就要西巡,去西方看看……”   “够了!”   扶苏喝止了邵平,邵平这才发现,经历一场东征后,变得英武而坚毅的长公子,这一刻却面如死灰。   邵平这才觉得自己多嘴,连忙跪在泥地雪水里,可这是眼前正在发生的事,公子入了函谷关,迟早会看到那高耸入云的骊山陵寝,看到系着绳索,相望于道的刑徒。   扶苏没有怪罪邵平的意思,他在发抖,并非寒冷,而是害怕……   难怪从燕地回关中,扶苏只觉得,沿途郡县,比他去时凋敝了不少,也难怪了,多亏了秦朝这深入底层的征发能力,多亏了地方上兢兢业业的秦吏们,将一批有一批徭役送来。   “昌南侯啊昌南侯,你当年的好意,终究变成了这天下的梦魇。”   骊山、阿房、张掖、西域,关西变成了一个无底洞,聚集于此的移民、刑徒、徭夫加起来,竟接近百万!再加上北筑长城三十万,南征百越二十万,这全天下二十分之一的人口,居然都在路上奔走,疲于乏命,地方能不衰败么?   黑夫在胶东新政创造了不少财富,海东商社财源广进,指导农人种地的二十四节气歌,能让地里产更多粮食的法子,在缓慢传播。   但照料粮食好难啊,一年到头,春耕夏耘,方有秋收,一点点精耕细作,才能换得少许增产。   而朝廷的征令呢,却来得那么快,那么轻巧,四海是无闲田了,但农夫们,却都在服役的路上,在家务农的,是老人、母亲,还有瘦弱的半大孩子……   王事靡盬(gǔ),不能蓺(yì)黍稷!肃肃鸨翼,集于苞棘!   诗里的那一幕,他总算见到了。   有人在努力让活水流入,但比起挥霍的速度来,却杯水车薪,路漫漫其修远兮,这天下人的劳苦远行啊,才刚刚开始。   “公子要向陛下进谏么?”   邵平从泥水里抬起头,含泪道:“还望公子勿要如此,那个身高不足五尺,喜欢嬉笑怒骂,常借诙谐之言劝谏陛下的优旃,他……他就因为当着陛下的面说,若西王母能使人长生,现在身边陪着的应该是周穆王,希望陛下能罢河西之徭,惹怒了陛下,被割了舌头,再也说不了俏皮话了……”   优旃,那是十年前,秦始皇铸十二金人,与扶苏一同力劝秦始皇的滑稽倡优啊,靠讲笑话博得皇帝一乐的他,居然失去了最有力的武器,这真是扶苏听过最让人心寒的笑话。   公子闭上了眼睛,他眼前闪过的,是死在辽东老林子里的杨端和将军,是营啸时死伤的燕赵兵卒,是海东韩城外,新垒的上千座新坟……   扶苏一直反复告诉自己,这次远征是有意义的,那些人的牺牲是值得的,是为了惩戒叛贼,是为了给战争和仇恨收尾,等这一切结束后,便是新的开始,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多么美好啊。   离关中越近,看到的真相越多,扶苏越觉得,自己在自欺欺人!   眼下,他的东征是结束了,但新的大工程大征伐,在陆续上马,这天下,却太平不起来,秦与六国之人,依然在仇恨和怨愤的深渊里沉沦。   扶苏的目光,盯在父皇巨大的车鸾之上。   他早该发现了,炙烤这天下的烈焰,从来就不从外而始,而是由内而外!   指甲抠入掌心,谏言,谏言有用么?当年最喜欢进谏的几个人,不是学会了闭嘴,就是被割了舌头。   扶苏有点理解,殷商三仁当年的心情了。   “不,我不会进谏了。”   默然良久后,扶苏抬起头来,他无视了外面辛苦拉辇,相望于道的刑徒徭役,放下了车的帷幕,声音坚定,却失去了昔日的温度,变得与外面的冰雪一样冷。   “还有更重要的事,在等扶苏去做!”   ……   与此同时,南阳郡叶县,一场葬礼才刚刚开始。   叶腾在黑夫归来的第三天走了,最后口述了一篇绝笔奏疏,请求秦始皇能让他外孙伏波继嗣,然后似乎是身体突然好了,提出要去外面看看,还点名让黑夫背他。   黑夫背上的老人,是如此的瘦弱轻飘,黑夫不得不反手环住他,以免老丈人被风吹跑了。   事实证明,那只是回光返照,叶腾出门照到太阳后不久,就逝世了,算是含笑九泉。   但这笑里也有骂,他在女婿背上,痛骂黑夫,说就不能说点好话骗骗他,声音越来越低,只是嘟囔说想拉屎,但还没等黑夫送他去厕中,叶腾就没了呼吸……   儒家,漆黑的巨大棺椁摆放在灵堂中。按照惯例,诸侯五日而殡,五月而葬,叶腾被封为“高梁侯”,虽然秦无分封,但在礼制层面上,他也已是正儿八经的“诸侯”,可享此待遇,棺椁将在叶氏老宅的灵堂里,停柩五日。   叶子衿作为独女,与夫君黑夫,儿子破虏、伏波一起,在灵堂中久久跪拜,明明是寒冷的冬日,她却披着未缝边的粗麻深衣,穿着薄薄的葛履,她自己一日未食,饿得形销骨立,却吩咐傅姆,偷偷给两个孩子一点吃的,还给他们换上柔软的榻。   两个孩子一夜未眠,一直稀里糊涂地跟着大人做各种祭拜仪式,破虏年纪稍大,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知道一直极疼他的外祖永远醒不来了,难过得不住抽泣。   伏波稍小,对生死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大人吩咐什么,就乖乖照做,但又有些害怕黑漆漆的棺椁,看到哥哥在哭,他也跟着哭,眼下熬了一天,实在是乏了,跪在垫子上,不断打瞌睡,头都要敲到地上了。   黑夫看不下去了,让傅姆将两个孩子带走,来到妻子身边,拉着她冰凉的小手,欲言又止。   在这个妻子最脆弱,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却要一走了之,黑夫心里很难过。   “妾知道良人的苦处。”   叶子衿却抹去眼角的泪痕,勉强笑道:“王事靡盬,不遑启处,良人如今是南征统帅,如今南方新败,二十万人无人统领,各自为战,他们望良人,如盼甘霖……”   黑夫叹道:“我这场雨去救了别人,就管不了家里,管不了你和孩子们了……”   他的“自救”之路,却是从抛弃妻子开始,真是讽刺。   “不止是救他们,良人,你也在救自己,救家人,不是么?”   话虽如此,但叶子衿会在南阳守孝五个月,五个月后,她就要带着孩子们,搬到咸阳尉宅去住,住在秦始皇帝眼皮底下……   这是将领出征的惯例,一旦有异动,家人就会被族诛,当年同样被秦始皇极其信任的樊於期,全族数十人,就落得南市斩首的下场!   黑夫最放不下心的就是家人:“我走后,你会作为人质,在咸阳城里,我朋友多,章邯、张苍,乃至于公子扶苏。但敌人也多,明的暗的,不知反几,到处都是波诡云谲,你……”   “妾不怕这些。”   叶子衿却看着棺椁,眼中满是柔情,但那柔情中,又带着一丝坚韧!   “良人以为我是谁?”   叶氏双手拍在黑夫满是络腮胡的脸上,凑到他耳边,仿佛是二人初识时的巧笑倩兮:   “我可是叶腾之女!”   “我可是黑夫之妻!”   ……   叶氏老宅被抛在身后,黑夫一马当先,共敖等随从紧随其后,冬日迟迟,南下的路,还很漫长。   来南阳的路上,扶苏回咸阳时看到的事,也一件不差,落在黑夫眼中,那不绝于道的刑徒和徭夫啊,这就是他在胶东推行新政时,关西和中原发生的事。   黑夫哈哈大笑,笑里却带着泪。   这十年像一场梦,穿越者很厉害啊,手里拥有各种外挂,熟知历史走向,这使他掌握了自己命运,奋力向上攀爬。最初时雄心勃勃,希望能积小为大,彻底改变时代!   说起来,他也改变了一些人和事,获得陈平投靠,刘季和萧何曹参被强行拆散,老刘还被扔到鸟不拉屎的旮旯角,项梁叔侄被发配北地,除了没能找到的陈胜,该做的,黑夫几乎都做了。   可到头来,他却发现,有一个人,他始终难以改变。   那个高高在上,一言九鼎的人。   “他与我一样,宁可相信自己的选择,也不愿被别人左右。”   一人之力,终究难以扭转大势,做了一些事情,妄图阻止它的崩溃与毁灭,却发现,自己反而成了推动它滑落深渊的人,除却南疆,西域也成了一个新的无底洞。   真譬如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但和陈平恨不得那火立刻熄灭不同,有时候,黑夫真希望燃烧在帝国中心的烈焰永远不灭,那些雄才大略,是照耀千古的明灯,是奠定这个国家疆域的远见。   别人不懂,他懂!   只可惜,看得太远的,往往忽视了脚边的危机。   所以黑夫有时候却又希望,它能快些熄灭,不要再燃烧现世人的骨血……   但不论如何,当火愈燃愈烈时,鼎内越来越烫时,黑夫不会在这即将沸腾的海里等死,做一条被烹熟的大鱼!   变革,不是嘴上说说,不是随波逐流,不是站着不动,更不是寄希望于他人!   两千多年后,一位伟人已经用他的实践,告诉过黑夫了。   “不保存武力,则将来一到事变我们即无办法!”   “须知政权是由枪杆子中取得的!”   不管未来如何,黑夫决定,得先将剑握在自己手里!   他想起自己与叶腾的对话,那些让老头子到死都惴惴不安的言辞。   “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   黑夫必须让自己化鲲为鹏,他要长出羽翼,脱离海水束缚,才能在将来山陵崩塌,天下大乱时,游刃有余!   没人能逼他做选择,秦始皇不能,叶腾不能,扶苏不能,陈平?更不能!   选择权,一直都握在黑夫手中!   怒马冲出风雪,南方一片艳阳,无人再能束缚黑夫!   “此一行如鸟上青霄,不受网笼之羁绊也!”   在那边远离中央的荒蛮之地上,他总算能放开手脚,做自己想做的事了!   黑夫放声长啸,此时此刻,他很想吟诗一首。   阁下何不随风起……不,错了,不是这首。   “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   黑夫勒马回首,在他背后,是风雪交加的大秦,是渐渐远去的中原……   在山岗上,他留下了一句话,对妻儿,对那些期盼他的人,也对这充满苦难的时代。   “等着吧!”   “待我归来之日,吾翼,将若垂天之云!” 第五卷 荧惑星 第0638章 搜粟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位于帝国东方的“东海郡”,淮水边的柳树开始抽出嫩条,但天气依然寒冷,南昌亭亭长缩在屋内,烤着炭火,懒洋洋地扒着妻子刚煮出的粟饭,却听到外头一声呼喊。   “亭长,有官船来了!”   南昌亭长连忙出门一看,果然,一艘吃水很深的三百斛船正在泊岸。   这一看就是在淮泗、江东之间往来的官船,风帆是崭新的,船刷了漆,甲板上还有两名身着黑衣的中年秦吏在交谈。一位年轻君子在船舷处吆五喝六,让亭长派人来帮忙系船,态度很不客气。   南昌亭长侯在岸边,已看清楚其中一名官吏头戴板冠,腰上还佩着铜印黑绶,这是秩比六百石以上的标志,岂敢怠慢,立刻张罗人手帮忙。   “萧禄。”   船上的“大官”萧何皱眉,对年轻人斥道:“你无官无爵,出门在外,与人说话客气些。”   “诺。”   萧禄缩了缩脑袋,身为长子,萧何一向待他很严格,更何况,这次南下,父亲本不想带他,是他苦苦哀求,萧氏族人也力劝,说萧何去南边,身旁不能没有至亲照应,萧何才勉强同意。   与萧何交谈的官吏哈哈一笑,张口道:“萧君,年轻人,张……张狂一点实属寻常。”   此人名叫周昌,是泗水郡卒史,他有个小毛病,口吃。历史上,正是周昌和邓艾一起创造了“期期艾艾”这个成语……   周昌此行背负使命,护送被昌南侯任命为“搜粟都尉”的萧何南下。顾名思义,这个千石官职专管征集军粮之事,是将军幕府中举足轻重的人员。   将军昌南侯从另一条路南下,经南阳至南郡,让萧何在豫章郡与他汇合……   黑夫的信里还提了件事,那就是让萧何沿途帮忙征辟些人才,以补幕府之不足。   只可惜,黑夫点名要的人,萧何都没抓住。   一想到很快就将抵达江南地,萧禄又面带愁容:   “父亲没征到那狗屠樊哙,还叫他跑了,也不知昌南侯是否会愠怒。”   黑夫也是离奇,点名想要的人,第一个就是个屠狗辈,也不知他是从哪听说的名字。   萧何知道,那樊哙是刘季好友,为人豪气,颇有胆略,一身武艺,有十人之敌。   但樊哙一听萧何说要征他南下,先支支吾吾,说欲回家告别老母。结果第二天萧何派人去一问,竟是人去屋空,樊哙这厮,带着家人,连夜跑到沛县周边的山泽里去了!   放樊哙出城的小吏叫任敖,也一并跑了……   乡里乡亲,萧何也没有穷追不舍,只是长叹了一口气。   “苛政猛于虎,逃戍如逃死。”   而黑夫点的另一个人,周勃,萧何一询问,才得知也早就远戍塞北,好几年没回来了。   县中其余官吏,如夏侯婴、周苛诸辈,知道征百越是差事,第一次战争去的人,十死三四,皆不乐南行。当地豪贵吕禄、王陵、雍齿等辈更不必说,态度消极冷淡。   按照黑夫早年向秦始皇提议的“南人戍南,北人戍北”,这场战争,乃淮汉以南诸郡出人,不关泗水郡的事,萧何本就不想害这些乡党,见状也不强迫,征辟不成,便两手空空地上路。   倒是同行的卒史周昌,久闻昌南侯之名,又羡慕萧何、曹参四年内飞速升官,挺有兴趣去南军效力。   可一个周昌,不知能否让昌南侯满意,这是萧何父子忧虑的事。   周昌建议道:“萧君,昌南侯不是说,要在南郡再征……征一次兵,耽搁些许十日,与萧君三月会于豫章。既然时间充裕,不如在沿途郡县,看看有无壮士,一并带去。”   “只好如此了。”   萧何颔首,随即将南昌亭长唤来,问后得知此地叫“南昌亭”,不由与周昌、萧禄相视而笑,竟与他们的目的地同名,也是巧了。   又得知淮阴县城,就在河边两里开外,乘车过去仅需两刻。   说做便做,想着沿途抓几个“壮士”应付黑夫的萧何,决定让周昌看着船,自己带人去城里走走看看。   出发前还嘱咐众人,将官吏服饰脱了,穿上常服,不要引起地方骚动,一路来民生艰难,萧何很排斥地方官大张旗鼓的奢侈接待。   虽然心里不太乐意南下,但在其位谋其政,坐在车上,酷似一位文士的萧何,也不住远眺阔野,观察此地形势,对儿子道:   “淮阴阻淮凭海,乃兵家要地也,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国,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   当年吴王夫差为了争霸中原,不惜动用举国之力,在江淮间开凿了一条运河“邗沟”,吴船遂能繇此而北,淮阴就成了水陆冲要,淮水冲刷而成的平原一片沃野,有开殖之资,四通八达的水网,又有漕运之利。   “昌南侯欲先平闽越,此地必为中原粮秣南下之枢纽,可在南昌亭筑一大仓,屯粮十万石!”   思索间,一行人已进入淮阴县城。   他们虽是便服,但手持千石大吏的符节,守门的兵卒连忙让道。   萧禄一马当先,年轻人心性好玩,忍不住左顾右盼。   时人以淮北泗水、陈、汝南、南郡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江东为东楚;衡山、九江、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三楚习俗略有不同,第一次出远门的萧禄看到与淮北有异的衣着,物产,觉得颇为新奇,哪里热闹往哪凑。   萧何则时走时停,让下人去询问当地物价,尤其是五谷的价格。   问了一圈下来,发现几乎所有粮食,都比泗水郡贵了数倍,每石高达两百钱!按理说淮南亦是粮仓,再加上堆肥沤肥之法也传到了这,当不至于此。   再一问,当地人都说是因为官府征粮,粮食都经由运河,送到南方去了,江东那边,有十万张嘴等着吃饭呢,本地粮食少了,价格自然就贵了……   萧何不由暗暗叹息:   “兵法有云,邦国之所以因作战而贫困,是由于军队远征,不得不千里挽粟,耽搁数月,人吃马嚼,粮食送到时,早已十不存一,还需大量劳役来回奔波,这必使百姓贫穷,粮价飞涨,力屈财竭。”   国家财政枯竭,为了继续战争,就会急于丘役,如此恶性循环,百姓之费,十去其七,公家之费,破车罢马,最后甚至会导致崩溃。   许多年前,强大的吴国,就是这样走向衰败的,被范蠡文种搞了一出借粮计,更是雪上加霜……   其实,孙武早就给出了解决之道:因粮于敌。   但那只适用于中原征战,南征百越,当越人烧毁稻田逃入森林后,秦卒便无粮可因,只能眼巴巴地盼着北方粟稻。   只靠江淮诸郡千里运粮,远水解不了近渴,想要结束战争,就必须先解决这个难题。   萧何正蹲在粮摊前沉思之时,却听到远处响起了一声大呼:   “打架了!” 第0639章 韩信   远离正路的淮阴市肆一角,被路人围了一圈,喜欢热闹的萧禄好不容易才挤进去,看到里面情形。   却见冲突双方,一边是位身材高大的仗剑青年,他四体健全,头发扎得倒是整齐,只是身着蔽衣,脚上的草鞋也破破烂烂,像个乞丐。   另一边则是个满身油渍的少年,看其身后两副肉案,悬挂着三五条剥了皮的狗,应是个屠中少年。   这两人在那对峙,屠中少年坦胸露乳,手持剔骨尖刀,眼神凶狠,而另一头的蔽衣青年则抱着剑,默然不言。   “发生了何事?”   秦吏效率还是高的,市掾吏第一时间赶到,皱着眉进来一问,有人立刻应道:“市掾,是韩信又来讨下水吃,徐屠的儿子不让,二人起了口角。”   那屠中少年立刻将刀一扔,笑道:“上吏,是韩信又来我家讨下水吃,我正与他商量价钱,放心罢,不会有事!”   “原来如此。”   市掾吏冷冷看了在淮阴名声极坏的无业青年一眼,也不管他满是求助的眼神,竟说道:“看来无甚事,二三子,都散了吧!”   言罢,这市掾吏竟无视了眼前的冲突,径自走了。   萧禄大奇,哪有这样的官?要知道,私斗可是犯法的,低声询问旁人,旁人却笑道:   “休说是市掾吏,吾等也早就想看那韩信倒霉,这无行之辈,就欠被人收拾!”   这时候,那韩信欲从边上绕着走,却被屠户少年再度堵住去路。   “徐屠,你欲如何?”   韩信说话中气不足,像是饿了许久没力气似的。   屠户少年双手叉腰,大声道:   “无他,只是看不惯你整日招摇过市,还来我家寻下水烹食,狗肠可是好东西,你这无行之辈,只配吃肠里面的东西!”   众人哈哈大笑。   他说话难听,但韩信也不气,点头道:“你既然不愿不给,我走便是,以后再不会来。”   但屠户少年却依旧不让,眼睛盯着韩信手里的剑,嘴角露出一丝轻蔑的笑。   “韩信,过去半个月,你也捡了我家不少下水,零零总总,当钱百文,我看你整日握着的破剑也就值这个价,要走可以,将剑留下,过去的事,我就当忘了,今日还能送给你一副狗肠。”   韩信腹中饥肠辘辘,但还是抱住手中之剑,态度坚决:“休要欺人太甚!”   “乃公今日就是要欺你,你能如何?”   屠户少年冷笑:“汝虽高大,喜带刀佩剑,装作轻侠,却不过一胆小之辈,你可曾用这把剑杀过人?”   韩信不言,又欲离开,却被身强体壮的屠户少年一把揪住,往后一推,韩信便跌跌撞撞退到了墙角,眼神愤怒。   他完全不是少年的对手。   “这样,我也不要你剑了,今日你想走,只有两条路。”   屠户少年向前一步,拍着自己袒露的胸口道:“你能杀死我,就拿剑刺我,我死了,路自然就让出来了;如果杀不死,来,就从我胯下爬过去!”   萧禄一边看一边摇头,这不是明摆着侮辱人么,但旁边的淮阴人却十分兴奋,更有人起哄道:   “杀了他!”   “韩信,你还是不是男儿!”   那韩信的眼睛,如同被困在绝路上的野兽,手紧紧握着剑,仿佛下一刻,他就会拔剑而出,冲向屠狗少年!   但最终,他还是低下了头,挤出了两个字:   “我钻……”   一时间,所有声音都哑了。   在屠夫少年得意的笑容中,在上百乡党的注视下,身高马大的韩信,就这样趴在地上,膝盖着地,撅着屁股,朝少年撩起衣裳,大大张开的胯下爬去!   萧禄也十分吃惊,他本以为,韩信会在钻进去前一刻,拔剑而起,刺死屠夫,市井斗殴,常有这样的事。   然而并没有,韩信虽然脸上青筋直冒,嘴唇几欲被咬出血,但犹豫再三,还是乖乖从那胯下爬过……   他钻过胯裆的之后,一抬头,看到的是上百双眼睛,如同一百支箭,刺在他流血的心头。   那目光,不再是看待一个直立行走的人,而像看一条狗。   韩信只是默默起身,拍去身上的灰尘,仿佛这样就能忘记方才的屈辱,又捡起地上的剑,似乎那是他仅存的尊严。   但就在韩信要离去时,一根血淋淋的狗肠,从后面甩到了他头上。   “钻得不错,乃公高兴,拿去吧。”   屠夫少年靠在肉铺处,笑嘻嘻地说道:“韩信,你果然只配吃屎!”   ……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   韩信没有要那狗肠,扔下了这样一句话,似是为自己的辩白,见无人听懂,就无力地离开了。   “这韩信,真是一摊烂泥。”   淮阴众人摇头不止,相继散去,也不知是对韩信彻底失望,还是为没有看到街头喋血的一幕而遗憾。   萧禄也觉得挺无趣的,若他是哪韩信,定会一剑杀了狗屠少年,就算打不过,也不会受此奇耻大辱。   无聊地转过身,却见萧何正负手站在一旁,方才的事,他也看到了。   “父亲。”   萧禄连忙过去,萧何来的晚了些,没看到全过程,但韩信最后说的那句话,却听得一清二楚。   一个贫而无行的少年,怎么会懂这句话?   萧何若有所思,随即唤来一个随从,对他耳语数言,随从应诺,往韩信走的方向追去……   一行人又在市肆逛了一圈,在城里的馆舍吃饭时,才从邻桌的人口中,听说了关于韩信的更多故事……   ……   “那韩信一家,是二十多年前,从外头逃来的。”   舍人一边给几人满上热汤,一边絮絮叨叨说起往事。   那时正值秦王扫六合,到处兵荒马乱,逃难是寻常事,韩信的父母来到淮阴不久后便死了,韩信就成了孤儿,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等到韩信年纪渐长时,却还是过着这种日子,经常寄居在别人家吃闲饭,一次两次还行,天天如此,脾气再好的人也会心生厌恶。   于是韩信能蹭吃的地方,就剩下南昌亭长家了。   “南昌亭。”   萧禄他们的船正停在那,他颔首:“我见过南昌亭长,的确是个忠厚老实之人。”   舍人道:“然也,那韩信仗着南昌亭长心善,每天就蹲在亭外,眼看炊烟起来了,就过去坐在边上,肚子咕咕叫,南昌亭长看不下去,自然就让其妻给他端一碗。”   “就这样,韩信偶尔帮南昌亭长干点活,但多半是吃完就走,第二天又来了,接连数月皆如此……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信是南昌亭长的奸生子呢!”   众人哈哈大笑,舍人继续道:   “南昌亭长宽厚,他那妻却气不过,十分嫌恶韩信,于是一早就把饭煮好,自家人偷偷吃掉。那韩信等到太阳升老高,左右不见炊烟,进去时,亭长之妻正在洗釜,冷脸相待,南昌亭长也当没见着他。韩信这才离开,之后再没去过南昌亭。”   “还有更不要脸的事!”   邻桌的客人凑过来补充道:“我是在淮水边泊船的,那韩信自从没了寄食的地方,就天天在泥巴里挖虫,在河边钓鱼果腹,水边常有漂母沤麻浣纱,有位一老漂母见他饿了,一时可怜,便将带来的冷饭分韩信几口,结果你猜怎样?”   “怎样?”萧禄问道。   那客忍俊不禁地说道:“韩信竟接连吃了那可怜的老漂母数十天!”   漂洗丝絮是妇人常坐的活计,这个行当很辛苦,手常年泡在水中,皮肤开裂,也赚不了几个钱,只有穷苦人家的女子,才会干这行,这样的穷人,都能连蹭数十日,可见韩信脸皮是真的厚。   客人又道:“那韩信还不自知,一天吃完冷饭,竟郑重向漂母顿首,说什么‘吾必有以重报母’。”   “结果忍了他数十日漂母生气了,大骂韩信,说你身为大丈夫不能自食,吾哀之,故赠食,岂望报乎?韩信这才羞愧,也再没去过河边,开始在城里找食,天天去跟屠夫讨下水,洗净污秽后煮了吃,一来二去,徐屠的儿子恼了,这才有今日之事。”   萧禄深恶之:“果然是无行无脸之辈。”   萧何却只是笑着摇摇头,问道:“他手里的剑,又是怎么回事?”   舍人正好端着菜肴过来,回答道:   “似是一位路过淮阴的老翁留给韩信的,那老翁也是个乞丐,到此地后病笃难行,是韩信救了他,捡回河边的窝棚里,钓鱼给他吃。那老翁病好后,在本地呆了大半年,教韩信识字,后来又不辞而别,只将一柄剑留给了韩信。”   “自那以后,韩信不管到哪,都仗剑而行,外人以为他是轻侠,但本地人都知道,此人拘谨,毫无任侠之气。但也奇怪,韩信即便再饿,也不卖剑。”   萧何已知道了他想了解的一切,这时候,先前被他支使去办事的随从也回来了,在萧何耳边说了几句,眼睛则盯向食肆门口。   “韩信,你来这作甚?”   嫌恶的声音响起,众人抬头,却见在淮阴名声烂透的韩信,正落魄地站在食肆边,手中仍抱着他那柄剑,他眼睛盯着脚下门槛,有些不敢往里迈。   舍吏立刻过去,比手赶他,像赶一条脏兮兮的野狗:   “没有剩饭给你了,快走,快走!”   韩信的面容,因长久饥饿而痛苦,遭到驱赶,他往后退了数步,看了看将他唤来的萧何手下,又瞧瞧长须及胸,身着锦衣的萧何父子,还有案几上香气扑鼻的鱼肉菜肴,艰难地咽了下口水,复又鼓起勇气,拘谨地拱手道:   “他说,有贵人在这,请我吃饭!” 第0640章 一饭   “父亲,儿子先去采买沿途必须之物了。”   萧禄气呼呼地起身,带着两个人离开食肆,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与韩信这样一个胆小低贱之辈同席。   那可是一个钻人胯下的贱徒啊,而他的父亲,却是堂堂千石搜粟都尉,是昌南侯亲自点名,督护全军粮秣分配的大官!   萧何却只是点了点头,继续慢饮热汤,对有些拘谨,离案几三尺的韩信道:“别拘束,吃吧。”   韩信只犹豫了片刻,虽然眼前这位“贵人”目的不明,但他可是连漂母带去的冷饭都能厚着脸皮蹭的人,被生活逼到这份上,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便朝萧何一作揖,吃了起来。   这孺子也不知饿了多久,虽长得身材高大,却面黄肌瘦。一般来说,久饿之人有了足够食物,都会猛吃猛喝,恨不得将案几上的陶碗漆盏都塞进嘴里。   但韩信却吃得很矜持,或者说很警惕,吃一口,就抬起头看萧何一眼,显然是个放不开的人,与寻常的洒脱轻侠大异。   萧何等他吃了几口,缓过气来,才说道:   “尺蠖之屈,以求信也;龙蛇之蛰,以存身也。这句话,出自《易传》,许多官吏都不知道,为何会从你一个淮阴布衣口中说出来?”   韩信没想到,萧何会如此发问。   似乎是得了萧何一饭,于他而言再非路人,又或是韩信在淮阴无人相知,他说的话读的书更无人能懂,今日总算有人询问,他便颇有些激动地,说起自己的过往。   与旁人的叙述不同,韩信自称他的父母,乃是贵族,也不知是从韩国来,还是从淮北来,故韩信从小就被教授识字,后来,他救护的那名自称“兵家”的老者又在此基础上,传他兵法,并告诉他许多做人的道理,包括萧何听到的那一句……   “兵家?”   萧何问那老者姓名,韩信也不知,明白问不出所以然来,便道:“那我再问你,你在市肆中,手中明明有剑,却宁可受此大辱也不反击,又是为何?”   此言成功戳中了韩信的伤口,他停止了嘴里的咀嚼,鼓着腮帮子良久,才艰难咽下,说道:   “兵法云,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而兴师,将不可以愠而致战。合于利而动,不合于利而止。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   “主、将如此,布衣黔首也一样,休说我动起手来打不过那屠夫之子,就算我真杀了他,除了出一时之气,又能如何?私斗有罪,杀人者死,我要么被其父兄复仇所杀,要么成为杀人犯被通缉,被官府抓住,判处极刑。”   打又打不过,走又走不脱,与之死斗,为这样一个狗屠赔上性命,是心存志向的韩信不情愿的,于是在他的判断里,匍匐钻跨,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话虽如此,但大辱就是大辱,韩信能钻过那人胯下,可仍过不了自己这一关。离开市肆后,只觉得头脑一片空白,自己长久以来期盼的“天下大乱”迟迟未来,生活却日渐窘迫,眼看连家乡都呆不下去了。   他就这么浑浑噩噩蹲了半个时辰,直到萧何的手下喊他说有贵人请客吃饭,韩信才在饥饿驱使下,跟了过来。   眼下肚子填饱,韩信的警惕心也渐渐升起,眼前的萧何衣着不俗,出手阔绰,身边还有七八个随从保护,莫非是豪贵?这样的人如此厚待自己,定有目的!   陈平这种美丈夫,得了意外之恩后,总以为对方要肛自己。韩信则不同,他离席再拜道:   “贵人赠我一饭,韩信无以为报,但我虽仗剑,却不杀人!”   萧何无奈摇头,这韩信,怕是聂政的故事听得多了,以为萧何是要学那韩国严仲子,市恩厚待,要韩信帮忙杀人呢!   “吾……不杀人。”   他的确不杀人,至少不需要亲自动手。   萧何笑道:“听你所述,学的也不是刺杀之术,亦非十人敌,而是万人敌。”   不过,虽然韩信号称拜兵家为师,也能时常脱口而出几句兵法,但会背和会用,完全是两码事。   接下来,萧何又问了他一些兵术,韩信却对答如流,至少糊弄萧何这个对练兵、将兵一知半解的家伙是没问题的,食肆的舍人惊讶地看着这一幕,仿佛头一次认识韩信般。   粗略了解韩信的本事后,萧何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从怀中掏出一物,放在案几上,却见黑色的绶带,亮红色的铜印。   舍吏的眼睛都快出来了,韩信也连忙下拜。   “竟不知贵人是秦吏!”   黑绶铜印,是六百石以上官吏的标志,比淮阴县令还大呢!   “我乃搜粟都尉萧何,奉昌南侯之命,去南方督护军粮,眼下身边缺乏人手,韩信,你既然胸有韬略兵法,可愿意随我去军中试试?”   他补充道:“当然,是从走卒亲兵做起,不过我乃督粮官,大不必亲临前线,安全倒是安全,也能吃饱饭。”   贵人赏完饭又赏工作,换了舍吏,肯定要稽首道谢,但韩信却犹豫了,伏在地上久久未言,食肆内众人都觉得这小子是不是高兴傻了。   萧何却也不勉强,或者说,不是特别在意,他站起身来,径自从韩信身边走过,只是到了食肆边,又留下了一句话:   “我饱了,你接着吃罢,吃完后好好想想,吾等的船就停在南昌亭,半个时辰后,离开淮阴!”   ……   “父亲,你居然要召那贫贱无行又胆小的胯下夫同行?”   萧禄得知食肆里发生的事后,左右想不通。   “那韩信无胆无能无力,他有什么本领?值得父亲如此征辟?”   萧何对儿子,远不如对韩信那么和蔼,淡淡地说道:   “我与之交谈数言,知其有自知之明,有非常之识,有所挟之志,这就够了。”   后世有一句话,古之所谓豪杰之士者,必有过人之节。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见辱,拔剑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挟持者甚大,而其志甚远也……   萧何心里的想法,也差不多,他曾遇到过一个“大丈夫能屈能伸”的人,对其寄予厚望,只可惜,刘季遇上了克星,现在已经被昌南侯轰到海东吃雪,彻底凉了。   今日,韩信若仗剑而起,杀了那狗屠,萧何不以为奇,义不受辱的轻侠,天下多得是,但韩信却第一时间选择认怂,这样的胆小鬼,也随处可见。   但能说清楚,为何该胆小时要胆小的人,却不多。   这只是第一印象,接下来,萧何还给韩信设置了数道检测。   询问旁人关于韩信的过往,他虽不能自食,可一旦对方流露出嫌恶之意,便立刻离开,不再滞留,说明此人对人情善恶极其敏感。   手下找到韩信后,便喊了就来,又说明其易信人,甚至都不去想,这可能是个圈套,或会二度受辱,傻乎乎的就来了,真是天真得很啊。   了解其性格后,萧何略加询问,就将韩信的老底都问出来了,此人确有点学识,知道些兵法,于是萧何便产生了征召之心……   “父亲竟以为韩信是块蒙尘的玉,想要做掘玉的卞和?”   萧禄是听明白了,只觉得好笑:   “若他其实是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呢?”   萧何却不甚在意:“玉有玉的用处,石头有石头的用处,若连这都不明白,我当年怎么当得好主吏掾?就算韩信是一块臭石头,我也只花了一顿饭钱,却能换得其感恩戴德之心。”   在这乱世,多一份人情,就多一份保障,即便他只是个小人物,这是萧何多年来的处世之道。只可惜,他本来能一本万利的投资,被半路杀出来的黑夫搅黄了。   萧禄依然在嘟囔:“但这样窝囊的小人,昌南侯会喜欢么?他想要的,可是壮士……”   “谁说我要推荐给昌南侯?”   萧何瞥了一眼吆喝众人,准备启程的周昌,低声对萧禄道:   “这个韩信,我要留在身边!他还需再打磨打磨!”   “再者,到了南方后,我名为昌南侯指派的搜粟都尉,可实际上,手下的粮吏,均是屠睢亲信旧部,要将其收服,身边岂能无可用之人?”   萧禄迷惑地点点头,还是不明白他老爹,又要慧眼如炬的眼光,开始第二笔投资了。   但眼看船就要走,那韩信却久久未来,萧禄又忍不住骂道:“那韩信不会也如沛县樊哙一样,畏惧南方瘴气,跑了吧?”   “他会来的。”   萧何站在船舷边,丝毫不担心。   “受此奇耻大辱,韩信在家乡,已经呆不下去了,就算我不邀他,他也会自己离开。”   这个安土重迁的时代,人为什么要离开家乡?   因为呆不下去了……   也因为心存远志……   虽然只见过一面,交谈数言,但萧何,已将韩信吃得死死的!   果不其然,就在约定时间将到时,韩信来了,他是从河边走来的,身上湿漉漉的,原来是在河里洗了个澡……   韩信大步来到码头,面向船上俯视他的萧何,单膝下跪,剑柱于前!   青年垂首,因为一饭之恩,因为在他最落魄时的交谈和认可,他会感激萧何一辈子!   “萧君,韩信愿往!”   ……   随着绳索解开,桨叶划动,船只离开了南昌亭码头,向邗沟方向驶去。   萧何对韩信没有表现出太过分的在意,只是让人扔他一套干净的秦卒衣裳,韩信连声道谢,默默在一角换上,他能感受到,除了萧何外,船上其他人,扫向他时,目光中都带着鄙夷。   岸上的人亦然,南昌亭长和亭卒们遥望船只远去,其妻仍在对船上的韩信指指点点。他们大概会为这个无行浪子的消失而高兴吧?然后慢慢淡忘,只是在闲聊无话,提起那个拘谨的少年,然后说一声:   “韩信许久未来了。”   接着,闲人们肯定兴趣盎然地聊起,韩信胆小窝囊得钻人胯下的壮举!   是啊,生养了韩信的淮河水能洗去他身上的污秽,却洗不掉那沉重的耻辱,韩信知道,胯下之辱,恐怕将伴随他一生。   要如何才能褪去?   教他兵法的夫子说过,勾践曾受会稽之耻,为吴王夫差尝粪,后来,他用功业,用复仇洗清了这屈辱。   韩信不似勾践,他对复仇不感兴趣,他渴望的,是找到能证明自己的舞台,创造让人炫目的功业!   想到这些,他忽然变得激动起来,对岸上众人大声呼喊。   “南昌亭长!”   “你家的一饭之恩,韩信会还的!”   那些人听不听得到,韩信不知,也不在意,此言,是喊给自己听的。   “我会回来的……”   看着远处的淮阴,这座养育了他,又羞辱他让他无法立足的城邑,韩信暗暗下定了决心!   “待来日,吾必富贵归乡!”   船只消失在下游,游子已然远去,南昌亭码头,亭长的妻子却对水中唾了一口,极为不齿。   “什么一饭,韩信在我家白吃的饭,起码有两百顿!”   ……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萧何挟韩信前往豫章之际,昌南侯黑夫,也已抵达南郡安陆县,鲜衣怒马,富贵还乡…… 第0641章 富贵还乡   安陆县,尉府前,门庭若市,从县令到百长,乃至于十里八乡甚至外县的豪贵,听闻“昌南侯”归乡,皆不远百里前来拜会,这可是百多年来,南郡的第一个关内侯……   但众人却被挡在门外,一个面容俊朗的弱冠少年在门楣外彬彬有礼地朝他们作揖道:   “诸位,昌南侯昨夜刚回来,千里跋涉,太过劳累,故暂不见客,还望勿怪。”   众人不免失望,少年却又笑吟吟地说道:   “但昌南侯素来念旧,岂会忘了乡党之谊?后日,他会在县中备宴飨,届时再邀约安陆父老,各乡啬夫、三老,及有朝廷所赐鸠杖者,皆可入席!到那时,君侯再与乡人把酒言欢!”   听闻昌南侯特地宴请县人,众人这才赞不绝口,说君侯位尊而不忘乡人,稍后便各自散去了,但也有小心翼翼上前询问自己有无资格参与的,少年耐心地一一解答。   尉府内的角楼上,可以看到门口发生的一切,黑夫瞧着那少年点点头:“此子应对得当,不错。”   “是啊,仲弟旧部子弟里,他算最佳了。”   黑夫的兄长,衷在一旁颔首:“利咸生了个好儿子,家教好,也能做事,还一表人才,嘿,说实话,若非利仓与东门豹之女定了亲,我都想将小月许给他了。”   那少年却是利咸的儿子利仓,十多年前,黑夫还是个小官时,去利咸家见过一面,利仓回乡打理田产,恰逢黑夫归来,便来拜访,正好身边缺人,就让他帮忙接人待物。   黑夫已三十有三,他的旧部们也年近四旬,昔日的壮怀激烈,如今皆已步入中年,小辈则茁壮成长,是时候谈婚论嫁了。   尉阳的婚事已经定下了,张苍很喜欢尉阳,答应嫁一个女儿给他——张苍高产,多子多女,他说尉阳可以在七八个适龄女儿里随便挑,还附赠与其等高的书做嫁妆……   黑夫的侄女小月也已年满14,马上就到及笄之年,可以出嫁了,安陆本地求亲的人很多,但随着黑夫地位日渐尊隆,他们大多知难而退,不敢再提。   这可让衷有些苦恼,只能问问黑夫的意见,看他的朋友同僚里,有无合适的人家?   “才14而已,还早。”   黑夫摇摇头:“不如这样,让她去南阳郡陪子衿住一段时日吧。”   他笑道:“我尉氏的女子,不必多么贤惠淑德,但管束夫君,让自己不卑不亢的本事,却得学一学。”   二人下了角楼,往厅堂走去,一边走,衷身为安陆县田啬夫,还在不断和黑夫说本地粮食产量的情况。   “前几年风调雨顺,南郡连年丰收,谷子堆满仓禀,从北地运了不少牛马过来,每个里分上几头,使得家家都能轮流用牛耕地,田吏又教其沤肥浇灌……百姓们说,这都多亏了仲弟你,多亏了吾家啊。”   言辞里带着自豪,衷为人老实,没什么大志向,家族蒸蒸日上,在南郡首屈一指,不但富贵,还得人崇敬,他已心满意足。   从兄长的叙述里,黑夫得知,安陆县除了官府修筑的公厕外,还如雨后春笋般,出现了许多私立厕所。那些厕所主人还会找专门的人来打扫,主要为了收集粪便。安陆县城里的工商,也会用马桶或粪桶排泄之后,翌日清晨抬出去给专门收集粪便的人,这些粪便会用于公田,或者卖给农民,也算一个新的行业。   江陵城那边也差不多,此外,几乎每条河流上,都多了水车、水轮等机械,日子比从前稍微好过的南郡人,还会将米在磨坊里磨成粉,制作米粉食用,已蔚然成风。   十多年下来,本就有楚国数百年开发基础,水道四方八达的南郡,已变成全国农业较为发达的地区,每年粮食产量,可与中原大郡相媲美了。   这也使得,南郡成了南征百越,最重要的军粮输出地……   “前年,一共有八万人经南郡去长沙,再去岭南戍守,这些人的衣食,皆由南郡、长沙两郡供给。”   衷说的是三路大军中的西路,四万兵,四万民夫,人马吃穿嚼用,加上沿途损耗,每年至少要200万石粮秣!   南郡纵然富庶,两年下来,仓禀也已所剩无几,眼下南方吃了败仗,但驻军还在,今年的军粮,南郡已无力独自承担,恐怕要从巴蜀、南阳运了。   他的话变得忧心忡忡:“吾等田吏、仓官叫苦不迭,民间也怨声不止。不单是粮食被征,口赋日增,还因为每次运粮,常征发乡人去干活,更有不少人家的子弟,死在去年的败仗里……”   黑夫无奈:“也难怪母亲听闻我这次归来,是要继续南征,便有些生气。”   他们的母亲已白发苍苍,最成器的二儿子回来,本来很高兴,但听说他要继续那场战争,顿时就阴了脸。   “不是说天下已经统一了么?好好过日子不行?为何非要打仗?三天两头有昔日的邻里过来哭诉,说自家子弟死在南方密林里,连尸骨都回不来!仲子,你虽然富贵封侯了,但却不能忘了自己的根。”   母亲举起手,那是一双满是老茧的手。   “吾等,亦黔首小民!”   言罢,她便气呼呼地去菜圃里,继续打理那些蔬果和鸡鸭去了,老人家也就这点爱好。   黑夫只不好告诉“糖妪”,引发这场战争的可不是他,而是少府、商贾和南方军功地主们的贪婪欲望,是甜蜜的蔗糖啊……   种植园、蔗糖、奴隶、捕奴队、战争,黑夫回南郡一瞧,不由咋舌。   这哪里是江淮,分明变成了美国南方!   黑夫离开得太久,没料到自己埋下的小小种子,会如此迅猛地成长为贪婪的巨兽。当糖业被官府收编,与军国机器结合后,夺取更多的奴隶,开辟更多种植园,生产更多红糖为少府盈利,居然成了开战的理由之一。   除了少府牵头外,最支持战争的阶层,便是拥有大量土地,却缺乏奴隶的军功地主们,他们正是黑夫后日要宴请的人,只不过,这群人的想法,已经产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   全天下最大的红糖贩子,黑夫的堂弟彦,此刻正焦虑在地在厅堂内踱步,见黑夫过来,连忙上前拜见。   “弟见过君侯。”   “不必多礼,让你去打听的事情,可询问清楚了?”   黑夫从不打无准备之仗,对南郡军功地主的态度,他自然要差人去调查一番。   彦道:“弟差人暗暗询问过了,南郡有十顷土地以上的地主,大多不愿再战。”   “哦?”   黑夫冷笑:“两年前开战时,他们不是很支持,摩拳擦掌,说要带着子弟上阵,左夹生虏,右擎人头么?”   不光是这群军功地主,彦当时也上蹿下跳,写信劝说黑夫支持南征。   彦干笑道:“是吾等目光短浅,谁知道百越会这么难打,还打了这么久呢……”   黑夫心里呵呵:“真是虚假的战争热情!”   两年前,从官吏到民众再到普通兵卒,南郡人纷纷支持这场战争的原因,不是因为他们多么勇敢。而是认为,这是一场摧枯拉朽的仗,持续时间也很短,不会影响到自家生计,还可以在短时间内获得大量利益——功爵和奴隶。   可惜,这显然是一种虚幻的错觉,帝国四面开战,不仅仅需要调用政府财政,更需要榨取民众的财富和人力。   随着战争延长,粮食吃紧,物价暴涨,财富萎缩,都是不可避免的——战争持续的越久,它对民众财富的榨取程度就越惊人,再加上,不断有噩耗从前方传回,为战争付出的牺牲越来越大。   一旦付出了巨大的牺牲,原先支持战争的人,他们的激情也就到此为止了。   所以黑夫已能猜出来,乡党们后日会对自己说什么。   “必言南征之不便,而请罢征百越!”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秦始皇已经不在乎战争投入,兵民死伤,他只在乎一件事:   帝国的颜面!   在碣石宫,黑夫与秦始皇爆发了严重的冲突争执,君臣几番博弈,才松口将时间从几乎不可能的半年,改成了两年,岂能指望皇帝回心转意,罢征百越?   眼下,麻烦之处在于,想要收拾这个烂摊子,黑夫就要仰仗南郡人的力量。   但事到如今,不论是军功、爵位,甚至是战后的奴隶、利益,都已吸引不了南郡人,他们现在只想停战,只想恢复两年前富庶安乐的生活……   正思索时,利仓却来禀报,说有位客人要见黑夫。   “不是说暂不见客么?”   黑夫不打算向任何人透露他自己的谋划。   利仓垂首:“但来的是洞庭郡丞!我曾听父亲说过,君侯与他交情莫逆。”   “为何不早说!?”   黑夫面露惊喜,立刻起身,朝门外走去,尉府门楣一道道敞开,最后是厚重的红漆正门。   一位清瘦的年长官吏,正笼着袖子,站在门前,他还是老样子,头戴法冠,黑绶铜印,只是胡须里多了许多花白,面容略显瘦削,毕竟大病初愈,刚被医者从鬼门关救回来。   郡丞不过是六百石吏,相比于封侯拜将的黑夫,算不了什么……   但堂堂昌南侯,却对其肃然作揖,黑夫对这个人的敬重,丝毫不亚于秦始皇帝!   这个国家,或是因千古一帝的气魄和决心,才最终得以一统。   但尊贵如秦始皇帝,亦不过是站在巨厦顶上的凡人。见者远,是因为登高而招,闻者彰,是因为顺风而呼。   那呼啸的风,是天下人渴望一统,结束战争的心,是无人能挡的时代大势!   而皇帝脚下的巨厦,则是由三千万黔首垒砌而成,又由千百位默默无名,勤勉辛劳的“秦吏”黏合起来的!   他们是帝国的砖瓦,也是文明的基石。   黑夫与来人郑重对拜:   “喜君,久违了!” 第0642章 法吏   “多谢昌南侯相助之恩。”   一进厅堂,喜便道明了来意,他今日,是专程来向黑夫道谢的。   “喜不过是边郡小吏,染病将死,却无从就医,家人将棺椁都已准备好了,还将我多年抄录的简牍一点点放进去,只待死期。”   “却没想到,昌南侯竟会在陛下面前提及我,让我能上达天听,陛下还派御医不远千里,前来救治。让我侥幸,能从大司命处脱身而活……”   黑夫记得这事,那是三四年前,秦始皇东巡时发生的事,他家里来信,说喜病笃将死。   黑夫怜之,觉得不应该让这样一个好官籍籍无名,便乘着鼓吹雕版印刷术的机会,拿喜抄录律令来举例子。   当时他就觉得,喜的故事,当不止让后世千万人所知,也应该让秦始皇知晓!在帝国的基层,还有这样一位勤勤勉勉,兢兢业业的秦吏!   但没想到,喜居然真的被秦始皇派来的御医给救活,休养一年半载后,身体大好。   不仅如此,喜还因祸得福,被朝廷塑造成了典型,虽然没搞什么“向喜同志学习”的活动,但喜立刻从假郡丞直接扶正,并赐爵两级,如今已是五大夫。   他诚挚道谢,黑夫连道不敢,避席道:“若无喜君秉公执法,黑夫早在十余年前,就被人诬陷,身处囹圄,岂会有后来的事?”   年近五旬,已显老态的喜孰视黑夫良久,见他富贵还乡,依然不骄不躁,颔首道:   “南郡安陆县,真是出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   回想起十多年前的那起案子,昔日的卑微黔首少年,如今却是帝国功勋前十的君侯,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见证这晚辈起于微末的人,喜心中亦十分欣慰。   “有了雕版印刷,喜君还抄律令简牍么?”入席时,黑夫打趣问道。   “时常抄抄。”   喜是个古板的人,没听出黑夫在开玩笑,认真地说道:“我年纪大了,新的律令若想记住,还是得亲笔写一遍才行。”   他们虽然很早就认识,却无私谊,闲聊没几句,就说起了公事。   黑夫最关心的,当然是洞庭郡的军情。   洞庭郡便是黔中郡,位于后世的湘西贵州,两千年后都是满地民族自治州县,眼下更别提了,当地夏人与蛮夷的比例,大概一比十,有的地方,甚至是一比一百……   统一初期,那里还爆发了越人与秦军的冲突,落败的越人南逃入西瓯,是引发秦瓯战争的导火索。南征开始后,黔中郡也有一支偏师,渡过沅水南下,驻扎在镡城(湖南靖县),与桂林军成犄角之势……   喜说道:“洞庭郡蛮夷巴人混杂,本就不稳,近几年常有南郡人过去,骗诱蛮夷,带回南郡为奴,夏越常有冲突。开战以来,郡中常有夷越背叛,镡城之军还没来得及去攻西瓯,就只能停下平叛,也因此未深入岭南,军尚存。”   “只是镡城被群山所阻隔,粮秣运送艰难,军乏食,郡尉希望他们能退回迁陵县就食。”   黑夫心里冷笑,这洞庭郡尉前两年还顺应潮流,叫嚣着要与巴蜀一起开西南夷,进军西边的且兰、夜郎呢。这群边将眼馋李信、黑夫他们的功绩,立功心切,不顾郡情,屡兴边衅,这也是秦朝四面用兵的原因之一,眼下吃了瘪,热情也消退了。   “感情全天下,想打这场仗的,就剩下秦始皇一人了……”   黑夫心中吐槽,又问起与喜工作攸关的事:“洞庭郡吏治如何?”   喜叹了口气,摇头道:“不好,吏治每况愈下……”   ……   在喜看来,相比于统一前的锐意进取,秦吏队伍中的风气,似乎已经变了味。   “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   喜说起一事:“两年前,我病愈复任,竟听说那沅陵县令嫁女,不仅邀约宾朋,还通知县里三老和群吏前来祝贺,令进不满千钱者,坐之堂下。”   “如此明目张胆收取贿赂,我以法责之,大小官吏却皆言此乃贺钱,是给县令之子的新婚之贺,绝非贿赂。郡守也以为不足以罪之,我最后力排众议,方将县令免职,其余诸吏略受责罚。”   黑夫点头,宴会收钱,跟沛县吕公家,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若喜在泗水郡,沛令就要倒霉了。只可惜,像喜一样的法官,太少了。   他在胶东郡时,也见过类似的情况:官员离开时,同僚送三五百钱甚至千钱,本是寻常事,官府也睁只眼闭只眼,毕竟秦吏薄俸,大家总得生活。   可现在,各地又多出了“迎钱”,官员到任,当地豪贵纷纷送钱,美其名为安家费,实际上就是贿赂。谁给了,新官就对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在徭役上也不为难,却将重役转嫁到庶民,甚至是蛮夷部落头上。   除了这些人情礼节外,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   喜处理过一桩案子,曾经因犯罪被洞庭郡逮捕的犯人,他家乡狱掾送来一封信,说那边还有案情,要送去审理。若非喜核对爰书后察觉不对,派人过去追,那犯人回去就被放了。   敲诈勒索者亦有之,洞庭郡乃边远地区,常有六国地区的人被迁来,押送的官吏乘机勒索,掠夺迁民钱财,还根据接受贿赂的多少,决定迁徙的远近。   喜叹息道:“没办法,长沙郡、洞庭郡不比南郡,不少县乡官吏,皆是旧楚官员留任,十来年下来,也就粗通律令,一旦撤换,官府便无从收税征徭。”   黑夫表示理解,他在胶东也面临过一样的情况,更有下密县令,跟夜邑田氏的长子拜把子,两边合伙卖私盐呢!   长吏尚且如此,斗食吏更完全由当地人担任,虽然权力小,但威吓庶民足够了。像当年刘季一样,借助亭长位置强吃强喝,赖账不给,酒家只好把新债旧账一笔勾销,类似的事,真是多如牛毛。   一直循规蹈矩,从不怀疑律令的喜,也看到了弊端:   “律令细密本是好事,但眼下新吏多不习法,吏治败坏,更使小吏可以借法欺民,缘法为奸。于是,百姓畏惧官吏如畏虎狼,因为一个小吏援引律令,随便安个罪名,就能让其破家,十数人沦为刑徒。”   喜身为郡丞,掌管司法,已经在努力肃清吏治了,但有一点他却无能为力,那就是日益加重的徭役口赋。   刚统一时还好,南方长期和平,积累了不少财富。但自从三十三年以来,秦朝对百越用兵,黔中郡虽然穷,但分摊到的徭役、赋税也不少。   随着战争陷入僵局,前线死伤渐渐多需要补充,几乎每家编户齐民,都要出一人,去运送军粮,修筑道路、运河。   夏人抓不够怎么办?当地蛮夷不是很多么,让蛮夷也来干活啊!结果催役引发了冲突,冲突导致流血,疆域内的蛮夷也反了。更有南郡商贾乘机购奴,夷夏关系更加尖锐。   喜自述道:“近两年来,我杀人之父,孤人之子,断人之足,黥人之首,不可胜数,虽然按照律令,他们犯了将阳、失期罪,的确该罚,可是……”   可是,当一个县刑徒占到编户齐民的五分之一时,事情就不太对劲了。   “去年的上计,《徒簿》中所记,迁陵司空所辖大男子刑徒125人,大女子刑徒87人,共计226人。而整个迁陵县,在籍民户不过152户,八百余人。”   类似的事,喜当年也干过,因为包庇略人者,盲山里百余口人,全部罚为城旦舂,毫不留情。   但他如今面对的,不是偶然才有的集体犯罪,而是一个持续的恶性循环,范围是全天下。   战争久持不下——赋税徭役沉重——畏死逃避之人多——官吏追捕以法绳之,将其捉做刑徒——更多人畏惧而逃——更重的刑罚打击……结果就是刑徒满道。   这些刑徒,又被一股脑塞进南征的队伍里,皇帝似乎真的想让这帮“刁民”死在热带雨林里。   像喜这种还有点良心的官员,正处于两难的境地:完全遵循朝廷命令做事,作为政策的执行者和赋役的催征者,自然会被黔首愤恨。   如果心软,对治下黔首网开一面,就完不成朝廷要求的指标,会受到律令的制裁,以“治狱不直”等罪名,被谪戍远方。   喜从不心软,也从未违背朝廷律令,所以他才能任职至今……   喜还告诉了黑夫一件事:“此番黔中、南郡、长沙、衡山诸郡,以不直罪论处,发配到昌南侯军中任职者,恐不下数十名,其中的确有贪污受贿者,但也有不忍苛责黔首,被判定渎职的官吏。”   “谪官、刑徒,这就是皇帝答应给我的‘三十万兵民’?”   黑夫不由头疼,难怪历史上听说中原出事,南方军团直接闭塞通道,不愿回去。   能被派到岭南这种地方来的,哪有什么精锐啊,多是炮灰,战斗力能强才怪了……   “这便是喜近几年来,所目睹之事,本来期盼战后可以稍好些,但如今陛下点昌南侯为将,粮秣、刑徒、兵卒源源不断往南方去,看来这场仗,是要接着打下去了。”   黑夫苦笑:“难归难,但我既受命于君前,不得不行,只求能全师而胜,让南方各郡少受些苦痛。”   喜道:“我虽身处边郡,但也时常听闻,昌南侯不仅善兵,且爱民,定不负陛下之任。”   他对黑夫,还是极有信心的。   说到这里,喜也准备起身告别了,他对黑夫拱手道:   “昌南侯,喜此来,一为道谢,二,也是道别。”   “道别?”   黑夫才回来,对喜刚接到的调令尚不知晓。   喜说道:“御史大夫茅君,调我去咸阳御史府为官,我已应诺,不日便将启程!”   ……   听说喜要去咸阳做官,黑夫一愣,心里骂了茅焦老儿一通,挖人挖到他后院来了。   不过想想还是怪自己,像喜这样名闻于皇帝之耳的典型,被调派入都也是意料之中,便笑道:   “入朝为官,这是好事啊,六百石的侍御史,远胜六百石郡丞。”   喜摇了摇头:“我以为,任官不在朝野,俸职并无高低,不管是斗食还是两千石,还不都是秦吏?都要遵循律令。”   他指着自己斑白的胡子道:“但除了能背律令,老朽别无他才,混迹地方三十载,籍籍无名。朝廷突然召我入都,实在惶恐,生怕不能胜任,坏了国事。”   此言诚挚,像极了后世的老党员,让黑夫有些动容。   “但喜又闻,御史府之职,乃督查官员,修正律令。近几年来,朝廷律令课征越发严苛,休说黔首难以应付,连官吏都快喘不过气来,总觉得有不妥之处。”   在喜眼里,律令,是维护地方秩序的根本,决不可违,法理必须大于人情。   但若是,朝廷苛令成了破坏地方秩序的主因呢?   那这律令,定有值得商榷的地方。   过去他地位卑微,无能为力,只能默默遵循,可现在,一个机会摆在面前。   “此番去御史府,喜别无他求,只望能以自己绵薄之力,将我在地方上所见所闻告知御史大夫,对律令课征稍加损益。”   黑夫道:“喜君深明律令,定能做一位好御史。”   他心里却不以为然,国家领导人膨胀了,思想出了问题,你去督责立法机关或者财政部门,也于事无补啊。   生法者君也,守法者臣也,法与法者民也,在这个君大于法的时代,不管如何损益律令,终归治标不治本。   喜此番入咸阳,可别跟海瑞进北京一样,去时踌躇满志,结果却撞上冷冰冰的现实……   但黑夫还是恭祝喜,并亲自送他出门。   二人道别时,黑夫感慨道:   “虽然过去许久,但我依然记得,二十年九月底,我与季婴被湖阳亭长诬陷,在县狱诉讼,进入厅堂前,那扇土墙上写着的字。”   喜自然记得自己办公场所的格局,点了点头:“君侯说的是,为吏之道?”   “对,就是为吏之道!”   那是每个秦吏,都要熟读的文章,也是秦朝考公务员必读的教材,黑夫至今还能背出几句。   他回忆道:“我那时低贱卑鄙,识字不多,但也能从中看出,为吏者的理念。再听喜君主持诉讼,当真如那文章所言,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真是一位好官,让我佩服不已。从那天起,我便立志,也要做一名秦吏!”   喜有些意外,忙道:“不敢。”   黑夫道:“喜君不必谦逊,黑夫在安陆做亭长那些时日,擒贼捕盗,你常对我有所教诲,喜君于黑夫,真如师长一般。”   “今日,喜君将入咸阳,黑夫也要将喜君昔日所教之言,还赠于君!望君不论在都城遇到何事,成败与否,都能勿忘本心!”   喜没想到黑夫把他捧得这么高,连以师长待之这种话都说出来了,但他素来谨慎,并未喜悦,仍冷静地躬身道:“君侯请讲。”   黑夫肃然,郑重地说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   PS:见74章。 第0643章 长街   秦始皇三十五年孟春之月下旬,安陆县城热闹非凡,富贵归乡的昌南侯今日宴请县人,虽然只有官吏、三老能进入正席,但官寺外的大街上,却足足摆了长达百步的矮案,安陆县的有爵者,不分老幼,皆可入座,鱼肉随便吃,酒水可以不停地续。   这长街宴排场十足,安陆人都不由翘起大拇指,夸昌南侯富贵不忘本。   华灯初上时,主角尚未抵达,配角们却老早坐满了正席,厅堂内一共七十二张案几,正中的主座肯定是给昌南侯留着的,下首则应是安陆县令,但安陆令却不敢坐,一个劲邀一位年迈的老者过去。   “阎公请上座。”   来自云梦乡匾里的阎诤摆手:“老朽不过是区区县三老,岂敢坐在主座下首啊,这位子,还是该由县君来坐。”   安陆令是个会来事的,他谦让道:“在安陆,只有一个君,那就是昌南君侯!阎公乃君侯之师,吾等都知道,昌南侯回来后,概不见客,尉府大门,只破例为两位客人敞开,一是喜君,一个就是阎公啊!”   其他人纷纷附和,话说到这份上,阎诤也不再推让,在右席下首缓缓落座,感觉倍有面子。   十多年前,还是一名黔首的黑夫为了学律令考试为吏,特地跑到匾里向阎诤求助,阎诤听说他18岁就当了公士,还得到县尉赞许,觉得此子日后或许能混出点名堂,便将家里的《盗律》等借给黑夫。   谁能想到,这一借,就借出个关内侯来!   随着黑夫爵位蹿升,阎诤在安陆县的地位也步步拔高,早已退休多年的他,近来还被推举为“县三老”,掌一县的教育,劝民从善,亦可参政议事。   他的家族也蒸蒸日上,孙女嫁给黑夫的弟弟尉惊,攀上了高枝。   如果说,尉氏乃安陆第一豪门的话,利氏便是第二,那他阎家,起码也能在县里排第三……   就在阎诤享受这种待遇时,外面传来一声喊。   “昌南侯来了!”   阎诤也连忙起身,厅堂内七十二人,不论是县令、尉、丞,还是乡里豪贵三老,都偏着脑袋,齐刷刷朝门外望去。   在百步长街的尽头,昌南侯的马车停在街尾,他坐的是朝廷特制的君侯安车,驷马皆赤色,车上加交络帷裳,车顶还有宽大的华盖,驾车的还是追溯黑夫十多年的亲信桑木。   黑夫大可驰车穿街而过,但他没有,在街尾下车后,带着兄长衷,侍从利仓,御者桑木等人,一步步走了过来。   这可引起了轩然大波,这条长街上,起码有两百张案几,坐了四五百有爵者,纷纷起立,朝黑夫作揖,黑夫则每走一步,便朝左右拱手颔首还礼。   县人们当真受宠若惊,等昌南侯朝前走去后,一个小吏打扮的人,开始满面红光地和旁人吹牛:   “当年昌南侯任县尉时,我曾为他牵过马!”   他立刻就受到了对面乡人嘲笑,说你这算什么,他们与昌南侯的交情,可以追溯到他在湖阳亭做亭长时。   云梦乡夕阳里的来客笑呵呵地看着他们争执,然后不紧不慢地说,自己是看着昌南侯长大的……   众人相互争论,但心里都与有荣焉,毕竟整个南郡,一百年来,就出了一个侯,最重要的是,他还出手大方,对乡党彬彬有礼,哪怕他们只有一面之缘。   实际上,那些真正与黑夫有交情的人,早就被请入县寺院子正席了……   ……   “拜见昌南侯!”   步入县寺院子,黑压压一群人上来行礼,黑夫扫眼一看,呵,都是熟人。   “阎夫子,弟子岂敢受你之拜,快起来,快起来!”   除了被他尊为“夫子”的老阎诤外,黑夫微末时的同僚、下属,多半被邀约进来凑数。   有黑夫做湖阳亭时的亭卒鱼梁,看他衣着,过的还不错,虽然没法跟亭里其他几人相比。   鱼梁提及往事故人,说亭父蒲丈死了,但他儿子坐在外面。   此人话语啰嗦,黑夫也不以为忤,直到旁边人提醒鱼梁,他才知失态,告罪而退。   接下来是黑夫做更卒时的同袍,身材矮胖的彘,他现在做了厕吏,专门管全县公厕。   彘身为官吏,说话就有条理多了:“敢告于君侯,朝伯已不在了,毕竟年纪大了,没躲过疫病。吾弟牡早年追随君侯,擎旗立功,留在了豫章,南征时得了病,差点死掉。对了,不知君侯还记不记得,可、不可两兄弟现在是什长,也被征调去南征。”   太过久远的事,黑夫哪记得,只有点印象,那对兄弟贪婪而胆小,他很不喜欢。   其实当年的同袍、下属甚至是同乡,有点可能性的,大多混出了名堂。不说小陶、东门豹、利咸、季婴这几个拔尖的,就算是去疾、牡、怒、乐等人,如今也都成了豫章各县长吏。   “君侯还记得我么?”   一个满面油光,大腹便便的中年人凑过来行礼,黑夫看了他几眼,想了想后笑道:   “这不是垣柏么,莫不是,要来要回那几千钱?”   垣柏忙道:“岂敢岂敢,垣柏那时年少无知,所幸君侯大度,没有怪罪于我,而后还赠下吏衣食,我家靠蔗田和榨糖挣的钱,何止十万?”   之所以称下吏,是因为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亦在黑夫军中。   原来,这垣柏在灭楚战争结束后,因为负伤回了安陆,他家本就是商贾,便乘着种蔗榨糖的风潮,也开了工坊,数年下来,家累百金,如今是县里仅次于黑夫、利咸家的大种植园主。   “这钱可不是我送你的,是你自己凭本事,合法买卖得的。”   他同垣柏聊了几句,与黑夫有旧的人,已经过来行了一遍礼,大伙总算能落座了。   今日之宴,是黑夫出钱,由衷和利仓安排好了一切,县人自告奋勇帮忙的不可胜数,菜肴酒水依次上齐,都是家乡菜,农村里的彘肉,云梦泽里的鲜鱼,更有在安陆渐渐流行的年糕和米粉——县令还十分狗腿地介绍说,黑夫封侯后,大伙都管年糕叫“昌南糕”。   黑夫颔首,各尝了几口后,举酒笑道:   “胶东海鱼虽美,咸阳宫宴虽盛,但还是不及家乡口味啊。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物,黑夫便是由安陆养育出来的。诸位父老昆弟,请满饮此盏!今夜当乐饮极欢,道旧故为笑乐!”   他用的是土味十足的安陆方言,众人大喜,纷纷举杯,宴席上满是欢声笑语。   等到第二盏酒时,黑夫则祈祷下个月春耕顺利,安陆继续丰收。   第三盏酒,黑夫的声音却低沉了几分:“这一杯,我要敬这十数年来,随我两次征楚,战死沙场的袍泽,还有此番南征百越,死于异域的安陆子弟……”   这句话让众人有些感伤,不少人跟着一起抹眼泪,更有人喝多了,忍耐不住,嚎嚎大哭起来,却是鱼梁,满脸鼻涕眼泪。   彘为他解释道:“君侯,鱼梁之子,正是死在了南方密林里,只送回来一只手,太惨了。”   “竟有此事!”   黑夫肃然,下席安慰了一番鱼梁,又问在座众人,不少人的子侄,也被征去了南方,虽然未死,但也已两年未归了……   众人目光相互看看,最后定在阎诤身上,老阎诤便颤颤巍巍地起身,对黑夫说道:   “君侯念旧,不忘乡党,吾等甚是欣喜悦,但安陆众人,也有一个不情之请,想禀告君侯。”   ……   黑夫知道他所请何事,点头道:“阎夫子请讲。”   阎诤道:“阎诤做过小吏,曾听闻,天子之于夷狄也,其义羁縻勿绝而已。可现在,却为了征越,弄得淮汉诸郡疲惫不堪。开战至今已两年,却没能成功,将军身死,士卒劳倦,万民不赡。”   “如今,天子又令昌南侯为主将,继续南征,恐将使百姓力屈,仍不能胜,此亦君侯之累也。损害万民之利,去夺取岭南无用之地,鄙人固陋,不识所谓,故吾等为君侯患之……”   阎诤讲完后,各乡三老也起来说了几句,大体意思是统一的:   南征使安陆县凋敝,每个阶级的利益都在受损,众人希望能结束战争,让子弟回来!   他们期盼着,黑夫能为了安陆人的利益,再劝劝秦始皇帝。   黑夫默然半晌后,才缓缓说道:   “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   “啊?”阎诤听傻了,这是在说什么?   黑夫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尬吹就完事了。   “当今陛下,便是非常之人,圣君在位,岂能只抓琐事小节,缩手缩脚,拘泥陈规,被俗议牵制,顺从舆论,仿效流俗,迎合讨好世人?不!陛下远见卓识,开创大业,为万世典范。故陛下之志,不为常人所理解。”   这话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所谓。   黑夫本就打算为皇帝洗白这件事,便直接顺着道:   “南征乃陛下之愿,我身为主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便要功成方能身返。所以即便是在家乡,该征的兵,还是得征,今日除了叙旧外,便是希望,诸位父兄昆弟能助我!”   他补充道:“我也曾向陛下陈述南征之苦,故陛下特许,南征之兵、民,皆可赐爵一级!”   放在十几年前,听说有赐爵这种好事,安陆人肯定要跳起来,鼓动子弟从军了。   可现在,他们只是相互看看,爱国、忠君、爵位、岭南的土地,对众人而言,都没了吸引力。   战争热情早已消磨殆尽,众人发现,为了这场战争,他们付出了太多,不止是经济损失,还是子弟的性命……   他们诉苦道:“君侯,两年前,吾等已经送走了一批子弟,本想着去了豫章,会得到些照应,谁料却被派到长沙郡,又翻越五岭,驻扎在桂林,苍梧,如今已十死二三,仍久久不归,甚至有失陷异域,生死不知的……”   黑夫颔首:“我明白,我明白。”   他明白,此番在南郡征兵,已不像过去,没法单纯以律法绳之,以功爵诱之了。   “乡人的难处,黑夫都清楚,正如父兄们所言,不少子弟被困在了南方,其中就有我的旧部小陶,三千人陷于龙川寨,未能撤回豫章,至今已有半载,音讯全无。”   黑夫的话语,不再是公事公办,而带上了感情。   “得知这个消息后,我心急如焚,每每想到家乡子弟在死伤,他们的父母妻儿在忧虑,黑夫就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只恨陛下未曾以我为将,不能庇护众人。”   “但眼下,我终为南征主将,旁人都说南方是烂摊子,为我忧心,但我却极为欣喜,因为黑夫除了为君分忧的公心外,还存了一份私心。”   他走到院子边,对正席七十余人,也对长街上,停止了喝酒吃肉,静静听他说话的数百人。   所有眼睛,都聚焦在这个安陆几百年才出来的君侯身上,他们为与他说过话而自豪,指着黑夫的车驾,让自己的孩子,以之为榜样……   “十多年前,数百南郡子弟被困楚境,困守小邑,危在旦夕,黑夫却对众人承诺说,我要带他们回家!敢问父老昆弟,敢问二三子,黑夫做到了么?”   默然片刻,长街上,有人腾地起身,大声说道:“君侯言出必行,不惜以身犯险,诈降突围,带着众人杀了出来,转战千里而归,我家兄长,还有那数百南郡子弟,因为皆因君侯而活!”   却是一名黑夫昔日旧部的亲人,这件事很出名,在安陆家喻户晓,赞许之声络绎不绝,黑夫露出了笑,掷地有声地说道:   “今日亦然,黑夫此去岭南,不为建功立业,更不为封爵得地,只为将失陷在密林里的旧部,将遗落在孤城的安陆子弟们一一救出,让彼辈回家!”   此言真挚,令人感动。   但这位安陆人的大英雄,又露出了一丝无奈。   “但光靠黑夫一个人,光靠那些刑徒、谪吏、北人、败兵,无法做到,因为他们是外人!”   “黑夫需要自己人帮忙,需要家乡子弟相助!”   黑夫拱手,转了一圈,对所有人作揖。   “若乡党信任黑夫,愿将子弟交给我,黑夫,定会视之为兄弟子侄,绝不相负!”   众人面面相觑,皆有些动容,就连子弟战死的人,也擦了擦眼泪,颔首不止。   口口声声说法乃天下之程式,万事之仪表。可事到临头,当国法军律都不再管用时,黑夫只能用个人情谊,靠乡党关系来骗人入伍了,这大概是一种退步吧。   为了日后的前进,他必须在这,后退一大步了!   不再是对朝廷有功必赏的信任,而是对黑夫个人的信任。   也不再是官方的律令保证,而是他上下嘴皮一动,个人的承诺。   那么,昌南侯的承诺,值几个人呢?   答案是,八百!   ……   “八百人。”   仲春二月,去江陵跑了一趟后,黑夫回到安陆,得知了本县自愿来参军的人数。   黑夫很满意:“不错了,安陆毕竟只是个五千户县,两年前便征走了千余人,如今明知道去南方十分危险,尚有八百人自愿从军,看来家乡的昆父兄弟们,已给了我足够的信任,我必不负之!”   值得欣慰的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老兵,和满腔热血的新卒,各占一半,以老带新,很快就能有战斗力……   加上南郡其余十二个县征募的人手,此番征兵,黑夫共得四千人。   “军律:五百主,短兵五十人;二五百主,将之主,短兵百人。都尉,短兵千人。将,短兵四千人。”   短兵,是为将者身边最后一张牌,也是与他生死与共的嫡系,将死,短兵亦死。   黑夫对共敖道:“这四千南郡子弟兵,就交给你来训练,他们就是我的短兵!他们,将是吾之羽翼!”   “诺!”   共敖领命而去,摩拳擦掌,要去将这四千人收拾成一支唯黑夫之命是从的劲旅。   黑夫也走出营寨,看着陆续汇集而来的南郡兵卒,长吁了一口气,似乎找回了昔日的感觉。   “久违了。”   他看着自己在阳光下的阴影,露出了笑。   “剑在我手的安全感!” 第0644章 武昌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片土地,曾是黑夫前世时生活数年的地方,江边的景色再熟悉不过。   然而这是秦朝,晴川阁尚未立,鹦鹉沙洲也远未形成,黄鹤楼的位置是一片荒芜的芦苇灌丛。唯一相似的,只有滚滚长江东逝水,一艘艘大船,载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兵卒,汇集于此。   眼下是仲春二月,黑夫在南郡征召到的四千兵卒,陆续抵达安陆县南边的夏口津。   夏口是夏水入江处,早在春秋时,便是去往江南的津渡,近十年来,随着南郡兵民受政令所迫,迁徙至豫章安家,两地往来更加密切。夏口也变成了一个繁华的港口,每天都有十数条船在东来西往。   但黑夫却并未让大军在夏口屯驻,而是让江陵舟师将他们运到对岸,衡山郡沙羡县,在被烧得精光的芦苇荡边,一座可容纳两万人的大营拔地而起,这将是黑夫南征的大本营。   黑夫将其此地命名为“武昌”,按年轻的利仓的理解,是预祝南征“武运昌隆”之意。   随后,南阳兵四千、衡山兵两千,合计六千人,也纷纷汇集至此,成军一万。另有三郡民夫、刑徒一万人,在秦始皇的政令安排下,由各地官府押送而来,被安顿在兵营外围。   入夜时分,武昌营的灶火,已远胜江北夏口的渔灯……   大帐中,黑夫还在挑灯看着地图思索,一名皂衣少年进来禀道:   “君侯,饭食好了。”   利咸的儿子利仓成了黑夫身边使唤、记录的书吏,他虽然才十七八岁,但家教好,办事沉稳,有其父之风。   黑夫却系上大氅道:   “先放着吧,让桑木备车,我要去营中巡视一圈。”   两万人的军营,恍若一座城池,寨门把守严密,准进不准出,因为去年的大败,没人愿意打这场仗,据押送兵卒、民夫的官吏说,一路上伺机潜逃的不在少数。   对南方的恐惧,对战争的消极,这使得整个大营从一开始,便士气不振。   这时候拉着他们跋涉千里,去岭南与越人交战,三军既惑且疑,则覆师之难至矣……   这是屠睢失败的教训,黑夫自然不会重蹈他的覆辙,眼下最紧要的事,便是安定军心。   黑夫最先巡视的,当然是八百安陆子弟的营地,才进门,他就受到了热烈的欢呼。   他们里面有服役数次的老卒,不少人参加过灭楚之战,屯长、百夫长们,更是个个都在黑夫手下当过兵。   至于新卒,则比较年轻,大的二十余岁,小的十七八,与尉阳、利仓同龄。他们的父兄多为黑夫旧部,从小听着黑夫的传奇长大,鲖阳突围,蕲南决战,黑夫带着安陆人建功立业的战役,他们耳熟能详。   在这群青年心目中,昌南侯,便是英雄的同义词!   这亦是八百人能主动报名参军的原因,不像其他郡县,多由官吏强行抓丁。   这八百人的士气,亦是全军之首,黑夫的赫赫武功,让他们产生了盲目的信心,青年们个个斗志昂扬,只需要稍加打磨,便能打造成一面坚硬的盾牌。   “汝等便是吾之短兵。”   黑夫也待之如兄弟子侄,与他们一起吃饭,满嘴安陆土味十足的方言,更让众人觉得亲切,得知自己将成为君侯亲卫,更是昂起了头,觉得自己高其他营的士兵一等了。   除却安陆营,黑夫还走了江陵营等多处南郡营垒。虽不如安陆营那般亲切,但也有旧部情谊,共敖、桑木还自告奋勇,去有他们家乡子弟的鄢县营、竟陵营鼓舞士气。南郡四千兵卒,算是暂时安抚下来了。   他们开始相信,自己是嫡系,就算上了战场,将军也绝不会让他们打头阵,填沟壑……   南阳兵和衡山兵,就不能靠同乡之谊了,虽然口音互通,但毕竟隔着一层。   次日巡视两军时,黑夫发现,兵卒们多有忐忑之心,民夫更是惴惴不安,关于南方瘴疫,九死一生的传说,他们略有所闻。   照搬电影桥段,大声告诉他们“为何而战”是没用的,没有人会为了帝国的颜面和皇帝野心付出生命。   黑夫只能一遍遍地向他们保证:   “二三子在此安心驻扎,不必忧虑衣食,入冬前,大军绝不会离开武昌营半步,本将更不会在盛夏酷暑时,让汝等去岭南受苦!”   此言虽不能治本,但好歹让兵卒们的忧虑稍缓,至少他们能老实一段时间,不会一听闻大军即将南下,就整日想着逃跑了。   是日,黑夫给利仓下了一道命令。   “去通知各营,让所有率长、五百主,来大帐开会!”   ……   “共叔父说的没错,君侯下的第一个军令,果然是屯田!”   入夜前,从营帐里出来,利仓忍俊不禁,就在方才,黑夫召南郡、衡山、南阳三军十多名率长、五百主去开会,会议主题是对这军民两万人的安排。   “食足则兵足。”   开会前,共敖便学着黑夫的话,对利仓道:“不论是十年前在豫章,五年前在北地,还是三年前在胶东,但凡君侯拿到兵权,嘱咐吾等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屯田,你等着瞧吧,一会君侯定会如此说。”   果真被他猜着了,黑夫宣布,这两万军民,入冬前将一直在武昌营驻扎。兵卒专心训练,民夫则在周边屯田,争取自给自足,免去三郡转运粮饷的困难——这是黑夫能想到的,减轻南郡人民负担的最好法子。   五大夫共敖被任命为都尉,负责练兵,作为十多年的老行伍,共敖有这资格。   屯田官则暂时空缺,黑夫准备让自己的搜粟都尉萧何来负责此事,毕竟稳坐后方,源源不断送出兵卒和粮食,这是老萧最擅长的工作。   会后,黑夫单独叫住了共敖,问了他一个问题:   “你知道,这批兵要如何练么?”   “共敖知道。”   共敖跟了黑夫许多年,最多也就是一个别部司马,眼下做了都尉,让他雄心万丈,一定要把这份差事做好,便凑近后,压低声音道:   “我会以乡党之谊笼络之,告诉众人,想要活命,得指望谁,让他们从率长到小卒,都唯君侯之命是从!”   抨击朝廷的残酷冷漠,宣扬黑夫的重情重义,这是陈平送给共敖的“锦囊”。   黑夫一听就知道,共敖耳濡目染,果然被陈平带歪了,无奈地摇摇头:   “我问的不是心术,是技巧!”   技巧者,习手足,便器械,积机关,以立攻守之胜者也。兵技巧,是兵家四大流派之一。   黑夫认为,每个士兵都应“习手足”,具有作战杀敌的本领与技能。秦军士兵们进行的军中游戏,如蹴鞠、投石、超距等,可以提高士兵身体素质。而角力、手搏、射法、剑戟之类,则是对士兵单兵作战技能的训练。   虽然战争多是集体的胜利,但光有军纪而无技巧,也不行。   共敖毕竟跟了黑夫许多年,早非昔日莽撞的吴下阿蒙,他想了想后道:   “以我看来,旗号金鼓军阵固然要练,但在岭南山林作战,应与中原大不相同。”   “没错!”   黑夫拊掌:“故训练上要有所不同,越人散乱,不与秦军正面交锋,而是遁入山林,与我军周旋。”   在山岳丛林作战,攻方不可能投入较多兵力,更多时候,不再是秦军擅长的大兵团阵战,而是越人熟悉的小规模丛林伏击。   正是不适应这种战争方式的变化,第一次南征才以失败告终。   所以除了秦军固定的训练项目外,对这一万人,黑夫还让共敖加上丛林、山地、沼泽的训练。   他移师武昌,也是出于这种考虑,周围尚不繁华,地广人稀,地形复杂,甚至有不少原始森林,是搞野外拉练的好地方。   不指望人人都能变成特种兵,起码不要一进林子,就晕头转向,不知道仗要怎么打。   黑夫预想,南下之后,作战将不再以军、率为单位,而是化整为零到屯。   “每个屯的人员得重新安排,最好都有两个擅长在森林活动的猎户,再花半年时间,训练医护兵,确保每个屯都配备一名。”   降低非战斗减员,也是重中之重。   “你曾随我南征豫章,没少钻林子,是练兵最佳人选,我稍后去到长沙、豫章后,会调一些亲历过岭南征伐的军吏来帮你。”   说罢,黑夫想了想,低声道:“当然,如你所言,在训练之余,还要以乡党情谊为纽带,让军吏士卒亲如一家……”   而这个“家庭”的老大哥,自然是黑夫。   “诺!”   共敖兴奋地领命而去,安排好大本营的练兵屯田事务后,黑夫便要带着利仓和少数亲兵门客,继续前往下一站了。   “君侯欲先往何处?”   利仓卷着地图,上面被黑夫画了好几个点,有长沙、灵渠、桂林……   黑夫不假思索:“先去铜绿山!”   如果说这是一场策略游戏,武昌是黑夫的兵营、农田,那鄂南的铜绿山(大冶),就是他的兵工厂!那里不仅有开发了千余年的铜山,还有铁矿,真是一块宝地。   中原的戈矛长戟不适合热带雨林,黑夫要给这批兵,配备一种适应岭南作战的新武器! 第0645章 铜铁   “有国有家者,讲究不患寡而患不均,但上天却不在乎这点。他喜欢开玩笑,天下物产随机分布,却不平均,有的地方,千里之内匮乏矿产,可在有的地方,数十里之内,就集中着数个大矿……”   黑夫看着远处的苍山道:“衡山郡鄂县,就是这样一个地方。”   在离开鄂城,去往目的地的路上,黑夫与同车的利仓聊着往事。   “二十四年,我为别部司马,与汝父从邾县渡江,攻取了鄂城。此地乃鄂君之邑,他身为楚国首屈一指的封君,府邸里的礼器鼎簋可真不少,吾等搬了整整三天,才总算搬完。”   利仓应道:“父亲与我说过,叔伯们在豫章安家,开田,设糖坊,靠的就是这些铜器换得的钱。”   可以说,那是“安陆帮”的第一桶金,黑夫当时不知道鄂君家里为何会有这么多铜器,后来才明白,这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二十九年,豫章立郡,与豫章一同设立的,还有衡山郡,郡治邾县。然衡山郡人少地狭,完全能并入南郡,你可知道,它何以为郡?”   利仓道:“侄不知。”   “铜绿山。”   黑夫竖起食指:“只这一个富矿,就足够衡山单独立郡了!”   他和利仓说起铜绿山的利害之处,这矿年代久远,据说早在尧舜时代,就已经有三苗部落在此掘坑采矿冶炼,而那些炼得的红色铜块,又渡过长江,源源不断运往中原……   到了殷商的时候,商人钟情于铸造巨大的青铜器来取悦鬼神祖先,为了抢夺铜料,武丁中兴之时,曾大规模南征,一直深入到荆蛮腹地。而南征之目的,就是为了掠夺铜材,还在江边建了一座城,以便开采。   到了周朝时,周昭王也不是吃饱了撑着才南征,他亦是为了夺取铜料。只可惜没能成功,被楚国人所败,周昭王还窝囊地淹死在汉水里。眼下江汉北部的端午祭,往水里扔米,祭的还不是屈原,而是这一位,据说是汉阳诸姬留下的传统。   而春秋时期,楚之所以强盛,能够问鼎中原,与晋齐争霸数百载,很大程度上,靠的就是南方丰富的铜锡矿藏。黑夫做亭长时办的盗墓案,那若敖氏墓穴里,重达十多吨的青铜器陪葬品,多是源于鄂南。   所以,秦朝灭楚后,便在铜绿山驻扎重兵,让它重新开工,在数千刑徒的劳作下,坑道越挖越深,矿石源源不断投入熔炉中,再吐出炙热的铜水,冷却后铸作亮红色的铜锭,再与江南运来的锡融合,变成人人都喜欢的“美金”。   但归属秦朝后,铜绿山铸造的不再是笨重却无实用的礼器,也不是战争时期的戈矛剑戟,而变成了外圆内方的半两钱……   这便是衡山郡能够独立设郡的底气,整个鄂城,还有对岸的邾县,真是到处散发着铜臭味。衡山每年都要从农业发达的南郡购买大批粮食,让开矿的刑徒工匠吃饱肚子。   但眼下,随着南方陷入苦战,消耗的不止是兵卒,还有兵刃,随着朝廷一道指令,铜绿山再度变成了兵工厂,类流水线作业日夜不休,生产大凶之物……   黑夫他们没有直接到铜绿山,而是在其北四十里处停下。   远远望去,这里也有一座山,随着树木被刑徒伐光,露出底下的赭色石头……   “上有赭者则下有铁,铁山到了!”   ……   赭色,这便是铁矿石的颜色,山上满目所见的朱红纹路,便是矿苗。这个矿是楚国人发现的,但没来得及开采,就被秦人接手,衡山郡在此设置了一个铁官,再过两千年,武钢也得靠它吃饭……   铁山上大多是些浅层的矿地,刑徒们挖出沾满泥土的铁矿石后,又用骡、马等以筐运到溪流处清洗,再顺着下坡路送到工坊处,数十座熔炉屹立在那。   铁官听说昌南侯要来,一早就在路口等候,见贵人到了,连忙过来为黑夫牵马,点头哈腰。   黑夫问他:“我让人画了图形,要汝等制作的兵器,可锻好了?”   铁官应道:“好了,好了,是由最好的工匠,用最好的铁所制,还想着立即送去大营给昌南侯过目,谁料君侯竟驾临此地,真是让鄙地有光。”   黑夫来此,不止是为了那兵器,主要是瞧瞧铁山和铜绿山产能,要多久才能将他的大军武装起来,生产可有咎待提高之处?   虽然他开局不止五个农民,但采矿仍是最基本的。   一边为黑夫牵马,铁官一边指着溪水边转动不休的木质器械道:   “自从南郡水轮传来后,墨者稍加改进,以之制成水排,来此教予工匠,如今以水引动排橐鼓风冶铁,铁质好了不少。”   这是近些年发生的事,多亏黑夫拉了一把,从朝廷禁绝百家,收缴书籍的动荡里幸存的墨者们,开始专注于改进器械,鼓捣出了一系列水力机械。   而受了黑夫命名的“水椎”影响,但凡以水驱动的器械,都带了一个水字:舂米捣纸的水椎,磨面的水磨,从河中汲水灌溉的水车,都是水,这章亦不例外。   鼓风的器物为“橐”,冶炼矿物,需要极高的温度,一个橐不够,就用几个橐,放在一起,排成一排,就叫“排橐”。排橐很大,原本需要靠人力或牲畜拉动,如今安上水轮,用水力推动,就叫“水排”。   有了水排后,风力大而持久稳定,就能让铁炉温度提高,炼出的铁又多又好。   黑夫点头,每次看到生产力因他而进步,心里都有些欣慰。但他没时间去细细查看将矿炼成铁的具体过程,也没工夫听铁官的马屁,提出直接去看最后一道工序:铸锻。   还未走近,热浪便滚滚而来,到处是叮叮当当的声音,赤裸上身,只围着熟牛皮裙的匠人,正在锻铁,他们手持铁锤,汗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流动。   统一前,秦国的铁兵其实是很不发达的,秦人还是喜欢用铸造后就能迅速装备军队的铜兵,而不是千锤百炼的铁兵,铁多用于农具。   但统一后,少府直接吸纳了六国的能工巧匠,将昔日的短板补齐,眼下这座铁工坊,匠人多是楚地人,只有几名秦吏带着兵卒监管。   楚国的冶铁业是十分发达的,春秋时就有不少著名工匠冶铸铁剑,宛地更是著名的冶铁中心,韩国夺取南阳,得到楚人技术后,才有了韩兵天下第一的美誉。   但不管是楚人还是韩人,都将科技点到了铁剑上。   得知昌南侯亲至,楚人铁匠们立刻就停下手里的活,在地上跪了一排,一位年纪最长,胡子白花花的老铁匠立刻让人将制好多日的兵器呈上来,让黑夫过目。   却见那十把刚出炉数日,打磨铮亮的兵器,静静地躺在木匣里,它们比军中制式的三尺剑略短,有圆环状的柄,但与剑不同,刃身较宽,单面开锋,厚脊薄刃。   除此之外,相互之间形制也有不同,有的刃部较大,有的是直脊直刃,还有的有点特殊的弯曲,整体形状看上去,像只狗腿……   黑夫一一拎起来看,没错,这就是他要的东西。   这时候,铁官已经开始了尬吹模式。   “下吏历任铜、铁官吏,打造过数不清的兵刃,却从未见过如此精奇之物。”   他颇具表演天赋,神情夸张地指着刀道:“二三子请看,外形酷似殷商之刀,然却是由铁所铸锻。单面开刃,省去了许多麻烦工艺,比剑更容易锻造。下吏试过,它分量十足,厚脊薄刃,故势大力沉,一般的兵刃难以抵挡,更能劈开厚甲,君侯不愧为沙场宿将……”   言罢,还动情地感慨道:“我曾闻,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军欲所向无敌,也一定要先善其兵啊!”   总之,铁官将这几把刀,吹得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设计多么牛逼,结构多么合理,只差和干将莫邪相提并论了。   “然也,然也。”   铁匠们面面相觑,心道难怪铁官能做铁官,而他们只能当工匠,原来如此,也跟着一起点头夸赞。   黑夫只笑而不语,利仓则忍俊不禁,这时候,却听到工坊里一个微弱的声音嘟囔道:   “说得那么厉害,其实不就是我家里平日里砍柴、砍蔗的柴刀么!”   一时间,所有尬吹都戛然而止,众人回头一看,却是个肤色黝黑的年轻小铁匠,他也发现自己的话引起了众人注意,吓得面色苍白,连忙下跪,稽首不止,向黑夫请罪。   黑夫却不以为忤,反而哈哈大笑起来。   “何罪之有?你说得没错,我让汝等制这些刀出来,为的就是劈藤砍树!” 第0646章 刀剑   “汝何名?”   黑夫踱步过去,那口直心快的小铁匠低着头,只能看到他无袖的短打下,两臂都是结实粗壮的肌肉。   利仓在旁,再度说道:“君侯问你,叫什么名?”   小铁匠这才抬起头,下巴刚长出点黑胡渣,大概十八九岁年纪,头发上满是汗水,也不知是在这锻炉边热的,还是被黑夫吓的,只讷讷地答道:   “君侯,小人叫郭绍。”   “郭绍?”   黑夫点头,好熟悉的名啊,只不记得在哪见过。   “听你口音,不是衡山郡人吧,外地迁来的?”   “禀君侯,小人乃赵地邯郸郡人,数年前随家人迁徙至此,继续从事祖业,在铁山打铁铸剑。”   黑夫想了想:“邯郸,郭氏,铁匠,你莫非是郭纵之后?”   少年有些欣喜:“君侯竟知道!郭纵正是小人之祖!”   郭纵是赵武灵王时,邯郸著名的大工商业者,以经营冶铁业而致巨富,赵国灭亡后,秦吏将冶铁收归国有,郭氏树大招风,硕大一个宗族遂被拆散,迁徙到各郡铁官,也顺便将赵地先进的冶铁技术传遍天下……   看来眼前这少年,亦是其中之一。   黑夫走到少年背后,熊熊燃烧的锻炉旁,铁砧上静静躺着一把长四尺半的剑,已经锻造完成……   尺乃秦尺,四尺半便是一米出头,后世看来略显短小,但在同时代,普遍长三尺的剑里,已经鹤立鸡群了。   春秋时的青铜剑,一般长不过半米,因为青铜材质脆而易折,且剑较宽厚。   进入战国后,各国开始盛行铁剑,剑锋和剑刃都更薄更利,长度也开始增加,“三尺剑”,也就是七十公分的剑,成为士大夫、兵卒、轻侠的标配。   黑夫拿起眼前的铁剑来掂量一番,他并非行家里手,但十几年行伍生涯下来,好坏还是分得清的,不由赞道:   “好剑,这剑不错,且能锻造如此之长,都快赶上陛下佩剑了!”   秦国军队里虽然还是用青铜剑居多,但秦始皇可是个赶潮流的,他的佩剑,长达五尺,因为太长,荆轲刺秦时,情急之下竟拔不出来,只能绕柱躲避。最终秦在左右的提醒下,“王负剑(舰)”,才顺利将剑抽了出来,并砍死了荆轲。   没错,是砍,剑开双刃,身直头尖,横竖可伤人,击刺可透甲,刺才是它的主要杀伤方式。可那当口,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的秦始皇帝羞怒至极,只有挥剑猛砍荆轲大腿,方能泄愤!   那还不算最长的,黑夫在齐地见过双手才能操作的长剑,竟长达六尺,将近一米四!难怪齐地有句童谣:“大冠若箕,修剑拄颐”,意思是剑柄能顶到面颊。   眼下,少年郭铁匠得了黑夫夸赞,高兴地抬起头来:“君侯若不嫌弃,小人愿为君侯锻剑!”   黑夫颔首:“剑者,君子武备,所以防身,起于商周,其技初起,流于兵阵。军马相较之间,兵刃交加之际,以长器而拒敌,以短剑而防身,远杀近搏,长短互补。至于春秋之后,剑入名流,王侯将相,高人雅士,俱佩名剑而习其技,悟其理而通其道,用之于治学,则成诸子百家;用之于治国,则成霸业强国;用之于杀伐,则成强兵猛将。”   “然而剑虽好,可我眼下军中更用得上的,却是刀。”   郭绍钟爱剑,前些天黑夫要求铁山锻刀,他都不愿参与,眼下只觉得剑受了侮辱,有些愤愤不平。   “君侯,砍柴的刀,是低贱之器,岂能比得上剑?”   黑夫笑了笑:“你曾用青铜剑来砍柴么?”   郭绍摇头:“不曾。”   “为何?”   郭绍觉得这位君侯在明知故问:“青铜脆而易折,击刺杀人还行,砍柴就过分了。”   铜本来是软的,软到无法直接做武器,只有与锡结合后变成青铜,才是合适的材料。但又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变得脆而易折,大力劈砍,很容易折断。   所以整个青铜时代,以劈砍为主的刀,只是昙花一现,顶多是撬贝壳、剥皮的小刀在燕齐流行,还渐渐演变成了刀币。   剑,无疑是最合适青铜的短兵,当之无愧的百兵之王。   而在民间,砍柴的主力,也是铜制的斧斤。   直到铁器时代来临,这种情况开始改变,虽然军中还是顺着以前的惯性用剑,但在民间,做工粗糙的铁柴刀,已经悄然出现。   尤其是在南郡、豫章、衡山、长沙等地,近年来,种植园主们为了让奴隶砍甘蔗,一种长肋,上宽下窄,没有刀尖的砍刀蔚然流行,形制颇似后世的景颇刀,郭绍来此数年,自然也见过。   “你用铁剑砍过柴和甘蔗么?”   黑夫似乎来了兴致,就在这工坊里坐下,不紧不慢地与郭铁匠聊起天来。   “铁剑如此金贵,怎么能用来砍柴!”   郭绍有些发懵,这位君侯是怎么了,专跟砍柴过不去,他这侯爵,莫非是砍柴砍来的不成……   “不错,铁剑金贵,好的长剑,百金难求,而我手下兵卒,何止数万,总不能让他们人人皆为百金之士罢?我……朝廷可养不起。”   黑夫又问:“你锻这柄长剑,花了多少时日?他们做一把刀,又花了几日?”   郭绍老老实实回答:“我用了一月。”   一旁的铁官也过来禀报,说平均算下来,每把铁刀,只用了三五日。   这是自然,从制作工艺来说,剑的要比刀难多了。剑是双刃,身窄而薄,前头很尖利,所以造剑的材质和冶炼工艺要求很高,不能太软,也不能太脆,恰到好处才行。一把好剑,整个工艺下来,再锻打百遍,起码得花一个月,有的剑,甚至要一年半载……   而一把老百姓也用得起的砍刀,好铁用到单刃上就行,刀身较宽,刀背较厚,一般不会折断,工艺马虎点也没事。慢则五天,快的话,两三天就行,若能流水线批量生产,则更快。   难怪后世有句话叫“十刀一剑”,意思是制造同等质量的刀和剑,造剑花费的时间是刀的十倍。   为将者必须明白一点:和士兵一样,兵器是消耗品,不是珍藏品!   军队制式装备,历来都是以保证威力的前提下,选择廉价、简单、易大量生产的,这便是秦军始终装备青铜武器的原因。   黑夫也一样,他需要的,就是能够量产,便宜,且能适应南方密林,不但能劈砍树木藤蔓,还能随时应战的砍刀。不需它百炼成钢,不需它千年不朽,不需它削铁如泥,反正对付的是赤身而战的越人,再钝的刀,砍上去也够见血了。   而且刀比剑上手快,就算在遭遇战里,秦兵因为慌乱,将技法忘得一干二净,学秦始皇击荆轲一样,闭眼猛砍就对了。   青铜被铁取代是迟早的事,哪怕钢铁工艺尚不成熟,产量大,造价便宜就是最大的优势。   而历史上,刀也迟早会取代剑,就像贵族君子被布衣莽夫取代一样……   最后,黑夫让铁山三个月内,制五千把砍刀,又令手艺不错的郭铁匠,为军中将吏打制十柄好的佩剑剑,但又道:   “造价虽有贵贱,但兵器并无高低之分,适合战场,能杀敌的,就是好兵器!”   ……   黑夫为军队打制的武器,可不止一把丛林砍刀。   离开铁山后,他又顺路去了一趟南边四十里外的铜绿山,即使有水排煽风点火,光靠木炭炼出来的铁质量依然堪忧,除了铁刀外,其他兵器,依然以青铜为主。   考虑到岭南山林地带,善攻袭埋伏,近身格斗,长矛不易施展,除了铁山的五千把砍刀外,黑夫又在铜绿山定制了一万柄短剑,长不过一尺半,称之为匕首也不为过,而且同样是单面开刃,形状颇似95军刺,争取人手一把。   “届时每个屯的装备,以盾牌短兵为主,弓弩策应,少许长兵辅之,这配置,可比先前戈矛长戟合理多了。”   敲定军队制式武器后,黑夫结束了行程,他不太想回鄂县和武昌,决定绕个弯,走小道,直接往长沙郡方向而去。   二月下旬,当黑夫一行人抵达州陵县时,在武昌大营练兵的共敖,派人来禀报他一个消息:   朝廷派的监军,总算到南郡了!   “哦?监军是谁?”   黑夫心里暗暗吐槽:不会又是扶苏吧?一回还好,二回也罢,若这次秦始皇还要让二人搭伙,黑夫甚至都要怀疑,皇帝是想让他俩在一起了……   信使禀道:“这次来了两人,一老,一壮。”   “老者为伦侯公子成。”   “原来是昌武侯啊……”   黑夫颔首,的确,秦朝的监军,喜欢派遣宗室或者皇帝亲信,且要地位崇高,这才不会被主将架空,失去监督的意义。   这位公子成,乃是秦始皇的爷爷辈,秦昭襄王的小儿子,也没有大的本事,就是能活,是宗室最高辈分,早年作为宗正,是九卿之一。几年前,他作为王翦的监军,蹭了灭楚的大功劳,后被秦始皇封为昌武侯,是秦朝七位伦侯之一,与昌南侯黑夫平级,的确是合适的人选。   只是昌武侯年已七旬,顶多在南郡看看粮食,根本不可能随黑夫去岭南啊,别跟杨端和一样,死在半道上就尴尬了。   所以,秦始皇才派了双保险,一个年轻力强,能够随时跟着黑夫的人。   “壮者为谁?”   黑夫漫不经心地问道,猜测会不会是某位远房宗室,反正不可能是扶苏,更不可能是胡亥吧,呵呵。   “君侯,那壮者是左庶长,子婴!” 第0647章 沧浪之水   子婴对南方并不陌生,三年前,他以五大夫的身份,陪秦始皇东巡,回程的时候,皇帝来洞庭湘山观光。   但与原本的历史不同,那天洞庭湖风和日丽,秦始皇心情不错,没有派刑徒将湘山树木伐光,还让子婴代他祭祀湘君和湘夫人……   时隔三年,子婴再来南方,却是作为监军副手。   船只在湘山靠岸,接下来的路,就得靠马车了。他们沿着湘水而上,赶赴长沙,南征主将,昌南侯黑夫与子婴约定,三月十五在那碰面。   长沙郡并无驰道,马车在泥泞的小道上时走时停,得由士兵刑徒推攮才行,如此道路,可想而知,从南郡运粮也快不起来,难怪黑夫将新征的大军放在武昌,没有拉到长沙来。   子婴倒是很耐心,只闭目想着在江陵时,公子成对自己说的话……   作为真正的监军,被秦始皇帝寄予厚望的宗室老臣,昌武侯公子成才抵达江陵,就不走了。   “我老骨头一把,岂能再去南方湿热之地受苦,像杨端和那样病死了,更误事。反正南军之粮,起码一半都要经由江陵,我便留在此地督粮罢!”   说着,昌武侯就把昔日的楚国行宫占了一个,在里面喝着蜜汁,招来楚地倡优,逍遥快活起来。   而可怜的小辈子婴,则要继续上路,履行职责。   十天前,子婴离开江陵时,昌武侯还神秘兮兮地将他唤去,屏退左右,对他说了一番“肺腑之言”。   “婴,老夫是看着你长大的,你当知晓,三十年前,汝父叛秦,吕不韦、嫪毐以此为借口,诛杀屯留叛兵七百三十六人。按律,长安君全家,亦当族之,但陛下却力排众议,特赦汝罪,留下了你的性命,可知是为何?”   子婴跪言:“是陛下宽厚,亦是族曾祖父力谏陛下,方才留了婴性命。”   “然也。”   公子成颔首道:“陛下英明睿智,岂会不知,长安君去国,乃嫪毐所逼,那嫪毐竟以此居功,封长信侯,以河西太原为封国。陛下当时尚未亲政,一时隐忍,过了几年,终于灭了此僚!”   “虽然事出有因,但叛国毕竟是叛国,长安君留于赵,陛下派甘罗去数次相劝,他却迟迟不归,与秦离心离德。故陛下对你,也只能不冷不热,不封君侯,不赐寸土,你本是庄襄王的王孙,却只能从庶民做起。”   这是子婴凄惨的生世,他父亲成蹻是秦始皇的亲弟弟,他是皇帝的侄儿,扶苏、胡亥的从兄。   但子婴的整个童年,身份一直十分尴尬和敏感,与其说是王孙,不如说是囚犯。   “婴,你对陛下,可有怨恨?”   此言一出,子婴顿时大惊,稽首再拜:   “婴蒙陛下仁厚,方能活命,十数年间,陛下每隔几年,就找借口赐我几级爵,让我做到五大夫,近来又当上了左庶长,无尺寸之功而位居卿列,婴感激尚来不及,岂敢有怨?”   公子成笑道:“果然,正如我对陛下所说,你是分得清好恶的,这些年在宗正署做事,也勤勉老实,故陛下才给了你这次机会,让你做监军副手。”   “所谓监军,监的无非是两件事,一是粮,二是人。”   公子成一边吃着南郡的糕点,一边指点子婴:   “军无粮则亡,把住辎重粮食命脉,扣下委积,将军就不敢生出异心。而盯住其人,时刻回报,便能让身在咸阳的陛下知道前线调遣,军情进展,以此杜绝拥兵自重、养寇待乱之徒……若其生出异心,随时可以一道诏令,收回虎符!”   秦军,认符不认人,征伐天下的武安君白起,在昭襄王的赐死诏令下,也只能孤独地自尽,没有任何反扑的机会。   “老朽留在江陵督粮,而你,就跟在昌南侯身边!”   公子成压低了声音:“昌南侯年轻,虽然用兵如王老将军一样稳,但他的心,也能想王翦一样,安于封侯么?会不会是秦之陈庄,楚之庄蹻?尤未可知也,不可不引以为戒啊。故他的一举一动,你都务必记下,每月禀报给我,我再转交陛下……”   子婴想想都知道,督粮容易,监人难啊,这位老君侯,倒是会挑肥拣瘦,可他毕竟辈分小,又是副手,公子成怎么说,就得怎么做,只能应一句:   “婴谨记在心!”   公子成还鼓励说,子婴若是做好了,便能彻底洗刷家族屈辱,事后加官晋爵,甚至有希望恢复本该传给他的君侯之位。   但上路后,子婴的担心,甚于期盼。   子婴的性情,谨慎而敏感,他在朝中时,与蒙氏兄弟交好,又同赵高有故,跟李斯的儿子们喝过酒,同冯劫玩过六博,被扶苏以兄长相待,胡亥也喜欢约他狩猎,总之,和所有人都说得上话。   这么做,并非子婴心有志向,而是为了自保——他永远在权力的边缘徘徊,却不迈入半步,长袖善舞,对任何人都没有威胁,在大家心中,他是一个老好人。   这是子婴生存的原则,眼下,他却要作为皇帝安排在昌南侯身边的眼线,时刻朝咸阳打小报告,万一皇帝有何不满,都要由他来传达给黑夫……   “这可是得罪人的差事啊。”   子婴暗叹,而且他也看出,随着秦始皇之心日益骄固,边疆征战不休,关中的大工程却一个接一个开工,黔首劳于路途,这天下,已有不稳之势。   但他身份尴尬,不敢在皇帝面前提自言片语,毕竟这回,连扶苏、茅焦都没吱声,回到咸阳后,扶苏接过了管理宗室的责任,举荐年轻的宗室子弟为郎卫。御史大夫茅焦则从全国各地征辟能干的良吏,说要整顿吏治,损益律令……   他们都不出面,子婴更不能站出来了。   本以为离开了朝堂,就能避开那尔虞我诈,但军中前线,一样复杂,让他没法独善其身,子婴只感到头疼。   就在这时候,随从在车外喊道:   “左庶长,汨罗江到了!”   ……   “这就是汨罗江?”   子婴下车,在渡口远眺,却见一条宽大的河流,正从东面流来,汇入湘水,它有南方河流的秀丽,绿头野鸭成群结队在上面漂游觅食,岸边则有渔父捕鱼的吆喝,当风吹起来时,还是有一些波浪的。   传说,数十年前,屈原既放,游于江潭,又得知郢都,也就是现在的南郡江陵被秦军所夺,绝望之下,在这条江投水而死……   子婴还听说,屈原投水前,曾与一位渔父有一段经典的对话。   屈原说,举世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是以见放。   而渔父却很看得开,劝说屈原,与世推移才是对的,世人皆浊,何不淈其泥而扬其波?   但屈原何许人也,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他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也不愿同流合污。   与屈原一样,同为宗室,又身处这样一个随时需要选择的节点,子婴感慨良久,最终却笑道:   “吾不从三闾大夫。”   “吾从渔父!”   他想通了,一时释然,哈哈大笑数声后,不顾随从劝阻,脱了履,扔了袜,踏入干净的水流中,任由它们冲濯双足,还捧了一把清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他放声而颂,这就是渔父的哲学,也是子婴的生存之道!   “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蹻,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   ……   数日后,子婴抵达了长沙城,南征主将黑夫给了他极高的待遇,在兵营辕门内相迎。   子婴知道自己的地位当不起,立刻主动走过去,作揖道:   “昌南侯,数年未见,已封侯拜将,大愿得偿,愈发壮勇了!”   黑夫这一身酷似将军俑的装扮,的确比郡守官服威风多了,他也对子婴拱手:“左庶长远行辛苦,听闻君为副监,与我偕行,真是大喜过望。左庶长不但是陛下子侄之长,还极识大体,有君为我监军,此番定能建功!”   二人寒暄一通后,黑夫给子婴介绍起南征军长沙营的几名官员,他们多是屠睢旧部,但有一个,却是黑夫老相识。   “这位是御医陈无咎,曾在南方就医,一年前大军遇阻,疫病发作,死伤无数,陛下派他来诊治。”   陈无咎也老了,四十多岁的人,他上前与子婴见礼,两只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子婴袖口皮肤上的小小皮疹。   子婴注意到了陈无咎的目光,也没在意,笑道:“或是我不习南方气候,昨日在馆舍休憩时,才发现起了些疹子,不碍事,不碍……”   还没说完,陈无咎却不由分说,凑近过来,一把揪住了子婴的袖口,往上一拉!   子婴正感觉莫名其妙,低头一瞧,却见整个手臂上,多有皮疹红点,甚至有扩大变为红色丘疹的……   “这……这是怎么回事?”   子婴也才发现,还以为是自己挠的,但陈无咎却面色大变,后退一步,对黑夫道:   “君侯,不会错的,是水蛊!左庶长染了水蛊之疾!” 第0648章 蛊祸   “左庶长真是不知者无畏啊,这江南之地的水域,岂是能贸然去戏耍的?”   营帐之内,听说子婴前几天在汨罗江又是濯足又是濯冠,医者陈无咎连连摇头。   “江南有射工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里。”   陈无咎指着子婴手上、足上的红色皮疹道:“初得时便是如此症状,皮上正赤,如小豆黍粟,以手摩之,痛如针刺。”   这些症状都符合,子婴没想到,他追溯古人,效仿其行会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也顾不上身为公子王孙的矜持优雅了,急问道:   “陈医师,得了此症会如何?”   陈无咎摇头叹气:“病发之后一月,身体乍冷乍热,手足烦痛,还会呕逆,小便亦黄,腹内闷,胸痛。假以时日,毒虫顺血管行至肝肠处,啃食五脏,释放毒水,结聚在内,便令腹肿大,状如虾蟆,犹如孕妇,动摇有声,故名水蛊也……”   蛊,腹中小虫也,可谓十分形象。陈无咎说,中了水蛊的人,不仅身体肿胀,更严重的是,人还会咳嗽、胸痛、呕血,全身无力,各种疾病也随之而来,最终可能导致死亡!   “人皆言,江南卑湿,丈夫早夭,实则并非因为湿热,而是因为这水中蛊虫啊。”   “敢问医师,当如何诊治?”   陈无咎又叹了口气:“此症,并无能痊愈的救治之法……”   “这不就是绝症么?”   陈无咎每说一句,子婴的脸就白了一分。他今年才三十出头,难不成就要殒命长沙?   他只感觉有些头晕目眩,自己怎么这么倒霉。   陈无咎却道:“左庶长稍安,中了水蛊之疾不会立死,左庶长乃王孙贵胄,有宗庙之灵庇佑,一定会有办法的……”   在子婴面前如此安慰,离开营帐,去向黑夫汇报此事时,陈无咎却有些幸灾乐祸地说道:   “昌南侯,果然啊,那水蛊才不管是公子王孙,还是渔夫黔首,只要是皮肉,它们都照钻不误!”   ……   “对蛊虫而言,吾等皆为鱼肉也,哪有什么贵贱贤愚之分。”   黑夫无奈摇头,人自诩为万物之灵,食物链顶端,然而在顶端之上,在人体内部,还有无数寄生虫蠕动,日夜啃噬躯体五脏呢。相比于可见的猛兽,这些细小的虫豸,才是人类最大的天敌。   说起来,子婴也真是倒霉,才来江南,就收到了这样一份大自然的馈赠。   “他病情有多严重?”   “不算重。”   陈无咎道:“也是运气好,不似其他北人一样得急热之症,应是慢性病。经此一事,这位王孙只怕是再不敢贸然下水了,加上锦衣玉食,不必劳作,再活一二十年不在话下。”   他露出了作弄的笑:“但我故意将病情说得重了点,这位副监军,定能设身处地,明白在南方用兵的艰难,而远在咸阳的陛下得知连监军都染病,自然不会一味催促昌南侯了。”   “听上去是好事,但我却高兴不起来。”   黑夫叹息道:“你说得对,连朝廷派来的监军都染了病,更何况是普通兵卒、民夫呢?再这样下去,南征的将士,泰半都染病乏力,不能作战,两年平越,岂非空话?”   来到长沙后,黑夫便发现,本地驻军面对的,是历史上肆虐了湖南两千多年的恶疾:血吸虫病。   虽然学名叫“日本血吸虫病”但那只是因为,最先由日本人发现并命名,实际上,这小小寄生虫遍布整个亚热带地区。   黑夫记得,前世去湖南博物馆里,印象最深的就是,马王堆汉墓的主人,肚子里居然还有大量血吸虫卵,连贵族都如此,可想而知,这疾病在长沙郡流行之广。   而它肆虐的年头也够长,直到建国后,洞庭湖、鄱阳湖、太湖都是瘟神最流行的地区,更别说现在了。   十多年前,在攻略豫章,建筑南昌城时,黑夫军中便出现过兵卒涉水下田后,足有皮疹,并发热染疾致死的情况,更多的人,则是出现了无力,多食,消瘦的症状。   众人将此归结为江南的湿热气候,前世也是个南方人的黑夫却知道,这是血吸虫病作祟,他指出了正确的发病原因,命名为“水蛊”,并将此事上报朝廷。   只可惜,驻守豫章的军、民人数不多,这件事并未引起重视,甚至秦始皇看黑夫献上的《南征记》,也不以为然。   也就黑夫的旧部们谨记其策,多喝井水、开水,在城、乡设公厕,杜绝病人粪便直接进入流水。有钉螺出现的疫水区域,修筑堤坝,进行围垦,实在不行,宁可放弃田地,另寻地势高处开荒……   所以豫章郡的血吸虫病,虽然一直存在,但好歹被控制在一定程度内。   事在人为,隔壁的长沙郡,做得就没那么好了。   前年,大量北方军队涌入本地,又是涉水,又是屯田,八万军民里,至少三分之一的人染病。不适应本地气候的北方兵,得了并发症死去的人有上千人,那些慢性患者,也失去了战斗力,被留在长沙。   黑夫来时,发现营中大腹便便的鼓胀者,已有不少,这种晚期症状是因腹部积水,加上他们面容消瘦,肚子显得更大。   好在血吸虫病只能通过人与疫水接触染疾,不能在人与人之间直接传播,不然这仗都不必打,黑夫可以直接来为他们收尸了。   但身体肿胀的晚期患者,也没多少时日好活了,甚至失去了救治的可能。   黑夫眼下能做的,只是尽力拯救那些病情尚未恶化的感染者。   “救治子婴,还有那些病患的事,就交给陈兄了。”   黑夫朝陈无咎作揖,早在十年前,他就将豫章水蛊的事告知陈无咎,作为大医令下属,陈无咎还亲自到南方跑了一趟,与病患接触,寻找治疗之法。   在黑夫提供的参考意见启发下,他已经找到了一味良药,经过十年钻研,略有小成,虽然不能保证完全治愈,但减轻病情,让慢性患者不至于肿胀致死,却已能做到……   “无咎尽力而为。”   陈无咎应诺,匆匆出门,要去请长沙郡官府,征募百姓,帮他收集那味药材了。   治疗虽然需要,但眼下迫在眉睫的,则是预防。   长沙地区河网交织,湖泊密布,是钉螺的适宜孳生地,也是血吸虫病的严重流行区。眼看又要入夏,夏秋是最容易感染的时期,若不做好准备,就等着再爆发一次疫情吧。   长远看来,长沙是南征军的必经之地,不搞好预防工作,等来年在训练武昌的新军抵达,又会有大批人失去战斗力,黑夫可舍不得嫡系们如此折损。   但这件事,光在兵营里搞,是没有大用的。   南征驻军活动的区域周边,便是长沙郡的治所湘县,加上城周边数十里的乡邑村社,起码有五千户。   城里染病的患者,至少占了两成,农村更多,三到四成。几万人吃喝拉撒都没什么讲究,导致血吸虫卵在城市周边的水体里循环传播。这就使得整个湘县,皆为疫区,且世代相传。因为感染而得了侏儒症,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几乎每个里闾都能见到。   看着这一幕,黑夫亦哀民生之多艰,水蛊如同南国的诅咒,它还会在这片土地上,笼罩两千多年,无论贵庶,一个不小心,就要与虫子终生相伴了。   直到新中国,才会迎来曙光,送走肆虐的瘟神……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营寨整个搬迁,远离疫区,也远离洞庭湖,去湘县南边五十里,一片平坦的槠亭建立新营。   槠亭,因为槠木颇多而得名。后世,这里被称之为“株洲”,是四通八达,交通方便之地。虽然眼下周边地广人稀,密林遍布,甚至有虎豹大象出没,但仍是北上南下的枢纽。   大军要逃离疫区,但将笼罩在蛊祸瘟神千百年的湘县弃之不顾,可不是黑夫的风格。   在离开前,他进城拜访了长沙郡守。   对长沙守而言,这场会面可不算愉快,作为南征主帅,昌南侯黑着脸,将他训了一通,末了,竟将兵卒患病的锅甩给当地官府。   说正是因为他们的不作为,使长沙人生活散漫,病患在河边随地大小便,污染江湖,才导致数千兵卒得病,失去了战斗力……   “故监军王孙婴,入长沙郡便患疾,性命有虞。故我南征大军,尚未与敌交锋,便先败于长沙!皆郡守之过也,本将,定要禀与陛下知之!”   黑夫措辞强烈,这么大的罪名,长沙郡守可担待不起,连忙保证,愿意配合南征军,一起防疾。   黑夫这才面色稍缓,便又以防疾治瘟为由,提了几点要求。   而第一条,当然是他的成名技……   “欲防水蛊之疫,必先筑公厕!”   ……   满脸堆笑送走黑夫后,长沙郡守脸上阴晴不定,身为两千石封疆大吏,他在长沙说一不二,但面对这位高权重的昌南侯,却只能小心配合,不敢有半分得罪。   他只能骂道:“果然,人皆言尉黑夫有两癖,一曰屯田,二曰公厕,每至一地,必先行之。要说我,他封号就不该叫昌南侯,该叫公厕侯!” 第0649章 药(上)   对子婴,黑夫有点刮目相看了,本以为得知患“水蛊”之疾后,他会哭天喊地,呆在湘县养病,而不去条件更差的驻军新营。   结果子婴却咬着牙,说什么“患疾者不止婴一人,婴身为副监军,身负使命,岂能独留城中?”还是硬撑着到了新营居住。   不考虑他历史上“秦三世”的身份,这位副监军若有什么三长两短,还真是件麻烦事,黑夫嘱咐陈无咎,还是要尽量救治,最起码,要保住他性命。   秦始皇三十五年四月初,大营搬迁后,陈无咎很快就开始了对子婴的治疗,一碗散发着浓烈气味的药汤,端到了他面前……   “这是什么药?”   子婴看着木案上的墨绿色药汁,皱起眉头,露出了怀疑的神色。   那药在陈无咎在隔壁煎煮的时候,就能闻到一股怪异的气味,眼下放在面前,置于鼻下,更是难闻到极致。   闻且如此,更别说喝了。   陈无咎笑容满脸:“自然是好药,虽不能根治水蛊,但亦能稍加抑制,不至于发急症而亡。良药苦口利于病,左庶长,你还是喝了罢。”   子婴虽为王孙,却并非娇生惯养,三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活在朝不保夕的境遇里,求生欲还是强的,听说这药能缓解体内的小虫发作,便捏着鼻子,喝干了药汁……   果然又臭又苦!他从未喝过如此难喝的药!   子婴连忙灌了随从备好的一大碗红糖水,嘴里的苦涩感才消去一些。   谁料一旁陈无咎却告诉他一个坏消息:“此药须得天天喝,每日两次,连喝一月!”   子婴的脸,顿时苦了起来。   近年来,陈无咎以此药方或煎或绞汁,治过许多病患,坚持服药时,症状几乎消失,但一旦停止用药,过不久后,病症又来了。   所以他才说这味药,治标不治本,缓解的,其实是血吸虫病的并发症,让人不至于发疾立死。连服一月,或许能将数量不多的蛊虫消除,但也不能百分百保证。   至于那些患病多年,腹部肿胀者,按照黑夫的说法,他们全身都已成虫巢,肝脏被蛀,拉出的粪满是虫卵,药已无大用。   子婴问:“水蛊本是绝症,陈医师却能妙手诊治,此药想必很贵罢?”   身为监军,他必须清楚这病症治愈的代价,才能回报给朝廷。   “也不贵。”   陈无咎笑道:“除了马鞭草等药外,最主要的一味药,野外时常能见到,路旁、荒地、山坡、林缘、坟地,随处皆有,想必左庶长也碰到过,南方称之为臭蒿,吾等医者,则称之为黄花蒿。”   “臭蒿?”   子婴是知道点民间疾苦的,知道蒿是常见的野草。蒿又分许多种类,一般的莪蒿,不仅马、牛、鹿喜欢吃,还被黔首当做野菜充饥,写进了《诗》里。   而有独特香味的艾蒿,又被称之为艾草,是极其重要的药材,常用于祭祀场合,可以燃放驱赶蛇虫,咸阳太医令的御医们,还喜欢给人艾灸。   诸多蒿中,唯独臭蒿是不被人喜爱的,因为它的气味实在是太难闻了,连牛马都不愿意吃,且常生长在坟地、废墟周围,给人一种荒凉不祥的感觉,齐人认为,魂归之处,便是“蒿里”。   而眼下,陈无咎却以低贱如草臭蒿作药给子婴喝,还说他的性命,全靠此物……   这让子婴不得不重新审视,这不起眼的臭烘烘野草了。   “此物本就有清湿热,消肿毒之效。”   陈无咎却理所当然:“它可是一副良药,不止能缓解水蛊并发之症,还能治疟疾!”   ……   子婴喝了几天臭蒿汁汤,感觉自己手脚发肿的症状有所好转后,便前去拜谢了黑夫和陈无咎。   黑夫和陈无咎正好在巡视营地,三人来到一条小溪边,黑夫指着溪水另一端,被壕沟和木桩包围的一座营垒道:   “那营中之人,都是得了疟疾,我让医者隔离,除了送药送饭的人外,一律不得进出。”   他叹了口气:“水蛊虽然可怕,犹如钝刀子割肉,让病患难熬,但直接致死者却不多,我最担心的,其实还是疟疾,那才是一剑穿心的恶疾啊!”   听闻此名,连子婴也不由打了个寒颤,同北人极少患病的水蛊相比,疟疾则是全天下谈之色变的噩梦。   不但南方湿热地区频发,连中原也时不时来一场。毕竟,过去五百五十年间,几乎年年打仗,与战乱如影随形的,还有疾病,军中最常见的传染性恶疾,便是疟疾。   陈无咎在一旁应道:“《素问》中有疟论,疟之始发也,先起于毫毛,伸欠乃作,寒栗鼓颔,腰脊俱痛,寒去则内外皆热,头疼如破,渴欲冷饮。”   说白了,症状就是打摆子,严重的有发烧头疼等症状,在长沙驻军里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   一支百人的队伍,去湘水上游的彬县驻扎。过了一个月,无人去县城汇报,县尉心中奇怪,派人过去一看,整个营地死一般寂寥,进去查探,满地横尸。   本以为是遭到蛮夷袭击,但死者却无伤痕,实在奇怪。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名躲在营外的幸存者,那小兵说,他们来这不久,营中就开始有人患病,大热天却感到寒冷,开始打摆子。他们都是北方人,也没当回事,结果没几日,全营皆病,无人幸免,周身发热无力,连出营求救都难,接着一个个病死……   事实虽然没这么夸张,但疟疾致死率很高是真的,尤其是对外地人,而且病来如山倒。   据说那个幸存的士兵,也病了一年半载,吃不得冷的,高热起来,汗珠大滴大滴往下淌,恨不得把衣服全脱了都不解热;发起寒来,几床被子压着依然感觉寒气透骨。几番折腾下来,病人非常虚弱,常会丢了性命。   子婴只觉得齿寒,甚至开始庆幸自己患的是水蛊,不是疟疾了。   “岐伯说,疟皆生于风,由感受疟邪引起,南方多有瘴气,遇瘴者便会患病,呼气而播,全营俱病,此为医家定论,但昌南侯却说……”   陈无咎看了看黑夫,笑道:“他说是蚊虫叮咬所致,那蚊虫吸血之时,其身上蛊虫入于人体,遂有伤寒,蚊虫一夜咬遍全营,病症也传遍兵营。”   对于黑夫的这种说法,陈无咎持怀疑态度,认为有些荒唐。他总觉得,黑夫似乎想把所有病症,都推给看不见的“蛊”。   黑夫一笑:“中原医者不也将所有南方风土病,都推到‘瘴气’身上么?”   北方人总是谈瘴色变,说什么南方瘴疠横行,山林间,有湿热蒸郁,致人疾病的气。有趣的是,中原人认为江汉一带有瘴,而江汉之人又认为,长沙、豫章才有瘴,长沙豫章人,则坚持岭南有瘴。   这东西,俨然与域歧视同步。   甚至在蜀地以西,因为高原反应,氐羌之地也被认为有瘴气。   总之,这是个很恐怖,很神秘的东西,却没人说得清楚它的真相。   到底是瘴气还是蛊虫引发了疟疾,这个是复杂的问题,得经过大量对比实验才能证实,黑夫与陈无咎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   但将得了疟疾的病患隔离,是双方都认可的法子,而缓解疟疾症状,甚至将其根治的药,靠了黑夫的提点,陈无咎近来也找到了。   还是臭蒿,但服用方法不再是煎煮,而是加水二升,绞汁服用。   黑夫再孤陋寡闻,也知道“青蒿素”获诺贝尔奖的事,不过很多人不知道,提取青蒿素的植物,不是青蒿,而是臭蒿,且煎煮过后,药效便几乎没了。在没有先进提取之法的情况下,和水捣烂服用才是最佳……也可以和着黄芩等药汤嚼食。   而效果,还真的不错,大营搬迁后,患疟疾的士兵们,一百人里,才死了三个,其余人打摆子的症状,都得到了缓解。   “所以说,一物降一物,南方有水蛊、疟疾,但南方也有臭蒿。此物随处可见,我已与南郡、衡山、豫章、长沙郡商量,四郡今岁的刍稿税,可由臭蒿代替,一石臭蒿,当十石刍稿。”   “昌南侯爱兵卒如赤子啊。”   子婴感慨万千,只有亲自患病的他,才能明白这些臭蒿,是真的能救命的。   “有如此多臭蒿,兵卒便不必枉死了。”   黑夫叹息道:“只可惜,还是迟了些,两年前,陈医师尚未制备出能治疟疾等疾的配方。故南征八万军民,在长沙遇水蛊,便死了一千,又有四千人患病,没了战斗力,停留下来,这便去了五千。”   “大军抵达岭南,尚未与越人交战,在疟疾肆虐下,十死二三,又去了一万,仅剩的六万余人,而折在大败里的,也才万人。”   被各种病症干掉的秦军,居然比被越人杀死的还多。   黑夫朝子婴拱手:“故,还望监军能禀明陛下,南征最主要的敌人,其实并非越人,而是这些看不见的蛊虫与恶疾啊,军中急需大量医者、药材,还望陛下能多派发些来。”   “婴一定如实转述。”   子婴知道秦始皇的脾性,他叫苦回朝是不太可能的,多来点医者,他的病,也多了一份痊愈的可能……   武昌营正在训练新兵,长沙营治愈被血吸虫困扰的病患,黑夫的下一站,则是疟疾依然肆虐的灵渠、桂林,与他同行的,还有装满辎车的臭蒿。   一个病怏怏的患者,是没法战斗的,一支病怏怏的军队亦然。   但就在启程前几天,被黑夫留在长沙,与长沙郡守斡旋当地防治血吸虫病一事的利仓却来禀报:   “君侯,半月来,长沙郡府已在城中及各乡修建公厕数十座,然而,却无百姓愿意使用,城内市人,依然随地便溺,在水边洗刷粪桶如故。”   他有些沉痛地说道:“我又去里闾和田间地头看了看,军中的防范之策,黔首亦无人遵循,牛马之粪不经堆肥,直接施于水田依旧,当地孩童,依然在疫水中嬉闹,其父母竟恍若未见!” 第0650章 药(下)   女曰鸡鸣,士曰昧旦,长沙郡治所湘城的清晨一如往常。   在官寺区附近,湘县令、丞等官员起床后做的事,便是让侍从拿来便桶,坐在上面闭目养神,若是嫌味道不好闻,还会让人点燃香料,烟雾缭绕中,方便成了享受。   而普通的小吏就没这么讲究了,他们走到自家种着点菜蔬的后院,解开腰带,蹲在粪坑前,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思虑今日要做的工作,而这些粪便,会直接喂给家里的黑头彘。   最低贱的闾左、庶民、商贾,门庭狭小,有个容身之所就不错,根本没方便的地方。他们只能掀开蔽席之门,来到里闾一角的污水沟边,撅高屁股排泄,还经常与邻居打照面,两人并排,一边拉一边说着闲话,甚至会共用一根厕筹——咸阳贵人已开始用纸来擦拭,他们却连纸长什么样都没见过。   而他们身着破裙的妻女,可不敢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干,只能在便桶里解决,提出门去,在水沟边将污物倒掉,再去不远处的河汊洗涮。   在这里,她们会遇到官吏家的仆从,贵人和闾左身份有差距,他们的排泄物却不分贵贱,一起被水流涤荡。   这已算素质较高的时段,更多的时候,湘县人内急时,都是在大街上随便找个地方排泄,一些妇女虽有马桶,但也喜欢把桶内秽物倾倒在街上。   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街上是干净了点,可河水却被污染了,城市下游数里外,亦有人在洗衣、淘米,甚至用瓢取水直接喝。到了中午,更有一群嫌天热的孩子脱光了衣裳,跃入河中游泳,嬉闹之间,却不知,有无数细密小虫摇晃着身体,钻入了他们的皮肤……   血吸虫卵就这样完成了循环,从病患体内到达水中,孵化后,再进入钉螺暂居,成长为尾蚴,浮游在水体里,等待新的目标来接受寄生。   湘县自从春秋时期形成城邑后,生活便一直如此,他们与血吸虫的共存,亦还要持续两千多年。   不过这种情况,在秦始皇三十五年夏初,有了变化。   首先是在湘城上游的秦军营地,搬迁到了上游数十里外。而长沙郡府在昌南侯逼迫下,派出徭役,在城内大街小巷,刨开深坑,又在上面修筑了一栋栋建筑。   听说是修厕所后,闾左们顿时哈哈大笑,觉得不可理喻。   “这方便的地方,怎么比我家居所还好?好歹有挡雨瓦片,和遮风墙体。”   公厕虽然修起来了,但却没人去用,人都是懒情的动物,能走一步,绝不走十步,湘城的黔首依旧我行我素,满街大小便的人里,甚至还有不少管事的官吏,长沙郡守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到了四月初,被昌南侯又吓唬了一遍后,长沙郡守才不情不愿地颁布了一道律令:   “当街弃粪、随地便溺者,罚一盾!于取水处洗涮粪桶者,罚一甲!”   随着此法颁布,贴遍所有里闾,整个湘城一片骂声,南楚之人都嘟囔着说,就这群秦吏事多,不仅重税苛政,徭役极重,现在连他们拉撒的事都要管了!   当地三老找到郡守,陈述这道法令给当地人带来的不方便之处,以及整治此行,给当地小吏带来的困扰——长沙郡根本就没那么多吏卒人手,能看住城内三四千户人家的屎尿!   长沙郡守心里也苦,这都是昌南侯所逼,他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咸阳、江陵、安陆皆有此法,武昌、槠亭两营也已实行”。   最后,黑夫再次拿子婴犯病堵了郡守的嘴,听说长沙吏卒稀缺,便热情地派了一队兵卒,来长沙城帮忙。   四月初,湘县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五百名右手戴着红袖箍的秦卒,雄赳赳气昂昂地开进城中……   ……   “随地便溺者罚一盾,说你呢!站住,别跑!”   湘城内,开始了一场猫捉老鼠、屁滚尿流的游戏。   那五百兵卒多是慢性血吸虫病患者,本来在军营里绝望等死,昌南侯带着陈无咎来到长沙后,对他们加以救治,虽未能拔除病根,但身体倒是好了不少,对黑夫感恩戴德。   听闻长沙满街屎尿是导致水蛊、疟疾等恶疾常年流行的原因后,他们深恶痛绝,干起活来十分积极。   五百人被黑夫打扮了一番,右手戴着赤色的袖标,极其醒目,五人一队,分批在城中巡逻,逮到一个罚一个,没钱交罚款,就带去湘水上游的军营做工,偿清为止……   如此一来,湘城内的随地便溺,在水源地涮马桶的行为,倒是收敛了不少。   但这群戴着红袖标的兵卒,却被长沙郡人骂做“赤矢军”,连带黑夫“公厕将军”的名号,也流入民间,他的名声,真的臭了。   后世搞创文创卫的领导们,谁不被县里人骂得狗血淋头?   “真是愚不可及,竟不知昌南侯这样做,是为了他们好。”   子婴大摇其头,为黑夫感到不值,作为南征统帅,只管打仗就行,但黑夫路过长沙郡,却愿意为了当地黔首,做到这份上,完全没必要。   “若长沙久为疫区,对南来北往的大军也不利。”   黑夫笑了笑,给出了一个合理的解释:“南郡与长沙一江相隔,一衣带水,言语相似,风俗相近,长沙人也算我的乡党,岂能见死不救。”   后世的他,还真是两湖之人,他对这片土地爱得深沉,就算不救那群不知好歹的成年人,起码,也得救救孩子吧。   而且黑夫一直认为。   “一支文明之师,威武之师,带来的不止是死亡与荆棘,也能带来文明和进步……”   ……   话虽如此,但情况依然不乐观,即便整治到这份上,入夜时分,依然有人在湘城街上泼粪,以宣泄对官府的不满。   而在城区以外的乡邑里闾,少许公厕更是无人问津。当地人依然将新鲜粪肥不经堆肥尿沤,直接施于水田,又光着脚在田中踩来踩去。至于官府提倡的饮用井水,或将河水储存3天再烧开饮用,根本无人执行。   “他们难道不清楚,堆肥沤肥能让土地多些产出么?”   四月中,利仓再度回到军营报告近况,连监军子婴也发出了困惑的疑问。   “我也如此问过一些老农,他们都不以为意。”   利仓解释道:“长沙江南之地,与关中、南郡不同,地广人稀,饭稻羹鱼,蔬果满山,蠃蛤盈河,故本地人不待贾而足。不同于中原精耕细,在长沙,纵然火耕水耨,粗种粗收,反正一年两熟,无饥馑之患,是故虽无千金之家,亦无冻饿之人……”   这便是温带文明持久而昌盛,热带虽然人口众多,却极少有先进文明的缘故了。无他,资源多,不必日夜勤勉便能温饱,谁还肯闷头苦耕,琢磨如何才能让地里粮食增产啊!   懒,这是人类永远的本性,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多亏中原人口密集,旱涝无常,四季分明,使得民生艰难,必须想破脑袋才能生存,这才造就了民族骨子里的勤劳性格,中国人才能在两千年后,笑话东南亚、非洲的人懒惰。   这就是在南郡、关中颇受欢迎的堆肥沤肥,在长沙无人效仿的缘故。于是和城市类似,在农村,血吸虫也能畅通无阻地完成生命循环,因为农民种植水田,下河捕鱼的缘故,感染率比城市更高,腹大四肢细的水肿病,随处可见。   “还是得严刑峻法,强迫黔首将各家粪肥堆积才行。”   子婴如此建议,一想到自己在汨罗江濯缨濯足的水,竟是上游某个农户涮粪桶的臭水,他就气得牙痒,觉得一定要好好整治这群南楚黔首。   黑夫却摇头:   “城中尚可派兵卒巡视整治,毕竟人口集中,方便管理,但户口分散的乡邑里闾,根本不可能。”   在这场看不见硝烟的战争里,黑夫是有所考虑的,后世消灭血吸虫病,靠的是消灭钉螺,那需要全民动员,但眼下,他既没有后世的手段,人手也不够,灭螺根本没戏,贸然实施,反而会增加感染。   于是,只能通过掐断传染渠道,来实施初步预防,疫源地的人在河边洗刷马桶、随地大便、施用新鲜粪便及耕牛放牧等都会污染水源,管住人们的屁股,将粪与尿混合堆肥,作无害化处理,便能大大减少染病率。再提倡饮开水,虽不能杜绝病患,但好歹能将当地人均寿命,提高一两岁吧。   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一件最重要的事!   黑夫前世看过一部电影。   里面说,这世上只有一种病:穷病!   但黑夫认为,还有一种病,它不仅比穷病更可怕,还比血吸虫病更顽固的恶疾,萦绕在世间,代代相传。   黑夫喃喃自语道:“这病的名字,叫做‘无知’!”   ……   无知是湘县那满街的粪便和萦绕的蚊蝇,路人却习以为常熟视无睹。   无知是明明自己深受疾病困扰,挺着肿胀的肚子,却眼看孩子喝着污浊的水无动于衷。   无知是黑夫派人去帮忙清理市容,挽救他们性命时,还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黑夫能找到治疗疟疾的草药,能找到预防血吸虫的良策,但治疗无知的药,有么?   营中,陈无咎提议将治疗水蛊和疟疾的药方公诸于众,让长沙人知晓,黑夫点头同意,但又摇了摇头,对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学医救不了中国人。”   子婴恶狠狠地建议,要不要他上书朝廷,加重惩罚力度,效仿殷商之法:弃灰于道者,断其手。用在屁股上黥字的办法,来打击屡教不改之辈。   黑夫夸奖了他的奇思妙想,但又道:“光是由官府出面,严刑峻法,便能一劳永逸么?”   严刑峻法是一味猛药,随地大小便黥字,在水源地洗涮便桶砍手,下河游泳砍脚,的确会吓退不少人。   但这不能赢得他们的感激,百姓心中只有愤恨,我为了你好,所以砍掉你的手脚,谁能理解?而一旦官府失去统治力,他们便会欢天喜地地推翻恶法,过去怎样,以后依然如故。   不论草药还是刑罚,都治不了无知之疾。   那么,有没有更加有效,能够长久治愈的药呢?   有的!   营内众人议论之际,黑夫站起身来,默默走到了案几前。   早在几千年前,华夏先民就已经发明了它。   它叫文字。   但最初的文字,被人口万分之一的贵族巫师垄断,用小刀刻画在珍贵的龟甲和铜器上,不轻易示人。   直到后来,竹简出现了,士人这个群体也应运而生,在不断交流中,他们的思想开始爆发,遂有百家争鸣,但知识,仅在人口百分之一的精英分子中传播。   十多年前,秦国的官吏们简化了文字,它变成了笔画流畅的隶书,蒙恬也做出了更好的笔,书写一篇文章需要的时间,比过去快了数倍,秦朝的律令爰书制度才能建立,法律毕竟性命攸关,在秦吏不厌其烦的说教下,起码有十分之一的人,对律令粗略了解。   而因为黑夫的到来,纸张也开始大行于世,四年前,他更是补上了最后一块拼图:雕版印刷术。   文字、笔墨、纸张、印刷术,药材都齐了,接下来,只需要一个能深思熟虑的医生,将这些材料调配,做出温润补血的药,它可能不会马上生效,但持之以恒,便能滋养出一个健康的身体……   学医救不了国人的无知之疾,但知识可以!   没有人是生而知之,也没有人天生聪明。   我们的祖辈,都曾愚昧过无知过,像湘县的黔首一样,过着几千年没什么变化的生活:疾病缠身,朝不保夕,平均寿命不过三十多。   但到了我们这一辈人,哪怕身在农村,却从小被告知,饭前要洗手、病从口入、不能喝生水。   这些事情,当然不是凭空从长辈脑子里冒出来,他们又是从何得知?这些卫生习惯又是从何时形成?   那是一个物质虽然贫乏,却洋溢着理想主义的年代,有一群医生,甚至都不是医生,他们在党的号召下,深入了偏远的乡村,左手是毛主席语录,右手,则是《赤脚医生手册》。   他们翻着书中浅显易懂的文字,告诉农民一些现代人看起来理所当然的卫生常识,扭转了那些持续几千年的陋习,也在南方,几乎消灭了肆虐几十个世纪的血吸虫病,送走了瘟神……   放在秦朝,这件事,可能要花费几代人甚至几百年时间。   这件事,近期可能看不到什么成果,于黑夫也没半分好处。   但这药方,总要有人去写。   “那就从我开始,从今日始罢!”   黑夫铺开纸,拿起笔,敲了敲案几,让帐内数人停止了争议。   “无咎兄。”   黑夫笑道:“我想请你,帮我写本书!” 第0651章 常识   四月中旬,由黑夫提纲挈领,陈无咎及军中医者们集思广益,补充细节和医理的小册子,放到了黑夫案前。   整本书的开篇,颇似秦朝每个公务员都读过的《法律答问》,从一段但凡是血吸虫病患者,便会竖起耳朵的对话开始。   “问:有人患鼓胀之疾,腹大四肢细,腹坚如石。小劳苦足胫肿,小饮食便气急,此终身疾不可强治,患者皆未至四旬便死,此何疾也?”   “曰:病名为水蛊。”   “问:何为水蛊?”   “曰:蛊者,腹中虫也。南郡、长沙、衡山、豫章之地有毒虫,夏月在水中,其虫甚细不可见,人入水浴及涉水而行,此虫着身而附,便钻入皮中……”   总之,问答围绕什么是血吸虫病开始,用了十来个问题,将发病的原因,发病的症状、致死情况,都浅显易懂地描述了一遍。   然后就开始分析患病原因,解释这毒虫主要是随着人畜粪便散播,所以官府才要求百姓不得随地便溺,不得在水源地洗刷粪桶,最好将粪与尿混合,做堆肥处理。亦要停止喝不干净的生水,并要约束孩童,让他们勿要去疫水中游泳戏耍。   总之,并非是秦吏没事找事,管黔首拉屎放屁,而是为了让他们不要被毒虫所害。   黑夫从头翻到尾,不断点头,时而忍俊不禁,对陈无咎笑道:   “画工不错。”   这上面还有一些粗糙的画,画出了血吸虫寄生人体的过程,据说是出自陈无咎的手笔。只可惜黑夫暂时造不出显微镜,陈无咎对他的说法,依然半信半疑。   但这不重要,这本小册子,至少说清楚了困扰南方人无数代人的“肿胀”之病,还给出了预防和治疗之法,表明官府颁布的一切法令,都是为了黔首好,希望他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安危,能乖乖照做。   按照黑夫的提议,还在最后吓唬说:若再不注意,则黔首们从老到小,皆将患上水蛊之疾,被蛊虫所害,最后断子绝孙……   断子绝孙,这可是对中国人最可怖的诅咒,话说到这份上,心脏再大的愚夫,也该被吓到了吧,就算不为自己,也要为宗族,为子孙计。   陈无咎对此很乐观,相信官府将这本小册子发到里闾,令里正、田典教之,定能扭转现在的局面,他笑道:   “我担心的是,得知真相后,会不会没人敢下水下田了。”   黑夫却摇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有些黔首的愚昧程度,远超你想象,依我看,有畏惧之心,总比一无所知好。”   这本小册子,黑夫是受了历史上的《赤脚医生教材》影响,它是南方版本,深绿色封皮,不少内容针对血吸虫病,是当时风靡全国的畅销书,各地的赤脚医生几乎人手一册。   它的内容十分简单,就是本科普书,以问题为中心,清晰明了。   于是黑夫回忆前世,自己小时候在外公家翻这本书时记得的只言片语,结合秦朝特色,按照《法律答问》的体裁,编了这本专门针对水蛊的小册子。   这就是黑夫,给“无知”开出的药。   但这味药,该如何播及万千大众?却是个麻烦事。   新中国的卫生常识,是靠了无数赤脚医生,一个乡一个村的宣扬,才得以普及。可黑夫上哪找那么多医生去?尤其在南方,乡间往往有十个巫祝,却难觅一位医师。   子婴的想法倒是简单,交给官府去做啊!反正现在各郡都开始使用雕版印刷术,用来印制律令条文,将小册子印上数百份,分发到每个城市,让县令、乡啬夫、亭长、里正一层层宣扬不就行了。   这倒是个不错的办法,毕竟秦朝的统治深入基层。   但黑夫摇摇头,在南郡、豫章行得通,但长沙、衡山两郡乃楚国故地,在许多地方,秦吏根本管不到乡镇里闾。加上税率极高,徭役频繁,黔首与官府日益对立,对抗的情绪,会让他们恨屋及乌,容易流于形式。   子婴觉得黑夫多虑了,劝他道:“昌南侯,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至德者不和于俗,成大功者不谋于众!君侯有忧国忧民之心,那些黔首若不领情,死了也是活该。”   “此事若不使众人知之,做与不做有何区别?”   黑夫认为,百姓不需要知道太深奥的学识,但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常识,却万万愚不得。思虑间,恰好听到营帐外,传来士卒拉练的声音,顿时萌生了一个想法,拍着额头笑道:   “真是骑驴找马,散播这本《常识》的人,不就在眼前么!”   ……   《常识》,这是黑夫给这小册子取的名,而第一批知晓它的人,便是槠亭营的数千人。   按照黑夫的要求,每个屯都发放了一本,每日训练结束后,百长、屯长或者识字的军吏,就会捧着书册,将上面关于水蛊病的常识,以及预防之法,大声告诉盘腿而坐的士卒们。   让他们明白,昌南侯勒令军营搬迁,并要求士卒饮井水、开水,不得四处便溺的原因……   士卒们常被点名出列,背诵一些前世小学生的卫生常识:   “饭前便后要洗手。”   “病从口入。”   “喝生水,满腹虫。”   这座营地的兵卒,多因染上了水蛊、疟疾,发病难以成行,体质差的人早死光了,慢性病患者,撑到黑夫和陈无咎抵达,喝了一个月的药,略有好转,不少人已经痊愈。   有了切肤之痛后,对学习卫生常识,防范水蛊,士兵们十分积极,对昌南侯的感激之心也愈发浓烈。   除了士兵,来营地干活的数千名本地民夫,也被强拉进来,排排坐下,听军吏讲课。每两个民夫,还会受到一名士兵监督,直到他们磕磕巴巴背出那些常识断句,才能吃饭。   黑夫还突发奇想,将这些短句,当做巡营口令,如此一来,哪怕最笨的兵卒,不识字的民夫,也能脱口而出。   这下,本地民夫们总算知道,自家父母、叔伯们的肿胀早死,到底是什么毛病。听到“断子绝孙”的恐吓,皆汗如雨下,嘟囔说回去以后,定要学着军营里的办法,再不让孩子喝一口生水。   黑夫看着营内“讲文明,创卫生”的活动进行得如火如荼,十分满意,对子婴、陈无咎、利仓等人道:   “兵法有云,一人学战,教成十人;十人学战,教成百人;百人学战,教成千人;千人学战,教成万人;万人学战,教成三军。”   “战技如此,常识亦如此,不出一月,营中兵卒、徭役皆知水蛊之疾的可怕,等打完仗,众人回到故乡后,便能让家中五口人知晓……”   虽然这法子有点慢,却最为有效,子婴点点头,默默记下,这里发生的一切,他都会写入奏疏里,送回咸阳让皇帝看到。   黑夫决定将这本小册子,先在南征二三十万军民里推广,再以他们为媒介,传给家人、邻居,慢慢向外传播,几代人后,百年之后,终有一日,它们会变成全天下,人人皆知的常识!   让这些知识,能被千家万户接受。   让这片土地,早日摆脱瘟神肆虐!   “南征军不止是征服者,是拓殖队。”   黑夫满怀期待。   “他们还是宣言书,是宣传队,是播种机!”   ……   《常识》暂时只有水蛊一篇,四月底,这本小册子的雕版被送到武昌营,要求都尉共敖印刷数百册,分发给各屯“学习”。   “抨击朝廷的残酷冷漠,宣扬君侯的重情重义……”   共敖想起陈平曾对他说过的话,遂自作主张,神秘兮兮地告诉已经成为心腹的安陆各屯长们:   “宣讲此书时,务必告诉子弟们,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南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再让子弟们将实情,告知所有兵卒!”   与此同时,得到黑夫新命令的萧何,也抵达了武昌营,着手本地的屯田工作。   在萧何身边,已被升为什长的胯下少年韩信,颇为好奇地打量武昌营的创卫运动…… 第0652章 脱颖而出   “我叫韩信,东海郡淮阴人,奉搜粟都尉之命,来此为什长。”   武昌左营的一角,被萧何提拔为“什长”的韩信见到了分给他的十名兵卒。   这些兵卒多是南郡、衡山郡人,地理上属于西楚、南楚,韩信却满口东楚口音,让他们感到陌生而奇怪,但还是讷讷应是,各自报出了自己的名,多是无氏之人,唯独里面的伍长名为“朱皂”。   朱皂一对三角眼上下打量韩信,见他身材高大,穿着制式的甲衣倒也显得英武,但其头顶上,却无帻无冠,甚至连右髻都不是,而是偏向左……   他顿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黄牙。   “什长,你没爵位么?”   韩信知道这是自己最大的软肋,但在军中冒充有爵者是大罪,便点了点头:“无有。”   “无爵的士伍怎能当什长?”   朱皂顿时得意起来,托了死在灭楚之战的父亲的福,他好歹也是个“公士”。   韩信却一点不慌,笑道:“在我们东海郡,还有这衡山郡,别说什长,士伍做屯长的也不在少数吧,何足怪哉?”   为吏者必有爵,这是过去的规定,但随着秦朝统一天下,六国地区,根本找不出几个有爵者来,但押送戍卒徭役的屯长、什长总得有吧,于是便放开了政策,百长以下,无爵者亦能临时充当。   那朱皂嘟囔道:“在我们南郡可不是这样。”   提及南郡时,他脸上不无炫耀之色,谁不知道,南征大将军昌南侯,便是南郡人,南郡子弟,便相当于军中嫡系,走到哪都高人一等!所以他压根就看不起这空降来的什长。   但没办法,他们这一千人被划归搜粟都尉萧何管辖,肯定会安插点亲信下来,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做吏。   韩信也不想与朱皂多做计较,说道:“不管如何,任命已下,还望二三子能从命!”   他面容威严,纵然朱皂还想找茬,最后还是缩了缩脑袋,只能背地里骂他。   换了四个月前,韩信说话肯定没这么有底气。   一月初,离开带给他无数白眼的家乡淮阴后,韩信随萧何乘船,沿邗沟南下,经会稽、豫章,来到了武昌营。   这一路上,从未迈出家门的韩信增长了见识,萧何将整个南楚地区重要的干道、水路都走了一遍,了解各地粮仓情况,也在无数个兵营停留过。   但从未有一个军营,有武昌营带给他的震撼大。   首先是规模,这里已聚集了两万兵卒,另有两万民夫,营垒比淮阴县城大三四倍,而且规划得井井有条。   其次是精神气,会稽、豫章的兵卒劳师久持,已经没了锐气,更有前线伤病不断被送回来,他们都眼神空洞,仿佛刚从鬼蜮里脱身。   但武昌营不同,这里洋溢这一股朝气,尤其是南郡兵,训练时口号喊得极大,声震四野,整个营地都听得到。   加上韩信初到时,正好昌南侯所作《常识》送达,印刷了数百本,发到每个营中,让百长、屯长教兵卒民夫学习,颁布了韩信从神秘老翁送他的兵法里,闻所未闻的新规:比如军中粪便统一处理,驻扎期间,不得饮用可疑生水等……   但行走营中,韩信也觉察到了一些事。   比如,屯长们在宣讲《常识》时,会特别强调,此乃昌南侯爱兵如赤子,又思及诸郡乡党之疾病痛苦,故而作之,言下之意,是要士兵们对昌南侯感恩戴德。   南郡兵亦视自己为昌南侯嫡系,高人一等,而视其他郡的兵为杂牌。   韩信若有所思,将这些事禀报给萧何后,萧何却在沉吟后道:“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或许是认为韩信太闲,身为大军后勤部长的萧何,也给他安排了一桩差事:作为什长,带着十个兵,监督一百名徭夫干活。   韩信心中略有失望,但也知道,在秦军中,没有一蹴而就,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昌南侯当年也是从什长做起,最终建立功名,能将数十万大军。”   韩信只能如此安慰自己,虽然,秦灭六国那样的浪潮他是赶不上了,但韩信一直觉得,这天下,绝不会一直太平下去,他迟早有表现的机会。   万幸,此时已是四月下旬,地已经种完,韩信他们不必整日躬耕垄亩,只需要去附近的林地砍柴伐木,以供大军每日之需——四万人每天两顿饭,可要烧不少柴火,昌南侯勒令士卒,必饮烧开过的水后,消耗更大。   但对于每天都要生两次火造饭的古人而言,就着炉灶的余温,顺手再烧一釜水,只需多花半刻功夫,非要拿这做借口饮生水,说白了,还是无知,还是怕麻烦。   这伐木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也不易。   韩信需要起一大早,带人去武库领取数十把铜、铁斧头,再离开营地,在林地边召集民夫,将工具分发。   干活期间得时刻警惕,万一这群民夫扛着斧斤作乱,或者钻进林子逃跑,必须马上抓住,若放走一二人,韩信就要倒霉了。   到了傍晚,还得将斧斤一一收回,一把不能少,有残缺损坏的,要立刻禀报给武库吏,若禀报不及时,责任还是要韩信承担。   韩信丝毫不敢松懈,好在他有一种组织大规模活动的天分,来的路上,生性孤僻的韩信,却耐下性子,尽力与袍泽攀谈,稍微熟络,知道谁老实,谁奸猾,谁靠谱。   到了地方后,安排兵卒分成五组,分别站立,能照顾到每个角落,又能彼此看见,一旦出事,便能八方驰援。   韩信自己,则站在一个能俯瞰整片林场的小丘上,他目光警惕,眼睛在徭役、兵卒身上不断跳跃。   斧起斧落,咚咚响声不绝于耳,相伴的还有嘤嘤鸟鸣。   韩信不由想起,那位教授自己兵法的老翁,有时候,自己在淮水边钓鱼,他就会在身后唱起歌谣。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小鸟为何要鸣叫?它只是为了求知音。   老翁的歌声满是孤寂,韩信当时不懂,后来才恍然大悟:大概是他一生中,从未遇上知己之人,腹中韬略,也没了挥洒的舞台。   相比而言,韩信觉得自己是幸运的,虽在家乡蒙受大辱,但也因此遇上了知音。   萧何是他的知音,这份恩情,韩信会记一辈子。   但萧何,并不是韩信的梧桐木,因为他也居于人下,做不了主。   “我何时,才能一鸣惊人,才能脱颖而出呢?”   叹了口气后,韩信决定还是先做好眼前事,这片林地,竟成了兵仙的第一个战场……   他很清楚,自己需要在萧何的小口袋里冒尖,才能进入更大的口袋。   昌南侯的口袋!   这时候他发现,伍长朱皂就坐在树下与人闲聊,眼睛根本不看周围的徭夫。   韩信皱了皱眉,但想到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隐忍未发,只是做出调整,自己过去盯着。   好在武昌营伙食比较好,黑夫“入冬前绝不南下”的承诺也让人心安,今日没有徭役逃跑。   时间过得很快,一整天就这样过去了,眼看日色将暮,到了夕食的时间,韩信让兵卒们收拢徭夫,将最后一批木柴搬到大营外,便张罗着大伙吃饭。   热腾腾的稻米饭装在大木桶里,由专门负责伙食的兵卒端出,还有在陶罐里放置的凉白开,听说营中数十个土灶彻夜不息,一直在烧水。   韩信虽然饥肠辘辘,但还是让兵卒和民夫先吃,等所有人都端上后,他才擦了把汗,冲洗下满是泥污的手,掰了两根细木棍,准备坐下就食。   但就在这时候,刚回来就在隔壁屯与人说闲话,期间还不断往韩信瞥的伍长朱皂回来了。   朱皂看着韩信,目光中有一份戏谑,他当着上百人的面,大声说道:   “韩信,我听人说,你在东海郡时,贫而无行,曾到处要饭,为了一口吃的,还钻人胯下!真的假的?” 第0653章 什长得诛十人   “什长韩信,伍长朱皂是你杀的?”   军法官去疾将事情经过的爰书草草看了一遍,抬起头问被五花大绑,送到军中法庭的高个青年。   去疾乃南郡安陆县湖阳亭人,十多年前,他因匿名投书案被亭长黑夫缉捕,却因为他的举报,顺藤摸瓜破了一桩震惊全郡的盗墓案,从此走上人生巅峰……   第二次伐楚,去疾在黑夫身边任书佐,灭楚后,积功做了狱吏,后来在衡山郡鄂县为狱掾。眼下黑夫在武昌营召集大军,就调了豫章郡狱曹乐和去疾过来,担任军法官。乐为“军正”,秩六百石,管军队,去疾为“军正丞”,秩四百石,专门负责屯田、辎重兵。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去疾数月来,要应付各种各样的案件,私斗、逃亡、渎职,一些小事,就直接交给属下处理了,今日的案子,若非死了人,他也不会亲自出面。   有趣的人,眼前名叫“韩信”的什长,是自己跑来禀报的,面对去疾的询问,他不卑不亢地回答:   “禀上吏,伍长朱皂,是韩信依军法所杀。”   去疾皱眉:“依军法?但他的同乡说,你是因为朱皂昨日当众辱你,心中怀愤,故今日寻借口杀之。”   昨天的事,去疾略有耳闻,伍长朱皂当众揭了什长韩信的短,说起他曾钻人胯下的丑事,引得全营哄笑,韩信当时却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扒完饭,恍若未闻。   各营之人遂议论,说这韩信果然是胆小鬼,人人皆可欺之。   军中最瞧不起的,便是怂包孬种了,朱皂洋洋得意,他本就看这个空降来的无爵之人不顺眼,这回揭露了他的本来面目,看韩信还敢不敢对他们吆五喝六。   谁料,到了第二天,这“胆小鬼”,就在林场的一根木桩上,手持斧斤,把朱皂脑袋砍了!   韩信一点没有杀人后的慌乱:“我杀之,是因朱皂违反军法,并非他当众辱我。”   “犯了哪条军法?”去疾不以为然,在他印象里,这些小什长伍长,字都不识,也知道军法?   “战诛之法!”   韩信直接将原文背了出来:“什长得诛十人,伯长得诛什长,千人之将得诛百人之长,万人之将得诛千人之将,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战阵之上,有乱行者诛,有敢高言乱令者诛,有敢不从令者诛!”   一字不差,过去是没有学习的渠道,来到军营这段时间,韩信可一天都没闲着。   去疾诧异地将韩信重新打量:“你接着说。”   韩信道:“朱皂轻我,箕坐无礼,最重要的是,他不服我命令,还出言不逊,说我若有胆量,就杀了他,否则就也钻一钻他胯下。”   “我三次相劝,他却依旧谩骂不休,韩信无奈,便援引战诛之法,斩之。此来并非自首,而是带回首级,向军正丞禀明经过!”   去疾摇头:“虽有此法,但你杀朱皂是在大营附近的林场,而非战阵,纵然朱皂不从号令,你大可将他拘了,禀明军法官处置……”   “林场,便是韩信的战阵,事急不得不从权!”   韩信垂首道:“聚卒为军,有空名而无实,外不足以御敌,内不足以守国,此军之所以不给,将之所以夺威也。什长虽小,亦是军吏,若失了威信,便无法约束兵卒,兵卒不从吾令,散漫无礼,使得徭役、刑徒乘机作乱逃跑,出了事,这罪责,谁能承担?对这种害群之马,韩信不得不即刻诛之!以震慑众人。”   去疾似乎被说服了,点头道:“你才上任两日,是如何说服其他人,助你拿下朱皂的?”   韩信道:“朱皂自大,自诩为昌南侯同乡,常欺辱衡山郡兵,旁人深恨之,当时,他既不敢冒死杀我,那就只能被我所斩。”   去疾明白了,但韩信却让他更加惊异,做事条理清晰,该杀人时绝不迟疑,这还是那个钻人胯下的胆小鬼么?   他在案几上记了几笔,看向韩信。   “最后一个问题。”   “军中不少什长,纵然属下有不服号令者,顶多层层上报,由军法官抓住此人,打几鞭子而已,你倒好,直接杀了!真是胆大。既然如此,为何在家乡,却因胆怯而钻人胯下?莫非这是不实之言?”   韩信咬咬牙:“韩信的确曾在家乡受胯下之辱,但当时,他辱的是我一人,与之私斗则犯律。而现在,朱皂辱的,却是军法军纪,杀之无罪!”   “于私可退,于公,不可退也!”   “好,好一个于公不可退。”   去疾肃然,让韩信先退下,他召同什数人上堂,询问经过,与韩信所言一样,便与左右商议一番后,下令松绑。   “朱皂不服号令,韩信依军律杀之以正军威,无罪,你可以走了!”   ……   与民事不同,秦军的军事法庭极其高效,给这起案子定调后,左右有些迟疑地问去疾:   “军正丞,就这样放了?那小什长虽然说了一堆漂亮话,但依我看,他还是因私怨杀人!”   秦律把有无犯罪意识,作为量刑定罪的主要依据,在属下看来,只要证明韩信有报私怨之嫌,便能再次缉捕!   去疾瞥了一眼属下,说道:“大将军无所不诛,什长得诛十人,这是军法上所写,字字在录。朱皂不从军令,韩信杀之,合理合法,那便无罪。”   “但他杀的,可是南郡人啊……”属下面有不平,他与朱皂是同县老乡。   “南郡人犯法便杀不得?得供着?这话是谁说的?”   去疾大怒,拍案而起,虽然他也是安陆旧部之一,但对那些打着“南郡子弟”名号,违规乱纪之辈,却深恶痛绝。   “传我之令,将朱皂头颅悬在辕门上示众,这件事,也正好给营中众人提个醒。”   去疾扫视来自南郡的书佐小吏们,冷笑道:   “军中与县乡邻里,还是有差别的!那朱皂还自诩为南郡子弟,君侯乡党,欺辱外郡兵民?呸!这种老鼠屎,死了也好!省得败坏君侯名声!”   众人顿时讷讷,不敢再言。   去疾则将这件事写入记录的爰书里存档,嘴里还嘀咕道:   “一个小什长,居然熟读军律,还口出尽是兵法,这搜粟都尉不知从哪找来的手下,不简单啊……”   ……   “萧君。”   半个时辰后,韩信跪在萧何面前,向他请罪。   “韩信为萧君招惹事非了。”   萧何放下手里的粮食簿册,抬头道:“我还来不及派人去为你说情,你便自己脱身了,哪来的事非?”   萧何比了比手,示意韩信起来,目光投到他还微微颤抖的手上。   “第一次杀人?”   韩信也注意到自己手上的战栗,索性捏成拳头,这样就看不到手指抖动了,他笑道:“是头一次。”   尤记得动手前,被按在木桩上的朱皂依旧骂声不绝于耳,真是个蠢得不可救药的愚夫啊,前一刻还以为韩信是个胆小鬼,不敢杀他,出言不逊,说:“你有胆量,来杀了我啊?”等韩信当真举起斧钺时,他却害怕了,出言威胁,说:“我是南郡人,是昌南侯乡党,父兄曾是他旧部,你敢杀我试试!”   韩信没有理会,利斧挥下,沉重而精确,一击致命!血溅了旁人一脸。   但这之后,不知是斧钝还是手滑,他连斩了四次,才将头颅与躯体分开,完事后,心里扑通乱跳。   唉,还是手生。   将这事隐下,韩信把去疾审问他的经过说了一遍。   萧何静静听着,发问道:“韩信,你之所以杀人,真的是因公么?”   韩信聪明,但在信任的人面前,却极为老实,他摇头道:“也有私心,此僚当众辱我,若不杀他,我便无法在军中立足。”   他已有过一次受辱后无容身之地,只能仓皇离乡的经历,不想再来一次。   但与淮阴不同之处在于,这次韩信是个吏,手中有权,背靠萧何,可以号令众人。   正好,那朱皂蠢笨,居然自己撞到刀口上,既然他不从号令,自己送上借口,这就怪不得韩信了。   他看错了韩信,慈不掌兵,一个懦弱的人,怎可能挥师东征西讨,点兵多多益善?   杀一人而三军震,则杀之!就这么简单。   萧何夸了韩信:“你应变得不错,看来是将军法吃透了。”   韩信苦笑:“萧君谬赞了,韩信并无过人武艺,有的只是好记性,身处军中,军法,是我唯一能利用的武器,岂敢不日夜打磨?”   萧何拊掌:“说得好,不过,你过去的事,已人尽皆知,我会派人查查,是谁嘴碎说出去的,定严惩不贷。”   将这件事传出去的人,只可能是萧何的随员,见过韩信在淮阴时的窘相。   “萧君,不必了。”   韩信却谢绝了萧何的好意,说道:“这件事,让人知道也正好。”   萧何诧异:“人皆乐道其善而隐其恶,这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你就不气恼?”   “加以遮掩,难道就能装作事没发生过?”   韩信有他自己的想法,低声道:“韩信不会忘记那胯下之辱,更不会忘记自己是何人,因为别人不会忘记,我越是遮掩,彼辈便越会津津乐道。”   这是韩信多年来的经验。   他抬起头:“不如就让人尽皆知罢,也让韩信记住这件事,萧君不是告诉过我一句话么?知耻,而近乎勇也!”   萧何颔首道:“果然,韩信虽为布衣,其志与众异也。”   他沉吟后道:“木场的活先放下吧,让你去那边,大材小用了,从今天起,你便是屯长,做我亲卫!”   韩信拜谢萧何,但又面露难色。   “可是萧君,我没有爵位,做什长尚可,无尺寸功爵却被提拔做屯长,难免惹来非议。”   萧何笑道:“放心罢,朝廷已下诏令,此番南征,军中不更以下者,皆赏一级爵,我已将你放进第一批名单里,很快便能落实。”   “这么说,我也是公士了?”韩信有些自嘲,这爵位来得也太轻松了。   “不是公士,是上造。”   萧何将一份文书递给他,看着韩信惊喜的目光,露出了惜才的笑:   “我已替你纳粟千石,你只需要在上边写上名,按下手印!”   ……   “家主对韩信真是看重啊。”   韩信再三拜谢,感恩戴德地告辞后,常年侍候在萧何身边的老家佣走了出来,他服侍了萧家两代人了,看着萧何一步步从小吏做到六百石。   老家佣也知道,家主慧眼识人,但自从沛县刘季后,就从未见他对一个人如此重视。   萧何看向他:“你觉得,韩信曾受胯下之辱的事,是怎么传出去的?”   老家佣笑道:“在淮阴时,满船的人都知道韩信的窘迫,众人见家主厚待韩信,心生嫉恨,遂扬其短。”   “会是谁呢?”萧何显得很困惑的样子。   家佣想了想:“应是个嘴碎的小随从,或许,就是老仆我!”   萧何点头:“没错,谁都有可能,查无可查,此事到此为止。”   “老仆会守口如瓶,将这件事,带到棺材里!”   家佣退下后,萧何回想整件事,觉得十分满意。   他就是想看看,韩信到底是石头,还是块玉。   若只是块石头,即便废了也不可惜。   “若他是真玉,岂会怕刀削雕琢?”   事情按照预想的发展,韩信在舆情讥讽下,再度进退维谷,却靠自己的智谋,对军法的运用,完全扭转了局面。   而韩信方才的自述,更让萧何刮目相看,他没看错,韩信果然是一位人才!   假以时日,还可能成为大才!   要施惠,就得施到底!那一千石粟,便是萧何对韩信的第二笔投资。   不容易啊,这块璞玉,经过打磨,总算露出来一个角来了。   但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还得再磨磨。   来到武昌营后,被一群南郡军吏包围,萧何深感势单力薄,唯一有交情的曹参远在胶东,儿子萧禄,同乡周昌等人皆为中人之辈,不足大任。萧何需要能得昌南侯重用的朋友,让他崭露头角,以此固身。   萧何会寻找最合适的时机,将韩信推荐给昌南侯……   但不是现在。   看着案几上的地图,萧何思索道:“算算时间,昌南侯,也应该经由灵渠,抵达桂林了罢……”   老萧虽然会看人,却无法料事如神,黑夫没去桂林,一个突发事件,让他调转方向,去了长沙郡最南端的阳山关! 第0654章 三鼓   郴(chēn)县,是长沙郡最南端的县邑,“郴”字为篆书“林”与“邑”二字组合,意思为“林中之城”。   这里地处五岭北麓,耒水上游山林河谷地带,山峦重迭,溪河众多。   但在耒水两岸,亦有一片广阔的坝区,伐尽林木后,足以设立城邑,修筑兵寨,可容纳数万大军。   第一次攻越失败后,岭南道路为越人所断,大军衣食困难,中路军剩下的三万人,便只得放弃番禺、龙川等领地,退回此地就食。期间奉朝廷之命,一边修缮加宽道路,一边南方修筑阳山、横浦、湟溪三关,派遣少量兵卒戍守,以图再战。   秦始皇三十五年五月初,从长沙营开来了一支队伍,簇拥着南征军新主帅黑夫,抵达郴县秦营。   “属下拜见君侯!”   贾和在路边下拜,他是中路军裨将,带着几名都尉来路口迎接。   “贾将军不必多礼。”   黑夫倒是于传说中的黑面凶煞不同,十分和善,立刻下车将贾和扶起。   这贾和倒很会来事,感慨道:“素闻昌南侯军功卓著,百战百胜,尤其是长于在南方作战,将军至此,贾某便能安心了。”   黑夫大笑:“贾将军勿要自谦,我虽曾征豫章,但时过境迁,对岭南情形已不熟悉。倒是贾将军,先是一把大火,烧得越人狼狈不堪,斩首数千。又在桂林、苍梧两军大败,屠将军战死之际,尚能将中路军主力带回,实在难能可贵,今后再战岭南,还需要贾将军相助啊。”   贾将军小心地回应,他那把火,着实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被越人反引火烧了几座营寨,而那数千斩首,亦是运气好,捣毁越人据点后,砍了老弱的脑袋,甚至将越人猎得的首级也拿来凑数,水分很大。   最要命的是,他在撤退时太过匆忙,将黑夫的旧部小陶扔在龙川,至今未知生死……   但今日黑夫却半句不提,是他成功遮掩过去了,还是引而不发呢?   相互试探一通后,黑夫也不废话,面色严肃地说道:“监军车马明日才到,军情紧急,贾将军,将阳山关发生的事,再详细说一遍罢。”   “是这样。”   贾和不敢怠慢,说道:“十多天前,奉命在阳山关驻守的楚籍戍卒一千人,竟杀其官吏,造反了!”   ……   “郴县城南六里有温泉,其下流有数千亩田,常十二月下种,明年三月新谷便登,一年三熟,故郴县年产稻二十万石不在话下,足够万余将士食用。加上长沙、南郡之粟,勉强能养活在这的三万人。可若是大军南移,逾五岭运粮,光是沿途粮秣消耗,就要增加一倍,所以在道路被断,又没了西路军保护侧翼后,中路军若不想饿死,就只能退回来。”   黑夫笑了笑:“毕竟不是每个将军都像我一样,打到哪,就在哪屯田。”   次日,监军子婴也抵达郴县,与他一同来的,还有长沙营一千兵能战的士兵,经过月余时间,这群兵卒,已经唯黑夫马首是瞻,毕竟从没有哪位将军、都尉,对病卒的性命如此上心。   黑夫还耐心跟子婴解释了,中路军无法独处岭南的原因。   无他,还是交通太不方便,粮食接济不上,赵佗之所以能久驻桂林,是因为灵渠的缘故,但这边有什么?仅是山壑纵横的五岭中,几条小道而已。   “而扼守这些小道的,分别是三座关卡,阳山、横浦、湟溪。”   其中,阳山往南便是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横浦是通向豫章的必经之路,而湟溪更在南方,直逼南越人聚集最多的地区,番禺。   《周礼》云,九州之外谓之蕃国,番禺,便是“番人蛮夷之地”的意思,这名是还是楚国人取的。   总之,修筑并控制三关,是秦军能再度南下的前提,横浦关到湟溪关之间的道路为扬越梅氏所断,已经无法通行一年了,迟迟未能打通。   眼下阳山关又出事,这就意味着,秦朝通往南越的道路完全断绝,别说重新推进,联络上那些贾和撤军时,丢在各地的秦军营寨,就连驻守湟溪关的三千人,也被隔绝在外,孤悬异域……   “如此说来,阳山关得立刻收复才行啊。”   子婴也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难怪黑夫在去灵渠的路上,乍闻此事,立刻调转马车,往这边疾驰。   按照贾和的说法,那群奉命在五岭山间拓宽道路的楚籍徭役、刑徒皆是穷凶极恶之徒,本就不服管束,更与越人勾结,意欲谋反,故杀吏夺关。   贾和认为,此举不可饶恕,应该立刻发兵,将那群叛贼拿下,尽斩之!   听上去没毛病,但但黑夫却摇了摇头:“吾恐大军之忧,不在阳山关,更不在南越,而在这萧墙之内啊!”   子婴一愣:“君侯此言何意?”   “监军没有发现么?”   “发现什么?”子婴不明所以。   黑夫笑了笑,让御者桑木带人去屋外看守,勿要使任何人靠近,这才问子婴:“监军方才入营,觉得此地,与武昌营、长沙营有何不同?”   “不同之处?”   子婴沉吟,仔细想想,还真有点异样的地方,比如营地不太规整,沿途看见的士卒都是垂头丧气的,哪怕对他们说,朝廷赐每人一级爵,也无人欢呼。   总之,营中弥漫着灰色的悲观气氛,这在黑夫整治过的武昌、长沙两营,是看不到的。   黑夫解开了谜题:“古人云,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武昌营之兵乃新募,故当一鼓,士气高昂。长沙营之兵久顿当地,受疾病所扰,近来服药治愈者甚多,士卒看到希望,士气稍振,故当二鼓,士气衰而未竭,尚可用也。”   “唯独这郴县营,在岭南驻扎整整一年,屡遭越人袭击,伤亡不小。恰逢西路军败,粮道被断,他们不得已撤退时,损失更加惨重,死伤上万。回到郴县后,却被告知不得归还,身心俱疲,师老生怨,故郴县营之兵,当三鼓之气,士气已竭。”   “一支士气枯竭的军队,是打不了仗的,若以严刑峻法强行驭使,让彼辈开山筑关,南下与越人死斗,既然前进后退都是死,结果便只有两个。”   黑夫拍了一下掌:“要么溃散逃亡,要么引发反弹,就像阳山关的徭役兵变一样。依我看,这郴县营再这样下去,恐怕也会生乱!”   “不……不至于此罢。”   子婴听得冷汗直冒,郴县营驻扎着两万多人,他们还身处此地,一旦引发兵变,后果不堪设想!   黑夫嘿然:“怎么不至于,公子扶苏为将时,不也闹过一场营啸兵变么?眼下的情况,可比那严重多了。监军,你我现在,就坐在一点火星就能着的木柴堆上啊!”   子婴悚然,一时间,还真感觉屁股发烫,他有胆量拖着病体,跟黑夫到处走,做好监军的职责,但不意味着他想不明不白地死在南方。   就在这时,屋子的门被吱呀一声推开,吓了子婴一跳!   好在,是守在外头的桑木。   “君侯,利仓回来了。”   “快让他进来!”   被黑夫安排去做事利仓走了进来,作揖道:“君侯,监军,我以分粮犒军为名,在营中行走了一番,果然士气低落,不止是楚籍徭役怨声不绝,连从关中来的秦卒,也颇为不满,嚷嚷说他们明明得到官府保证,一年可归,如今服役已两年,战尚未休,袍泽还在不断患病死伤……”   简单说了下自己的见闻,利仓又道:   “期间还有一人,暗中拉住我,说他有要事向将军、监军禀报!”   “是秦卒?”   “不,他是一个楚人小书佐,方才替我给徭役发粮,口才不错,我已将他带回。”   黑夫点了点头:“带进来吧,正好听听,这郴县营,还有何不为人知之事。”   不多时,一名体形高瘦如竹竿,身着皂衣的男子走了进来,看他年纪,比黑夫略小,胆子倒是挺大,站定打量了黑夫、子婴后,在亲兵的催促下,才微微一笑,下拜顿首,声音是熟悉的淮南寿春腔。   “小人陆贾,拜见昌南侯!” 第0655章 回家的诱惑   “君侯,他说了什么?”   陆贾俯首,叽里咕噜说了好几句话,子婴却听不太懂,因为他用的是楚地方言,并不是每个人,都会讲普通话……   黑夫示意利仓将陆贾的话转述一遍:“监军,他说,阳山关的事并非孤例,这数月来,军中已逃亡两三千人了!”   “两三千人!?”子婴有些惊讶,这怎么可能,贾和给朝廷的回复,只说一切如常,只是有零星刁民逃遁……   “小人句句属实。”   陆贾朝子婴拱手,眼睛却看向黑夫,他知道,这位,才是真正的主事之人。   “贾将军撤离南越时,跑在前头,使得各地驻军来不及跟上,数千人被抛在五岭之外。回到郴县后,眼看一年戍期结束,众人想要回归乡里,但朝廷不允,只能久顿长沙。诗云,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士卒徭役思归,遂无战心,士气低落。”   “这时候,贾将军又欲遮弥败绩,便驱使兵卒、徭役修筑三关,在五岭增修道路,欲再度攻越。时值春雨连绵,病者甚多,兵卒、徭役畏死不往,贾将军便动辄惩罚,将其降为刑徒,驱使他们为先锋,填沟壑。”   “山中瘴气频发,死者日多,不少兵徭生怨,为了活命,常在修道时逃走,贾将军追捕不及,只能遮掩。此番阳山关那一千楚地籍贯的徭夫,并非有心作乱,而是忍无可忍。贾将军轻视彼辈,少予衣食,每天还要开山斩壑,一旦有人病倒,不加救治,直接抛下山崖喂野兽。众人心寒,遂与押送的官吏理论,却遭到贾将军亲信鞭打,引发冲突,最后夺了关隘……”   黑夫摸着胡须:“你身在郴县,对阳山关发生的事,倒是很清楚。”   陆贾解释道:“小人当时正好在去阳山的路上,而那一千人里,有不少是我淮南同乡,他们也知道,谋反者族,家眷皆在寿春,岂敢如此?”   “你将此事告知本侯,意欲何为?”   陆贾道:“听闻君侯乃南征主将,定需知晓实情,或许阻止大难。”   “什么大难?”   陆贾说道:“君侯定已发觉,如今军中士气枯竭,均不愿与越人交战,更何况对自己的袍泽下手?若驱使他们去攻阳山关,恐怕会闹出更多事来,到时候军中生变,可就不是丢一座阳山关那么简单了。”   利仓将陆贾的每句话都在耳边告诉子婴,子婴越听越惊奇,这陆贾对形势的分析,和昌南侯简直一模一样。   黑夫却没有轻信陆贾:“在其位者谋其政,你身为小小佐吏,对此事倒是上心。”   “不瞒将军,陆贾的确有私心。”   陆贾一笑:“不愿同乡枉死,家眷受诛,此其一也。”   “乱军之中,我一身无武艺的书生,恐怕难以保全,此其二也。”   陆贾再拜:“小人是寿春人,记得年少时,秦军破城而入,开进城的第一支军队,便是打着‘李’字旗号的南郡兵。其余各率,皆大掠平民,奸淫掳杀。唯独其中一支,曾夺项燕将军军旗的数百人,却秩序井然,只夺封君富户,绝不滋扰民户,后来才知道,此乃昌南侯手下的安陆兵……”   “将军乃有德之将,眼下临危受命,南下为主帅,定不愿看到中路军因兵卒之怨而土崩瓦解,如此危局,也唯有将军能救!”   黑夫点了点头:“听你说话,极有条理章法,还能引经据典,读过书?”   “读过?”   “九流十家,哪一家?”   陆贾抬起头:“小人在寿春时,从一儒者学诗书,前年因私藏书籍被缉捕,发配至此,因为识字,做了书佐。”   “是儒家啊……”   黑夫点了点头,让陆贾下去。   子婴凑过来:“将军,此人之言,可信么?”   “八九不离十。”   昨天抵达郴县后,看似与贾和及众都尉置酒高会,谈笑风生,可暗地里,已派利仓以犒军为名,去各营查看情况,对郴县营的士气枯竭,兵卒生怨,都有所了解。   而昨夜酒酣时,亦有一名贾和手下的都尉,名为“辛夷”者,借着敬酒的时候,暗暗将一卷小纸条塞进黑夫掌心。辛夷告了贾和的状,他说,一年前,黑夫旧部小陶主动请缨,为大军断后,却反被贾和所弃……   “在长沙营,吾等要治的是兵卒身体之疾。”   黑夫起身道:“可在这,要治的,却是兵卒心中之疾!”   何疾?怨也!   黑夫带兵多年,最清楚不过,治军时,须留意君、将、兵、民之“和”,以求三军无怨。遇上士气枯竭,徭役思归时,绝不可使怨治怨。   否则,怨心就会酿成更可怕的动乱,历史上,陈胜吴广的事自不必说,唐亡于黄巢,而祸基于桂林,也是一群戍卒想回家闹出的事。   千万不要小看,回家的诱惑。   “但兵卒欲归不得之怨,要如何平息?”   子婴很苦恼,按照律令规定,秦朝戍卒的服役期限是一年,本该在一年前,就有新兵前来接替南征军,让他们回家。   但秦始皇下了死命令,百越一日不平,南征的将士就不能回家!   于是,十几万人,无奈地在前线超期服役一年又一年,这也就罢了,贾和处置失当,一味严刑惩处,无疑点燃了全军的愤怒,这才逃亡闹事不断。   即便黑夫是主将,也没有权利,将兵卒徭役放归啊。   “只能退而求其次了。”   黑夫笑了笑,似是有了主意,让利仓去通知将军贾和,以及诸校尉来这开会,而后拉着子婴,低声说了几句话。   子婴面露迟疑:“真要如此?”   黑夫话语不容置疑:“只能如此!”   ……   “监军乃是皇室贵胄,陛下之侄,公子王孙之长!”   半个时辰后,等贾和及四名校尉到齐后,黑夫也不提别的,先吹了一波子婴,简直将他说成是秦始皇帝在南方的耳目、眼睛,让将尉们心生畏惧。   稍后,黑夫又按照程序,出示了鎏金的虎符,以及文书、节杖,表明自己号令三军的权力。   他转述了秦始皇帝两年平越的意志,肃然道:   “欲平南越,必固三关,如今阳山关戍卒徭役反叛,岭道断绝,当立刻收复,但我听闻,军中士卒颇有怨心,难以驭使,诸君以为,当如何处置?”   贾和浑然没当回事:“君侯,兵卒些许小怨,罚之即可。”   “罚?”   黑夫摇了摇头:“兵法云,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治,眼下兵卒思归,与将吏离心,单纯重刑惩处,恐怕不妥啊……不过贾将军说得没错,为了正军心,罚不可逾日,有些人大败而归,却遮掩战绩以逃惩罚,已经很久了……”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起来,将手里的军符一掷,喝令道:“二三子,将贾和拿下!”   说犹未尽,屋舍内,便走出二十余人,为首的是桑木,身后均是黑夫在安陆时精挑细选的亲卫,身着甲胄,手持利刃,把贾和横推倒拽,恰似皂雕追紫燕,浑如猛虎啖羊羔。   贾和有些发懵,大呼冤枉,其余四名都尉也面面相觑,颇为心惊。   已被黑夫说服的子婴却站了出来,肃穆地宣布道:   “军法有云,夫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   “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却弃军先遁,丧师数千,又丢失番禺、龙川等邑,有国贼、军贼之罪。为遮掩大败,虚报斩首,无为将之德,驻于郴县,又举止失措,致使军中多有逃亡,更有据城反叛之徒,亦无为将之才,今撤其裨将之职!”   贾和愤怒大呼,事发的时候,他也曾战栗胆怯,但比起西路军,中路的战损没那么夸张,稍加掩盖,加上一万多颗“越人”的首级,算是所失与所得相抵消,朝廷也没治他罪,毕竟南方已成烂摊子,贸然撤换前线将领,只会更糟。   本以为这一篇算揭过去了,黑夫初来乍到,身边仅有寥寥千人,也不敢拿他怎么。   却不料,报应来得这么快!   其余四都尉战战兢兢,按这说法,若真要追究起来,他们难逃一劫么?   黑夫的话却让众人安心了:“诸君勿忧,我已彻查清楚,南越之败,兵卒逃亡,皆贾和一人之过,四位都尉以为呢?”   “将军明察,正是如此!”   四人讷讷应是,还有人告起贾和黑状,要与他划清界限。   这时候,外边响起一阵骚动,却是贾和带来的亲兵,被利仓带着长沙营的人拿下,对方反抗,打斗中见了血。   令人将贾和拖下去,黑夫又扫视众人:“如今贾和虽束手就擒,但其属下一千短兵亲卫尚在,为免彼辈生乱,需四位都尉率兵围住,加以控制,谁愿前往?”   四人有些迟疑,黑夫却一笑:“屠将军战死后,是赵佗收拾残兵败卒,退保桂林,有功。故我已向陛下去信,举荐他做西路裨将。如今中路也缺偏将,只可惜我与诸位不甚熟悉,不知才干高低,谁能胜任,不然……”   这次,没有犹豫,一人立刻出列,是个年过三旬的关中校尉,也是昨夜装醉,往黑夫手里塞纸条的人。   “君侯,辛夷愿往!” 第0656章 斧钺之诛   认符不认人,这是秦军传统,虽然一名统率军队多年的将军,多多少少会培养一批自己的亲信,最起码,身边的短兵是忠诚的,昔日子婴的父亲,长安君成蹻叛秦,他那四千名守备屯留的亲兵,就跟着一起反了。   但贾和不得人心已久,他的短兵亲卫士气也高不到哪去。在营盘里被都尉辛夷带人一围,又见到新来的主帅、监军乘车来喊了一番话,说他们的贾将军犯法被捕,余者皆无罪,眼看敌不过,纷纷弃了兵械,按照黑夫的吩咐,手抱在头上,排队蹲在一起。   “不愧是辛胜将军之子,颇有将军之风。”   黑夫对辛夷大加称赞,这位来自关中的都尉,亦是将门子弟,他父亲辛胜,曾做过王翦的副将,于易水之西大破燕军,只可惜在秦一统天下前,就英年早逝了,辛夷继承了中更之爵。   控制住局面后,黑夫立刻任命辛夷为中路军裨将,发兵控制整个郴县,安抚士卒,也是墙倒众人推,各营听闻逼着他们修路,南下的贾和被撤职,皆欢呼不已。   稳定住局面后,黑夫又做了一个决定。   “君侯是说,现在就要杀了贾和?”   子婴有点慌,前脚才擒拿贾和,后脚就要杀他,太草率了吧……   虽说在秦军中,上级有处死下级的权力,左右将军得诛万人之将,大将军无不得诛!除了监军外,只要大将军有理由,便能任意诛杀!   而判断其理由是否合理合法,则是监军之职。   子婴斟酌着语气:“贾和虽有国贼、军贼、不直诸罪,但他毕竟是右更,爵位不低,就算不押回咸阳审判,至少要去信告知一下昌武侯吧?”   如此重要的事,子婴不敢擅自处理,毕竟在江陵置酒高会的昌武侯他老人家,才是正儿八经的监军啊。   黑夫却摇头道:“咸阳回信半年,江陵回信两月,监军觉得,这郴县营的士卒之怨,还能忍那么久么?”   “《尉缭子》有言,凡诛者,所以明武也。杀一人而三军震者,杀之;杀一人而万人喜者,杀之。”   “又说,当杀而虽贵重必杀之,是刑上究也;赏及牛童马圉者,是赏下流也。”   军中除了他黑夫,还有子婴,还有谁的脑袋,比贾和更贵重呢?   “数万将士积怨已久,今日需得有一次痛快的发泄,光是缉捕贾和还不够,我要用他的人头,来安抚军心。贾和今日必死,这样罢,也不需监军为难,此事我一人决之!”   子婴还欲劝,黑夫却喊了话:“利仓!”   “唯!”   “去钺车上,将陛下所赐斧钺取来!”   不多时,利仓带着数人,将黑夫不管到哪,都要拉上的沉重斧钺取来了。   却见着是一柄青铜钺,造型夸张,刃长近一尺,钺身上雕刻着玄鸟与游龙,还以黄金装饰,柄则为榆木所制,看上去十分沉重,得由两个人扛着,小心翼翼地奉上。   他们可不敢磕着碰着,平日里这钺得安置在专门的钺车上,每天专门有人照料,一点点擦拭掉除来南方后长出的铜绿,因为这是皇帝御赐之物,也是黑夫这南征大将军杀伐权力的象征。   看到这铜钺,连皇室贵胄的子婴也不得不肃然下拜,一时间,室内诸人,唯黑夫站立。   他踱步上前,指尖轻触斧钺,冰凉彻骨。   “半年前,陛下在碣石宫,先封我为侯,又拜我为将。”   黑夫尤记得当日情形,真可谓是他的人生巅峰。   “陛下言,社稷安危,一在将军,今百越不宁,愿将军帅师应之,故封侯昌南,以昌大南疆。”   秦朝君权膨胀,拜将虽不设坛,但亦是极其重要的仪式,丝毫马虎不得,一连折腾了好几天。   “我既受命,陛下又命太史卜卦,沐浴斋戒三日,钻灵龟之甲,卜算吉日,以授我斧钺。是日,陛下在碣石宫门,西面而立,而我则北面而拜。”   黑夫露出了笑:“陛下亲执亲钺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我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贼寇敌酋,不尊王化者,将军以此诛之,三军上下,不服将领者,将军以此斩之!”   这些权力,是秦始皇帝亲手交到将军手中的,而这斧钺,就是黑夫的尚方宝剑!   黑夫回过头,这位一向和和气气的将军,眼中有了为帅者的傲然,他俯视子婴,声音不容置疑:   “敢问监军,今日,本将可有斩杀贾和之权?”   子婴无言以对:“可也,请将军自决之!”   黑夫有一意孤行,斩杀偏将的权力,而他子婴,也有将今日发生的一切,回禀咸阳的权力!   这就是将军与监军之间的平衡。   不再迟疑,黑夫在木券上奋笔疾书,最后盖上自己的南征大将军之印,让桑木去将贾和提来,又看向难以抑制情绪的利仓。   他脸颊通红,为黑夫方才的举止言谈心驰神往。   这孩子,在豫章呆久了,没见过太过世面,激动坏了,看向黑夫的眼神,满是崇拜。   没关系,以后,你会见识更大场面的。   黑夫将木券轻轻抛出:“利仓,去告知辛夷,召集三军,本将要当着众人的面,将贾和斩首!”   “诺!”   利仓心中狂喜,接过符券就往外跑去,心里暗道:   “果然,父亲说得没错,昌南侯颇为护短,最见不得旧部受欺负!”   ……   “快去看,快去看,新来的大将军,要判贾和之罪,将他斩了!”   “真的假的?”   “不信便去瞧瞧,辛都尉有令,所有人都要去。”   “辛都尉不是最听贾将军话么?到哪都爱跟着。”   “大将军比偏将军大,你说他听谁的?屯长催了,快走罢!”   次日,郴县城下,全军驻扎在此的两万余人,被辛夷召集到城外空地上,仰头看着这场激动人心的宣判。   城头上,黑夫的黄牙帅旗高悬,他换上了将军装束,头戴鹖冠,身着醒目的朱玄二色甲衣,神情肃穆,按剑而立,站在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眼瞳严厉无情,一如骊山陵的将军俑。   而子婴及辛夷等将吏,则在靠边侍立,站如喽啰,目光各有所思。   “这才是真将军啊。”   底下的兵卒徭役看到黑夫身材魁梧,威风八面,不由夸道:“不似那假将军。”   黑夫下达了对贾和的宣判,他每说一句,就有数十名身材壮硕的亲卫,大声重复传递,让城下数万人都能听到。   “大将军言,贾和身为裨将,统辖兵民四万,攻取南越,却辜负陛下厚望。”   “战而败北,离地逃众,弃军先遁,更虚报斩首,有不直之罪,苛待兵卒徭役,有贪鄙之实,无爱士之心。”   “数罪并咎,当斩之!”   每说一句,就会引发城下山呼海啸的欢呼,不论是关中的秦卒,还是楚地的徭役,听说这个残酷驭使他们两年多的贾将军要被杀,都高兴极了。   不知多少次,在抱怨自己役期已满,应当归去的时候,他们都会骂一遍自己的上司。   最开始是骂将自己带来的屯长、百长,后来发觉,这些小官也做不了主,便越骂越高。   最后,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贾和身上……   不是每个人的觉悟,都能高到,敢骂朝廷,骂皇帝。   平时他们敢怒不敢言,但逃亡亦时有发生,如今倒好,总算有人来为他们出气了!真是痛快!   在一片欢呼中,黑夫下了命令,数名卫士把套了一身囚犯赭衣贾和人拖到城墙边,将他的头,硬是按在漆黑的硬木上。   看到贾和,若非黑夫带来的一千长沙兵拦着,下头都有人要朝他扔石块了。   黑夫上前,俯瞰贾和。   “贾和,你还有何话要说?”   贾和抬起头,露出了一丝惨笑。   “我是败北,是丧师,是将昌南侯旧部扔在南越,按律当死,只可怜我在咸阳的妻儿,也要受我连累。”   “但我亦是一心想要为陛下征平岭南,不敢有半分懈怠,若是松懈,只怕早就被召回。将军今日便斩我,恐怕是要我做替罪之人,以平三军之怨。但即便我死了,将军,你一样要遵从陛下之命,驭使彼辈翻越五岭,深入蛮荒之地,到那时候,他们怨的,恐怕就是将军你了!”   黑夫点头:“你糊涂了这么久,可算明白了一回。”   不再多言,黑夫亲自接过立起来后,足有一人高的斧钺,双手擎柄,朗声说道:“本将今日,亲加汝斧钺之诛!”   语毕,他将斧钺高举过头,猛地一挥,利落地砍下贾和的首级。   鲜血溅射,洒落城头,滴在城下仰头观看的兵卒身上,一如岭南梅岭上的点点红梅!   “杀得好!”   欢呼喊叫不绝于耳,震得城头瓦片都在发抖,在这群久戍南方的兵民心中,黑夫留下了一个完美的第一印象。   但他心中,却无半分高兴。   黑夫让利仓将在城头滚来滚去的人头收好,转过身,背对欢呼的三军,内心清明冷静。   “是啊,建楼的和拆楼的,往往是同一批人。”   “若不有所更易,不需多久,这万千兵民的怨愤,就要集中到我身上了!”   摸摸自己的脑袋,黑夫自嘲笑道:“就不知我这狗头,谁敢斫之?” 第0657章 吃瓜   陆贾被利仓带到幕府时,黑夫正坐在帐幕里吃瓜……   五月中的长沙郡正是最热的时候,大热天的,黑夫只穿着短打,跪坐在案几后,右手摇着蒲扇,左手则拿着一块瓜大嚼。   瓜当然不是西瓜,而是传到中原已有好几千年的甜瓜,与它还在西域的近亲哈密瓜略有不同,皮薄,瓤白,籽小而多,瓜肉只有淡淡的甜。   吃甜瓜时,人们会把籽丢掉,这些籽只要落在土地上,不论干湿冷热,但凡人类能过得不错的地方,它都能发芽生长,所以不论中原还是江南,都十分常见。   陆贾上前一步:“下吏拜见君侯,恭贺君侯平三军之怨,谢君侯卓拔之恩!”   砍了贾和脑袋后,黑夫将陆贾任命为主簿,相当于大将军的文秘,骤然高升,虽然这并非陆贾所求,但却无法拒绝。   “不必多礼。”   见二人来了,黑夫也不与他们客气,随手一比:“在北地时,八月食瓜,在胶东时,七月食瓜,南方较热,居然五六月就熟了,正好解暑,汝等也坐下吃罢。”   “唯。”   陆贾应诺,早听说这位将军出身黔首,不讲究繁文缛节,果然如此,不过再一看案几上的瓜,却若有所思。   他虽然学过一点黄老,但更多的,还是偏向儒家,多年阅读诗书礼乐形成的价值观,是根深蒂固的,接人待物时,总喜欢看看合不合礼。   眼下黑夫的吃瓜方式,显然是不合于礼的。   《礼》中有说过:“为天子削瓜者,副之,巾以絺;为国君者华之,巾以绤;为大夫累之,士疐之,庶人龁。”   翻译成人话就是:天子吃瓜,切八块,用细布盖着端上来;国君切四块,用粗布端着盖上来;大夫切四块,没有布;士一刀两段。   至于庶人?呵呵,只能整块瓜抱着啃,更惨的是奴隶,做吃瓜群众的权力都没。   眼下黑夫吃的瓜比较大,他喜食小块,便一口气砍了十份,在儒生眼里,真是大大僭越!   不过那些都是春秋时代的老古董了,礼崩乐坏后,除了宫廷之中,已无人讲究。陆贾虽是儒生,却不迂腐,将话吞回肚子里,就与利仓并排而坐,拿起一块瓜嚼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听黑夫与利仓说话。   黑夫对利仓道:“乌氏通商西域也有六七年了,行经三十六国,可带回来了不少好东西,有肩高八尺的骏马,还有不少中原无有的蔬果,酸甜可口的葡萄,皮儿虽厚,却比甜瓜更甜几分的甘瓜。”   当然,可不止这些,还有芝麻、胡桃、黄瓜等物,只可惜黑夫许久未回咸阳了,没能亲眼看看这些异国物产。但听子婴说,刚把大本营迁到关中的农家众人看到这些陌生的种子,可高兴坏了,立刻开始栽培,经过四季耕耘,第一批菜蔬已经产出,果树也渐渐长大。   想来数十年后,中原人的食谱,应会被大大扩展……   利仓年纪尚轻,还有些嘴馋,不由心生向往,陆贾也颔首称是,眼看一瓣瓜已啃完,他便就着这话题,说起了今日来意,笑道:   “说起吃瓜,君侯可知瓜代有期之事?”   黑夫想了想:“几年前读《左传》时看到,只不太记得内容了。”   听说黑夫还读过左氏春秋,陆贾有些惊讶,看来这是位好学的将军啊,对自己的劝说,多了几分信心。   “敢言于君侯,此事说的是数百年前,齐襄公派派连称、管至父二人戍守葵丘,以备诸侯之伐,二将问齐襄公何时能归?当时齐襄公正好也在吃甜瓜,便言:‘及瓜而代’,意思是,等来年瓜熟时,便派人轮换。”   “但一年之后,齐襄公却忘了约定,连称、管至父只好送回一瓜,说:‘瓜已成熟,是否该派人接替吾等?’齐襄公却毁诺,让他们再守一年,于是二大夫暴怒,煽动役夫之怨,带兵回到临淄,遂弑襄公……”   “就因为这点小事?”   利仓却是听呆了,他不知道,春秋时卿大夫弑君跟玩似的,不仅有国君绿了自己弑君的,还有不能吃老鳖汤弑君的……应有尽有。   他觉得有些夸张,黑夫却听明白了陆贾的意思。   听上去是一颗瓜惹得祸,可实际上,却涉及到政府公信。   陆贾语重心长地说道:“君侯,吾等是三年前秋天南下的,如今长沙瓜熟已有两次,可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黑夫默然,在边疆屯戍一岁为戍卒,在咸阳力役一岁为正卒,这是律令明文规定的,自商鞅后,百年未改。   但朝廷不讲信用,食言而肥,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早在十多年前,他率部夺取豫章后,秦始皇帝就让谒者宣诏,让三千南郡兵就地驻留,不得归乡。当时脾气暴躁的共敖差点拔剑,被黑夫压住,这才不情不愿地留下,远征军摇身一变,成了卫所。   虽然十年下来,随着豫章郡日子变好,将吏们的抱怨少了,但他们对朝廷的信任,已无过去那么牢固。   类似的事,在整个江南地区,乃至于塞北新秦中,反复发生过多次,虽然朝廷也迁了永久性居民过去,但第一批戍守的兵卒,却是被强行留下的。   随着疆域越来越大,轮流戍守的经济代价的巨大的,还是永久驻扎划算,边疆需要人才啊……   但高层却忘了一点,那群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兵卒小民,他们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想法,安土重迁,并无保卫祖国边疆的觉悟。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而眼下,为朝廷食言坏律买单的,就是前线的将军们了。   赵佗那边还算处置得当,军中没怎么闹事,但贾和没意识到这点,秦军士卒,因久不得归愤懑不已,这份怨恨,聚集到贾和身上,说白了,他的死,不过是在为朝廷失信顶缸。   陆贾道:“今君侯虽杀贾和泄三军之怨,但若不加更易,过不了太久,都等不到明年瓜熟蒂落时,那位新上任的辛将军,甚至是昌南侯你,也会遭到士卒怨恨所指啊!到那时,下吏唯恐,军中会有连称、管至父之事!”   “大胆!谁敢如此?”利仓动怒,欲拔剑。   黑夫止住了他,看向陆贾:   “你是来替你的乡党、同袍们说情?想让我放他们回家?”   陆贾下拜:“下吏也是在为君侯考虑,昔日,子贡向孔子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而去,要去掉一项呢?”   “孔子曰:去兵。”   “子贡又问:若必不得已,要去掉两样呢?”   “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然民无信不立。”   “民无信不立,军无信,能立焉?能战焉?还望君侯三思!”   引经据典,层层递进,不愧是历史上的名嘴。   黑夫负手称赞:“好口才,不过,士卒归与不归,此乃朝廷之令,我纵然是大将军,也无从更易。”   秦始皇已经下了死命令,不平百越,三军将士均不得返国。当然,黑夫猜测,就算平了百越,这数十万人,很大可能也永远回不了故乡了,他们多是秦始皇想要消灭的楚籍兵民,是这个国家的“毒”,自然要输送到外面,祸害越人去了……   朝廷、兵民,各有各的理由,夹在中间难做人的,就是将军了。   黑夫低头看看案几上剩下的瓜皮,笑道:   “这瓜,真不好吃啊。”   ……   “陆生回来了!”   “怎么样?昌南侯怎么说?”   半个时辰后,陆贾回到了营中,占军中人数最多的淮南兵便都围了过来,询问纷纷。   他们都知道,是陆贾拜见大将军,言贾和苛待楚籍士卒,隐瞒战损的事,才促成那场痛快的斩首。   眼下,陆贾俨然成了楚籍兵民的代表,一直在孜孜不倦地替他们向黑夫请愿,诉说士卒思乡之情。   陆贾被围在其中,只能请利仓和同来的官吏约束秩序,向他们宣布大将军的话。   “昌南侯说,他知士卒思乡之苦,他也想家,但为将者,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   “如今百越未平,兵戎未休,故将军不能将汝等直接放归。”   此言刚末,士卒们顿时鼓噪起来:   “说白了还是不肯放吾等!”   “他与那贾和并无两样啊!”   抱怨声不绝于耳,陆贾只好让他们肃静,才提高了音量。   “不得胡言!昌南侯爱兵如子,因朝廷严令,不能纵士卒归乡。但他说了,不会让士卒再越过三关,与越人交战。入冬后,便有新卒来轮换汝等,让服役满两年的人,离开此地,先去衡山、南郡的营地休整、屯田,一旦南方征平,汝等便可就近回家!”   “有人来轮换?”   “我家就在衡山郡边上!”   “总算能离这鬼地方了!”   这是意外之喜,先前的失望化作喜悦,士卒之怨,思乡是根源,但南方暑热辛苦,也是他们恨不得立刻离开的原因。   眼下虽不得归乡,但最起码,得到了将军承诺,或去南郡,或去衡山,离家乡近了一步,且气候舒适,比在这饱受病痛折磨,深入险阻与越人死斗强多了。   士卒们惊喜不已,欢呼阵阵,终于,在一次次瓜熟失期后,盼来了一丝曙光。   昌南侯,一下子又成了万众敬仰的好将军,他风评在无限制地拔高,军营中已容不得说他坏话,虽然黑夫遮遮掩掩,没有说他“不得纵兵归乡”的理由,事后却有人替黑夫鸣不平。   “汝等也不要不知足,仔细想想,哪怕昌南侯现在就让大军就地解散,使彼辈手持致书归乡,也不会得到官府承认,回家都见不到妻儿父母,就会被缉捕,罚为刑徒!因为咸阳的朝廷发文说了,南征未定,不得归也!”   据说,这话是陆贾说的。   所谓致书,就是证明众人服役期满,合法放归的文书,这份文书一式两份,一份送到户籍所在地,另一份让更卒们自己拿着,千万别丢了。   你自己声称服役归来?那可算不得数,必须有开具的证明。   可若是地方官府得了朝廷命令,不予承认呢?那纵然将军开恩,也没用。   想想还挺有道理的,这些话一传十十传百,于是,楚籍兵民,对黑夫只剩下感激,而怨愤,开始转向失信的朝廷、官府……   玩全面战争,还知道把士气耗尽的部队往后拉呢,黑夫的判断是,这群士气枯竭的兵民,已不可用,留下部分有经验的将吏,其余全部替换成武昌营训练的新军!   而且众人也高兴得太早,入冬前,这几万人还有许多活计:种田屯粮,伐木修路,甚至是开挖附近的铁矿锻造兵器,就算回到南郡、衡山,一样要屯田种地,直到将他们的劳动力榨干为止!   黑夫的心,黑着呢!   陆贾也没逃过,他被黑夫安排了一项差事,不得拒绝!   “陆生,你不是口才了得么?给你十天时间,为我去游说阳山关叛卒,十日之后,关门不开,大军拔城,必屠之!” 第0658章 阳山   后世有句俗话,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从郴县前往阳山关(广东阳山县)的路上,黑夫感触颇深。   “贾将军还是一心为国的,这条路就修得不错嘛,为我省了不少麻烦。”   坐在骡子背上,翻过“骑田岭”后,回望身后在绿色密林中蜿蜒向上的道路,黑夫如此感慨。   骑田岭虽是五岭中较小较矮的,但一样峰峦迭起,万木飞翠,昔日并无道路,仅有飞猿鸟道,限以高山,人迹所绝,车马不通,大军翻越极不容易。   第一次伐越之所以败绩,除了北兵不适应岭南气候,多有病死外,交通困难也是原因之一。南郡、长沙的粮食要送到番禺去,只能靠人背着翻过骑田岭,再在阳山关走水路,效率极低,难以为继。   贾和吸取了这教训,驻扎郴县期间,别的事没干,花了大半年时间,驭使兵卒徭役,凿山开险,将这条羊肠小道拓宽至可行车马,着实不易。   只可惜老贾为人太过实诚,一心为国,到头来众人却归怨于他,丢了脑袋不说,这条用血汗开辟出来的路,全给黑夫做了嫁衣。   每每想到这,黑夫都想落两滴鳄鱼眼泪了,为贾将军哀之了。   黑夫答应入冬后派人来轮换,让众人回南郡、衡山过年,卖了戍卒一个大人情后,挑选精兵收复阳山关,自然是顺理成章。   翻过骑田岭后,大军休憩一日,沿着湟水(连江)行进,却见江流悍急,横波之石到处都是,根本无从行舟,但在水流拐了个弯后,前方却豁然开朗……   这是一处宽约3万亩的谷地,背靠阳山岭,湟水自西北向东南流淌,一座石头修筑的小关隘依山傍水,横亘于南端狭窄处。   这就是阳山关,眼下仍为一千叛卒控制,关门紧闭,城头挤满了人。   黑夫放目望去,阳山关河岸边,有一座小码头,但连带船只,都已被烧毁。   河对岸,是一片阔地,起码一半种了粮食,粟苗已青青葱葱,有些许屋舍村落点缀期间。   其上侧平地对岸,有一座高约六七百米的山峰,上面筑有一烽火台,正冒着烽烟……   一艘小船在纤夫和撑篙的共同努力下,从下游划了上来,又泊到对岸,却是黑夫派来联络湟溪关守军的利仓,还有一名身材矮小的秦军吏。   还没走到跟前,那军吏就有些情难自抑,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拜倒在地,声音哽咽:“司马!”   不用问,这肯定是老部下。   黑夫的旧部跟随他的时间前后不一,所以称呼也不尽相同。   最早的那批人叫他“亭长”,稍后点的,参加了第一次伐楚的叫他“百长”,第二次伐楚,一同转战豫章的,则习惯性地称呼他“司马”。   黑夫上前扶起此人,在其肩头重重拍了他几下。   “安圃,快十年未见了!”   此人正是湟溪关守将安圃,他和黑夫的交情极早,黑夫在安陆做亭长时,安圃是尉史,没少帮忙。他后来随黑夫征楚,下豫章,做了番阳县贼曹掾,后来辗转去长沙郡任县尉。第一次征百越时,也被征召,去年兵败之际,秦军皆欲返回岭北,唯独安圃,主动留在了湟溪关。   “岂有摒弃袍泽之理?我要在此等小陶!”   这一等,就是一年。   安圃有些激动地告诉黑夫:“我几次派人向外搜寻,都被南越诸部挡了回来,冬天时好不容易,有一队人马去到龙川,却发现营寨空了,看火灶里的灰,大概废弃了月余,小陶及那三千人,已不知所踪……”   黑夫点头,这些情况,他都从利仓处听说了,虽然疑惑小陶去向,但眼下的事更紧要,安慰了安圃一通后,问起了战况。   安圃十分自信:“湟溪关有一千兵,两千徭,我一直谨遵司马教诲,要爱兵如子,对他们不薄,故无人反叛。听闻司马……君侯来此,便留了一千守关,其余两千人,来堵了阳山关南门,并夺取高处烽燧,居高临下,可知关内虚实。”   据安圃说,那一千叛卒,是二十日前举事的,但因为阳山关地形尴尬,只有两条路,北去骑田岭,南赴湟溪关,不管往哪,都会被秦军堵个正着。发觉自己无路可走后,一千叛卒便全须全尾地留在阳山关。   但阳山关守将虽然苛待兵卒,最后时刻,倒还知道烧了码头船只,以及城内粮仓。所以叛卒乏食,又没法从水路逃走,已是进退维谷。安圃说,他率军抵达时,叛卒已在对岸拔青苗煮食,应是断粮了。   “还有,昨日我军初至时,倒是有一人从北面进了关,听说是君侯派去的说客?”   “他叫陆贾。”   黑夫道:“是淮南楚人,也是那群叛卒的乡党。”   他指点着阳山关道:“此关险隘,且地形狭窄,真可谓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大军不好展开攻打,只能以木梯蚁附强攻,彼辈若作困兽之斗,难免会有伤亡。”   黑夫回过头,看看虽然跟着他来,但士气依然萎靡不振的五千人,叹息道:   “这三年来,枉死岭南的人,已经够多了,能少一个,是一个吧。故我派陆贾持贾和首级入关,将这场兵变归咎于贾和处置不当,情有可原。若关内众人投降,可免死罪,纵不能成,也能让不少人心存侥幸,亦有围三阙一之效,可泄其气。”   安圃作揖,赞道:“多年未见,君侯用兵依旧奇正相合。”   黑夫摇头:“安圃啊安圃,你怎也学会了溜须拍马?”   安圃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在官场混了十多载,又非那贾将军嫡系,若不会此道,下吏,恐怕都活不到再见君侯,小陶他就是太耿直,屡屡与贾和争执,才被弃在岭外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啊,安圃话中有无尽辛酸。   黑夫有些惭愧,拍了拍他:“不一样了,从现在起,南军我说了算!”   话虽如此,但攻城的准备,黑夫却一点不耽误,他让安圃回关南面去,伐木制作木梯,等傍晚时分,黑夫和陆贾约定的时间到后,再一齐攻打。   下市时分,黑夫带来的五千人已在关北排开阵势,但这群兵卒多不愿意做排头兵,不幸被选中的,一脸苦涩,他们都看得出来,阳山关如此之险,做先登之士,当真有死无生。   更何况,兵卒多为楚地籍贯,打杀越人也就算了,可这次,兵刃要对准的,却是声息相通的同乡……   眼看时间越来越近,士卒们不断抬头看着太阳,利仓也盯着木表和漏壶。   随着日影推移,利仓越来越不耐烦,不断擦拭眉毛上流下的汗水,士卒也越来越紧张,喉咙干燥,口中无唾。   唯独黑夫,却大马金刀地坐在军旗下的小马扎上,手上轻轻摇扇,只可惜不是羽扇,而是田间老农纳凉的蒲扇。   终于,夕时到了。   利仓上前告知:“君侯,时辰到了……”   黑夫的蒲扇,可算停了。   然后,它被微微举起,指着阳山关。   数百架弓弩上弦,紧随其后,瞄准城头。   城上城下,数千双眼睛,都盯着这小小蒲扇。   只要它一挥下,黑夫身后一字排开的十面鼓就会齐齐擂响,听到此声后,南北两面数千将士,就会在军法官的逼迫下,硬着头皮向前,拿下这座关隘!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一瞬,阳山关的门,却轰然开启!   一名文士纵马而出,他也不顾什么礼仪了,用尽气力,大声喊道:“君侯,阳山关,降矣!”   ……   阳山关是真的降了,在攻城前最后一刻,紧随陆贾之后,是垂头丧气的一千人,他们络绎出城,按照黑夫的要求,在城门口将兵器扔下,又在道两边抱头蹲好。   “利仓,给他水。”   黑夫看到陆贾嘴唇干涸开裂,好似要滴血。   陆贾嘴都说干了才有这结果,猛灌一口,却辣得直咧嘴:“咳咳,怎么是酒?”   利仓对陆贾改了口,不再直呼其名,而是笑道:“陆先生,你靠巧舌拿下此关,如此壮举,当然得有好酒壮之。”   黑夫颔首:“难怪军中士卒称你为陆利嘴,果能将彼辈说服,过几日,将你的说辞写下来,或许就是一篇策士传颂的游说范文。”   陆贾苦笑道:“不是陆贾嘴利,而是彼辈无路可走,粮食也尽了,不降,便只有死。他们看到贾和首级后,又听闻君侯允许戍卒轮换,去江汉休整,相信君侯是爱兵的,会信守承诺,向朝廷请命,饶恕他们……”   说到这,儒生陆贾抬起头,有些不确信地盯着黑夫:“君侯……会守信么?”   “这是自然。”   黑夫一笑,看向降服的叛卒们,利仓已经带人控制住所有人,安圃亲自穿过关隘,来禀报黑夫,说关内已经搜索一遍,已无叛卒。   听闻事态已尽在掌握,黑夫满意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忽地变了脸色,指着一千叛卒喝道:   “统统拿下!” 第0659章 自讨   “军中之制,五人为伍,伍相保也;十人为什,什相保也;五十为属,属相保也;百人为闾,闾相保也!”   “伍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伍有诛。什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什有诛……闾有干令犯禁者,揭之,免于罪;知而弗揭,全闾有诛!”   “今有阳山关戍卒、徭役千人,杀其上吏而叛,按军法,皆当诛之!”   虽是盛夏,天气炎热,但听着传令兵大声吼出的话,被按倒在地,双手反缚的一千名叛卒,却浑身冰冷。   看此架势,听这话语,虽然降了,还是要杀他们?   一千人里,年龄层次不齐,上至削瘦枯槁的五旬老者,下至十八九岁的蓬头青年,他们或披挂屯长、什长的薄甲,或穿着徭役的褐衣,常年累月在岭南凿山开险,不是有伤就是有病,因为粮仓被烧,饿了多日,都有气无力。   但即便如此,他们眼中依然有强烈求生的欲望,故心存侥幸,开关投降,但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   希望变为绝望,不少人愤怒地大吼了起来。   “陆贾小儿,诓骗吾等!”   陆贾听在耳中,他咬咬牙走上前,扑通一声跪倒在黑夫面前,陈情道:   “君侯,你曾与陆贾约定,以十日为期,若能让阳山关叛卒开关投降,便会饶恕他们性命,今陆贾不辱使命,还请君侯守诺!”   黑夫却不为所动:“你也知道他们是叛卒,岂能赦之?”   陆贾不愿放弃:“君侯可是亲口对我说过,二十多年前,有类似的事,嫪毐之乱,其门客舍人四千余人从叛,但皇帝陛下平定叛乱后,却只是将他们流放道蜀中,未曾杀戮……”   黑夫笑了笑:“天下之大,唯独能凌驾于律令之上者,唯陛下一人而已。其余万万人,纵是公子王孙,若犯国法,依然不能逃脱惩处,更何况黔首戍卒?除非是陛下破例特赦。”   “然陛下有权特赦,我身为大将军,却只能循规蹈矩!倘若赦之,违法的,便是我了!”   陆贾却认为这是借口,大军远在天边,连监军子婴也因中暑,没跟来岭南,这群人是生是死,还不是黑夫说了算?   他再度恳求:“话虽如此,但君侯分明答应,会向陛下求情,放他们一条性命!”   黑夫仿佛才想起来,挠了挠发鬓:“来去半年,赏罚岂能逾时?今日若不加惩处,恐怕整个南军,都要乱了套,兵卒怨其将吏,便可杀之,反正事后只要投降,便能逃脱惩戒。其陵犯无节,破矣,水溃雷击,三军乱矣。我不可因这寥寥千人,而乱数十万人之矩!”   陆贾越听越心寒,再拜道:   “君侯口口声声军法,十日前,让我以花言巧语来骗关时,怎么只字不提?孔子云,人而无信,不知其也。大车无輗(ní),小车无軏(yuè),其何以行之哉?将者五德,智、信、仁、勇、严也,君侯今日若毁诺,日后恐怕再无兵卒敢信你,承诺众人说会派人轮换,让彼辈回南郡、衡山休整,莫非也是假话?”   “多说无用!”   黑夫变得极其固执,板起脸:“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叛则诛杀,此之谓信将,相比于个人约定的小信,遵循军法,这才是大信!我意已决,退下!”   陆贾虽是儒生,也有几分志气,愤怒之下,竟跳了起来,仰着脖子,上前几步道:   “我自问亦是丈夫,不愿随小人失信,既然将军要杀,那就连陆贾也一起杀了吧!”   “好啊。”   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没有陆贾设想中的幡然醒悟,黑夫干脆地答应下来,比了比手,亲卫竟真的将陆贾拉了下去!   陆贾彻底懵了,愣了半晌后,回头破口骂道:   “黑夫,你……你食言而肥,枉为君侯!如此小人行径,他日恐有身死军灭之难!”   ……   陆贾骂声不绝于耳,直到被方才还“陆先生”叫个不停的利仓塞了块布堵住,又被拖到湟溪河边,与那一千叛卒并排跪着。   黑夫不带感情的声音响起:   “吏为兵卒之表,自什长以上,至左右将,上下皆相保也,今千人谋叛,军吏难辞其咎,先斩百长、屯长、什长!”   这些小角色,自不必秦始皇的御赐斧钺出马。对黑夫忠心耿耿的安圃派湟溪关众人,配合黑夫从长沙营带来兵卒,三人一组,手持鄂地铁山打制的砍刀,从十名百长砍起,接着是二十名屯长,最后是一百名什长……   伴随着凄厉的嚎叫、求饶,百余枚人头滚滚,落在河边滩地上,鲜血汇集成小溪,汇入湟水,一时间,水流皆赤!   而刀刃,也翻了卷,必须换一批了。   郴县营五千兵卒站在远处,神情复杂地看着这一幕,不乏窃窃私语,却无人敢阻止。   陆贾也跪在溪水边,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一幕,骇然不已。   是啊,他竟忘了,四年前,齐地诸田造反,临淄、济北大乱,黑夫作为将军,率胶东兵讨平之。   听说他先在临淄城大开杀戒,处死了叛众家人两千,高唐一战后,又屠叛卒一万,还将其钉上木架,插在道路亭舍驿站边,隔着十里,遥遥相望。   那些恐怖的木架尸骸,遍布中原,用于震慑对秦不满者,寿春也有不少。   “这黑夫本就是个言而无信,杀人不眨眼的酷吏、屠夫,我当时,怎会信了他的鬼话呢?”   陆贾追悔莫及。   这时候,已杀完军吏,该轮到普通的戍卒、徭役了。   陆贾旁边的淮南小卒也吓坏了,哭哭啼啼:“我本不想反叛,是被其他屯的人裹挟,也没有杀任何人,我只想休憩,只想回家……”   是啊,他们只是想回家,只是不想被苛待,只想离开这片绿色地狱,哪里有错?   但一切都来不及了,手持砍刀的长沙兵走上前来,揪住众人发髻,缓缓提起兵刃来,眼看就要身首分离。   唯独没人碰陆贾。   但他已心如死灰。   本想着振兴儒门,推广先师孔子的治世理念,让这个世道,不必再以杀治杀,能够文武并用,德刑相济……   却不曾想,会在这里,以这种方式收场。   “纵我饱读诗书,舌尖嘴利,也终究敌不过兵戈利剑啊。”   刃上反射的阳光刺来,他闭上了眼睛,不想看那一抹抹血色,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只等待一切的结局。   但这次,却没有砍刀劈入骨头的噪音,没有人头落水的扑通,却只听到旁边传来几声干嚎,然后是诧异的惊呼!   “没……没死!”   陆贾睁开眼,看到边上的青年徭夫并没有被斩首,那长沙兵,只割走了他的发髻!青年满脸惊喜,浑然不觉下面失了禁。   不止是他,抬头看过去,整整数百人,皆是被割了发髻,仿佛是一个大型剃发现场。   “起来!”   兵卒粗鲁地将众叛卒提起,众人又惊又喜,本以为死定了,甚至有人方才不小心崩出了屎尿来,只能叉着脚,狼狈地回到关下。   黑夫早已移步到关隘之上,拄剑俯瞰一切。   他让人传话道:“若按军律,汝等叛军杀吏,当诛。然本侯事先答应,降者免死。今不欲食言,故只刑什长以上,其余众人,暂不处死,且先施髡刑,罚为刑徒,在军中效命。”   这反转来的突然,听说不必被处死,七八百叛卒皆松了口气,心有戚戚,但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屈辱感。   就在时候,黑夫却又大声道:   “军正丞何在?”   ……   “诺!”   随着黑夫传唤,城下一人出列,朝他作揖:“君侯,军正丞在此!”   黑夫问:“汝掌管军法赏罚,我问你,大将军对叛军之卒,不斩反释,是否违律?”   军正丞迟疑了,但还是应道:“的确是违律了……”   黑夫又问:“士卒违律,军正可讨,大将军违律,谁人可讨?”   军正丞跪下:“大将军出征在外,上至天者,下至渊者,皆可制之。将军违律,唯监军可谏,唯陛下可讨!”   “如此说来,眼下无人来惩处我喽?”   黑夫笑着摇头,双手伸到头上,取下了君侯之冠,递给利仓。   “身为大将军,带头犯律而无讨,敢不自讨乎?”   而后,他便猛地拔出了佩剑。在数千人的惊呼中,举剑至头顶,利刃划过发结,将圆形的椎髻整个割了下来!   陆贾嘴里的布早被人取走了,也松了绑,他与其他人一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众人万万没想到,昌南侯居然会自施髡刑!   “君侯!”   利仓、安圃阻止不及,只扑到黑夫脚边,抱着他的腿哭泣。   “将军!”   桑木及黑夫在安陆挑选的亲卫们,齐齐跪倒在地,眼睛发红。他们是短兵,职责就是保卫将军,不容将军有任何损伤,将死士死。平日里,纵然战阵上矢如雨下,有众人持盾在前,也不会让黑夫伤半根毫毛。   可今日,他却加刃于己,割的是头发,但刺痛的,却是亲卫们的尊严!   黑夫却浑不在意,他披散头发,手里握着厚实的椎髻,这是他养了几十年的成果,毁于一旦……   眼下,虽然还没有“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可损伤”的说法,但一头浓密的头发,亦是作为健壮人类的标志。   在中原,不论男女,皆崇尚蓄发,成年礼后,男子更将头发扎到头顶为髻。   可以这么说,高耸的发髻,就是中原男人,露在外面的鸡巴。   这玩意是小是大,是扁是椎,偏左还是偏右,上面加的什么冠,冠高不高,镶珍珠还是黄金,都与各人的阶级地位息息相关,若是乱扎,可是要负刑事责任的。   所以割发作为一种极具羞辱的刑罚,就可以理解了,那在秦朝,什么样的人会被施以髡刑呢?   因为这刑罚侮辱性太重,一般的鬼薪、白粲、隶臣妾,都不会被施加,他们顶多能享受被剃去眉毛胡须的“耐”刑,只有城旦舂和判了死刑的刑徒,会附加髡钳……   对七八百叛卒而言,看到这一幕,方才被施加了髡的屈辱感,已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感动。   对其余数千兵卒而言,方才关于“君侯不守信”的窃窃私语,已无人再言,他们眼中,只有深深的震撼。   一个尊贵无比的关内侯,一位手握重权的三军统帅,居然愿为一群死刑犯,做到这种地步?甘愿与他们一起承受屈辱!   当黑夫声音再度响起时,所有人,都站直了腰杆,不敢漏听一个人。   “现在,我同与汝等一样了,皆是犯法之后的刑余之人。”   黑夫松开了手,那许多个清晨,妻子叶氏细心为他梳理扎好的发髻,如今失了依存,被风一吹,变成了万千微丝,飘得到处都是。   “违律就是违律,我会将我的性命,连同汝等的生死,一起回禀咸阳,请陛下定夺!”   “但在此之前,二三子,且先将这份屈辱,这份羞耻化为勇锐,一起在这岭南荒外,活下去吧!”   “诺!”   从内而外,阳山关里里外外,近万人皆单膝跪地,山呼海啸的应诺之声响起。   “君侯大义,信而仁德!”   陆贾也在这山呼大军之中,等喊完之后,他发现自己竟情难自抑地哭了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陆贾是为黑夫的毅然自刑而钦佩,也为自己没信错人而喜悦!   等陆贾擦了擦眼泪,再抬起头时,赤红如血的夕阳,正垂垂落到阳山谷地,黑夫立于城头,身影恍如与那轮红日,融为一体。   他虽然没了发髻,但在陆贾眼中。   这位将军,却比方才扎髻戴冠时,更高大了无数倍!   陆贾唏嘘不已,由衷赞道:   “高若,垂天之云!” 第0660章 待我长发及腰   次日清晨,兵卒们陆续醒来,近万人被安置在关隘南北,黑夫本人及其亲卫,则住进了关城之中。   带陆贾进阳山关的路上,利仓还揶揄道:   “陆先生,昨日真对不住了,但谁让你骂君侯那么狠呢?哈哈。”   陆贾能说什么?事后黑夫给他升了爵,从公士直接提至不更,连升三级,搞得他很不好意思,整夜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一早来此,一是为了道谢,二是为了请罪,不然心里总难踏实。   眼下,他只好应道:“是陆贾有眼无珠,有眼无珠……”   进营房时,陆贾瞥见,门口守着的短兵亲卫,也已割去发髻。见陆贾来了,都恶狠狠地看着他,黑夫的威望已如日中天,陆贾若再敢骂,夜里恐怕会被人割了舌头。   利仓解释道:“是桑木带的头,大将军短兵四千人,战及死吏,短兵也要一起处死,眼下君侯自讨,短兵阻止不及,认为自己也有失职之罪,遂齐齐割去发髻。”   他指了指满头乌发,叹息道:“吾等也欲自髡(kūn),但被君侯阻止,他说若全军皆如此,不知道的,还以为昌南侯带着大伙抛弃华夏衣冠,以蛮夷自居了。”   不过对短兵的举动,黑夫默许了,陆贾料想,等消息传到武昌营,这次未带来的三千余短兵,恐怕也会争相效仿,这或会变成黑夫亲卫营的标志。   说话间,二人走到一座小院,这是阳山关守将的住所,占地不大,院内开了口井,进门时,发现黑夫正蹲在井边打水洗头,嘴里还哼着小曲,爽得不行……   ……   黑夫的确从身体到内心,都很快活。   一是略施小计,完美解决了阳山关叛卒的问题,先杀掉所有军吏,剩下的小兵没了领头的,就算想再度作乱,也难以抱团。而后又借着自讨施髡,让在场的近万人心悦诚服,既没有破坏军规律法,又树立了“守信”的形象。   威信既立,兵就好带了,就一撮现代人不甚重视的头发,换来三军归心,真值!   二来嘛,便是乘此机会,与长发说再见,恢复了前世的小寸头。   古人发式看上去很古朴,但真不方便啊。你们女朋友若留长发,便知道她们在没有淋浴,没有洗发水、吹风机的情况下,洗个头多麻烦了。   西周时,周公旦一沐三捉发,不仅是宾客来的太频繁,洗头花得时间也长,且长发难干,得在院子里晒好一会太阳。   黑夫在北地和胶东时还好,不仅可用皂角、木槿等去油,还能让老婆帮忙——黑夫骨子里是个很敏感多疑的人,不喜欢外人触碰自己。   到了军中就蛋疼了,连搓背都只能靠手下,黑夫前世是南方人,视北方澡堂子为噩梦,光着身子,让几个五大三粗的军汉在你身后呼呼赫赫,总感觉怪怪的。   更没有洗发露,只能用淘米水凑数。   尤其是南方潮湿闷热,行军一流汗,头发就像浇了层胶水似的,有时候他公务太忙没时间打理,就会滋生出许多虱子来,咬得满头包……   可眼下,借这个机会,黑夫终于可以跟及腰的长发、满头虱子,还有将吏们人手一把,专门筛虱的木篦(bì)子说再见了!   擦完头发,大呼痛快后,他正好看到利仓带着陆贾过来。   “是陆贾啊。”   黑夫笑道:“你昨日怎么骂我来着?”   陆贾下拜稽首:“是下吏误会了君侯!不该以溪流之浅,妄测君侯海水之量!”   “海水之量?”   黑夫坐在井沿上掏耳朵:“我一个无信小人,哪来的海水之量?本君侯的心胸,窄得很!”   利仓在旁边掩口窃笑,看来君侯不想就这么放过这儒生啊,陆贾只能无奈地说道:   “是下吏说错了话,现在才明白,将有五德,智、信、仁、勇、严,君侯俱全也!”   黑夫拊掌:“我就爱听儒生说好话,不仅好听,还引经据典的,你且一条条说来。”   自己挖的坑自己埋,陆贾只能硬着头皮,吹嘘起黑夫来。   “君侯知五事,精七计,能谋虑,通权变,知人善任。凡事皆运筹于幕府,临阵还能随机应变,审时度势,此可谓智。”   “进有厚赏,退有严刑,在郴县斩贾和,刑不择贵,对屡屡冒犯君侯的陆贾,赏不逾时,宁可自讨髡发,也不愿毁诺,此可谓信。”   “道之以德,齐之以礼,在长沙时,知士卒病痛,到了郴县,察其劳苦思想,视为赤子,允其轮换休整,此可谓仁。”   “君侯不顾南方暑热,亲赴岭南,决胜乘势,决不逡巡,当断即断,此可谓勇。”   “军纪严明,以杀伐之威肃整众心,让士卒知军法如火,不可蹈也,此可谓严!”   陆贾口才了得,竟说得滴水不漏,利仓在一旁不住点头。   “古往今来,能五德俱全者,不过太公、孙武、吴起、王翦,寥寥数人而已,其余或缺谋身之智,或缺仁爱之心……”   一口气讲完,陆贾抬起眼皮看黑夫表情,想看看昌南侯对这马屁可还满意?   黑夫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说得好,若非大将军仅能临阵升爵到不更,我都想让你做大夫了。”   “陆贾尺寸小功,岂敢奢望再升爵,能向君侯赔罪便好。”   黑夫却摇了摇头:“赔罪?不够吧,你可是咒我身死军灭来着。这样,不如也陪着我一起,髡了头发?”   “这……”   陆贾面露难色,髡发对于儒生来说,也太难了,他们可是什么年纪扎什么头发,见长辈和上司要戴什么巾,都有繁杂规定的,若髡了发,就没脸回家见师长亲友了。   “哈哈哈,玩笑耳,不必当真。”   黑夫倒也没难为他,指着自己的头发道:“短发也有短发的好处,不仅洗起来方便,以后若是被人砍了脑袋,他们便不能直接将我头发打结拴在腰带上,而是要找绳子喽。”   这是个冷笑话,但听在陆贾、利仓耳中,却好似在安慰他们。   陆贾便认真地接道:“我读书时看到过,春秋时,吴国与齐国交战,齐人有斩了吴人首级的,但因为吴人纹身断发,便需寻绳索方能系住头颅……”   整个南方,多是断发的,想必也有天气炎热,方便打理的缘故吧,不过黑夫可不敢鼓动全军都这么干,要真做了,子婴把消息往咸阳一报,朝中恐怕就有人说他“有楚庄蹻之志”了。   随着巴蜀开通西南夷,有使者经过重重险阻,去到了滇池附近,拜访了滇国。滇王自称楚顷襄王时,西征的将军庄蹻曾孙。   七十年前,庄蹻攻占滇池附近的三百里地后,楚国却丢了郢都,整个江汉连带黔中,都被秦国所夺,没了退路后,便索性在滇地称王,因为远征的楚人不过数千,为了让十多万滇人接纳新统治者,庄蹻便改变自己的服饰、顺从当地的习俗。   黑夫志不在此,可不想让人“误会”。   言归正题,今日让陆贾过来,主要是让他帮忙上传下达、这也是黑夫将陆贾提拔到身边的主要原因,他在南方的旧部虽多,但与原属楚国的兵民,仍有隔阂,黑夫需要陆贾这个楚人,作为笼络楚籍兵卒的纽带。   陆贾铺开纸笔:“如今阳山关已定,君侯是要告知全军,从来路返回岭北么?”   黑夫却反问道:“回岭北的路,只有这一条?”   陆贾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的确,除了走阳山、骑田岭外,从岭南去岭北,还有一条通道。   那便是从湟溪关往东北行,沿着北江走,从横浦关(厉门塞)   进入豫章郡,称之为“北江道”。   但那条路,早在一年前,便因扬越梅氏滋扰而断,一直未能恢复啊,黑夫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我这个人,不喜欢原路返回!”   黑夫起身:“告知三军,稍事休整后,便兵发湟溪关,再让那被我髡了头发,罚为刑徒的八百人,在前开路!”   “他们不是天天嚷嚷着,想回家,想休整么?”   “我让他们回!但得从另一条路,从被断绝的北江道,若八百人能为我先锋,打通此道,便记一大功,与过相抵,恢复自由之身!” 第0661章 北江   阳山关、湟溪关、横浦关,这是秦军退回岭北后,留下的三个据点,三个关口在地理布局上,形成了一个大三角,而其支点,正是湟溪、北江交汇处的湟溪关。此关西北接阳山,东北通横浦,在这里造船顺水而下,不过数日,便能抵达番禺!真可谓通衢之地。   但这三通之地,如今却仅剩一通。   站在湟溪关城头向东北方眺望,黑夫能看到一道绵长黑色的痕迹,从关口开始,一直延伸至远方,在夏日浓绿的雨林中,格外显眼。   那是两年前,秦军在岭南放火烧山,给大地留下的伤疤,在烧出的白地上,还修筑了北江道,此番进军湟溪关,便是为了恢复此道。   思索间,桑木带着一名少年登上城头,拜见黑夫。   “吴臣拜见昌南侯、大将军!”   脸上至少长了七八颗痣的弱冠少年拜在黑夫脚下,态度恭敬,但看到黑夫与越人断发并无二致的发型时,还是忍不住犯嘀咕。   黑夫却笑着上前扶起他道:“我与你父,可是斩鸡首,饮血结拜的兄弟,眼下又不是在军前,唤我伯父即可。”   来人正是番阳令吴芮的长子,吴臣,说来也惭愧,十多年前,黑夫平定豫章时,为了和平收服当地豪酋余干吴氏,便按照越人的习俗,与之盟誓,结为兄弟,还拉上了赵佗。   黑夫年纪最长为大哥,赵佗次之,为老二,吴芮最少为三弟。   可现如今,黑夫、赵佗的子女还是总角,老三吴芮的长子,却快成年了,掐指一算,这吴臣年方16,竟是吴芮15岁那年生的,也真是厉害……   吴芮家是越化的楚人,因为与黑夫的关系,在豫章混得不错。在秦越战争里,吴氏权衡利弊后,果断站在秦朝这边,他在秦军逼迫东瓯降服的过程中出力不小。   去年秦西、中两路败退岭北后,东路军也停止了对闽越的进攻,吴芮回到余干,操练了五千由干越、扬越组成的仆从兵。   黑夫出任南征主将后,便一纸将令,将吴芮南调。吴芮又派儿子吴臣作为信使,来向黑夫回复,约定会战日期。   因为连接岭南和豫章之间的北江道中断,吴臣不得不先从南昌奔长沙,再南下追赶黑夫,可算在湟溪关追上了大部队,将吴芮的信件送达,累得满脸倦容,但还不忘将前后经过说了一遍。   “我与父在南昌分别,此时他应已至横浦关,数日后,便能进军北江!”   早在数月前,黑夫便在筹划这一战了,眼下是盛夏,不便对岭南动兵,但恢复三关两道,为入冬后的推进做准备,却是势在必行。   眼下他已完全掌控了郴县、阳山、湟溪三地兵卒,士气稍有提升,加上吴芮之军,重新打通北江道并非难事。   但他们的敌人,也不容小觑,扬越梅氏据说是越王勾践之后,因为被楚人所逐,从豫章迁徙到台岭(大庾岭),与南越的食人部落火拼,依靠来自中原的武器,占了上风,控制了北江沿线土地,几代人下来,至少有男丁六千人。   虽然在战争初期遭受重创,梅氏一度退入森林,但在贾和败退之时,他们却从森林里杀出,给了秦军致命一击,又阻断了北江道,使得贾和不得不退往长沙郡。   近来还听闻,其首领梅鋗,对来投奔的秦军逃卒十分欢迎,得了逃卒加入,梅氏势力飞速膨胀,已与战前相当……   “南越诸部捉了秦卒,都是砍掉脑袋,挂在家中当饰品,唯独这梅氏与众不同啊。”   毕竟梅氏是从岭北迁来的,与楚人杂居数百年,较为开化,不仅会修筑城邑,梅鋗还自封“台君”。   这也意味着,他们可以沟通。   吴臣提出了建议:“家父让我禀报君侯,说他可派人去劝降梅鋗,使之归服,不再袭扰沿途辎重,如此,则北江道可不战而复也!”   黑夫却不置可否,而是反问道:“我听说,梅氏与吴氏,有过姻亲?”   吴臣不敢否认:“梅鋗之母,正是家父之姊,他与我算从兄弟,不过,已有多年未曾往来了。”   接着,吴臣便痛骂起贾和来:“三年前,家父便已派人与使者一同拜访梅氏,游说其臣服于秦,梅鋗应诺,只要大军不滋扰其部众,不闯入其祭祖之地,便可放开道路。陶司马当年也是力主此策,只可惜那贾和却轻慢待之,甚至派兵袭扰其部邑,夺其部众为奴,使得梅氏复叛,与秦为敌。”   这下可捅了马蜂窝,直到战争结束,北江道就没太平过,而不管贾和放了多少把火,都未能烧尽森林,也没法烧光梅氏的反抗。   如今贾和已死,吴芮认为,是时候改弦易辙,恢复羁縻之策了,主动请求为黑夫分忧,反正他劝降越人归顺,也不是第一次了,两年前,东瓯君便是通过吴芮的关系,向秦东路军投降的。   但黑夫非但没有高兴,反倒产生了一丝忌惮。   一边做着秦朝的官,一边却勾连诸越君长,培养自己势力,这吴芮,怕不是想做一只蝙蝠吧?   吴芮手下已有越卒五千,东瓯君对其言听计从,若再加上坐拥六千丁壮的梅鋗,如此人振臂一呼,则岭北岭南,有实力的越人君长皆从之,不可不防。   这些事情,自然是老部下利咸不断来信告知的,所以黑夫在调吴芮南下的同时,还加了一道双保险,由利咸、东门豹带着五千秦兵,紧随其后……   吴芮大概也觉察到了黑夫的顾虑,直接将儿子派到湟溪关,他是信使,也是人质,通过此举,告诉黑夫一件信上没写的事:   “吴芮,绝无异心!”   但黑夫还是否定了吴芮的建议,负手看着远方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固然好,但此一时彼一时,大军新败,若此时派人去劝降,好似怕了梅氏似的,梅氏必轻秦,随时可能反悔,再断北道。”   虽然黑夫给秦始皇的奏疏上说过:“南征之道,攻人为上,攻地为下。心战为上,兵战为下。”但即便要玩心战,也是在武力战胜的前提下,越人须得对秦军,有敬畏之心!   黑夫眼中闪过一抹狠色:“必须彻底打败他们,再让彼辈俯首称臣!”   听说还是要打,吴臣有些担忧:   “但梅氏领地处北江上游,山势险峻,易守难攻,贾将军主事时,曾数次派兵进山,都是有去无回,如今多了逃卒投靠,助其修筑一城,更难攻打。”   “不怕他有城,就怕他无城。”   黑夫却笑了起来,有时候开化,也有开化的坏处,比起攻坚战,秦军更怕和越人捉迷藏!   “君侯打算如何攻打?”   黑夫却看向他:“听说你在南昌就学读书时,与利仓是同学,关系十分要好?”   “是同学,亦是朋友。”   吴臣有些无奈,二人的关系的确很好,不像他们的父辈,面和心不和。   说到这吴臣才想起来,利仓不也在昌南侯军中么?怎么没见着?   黑夫回答了他的疑惑,指着城下的黑色长痕,它朝山岭起伏的东北方蔓延而去,仿佛没有尽头:   “他去了那!”   ……   与此同时,北江上游,森林的边缘,一支箭落到了利仓,以及他身后的百余人面前,箭羽微微晃动……   面对隐在森林之中,却到处都是的越人弓手,穿着一身褐衣的利仓朝旁边的中年人点头示意,那人便站起身来,大声喊道:   “且勿动武,吾等是逃出秦营的徭夫,来投靠台君!”   这百多人,虽然都是黑夫手下的短兵亲卫,半年来训练有素,但孤军深入敌境,行诈降之策,难免有些紧张。   沉默半晌,终于有一个声音冷漠地应道:“当真?”   那是标准的南楚口音,是早先投靠了梅氏的逃卒。   “千真万确!”   利仓走上前,指着自己,还有身后百多人割掉发髻后,与越人无二的短发,大声道:   “这便是证明!发髻已断,从此以后,吾等便不做夏人,而是越人了!” 第0662章 梅鋗   梅氏自称越王勾践之后,属于较为开化的扬越,与南越、西瓯不同,已开始筑邑而居,整个部族的中心,是被称之为“梅鋗城”的小邑,就坐落在韶石山与北江之间。   这里是显著的丹霞地貌,峰峦偶秀,或拨耸百余仞,或状走兽,卧于夏日浓郁的密林中,沿着曲折的溪流走很久,才能抵达一片小平坝,稻田边上,便是梅鋗城。   此邑曾被秦军夺走,去年败退后,梅氏重新将其夺回,吸纳许多楚地籍贯的逃卒加入,又搬山石,垒夯土,将城邑扩大了一圈,可居住两千人,与越人狭小的寨落相比,可谓雄城。   但相比中原名城大都,依然十分简陋,破绽百出,想要攻破也不困难。   尤其是在有内应的情况下!   傍晚时分,持续了大半日的战斗结束了,尸体堆在城外,几如小山,俘虏则被捆在地。   也是梅鋗想要壮大实力,招徕秦军逃卒惹的祸,原本越人相遇,一张口就知道对不对,可现在,梅氏已夷夏混杂,秦军逃卒起码有一千,是扎髻还是断发,就成了区分敌我的标志。   这次,黑夫先派了利仓带着短兵亲卫百多人来假意投降,见其已髡发,又都说着楚地口音,梅鋗也未起疑,因为中原人对头发极为重视,但凡割去发髻者,多是铁了心叛逃。   他哪知道,新来的南征大将军营中,已多了一支“髡军”。   数日后,分别来自湟溪关、横浦关、长沙郡的三路秦军近两万人,从三个方向突袭了梅氏领地,这次进军是黑夫蓄谋已久的,越人不管从哪逃,都会与秦军遭遇,外围寨落纷纷陷落,最后合围梅鋗城。   梅鋗还没从这来势汹汹的打击中缓过神来,前几日还对他感恩戴德的一百新降之卒,却在邑中做起杀人放火的勾当,里应外合之下,不过个把时辰,城遂陷。   短兵亲卫砍刀开路,除去前方枝桠灌木,黑夫可以一路从容骑着他的白骡前行,来到梅鋗城后,扫视了一眼此处地势,便问起伤亡情况,尤其是充当先锋的那八百“髡卒”。   “那八百人还剩下多少?”   “禀君侯,彼辈冒死冲锋,先登夺城,伤亡不小,尚余五百。”   黑夫点了点头,听军法官说,这八百人虽然要么有病要么有伤,但作战时的确很勇猛。   他也很讲信用:“为这八百人恢复士伍身份,死者妥善安葬,生者然按照斩首分功赏爵,若他们愿意,可加入我短兵亲卫!”   相比于伤亡,此战的斩获就有些少了,斩首不过五百,俘虏两千,大多是老弱病残,梅氏的主力,赶在三军将包围圈合拢前逃入森林。   但令人惊喜的是,敌酋梅鋗毅然断后,未能走脱,被逼入城中,已生擒活捉。   “突围不先走,倒是一位好君长……将他带上来!”   黑夫作为大将军,排场不小,左右百余短兵戴胄,使壮者执御赐黄金钺斧,曲柄伞盖遮阳,前后羽葆鼓吹。   却见利仓和几人连退带攮,解押着一个越人汉子来到,按倒在黑夫面前。   却见此人年纪很轻,才二十余岁,头发披散,颔下有黑纹,更有一根象牙做的簪,横穿过鼻梁,这是扬越习俗,黑夫看了都瘆的慌……   典型的越人打扮,却穿着身秦军都尉的甲胄,大概是昔日俘获的。   “这就是梅鋗?”   黑夫问道,得到了肯定的答复,但梅鋗却怏怏不服,抿着嘴不发一言。   “他听得懂夏言么?”   “君侯,他听得懂。”   利仓推了梅鋗一下:“昌南侯在问你话!”   梅鋗狠狠瞪了利仓一眼,恨极了这个诈降的小人,这才说话,讲的是豫章方言,咬字还挺清晰,大概是和他来自豫章的母亲学的:“昌南侯……你是秦国的君侯,新来的将军?”   “我就是。”   黑夫道:“汝反叛大秦,阻断北江道,为祸多时,今日被擒,可还有什么话说?”   梅鋗瞪圆了眼睛:“此地乃我部族世居,本已答应让道,汝等无礼,对我部众妄加屠戮,掠为奴隶,又辱我祖灵,侵我土地,梅鋗再不能忍,这才反击,这也能叫叛逆?”   “那是过去的事。”   黑夫敲打着剑鞘道:“贾和行事的确不妥,如今我已将他斩首,这次来,是为了再度招徕梅氏,我听闻,梅氏有卒六千,眼下破城,只捉住了老弱病残,你可愿让他们走出林子,向我军投降?”   “让他们走出来送死?”   梅鋗摇头:“我乃梅氏君长,不会为了自己活命,让族人送命,你要杀便杀。”   “这么说来,你还是不肯降服?”   梅鋗盯着黑夫那割了发髻的头发,冷笑道:“不服,你身为将军,竟用上这种手段诈术,不是说秦人视发髻为荣耀么?既然你会抛弃荣耀,我岂会服你?”   黑夫拊掌:“好啊,这样,我不用计,你也不窜入林中避战,两边都勿使诈,再整军马,共决雌雄,你派人去将林子里的部众统统喊出来,就在城外,与我军三千之众对垒何如?”   论阵战,散乱的越人哪里是秦军的对手啊?梅鋗知道黑夫这是在出言激他,顿时闭口不言,省得上当。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黑夫露出了戏谑的笑:“难道要将你放回去,最后七擒七纵,你才肯服?”   梅鋗有些呆愣,完全没听明白,黑夫也不跟他费口舌了,挥手道:   “带下去吧,先关起来,真是个好君长啊,不出卖自己族人,只是不知你的族人是否也一样忠诚,看到你将被处死,是否会冲出林子来救你?”   “你!”   这是要把他当成鱼钩上的饵呀,梅鋗双目鼓出,愤怒不已,待被拖出数步后,大声喊道:   “黑脸的,你若想让我降服,便两人持剑,不着寸甲,比个高低!你若能胜我,我便愿降服!”   斗剑,这是越人的古俗,春秋时的吴越之地,几乎人人带剑,一言不合就两刃相交,斗个你死我活。梅氏和东瓯、闽越一样,都自诩为越王之后,也有这种习俗。   据说在江东也一样,历史上,在会稽长大的项羽就曾约刘邦单挑……   王对王,将对将,听上去很公平,但仔细想想,一个三十不到的精壮小伙,和五旬体虚老汉单挑,真不害臊!   在中原,注定不会有这种匹夫轻侠的浪漫,活到最后的,都是老阴B。   黑夫和老刘的反应一样,像是听到一个笑话般,捧腹大笑:   “秦与越不同,律令有言,大夫斩首者,迁。大夫尚且如此,何况我身为君侯?故只能与你斗智,不可斗力也。”   利仓等人亦嗤之以鼻:“然也,将军千金之躯,岂会与你一介蛮夷相斗?”   梅鋗激将不成,被拖下去后,声音在远处回荡:   “秦军中,就没有勇士么?”   “小小蛮夷,也敢在这大放厥词,谁说秦军中没有勇士!?瞎了眼,没看到乃公么!”   一声大喝响起,有人从城外大踏步走来,他是身高八尺的伟丈夫,哪怕做了“别部司马”,腰间依然别着双戟,满面虬髯,脸上红色胎记,在发怒时,越发明显!   利仓看到此人,顿时两腿颤颤,让到一边。   那大汉眼中亦无他人,径自上前,单膝跪在黑夫面前,大声道:   “亭长,让阿豹来替你宰了这头无礼的花彘!” 第0663章 暴虎   “亭长,你别看阿豹我快四十了,但在豫章山林里时,却能手撕虎豹,与野猪黑熊搏斗,甚至能下水白刃宰杀蛟龙!只要你一句话,宰了那头小花彘,不费吹灰之力。”   东门豹与黑夫十年未见,这厮没有因为黑夫封侯就唯唯诺诺,而是坐在近处,吹嘘起自己的武艺来,但射杀虎豹、野猪也就算了,宰蛟龙是怎么回事?   黑夫看向一旁的利仓,利仓只能小心翼翼地将东门豹的英勇事迹告诉黑夫。   原来,两年前,东门豹作为东路军前锋,进军东瓯时,途径会稽郡大末县(浙江衢州),渡过浙江时(钱塘江),江中有大鼉(tuó)潜伏,攻击士卒,咬死两人,咬伤十多人,大军遂踌躇不前。   东门豹大怒,竟让人驾驶竹筏入江中,以宰杀的牛马为饵,诱惑鳄鱼出现,以强弓利矢射杀,又以长矛刺之,他甚至亲自跃入水中,持戟戳死了一条长两丈的大鳄鱼,还拽着它的尾巴上岸,烤了分予众人食用……   于是,“东门司马投水搏蛟”,就成了军中一道佳话。   利仓在那吹嘘未来老丈人,东门豹面有得色。   不说与项羽那样的“百人敌”相比,十人敌总是有的,也难怪他有自信和梅鋗斗剑。   但黑夫却依然摇头:“不行!”   “亭长还是觉得我打不过他么?”   东门豹有些泄气,十年未见,他急于在黑夫面前展示自己的勇猛不下当年,更不亚于跟黑夫去北地、胶东的共敖。   “并非如此。”   黑夫笑道:“不是我信不过你武艺,梅鋗者,不过是条扬越小蛇,且已被擒,犯不着动用你这屠蛟之刃。能擒杀蛟龙的东门豹,要斩的,岂会是这种无名之辈?”   其实黑夫就是怕东门豹阴沟翻船,受了损伤,那就得不偿失了。   粗人就吃这一套,黑夫夸了他一番后,顿时轻飘飘的。   “十年未见,阿豹还是老样子啊。”   二人叙旧了一番后,黑夫问道:“你在收服东瓯时立了功,如今也是堂堂公乘、别部司马,爵位已高,可曾取字?”   东门豹满不在乎:“我这粗人,哪用得着什么字啊。”   “还是要的。”   黑夫道:“他日你若名震天下了,别人称呼你,可不敢直呼其名,一般都会以字代替。这样,我赠你一字罢。”   东门豹大喜,利仓也在旁暗想:“难怪父亲总说,安陆诸多旧部里,亭长最倚重的是他,最信任的是陶叔,最喜笑骂的是季叔,最偏爱的,却是东门叔父。”   思索间,黑夫已经在纸上写了两字大字,送予东门豹。   “这是?”   东门豹只粗识文字,第二个字他知道是“虎”,第一个却想不起来,便让利仓滚过来念。   “叔父,这是暴,第二个是虎……”利仓笑呵呵地说道。   “你以为乃公在豫章林子里打了这么多年老虎,连虎字都不认识?”   东门豹吹胡子瞪眼,没好气地将未来的女婿推开,瞪着二字,笑道:“暴虎,好字,好字!”   他只觉得这字霸气,旁边的陆贾却一听就知道,黑夫是何意了。   这是一个典故,春秋时,子路曾问过孔子:“夫子统率三军的话,会找谁共事呢?”   “孔子说:‘那种空手搏虎,赤足过河,即使死了都不会悔悟的人,我是不会找他共事的。我一定要找那种遇事谨慎,善于通过巧妙的谋划来取得成功的人共事。’”   如果说,黑夫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那东门豹就是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前者为沉稳老帅,后者为先锋勇将。   这赠字,既是夸奖东门豹勇猛能与虎相搏,也有劝诫他,勿要太过鲁莽。   但这深层含义,就不知东门豹能否领会了,眼下他高兴得不行,对黑夫再三下拜道谢。   “有朝一日,东门暴虎的威名,定会传遍天下。”   经过这插曲,东门豹已完全将梅鋗忘到脑门后了。   黑夫却没忘,这件事总得解决,便问东门豹:   “利咸、吴芮二将何在?”   东门豹道:“利咸带着人马车乘驻兵横浦关,准备迎接亭长大军抵达,吴芮就在我后边,应是快到了……”   话音刚末,随着一阵阵通报声,营帐又被掀开,一个颔下蓄长须,穿着轻皮甲的中年男子朝黑夫下拜:   “番阳令吴芮,见过君侯!”   “好贤弟。”   黑夫差点没认出他来,但亦假惺惺地起身搀扶。   二人其实也没多少交情,连普通旧部都比不上,黑夫对吴芮,也不及赵佗重视。   但双方的兄弟盟誓,却让豫章郡十年来夏夷相安,吴芮背靠黑夫这座大山,在体制内混得如鱼得水,所以双方都很默契地保持表面上的热络。   寒暄结束后,黑夫拉着吴芮来到外面,梅鋗已被绑到一辆戎车的旗杆上,在盛夏烈日下骂了半天后,他也疲了,耷拉着脑袋。   “这梅鋗好歹是吴氏的外侄,贤弟去好好劝劝他罢。”   “不瞒兄长,我方才路过时已劝了几句,却被此子唾了一大口。”   吴芮摸了摸脸,有些恼火,在岭南,不少越人认为,吴芮身为干越君长,却帮助秦人奴役同族,是为虎作伥之徒。   “这梅鋗,连自己亲娘舅都不认了?梅氏之中,不可能所有人都如此执拗吧?”   黑夫看向吴芮,道明了自己的计划:“贤弟先前让吴臣来禀报,说想派人游说梅氏,不战而屈人之兵。”   “当时我不欲如此,因为不愿示弱,宁可力胜,但现在,可以谈了……”   黑夫比了比梅鋗,笑道:“因为,吾等已经有了,最好的筹码!”   ……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初,酷热笼罩大地,黑夫却带着数千人,离开了新占领的城邑,来到韶石山的丹霞岩之上,兵卒分布十里之内,搜查每一片灌木和草丛,力求万无一失。   必须承认的一个事实是,一旦越人遁入山林,秦军是拿他们没办法的,眼下黑夫虽擒获梅鋗,但梅氏实力尤存,纵然北江道暂时打通,却仍不安全,在林子里拉得老长的辎重队伍,依然随时面临袭击,不管是派大军护送,还是留兵屯守,都有破绽,且旷日引久,损耗极大。   第一次伐越,就败在这种丛林游击战里,所以问题必须一次性解决。   要么梅氏答应谈判,接受黑夫的条件,要么,就打到这个部族完全毁灭,这片山林完全被烧毁为止!   过去十来天,黑夫让人绑着梅鋗在森林边打转,同时让吴臣进入林子里,同梅氏都老接洽,最终约定在此碰面。   地方是黑夫选的,因为梅鋗性命在他手里,来不来随意,大不了撕票。   站在丹霞岩上,黑夫与吴芮聊着天,等太阳升到日中时,守在外围的东门豹亲自跑来回报了。   “亭长,梅氏派人来了,只是……”   黑夫抬起眼:“怎么?”   东门豹气得不行:“只是那为首的,竟是个女人!” 第0664章 越女   梅氏派来的,的确是个女人。   据吴芮说,这老越女是梅鋗之母,同时也是吴芮之姊,但已嫁过来二十多年,早就抛弃了自己的氏,自称“梅巫”。   这就是母亲啊,为了儿子,明知道可能是陷阱,还是毅然赴会。   谈判在赤红色的丹霞石之上进行,虽然知道不太礼貌,但坐在相隔五步的地方,黑夫总忍不住去瞅梅巫的脸。   并不是因为她漂亮,而是其面上的纹绣,密集得让人惊骇:乍一看像是渔网,再仔细一瞧,才发现其实绣的酷似一只大蝴蝶,以鼻翼为中线,永远无法抹去的墨纹朝脸颊延伸……   “这是扬越人习俗,吾姊嫁过来,自然要入乡随俗。”   吴芮告诉过黑夫,越人剪发文身,烂然成章以像龙蛇,他们认为,纹面乃祖先训示,可以避免灾祸,延长寿命。在扬越,族中的男子必须学会打猎及猎到人头,才能纹身,而女孩子得在纹面后,方能学习织布,那也意味着她们已成年,可以嫁人了。   “先用竹签蘸上釜底的黑灰,在眉心、鼻梁、脸颊和嘴的四周描好纹形,然后请人一手持竹钏,一手拿拍针沿纹路打剌。每剌一针,即将血水擦去,立刻敷上黑灰,过三五天,创口脱痂,皮肉上就有了青蓝色斑痕,这种面纹,永远也擦洗不掉。”   光听着就觉得疼,因此感染丧命的人不在少数,但越人依旧对这种习俗孜孜不倦。而纹面次数越多,颜色越深,花纹越密,就代表地位越卓著。   黑夫觉得自己再看就要犯密集恐惧症了,这才挪开了眼睛。   东门豹站在黑夫边上,这家伙连生了五个女儿,骨子的重男轻女,对那越女冷笑道:“你,一外嫁来的女子,能替梅氏的都老们做决定?”   他方才还叫嚷着说“彼辈派一女流之辈来,乃是侮辱君侯”,要将她们轰走呢。   “梅氏君长由我所生,我还是部族的巫。”   梅巫倒是不卑不亢,她点了点头:“我能,但吾子在哪?”   黑夫示意东门豹先退下,应道:“他现在无事,但若梅氏不肯降服……”   梅巫像极了一头失去幼崽的雌虎,她扫视左右,寻找梅鋗的身影:“我要知道他还活着,才能与你谈。”   黑夫拍了拍手,利仓立刻将双手反缚的梅鋗押了上来,梅巫立刻站起身来,走过去查看,捧起他的脸,心疼不已,见儿子没有损伤,松了口气后,却狠狠给了他一拳!   “你是君长,不是武士,遇上危险,应该立刻抛下老弱妇孺,带着青壮离开,而不是留下断后!”   梅鋗羞愧地低下头,完全没了那日刚被擒时的无畏,在母亲斥责下,乖顺得像头小鹿。   黑夫看着这一幕,瞥向吴芮:“我听利仓说,梅氏的都老们本来想把来投奔的第一批逃卒杀了,是梅巫力图接纳,以弥补人员之损。依我看,你这阿姊,才是梅氏真正的首领吧?”   “我只知道,她是巫祝。”   吴芮有些冒汗,说他过去几年和梅氏一点联系没有,那是骗鬼。   此刻,黑夫只需要动一动指头,他的手下,便能将梅氏母子一起拿下,整个梅氏残部数千人,便失了首领。   但黑夫没有,他笑道:“陆贾跟我说,军无信不立,对岭南诸越,我也希望,能为我献给陛下的攻心之策,开一个守信的好头。”   这时候,梅巫教训了儿子一番后,也回到黑夫面前,朝他一拜,大概是感谢未杀梅鋗。   “你已赢了,还想要什么?”   “我要的很简单。”   黑夫站起身来,摊开双手,看向这片奇秀而又荒蛮的土地,完全一副电影大反派的嘴脸:   “献上土地和水!世世代代,臣服于秦!”   ……   “亭长,就这样放她走了?”   傍晚时分,越人们的身影隐入林中,东门豹却有些怏怏不乐,他还以为会有一场大仗呢,摩拳擦掌准备了许久,可却以谈判结束,实在是没劲。   方才,黑夫以吴芮作保,双方杀鸡盟誓。按照约定,黑夫放了梅巫离去,她回去后,需要约束部落,对秦表示臣服,并交出接纳的逃卒让黑夫处死,再也不能袭扰沿途行人车乘,甚至要出人手砍伐树木,确保秦军北江道的安全。   而嘴上依然喊着“不服”的梅鋗,将作为人质,暂时扣在黑夫军中。   黑夫同时保证,会向咸阳的秦始皇帝请求,封梅鋗做正式的“君长”,待遇与巴郡、北地的戎狄君长相同,级别类似县令,可世代承袭,朝廷不做太多干涉,更不会像贾和那样,对梅氏动辄打杀。   东门豹有些无法理解,在他看来,上次伐越,西路、中路之所以败绩,是因为统帅不行,如今黑夫来了,只要帅旗所指,他带士卒一路冲杀过去,便能席卷岭南。   可如今,明明已经击垮了梅氏,却不穷追猛打,反倒放了一马。   黑夫却站在丹霞巨岩上,摇头道:“阿豹啊,这场战争,不是只靠武力就能解决的。”   “从一开始,南征打的就不止是军,也是政。”   而政治的精髓是两个字。   “妥协!”   政治意味着妥协,在政治中,我们需要选择最不坏的方案,因为它是可行的方案,我们不可能得到更好的结果了。   历史上,在南方持续了两千年的羁縻制度,绝非偶然,秦汉唐宋元明清,为何每一个朝代,都在少数民族聚集区选择类似的方式?难道他们心那么大,能容忍这种国中之国么?   无他,非不愿也,实不能也。哪怕是大一统王朝的极盛时期,其力量也是有限的,彻底征服边疆地区,人力财政代价太大了。受制于交通,受制于人口,在中原有足够的移民填满这些边角地区前,羁縻,就是最好的方式——至少是更不坏的方式,维持土司对朝廷的服从,只要你不公然反叛,一起诶好说。   这是历史的选择,也是黑夫的选择,只有随着时间推移,移民的南进,区域人口比例发生变化,最终打破平衡,才有改土归流的可能。   “比起这片夺取了也守不住的荒野,先让三军能重夺番禺,在城里站住脚,让途道不受侵扰,岭南岭北往来无阻,让戍卒能安心种田,衣食无忧,才是正事!”   黑夫很清楚,他能做的,绝不是马上控制岭南每一寸土地和每一滴水。   他能做的,不过是给这片广袤的土地,印上四个大字,一如越女脸上的纹面,由血与墨铸就,永世无法褪去。   “自古以来!”   ……   解决完梅氏的问题后,黑夫在当地筑了一座小邑,命名“韶关”,留下吴臣和一千人驻守。   接着,便统帅大军,带上作为人质的梅鋗,沿着重新打通的北江道,向横浦关进发。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中旬,站在台岭(大庾岭)陡峭崎岖的小径上,黑夫眺见了横浦关,不由感慨:   “十年前我来此地时,它还叫厉门塞,只有一座关门而已。”   而现在,扩修加固的横浦关,成了出入岭南最重要的枢纽。   “从山北和山南看这关口,真是不一样的风景啊。”   从北向南,看到的是令人望而生畏的蛮荒。   从南望北,看到的却是文明,是故乡,是脱离这片绿色地狱的希望。   这就是每个秦军士卒的真实感受。   等沿着蜿蜒山路,来到横浦关门时,利咸已经在此等候。   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却是踱步到朝南的关墙上,抚摸上面的砖石。   “墙是拆了新砌的?”   “正是,五年前就拆了。”利咸应道。   黑夫点了点头,没有再问,但他却清楚地记得,十年前自己初至此地时,墙上写了什么!   它是用暗红色鲜血写就的楚国虫鸟文,一共八字。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它像是一句不甘的诅咒。   又像是一个神秘的预言。   那时候,南征众人都担心外逃的楚人,担心跑到南越楚庭的上赣君,觉得他们会卷土重来。   可现在,谁还记得他们?   “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黑夫叹了口气,真正的威胁,从来不是墙外,而是墙内,听说近几年,随着南征开始,随着矛盾加剧,在三楚之地,暗地里嘀咕这句话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不过仔细算算后,黑夫发现,自己的手下,竟也是广义上的“楚人”居多了。   作为嫡系的南郡旧部自不必说,属于西楚,虽然被律令管束几代人虎,皆自视秦人,但满口楚音想改也改不掉。   他的幕僚,来自沛县的萧何、曹参等人,亦是西楚,这也是历史上,项羽以彭城、泗水建国后,自称“西楚霸王”的原因。   被黑夫视作“后院”的豫章,还有治病除疫后,对他心悦诚服的长沙兵,属于南楚。   靠一颗人头,一撮发髻收复的郴(chēn)县营三万人,还有新归附的陆贾,多来自淮南寿春,属于东楚。   堂堂大秦昌南侯,手里直接控制的十万兵民,竟以三楚之人为主。   “一群三楚之人,却在为大秦抛头颅洒热血,开疆拓土,放在十几二十年前,没人敢想吧?而他们的统帅,好巧不巧,又是在覆灭楚国时,出力甚多的我。”   他曾夺取项燕的帅旗,也曾带人先登进入楚都寿春,掠夺楚王财富,亲眼看着楚国公主坠楼而死,摔得头破血流。   也没有人比他,一个亲历战争的老兵更清楚,这天下,是流了多少血,死了多少人,才完成统一的。   历史真喜欢开玩笑,最热衷于将刚刚发生过的事情,再演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   乘马进入横浦关时,耳边充斥着三楚口音的欢呼,黑夫心中不免自嘲一笑:   “若我说,我还想以这群三楚之士为羽翼,扶保这危如累卵的天下,将破碎的河山重新捏合,让离心离德的七国之人,消弭仇恨,不敢说兼爱彼此,至少能捏着鼻子,凑合着过……”   “这话,会有人信么!?” 第0665章 你信的是哪个洛阿神?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下旬,豫章郡南野县(江西南康)秦军驻地,绕了一圈,从横浦关归来的黑夫及其部属在此休整。   一岭相隔,气候大不相同,南野县气候不错,不似岭南那样酷暑难耐,黑夫可以自在地在树荫下纳凉吃瓜,一边看第一次伐越时绘制的地图。   这时候,外边却传来一阵震天响地的叫好声,惹得几名短兵亲卫都忍不住翘首而望。   “这是第几次了?”   黑夫也不抬头,问帮自己整理文书图籍的文秘陆贾。   “第七次。”   陆贾无奈地说道:“这个月以来,梅鋗已同君侯的‘暴虎’角抵七次了!”   原来,黑夫收服梅氏后,梅鋗作为人质,被带到岭北。自由倒是恢复了,但这厮依然嘴硬,颇有不服之色,常说硕大秦营之中,无人能与他相斗。   东门豹哪受得了这话,顿时大怒,强烈请求下,黑夫便答应,让他们打一架。   不带兵刃,赤手空拳,是角抵而不是斗剑,也不会出现梅鋗伤了东门豹,或者东门豹将梅鋗捅死,破坏盟约的情况。   梅鋗才二十余岁,龙精虎猛,自信满满。而东门豹年近四旬,按年纪可以做他爹了,但事实却是,不过数合,梅鋗就被东门豹撂倒在地!   事情发生得太快,梅鋗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输的,觉得是凑巧,遂一次次发起挑战,东门豹不打仗时也闲得慌,遂欣然应战,二人就一路走一路打,东门不愧是能手刃大鳄鱼的猛士,梅鋗屡败屡战,眼下已是第七次了……   前几回,黑夫还亲自去看,二人皆是勇将,如同两头凶猛的虎豹,你来我往,互相撕扯碰撞,踩得场内黄土飞扬,士卒们则在边上拼命为东门豹呐喊助阵。   秦律只准公战不许私斗,营中极少发生打架,顶多吵嘴,经常会出现兵卒三五成群骂战,却不敢动对方一下的情况。   “兵球”在咸阳、南郡风靡一时,但在南征军里却玩的不多,士卒唯一能看的热闹,便是比较武艺高低的角抵之戏,两人的意气之争,竟成了三军饭后的消遣节目。   “听士卒们叫得如此高兴,大概是东门豹又赢了。”   黑夫摇摇头,不甚关心,继续忙于案牍。   但与先前不同的是,这回,欢呼响起后不久,东门豹与梅鋗便齐齐来到黑夫面前,东门豹面有得色,梅鋗则鼻青脸肿,一反常态,扭扭捏捏的。   黑夫皱眉:“让医者好好给他诊治,阿豹你也是,下一次,下手轻些!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苛待梅君长呢。”   大家一瞧还真是,这半月来,梅鋗屡屡挨揍,看上去,像是受了酷刑虐待似的,顿时哈哈大笑。   梅鋗则满脸涨红地下拜:“君侯!梅鋗服矣,秦军中,果有勇士,梅鋗不如,请勿要再羞辱我了!”   真是太阳西升,铁树开花,一向嘴硬头铁的梅鋗,居然低头服软,黑夫放下地图:“真服了?”   “心服口服!”梅鋗一点脾气都没有,一个月内连打七场,七场皆负,可不是得认输么?   这倒是意外之喜,黑夫乐了,虽无七擒七纵,却有七揍而服:“我问你的事,也能好好回答了?”   “但凡梅鋗知道的,一定全部告知君侯!”   黑夫要问梅鋗的,自然是岭南诸越的事,虽然秦军一度深入岭南,但对他们的了解,依然只停留在皮毛。   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不知彼而知己,一胜一负。既然做了南征大将军,就得仔细了解自己的敌人,敌之虚实、分布,甚至是习俗喜好,都要搞清楚。   有了这些,才能对其分化利用,在军事进攻的同时,施展“攻心”之策。   梅鋗的部落属于扬越,本居住在豫章南部,在一百多年前,楚令尹吴起迁徙封君,开发江南的浪潮中,梅氏被击败,不得已退到岭南,至今已有数代人,对这群邻居的了解,自然远胜秦人。   这一聊不要紧,在梅鋗的叙述中,黑夫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实。   “你说什么,越人信的,还有蛤神?”   ……   世界是雷王创造的,而布洛陀则是越人的老祖父,这便是岭南越人的创世神话。   其中雷王管上界,布洛陀管中界,蛟龙(鳄)管下界。后来大地万物峥嵘,人类兴旺,布洛陀便和雷王商议,把天地间分为12国。   梅鋗告诉黑夫:“岭南十二部,生出十二王,各部不相同。一部蛟变牛,一部马蜂纹,一部声如蛙,一部音似羊,一部鱼变蛟……曾有一个羊部的麽来投靠梅氏,他便是这样说的。”   所谓的“麽”,便是岭南越人的巫祝,根据麽巫世代口口相传的神话,岭南诸越同祖同源,分成十二个部落,区分的标志,就是信奉的动物神灵不同。   其中,其中信奉蛙的国度,就是位于柳江流域的西瓯。此外还有离水上游的桂国,信奉黄牛神。   而被秦人命名为南越的地域,生活着五个部落:水牛部占据西江,马蜂部占据东江,羊部控制番禺,蛟部滨海而居,蛇部匿身于丛林沼泽。   更西边的骆越,则有鸟部、蛇部、鱼部,但都已经统属于骆君。   此外还有竹部,在数百年的混战中,被崇拜蛤神的西瓯击败,迁徙到了西北边的群山中,如今有了一个新的名号:夜郎,其首领自称“竹王”。   数来数去也只有十个,另两个,大概是在混战里被吞并,彻底消亡了。   梅鋗讲完后,黑夫算是明白了,越人的信仰,很像某游戏里,巨魔崇拜的“洛阿神”。   仔细想想,聚部而居、干栏建筑、猎头、嗜血、纹身、巫蛊,除了不喝魔精,不修金字塔,越人和巨魔还真像。   “你信的是哪个神来着?”这大概是两个不同部落的越人碰面后的沟通方式,同一个神,就意味着同族,不同的神,就得相互提防了。   “要是我,肯定信蛤神啊……”   黑夫暗暗嘀咕,他感觉,自己似乎找到了历史上,赵佗能长命百岁的原因……   据梅鋗说,或因神灵,或因领地、猎场,南越五部各自为政,经常相互猎头攻杀,梅氏与他们也有世仇。   黑夫听后不由感慨:   “能让这群信仰不同,矛盾重重的越人统一对外,屠将军能做到这点,死的真不冤!”   ……   陆贾对黑夫的评价是:“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这种统帅,最注重战前的庙算,了解了岭南越人的情况后,便可以着手制定战略了。   南越也就是后世的广东,地形北高南低,众川发源于三面群山,奔流入海,根据来路不同,南越的主要河流有三:   北江、东江、西江,最后三江汇于番禺,形成了广州湾。   北江由梅氏控制,如今已归附秦军。南越五部,水牛部居西江,马蜂部居东江,羊部居番禺,这三部是种水稻为生的。而蛟部位于后世潮汕一带,直到唐朝,那儿都以鳄鱼多而出名,蛇部则散居于丛林之中。   秦军的战略目标,是控制已形成城邑的番禺,在那里站稳脚跟,通往番禺的诸水道,也要纳入控制。所以上次战争中,与秦军有无法调和矛盾的,便是水牛部、羊部,马蜂部被贾和杀了首领,其子欲复仇,所以才对驻扎东江龙川的秦军穷追猛打,导致了小陶的陷落与失踪。   此番黑夫筹划的第二次伐越,大的战略上也一样。   “进攻南越,无非是两条路,越五岭、出三关,沿北江而下,可至番禺,其次便是从桂林出兵,经苍梧,破水牛部,与主力会师番禺。”   黑夫提纲挈领,看向帐内的利咸、吴芮、东门豹、陆贾诸人:“二三子有何方略,可畅所欲言。”   利咸首先禀报道:“君侯,我先且说说上次伐越之误,那位贾将军只走陆路,从长沙、豫章发兵行数百里,资衣粮,入越地,舆桥而逾岭,柁舟而入水,没有大的涂道,大军穿过深林丛竹,林中多蝮蛇猛兽,夏月暑时,疟疾霍乱之病滋生,曾未施兵接刃,死伤者已众矣。就算抵达番禺,越人遁入林中后,数万大军的粮秣也难以为继。”   黑夫颔首,气候、交通、粮食,这是摆在面前的三大难题。   陈无咎治疗各种热带病的草药,只能治标不能治本,所以进军只能挑冬天。   至于交通和粮食,除了黑夫钟爱的就地屯田外,吴芮还想到了一个主意:   “水陆并进如何?分别于桂林及湟溪关造船,待水大时顺流而下,可避开密林,直至番禺,粮秣亦然,以人力骡马运到湟溪关或桂林,便可顺流而下,补给大军。”   利咸摇头:“水陆并进虽好,但又有一难,越人擅长舟战,番禺水网纵横,濒临大海,上次便是如此,秦军夺取番禺,但越人乘舟如乘马,来去迅捷,袭扰我军,难以制之。”   眼下的番禺,诸流所汇,是一座水上城邑,若无过硬的舟师,就算夺下来,也守不住,这都是上次战争的教训。   “秦军亦有舟师。”   黑夫道:“本侯在胶东时,花费数年,打造了最强大的楼船,可渡东海击寇,如今那支舟师,也已奉陛下之命,调到了会稽郡……”   “会稽太远了。”   利咸道:“君侯当知,南方不比北方,夏秋之际,狂风卷来,巨浪滔天。楼船舟师不可能直接从会稽到番禺,非得在中间停歇数次,而这三千里海路,能泊船补给的,只有两处津港!”   “我知道。”   黑夫颔首:“一处是东瓯,而另一处,是闽越的东治城!”   那么问题就清楚了,想要夺取并守住南越,需要击溃越人的水上力量,这就须得舟师帮忙。但舟师想南来,又需要一处距离适中的港口。然而,能出动一万青壮的闽越桀骜不驯,直到现在,也不愿归服秦朝。   “故欲收南越,必先夺闽越!”   黑夫起身,给这次军议定了调子,离冬天还早,正好让中原调来的民夫、兵卒在武昌集结训练,入冬后与在岭北戍守数年的老卒轮换,等熟悉气候了,才能进军。   而这期间,他正好动用任嚣统帅的舟师,以及殷通的东路军,先将闽越拿下……   但欲破闽越,又该从何处着手呢?   众人纷纷建言,各抒己见,但就在这时候,有人不顾短兵阻拦,掀开帷幕,闯了进来!   “季婴?”   会议被迫中断,看着被桑木按在门口的人,虽然他留了胡须,但那瘦猴般的模样,不是季婴,还能是谁?   “你不是在南昌么,怎么来这了?”   黑夫让尽忠职守的短兵放手。   “亭长!”   季婴神情激动,也顾不上礼节了,快步走上来,告诉他一个好消息:   “小陶回来了!他还活着!” 第0666章 七闽   秦始皇三十五年,六月底时,当黑夫率军抵达庐陵县时,从南昌赶来的小陶,也到了这。   众人一度以为他被贾和抛弃后,已命丧岭外,却不想竟能安然回来,一时间感慨万千,不过这略带悲情的气氛,却被黑夫一句话给破坏了。   他打量了一下形容枯槁的小陶,打趣道:“瞧你晒得,比我都黑。”   利咸、东门豹、季婴等人哈哈大笑起来,连小陶也忍俊不禁,一时间,众人仿佛又回到了在湖阳亭时,上班摸鱼打卡的快乐时光……   但昔日的无名小卒们,如今已是秦南征军的中流砥柱。   这时候,东门豹给了小陶一拳:“季婴说,你是从余干回来的,为何兜了这么大圈子?”   这也是黑夫的疑惑,利咸早就写信跟他告状,说小陶太过耿直,常与贾和争辩,便被派去东江,筑龙川城。老贾兵败撤退时,小陶所率的一千兵卒,两千民夫来不及离开,被南越诸部围困在龙川,长达数月。   但半年前安圃想方设法,派人去龙川接应时,那里却早就城破人空。本以为是惨遭屠戮,但仔细搜查后,发现并无多少尸体,就算南越人好食人肉,总不能一点渣不剩吧。且旗帜、金鼓,甚至是厨房的釜都统统带走,完全是安然撤离的模样。   于是,小陶去了哪,就成了一个谜,直到今天,才得以揭晓。   “吾等去……去了东边。”   小陶还是口吃,他花了很长时间,才解释清楚,自己究竟是如何兜了一个大圈子的。   原来,南越诸部围困龙川数月后,还是无法攻破城池,遂陆续撤走,小陶他们也吃光了城里的存粮,因为东江越人“马蜂部”的滋扰,根本没有种稻屯田的可能,最后决定战略转移,想办法回到岭北。   但西面的路,被南越诸部所阻,根本打不通,北上则崇山峻岭,无路可走。小陶不得不率部东进,他们走走停停,一个月后,一头闯入了闽越人的领地……   不过,那片土地上的闽越领主,却并对到来的秦军表现出敌意,反而赠予衣食,让小陶他们在一座山间坝子安顿下来。过了数月,又提出可以借道,让小陶从闽越北部,走小道返回秦朝……   “如此说来,竟是闽越人帮了你,汝等才能绕道闽越,回到豫章?”   黑夫可算明白,为何小陶和他身边剩下的千余人,为何会翻过武夷山,突然出现在余干县秦闽边境了。   东门豹没想明白:“闽越不是与大秦为敌么?为何会帮小陶。”   小陶口吃,半天讲不明白闽越内部的复杂情况,黑夫看向一旁的吴芮:“贤弟,你家世代与闽越隔山相望,你来讲讲。”   吴芮应诺,说道:“闽越虽号称一国,但也并非铁板一块,是分封的,这传统,还得从越国时说起……”   原来那闽越的“王族”,并非土著闽人,而是来自江东的越国。   一百年前,勾践六世孙,越王无疆在位,都城吴被楚军所破,无疆战死,越国灭亡。   但好在,越国是分封制,钱塘江以南的会稽地区,仍有不少越人领主苟延残喘。但他们非但不能齐心协力复国,反倒为谁做新越王,打得不可开交,于是或称王,或称君,一盘散沙,名义上朝服于楚。   这种情况,一直坚持到四十年前,春申君封于江东,这才将钱塘江以南的诸越君长一并收拾,并入楚国。   但跑的最远的越王无疆子孙,却得以幸免,他们在浙南、福建一带建立了闽越国,以初代王无驺之名为姓,号驺氏,今已传承六代。因为继承了古越国的制度礼仪,故闽人在百越之中,是最为先进的。   不过,在继承文明遗泽的同时,闽越也承袭了越国的习惯:分封。   吴芮道:“最早的闽越国,今已分出了东瓯、闽越两王,各自为政。闽君之邦,又陆续分封子孙,共有七邑,号称七闽,各有邑主君长……”   其中控制后世闽北、闽南地区的,便是闽王无诸之弟,驺无恤,正是他帮了小陶一把。   “无恤?”   黑夫总感觉这名似曾相识,不过于越、闽越人取名,无X,是最常见的。   说起来,眼下这位“闽越王”驺无诸,着实是一条汉子,他的堂兄弟,东瓯君驺摇都已经向秦军投降了,但驺无诸一听说,秦人要他去王号,改称“君长”,便一口回绝了使者。   那宣言的大意是:我乃勾践子孙,当年先君无驺,乃是越王无疆太子,本可投降楚人,做楚国封君,但他为保留王号,从会稽来到闽地,现在我也一样,若是去掉王号,毋宁死!   无诸心中,是有作为勾践子孙骄傲的,哪怕秦军强大,也不愿屈从,正好西路、中路秦军败绩,东路统帅殷通谨慎,或者说胆小,不敢孤军冒进,遂给了闽越喘息之机。   但这个世界上,不管在哪,有铮铮铁骨的硬汉,就会有带路党……   黑夫问小陶:“那位无恤城主,他帮了你,所图是什么?”   小陶道:“驺无……无恤说,兄无诸不知天高地厚,妄图与上国为敌,必败无疑,他不愿勾践、无疆断绝血食,愿助秦击破无诸,事后,当臣服于秦,但要让他做闽君!”   “我答应他。”   黑夫露出了笑,真是瞌睡来了枕头,有带路党的话,闽越何愁不破?   “你且让人按原路翻过群山,去告诉驺无恤,若能助我,便可世代承袭为闽君。我只要东冶一座城邑,其余的七闽、八闽、九闽、十闽,统统给他!朝廷不会往山里派一名官吏,也不留一个兵卒!”   ……   攻闽之事有了眉目后,对于暂时保持守势的中路,黑夫做了一系列安排。   统领郴县兵的“假裨将”,自然是那位帮他干掉贾和的辛夷都尉,辛夷是统一战争里名将辛胜之子,爵位不低,只等咸阳同意,就能转正,黑夫对他的要求只有一个:听话。   此外,黑夫又以平阳山关之乱为由,卓拔老同事,湟溪关守将安圃为“三关都尉”,将阳山、横浦、湟溪三关,连同一万兵民交给他,开始囤积粮食,伐木造船,为明岁进攻南越做准备。   而后,黑夫又拟定了用来攻伐闽越的军队,将自己的老部下们,统统塞入其中,几乎个个都升了官。   利咸素来稳重,黑夫让他在南昌督粮,为治粟都尉。   东门豹勇猛,为踵军都尉,继续做前锋大将。   小陶亦为都尉,但他带回的那批残兵需要休整,黑夫让他挂名,打算平定闽越后,让小陶去武昌和共敖轮换,论练兵,还是小陶更有心得,能带着一群残兵败卒,兜了一个大圈子,在异域转战数百里,还能活下来一半,且建制尤存,实在是一个奇迹,足见其能。   而季婴,则被任命为“督邮”,这是新官职,专门管整个军团各部的驿信军情往来。   这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没有外人的时候,季婴乐呵呵地笑言:“你们看,亭长做主帅和不做主帅,简直是亲儿子和干儿子的差别,过去公不疼母不爱,如今,吾等却个个高升了!”   众人哈哈大笑,黑夫却语重心长地对他们说道:“汝等可知,在第一次伐越大败后,人人皆言,南方是个烂摊子,但我却毅然接了下来,这是为何?”   季婴和东门豹最先嚷嚷道:“是因为亭长想吾等了!”   利咸心思最多:“亭长是不愿吾等在南方,受外人欺凌。”   小陶想的比较深:“是因为……亭长不愿,国事败坏,子弟丧命。”   黑夫点头:“汝等说得都对,我不仅无法放任国事败坏,也是舍不得旧部,舍不得南郡、安陆子弟,我曾说过的,要带你们回家!这承诺,至今未改!”   “但,我之所以敢只身南下,还有一个原因!”   四人都看向黑夫。   “汝等,还记得在湖阳亭,在户牖乡,在蕲南战场,还有在这豫章的事么?”   “都记得!”   小陶、利咸、季婴重重颔首,东门豹也大声道:“怎可能忘!”   那是过去十五年来,他们一步一步,携手同行的足迹,虽然现在,黑夫已经一步迈上了帝国的山顶,而他们尚在半山腰。   黑夫让众人聚过来,动情地说道:“在这些地方,吾等面对的敌人各不相同,或是贼寇盗匪,或是魏国武卒,或是楚军精锐,或是荆邦余孽……”   “但相同的是,不管在哪,汝等都是最值得信赖的乡党,是可以将背交给对方的袍泽!”   他握紧自己的拳头道:“在冒着风雪南下时,我告诉自己,只要有东门豹、有利咸、有小陶、有季婴,只要有你们,只要吾等能够重聚,那就如同五指合成拳头,就没有做不成的事!只要吾等齐心协力,就没有斩不了的敌酋,灭不了的邦国!”   “然也!”   四人动容,纷纷将手放了过来,与黑夫的拳头,堆叠到了一起,齐声道:   “吾等,愿为亭长披荆斩棘!”   ……   重新汇集了旧部,安排好前后诸事,就在黑夫抵达南昌县,准备挥师东进时,作为“督邮”的季婴,却给他送来一份来自咸阳的信。   是叶子衿的家书,里面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家常里短,从她为叶腾守完墓,到回了一趟安陆看望黑夫他母亲,最后又带着两个儿子,以及陪在身边的侄女小月,去咸阳居住。   这一去,是作为人质。   她废了很多纸墨,描述了骊山的新景,说了渭南街的繁荣,已风靡都城,香气扑鼻的面食小吃,还有上林苑那一大片新宫殿的雄伟,以及孩子们初到咸阳后的种种趣事:来自西域的新奇瓜果,高鼻深目的异乡客商,还说这座城市变化太大了,难以适应:“吾等如陋乡之子入城。”   直到最后,她才轻描淡写地,告诉了黑夫一件政事。   黑夫眼睛扫过那几行字,顿时闪过一丝惊诧:   “陛下,换相了!?” 第0667章 换相   “我记得是两年前罢,李丞相七十大寿,陛下封他为彻侯,文武百官皆登门恭贺,门廷车骑以千数。我家良人本不欲往,是章少荣非得拉着他前去贺喜,他只是个小官,章少荣却是堂堂比二千石的郡尉,却还得在门外排队才能进,那时候,李丞相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尊荣无比……”   曹氏是咸阳丞司马欣之妻,在咸阳的女人交际圈内,她素来以好事、热情、多嘴出名,今日她来“昌南侯府”中拜访,与女主人叶子衿唠起家常,说着说着,便扯到政事上去了。   她压低了声音,好让对方听得更专注:“可今日我路过李府,掀开车帘一瞧,夫人你猜怎么着?”   叶子衿打开黑夫前几年在胶东时让工匠制作的冰鉴,给曹氏加了一盏冰凉透彻的浆水,笑道:“怎样?莫非是冷落了些?”   “没错,真是天壤之别,那硕大的门前冷冷清清,一个访客都没,我还听说,李丞相近来只在朝廷和家中往返,回到家便杜门谢客。”   说完,还偷偷看了看叶子衿的表情,据她所知,昌南侯早年发迹,多亏了李由的提携,但后来两家关系破裂,不论是焚书之议还是南征,双方都有不同立场,几成政敌。   曹氏在这眉飞色舞地说着李斯的倒霉事,为的就是讨好叶子衿,顺便果断站队,让丈夫司马欣和失势的李斯父子撇清关系,紧抱蒸蒸日上的昌南侯……   毕竟“夏阳三杰”之首的章邯,也是被李斯发掘并逐步提拔的,司马欣作为章邯朋友,与李家也没少往来。   “是啊,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叶子衿摇头叹气,在给黑夫的信中,她对此轻描淡写,可在咸阳,这件事却掀起了轩然大波!   女主人的回应鼓励了曹氏,她继续道:“夫人,你说这李丞相是怎么想的?随行车骑众多以至僭越,被陛下看到后怫然不悦,这也就算了,竟有内官近臣向李丞相通风报信,使之减少随行车驾……”   叶子衿听说,秦始皇帝自从在莒南遇刺后,性情便越发乖戾,令咸阳周围二百里内的二百七十座宫观,都用天桥、甬道相互连接,春天时这批道桥建好,皇帝就变得神龙见首不见尾,每天住哪,所到的地方,除了身边内官,无人知晓,敢泄者死。   可那天,却有人将皇帝的态度偷偷告诉李斯,这可惹了大祸,秦始皇勃然大怒,令廷尉将在场数十名内官中人都缉捕审问,无人认罪,于是便将他们统统杀了。   李斯那边,秦始皇也没放过,竟罢了他的右相,改任左相,而原来的左丞相冯去疾,则做了右相……   这一换,代表着皇帝对李斯的不满。   秦以右为尊,右更比左更大,右相也位在左相之上,曾经炙手可热的李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栽了个大跟头!   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李通古能怎么办?只好向秦始皇请罪,战战兢兢地忙碌于案牍,从此之后出门,只驾一驷,带一老仆。   不过,李斯的马失前蹄,只是咸阳朝堂动荡的开始。以这件事为契机,秦始皇令御史大夫茅焦整顿吏治,严查贪污舞弊奢靡之风,御史府的黑衣御史们整日出入各大官署,并鼓励官员相互举报不法之事,一时间咸阳官不聊生。   而曹氏今日来,铺垫了那么多,以赢得叶子衿好感,其实是为了此事……   曹氏结束了八卦模式,开始擦起眼泪来:“夫人不知,家兄曹咎,乃是咸阳狱曹掾,一向勤勉节俭,前日,他却被御史府约谈,说是有人举报他贪污受贿,这真是飞来横祸啊!”   “是这样?”   叶子衿笑而不语,曹咎,她当然知道,曾做过栎阳狱吏,接着去东海郡下相当狱掾,与项氏关系莫逆,收了项梁兄弟不少钱呢。   她甚至听丈夫提起过,说项缠抗吏杀人,导致项氏举族被缉捕时,曹咎又收了项梁的贿赂,写信给当时任栎阳丞的司马欣,希望放项梁叔侄一马,不必株连,但司马欣得了黑夫嘱咐,将此案严办,认为项缠不是简单的杀人,而是“谋反”,三族皆当株连,遂不由分说,将项梁叔侄发配北地郡。   若不如此,他怎会被叶腾抬举,高升做了咸阳丞?   这曹咎就没有司马欣聪明了,贪的不是权,是财,手脚不干净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过去无人追究他,反正奢靡纳贿,已是统一之后,秦朝官员心照不宣的事。   但谁让他倒霉,遇到这样一个非常时刻,被御史府双规,能怪得了谁?   曹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道:“查办家兄的人,正是新近从南边调来的侍御史喜,妾听说他是安陆人,是昌南侯乡党,可家兄,也与良人一样,唯昌南侯是瞻啊,这真是大水冲了河伯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叶子衿递过去绢布,无奈地说道:“曹夫人有所不知,那位喜御史,虽是良人乡党,但一向铁面无私,只按律令办事。休说是我,哪怕我家良人出面,也不好使,恐怕他会反过来,追究吾等包庇,到时候,唯恐连累了司马县丞……”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   曹氏被吓到了,她也是哀求丈夫无果,才来昌南侯府试试的,见求情无望,只能退而求其次,避席下拜道:   “夫人,我家良人说,家兄有贪腐、不直之过,将判司寇之刑,要去岭南军中服役,南方暑热而多瘟疫,他一个北人过去,恐怕难活……”   叶子衿明白了,承诺道:“若真如此,我定会写信去,让昌南侯好生照顾曹狱掾,必不使损伤!”   好说歹说,叶子衿才劝走了曹氏,送她到院子里时,正好侄女小月,牵着两个孩子从外面来。   曹氏了了心结后,好事、热情的性子又上来了,听说这个模样周正的少女是昌南侯的侄女,便一把拉住,不住地上下打量她,赞道:   “好俊的淑女,不愧是侯门之女!”   接着,什么“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的称赞,就源源不断地说出,最后又问道:“可曾婚配了?”   小月羞涩地说道:“未曾……”   曹氏有种咸阳人的自然熟,笑道:“莫非已有意中人了?”   “没有!”   小月断然否认,俏脸上一片燥红,她被这个热情过头的大婶弄得很不好意思,行了个礼后,便带着破虏和伏波进去了。   这个刚从安陆乡下来到都城的姑娘不知道,她的心思,全写在脸上,在叶子衿和曹氏眼里,根本就没秘密。   “看来是有看中的士了。”   曹氏笑道:“不过这硕大咸阳,能配得上昌南侯侄女的,可没几家啊。”   言语中有些艳羡,比如他们家,就根本高攀不起。   “怕是要公子王孙才行!”   叶子衿却摇头:“咸阳的公子王孙们,谁会看上她一个乡下小女子?”   她看向侄女背影的眼睛,有些忧心。   这天真烂漫的少女,自从刚入咸阳时,在渭水桥见了公子扶苏的车驾一眼后,就痴了似的,常愣愣出神,这让叶子衿觉得,带她来咸阳,并不是什么好事……   曹氏还邀请叶子衿去家中坐坐,但叶子衿指着自己一身素服,以为父守孝一年方可出门为由婉拒了。她来到咸阳后,几乎足不出户,也拒绝了任何可能的麻烦。   政局动荡,皇帝施政急躁不耐,这时候,跑出去长袖善舞,不是好的选择。   何况,她虽不出门,消息,却灵通得很!   前脚才将曹氏送走,后脚,家里的女管家鸢就来了。   许多年前,鸢为人所略买,被黑夫所救,父女二人为了报恩,自愿做了黑夫家的庸保,至今已有十年了。黑夫伉俪二人去胶东时,亦是鸢留在咸阳守着府邸。   鸢已不是当年瘦巴巴的样子了,时间和好日子,将这少女变成了大妈,腹围比她那哑巴丈夫还粗,牙尖嘴利,十分干练,是叶子衿的好帮手。   她奉女主人之命,在昌南侯府和市肆糖铺间来回,将打听到的消息一一禀报。   “夫人,出大事了。”   这大热天的,树欲宁而风不止啊,叶子衿无奈:“又出什么事?”   鸢说道:“我方才路过渭南街时,看到君侯十分敬重的那位喜君家,被官府的人围了,他也被官吏拷着枷锁带走,听说是廷尉署的人……”   这却是叶氏没想到的,她皱起眉来:“喜本就是纠察官吏的侍御史,怎么会被人抓走?”   “莫非是太不讲情分,得罪了人?”   鸢也听说了,喜执法极严,不管你是多大的官儿,一旦有过失,就翻脸无情,闹得咸阳官场鸡飞狗跳,也被许多人痛恨。   “有御史大夫茅君护着,谁敢在这节骨眼上针对喜?”   叶子衿却明白,这股纠察吏治的风,是秦始皇的意思,只要喜不查到九卿头上,谁也不会为难他。   此事太过蹊跷,猜也没用,等到稍晚一些,通过多方打探,叶子衿终于知道了事情原委:   “喜昨日向陛下上了一道奏疏,直言大秦吏治之败,律令松弛,皆源于君道之坏,请停阿房,罢寻西王母邦求长生诸事!触怒了皇帝,被廷尉抓了!”   “好大的胆!”   纵是叶子衿,亦满脸惊骇,比听说李斯翻船还吃惊:“他一个六百石的小御史,也敢纠察到皇帝头上!?”   ……   PS: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左丞相斯从,右丞相去疾守。   ——《史记·秦始皇本纪》 第0668章 上行下效   廷尉蒙毅看了一眼身陷囹圄,跪坐在秸秆上的喜,目光中有钦佩,亦有惋惜,又转身对来者道。   “御史大夫,我只能给你一刻。”   茅焦作揖道:“一刻已够了,多谢廷尉。”   蒙毅还礼:“不敢,他一介小小侍御史,却做了吾等九卿不敢做的事,蒙毅虽无法效仿,但也敬佩不已。”   言罢,蒙毅便让众吏都离开,只留下茅焦与喜,隔着牢狱的木栏相望,铺在地板的稻草充满尿臊昧,这里没有窗户,没有床榻,只有外头的火把能映出喜的身形。   “糊涂!”   茅焦终于忍不住了,怒责这个被自己看好的属下。   “我让你纠察吏治,整治不法官员,但你怎敢直接指点到陛下头上,竟还说陛下乃是吏治败坏之源!?”   “喜愧对御史大夫厚爱。”   喜已去了官服,摘了獬豸冠,穿着刑徒的赭衣。他对茅焦长拜,半年前,正是茅焦点名让喜入朝为御史的。   “但喜,却未曾愧对自己的职责和本心!”   茅焦的火气没了,叹息道:“你为何要如此?”   在这昏暗的牢狱里,喜向茅焦讲述了他这么做的原因。   “我年轻时,有幸来到咸阳服正卒之役,住过一年。那时候,关中百姓尚且淳朴,其声乐不流污,其衣服不轻佻,对有司敬畏恭顺,埋头苦耕。而咸阳的官府,每个秦吏都肃然恭俭,莫不敦敬、忠信。卿大夫们,也是出于其门,入于公门,出于公门,归于其家,不比周,不朋党。又听人说,陛下刚刚亲政,锐意进取,每天批阅奏疏,亲自听决奏疏,他勤勉节俭,虚心纳谏,凡事皆决于法,赏罚公平。”   “从那时起,我便明白大秦必将一统天下,也知道,该如何做一名秦吏!”   喜侃侃道来,茅焦不由闭上了眼,那是二十多年前,秦王政亲政之初,整个国家如同冉冉升起的朝阳。   如今,帝国看似如日中天,但许多事却变了。   喜的声音变得低沉:“此番,我进都城五月有余,看到了无数过去未见的怪事。”   “从武关到蓝田,沿途皆是膏腴之地,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喜回想起自己看到这两处奇观时的震惊:难怪田地无人,原来数十万的劳力,都集中在此。二十年前他来服役时,修的也是骊山,但规模不大,几千人就能完工,但如今的地基,却足足扩大了一百倍!   到底有多大呢?将所有地上地下建筑囊括后,相当于半个安陆县的面积!   而阿房的规模,亦不亚于骊山,或者说,皇帝已经把整个关中,都变成了一个大宫室,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   多么宏大的野心,多么壮丽的奇观,但喜却没有丝毫激动,反而脊背发凉。   “这,得多少人才能修起来啊……”老秦吏无法想象。   带着满心疑问,喜开始了在咸阳的工作,但他却发现,这已不再是自己熟悉的官场和朝堂。   和黔中郡一样,官吏的队伍里,寻找借口,收受礼金者有之,直接贪赃枉法者有之,对各地刑徒徭役,敲诈勒索者亦有之。   卿大夫之中,也不再大公无私,而是不敢做事,多数人都是在混,更有甚者,连丞相、九卿也开始崇尚奢靡,结党营私,李斯车骑僭越,却有内官通风报信,便是最典型的例子。   当秦始皇令御史府整顿吏治时,喜也曾摩拳擦掌,亲自带队,出入各大官署,缉捕了曹咎等贪污受贿者,搅得咸阳鸡犬不宁。   哪怕别人暗地里痛骂他“安陆荆蛮”,喜也不为所动,只希望能在污秽的水中,注入一丝清流,让朝廷恢复成二十年前的模样。   可越往里走,他才发现这水深不见底。   一名贪腐的官员一席话,让喜恍然大悟。   “安陆荆蛮,你纵然将全咸阳,乃至于全天下的贪墨之吏都抓了判刑,黔首日子就能好过?吾等贪墨的那点钱,够烧阿房宫的几块砖?”   猛然回首,喜看清了自他入咸阳后,就一直隐约察觉的违和,来自何处了。   《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朝廷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官吏贪污一文钱就判罪,但无数的民脂民膏,却被用于建设宫室、甬道、廊桥,百吏乘机从中抽利。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本来该杀的人,皇帝一句话就放了,本不用死的人,却因上位者的怒火,被一起残杀。   法家绝不言鬼怪神灵,甚至不相信天,坚信一切皆决于人。然而,秦始皇却一味寻仙求长生,不惜耗费巨资,派遣使者通西域,修长达千余里的驰道直达玉门关,又筑阿房,期待神仙王母能入住。   喜抬起头看着茅焦,眼中满是不解:“御史大夫,我是乡下鄙人,从入武关开始,就看到无数的宫室,已经这么多屋子了,就算陛下后宫美人充栋,也够住了吧?”   他想不明白,为何要为这些多则无用的东西,荒废了真正重要的事。   不以小功妨大务,不以私欲害人事,丈夫尽于耕农,妇人力于织,这是法家的理想,可现在,怎么全反过来了?   以上种种,就是帝国中枢,最大的违和!   “我窃以为,若想要吏治清明,不仅要律令严明,且需君主带头守法,恪守为君之道,为吾等做出表率。否则,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天下人见陛下喜爱纷奢,亦纷纷效仿,视法为无物也。故吏治之败,源于君道不正,若陛下一日不改弦易辙,纵然将全天下的贪官污吏都抓了,吏治依旧难清!”   贪污腐败是每个政权都要面对的难题,事情当然没这么简单,但喜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会认准一个理后,做自认为正确的事!   “你说的没错。”   茅焦叹气:“但你身为侍御史,又不是谏议大夫、博士,为何要如此刚烈直谏,这是越权了……”   “因为无人说话啊。”   喜苦笑起来:“谏议大夫们讷讷其言,儒生博士天天鼓吹天下太平无事,那些敢说话的,如淳于越等,早就被赶走了。”   至于九卿丞相甚至是御史大夫?他们一直在迎合皇帝,战战兢兢地守在自己的职位上,不敢多说半个字,伴君如伴虎,他们怕啊。   “御史大夫,我最怕的,不是吏治败坏,而是人人对此习以为常,熟视无睹,是明明看在眼里,却装作看不到!”   喜站起身,握着牢狱木栏:“知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炽焚,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茅焦静静地听着,目光悲悯,从喜身上,他仿佛看到了曾经的自己,也曾在认为秦始皇帝做错事时,站在沸腾的大鼎前,面不改色地骂醒他,然后欣然就烹。   而陛下,当时幡然醒悟,劝下他来,对他说:“非先生,寡人几铸大错矣。”   那时候的陛下,能做到礼贤下士、虚心纳谏,躬行节俭,是理想的君王。   但是啊,人是会变的,从寡人,变成了朕。   一统天下后,皇帝不仅不再节俭,开始意得欲从,更严重的是,衿奋自贤,骄溢纵恣,群臣恐谀。   在秦始皇二十六年,也就是天下刚刚统一的那一年,还能做到“事皆决于法”,到秦始皇三十五年,则变成了“天下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   这一切,都不幸被尉缭子说中了。   “秦王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我布衣,然见我常身自下我。诚使秦王得志于天下,天下皆为虏矣……”   茅焦回味着这些话,心中无比酸涩,他敢肯定,自己再像当年那般直言进谏,恐怕真的会被烹了。   这就是喜要面临的状况。   “上一个向陛下直言进谏的人,叫优旃。”   茅焦放缓了语气:“他是一个倡优,说话滑稽顽皮,素来讨陛下喜欢,那次他假装酒醉,当众说,这天下哪有什么西王母,更没有长生,意在进谏。但他没想到,陛下也醉了,大怒之下,割了他的舌头。”   从几年前开始,秦始皇就最忌讳两种话,一是说长生是假的,二是提议立太子,这两件,都会让皇帝想到一件事:   死亡!   “喜,你的奏疏措辞之剧烈,十倍于优旃之言,恐怕要被斩了脑袋啊!”   这也是茅焦来廷尉监牢见喜的原因,他想拉这个触碰逆鳞的莽撞人。   “立刻陈书向陛下认错,或能免死!”   喜默然半晌,却道:“御史大夫,从前没有雕版印刷,也无纸张时,我喜欢将律令抄到竹简上,一抄就是十年。”   “那些法律答问上,只有两种情形,对、错。我一遍遍告诉来询问律法的黔首。切记要做律令上认为对的事,不做错的事。”   他抬起头:“在狱掾眼中,这世上的事,唯对错而已,喜认为自己没有错,是陛下错了,故纵然死,亦不悔!”   “你!你怎么如此固执呢?”   茅焦气得想将牢狱踢开,将喜揪出来扇几耳光,让他清醒清醒。   曾经,公子扶苏也固执得不行,认为全天下就自己敢说真话,一次次顶撞皇帝,遂受冷落。   但那是他未经世事,被打发去海东吃雪两年,跟黑夫学了点东西后,扶苏也变得圆滑,回咸阳半年了,即便看到许多不顺眼的事,亦未曾发一言。   可喜是从基层调上来的,为官二十载,他就不明白,这世上并不是非黑即白,若不加变通,是没法做事的么?   “因为,我答应过人一件事。”   喜笑道:“在安陆县,我有一个很看好的晚辈,十多年前,我曾经对他说过一句话,过了十多年,他在我入咸阳任官前,又回赠给了我,请我勿要忘记,如今若要违背,岂不是让那后生笑话,说我虚伪。”   “是什么话?”   喜的神情变得认真:“法者,天下之程式也,万事之仪表也!”   “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他退到墙边,对茅焦长拜:“为人臣,喜不敢欺君,为法吏,喜更不敢见错而不言!”   茅焦无言以对,他能怎么说,他能告诉喜,自己也知道皇帝在往歪道走,但劝了也没用,索性闭口。   机敏的人都看得出来,皇帝身体渐渐不好,求长生遥遥无望,恐怕没几年了,对茅焦而言,保持现状,拖到山陵崩塌,拖到公子扶苏继位,这就是他的目标!   到那时,一切问题,就能迎刃而解!阿房、边戍、征战,都能停下!就能真正做到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他已经放弃了老主人,期盼新的可能。   茅焦相信,扶苏,乃至于南边的昌南侯,也是这样想的!   所以乘着这秦始皇换相,李斯为左,冯去疾为右,朝局动荡的机会,茅焦也在借着整顿吏治的机会,打压那些可能反对扶苏继位的人,安插亲近扶苏者。   可这大好形势,都给喜一封奏疏给破坏了!   “御史大夫!”   就在这时,廷尉蒙毅再次来到身后。   “一刻到了?”   茅焦有些发怔,哪怕真有读者将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从头看到尾,也不过半刻吧?   蒙毅面容严肃,屏退左右后,在茅焦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茅焦顿时勃然色变,指着喜大骂道:   “你这安陆荆蛮,真是好大的福气!半年来,长公子未曾发一言,可这次为了你,一个区区六百石侍御史,却毅然入宫,力劝陛下留你性命。若连累他惹怒了陛下,再次失了帝心,喜,不管你本意如何,是对是错,你都将是大秦的罪人!” 第0669章 君道   秦始皇被喜的奏疏气吐血了。   过去三十年,他曾接到过无数奏疏,多有谏词,但多是拐弯抹角,譬如李斯的《谏逐客书》,都是摆明事实,跟他慢慢讲道理。   但从没有一篇奏疏,从头到尾,都在批评他:你做得不对,失了君道!   “合符节,别契券者,所以为信也;衡石称量者,所以为平也。”   这乡下来的老法吏大概是文书抄多了,写东西干巴巴的,不似李斯那样有文采,也不像茅焦那样,每次直点主题,啰嗦得不行。   但他一开篇,就用每个秦人每天都要做的合符节,称米量来作比喻:法律,就是这符节和衡石,而秦始皇,则是操纵它们的人。   所以君主,才是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而喜接下来长篇大论地告诉秦始皇帝:你这标杆,已经彻底弯了!   “一统之前,陛下尚能尚贤使能,无贪利之心,万事皆决于法,则吏民亦勤勉苦耕,闻战则喜,戮力同心,致忠信,而谨于臣民之道。”   可如今,陛下你做的都是什么事呢?   喜指出了秦始皇帝这些年做的谬误:“陛下把自己的刚强英明用到错误的地方,以为人真的能够长生不老,而一味的追求不死。先信任方术士,给他们大把钱帛炼制丹丸,还打算不顾风险,乘船前往仙岛。”   “如果君主喜欢偏斜颠倒,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邪恶不正,官吏投陛下所好,在各地编造神仙祥瑞不知凡几。”   “最终却发现那不过是群骗子,一怒之下皆坑之,可陛下还不死心,又醉心于寻找西王母邦。发十万人筑通西域之驰道,少府三分之一的钱,都耗费在上面,其余三分之二,亦入于骊山、阿房。”   “非但如此,陛下富有四海,却不念及那都是民之脂膏,常大兴土木,大修宫殿庙宇,口赋越来越多,租税越来越重,徭役也一年带头没个完。君主热衷于贪图财利,那么大臣百官就会乘机跟着去多拿少给,以致于没有限度地盘剥百姓。天下黔首,被压得无喘息之机,山东之地,遂有群盗四起,边境之地,逃卒不知凡几,于是吏治国事败坏。”   总结下来就一句话:“君者,吏民之源也;源清则流清,源浊则流浊。”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吏治之所以败坏,源头就出在陛下你身上啊!   喜最后说道:“君道不正,是天下第一大事,诸卿却都讷讷应诺,一味顺从,小臣职位虽低,却不能知而不言,于此不言,更复何言?故今日冒死竭忠,望陛下能改变心思,正本清源,若能如此,便是大秦宗庙、社稷、国家之福,亦是天下黎民百姓的幸运。”   上一个敢这样痛骂秦始皇的人,叫高渐离。   皇帝倒是将奏疏看完了,但看过之后,脸红耳热,气得当场吐血半升!   “这就是黑夫、茅焦举荐入都的人?这安陆荆蛮,竟敢说朕弯了?”   缓过气来后,暴躁的秦始皇勃然大怒,第一反应是把这老吏抓起来,杀了!   但等到喜真的被抓进廷尉监牢后,秦始皇却又踌躇了,强忍着愤怒,将奏疏又看了两遍,一会拍案大怒,一会又若有所思……   直到今日执殿的中郎户令,赵高之弟赵成来报,说长公子扶苏请求谒见。   “朕知道他会来。”   秦始皇放下奏疏,不动声色,让谒者宣公子入殿。   他很清楚,喜、茅焦、蒙毅,甚至还有蒙恬,在这些人眼里,自己近年来一直在做错事,而扶苏,是未来能补救“错误”的人。   皇帝被喜直指疮痛的震怒,变成了心里阴冷的邪火。   “坏人朕当,好人你做,是这样么?”   但事实却是,坏人没那么好当,好人的名声,也没那么便宜就能挣到!   “朕倒要看看,你要如何为此人求情!”   皇帝高坐君榻,而公子扶苏由赵成及谒者引入殿中。   秦始皇没有让众人退下,宫女侍者们就战战兢兢地侯在门口,今天皇帝心情不好,只能乞求待会千万别有一场父子冲突。   秦始皇性情越发乖戾,半年来,宫中每隔几日,都会几个看到不该看,听到不该听话的寺人宫女,人间蒸发,公子扶苏挑这时候谒见,真是糟糕极了。   扶苏年青时长得很像他母亲,芈妃,而现在他年近三旬,留了须,举手投足间流露的楚式贵族气派,又总让秦始皇想起一个人:昌平君……   不过算起来,自从开始将行踪神秘化后,秦始皇已经两月没见扶苏了,胡亥倒是常带在身边。   中规中矩的行礼,近前后,扶苏在五步外下拜:   “扶苏今日此来,是想恳请父皇,惩处一人!”   他没有大喊什么“主明臣直,恭喜父皇得一直臣”,倒是出乎了秦始皇的意料。   “哦?是谁得罪了一向宽厚仁德的长公子,你想惩罚谁?”   扶苏抬头,看着已数月未见的父皇:“正是御史府的侍御史,喜!”   ……   “陛下根据群臣之才,授予职事,依照职事责求功效。功效符合职事,职事符合主张,就赏;功效不符合职事,职事不符合主张,就罚。”   扶苏说明了他认为,必须惩罚喜的理由:   “扶苏听闻,韩昭候昼寝,身边两个小吏侍候,一个典冠,负责戴帽;一个典衣,负责穿衣。典冠看着韩昭侯睡觉冷了,就给他盖了件衣裳。后来韩昭侯醒了,问是谁盖的。左右回答:典冠。于是,韩昭侯把典冠与典衣都处罚了。”   “处罚典衣,是因为他渎职;处罚典冠,是因为他越职。”   “如今喜身为侍御史,本该纠察官吏,却干了谏议大夫、博士的职事,向陛下进奏疏谏言,且不论他说的有无道理,侵官之害甚于寒,故喜当罚也!”   秦始皇淡淡地说道:“那当如何罚?”   扶苏道:“律令自有章程,轻者夺职,重者远谪。”   “不管如何,喜的罪过,都不至于死,是么?”   秦始皇看出来了,扶苏这是以退为进啊,与先前强谏的做派,真是大相径庭。   秦始皇摇头道:“这是《二柄》里的话啊,你开始看《韩非子》了?”   “是。”   “你过去不是一向拒绝么?不是一直讨厌韩非之言,觉得那是游说主上学会虚伪,玩弄阴谋权术,不合君子之道,极为不齿么?”   扶苏道:“那时候扶苏少不更事,后来才知道,韩非子所讲的,不止是术,还有法和势,扶苏还曾在府库里,找到过他与父皇的对话……”   自己与韩非的对话?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吧?   秦始皇闭上了眼睛,回忆那有趣却又吃力的对话,有趣在于韩非所述与秦始皇所欲几乎完全契合,吃力是因为,韩非是个结巴。   “朕都快忘了,与他说过什么?”   扶苏道:“父皇曾经与韩非议论法、术的利弊,最后问他,君主使用申不害的术,而官府实行商鞅的法,可乎?”   “韩非的回答是,申不害的术不够完善,他曾说:‘办事不超越自己的职权范围,越权的事即使知道了也不说。’办事不超越职权范围,可以说是守职;知道了不说,这是不告发罪过,与律法相悖。人主以一国之吏民的眼睛去看,所以看得最清楚;用一国之吏民的耳朵去听,所以听得最明白。假若众人碍于职权,知道了却都不说,那君主还能假谁之耳目?”   “现在喜也只是将他听到看到的事,告诉了父皇,岂有自戮耳目的道理?”   “这是《定法》里的话。”   秦始皇笑道:“你读的还真不少,肯定也看了《说难》吧,不然怎么忽然就学会了以退为进。”   “韩非写得好啊,说难也,故谏说谈论之士,不可不察爱憎之主而后说焉。扶苏,你也开始琢磨朕的爱憎喜恶,然后加以游说了么?说来说去,还是想让朕留喜性命。”   扶苏再拜:“儿臣不敢,只是父皇曾告诉过我,法者,治之端也,法家,是大秦立国之本。故对父皇而言,术士可坑,儒者可逐,墨家可疏,倡优可刑,但惟独法吏,尤其是这等忠厚勤勉的法吏,不可贸然诛杀!”   “且父皇前些年才表彰过喜,还卓拔他入咸阳为吏,若动辄论罪杀之,恐怕天下人,会说父皇叶公好龙……”   秦始皇仿佛不认识扶苏般,将他上下打量。   他真的变了,不再有昔日天真的议论,不再有白痴的顶撞,说话变得有理有据,这也是半年来,他第一次出面发声吧?   是因为做了父亲,开始变得稳重成熟?   扶苏的婚事并不显赫,他与麃公之女孙六年前就已成婚,夫妻恩爱,现在,第二个孩子已经出生。   亦或是,亲自承担责任,肩负身死后,有所觉悟。   两年前,秦始皇恼怒扶苏入谏,一脚将他踹到辽东领兵,征讨海东,亲历艰辛,又和秦始皇最器重的将军之一,学了不少吧。   不容易,没毛的小家雀,总算会飞了。   但在秦始皇眼里,这跟没长出几根毛的雏鹰扑腾着翅膀,想要教老鹰飞翔般,幼稚得可笑!   “从朕杀韩非时起,便已是叶公了……”   最让秦始皇不满的是,扶苏彻头彻尾,搞混淆了一件事!   他本末倒置,根本不明白,君道的真正含义!   扶苏还要再劝,秦始皇却打断了他。   “而且你错了,扶苏。”   秦始皇脸色阴沉下来,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在灯烛映照下,投射出巨大的阴影,将扶苏整个笼罩!   “大秦自孝公变法以来,最先死的,死得最多的,不是策士,不是儒生,更不是什么墨者、术士。恰恰是这群法家,这群秦吏!” 第0670章 独断   “你以为,商君变法是为了什么?”   咸阳宫大殿内,隔着陛上的一排排火烛,秦始皇将这个问题抛给了扶苏。   每个公子王孙,成年前后,都会有师、傅教授知识,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史”,太史令胡毋敬曾对他们讲述秦国的往昔,那段筚路蓝缕的历史,扶苏自然是清楚的。   “禀父皇,昔时我厉、躁、简公、出子之不宁,国家内忧外患不绝,三晋攻夺我先君河西地,诸侯卑秦、丑莫大焉。孝公继位后,欲东伐,复穆公之故地,修穆公之政令,故颁招贤之令,使商君变法,自然是为了富国强兵……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富,国以富强,故百姓乐用,诸侯亲附。”   秦始皇颔首:“嗯,富国强兵,你只说对了两点,但还有一点漏了。”   “那便是集权,集举国之权,操持于君王之手!”   秦始皇说道:“权制独断于君则威,断于公族、庶长、卿大夫,则就会出现厉公、躁公、简公、出子屡屡被弑之事。不说秦之变法,魏、楚之变法,亦都是打击公族,削弱封君,彼辈不除,便是贫国弱兵之道。故商君变法,做的事便是将秦之贵公子绳之以法,并使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只有大权独揽于君,秦才能专心耕战,一意东出!”   扶苏点了点头,同时忽然发现,今日的秦始皇,居然极其耐心,居然会与他说这么说。   问题又来了:“你以为,先君惠文王杀商鞅而留其法,又是为了什么?”   扶苏应道:“听闻是惠文王为太子时,与商鞅有隙,继位后,宗室多怨商鞅,商鞅逃亡,后又返回封地造反,事不成,便被车裂以徇秦国,众人皆言,他是作法自毙……”   “就这么简单?”   秦始皇冷笑:“孝公变法时称,宾客群臣有能出奇计强秦者,吾且尊官,与之分土。他信守诺言,将商地十五邑封给商鞅,而此时秦的关中之地,集小乡邑聚为县,不过三十一县……便如同朕将整个楚国故地封给某位大臣,你觉得,君臣能相安么?”   “商鞅为秦集君权,诛公族,绳宗室,可变法之后,他却成了最大的封君,足与秦君分庭抗礼,独立为诸侯,当时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弃封邑,退隐告老,第二,便是死!哪怕他未曾得罪宗室,那也是匹夫怀璧!”   商鞅,这个主持了变法的人,实死于他精心为秦国打造的集权之道,法家给君主献上一把杀人的刀,却没有刀鞘,那把刀,可以指向任何人,包括他们自己!   他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法家,也是第一个死掉的“秦吏”,但绝非最后一个。   集权,这就是历代秦王孜孜不倦的路,从秦孝公开始,到秦昭王时臻于鼎盛,但后来两代,却被吕不韦破坏殆尽。   那位来自卫国的“仲父”热衷分割君权,妄图让相权膨胀,实现共治朝堂,他在《吕氏春秋》里鼓吹:“天下,非一人之天下也,天下之天下也”,还用了一字千金的噱头,加以宣扬……   吕不韦差点就成功了,那些年宗室、外戚势力,也在不断抬头,眼看秦王们的百年集权,就要毁于一旦。   这也是秦始皇,如此恨他的原因。   可就在那时候,秦始皇读到了一本书,里面有一句话,让他拍案叫绝!   “独视者谓明,独听者谓聪。能独断者,故可以为天下主!”   这话,已经比商鞅的“法者,君臣之所共操也;信者,君臣之所共立也”更进一步!   秦始皇仿佛找到了知己,大呼:“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等韩非入秦后,秦始皇与之深谈,对何为“君道”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   “能使君王集权之术便是道,君贵独也,道贵一也!”   统一,独断,这就是秦始皇施政的基石,为了统一,他绝不分封子弟,坚持郡县制,为了独断,他不断打击丞相的权势,昌平君之后的隗、王二相,不过是盖章用的戳子,以及好看的礼器,等到了李斯、冯去疾,亦毫无为相者的尊严,秦始皇说换就换。   秦始皇踱步到跟前,他与扶苏的身高差不多,但戴上冠冕后,就显得更高。   这是十年来,秦始皇第一次对扶苏说这么多话。   因为皇帝认为,过去的扶苏,连知道这些事的器量都没有……   至于现在?呵,在所有父亲眼中,儿子永远是“不成器”的。   哪怕我们成长再多。   他摇头道:“你倒是学会了投朕所好,读《韩非子》,用里面的事来劝谏,但你,却连朕为何喜欢都不知道!真是白看了!”   秦始皇是骄傲而自负的,他坚定的意志,是使天下一统的直接动力,若无独断,就没有六国人才归秦,没有郑国渠,若无独断,就没有第二次伐楚。   而他始终认为,现在做的事情,东伐西讨南征北战,都是高屋建瓴的决策!   而想要完成这些,且不说长生不死,起码要长寿……   那群尸位素餐的官吏,那批吵吵闹闹的百家,那些鼠目寸光的黔首。   他们关心的只是爵禄高低,蜗角之争,衣食冷暖,怎会看得懂泽陂万世的伟业?   愤恨,不解?无所谓,有高人之行者,固见负于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骜于民。愚者闇於成事,知者见於未萌。民不可与虑始而可与乐成。论至德者不和於俗,成大功者不谋於众!   他要做的,是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真正的皇帝!   今日的这场父子局,信息量太多,扶苏有些发怔,但他没有忘记自己今日的目的,为喜开脱。   “但这,与父皇惩处喜,并无关系啊……”   “你还是不明白……”   秦始皇有些失望,他负手返回陛上:“既然汝等一直与朕说法,那朕便对喜以法论处。”   还不等扶苏高兴,秦始皇便道:“你说喜当以越职论罪,那诽谤罪呢?”   论对律令的了解,扶苏怎可能比得过秦始皇呢?那可是他在手边把玩数十年的东西啊。   秦始皇将那封害他吐血的奏疏扔到扶苏脚下,让他自己看:“这些话,句句皆是诽谤!”   扶苏捡起奏疏读了一遍后,亦大吃一惊,喜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大胆……   诽谤罪,这是几年前新立的一项罪名,任何有损于秦始皇的言行,都必将视为大不敬,必将遭到最严厉的惩处,轻者流放,重者当诛!   皇帝是神,皇帝不会犯错,皇帝也不能容许任何批评,哪怕是善意的!若放纵它们汇聚到一起,就能敲碎巨人身上的闪烁镀金,露出凡俗的斑驳铜锈。   “扶苏,你现在听懂了么?”秦始皇的声音传来,是那么的冷血。   “法者,治之端也,此言不错,但后面还有一句话,君者,法之原也!”   秦国律法是哪里来的呢?一开始是公族宗法,后来商鞅入秦,带来法经,稍加损益,遂有秦律。但这法里,却掺杂了君主的意志,秦孝公、秦惠王以此来铲除公族,杀死商鞅,秦昭王也以此赐死白起,兔死狗烹,让范雎掉了脑袋。   今天,皇帝的意志也融入了律令中,乾纲独断,只要他想,随时可能往律令里添加条款:诽谤、妄言、挟书等言论罪,也能将服役期限从一年改为三年,将每年的口赋从一次变成十次。   那样一来,还有固执的官吏说他带头坏法么?   那样一来,他们面对这样的律法,是不是得乖乖执行?   这就叫朕既律令,这就叫言出法随!   法为什么需要变?是为了便国,是为了利民么?   不不不,它不是要让黎民黔首生活更好而变,而是根据皇帝的大欲而变。   秦始皇对此,无比清楚:   “说到底,法,不过是朕用来驾驭天下的器械,就像衡石,就像方升。”   “而吏,不过是找来操作器械的人,用爵禄换取其忠诚,他们就像弩机上的零件,随时可以替换!”   “你要明白,这千百人里,没有谁是不可或缺的。”   “高至丞相李斯,下到区区亭长,皆如此,哪怕是黑夫,哪怕是喜,也一样!”   每一句话,都震得扶苏耳廓嗡嗡作响。   他花费半年披挂的甲胄武装,被秦始皇的利剑轻易划开,隐约觉得有不妥之处,但却无从反驳,只能低头默然。   但秦始皇却不放过他。   “扶苏,你以为,喜的这奏疏,是不是诽谤?”   扶苏冷汗直冒,说是诽谤,那喜就要罪上加罪,很可能被诛。   说不是诽谤,那就说明,扶苏也认可喜的话,这个问题,真难回答啊……   更难回答的话接踵而至。   “你觉得,朕若是错了,需要想尧舜那样,罪己认错么?”   “你觉得,朕没办法长生不死么?”   还有一个问题,秦始皇并非直接问出口。   “你觉得,自己羽翼已丰,这就等不及了么!?”   ……   看着陷入两难的儿子,秦始皇喉咙发痒,又想咳嗽了。   他好希望他说是啊,那是期待。   又好希望他说不是,那是不甘。   皇室的父子关系,与一般黔首人家不同,而更像狮子。   哪怕是雄狮,也会有舐犊情深,但当幼狮一天天长大,二者的关系,却多了敏感和冲突。因为年轻力壮的孩子,随时会取代日渐衰老的自己,变成族群的首领。   动物尚且不甘,会将孩子远远赶走,何况是人?   “扶苏……不敢。”   扶苏语塞,直到人生第一次与父皇正面交锋,他才发现,在皇帝面前,自以为充分的准备,竟如此不堪一击。   自诩为深思熟虑,却显得无比浅薄。   但他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不止决定了喜的生死。   “若昌南侯在此,他会如何说?”   电光火石间,扶苏闪过一个念头,对秦始皇长拜道:   “扶苏坚信,父皇能长生不死!儿臣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 第0671章 美梦   这场十多年来,父子二人唯一一次正面的对话,在扶苏大声说自己愿去西域昆仑,为父皇寻找西王母邦,求长生后,戛然而止。   “你怎么说了和胡亥一样的话?”   秦始皇愣了愣后,没有露出喜悦,也没有再让扶苏回答那几个难死人的问题,更没有答应扶苏的请求,只是让长公子滚出克。   扶苏提起的这件事,亦是秦始皇的心病之一。   自二十七年,秦始皇从陈宝祠巫雅口中听闻“西王母”的传说,开始将西拓作为国策,至今已八年矣。   而三十一年时,李信破月氏,杀月氏王,月氏五部歙侯星散,两部投降,一部去漠北投匈奴冒顿,一部向西逃到西域北道蒲类泽,一部向翻过祁连山,遁入雪山高原。河西遂入于秦,在那设置了“张掖郡”,自此之后,从咸阳去往西域,通畅无阻……   只可惜,李信派人走遍了祁连山,这座山海经里疑似“昆仑之墟”的山脉,除了茹毛饮血,身披羊皮的氐羌部落外,没有找到任何西王母邦的痕迹。   秦始皇略感失望,但又有说法,认为昆仑并非祁连,它方圆八百里,高万彻,远在西域。   秦始皇又看到了一丝希望,便任命乌氏倮之弟,乌氏延为张掖典客行人,秩六百石,专门负责向西域通商通使,寻找西王母邦,五年来,倒也每年都有回报。   三十一年,刚打通西域,便有张掖郡近边乌孙部在乌氏延带领下,来咸阳朝贡。   三十二年,乌氏商队终于越过了流沙大漠(白龙堆),抵达了绿洲之国楼兰,楼兰王震惊于秦朝商人的富裕,向秦朝派出使节,并进献美女。   三十三年,乌氏商队继续在南道行进,抵达早就间接同中原通商千年的美玉之乡,一个叫于阗的小邦,数不尽的白玉被送回,为了纪念此事,秦始皇令李信在张掖最西面筑玉门关,但可惜的是,在据传说西王母别居的“玉山”,除了采玉的矿产,并无神迹。   三十四年,有丝绸和红糖开道,乌氏商队沿着绵延千里的昆仑山麓,彻底走通了西域南道。   但一路走下来,都未曾寻觅到西王母邦,但在疏勒,却听来当地买丝绸的康居商人说:“葱岭之西有国居高山,有天马”。吸引了乌氏的注意,在翻过葱岭后,抵达了名为“大宛”的城邦,虽非西王母邦,但还是以高价购得神骏如龙的“天马”两匹,连带当地著名的物产葡萄、葡萄酒若干,送回咸阳,震动一时……   与此同时,李信也出玉门关,追击游猎在蒲类海的月氏贵霜歙侯,大破之,斩首虏数千,并进军至西域北道的姑师,远眺北山(天山),同时为中原带回不少西域瓜果,秦始皇遂封他为关内侯,号“定远侯”。   但西王母邦,依然毫无踪迹,大半年过去了,西域再无消息,甚至连陈宝祠巫雅也已死。   秦始皇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差,可虚无缥缈的“昆仑墟”却如此难寻,他有时候深夜难眠时,甚至会感到绝望和寂灭……   于是他起身,让仆从掌灯,走进一座偏殿,这里面,挂满了六国画工所绘的“西王母像”。   七国的画工,技巧手法各有不同,楚人的轻灵飘渺、燕齐的神仙想象、三晋的各色染料,再加上秦国工匠对细节的偏执,便能作出世上最完美的画作。   最让秦始皇满意的画像很大,直接绘画在宫殿墙体上。   画工想象中的昆仑墟瑶台无比奢华,在群仙簇拥下,王母上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真灵人也……   秦始皇一生没有迷恋过哪个女人,除了这位神仙,他无数次希望,她能脱壁而出,散发着神光,让这巨大而冰冷的宫殿里多点暖意,再带着他遨游仙境,而他,也会站在云端,自豪地为她介绍自己一手开创的伟大帝国!   “那是朕的大秦!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但终究没有,次元壁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   秦始皇的手,轻轻触碰这画像,发出了质问:   “西王母,你在哪?是真有其神,还是巫祝拿来诓骗朕的!?”   这场长生不死的美梦,该不该继续做下去?   ……   怀疑一旦产生,便难以拔除。   到了次日,谒者惊讶地发现,勤勉了三十多年的皇帝陛下,难得地没有办公,批阅奏疏,而是让所有人退下,他独坐殿内,手撑着头,一直在思索。   皇帝独处了数个时辰,接着,又连续召见了几波人。   最先来的,是少府姚贾,和中车府令赵高。   老姚拖着病体入宫后,才发现秦始皇问他的,是关于阿房、骊山两个大工程的进度,以及驭使人数。   姚贾颤颤巍巍地说道:“禀陛下,阿房三十万,骊山二十万……”   “传朕制,使公子扶苏监阿房!”   “诺!”赵高虽然折了左手,右手还能用,当然知道秦始皇一旦喊他,都是要拟诏的。   秦始皇有自己的考虑,当然不可能扶苏、胡亥说想去哪,就让他们上路,且西边有李信、乌氏延,他们耗费四五年时都一无所获,去几个公子,除了叉着腰指手画脚,能有别的用处?   但扶苏既然表明了自己的孝心,那秦始皇就必须有回应,好啊,这么关心你公长生不死,那就去监造阿房,也算尽一份孝心了!   但第二个命令,就让人有些玩味了。   “阿房余十万徭役便可,调二十万人,往骊山,左丞相李斯监,中车府令赵高为副……”   姚贾有些发愣,这道诏令,很值得玩味啊。   首先,这是“阿房可以放慢,骊山要抓紧”的意思?   还是“朕不想让公子扶苏管太多人”的意思?   还有,李斯负责名义上监工,这到底算秦始皇对他的信任呢,还是再次贬低呢?   最后,让中车府令赵高搀和进去,又算怎么回事?   姚贾素来机敏,但这次亦满脑子疑问,但没有表现异色,应诺告退。   等姚贾离开后,奉命拟诏的赵高,却跪在秦始皇面前,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水跟泉涌似的……   秦始皇嫌弃地看着跟了自己三十年的老伙计:   “你哭什么?”   “臣……臣。”   赵高难掩悲伤:“还望陛下勿要让臣去骊山,让臣去西域吧,赵高也姓赵,愿做陛下的造父,就算拼尽老命,也要寻到西王母邦!再回到咸阳,载着陛下去那神仙之境,食不死药,饮天池琼浆,必得长生!秦社稷有万世,陛下亦能治万世!”   “过去不是都惧怕西域辽远荒芜么?怎么近来,人人都来抢这份差事?”   秦始皇笑了,但慢慢地笑容收敛,看着伤心不已的赵高。   “你明白了?”   赵高不敢回答,只是拜在地上,用断手撑着地,右手抹去脸上的涕泪,更伤心了。   “也只有你明白啊,善,明白也好,你办事,朕放心……”   不等赵高回答,秦始皇便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说着,他就踱步走出殿门,站在巍峨的章台宫之上,远处是繁华的咸阳。   宫中之人看到皇帝身影,不管隔着多远,都立刻匍匐跪地,战战兢兢。   秦始皇却不看这群蝼蚁,他目光太远了,眼里只有天空的层云,以及日月星辰。   夕阳正在远方垂垂落下,秦始皇看到它,仿佛看到了自己。   他指着那轮红日,忽然说道: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第0672章 骄傲   “兄长这是怎么了?”   宿卫宫中的中郎户令赵成,在偏殿让官员们休憩的地方见到赵高时,他依然流泪不止,不由大惊,急问发生了何事。   “你看那太阳。”   赵高指着已落入西面宫墙之下,即将看不见的日头:“我看他初升,其出也,虽沧沧凉凉,但远近为之生光。等到如日中天时,其温如探汤,光耀九州,何等的辉煌气魄。但如今,却垂垂将暮,其没之后,天地将为之黯色。我看了全程,事到如今,岂能不悲?”   说着,却又忍不住哭了起来。   他心中想道:“高渐离骂陛下‘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等它真正落下那天,天下人拍手称快者不知凡几,而唯一会伤心的,恐怕就只有我,还有公子胡亥了吧……”   赵高的眼泪是发自真心,毕竟三十年君臣之义,但他可是赵高啊,哭过之后,会立刻擦干自己的泪,为自己的生存而拼尽全力!   太阳落下之后,该怎么办?作为分享太阳光辉的徒附,赵高明白,一旦庇护自己的光没了,蒙毅、黑夫,那些手握重权的人,轻而易举便能置自己于死地,而新登基的二世皇帝,一句话,便能让他为老皇帝殉葬!   赵成没有领会兄长的深远心思,只是低声说起了昨日他在殿中听到看到的事。   “长公子是真的变了。”   他嗟叹道:“那直愣的性情大改,陛下也变了,昨日竟能耐心教诲公子,这等事,过去从未见过。如今又让兄长去监骊山陵,这是要尽快完工的意思啊,莫非是觉得长生无望,要开始准备后事了?”   “你错了,陛下不会变,虽有一时踌躇,但他绝不会改其政令,更不会向天命低头,空待鬼伯到来!”   赵高露出了笑,笃定地说道。   他与秦始皇君臣相处近三十年,很了解这位皇帝,他有很多优点,明断自天启,大略驾群才,果断敢决,目光高远……   总之,在赵高心目中,世上所有的溢美之词加起来,都不够夸赞秦始皇帝。   正因如此,他才能开创这前所未有的帝国,完成超越三皇五帝商汤文武的伟业!   但必须承认,秦始皇帝不是神,也是凡人,也有许多弱点,一如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风吹雨蚀,越是近处的人,越能发现上面的斑斑锈迹。   “惘、惧、恨、怒、疑、狂,黔首有的毛病,陛下一样不少。”   赵高见过的,刚刚登基的秦王政,那个十余岁的小少年,被吕不韦、赵姬簇拥着坐上王榻时,眼中闪过的迷惘。   当发现母后赵姬竟然与假寺人嫪毐生下两个孩子时,秦王政满是怨恨。   当明白一直被视为“仲父”的吕不韦只是想架空自己时,秦王政充满愤怒。   当被荆轲手持匕首,追着满大殿跑时,秦王政眼中流露过恐惧,事后目眩良久。   当信心满满的第一次伐楚,却落得个狼狈大败的结果时,举朝皆言楚不可再伐,秦王政亦满是疑虑。   当发现长公子不类己,统一后的天下也与预想的相差甚远,秦始皇一度狂躁不安。   但难能可贵的是,这些弱点,秦始皇帝都能一一战胜:   为了承袭六世余烈,他可以甩掉迷惘,继位为王。   为了嬴姓社稷留存,他可以战胜恐惧,平息嫪毐之乱,夺吕不韦之权。   为了得孝顺的名声,他可以放弃怨恨,原谅赵姬。   为了让东方群贤归心,他可以出离愤怒,采纳李斯之言,宽恕欺骗了自己的郑国。   为了完成一统天下的大业,他可以拒绝疑虑,起用王翦。   为了实现六合同风,他也可以克制狂躁,尝试接受东方六国的神祇,虽然最终没能成功,他也能忽然耐心起来,给扶苏一次次机会,让他慢慢改变。   但,时至今日,秦始皇帝,还保留着一个恶习。一只他永远无法征服的心煞,它蜗居在皇帝心中,汲取能量,越发膨胀。   “那就是……”   赵高看向巍峨的宫室,那里面,坐着孤独的秦始皇帝,他富有天下,却又一无所有。   “骄傲!(aojiao)”   ……   因为骄傲,皇帝认为自己功盖三皇,德超五帝,自称“朕”,天地之间,唯吾独尊。   因为骄傲,他甚至无法坦然接受,如神一般伟大的自己,竟也会和低贱黔首一样,注定死亡的事实。   因为骄傲,即便是全天下人都认为错的事情,他也会固执地做下去!那是对自己眼光的自信,不容任何质疑。   骄傲是秦始皇帝永远无法战胜的弱点,朝野上下,唯赵高看透了这点。   “陛下纵然会暂时消沉,但迟早会抬起头来,绝不迟疑地,将他想做的,要做的事,做完!”   直到生命前最后一刻!   而他赵高,亦不是引颈待戮之人!   的确,不改其政,这就是秦始皇的决定,在安排扶苏去监造阿房,使李斯、赵高监造骊山陵后,他又立刻振作起来,连夜批阅奏疏,接二连三,下达了数道诏令。   通往玉门关的驰道,今年必须完工,不管死多少人,花多少钱。   下诏去催促黑夫、子婴,询问南征进度:“大半年过去了,却一点成果都没,你黑夫自称好打慢仗,学的是乌龟呢,还是蜗牛啊?照这速度,怕是要再过二十年才能到北向户!”   派人去问蒙恬,秦燕赵三国的旧长城,何日才能完全连到一起,域外的匈奴与东胡,以及那群从六国发配去实边的豪贵,近来可还老实?若不安分,该杀杀,该打打,不要犹豫,朝廷会全力支持。   还有,巴蜀檄外西南夷不是要入贡么?今年可以让他们来了,但前提是:所有小邦,都得去掉王号,接受秦朝封的君长之名!   鬼伯越是催促,皇帝越是想要亲眼看到,这六合之内,巨鼎铸成的时刻……   一口气忙完这些事后,直到御史大夫茅焦和廷尉蒙毅战战兢兢地来请示,秦始皇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个人。   “陛下,喜,该如何发落?”   侍御史喜,已经在廷尉大牢里关七天了!是生是死,倒是给个准话啊!   “却将这荆蛮老吏忘了。”   秦始皇拍了拍额头,做了批示。   “喜有诽谤、越职之罪,留其性命,谪贬边郡!”   其实,就算是只考虑到南边的黑夫,秦始皇也不会直接杀了喜,他深知权术之道,也明白,一旦杀了此人,的确会使不少人寒心。   茅焦心中暗喜,询问到:“陛下,是让他去长城,还是岭南?”   自从三十四年后,但凡适治狱吏不直者,多去南、北两地建设祖国边疆。   “长城太近,岭南?黑夫与喜有旧,朕让他去那养老安度晚年?不,怎能如此便宜他!”   一想到那奏疏里骂自己的话,秦始皇仍会喉咙发痒,心里恼火,一拍案,说道:   “让喜去西边,去流沙大漠,到李信军中服苦役!” 第0673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做了大半辈子狱吏,断了几百起案子,喜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枷锁会戴到自己身上。   秦律有言,凡囚者,上罪梏拲(gǒng)而桎,中罪桎梏,下罪梏。喜犯的是诽谤皇帝之过,自然是最重的上罪,所以脚上有桎,双手有拲,脖子上还架着沉重的木梏,走出牢狱时极其艰难。   离开廷尉大牢,初见光明,他便听到一个声音。   “这不是喜君么?怎么,也是今日上路?”   却是上个月被喜判定贪污、不直之罪,要去岭南服役的曹咎,他罪责较轻,所以只着桎梏,反而比喜轻松。   喜不欲理会曹咎,曹咎却十分高兴地凑过来问东问西。   “喜君这是将往何处,莫非是与我同路?”   喜别过脸,押送他的狱卒代为回答。   “是要去张掖郡,去玉门关。”   “玉门关?”   曹咎做出一副吃惊的模样:“我可听说那地方流沙千里,几百里只有一个亭障,喜君这把年纪,一个长在南方水乡的人去了那荒芜之地,受得了么?”   如果说,方才曹咎还有些谨慎的话,当听说喜要去的是西域而非岭南,他便没了顾虑。   “我很佩服喜君这样的人。”   曹咎举起手上的木梏,对送他进大牢的喜咬牙切齿。   “精洁正直,慎谨坚固,审悉无私,微密纤察,安静毋苛,审当赏罚,那《为吏之道》写的,简直就是你本人啊,更难得的是,一心为国,竟敢指摘到陛下头上!”   “但那又如何?”   喜冷冷地看着曹咎,曹咎却笑道:“喜君,可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曹某,没错,我是贪腐不假,居官善取,安家室而忘官府,犯了为吏之五失,罪有应得。但喜君一心为国,为官廉洁公正,到头来,不也落得和我一个下场么?”   “不不不。”他继而摇头:“喜君可比曹某,多戴了一个木拲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曹咎凑近喜,胖乎乎的脸上满是讥讽:“这意味着,现在的大秦,早就不是十几二十年前了!”   “说实话的罪,可比贪腐钱帛,重多了!”   他说这些话,希望能让喜悲愤,让喜绝望,让他眼中的正义动摇,坠落,最后粉碎。   “说完了?”   但喜听完之后,却不为所动,只是偏头吹了吹肩膀,仿佛曹咎的靠近,让空气变得污浊。   他是南郡人,多少听过屈原的事迹,数年前去洞庭君赴任,沿着沅水逆流而上时,也听过那几句著名的话。   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安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   他说道:“律法没错,我也没错,错的是汝等。我相信,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只望你,我,都能活着看到那一日!”   言罢,在狱卒的催促下,喜艰难地迈动脚步,向外走去。   “喜!”   曹咎涨红了脸,大声道:“我是污浊,但我出国都,亲朋好友皆来相送,一路上衣食无忧。但喜君你,犯了谤君之罪,有人敢送么!?”   喜并未回答,身影穿过人群远去,道旁之人皆避之不及,毕竟他可是得罪皇帝的钦犯啊。   曹咎洋洋得意地看着这一幕,他去的是南方,是昌南侯的地盘,家里已经通过气,自然会被好好照顾……   喜就这样一路西行,路过御史府时,昔日同僚都远远望着他窃窃私语,御史大夫茅焦也没露面,喜是被秦始皇钦定为“诽谤”的罪吏,官府的人公然来送,这不是打皇帝的脸么?   路过渭水,南眺正在动土修筑的阿房宫,喜朝那边遥遥行礼,因为他听说,是公子扶苏入谏,才保下了自己。但陛下动了怒,扶苏忙于接手阿房宫的监造事宜,这敏感时刻,也未敢来相送。   就这样孑然一身,走到杜亭时,一行人停下歇息。   “这便是武安君当年自刎的杜亭?”   喜打量着眼前这座不起眼的小亭,根本无法想象,威名赫赫,横扫天下的武安君,竟会憋屈的死于此地。他当年服兵役伐赵时,即便过了几代人,白起之名,仍能止赵儿夜啼。   白起当年得罪秦王,孤身上路时,也是满心悲凉么?也无人相送么?   狱吏忙着喝水吃饭,给喜解开了手上的梏,脚上的桎,却与牛马一起,拴在系马石上。喜手里端着碗粗糙的豆饭,看着据传是白起自杀,热血溅上后再也无法洗去的斑驳石柱,愣愣出神。   这时候,却有一乘马车抵达,带的随员很少,但细心的人仔细一瞧,便知道那马车的规格,是君侯一级的。   一名身着素服麻衣,三十上下的美丽女子下了车,在侍从、隶妾的陪同下,朝这边走来,到了五步之外,施施然朝喜行礼。   “尉氏之妇,来送喜君!”   ……   “原来是昌南侯夫人!”   喜没料到还有这么一出,连忙起身还礼,他听说黑夫娶了叶腾独女,但二人没什么私交,登门拜访也寥寥可数,故从未见过。   来到咸阳后,叶氏倒是差仆人来拜访,说是喜家里,请她捎带一点安陆物产来——喜一向清贫,家里送来的,无非是几件衣裳,一点北方不容易买到的稻米。   到这时,喜才听说叶子衿也在咸阳,但尚在孝期,数月来足不出户。   这当是她来咸阳两个月后,第一次走出家门,竟是为了送喜……   喜有些动容:“咸阳市肆之上,众人见我桎梏而行,皆避之不及,夫人就不怕来送我一介罪吏,连累了昌南侯?”   叶氏笑道:“喜君与良人的关系,谁不知道,既是同僚,还是乡党,他甚至视喜君为师长、楷模,要来连累,早连累了。再说,是良人一时失言,使喜君之名让陛下知晓,这才有了咸阳之行,归根结底,也是我家良人连累了喜君才对。”   喜摇头道:“是老朽自己惹的祸事,与昌南侯何干?”   叶子衿道:“良人常说,他生平最敬重者,不过三人而已,喜君便是其一,若他知道喜君离都远谪,而妾不相送,定会骂我是不懂事的蠢妇人……”   喜道:“但若陛下当真怪罪起来……”   叶子衿却浑然不在意,诙谐一笑:“那就怪我这蠢妇人自作主张,陛下总不至于和一个女子一般见识吧?”   叶氏人情做得很足,她并非空手而来,还送了喜两个仆人。   “一舍人,供喜君使唤,一女佣,供喜君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喜觉得不妥,叶子衿却道:“她二人是一对夫妻,也是安陆人,乃自由身,而非隶臣妾,并非赠予喜君,只是同路而已。玉门辽远,一路上也能陪喜君说说家乡话。到了地方,若想与家中通信,可使二人代传。”   她看向一旁的狱卒,笑道:“二人自有符传,食宿自理,这,不违法罢?”   狱卒哪里敢得罪昌南侯夫人?连连垂首应诺,也再不敢慢待喜了。   如此一说,喜也不好推辞了,只能道谢。   叶子衿还让人倒了一盏酒。   “妾代良人敬喜君,祝君早日归来!”   言罢,仰起头来,一饮而尽!素服麻衣的哀婉外表下,却带着一丝女子少有的豪气!   喝了送别酒后,喜只觉得,胸中块垒已消,再无悲凉。他看着复朝咸阳驶去的马车,颔首道:   “昌南侯有位好夫人啊!若为男儿,亦可为二千石!”   ……   叶子衿的家书传到豫章郡,已是月余之后的八月中旬,信上将这段时间,咸阳发生的动荡,都告诉了黑夫。   她说了司马欣之妻曹氏为其兄求情的事,但却认为“曹咎贪婪可鄙,不可用也,且自认为有良人庇护,行事张狂,不以罪吏自居”。   于是黑夫决定,等此人来到后,让他好好体验下南方生活,领会人世险恶。   更让黑夫惊讶的是,叶子衿,竟心有灵犀般,代自己去送了喜一程。   “真是好老婆!懂我!”   黑夫赞不绝口,对妻子的智商情商,佩服得真·五体投地。   这也让黑夫久在南方,生理空虚想找个当地妹子乐呵乐呵的想法打消了……   黑怂决定,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叶子衿还给他捎来了喜的话,只一句。   “何为法?何为吏?喜未曾忘怀,愿昌南侯勿忘之!”   “为了这信念,为了这句话,竟不惜得罪皇帝。”   黑夫苦笑不已,这即在意料之外,也在情理之中,将那样一个人,放到那样的环境里,若还能一片和气,视而不见,喜还是喜么?   想到这十多年为秦吏的生涯,想到喜远赴西域,可能再也无法见到,黑夫百感交集之下,也有些话想赠予这位“师长”!   黑夫立刻让人找来纸笔,眼下他们身处南昌城郊外,各地大军云集,正准备开拔,前去进攻闽越。军情似火,时间紧迫,容不得长篇大论,只够匆匆写一句话!   说什么呢?黑夫看着白纸,有些踌躇。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但写下去后,他却猛地摇头!   不,不!不该是这句,喜的远去,不是苍凉的永别,亦不是对世道黑白颠倒的哀叹。   黑夫将纸张揉成一团,扔进火里。他和着出征的战鼓,手持毫笔,认认真真,力道十足地,写了另一句,他认为配得上喜的赠言: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你的名字,可能不会尘封在云梦的棺椁里,载于几部秦简之上。   “但是喜君,汝之名,此时此刻,已天下皆知!” 第0674章 葡萄美酒夜光杯   黑夫笃定,喜自此之后,定能名扬天下,是太过乐观了,作为一个得罪皇帝的罪吏,喜一路上所受更多的,是白眼和慢待。   好在得了叶子衿安排的二人照料,衣食好歹有保障,押送的狱卒知道这罪吏与昌南侯交情莫逆,也不敢苛待,进入陇西郡后,喜居然还得以坐在车上,不必忍受徒步跋涉之苦。   八月中时,一行人来到清澈的大河边,名为“金城”的小邑处。   “喜君,过了此地,便是张掖郡了。”名叫“驰”的狱吏如此告诉喜,他是负责此次押送的吏,去过张掖两次,轻车熟路。   喜点了点头,他听说过,二十七年时,陛下西巡,听巫祝言西王母事,有意西拓,遂使黑夫、李信为之祭河源。   那黑犬白马二人在积石山献上二牢后,就跑到这一带,黑夫在此看到了西羌人的薅羊毛之术,将之嫁接到北地郡。不曾想,羊毛,竟成了帝国北方边疆诸郡的支柱产业,一件件厚实且粗糙,还散发着些许臭味的羊毛衣,不仅让戍守军士再无冻寒之患,更走入千家万户,成了北人必备的过冬之物。   而李信是位锐意进取的将军,他看出此地西有西羌之利,控扼大河上游,又迫近月氏,是兵家必争之地,遂令兵卒在此掘土筑城,因为掘到了不知什么时候什么人埋下的黄金,遂命名金城。   现如今,经过数年发展,金城已十分繁荣,尤其是过河的渡口处,每日都有来自咸阳的徭役、戍卒排队过河,他们奉命去修筑长达千里的驰道,以及上百个亭障。   而对面也不断有船只泊来,载着来自西域的奇异物产、驼铃阵阵的商队,甚至是胡人小邦的使团……   与喜他们擦肩而过的,便是一支在秦军士卒引领下,东张西望的使团,却见他们头发卷曲而黝黑,鼻梁挺拔,胡须浓密,衣着竟是一整块布披在身上,一直从肩膀垂落下膝盖以下。   中原人与蛮夷戎狄,衣着习俗有异:东方曰夷,被髪文身;方曰蛮,雕题交趾;西方曰戎,被髪衣皮;北方曰狄,衣羽毛穴居……   然而眼前的异乡人,却是第一次见,与传统意义上的蛮夷戎狄皆不同。   “应是西域胡人,那些胡邦,衣裳言语,千奇百怪皆有之。”   狱吏驰如是说,后来他们一问,果然是西域来客,一个名叫“大夏”的邦国使团,要入咸阳朝见秦始皇帝。   “大夏?不是太原别称么,陛下还称大秦疆域‘北过大夏’。怎么西边也有?”   喜有些被弄糊涂了,但也未深究,直到这时,一行人才算真正深入边陲。   但眼前的河西张掖,与喜想象中遍地枯石,绝无水草的荒芜沙漠,相差甚远。   呈现在他面前的,是一片雪山下的水草富饶之地,森林中,马鹿、獐子飞影掠过,草原上,牛羊成群结队,它们是关中牲畜的主要来源。   而在发源于雪山的河流灌溉下,两岸多有屯田,眼下正值粟熟,来自中原的一万户移民正在完成丰收。   不过,干活的仍以妇孺居多,男人们则骑在马上,手持矛戟,巡逻在刚建立数年的移民村邑周围。远处山岗上出现的人马影子,会让他们紧张兮兮,立刻敲锣警告,顷刻间,不管男女老幼,全民持械,鼓噪之声大作,远山的骑从,这才消失不见……   事后一问缘由,喜才得知,这里并不安全,来自湟中的羌人不时出没,掠夺农民们积累一整年的财富。那些羌人各有君长,没有统一约束,骑在马上呼啸而至,得手后又席卷而去,难以制止,如今已成张掖东南部的大患……   “李将军也派人来保护,甚至数次深入湟中,剿灭羌部,但这群天杀的羌人,像是闻到血味的野狼似的,怎么杀都杀不完。”   一个被羌人夺走妻儿的边地移民有些悲愤地告诉喜,他们现在只能自发组织起来,全民皆兵,与之对抗。   喜只是一个谪贬罪吏,他能做什么?只希望沿驰道修筑的烽火台,还有不断从中原调派至此的驻军,能保护这些黔首。   旅程继续向前,渡过黑水河后,治安略有好转,由于祁连山余脉的阻隔,西羌人已无法深入至此,但黑水下游的猪野泽,仍然盘踞着月氏五部之一的“休密部”。   作为唯一投降秦朝的月氏人,休密部被允许保留领地,但眼下,他们的存在,已同湟水西羌一样,对驰道构成了威胁,据说李信将军,已有将他们再度迁徙之意。   最终,到九月中时,喜终于抵达了张掖郡首府,昭武城。   押解他的狱吏已第三次来此,他告诉喜,相传这座城邑的建造,还有一个故事:逐水草而居的月氏部,一次狩猎来到这块水草茂美的地方,月氏王骑在高大的马背上向南远眺,巍巍祁连白雪皑皑,向北一瞅,绵绵合黎青翠欲滴,袅袅雾岚中百鸟和鸣,山脚下涛涛弱水一泻千里,令他心旌摇曳。   于是月氏王率领部族在茂密的芦草丛中放马狂奔,忽然,一对交配的马鹿跃入他的眼帘。月氏王看见这对高大的马鹿,十分狂喜,不便带着部众,张弓如月,引箭如飞,向双鹿射去。   但接着,那两只马鹿,竟踩着祥云飘向空中,顷刻消失在白云蓝天之间……   鹿虽未猎到,但马鹿消失的地方,却成了月氏人定居之所,月氏王抓来西域城邦的奴隶,在他们劳作下,一座城邑拔地而起,取名“昭武”。   如今,昔日引弓数万,独霸河西的月氏已灭亡,月氏王被李信砍了脑袋,部族或逃或亡。李信则鸠占鹊巢,秦人移民也随着驰道,慢慢迁徙到此,彻底改变了昭武城的人口结构,如今城内半数已是秦人。   在昭武城外,喜也终于见到了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征西大将军,定远侯李信。   与李信的初次会面是在弱水边游猎的营帐,李信高坐一张虎皮之上,身边是两个侍酒的美艳胡女,高鼻深目,喜进去时,她们正在为李信奉上精致的于阗白玉盏,接着将冒着寒气的觥盖打开,用金勺将带着甘甜之香的暗红色液体钥出,缓缓斟入盏中,再含情脉脉地双手奉上。   这是西域送来的葡萄酒,在咸阳是十分名贵的饮品,但在李信这,却跟喝水差不多……   但这副悠然享乐的做派,让崇尚极简主义的喜大皱眉头。   在喜眼里,李信是和黑夫完全相反的人,黑夫厚重,李信锐利;黑夫事事谨慎,李信不拘小节;黑夫节制己欲,李信及时行乐;黑夫打仗怂为先,喜欢结硬寨打呆仗,李信好用奇兵,他自己,就是用来刺穿敌人的剑尖。   还有,黑夫面黑,李信发白;黑夫被叫做黑犬,李信则被誉为白马……   但李信,亦有一种黑夫不曾有的,醉卧沙场君莫笑的豪情直爽!   “喜?我听说过。”   李信轻轻摇晃白玉盏,一旁的胡女还伸手为他擦去嘴角酒渍,酒汁鲜红,犹如人血:“你的名声,比你本人来得更快。”   “有人说你诽谤中伤陛下?又有人说你直言进谏,一心为公,因此被贬,你说,我该信谁的话?”   “都不可信。”   喜不卑不亢:“若为法吏,当自查信证据,不可轻信罪人言辞,将军请自度。”   “果不其然,的确是位直吏。”   李信笑了起来:“既然你精通律法,那就在军中,做军法吏吧!”   喜有些发愣,军法吏?那是百石的小官,虽然相比喜曾经的职务不算什么,但他现在是待罪之身啊,直接任命为吏,不要紧么?   李信的理由,却让喜哭笑不得,更加坚信,这位定远侯,是真醉了。   “我喜欢你这名,喜,喜气!”   李信指点着喜,起身倒了一盏葡萄酒递给他:“正好近来,张掖郡也有一件大喜事!你来的路上,可遇上大夏使者了?”   “大夏使者?”   喜拒绝了酒水,却想起一个月前,在金城渡口遇上的,披着一块垂膝之布当衣裳的一群胡人。   “不负数载苦寻,上千人倒毙大漠啊!”   李信今日心情甚佳,他将手中美酒高高举起,嗟叹道:“吾等找遍了昆仑、北山,都未寻觅到西王母邦踪迹,直到在葱岭以西造访大夏,他们竟知道,西王母邦的下落!”   美酒美人相伴,异域建功立业,都比不上能够一雪前耻的机会。他郁结多年的心结,总算被松开了一丝缝隙!   “李信这一次,总算未再辜负陛下厚望!” 第0675章 按图索骥   典客,乃是秦朝九卿之一,掌诸归义蛮夷,相当于后世的外交部+民委。   而典客之下的属官,有行人、译官、别火三令丞,分别管出使、翻译、蛮夷部落朝贡之事,此外,在边疆各郡,还设置了郡邸长丞,直接负责各属邦。   乌氏延,便是张掖郡典客长丞,这个新建的郡,户口虽少,但却控制着秦朝与部世界与沟通的孔道,乃至于“三十六国”的外交,所以秩禄比北地、陇西的高一些,六百石。西域的乌孙、楼兰、姑师、于阗等入贡,都要由他经手,可谓禄低而权重。   但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乌氏延却将西域事务统统扔给属下,亲自带着一个使团,匆匆前往咸阳。   那便是喜在大河渡口见到的蓬头卷发,高鼻深目,身披白布为裳的大夏国使节。   这群“大夏”人,好似乡巴佬进城,从进入大秦疆域起,就兴奋不已,看什么都好奇。   乌氏延对彼辈的一言一行都十分关切,让花了大半年功夫,学会大夏语言的译者一一道来。   “禀长丞,大夏人说,他们原以为,秦人高为三丈,声音洪亮,寿命极长,最高可达三百岁高龄……”   乌氏延嗤之以鼻:“我怎不知道?要是真能活三百岁,陛下也不会让吾等去寻找西王母,求长生了。”   译官道:“他们还说,秦人之所以长寿,其诀窍是整日喝凉水……”   乌氏延感觉很滑稽,据他所知,北地郡华戎军民,乃是学着黑夫郡尉的亲兵们,开始喝热水后,疾病才略有减少了,喝凉水长寿?好啊,让大夏人自己喝去吧!   而大夏人对“塞里斯”的国家想象竟是:“平和度日,不持兵器,永无战争……”   这就更与大秦无日不征的政教合一相差甚远了,对了,塞里斯,这是大夏是对秦人的称呼,直译过来是“丝国”。   大夏对秦朝,或者说中原的印象,就完全来源于丝绸,以及近来走俏的糖。   九月中旬,进入内史地区,看到市肆随处可见的丝帛后,大夏人变得更加兴奋,他们拿着叮当作响的银质钱币,疯狂购买所有看见的丝帛,完全不顾乌氏延:“这只是劣质粗帛,山东之帛更佳”的劝慰。   其结果,自然是因为使用违法货币,啥都没买到。   在中原普普通通的丝绸,在大夏人眼中,却是神迹和美的象征——这世间,哪里还会有第二种布料,披三层后,透明的丝质罗纱,还能将女神雕像的乳房、脐眼完全显露出来呢?   而对于丝绸到底是怎么来的,大夏人也当着乌氏延的面,进行了一次剧烈的争吵。   有人侃侃而谈:“赛里斯人所用织绸缎之丝,来自一种名为塞儿的小虫。此虫的大小约两倍于甲虫,吐丝时如树下结网的蜘蛛。蜘蛛八足,该虫也有八足。赛里斯人于冬夏两季建房舍蓄养该虫,并用该虫所吐细丝缠绕其足。先以稷养四年,至第五年改用青芦饲养。青芦为此虫最爱,虫因食之过量,血多身裂而死,体内即为丝。”   但有人反对这种说法,提出了更加离奇的想象:“应是林中有羊,有人勤加灌溉,梳理出之,成精细丝线,半似羊毛纤维,半似粘质之丝。”   此人在途径陇西,看到秦女纷纷织羊毛衣,更坚信不疑。   乌氏延越听越好笑,直到一个整日手持芦苇笔,在皮革上写写画画的文质学者说道:“不必争了,亚氏曾说过,丝织品,是由一种头上有角的大蛆所产之茧织成!”   乌氏延依然笑容满面,转过身却有些惊讶,那个叫“亚氏”的贤人也太厉害了吧,说的竟八九不离十,居然还能笃定,这种“蛆”形变先为幼虫,次为蛹,然后出蛾,一整合过程要用六个月的时间!   但其余大夏人皆笑之,认为这不可能。   为了保护商业秘密,保持大秦的贸易顺差,乌氏延加强了管控,杜绝使团与任何人接触,导致机密失泄。   就让他们继续保持一无所知吧,想象越离奇,对这种名贵布料的渴求也越旺盛!   ……   不论如何,中国的形象在大夏人眼中,恰如其丝绸一样,轻盈、神秘、高贵。   对他们来说,遥远的东方是一个梦,这里晴空万里,皓月朗朗,如梦如幻,仙境一般,恰似雾里之花。   而现在,随着西域打通,迷雾消散,双方才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   不过话说回来,大夏对秦了解泛善可陈,秦人对大夏,其实也知之不详……   一回到咸阳,以“防疫”为名,将大夏使节团关进驿站里,乌氏延就忙不迭地,与大秦九卿之一的典客,也就是昔日北地郡守,如今的建成侯赵亥通气。   将他如何去到大夏,与大夏人谈了什么,一一道明。   “禀典客,大夏在大宛西南二千馀里,妫水南北。其俗土著,有城屋,与大宛同俗。有王,而城邑往往置小长。其众可百余万,兵十余万,善贾市,其都曰薄知,言语重九译,以银为钱币,钱之阳面绘其王容颜,阴面绘其神裸身之像。”   大宛此时作为大夏国的盟友,正依靠大夏庇护,抵御“正在逼近的大批游牧武士”。一年前,当他们接触到神秘的“塞里斯人”后,将其告知给大夏,大夏王对此极其重视,这才有了乌氏延的薄知城之旅。   可以这么说,整个西域三十六邦加起来,都不如薄知城带给乌氏延的震撼大!   都市周围用高大的城墙围筑着,白色石块堆砌的神殿、体育场、宫殿等,规制整齐,大夏人尤爱人物雕塑,形态各异,或立或卧,站满梁柱。   荒蛮的尽头,竟是另一种形态的文明,这是秦人从未想到过的。   九州之外还有九州,阴阳家的论断是正确的,世界,比想象中更大!   但乌氏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寻找西王母邦,数年来,他走到一个地方,令译者粗通当地言语后,就不断追问:   “吾等要找有蓬发、戴胜、持杖、梯几,美貌的帝女之神西王母,其居弱水、负炎火之山、肩有三青鸟,可使人不死,亦可使人间风调雨顺……”   西域各国面对这个按图索骥的问题,多是迷茫地摇头,唯独大夏人似是听懂了,他们身着长袍的长老们,在石柱所筑的厅堂中一番剧烈讨论后,大夏王给了秦人肯定的答复。   “我们知道!”   这才有了大夏使节团对咸阳的回访。   但赵亥根本不相信大夏人,坚信他们怀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   “陛下欲寻西王母不假,但你是否想过,大夏之人无缘无故,为何如此热心?”   乌氏延极力解释:“典客,据我所知,西域商贾所购丝帛及糖,皆荟于大夏。大夏人利秦之美物,欲与秦亲善。”   这么说吧,大夏,是秦朝在西方的“第一贸易伙伴”,所以才费力结好于秦,希望能多得丝糖。   不过乌氏延还是对赵亥隐瞒了一件事:他从译官偷听汇报的话中隐约了解到,大夏购买丝绸,多半不是自用,而是向西,以更高的价格,卖给他们的同族邦国们。   而其中一国,名为条支,比大夏更大,其幅员之辽阔,军容之盛,甚至能与秦朝相媲美,随时可能吞并大夏!   但乌氏延小心翼翼掩藏了自己知情的事,将大夏人的目的,拼命往货殖贸易上引。   但赵亥将信将疑,依然认为大夏人“别有用心”,没有批准他们的朝觐,万一彼辈图谋不轨,以异邦邪术行刺怎么办?非得问个清楚才行。   但在馆舍困了数日的大夏人却不干了,赵亥眼中,这群体味很重的“蛮夷”居然公然抗议:   “吾等来自大夏,廪充财盈的千城之国,来自众城之母薄知,大夏王欧西德莫斯,让吾等为大秦皇帝陛下,献上礼物!”   “是何礼物?”   译官禀明后,赵亥不以为然,大秦地大物博,幅员辽阔,皇帝富有四海,区区域外小邦的礼物,陛下岂会放在心上?   大夏人卸掉了他们携带的木箱,将里面的填充物统统拿走,只剩下一个大理石雕刻的,半人高的塑像。   那是一个英武的女子,身穿长袍,手持长枪、盾牌,头戴冠状战盔,全副武装,面容栩栩如生,肢体优雅而强壮……   “陛下有一万个兵马俑。”   赵亥却不欣赏这种的审美,嗤之以鼻道:“每一个,都比她雕得好!”   大夏人十分激动,指着这女神塑像,让译官告诉赵亥:“她就是秦人要找的女神,吾等也知道,她在哪!”   “这是西王母?”   赵亥目瞪口呆,他能想象这所谓的“西王母像”摆到秦始皇面前后,陛下的表情,跟伯乐让儿子按图索骥,却找来一只蛤蟆差不多。   但大夏人却不曾洞察这点,他们满是自豪地,念出了这位女神在大夏,在希腊诸邦的名讳:   “Aθnνη!”   ……   PS:大宛——今费尔干纳盆地   大夏——巴克特里亚,今阿富汗北部、中亚河中地区   条支——塞琉古王朝 第0676章 王之蔽甚矣   被你称之为“老婆”的二次元小姐姐突然有一天,变成了等人高的手办,但不管是容颜还是风格,都与你想象的完全不同,你是大骂着脱粉,还是会欣然接受新设定?   谁也想不到,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伟大的秦始皇帝陛下,居然也要面临这种抉择。   咸阳宫内,新筑的“王母殿”,是秦始皇专门为西王母而修的“寝宫”,里面尚无女主人,有的只是各类与西王母传说相关的物件,以及殿墙上的巨大画像。   画像上,位于昆仑墟瑶台仙境的西王母是这般形象:视之可年三十许,修短得中,天姿掩蔼,容颜绝世。她在殿东向坐,着黄金褡襡,文采鲜明,光仪淑穆,带灵飞大绶,腰佩分景之剑,头上太华髻,戴太真晨婴之冠,履元璚凤文之舄……总之,是中原人标准的审美,漂亮而又端庄娴淑。   而被搬进宫殿,摆在秦始皇面前的“大夏西王母像”是什么鬼?   她倒是个女人,这点毋容置疑,还是个体态丰满的少女,眉宇清朗,双目有神,鼻梁挺拔。   但又有男子般的气概和健壮,披挂得像个战士:头戴战盔,盔上左右有两只兽身鸟首有翼怪物,秦始皇不知道这叫“狮鹫”。身上是袍挂和长裙,胸部披饰甲胄,其上装饰浮雕,那是一条人首蛇身的怪物——它其实美杜莎,右手托着只人身双翼怪——这是胜利神尼凯,左手持一杆长矛,脚边靠着盾牌,盾牌背上浮雕着战斗场面,盾内盘有一条大蛇。   当听说这就是大夏人所知的“西王母”时,秦始皇是有点懵的。   这……相差也太大了吧!   尽管大夏人言之凿凿,说这两位是一个神,但秦人始终无法接受,若黑夫在此,肯定会摔碗大骂:“你特么在逗我!”   雅典娜是西王母?他还想说咸阳宫外的十二金人是十二黄金圣斗士呢!   典客赵亥和乌氏延战战兢兢地向秦始皇汇报经过:   “陛下,大夏人言,此神名为牙典纳,乃大夏国及同族诸邦所奉之女神,与使者所述西王母颇似,为天帝之女,亦可使人长生。其与诸神居于高不可攀之神山,当为昆仑之墟,此山在西海对岸,距玉门关两万余里,乃大夏人祖地也。”   “大夏虽距西海甚远,然每隔四年祀神时,亦会派使者归去,然近来,路途为条支国所阻,故久未前往朝拜,知陛下欲寻此神,特来告知……”   “牙典纳,条支,西海?”   这些从未听过的新名词,让秦始皇皱起眉来,让人拿出一年前的地图,才发现葱岭以西,皆是一片空白。   又令乌氏延将大夏国道路、城郭一一标出来,还算比较详略,但更西边的条支究竟有多大,西海有多远,那座山位于何处,就只能脑补了。   “邹衍先生所料不差,九州之外,果然还有九州么?儒者所谓中国者,於天下,不过八十一分居其一!?”   这种发现带来的惊喜,远胜过“找到西王母”本身,尤其是听乌氏延诉说,大夏国土著,耕田,田稻麦,甚至还有礼乐文字时,眼中几乎熄灭的火焰,又再次燃起!   当你征服了已知世界,六合之内,无不臣者时,却被告知,这不过是天下的一角……   当然是无比的兴奋,但想到自己可能命不久矣,便又充满不甘!   带着这种感觉,秦始皇再度审视西王母与名为“牙典纳”的女神像,竟觉得这高鼻深目的胡女,忽然顺眼多了。   对了,听大夏人描述,说她虽寿命已有万万年,还是“处女之身”呢,这设定,倒是更合秦始皇口味。   于是,秦始皇却没有暴怒,王母殿未曾成为大型脱粉现场,他也没有狂喜,立刻让人兵发条支,定要去西海瞧个究竟。   而是冷静思索之后,下令道:   “召集众博士、巫祝,让他们来说说看罢!”   ……   乌氏延出宫后,刚回到身为九卿之一“太仆”的兄长家中,乌氏倮就屏退左右,拉他进密室,恶狠狠地说道:   “你竟敢诓骗陛下,是想害我家族诛么!?”   “兄长在说什么?”乌氏延大惊。   乌氏倮冷笑道:“你与大夏人的说辞漏洞百出,当大秦所有人都眼瞎,当陛下看不出来?”   在他的逼迫下,乌氏延藏不住了,只好将自己和大夏人的如意算盘一一禀明。   “我何尝不知道,大夏将此神说成是吾等寻找的西王母,其实是想祸水西引?”   原来,通过让暗暗学会大夏言语的译者,装作仆从,偷听其日常对话,乌氏延已猜出,大夏之所以热衷于此事,不止是想讨好秦朝皇帝,建立更深的贸易关系,他们还想借秦朝的人手,抵御外敌的入侵……   “我听说,那大夏原本是条支王治下诸侯,独立方数十年,如今条支王欲复昔日疆域,近来不断发兵东来,已击破安息,下一个要兼并的,就是大夏。条支拥兵数十万,大夏恐不敌……”   除了条支外,乌氏延还在大宛打听到,妫水北边的大草原处,被秦人称为“塞人”,而大夏称之为“斯基泰、萨迦”的游牧部落,也在不断发动进攻。   腹背受敌之下,大夏恐亡,恰逢神秘的“塞里斯国”使者现身,还在寻找什么“西王母”,病急乱投医之下,大夏人便派遣使者入秦,见秦果真十分强大,便谎称知道西王母所在,并将矛头指向条支,意欲借秦朝皇帝的军队,挡下条支的远征……   反正秦朝隔着葱岭,对他们的威胁,远没有条支、塞人大。   “这群大夏人,真是打的好主意啊……”   听完弟弟的实话后,乌氏倮啧啧称奇,这大夏国果然与一般的蛮夷戎狄不同,居然会有如此精明的算计。   “可不是,这群大夏人,鬼精着呢,与彼辈贸易丝糖,最喜讨价还价。”   说罢,乌氏延朝乌氏倮下跪道:“兄长,弟也是出于无奈,距陛下寻西王母已八年矣,距吾等远涉大漠,寻遍西域,也已四年矣,虽每年都送些骏马、瓜果回来,但真正的使命,却无半分进展。眼看,出使耗费无数钱帛,陛下催促越来越紧,我心急如焚……”   他知道秦始皇的耐心有限,唯恐再交出成果,自己会成为皇帝暴怒之下的牺牲品!   于是,乌氏延虽未与大夏人合谋,但却对他们的诡计故作不知,希望能向秦始皇交差。   乌氏延朝兄长稽首:“是我心存侥幸,诚如兄长所言,此事若败,乌氏必族!兄长不如将我告发,或能保住这太仆之位和全家性命!”   乌氏倮却只是叹息道:“汝等之计虽平平无奇,明眼人都能瞧出来,但如今的大秦,与过去不同的,说实话的罪,可比说谎重多了!”   “现在的情形是,人人知之,人人不言,最后一个说真话,直言世无西王母,长生不可期的人,已被陛下赶到远方服苦役,硕大一个咸阳城,更无人敢说一句真话!”   乌氏倮说的正是侍御史喜,看到喜的下场后,朝野上下,还有谁会傻愣愣地直言呢?   他将乌氏延拉起来,低声道:“更何况,你以为,陛下真的还相信长生不死么?”   乌氏延有些发愣:“陛下不相信,那为何日夜催促吾等寻昆仑墟……”   乌氏倮道出了他所理解的真相:   “陛下需要的,其实已经不是西王母,而是一个能让他,将这场美梦做下去的由头……”   他指点着弟弟,露出了笑:“陛下本来意有踌躇,削减了阿房宫的人手,但汝带回来的消息极好,真是瞌睡来了枕头。呵,九州之外的九州,泰西之地的礼乐之邦,一定能为陛下的梦,添色几分!”   “吾弟,你还记得陛下封禅泰山之年,各地争先恐后,送来的祥瑞么?”   乌氏延点点头,当时他还未开始西行,见证了那出荒诞不经的闹剧,直到秦始皇去到泰山脚下,在胶东守黑夫言“人瑞方为祥瑞”后,这股歪风才有所消停。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你且放心吧!”   乌氏倮冷笑道:“咸阳城,马上又要上演一出好戏了!陛下不是让众人议论么?博士、阴阳家、巫祝、胡巫,甚至是朝中大臣。所有人,都会为了圆陛下这场梦,竭尽全力,引经据典,将你与大夏人的谎话圆上!”   百年前,曾有邹忌讽齐王纳谏,言:“今齐地方千里,百二十城,宫妇左右莫不私王,朝廷之臣莫不畏王,四境之内莫不有求于王:由此观之,王之蔽甚矣……”   而秦始皇之威,远胜于齐威王十倍不止!其蔽,亦甚过十倍!   硕大帝国,系于一身,所有的臣民,都围着一个人转,所有的谎言和恭维,都为你一个人准备。   这就是皇帝!   所以,不管西王母究竟不是雅典娜!   但如今,她必须是雅典娜!   ……   PS:   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而未尝见。——《史记·大宛列传》   感兴趣的可以了解下《汉武帝内传》,魏晋小说,从汉武帝出生之时写起,直至死后殡葬事宜,简略概述其一生行迹,对于他痴迷求仙问道,尤其西王母自昆仑山下降旨会武帝之事迹,绘声绘色。汉武帝也痴迷长生,大费周章找过西王母,所谓“安息长老传闻条枝有弱水、西王母”,大概也是汉朝使者按图索骥搞出来的鬼。   就这只言片语,现代人还真有“历史学者”做对比证明:《白色的西王母——西王母与雅典娜神话的比较研究》,这就是脑洞来源。不知道是硕士还是博士论文,内容倒是挺好玩,不过刊载的刊物居然叫《益寿宝典》,真是应景极了。   笑过之后才觉得,现实永远比故事更离奇。   就像你们天天脑补我是美女作者,其实我只是抠脚大汉。 第0677章 文明   大夏使团的到来,成了秦始皇三十五年末,咸阳最后一件大事,轰动一时。   而与乌氏倮所料不差,秦始皇使令博士论证“胡神牙典纳是否为西王母”,这件事活脱脱成了一场学术闹剧。   经过收书、坑术士两次事件后,博士群体已几经轮换,大批儒生、黄老、道家博士相继离开,只剩下周青臣、叔孙通等御用文人儒士,整日鼓吹秦始皇之伟大。   此外,又有一批投秦始皇所好,虽不是方术士方仙道,却对“大九州”“阴阳五行”有钻研的胶东籍学者加入,自号阴阳家。   这两批人皆博学强记,饱读诗书,他们开始引经据典,寻找西王母与大夏人所述“牙典纳”的相同之处。   比如文献里说西王母蓬发,最初以为是一种发式,如今却有了一种新解释:泰西胡人的蓬松卷发。   又如“戴胜”,应为凤冠状羽冠,巧了,那胡神雕像所戴,正是以马鬃装饰的科林斯头盔……   至于穆天子传里,据说是西王母的自述:“嘉命不迁,我惟帝女”,就更好解释了,听大夏人说,这“牙典纳”是他们信奉的至尊帝神“咒死”的女儿。   而胡神的信使猫头鹰,被说成西王母的使者三青鸟。   “那虎齿和豹尾呢?这又怎么解释?”   儒士伏生不合时宜地提出了这个问题。   一时间,热闹的厅堂寂静了,诸生面面相觑,这个设定不被陛下所喜,早就无视了,他们于是都笑了起来,打算装作没听见,跳过不谈。   但眼下咸阳儒生的领袖叔孙通,那可是有本事的人,他轻咳一声道:“所谓虎齿豹尾,这说的是,西王母有虎豹之力也!”   大家表示赞同,看看手持长矛,背着盾牌的胡神,那不就是虎豹之力么!   于是令人惊讶的事发生了,随着博士们的论证,你会惊讶地发现,壁画上中原人想象中的西王母形象,开始慢慢变化,在飞快向雅典娜转变……   经过七十名博士三天三夜的讨论,通过大量文献、古籍论证,西王母就是雅典娜,遂板上钉钉,成了“事实”,被禀于秦始皇帝……   秦始皇也很干脆,立刻顺水推舟地下制:使乌氏延为行人,持国书往大夏国回访,又令定远侯信,兵出玉门,在西域建立前哨据点,为日后远征条支,打通前往西海“昆仑墟”的道路做准备!   南方烽烟未平,西方远征又起,朝堂上下,明面上恭贺秦始皇找到了西王母邦,可私底下,都面露愁容,战无休而祸不息,这天下,就没有安生的一天……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始皇三十五年,开始步入尾声!   ……   秦始皇三十五年最后一天,御史府柱下史张苍却没有回家休息,他穿着一身厚实的礼服,造访了大夏人居住的馆舍。   作为全天下最博学的人,张苍亦被邀请,参加博士们的研讨会,但他却断然拒绝。   作为在封禅泰山时说实话,差点被秦始皇砍了脑袋的人,张苍当然明白,这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论证,大伙不过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别看满口礼仪典故,可说的都是胡话。   再说,对那披甲持矛的女胡神,百人斩张苍的兴趣,只在她是“处子之身”这件事上,相比雕像,他对这群大夏人,或者说,大夏国的兴趣反而更大。   “大夏是除中原外,唯一有钱币,有文字的国度……”   这是张苍得出的结论,放眼整个天下,从海东三韩到西南夷,从塞北匈奴到南疆百越,那些政权服饰风俗各异,但都被秦人视为蛮夷,因为他们有语言而无文字,只能结绳画图记事,以物物交换却无货币。稍微先进一点的,例如箕子朝鲜,就直接拿中原的文字、货币去用。   张苍认为,这两者,当与章服一样,是文明礼乐之邦与蛮夷戎狄的区别。   然而,大夏国至少三占其二。   张苍见过大夏人的国书,上面的文字犹如蝌蚪,与秦篆是完全不同的体系,仔细研究后发现:字源二十四言,转而相生,用之備物,书以横读,自左向右,其实就是横写的希腊文字母……   此外,大夏以银为钱,钱币的正面是大夏王的头像,背面则是手持雷霆枪的胡人帝神“咒死”立像,但那一丝不挂、满身肌肉的匹夫居然是帝神?这让张苍对大夏的文明程度大打折扣。   “帝神尚且如此,难怪彼辈没有章服之美,披一块长布就当衣裳了。”他暗暗吐槽。   虽不如大秦,但大夏依然是秦人在域外遇上的第一个文明国度,带着好奇,张苍造访了使节团居住的驿馆。   出于各方面考虑,大夏人在觐见过秦始皇帝一次后,被禁止外出,在屋子里闷得慌。听说秦朝第一博学之人来访,他们表现得格外热情,也派了一位留着蓬松大胡子的学者,与张苍接洽。   张胖子对大夏言语一窍不通,二人对话必须通过译官,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开始了缓慢而艰难的对话。   两人有共同点,那就是胖,张苍两百斤上下,那个自称“苏赫克特尔”的大夏学者也差不多,只是个头比张苍略高,张苍嫌他名字拗口,简称为“苏氏”。   这场有史以来,东西文明间的第一次深度对话,中国和希腊世界,都由一个胖子作代表。   一开始的话题,集中在简单的事务上,比如食物。张苍发现,苏氏不喜欢粟饭,却对十年前流行起来的烤面饼情有独钟。   他说,大夏人的主食,也是小麦面磨粉后,烤出来的面饼,一般以橄榄、葡萄酒、盐佐餐,偶尔来点鱼和肉。直到遇上来自秦朝的糖,遂引发了一场味蕾革命。大夏的权贵都对这种红褐色的甜美物品十分着迷,他们这次,还有购买大量红糖归国的使命。   张苍告诉苏氏,他认识第一个制作红糖的人,是一位将军。   苏氏十分认真地听译官翻译张苍的每一句话,听到这后,眼睛一亮,在珍贵的莎草上记录下来。   苏氏自称,年轻时候去过大夏的母邦,跟随一些学者学习,学成归国后,成了大夏王身边的顾问。   但对大夏以西诸国的地理、历史,苏氏有些顾虑,遮遮掩掩,说得不是很清楚。   张苍只打听到,大夏人的母邦位于西海以西,他们也曾有一位同秦始皇帝一样伟大的帝王:亚帝。他征服了半个世界,大夏许多城市都以他之名命名。可惜亚帝英年早逝,他的将军们各自割据一方,遂有条支、大夏等国,其中大夏位于最东边。   “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张苍只能如此理解。   眼看天色已黑,话题也陷入僵局,苏氏不愿意再透露更多,但张苍并不满足这种浅尝辄止的沟通,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来,邀请苏氏来到院子里,开始指着天上星辰。   地理不能说,天文总行吧?   这一聊,遂令人大吃一惊,苏氏对星辰的了解,远超张苍想象,他兴奋地指着满天星斗,念出了一个个奇怪的读音,译官告诉张苍,大夏人用动物或者神明的名字,给星星命名。   于是,苏氏每点一个星座,张苍就报出它在中国的名字,二人还会通过译官,聊聊这颗星星在各自文明里,代表的含义。   “阿瑞斯。”   苏氏指着南天之上,颜色略显鲜红的星辰,告诉张苍,在希腊,那是战神阿瑞斯的守护星,它代表着战争和灾难,也是雅典娜的死对头。   张苍听完译者的话,有些吃惊,笑道:“巧了,倒是与中原一样,它也意味着兵者凶器,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而邦国,也会遭逢大乱。”   想到接二连三的战事,想到盛景之下,危机重重的帝国,张苍不由面带忧虑,指着火星告诉苏氏:   “吾等称之为,‘荧惑星’!”   与此同时,西方玉门关,李信也在眺望这颗悬在大漠上空的明星,他已经料到了什么,正秣马厉兵,并相信,很快就有皇帝旨意传来,让他剑指西方!   而远在玉门万里之南的闽越,天空中荧惑大亮,一颗黑色的灾星,已经降临了这里! 第0678章 风暴   “风暴总算过去了。”   五丈高的楼船杆顶上,安有一只衔着花的铜鸟,可以随着风转,鸟头正对着风来的方向。   秦始皇三十五年九月末,看着竖立在船头,转速不快不慢的候风仪,统领五条船的会稽舟师率长尉阳,不由长吁了一口气。   早在去年冬天,他们就接到秦始皇命令:接送完海东士卒后,便准备南下,前往江南操练驻守,于是胶东舟师,这支秦朝唯一的海军部队,就摇身一变,成了“会稽舟师”,统帅还是任嚣,名义上归南征大将军昌南侯调遣。   夏末时,奉昌南侯之命,会稽舟师大小船只数百艘,离开了长江口的朱方港,南下至海上,欲配合陆军,从水道发起对闽越的进攻。   但天有不测风云,他们才绕过舟山群岛,就遭遇了狂风巨浪,那风浪之大之速,别说尉阳,连随军观测各地纬度、星相的徐福都没见过。   被风暴击沉数艘船后,舟师不得不打消了南下的计划,只能狼狈地在会稽南部的小津港躲避。   他们遇上的,却是在南方令人谈之色变的“飓风”,也就是后世台风,常以六七月为最盛,从海上吹来,未至时,三日之前便会鸡犬不宁,风起则人心恐惧,坏屋折树不足以显示飓风之烈,甚则吹屋瓦如飞蝶,大的飓风会持续六七日,小的一二日。   也是不巧,今天恰是多风之年,船队才等到一场飓风平息,匆匆上路,才到东瓯,又赶上一次大风,这次损失更重,即便他们瑟瑟发抖地躲在港湾里,仍有三分之一的船队都被摧毁……   “难怪昔日勾践攻吴,欲从海上发军,但又担心浩浩之水,朝夕既有时,动作若惊骇,声音若雷霆,波涛援而起,船夫不能救,不知命之所维,念楼船之苦,涕泣不可以止……这说的就是飓风啊。”   徐福倒也没闲着,读罢在会稽郡淘到的几本春申君藏书,讲的多是吴越往事,最后不得不承认,他虽然在东海闭着眼睛都能找到航线,但来到陌生的南方海域,便两眼一抹黑了。   眼看风波难息,楼船将军任嚣十分焦虑,不过比起他来,更希望秦军早点离开此地的,当属东瓯君驺摇。   位于后世浙南温州的东瓯,历史远比他的邻居闽越久远,早在两百多年前,卧薪尝胆,十年生聚十年教训的越王勾践为了打造伐吴复仇的大后方,便遣范蠡来到此处,筑东瓯城,并招募七闽土著,加入越军。   后来越国为楚所灭,越王无疆的子孙南逃,东瓯亦是其停留的第一站,越王的子孙们在此重建越国,至今已传六世,两代人前,由于习惯性的分封,分成了闽越、东瓯二君,皆称王,闽越稍大,有七部,口众二十万,东瓯狭小,口众不到十万。   不过随着秦军的到来,东瓯明智地选择了投降,并献出瓯江入海口,给秦朝舟师停泊。   最初时尚好,但随着南征船队被风暴所阻,困顿于东瓯,东瓯国小人乏,要养这一大批秦舟师,提供其衣食,已耗尽了仓禀。   但任嚣却未对东瓯君的叫苦有半分同情,他对这位名义上的“君长”吆五喝六,重整船队所需的木料、人手必须按时供应,他还让东瓯君在瓯江北岸修了一个皮革制造工坊,为秦军提供甲胄用具。   “东瓯不是以鱼皮之鞞,乌鰂之酱,鲛鼥利剑闻名么?大军甲胄受潮,朽坏甚多,且制三百副甲送来!”   所谓鱼皮之鞞,便是鲨鱼皮制作的刀鞘,为秦军服役修补船只,则狩猎捕鱼的人手不足,这不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么?东瓯君无奈之下,只能以牛皮当鲨鱼皮凑数,被识破后,还被任嚣叫到船上厉斥一通。   就这样,东瓯几乎耗尽国力,总算等到九月末,最后一场飓风停息,秦军也修好了损坏的舟师,扬帆起航,离开了温州湾,向南边数百里的闽江口进发,那是闽越国都东冶所在,任嚣约定好与昌南侯正旦初一,在那汇合。   眼看千帆入海,这群满口好牙海蝗虫远去,被吃得一穷二白的东瓯君不免喜极而泣:   “这群秦人,总算走了,只望他们早日打下东冶,勿要再回来了!”   ……   舟师入海之际,黑夫也已从豫章率军,抵达了闽北。   闽地,古往今来都是一块封闭的区域,四面八方皆有崇山峻岭环绕。后世从外地进入闽,只有四条路,一路由江西经崇安分水关人闽,一路由浙江过仙霞岭进入浦城,一路由江西梅岭进入闽西宁化,另一路由海上进入福州。   眼下也差不多,黑夫亲率旧部两万人翻越武夷山,而豫章郡尉殷通,则带着会稽、鄣郡一万兵卒过仙霞岭。两军约定在闽北君长驺无恤的领地汇合,半年前,正是此人帮了困境中的小陶一把,使小陶及其部属能借道闽北,返回南昌。   进入闽地后,众人才发现,豫章已算多山了,闽地更甚,他们在闽江峡谷里穿行,举目望去皆是山地森林,极少平坝。   大军行进的艰难程度,与在南越热带雨林中披荆斩棘跋涉差不多,但问题在于,南越只需要一把火,就能烧出一片膏腴田地,但闽地不行,在美洲新作物引入前,这里的土地,想要养活大量人口是极其困难的,众人得一边行进一边修路,以木栈、石梯横渡山岭,这也是他们一百里路,足足走了两个月的原因。   “难怪君侯允诺那驺无恤,说秦只要东冶一座城池,这群山峻岭,茂林从竹,就算派官,也找不到民治,驻军的话,想屯田都没地方屯啊。”   利仓发现骑马走山路还不如徒步快,索性下马,跟在黑夫的白骡子屁股边上喘气。   黑夫听到后一笑:   “八山一水一分田,这便是闽地,八分的山可弃,只控制一水一田即可。”   而闽地的平原,集中在沿海地区,眼下只有一座东冶城是良港,那也是秦军唯一可能久占的区域。   九月底,一行人终于凿空了武夷山道,抵达一座位于闽江上游的闽人聚邑,此地的领主驺无恤,在得到前锋东门豹、小陶通知后,带着部众于山路旁等候。   “驺无恤拜见君侯!”   驺无恤倒是粗通一点秦言,在小陶引领下,向黑夫下拜行礼,只不过闽越口音太重,一句话得重复三遍,黑夫才听得懂。   看到密密麻麻,在山道上如同长蛇般的秦军士卒,竟有两三万之多,驺无恤是又喜又忧,喜的是秦军势大,消灭闽越王邹无诸,易如反掌,忧的是他一介七闽小领主,治下兵民也就这个数,如今一口气来了这么多人,恐怕要将他吃穷。   “无恤君长。”   黑夫下骡扶起他,客套了一阵,夸他深明大义,能助大秦除恶,定会向朝廷表彰,使之为新的闽越君。   随即,又看着驺无恤身旁精皮瘦骨,个子矮小,眼睛绿油油盯着秦兵精良甲胄咽口水的闽人,打趣道:“你这群部众,莫非是没吃饱饭?怎个个都似饿鬼,这么盯着吾等,怕不是想吃人罢?”   “不敢,不敢!”   驺无恤连忙解释:“君侯放心,闽越虽为化外蛮夷,却绝无食人恶习,吃人的,是南越诸部!所杀之人,美鬓髯者,乃剥其面皮,笼之于竹,及燥,号之曰鬼,鼓舞祀之,以求福利,报怨相攻击,必杀而食之!故南越常与吾部相攻杀,他们吃起闽越人来,那叫一个狠!” 第0679章 闽在海中   秦始皇三十五年底,战火从闽江上游,一直燃到闽江下游,秦军顺闽江而行,在山间转战数百里,捣毁数十个忠于闽越王无诸的村寨后,前方豁然开朗,碧蓝色的大海就在眼前。   抵达东冶城时,黑夫才发现,和后世的福州不同,这里的陆地尚未完全形成,东冶城半在江心洲澳中,半在陆上。   眼看秦军来势汹汹,更有驺无恤这带路党前驱,甲胄、兵刃皆不如秦人,兵员数量也不占优势的闽越人连连败退,眼下已完全放弃了陆上的小邑,烧毁码头,退保江心洲。   闽越人素以善制舟楫,巧于驭舟而闻名,而秦师远道而来,面对宽达数里的闽江口,当望洋兴叹才对,在驺无诸看来,这宽阔水面就是东冶城最后的城墙,希望能多喘息一阵,实在不行,还能乘船远遁,在闽越漫长的海岸线负隅顽抗。   但闽越人的希望落空了,就在秦军陆师在闽江北岸扎营之际,闽江的入海口处,也有烽火被点燃:那是来自东瓯的会稽舟师,大小船只数百艘,张开的风帆如同一层云,遮蔽了海面。   震惊之余,驺无诸只能动员所有退到江心大洲的闽越人,越人善楫,几乎人人都是好水手,在震天的战鼓声中,数百艘桨船从江心洲出发,顺流而下,朝入海口的秦船冲去!   这场击破闽越的最后一战,终究得以舟师来一决胜负。   黑夫自知帮不上忙,索性在岸边放了个马扎,带着一众手下。欣赏这场水上攻战。   秦军的船队,船只数量众多,搭配合理,除了十余艘用于指挥的楼船外,还有大翼、小翼、艨艟等,它们多是数年前在胶东青岛港建造的坚船,但沧海君并无强大的水上力量,只充当运兵运粮船,此番来了南方,总算有用武之地。   反观闽越人的船只,品种就有些单一了,多是小船、桨船,唯一的大船,还是闽越王驺无诸的座驾。   “是艅艎。”   前几日在海岸登陆,前来与黑夫接洽的徐福一眼就看出那船的级别,闽越人竟然还在沿用数百年前,吴越争霸时期,吴王夫差和越王勾践的船样。   那时候,艅艎是长江、太湖上的巨无霸,但世易时移,如今它的大小,竟不如秦军楼船之一半。   驺无诸大概也意识到了这点,艅艎远远落在后头指挥,与秦船接战的任务,交给桨帆小舟们,利用越人熟悉舟楫水性,船只轻便灵活的优势,顺流而下,打秦船个措手不及,是他们胜利的唯一机会。   任嚣也明白,相比于宽阔的海边,江口是以少胜多的好地方,双方能在这投入的船只有限,且笨重的楼船一旦被缠住,就成了任由鲨鱼撕咬的大鲸。   于是他下令楼船扬帆退后,而大翼、小翼降下风帆,以桨力划动靠前,形成了一道木墙,阻挡闽越人的第一波进攻。   眼下的水战尚且原始,战舰只充当了一个平台的角色,水上作战的方式与在陆地上的区别极为有限。敌我士兵手持各种弓箭长矛等武器,在距离敌方战舰较远时用弓箭、标枪等兵器射击,接近时则改用钩爪长矛等兵器攻击,这种作战方式名为“接舷战”。   这是闽人唯一的优势,他们从小到大在船上讨生活,哪怕海浪颠簸,亦能如履平地,这点,只有最优秀的秦军水手才能做到。   虽然远射武器上,闽不如秦,但秦人的弩机,在闽船飞速冲来时,也只够射上两三轮,且晃动的船只上,命中率感人。   不过当闽船即将撞上秦船时,秦人却立刻放下船尾安放的长长木杆,顶住了冲来的越船!   “是拒么?”   黑夫远远瞧见了这一幕,问徐福。   “退者钩之,进者拒之,正是鲁班所作的拒。”徐福颔首。   据说两百年前,楚国与越国在长江上争锋,楚舟师屡败于越,无奈之下,只能求助于公输班,公输班遂为楚军发明了“钩”和“拒”。   当敌军处于劣势时,“钩”能把敌军的船钩住,不让它逃跑;当敌军处于优势时,“拒”能抵挡住敌军的船只,不让它追击。楚军有了钩、拒后,遂无往不胜,渐渐扭转战局,而越国失去了水上优势,渐渐步入衰亡。   黑夫点了点头,大概同一时代,在地中海上,罗马人与迦太基的鏖战,也用上了类似的战术……   眼下,不少冲来的闽越船只被拒所抵,处于一个不远不近的位置,秦船上的兵卒乘机再上了一轮弩,居高临下激射,闽人死伤惨重。   但闽越作为越国后人,对这种武器自然记忆犹新,他们船上也有“钩”,遂齐齐伸出,勾住秦船,双方你拉我推,一时间,水战变成了拔河比赛……   但与有明确战术的秦人不同,闽越人作战就讲究一个莽,摇桨的闽人冒着极大的风险和疲劳,奋力划桨,时而进攻时而后退,时而分散时而集中。数不清的桨帆小船,不断冲来,撞到一起,层层叠叠,仿佛宽阔的浮桥。   彪悍的闽人光着身子,嘴叼短剑,成群结队在船上跳跃,他们竟将其当成了坦途,更有甚者,直接跃入水中,游泳靠近秦船,再攀附而上,抱住秦卒,白刃相交!   秦人也不甘示弱,他们有更锋利的兵器,以及厚实的甲胄,五人结为一阵,用群体的力量,将亡命的闽人杀死,或逼他们跳海。   一时间,船浆击水,兵器相撞,海战顿时变成了陆战。船上、海上血肉横飞,到处是漂泊的船板和断残的肢体,鲜血染红了海面。   但随着木拒被砍断,船只终于亲密接触,闽人源源不断登上秦船,前排数十艘秦舟不敌,开始落败……   但还不等闽越人欢呼,便发现了可怕的事实,这些舟船,不过是诱饵。   在秦舟师前锋阻挡闽船冲击的短短时间内,秦人剩余的船队已完成了结阵,数十艘艨艟风帆鼓鼓,水手猛划木桨,在海风推动下,正朝江口冲来!   “强弩之末不能穿缟,闽人虽勇,但还是败了。”   岸上的黑夫拊掌而笑,任嚣是如今秦朝最厉害的楼船将军,明白秦舟师的优劣,思路很清晰。   外狭而长曰艨艟,以冲突敌船也,艨艟是这时代的重甲战舰,船上蒙牛皮,船体狭而长,机动性强,如今更是在船首安装了硬木包铜皮的撞角。   “撞上去!”   黑夫的侄儿尉阳已是率长,他亲自击鼓,麾下的数艘艨艟破浪而至,两船相碰时,发生了剧烈的摇晃。   艨艟尖锐的撞角径直破开了闽越小船脆弱的船体,或将其截为两断,或径直掀翻。再不济,也能将船桨破坏殆尽,使其失去了动力。而后,艨艟上的秦卒便手持长兵,结成坚阵,让扑上来试图肉搏夺船的闽人无功而返。   江口处,大船小船混杂在一起,喊声、号角声和船板破裂声交织在一起,战斗十分激烈。   秦军的楼船随即靠近,如同一条条海中大鱼,而这庞然大物的作战方式便是箭楼,上面满是持弓弩的兵卒,强弓劲弩配合着船楼高大的身躯,对着闽人小船发射箭矢,杀得他们毫无还手之力。   甚至有烟矢落下,江口遂燃起了大火,炽烈的火焰映红了海面,闽船被烧毁大半,哀嚎声不绝于耳……   闽人完全落于下风,纵然有心退却,但先前助他们顺流而下的闽江水,如今却成了阻止勇士们撤离的障碍,水战变成了一场屠杀。   而给闽人最后一击的是,位于大后方,闽越王驺无诸的艅艎大舰,见败局已定,却选择逃跑。   当艅艎在江心洲靠岸,无诸带着少数亲兵仓皇往冶城撤去时,闽江口的闽人,也散的散,逃的逃……   ……   虽然秦舟师胜局已定,但江口的鏖战,使得许多船只沉没,变成了凶险的暗礁,船队无法立刻溯流而上,一直等到次日,才得以接应陆师,踏上了这座江中小城。   然而,刚登岸,黑夫却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拼死反抗,而是一群群跪着出降的闽人,一问之下才得知,驺无诸昨夜死了……   “死了?怎么死的?”   “听说是自杀。”   黑夫与任嚣都有些诧异,昨日水战中,闽人的悍不畏死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已做好了巷战的准备,不料却是其王自杀,城邑不战而降。   不多时,有头上插满鲜艳羽毛的越巫,携带无诸的首级来献。   黑夫那群髡首的亲卫短兵十分尽责,拦下了所有人,桑木亲自端着无诸的人头过来。   带路党驺无恤被喊来辨认,他凑近端详良久后,叹了口气:   “君侯,的确是驺无诸的首级不假。”   “善,既然首恶已诛,那无恤君长,便是新的闽越君了……”   黑夫颔首,也走近一瞧,只见无诸脖颈的血液已干,双目紧闭,脸上有许多刺青,皆为黝黑的蛇纹,或交相缠绕,描绘得栩栩如生,更夸张的是,他微张的嘴巴里,竟也探出了一个蛇头……   “有蛇!”眼尖的桑木大呼示警,立刻冲了过来。   接下来发生的事,出乎所有人预料,那死人头的腮部开始剧烈蠕动,色彩斑斓的小蛇整条钻出!它惊慌失措,到处乱窜,随即发现了距离最近的黑夫,他正下意识地拔剑。   小蛇感受到了危险,信子嘶嘶,身子往后一伸,如一支离弦的箭,直扑黑夫面门而去!   ……   PS:闽在海中,西北有山——《山海经》   相传无诸时四面皆江水,此如屋澳,舟揖所赴,北会山原,东达行路——《三山志》卷四《地理类》 第0680章 玩蛇   “君侯,那群越巫已皆杀之!”   黑夫点了点头,方才事发突然,那骇人的一幕令人意想不到,幸好桑木飞身过来伸手帮他挡下。桑木穿着厚甲,那小蛇毒牙只扎进其手上的皮护腕,事后得知此乃剧毒之蛇,若是被咬,一日必死,让黑夫吓出了一身冷汗。   不用说,这肯定是闽越人的毒计,黑夫一挥手,那十名送了无诸头颅来的越巫,尽数被抓了起来,一个个审问。   “你去宫中蛇窟看看便明白了。”被打掉牙齿,满口血的老越巫如是说。   此刻,黑夫正率军进入东冶城“王宫”内,经过方才的事后,短兵极其谨慎,每一个草丛都要派穿着皮靴的人过去踩踩,持刀打一打,生怕又蹿出条蛇来。   此地名为王宫,实则不过是一些矮小的干栏式建筑,但可以明显看出,它们的格局是一个圆形,圆中心则是一条木雕的大蛇,蛇首前方,是几个长宽各十步的深坑,由砖石所砌,还未靠近,就闻到一股腥臭味……   凑近一瞧,里面情形骇人:坑底竟有数不清的蛇虫,或是粗如人腰的绿色大蚺,或是如孩臂粗壮的眼镜蛇,更多的,则是细小如指的斑斓毒蛇,金环蛇、银环蛇、丽纹蛇、竹叶青,被火把的光亮一照,纷纷爬到角落,只露出中间的累累白骨。   人类,至少是中原人对蛇的恐惧,被深深刻在基因里,见此情形,哪怕是素有勇将之名,能杀鳄鱼的东门豹,也不由往后退了一步,骂道:“这闽人如此喜欢玩蛇么?”   黑夫也感觉瘆的慌,扫视这“王宫”内处处皆有的巨蛇雕像以及建筑上的蛇纹,说道:   “闽者,东南越,蛇种也,这闽越人,本就是崇蛇的部族,只是未想到,竟痴迷至此。”   黑夫记得,梅鋗曾告诉过他,岭南诸越同祖,分“十二国”,各自有崇拜的野兽神灵。而其中有一支崇拜蛇的,便是闽人,这支部族迁入闽地,成了当地的主体民族。后来,越王勾践的子孙逃到此地,做了闽人的君长,但也继承了当地对蛇的崇拜,视蛇为吉祥之物。   本地贵族妇人常用雕蛇的簪子装饰头发,而男子则在脸上刻画蛇形纹面,闽越巫祝需要学会的两项绝技,一是鸡卜,二就是养蛇抓蛇玩蛇……   每逢中原的七月初七,在东冶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游蛇神”,闽人男女老幼皆会逮一条蛇,或抓在手中,或缠绕臂上,或盘绕脖间,更有甚者竟与蛇亲吻,与蛇共舞,情景十分奇特。而闽越王也会头戴蛇冠,让人抬着巨大的木制蛇神像,绕着城走一圈。   根据那群越巫的招供,昨日,闽越王无诸见水战失利,自己覆灭在即,便独自逃回东冶,竟将希望寄托在供奉的蛇神上……   “看那大蚺。”   黑夫指着卧在坑底一条吃饱了正在沉睡的大蟒蛇道:“腹围极粗,大概是才吞食了人,听那些越巫说,无诸绝望之际,竟将自己的妻、子三人投入坑中,献祭给蛇神,使越巫作法,希望能唤起闽江中的修蛇……”   修蛇,这就是闽人尊崇的蛇神之名,其色黑,青首,据说能吞食大象,消化三年,才吐出骨头。   在中原的传说里,这怪兽早就被后羿射杀了,但在闽人的神话中,修蛇蜿蜒东南行,爬过武夷山,闽江就是它的化身。修蛇的子孙也沉睡在闽江底,一旦闽越王以活人血祭,它便会苏醒过来,甩一甩尾巴,就能让闽海沸腾,张开大嘴,能将千军万马吞下……   无诸投其妻儿喂蛇,祈求巨蛇从闽江中现身,一举消灭秦人船队,挽救危在旦夕的闽越。   只可惜这是现实位面,闽江风平浪静,秦人清晨时乘船而渡。   无诸等了一夜后,更加绝望,随即自杀,尸身投入蛇窟中,头颅则被越巫塞了条不知用什么法子,迷晕的毒蛇进去,妄图在献首级时,拉秦军统帅垫背。   “真是歹毒!”   东门豹等人听得寒毛直竖,遂叫嚣着,要扔些火把木柴下去,将这满窟毒蛇烧了!   “烧成灰了多可惜,还是做蛇羹比较好。”   被东门豹揍了七次后,终于变得老实的梅鋗凑过来建议,别人看蛇毛骨悚然,他却垂涎三尺。   “南越人不止吃闽越人,还喜欢食蛇,吾等以其法烹制蛇羹,味道鲜美!”   见众人面露厌恶,梅鋗十分诧异:“居然有人不喜食蛇?”   还是黑夫的主薄陆贾轻咳一声,跟梅鋗说起一个故事。   “楚威王时,有令尹名高固者,乃齐人之后,背国入楚,又获罪,遂放于南越,历三代至高固,已与越人无疑。后高固北游于齐,将蛇制成腊肉当成干粮,到齐地后,齐主人款待甚厚,于是高固拿出一条花纹蝮蛇肉干送给主人作为报答,主人吓得转身就走,高固却以为是主人嫌弃礼物菲薄,于是令差役再找一条最大的毒蛇去送给主人……”   这是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南北文化差异是如此之大,南越人的重口味,别说齐人了,连南郡的东门豹等人,都无法理解。   所以梅鋗对蛇羹的喜爱,只能孤芳自赏了。   这时候,小利仓过来献了一计。   “君侯与驺无恤约定,灭无诸后,秦得东冶,其余地方,皆予无恤。然东冶闽人崇蛇,城内多有蛇王庙祭之,若有巫祝煽动,恐怕不利于吾等。”   他建议道:“不如效仿西门豹治邺,将所有越巫,都投入蛇窟,然后再捣毁城内蛇王庙,下一道法令,严禁闽人饲蛇。”   这就涉及到今后秦军如何治理东冶城的问题了,利仓学的是法典律令,所以思维是偏向一般秦吏法家的,看什么不顺眼,一道命令下去禁止即可。   但利仓话音刚落,陆贾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   “下吏以为骤然弃灭不妥。”   东门豹素来排外,见陆贾这个外人凑进来提议,遂皱眉道:“这里哪容得你一个小迁虏主薄插嘴!”   黑夫却制止了东门豹的无礼,看向陆贾:“你且说说看。”   陆贾作揖:“移风易俗是好事,闽人崇蛇,多建淫祠,是该慢慢更易,但这习俗在闽地流传已久,积重难返,不宜以法令强制扭转。需知,法令禁于一时,而教化维于永久。若徒将法令而教化不先,是舍本而务末也。古人云,善为君者,蛮夷反舌、殊俗、异习皆服之,德厚之……还望君侯察之。”   利仓道:“陆先生,你们儒者不是常说,只闻用夏变夷者,未闻变于夷者么?”   陆贾笑道:“那是孟子的话,他说这话,是讽刺来自楚国的农家许行,是鸠舌鸟语的蛮夷,不巧,我虽学儒,却也是楚地‘蛮夷’,故不敢苟同。”   孟子的确是个地域黑,陆贾所学的儒,不是齐鲁系,而是深受荀子影响的兰陵系,同时皆有一定黄老思想,所以对这群蛮夷风俗,纵然看不顺眼,却偏向于“修其教不易其俗”,建议潜移默化,慢慢改变。   在东冶城布置完岗哨的小陶刚好回来,听闻利仓、陆贾争辩后,也道:“我以为,陆……陆生说得不错。”   小陶结结巴巴,与黑夫说了自己在南越时目睹的当地风俗:越人俗鬼崇神,而且极其迷信。有时候,秦军杀其君长,陵其部族,越人并未有太大反抗。可一旦破坏了他们的庙宇、祭坛,甚至是踩了只青蛙,杀了条鳄鱼,就会激起轩然大波。第一次伐越,不少地方驻军被越人围攻,就是因为这些不经意的小事。   但对越人而言,这是触犯禁忌的大恶。   “如今闽人已惧君侯大军,尽数降服,将违抗者杀了即可。但……但若毁蛇祠,闽人必怨,留下的驻军,恐怕会面临当地人无穷无尽的反抗。”   “小陶此言有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第一次伐越犯的错误,不能再犯!”   黑夫这才颔首,的确,正如小陶所言,相比于被征服,触碰信仰,更让这群蛮夷敏感。   他随即问了众人三个问题。   “吾等来此是为了何事?”   “是来移风易俗,让法令深入闽地每家每户么?”   利仓一愣,随即低下了头。   “是来推广教化,让闽地变成海滨中原,儒者之乡么?”   陆贾有些不好意思,举袂认错。   黑夫道:“都不是,吾等只是深入异域的孤军。正要将东冶作为据点,让闽人能老实臣服,帮秦军干活,甚至作为攻伐南越的先锋,仅此而已。”   作为将军,不能只考虑攻伐,也要考虑政治,但更糟糕的是,舍本逐末忘了自己本职!   黑夫摊手:“故而,什么移风易俗,推广教化,以夏变夷,那是未来朝廷派来的地方官的事,与吾等无关!”   所以他虽然差点被蛇咬了,却不会迁怒于本地信仰。   黑夫甚至在考虑,当地的这种崇蛇之俗,能否被自己利用?   迷信是妨碍地方官治理地方的阻碍,但对于黑夫,这位“征服者”而言,迷信,有时可以成为他的助力!   看着东冶城头,渐渐升起的旗帜,黑夫有了一个主意……   ……   东冶易手的第三天,所有忠于无诸的越巫,都被秘密处死。   但黑夫却禁止秦兵侵犯城内外的蛇庙,还让驺无恤,在东冶周边,寻了一批德高望重的越巫来……   大小越巫集中在蛇窟边上,惊讶地发现,这里的蛇窟不仅完好,甚至被修缮了一番,秦朝的将军还令人投猪牛下去,喂养饥肠辘辘的群蛇。   “诸位。”   黑夫现身,站在修蛇雕像下,指着在地面上展开的,代表他这“君侯”地位的赤色交龙旂,和颜悦色地对众越巫道:   “汝等难道不知,我亦崇蛇也!”   ……   PS:福建南平樟湖镇蛇节了解下。   交龙为旂:旂,倚也。画作两龙相依倚也。通以赤色为之,无文采,诸侯所建也。 第0681章 蝴蝶效应   秦始皇三十六年仲冬之月(农历11月),一艘大船从会稽郡方向缓缓驶来,停靠在东冶城外港。   数百名秦兵和臣服于秦的闽越人在码头接应,众人齐心协力,喊着号子,将楼船上巨大的青铜器物抬了下来,一直运到城中心新建的“蛇王庙”,再重新组装起来。   这时候越巫们才发现,这青铜巨像,竟是八条“大蛇”相互缠绕,两两一组,面朝四个方向,做工虽不算精致,却雄浑大气,远胜闽人的木雕。   又听人说,这就是秦朝将军所言,秦人崇拜的“蛇神”,于是皆高呼而拜。   “这分明是龙。”   陆贾瞅了一眼,暗暗嘀咕,他当然知道此乃何物,秦灭六国后,除了收缴天下兵器集中在咸阳,铸造十二金人外,之后陆续收缴的,便就近集中在各郡郡府,铸编钟,置宫廷中,高三丈,钟小者皆千石也,豫章郡就有一个,陆贾随黑夫去南昌时见过,会稽、九江亦有。   而这编钟的底座,便是几条缠绕在一起的青铜龙——形制颇似后世陕西省博物馆的镇馆之宝。   黑夫竟是给会稽郡去信,将这底座要来,直接塞进庙宇,说成是秦人崇拜的“蛇神”。   不过,闽人还真信以为真了,因为秦朝的龙和后世不太一样,砖上的绘画好歹有爪,可这铸造的青铜龙,不知是工匠疏忽还是怎么,四足偷工减料,只是身体上绘有纹路,所以看上去更像大蛇。   再瞧瞧黑夫的旗号:赤色无文采的交龙之旂,因为是抽象化的交龙纹,所以看上去也似两条大蛇彼此缠绕,一时间,不少人都信了黑夫的鬼话:“我亦崇蛇也”。   “闽人分不清龙蛇是正常的。”   黑夫笑道:“别说他们,连吾等南郡人也分不清,在安陆县的《日书》里讲到十二生肖,是这么说的,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   对这两种东西,南郡的乡下人也搞混淆了,于是走乡访村的日者们,都用方言称之为“虫”。   这下好了,原本是“异教徒”的入侵者,却摇身一变,成了信仰的守护者,黑夫甚至还令人编造出了“无诸不敬蛇神故修蛇不出”,“毒蛇不噬秦将而为之盘旋起舞”的故事。   他是如此对部众们解释的:“共同的信仰,能让这群闽人安心,我至少不会捣毁他们的庙宇……”   黑夫略微停顿,看向梅鋗,笑道:“或者跟南越人一样,将彼辈崇拜的神灵统统炖了做蛇羹。”   这是黑夫为了让秦军能在东冶城站稳脚跟,将这作为攻打南越的水上基地,同时杜绝闽人反抗绵延的无奈之举。   这件事就算传到咸阳,也没什么大碍,因为在秦朝,龙的地位远不如后世。   黑夫曾听张苍与他聊过上古之时的龙,听说在夏朝时,“龙”的图像主要是出现在玉器上面,龙头上大都是没有角的,并且耳朵肥大,简直就是猪头的形象,不过身体上已经有了龙纹。虽然身上带有强烈的猪的色彩,但毕竟已经迈入龙的门槛了。   不过那时候的“龙”地位与猪还真差不了多少,夏后孔甲时,据说有两条龙飞到夏都,却未被顶礼膜拜,反而令人养了起来,最后被杀了吃肉,夏后称赞味道美极了,问还有没有……   到了商周春秋战国,龙总算摆脱了“肉畜”的地位,升级为“行畜”,在各种神话里,它们多为神仙拉车,屈原《九歌》里就写过:“龙驾兮帝服,聊翱游兮周章。”   而秦人对龙形象的运用,又多了两处:垫礼器、看大门,或被压在沉重的编钟下,或于宫殿外分列左右,功能类似乌龟和狮子。   皇帝的袍服也不是龙袍,而是十二章,龙只占了不起眼的一角。   所以身为“诸侯”的黑夫,才有资格打交龙之旂作为旗号,而不被视为僭越。   虽然民间的人已开始秦始皇说成是“祖龙”,但皇帝本人,从来没承认过这个称号。   “就算秦始皇变了想法,龙真成了皇帝的专属物,甚至是中国的正式图腾也没关系。”   黑夫信心满满,先忽悠着闽人,等他们接受“秦闽皆崇蛇”的设定后,等以后时机成熟了,再搞出一个“蛇化龙”的说法来,让闽越也变成“龙的传人”绝非难事。   欺骗和扯淡而面不改色,这才是一个合格的政治家。   稳定住东冶城后,已是十一月初,水陆三万大军汇集于东冶,只等尉阳等人以闽人为向导,去南海探路完毕,找到安全的航道,大军就可以乘坐海船,直扑番禺,与武昌换防来的新军南北夹攻,打南越人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就在黑夫举办宴飨,与众将士庆功壮行时,负责在整个南方军区传递军情的季婴,却给黑夫送来了一封咸阳的信。   “是张苍的信。”   黑夫许久未与死胖子联络了,让众人慢饮,自到一旁拆开。   正喝得酒酣的众人,却听到一声巨响,却是黑夫失神后退间撞倒了灯架蜡烛,连忙跑过去猛踩一通,而后便用诧异的眼神看着黑夫。   泰山崩于前而不惊的昌南侯,怎么会如此失态?他们都十分紧张,以为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莫非是皇帝驾崩?”陆贾心里直打鼓。   “莫非是夫人被囚?”东门豹咬牙切齿,利仓也攒紧了拳头。   “莫非是两位小君子得了重病不治?”小陶心中难过,他的长子也是年纪小小便夭折了。   “醉了,醉了。”   黑夫却只是晃了晃信,云淡风轻地笑道:“并无甚大事,张苍告诉我,西王母找到了,陛下长生有望也,二三子,且再饮一盅,为陛下贺!”   笑容背后,却是满心的惊讶与怒骂。   “西王母是雅典娜?开什么国际玩笑!”   ……   事情已经完全脱离了预想,朝未知的远方狂奔,这就是黑夫的感受。   在前往南海的船上,黑夫再次读完张苍的信,发出了这样的慨叹:   “真是无心插柳柳成荫啊……”   西王母,那是二十七年时,他与陈宝祠的失意大巫合谋,利用中原流传已久的传说,以及秦始皇的离奇怪梦,扯出来的淡。   本意是阻止秦始皇对方术士的投资,让这些打水漂的人力财力,可以用来凿空西域,与远方的文明国度搭上线,让中国人能早早意识到世界之大。且不论东西文明优劣,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希望日后华夏能加入局域网,而不是宅在东亚玩单机。   当时黑夫美滋滋地想,反正中原人连昆仑山到底在哪都没搞明白,恐怕到秦始皇去世时,都一无所获,却又无法证伪。   黑夫的这份初衷,基本达到了,张苍向黑夫描述了大夏使节入咸阳引发的轰动,从他们的穿着打扮上看,或许是亚历山大远征后留在东方的希腊化邦国?   东西方第一次对话得以实现,张苍甚至和对方探讨了一下星相知识,以后肯定会有更深入的交流。   这是好事,但让黑夫牙疼的是,大夏人不知怀了什么心思,竟将秦朝使者寻找的“西王母”,说成是雅典娜,还送了尊神像来。   更令人哭笑不得的是,秦始皇不知道出于何种目的,竟也欣然认同了这个设定。   黑夫不由嘀咕:“难不成陛下阅尽六国粉黛后口味变了,想试一试大洋马?”   这个过程,真是荒诞而又离奇。   这就是蝴蝶效应,不管黑夫乐不乐意,巨大的风暴,都已在远方凝聚,它将给这个时代,带来深刻而永久的改变……   “我只是在这个帝国背后,轻轻推了一下,就一下。”   站在楼船之上,看着浩瀚碧蓝的南海,黑夫无力地解释道。   他终究小看了穿越者的效应,别说是推,哪怕只是轻轻一触,都会引发无穷的波澜……   就比方说,打死黑夫都不会想到,一句“我亦崇蛇”的戏言,竟将导致千百年后,他居然会变成福建人七月初七游蛇神时,敲锣打鼓抬着游街的蛇神右护法:“黑蛇郎君”!   ……   PS:《日书·盗者篇》:子,鼠也;丑,牛也;寅,虎也;卯,兔也;辰;已,虫也;午,鹿(成语“指鹿为马”或与之有关)也;未,马也;申,环(读猨,即猿)也;酉,水(读雉。即野鸡)也;戌,老羊也;亥,豕(即猪)也。 第0682章 明伐暗渡   秦始皇三十六年,十一月上旬,雨林密布的南越腹地,一群猿猴在高大的树冠上飞来蹿去,寻找尚未落完的水果。   一只小猴子爬到枝桠尖上,两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浑浊的北江北道,长长的船队正在上面通行,船吃水很深,多半是粮船。   离它最近的船上,水手和兵卒们都在忙碌着,唯独一位高大的军吏百无聊赖,站在船头东张西望,也看到了小猴子,遂举起随身携带的弩机朝它瞄准……   猴子警惕性极高,立刻钻入茂林中,韩信只好悻悻地放下了弩。   “韩百长,猴肉可不好吃啊。”   声音从后面响起,韩信转过身,连忙行礼:“军正丞、萧仓掾。”   却是与韩信同船的军正丞去疾,以及萧何之子萧禄联袂而至。   韩信收起弩,笑道:“这南越果然茂林遍地,野兽成群,果隋蠃蛤,不待贾而足,无饥馑之患,若我当年在此,就不必饿肚子了。”   说起来,一年前的今天,他还在淮阴食不果腹,如今却是个小小秦吏了,真像做梦似的。   “你得感谢吾父将你捡了回来。”   萧禄依然很瞧不起他,却满脸堆笑地邀请去疾道:“军正丞,外边日头烈,吾等进船舱罢。”   去疾却不以为忤,表示要在外面看看风景,还冲韩信道:“听说南越诸部有生食猴脑者,你到时候可以试试。”   韩信忙道:“军正丞这是故意试探韩信么?陈医师说了,进入南越后,非但生水,野味肉类也决不可生食,须得沸水煮透才行,韩信可不想生一肚子蛊虫。”   为了南下,武昌营做足了准备,不仅作战部队进行了大半年的森林沼泽拉练,连萧何手下的辎重部队,也要听医师陈无咎上课,教授昌南侯所著的《常识》,了解南越疾病的可怕以及预防之道。甚至将喝生水、生肉、在水源地随地大小便列入军法禁止之列,让军法官在各营搞“创卫”比赛,韩信所在的百,每次都名列前茅,让去疾印象深刻,认为韩信有带兵的天赋。   今年秋收后,身在闽越的昌南侯下令,让武昌营和郴(chēn)县营的两军换防。戍守快三年的老兵们欢天喜地的去南郡休憩种田,摩拳擦掌大半年的新卒则带着砍刀,南下三关,沿着水陆两路,发兵南行,他们这十艘船,属于最末尾的辎重部队。   二人在那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开,让萧禄不太高兴,直呼其名:“韩信,船队还要多久才到四会?”   “听向导说,还要大半日。”   韩信回禀,萧何是他的恩主,所以对萧何之子,不管他态度如何,亦彬彬有礼。   说来话长,自从他在军中借口军法,杀了挑衅的兵卒,并成功脱罪后,便得到了萧何重视,不仅两次提拔,还为他纳粟千石,购爵一级。   他现在已是一身“上造”打扮,头上戴着赤帻,身着轻甲,模样与当过亭长的那两人差不多,在军中的职位则是“百长”。萧何坐镇郴县,安排儿子和韩信,押送五十条粮船,前往秦军进攻番禺的前进基地:四会城。   所谓四会,便是后世广东四会市,乃境内四水会流之地,因此得名。   听说尚早,萧禄摇了摇头,自去休息了,去疾却问韩信:“韩百长曾说,和一位兵家老者学过兵法,如何看待此战?”   韩信垂首:“韩信微末小吏,哪敢妄议军情,恐会犯法……”   话虽如此,但韩信的眼睛却一下子亮了,分明是跃跃欲试!   去疾抚须道:“议军情无罪,誉敌以恐众者才有罪,当戮,你莫非是觉得此战难胜,才不敢说话的?”   “绝非如此。”这下韩信只能顺水推舟,说道:“恰恰相反,韩信认为,此战必能功成!”   “为何?”   去疾晓有兴趣,作为昌南侯“安陆党”中很早的一批骨干,且文化程度较高者,他也在不遗余力地在军中寻找人才。韩信上次的表现,让去疾牢牢记住了此人,如今正想看看他除了临机应变之才外,可否有远略,也就是更进一步的器量。   韩信道:“兵法有云,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不得,虽胜有殃。”   这是兵家很注重的事,如果不能三项条件齐备,除非万不得已,绝不可作战。   “上次南伐,三者皆不得,故屠将军大败,死伤无数。但此番昌南侯为将,却三者皆有!”   韩信侃侃而谈:“第一为天时,昌南侯去岁春夏召集大军,且并未匆匆南下,而是让各地兵卒在武昌操练,同时筹集粮草,补充医药。一直等到秋高气爽,才缓缓南下,眼下乃岭南最干爽的时节,没有瓢泼大雨,蛇虫毒物亦少,正是用兵的好时节。”   “此外,我在三关时打听过,在南越,稻谷一年两熟,早稻每年三月上旬播种,七月中旬收获,而晚稻则每年七月才种,十一月收获,如今正是南越诸部收稻的关键时刻……”   韩信他们属于大军末尾的辎重军,前锋一个月前就南下了,遂打乱了北江沿岸,南越诸部收稻的计划,舍不得稻谷,留下来收割的,就惨遭秦军击破。弃谷逃匿进山林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人收走谷子,或者一把火将其烧毁,这就意味着,接下来的时间里,那些逃走的南越人将再无多余口粮,得靠打猎采集填饱肚子了。   所以韩信认为,黑夫挑了这么个时间,让秦军出击,真是占足了天时。   “第二便是人和。”   这个比较简单,在秦军这边,黑夫走了武昌、长沙、郴县三地,通过种种手段,安定军心,鼓舞士气,尤其是阳山关自髡(kūn)事件传开后,整个南方兵团,二三十万兵民皆唯黑夫马首是瞻,军心遂安,一扫先前的萎靡颓气,可以一用了。   至于外部,则是黑夫在去年抽空收服了盘踞北江,阻断三关的扬越梅氏,又击破闽越,如今两地越人,皆可作为秦军向导,毕竟好食人肉的南越人,也没少猎扬越、闽越的头,与之亦为仇敌。   “还有地利呢?”   去疾听得津津有味,这韩信果然不简单,虽然官职低微,却将黑夫过去一年的谋划、部署分析得明明白白。   “地利分南北。”   韩信道:“复三关,在湟溪关伐竹木造船,使辎重可顺北江而下,直达四会,此为北也,至于南嘛……”   他低声道:“军正丞,使陆师明伐北江,而舟楫楼船暗渡南海,这就是将军的计策吧?”   “你怎么知道!是萧君告诉你的?”   去疾大惊,作为小集团的核心成员,以及军法官,他当然是知晓的。在长沙时,共敖召集众人,“说过黑夫的计划,正是南北夹击,北兵看似来势汹汹,可真正的杀招,是从海上过来的楼船部队。共敖还三令五申,说这是密令,决不可告诉其他人。”   “萧君连亲子都未告知,自然不会告诉我……”   韩信看了一眼船舱,萧禄不似其父,乃庸碌之人,这会还在舱中酣睡。   他继续说道:“我猜测,南越羊部居住在水网密集之地,秦军至,则可乘舟遁到江口海岛,故有恃无恐,我军兵临四会,他们还敢在番禺收稻,以为秦军奈何他们不得,却不料将军楼船已至南海,两面夹击,可一举消灭羊部,夺取番禺!”   去疾更是惊讶,上下打量韩信,对他刮目相看,果然,除了随机应变之能外,韩信还有远略,虽然他很年轻,但做一个百长,真是可惜了。   “至少能做个五百主,甚至是二五百主吧。”去疾如此想道。   韩信却请罪道:“韩信只是一介小兵,妄测君侯方略,若有说不对的地方,还望军正丞勿怪……”   “你这样的小兵,能多一些便好了。”   去疾大笑:“等拿下了番禺,我一定要向君侯说说,你这有趣的小兵!”   “多谢军正丞抬爱!”   韩信只没告诉去疾,早在岭北时,萧何就试探过他一次,二人有类似的对话,韩信亦猜出了黑夫的战略,让萧何赞不绝口,思索之后,萧何将押送粮草的任务交给韩信,还故意安排他与去疾同船……   若先由去疾在黑夫跟前提一嘴,“此子可为五百主”,萧何随即补上,便能在此基础上,将韩信拔高到“国士无双”的程度,就没那么突兀了!   不管去疾会不会推荐韩信,事后最让韩信感恩的人,仍是萧何,还不会让昌南侯多疑,老萧的心思,不是一般的深,可怜韩信还傻乎乎地感激涕零,只差认萧何当义父了。   “总之,此战三利皆有,可以一战而胜,不必让士兵再打第二仗!昌南侯不愧是世之名将。”   韩信嘴上对黑夫夸个不停,心里却暗道:“不过,这方略虽好,却也有好几处漏洞,若是我为将军……”   还不待他想下去,船队已抵达一条支流并入北江处,才拐过U字形的弯,粮船便猛地一停。   “出了何事?”   韩信一看,却倒吸了一口凉气,却见那水流急促的支流处,竟有数十条木筏顺流而下,上面满是赤身纹面的越人,高举武器,鼓噪着朝船队冲来!   一切事情都抛之脑后,韩信面色肃穆,抽出了砍刀,声音响彻全船:   “迎敌!” 第0683章 好整以暇   前方,十多艘竹筏已从支流冲入北江,径直撞到为首的小翼上,像极了扑在水牛身上啃咬的恶狼。数十名越人手脚并用,叼着武器,攀爬上甲板,与上面的秦卒肉搏。   位于第二艘船上的韩信只看到,他手下的屯长在将一个越人踹下水后,寡不敌众,被另两个敌人杀死,那浑身绘满夸张纹路的越人战士熟练地割下屯长的头,高高举起,示威地朝这边大呼!   “这是场伏击。”   军正丞去疾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他看向江流左右,从森林里不断冲出的越人,足有数百之多,他们扛着简易的木筏,扔到水里后,七八人挤在一起,用竹竿撑着,朝船队划来……   他们或许早就看准了每日皆有秦军粮船途经此地,在林中藏匿许久,就等猎物上钩。   整个船队十多条船,但只有三艘是小翼战船,其余皆是平底宽仓的粮船,除了划船的二十名徭役外,每艘只有一伍兵卒。   在韩信呼喊下,船上的弩兵连忙朝侧方划来的越人竹筏射击,可纵然运气好射翻一二人,依旧无济于事,眼看那些木筏越来越近,既无木墙,又无撞角的粮船,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萧禄这时候才匆匆走出船舱,便有侧面竹筏上的越人举起手里的竹矛,猛地朝船上掷来,插在他边上,吓了萧禄一大跳。   看着眼前的一幕,他面色有些煞白,脱口而出道:   “快让徭役划船,冲过去!”   “不行!”   韩信打断了萧禄的话:“越人竹筏众多,纵然小翼能冲过去,后面的粮船载物多,速慢,只怕无法脱险。”   “那该如何是好?”   萧禄有些茫然,袭击发生得太突然,秦船拉成长队,越人从左岸乘茷冲来,这就意味着,每艘船上五个秦卒,要对付数倍于己的敌人……   “我有个主意。”   韩信指向越人较少的右岸,那里正好是平缓的河沙堆积之处。   “向后头的船传旗令,随我冲上岸去!”   “你疯了!”   萧禄大惊:“你知道这附近有多少越人?众船一旦搁浅,便轻易无法下水,而越人从各处涌来,吾等休矣……”   韩信语气急促地说道:“越人善舟楫,而我军各船各自为战,乃以短击长,以寡敌众,以无备敌有备,必败无疑。”   “但岸上不同!”   韩信指着那片可容数百人落脚的河滩,眼中闪着找到战机的光芒:“上了岸,纵是划船的徭役,也能舍舟参战列阵,一旦结阵,我军好整以暇,纵越人再多,吾等亦能以一敌十!”   “疯了,疯了。”萧禄进退维谷,却又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仍抱着一时侥幸道:   “还是冲过去为好,不试试怎么知道……”   “萧仓掾!”   韩信变了颜色:“纵然吾等这艘小翼能够逃脱,但后头整整十多条粮船,够一万兵卒吃一个月的万余石粮食,就要丢了!”   他看向去疾:“军正丞,这是大罪吧?”   “罪当死!”   去疾咬咬牙:“自百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军贼’,身死家残!”   韩信颔首:“没错,事到如今,吾等若不想为军贼,被君侯处死,便只有拼死一战了!”   至此,他不再管萧禄的意见,乘着越人竹筏还没靠上来,让船尾的小卒向后面的船打旗号,旗尖直指右岸!   “冲上去!”   “诺!”   水手掰动了舵,船舱里的徭役们也加速划船,船头渐渐偏转。   萧禄绝望地闭上了眼,他不明白,一向胆小,会钻人胯下的韩信为何今日如此疯狂。   去疾也连忙抱住桅杆,省得撞击时被甩出去,这时候他发现,韩信在颤抖。   “韩信其实也很害怕罢?”去疾如此想。   殊不知,韩信是有些害怕,但更多的,却是无法按捺的兴奋!   他知道,今日,自己将迎来真正的第一战!   兵法上说: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这意思是,不论在什么场面下,都要避免以寡敌众,哪怕我军总兵力少,亦要专而为一。   这道理韩信明白,但真正运用起来会怎样,他也不知道。   “朱泙漫学屠龙于支离益,殚千金之家,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遂为众人所笑。”   韩信的颤抖越发剧烈,不得不猛掐虎口,让自己冷静。   “但磨砺十年的剑,若连条蛇都杀不了,屠龙,也只是痴心妄想!”   “若如此,还不如,便折在此地罢!”   下一瞬,伴着满船人的呼喊,小翼以极快的速度,重重冲到了积累着厚实白沙的河滩上!   ……   “真是大意了。”   “三关都尉”安圃得到沿途亭障报信后,便立刻带人走陆路,赶到上游二十里外船队遭袭的地方,这一路上,他心中不由暗悔。   本以为,在大军水陆清剿过一番,使沿途越人部落灭的灭逃的逃后,北江道足够安全,却不料越人竟如此大胆,这么快就摸了回来,还对粮船发动进攻。   若那批粮食丢失,还真是巨大的损失。要知道,每一粒粮食,都是从江淮各郡,运到武昌、长沙堆积,再由牛马骡驴驮运,抵达郴县,再由数不清的民夫,人背手提,翻越五岭运到湟溪关,再装船出发的。   加上这么多人力财力的损耗,算起来,每石粮食,价格相当于中原的十倍!   这十多艘船,一万石粮若落入越人之手,哪怕是昌南侯,也会心疼吧……   相比而言,死五百人,反而不算什么。   但对船队幸存已不抱希望的安圃抵达河流汊口时,却看到了惊人的一幕:   十来艘船排成一排,静静地躺在河滩上,那些越人早已不见踪迹,只剩下满地的尸体和鲜血,以及河边被抛弃的木筏,证明这里发生过一场惨烈的战斗。   见友军过来,军正丞去疾笑容满面地走来,朝安圃拱手:“安都尉,不曾想,吾等押粮的末队,也能混到一场小捷!”   “小捷?”   去疾指着兵卒和徭役砍了后堆积在河边的首级:“力敌越人上千,斩首两百,兵民伤亡不到五十,岂非战捷?等这些船再下水,除了粮食,恐怕还要专门腾一艘出来装人头了!”   说着,去疾还让韩信过来,介绍道:   “舍舟登岸,结阵而战,此皆韩百长之功也。”   安圃看着眼前这个身材高大,却年纪轻轻的百夫长,不由惊讶:“汝等靠不到一百人,挡住了越人上千人进攻?还斩首两百!”   韩信拱手道:“不止一百,加上划船的徭役,也有五六百人了。”   他指着搁浅的船队,向安圃解释先前的战斗过程:“冲上岸后,众人合而为一,持弓弩者站于船上,其余结圆阵保护,站在水中或岸上,以盾牌矛戟挡住越人,便能占尽优势。”   “而那些划船的徭役,他们虽无弓弩矛戟,却有砍柴用的砍刀,彼辈听说南越人好食人,畏惧之下,亦能拼死而战,为我守住阵脚。纵然越人骁勇且众,但极其散乱,分而为十,轮番进攻,仍是飞蛾扑火,几次扑上来都被打退,死伤惨重后,便各自退走了……”   韩信只没有说,在武昌营监督这群民夫砍柴伐木之余,他也拿众人当试验品,分了一下行伍,练了练军阵。虽然也有人暗暗骂他“胯下之徒”“懦夫”。但有被韩信砍掉脑袋的伍长做先例,明面上的命令,无人胆敢不尊,所以虽不如正规军,但也略有秩序。   不曾想,却在今日派上了用场。   安圃听罢后,暗暗惊奇,问韩信:“你叫什么?”   “韩信……”青年垂下头,低声道。   安圃有些不悦:“堂堂八尺男儿,说话怎如此轻声细语,你方才是如何指挥的?”   他不知道,韩信在指挥时,可是嘶声力竭的……   但不知从何时起,或许是远到淮阴街头,或许是在秦营之中,韩信自报姓名时,却总是不自觉地放低音量。   因为韩信知道,此名一直与“胯下之徒”“穷而无行”联系在一起,引来他人嗤笑……   虽然韩信曾说,此事叫别人知道也未尝不可,但心里,总还是在意的。   不过今日,周围众人的目光,不再是鄙夷和蔑视,而是敬重,因为他,韩百长打了一场漂亮仗,在电光火石之间,用自己的决策,让着五六百人保住了性命。   知道韩信往事的去疾走过来,鼓励他道:“今日之后,军中将遍知汝名,你的事迹,甚至会传到昌南侯耳中,到时候君侯问你,你可得学着,大声报出来啊。”   没错,今日一战之后,与此名相伴的,不止是屈辱了。   “我叫韩信。”   韩信抬起头,大声道:   “淮阴韩信!” 第0684章 奴隶   “君侯,郁水入海处到了!”   黑夫走出楼船船舱,看到了碧绿陆地与蔚蓝大海间那道缺口。   经过半个月航行,他们终于跨越“南海”,由闽至粤。   珠三角,中国最繁华的地区,房价高出天际的北上广,如今却是一片蛮荒。在黑夫眼中,这入海口如同亚马逊一般,到处都是雨林、红树林,颇似一根根浮木的大鳄鱼漂上水面,看了一眼遮天蔽日的船队后,识趣地钻回水中。   因为造陆尚未完成,分不清哪里是河哪里是海,后世的许多地区还在海里,中山、澳门、珠海是一个大岛屿。舟师从岛屿右侧擦肩而过,在破碎的沙洲和小岛间穿行,躲避危险的暗礁。   船队行驶到这,便能发现,此地虽然荒蛮,却并非处女地——早在几千年前,越人就在此繁衍生息,开始种植稻谷。南越地广人稀,刀耕水蓐,一般是两把火,开春烧一次,秋后换个地方再烧一次,等树木化作白地,再将水灌进去,与草木灰一混,就是上好的肥料。随意播撒种子,不用精耕细作,就能得到收获,虽然亩产远没有中原高,但耐不住天气炎热,一年两熟啊。   所以越是往内陆走,就越能看到远处滨海平原上成片的水稻田,以及南越人的干栏式小庐。   此时,围着木棉布裙,田间地头收稻的越人看到如山一般庞大的楼船杀到,都站在田地里目瞪口呆,直到秦军兵卒登岸,才连忙逃窜……   “你看到南越人的战船了么?”   黑夫问侄儿尉阳。   “也是奇怪,一艘未见。”   尉阳有些诧异,他听说,居住在入海口附近的“蛟部”,以船只众多而出名,水上力量不亚于闽越,但舟师行驶至此,为何不见它们来迎战?   黑夫却知道这是为何:“我已令共敖等人、带着武昌营的数万大军,走北江道抵达四会,安营扎寨,打造船只,一副要越江渡海来攻的姿态。这附近越人诸部所有的船只、青壮,都去了四会,阻扰秦军去了,在这沿海地带,只剩下老弱妇孺忙着割稻……”   上一次秦越战争里,越人避战的手段有二,一是欺负秦人不擅长山林作战,逃进深山老林,二是欺负秦人不习水性,划船到海岛上,这次多半也会故技重施。但不论是哪种,都需要足够的粮食,越人是打算拖一拖,等晚稻割完,打成谷子,再带着逃匿,不然光捕鱼摘果打猎,可养不活全部人口。   但他们万万想不到,秦军竟有两支,明伐暗渡,如神兵天降,从海上过来——因为消息闭塞,他们连邻居闽越已被黑夫拿下都不知道。   黑夫令尉阳打起旗号,让任嚣、东门豹、吴芮等一众战将过来开会。   “郁水过了四会后,又分为三条河道入海,故大军亦要一分为三,各走一条,但凡遇上越人村寨、据点,便派遣陆师去攻占,掳其老弱妇孺,舟师则直扑四会,乘越人青壮船茷齐聚时,将其一举歼灭!毕其功于一役!”   这就是黑夫的计划,那样一来,南越最强大的蛟部、羊部便能一战而灭,省得他们再跑到森林海岛中打游击!   众将应诺而去后,奉命专门载着数千人,去抄越人老家,掳其老弱妇孺的尉阳却来找黑夫,欲言又止……   黑夫立刻猜出自己这个虽经历战阵,却因为太顺,不识人世险恶的侄儿在想什么。   “你是不是对要去做的事感到不齿?”   “不敢,只是觉得,我恐怕更愿意去与越人主力作战,而不是……而不是袭击老弱妇孺。”   尉阳的确有些踌躇,他加入舟师数年,只打过灭沧海君一场仗,那是打着惩戒谋逆贼子而行的诛伐,并无过多杀戮。   眼下黑夫却不加掩饰地,让他去干类似强盗海寇才做的事,尉阳一时间有些难以接手,觉得这不是“正义之师”该做的。   对家人,黑夫稍微更有点耐心,他让尉阳坐下,并叫住了一旁准备开溜的陆贾:   “陆生,过来,跟吾等讲讲宋襄公的故事么?”   陆贾只好站住,说起那件春秋往事来……   “于是,宋襄公拒绝乘楚军渡泓水时半渡而击,说,吾等号称仁义之师,怎么能趁人家渡河攻打呢。接着,又放任楚军排兵布阵,双方正面阵战,结果宋襄公大败,还被楚军射伤了腿,但他又说,我是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这便是仁义之师,岂能行此乘危扼险之举哉?”   说到这里,陆贾略一停顿:“但宋襄公之兄子鱼却说,兵以胜为功,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哪里会讲究什么君子之道……”   黑夫看向若有所思的尉阳:“你觉得宋襄公和子鱼,谁说得对?”   “子鱼说得对,兵者,诡道也,以胜为功,身为将吏,不能有不忍之心……”尉阳有些羞愧,他竟然怀疑起仲父的命令来。   黑夫道:“不是我不想为君子,让秦军做仁义之师,而是因为,这就是战争。越人并无常兵,但也可以说全民皆兵,从秦军第一次南下起,战争便不仅限于双方兵卒青壮,那些老弱妇孺,也极其凶悍骁勇,哪怕是半大的孩子,会用弓矢,用剑,用木棍来暗算秦军,若放任她们逃走,后患无穷。”   他拍了拍尉阳,让他放下心结,去准备出发,笑道:   “而且,我又不是要汝等杀了她们,只要放下武器,不再反抗,便可留其性命,驱使彼辈割完稻谷,带着一起,去番禺与我汇合。”   去到番禺后又要如何处置?黑夫没说。   尉阳应诺而去后,黑夫却负手站在楼船上,忽然问陆贾道:   “陆贾,儒家讲究‘有教无类’?”   “是,此乃孔子之言,性相近也,习相远也,唯君侯这样的上知者,与不能辨菽麦的下愚者不移,至于吾等这种居于中间的普通人,其贤愚,都是可以通过教化改变的。”陆贾小心应是。   “那些越人。”   黑夫指着岸上,被秦卒拴在绳子上的纹身越人们:“他们也是可以的教化的么?”   “这……”   孔子没说过可以,只是强调华夷之防,但孟子好像有类似的言论。   虽然不喜老孟,但陆贾想了想道:“既然古时有用夷变夏者,蛮夷戎狄之中,也出过一些贤人,应也是可以教化的。”   黑夫道:“哦?可以从食人的夷狄,教化成华夏之人?”   陆贾踌躇了:“有服章之美谓之华,有礼仪之大故称夏……这的确有些难。”   黑夫看向满脸不确定的陆贾,笑道:“不要求有服章之美,毕竟到了越地后,连我和手下四千短兵都齐齐髡发了,懂不懂礼仪也无所谓,像吾等这些军汉,地里黔首,又哪里懂什么礼仪呢?”   “但吾等却又确确实实知道,自己是中国之人,秦楚燕韩赵魏齐,过去七国之人相互敌视,但都自视为诸夏。”   虽然这种认识,仍是知识分子和贵族的专利,但这种奇妙的认同感,也是促成七国一统的内因,只需要经过大一统王朝的长期糅合,一个统一的民族,就要呼之欲出了。   黑夫不想与陆贾在这深入探讨这个问题,直接道明了打算:“在闽越时,你不是建议,在当地搞教化么?在那里被我否了,但在这,在南越,在番禺,我倒很想让你试试!”   他伸出手,仿佛要将这片土地收入囊中。   “我会掳走越人的老弱妇孺,从那些母亲怀中,夺走她们的孩子——男孩……”   这无疑是极恶之事,但在黑夫口中,却仿佛是在做天大的好事。   “我要告诉越人,我不会将他们的孩子变成奴隶,更不会像南越诸部之间攻伐仇杀,会吃掉敌人的子女……”   黑夫笑道:“我要派人教化他们,让彼辈长大后,听得懂夏言,再过十年、二十年,一代人、两代人,最终用夏变夷!”   说得很高尚啊,可实际上呢?黑夫很清楚,所谓文明,不过是披上层薄薄外衣,遮掩那些血迹斑斑的野蛮而已。   不然你以为,这片土地,是如何变夷为夏的?靠爱与和平么?   鲁迅说过,历史上有两种时代: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黑夫不知道眼下属于那种,也不能确定,未来在自己的努力下,这天下,至少是中原,会不会升华成人可以为人的时代……   但他起码知道,奴隶也分两种的。   “不会听话的奴隶。”   黑夫对岸上被按倒后,仍不断反抗,试图咬掉秦卒耳朵的南越女子摇了摇头,又回过头,看着来自豫章,吴芮的手下,帮秦人划船的扬越、干越人,这群粗通夏言,脸上木然,摇着橹的可怜家伙,叹了口气:   “和会听话的奴隶!” 第0685章 图腾   郁水分叉口处,南越人最大的舟船上,尚未孳(zī)尾的小雄鸡双翅被有力的手擒住,两脚也被绑了起来,不管它如何挣扎,刀子还是一点点靠近,干脆利落地放血,惨遭扑杀,而后又被拔毛、分尸,其他部位扔到陶鬲里煮着,唯独两根鸡腿骨被小心翼翼取了下来,清洗干净……   鸡腿骨,此物在越人文化中的地位,与龟甲差不多,都是占卜的必备材料。   沉香点燃,在烟熏缭绕中,头上插着鲜艳羽毛,脸上涂着染料的大巫登场了,他接过羊部、蛟部族长恭敬奉上的腿骨,以麻线束两骨之中,以竹梃插在所束之处,分别递给两位族长,令他们执梃祷告,口中念念有词。   翻译成夏言,便是:   “左骨为侬,侬者,我也。”   “右骨为人,人者,所占之事也。”   这便是越人的鸡卜仪式,至于所问之事,有很多。   “水牛部能挡住郁水上游秦军,不让他们来此么?”   “马蜂部迟迟不来,他们会不会试图劫掠吾等空虚的后方?”   “家里的谷子收完了么?”   最重要的是:“此战,羊、蛟两部能不能全身而退?秦人会在南越待多久?”   中原有句话:事有不决乃卜。对越人而言也一样,眼看聚集在四会的秦军越来越多,对这场仗,他们还真没什么把握。   战而胜之?两部君长不敢奢求,早在第一次战争期间,他们就与秦军正面碰撞过,结果死伤惨重,不得不逃入森林和海岛,最后秦人在热带疾病和缺粮的折磨下撤退,两部这才能夺回领地。   那是从那时候起,两部开始放下仇怨,相互嫁女结亲,因为他们知道,那些秦人,迟早还会回来!   当晚稻成熟之际,战争再次爆发时,两部已经有了充足的准备——他们召集了所有青壮,乘着蛟部雕刻成鳄鱼形的龙舟,赶赴郁水分叉口,阻止秦人顺流而下。   与从同时,又让老弱妇孺抓紧割稻,等稻谷收完,越人就会撤回去,带上家人,藏入森林、海岛,和秦军再玩一次捉迷藏。   计划看上去很不错,但羊部首领咩须,蛟部君长高竜总觉得心神不宁,于是便有了这场占卜。   两人说出了所祷之事后,大巫开始细细观察两根鸡腿骨侧部所有细窍,用长寸余的细竹梃插进去,再根据其斜直正偏而定吉凶。据说此法有一十八种变化,大抵直而正或附骨者为吉,曲而斜或远骨者为凶。   大巫摆弄了半天,指着每一个孔窍,解答了他们的疑惑。   “水牛部骁勇善战,一定能挡住桂林秦军。”   “马蜂部迟迟未来,或因争夺族长之位,闹了内讧。”   “谷子能够丰收,家里的小羊可以顺利下崽。”   “秦人船少,无法下水击败越人,我们能够顺利逃走,等过上一年再回来,秦人已经病怏怏的,可以杀死投到河里喂鳄鱼了。”   所有的疑问都是吉兆,咩须和高竜略为放心。   但这份安心,也只持续到了次日清晨,就被溯流而上秦军巨舰击得粉碎!   南越四部,人口共三十余万,其中以羊、蛟最为强盛,这次各出动了青壮万余人来,他们的船只近千,挤满了郁水河道,而秦军在湟溪关建造的船,不到百艘,多半还是粮船,故只敢缩在新修建四会水寨内,不敢冒头。   而桂林的赵佗部虽然船只更众,但被西江的水牛部极力阻挠,无法来此汇合。   可咩须和高竜万万没想到,敌人的舟师居然能从海上,从会稽,不远万里地绕过来,忽然出现在他们后方,并堵死了郁水的三条分汊河道!   而四会营寨的秦军,也倾巢而出,在岸上列阵以待,这下子,越人不管在水里还是岸上,都无路可退!   咩须和高竜顾不上找那算错吉凶的老越巫算账,因为秦军的庞大楼船,已在桨叶的推动下,同山一般朝他们压来!   四会营寨处,因为隶属于辎重部队,没得到出战机会的韩信,站在哨塔上,目不转睛看着这壮观的一幕,这是他目睹的第一次万人以上大会战,虽然看上去,结局已然注定。   “凡料敌,有不卜而与之战者八,说得真是没错,昌南侯能知己知彼,故此战……”   他望着在秦军包围下,慌作一团,炸锅似的四散突围,却被楼船木墙及秦军弩盾挡回来的越人,笑道:“易如瓮中捉鳖耳!”   ……   四会一战后,越人青壮死伤泰半,剩下的皆为秦军所俘,用藤蔓拴着,排成长队,或塞进楼船,或依靠步行,沮丧地往东走。   一路上,他们惊讶地发现,遭到突袭的不止是自己,虎狼般的秦军舟师,借着风帆船舶之利,袭击了郁水沿岸一个又一个越人村寨,抓走了老弱妇孺,老人妇女一队,小孩又是一队,都被推攮着走在路上,押送往一个地方:番禺。   番禺是羊部的大本营,它也是南越唯一的城郭,据说得名于番山、禺山,不过更可能是楚人对这片土地的称呼:九州之外谓之蕃国,毫无疑问,在楚人眼里,南越属于僻处一隅蕃邦。   “这群生番,该如何治理成熟番,便是大秦能永占此地的关键。”   番禺城头,早已抵达此处的黑夫望着络绎捉来的越人,感觉任重道远。   他们现在做的事,与扫灭六国不同,六国虽敌视秦人,但大家毕竟也算同根同源,那场战争可称之为“统一”,而眼下,恐怕用“殖民”更合适点。   虽然打匈奴也算拓殖,但匈奴远遁,其地遂空。贺兰、朔方多由关中移民填充,故称之为“新秦中”。而岭南,显然不可能将散居各地的越人屠杀殆尽,移民也不是一时半会能过来的,得考虑两族相处之事。   在制度上,黑夫打算在越人上层中进行甄别,打压抗秦派,扶持降秦派,让他们成为朝廷册封的“君长”,世代治理领地,只要能够臣服,奉上一点贡物,秦军绝不干涉,只满足于控制番禺城,以及重要交通水道。   但与此同时,黑夫也希望,能着手开始“同化”,化夷为夏。   这可比单纯的军事征服困难多了,除了那天与陆贾说的,考虑从中原找一批因为触犯“挟书律”而犯罪的儒生,让他们来毒害……不不,是“教化”越人的孩童外,或许可以考虑,从信仰上着手。   据黑夫所知,西班牙人之所以成功殖民整个拉丁美洲,除了压倒性的军事力量外,信仰也是不必可少的手段。在殖民地开拓者侵占土地与消灭印第安人时,天主教僧侣就紧步士兵的后尘,有时还走在士兵的前面:“神甫们走在兵士的后面,就如月影伴随人一样”。   很遗憾,大秦没有神甫,黑夫也不打算硬造一个乱七八糟的宗教来,那是洪水猛兽,你敢放出来,收得回去么?   不过,眼下,倒是有一种不会惹读者反感,现成的思路可供参考。   他离开了城头,让结拜兄弟吴芮的儿子,那个脸上多痣的吴臣,以及利仓二人带路,来到番禺城中最高处。   这里是个大土台,挂满人头骨,摆放着许多铜鼓,显然是越人祭祀的场所,不过位于祭坛最中央的,却是五头石雕的动物,虽然造型粗糙,没法和秦朝、希腊的陶俑石雕相提并论,但好歹头上的角,短短的尾巴看出来,这是五头山羊……   没错,控制番禺的羊部,崇拜的正是咩咩叫的小羊,还有一个流传甚广的传说。   吴臣既会夏言,也通越语,他询问被俘的巫祝后告诉黑夫:据说数百年前,番禺遭了灾,野兽跑光,果树枯死,南越人饥肠辘辘,就在这时候,南海的天空忽然传来一阵悠扬的音乐,并出现五朵彩色祥云,上有五位大巫,分别骑着不同毛色口衔稻穗的羊,降临番禺,将稻穗赠给了越人,而后大巫消失,五羊则化为石头留了下来。   这就是羊部崇羊的原因,黑夫则笑道,若那五羊不变成石头,大概要被当时还茹毛饮血的越人大卸八块了……   总之,羊部的人认为,从那之后,他们才种植稻谷,开始了定居生活,并将稻作技术传遍南方。   不管这传说真伪,黑夫觉得,这能把握到诸越的一个特点。   “岭南诸越,都崇拜动物神灵,闽人崇蛇,吾等已知。南越四部,分别为羊、鳄(蛟)、马蜂、水牛,产珍珠的合浦一带,还有鱼部。瓯越则信蛙,骆越信鸟。”   因为信仰的洛阿神不同,诸部相互攻杀不在少数,比方说南越人喜欢吃蛇,这一点就让崇拜蛇王的闽人愤愤不平,南越人跑到瓯越土地上,捕青蛙食用,甚至会引发两部的战争!   这也是南越和闽人、瓯人都敌对的原因,因为他们啥都吃啊……   针对越人诸部的这种特点,结合在闽越玩蛇,扯起龙旗说成是蛇的经验,黑夫产生了一个想法:   “未来会变成中国代名词的‘龙’,它的特征,不就能将这些越人的神,统统囊括进去么?”   那神兽,角似鹿、头似驼、眼似兔、身似蛇、腹似蜃、鳞似鱼、爪似鹰、掌似虎、耳似牛,你说巧不巧,颔下的胡须,正似山羊胡子……   嘛,只要作画够细致,什么图腾都是可以往上加,龙这东西,就像中国文化一样,兼容并包,博大精深!   于是黑夫有了个想法,或许可以将中原的龙,嫁接到南越来,通过长期洗脑宣传,让岭南诸越相信并接受,神龙,它凌驾于所有部族动物神灵之上……   黑夫在五羊石像前,与利仓、吴臣二人聊了这个想法,利仓拍手称好,吴臣却提出了一个傻乎乎的问题。   “君侯,骆越信鸟,但龙不长翅膀和羽毛,还有瓯越信蛙,龙好似也与蛙无甚关系啊……”   “龙为何能飞?”   黑夫反问道:“因为龙有鸟的飞翔之能,至于它为何无翅,或许那是对隐形的翅膀,凡人无从看见。”   吴臣想想,似乎也有道理。   “至于蛙……”   黑夫陷入了沉思,随即大笑道:“利仓、吴臣,汝二人听过龙叫么?”   别说听,见都没见过,两个青年连连摇头。   “我听过一种说法,据说雷声就是龙吼。”   黑夫指着天开始扯淡,也不怕老天爷听不下去一道霹雳将他轰死,而利仓、吴臣抬头看看,发现番禺上空万里无云。   “我又听梅鋗说,西瓯人认为,蛙乃雷王使者,因为每次打雷,田间的青蛙都无比欢腾。”   黑夫觉得这个难题已经解决了,拊掌开心地说道:   “既然如此,将龙说成‘声似蛙’,何如?”   ……   在黑夫设想中,以后岭南的神龙,一张口就是呱呱一片。这主意虽妙,但毕竟只有个雏形,还得经过缜密的计划,再慢慢实施,在此之前,黑夫得先为入岭南的第一战,论功行赏,以激励军心。   十二月初,共敖、安圃、去疾等人来到被秦军重占的番禺城,将战功簿册交给了黑夫。   簿册上,每个立功军吏占了两行,第一行是名字、职位,第二行是斩首数,以及军法官提议,该授予的爵位。   “坐罢,汝等递来这名单又长又宽,够我看半个时辰了。”   黑夫有个习惯,每逢战后论功,他会将每个立功卓著者的履历,都了解一遍,他坚信,猛将必发于卒伍,而实战,则是将有才之人筛选出来的最好办法,他总不能永远依靠这几个旧部,总得有新人层出不穷,才是良性的。   老部下们知道黑夫习惯,所以也各自坐下,不敢打搅,去疾更是忍了忍,将到嘴边的推荐咽了回去。   黑夫就这样一路扫下来,偶尔看到有卓著表现的人,便会发问,一般来说,他都尊重军法官根据律令建议的升爵,只是极个别有所损益。   军队庞大,从都尉到百长皆有涉及,等看到接近末尾时,一个熟悉的名字,忽然映入黑夫眼中!   左边那行是战绩:“押粮遇越人袭扰,舍舟登岸而战,损五十人,斩首两百级,盈论,当升爵两级,为不更。”   而他的名则是……   回头又看了一遍右边那行,黑夫的粗眉毛挑了起来:   “治粟都尉萧何麾下,辎重营百长,韩信?” 第0686章 不知足   番禺城的地势,负山险阻南海,第一次战争时,秦军中路军将此地作为大本营,经营了一段时间。只可惜当时准备不足,在疫瘴和兵变的双重打击下,不得已放弃。   现如今,黑夫将代表自己这“关内侯”身份的赤色交龙旂插在城头,宣布秦军永久占有此地。   中原的腊祭这天,连南郡都是冰天雪地,可在岭南番禺,气候居然只是微凉,满山树木依然苍翠。   在山与海交汇的地方,黑夫让全军集合,要在今天举行一场仪式:为有功将士授爵!   庞大的船队泊于海上,数万人则在城外摆开阵势,蔚为壮观,被拘为隶臣妾的越人看到这一幕,亦不由心惊。   “都尉共敖,将武昌营出三关,夺四会,至番禺,沿途数战,全军共斩首虏八千级,虏越人二万九千,功勋卓著,按律当拜爵两级,由五大夫升至右庶长。”   “假都尉东门豹,斩首虏三千一百四十六人,虏越人五万八千人,当升两级,由公乘至左庶长。”   按照秦军的规矩,黑夫是无权决定裨将军任嚣的赏爵的,所以,他只宣布了都尉、别部司马一级别的功爵。东门豹、共敖等都尉则宣布率长、五百主一级别的功爵……依次往下,直到什长宣布各什。   在宣布完毕后,但凡是要赏爵至大夫以上者,皆要发往咸阳,由皇帝授权丞相、御史确认,才算完成。不过,大夫以下的四个爵位,黑夫却是有权在军前直接授予的……   他让嗓门大的侍卫手持铜皮扎成的简易喇叭,声震四野:   “三军之中,因功勋卓著,斩首盈论,连升两级,至大夫以下者,出列!”   同时满足这一要求的人不多,稀稀拉拉,有数十人站了出来,他们之中,有因为作战英勇,直接升到上造的刑徒、黔首,有二十多人。也有小规模作战中,斩首远超要求数量两倍以上的百长、屯长,仅有数人……   在秦军中,集体功劳比个人功劳要难,能连升两级的,都是下层军吏里拔尖的人。   韩信,亦在其中。   他们在传令兵指引下,来到前边,站成一排,当听说昌南侯要亲自来册爵时,脸上表情各异,有的兴奋难耐,有的激动莫名。作为下层军官和小兵,甚至是刑徒,这些人连见到黑夫的机会都少,更何况他老人家来亲自嘉奖?   众人翘首以盼,不多时,黑夫纵马而来,停在立功将士前方,随即翻身下马,几名亲卫紧随其后,手里捧着的托盘上,放着造型各异的冠、巾……   回忆一下这十多年来,黑夫头上顶过的各种玩意就知道了。秦军之中,不同等级有不同的发型,发髻偏左还是偏右,戴不戴冠,戴什么冠,都有讲究。   这些发冠,就相当于后世的军衔,走在营中,一眼就能分辨为军衔高低,知道是要拱手作揖,还是轻轻点头示意。   最先颁发的,是五位直接从“上造”升到“不更”的军官,黑夫走过来时,他们站得笔直。   韩信位于最左边的位置,这是他第一次见到昌南侯本人,肤色是古铜色,和传说中一样黑,他今天打扮得十分庄重,头戴鹖冠,身着华丽的甲衣,背后是鲜红大氅。   “见过君侯!”   五人下拜,黑夫让他们起来,随即从亲卫手上接过代表“不更”爵位的梯形木板冠后,将它戴在立功将士头顶,而后问了第一人的名。   “下吏张仲!”   “你是都尉东门豹麾下,甲率、寅闾的屯长,南郡鄀县人?”   那人报出后,黑夫竟准确说出了他的籍贯、官职和隶属部队,这位张屯长惊喜不已,对黑夫下拜时,甚至哽咽出声。   这就是看功劳薄时多花点时间的好处了,接下来三人,黑夫亦知其名,令这群军吏骄傲不已。   终于,轮到韩信了。   “你这后生,长得真高啊。”   本来想亲切地拍着韩信肩膀,喊他“小鬼”的黑夫首长不得不抬起头,才能直视韩信的目光。   韩信的确很高大,比黑夫还高了半个头,这有些紧张的青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总不能让昌南侯踮着脚为自己换冠吧!连忙单膝跪下。   黑夫也未阻止他,同先前一样,轻轻取下韩信头上的赤帻,又取来板冠,稳当当地,戴在这个高个少年的发髻上,并为之系缨。   和后世被首长授勋的军人一样,这一刻,韩信身体有些僵硬,当那缨结打上,黑夫让他起来时,才长吁了一口气,拱手道:“多谢君侯,我叫……”   “我知道你。”   黑夫却打断了韩信的话,让韩信心中咯噔一下,生怕这位君侯听说的,是他在淮阴受胯下之辱的事。   但黑夫却指着他道:“韩信,淮阴韩信,治粟都尉萧何麾下的辎重百长,指挥着几十个兵,数百民夫,将劫粮的越人打得落荒而逃,斩首为同级军吏之最,你立功不小啊……”   旁边四人目光扫来,都有些羡慕,能让昌南侯连名字带籍贯功劳统统记住的,仅此一人啊……   这让韩信脸上跟火烧似的。   但也仅此而已,黑夫没有再对韩信说什么,旋即后退一步,对五人笑道:   “不更,本将挺喜欢这爵位,那还是十四年前的伐魏之役,那时候,我只是个小小屯长,因攻下外黄而得爵。听说以后不必服更卒之役,每年能多闲一月,便高兴得不行,同时也觉得,自己已到顶了。”   黑夫指着众人头上的冠道:“此乃士爵之顶,跨过这一步,便是大夫之爵,比先前更难升数倍,但我希望,汝等能更进一步!”   言罢,便转身继续往后面走去,继续给所有出列的人授勋。   接下来的仪式上发生了什么,韩信有些记不住了。只记得结束后,平日里对自己冷眼相待,甚至不乏暗中讥讽的同僚都涌上来恭喜。   毕竟,能被昌南侯记在心里的人,可不多,众人都恭贺韩信,说他职位也要高升了!   但稍晚一些,昌南侯下达的官职调动,却让韩信略为失望。   “韩信为二五百主……”   年仅二十一,就能做到二五百主的位置,可将千人,当年黑夫连续参加了伐魏、伐楚两役,接连开挂,在这个年纪,也不过是这职位。   他唯二比韩信略强的,一是挂着个假县尉的职务,二是爵位略高,已是公大夫了……   所以说,在爵位远没当年值钱的如今,不管是身为上造,统领百人,还是作为不更,出任二五百主,都是萧何和黑夫对韩信的破格提拔了。   秦军的制度就是这样,若要从底层往上爬,不管你有天大本事,都只能一级或两级走,没办法一口吃出个胖子。   但韩信虽知道这点,心中亦难掩自己的失落。   这不是自大,亦非不知足,韩信无法忘掉,在上个月的四会之战里,他因出身辎重部队,不得参战,只能站在营内哨塔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位共敖都尉,在指挥大军围堵越人时,犯了一个又一个虽不致命,却实在不该的错误。   “若对手不是越人,而是一位经验老到的将军,这些小破绽,可就要出大事了。”   当时韩信不免扼腕叹息,不止一次地想过:“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初战胜利后,韩信对自己信心爆棚!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当授爵之时,黑夫直接说出其名后,韩信更多了一份期盼。   他已经指挥过五六百人的作战,所以希望,自己起码能得到一个别部司马的位置,可将三千人,再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只可惜,期望太高,往往会带来失望。   “果然,纵然有萧君举荐,纵然有去疾为我说话,韩信,还是没法一步登天……”   韩信只能坐在营帐里,擦拭着新得的不更之冠,这样安慰自己。   但旋即,一道来自将军幕府命令,又让三军侧目!也让韩信惊得跳了起来。   原来,结束仪式后,昌南侯又对传令兵说了一句话,一道轻描淡写,却让人浮想联翩的命令:   “让韩信今晚来我房间!” 第0687章 入幕之宾   战国制度:将军出征,行无常处,所在为治,故言“莫府”,又因多为帐幕,亦称之为“幕府”。   身为南征大将军,昌南侯自然是有资格设置幕府的,他可以在幕府中便宜设置吏员,如治粟都尉、长史、主薄、丞等,而岭南的贡赋市租,皆输入幕府,为士卒军费。   幕府如同南征三军的大脑,能被昌南侯连夜唤入幕府召见的人,还真不多。   韩信居然有幸成为其一,不能不叫人诧异,他立刻跟随传令兵至幕府营地处,却见营内竖立六纛旌节、门牙旗二,将军亲卫四千,里三圈外三圈,保护得密不透风。   韩信被那群髡发的短兵亲卫搜身三次,连贴身刀削都不放过,才得以进入。里面帐幕也各有功用,右为进行军议的节堂,左为昌南侯居住的帅帐,百名身材高大的戟士持戟而立,韩信从中经过,能感受到他们的目光。   “真是威风啊……”   韩信不由慨叹,又有些艳羡,这时候总算走完戟道,步入帅帐,却见这里极为宽敞,昌南侯坐于正面虎皮榻上,穿着便装,案上堆满文书,他正在不断地挥笔签署,交给左侧的主薄陆贾,接着又签下一份。   韩信上前两步,下拜道:“韩信见过君侯!”   黑夫手中的笔不停,抬眼看了看韩信:“来了?一旁就坐,不必拘束。”   韩信应诺,在帐侧跽坐,他上首方亦有一人,正是武昌营的军正丞去疾,正对韩信颔首而笑。   见此情形,韩信对今夜昌南侯为何召见,心里有了底。   “定是去疾君举荐,才让昌南侯动了召我来见的念头。”   他不免对去疾万分感激,这时候,黑夫也总算忙完了手头的事,指着韩信对陆贾说道:   “这便是带着辎重兵和民夫,击溃千余越人,还能斩首两百,连升两级的韩信,淮阴人,却是你老乡。”   陆贾捧着一摞厚厚的文书,笑道:“不错,陆贾乃寿春人,也住在淮水边,韩率长,你我都是喝着淮河水长大的,的确是乡里乡亲,往后当多往来才是。”   满口熟悉的淮南乡音,的确让人感到亲切,陆贾说了几句后,便抱着文书匆匆告辞了,番禺复得,百废待兴,作为黑夫的文秘,他可忙得很。   黑夫也直接道明了用意:“韩信,唤你来,是想问问后方辎重情形。”   韩信忙道:“君侯,韩信只是萧都尉麾下小小百长,不知大体,若问后方辎重,当问萧都尉之子,萧仓掾。”   黑夫却摇头道:“萧禄虽有仓掾之能,却无大局之识,去疾说你懂兵法,识军略,故想听听你的看法。”   韩信毕竟年轻,被这么一夸,心里有点飘,不知其中有坑,遂道:“如今岭南大军,集于番禺、桂林两处,皆需长沙郡补给,萧都尉坐镇湘县,管转漕给军,给食不乏,但凡有兵卒损伤,萧都尉亦能辄补缺失,可保君侯后方无忧。”   “有萧何在,我的确无后顾之忧,不枉我不带曹参、陈平,也非得向陛下要了他。”   黑夫又道:“那在你看来,吾欲扫平诸越,抵定岭南,接下来该如何做?”   “韩信区区小吏,岂敢妄议军务?”话题转的突然,韩信虽然谦逊,但眼里的跃跃欲试,却是藏不住。   身携宝剑者,有谁是能真正藏器于身而不显露的呢?   这时候,一旁的去疾道:“韩信,你在来岭南的路上,在舟船之上指点君侯方略,将明伐北江,暗渡南海说得一点不差,怎么,如今当着君侯之面,却不敢谈了?”   黑夫也拍案喝道:“大丈夫岂能如小女子般扭捏造作,但凡能进入幕府的人,都可知无不言,且速速说来!”   “诺!”   眼看昌南侯作怒,韩信便道:“信窃以为,今将军欲举倦罢之兵,顿之于西瓯、骆越,欲战恐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而越人不服,遁入山林,袭扰我军,则难以成功。”   他瞥了一眼黑夫案几上的虎符:“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按甲休兵,在番禺屯田……”   接着,韩信说了一堆兵法上的大道理,什么“善用兵者,役不再籍,粮不三载;取用于国,因敌于粮,故军食可足也。”   他认为,这十多万人马集结于岭南,纵然有灵渠、北江的水利,但这么多张嘴全靠萧何漕运粮食养活,恐怕会让整个江淮都为之疲敝,不是长久之法,还是要实现自给自足。   “岭南地广人稀,一年两熟,只要烧一片林子,不需精耕细作,便能养活大军,此外,亦能避免逃脱的越人借山林从竹之蔽,袭扰我军。”   黑夫不断颔首,但心里却觉得有些乏味。   三军之中,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想要得到昌南侯欣赏,除了作战立功外,还可以靠两件事,一曰卫生,二曰屯田,而将这两件联系在一起的,则是公厕、积粪……   黑夫的老套路,已经被属下们摸透了,就算将最莽的东门豹、共敖两人喊来,他们也能意识到屯田的重要性。   所以韩信的这番问对,虽然没错,但却也中规中矩,没法让黑夫眼前一亮。   但这怪不得他,岭南的局势,的确没办法玩出什么花来。   然而,黑夫还是小看了韩信,却听他一开始还有点磕巴的话语,越说越流利:   “民夫屯田之时,可使舟师溯流而上,在郁水沿岸设立哨塔据点,务必高而坚,驻兵百人至千人不等。占住沿岸平洼处,阻止越人种稻,越人一旦来攻,必受损伤。”   “如此,便能慢慢向西推进,等到土堡遍布郁水(珠江)、离水(漓江)、潭水(柳江),则西瓯可得也!”   “至于远离河流干道之处,如南越东江、合浦等地,当弃之不取,君侯可派人引诱诸部君长,允诺其世有其地,与我军井水不犯河水!”   黑夫这下有点惊讶了,暗道:“这不是我琢磨过的碉堡战术么?”   他是有考虑的,吸取了第一次战争的教训,南方兵团不再进行面状的铺展,而是只沿着珠江诸支流溯流而上,满足于控制交通要道,以及越人稻田集中的地区,这就是黑夫的打算。如此,便能集中兵力,且沿江据点可以相互驰援。   至于韩信所言的“壁垒”,黑夫想过,可以用十多年前,第二次伐楚,王翦与项燕对峙期间,他和章邯一起琢磨出来的“三合土”来建造:以常见的黄土,外加烧制的蜃灰、河沙,混合到一起,这便是三合土,功能类似混凝土,可将土堡修得又坚又高。   土壤、河沙,都是珠江沿岸现成的,而使其黏合的重要材料“蜃灰”,除了可以采石灰石烧制外,番禺周边,亦有数不尽的“贝丘”,海螺蛎壳堆积成山,蔚为壮观,这都是南越人千百年来食蛤蛎、生蚝剩下的,一把火烧了,便能得到许多蜃灰。   而第一次战争时,秦军已将沿岸森林烧了不少,有前人铺路,再去占领并构筑堡垒,就容易多了。   一场秦军针对瓯越的围剿战,就在这帷幕中密谋开来。   韩信的提议,竟与黑夫不谋而合,让他打起精神来,诧异道:“你对岭南地理,倒是颇为熟悉啊。”   青年军吏解释:“是萧都尉,他收集了上次伐越时的图籍,时常挑灯夜读,还指着城郭河流,教我知之。”   这淮阴的贫苦少年,学习能力超乎常人,又被萧何带在身边一年,耳濡目染,所以对岭南山川形势,已知道七七八八。   “老萧啊老萧,你真是藏了好大一块宝啊。”黑夫暗道。   他又问韩信:“若如你所言,则西瓯失了种稻之地,便只有两条路,一,分散退入山林,二,向西迁徙,投靠骆越,与骆王合流。”   第一次战争,西瓯人便是这么干的,最终依靠漫长的距离,拖垮了秦军,导致老屠中途中毒箭而死,秦军主力不得不撤退。   而偏师一万人虽然抵达了骆越的大本营:号称“万象之地”的临尘(广西崇左),但那一战,骆人与瓯人结盟,骑着大象加入战场,冲散了秦军的阵列,这才导致了那场可怕的失败和十死七八的死亡行军。   “骆越与西瓯之间多山,水流湍急,我军无法从容修筑壁垒推进,但陛下有令,十月之前,必平诸越,开疆至北向户,又当如何?”   这可是连黑夫都没想透彻的难题,考校韩信真本事的时候到了……   韩信自信满满:“到那时,战机已成熟,我军壮而瓯人饿疲,当引诱越人决战,毕其功于一役。”   黑夫摇头:“越人狡猾,知道正面对垒是其短处,但凡秦军大军进击,必逃入深山林丛,可不会与我交战。”   “信有一种法子,可使之应战。”   韩信抬起头,方才还奉劝黑夫稳妥屯田、修堡,用兵之法正得不能再正的他。此时此刻,眼中却带着在瞬息万千中,瞥见一丝战机的奇险疯狂!   “分进合击,长驱直入,孤军深入至象地,西瓯、骆越见我寡而彼众,则必受鼓舞,与秦军交战!”   此言一出,不仅黑夫讶然,连一旁力挺韩信的去疾,也变了颜色,起身斥道:   “韩信,休得胡言,此乃屠将军亡军丧师之策也,你是想害君侯重蹈覆辙么?”   岂料,韩信却不惧反笑。   “没错,就是要故技重施!” 第0688章 将军   前几天,在有功将士簿册上见到韩信之名,黑夫是诧异的。   “我派人找了他两年多,怎么突然跳到我碗里了!”   兵仙的名号,黑夫总是记得的。和找刘季时一样,已经开到江淮的糖铺,是黑夫的眼线和探子。   但可惜的是,黑夫被强行设定成:啥都记得,就是忘了韩信的籍贯。可怜对此一无所知的他,只能在楚地大海捞针,而能提供给那几个信得过的乡党信息,只有两个:   “胯下之辱,韩信。”   但楚地何其大也,捞了两年,啥都没找到,却不曾想,竟是骑驴找马,韩信早就被萧何带到武昌营,又安排到岭南来。   “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这二人真是有缘。”   为防是同名同姓,他立刻让去疾将与韩信有关的事统统禀报,最终确定,这应就是历史上的兵仙本尊,虽然除了胯下之辱外,韩信的命运,已全然改变……   黑夫顿时笑逐颜开,觉得自己得了“买一送一”的大便宜。   手下有一位未来的大才,还是个继承了春秋战国士人传统,“不用,则去”,动不动就喜欢跑路的家伙,黑夫肯定得给他加官晋爵,先留一留,旋即召来一见,考校一番,看韩信是否真有传说中的才干。   但纵然有所准备,韩信的提议,还是如闪电霹雳般,让黑夫惊讶。   一直看好韩信的去疾,也未料到他会提出如此偏离常识的计策,斥道:“故技重施?明知前车已覆,却非得沿辙而走,这不是取败之道么?”   韩信却对自己提出的策略信之不疑:   “虽看似相同,实则不同。两年前,屠将军尚未完全控制西瓯,便急于进军至北向户,于雨季冒险进军,遂为瓯人所袭,偏师也遭骆人击败。”   “但只要控制西瓯各条水道,遍筑壁垒,以舟师输送粮秣,则瓯人便无机可乘。待君侯控制瓯地后,可发三军西进,再让两路诈败撤退,仅剩一路士气最旺的精兵孤军深入,西瓯与骆人见其落单,轻我军人少,必出战,战,则一秦可敌五越。陷之死地而后生,置之亡地而后存,秦军必胜!”   他朝黑夫下拜道:“这也是唯一能引诱越人交战的法子,韩信不才,愿为君侯前驱,率此精兵!”   他未说出的话是:“你若信我,我便能将兵!”   好一个韩信,竟主动请缨,表面的拘谨自卑之下,那磅礴的进取心袒露无遗。   去疾摇头:“还是太冒险了……”   “我曾说过一句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黑夫却笑道:“多年前,我与李由伐楚,被困楚地孤城,诈败骗得楚人信任,故有此言。韩信之策,让我想到了那次苦战啊,计策虽险,但其志可壮人胸胆……”   听闻此言,韩信不由大喜。   这一计,让黑夫开始重新审视韩信了,最初他还想着“不要揠苗助长”,想慢慢考校提拔韩信,岂料,这却是一株拼命冒头的秧苗。   虽然,还是嫩了些,但未来不可限量。   黑夫也算沙场老将,知道每一位将军,都有自己独特的用兵特点:李信喜欢剑走偏锋,擅长骑兵奔袭;黑夫则明白自己没什么军事天赋,故喜欢以众凌寡,以强凌弱,打仗贵在一个“怂”字,结硬寨打呆仗,能不冒险绝不冒险。   而韩信,却是那种既能稳得住,又能浪起来的天才,别看他前期稳扎稳打,但冷不防,就来一出与人常识逆反的操作,打你个措手不及。   奇正并用,任势用谋,不止会运营,还能食肉,你以为自己优势很大时,他却一波反杀打出GG。   黑夫现在有些明白了,为何韩信能超越战国四大名将,一跃成为“兵仙”。   “奇正并用,将兵多多益善,有点像王翦,但却比王翦更灵性……”   但这种人才,素来心高气傲,若一味吹着捧着,让他太顺,恐怕要飘到天上去,拿捏不住了。   于是黑夫决定,对这株急于冒头的麦苗,得灌多点水,看似是为它好,可实际上呢?这是暗暗遏制。   于是他说道:“但此战,光是为将者有勇有谋是不行的,还要有一支悍不畏死的兵卒,对军将信之不疑,方能孤军深入,以寡敌众……韩信,你觉得这支精兵,需要多少人?”   韩信想了想:“一万!”   “一万?”   黑夫摇头:“那便是都尉,在秦军之中,爵位与职位相匹,想做假都尉,最低也得公乘,别部司马,则要官大夫。你现在是不更,大秦自商鞅变法百余年来,从未有不更爵的都尉,就算我强行任命,众人也不会服你,到时候将士狐疑,可打不了硬仗。”   “故,我不能任你为都尉!”   他露出了笑:“不过,韩信提议的溯流而上,于郁水周边构筑壁垒,此策倒是不错,若能借此控制西瓯,你便立了大功,可再升爵两级,为官大夫。等此策见了成效,我便立刻将爰书发往咸阳,为你请功!”   “至于那分进合击,长驱直入之策?等我军控制西瓯,你的爵位也足以独当一面,本侯再做决定!”   言罢,黑夫一摆手:“去疾,带他下去吧。”   “诺!”   “多谢君侯!”   韩信的气泄了,垂头下拜道谢,但在黑夫看不到的眼中,却闪过一丝失望之色……   半年内,从不更升到公乘?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军功爵,这道激励着秦人一代代向上攀爬的梯子,如今却成了限制韩信一日千里的障碍。   没办法,韩信起步的地位和名声,实在是太低,而他的策略和想法,又经常超超越常识,让不敢放手一用。   有高人之行者,固见非於世,有独知之虑者,必见敖於民。   韩信本以为昌南侯会不同,当是个敢于卓拔人才的明主,否则也不会将萧何一县吏,提到治粟都尉,管数十万大军粮秣的地位。   但还是让他失望了,这位君侯本可展翅而翔,却受拘于秦法律令,束手束脚。   跑是肯定不会跑,韩信是个知恩图报的人,那样会害惨举荐他的萧何、去疾,但郁闷结于心中,哪天说不定就跑了……   但就在韩信要迈出帅帐时,昌南侯却喊住了他!   “韩信!”   韩信回头,却见黑夫竟起身,快步走来。   作为统御数十万大军的将军,黑夫可明白着呢,员工的工作激情往往来源于上司的肯定,而肯定的方式有很多种:譬如升职、加薪等重大表扬。   除此之外,口头表扬,也是一种重要方式,反正不要钱。   但不管是什么奖励,关键在于,得让员工感觉到老板对他的重视,让他当真觉得,自己是独一无二的——螺丝钉……   “君侯?”   黑夫走到韩信面前,慨叹道:“方才恍惚间,想起一件事来,那十二年前,秦楚决战刚分出胜负,我在淮阳被陛下召见,陛下笑着问我,有没有想过当将军?”   秦始皇帝陛下,也是深蕴上位者之道的,选拔打磨人才,让人心甘情愿效死的手段,当真炉火纯青,比如骑着白马,向西而去的李信,便甘为皇帝前驱,虽死不悔!   秦始皇对黑夫更是重视,又是问志,又是加鹖冠,又是赐字……   帝王之术背后,是否有一丝惜才的真情?黑夫不知道,等他也有样学样,将这法子用在自己手下身上时,发现这东西,常是真中有假,假中有真,有时候玩多了,连自己也分不出真伪。   就如现在,他对韩信道:“我当时答了陛下一句话,你可知道是什么?”   韩信哪知道啊,讷讷地说不知。   黑夫看着韩信:“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今日,我将这句话,赠予你!”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惊愕与感动。   昌南侯只一句话,就说出了他深埋心中的志向!   “你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啊,起来太快,容易为人所嫉,前路难行。荀子有言,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年轻人,还是要沉下心,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黑夫拉起下拜哽咽的韩信,像是承诺,又似是期许,勉励他道:“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第0689章 象箸   去年,也就是秦始皇三十五年,最让咸阳人印象深刻的事,乃是乌氏延携西域诸国使者入都,高大神骏的“天马”,背上长着高峰的骆驼,色泽鲜艳的西域瓜果,洁白皎洁的于阗美玉,还有高鼻深目的胡婢,乃至于身披布袍的大夏人,都让他们感到新鲜。   而三十六年刚开春,又有一队人马,经过万里跋涉,从武关进入关中,他们带回的东西,再度轰动了朝野。   打头是两头迈步而行的大象,这其实是前往南郡、衡山休整的戍卒们,在副监军子婴的要求下,在长沙郡捕获的,却被当做岭南贡物。原本有四头,可惜路上已死了两只,对于大象已绝迹千年的关中人而言,这是难得一见的巨兽,一时间,咸阳万家空室而出,挤在街上观望。   还有木笼子里,关着一雌一雄两只孔雀,只可惜长途跋涉使它们萎靡不振,一下子被这么多人围观,雄孔雀感到了危险,张开了尾部大屏。岂料,路人吆喝声越发大,弄得它们恐惧不已,还没进咸阳宫就吓死了……   好在,还有上百色彩斑斓的翠鸟,据说这就是“翡翠”,它们的羽毛,是皇帝宫中数千佳丽最喜爱的装饰。   车马上,还载着打磨得雪白的象牙上百支,以及名贵的犀牛角数十枚,更有玳瑁紫贝五百,珍珠数斤,木棉布百匹。   此外还有纹身断发的越人俘虏,戴着枷锁,走在后边。   这是南征大军重新占领番禺后,在少府要求下,往咸阳送来的当地特产。秦始皇帝见后大悦,让人将大象、翡翠连同诸物产安置在咸阳宫门前的十二金人处展示,以宣扬大秦的武功赫赫。   他要告诉所有反对此战的人,南征军夺取的地域,是多么的富饶,才不是儒生口中的“无用之地”。   是啊,你看那珍珠,个大且圆,中原绝无。   你闻那沉香,香薰十步,白木香树在五岭以南能结成土沉香,而在五岭北则只是一种普通木材,并没有香味……   此数宝者,秦不生一焉,而陛下悦之,故辇来于秦。   朝臣百官都对这些珍物赞不绝口,却只字不提,这些珍物,根本就不是普通百姓所需的。   唯独一个路过的墨家弟子,看着数不尽的岭南珍奇,在这艳阳天里,却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的夫子,也是秦墨新任的“巨子”程商觉察到他的颤抖,回头诧异地看着他。   “适林,出了何事?”   这年轻的墨家弟子名为适林,乃宋地人,他父母是鞋匠,在统一战争中不幸丧命。   天下一统后,秦墨行走各地,没少收养这些战争孤儿,如今,这一批人已渐渐长大,成了秦墨的新生代,活跃在咸阳和各铁官、矿山,开设“工学”,教授工匠技艺。   适林依然止不住自己的颤抖,他抱着自己的双臂,低声道:“夫子,我害怕。”   “是何事让你害怕?”   适林道:“我想起夫子讲《节用》那一课时,说过一个故事……纣为象箸,而箕子怖。”   “象牙箸肯定不会放在鉶(xíng)这样的陶土器皿上,必然要搭配犀玉之杯。玉杯象箸,肯定不会作为菽藿菜叶的容器,而要盛放旄、象、豹胎这样的珍馐。这样的器具食,定不会穿着短褐,住在茅屋里食用,必锦衣九重、高台广室。”   “箕子看到纣开始用象箸,便看到了结局,这么一来,终有一日,天下的财富加起来,都不够一人挥霍。果然,过了五年,商纣作酒池肉林,设炮烙,登糟丘,殷商遂亡……”   他们二人已走到巨大金人的脚下,适林抬起头道:   “如今的咸阳宫内,高台广室、锦衣九重、珍馐佳肴、犀玉之杯、玳瑁象箸都齐了。夫子,箕子所怖者,正是弟子所惧者。九州域外的财物都集中在咸阳,饰后宫,充下陈,娱心意,悦耳目,但陛下尤不知足,还在修宫室陵寝,还在求长生。我唯恐,这大秦,会不会和殷商那样,三五年内,骤然倾覆……”   “慎言!”   程商连忙制止了这个大胆的弟子,拉着他离开了围观之人络绎不绝的宫门。秦朝的舆论早已收紧,而自从去年出台了“诽谤”之罪后,再也没人敢批评朝廷和皇帝了,一旦这话被有心人举报,别说适林要受罚,整个墨家也会遭牵连。   墨家和农家,刚在几年前那场“禁书”浩劫里侥幸存活,眼下还得为秦官府做事,在工学里总结各类巧技,教予匠人,才能证明自己“有用”。   等师徒二人回到家,憋了许久的适林才低声道:“夫子,我只是不明白,去无用之费,圣王之道,天下之大利也,此乃墨经所说,也是夫子对我敦敦教诲的。可为何秦墨辅佐的朝廷,所作所为,却与墨者之义背道而驰?”   “最初不是这样的。”   程商叹了口气,他们秦墨信奉的准则,是“官无常贵而民无终贱”,以及“同一天下之义”。   墨子认为,政令不一,只能导致社会纷乱,所以当实施自上而下的管理,一切统一于上。这种高度的集权主义思想,恰与秦法家不谋而合。秦墨想要帮助秦国一统天下,让所有声音出于一口,以此来消弭战争,最后实现同天下之义的理想。   刚开始时,秦国从大王到官吏,的确简朴而肃穆,墨者在这体制内如鱼得水,一手建立了秦国高效的军工体系。   可统一之后,水却渐渐变浊了。   “不幸被相里氏言中啊。”   程商不由想起十多年前,他随黑夫攻楚,在楚境小城外,与南方墨者相里革的对话。   “秦王贪伐胜之名,无岁不征,我听说,其一旦得手,便灭尽仇敌,写画诸侯台阁,在关中大兴土木修筑宫殿。即便如今对秦人生计没有造成太大破坏,那也是依靠对六国劫掠来补偿,倘若六国灭尽,但秦王贪鄙之心不休,继续对外征战,又会如何?要备战,就必须榨取更多的钱财,用以招兵买马,置备武器,我今日敢言,秦王必厚作敛于百姓,暴夺民衣食之财,夺民之用,废民之利,百姓饥不得食,寒不得衣,劳不得息,长此以往,国虽大,好战必亡。”   面对相里革的质问,程商当时的回答是:“秦墨会力谏大王,与民休息,消弭兵灾……”   可他却被现实狠狠打了脸,看看去年被发配边疆的喜就知道了,谏者有罪,大家都学聪明,闭口不言了。   如今的秦朝,距离墨者期望的“同天下之义”真是越来越远,程商继任巨子后,从行走各郡县的弟子口中得知,六国故地与秦吏、秦军的裂痕,越来越深。而秦始皇的所好所为,也与墨者至今仍坚持的“兼爱、非攻、节用、节葬”,全然相反。   “依我看,是陛下所重者在乎色乐珠玉,而所轻者在乎人民也!”   适林越说越气愤,甚至开始抨击起墨者的好朋友,几年前,助墨家保全的昌南侯来。   “昌南侯也是,没有过多伤亡,便夺取南越本是好事,可他怎能向皇帝供奉奢靡之物,投薪入火呢?”   程商少不得为好友解释几句:“这和昌南侯没什么关系,此乃少府所求,又由两位监军,昌武侯和子婴所搜,昌南侯也是奉命行事。”   程商叹息道:“再说,南征的成果如何?他总得给陛下看得见,摸得着的交待。”   用黑夫的话说,这是“项目中期报告”,得告诉老板,一切按计划进行,成果斐然,你就别每个月派人来催进度了……   “但也太无所作为了……”   适林依然有所不满,在这小愤青看来,满朝文武,皆尸位素餐,坐视这世道偏斜,往深渊里坠落。昌南侯倒是聪明,自个跑到南方,避开这一切,也好不到哪去。   他咬着牙问道:“夫子,值此季世,墨者该怎么做?”   “怎么做?只能兴利弥害了……”   程商感到一阵疲倦,他从未想过,自己会被选做巨子,这或许和他十年来,孜孜不倦地钻研墨经里的理念,做了许多实验来证明子墨子提出的假想,赢得极大声望有关。同时程商还带着一众弟子,以水椎为雏形,将水力器械发展到了极致,如今天下各地都有水车、水磨、水排,效率的确提升了不少。   靠能工巧匠的技艺,推动黑夫与他提过的“生产力”,兴天下之大利,或许就能弥补苛捐杂税、沉重徭役带来的负面影响吧?   墨者中,认同这一理念的人,占了多数,而上一任巨子唐夫子,年迈告老时,便按照墨家的“尚贤”传统,选了程商继任,将墨尺交予他。   但程商的弟子适林,却不属于保守一派,而偏向激进,有自己的想法……   见夫子暮气沉沉,他不再问,默然告退,出来后暗道:   “夫子身为巨子,未免也太无所作为了罢?整天只知道唯皇帝之命是从,寄希望于兴利弥害,可这大害,又岂是小利能补得过来的,依我看,窟窿却是越补越多了。”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自言自语道:“除了兴利,难道就不能……除害么!?”   纵然是墨者中的激进派,但适林仍被自己突然冒出的想法吓了一大跳,连忙摇摇头将其抛掉。   但时间到了三月份时,纵然适林想要努力遵循夫子教诲,好好兴利弥害,但麻烦,却自己找上墨家了。   少府姚贾下令,阿房、骊山两处工期紧张,且已修到需要精巧技术的环节。故,少府要求,墨者必须派人,协助阿房宫、骊山陵的修造……   这要求,在秦墨中引起了纷争,百余人分成两派,情绪激动,吵作一团。   最后,还是巨子程商勉强压下了众人,服从了官府的要求。   适林分去的是阿房宫,扶苏公子在那为监,倒是没有太过苛求墨者,逼众人做与自己信念相悖的事。   但被派去骊山那边的几个师兄弟,却出了大事。   三月中旬,副监赵高向秦始皇帝禀报:   有墨者三人,说自己遵循子墨子“节葬”之训,拒绝为骊山陵墓中的机关弩矢,提供精密技艺,甚至口出不逊,言陛下奢靡,不知节用,有诽谤之罪,当由廷尉下狱查办! 第0690章 除天下之大害   镐池位于周朝旧都镐京旧址附近,如今已看不到赫赫宗周的城邦,只能见到游荡在残垣断壁的麋鹿,以及一片金黄的黍粟,站在池边一座废弃的水磨房顶,还能瞥见远处正在动工的阿房宫,十万人在那辛苦劳作。   夜色将暮时分,四个黑影先后靠近这废磨坊,他们在池边碰头,又摸进磨坊中,却见里面已等着一个人,借着入夜前最后一点光,能看清楚,这是秦墨巨子程商的大弟子:适林。   “适林,黑纸鸢是你发的?”   四人中领头的人有些跛脚,名为杨毅,他掏出怀中的黑色纸鸢,夹在两指之间。   纸张颜色黑褐,是以特殊方法所制,其折叠之法十分特别,只有知晓的人能一个步骤不差地折对,乃是墨家中,少壮派相互联络聚会的暗号。   不必奇怪,墨者本就是一个结构严密的组织,曾一度拥有令诸侯侧目的强大武装,人数虽少,只有一百八十人,但顶不住科技先进啊,且皆能为墨家的理想而战,可使赴火蹈刀,死不旋踵!   后来,墨家虽然分裂衰败,不再是显学,但在雍州大地扎根的秦墨,依然保留了严明的纪律性,随着近年秦墨内部分歧日益严重,看不惯巨子程商无作为的少壮派,又效仿古道,开始了秘密结社。   “不错,是我所为。”   适林的表情有些痛心:“前日,我送三位被发往岭南服苦役的师兄弟至灞桥,今日方还,二三子让我送的衣裳,我已交给他们了。”   原来,三月中旬时,墨家被少府要求,派人去骊山陵,提供先进技术,帮助工匠解决工程上的难题:据说骊山陵已修筑到关键的地宫,深度已下达三泉,又以水银为百川江河大海,机相灌输,上具天文,下具地理,并令匠制作能机关弩矢……   这些不可思议的设想,需要墨家的技术使之实现。   但帮君主构筑陵寝,这与墨者的理念相违背,子墨子的十大道义里,节葬和节用,可是极重要的。   虽然巨子程商决定遵从少府之令,派弟子去协助,三那三名弟子到地方后,惊讶于骊山规模之大,耗费财力劳力之多,已远远超出了墨者能容忍的底线,商量之后,拒绝合作,决定要效仿墨子的高徒高石子,为义背禄……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骊山陵的副监赵高故意将事情弄复杂,问墨者们:“是陛下法令大,还是墨经之义大?”   三名墨者虽然固执,却也不傻,闭口不言,但还是被赵高拘捕,报予秦始皇,说墨者认为朝廷无道,不提供技术,秦始皇哪会管这种小事,又一挥手,令廷尉处置。   最后,三人判了和喜一样的刑,发配到岭南做司寇,因为昌南侯刚刚和秦始皇请求,番禺将建造一所造船工坊,需要墨者和工匠协助……   在巨子程商看来,这已是他几度找廷尉、少府理论后争取到的减刑,但秦墨中的少壮派们,却不这么认为。   “真是好样的!”   杨毅跛着脚走到石磨边,一拳砸在上头,咬牙道:“子墨子曰,万事莫贵于义!背义而向往俸禄的人很多,拒绝俸禄而向往义的人很少,三人虽远行,却无愧于墨者之名,只是巨子也太过软弱了。”   言罢抬起头:“适林,程巨子乃是你授业夫子,你怎么看?”   “吾等皆不满巨子,否则也不会相互联结,欲有所作为了。”   经历过师兄弟无辜流放的事后,适林却是大彻大悟,眼中不再有迷茫,对四人道:   “我今日约汝等来此,正是有一件事要与二三子商议!”   这时候,天已经全黑了,五人只能挤在一起,低声细语。   适林道:“子墨子在《兼爱》里说过,仁人之事者,必务求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敢问二三子,在一统之前,天下之害,孰为大?”   杨毅说道:“那时候的天下之害,自然是大国攻小国,大家乱小家,强之劫弱,众之暴寡,诈之谋愚,贵之敖贱。”   适林道:“然也,造成这种种的,乃是天下七分,诸侯争强,执其兵刃毒药水火,相互贼杀。天下定于一,若能完成兼并,变七国为一国,则纷争必能消弭,为了实现‘尚同’,吾等秦墨不惜违背‘非攻’之义,助秦一天下……”   这个过程是血淋淋的,适林和在场四人,除了杨毅是土生土长的关中人外,其余皆是战争遗留的孤儿,他们知道,统一付出了多大代价。   而出于对自己违背“非攻”的愧疚,秦墨收养了无家可归的他们,抚育长大,教之以墨经。众人对墨家的认同感,远甚于秦。   “可如今呢?诸侯已灭,列郡县而废封建,但征战仍未消弭,昔日七国之人相互怨恨,百姓依然贫苦,朝不保夕,但朝廷却越发奢靡,苛捐杂役,使天下沸腾。”   适林扫视众人,用力地问道:“敢问二三子,当今之时,天下之害,孰为大?”   四人张了张嘴,但都未说出来。   “不敢说?”   适林笑了:“那我替汝等说!”   他腾地站起,跳到了磨盘之上,面容因愤怒而扭曲,用极力压制的音量道:“当今之害,莫大于人君者之不惠也!当今之害,莫大于陛下之骄固暴虐也!”   “秦始皇帝,他,就是当今天下之大害!”   ……   此言如同惊涛骇浪!席卷众人的心胆,哪怕对朝廷有怨言,但碍于皇帝多年来竖立的权威,从未有人敢说出口过。   但他们,毕竟是被孟子骂作“无父无君”的墨者啊!在秦朝体制内部,最该想明白这件事的,除了墨家,还能有谁?   短暂的沉寂后,一个许多年前,被前任巨子“唐夫子”从邯郸废墟里救下的孤儿赵尹,大着胆子问道:“敢问适林,这当今之大害,该如何除之?”   适林的回答,再次惊起一层浪。   “当诛之!”   “啊!”   纵然有所准备,四人亦不由后退了几步,有人立刻趴在窗户边,心虚地看看外面,生怕被偷听,那他们就死定了。亦有人贴着墙,不知这时候该不该开溜……   秦律,听到谋反之言不报官,是要株连的!   但适林却咄咄逼人,继续说着这些每个字,都足够他五马分尸,三族夷灭的大逆不道之言!   “曾经有儒生质问子墨子,昔者禹征有苗,汤伐桀,武王伐纣,此皆立为圣王,是何故也?”   “子墨子说,这不叫‘攻’,而叫做‘诛’!”   “儒生认为,诛是上罚下,以下犯上则叫做弑。但吾等墨者不然,只要是惩暴罚不义,便是诛!”   墨家的诛,与等级高低无关,而是正义对不正义的惩罚。   低贱的黔首刑徒,面对诸侯将相的苛暴,奋而诛之,亦是正义!   也难怪,同样赞同“诛一夫”的孟子,一定要和墨家的诛暴撇开关系,骂他们:“无父无君,是禽兽也。”   在墨子死后,墨家分裂,各个派别教义有所偏斜,其中就有一派“侠墨”,他们布衣粗食,扶危济困,诛杀酷吏,消灭暴政,希望兼爱的光芒,能够普照苦难的大众。   但理所当然,这一派受到了诸侯的打压,亦遭到墨家其余派别抨击,很快就消亡了。   然而,今日,诛暴的大旗,却被一个秦墨的年轻弟子再度扛起:   适林目光无惧,走向四人,振振有词:   “作为君主,哪怕他是皇帝,如果施暴政,且不知悔改,屡劝不听,理所当然,就要被人人得而诛之!此乃为天下除害之事!”   “不!”   第一个发声拒绝的,竟是跛脚的杨毅。   他双手死死堵着自己的耳朵,不断摇头。   “我虽是墨者,但亦是关中秦人,不是那些整天想着六国刺客,我不会反秦,不会倾覆父母之邦!”   “我会戳破耳膜,咬断舌头,就当什么都没听见,亦不会告发汝等!”   说着,他便要拔腿离开磨坊,谁料刚开门,就撞上了一人!   ……   门外突然出现人影,除了适林外,磨坊内众人大惊,以为自己的话被人偷听。   但门口那人却举起手中的明火,在脸前晃了晃,接着将其扔到地上,踩灭。   众人已看清了他的面容,杨毅最为惊讶。   “唐……唐先生。”   来者正是许多年前,和程商一起在阳城墙头,与黑夫有过一段对话的唐铎,但不像程商成了黑夫好友,唐铎做了公子扶苏门客,如今在少府供职,乃秦墨的二把手,亦是少壮派的灵魂人物。   “毅,你错了,大错特错!”   唐铎步入磨坊,将杨毅逼退。   “子墨子说过,视人之国,若视己国;视人之家,若视己家;视人之身,若视己身。这就是墨家的兼相爱、交相利。”   “别说现在天下一统,诸侯并为一家,就算过去还分裂时,只要入了墨门,便不分国别,吾等只剩下一个身份:墨者!”   杨毅步步后退,嘴上却仍辩道:“墨,亦是秦墨,西方之墨!”   唐铎却摇头:“你籍贯是关中不假,但其他人呢?”   他指着适林等人道:“适林籍贯是宋地,赵尹籍贯是邯郸,还有家在淮阳的、陶丘的,秦墨的青壮一代,多是孤儿,来自五湖四海……”   “秦墨,西方之墨者……那是百年前的老叫法了,现在,哪还有什么齐墨楚墨,南方墨者东方墨者?这世间,只剩下一种墨者……”   他掷地有声:“天下人之墨!”   “故天下人之墨,当兴天下之大利,除天下之大害,不该拘泥于地域门户之私!”   杨毅无话可说,但仍面带疑虑。   作为这次集会的真正策划者,唐铎叹了口气,开始对杨毅进行最后的说服,他的态度,决定了墨家之中,那些出身关中的秦人是否愿意参与进这计划中来。   唐铎放缓了语气:“所以,吾等绝不是要反秦,不是要倾覆朝廷,更不会分裂天下。吾等与那些六国遗贵不同,他们各为其家,墨者却是为了天下人。诛暴,是为了让年老昏聩的秦始皇帝,无法再为害天下!”   杨毅却忽然反问:“敢问唐先生,诛暴之后,又当如何?”   唐铎理所当然地说道:“只要始皇帝死去,嗣君继位,便能更易朝政,那些无用的远征,可以全部召回,那些奢靡的宫室,立刻就能罢止,朝廷节用,租赋减免,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而天下人相互间的仇恨,也能缓和……”   众人心生向往,那才是墨者心目中的理想世界!   杨毅却更加震惊,想到一个可能:“嗣君?大秦可还没立太子啊,唐先生,你说的莫非是长公子?”   他震惊地回头看向适林:“今日聚会,欲刺陛下的谋逆之言,难道都是长公子指使的?公子他……欲弑父么!?”   ……   此言一出,众人面面相觑,真若如此,长公子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便完全崩塌了……   唐铎立刻矢口否认:“长公子性情仁德纯孝,休说诛君弑父,就算陛下下令要他自杀,他亦会毫不犹豫地举剑自刎。”   他掏出怀中携带的《墨经》,单膝盖跪下,指天发誓:“我唐铎敢当着鬼神的面起誓,长公子,与此事无半分瓜葛!”   墨家明鬼,相信鬼神之罚,这是最郑重的赌咒了,一时间,杨毅及众人相信了唐铎的话。   唐铎道出了真相:“纵然公子能够忍耐,忍到皇帝崩逝的那天。但正在受苦的生民却忍不了,有些事,不能再踌躇犹豫了!”   “我身为墨者,眼看皇帝为满足一人之欲,夺民之用,废民之利,三千万生民奔波劳苦,天下即将倾覆沉沦,不可坐视不理。故瞒着长公子,召集汝等集会,想要以墨者之力,除去这天下之大害!”   这时候,适林却提出了一个难题:“唐先生,始皇帝有卫尉数万、郎卫数千人保护,且行踪隐秘,御驾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自从上次李斯之事后,更加警觉,不管是谁,都莫知行之所在,如何才能诛杀?”   唐铎却神秘一笑:“吾等身在咸阳,还各有官职,消息灵通。得手的几率,总比那些趴在山道上,等御驾通过的复国刺客大吧?相信我,很快就有机会了。”   他随即肃穆下来,扫视屋内众人:“但首先,吾等得手按墨经,当着鬼神之罚的面,立下誓言,一起除天下之大害,绝不背叛!”   就着窗外的月光,适林立刻走上前来,赵尹紧随其后,另外两名墨者略微犹豫,也跟了过来。   只剩下杨毅了,这个生于关中,喝着渭河水长大的跛脚墨者,陷入了两难,他一会紧握双拳,一会看向磨坊的门,但几经踌躇后,还是一瘸一拐地走到师长兄弟们身边。   一共六人,在石磨边围成了一圈,唐铎将随身携带的墨经放在磨盘上,随即,一只只手按了上去。   “鬼神在上,子墨子为证。”   唐铎带头立誓,声音中满是对正义事业的笃信:“为了墨者的大义,为了天下苍生。”   “为了世间战争消弭,再无攻伐之事。”   适林仿佛看到自己死在统一战争中的父母,他们的死,无数人的牺牲,换来的,不该是这糟糕的季世,当是一个更好的天下。   所有人都说完了,只剩下杨毅。   他闭上了眼:“为了七国之人不分你我,兼爱大同的那天!”   “为了大秦,能真正成为天下人共有之国!”   六人齐声,在这昏暗的磨坊里,立下了惊天豪言:   “当如古之墨者,诛暴除害,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第0691章 为人民服务   秦始皇三十六年五月中旬,番禺城北十里的石门亭,亭父刚起床,打算去喂鸡,却看见昨夜来投宿的两名军卒,已站在院中聊天,手中蒲扇不停,抱怨岭南炎热,而他们押送的犯人:那身穿褐衣的髡发墨者,则蹲在地上,手里正在鼓捣着什么……   墨者名为“忠”,墨门之人,都叫他阿忠,正是两月前,因为拒绝为骊山陵地宫提供精密技术,被流放的三人之一。   他们来得不巧,时值仲夏,岭南犹如一个大蒸笼,阿忠的两名师兄在阳山关染疾,走到四会实在撑不住了,再走下去恐怕会死,不得已留在那养病,仅剩阿忠继续赶赴番禺,昨日在石门亭借宿。   见亭父起来了,阿忠便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来:“老丈,你来看看此物。”   亭父与两名军卒打了招呼,却见阿忠手里,是一个用木头现雕的铃铛,那铃是倒置的,上面有绳,下方则有木钩……   亭父有些奇怪:“这是何物?”   阿忠道:“我听你昨日抱怨,说岭南炎热潮湿,亭舍附近多虫蚁,成群结队,闻到腥味便蜂拥而至,就算将鱼挂到房梁上,它们也能爬上去,但有了此物……”   他请亭父取点水来,为其做演示:将木铃内注满水,下面挂钩挂一条刚捕得的鲜鱼,悬于梁上,果不多时,就有红蚂蚁闻着腥味而至,但这一次,还不等它们爬到下面挂钩的食物上,淹死在木铃的注水中,不一会,木铃里便漂满了死蚁尸体。   “你这后生,真是聪慧!”   石门亭父啧啧称奇,此物看似简单,但他们却没能想到,这名叫阿忠的墨者只是随口一听,随手一做,便解决了困扰他许久的难题。   亭父道谢不已,阿忠却道:“子墨子说过,夫爱人者,人必从而爱之;利人者,人必从而利之。爱人利人,都是身为墨者应该做的,老丈不必言谢。等我到了番禺,会请匠人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让各亭各营都能用上。”   将两个一早起来制作的木铃赠予亭父后,阿忠也在军卒的催促下,离开了石门驿向南行,他们要在今日内抵达番禺……   “对了。”   他重新戴上桎梏后,回过头对亭父笑道:“这器物,就叫它‘气死蚁’吧。”   ……   “君侯,从咸阳发配来的三名墨者已到岭南,但有两人在四会养病,只有一人,前日来到番禺……”   利仓前来禀报时,黑夫正忙着在地图上划线,只颔首说:“知道了。”   对于发生在咸阳的事,他亦有耳闻,毕竟黑夫与墨家、农家都有交情,同秦墨巨子程商,还是多年好友。   当听闻少府姚贾让墨者去帮忙修阿房宫、骊山陵,他亦不由骂道:“这不是故意挑事么?”   说得不好听点,墨者就是一群狂信徒,对待《墨经》,就像基督徒对圣经一样,而且组织严密,拥有武装,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还踵。   秦墨虽然为了实现统一大同,抛弃了非攻,但兼爱、尚贤、尚同、明鬼、非乐、节葬、节用等九篇,却一直恪守如初。   “让反对奢侈、厚葬的墨者去修阿房宫,骊山陵,这与英国人给印度人发抹了猪油的子弹有何区别?”   果不其然,分到骊山陵的三个墨家小伙子不干了,遂被发配岭南。   官吏百僚,诸子百家惨遭流放,乃寻常之事,黑夫手下三十万南征军兵民里,三分之一的人是因罪谪迁的你敢信?   不过,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一丝阴谋的气息。   “姚贾、赵高,这二人若是凑一块去,网罗罪名让墨者遭殃,简直易如反掌啊……是想通过打击墨家,进而打击公子扶苏?”   这招数一点不高明,黑夫摇了摇头,岭南距离咸阳太远,他鞭长莫及,只能通过滞后的消息,来分析已过时的局势。   对于墨家,黑夫的态度是:能保则保的。   这个组织虽然打着明鬼的旗号,但在自然科学上,钻研得比谁都深,在黑夫的劝说下,程墨前几年公开了与光学、力学、杠杆等有关的《经说》,与张苍领衔的有学之士一起钻研,假以时日,或能成为中华科学体系的基石。   而墨家在攻防上的精湛技艺,是让秦朝军工效率领先六国的关键,黑夫的一些想法,必须仰仗他们才能实现。   几年前,李斯提议禁绝天下诗书、百家之言,墨家亦在其列,正是黑夫给秦始皇提议“兴工农之学”,才让墨家因为“有用”被留了下来。   这两年来,统一战争前后收养的那百多名六国孤儿渐渐长大,成了墨家的中流砥柱,同时依靠墨者行走各郡县,在工学传授能工巧匠技艺,墨家颇有复兴态势……   除了有利用价值外,对墨家的理念,黑夫也是发自内心敬重的……   诸子百家,学术五花八门,立场各有不同。   杨朱是极端利己,站在个人立场。   道家黄老崇尚无为,庄子亦是保身全生,黄老则更加入世一些,试图将治身和治国结合起来。   儒家各派的特点是积极入世,强调个人的社会、家庭责任。不过在立场上,也只有孟儒敢喊出“民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其他各派,虽然嘴上说着“天听自我民听”,强调民本,但那些礼仪纲常,无不是给统治者提的妙方。说白了,就是脚明明站在平民中,屁股坐在士大夫处,脑袋却伸到皇帝脚边去了……   法家自不必说,学说从头到尾,都强调尊君,集权,目标是富国强兵,兼并天下,在此之余,才考虑生民死活,虽然也吸纳了儒家一些“爱民”的主张,喜这样的法吏亦产生了“法者,天下之程式”的想法,但绝非主流。   农家的学说虽然站在小农角度,但又厌恶商贾,甚至提出所有人都应该回归最初,一起种田,太过狭隘。   总之,遍观诸子百家,唯独墨者,是完全站在“人民”立场上,墨家的兼爱,强调爱是不分亲疏、不分贵贱的,对一切人都是一律同等之爱,即“爱无等差”。   墨子为此不惜摩顶放踵,利天下为之,用后世的话讲,墨家的理念,便是:“为人民服务!”   统一前,秦墨与较为清廉的秦国官府尚能融洽相处。但统一后,君权为本的朝廷,与以民为本的墨家,不产生矛盾才怪。   三名墨者流放岭南,只是这大矛盾的缩影,黑夫认为,今后两者矛盾肯定会愈演愈烈,闹出更大的事来。   他倒也未太担心,秦始皇这几年虽然日益骄固,但上位者的理智尚存,绝非不加区分,滥杀一气之人。   黑夫没料到,墨家内部的少壮派,已激进到了欲“诛暴”的地步,还乐观地想道:   “出事就出事吧,最好把墨家一锅端了,全发配来岭南,为我打工才好!”   ……   一直到三日后,黑夫才腾出时间,见了墨者阿忠一面。   阿忠到帅帐时,黑夫手里正把玩着一个工坊制出的“气死蚁”,此物虽简单,却极其实用,见阿忠进来,便道:   “听说你是程巨子之徒,可你这性格,却全然不像本分忠厚的程商啊,才来几日,就又闹出事来了。”   阿忠默不作声,他干了什么,自己最清楚。   “我听说,你在工坊扬言,说要将此物造上成百上千,将那群贪腥附膻,夺民膏脂,用来高筑巨巢的可恨蚂蚁,都活活气死?”   阿忠讷讷应道:“是我说的话。”   黑夫笑道:“阿忠,你想气死的是蚂蚁,还是朝中之人,是皇帝陛下?”   就像韩愈祭鳄鱼文里,骂的是鳄鱼,可实际上,抨击的却是拥兵割据的藩镇大帅,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这阿忠也意有所指呢……   骊山阿房是巨大蚁巢,那蚁后是谁呢?   黑夫一下子严肃起来,拍案呵斥道:“汝可知,为了保住汝等性命,程巨子花了多少心思,他还写信来,说三墨皆为北人,请我多多照抚。你倒好,初来乍到,却口不择言。这话若是传到监军耳中,追究起来,你便是二次诽谤,不止是髡发流放了!难道你想让程巨子白发人送黑发人,甚至连累整个墨家才甘心么?”   “昌南侯,我……我一向口直心快,只是一时不忿,未想那么多。”   阿忠知道昌南侯是墨家的朋友,也是恩师至交,一时间面有愧色,朝黑夫下拜,垂首认错。   “这件事便就没发生过,类似的话,不可再言。”   黑夫也理解,对于秦墨而言,他们赌着背离墨经,抛弃“非攻”的代价,为了追求尚同,为天下一统做出了很大贡献。   但如今皇帝的施政,却与墨者理念背道而驰,肯定会让满怀憧憬的秦墨觉得,自己被辜负了吧。   “不过,你的手艺和心思,的确是极巧,我军中正缺能提纲挈领,带着工匠作业的墨者。”   黑夫让阿忠起来,还替他拍了拍灰,一副待之如子侄的姿态。   “与其整日抱怨,不如拿出你做这‘气死蚁’的精巧心思来,想办法,助我早点结束这场劳民伤财之战。”   阿忠低声道:“昌南侯,我……我还是不想造杀人之器……”   对此黑夫早有所料:“我又不是姚贾、赵高,不会强人锁男。”   “本侯不要你造杀人之器,要你帮我造船。”   “船?”阿忠不解,听说昌南侯麾下有舟师数百,更有巧匠无数,什么样的船需要墨者帮忙?   “可不是一般的船。”   黑夫让阿忠到案前,指着纸上的草图:“是以桨轮驱动,能在郁水中逆流而上的‘轮船’!” 第0692章 建木高百仞   造船厂位于番禺城南的郁水汊流入海口,原本的历史上,两千多年后,这里也会发掘出一座中国考古发现最早的造船遗址,只是不知道,那座工坊,是否有墨者的足迹。   墨者阿忠已经来此半个月了,这工坊与中原相比不算大,陆上是木料加工场,岭南多巨木,杉木、蕈树,都是造船的好材料。由兵卒徭役们手持斧钺砍刀伐下后,抛入郁水,便可顺流而下,省时省力。   水边则是十个并排的造船台,六小四大,小的可造三百斛船,大的可造五百斛船,来自胶东、会稽的船匠忙活不停,从建龙骨开始,到装钉甲板结束,造好一艘船得花月余时间。造出来的船只刚下水就驶往上游,昌南侯对瓯越的战争,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阿忠问过,大多数工匠是从胶东“青岛港”被征来的,正是这群船匠,造出了能跨越东海,远征海东的风帆楼船,昌南侯手下的幕僚徐福还时不时来巡视一番。   但眼下工匠们所造的十艘,却并非尖底的远航海船,而是平底的河船,且无高大的桅杆,主要动力是桨叶,但在船后三分之一的位置,却再无桨孔,反而一左一右两侧,多出了两个酷似大车轮的东西……   若跑到船仓内部一观究竟,便会发现,这其实不是车轮,而颇似南郡的“踏车”,亦称之为龙骨水车。此物是去年在安陆县出现的,常安在田间地头,数人扶着木杠,脚踩踏板,带动轮轴,便能利用水轮汲水到田中。阿忠路过南郡时,便见过农人妻女踏水,与大水车不同,它是由人力转动的。   如今,不过是将踏车放到船上,再稍加更易,保留了踏板和大小轮轴,却将木链刮板换成了轮桨,入水约一尺……   这就是黑夫要阿忠来帮忙的原因了,虽然原理不难,但却绝非移植那么简单,制作并调试巨大的轮轴,使之合理运行,得有墨者提纲挈领才行。   正因安了轮桨,这种新型船只才被黑夫称之为“轮船”,眼下这是两轮,旁边还有更大的四轮、六轮乃至八轮。   “胳膊拧不过大腿。”   这是昌南侯原话,也是一句废话,从腿部与臂部力量的不同,就可知蹬踏肯定比手划出力多。从物理做功效率来看,明轮桨叶是连续运动,效率高,而木桨划水时,间歇运动,效率低。   这些话,阿忠听懂了,毕竟墨子早就提出过“力,形之所奋也”,力是物体加速运动的原理。   总之,昌南侯期望,装上明轮后,轮船将比普通桨船快,也能在这多雨河急的时节,逆流而上,将兵卒送到郁水上游,以配合正在实施的“碉堡战术”,平定西瓯。   实践是检验理论的唯一标准,今日,第一艘“轮船”造好,昌南侯便带着随员来观看下水,但谁也没料到,君侯车驾才到船厂,外面突然天降暴雨,江水浑浊而湍急,轮船只好暂不入水。   “徐福,你不是说今天是吉日么?”   看着外面的暴雨如注,黑夫一脸晦气地看向徐福。   徐福笑道:“下吏乃齐地人,离开了东海,到了南海,所祷之神不同,这卜算观星,就不怎么灵了。”   “呵,你这是鲁人徙越啊。所以下次,本侯再出门时,要找个越巫来杀鸡占卜了?”   黑夫没好气地说道,看来徐福的“观星术”还是没法当天气预报啊。   没办法,黑夫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却发现老天爷一点面子不给,雨越下越大,仿佛云层上有神仙往下泼似水的,豆大的雨点砸得瓦片噼啪作响,且一点不见小,别说试航轮船,连帅帐都回不去了!   “这就是岭南的雨啊,真凶!”   黑夫感慨,他不想自己和亲卫都淋成落汤鸡,炎炎夏日,正是疾病高发区,也许一场感冒发烧,引起并发症,就能要了人性命。   “也罢,今夜就在船厂过罢。”   黑夫干脆让众人在船厂里住下,他颇有与士卒同衣食的觉悟,蹲在地上,和船工们吃了一点简单的鱼汤泡饭,还让兵卒找酒来犒赏众人,并教他们划拳,输者饮酒,以打发时间……   等天完全黑后,大雨仍没变小的趋势,黑夫认命了,让桑木安排好守卫,打着哈欠,正要去睡觉,阿忠却过来朝他一揖。   “何事?”   黑夫对阿忠还是比较欣赏的,这群墨者,虽然喜欢逼逼,也是群行动派,且心灵手巧,最难得的是,是真心实意“为人民服务”的。   阿忠道:“本不愿打搅君侯,只是发现了一件事,心中有惑。”   “坐下说罢。”跟非礼非乐的墨者,黑夫不必讲究,大剌剌地在榻上箕坐。   阿忠得到黑夫允许后,也在一旁坐下,说道:“我助工匠制作轮船时,发现这船上的轮桨,其原理,来自于踏车。”   “嗯,正是踏车。”   黑夫点头,两者太像了,普通人也能看出来,踏车是去年他南下,在家里那些天,正好姊丈橼也回来,黑夫授意其所造,不过是后世南方农村常见的器物。   “而踏车,听说乃是君侯之姊丈橼,去年在南郡所制……”   阿忠盯着黑夫,觉得自己已摸到了关键。   “再回想一下,吾等墨者这十年来所制的水磨、水碾、水排、水车,皆发端于君侯与橼所制的水碓……至于水碓,又是由安陆踏碓所化。仔细一想,这十年来,但凡让工农之业事半功倍者,皆源于安陆,皆与君侯有关。君侯,你竟有子墨子、公输班之技么!?”   “哈哈哈,真是个聪敏的后生。”   黑夫却大笑起来,恍然间,想起十多年前,有只聪慧的老狐狸,也一眼看穿了这破绽,只可惜啊,世上再无内史腾。   笑罢后,他却摇头道:“你说错了,阿忠,这些水力器械,其实源头并不是我。”   “那源头是谁?”   阿忠是很聪慧的,做事情喜欢寻根究底,在关中随师长安装水磨,并开发更多道理想通的水力器械时,他就曾想过此物的源头,笃定是昌南侯所为。   “有纸笔么?”   黑夫不直接回答,却打发阿忠拿来笔墨,趴在案上画了起来。   外面雨依然下着,纵然船厂宿舍是干栏式的,但湿气依然很重,几个兵卒团团围在外面,挡住从门缝透进来的风雨,阿忠才能保持灯烛通明。   却见昌南侯在纸上画的,是一棵树,树干很大,慢慢往上,分出无数个分枝来,而每根树枝,又分出无数小桠。   “知道这是什么树么?”黑夫点着纸问。   阿忠不明所以,摇了摇头。   黑夫却露出了有趣的笑:“我叫它‘科技树’!”   ……   “敢问君侯,何为科技?”阿忠没听说过这词。   “是我新造的词。”   黑夫大言不惭,但他的确有合理的解释,侃侃而谈起来:   “陈无咎等医官的医技,徐福等方士的方技,农家老圃的农技,汝等墨者擅长的工技,乃至于,弓弩飞石,兵法阵列,这些杀人之技!”   “一切世人掌握的技艺,可统称为‘科技’,在我想来,其形状,便如同传说中,与天齐高的建木!”   “是这样?”   阿忠睁大了眼,神情认真起来,仿佛回到了咸阳的秦墨驻地,与师兄弟们排排坐,听夫子讲解《墨经》的情形,而夫子送他来岭南前说过,别看昌南侯出身不高,但肚子里的学识,可不亚于张苍!   他有种预感,昌南侯今天,要教自己极其重要的一课!   言罢,黑夫又取了张纸,写上“工技”二字,接着,开始画出几个小枝桠尖端,写下了水磨、水碾、水排、水车、水碓等名,但在诸桠发端的位置,却写了“水轮”二字。   “你说的没错,先是有了水碓,世人才发现,除了人力畜力,吾等还能利用水力来舂米、磨面、鼓风、汲水。但水碓上,最关键的部分,水轮,它又发端于何物?”   阿忠想了想:“当发端于车轮。”   “不错。”   黑夫将水轮分成“横水轮”“竖水轮”,继续往前画,它们变成了一个枝干,原来整个“水力器械”,不过是工技上的一个小分支,而其核心部位水轮的发端,正是车轮!   所以在某游戏里,水磨的前置科技,就是轮子啊……   “轮是谁人所制?”黑夫的问题又来了,反正外面大雨瓢泼,长夜漫漫,他正好闲来无事,见阿忠比他夫子程商更有悟性,索性指点一二。   论具体的动手技术,黑夫给阿忠当学徒都不配,但论眼光,却足以做其师长,随便提点几句,都够他受用终身了。   阿忠没有在墨家白呆十多年,当即道:“车轮乃奚仲所造,他乃夏禹车正,奚仲之为车也,方圜曲直,皆中规矩准绳,故机旋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等等,所以昌南侯的意思是,这一切水力工技,都得归结到在路上行驶的车轮?   但黑夫显然不满足到此为止,他又将“车轮”这根树枝向后延长,继续发问:“你再想想,车轮又发端于何物?”   这下阿忠犯难了,左思右想半天后,忽然想到统一的战火尚未摧毁他的家乡前,他父亲,正是一个整日和泥巴打交道的陶匠,那双沾满白土的手……   而那工坊里带动陶土飞快转动的,正是……   “是陶轮!”   他假装自己困了,揉了揉发酸的眼睛,随即笃定地说道:“这才是最早的轮,比车轮更早,而最早制陶的人……乃神农氏也!”   没错,神农耕而作陶,一开始肯定是手捏,但到了彩陶时代,那些美轮美奂的陶器,多半是在陶轮上制作的,这当是人类学会利用的,最早的轮轴。   谁会想到呢?轮轴,这小小的,不起眼的部件,却延伸出了人类几千年来近半科技。   不夸张地说,轮轴,它就是文明最重要的基石之一!其地位,不亚于文字、冶金、纺织。   现在,在黑夫笔下,从水力器械到车轮,再到陶轮,这根枝桠总算是拉到底,一直拉到新石器时代,归结于传说中的神农氏了。   黑夫笑道:“现在,一切都明白了,是神农作陶,才让这根粗枝发芽,而后面的一切,只要知晓了原理,不过是顺理成章。”   他又在水碓的枝干上,随手画了一笔:“其实在这巨木之上,枝桠是可交叉的,如果说,水轮是水碓之父,那它还有一位母亲,踏碓,踏碓又发端于何物?”   “石臼和桔槔。”阿忠举一反三,立刻说出了答案。   “答对了。”黑夫顿时觉得,孺子可教,不愧是古代最接近科学的学派里出来的高材生。   而用来提井水的桔槔,据说是墨子所制,这点尚待考证,但墨子的确根据桔槔,总结出了“衡,加重于其一旁,必捶,权重不相若也,相衡,则本短标长,两加焉,重相若,则标必下,标得权也”的杠杆定律,接着应用在一大批守城器械上……   于是,工技的枝桠,开始和“杀人之技”交叉了。   至此,黑夫也差不多讲清楚了“科技树”的原理:人类的一切科技,通常按照一条顺序,由简单到复杂,由基础到尖端。之前偶然点开的新技术,会影响后来人们的研究方向和结果。   玩过《文明6》的人,对这一点肯定很熟悉:你选择的技术会让你创造出特定的产品,这些产品的打磨又会让你更容易发现更新的技术,于是这个循环就继续下去……   许多技术,很大程度上是有父子、叔侄、兄弟关系:陶轮是车轮的爸爸,车轮又生出水轮,水轮进而繁衍出水力器械的诸多兄弟,他们本该在汉晋时期慢慢出现,却在近十年忽然爆发,原因正是黑夫这穿越者的揠苗助长。   他的到来,触发了无数个“尤里卡”!   但穿越者也不是全知全能的,在冶铁、采矿还处于起步阶段,就妄想发明蒸汽机,多半成不了。只有前置科技出现,并发展到一定高度,后续科技才可能出现,否则纵然有想法,也没有实现的物质基础。   而当这条科技树走到无法再突破的时候,说明它走到头了,想要继续生长,需要等待另外一个技术有突破……比如外面正遭受风吹雨打,由人力踩踏的明轮船,还要经过漫长等待,等配套的科技都完善后,才能进化成蒸汽轮船。   这些道理,能听懂的人不多,外面围了一圈的短兵亲卫们,这群文盲便云里雾里,但墨者阿忠,却看着画在图上的“科技树”,如痴如醉。   “夫子对我说过,知者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世谓之工。”   “世上有百工,攻木之工有七种,攻金之工有六种,攻皮之工有五种,设色之工有五种,刮摩之工(玉石之工)有五种,搏埴之工(陶工)有二种。过去只知其分工细密,人尽其能,如今听君侯一席话,方知每个工种,都是一根工技之干上的分枝,又分出来数个小桠!”   一时间,阿忠觉得眼前通透了许多,他遂对黑夫长拜道:   “昌南侯,你好似为小子,点明了这世间的至理啊!”   “什么至理,不过是雨夜漫漫的闲聊罢了。”   黑夫笑着看向屋外,雨似乎小了些,话虽如此,他却暗暗感谢赵高,为自己送来了一个好学生啊。   但阿忠不满足于此,他指着黑夫最开始画的一整株“科技树”,打破砂锅问到底。   “敢问君侯,若这棵树长到最后,会如何!?”   黑夫淡淡地说道:“我说过,科技树,它就像建木,你知道建木的传说么?”   “知道。”   阿忠道:“建木者,高百仞,上有九欘(zhú),下有九枸,其实如麻,其叶如芒!生于天地之间,众神缘之上天……”   黑夫笑道:“然也,所以这株大木,若能一代代人持之以恒,不断浇水施肥,悉心呵护,让它一直生长,或许有一天,我华夏科技,当真能直冲云霄,让人可以攀爬上天呢!”   “上天!真是令人向往!君侯以此比喻天下之百技之树,恰如其分!”   阿忠面露憧憬,上天,除了阴阳方士整日YY外,墨者却是真真切切尝试过的,据说墨子就耗时三年,造过能飞上天木鸢,可惜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技艺也失传了。   但飞翔的梦,仍有几个墨者仍在做……   眼看阿忠眼里绽放的光,黑夫生怕他也学着墨子,研究如何上天,那就真是皓首穷经了,连忙道:   “勿要好高骛远,且看看眼前的事,你最初问我,轮船上的脚踏明轮,发端于灌溉用的踏车,且再想想,这根分枝,还能长出什么新工技来?”   下一个科技是啥?纵然阿忠聪慧,脑袋灵活,但一时半会,也想不出那种人类中最聪明的天才,才能发明的东西啊……   黑夫又笑了,他方才没说,科技树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梨树结桃”。本来是为了a需求开发出来的技术,结果没怎么用到a需求上,最后在b需求上找到了真正的用处。   脚踏、轮轴、车轮,这三个科技点,后世用处最大的,亦不在踏车、轮船。   三合一后,你想到的是啥,黑夫就想到了啥。   黑夫对阿忠公布了答案:“既然可以在水里以人力踩踏,带动轮轴激水前行,为何不在陆上试试呢?”   ……   这一夜,黑夫与阿忠彻夜而谈,聊了许久,本打算下一回合就睡觉,但是……   “天怎么就亮了?”   看着屋外的破晓晨曦,黑夫有些恍然,上一次聊得这么尽兴,还是几年前跟张苍,在胶东大聊“学以致用”和五谷五畜起源的问题。   但张苍那死胖子是个理论派,虽然文理皆通,搞数学,编书籍理论可以,但一点工科头脑都没,动手能力极差,工技上的事,他也两眼一抹黑。   倒是出身墨家的阿忠,不但手工基础扎实,难得的是,还喜欢动脑,从他刚来岭南就制作“气死蚁”就能看出来。   眼看阿忠满眼通红的,就想去用木头试制黑夫说过的“脚踏车”,黑夫连忙让工匠拖这小子去睡觉。好不容易灌输了一晚上,让阿忠接受了“科技树”的设定,希望能通过他开枝散叶,万一阿忠疲劳动工出了事故,夭折了,那黑夫可要心疼死了。   等黑夫打着哈欠,走出屋舍时,发现经过一夜大雨,外面的水高了近一尺,只差一点,就能淹到造船厂了……   见此情形,黑夫顿时严肃了起来,与此同时,徐福也匆匆赶了过来,他是一早离开的。   “君侯……来了!”   黑夫知道徐福说的是什么,深吸了一口气:“等了许久,终于来了!”   不再多言,黑夫立刻离开了造船工坊,直至番禺城墙,一路上,尽是神色紧张的秦卒和越人。   登上城头,黑夫能听到,一股巨大的声音。   “这么快,就兵临城下了?”   黑夫揉了揉一夜未眠眼睛,凝视远方……   来的不是越人,不是敌兵,而是水,浑浊的洪水!   他看见,一道洪峰,正涌出江汊,直扑番禺而来! 第0693章 惊涛拍岸   “早在南征之前我便说过,秦军最大的敌人不是越人,而是这片土地本身……”   经过一夜大雨,前往堤坝的路变得坑坑洼洼,泥泞不堪,黑夫颇为忧心地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脚印,三军将士已在他之前,早早赶赴江边。   作为中原人首次接触到的热带地区,岭南自然环境之强大,超出北人想象。   茂密的热带雨林,曾让秦军举步维艰,但经过两次大军开进,斧劈火燎,交通道沿线的森林被烧了许多,昔日丛莽变成了行军坦途,虽然草木恢复得很快,但只要定期放火,就能维持住。   痢疾、疟疾、恙虫,这些热带病,曾使得第一次南征大军十死二三,但有了前一次的教训后,黑夫做了充足的卫生准备才逾岭南下,疫病对军队的打击也没那么大了。   眼看众人已在番禺站稳脚跟,殖民地发展得不错,但谁能想到,他们却再度迎来了一位强敌:一场大雨,和随之而来的珠江汛期……   珠江三角洲地势低平,河网密集,夏季多雨,夏历三到七月为汛期,上游的洪水席卷而来,常会淹没人畜庐舍,当地的越人羊部深受其苦。   但羊部却一直没搬迁,南越本就是善舟楫的民族,哪怕番禺城被灌满洪水,他们也能坐着小舟,将街巷当成河道往来。至于田地?也不必担心,越人的稻田多是“潮田”,粗种粗耕,纯粹看老天爷吃饭,因为没有良好的水利系统,还需要依靠每年的江潮来灌溉。   不过洪水可不知轻重,每年沿岸潮田,一半会被冲毁,荡失苗稼。   对江海潮汐,越人抱着无所谓的态度,秦军却不能让大水长驱直入。   当年在贺兰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口号再度喊出,这小半年来,黑夫令三军开辟了不少屯田,岭南早稻六七月份成熟。眼下已是五月底,眼看稻穗成型,收割后可供给南征大军,补足有些紧巴的后勤,岂能坐视大水将其漂没?   再者,两年前,南征中路军正是遭到大水侵袭后猝不及防,才不得已撤离番禺的,旋即遭到南越诸部袭击,处处挨打,只能一路跑回岭北。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早在三月份屯田插秧结束后,黑夫就下令数万徭役,在番禺西南修建一条小堤坝,起码要确保番禺周边的军营不被水淹。   “旱则资舟,水则资舟,未雨绸缪,方能有备无患。”   而现在,汛期如约而至,却是检验堤坝效果的时候了。   车辆停了,黑夫下车到堤上一瞧,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   郁水在四会东南一分为三,其中最靠北的那条流经番禺城西南面,江口处,原本有许多郁水带来泥沙冲击而成的沙洲,但眼下,却只剩下一片浑浊的汪洋……   “好水……不,是好大的水!”   “昌南侯!”   这时候,一位头发斑白的秦吏走了过来,朝黑夫作揖。   “监御史。”   黑夫对此人十分尊敬,这位可是大名鼎鼎的监御史灵禄,据说他乃是水利专家郑国的弟子,秦楚战争时,灵禄曾帮王翦修壁垒,以抵御楚军,那时候的黑夫和章邯,还是灵禄下辖的打工仔。   不过,砍人头立军功,可比埋头搞土木工程升级快多了。黑夫青云直上的这十年,灵禄却好似沉寂了,他先在会稽郡但任工掾,又调到长沙郡任监御史,连通湘江、珠江两大流域的人工运河灵渠,就是他的手笔!   半年前,有意在番禺修筑堤坝,防范汛期的黑夫便动用自己南征主将的权力,将灵禄调到番禺,主持这座堤坝的建设。   不愧是大包工头,监禄抵达番禺后,考察了周边地形,规划出了最适合设堤的位置,以沿江突起的山岗、丘陵、台地等地势,用人造堤围将它们连接起来,只需要筑七里,就能确保番禺及周边军营无忧。   “雨太大了。”   二人在堤上走着,监禄对黑夫道:“下了一天一夜,郁水的三条汊流,有合流的趋势,眼下已是一片泽国,天气虽然放晴,但水位仍在暴涨,就快没到堤坝脚边了。”   汛期的郁水沿岸,可以说是整个泡在水中的,堤坝下的树已经被江水漫到了树干的位置。   “能守得住么?”   看着脚下这道相比于后世,太过简陋的堤坝,黑夫并没有多少信心,不行的话,只能将聚集了数万的军营北移,同时放弃辛苦半年的稻田了。   “一定能守住!”   监禄则不然,对此信心满满:“若还是用钱唐县的土堤,恐怕会被冲溃,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撼海石塘,却不惧洪水!”   番禺的堤坝,显然不是第一条海堤,监禄曾任官过的会稽郡,便有一个“钱塘县”。之所以取这名,是因为此县位于钱塘江口,潮水猛烈,常漂没人畜牛马,冲毁城郭屋舍,于是监禄便召集当地豪长,各家凑钱,连雇带征,掘土筑塘,因以为名。   来到番禺后,监禄欲故技重施,但黑夫却认为,土墙恐怕难以抵御潮水,不如借鉴蜀郡太守李冰修筑都江堰的成功经验,用大石头装在竹笼中,逐个倚垒起来,再打下大木桩,使之牢固扎实。垒石如梯状,斜向江边,以煞潮势。   监禄指着西面道:“君侯请看,其实这郁水已在西侧数里处入海,水势已泄矣,冲到番禺城的,不过是强弩之末也,过去越人任由潮水来去,如今有了这石塘,大水决不能越过半步!”   黑夫稍微放心,但就在这时候,奉命在堤坝上巡逻的兵卒突然大声喊道:“水来了!”   却见又一道洪峰来袭,上游尚未修筑堤坝的区域,已有大片稻田被淹,间或有越人的干栏屋舍被整个摧毁,洪水流速极快,江面漂浮着浮木、野兽尸体甚至是人的尸体,直冲堤坝脚下!   “君侯,退一退吧!”   桑木在苦劝黑夫离开这危险之地,万一堤坝溃了,主将有何闪失,那他们就万事难辞了。   黑夫扫视周围,接到他的命令后,上万在番禺训练的兵卒,在军吏带领下来到堤坝,守在各个位置,搬运装满鹅卵石的竹筐。   一旦有缺口,就要立刻填上,此时此刻,各营兵卒都在静静地等待潮水击岸。   他做出了决定,唤来利仓,下令道:   “竖起我的交龙之旂,告诉三军将士,昌南侯一样在堤坝上!与他们共进退!”   传令兵飞马驰骋,将这句话传遍了左右堤坝,处处皆是欢呼之声!   各营也纷纷打出了旗帜,一时间,旗帜如林,迎风猎猎,蔚为壮观,将为三军之胆,有黑夫带头,面对汹汹而来的江水,三军亦不惧之。   郁水的洪峰,由西向东,还在不断朝堤坝推进,黑夫只能死死盯着它们,若其打到堤坝上,是潮水退却,还是堤毁人亡?   惊涛拍岸!浑浊的大浪击在撼海石塘上,撞得粉碎,扬起的水花溅了黑夫一脸,但他的心却安了几分,因为脚下堤坝,纹丝未动!   黑夫一直待到了晚上,哪怕是后半夜,借着海潮涨起,海水反侵,水面高了不少,但都被堤坝挡住了,纵然有一二颓塌,也被三军将士及时填上。   最危险的一天过去了,接下来几日,天气时雨时晴,江水时涨时退。黑夫每天都会到堤坝查看情况,不过关注点已不在洪水上,而是观察奉命来“抗洪救灾”的各营秩序。   黑夫手下的几名都尉,安圃依然镇守三关,负责岭南岭北的辎重粮食运输,东门豹、共敖、小陶带着三万人,被黑夫派去郁水上游,与桂林的赵佗汇合,在平原处广修堡垒,攻略西瓯。吴芮带着五千人,去了东江龙川,招降马蜂部,同时保护番禺东侧。   于是,番禺就只剩下一堆率长,打着鹖鸟小旗,领着一群萧何从岭北送来的新兵操练。   大水击堤时,这群新兵能否保持镇定,轮换效率如何,这些细节,一样能看出一支部队平日的训练情况。   而其中,有一支队伍最为秩序井然,从容不迫。   “去看看,那是谁?”   不多时,传令兵回来禀报:   “君侯,是不更韩信!”   “果然。”   黑夫露出了笑,自从半年前,他勉励韩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这小子倒是安分了,没有动不动就跑路,老老实实练兵、屯田,各项训练在留守的新兵里名列前茅。   倒是留在长沙郡的萧何在春天时来信,举荐了韩信,夸他是“国士”,精通兵法,擅长军阵,可堪大用……   黑夫说知道了,但却将信烧了,春去夏来,秋天都快到了,还是没有提拔韩信。   他不想让韩信觉得,来自昌南侯的卓拔任用,都是萧何举荐的功劳,但却时常召见韩信,与之谈论兵法,表现得十分重视,给他一种“只要咸阳同意我升爵,君侯很快就要大用我”的错觉。   但韩信这种性格上极自卑、自信、自傲于一体的人,光靠忽悠和口头表扬,他的耐心也维持不了多久啊。   “这把锥子,我放进口袋许久了,若再不用他,恐怕就要自己等不及,脱颖而出了。不过,杀鸡用上宰牛刀,还真有点奢侈。”嘴上说奢侈,黑夫心里却美滋滋的。   望着渐渐退却的洪水,以及完好的堤坝,他下定了决心。   “番禺保住了,粮食即将丰收,车船已经制出,新兵训练完毕,万事俱备,汛期之后,便是向西瓯、骆越全面进军之时!”   “时不我待啊,我必须在三十七年到来前,结束这场战争!”   黑夫回首看向北方:“然后,准备下一场!” 第0694章 龙王   秦始皇三十六年六月,虽然岭南的汛期尚未结束,但威胁番禺城的江潮总算退去了,这是数千年来,郁水第一次未能进入番禺腹地。   身处内陆,不知道秦军造了撼海石塘的越人,都对此感到奇怪,往年这时候,定是到处皆是洪水,他们得搬迁到番禺北部的白云山上去。   而事后,秦军却派招降的越巫到处宣扬:“大水今岁不淹番禺,此皆南海龙王之功也!”   这个词到了越人口中,就变成了:“海南王龙”,因为越语词序倒置,哪怕两千年后,当地仍管公鸡叫“鸡公”,小鸡叫“鸡仔”。   而六月十五这天,在造船工坊附近,正值十艘“轮船”试航下水,一场别开生面的祭祀龙王活动,正在举行……   来看热闹的人不少,外围的是当地越人,靠里的是数千兵卒,最里面则是黑夫的僚属们,陆贾、利仓、阿忠、吴臣等人,正排成一排见证此事。   今日天气晴好,利仓抹去额头的汗,眼看仪式尚未开始,便偏头问旁边的墨者:“阿忠,汝等墨者信鬼神乎?”   阿忠这几日整天在揣摩昌南侯教他的“科技树”,在想要如何做出以脚蹬踏,在陆上也能前进车子而入迷,利仓喊了两声才反应过来。   “当然信。”   阿忠笃定地说道:“《明鬼》篇里说了,精气乃生命的根源,上到繁星,下到山谷,乃至于人、畜,都是精气聚集而成,死去之后,这些精气可以成为鬼神。”   利仓道:“所以这‘南海龙王’,你也信?”   阿忠不置可否:“鬼神的种类很多,上到天上的星星,下到地下的山川石谷,都有鬼神生于其中,海纳百川,如此之大,有神龙生于其中作为神,何足怪哉?你可知道,这些鬼神,威力无比,即使在深海老林中,人们做的坏事也逃不过它们的眼睛。”   他情绪渐渐变得激动起来,义愤填膺地说道:“不管作恶者权势再强大,鬼神会能给他们惩罚,就连君王也不例外。比如桀纣,用炮烙之刑对待圣人,杀害谏者,杀害士人,使天下陷入混乱,于是桀最终在鬲山被斩首,纣自焚而死,不能安享天寿,为天下所笑……”   这是墨家特有的鬼神赏罚观,本意是希望利用鬼神的威力警告统治者,使他们由于害怕而注意自己的言行,不敢胡作非为。   不过利仓听出来了,阿忠已经离题万里了,这话中影射意味十足啊!   他才想起来,黑夫告诫过自己,千万别和阿忠聊国事政事……   “咳,你这人真是,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抨击朝廷一番?也罢,我不问还不行么?”   利仓没好气地挪到另一边,却问了另一人。   “陆先生呢?你信鬼神么?”   和穿着短打的墨者阿忠不同,儒生陆贾大热天仍然穿着宽袍大袖,维持着华夏衣冠的尊严,他瞥了一眼这个无聊青年,淡淡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利仓笑道:“所以这君侯要祭的南海龙王,先生也不信?”   陆贾摇头晃脑:“不是不信,也不是认为没有,而是不语,不是不想说,而是说不出来。”   他给利仓讲了个故事:“昔日,孔子前去成周拜访老子,归来后,他是这样评价老子的……”   “孔子说,鸟,我知它能飞;鱼,吾知它能游;兽,我知它能走。走者可用网缚之,游者可用钩钓之,飞者可用箭取之,至于龙,吾不知其何以?龙乘风云而上九天也!吾所见老子也,其犹龙乎?”   一边说着,陆贾的目光,看向了站在海边的昌南侯本尊,露出了笑:   “这南海龙王,也是一样呢,学识渊深而莫测,志趣高邈而难知;如蛇之随时屈伸,如龙之应时变化……”   这所谓的“南海龙王”,明眼人都知道,是编出来骗南越人的。   原来,在撼海石塘阻挡江潮侵扰番禺期间,秦军还顺便救了一些被大水冲走的越人,利仓建议以此做文章,在南越人中搞“秦越一家”的宣传。   但黑夫却嗤之以鼻:“秦军杀死的越人,比被水淹死的多十倍,他们凭什么因一点小恩,就忘记仇恨,反过头来感谢吾等?”   若是在内地,黑夫肯定会让子弟兵们到处宣传“大水无情人有情,危难时刻见真情!”   但对越人,黑夫则一直坚持,只有封建迷信才能忽悠他们。   于是,才有了这场祭南海龙王的闹剧,黑夫让陆贾搞一套礼仪出来,结合南越讴舞,设立龙王庙,说它是大秦的化身,不仅司风管雨,还管控南海和郁水诸支流一切水族。   他还让人宣扬:“秦军舟师之所以能从海上突袭番禺,肆虐几千年的郁水止步于岸边,都是南海龙王在保佑。”   黑夫希望借机在番禺树立起龙的崇拜,将他设想的“身似蛇、鳞似鱼、爪似鸟、掌似虎、耳似牛、声似蛙”,融合了岭南十二个部落图腾的神龙,捧上神坛,在信仰上降服越人。   不过在秦军吏卒眼中,这南海龙王,其实就是昌南侯化身,水被治好,不全是君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么?   所以方才陆贾的极高评价,看似在说龙,其实,说的却是他对昌南侯的印象。   言罢,陆贾反问利仓:“你呢?信其神否?”   利仓笑道:“君侯说有,那就是有!”   这时候,头戴长长羽毛的越人巫师跳完舞,唱完讴后,却听铜鼓敲响,海螺号长鸣,船厂里的十艘“轮船”正式入水。   却见十艘船在郁水中试航,外面的人看不到里面安放的踩踏机械,不知里面有人健步踩踏,只知船后数个明轮飞转,配合两侧木浆,在水流正湍急的汛期郁水里,亦能逆流而上!   “成了!”   眼看明轮船试航成功,阿忠和工匠们激动欢呼,越人则面露惧色和疑惑,因为在他们的视角里,那些船,仿佛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相助……   更神奇的事还在后面,等十艘船绕了一圈回来时,众人却发现,不知何时,它们中间多了一艘小舟,舟首雕刻成龙首形,破浪而行。   “迎龙王!”   陆贾连忙上前唱礼,原来那龙舟之上,安放着“南海龙王”的木雕,张牙舞爪,栩栩如生。   按照剧本,黑夫亲自入水,和一众兵卒一起扛着木雕,淌水回到岸上。   “此乃南海龙王显灵也,还不拜之!?”   秦卒们按照吩咐下拜,外面的越人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拜的人不多,他们现在的信仰,依然是那五头羊。   虽然剧本拙劣,除了水军捧场外,观众反响平平,但黑夫还是演的很认真。   他们扛着木龙进入新修的庙宇,将其安放妥当,再焚香料,献祭品,颂祭文,奏祭乐、进舞芭,面对浩浩波涛,祈福旗幡与日同升……   黑夫虔诚地再拜,又在仪式结束后宣布:   “从此以后,不管秦人越人,新舟下水,渔船出海,种稻串门,必拜龙王!”   一时间,秦人配合演出地欢呼歌颂,而越人则将信将疑。   黑夫希望,这南海龙王,能在南方沿海扮演后世“妈祖”的角色,变成航海者的保护神。   他想道:“最好每艘船上都安一个,拜上几代人,哪怕最固执的越人,也会宁信其有了!”   当然,因为黑夫给其加上的奇怪设定,四海龙王,东海、西海、北海三兄弟的龙吼,都是威武的咆哮,天摇地动。   只有南海龙王一张口便是:“呱呱呱?”   而且黑夫万万没想到,地方信仰的演化是千奇百怪的,某些地方的土著,常会把征服者当成神,或者将其形象加进去。   这番禺供奉的南海龙王除了会呱呱叫外,经过千年演变后,形象慢慢从龙形,变成龙首人身,凑近一看,那龙的脸,居然是黑的……   ……   就在番禺龙王庙初燃香火,十艘明轮船载着秦军兵卒,打算去支援因汛期中断了补给,孤立无援的秦军土堡时。位于郁水上游的郁林(广西桂平),一片森林中的村寨外,青壮的西瓯战士隐藏在树冠里、草丛中,警惕地盯着山下秦人土楼的动静。   那些圆形的,巨大而坚固的建筑,有秦卒持强弓劲弩守着,控制住了前往河边低洼平原的要道,眼看春天种下的稻谷渐渐变黄,瓯人却不能安心收割,只能躲在山上咽口水。   而寨子里,西瓯的都老们,也在祭祀完蛙神后,与他们的君长桀骏讨论今后的计划。   在剧烈的议论后,桀骏用剑敲了敲树干,做出了决定。   他的话是瓯越语,翻译成后世的大白话便是:   “乘着汛期水大,下游船只没法逆行至此,我们召集部众,去端了那几座秦国鬼子的碉楼!” 第0695章 祖先的土地   “守好火盆,别让火熄了。”   离开前,桀骏如此嘱咐自己的妻子,作为西瓯君之妻,她和普通瓯女并无什么不同之处,穿着一身木棉布纺的素白衣裳,满脸皆是黑色的纹面,眼角的鱼尾纹浮现,毕竟已是当了祖母的人了。   她一言不发,只将日夜打磨的铜剑,交给桀骏,滴在上面的每一滴汗,都是对丈夫的祝福。   桀骏的大儿子,在第一次秦瓯战争里,与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一同战死于桂林,儿媳也病逝在部族逃往骆越的途中,稍小些的一对儿女亦然,不止是秦人会生病,瓯人也会,他们的平均寿命,不到三十岁,当恶疾到来时,一切都得听凭布洛陀发落。   天灾人祸打击下,曾经多子多女的桀骏,如今只剩下一个小孙子,他才三岁,趴在祖母背上,还在睡熟中,不知一场决定瓯人命运的恶战即将开始!   桀骏走出简陋的棚屋,瓯人的战士们也在与家人道别,他看到,年轻的达古,正站在家门前,不顾族人们的笑话,依依不舍地与新婚的妻子相拥。倒是他的妻子,那是个坚强的女人,推开了她的丈夫,将矛递给达古,催促他加入族人的队伍。   瓯人所有男丁都在寨外空地上集结,有两千之多,里面没有老弱,脆弱的人,都在上次战争里,在长途跋涉中死光了。面前的皆为青壮,虽然经过一次苦战洗礼,已是沾过鲜血,血祭过祖灵的战士了,但在桀骏眼中,他们依然如同松枝的嫩芽般稚嫩。   “君长。”   达古过来站在桀骏面前,仍然有些不解,说道:   “几年前,围攻桂林的教训还不够么?秦人的城,不是那么容易攻破的,我特波他……”   达古声音低了下去,正是那一战,让达古的父亲,前任西瓯君译吁宋,以及桀君的大儿子战死。   那时的桀骏,只是一个都老,他忍着丧子之痛,在族人推举下临危受命,带他们逃离,让濒临毁灭的西瓯迁徙、存活,并最终战胜强敌!   不与秦人做正面纠缠,这就是桀骏的战术,只要逃入深山林丛,秦军就奈何他们不得。等到秦人旷日引久,士卒劳倦,失去了耐心,遂冒险向西进军时,瓯人再借助骆越的大象,发动进攻,秦兵遂大破。   战后,存活不到一半的瓯人,复又回到郁水(西江)与温水(南盘江)交汇的坝子,这是他们的祖地,是布洛陀祝福过的地方。建立寨子,播撒稻谷,一切似乎又恢复了平静,火耕水耨,男人狩猎,女人织布猜采集,这千百年来不变的美好生活……   但瓯人还没来得及享受几次收获,秦人的船只,再度降临,来来去去,留下数不清的士兵和民夫,气势汹汹,脚步踩着鼓点的节奏,向瓯人的村落攻来。   瓯人知道,不能与秦人正面交锋,只好放弃刚种下不久的稻谷,退到山林里暂居。   秦人便霸占了这片平坦阔地,他们烧毁瓯人村寨,在废墟上,夯土建起一座座圆形的堡垒,瓯人管它们叫“楼土”,像雨后长出的蘑菇般,一个个拔地而起,挡在瓯人和他们的稻田间……   它们,像是扎在瓯人心头的一根根刺!   在达古看来,应该采取和上次一样的法子,避而不战,只需要等到稻谷成熟时,再召集所有郁水、温水沿岸的瓯人,青壮围住土楼,妇女抢收稻谷,有了那些粮食,便又能苟很长时间了。   “达古,你变得迟钝了,难道没看出来?这次不一样了!”   桀骏让达古来到崖边,指着郁水边渐渐发黄的稻田道:“你竟然没有发现?秦人故意留着这些稻谷,就是把它们当做饵,而瓯人,像是扑过去的野兽!”   “你知道南越人是怎么败的么?就是为了收谷子,迟迟不走,结果被秦人的大船包围,羊部、蛟部,这两个最大的部族,一起灭亡了!”   作为带领瓯人,打赢了第一次战争的英雄,桀骏敏感地意识到,这次秦人的统帅,更加厉害。   秦将已看准了越人对稻谷的依赖,光靠山林里的野菜兽肉,是养不活这庞大人口的,若瓯人必须饥肠辘辘地与秦人对峙,秦卒疲敝,他们也会不断减员……   桀骏严肃地说道:“若不收了这批稻谷再迁徙,青壮可能会活下来,但我的孙子,你妻子肚里的孩子,可能都会死!但若是等到稻谷成熟再去,肯定会中了秦人圈套,他们的大船,会运送援军过来。”   “所以,必须在稻谷成熟前,打掉这些秦人的堡垒,再分人守住江边,阻止秦人登岸,这样才能安心收完稻谷,你明白了么?”   这一席话,让还沉溺在新婚快乐中的达古恶寒,回头看了看虽然赶他离开,却仍然倚在门边的妻子,重重点了点头:“君长,达古的剑,听你使唤!”   桀骏带着寨子的所有男丁下了山,在山脚过了一夜,这两天,来自郁水、温水上游散居的瓯人纷纷冒着雨,走山路过来汇合,他们也在水边种稻,也面临着秦人土楼的威胁,所有男丁加在一起,人数竟有上万之多!   这也是桀骏认为,郁林的土楼必须拔除的原因,那里驻守着秦军的一名都尉,统兵三千,并指挥者郁水、温水上下游十多座土楼,每个驻军五百,民夫五百。   它们相互距离不远,可以驰援,若不拔除,等汛期结束,秦人会继续运兵造楼,最后霸占整个流域,逼得瓯人不得不进入贫瘠的山中,或者去投靠骆人。   骆越与瓯越虽然同祖,但信仰不同,他们不会轻易分粮食出来给外人,贪婪的骆王还强迫瓯人向他臣服,甚至索要族中女子……   不到万不得已,桀骏不想再寄人篱下了。   他告诉所有来汇合的都老自己的计划:“我让人分别去打布山、中留的土楼,郁林接到通报后,肯定会派人去支援,这样,这几座土楼里的驻军就不多了!”   桀骏的预想已经实现,前天和昨天,各有一队千人左右的秦军离开土楼,赶赴十多里外的布山、中留,郁林的守军,已经空虚。   虽然他们不知道何为兵法,却有在狩猎和部落相攻中锤炼出的经验。   唯一的担心,就是下游会不会有秦人来援。   “雨水大,陆路可不好走,水路也不通,等他们走到来,土楼已经被打下,拆毁了!”   桀骏是有依仗的,此时正是雨季,郁水湍急,别说秦人的船,就算是擅长舟楫的南越人,也没法在这种情况下逆流而上!   但所谓的“西瓯君”只是部落联盟的首领,虽然桀骏是战争英雄,但也有些部落阳奉阴违。等了数日,只聚集了一万多瓯人,靠这群人,攻打千余人防守的几座土楼,以众凌寡,即便如此,桀骏也没有必胜的把握。   秦人的装备,比瓯人好得多。   但不能不战啊!时不我待,眼看汛期将结束,进攻的时间就在今日!   开战当日清晨,桀骏亲自为脸上没有纹面的瓯人青年们,涂抹白色的泥土,有了君长和巫师的祝福,即便没有纹面就战死了,他们的灵魂,一样能跨过彩虹桥,回到祖先身边。   看着这群如嫩松叶般的孩子,他们年轻的脸庞,桀骏感到了一阵心酸,这一战后,又有多少人能活下来呢?   但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   祖先的土地,还有瓯人的信仰和骄傲!   “秦人,是瓯人的仇敌。”   出发前,桀骏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大音量,告诉面前的部众们。   “他们亵渎了先祖的土地!杀死我们的君长、父母、兄弟、孩子。”   在场的人,义愤填膺,他们无一不与秦人有血海深仇。   “他们霸占了稻田!烧毁我们的村寨,破坏祭坛,他们将瓯人,像野兽一样赶走,像牲畜一样奴役!”   “哪怕是山猪,被虎豹逼到角落,也知道反抗,何况是骄傲的瓯人战士?”   达古举起了手中的剑,此刻的他,忘了自己是一个新婚的新郎,恢复了第一次战争时,拼着性命杀敌,只是为了给父亲报仇。   “君长说得对,秦人猎瓯人的头,我们,也要猎秦人的头!”   虽然没有南越人那么狂热,但西瓯人也有猎首的传统,一般都是每年的谷物播种或收获时节,砍敌对部落的头,或者那些不经允许,闯入猎场的外来人头颅。   猎回人头后,往往插在屋外的竹竿上,人头下面放一箩火炭,让人头的血滴在炭上,然后将炭灰分给全村各户,撒播于田中,祈求丰收。   这个过程,称之为“出草”。   在达古看来,秦人每次打完仗都要割取瓯人首级,目的恐怕和他们一样,也是猎首祈福!   桀骏高举双手:“像上一次那样!杀死秦人,猎了他们的头,带回寨子,将鲜血滴在稻田里,让谷子丰收,让我们的孩子吃了他们的肉,获得其力量!”   “出草!”   “出草!”万人齐呼,庞大的队伍,从各个溪流、小路出发,手持简陋的武器,直扑山下的坝子。   一首古朴的歌谣,从这群赤着脚,却健步如飞的野蛮战士口中唱出。   “你知道我是谁么?   我们是西瓯的战士,真正的勇士!   当你流出血,你我仇恨从此消失!   欢迎你的灵魂居住在我这里,我会拿酒及食物供养你,我们之间不再有仇恨。你也要和我们的祖灵一起,守护我们族人……”   “守护,我们祖先的土地!”   ……   “来了。”   讴歌之声阵阵,站在土楼顶上,奉命镇守郁林,以及上下游数百里诸土楼的都尉小陶立刻下达了命令:让人乘船,去下游的苍梧求援!   虽然西瓯会乘着汛期水大,围攻郁林,这都在昌南侯的预料中,并早早派人来给小陶打了预防,安排好了应对之策。   虽然涌向土楼的越人几乎没有甲胄,武器也是铜、石、骨的混合,压根没有列阵的概念,乱糟糟的。   但小陶一点都没有看轻他们的意思,相反,他很敬重这些敌人。   “知道自己为何而战,军必强。”   这是昌南侯对他们说过的一句话,还比喻说,在鮦阳之战时,正因南郡秦兵想要回家,故锐不可当,能以一敌三。   而眼前这些瓯人,此刻无疑也是知道自己为何而战的。   为了将侵略者赶出家园。   为了夺回祖先的土地。   为了不受奴役,为了他们的孩子,能在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他们会拼死作战。   反观小陶手下的兵卒,却没有死战的决心,他们多是来自中原、江淮的农人,少数是商贾、赘婿、工匠,甚至是犯罪的谪官和刑徒。因为一纸征召令,离开了自己的家人,不远万里,来到这潮湿的南方,披荆斩棘,饱受炎热和疾病困扰,无时无刻不在思念家乡。   “放着好好的日子不过,我们来这鬼地方干嘛?”   这是萦绕在所有人心头的疑问,纵使黑夫巧舌如簧,也没法解答这个问题,土地?秦朝多的是,中原还有大片荒地等待开发呢,但皇帝却把人往岭南填,真是疯了!   这全天下,有数千万生灵,但能理解秦始皇南征百越举动的,将其视为“利在千秋”的,或许只有黑夫一个人……   相比于活命,秦卒们对砍越人的头颅受赏,没多少兴趣,若是可能,大多数人,都乐意在土楼里好好呆着,不愿意与越人交战。   但现在,客军与土著,非得一战不可了!   “至少,我知道自己是为何而战的。”小陶暗道。   他为亭长,为那一句“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豪言而战!   小陶心中对“亭长”的笃信,不亚于瓯人夺回祖先土地的决心!   他抽出了剑,磕磕巴巴地,告诉土楼上的所有人:   “死战!若……若土楼失陷,吾等,皆将为瓯人所啖,骨肉为醢,以其腹为棺,魂不能返故乡矣!” 第0696章 坚如磐石   达古已不再是几年前,跟在父亲身后,只能猎兔子的少年了,他如今已是一个瓯人汉子,一个娴熟的猎手,经过战争的洗礼,用秦人的血告祭了自己的父亲,并娶了寨子里最美丽的姑娘。   他曾经在山里狩猎,将矛尖和箭矢重重戳进山猪的厚实皮毛。   他也曾跟着桀骏,在第一次战争中围攻秦军据点,那些兵寨虽然防守严密,但并非无隙可乘,瓯人靠着人数的优势,日夜骚扰围攻,付出一些死伤后,总能攻下。将秦人赶出祖先之地,猎取他们的头颅,将血洒在谷子地里,祈求丰收,吃掉他们的肉,以获得力量。   但今日,尽管瓯人有万余人,但面对眼前这三座小小的土楼,达古却感受到了绝望!   秦军营寨的结构是:兵营位于最外围,如今里面已全部空了,所有兵卒都撤往营寨中心的土楼。   土楼一共三座,比邻而居,相距数十步,而它们各自百步之内,一片空阔,这原本是秦兵演武的场地,瓯人想要进攻,就必须跨过这道坎。   “布洛陀保佑!”   高唱着瓯歌,赤脚的瓯人朝土楼发动冲锋,当他们进入百步距离内时,秦军的弩机开始发力了。   最先朝瓯人射击的是架设在土楼顶部墙体的蹶张弩,此弩力道极大,需要以脚力蹬开,发于肩膺之间,杀人百步之外!   达古举着矛冲锋在前,只看见前方有一物急速飞来,还没反应过来,跑在他一旁的族人,就一下子被撞得往后飞,整个胸口被弩矢射穿,眼看不活了。   好在千余秦军,分散在三座土楼,操纵蹶张弩的人不多,且上弦极慢,准头不足,瓯人虽有损伤,但还是冲到了五十步外……   这时候,土楼墙体上的两层射击窗洞,也伸出了弩来,这是臂张弩,威力稍降,但准头却足了许多,中箭倒下的人更多了。达古跃过前方的尸体,堪堪避开从耳边划过的箭,举着秦营里顺手抄的木板,一口气冲到了墙根!   虽然无数次眺望过土楼,但只有抵达其脚下后,达古才发觉,它是如此高大:按中原的长度单位来算,高近五丈!呈椭圆形,圆楼全封闭围合,没有拐角。   不夸张地说,这是瓯人见过最高大的建筑,站在墙下,不由心生敬畏。   达古心里很不是滋味,因为这座土楼,正建在曾经村寨的废墟之上!   他不知道,墙身内部,足足有四层,一至二层都不设置窗户,只在第三、四层开出小窗,墙体上的弩矢仍在不断伸出,居高临下,杀伤敌人。   瓯人用竹弓、吹箭反击,但难以伤到射击孔内的秦卒,好在桀骏早有准备,后续的瓯人扛着高五六丈的大毛竹来,尖端高高举起,秦人的攻击这才稍缓,但楼顶的矢石仍不断落下,打得瓯人头破血流。   乘着这难得的空隙,达古开始琢磨如何破开这道坚壁,他将手放在墙体上,能感受到其厚实,至少有丈余宽度。   更过分的是,埋入地下的墙基深度至少半丈,露出地面的墙脚由块石和花岗岩条石砌筑,高度超过一丈!越人根本不可能挖开!   “搭把手!”   箭矢不断呼啸着从他身边或是头顶掠过,达古大喊着,让族人帮忙,助他爬上墙脚,手中持着把第一次战争时,从阵亡秦军处缴获的铁铲子,重重戳在夯土墙上!   “当!”   达古耳边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右手一阵酥麻,差点跌下来,仔细一看,墙体上只留下了一个小白点,他手里的铁铲,却缺了个口!   达古目瞪口呆,他们一直觉得,秦人的铜铁工具十分好使,掘土轻而易举,但这土楼的墙,毫发无损?   “这是土墙,还是石头?”   达古感到不可思议,几个月前,秦人大军修筑此地的情形,他们是见过的,无非是寻常的夯土,越人也会啊。   他不知道,秦军修筑土墙的技术,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灭楚战争中所献的“三合土”。如今早已被少府、墨家摸索出了成熟的工艺,用黄土、石灰、砂子三者按比例拌和,中间还夹以石块、竹片,是为“竹筋土墙”,硬度只比后世的钢筋混凝土差一点。   据说后世闽南的土楼,用炸药都没法炸开,放在公元前,基本上无解的存在!再加上墙体极厚,想挖地道进楼基本上没戏了。   这是达古今天头一次感到绝望,见掘墙没戏,已在墙角死伤近百人的瓯人撤退了,他们的目标转而瞄向了土楼唯一的破绽:大门!   因为土楼如同乌龟壳,即便瓯人贴到墙角也撬不开,所以小陶便放心的将人手集中到了大门附近。   土楼的门如城楼,前方掘沟壑,沟壑中插满尖锐的木头,再以吊桥护之,纵然瓯人用人命堆着,跨过了沟,砍掉了吊桥,开始进攻大门。   桀骏想到的是用火,将大门烧毁,瓯人背负木柴到了跟前,又引火点燃,但谁料,土楼大门门框用岩石砌筑,上方设置水孔,如遇火攻即可放水灭火,很快就熄灭了。   眼看从太阳初升,一直打到烈日当空,仍没有半分进展,桀骏也有些着急了,让瓯人们拼着性命,用过去从秦人手里缴获的斧钺,顶着箭雨,劈砍木门!   一直到日头偏斜,木门终于破开了!但让瓯人绝望的是,里面的城门洞,竟早已被麻袋堆积的土塞满,几十个秦人顶着,根本无从突入!   爬上去?也不行,土楼墙体上,并无任何可攀援的东西,纵然有身手灵活的瓯人拿出在山里上下悬崖,采摘蜂蜜的本事,欲扔出带钩的绳索,可上面的秦人可不瞎,立刻斩断,纵然有运气好爬到半空的,也被一矛戳了下来……   先前,小陶激励将士的话虽然磕磕巴巴,一点都不霸气,完全被外面万瓯同唱的出草歌掩盖了。但却激起了寥寥千人求生的欲望,死无全尸,为人所食,这是多可怕的死法啊!秦兵和徭役为了求生,不让土楼出现任何一点破绽。   这下,土楼真成了王八壳子了,瓯人再也无法下嘴……   至此,三座土楼脚下,已经躺了近千具瓯人尸体,他们的鲜血汇聚成溪流,成了环绕黄色土楼的红色护城河……   “君长,不能再打了。”   达古满脸是血地回到桀骏身边,进攻土楼,这大概是桀骏继任西瓯君后,做出的唯一一个错误决定……   “是该放弃了。”   桀骏叹了口气,他的计划失败了,上千族人白白牺牲,而瓯人,也等不到地里的稻谷成熟了。   谷子是他们初春种下的,纵然自己割不了,也不能便宜了秦人!   桀骏咬牙,发了狠:“烧了它们!”   既然要挨饿,那就一起吧!桀骏相信,拖到最后,赢得这场战争的,还是熟悉当地的瓯人!   然而,让族人分散开来,在河边的稻田里放火,这是桀骏今日第二个错误决定……   当瓯人离开土楼,分散放火的时候,在远处放哨的族人,传回了令人震惊的消息:   “君长,昨日和前日,离开的两支秦军,回来了!”   众人大惊,那本是他们将秦军引来分散的计策,如今看来,秦人早就料到西瓯要围攻土楼,还唯恐他们不来,特地分兵诱惑?   那两支秦军各有千人,一南一北,看那架势,是想将瓯人包围,但他们可是足足有一万人啊……   “糟了!”   桀骏感到一阵心悸,正要让分散各处烧田的族人赶紧离开,郁水之上,却又有了变化!   十艘大船,前端桨叶划动,后端巨轮飞转,正从下游逆流而来!   秦军的车船,到了!   ……   尽管桀骏已经未雨绸缪,烧毁了郁林的秦军码头,但那些船却根本不惧,径直冲上了满是河沙的岸边,不断有秦卒从上面跳下,在岸边集结,更有一面鹖鸟旗竖起来。   那支队伍的统帅,叫韩信……   “布洛陀在上。”   桀骏倒吸了一口凉气,本想狩猎秦人,却不料,自己反而成了落入陷阱的野兽。   眼下,车船运载的秦军已在岸边登陆,稍稍列阵后,飞快向这里移动,而南北两支秦师的旗帜,也出现在地平线上,三座土楼内,秦人这会却开始清空大门的路障,准备出来合击瓯人了……   纵然如此,看人数,秦军尚不到瓯人的一半,但桀骏,却立刻做出了撤离的命令!   除了第一次战争末尾,与骆人合流后,三万人对一万刚穿过密林的疲敝秦军发动突袭外,越人与秦军的阵战,无不以失败告终,最夸张的一次人数比例,竟是十比一!   桀骏长叹了一口气:“达古,你是对的,是我错了,不该来进攻土楼。”   眼下,秦军包围圈渐渐合拢之际,分散各处的瓯人,还走得脱么?   “能走多少是多少,必须去警告族人,还有未来的远方部落!”   电光火石间,桀骏做出了决定:“达古,我留下断后,阻挡秦人一时,你带着族人回去!”   达古大惊:“要留下,也该是我……你是西瓯君……”   “上一任西瓯君,你的特波译吁宋,不也在桂林留下断后,让我带着人先走么?”   桀骏大笑起来,将脖颈上的蛙神雕像取下,挂到了达古身上……   “旧的松树总要死去,新的松枝总会长大。我要为错误负责,从现在起,达古,你就是新的西瓯君!回去,回到寨子里,带上族人,带他们进深山,去西边,投靠骆王!”   桀骏的老妻,二十多年前,桀骏从其他部落抢来的妻子,还在部落里看着火盆,晃着孙儿,等他归去。   但达古的妻子,也在摸着鼓起的腹部,倚着棚屋的门,翘首以盼……   “达古,阿达古,你给我记住,不管多少次,都要回来,夺回祖地,回到祖灵身边!”   一把将满脸是泪的达古推开,桀宋拔出了腰间的剑,带着那些脸上有刺青,视战死为荣耀的族人,排成一排,朝河边秦军走去。   武器、装备,这次甚至是人数,都不占优势,他们必败无疑。   但不能怕,西瓯人可以输掉肉体,但一定要赢得灵魂!输掉灵魂的瓯人,一定会遭到布洛陀的遗弃!   秦人的土楼壁垒坚若磐石,但西瓯人抵抗侵略,守住祖地的决心,一样坚若磐石!   桀骏看着远方的秦军旗帜,那是韩信的阵列,举着长矛,缓缓朝这边压来。   他举起了手里的剑。   “走吧,我的族人们!”   桀骏露出了笑:“去彩虹桥的另一端,在布罗陀身边,再痛饮美酒,和他说今日的故事,我们的灵魂,如松叶纷飞!” 第0697章 爱有等差   “这韩率长也真是,每次都将船直接冲到岸上,这些新造出来的明轮船,修起来可不易啊!”   郁林战后三日,来自下游的陆路大军也抵达了此地,看着明轮撞在河边石头上,彻底损坏的船只,修船的匠人都快心疼死了。   但却又无可奈何,因为韩信的确靠这招又立了大功:黑夫根据汛期抗洪时的表现,任命最优异的韩信为踵军前锋,带兵卒一千,乘坐轮船前往郁水上游。前锋在离水关休整时接到求援,立刻登船,半日行百余里,及时赶到郁林。   随后,韩信又配合小陶故意分出去的两支部队,穿插战场,将撤退不及的瓯人团团包围。   接下来,便是武器装备领先一个时代的屠杀,韩信指挥手下兵卒,不但杀西瓯君桀骏,更斩首三千级,眼下那些头颅在郁水边堆成了小山,这在被俘的西瓯人看来,正是秦人热衷于“猎头”的证据。   大家都说,韩信真是颇得君侯赏识啊,前些天才以他进“碉堡战术”为由,升了官大夫,这次恐怕又要高升了。   所以工匠纵然对韩信冲滩登陆有些抱怨,却只能偷偷说。   “阿忠,你说是不是这样?”   同来的墨者阿忠却不顾匠人的呼喊,看着岸上堆积如山,兵卒们正兴高采烈清点的那片“瓜地”有些愣愣出神。   他来自赵地,父亲是一个陶匠,却在秦朝一统的战争里被赵王征召,守备邯郸,但那天之后,却再也没回来,阿忠曾设想过,父亲恐怕正是死在一支弩箭下,又被秦卒砍了脑袋换爵位。   想到这,他不由感到一阵厌恶,甚至有些同情那些为夺回祖地而战死的瓯人,不由感慨道:   “西瓯何其辜也?竟遭此离乱,青壮死于此,老弱妇人孤苦,真是无妄之灾啊。”   这句话,却叫一旁的利仓听了去,顿时就老大不乐意,皱眉对阿忠道:“你这人真是奇怪,不关心死去的袍泽也就罢了,却同情那些来犯的蛮族瓯人?”   利仓是学律令长大的,想法偏向法家,阿忠与其一向不对付,年轻人总喜欢吵嘴,顿时就来劲了:   “这些土楼之下,是瓯人原本的家。”   阿忠:又指着到处倒毙有尸体的水田:“这些稻田,乃其辛苦所种。”   “利仓,你可明白了?瓯人才是此地的土著、主人,而吾等为客军,却不是来登门拜访之客,而是杀人放火劫掠之盗!所做之事,譬如入其园圃,窃其桃李,据其屋舍,杀其君长……这真是场不义之战!”   利仓不以为然:“彼之英雄,吾之仇寇,吾等是奉皇帝之命,为大秦开疆拓土。”   “开疆拓土?”   阿忠笑了:“秦有余于地而不足于民,虽然中原是有些挤,但燕地、海滨、江南、巴蜀、陇西,到处都是空地,任由它们荒废,却派遣兵卒徭役,不远万里来到岭南,夺越人之土。这就好比是有人舍其文轩,邻有敝舆而欲窃之;舍其锦绣,邻有短褐而欲窃之;舍其粱肉,邻有糠糟而欲窃之……下达这命令的人,真是有窃疾啊!”   为了争夺多余的土地,而让士民去白白送死,这不使全国上下都感到悲哀吗?毁掉大量的钱财,去争夺一座虚城,这难道是治国的需要吗?   在阿忠看来,让秦人劳苦远征,让瓯人死伤惨重的,都要归结于皇帝的征服之欲,说白了,就是什么都想要!   “你怎么又抨击朝廷了。”   利仓十分无奈:“我是搞不懂汝等墨者的兼爱非攻之说,对我而言,我爱秦人甚于瓯人,爱袍泽甚于普通人,爱南郡乡党甚于一般袍泽……所以瓯人的死活,我可不关心。”   “但身为君主,若想成为圣君,是必须做到兼爱的!”   阿忠十分固执,嘴上一点不饶:   “当舜之时,有苗不服,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有苗乃服。”   “而大禹也继承了虞舜的想法,他治水时,凿龙门,以利燕、代、胡、貉与西河之民;南为江、汉、淮、汝,东流之,注五湖之处,以利荆、楚、干、越与南夷之民……这两位圣君,便做到了兼爱,爱有苗南夷,若诸夏子民。”   “是这样么?”   利仓面露怀疑:“怎可能有跳个舞就能打赢的仗,我听说,舜杀三苗之君长,又逐之于三危,这又怎么解释?”   阿忠坚持:“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三苗大乱之时民不聊生,所以天命殛之。大禹奉天命征伐,得到天下的支持,所以很快便成功。既克有三苗,不是烧杀掳掠,而是为彼辈建立了秩序,使有苗安居乐业……”   利仓乐了:“真是可笑,你方才还说,攻伐无罪之国的人,往往冠以美名。谁知道这故事,是不是后人编出来,为尧舜禹粉饰?毕竟连尧幽囚,舜野死,都能说成是‘禅让’!”   阿忠大怒:“你!”   二人像极了两只斗鸡,瞪大眼睛,气势汹汹,只差干一架了,就在这时,一旁却传来一阵大笑。   “哈哈哈,汝二人同为中国之人,还是袍泽同僚,尚不能兼相爱交相利,整日争吵斗嘴,如此看来,要做到兼爱,果然难啊!”   却是率大军来到此地的昌南侯,他骑马来到二人身边,却止住了笑,严肃地说道:“吾等爱袍泽、乡人、九州之人尚且不足,如何能将本就不多的爱,再放到瓯人身上?阿忠,以后切不可再有同情敌人的言论!否则,军法处置!”   “唯……”   二人应诺,利仓脸上有些得意,阿忠则低下了头,但心里颇为不服,看得出来,这头小犟驴还是坚持墨家的理念。   黑夫放缓了语气:“我不反对墨子之言,我也期望能实现兼爱非攻,天下大同。但汝等秦墨,也应当清楚,必须先同天下之义,才能实现兼爱非攻,而不是反过来。在此过程里,征伐,死伤,都是少不了的。”   阿忠抿着嘴,这也是秦墨支持秦国一统的核心思想,但现实却是?中原是统一了,可相比于七国分立时,战争和徭役却一点没少。   在墨者看来,秦始皇欺骗了墨者,辜负了天下人的期待,他们已经对这位皇帝,失望透顶……   但对昌南侯,阿忠却觉得,他和那些唯皇帝之命是从的卿大夫不同!   于是阿忠拉住黑夫的马:“君侯,请让我说最好一句话,对瓯人杀戮太重,这不是同华夷之义的法子啊,反而让仇恨越来越深了……”   能不深么?黑夫苦笑,好办法他不是没有,像对付海东一样,通过商贸、文化的散播,加上移民进入,慢慢蚕食。   过个四百年,大概能见成效吧!广西得久一些,八百年。   历史上,两地完成这一进程,分别用了一千年和两千年……   可秦始皇可等不及哟,前后加起来,竟想要在四年之内搞定岭南,太急了。   强势的进入,势必引发剧烈的反抗,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华夷相互仇杀,历经千年不休,这就是整个南方的历史。历史上的土楼,不就是中原移民进入后,主客矛盾的产物么?   只有到了现代,大家都成了“种花民族”,才能好好说话,即便如此,还是因为阶级、地域、民族、观念的不同,彼此嫉恨不休,在书评区里吵得不可开交呢。   所以想在公元前,在中原六国遗民还认为自己跟秦不是一家人时,要搞华夷一视同仁,爱无偏差?真是痴人说梦!   于是黑夫说道:“我是将军,三军系命于一身。不需要考虑敌人的喜怒哀乐,只需要思索,如何以最小的代价,打胜这场仗,让士卒和天下人得以休息。”   “若我不能胜之,皇帝陛下,立刻就会收回我的虎符,还会派别人来。到那时,他们的手段,可就要与我大相径庭了……从第一次南征起,形势便已如此,故吾以为,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才是减少流血的最好办法!”   “君侯此言有理!”利仓下拜,阿忠则久久无言。   黑夫也不管他如何想了,比手道:“好了,少谈国事,快去修好明轮船,本侯还有大用!”   阿忠还是乖乖去修船去了,黑夫有些无奈。   “这些墨家啊,搞科学和发明创造分明是一把好手,只可惜,是一群白左!”   ……   白左,这就是黑夫对墨家华夷观的评价。   认同文化多元,大家都是平等的,相信爱与和平能解决一切,听起来很不错,但超出时代太远,太过理想化,只会被人认为是疯子。   所以墨家最终失去存活的土壤,彻底凋零……   而走到另一个极端的,就是法家了,韩非子相信人性是极恶的,天下不管是国与国,还是人与人,都只有利益计较的关系,弱肉强食,我不干掉你,你就要干掉我!   对墨家推崇的,完美的上古圣王,津津乐道的尚贤禅让,法家更是嗤之以鼻,甚至恶意地做出了“舜逼尧,禹逼舜,汤放桀,武王伐纣,此四王者,人臣弑其君着也”的揣测,一把撕下了圣君身上的厚厚装饰,将血淋淋的事实摆在所有人面前!   对自己人都如此,更何况对夷狄?戎狄豺狼,不可厌也;诸夏亲昵,不可弃也。如何把“他们”变成“我们”,好收更多赋税,这是法家人天天思考的问题。最终导致秦朝的律令里,蛮夷之人与秦人所生的孩子,籍贯必须是“夏子”,要承担与秦人一样的义务!   “务实,直接,有力。”这是黑夫对法家政策的评价。   所以,太过真实的法家,也没办法在台面上混太久,最终只能退居幕后,隐在中国人的骨子里……   法家、墨家都太极端,一个极左一个极右,他们的老对头儒家呢?   子思已经给出答案了:“中庸!”   进入土楼后,黑夫唤了方才跟在身后,却一言不发,只是冷笑的陆贾。   “陆生,你以为,墨者阿忠之言如何?”   陆贾讨厌墨者甚于法家:“不过是墨守成规,天下有内外之分,人民有华夷之辩,更有尊卑之异,爱当然是有等差的!古人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戎狄蛮夷,不与华同,尊王攘夷,天经地义!”   这就对了,黑夫露出了笑,儒家就是这样,一方面,重视衣冠礼仪,鄙视蛮夷,并高举尊王攘夷的大旗。另一方面,又大喊“有教无类”,认为可用夏变夷,但不能是法家的生硬法令,而是要用优越的文化,去感化他们……   如果说,法家是硬刀子,那儒家就是软刀子。   黑夫摇了摇食指:   “攘夷,不适用在岭南,百越对中原秋毫无犯,是吾等自己打上门来。”   “这……”陆贾有些犯难,这场战争,的确很难冠上义战的名号啊。   黑夫道:“我想让‘征夷’也变得理直气壮,就像墨者的故事里,说什么禹征有苗不是攻,而是诛其元凶,为其建立秩序一样。”   不由分说,他对陆贾下令:“给你三天时间,顺着这思路,为我写一篇美文出来!”   言罢,黑夫不顾陆贾的苦瓜脸,自行走到土楼顶上,在东门豹,小陶、韩信,以及刚从桂林赶到此处的赵佗等人陪同下,眺望郁水上游……   韩信禀报:“君侯,西瓯君虽死,尸首已戮,但其部众,却有不少逃出重围,往西边跑了。”   赵佗道:“大概是去投靠骆人了,骆越本就是一个强邦,上次大战里,吸纳了从西瓯、南越逃过去的部族后,更加强盛,已悍然称王!”   你一言我一语,黑夫默默听着,心中却仍想着方才的事。   “我知道,这是瓯人土著世居之地,先祖安寝之所,汝等为主,吾等为客。”   但是很抱歉,文明的扩张,从来就是弱肉强食,鸠占鹊巢,客大欺主。   大家都是黑暗森林里的猎人,只是我用的已是劲弩,你用的还是竹箭,虽然瓯君桀骏是个无畏的英雄,但双方科技不是一个等级,他们终将失败。   “只有彻底击败骆越,这场大战,才算结束!”   默然良久后,黑夫指着那绵长的水流道:   “继续向上游进军,在平原开阔之处,立土楼,种蘑菇!步步为营,逼近骆越!”   因为土楼形状,酷似南方夏秋雨季长出的大菌,所以黑夫也管修土楼叫“种蘑菇”。   他打这场仗,不止是因为秦始皇的死命令,不仅是想要让乡党旧部少死些人,也有一种浓烈的使命感。   在文明、王朝的强盛期,就像互联网公司一样,都是要跑马圈地的。甭管能真正守住多少,先将地占了,造好“自古以来”的法理,利在千秋……   黑夫相信,假以时日,种花家的蘑菇,将遍布这片炎热而潮湿的土地!千年后,更能一路种到东南亚去! 第0698章 雁南飞   “恒山郡的大雁,这时候已开始南飞了吧?”   七月中的岭南依然炎热,站在郁林土楼上,赵佗正抬头眺望。   赵佗老家在恒山郡真定县,原本是赵国地盘,根据他家也姓赵这点看,几代人以前八成还是赵国公族,只是早已疏离,宗族不大不小,至少是有祖坟的。   他年幼时,赵国还统治着恒山郡,但十四岁那年,赵亡。   他的家族是比较识时务的,在秦始皇派王翦伐燕那年,早早给赵佗纳粟,得了爵位,并让他入伍,随后又参加了灭楚的战役,阴差阳错,跟了屠睢,做了楼船之士,来了南方……   后来的事便不必说了,今年赵佗已三十有余矣,一眨眼,他在南方已呆了十来年了吧?   他很想衣锦还乡,只是苦于王命,不得不在前线久待。   但他又暗想:“不过,听闻中原也不安定,盗贼渐多,朝局晦暗不明,暂时在南方呆着,手握兵权,也不是件坏事……”   即便如此,赵佗仍不时思乡,他父母皆已去世,二老和昆弟之坟皆在真定,也不知宗族的人,是否按时清扫?   他曾听人说过,冀州的雁七八月就开始往南飞,飞到衡山郡时,已是第二年春天,只能呆几天,又得转头飞往北方……   “这地方,就连家乡的雁,也不会光顾啊。”   赵佗望了半天,却一只雁都没看到,叹了口气,转身下了土楼。   才下来,却发现陆贾已经在等他了,见到赵佗,连忙过来。   “赵裨将,宴飨已经备好了,君侯让下吏来邀你入筵。”   “岂敢让陆先生来招呼我。”虽然对儒生不太感冒,但赵佗对陆贾还是有礼的,谁让他是昌南侯身边炙手可热的幕僚呢?   赵佗是个聪明人,他很清楚,与昌南侯的“兄弟”关系,是他最大的政治资本。若非昌南侯举荐,才三十出头的赵佗,怎么可能击败诸多竞争者,成了西路军的裨将军?   所以这份关系,必须维持紧密才行。   等进了土楼的第一层,赵佗发现,这所谓的筵席,除了侍卫的兵士外,居然就他与黑夫二人……   “可惜吴芮不在,否则吾等兄弟三人可有机会聚聚了。”   黑夫很热情,让赵佗勿要拘礼,过来近处就坐。   赵佗与黑夫相对而坐,隔着不过三步,笑道:“不瞒兄长,虽是三人为兄弟,但弟与吴芮,实在是处不来,还是与兄长亲近。”   “不可说这种生分的话,吴芮助我平了梅氏和闽越,而你也在攻略西瓯出了大力,汝等皆是我的左膀右臂。”   黑夫举起自己的手,亲近的人都知道,他是左撇子,他笑着低声说道:“当然,你是左手,吴芮毕竟是干越的君长,与吾等,还是隔着一层啊。”   赵佗了然:“多谢兄长!”   案几上的餐具有些简陋,黑夫道:“此地无鼎无簋,无俎无豆,只能以芭蕉叶当盘,用木陶做碗,贤弟勿要嫌弃。”   “在桂林也是如此,弟岂会嫌弃。”   “食物亦是就地取材,不知你敢不敢吃。”   黑夫神秘一笑,拍了拍手,庖厨就端着菜肴上来,赵佗一看,除了常见的鱼虾外,居然还有蛇羹、切片后用热油煎出来的黄鳝。   至于烤品,竟是几串去了头和爪子的禾花雀!   这些东西,中原人是绝不会吃的,赵佗看着黑夫头上,因为阳山关髡发,尚未恢复的头发,打趣道:   “兄长这副打扮,再吃着这些食物,亦像一个越人了。”   “你这南越国的‘蛮夷大长老’还好意思说我?”   黑夫暗暗吐槽,嘴上却倒:“最初来时尚不习惯,当地食物,只有荔枝,龙眼合我口味,你也知道,我嗜甜。但在番禺,南越人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食用……怎么,你还真怕吃多了,染蛮夷之性?”   “这倒不至于,我身处桂林,亦没少食用。”   赵佗觉得好笑,昌南侯家不愧是种蔗的,来到岭南,才刚刚平定南越,就派人四处寻找野生甘蔗,遇上甜的,就送回南郡去,并张罗在番禺开种植园。   “这禾花雀你可得多吃吃。”   黑夫热情地让庖厨给赵佗分一串烤雀:   “陈无咎说,此物应有壮阳之效,我倒是不能多食,吾妻不在身边,你则不同,毕竟才刚娶了个瓯人都老的女儿为妾,贤弟,你这是以岭南为家了啊……”   黑夫说到这,赵佗心里一惊,马上停了筷箸:   “还未将此事禀与兄长。”   “不必解释,我明白。”   黑夫笑吟吟的,他的消息,还是十分灵通的:“贤弟的考虑与我一样,秦军久驻当地,想要立足,联姻自然是少不了的,你倒是给军中都尉们当典范了。多亏你与潭水之上的瓯人部落联姻,才让这条河百余里内皆太平……”   原来,黑夫整顿后方,攻略闽越、南越的这一年,赵佗可没闲着,他以桂林为基地,通过灵渠的漕运,得到了长沙郡的后援,使大败而归的秦军恢复了战斗力。   接着,又兵发两路,在桂林造船,沿着离水(漓江),重新打通了前往苍梧的水上航道,支援了那里遭到西瓯和南越水牛部围攻,岌岌可危的秦军,随即,又与番禺建立了联系。   说起来,黑夫半个月前抵达苍梧时,还发现了一个老熟人,在灭楚战争时,被迫给他当向导的东海郡东阳县人陈婴。陈婴本来就长得老成,如今竟连白发都生出来了,整个人有些阴郁,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而赵佗的另一条进攻路线,是亲自带着数千人走谷水,进入潭水,通过迎娶当地都老的女儿,成功让潭水沿线的瓯人臣服,并在“潭中”(柳州)建立据点,潭水往上,可抵达洞庭郡镡城塞,多了一条联络往来的路,潭水往下,则是郁林。   可以说,虽然是黑夫的堡垒战术击败了瓯人,但赵佗也凭着一己之力,拿下了半个西瓯。   但即便如此,赵佗依然觉得自己的功劳不够,不够在战后担任一郡之长……   他最期望的,是能够在西瓯设郡时,作为郡守!像黑夫在胶东时那样,执掌军政大权!   但眼下的功劳和爵位,顶多做一郡尉,还可能被调离瓯地……   手中无兵,心中难免不安,赵佗立刻向黑夫请战道:   “弟做的还不够多,今兄长欲伐骆越,赵佗愿为兄长前驱!”   从郁林往西,便是郁水上游,可抵达后世广西的省会,南宁。   到了那边,差不多就是西瓯和骆越的分界了,郁林附近的瓯人多逃,迁徙去往西边,像第一次战争一样,将骆越视为最后的庇护所。   战争不可避免,进攻骆越,是混军功最后的机会,也是赵佗为自己谋利的最好机会!   与上一次战争不同,有黑夫的稳扎稳打,赵佗对击灭骆越,取得战争全胜,满怀信心。   但黑夫却不打算让赵佗去骆越,这家伙若再升,就不好控制了……   “骆越,那可是屠将军殒命之地,岂能让贤弟再次犯险?”   他语重心长地对赵佗道:“你得镇守桂林,此外,为兄还有一事要你去做……”   “敢问兄长,是何事?”   黑夫却不答,突然话一转,指着案上一牒酱:“这酱味道如何?”   赵佗一愣,连忙用食指蘸了一点尝尝,微甜,很鲜:“倒是不错……”   “你可知道这是什么酱?”   “弟不知。”   黑夫揭露了谜底:“是枸酱,产自蜀地的枸酱!”   他起身道:“枸树如桑,其椹长二三寸,味酢。取其实以为酱,美。蜀人以为珍味,此物在南郡也卖得不错,但到了长沙,就很少了。”   “但这一罐枸酱,却是我在南越番禺发现的!”   赵佗皱眉:“蜀中远在西南,和南越千山万水,怎么运过来的?”   黑夫道:“我也觉得此事成疑,于是派人沿着郁水一路追问,羊部说是水牛部所贩,水牛部说是从西瓯所得,西瓯又言来自温水上游,牂牁江有夜郎人贩出……”   “夜郎?”   赵佗有些惊讶,他却是没注意过这件事。   黑夫道:“然也,正是百越十二部之一的竹部,道牂牁江迁徙入西北群山,如今已建立了夜郎国,在西南夷里,唯独滇、夜郎最大,蜀郡通夜郎,而夜郎又通南越,靠的就是牂柯江。”   “贤弟,我要你做的事情,正是在驻守桂林,镇抚当地夷越的同时,派一队人,沿着牂牁江往上游行,去探索通往夜郎的道路。”   探路这种事,比参与最后一战,能混到的功劳少多了,赵佗暗暗叫苦,问道:“兄长欲攻夜郎?”   黑夫摇头:“当然不是,如今骆越未灭,岂敢再树敌?”   “只是吾等僻处异域,多一条路与中原联络,没什么不好的。顺便,再派人持瓯君之首,招降温水之上的越人,就说首恶已诛,只要他们向秦朝臣服,领地、属民,乃至于他们的祭祀,神明,可世代保有,秦军秋毫无犯!”   走到赵佗身边,揽着他的肩膀,黑夫笑道:“我要集中力量对付骆越,毕其功于一役,决不能有他处的瓯人来滋扰!贤弟,守护吾之右翼,这件事,为兄就交给你了!”   ……   “来自恒山郡的雁,一般到衡山、长沙便止住,轻易不会越岭南来,一旦来了,就不容易回去了。”   次日,站在土楼上,目送赵佗返回桂林,黑夫却突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虽然与赵佗以兄弟相称,但黑夫却不打算让他立下大功,独立掌军,且以夜郎之事,打发他去搞一段时间的探索吧……   更何况,派谁去打这一仗,黑夫已有计较!   这时候,陆贾却过来,朝黑夫作揖。   “君侯,你要的美文,下吏写好了!”   ……   PS:南越王墓里,的确陪葬着两百多只去了头的禾花雀。 第0699章 昭昭天命   “《诗》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是以六合之内,八方之外,一切怀生之物若不能得恩泽浸润,则贤君耻之……”   “好一个贤君耻之。”   黑夫乐了,前几天,他让陆贾效仿墨者所谓的“大禹兼爱,伐三苗而不诛”,写一篇为南征寻找理由的文章,军务繁忙,黑夫都快把这事忘到脑后了,不曾想,陆贾这命题作文的开头写的还不错。   陆贾在旁一笑,并未骄傲。   等黑夫再往下看,发现更加精彩,不愧是儒者的笔啊,笔则笔削则削,是否非黑白完全颠倒过来了。   却见他的文章,翻译成白话,是这样说的:   “现在国境之内,正值治世,冠带之民,都获得了幸福,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没有一个人不满足。”   “但那些夷狄之国,荒服之地,良好的教化还没施行,美好的风俗十分匮乏。他们或不懂礼义,像禽兽一般住在草丛里,有食人肉的恶习;或不明尊卑,相互仇杀,臣子弑君,秩序混乱。父兄无辜被害,孩童成为孤儿,号哭不止。”   “于是南蛮北狄东夷西戎之人,都向中原抱怨:‘听说中国有仁政,德惠多,恩泽广,人人都能沐浴其下,为何唯独遗弃了我们?’他们踮起脚跟盼望王师的到来,象枯干的草木渴望下雨一般。纵然是铁石心肠之人,也会为之落泪……”   “于是便向北方出兵,讨伐强悍的匈奴;向东楼船渡海,剿灭桀骜不驯的沧海君;向南方派遣部属,征诛野蛮的百越。首恶已诛,万民欢欣,一时间,四夷归化,象鱼群仰头迎向流水一样,希望被中原羁縻的人,需用亿计数。”   “因此才在岭南设三关,在七闽兴教化,在番禺筑堤坝,在郁水树土楼,在牂牁划疆界。使边远地方不再闭塞,昏乱蒙昧之地得以照耀阳光,开创远播道德的通路,让仁义之师与四夷和睦相处。由此,蛮夷诛伐攻杀平息,中原偃甲休兵,夏夷亲如一家,远近同一体制,中外安宁幸福,还有比这更伟大的事么?”   “有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事我不知道。”   黑夫读完全文后,笑道:“但这南征三十余万军民里,怕是找不出第二支比你更优秀的笔杆子了。”   “君侯过誉了。”陆贾连连谦逊。   “不过你这文章也有些小问题,得改。”   黑夫老师在作文上画了几个圈,点给陆贾看。   “这文章,本侯是想要宣扬给军中兵士听的,但黎庶无徭,男乐其畴,女修其业?这话你也敢乱说,中原江淮什么情况,从那来兵卒们能不清楚?”   黑夫刚到岭南三关时,还曾听兵卒传唱一首歌谣呢:“生男慎勿举,生女哺用脯。不见五岭南,尸骸相支拄?”   虽然黑夫通过种种手段,将这支遭受疫病重创,士气低落的队伍重新拉了起来,但因为东南西北中的各种大工程大征伐,中原已是民不聊生,这点却无法改变。   士兵们可不傻,朝廷的话可能是假的,但自己被强征至此,袍泽死伤惨重肯定假不了!   所以陆贾这文章,用来做宣传显然不合格。   黑夫斥了陆贾一通,让他去改了。   但陆贾却不动,自己看了一遍后,面露疑惑:“君侯,下吏这文章,写的没错啊……”   黑夫皱眉:“你是在装糊涂,还是在故意讽刺?”   “不敢,文章里的形容,与当今中原形势截然相反,这是因为,下吏这文,可不是替秦始皇帝写的!”   陆贾露出了笑,对黑夫长拜:   “是替未来的贤君所写!”   ……   “未来的贤君?”   黑夫默然片刻后,哑然失笑:“是啊,陛下雄才大略,惜乎少仁,我也希望继任的二世皇帝,是位仁君贤君啊……”   “也罢,也罢,这文章你也不必改了,虽然现在用不上,但还是先留着吧,兴许以后,能派上用场呢?”   言罢,黑夫让陆贾退下,但却又立刻叫住了他,问了一句话。   “陆贾,儒家所言的天命,究竟是什么?”   原本为自己的大胆有些忐忑,但不将话说完,又一些不甘的陆贾眼睛一亮,立刻道:   “敢言于君侯,命者,人所禀受,若贵贱夭寿之属也。对人而言,天命就是其生死存亡、富贵贫贱,这一切,皆与高悬于天的天命有关!故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   黑夫咀嚼着这句话:“如此说来,我还是更欣赏墨者的《非命》,你应听说过我的那句话吧?公侯将相,宁有种乎?事在人为,不名一文的小兵,也有可能变成将军!”   陆贾却坚持他的看法:“由黔首践位昌南侯,这也是君侯之命。”   他抬起头,试探地说道:“或许,还不止于此,不止于彻侯呢?”   陆贾说的太明显了,黑夫拍案:“好你个儒生,张口闭口天命天命,你知道自己的命么?”   陆贾道:“知,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   “你知道自己几时会死?”   这儒生倒是胆大,不卑不亢,朝黑夫作揖:“陆贾只知道,自己绝非死于今日,否则,方才还不等下吏话说完,君侯已面色大变,将我推出去斩了!”   “哈,你真是个小机灵鬼。”   黑夫也不吓唬他了,继续问道:“你说人命天定,那历朝历代,可有天命?”   “当然有!”   陆贾等的就是这一问,奋然而起,慷慨陈词:   “夏桀无道而商汤代之,此乃天命也,商纣无道而周武代之,此乃天命也!”   “至春秋时,周德虽衰,天命未改,故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然凌迟至近世,秦据崤函之固,拥雍州之地,六世固守以窥山东,南取汉中,西举巴、蜀,北收要害之郡,东破韩、魏,夺楚江汉,长平坑赵卒四十余万。至此,周已失天命,天命在秦矣……”   “然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君侯,就下吏看来,秦之天命,摇摇欲坠矣!”   儒家的人,讲究中庸,话不会说得太满,陆贾的进言,到此为止。   他只是想告诉昌南侯,秦命已衰,天下离心,当此之时,需要一位新的,应命之人站出来!   找到那个人,辅佐其成就大业,陆贾认为,这就是自己的“天命”!   但黑夫沉思良久,却不置可否,挥了挥手:   “你下去吧。”   陆贾应诺而退,他很能理解,身为上位者,心里的打算,当然是不能完全袒露的。   但他相信,昌南侯能想明白,或许,早就想明白了,南征开始的一切布置谋划,都是为那一天做准备!   陆贾回望幕府帅帐,眼中充满了期待:   “夫拯民于沉溺,奉至尊之休德,反衰世之陵迟,继周氏之绝业,在君侯矣!”   ……   “人心思动啊,早些时候,还只是陈平那种阴谋家怂恿我,现如今,连浓眉大眼的儒生陆贾,都有这么大胆的想法了。”   再度审视陆贾的文章,里面夸耀的,果然尽是黑夫做过的事。   但黑夫没说谎,他的确更倾向于墨家的《非命》,不相信人的命运是既定的。   因为,黑夫来到这时代后,已经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就像韩信,就像萧何,就像陆贾,就像田横,就像陈平,就像刘邦,就像本该在伐楚战争中战死,只留给家里一封家书的“黑夫”。   他们的命运被大幅度改变,如田横者,甚至提前走到了终点,王侯霸业,早早变成了蒿里薤露。   若如陆贾所言,命不可改,一切天定,这些人又算什么?   许多年来,黑夫一边前行,一边在小心翼翼的观察,若一切努力都无法改变命运轨迹,总是会回到原点,那才是最可怕的世界!   万幸,至少没有一条“世界线的收束”来制裁他的所作所为。   所以黑夫不信命定,而相信因果律。   “所以,哪怕是王朝,其实也没有所谓的天命,盛衰存灭,不过是人心,是政策,是形势,或许可以加上气候。”   “甚至是,穿越者的一念之差……”   人没有命运,王朝没有命运,但黑夫却偏偏笃信,种花民族有。   诸夏,华夏,中国,中华……好吧,不管她叫什么,总归是这片土地,总归是这群人,他们合在一起,就是有天命的!   即便一度错过了,但如今,将由黑夫亲手赋予!   什么样的天命?   黑夫取笔,蘸满墨汁,在陆贾文章末尾,添了一句话。   一句浓墨重彩的话,一句他希望有朝一日,能被记到史书,载于课本上,变成所有人共识的话!   “吾等尽取此天赐之洲,以纳年年倍增之万民,自由发展之昭昭天命!”   ……   自从瓯君桀骏战死后,西瓯不再步步反抗,而是举族西迁,去投靠骆王。   这也使得,秦军进展神速,就在郁林之战后月余,黑夫已率领大军,抵达了郁水上游……   后世,这里是广西的省会,虽然眼下既无城邑,一片莽荒,只有郁水静静流淌过山包,滋润着谷地坝子,一片绿意。   黑夫也毫不客气,给这里命了名:   “绿城!”   这是广西省会的别称,黑夫印象深刻,但想了想又觉得不妥,这不是没事咒自己么?还是改为“南宁”为妥。   一群部下在旁翘起大拇指夸赞:“南疆安宁,好寓意!”   放目西眺,此地距离骆越诸部的中心,万象之地临尘,不过两百余里!听说骆王已收纳了西瓯、南越的残部,纠集数万人,在那以逸待劳……   黑夫抽了抽鼻子,问自己的部属随员们。   “汝等嗅到了么?”   共敖、东门豹、韩信等人东闻闻西嗅嗅,共敖闻到了兵卒造饭的炊烟,阿豹看向黑夫坐下骏马刚拉出的新鲜粪便,韩信方才跑来禀报扎营情况,离得近些,闻到了黑夫的汗臭,悄悄退开一步,不知道该不该说……   “都不对。”   黑夫指向西面,龇出了大白牙:   “是决战的气息!” 第0700章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   八月的北方,已是秋风萧瑟,但刚被黑夫命名为“南宁”的地域,已处于北回归线之南,酷暑仿佛并未消退,林间仍能听到蝉声蛙鸣,到了下午,草丛里的各类虫儿也加入了大合唱,扰得人心烦意乱。   好在这片谷地十分宽阔,且曾经被大火焚烧过,森林化为白地,只要稍加锄草,就能扎营。   也是在这,韩信来向黑夫禀报,说他们找到了一些旧的沟壑营垒,以及许多随意抛弃的无头尸骨,这大概是秦军旧营……   没错,两年前,第一次战争时,屠睢便曾率大军抵达这里,旌旗招展,雄心万丈,并放出了“打到北向户过年”的豪言。   只可惜因为不熟悉地形,误入森林,很快就遭到瓯人袭击,屠睢中了毒箭,军中也爆发了疫病,加上瓯人袭扰,损失很重,代为掌军的赵佗不得已下令撤退……   大家都清楚,这里,是秦军溃败的开端,共敖等人都建议黑夫换个地方扎寨,此番除了武昌营练出来的三万新兵外,还有千余是苍梧、桂林的老卒,万一他们触景生情,想起那惨败的情形,或许会对士气有所打击。   “不在这驻扎,他们就不会想起那噩梦般的败退么?”   黑夫却偏偏就在旧垒附近起新营,还让利仓带着人,将能找到的无头尸骨都收拾了,又令人掘坟,将其妥善安葬。   秦代的祭奠是很有讲究的,不同等级有不同的规格,一般的士伍黔首,乃是“庶人县封,葬不为雨止,不封不树,丧不贰事”,意思是平民下葬,只能用绳子缝棺入穴,即使下雨也照样埋葬,不聚土成坟,也不种树……   但让娴熟于各种丧葬礼仪的儒生陆贾诧异的是,昌南侯却坚持要求,等到天上飘着的小雨停后再下葬,虽然一时间没法搞来棺椁,但每个都要妥善收拢,整齐安放,聚成坟堆后,还亲自在上面种了树,还献了扎成圈的花朵。   不仅如此,次日,还召集三军将士,在这墓地前,举行了一场祭奠仪式,要求众人默哀,并向死者作揖下拜,这算是“丧贰事”了……   陆贾什么也没说,在五岭以北,皇帝最大,五岭之南,却是昌南侯最大,违礼根本不算什么,他开心就好。   黑夫站在坟冢前,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诉每一个人。   “此乃上次远征的死难将士,亦是汝等袍泽,虽然在南宁收集到的尸骨,只有数百,但我打算将这当成两年前,屠将军麾下两万死者的合葬之墓,以后寻找到了尸骨,会集中到此来,妥善安葬。”   黑夫又从利仓手中拿过一本书目:“我令人找到了当时军中士卒名册,进攻骆越时在,归来时却不在的,都视为战死。我已向朝廷请求,减免其家赋税、徭役。”   位于黑夫正前方的,正是参加过上次战争,一直留在南方的桂林、苍梧两营千余人,这本是好事,但老兵们都缄默着,没人说话。   没办法,朝廷的信用,在这群役期延长了四倍的兵卒心中,已一落千丈,没有人相信,苛刻的皇帝,会答应黑夫的提议……   那个两年前,筐里背着袍泽的手,一路蹒跚回苍梧的陈婴亦在其中,只是他鬓角斑白,神情阴郁,还没从惨败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因为是黑夫旧识,被上司推出来应话,作揖道:   “陈婴替死难乡党、士卒感谢君侯,但恕我直言,比起安葬于这蛮荒之地,他们最期望的,还是能归葬家乡,然尸骨已散乱,无从辨识,狐死尚首丘,但再怎样招魂,彼辈都难归故里了……”   与陈婴持同一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他们多是从楚地征来的,对秦朝本就没多少认同感,又被扔到岭南,眼看乡党多死,恐惧而怨愤,甚至有人至今不敢再进林子。   此番却被黑夫调到身边,故地重游,生怕再被派去上游与越人交战,畏惧不满之情,已溢于言表。   但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叹息道:   “你说得没错,我是没法让将士们回家了……”   “我只能给他们另一样东西,作为补偿。”   他没难为陈婴,拍手拍手,便有百余随军的匠人,扛着刚刚雕刻好,墨迹才干的木板走过来,一块接着一块,将其插到土中,竖立在大冢前!   木牌上面,是密密麻麻的隶书!   见到此物,原本士气低落,如一潭死水的老兵,却产生了一丝骚动。   “这是……”   不识字的看不懂,做过小吏,识字的陈婴则揉了揉眼睛,有些不敢相信。   “是所有阵亡将士的名籍。”   黑夫解释道:“十多年前,由我首倡,南郡兵中就开始实行这规矩,将征战中病逝,或阵亡的将士葬于忠士墓园中,因其尸骨难以辨认,只能合葬,再刻画着其名籍、官爵,立于墓前,以便袍泽亲人祭奠。”   “今日,我想给这些南征阵亡的士卒,同样的待遇!”   有人却嘀咕道:“忠士墓园,不是只葬征六国时战死的秦人么?”   他们有些人住在郡城,也见过忠士墓园,但楚籍人,平日都是绕着走的,对这群斩过乡党首级人虎狼之兵,没去吐口水就算好了!   大嗓门的东门豹,却按照黑夫的嘱咐,吼了起来:“在岭南,不分什么关中人,楚地人,或者说赵人、魏人、韩人、齐人。君侯说了,不管是将军、都尉,还是士伍小卒,都只有一个身份,那便是南征军的士卒,吾等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他们听得有些愣,袍泽?兄弟?这还是有生以来头一次,有“秦人”这么称呼楚人。   不过,南郡本就是西楚之地,口音和江淮楚人有些类似,相比于关中话,昌南侯的满口乡音,还真有几分亲切之感。   “然也。”   黑夫说道:“古人一句话,叫‘死而不朽’,曾经有贵人问智者,该如何实现?”   “智者告诉贵人,就算你拥有世禄世卿,几代人做官,也没法做到死而不朽,想要不朽,必须有以下几点,立德、立功、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   “所以,这世上,有世禄的人不多,能不朽的人却很少。”   “但我,却想让战死在岭南的将士,都能不朽!”   言罢,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他指着身后排列整齐的木牌道:   “这里的木牌,上面的名籍,不到阵亡将士的十分之一,匠人会留在这里,慢慢刻画,等以后,我还会将所有木牌,都换成石碑!将所有人的名,一一再镌刻于上!万世不消!”   “而等到千百年后,这片莽荒之地,也会有中原移民至此屯垦,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他们会来到这墓园之前祭拜,若有人问,谁深入其阻,披荆斩棘,死于此地,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若有人问,谁为诸夏夺此广袤之地,谁为吾等开辟膏腴新家,便能从上面的名字知晓!”   老兵们有些动容,但还是有人提出了疑问:“君侯,话虽如此,但这么多名,非亲非故,谁又会一个个看,记住他们呢?”   “你说得对。”   黑夫指着那个缺了一只耳朵的老兵,这大概是个兵油子:“后人或许记不住每个人的名字,但却能记住,他们,吾等,都是‘南征军将士’!”   “南征军将士……”   在黑夫的演讲下,不论老兵新兵,似乎都对这个称呼,有了种归属感。   这时候,最后一块大木牌运了过来,上面遮着黑色的布。   黑夫走过去,一把扯掉了布,露出了上面,由他练了很久很久,亲笔写下的四个俊朗篆字:   “永垂不朽!”   “这数百已埋在此地的人,那万余还散落在森林、沼泽、河流里的人,他们因为诸夏远征此地,开疆拓土而立功,将被世世代代人铭记而永垂不朽!”   “二三子,忠魂们,这,就是黑夫,代朝廷,给汝等的补偿!”   ……   天上,又下雨了,小雨。   祭奠仪式结束后,得到允许,陈婴等识字的军吏纷纷上前查看,他找到了自己的屯,那些熟悉的名字,后面都缀着一个相同的籍贯:东海郡、东阳县。   陈婴擦着泪,手摸在上面,一个个喊出这些名来。   “兆,隆,兴,尺缝,陈跛,陈六……”   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容,但一眨眼,又化成了一只只被他背在竹筐里的手……   陈婴恨这场战争,他怨朝廷和皇帝,只是今日,昌南侯总算给了他一点慰藉。   这是一场,迟到两年的祭奠。   唯一可惜的是,陈婴所带的队伍,死的数十人,一半在回苍梧的路上,另一半,则死在西边百里外,斤南水上游。   如果说,南宁是秦军溃退的开端,那么,骆越的临尘,便是给他们致命一击的地方,桂林军因屠将军之死撤走了,苍梧军却孤军深入,结果……   不止是陈婴,其余经历过上次战争溃败的老卒,也纷纷寻找自己的袍泽乡党名字,哭得哭,嚎的嚎,在小雨中抱成一团。   陆贾看着眼前的场景,感慨良多,他也是楚地寿春人,物伤其类,走到昌南侯身边,轻声道:   “同样是将字刻在石头上,我相信,这些士卒的名,将比皇帝陛下在琅琊、泰山留下的石刻会留存更久!”   “或许吧。”   黑夫不置可否:“但前提是,吾等真的能征服这片疆土,建立土楼,守住此地,否则,只要大军一退,不管是木牌还是石碑,都将被越人推倒,而将士们,将再次被抛尸荒野!”   等到众人哭够了,重新集结以后,黑夫开始了自己的战争动员。   “两年前的大败,桂林军到此而退,但苍梧军,却深入到了郁水支流,斤南水上游两百里处……”   所谓斤南水,就是后世的广西左江,而位于水畔的临尘,亦称万象之地,乃是骆越的大本营,也是苍梧军覆灭的地方。   黑夫的目光,扫视老兵们。   “今日,吾等又回到了此处,本侯要遣军去攻骆越,以结束南征,但军中多新卒,不知水土路径,汝等老卒,谁愿意为我前锋先导,顺便去昔日殒命之所,将袍泽兄弟的尸骨带回来?”   “谁愿意去?”   喊了两遍,暂时无人发声,老卒们都面面相觑,眼中带着恐惧……   那场可怕的死亡行军,那场十死七八的惨剧,咆哮的巨象,森林中的蛇虫恶疾,没人想经历第二次!   半晌无人出列,直到一个人站了出来。   “昌南侯,我去吧。”   是东阳县人陈婴,他虽然才四十岁,却两鬓斑白,这是战争留给他的印记,据说从雨林中败退回来就这副模样,都两年了,依然对林子有阴影,躲在堡垒里,打死都不愿外出巡逻……   从苍梧到此地,他也一直躲在船里,满怀畏惧地看着外面的绿色地狱……   可现在,他虽然还有些两股战战,却举起手,笑着对黑夫说:   “我出来时,答应了家乡父老,要带着子弟们东阳,却食言了。”   “既然他们回不了故乡了,但至少,不能弃尸荒野,任由野草在上面疯长吧,我要回到那地方,将乡党的骨头捡回来,葬在这,让他们在自己名籍篆刻的墓碑之后,在南征军将士之中,安息瞑目!”   一个,两个,三个,数十个,几百个,上千个……   老兵们站了出来,学着陈婴,朝黑夫拱手:“昌南侯,吾等愿往!” 第0701章 兵家大忌   秦始皇三十六年八月中,韩信所乘坐的船,正行驶在斤南水碧绿的水面上,数十艘船排成一列,划开一道长长的波澜,水中鳄鱼浮起又沉下,两岸古木参天,猿声不断。   斤南水,也就是后世广西左江,此水宽近百步,船队可行驶无虞。靠前者为航速较快的明轮船,这最起码是唐宋时期的技术,桨叶加上明轮踩踏转动,逆流行驶的速度不减,可日行数十里。   而船上所载的,多为参加过上一次战争的老兵,他们曾深入到骆越领地,当时负责军中侯望的人,甚至能记得这条河流走向……   “夫惟义可以怒士。士以义怒,可兴百战。”   韩信看着这群前些天还对森林恐惧不堪,尚未从战争创伤里走出来的老兵,如今却战胜了畏惧,甘为大军向导,不由感慨。   一位好的将军,果然是能化腐朽为神奇的。   “兵无常勇,亦无常怯;有气则实,无气则虚,虚则怯。昌南侯收故卒尸骸,使亡魂野鬼有栖身之所,以名籍不朽作为补偿,不仅让死者得以安息,也激励了生者。”   合军聚众,务在激气,黑夫这一套激气之术,真是恰到好处,不论新卒老兵,关中人还是楚人,都同仇敌忾。   “这一点,我亦要向昌南侯学学啊。”   韩信精通兵法,尤其是战术层面,堪称天才,但却对人心知之甚少,虽然会推演形势战略,但放大到整个天下时局,就又糊涂了。   不过,昌南侯的操作里,也有韩信看不懂的地方。   比如说,昌南侯紧急发布了一系列禁令,严禁将士,尤其是要被派去攻打骆越的将领们说三句话:   “打到北向户过年。”   “打完仗就回乡里成亲。”   “灭此朝食。”   昌南侯禁止这些话的理由是:“言此者,军常败,战常死。”   经过一年多造势,黑夫在南征军中的威望已抵达顶峰,他的话,在五岭之南仿若金科玉律,将士们虽然不解,但还是遵命,军中乐观言论顿时绝迹。   韩信则不以为然,暗中腹诽道:“没想到,昌南侯也信兵阴阳家的说法!”   许多年前,教授韩信兵法的那些兵家老者曾说过,兵家分为四种:兵阴阳、兵技巧、兵形势、兵权谋。   韩信比较欣赏兵形势家,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若不算郁林对瓯越的摧枯拉朽,韩信严格意义上只过一场仗,但食髓知味,认定在取胜之道,在于奇正结合,出奇制胜。   至于兵阴阳家,则是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以为助者。换句话说,就是搞封建迷信,在战前或战时,玩卜筮、占星、祭祀、禳祷诅咒、厌胜等,来诅咒敌人,祈福我军必胜!   又比如,兵阴阳家还认为,打仗不能带女人,带女人则将丧师,若是舟师,则要翻船。   而特别强调战前忌讳讲某些话,也是他们的做派。   不过在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但昌南侯已靠祭奠亡者激励了三军之气,再搞这一套,就有些画蛇添足了……   “虽有不足,但昌南侯以正统军,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者,可称之为兵家中最全面的兵阴谋家!”   韩信对黑夫的评价,很高。   总之,有了这群老卒为先导,进军十分顺利,再加上近南水河宽近百步,天然落差不大,适于船运,只花了三天时间,秦军船队就走了百五十,距离临尘(广西崇左)旧战场不过两日了!   在感慨水路便捷的同时,负责这支船队的楼船司马,黑夫的侄儿尉阳也道:   “陆路的共都尉,恐怕才走了不到百里吧?数日来,瓯骆虽然一直派人在林中监视,但即便是故意停船露出破绽,彼辈亦未袭击吾等,不知他是否按照君侯的命令,中途假装兵卒染疫撤退了。”   韩信却更有耐心:“越人徒步在林中行走,纵是奔走相告,消息也传得慢,再等等罢。”   他二人此去,实施的正是半年多前,韩信向黑夫所献的“故技重施”之策:以两路军队西进,一路诈败,使越人以为另一路孤军深入,发动袭击,而秦军则利用自己军阵、装备的优势,毕其功于一役!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是南征最后一战,为了争主攻将领的资格,黑夫的亲信们可是争得不可开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人选不是共敖就是东门豹时,黑夫却出人意料地,点了爵位较低,刚从不更升为官大夫的韩信,将这重任交给了他,共敖则为诱饵。   而运载军队西进的舟师,毫无疑问,则由尉阳统领。   对尉阳,大家没什么好抱怨的,从几年前黑夫将其送入楼船之士起,尉阳便兢兢业业,一点点积累功劳,才升到中级军官。   但韩信算什么东西?一个淮阴无行少年,一个钻入胯下的懦夫,偏偏被君侯极为欣赏,共敖、东门豹等旧部虽不会怀疑昌南侯的决断,但还是颇为不满。   于是,众都尉都说,尉阳是黑夫的亲侄儿,韩信是黑夫的干侄儿,戏言这场仗是“侄儿西征”……   黑夫当然知道这些风言风语,但在韩信前去道别时,却笑道:   “那就用战绩告诉他们吧,告诉众人,韩信是有真本领的。”   韩信有些受宠若惊,黑夫却表示,让韩信作为水路主攻的将领,是有考虑的:他曾在水边击败劫掠粮船的南越人,又与尉阳配合,在郁林大败瓯越,熟于舟师登陆之战。   “夫大将受任,必先料人,知其材力之勇怯,艺能之精粗,所使人各当其分,此军之善政也。”   “本侯之所以用你,是因为你最合适,用人不疑,勿复言,且去!”   不仅如此,黑夫还亲自送韩信、尉阳二人登船,将自己的黄金带钩投入斤南水,立誓道:   “本侯的双龙旗,就插在郁水与斤南水交汇之处。”   “若上游漂下的是骆人尸体,吾当贺汝等终结此战,立大功,得战胜名。”   “若上游漂下的是秦军橹盾鲜血,那本将军,哪怕将这片林子硬生生烧了,也要开一条道,去将汝等接回来。”   “不论生死!”   这一番话,将韩信感动得稀里哗啦,此刻回想,仍唏嘘不已。   “昌南侯举韩信于卒伍之间,不嫌我昔日怯懦之名,授我司马之印,将数千之兵,言听计用……”   韩信今年才22岁,一年半前,他还在淮阴街头钻人胯下,今日得到的一切,都恍若做梦。   对韩信而言,萧何是看出自己是个人才的伯乐。   而黑夫,就仿若千金市马骨的燕昭王。   虽然感激伯乐,但千里马,终究得为燕昭王这样的大人物所用,才能物尽其用,施展才略,一跃千里!   一时间,韩信忘了黑夫在军营中严令:“禁止乐观”的禁令,暗道:   “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不管是为自己,还是为君侯的知遇之恩,这一仗,韩信都要打赢!且要打得漂亮!”   报应来得很快,韩信前脚才想完,后脚,前方行驶的几艘船就猛地一顿,船速大减!   尉阳很快便黑着脸来禀报:   “韩司马,出事了,船上的明轮,停了!”   ……   问题很快就被发现,前方十余艘船的明轮之所以难以转动,是因为从上游源源不断,漂下无数水草、藤蔓和细树枝。   “怎么会有如此多的枝草?”   作为向导的陈婴感到奇怪。   “是猴子。”   尉阳继承了其仲父的风趣,在众人诧异时,才笑着解释道:“骆越猴子。”   或许是得了瓯越人的转告,又在两岸窥视了许久,骆人竟然如此之快,就发现了明轮船的弱点:之所以逆流行驶自如,是因为脚踏的明轮增加了动力,但一旦有水草树枝卷入轮中,就卡住难以运转了。   要下水维修吧?也有些困难,水里时不时冒出一条大鳄鱼来,虽然众士卒击水恐吓,更以弩射之,但他们可没有东门豹之勇,工匠们看着鳄鱼那白森森的利齿,说什么都不肯下水去修了。   作为指挥官的韩信,却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再度乐观起来。   “吾等受挫,不见得是坏事,反倒是好事。二三子且想,骆人瓯人这是欲减缓我军速度,汝等觉得,他们想干什么?”   尉阳眼前一亮:“陆路的共都尉诈败了?孤军深入之计有效了?”   “然也。”   韩信道:“不必修理,且让船队减缓速度,就遂了彼辈心意,让他们有集结部众,追上并袭扰吾等的机会!”   是夜,韩信再度让人在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滩旁扎营停留,这是故意露破绽给骆、瓯联军,但他们仍不上当。   于是韩信又想了个办法,派人凿通了两艘船的底部,次日才上路不久,它们便浸水沉没,虽然人救了上来,但满船的“粮食”,却沉到河底去了。一时间,米粒面粉漂得到处都是,韩信又让船队靠岸,修修补补,一整日没有航行。   这一切,都被两岸森林里的骆人看在眼里……   第三天,他们距离临尘不远了,但又让船队多次停留,在野果尚未完全腐败的地方,派人去拾果子食用……   这无疑于给了骆人、瓯人信号:秦军快无粮了。   第四天,韩信来了招更绝的,抵达临尘后,眼看这里的骆人聚落已人去屋空,便立刻让船队掉头,向下游行驶,这是要撤的节奏……   果不其然,是夜,在一处平坦河湾停歇时,斥候禀报,说周围活动的越人数量剧增!   “这群鱼儿,终于上钩了!”   但这些鱼,只是在饵边绕来绕去,还是不咬。   入夜后,韩信让全军严阵以待,可骆人只是不断聚集,没有贸然来进攻,经过第一次战争,以及西瓯的教训后,他们已经明白,冲击秦军营地壁垒,只是自寻死路!   直到秦军假装要拔营,拆了简易营寨时,兵卒散乱时,河滩远处的森林,才忽然间铜鼓大作!   躲了韩信许多天的骆人、瓯人,终于露出了影子,他们浑身涂满绿油油的泥巴,蹲在草丛里与背景融为一体,此刻钻出林子,却仿佛无穷无尽……   “怕是有三万人之多啊。”尉阳有些忧心,因为船只数量不足,秦军最终投入的孤军,加起来不过五千,远没有韩信预期的“一万”。   以一敌三尚可,六,能胜否?   纵然敌人的数量几倍于秦军,但韩信却不惧反喜,他制止了刚开始烧火造饭的庖厨。   “停止传飧,让众人集结。”   甚至还十分乐观地对尉阳道:“今日,吾等当空着肚子打仗,待破越人后,再会食不迟!”   “韩司马,这话可说不得!”尉阳大惊,连声劝诫,这是犯了昌南侯严禁的大忌啊!   但没想到的是,韩信却变本加厉,犯了更大的忌——连尉阳也知道的兵家大忌!   “尉司马,请你假装惊慌,不等吾等登船,就率船队匆匆离开,开得越快越好……”   随即,他看着远处源源不断涌出的骆人、瓯人战士,面色坚毅而决绝。   “全军士卒,背水,列阵!” 第0702章 背水   “韩司马,你这诱敌,会不会太过了?”   眼看后方船队离岸,朝下游驶去,纵然知道这是为了引诱骆人瓯越集结来攻,是计谋,但陈婴仍止不住焦虑。   他们所处的斤南水河滩,是一处U形的大拐弯,背后的水面宽百步,水中还不时浮起一些鳄鱼来,士卒们在河边取水都得小心翼翼,更别说冒险泅渡了。   而前方,则是数倍于己的瓯、骆联军,起码有三万人。   这种情况下,韩信却让尉阳带着船队离开,无疑是绝了秦军的退路,见此情形,士卒们都交头接耳,军心有些浮动……   韩信却只是让传令兵告诉各营各率:“吾等已无退路,瓯骆乃食人肉之生番,若败,吾等必为其所啖,身首分离,唯死战也!”   下达命令后,韩信却不正面回答陈婴,反问他道:“陈五百主,汝等上一次仗是如何败的?”   因为在老兵中起到了带头作用,陈婴被黑夫火线提拔为五百主,负责给韩信带路指引,韩信在船上对他很客气,但眼下,却仿佛变了个人,揭起陈婴的伤疤来。   那是一场被黑夫视为“南征军之耻”的大败,就在离此不远处的临尘。   两年前,陈婴所在的苍梧军万余人,沿着斤南水南岸深入骆越,这群兵卒本就成分杂糅,楚籍占了大半,本就不愿意来南方打这场仗,加上役期延长,连日行军本就士气低落,更听闻屠将军的主力没有按时来汇合,可能已经撤了,更无战心。   当他们遭到骆人和瓯人击时,还不等都尉下达御敌的指令,一些兵卒便拔腿就跑,结果自乱阵脚,加上骆人有大象居前,冲散了匆匆结成的阵列,秦军遂溃……   “这就是将弱不严,教道不明,吏卒无常,陈兵纵横,曰乱。”   韩信看着远方渐渐聚齐前行的敌人说道:“敌众则生怯,怯则欲走,走则军乱,乱兵必败!”   “陈五百主,今时今日,大军连破闽越、南越、西瓯,又经过昌南侯激气,三军将士之气已复,且训练日久,器械精良,可堪一用。”   “但吾等孤军深入,韩信更是以官大夫身份,被君侯卓拔为别部司马,不少士卒,不但没有旧功,更有怯懦之名,初掌大军,各率长都有些不服,兵卒也会像你一样,心生疑虑,一旦战事不顺,后有船舶,恐皆退走争渡,必败无疑!”   韩信可没时间一点点建立将吏兵卒对他的信任,所以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了。   “兵法云,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所以我才让船队离开,又使众人背水列阵,见没了退路,人人自为战,那这片死地,也会变成吾等的生地!”   “是这样?”陈婴仍有些踌躇,但还是跟在韩信身后,督责各营备战。   这时候,第一批瓯骆派出的战士,已完全进入了秦军视野,看到他们,陈婴不由惊呼了一声,指着那边道:“韩司马,看越人的装束!”   韩信登上临时搭起的指挥车观看,却见竟有两三千瓯人、骆人,竟是披挂着甲胄,手持戈矛戟剑等兵器的……   这与秦军印象中越人甲兵落后很不相符。   陈婴已经红了眼:“这群蛮夷,他们穿的甲胄,扛着的兵器盾牌,都是战死袍泽的!”   原来,那多是两年前,秦军连送两波后,被骆人从死人身上剥下的甲胄,拾捡的兵刃,得到这么多甲兵,难怪这两年骆越势力大盛,颇有成为百越盟主的架势……   如此一来,至少在最初接阵之时,秦军的装备优势,将不复存在!   韩信却一笑:“越人纵然披甲带刃,犹猴子穿上了人的衣服,看似像人,其实不然。”   黑夫曾如此评价秦越的优势:在森林里,一个越人战士常能通过陷阱、毒箭打败秦卒,十个秦卒能与十名越人势均力敌,而一百人的战斗,秦人多能胜越人,千人以上,更能战胜数倍之敌……   韩信对此深以为然:“秦军之胜,不在于锐兵厚甲,更在于骆人瓯人不知阵列,而我军好整以暇,这才是决定胜负的关键!”   有阵胜于无阵,阵整胜于阵散,这是中原经过数百里混战总结出来的兵论,吴起当年就曾说过:“夫齐阵重而不坚,秦阵散而自斗,楚阵整而不久,燕阵守而不走,三晋阵治而不用。”   不要误会,吴起不是针对谁,他是说,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   其他国家的阵列都有毛病,只有吴起一手建立的魏武卒,拥有武卒方阵,天下无敌!对上阵散自斗的秦军,可以一当十!   但当秦国也学乖了,开始钻研阵列,玩起方阵后,魏军的战术优势便不复存在。   如果说,越人与秦人,在武器装备上差了整整一个时代,那阵列兵法上,就差了整整两代!   言罢,韩信让人挥动了指挥的旗帜:“各营听我号令,列方阵!”   阵法共有十种,而方阵,无疑是最古老但却最实用的一种,守可不动如山,攻可以摧枯拉朽!乃是防守反击的阵列!   却见秦军得令后,便背靠斤南水,每五百人排成一个小阵,正面宽百步,纵深五十步,长短相宜,弓矢在后。若从高空俯瞰,十个小方阵又结成了大方阵:或居前为横队前锋,或居左右为护翼,或在后为预备队……   韩信位于后方,大战在即,他有些兴奋,手微微摩着佩剑的剑柄。   这把剑,是那位兵家老者赠予的,韩信背了好几年,从不离身。   在淮阴少年辱他时,韩信宁可钻人胯下,却未拔剑。在军中遭人嗤笑时,韩信借兵法斩之,还是未拔。北江遭遇上千越人袭击,韩信手持砍刀,从容指挥,仍未拔剑。   今日孤军深入,以寡敌众,又当如何?   他是个自卑自负却又自信的人,虽然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但内心深处,吴起那种“在座诸位都是垃圾”的想法,何尝没有?   韩信将剑抽出了一半,又收了回去。   “彼辈虽众,但仍不值得我拔剑!”   ……   一个越人战士戴着秦人的胄,手持一把剑,举着盾牌,不伦不类,他发出鬼魅般的叫声冲锋在前,却在接近秦阵时,被急速飞来的箭矢射成了筛子,甲虽厚,却无法挡住劲弩。   纵然有运气好跑到三步以内,也立刻被密集的矛逼退,哪怕有武艺高超者灵活地瞅准缝隙,一个翻滚钻到更近处,欲攻秦人下盘,也会持盾的刀手利刃斩来欢迎他!   正面无机可乘,侧面呢?   一批瓯人在其新君长达古的指挥下,踩着水花朝秦军侧翼发动袭击,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撼动密集的阵列。   正如韩信所言,骆人瓯人虽然披挂着从秦军处缴获的甲兵,也个个英勇无畏,但他们的打仗方式,是杂乱无章地冲杀,面对秦军秩序井然的坚阵,仍像是浪花击石,浪朵支离破碎,石头岿然不动……   达古咬着牙,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族人一批批倒下,却无法撼动秦军阵线分毫,因为这是道U形的河湾,宽度有限,他们一次也只能投入数千人上前,不可能全部压上,所以在交战时,双方人数是持平的。   骆王是比较聪明的,他得到西瓯残部投靠后,故作大方,将两年前缴获的甲胄兵器分予他们,充当前锋,但如今看来,不过是用来试探秦军的。   直到瓯人损失了上千,而秦军死伤不过百余,一心为老君长报仇的西瓯勇士们开始冷静下来,任凭骆人驱赶,开始踌躇不再上前。   达古离开了前线,来到骆人聚集的森林边缘,骆王就站在这,身后有两面巨大而显眼的孔雀羽扇。   骆王整个人,也打扮得像一只大鸟:夸张而宽大的白色羽冠,身上的木棉布衣缝满长羽,举起双手,犹如展翅的大鹰。   鸟,这是骆越人崇拜的图腾,他们相信,人死之后,将化为羽人,去往上界,雷王的国度……   达古推开阻拦他的骆人,来到骆王面前,向他单膝下跪——这是西瓯求得援助的代价,他们将臣服于骆王,听从他的调遣。   “骆王,就算没有土楼,秦人也像石头一样硬,不要再让人白白去送死了!”   达古的意思很明白:快用出杀手锏吧!   “那就将这些石头,统统踩碎吧。”   骆王点点头,羽冠晃动,让人吹响了牛角号!   “呜呜呜呜!”   伴随着号声,所有骆人瓯人都散到两边,森林中似乎有了异动,无数才刚落回去的鸟儿,再度飞起……   与此同时,秦军阵列之后,正在奋力击鼓的韩信也看向了那些散飞的群鸟。   一旁的陈婴面色变得凝重起来,这是让他辗转难眠的噩梦。   他的声音沙哑,嘶声力竭:“韩司马,来了!它们来了!”   话音刚末,伴随着巨大的咆哮声传出,二十多头大象,冲出了森林!   这群巨兽身上,乘坐着骆越最英勇的战士,在他们鞭策下,群象健步如飞,挥舞着粗重的鼻子,朝秦军阵线奔踏而来! 第0703章 拾骨   二十余头大象狂奔而来,那场面着实震撼,一个个庞然大物阔步向前,四条腿如同梁柱,两边大耳似蒲扇生风,高声吼叫,如同一堵快速移动的高墙,景象异常骇人。   面对这些长鼻獠牙的巨兽,秦军阵列前排的士兵,脸色已青白相间,只感觉地面微微颤动,河滩上的小石子甚至跳起了舞,手中的矛也拿不太稳了……   若非韩信背水列阵,众人退无可退,恐怕早有人扔下武器跑了。   毕竟,距离中原诸国上一次与大象交手,已过去了上千数百年,但人类对比自己高大的野兽之畏惧,却植根于心中,代代相传。   只有韩信,看着远处出现的象群,没有恐慌,反而露出了笑。   “果然来了!”   作为讲究“先计而后战”的兵权谋家,昌南侯怎么可能对此毫无准备?   在南宁召开的会议上,昌南侯让部下们献言献策,讨论如何对付战象,这种骆越人的杀手锏。   熟悉典籍的陆贾先侃侃而谈,他引经据典,说北方气候更暖和,河南还跑大象的时候,商纣王曾驯化过这些巨兽,用于征服东夷。   但那是一千多年前的事情了,史书里只留下了一句话,还说周公东征时,将各种猛兽投入战场,怎么听怎么像玄幻……   “驱诸猛兽,豹犀象之属,以助威武?”   于是昌南侯笑问陆贾:“殷周之人如此厉害,他们是不是还能骑五色神牛、黑点虎、墨麒麟、麋鹿四不像作战?”   大家听不懂黑夫的冷笑话,于是这一篇就此揭过。   又据说,春秋吴楚战争时,楚王撤离郢都时,曾驱赶王室驯养的大象阻扰吴军,在大象尾巴绑上芦苇点火,以惊慌的象群冲向敌阵,顺利冲散了吴师。   不过那只是利用惊惧的群象,并非驭象而战,所以严格意义上讲,对百越的征讨,是中原第一次与这个兵种碰撞。   第一次秦越战争,士气本就低落的苍梧军,被这群庞然大物给吓懵了,马一见大象就惊,步兵更腿软不已。结果让骆人骑着大象冲入阵中,它们大杀四方,长长的鼻子轻轻地一点就将人卷起,然后摔得吐血,那巨大的象蹄踩到人上粉身碎骨。虽然真正杀死的人不多,却造成了极大恐慌,骆人乘机掩杀,秦军大败而溃。   但事后仔细分析,昌南侯认为,骆人的象兵,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可怕。   葱岭以西的希腊化诸国,早已将象战玩得炉火纯青,一次投入上百头作战,甚至发生过非洲森林象和亚洲象的历史性对决。   骆越虽然驯化森林中的亚洲象,但甲胄、战术的科技树还没点,战象背上没有象舆,也无象鞍,只由一个驭手将自己绑在象背上,旁边不能站人。   所以黑夫以为,骆越战象杀伤并不大,其真正的威力在于威慑秦兵,突破军阵。   硬刚肯定是不行的,一般的军队,连骑兵和战车冲锋都顶不住压力,更何况大象?再者,疯狂的大象皮糙血厚,冲入密集方阵,肯定会造成巨大破坏。   最后,昌南侯在幕僚部属们脑洞大开,集思广益后,挑了几条靠谱的计策交给韩信。   “破敌之法有七八种,你到时候因地制宜,随便挑一两种即可!”   故而,眼下敌军象群逼近,一字排开集群冲锋,新卒心惊,老卒胆颤之时,韩信却有条不紊地下令,让秦军变密集的方阵为散阵,并在中间让开一条道路,让后阵准备已久的“杀手锏”上前来。   那居然是数十匹叫声极大的骡子,被士卒驱赶着,来到了最前排,嘴里嚼着豆子,还在不断排泄拉屎,臭不可闻……   陈婴像看一个傻子似地盯着韩信:“韩司马,你莫非打算用这群骡子,去阻挡群象?”   骡子早在春秋就培育出来了,它们胆小而呆,远不如马和驴子聪明,但耐性比较好,能吃苦负重,比较听话,又不挑食,到秦灭六国时,常作为驮畜使用。   陈婴只在将军幕府处描述过象兵的威力,却不知道安排了什么破解之法。先前还一直奇怪,虽然在南方作战,骡子擅长爬高上山,比马更合适驮运粮秣物资,但这次舟师逆流而上,也没必要专门分几条船装骡子吧?   如今他才惊觉,这韩司马,莫非打算用骡子对付大象?   “一物降一物。”   韩信自信满满,陈婴却觉得荒谬,此时此刻,军中为数不多的马匹都惊惧不安呢,骡子胆子更小,它们怎可能降得了巨象?   陈婴只能喃喃道:“先是让船队离开,接着是背水,今又如此,疯了,这韩司马真是疯了……”   但眨眼间,象群已逼近至百余步处,刻不容缓,韩信立即下令:“点火!”   这时候陈婴才发觉,这群骡子背上,死死绑了一大捆易燃的枯秸秆,此刻火一点着,便发疯乱窜。   但因为秦军再度竖起长矛,骡子往后无路可退,只能朝着大象奔来的方向跑去,背上是熊熊火焰,浓烟随之冒起,还伴随着巨大的惊叫……   这群可怜的骡子,应该会成为象足下的第一批牺牲者吧?陈婴叹息着想道。   但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当秦军放出的骡群接近象群时,那二十余头威猛无比的大象,不知是害怕火焰,还是被骡子尖锐的大叫吓到了,竟不再听驭手的话,乱了阵脚,四散开来,或斜斜朝河边跑去,或掉头就溜……   “这……”   陈婴目瞪口呆,没想到,看上去天下无敌的象阵,就这么被一群骡子冲乱了?   不止是陈婴,整个秦军阵列,那些原本胆战心惊的秦卒,不仅不怕了,反而爆发了一阵哄笑。   看着是庞然大物,原来是胆小鬼啊!   “你听说过火牛阵么?”   韩信指着秦军和越人中间,象鸣骡叫的乱相对陈婴道:   “齐国人田单靠几百头牛,尾上缚苇灌油,以火点燃,猛冲燕阵,结果大败燕师。如今亦然,这是我想的主意,可以叫‘火骡阵’。象性畏火,又容易受惊,据说南越人驯化的象,连猪叫都怕,这骡叫,可比那大声多了……”   不过,被骡子吓跑的大象,只有一半跑远了,还有几头乱奔一气后,又被驭手操纵着转过头,继续朝秦军冲来。   但这一次,秦兵早没了先前的畏惧,既然知道象性畏火,弩兵便用上了烟矢。   烟矢,也就是火箭,此乃墨者守城时的利器,秦墨入秦百年,秦军又岂有不会用的道理?一时间烟矢如雨,射到了零散冲过来的大象面前、身上,虽然象皮厚,无法杀伤,但裹了一层松脂的烟矢插在身上燃烧,也燃尽了大象仅剩的心智。   它们变得疯狂,开始原地打转,摇晃身体,试图扑灭身上的火焰,结果将驭手也甩了下来,活活踩死,接着又将不断发射烟矢的秦阵视为危途,竟调转过头,朝紧随其后的骆人、瓯人冲去!   见象群反戈,挤在河滩入口的瓯人骆人或奔逃避让,或硬着头皮举竹矛上前,想杀死大象。结果见血后,它们更加疯狂,举着长鼻巨足,大杀四方,践踏着自己的军队,一时间,骆瓯死伤惨重,溃乱不已。   战象,这曾是骆人击败强秦军队的杀手锏,可如今,却反被其所噬,成了崩溃的开端。   “果然是一物降一物!”   陈婴哈哈大笑,笑骆人终于自食其果,也笑先前苍梧郡的都尉蠢笨,怎么没想到这么简单却巧妙的主意?   “这不过是昌南侯七八种破象兵法子里的一种。”   韩信唏嘘,随即下了一个更加疯狂的命令:   “全军前驱,包围骆人!”   “包围?”   陈婴又吓了一跳。   “五千人包围三万人?”   虽然听上去不可思议,但击退象群,士气变得高涨的秦军不再质疑这位年轻司马的话,戈矛从平放变为斜举,迈动脚步,踩着河滩上的鹅卵石,向骆瓯联军推进!   陈婴也在其中,就在他疑惑该如何包围时,才刚刚搞定疯象的骆瓯联军背后,再度出现了骚动!   一支千余人的秦军,恍如天降,出现在他们后方,打了越人措手不及。   陈婴又惊又喜:“那是哪支军队,司马何时安排的后招?”   “当然是尉阳司马方才‘逃窜’的船队了。”   韩信哈哈大笑,原来,这竟是半个时辰前离开的尉阳,带着划船的兵卒千余人,在U形河滩的另一侧舍舟登岸,从侧翼杀进了瓯骆的阵线后方,攻击目标,正是骆王那显眼的羽毛巨扇!   这也是韩信挑这地方引诱骆人的原因,加起来不到六千的秦军,真就把三万瓯骆联军包围了!   所以他才说嘛,此战看似难,实则易,根本不需要拔剑!   随着骆王羽扇倒下,骆人各部开始混乱,瓯人则见情势不妙,开始撤离战场。   “杀吧!追亡逐北!能杀多少是多少。”   韩信扔下战鼓,登上战车,意气风发,指着前方道。   “对新卒而言,这一战,是建功扬名之战。”   “对老卒而言,这一战,则是雪耻报怨之战。”   “但不论如何,这都将是最后一场大战!打赢了,离回家,就不远了!”   ……   斤南水一战,由于巧妙利用了“火骡阵”和烟矢,象群反奔,骆王死,瓯君逃,越人死伤近两万,其余人也四散而逃,溜进林子里,再也不敢露头,瓯骆联盟,星散瓦解。   秦军伤亡不到一千,安排船队拉着伤兵先回去报捷,韩信则带着三四千人,返回他们一度靠岸的临尘,来到上次战争的旧战场……   那一战,光是在这,就倒下了三千秦兵,在接下来溃败的道路里,又倒下了五千多人。   故地重游,五百主陈婴有些恍惚,才过去了两年,昔日战场,依然随处都能找到折断的旗杆,但军旗却被骆人扯回去当布了,其余兵器、甲胄,都无一遗漏。   “真像群乌鸦。”   陈婴唾骂,而这群乌鸦,除了甲兵外,还猎取人头,挂在家里当做荣誉,除非是破损的头颅才能幸免。他们甚至会割肉而炙,理由是吃了敌人的肉,可以继承其力量,此等蛮夷行径,真是令人发指……   好在,鸦群已散,天亮了。   按照骆人俘虏的说法,他们找到了骆人抛弃秦卒尸体的地点,两年过去了,这里已是野草疯长,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淡淡的臭味,拨开密集的蔓草,陈婴发现了堆积如山的骸骨……   累累白骨,横七竖八填满山沟,触目惊心,仔细查看,多是无头的,草里满是狼粪,想必过去两年,豺狼没少光顾此地。   “昌南侯允诺,等找到战死士卒的尸骸后,就算花上一年半载,也要派人将他们的骸骨掘出来,运回南宁的忠士墓园安葬,躺在刻了名的墓碑旁,也算魂兮归来了。但这么多尸骨,如何找得到吾等乡党袍泽的呢?”   一个从东阳县就跟着陈婴的老伙计唉声叹气,他们那一屯,死于此地者不下十人,其尸骸或许就夹杂在这数千骸骨之中。   陈婴却道:“昌南侯不是说了么?吾等离家,但南征军,就是三十万兵民的家,南征军将士,不分籍贯,皆是袍泽、兄弟!”   陈婴指着骨堆:“他们也一样,既然已融为一体,不辨你我,都拾了便是。”   一边说着,他一边拨开长长的野草,向前迈步,惊走无数蜈蚣马陆,又跪在地上,赶跑了爬在一颗开裂头骨上的黑蚂蚁,却见皮肉脑髓,都已被吃空。   “头上被开了这么大个洞,你是真惨,不过也走运,骆人不猎破了脑袋的头颅,我这才能找到你。”   陈婴盯着空空的眼眶,叹了口气,将这头骨拾起,用麻布袋裹了,抱在怀里,又朝遍布整条山沟的秦卒尸骨,重重稽首,长拜不起,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   “兄弟,你们的远征,结束了!” 第0704章 昌南侯的秘密   斤南水之战后数日,尉阳的船队带着伤兵、俘虏和战利品回到了南宁,黑夫正在此翘首以盼。   韩信向黑夫报捷的方式十分独特,竟是数十根象牙,以及砍下来的象鼻。   象牙自不必说,乃是名贵之物,宫廷时常装饰,但新鲜的象鼻就少见了,随着环境变迁,淮河秦岭以北大象已然绝迹。   “韩司马说,这象鼻与猩猩之唇,獾獾之炙等,乃八珍之一,皆肉之美者也,特让吾等砍了骆人战象之鼻,赶紧送回来,请君侯及监军食用……”   原本奉命回了一趟咸阳,禀报黑夫平闽越、南越事的子婴,也在酷暑结束后,再次到了岭南陆梁地,行使监军的职责,此刻也站在黑夫旁边。   黑夫拊掌而赞:“一战击破瓯骆,斩首万余,雪前师之大辱,立赫赫功勋,尉阳,你与韩信做得不错!”   他心里一块石头落地,韩信的初秀还不错,虽然知道手里捏着张神将橙卡,但还是得经过实战才能把星升满啊。   黑夫对韩信的战果十分满意,但那送回来的象鼻,他却不打算吃。   大象表皮糙厚,象肉不容易烹饪,但是鼻子倒是不可多得的食材。因为大象行动缓慢,多数是用象鼻子来进行活动的,象鼻是大象浑身上下运动最频繁的部分,所以这部分的肌肉组织十分柔韧,听吃过的人说,烹饪出来味道还不错。   但黑夫依然拒绝:   “谁知道大象用这长鼻子干过啥?”   于是他便十分大方地,让东门豹等都尉与兵卒将象鼻分了。   倒是回到幕府营帐后,从小在宫廷长大,吃过无数次八珍宴飨子婴才告诉黑夫:“其实八珍之一的象拔,并非真象也,而是象鼻鱼……”   “原来如此。”   黑夫哦了一声,看来,韩信还是吃了文化不多的亏。   其实,他也不知道。   不过,即便是真的“象拔”,子婴也没有半分食欲,一来,他自从一年多前染了血吸虫病,经过治疗,明显症状消失,但未能去根,一想到肚子里还有虫子在啃食他的血肉,产卵嗷嗷待哺,他就觉得恶心,再不吃任何野味。   其次,前段时间回咸阳那一趟,子婴将南方兵团的情况,事无巨细皆禀报给秦始皇,皇帝陛下对黑夫迅速提升南军士气,并横扫闽越、南越十分满意,对黑夫在阳山关髡发励士,又大肆安插旧部为都尉,也没说什么。   秦始皇只是让子婴回来后,再度向黑夫强调:   “三十六年结束前,进军至北向户,勿忘汝誓!”   子婴只好苦着脸,拖着病体继续在路上奔波。   好在刚来到南宁,就得知了前方捷报,韩信已完全击溃了骆人瓯人,百越最后的联盟瓦解,四散星逃,接下来一路向南,去到传说中“门户向北开”的北向户,只是时间问题。   但让子婴惊讶的是,黑夫却给韩信下达了“就地驻扎”的命令。   “昌南侯。”   只有他们二人时,子婴忍不住抱怨道:“君侯不令韩司马速速南行,停下来作甚?”   “当然是收敛那数千死难将士尸骸了。”   黑夫的回答理所当然,似乎这比满足皇帝封疆更重要。   子婴急得直跺脚:“眼下是八月下旬,离年末只有一个多月,不乘着骆人星散抵达北向户,君侯,你到时候如何向陛下交差?”   “监军莫急。”   黑夫让他坐下,笑道:“其实,吾等早就抵达北向户了……”   “啊?”   子婴有些发懵,朝中的人一致认为,北向户在陆梁地,也就是岭南地区的更南边啊,据一些深入其地的楚人说,在那儿,太阳从北升起,故当地居民向北敞开窗户以纳阳,与中原相反……   “其实,北向户不是某个小地方的地名,而是一大片地域……”   黑夫只好将自己几个月前,跟徐福这位当代最优秀的天文学家、地理学家,探讨过一遍的地理知识,简略告诉子婴。   “徐福告诉我,白昼最短之日为冬至,白昼最长之日为夏至。究其缘由,冬至日行远道,夏至日行近道……”   这是中国人早就总结出来的规律,写在历法里,夏至日这天日行近道,直射的那条线,便是北回归线。   这条线穿过郁林、苍梧,而番禺、南宁皆在其南边,这里一年之中,太阳在天际上微微偏北的时间,也不过十几天,所谓的“北向户”,其实是由于气温太高,不仅不必依赖日光提高室温,反而需要着重考虑避阳,所以才反户而居,中原人不知当地言语,想当然耳……   黑夫给子婴解释了一通,又在返回郁林的路上,指着郁水沿岸,门户朝北的越人庐舍为证,总算让子婴相信,他们已经在北向户了。   “但这说辞,陛下恐怕不会接受。”   但子婴依然忧心忡忡,他回咸阳时,听说去岁,西域北道诸国不答应秦军借道前往大夏,陛下震怒之下,于三十六年春,赦囚犯刑徒,发恶少年及边骑,集结了军民六万人,更有牛一万头,马三万匹,驴、骡以万数赍粮,随李信出玉门关,西击西域诸邦……   一时间,陇西、河西之骑为之一空,这下,连关中也粮价飙升,怨声载道了,而另一方面,皇帝也下令,加速骊山陵的建设。   眼看皇帝伯父固执到了这种程度,子婴唯恐昌南侯完不成任务,连累了自己,哪里还敢去和秦始皇掰扯“北向户”的真实含义呢?   “监军请放心。”   黑夫却胸有成竹,说道:“虽然真正的北向户地域广袤,但只要抵达其最南端,留下驻军,招纳蛮夷,使之为秦县治,如此一来,吾等也算全取北向户,自然能向陛下交差。”   直到这时,黑夫才告诉子婴,徐福的去向。   “我让徐福等人,带着部分舟师,离开番禺,探索海岸,发现在南海之南,有一个大海岛,乃是岭南陆梁地的尽头,命名为‘珠崖’,监军可如此回禀陛下,那里,就是北向户,就是天涯海角!”   对华夏而言,这十多年无疑是地理大发现时代,东南西北,无数个只存在于《山海经》《穆天子传》里的地域,被商贾、使者、军队一一发现,随之增加的,就是大量新地名。   既然哥伦布能把美洲说成“印度”,那作为发现者,黑夫将海南岛说成“北向户”也并无不可。   不然呢?他还真要让韩信带人去东南亚跑一趟?许多地方根本无路可走,去时四五千,回来时,恐怕就只剩下一千了……总之,先将皇帝忽悠过去再说。   子婴却惊了:“从海上过去设县?这会不会……实不与名符?”   黑夫摊手:“陛下说了,要吾等必须走陆路抵达北向户?”   子婴回想秦始皇接见他时说的每个字,小心捋了一遍后,摇了摇头:“这倒是没说……”   “这不就行了,本侯先前奉陛下之命,助公子扶苏打沧海君,靠的也是海船,海船抵达之处,尽为大秦国土,这次也一样。”   黑夫朝北方拱手:“事后,我自会向陛下上疏,赫赫大秦,不应以海为墙,而当以海为路,以海为疆!陛下之国,不仅东有东海,如今,更南有南海矣!”   ……   与此同时,番禺西南数百里外,秦军的船队,已渡过了短短的琼州海峡,抵达了“珠崖岛”,停泊在岛屿西北的一处港湾里。   “哪怕是走得最远的商贾,也从未到过此地,南越人也未曾涉足,昌南侯是怎么知道,这有个岛的?”   徐福满腹狐疑,他一开始以为这是片崭新的广袤陆地,直到奉命探路的几艘船绕着它转了一圈,证明的确为岛屿。   如此一来,徐福对黑夫的敬畏,又多了几分,不论是三韩东南的扶桑岛、闽越以东的夷州岛,还是眼前的珠崖岛,皆被昌南侯一一言中。   扶桑岛,是徐福在海上寻仙时,听三韩人提及过的,但后两个岛,距离他太远,无从知晓。   一次还好,但连中三次,在徐福眼中,黑夫当真有鬼神之能了。   和他这种料事如神的神通相比,他们方术士半真半假的骗术,真是雕虫小技也!   不过,这片岛屿在徐福眼中真是荒蛮无比,处处是椰树,密林,沙滩,海鸟,黑色的礁石悬崖,已经快到深秋了,依旧日头酷热,晒得秦军楼船之士脱皮,海风还大,爱海的徐福也轻易不想钻出船舱。   “南服荒缴,不值一钱。”   徐福下了定论,不知道两千多年后,全国人民都会涌到这买房。   船队在岛屿西北停泊避浪的时候,偶尔见到几个纹身裸体的野人,语言和南越人有很大区别,根本无从沟通。不过,他们也无猎头恶习,性格温顺,见到秦人也不怕,整个部落跑来海边瞪大眼睛观看,最后见到巨大的楼船,八成是将他们当成了神灵,竟匍匐而拜……   等秦兵上岸探索一番后,发现此处地势平缓,除了海边的沙土不生五谷外,内陆竟也有些淡水溪流,可种水稻。   徐福和几位楼船都尉商量了一下,最后决定,要不就在这里留下驻军吧?   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留兵设治,当然是无利可图,完全是为了满足秦始皇“南尽北户”的疆域愿望。   这时候,徐福想起来一事,便回到船舱,从船壁上的小匣里,小心翼翼取出了一个……锦囊。   这是数月前,昌南侯在他们离开时,暗暗授予的……   “准备驻兵立县前打开。”这是黑夫的嘱咐,将其塞进徐福手里,脸上满是俏皮的笑意。   本以为是什么机密要事,甚至是针对任嚣的夺权计划,但打开后,徐福却大跌眼镜。   “至岛上后,不论决意在何处设县,必使五百人入驻,不可多一人,亦不可少一人,县名‘临高’,切记!”   “临高?”   这是什么意思,徐福有些发愣,看看此处地势,除了海边的悬崖,也不高啊!   但昌南侯越是神秘,徐福越是畏惧,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最后恍然大悟。   “这莫非,是一种地相堪舆之术?”   所谓地相堪舆之术,乃是关乎都邑、宫殿、住宅、村落、墓地的选址、座向的学问,创始人乃周公旦,他曾为周武王卜地,卜涧水东、瀍水西,惟洛得吉兆,最后选了洛阳为东都。   在数百年间,掌握这门学问的人,都为官府服务,专门替君王选择陵寝宫殿,寻找好的土脉,好让子孙受益。   阴阳方士也精通此道,徐福自不例外。   他想起来了,昌南侯除了建公厕,施屯田外,还有一大爱好,那就是给占领的新疆土取名。   从最初的南昌,到贺兰山东麓的富平县,海东的汉城,乃至于南宁、珠崖,最后是临高!   昌南侯之所以能从黔首成为君侯,并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料事如神,或许与这些地名有关!八成是得了高人指点,推算阴阳五行,在东南西北各地给新城命名,最后连成了八卦,源源不断创造运势……   “一定是这样!这就是昌南侯的秘密!”   徐福极为兴奋,立刻拿出纸笔,将这些地名按照方位一一写下,用阴阳方术推算起来,还一边想道:   “若能推算出来,我就能知道昌南侯的命脉,掐住他的七寸,破了他的运势,再逃得远远的,不必再像一只笼中鸟般,听其指使,惶惶不可终日!”   但推算之后,徐福却皱起眉来。   什么乱七八糟的!他根据这些地名演算出来的方位易卦,极其混乱,让人摸不着头脑。   折腾一天后,徐福泄气了,失落地想道:   “看来,以我微渺之智,还是无法破解这无上妙术啊……”   他转而担心,自己的反复之心,会不会已被昌南侯掐指一算,觉察到了!   徐福立刻将这锦囊小心翼翼收好,甚至还上了炷香,稽首再三。   “昌南侯,切勿误会,小人只是一时好奇,绝无叛心!”   可惜,徐福不懂这个梗。他不知道,黑夫的秘密,还真就藏在锦囊上的那句话里了:   “我是穿越者!”   ……   到了次日,徐福安排所有楼船之士抓阄,抓到黑阄的五百人,就在这里留一年,作为驻军,还为一个倒霉的五百主颁发了昌南侯的爰书。   他满口官腔地说道:“从今日起,汝便是临高县假令,此县隶属于新设的南海郡,等制了印信符节,自会送来。”   稍后,在五百人悲苦的目光中,徐福和船队离开了此地,向北边的半岛驶去,他要尽快回番禺向昌南侯报捷:“大秦疆域,已南尽北户!”   而黑夫,也才好向咸阳交差。   是夜,船队已抵达半岛,停泊过夜。   徐福又忍不住,在船上对着黑夫命名的各处地名演算多时,仍毫无头绪,烦躁间,披着衣裳,走到甲板上,仰望群星……   今夜无月,亦无云,视野极其空旷,与大海一样深邃的夜空中,少了城邑人间灯火争辉后,徐福可将一整片星辰银河,尽收眼底。   但即便徐福能轻松说出那些主要大星和星宿的名:紫微、荧惑、心宿二,但却没办法将如沙粒般不可胜数的繁星。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   徐福有些顿悟了,想起了庄子里的这句话,这就像他虽然精通地望堪舆,却搞不懂那与地名挂钩的神秘术数,无法破解昌南侯的秘密一般。   也罢,蚍蜉撼树谈何易,不挣扎了。   但就在徐福准备回去睡觉时,一个奇异的星象,却吸引了他的注意。   有一颗红色的星,偏离了原本该呆的位置,却挪移到了万不该去的星宿!   徐福有些惊讶,连忙跑到船舱里,洗了把冷水脸,再出来定睛一看,更是大惊失色。   那四个字,那四个历代天官忌讳莫深的字,脱口而出:   “荧惑守心!” 第0705章 荧荧火光   “荧荧火光,离离乱惑,好,真是好天象!”   九江郡巢湖,湖泊中心的岛屿上,指着天上位置相近的两颗星,范增仰头笑得胡子直打颤,头上的白发狂乱地飞舞。   站在一旁的桓楚打了个寒颤,深秋的风猛烈得就像狼嗥,平坦如镜的湖面尤甚,他裹了两层衣裳都受不了,这瘦巴巴的老骨头却顶着风站在这狂笑,真不愧是疯子……   在桓楚眼里,范增本就是个奇怪的人,他们这支流亡于草泽之中的队伍,最初是大江上的水匪,由一些不容于秦朝官府的轻侠组成,干着小打小闹的劫掠勾当,领头人自然是桓楚,他是江东著名的豪侠,曾是项燕的旧部。   三年前,项氏遭难,当家人项缠逃亡,在关中的项梁被押赴北地。举族星散,名叫项籍的项氏少年只身南下,加入了水匪。此子虽然年轻,却天生巨力,短则持剑,长则使戟,能敌十人,他们开始在江上做大做强,但旋即遭到官府追剿,损失不小。   桓楚与项籍本打算拉着剩下的人,跑到项氏故旧较多的会稽郡去,但恰在此时,居巢人范增只身前来,这老头故意被捉,见到了二人,笑呵呵地说道:   “老朽来从汝等一同反秦。”   听这个头发斑白,年近七旬的老头子说这番话,桓楚只觉得好笑,正好板起脸和范增讲一讲“造反不是请客吃饭”,谁料这老朽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和项籍不得不肃然起敬。   “三十年前,我曾在春申君门下就食,不听我策,故为李园所杀。”   “二十余年前,我曾为上柱国宾客,为其献策,破秦李信军。”   上柱国,自然是项籍的大父项燕,项籍虽悍勇好杀,但至少是从小受过贵族教育的,既然是家族故旧,少不得要彬彬有礼,给范老头松了绑。   谁料老头儿喝了碗热鱼汤,开始对二人指手画脚起来。   范增准确预料了,随着第二次南征开始,秦军胶东舟师,定会调到会稽,建议项籍、桓楚去那边肯定是送死,不如到巢湖落草。   “巢湖之水,周四百余里,占英、六、舒、居巢四县之境,纳诸水而注之江,奠淮右,阻江南,吴楚曾争衡于此,汊港大小三百六十,便于藏兵用兵,其湖中焦岛有贼寇盘踞,若能夺而占之,则可以此为据点,招纳淮南江东子弟来投。”   老头儿说的倒是有理有据,二人商议后,接纳了范增的提议,一行水匪由江入巢。   范增本就是居巢人,熟悉当地形势,项籍勇不可当,带着众人,杀得湖中贼寇哭爹喊娘,他自己就斩了数十百人,剩下的水寇怕了这魔王,皆降服。   他们很快就在巢湖站稳了脚跟,也避免了会稽震泽诸寇惨遭任嚣路过时顺手剿了的命运。   经过此事,项籍是彻底对范增心服了,将其当做师长。就在去年,项籍年满二十岁的时候,范增还按照楚国的传统,给他行了正式的贵族冠礼,给项籍取了一字。   “羽!”   “项氏虽残,却未曾消亡,有孙项籍,止南方之阜。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天下形势,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故字‘羽’!”   这便是范增为项籍量身定制的计划,在巢湖隐忍,以待时变,而不是像齐地诸田一样,贸然举事,结果死得一干二净……   从那以后,项籍开始尊称范增为“亚父”。   即便成了巢湖方圆四百里最大的一股盗寇,苦于秦朝劳役的淮南子弟闻之,多欲来归附,但他们依然上不了台面,一旦离了巢湖,连九江郡兵都敌不过,项籍心心念念的“反秦大业”,看上去是那么遥遥无期。   而范增也整日披着蓑衣,坐在湖边钓鱼。   但桓楚曾见过,老头儿任凭鱼儿上钩,就是不提杆,反而看着湖水怔怔发呆,鱼儿脱钩跑了他不管,水鸟停在斗笠上拉屎也不管,还美其名曰:   “所思非鱼,乃天下形势也。”   直到今日,原本枯坐岸边“推演天下形势”的范增,忽然仰天大笑,将一旁朝湖里撒尿的桓楚吓了一跳。   而让范增如此兴奋的,自然是眼前这天象了。   “荧惑守心,是荧惑守心!秦国果然是要乱了!”   范增高兴地将这件事分享给桓楚,却换来桓楚一脸懵逼。   “什么是荧惑守心。”   他们这些轻侠大老粗,当然不懂观星之术。   范增只得指着天上的星星,从头解释道:   “心宿,乃东宫苍龙七宿之一,由三颗星组成,是天帝施政之所。心为明堂,大星天王,前后星子属是也。其中,最明亮的心宿二(天蝎座α星),又称大火星,七月流火是也,为天帝象征……”   “而荧惑星(火星),以其荧荧似火,且行踪复杂,顺逆不定,忽东忽西,时隐时现,快慢不均,令人迷惑,故称之为‘荧惑’。天官星占家以为,荧惑主战乱,其占辞与兵、丧、饥馑、疾疫等灾害有关,乃兵灾凶星!”   “荧惑乃不祥征兆,而在心宿附近徘徊逆行,称之为守。”   荧惑和心宿二是全天最红的两个天体,若两“火”相遇,则双星斗艳,红光满天,是重大灾难降临的前兆,亦是天官认为,最险恶的天象之一。   但即便范增说到这份上,桓楚依然挠了挠头,没听太明白,不就是两颗星星靠近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范增只好直接打比方:“心宿,象征着秦始皇帝和秦国官府,荧惑冒犯其境,意味着秦国定会出大事!大人易政,主去其宫,秦始皇帝,恐有亡故之灾,而秦国也将大乱!”   “这能当真?”桓楚将信将疑,对天象决定一国兴衰这点,不敢苟同。   范增也冷静下来了,捋着被风吹乱的胡须道:“事在人为,但值此征战不休,纷乱疲敝之际,荧惑守心天象重现于世,天下定会人心思动。想必此时此刻,不止六国遗士奔走相告,秦国朝廷也乱成一团了吧?有的人会乘机面刺秦始皇帝,而更多人,恐怕要开始猜测,这将要祸乱于秦的荧惑星,究竟是谁……”   就比方说,赤色,那是楚国的颜色,他们完全可以宣扬,这星象,当应在楚地,就像那预言说的一样,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据范增所知,最早一次荧惑守心的天象,是在周宣王时出现的。伴随着异相的,还有“日将升,月将没,厌弧箕服,实亡周国”的童谣,意为,卖桑木作的弓箭之人,即灭亡周国者。   世谓童谣,荧惑使之,周宣王大恐,在国都追捕制弓之人。结果一对做这行的夫妻逃亡时,捡到了周王宫人遗弃的“妖子”,带到褒国,取名褒姒,又来周幽王攻打褒国,褒姒又被献给周朝……   据说褒姒便是荧惑所化,导致了周幽王时的兵灾,赫赫宗周,毁于一旦。   范增总算理顺了胡须,仰头笑道:“而这一次,那亡秦的荧惑星,又将应在谁人身上?”   “当然是我!”   二人身后响起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却是带着轻侠、水寇们操练了一天的项籍,用冰凉的湖水沐浴完毕,来到此地。   青年身高八尺二寸,头扎赤帻,双眉如剑,已蓄起胡须,看上去比实际的二十二岁更大。他力能扛鼎,锐气过人,纵然是刀口上舔血的桓楚也要忌惮几分,不敢与之对敌。   而最特别的还是其眸子,竟是世间罕见的重瞳!   范增却是知道缘由的,当年项燕长子生下这孩子时,因其重瞳面相有异,故秘不示人。   当时正是项氏与楚王负刍关系紧张时期,有谣言称“项氏孙将代为楚王”,欲离间负刍与项燕,所以项羽从小就被养在下相庄园,家里人将他当宝贝,外人却极少见到。正因如此,后来项梁才能让项庄李代桃僵,冒充项籍带去关中而不被发现。   谁能想到,此子,竟成了项氏最后的指望。   项籍来到湖边,一对重瞳之目盯着天际上两颗争奇斗艳的红星良久:“亚父,你说这颗星,它代表着什么?”   范增道:“荧惑主战乱,其占辞与兵、丧、饥馑、疾疫等有关。”   项籍握紧了手中的戟:“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这些,都是十年前,秦人带给楚国的。终有一日,籍亦当将战争带到关中,带到咸阳,将这些事,十倍百倍,还给秦国,还给赵政!”   他大父为王翦所戮,家族战死者不知凡几,亲父也死于秦军之手,最敬爱的仲父被逼着迁徙入关,如今生死未知,连下相的家族庄园,也被秦军查抄焚毁,延续了数百年的项氏,几乎族灭……   项籍与秦的怨,只能用“国仇家恨”来表述,如同死结,须得其中一方彻底消亡,才能平息。   “我就是荧惑星!”   项羽举起长戟,指着心宿中,最明亮的天帝星,将它想象成自己的仇人,秦始皇。重眸里,好似也闪着赤色的荧荧火光!   “非但要侵其宫,隳其庙,族其族,亡其国,更要取而代之!做这宰割天下的霸主!” 第0706章 我劝你谨言慎行!   范增预想的没错,随着天上出现荧惑守心的奇景,此时的咸阳,已是一片人心惶惶。   最先炸开锅是专门负责监控星象的天官和太史,官吏们慌成一团,接着是硕果仅存,对观星略有研究的几个儒生,他们或幸灾乐祸,或忧心忡忡,一时间,士人们对这异象的讨论,喧嚣尘上。   但很快,随着御史府和廷尉一道冷冰冰的禁令,整个咸阳再无议论之声,噤若寒蝉。   “百吏黔首,不得妄议星相!”   但想要当这件事没发生是不可能的,虽然博士们吸取喜等人的教训,不敢再面刺秦始皇,提儒家最擅长的“正刑与德,以事上天”,但私下里,却暗中在已卸任博士的淳于越家聚会,议论此事。   但让淳于越没想到的是,几个弟子前脚才走,后脚,就有狱吏找上门来,不由分说,将他缉捕到咸阳县寺!   来到咸阳丞阎乐,也就是赵高的女婿面前时,淳于越还在按着自己高高的儒冠,极力争辩。   “吾等未曾饮酒!”   群饮,淳于越以为这是咸阳县逮捕自己的理由,或是哪个嘴碎的邻居将他们告了。   群饮罪在商鞅时曾实行过,后来随着秦国沟渠畅通,粮食产量提高,一度松弛。   但自从今年春天,秦始皇应大夏国之请,令李信率军民六万,牛马数万头出玉门关西征,欲将西域南北两道纳入治下,希望明年能翻越葱岭,深入大夏西边的“条支”,寻找真正的西王母邦。   张掖郡初建,粮食产量很少,只能从关中千里馈粮。大量存于仓禀的粮食源源不断向西供应,素来号称“天府之国”的关中陆海,半年内,粮价也翻了两番,并有继续上涨的趋势。   于是,为了节省粮食,御史府修订了律令,重申禁酒之令,尤其是三人以上的群饮,抓住一次,罚金四两!   咸阳丞阎乐却笑了笑:“淳于先生,汝等是否饮酒,本官还能不知道?”   接下来,阎乐做了一件让淳于越震惊的事,一张画卷在他面前铺开,上面画了一个居室,里面坐着五个人。   “淳于先生,你来看看,这画师画工虽差了点,但这着白儒冠穿黑儒服,正襟危坐在榻上的,是你没错罢?”   接着,阎乐一一指着那些人,不但点出其名,连他们穿的衣冠,当时在淳于越何方,面前的案几上摆着几个果子,都说得一清二楚。   更令人骇然的是,就连五人的对话,也被简略记了下来,里面当属淳于越的最为详细。   “接下来,我念,你只需要点头摇头,看这是不是你说的话……”   阎乐捧着书简念开了:“你说,星辰之变,表象之应,以显天戒,明王事也。”   “又言,邦大旱,毋乃失诸刑与德乎?天有灾异,缘由是国君失德,这荧惑守心亦然,乃是皇帝陛下废先王之道,弃百家之言,妄开边衅,不行封建所致的,你还说……”   淳于越听得面色惨白,捏着拳头道:“够了!我认,这的确都是我说的。”   他明白了,要么是咸阳狱吏已经神通广大到躲进他家,监视一举一动,要么就是那四个儒生里,有人事后向官府举报……   “但老夫说这一切,都是为了大秦能长治久安,万世延续啊!”   淳于越觉得自己很冤枉:“殷周两代,之所以能延续千馀岁,都是因为分封子弟功臣,自为枝辅的缘故。如今陛下广有海内,疆域远超九州之外,而各位公子却只是匹夫,无尺寸之封,万一以后朝中有田常、六卿之臣,朝廷没有诸侯相辅,何以相救?这荧惑星,便是警告,警告陛下,纵然不封六国故地,那海东、岭南、张掖甚至是西域,总可以分封点公子过去吧……”   “一个字不要漏,都记下来!”   阎乐却高兴地打断了淳于越的话,对一旁记录的小吏道:“这个愚儒,又在说三代之事,又在以古非今了!吾等身为忠臣,定要将其党羽统统揪出来。”   淳于越大怒,也顾不得体面了,起身指着阎乐鼻子骂道:“你!你这面谀酷吏,非忠臣也!”   阎乐将鼻尖上的唾沫一擦,冷笑道:“你还自诩为忠臣?你以为,为何会有人事后胆怯,将一切禀报官府?还不如汝等说了不该说的。与汝交谈的儒生言,荧惑守心,大人易政,主去其宫,陛下恐有亡故之灾,言罢,还面有喜色,说某位公子可登基矣,天下当安……”   “心怀叵测,公然咒骂陛下短寿,开始期盼新皇继位,这也是为了大秦长治久安?”   “这……”淳于越哑然,当然他们说高兴了,有些忘乎所以。   阎乐板起脸,厉声喝道:“淳于越,我奉劝你,谨言慎行!你的一言一行,都当作为证供,上交廷尉,面陈陛下,定汝等之罪!”   ……   虽然荧惑守心的天象很快就消失了,但它带给咸阳朝野的震动,却久久未熄。   八月底,咸阳丞阎乐向秦始皇禀报,说前博士淳于越在家聚集儒生,以古非今,更有叵测之言,一切都记录在案,交予皇帝过目。   秦始皇随即下令,兴大狱,将淳于越及涉案人员逮捕,同时拘禁“挟书律”事件后,咸阳硕果仅存的数十博士,得了皇帝允许后,阎乐甚至上公子扶苏的府邸抓人……   一时间,人心浮动。   就在这微妙的时刻,低调度日,轻易不开府门的昌南侯府,迎来了一位步履蹒跚的客人。   蹒跚是因为胖,虽然家就在尉府隔壁,但因为糖吃太多,体重已向250逼近的张苍,依然累得气喘吁吁,坐在叶子衿迎客的小厅里,连喝了几大碗黑夫从南方送回来的“茶”。   饮罢茶汤,张胖子才满足地说道:“这南方叶子泡的水,虽有些涩,倒也解渴。”   叶子衿让女婢为张苍续上,介绍道:“这些野茶,乃是豫章、会稽、闽越丘陵才有的,良人率军伐闽越时,天久不雨,大军口渴难耐,有士卒摘取路边树叶含在口中,竟能生津,初时有些苦,等走到水源处饮水,却有回甘,遂命名为茶……”   张苍肚子里装的不仅有肥油,还有学问,诗经什么的,张口就来:“谁谓茶苦,其甘如荠。”   他促狭地笑道:“黑……昌南侯最喜欢取名,但每次都取得难听,总算稍微雅观恰当一次了……”   叶子衿也忍俊不禁,但她知道,张苍今日登门,绝不是叙旧的。   果然,张苍道明了来意:“近来因那荧惑守心闹出的事,尉夫人应也有所知晓罢?”   叶氏道:“略有耳闻。”   张苍叹了口气:“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夫子荀卿说过,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应之以治则吉,应之以乱则凶。夫日月之有蚀,风雨之不时,怪星之党见,是无世而不尝有之,都是自然之事罢了,何必大惊小怪。”   但举世之内,除了黑夫外,能认同这句话的人不多,就连同门的李斯和浮丘伯,也跟张苍聊不到一块去。   虽然张苍很想大声告诉皇帝,告诉世人,就是星星正常运行的轨迹,给我一些时间,老子能将它为何偏离,多久偏离一次推算出来!   但张苍许多年前在泰山顶上吃过一次亏,知道装睡的人是喊不醒的,世事复杂,他虽能证明,别人却也不信,反而要堵上他的嘴。   现在不是说得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完全不能说,不可讨论,朝廷已经到了周厉王时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程度了!   更让他揪心的是,先是半年前的墨家数人遭流放,如今又是儒家倒霉,物伤其类,自诩为文士的张苍虽然对政事不太关心,却也看出来了,这两次事件,都有点针对公子扶苏的意思啊。   张苍对这位尊重诸子百家学问,爱时仁贤的公子挺有好感的,见他陷入困境,而诸大臣都噤若寒蝉,只觉得如鲠在喉,根本无法安心呆在书斋里做学问。   思来想去,只能来尉府打听打听,黑夫什么时候能回咸阳来。   他对黑夫有种知己般的信任,觉得只要他在咸阳,这些乱象,或许都有解决之策。   再不济,也能听听叶氏的看法,张苍曾听黑夫酒醉夸口说,叶子衿对政事的敏锐,比他还强……   叶子衿最初不言,直到张苍再三询问,才让女婢都出去,只留大儿子破虏在屋内玩耍。   “既然大兄非要问我,那以妾的愚昧之见,陛下如此英明睿智,他会不知道墨者、儒家与公子亲密?”   “这……”张苍心里寒意直冒,知道又故意翦除,难道皇帝是忌惮公子在东征后颇得士心,羽翼渐丰,受到了威胁?   叶氏猜到他所想,笑道:“大兄勿虑,还不至于此。”   这时候,却传来一阵孩童哭泣声,却是二儿子伏波午睡醒了,哭着要妈妈,由傅姆抱进来,叶子衿便将他抱在怀里,摸着儿子的头,笑道:“这世上,没有父母是不爱子女的,大兄博学,肯定知道孟母三迁的故事吧?”   张苍当然知道,据说孟子少时丧父,由母亲扶养长大。他们家离墓地近,孟子和小伙伴学着来哭丧人,学了些祭拜之类的事,在坟头戏耍,于是孟母说,这个地方不适合吾子居住,遂搬迁。她将家搬到集市附近,孟子又学着做买卖和屠杀之事,于是孟母再迁,直到搬到学宫边上,孟子开始学着儒生,揖让进退,彬彬有礼,孟母这才满意,定居下来。   他有些明白了:“夫人的意思是,在陛下眼中,儒、墨,就如同孟氏前两次居住之地,那些丧葬、商贾狗屠之辈一般,乃损友也,故要将其从公子身边,一一逐走?”   不过这也太粗暴了吧,而且很容易引起旁人不好的想法。   但这就是秦始皇啊,做事完全是不讲道理的,既然公子扶苏身边老是聚集着儒墨之徒,赶走一批又来一批,那就索性彻底干掉吧!   摊上这样的父亲,扶苏这当儿子的,是真的难啊……   叶子衿道:“不止是公子身边的损友,如今的陛下,恐怕已将儒墨,当成是扎在肉上的刺,必须拔掉吧……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当然,这只是妾的一点粗陋之见。”   张苍却觉得极有道理:“那依尉夫人看,公子扶苏现在该如何做才好?”   叶子衿沉吟了,黑夫曾来信嘱咐过叶氏,低调行事,不要招惹任何势力,等他消息,眼下咸阳的水又要沸腾了,而南方还迟迟无信,她很无奈,只好想办法,给这炭炉降降温了,借张苍之手,或许可以……   于是叶氏摇头:“在这时候,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容易犯错,唯独一件事是不会错的。”   张苍追问:“什么事?”   这当口里,大儿子破虏削了一个果子,献宝似地递给母亲,叶子衿笑吟吟地夸了他,接过果儿。   “当然是儒家、墨家、法家,乃至于天下人都觉得没错的事情了……”   她将儿子削的水果捧在手心,有些炫耀地说道:   “孝!”   ……   张苍结束了对尉府的拜访后,在路口徘徊许久后,最后一跺脚,往公子扶苏府上而去!   到了次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上了一道奏疏:   “心宿三星,非止帝星,亦有子属之星二,荧惑守心,逆行而过,此乃儿臣用人不当,阿房久不能完工,招致的天警!今儿臣已尽逐腐儒,使其各归其家,望父皇为天下计,勿要动怒,保重玉体……” 第0707章 月将升,日将没   “虽无太子之名,但长公子已有嗣君的器量了。”   得知公子扶苏向秦始皇帝上的奏疏后,御史大夫茅焦松了口气。   这一年来,茅焦年岁渐长,身体不太好了,久病在家,连御史府的事都只能移交副手去做。   这次荧惑守心,引发了剧烈的朝局动荡,淳于越等人被捕,也牵连了公子扶苏,茅焦忧心不已,无奈病笃,帮不上忙。   好在,扶苏的表现很合格,主动揽过,将异相的原因归结于自己。   荧惑守心是天象示警,是不祥之兆,乃人君失德所导致,将祸及人主,这是所有人的共识。   但这样的灾祸,通过禳祷,是可以转移的。   茅焦知道,上一次史书有载的荧惑守心,是春秋时的宋景公。   宋国正是心之分野,景公忧心忡忡,请来的卜者子韦说,可以将错误推到执政身上。宋景公认为,太宰是治理国家之人,移之不祥。   又说,可以转嫁到百姓身上,景公回答:“若无百姓,寡人何以为君?宁可独死!”   子韦再建议:“可以转嫁到年成上去。”景公则回答:“百姓饥饿,必死。身为君主,却要靠杀民来求活,那谁还肯把寡人当做君主?寡人命固已到尽头,子毋复言!”   史官认为,因为宋景公这仁君的态度,下诏罪己,而不殃及他人,事情最后有了好结果,此举感应天心,荧惑星有所移动,反而为宋景公增寿二十一年……   罪己,这是种不错的法子,但秦始皇帝,他是绝对不会低头的,不管是对臣子、百姓,还是对苍天!   在这尴尬的当口,扶苏能站出来揽过,相当于给了皇帝一个台阶下,就好像在你队友一波迷之操作导致团灭,大家陷入尴尬时,大声说:“我的我的!”   病笃中的茅焦也不由击节赞叹:“传闻武王于灭商次年生重病,周公即向祖宗太王、王季、文王祈祷,愿以身代死。后将书写祝词的典册纳入金縢之匮。今日公子自承荧惑之灾,此举有异曲同工之妙,是为纯孝也!”   有了扶苏带头,其余诸公子及满朝文武纷纷开始抢过,左右丞相、廷尉都向皇帝上书,说都是臣等做错了事,导致天象有异,请求秦始皇惩处,解除他们的职务……   但群臣热络的奏疏,却统统石沉大海,被秦始皇留中,不答应,也不反对,更未对这件事有任何表态,只是让扶苏在府中禁足,同时将留在咸阳的儒生,尽数驱散,不管他们在哪个大员家中做食客。   与此同时,秦始皇还信了巫祝的话,开始在全天下寻找“荧惑”的化身。   罪己是不可能罪己的,既然荧惑犯帝星,那将它干掉不就完了!   而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九月中,淳于越等五人被咸阳丞定罪,以诅咒、以古非今等罪责,斩于咸阳之市!   行刑当日,一向高冠儒服的淳于越有些狼狈,萧瑟秋风拂面,他只觉得有些荒唐。   “早知如此,我是不是该学大多数博士,不发一言,或者学叔孙通,一味阿谀逢迎呢?”   荧惑事件,导致爱逼逼的博士被集体拘禁,只有机敏的叔孙通在异相当日,就觉察不妙,连夜借口回家服叔父之孝,离开了咸阳,逃过一劫。   淳于越虽然支持封建,却并非不知道变通,既然皇帝不喜欢大分封,小分封总可以吧?岭南、海东、张掖、朔方,这些边远地方让地方官去和让公子去,有何区别?   但皇帝不管好话歹话,都拒绝接受,他们就无可奈何了。   看着远处垫着脚,静默观看行刑的咸阳民众,淳于越叹息道: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啊!百姓的嘴虽被勉强堵住,但使他们的抱怨变成怨气了,道路以目。正如把水堵住,一旦决口,伤人更多。吾等儒者只是说说而已,可其他人,就不是动口,而是动手了!”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掖,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武王以谔谔而昌,殷纣以默默而亡。唉,可怜这好不容易统一的天下,又要乱了,而秦朝的庙堂,恐怕要遭隳灭了!”   身后被重重一推,刽子手不耐烦地催促道:“少废话,快趴下!”   淳于越被按倒,贴在木墩上的脸,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还有一只地上爬过的黑蚂蚁,触角晃动。   风吹来,他打了一个寒颤……   “只是不知道,那天的秋风,会不会像今日这么凉!”   ……   “还是未能救下淳于先生。”   被禁足在府邸的扶苏听闻淳于越等五人死于市,长叹一声,重重一拳打在墙上。   扶苏还是仁善,不止是想要摆脱受疑的处境,还想救淳于越等人一命。   “此乃彼辈口不择言,自取其死,公子能脱身已万幸,切不可表露出不满来!”   一位长须及胸的老者劝慰扶苏,满口洛阳雅言,此人人称董公,乃洛阳新城三老,素有贤名。   几年前扶苏东征海东,一路上抽空造访贤才,收为幕僚,他路过洛阳时拜访过董公一次,当时董公觉得扶苏幼稚,一点出山的意思都没。扶苏归来时又再拜,董公态度好了些,但还是不欲搀和。   直到喜案发,扶苏巧妙施救,董公听闻此事,才改变了看法。眼看天下疲敝,朝廷用民过度,不少关东人开始倒向暗中图谋的复国者。也有些人不希望天下大乱,则把爱士爱民的公子扶苏当做了指望。   这回,当扶苏第三次派人来邀请时,董公不顾家人反对,辞去三老之职,来咸阳投靠。   岁余过去了,他俨然成了扶苏的首席幕僚,效周公以身代死,释皇帝之疑的法子,就是董公想出来的计策。恰逢那一日张苍来访,他是扶苏府邸的常客,以“孝”说之,与董公不谋而合。   当听张苍吐露,这是昌南侯夫人的主意,董公啧啧称奇,认为叶氏是一个奇女子……   只可惜,那计策,也只能让扶苏顺利着陆,却保不住别人。   扶苏还在痛惜淳于越,董公却已看明白了,近半年来,秦始皇杀儒者五人,其目的,其实不在于惩罚他们的“诅咒”之言,而在清扫扶苏身边的儒家势力。   去岁以来,皇帝削减阿房宫人手,却加速骊山陵的建设,或许是想通了,长生难求,人终有一死。   但这并不意味着,骄傲的秦始皇能接受自己尸骨未寒,就有儒者跑到朝堂上,对这三十余年的施政大放厥词,继位的二世皇帝也为儒生所惑,改弦易辙,彻底摒弃专断、法政、郡县,走周朝封建的老路……   秦始皇希望,二世皇帝,是一位专断的君主,能将郡县体制原模原样继承下来。   君虽易,而制不改,如此,方能持续万世。   或是担心扶苏心软耳也软,秦始皇开始提前布置,他打击墨家,驱逐儒家,收紧言论,让李斯主持,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四年前,黑夫在胶东好不容易为诸子百家争取到的一点点生存空间,彻底被封死了……   “公子,如今之计,唯孝唯忠,唯恭唯敬!现在只有这样做,才不会犯错!”   在董公看来,行百里者半九十,扶苏虽然是顺位第一的继承人,却从未胜券在握,事不论大小皆决于上。若秦始皇觉得扶苏做不到这点,仍可能会功亏一篑!   “我敬爱父皇,也害怕夜晚。”   扶苏在室内踱步良久后,叹道:“但这日头,实在太烈了!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公子必须隐忍,你等得起!”   董公下拜道:“日将没,月将升!若陛下是炽热烘烤一切的太阳,公子便是那轮温润的明月,但,必须等啊,明月,万不可与太阳争辉!”   ……   荧惑守心,并不会让天下立刻动乱,但却使本就叵测的人心越发不安。   在这历史的拐点,天下人的选择各不相同:黑夫选择另起炉灶,隔岸观火;项羽打算乘火大时举事兴兵,夺回故国宗族的荣耀。   而在咸阳左近,儒生们犯了老毛病,忍不住窃窃私语,落得仓皇受戮;阴谋家们暗中窃喜,希望水越混越好;扶苏及其幕僚则选择继续隐忍。   而有的人,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他们必须尽快动手!   “岂能干等着太阳落山?”   墨者中,最为激进的适林,在秘密集会的地方,对杨毅等师兄弟慷慨陈词:   “唐尧之时,有十日并出,焦禾稼,杀草木,而民无所食。猰貐、凿齿、九婴、大风、封豨、修蛇等凶兽,也乘机出没,残害天下人。”   “尧乃使后羿诛凿齿于畴华之野,杀九婴于凶水之上,缴大风于青丘之泽,上射十日而下杀猰貐,断修蛇于洞庭,擒封豨于桑林。万民皆喜,置尧以为天子,而羿为英雄!”   他指着外面,那轮追求万寿无疆,希望自己永不陨落的夕阳道:   “如今,为了使其不再为害天下,吾等当效后羿,挽强弓,将这灼灼烈日,射下来!”   “秦始皇帝,必须被杀死!” 第0708章 罚天子之剑   墨者们认为,自己与只会将匕首藏在地图里的荆轲,以及雇大力士扔铁锤,心存侥幸的张良不同,做事不是一拍脑门,而是经过精密谋划的。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作为一群工艺党,墨者们在干大事之前,首先要制作适合刺杀的利器。   身为墨者,从小学习的东西有三:墨经教义、个人武艺、匠作技术。世上有百工,百余秦墨也各有专精,一般一人只带一两个徒弟,将技艺毫无保留地传授。   其中,攻金之工六种,春秋时,筑氏执下齐,冶氏执上齐,凫氏为声,栗氏为量,段氏为馎器,桃氏为刃……不过随着时间流逝,这些工艺也渐渐扩散,不再被某个家族单独掌握。   墨者中,对锻造兵刃最着迷的,当属一个名叫“艾季敖”的赵籍墨者。   当唐铎、适林等人拉他入伙时,艾季敖欣然应诺:“我父曾随赵国名匠徐夫人学锻剑,一同打造了徐夫人匕首,正是荆轲用来刺秦始皇的器物,萃了毒药,见血封喉,只可惜荆轲掷剑之艺不精,扔歪了……”   赵国灭亡,艾翁死于城墙之上,艾季敖成了孤儿,被墨者收养。如今参与刺杀秦始皇帝,也算继承祖师爷旧业,艾季敖很上心。   虽然墨家遭到打压,但在秦朝军工系统的影响力仍在,除了巨子程商留在咸阳外,其余弟子,多被安排到上林,协助扶苏修阿房,更有不少人在周围的工坊任小官,艾季敖便是铁官匠师。   利用职务之便,他花了月余时间,费心打造了一种精妙的武器,并在九月中秘密集会时,展示给兄弟们看。   为了演示那武器之妙,季敖特地脱了短打,穿上着一身明显嫌大的宽袍大袖,一路翩翩走来,揖让有礼,但配上略显丑陋的脸,使人发笑。   但就在他走近稻草扎的假人时,艾季敖却忽然抬起右手,一声轻响后,从里面弹出了一把小剑,狠狠刺入了稻草人体内!   众人略为吃惊,检查之后才发现,原来这宽袖子的手臂上,有一个机关,内藏中空的木柄,平时可将细剑藏于其中,靠绳线联动在戒指上,戴在小拇指上,手心弯曲拉动绳线,即可弹出细剑!   “袖中有剑,故名袖剑。”   艾季敖得意洋洋地给他们看,认为这是最完美的刺杀武器,但众人的注意力,却集中在他切掉的右手无名指上……   适林咂舌道:“你这指头,不会是被弹出的袖剑切掉的吧?”   众人闻言一惊,都护住了自己的无名指后退一步。接下来,任凭艾季敖如何解释,说那只是月余前初代袖剑导致的失误,这二代袖剑,经过改造,无名指不再会挡住剑道,大伙都不为所动。   “还可换成刀、弩,发射抓钩,飞檐走壁……”   哪怕艾季敖说破了嘴皮,其他墨者一致认为,这袖剑虽然精妙,还用上了巨子程商被昌南侯启发后以精铁拉丝制作的“弹簧”,但华而不实,整个机关又重又大,佩戴上后手部变粗,非常明显,随时随地可能暴露。   “还不如短小易藏的小匕首好使。”   最后,针对袖剑是否作为刺杀武器,众人按照“尚同”的传统举手表决,结果就艾季敖同意,他的无名指白切了。   经过讨论,墨者们一致认为,除非秦始皇微服出行,否则近身成功刺杀他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劲弩远射其车其人,反倒更有机会。”   季敖虽然失落,但还是服从组织安排,停止手里的活,协助精通守城劲弩制造的适林研发新的利器:以绞盘上弦,能射两百步的强弩!   ……   相比于那些大摇大摆在咸阳城聚会,被官府抓个正着的儒生,墨者毕竟是搞了两百年秘密组织的,参与“诛暴”的墨者,更是一对一联络。   九月下旬的这天,众人得到唐铎传黑纸鸢通知,在尚未造好的阿房宫中,借“学习墨经”为名集会。   经过半年时间谨慎挑选,共有50多名可靠的墨家子弟愿意加入刺杀,占了秦墨总数的三分之一。今日只有11人为代表,加上还没到的唐铎,共12名。   等待唐铎的间隙,对刺杀皇帝一直犹豫的杨毅听适林和艾季敖一直谈论已暗中制好,藏在这座宫殿某处的大弩,叹了口气。   “昔日,公输盘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子墨子闻之,从鲁国出发,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见公输盘。”   “可今日,吾等作为子墨子之徒,却研制起了比云梯更可怕的杀人之器……”   “这些事,秦一统时,不是早就在做了么?”艾季敖蹲在角落,捧着纸印的墨经小本子,嘟囔道。   适林却发现,即便是这十余人里,对此心忧疑虑也不乏少数。   于是他给大伙鼓劲道:“铁矿是不分善恶的,冶炼铁矿得到的铁亦然,铁匠用金铁打造的剑也无罪,削木头的短剑,与用来杀人的剑,本无区别,区别在于用他的人,区别在于所做的事……”   “用来大国攻小国,大家篡小家,强者劫弱,贵者傲贱,多诈欺愚,那这剑便是恶的。”   “若是反过来,用来助弱者御强,用来惩恶扬善,那这剑便是善的!”   “善恶由谁决定?”有人提出,他们一直不能确定,自己做的事,到底是对是错。   “当然是由天决定,由百姓之愿来定!”适林理所当然地说道,开始向众人阐述自己的想法。   “荧惑守心已过去了一月,秦始皇帝听信巫者之言,仍在寻找荧惑星的化身,尤其是应在南方者,那些面相有异的人,多被抓捕审讯。但依我看,这扰乱天下,带来兵祸、屠戮、灭族、丧乱、尸殍的灾星,他不是别人,正是秦始皇帝自己!”   此言大胆,让众人有些吃惊。   “没错,皇帝陛下,他就是荧惑星!自一统后,北征、西拓、东进、南伐,一切征战,皆因其大欲而起,他的乱命暴政,才是引发异相的根源!荧惑守心,这就是征兆,是天志!”   “子墨子说过,天子为暴,天能罚之!”   适林扫视众人:“敢问诸位,三代之暴王桀、纣、幽,此反天意而得罚者也,而顺应天意,惩罚他们的剑,都是谁呢?”   赵尹道:“是商汤。”   杨毅所有所思:“是周武。”   艾季敖收起墨经,起身道:“是暴动的国人!”   适林颔首:“没错,汤、武,还有与吾等一样的国人!不论贤愚贵贱,只要天子为暴,便可诛之!”   “为了挽回这垂垂欲坠的季世,别人不站出来,吾等墨者要站出来,做一次代天对天子施罚的剑。”   他抽出了自己的剑,立誓道:“吾等乃天志之剑,罚天子之剑!约天下之剑!”   十人起身,一把把剑随之出鞘,连艾季敖的短小袖剑也搭了过来,重复他的话。   “墨者如夜,不争俗荣,于今挺身,奉以性命,无惧无退,死亦无悔!”   “吾等的作为,是受天意驱使,故吾等不再是秦墨,而是天下人之墨,也是天驱之墨!”   “好,好一个天驱之墨!”   有人来了,却是唐铎,这位“天驱之墨”的首领依然姗姗来迟,他扫视众人:   “二三子,有机会了。”   唐铎有些激动地说道:“我得到消息,秦始皇年底要出行,来巡视阿房宫,接着西行至雍,以在三十七年正月初一,祭历代秦君之庙,吾等就在那时候动手!” 第0709章 更吹落,星如雨   与历史上没建完的半成品不同,因为需要一个崭新的恢弘宫室让“西王母”入住,秦始皇不惜让墨家参与工程,阿房宫的修筑进程已完成了三分之二。   其规模之大,劳民伤财之巨,不算外围阿城和终南山的建筑。光一个前殿,便东西五百步,南北五十丈,上可以坐万人,下可以建五丈旗,周驰为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表南山之巅以为阙,为复道,自阿房渡渭,方至咸阳……   其中最大的建筑是位于南山脚下的明堂,高二百九十四尺,阔三百尺,有上中下三层,中间有巨型木柱,上下通贯。下层是主殿,中层为供奉西王母的祭坛,上层为圆顶亭子,上立高一丈的涂金铜凤,屋顶铺木胎夹纻漆瓦。   这明堂才刚完工不久,殿中空空如也,但作为皇帝的亲卫,郎卫们尽忠尽责,他们将明堂上上下下都翻了个遍:每一扇门都要打开瞧瞧,万一有奸人匿身,每一块砖都要敲敲,生怕里面是空的。   就算封闭的第三层,中郎骑令李良也要令人打开,搭梯子,亲自爬上去看一眼。   由各种柱橼廊木横七竖八组成的狭小空间里,除了横柱上薄薄的一层灰尘,什么都没有。   “这灰落的。”   李良皱眉,却也放心了,既然灰尘完好如故,并无痕迹,说明这里无人来过。   他也不嫌脏,伸手要来扫帚仔细清扫了一通,这才完成了检查。   殊不知,就在李良扫帚未曾触及的位置,还有一个隐藏的暗门,里头是一间只能容纳一人的小密室,里面已藏了一人。   等李良下去后,一个气孔才被打开,一双眼睛透过这光线难以触及的地方,窥视着明堂正殿。   是墨者适林!   作为建设者,精通机巧的墨者在阁楼上给自己留个暗门,再简单不过。   这些设计,在图上根本看不出来,哪怕最厉害的将作大匠来了,从外面也瞧不出端倪。   墨者却知道,秦始皇帝,肯定会来此处!   “西王母像”,其实就是雅典娜,将在今日,被安放在明堂之中。   那雕像是大夏国送给秦始皇的礼物,得到秦朝将出兵条支的消息后,大夏王十分高兴,从国内派遣能工巧匠,按照“西王母”的模样,以大理石雕刻,精雕细琢,那挺拔的鼻子,那俊俏的脸庞,那灵动的双目,真是惟妙惟肖!   据说西王母像雕成后,陛下对其爱不释手,让人用昌南侯进献的象牙为其装饰,铸金鸾冠冠之,披上柔软的蜀锦,焚着岭南进献的沉香,常与之独处,一呆就是个把时辰,每次过后,都怅然若失……   毕竟,这已是皇帝对长生的最后一点执念了。   而这,也是墨者们行刺成功的唯一机会。   经过抓阄,适林顺利得到了这份殊荣,正好他身材矮小,站在暗室里也不觉得挤。   考虑到在外头行刺,还得辨认秦始皇多达五辆的同款副车,墨者还是放弃了已造好的,能射两百步,但准头堪忧的大弩。   眼下,他手中是只能射五十步,但精度较高的弩,他为了今日,训练了上千次,用坏了十多根弦,务必保证一击必中!   按照计划,在得手之后,适林将用随身携带的燧石,第一时间点火自焚!毁尸灭迹,顺便将这劳民伤财的阿房明堂,也一并烧了!   “天下需要的是轻徭薄赋,停止征战,不需要西王母!”   等待的时间比适林想象中的长,因为巫师卜算,认为安置雕像最合适的时间,当在入夜后,所以直到明堂大殿灯火通明,秦始皇仍未抵达。   虽然有些闷,但适林还是以极强的毅力,忍耐着被灰尘呛到的咳嗽和喷嚏,只拼命揉着鼻子,心里默念天驱之墨的誓言:   “于今挺身,奉以性命,无惧无退,死亦无悔!”   他将弩箭轻轻上弦,瞄准了暗孔,对准了他们精确测量过,足足有三十余步的地方,秦始皇很有可能站在那,站在西王母像前方……   适林想象着伟大如神的皇帝陛下,被自己,一个不知名墨者射杀于血泊中,倒在他心心念念的西王母脚下,不由颤抖。   害怕,期待,但与要离不同,适林不求留名,反而希望自己的名,被永远抹去。   皇帝若死,秦朝中枢会陷入短暂的混乱,但其余墨者,会立刻拥戴扶苏继位。   然后,开创一个所有人期盼的,非攻兼爱、尚贤尚同的治世!   就在此时,车辚辚马萧萧,外面似乎有了喧嚣声。   咚咚咚,敲击柱子的微弱声音响了三下,旋即消失,这是其他墨者给适林的信号:   “秦始皇的御驾,来了!”   ……   唐铎站在公子扶苏身后,看着远处星星点点的“宫灯”渐渐靠近。   这种宫灯是墨者精巧工艺做出来的,以细木为骨架,做成八角、六角或四角型,然后在骨架之间镶以薄纸,让里面燃烧的火光映出来。   本意是在民间普及,取代容易被风吹灭的火把,但如今却成了皇家专享。   “墨者之技,应造福于天下,而不该只造福于一人。”   这是唐铎的想法,但让他走到密谋诛暴弑君这一步的,却是私心。   十年来,秦始皇已彻底驱逐了儒家、黄老,阴阳方士也坑得差不多了,关中百家绝迹,只留下农家和墨家苟延残喘。   在墨者眼中,农家并没有什么高级政治诉求,只是希望拉着贵人一起下地耕田,顺便增产粮食蔬果而已,这与官府的目标一致。   但墨家不同,除了尚同外,墨经上的兼爱、非攻、节葬、节用,都与皇帝的做派全然相反。   “秦政与墨规,本来就背道而驰,分家是迟早的事……”   年轻的墨者认为,秦朝辜负了墨家,但唐铎却不奇怪:两百年来,墨者已经无数次被过河拆桥了,在鲁国,在宋国,在楚国阳城,没有哪个国家,能容忍一支拥有自己武装的组织长期存在,甚至做大做强。   秦墨硬生生拔掉了自己的牙齿,才与秦结合,希望植根于体制之内,但如今看来,他们还是失败了。   既然无法同流合污,那就只好泾渭分明了。   “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现在秦始皇依仗墨者技艺,故还容得一时,但有朝一日,吾等技艺皆通过工学传于工匠,墨者必不见容于秦!”   唐铎见过秦始皇对付诸子百家的手段,到时候,可能就是永远禁绝,子墨子之学,将绝矣!   出于这种危机感,唐铎选择铤而走险,将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   其余墨者是抱着“即便墨者尽灭,也要为天下除大害”的决心。唐铎不然,他希望自己,将作为新的巨子,作为扶立新君的重臣,在公子扶苏的新朝廷里,占据一席之地。进而自上而下,推行墨家之政,让子墨子的理想,不再只是理想!   而这一切的前提,秦始皇必须死!   思索间,秦始皇的车驾越来越近,已经过了阿城,进入前殿区。   六辆几乎一模一样的御车停在明堂前,各自掀开一角,却是五名侍卫,唯独倒数第二的车驾,敞开后,身披裘服的老皇帝缓缓走了下来。   他这半年来极少露面,挺拔的身材依旧如故,但似乎比过去更加瘦削了,左右皆是全副武装的甲士,组成人墙,风都刮不进去。   “陛下万岁!”   扶苏带着墨者、工匠们下拜顿首,等待秦始皇帝进入明堂视察。   墨者谋划已久的刺杀,将在那进行!   但秦始皇只往前走了数步,却停了下来,苍老的皇帝抬起头,看着苍茫夜空。   今天月明星稀,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天上和往常一样,空空如也,有什么好看的?   但秦始皇帝却看怔了,久久未动。   人类的本质是复读机,一个人望天,会引发一群人效仿。   扶苏、群臣、侍卫、工匠、墨者,众人一个接一个抬起头,等看清天上发生什么时,他们的表现更夸张,皆张大了嘴巴,甚至有被吓得瘫倒在地上的。   自打出生开始,还没人见过如此奇丽的景象:   月掩轩辕,漆黑的夜空幕布上,就在不经意间,出现了一点极亮的星光。   亮光越来越大,越来越亮,金灿灿的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如同一支射出的金色长箭,划破天空!   有了带头者,接下来,无数颗明亮的星星开始出现、移动,加速。一颗、两颗、三颗,最后多达数十上百,它们或长或短,或大或小,自东北并南行!   星雨从天而降,像一群天马,放声吟啸,天空不断发出低沉的隆隆声,却不知其落往何处。   唐铎感觉自己牙齿在发颤,星陨如雨,这是极大的不祥!这是对他们的警告么?   放眼望去,满目皆是俯身拜天,瑟瑟发抖之人,唯独秦始皇绝世独立,身影高大而孤独……   少顷,最密集的流星雨已过,但零星划落的仍络绎不绝,秦始皇这才停止仰望,扫了周围一眼,对一旁的郎卫,下了道冷冰冰的命令:   “回咸阳,再将那个说今夜大吉,适合安置王母像的巫师,杀了!”   ……   墨者的诛暴刺杀计划,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流星雨打断了。   咸阳城内,亦被惊得满城鸡鸣狗叫,不得安宁。   唯独坚信“星之坠,是天地之变,阴阳之化,物之罕至者也”的张苍,十分淡定地与他这两年新交的好友,留在咸阳做友好学术交流的大夏人“苏氏”一起,在城楼上观看这罕见的天象。   张苍道:“陨星之事,记载极多,魏国史书里有载,夏帝癸十五年,夜中星陨如雨。《左传》里也称,鲁庄公七年夏四月辛卯夜,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不过那是在四月份,与这十月之交的郧星,似乎来源不同……”   胖子听着满咸阳的哭号,满街向天跪拜的人摇了摇头:“先前荧惑守心,看得明白的人不多,但这郧星划落,却人人皆能察觉,却都恐惧不安。其实,星落在地上,就是石头。在大河、济水之间,时常有坠落的星石,说不定,就是其他大九州落下的碎石,这就如同被海浪卷到岸边的浮木。是自然之事,怪之,可也。而畏之,非也……”   既然张苍与自己交流了中夏对流星的记录,还提供了很中肯的假设,苏氏也不藏,用夹生的中原话,指着流星雨划落的星域对张苍道:   “大夏人认为,那是被海格力斯击败的狮子,由宙斯放到空中,成了狮子座,是为黄道十二宫的第五宫。”   张苍认真地问道:“苏氏,你是大夏最聪慧的智者,你觉得,这是灾异、祥瑞,还是自然发生的?”   苏氏一向不认同巴克特里亚(大夏)其他人病急乱投医,鬼扯雅典娜就是皇帝想找的西王母,想要借秦朝力量,抵御塞琉古王朝(条支)东征的计划,还真将这位战争女神,当成引发特洛伊战争的海伦了?   于是,苏氏便摸着大胡子,开了个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的玩笑:   “或许,是狮子宫不愿意雅典娜被皇帝陛下夺走,发出警告,想将她抢回来呢?”   ……   今天,是秦始皇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夜。远在南方的黑夫,却远没有张苍那么淡定。   岭南番禺,站在城墙之上,黑夫也看到了整个东亚大地,都能目睹的狮子座流星雨,当真壮丽非凡,令南征将士们目不暇接,也呼啦啦跪倒了一片,还以为末日到了。   “荧惑守心,星辰泣血,火雨从天而降。”   虽然身处热带,但黑夫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寒意,良久后,他长长吁了口气:   “凛冬将至啊!”   “而我在南方。” 第0710章 始皇帝死而地分   凛冬将至,黑夫在南方穿着小短打,却有人在东北裹着皮袄子瑟瑟发抖。   这场三十六年末的郧星规模庞大,哪怕在海东东海岸的汉城,也能看到些许。   明明是午夜时分,刘季却笼着袖子,站在简陋的茅庐外,蓄了几年后,他颔下的大胡子又长出来了,这让老刘在深秋里,在脖子上围几条貂尾,就能抵御荒服刺骨的寒风。   天际滑落的星辰,让刘季睁大了双眼,而此时,屋舍内,也传来了女人尖锐的大叫,连绵不绝,音尾拉得极长……   “啊!”   是女人在分娩。   叫声响彻军营,惊走了寨外的麋鹿,引来了饥饿的狼,出没在森林中,眼睛萤绿发光。   刘季往口中灌了一口酒,这能让他保持暖和,屋内的女人又在痛呼了,但刘季却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只关注其腹中的孩子是男是女。   “这次生的娃儿,总该是我的种了吧?”   这两年多,刘季过的并不舒心,先被昌南侯一脚踢到汉城,这里位于海东东海岸,乃是秦朝最东边的领地,只驻百人,后来陆续有数十个男女刑徒隶妾被发配至此,归刘季管辖。   胶东十三家的商船,一年只过来两次,收取为数不多的貂皮、人参,刘季只能带着这些大秦的弃民,在三韩和濊貊的包围下艰难求生。   三十五年的时候,第一艘船运来了刘季的结发妻子,在新婚之夜被他破了处子之身的吕雉。   刘季早不记得吕雉容貌了,只记得她在自己睡过的女人里,不是最漂亮的,却是最年轻,身份也最高——好歹是大户良家的嫡长女,今年才21岁,正值大好年华。   对已经四十多的刘季而言,有这样的老婆来洗衣做饭暖床,可比骚扰流放来的歪瓜裂枣强多了。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下船的时候,吕雉居然牵着一个三岁的孩子,一个小女孩,还将她推到刘季面前,说是他的女儿。   “我没有,不是我……”   刘季习惯性地否认。   他和沛县曹寡妇有一个奸生子刘肥,但那是耕耘数月才有的成果,可和吕雉只睡过一次,新婚次日就匆匆赶赴胶东,哪那么巧,一发入魂?   反倒是听家里过来的乡党说,吕雉在刘家守着活寡,照顾公婆,居田中耨,常有邻居审食其为其劈柴挑水,那小白脸过去就爱慕吕雉,会不会是……   怀疑像是在心里扎根的荆棘,越长越大,刺得心里发疼。刘季怎么看都觉得,这小女子乃吕雉与审食其私通所生,一气之下,要将她扔到营寨外喂狼!   但原本看似乖顺话少的吕雉,却爆发了惊人的勇气,她走出营寨,死死抱着女儿,手里举着木棍,在群狼环伺下步步后退。   刘季当时在寨中看着这一幕,叹了口气,举弓射退了狼群,这才接纳了吕雉母子。   但自觉被戴了绿帽子的老刘,对吕雉依然没好脸色,虽然自诩为大丈夫不打女人,但他经常放下碗就骂娘,吕雉就冷冷看着刘季,让他头皮发毛。   “你这女人,看我作甚,找打?”   久而久之,刘季也不想骂了,反倒是吕雉又有了身孕,三十六年的最后一天,正好分娩,由几个有生产经验的隶臣妾帮忙。   老刘只默默将温暖的屋舍让了出来,自己到外面吃冷风。   仔细想想自己的一生,老刘就感到心酸,他曾满怀壮志,也曾鲜衣怒马,风流快活,但年近半百,却一事无成,被扔到这荒芜之地等死。   别人在他这个年纪,都有孙儿了,刘季却只有一个私生子,和一个“女儿”。   “这次生的娃儿,肯定是我的种!”   他反复说着这句话,吕雉被看得很严实,应该没有找野男人的机会。   不知等了多久,直到壮丽的流星雨渐渐稀疏后,屋舍内总算传出了响亮的哭喊声。   刘季立刻冲了进去,隶臣妾将皮肤皱巴巴的孩子举到他面前,刘季看到他胯下像蚕豆米的小把子。   “是儿子,儿子!”   怀中抱着这小生命,刘季对吕雉给他戴绿帽的气也消了,正要去宽慰妻子,吕雉却转过脸,不想理他。   不理就不理吧,刘季以为,大丈夫,本就该如蜻蜓点水,处处留情,而不是吊死在一棵树上。   但这新生儿,却给了他注入了新的志气。   “我刘季此生多半是这样了,但吾子岂能在这荒蛮之地长大,终日与海鸟马粪为伍?”   “定要找机会,离开这昌南侯为我设下的藩篱!”   他下了决心,又抱着擦拭干净的男孩,大胡子笑得发颤。   刘季许久未曾这样高兴了,美了好一会后,旁边人才提醒他给这娃儿取名。   老刘是个粗人,想了想后,一拍脑袋道:   “此子生于星郧之夜,就叫他‘刘星’吧!”   ……   夜将尽,天将明,破晓时分,当郧星彻底结束后,中途睡过去的韩信打着哈欠走到番禺城楼时,却发现昌南侯还盘腿坐在城墙上,看着东方将升的太阳,身上满是露珠……   “君侯一宿未睡?”   韩信很吃惊,昨夜的异相,让不少士卒惊恐得彻夜难眠,但昌南侯怎么也一起熬了夜?   黑夫的精神却很不错,笑道:“在我看来,昨夜星陨如雨,这不是什么灾异,只是难得一见的奇景,见到一次,便无遗憾。”   “我更听说过一种说法,对着流星许下心愿,便能实现。”   “当真?”   韩信有些好奇:“君侯许了什么愿?”   在他看来,黑夫已走到了人生的巅峰,随着百越彻底被征服,皇帝“南尽北户”的愿景也得以实现,黑夫需要做的,便是巩固岭南,待南海、桂林、象郡设立后,便可以回朝领功,封通侯了……   “甚至还可能和李信将军一起,入靖边祠。”   所以韩信觉得,黑夫还能有什么难以企及的愿望呢?难道是……   韩信抬起眼偷看昌南侯,他的脸庞,被初升的朝阳照耀,黑上带红,红中带黑,还露出了笑。   黑夫道:“我自己倒没什么愿望,只是祝愿皇帝陛下万寿无疆,扶苏公子满面红光……”   “这是自然,陛下万寿无疆。”   韩信跟着附和,其实言不由衷,南征军将士,大多对秦朝,对皇帝没什么认同感。   黑夫心中却暗道:“不,这不是我的愿望。”   当流星雨划破天际时,黑夫的确不再戏谑,而是曾虔诚地许了一愿:   “我希望陛下,能放下他的骄傲和固执!”   “这江山,谁也带不走,我希望您能早点撒手,能让这一切,有一个体面的收场!”   但黑夫知道,这愿景,很难实现,取决于秦始皇,而不取决于他。   而他,又是个不希望将宝全押在别人身上的人……   等回到居所后,黑夫却不急着补觉,而是让人备好笔墨,又让陆贾出去。   “我要亲自修书。”   陆贾略微惊讶,告退而出,自从有了陆贾这支笔杆子后,昌南侯就极少自己动笔了,这是要给谁写信?如此郑重!   经过一整夜深思熟虑,黑夫下笔极快,开头第一句便是: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   秦始皇三十七年,颛顼历正月初一(十月初一),黑夫送往的信才刚派亲信送出番禺,几名来自东郡郡府的官吏,已带着兵卒抵达东郡郊外数十里处。   流星雨之夜落下的千百郧星,大多不知去向,唯独有一颗,其状如大奔星,如火光炎炎冲天,一头扎到了东郡郊外的这片田野上,发出的巨响,让十里八乡都为之震动!   官府十分警惕,认为这是了不得的灾异,就点了几名令史带兵前往查探。   “上吏,就在前面!”   指路的乡啬夫指着前方,被一圈乡民围拢的旱田。   “让开,都让开!”   郡兵持刃上前,驱散爱看热闹的乡民,让官吏入内,长吏捂着鼻子,嫌弃这里的奇异味道,指派两名小吏进去。   却见周边数十步的草木统统被烧焦,地面也出现了一个小坑,里面静静躺着一颗人双手可环抱的郧星……   其质地似石又似铁,表面有一层黑色的熔壳,深深嵌入地表。   两名小吏绕了一圈,转到陨星背面后,不约而同停了下来,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深深的惧意!   “怎么不说话?”   长吏不耐烦了,亲自上前,却也呆愣住了。   “这……这……”   陨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表面深深篆刻的字。   七个秦篆,整整齐齐刻在陨石上:   “始皇帝死而地分!” 第0711章 今年祖龙死!   典瑞,这是一个古老的官职,从周朝开始,就设置此官,专门掌玉瑞玉器之藏,辨其名物,与其用事,设其服饰。   总之,只要是朝廷和玉器有关的事,都由典瑞来管。   近年来,随着于阗昆仑玉运往中原的道路彻底打通,美玉通过丝糖之路源源不断送来,典瑞的职责赫然加重,所有由少府考工玉人所制之玉,但凡提供给皇室的,典瑞都必须一一备案,有所损有所益,都要清清楚楚。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一月初,典瑞接到了一项特殊的使命,对一枚失而复得的玉璧进行鉴定。   晶莹剔透的玉璧在典瑞手中翻来覆去,其专注度不亚于后世的古玩专家。在将这块玉的色泽、大小、形制、图案、刻字,甚至是制作时工匠留下的记号,一一与图籍上的记录做对比后,典瑞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陛下,此枚玉璧,正是三十二年六月,御驾巡游淮北,在彭城捞鼎,祭祀水神时投到江水中的那块玉,一切分毫不差!”   秦始皇面色凝重,他让典瑞退下,召来将这块玉送归的使者。   “将事情一五一十,再重讲一遍!”   使者战战兢兢,只能匍匐在陛下,说起自己离奇的经历……   “臣一月前奉陛下之命,随御史驰往东郡,告东郡守,既然那东郡郧星周旁众人皆不招供谋逆之言是何人所刻,有同犯之嫌,故将其不论男女老幼,方圆十里内三个里闾,千余人统统处死!今千人已尽诛杀,臣归咸阳复命……”   那是上个月发生的大事,流星雨后,东郡禀报,说有颗陨星落到了他们那。   陨石落地倒没什么,重要的是陨石上刻着“始皇帝死而地分”!   这件事已经在民间传开了,关东六国籍贯的人,皆暗言,这是天降预言,代表的是上天旨意,预示了秦始皇将死,大秦将一分为七,六国复辟。   秦始皇得知消息后,十分震惊不已,但却不相信这是上天预示,觉得是人为,是诅咒。   “总有刁民想要天子崩逝!”   希望他死的人,很早就有。   最早的时候,是邯郸的贵族子弟,生于长平之战后的秦国公孙,却在邯郸为质,他成长于愤恨和排斥中,造就了后来的性格。   之后,是弟长安君成蹻的母族、嫪毐之徒,彼辈垂涎的是王位。   甚至是他自己的母亲,赵太后,至死也没原谅秦始皇扑杀两个异父弟的事,手紧紧拽着他,指甲抠进肉里,恶毒地骂道:“你个天杀的!”   秦始皇只默默地看着她,什么都没说,他明白,诅咒,这是弱者口头上无力的反抗,由她去吧!   笑骂由人,但秦王政的一统事业,绝不会有半点耽搁!   六国的王和士大夫们,无时无刻不盼着秦始皇暴毙,以缓解秦军东进的压力,甚至派荆轲之辈持刃刺杀,但仍阻止不了天下一统的浪潮。   三军欢呼,黔首俯身,连峄山上的神明,都在山呼万岁!   秦始皇就这样沉浸在长生的美梦里,直到近来才发现,原来,所有人,都盼着自己死呢!   朝臣、将军、官吏、黔首,甚至是自己的儿子们……   刚烈的人如高渐离者,大喊着:“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更聪明点的人,则在等着太阳落山的那天,“月将升,日将没”,近来咸阳破有人在暗中传唱此谣,他们期盼的月亮是谁,秦始皇会不知道?   一个人的诅咒不可怕,但千万人的诅咒呢?一个人纵然命再硬,焉能抵过全天下的嘴?   他立即派了御史到陨石的落地处,逐户排查了刻字之人,结果是一无所获。愤怒的秦始皇于是下令:处死这块陨石附近的所有人家,并立即毁掉刻字的陨石!   人死了,石焚了,但秦始皇的心中阴影,并没有随之而去,总感觉心神不宁。   果不其然,才到二月,从东郡回来使者,又遭遇了怪事!   使者道:“臣从关东夜过华阴平舒道,当时正值大雾,雾中,忽然有人持此玉璧站在道中央,拦住我说:为吾遗滈池君。”   所谓滈池君,便是渭南阿房宫旁,滈池中的地方神,地位与后世的泾河龙王差不多……   秦始皇派人把使者带回的玉璧送到御府察验,察验结果是,这的确是三十二年,秦始皇亲手投入泗水的玉璧。   那一次,秦始皇捞鼎无果,竹篮打水一场空,颇为遗憾,神明也没给他任何回复。   但现在,五年前祭祀水神所用的玉璧,咋会被一个不明身份的人糊涂的给送回来了呢?   是神明的回复太迟,还是另有蹊跷?   使者继续道:“那人还说,还说……”   “还说什么?”秦始皇追问。   使者趴到了地上,声音细微:“那人还说,‘今年祖龙死’!”   ……   “今年祖龙死?”   随着使者说出这句话,整个宫殿都缄默了。   祖龙,这句话的关键词是什么意思?旁听的几名博学臣子皆不敢言,但谁都清楚,这指的恐怕就是秦始皇帝!   秦朝本不尊龙,也没规定说龙为皇室皇帝专用之物,通侯伦侯们,一样打着交龙旗。   但随着统一初期那段议谥号,祭五帝,造祥瑞的运动后。秦始皇帝以黑龙为大秦水德之瑞,故世人渐渐也将王侯都能用的龙,当做秦朝的象征。   最典型的,就是某位南征的大将军,在费尽心力,将秦朝形象往龙上引,在岭南搞了龙图腾,往上面添乱七八糟的设定,什么羊胡子,什么声似蛙呱呱叫,想要让越人也变成“龙的传人”。   近年在关东,由于言论管制禁令,“秦始皇”三字都不允许人随便说,故士人常用“祖龙”作为始皇帝的代称。   可怕的寂静持续了许久,使者只好将事情讲完:“臣不解,问其故,那人却已隐在大雾之中,只留下所赠之璧,臣见此玉似皇家之物,故马不停蹄,前来禀报。”   默然良久后,秦始皇终于说话了。   “那人纵然真是山鬼,固不过知一岁事也。”   “就像夏虫不可语冰一样,小小山神,他算什么东西,也敢来预言朕之生死?将那玉璧毁了,敢泄此事者,族!”   ……   秦始皇的怒意,郁结在心头。   如果说,流星还能强行理解成祥瑞,比如秦文公时,伴随着鸡鸣,就有流星从天而降,被收藏成为秦的国宝,设立了陈宝祠。   但陨石上“始皇帝死而地分”的刻字,如今的预言,无一不是灾祸的象征,这些事传开后,恐怕会引发动荡。   皇帝威势摆在那,既然秦始皇不喜这些“预言”,朝野上下,自有人来否定它们。   比如公然给“祖龙”二字下了定义:“祖龙者,人之先也。”否定这是皇帝的代称。   而经历数次大清洗后,仅存的几个博士,忙不迭地为秦始皇献上。   仙真人诗,认为令乐人颂歌弦之,可以驱散心怀不良的“山鬼”们。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秦始皇迷信,众人便用迷信的法子来破除迷信。   擅长占卜的巫师经过计算,卦得游徙吉,认为秦始皇应该离开咸阳,去外地巡游,以避诅咒,同时再搞一次大迁徙……   于是,秦始皇决定,徙关东三万户至河西,同时使罪妇八千人迁往岭南,配与留守的单身军人为妻,南征军暂不调回,仍由黑夫镇守。   至于巡游方向?咸阳城中最擅长望气的三名相师产生了争议,分别认为天子气在东北、东南、正南,争论不休,皆认为秦始皇需要过去,用皇帝的威势压一压。   “那就东南罢。”   秦始皇想了想,东北和南方都已去过,唯独东南会稽尚未游历,可前去祭拜禹迹。   群臣讷讷而退后,秦始皇陷入了沉思。   其实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始皇自己,虽然禁止旁人言死事,甚至忌讳得连太子都不曾立,但对于死亡,他已没有几年前看重了。   “日出日落,周而复始,但有没有人想过,明天升起的太阳,还是昨日那一颗么?”   想通这点后,死不可怕,起码没过去那么可怕。   可怕的是死得太早,可怕的是死而地分!   这一点,是秦始皇万万无法接受的!   秦始皇的身体,自己知道,多年政务劳顿积重难返,近来呕血越来越严重,能不能活过今岁,还真是一个问题。   所以,那些危险的言论,必须加以控制,诽谤的预言,将从源头断绝!   仔细想想,这一切的开端是什么呢?   “荧惑守心郧星落,沉璧复返祖龙死……”   是荧惑星!   必须找出来,那颗代表着灾难、战争,甚至给秦朝带来分地之厄的荧惑星,其化身,究竟是谁人!   一直到了十一月中,就在新的巡游筹备之际,函谷关守禀报,一名通缉数年的逃犯,主动到关前自首。   “此人言,他知道谁是荧惑星,更有苦求数载的天意图书,要献予陛下!”   他是谁?   秦始皇看到那逃犯的名时,皱起了眉。   “方术士……卢敖?”   ……   三十二年,秦始皇东巡,在他遇刺前,卢敖借口为皇帝寻找类似“河图”的图书,与安期生一起离开了行驾。   后来,方术士的骗局被揭露,甚至与刺杀和诸田作乱有牵连,秦始皇怒,坑百余人,咸阳方术士遂绝迹。   卢敖也被官府缉捕,但此人行踪神秘,据说他曾在燕地出现过,又逃到了东胡,如今怎么忽然跑到函谷关,还束手就擒?   虽然对方术士已不信任,但秦始皇思虑再三后,让人将卢敖秘密押送到咸阳,并将他带枷送到宫中,亲自接见。   “罪臣拜见陛下。”   数年未见,卢敖模样大变,不再是仙风道骨的模样,反而瘦削枯槁,满头白发,仿佛老了几十岁。   秦始皇却只是冷冷地问他:“你说,你知道荧惑星是谁人?”   “臣知道。”   卢敖再拜:“臣被韩终所骗,为徐福所谤,然臣绝无反叛之心,为了洗刷冤屈,曾为陛下至海外,觅仙岛,又跟随神仙指引,远涉胡天,在北海的尽头,在蓝色的冰雪上,看到黑色的蚂蚁在鬼神的指引下,自动聚集,形成了字……”   又是字,又是预言,秦始皇面色不愠,正要拂袖让人将此僚带下去,卢敖却以头抢地,大声道:“陛下,这天书预言,与大秦存亡有关!”   秦始皇帝停下了脚步,回过头:“那所谓的天书,说了什么?”   卢敖抬起头,额头已破皮流血,他看着秦始皇,一字一顿地说道:   “亡秦者,黑也!” 第0712章 亡秦者   “亡秦者黑?”   卢敖刚言罢,秦始皇却冷笑起来。   “十年前,朕令汝等方术士及儒生,推终始五德之传,以为周为火德,秦代周德,无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改年始,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旄旌节旗皆上黑。”   从此以后,从秦文公起便开始崇尚黑色的秦,正式将此色定为法律规定的正色。   如今卢敖说他所得的天书预言:亡秦者黑,听上去就好像“杀死我的是我”一样,有些荒谬。   难不成,亡秦者,乃秦自己不成?   卢敖知道,自己的这场赌博,生死存亡就在瞬息之间,连忙道:   “臣不敢,然此黑非大秦所尚之黑,据臣推测,或是指向一人,二那人,就是荧惑星!”   这一次,秦始皇没有打断卢敖,他坐在案后,随手拿了一份奏疏,慢慢翻着,好似卢敖是空气,也不知这些话,皇帝到底有没有在听。   卢敖倒是求生欲很强:“请臣为陛下释去年底的奇异天象,臣从东郡过时,听人言,前一夜星陨如雨,而是夜亥时,陨星坠于东郡,次日官吏抵达,发现上有刻字……”   “此或为六国黔首所为,陛下将长生,大秦当传万世,岂有死而地分治说?然奇异天象,多是天帝对人间的警告,天文以东行、南行为顺,西行、北行为逆,臣以为,此乃天帝提醒陛下,有人欲作乱之兆也,不仅将出现何事有兆,何人所为亦有兆,臣遍查古人所述,总算找到了与这陨星符合的记载。”   卢敖被枷锁束缚着,无法靠秦始皇太近,只能大声道:“原来这种陨星,叫做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   “天狗?”   秦始皇这才抬起眼来:“召太史令胡毋敬。”   等胡毋敬匆匆来到后,一问之下,才道的确有一种流星,被称之为“天狗”,至于东郡陨星是否符合,尚待商榷。   但卢敖已当那陨星就是“天狗”了。   “说到天狗,陛下想起了谁?”   秦始皇不言,被留下的胡毋敬则感到心惊。   天狗的传说,起源于秦穆公时,其状如狸而白首,其音如榴榴,可以御凶。关中骊山西有白鹿原,原上有狗枷堡。秦襄公时有天狗来下,但凡有贼,则天狗吠而护之,故一堡无患……   自此以后,便以天狗为御凶擒贼之兽,立于亭舍桓表,有时候,也以天狗作为亭长的代名词。   而朝中出身亭长,且因为常自诩“大秦天狗”,被秦始皇认为是梦中“黑犬”的人,除了那位,还能有谁?   “没错,黑夫……”   卢敖说出了其名,那个他数年来,无数次诅咒的名字:“统帅数十万军民的昌南侯,黑夫!他就是陨星所兆之人!其名中恰有黑字,臣唯恐,‘亡秦者黑’,那预言之子,那将乱朝廷社稷的,正是此君!”   “陛下再想想,数年前,因黑夫立大功,赐氏为尉时,陛下认为此名粗陋,不伦不类,令其改之,但黑夫却以‘不忘初心’为由,仍坚持用之。依我看,这不是什么不忘初心,而是心怀叵测吧!”   秦始皇似乎不打算接卢敖这罪人的任何话,示意胡毋敬代为问答。   胡毋敬不清楚皇帝的打算,只能硬着头皮问卢敖:“你是说,昌南侯早已知道你所见的天书预言?”   卢敖越说越玄乎:“不止知道,他还推波助澜!在各处擅自命名城邑,此乃地相堪舆之术,他在利用地名,画一个将大秦天命之脉围困的大阵。”   胡毋敬摇头,不太相信:“昌南侯出身黔首,岂会懂阴阳方术?”   卢敖急切地朝秦始皇作揖道:“陛下,世上最擅长地相堪舆之术的徐福,就在其身边啊!数年前陛下巡视胶东,徐福迟迟不按照约定,到成山角面见陛下,就是与黑夫勾结,欲构陷其余方术士,以阻挠陛下求得长生。”   好家伙,在这点上,他倒是跟徐福不谋而合。   卢敖信誓旦旦:“这命地名,通过换地脉来改天命的法子,或许就是徐福教之!更何况,这黑夫本是南郡愚笨黔首,从二十一年起,却无师自通,忽然变得聪慧非凡。非但精通行伍队列,又能对工、农指手画脚,甚至能指挥匠人,制出水椎、纸张、雕版印刷等精巧器物,陛下就不觉得奇怪么?”   不说还好,一说的确有些古怪,即便黑夫经常捧着书装作一副好学的样子,以掩盖他层出不穷的后世知识,但仍不能释慧者之疑,叶腾、墨者阿忠都提出过疑问,更何况差点被黑夫坑死的仇家卢敖呢?   铺垫到此,卢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推断:“据臣所测,当是荧惑妖星十余年前降临凡尘,夺黑夫之舍,方能开了天窍,奸诈而慧,又有气运庇护,方能从黔首一步步升到关内侯!”   ……   “荒谬!”   这推测太过离谱,胡毋敬驳斥道:“全是空口白话,毫无证据……”   “罪臣有证据!”   卢敖大声道:“只要翻翻太史令的《秦记》便可知,从二十七年起,不论是西拓、北征、东讨、南伐,皆与黑夫有关。”   “随陛下西巡,引出西拓。就任北地郡尉,有了两次伐匈奴之役,去胶东做郡守,引发了诸田之乱,更有渡海攻海东,最后是南征百越。不管此人走到哪里,哪里就有战争,这样的将军大臣,朝野上下,可还能找出第二个?荧惑星主征伐战乱,正好与此人符合!黑夫,他就是荧惑星!”   “巧合罢了。”胡毋敬依然不信,却偷眼看秦始皇,他至今仍没有表态。   “真的是巧合么?”   卢敖笑了:“荧惑向东行急,有兵聚于东;向西行急,有兵聚于西;向南北行急,有兵聚于南北。先前荧惑向南急行,恰恰对是黑夫在南方髡发收买人心,又安插旧部亲信,怨归于上,德归于己,想要将大秦之兵,变成他家黑兵私兵!发生守心天象,是因为黑夫心有叵测,有冒犯朝廷之思,手握军民数十万,欲为乱也。近来常有望气者称,南方有天子气,若置之不理,待他日南军挥师北上,恐将酿成大祸!”   这一次,胡毋敬不敢再接话了,而秦始皇则在久久缄默后道:“汝等方术士为黑夫所告发,与他有仇罢?”   卢敖跪下:“冤枉!臣虽逃亡罪人,但只是一心想为陛下求得长生,谁料为人所阻,此番冒死归来,非为抱怨,只为拆穿这贼子……”   方术士,除了那些当真相信自己能炼出不死仙药的人外,像卢敖这种人,是知道自己本质的。   他们就是骗子,是赌徒!无论多么仙风道骨,无论阴阳五行,都是包裹在外,为了让骗局更高大上的包装。   骗的是王侯权贵,骗的是无上富贵。   上一次,方术士的骗局被黑夫所搅,输得血本无归,大多数人被坑杀,卢敖流亡东胡,在北国寒冬里瑟瑟发抖。   直到一个叫“蒯彻”的燕人,在韩终带领下,找到了他,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计策。   让方术士重返朝堂,让卢敖重新利用神仙方术,操控秦始皇的计划!   “若能功成,则君将再为陛下所信,若黑夫束手就擒,昔日大仇得报,若黑夫不从,则秦不久后亦将大乱!”   但这一切,需要卢敖赌上自己的性命。   卢敖当然不会立刻答应,他踌躇了整整两年,直到他潜回中原后,见近来各种奇异天象层出不穷,秦始皇更令御史召各地善相望气之士,才下定决心,侥幸一试!   他们这群人,赌的是胆大心细,赌的是君王贪生怕死,赌的是上位者对大臣子孙的疑心!   赌的是,坐在那个位子上的秦始皇帝,这位孤家寡人,只相信韩非子那一套:   主人雇用工人来播种耕耘,花费家财准备美食,挑选布匹去交换钱币以便给予报酬,并不是喜欢雇工,却说:“这样做,他们才肯卖力”。雇工卖力而快速地耘田耕田,使尽技巧整理畦埂,并不是因为爱主人,而是说:“这样做,饭菜才会丰美,钱币才容易得到。”   人与人之间,根本不存在什么信任,一切都是利益纠葛!当一位人臣升至高位,手握重兵,脱离了君主操控后,不论过去如何,君王必会心生耿介!   卢敖笃定,秦始皇是这样的人,所以他才会杀韩非,所以他才会用王翦又收其权。   秦始皇敲着案几道:“按你的说法,荧惑妖星所化,无所不知无所不通,这就是黑夫从来未曾令朕失望的原因?往后,他还会尾大不掉,祸乱甚至灭亡大秦?”   卢敖道:“正是!大奸似忠啊陛下!”   “是啊,大奸似忠,君臣一日百战,此言不虚。”   秦始皇站起来,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   “朕绝不会姑息养奸!”   他指着卢敖,对众郎卫下令道:   “这罪人妖言惑众,真以为朕是糊涂的商纣,会因为一句离间之言,就妄杀功臣么?拖下去,投入沸鼎,烹了!”   ……   “朕是个昏庸的皇帝么?”   当外面的卢敖停止了惨叫,沸腾的大鼎里浓汤四溢,只剩下一只煮熟的手伸着时,秦始皇忽然如此问胡毋敬。   胡毋敬连忙道:“陛下英明睿智。”   “睿智?”   秦始皇却笑道:“天下人,恐怕不这么认为了。”   除盼着他死外,暗暗密谋,为日后做打算的人,可真不少呢。   言罢,秦始皇不再多说什么,只告诉胡毋敬:“今天的这一切,一字不落,都记要记在史书上。”   “唯!”   胡毋敬崇敬地目送皇帝远去,他不知道,回到寝宫后,秦始皇屏蔽所有人,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深色的血,染红了白绢!   皇帝的病情,似乎越来越严重了,而每次来收拾的宫人宫女,被秘密处置的数量也越来越多。   到了晚上,秦始皇总算缓过来后,招来了中车府令赵高觐见,下达了一项密令:   “改变出巡路线,原本经函谷关前往会稽,改成经武关道,期间要过南郡安陆县,然后至衡山郡邾城。”   “再拟一道制,发往番禺,就说昌南侯平百越,为大秦南尽北户,劳苦功高,今南海、桂林、象郡已立,令其带有功将吏,至邾城见御驾,设坛拜为彻侯!”   “朕要让黑夫,荣登人臣爵禄之极了!”   ……   PS:天狗,状如大奔星,有声,其下止地,类狗。所堕及,望之如火光炎炎冲天。其下圜如数顷田处,上兑者则有黄色,千里破军杀将。——《史记·天官书》 第0713章 言语就像风   “兴许是婢多疑,总感觉从昨日起,昌南侯府周边多了不少眼睛,就连婢出门买点菜蔬布料,都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不管婢让车夫紧走慢走,都甩不掉。”   从外面回来,鸢忧心忡忡地向主母汇报了她发现的情况。   叶氏正在专心地织毛线衣,尽管昌南侯富贵,但每年冬天,叶子衿还是习惯自己制作给丈夫和两个孩子的冬衣。   “婢还在市井,看到一群黔首家的无知孩童被官府抓了起来,因为他们在传唱一句话……”   见主母只是嗯了一声,无动于衷,鸢凑近低声道:“唱的是,‘亡秦者黑’!夫人,这是有奸人要害君侯啊!”   叶氏手里的针线终于停了,却笑道:“我早劝他改了这名,一直固执不愿,这下倒好,一说到黑,连你都第一想到昌南侯,何况别人?真是跳进大河也洗不清了。”   鸢急得直跺脚:“夫人,都这节骨眼了,还有工夫说笑呢?如今半个咸阳城都传遍了,府邸内也人心惶惶。”   “慌什么,良人常说一句话,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将大军远在千里之外,就要做好谤书一筐的准备。”   叶氏非但未曾慌乱,却问道:“有兵卒将府邸围了么?”   鸢一愣:“不曾。”   “有官吏上门索人,要将吾等母子收监了么?”   “也没有。”   “汝等还能出入自由么?”   鸢颔首:“虽有监视,但并未阻止吾等出入,似乎想维持一切如常,那些人,甚至隐隐有保护之意,拦着听说谣言后来窥探的闲人。”   “咸阳城呢?还能出得去否?”   “婢已让人试过,却被拦在灞桥,中尉军说什么逮捕前段时日潜逃的,诅咒皇帝陛下的儒生,任何人不得出城!”   “是这样,看来陛下,并没有轻信这所谓的童谣预言啊。”   叶子衿思索片刻后,将已经开蒙的大儿子喊了过来,捧着他在暖和屋子里呆久了,红扑扑的小脸道:   “破虏,今日让鸢傅姆送你去张伯父府上习字,可好?”   “好!”   小破虏顿时眼睛一亮,他也喜欢甜食,但在家里,母亲管得严,说甜食吃多了,会长一口烂牙,许久才允许吃一块。   可去张苍张伯父家学字的时候却不同,伯父会让那几十个“伯母”端着各式各样的点心,让他吃到流鼻血……   等孩子欢天喜地出去后,叶氏暗暗嘱咐鸢。   “既然对汝等出入府邸不加阻挠,说明朝廷暂时不想动我家,但陛下态度不明,你且将此事告诉张苍,张苍自会想办法!”   ……   “亡秦者黑?这种谣言,怎会在咸阳城内疯传?”   公子扶苏府邸,扶苏也刚听公子府邸从事邵平说了这件新鲜事,不由大惊。   邵平道:“那些传唱谣言的无知孩童及其父母、大父、大母已被缉捕,据说是城东有一群黑蚂蚁自动聚集,形成了这四个字,众人皆言,此乃天书预言。而这谣言的根源,或与前日陛下烹杀的潜逃方术士有关……”   卢生见到秦始皇后说了什么话,竟惹得皇帝烹杀了他,外人无从得知,但从有人暗中推波助澜的谣言来看,这两件事,或有关系。   董公沉吟道:“那方术士卢生纵然有党羽,也不可能混进函谷关,散播谣言,这说明,关中有其同党,朝中更有奸臣,推波助澜,欲害昌南侯啊!”   扶苏对此十分痛恨:“有人巴不得君臣离心,让天下乱起来!若我找出来是谁,必诛之!”   “公子不可妄动。”   董公依然是那个态度,他给扶苏量身定做的计划,是唯恭唯孝,以静待动,等待山陵崩塌。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啊,这不,前段时间的诡异天象才刚刚平息,如今又有人暗中构陷昌南侯了。   见卢敖入宫进言未果,其党羽索性在民间散播谣言,如此一来,当消息传遍天下时,就算秦始皇不信,就算昌南侯并无反意,但君臣关系,必将大不如前了。   “想出这计策的人,真是阴毒!”   好在,来自张苍的消息,给众人吃了一颗定心丸。   “张苍已入宫为昌南侯辩解,而昌南侯府,虽有郎卫监视,但尚未派兵围困,府邸中家眷出入无阻。”   “看来,父皇并未轻信谣言。”   扶苏的心稍稍放下了。   但到了午后,当蒙恬派家人蒙天放过来给扶苏送话时,扶苏的心,再度悬了起来……   “恬虽归朝,然值此非常时刻,不能轻见公子,只赠一言: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但恬恳请公子,什么都不要管!”   ……   蒙恬回朝,是近几日的事,自从秦始皇三十年筑亭障以逐戎人,经过数年修筑,依靠数十万军民之力,北方秦赵燕长城终于连到一起!   长城修好后,秦始皇令蒙恬押送二十万六国刑徒返回关中,让这群人加入骊山的工地,如此一来,骊山工程竟有七十万之众。多了这么多吃饭的嘴,使得李信西征后拔高的关中粮价再度攀升,已高至每石米两百钱!原本天府之国的关中,竟需要从关东输送粮秣补充了。   原本蒙恬向秦始皇禀报完长城防务,以及匈奴、东胡近况后就要北返,但秦始皇却留下了蒙恬,任命为“卫尉”,负责咸阳防务,反而令冯敬为副将,去上郡领兵。   同时,以王贲之子,武城侯王离为中郎将,宿卫宫室。   如果说,去年的换相是针对文官,那这一轮调动,就是针对武官,让人眼花缭乱,被冷落许久的王、冯突然得到重用,而蒙恬任卫尉,看似高升,但实际上呢?手握的兵卒,却整整少了十倍。   这一系列任命发生在荧惑、流星、陨石之后,并伴随着“亡秦者黑”的谣言,让人感到一丝不安。   就在这种不安中,秦始皇却令扶苏入宫。   在宫门边上,扶苏看到,守卫宫门的地方,换上了一批新面孔的郎卫,在陛下时,还瞥见一批尸体蒙着黑布,被运了下来。   “这是……”   扶苏看向中郎将王离,他已经在家闲居数载,如今重新得宠,意气风发。   “是可能泄露了宫中机密的宫人,被陛下处死……”   只这一句,王离不敢透露太多,但扶苏仍一阵心寒,从前年起,基本每个月,宫里都要处死数十人,如今,入秦宫为内侍,已被视为危险途,不得不将六国迁虏、刑徒的孩子作为新的宫人。   等走到殿前时,扶苏却发现,已半头白发的秦始皇,正负着双手,站在砖石上,晓有兴致地低头看着什么。   他远远下拜:“儿臣扶苏,拜见父皇!”   秦始皇回过头,让他起身,又招手道:“你过来看看。”   扶苏走上前去,不由大吃一惊!   光滑的地砖上,赫然有四个字:   亡秦者黑!   “父皇,这……”眼见为实,扶苏一时间有些没反应过来。   “别着急。”   秦始皇看上去心情不错,笑道:“张苍方来来觐见,说是找到了伪造天书预言的法子,于是便在殿前,用蜜糖写了这四字,果不其然,才一会功夫,蚂蚁就闻味而至,爬得密密麻麻。休说是亡秦者黑,就算是亡秦者胡,也能写出来……”   “这或许就是卢敖称他在北方胡天见到的天书真相,可笑朕已将其烹杀,其党羽还不死心,非要在城东重复这愚行,还蛊惑孩童造谣,真当朝中无人么?”   秦始皇大步走过去,对地上四字一脚踩下,不知碾死了多少虫蚁!   “区区蝼蚁,哪里懂什么天意!”   虽然秦始皇迷信,却不是傻子,天象这东西,造不了假,但人言可以。   秦始皇已经笃定,不论是始皇帝死而地分,乃至于所谓的今年祖龙死,亦或是这四字预言,多半是伪造的……   言语就像风,一会往西,一会往东,听听也就过了。   “张苍真是聪慧,不愧是天下第一博学,且不信鬼神之人!”   扶苏心中大定,这下昌南侯应该能洗刷冤屈了,一时间忘了蒙恬的忠告,拱手道:   “父皇英睿,自然能看清这是假的,昌南侯对大秦,忠心耿耿……”   却不料,秦始皇却打断了扶苏的话。   “扶苏,你还是这么非黑即白啊。”   他的虎目瞥了过来:   “这几个字,这整件事,是真是假,重要么?”   扶苏一愣,而接下来,秦始皇的话,更让他如坠冰窟!   “朕知道,你从八九年前,便与黑夫共事,在北地时,你是他的监军,在海东时,他是你的监军,可谓同甘苦共患难,将他说成是汝之师长,也不为过……”   “但是,扶苏,若有一天,你必须杀了黑夫,能下得去手么?” 第0714章 上下一日百战   “杀……杀死黑夫?”   本性仁善的扶苏,想都没想过这种可能,眼下秦始皇骤然发问,他只能尽量应变地说道:   “若昌南侯……黑夫真犯了国法当死,当真蓄意谋叛,儿臣会尊父皇之命,依法杀了他!”   “若他的确无罪呢?”秦始皇不依不饶。   扶苏道:“或可先押入监牢,听其辩驳,查明真相……”   “真相?”   秦始皇笑了:“朕方才已说过,真相不重要。”   “先君昭王五十年,记载了两件事,其一是,‘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其二是,‘武安君白起有罪,死。’”   “武安君被定为死罪的罪名,是不尊昭王之命,率师攻邯郸,应侯范雎告发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恐将作乱,于是便被赐死于杜亭。”   “你觉得,白起当真有罪么?”   扶苏垂目:“父皇,这件事,被认为是昭王时的最大冤案啊……”   “错,他一点不冤!”   秦始皇却有不同的看法:“武安君是否真的要作乱造反,不重要!白起的确有能力反,号召大军作乱,且掀翻大秦半壁江山,这才重要!”   “为人臣者,全军上下皆其朋党旧部。三军将士只知道将军,不知皇帝。将军一言,胜过天子号令、兵符制书。有这三点,不管这位将军是否还忠于皇帝,忠于朝廷,他都有了危害社稷的可能,这才是最重要的!”   “这恐怕就是昭王必杀白起的原因。万乘之患,大臣太重,臣之所不弑其君者,党与不具也,一旦羽翼丰满,就算臣子无叛逆之心,他的朋党们,也会推着他走上那一步。这就是韩非所言的‘上下一日百战’,再亲密的人,再深厚的情谊,都逃不脱利益二字,不可不防,一旦出现此种端倪,必扼杀之!”   “所以,朕要问的是,若有这样的人,不管他是黑夫,还是蒙恬、李信,甚至是王贲父子,乃至于是操控民间舆情的儒家、墨家之徒,一旦彼辈威胁到了统治,扶苏,你能毫不犹豫地杀了他们么?”   扶苏默然良久,应到:“儿臣……会杀了他们!”   秦始皇孰视扶苏良久,却不问了,只不带情绪地说道:   “下去吧,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勿忘之!”   ……   等扶苏汗津津地告退后,秦始皇却摇起头来。   “他犹豫了,嘴上说着杀字,眼中却无杀戮的狠意!”   秦始皇叹息:   “你是变圆滑了,但是扶苏啊……”   “你本质还是没变,你的心,还是不够狠!”   秦始皇信奉韩非的理论,不认为人与人之间有真实的仁爱天,“利”,才是人际交往背后的真正操纵者。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君主,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更勿论没有血缘的臣子了,不管你对他是如何的器重,不管他对你是如何的忠心,也不管彼此说了多少交心之言,多少次虚席问对。   都别信。   都忘掉。   秦始皇心里的君臣关系,本就不是儒家那套“君仁臣忠”礼仪所维系的道德纽带,而是韩非子揭示的,君臣关系最赤裸裸的一面:“上下一日百战”!   而不同的利益追求,是导制君臣大战的根源所在,都想位极人臣,可一旦到了那个位子,就要忍不住要窥探宝器了。   在这种情况下,一旦人主无法术以御其臣,虽长年而美材,大臣犹将得势,擅事主断,而各为其私急……   严重的话,甚至会像三家分晋,田氏代齐那样,取君主而代之!   “朕还在一天,威势震于天下,自然无虑,可朕若真的无法长生,轮到二世皇帝继位呢?”   主少国疑,重臣们也要蠢蠢欲动了,新君没有过人手段,恐怕压不住他们。   这便是秦始皇对未来最大的担忧,死而地分,这固然是六国余孽的诅咒,但也是警告。   秦始皇的目光,开始审视助自己一统天下的臣子们。   朝中文官还好,李斯、姚贾、茅焦等,虽然一个个都是人精,但顶多会点玩弄权术的手段,其威胁,与秦始皇一手培植起来的几位边关大将相比,还是不及。   李信虽然骁勇,但毕竟所将兵民不过六万,还要跨越万里远征,可以忽略不计。   有能力作乱的,无非是两人,那就是分别居于北南的蒙恬、黑夫。   这两人有不少共同点,皆是关内侯,皆久镇边关,麾下数十万军民对其言听计从。   看上去,位于上郡、朔方的蒙恬威胁更大,其出身将门,世代侍奉秦国,一旦有异心,挥师南下便能威胁咸阳。   但蒙恬手下的军民,多为秦人,经过百年秦律训练,对朝廷有极强的向心力,秦始皇有信心,就算自己不在了,朝廷一道诏令下去,收了虎符,准保蒙恬指挥不动一兵一卒!   但南方的黑夫不同,虽然其出身卑微,没什么取而代之的可能。且距离关中辽远,但考虑到三十万军民多是楚籍人,对秦素来没有好感,倒是黑夫这两年间,又是髡发收心,又是树立丰碑,赢得了南征军的心。   据在江陵的监军昌武侯回报,旧部也安插得有点过分,甚至有“岭北皇帝最大,岭南黑侯最大”的呼声。   秦始皇琢磨道:“一旦山陵崩塌,这黑厮若被属下怂恿,振臂一呼,说不定还真能成岭南一州之主……”   所以,黑夫究竟是不是“荧惑星”的化身,“亡秦者黑”的预言孰真孰假,在秦始皇看来,一点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未来的黑夫,的确有作乱割据的可能性!   那就不能姑息养奸!   但在秦始皇看来,主道有许多种,杀臣,是最低劣的手段!   君臣之间、臣子之间,相互揣度、试探,相互控制与反控制。各种政治气球被不断放出来,君臣各怀鬼胎,阳逢阴违;不到鱼死网破的时候,都共同维持表面上的平衡……   这才是默认的游戏规则,哪怕是秦始皇,也要带头维持,一旦开了杀功臣的先例,这份君臣默契的秩序,会被破坏殆尽。当所有人都不按规矩来时,帝王之术,就不好用了。   所以秦昭王杀了白起后,大失人心,在他晚年,投敌的重臣一个接一个,在对外战争里一连败退,差点把五十年扩张的老底全丢了。   “朕不会这样。”   不到万不得已,秦始皇不会杀任何功勋之臣!   所以秦始皇只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而又重新启用沉寂良久的王离,让他做中郎将,改由冯劫去北边守卫长城。   接下来,只需要借出巡的名义,去一趟衡山郡,让黑夫喜滋滋地带着有功将士来受封。那时,秦始皇只需要一个彻侯的头衔,几桶美酒,就能解除黑夫的兵权,将其旧部打散,安排到各处为官。黑夫则带回朝廷,做一个虚职的九卿。   至于岭南,可让李由、任嚣镇守。   如此,北军南军,两个隐隐成型的集团,便能消解于无形!   压制王氏十年后,这大秦第一将门凋零得厉害,王贲老迈病笃,王离也只是个空名侯爷,是时候拉出来遛一遛了。   而冯劫、李由,虽然扶不起来,但也能推上去,站站台面,用王冯李三家,制衡蒙、尉两将。   更别忘了,外面还有一个李信……   秦始皇是个极其厉害的权术高手,随意几手替换,原本有些危险的局面,再度盘活,所有人都无法做大,每一方都有政敌掣肘,不敢动弹……   尤其是黑夫,将变成囚于笼中的鹰,剪去好不容易蓄养丰满的翅膀,让他只能为大秦造福,却无法为害。   在人君看来,富贵安老,这是对人臣最大的仁慈了。   “若到时候,其意尚怏怏不服,有馀言,该怎么办?”   秦始皇自言自语,目光变得决绝起来。   尽管杀臣,是主道里最低劣的手段,但身为帝王,绝对不能或缺的……   “是杀心!”   是秦昭王明知道白起为大秦立下赫赫功勋,说杀时,却毫不犹豫的决心!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履上的一只黑蚂蚁,那大概是先前踩那四个字时,爬上来的。   “朕知道,你也不容易。”   他将其捻起来,遗憾地叹了口气,随即却毫不犹豫地掐死,扔到脚边!   这才是君对臣,该有的态度!   “若其果有不平之意,骊山的殉葬坑,多得是!” 第0715章 君侧之恶人   “其实还有更好的办法!”   离开章台宫,回府邸的路上,公子扶苏闭目良久,忽然说了这么一句话。   “上下一日百战”,这是秦始皇想要让扶苏明白的君臣关系,一切只有利益,根本无信任可言。   想想也没错,人皆有私利,爵位便是为了满足臣子欲望制定的,一级级往上升,让他们像豢养的猎犬一样,为了几根骨头,东奔西逐。   聪明的君主会加以控制,就像王翦曾抱怨的那样:“为大王将,有功终不得封侯。”   所以等老臣们混到彻侯时,差不多是半截身子入土,被皇帝解除了军权,回朝养老,对皇帝构不成威胁。   但二十等爵毕竟有限,秦朝的战争实在太多,虽然升得慢,但少壮的尉、蒙、李,日积月累,一场场仗下来,都到了可以封彻侯的时候了。   不同于王翦,三人皆少壮,无法顺理成章地卸任,只能让其相互制衡,像黑夫这种年轻的,更要像防贼似的,给一高职软禁起来,万一还制约不住,就只能杀了。   否则,恐其忍不住要窥探宝器,甚至重复田氏代齐的故事。   但扶苏思索良久后,觉得这并非上上之策!   “与其堵,不如疏!”   扶苏受儒墨影响颇深,遍读史籍,觉得历史上,就有处理君主和功臣关系最好的范例:   “周武王也未曾将太公、周公、召公等功臣雪藏甚至杀害啊。与其将其拘在朝中,郁郁枯老,何不放出去,裂土封疆!?”   这想法若被秦始皇知道,定会大加斥责,因为这与秦朝坚持的废封建立郡县相悖,但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曾有儒生跟他鼓吹过,恢复周礼,尤其是周朝的封建,并建子弟,所以蕃屏王室,申命辅相,所以羽翼公朝。   但扶苏觉得这效果并不好,周公兼制天下,立七十一国,姬姓独居五十三人,可看看春秋战国的混战就明白了,姬姓诸侯,不见得比异姓忠诚,第一个冒犯周天子威严的,就是姬姓郑国呢!   可他也不认为,周朝的分封一无是处。   “父皇只看到,分封让诸侯分裂,混战数百年,却没有看到,分封也让宗周区区一州之地,拓展成了将九州诸夏!”   “周室分封之所以变成弊政,在于历代周王将山东之地,除洛阳外全部分封,使得诸侯不断拓展坐大,最终枝大于干,这才会有后来的礼崩乐坏。”   所以扶苏理想中的分封,恰恰是淳于越近来提出的:“海内郡县,海外封建!”   首先,要更易军功爵,在大庶长之上,取消关内侯、彻侯,改为五等:公侯伯子男。   随后,九州之外,近十年来新征得的土地:岭南、闽越、西域、河西、海东、朔方,皆可裂土田而瓜分之!   “为帝者,可独断,但不能自私!”   扶苏不是个自私的人,他认为,与其将所有土地攒在朝廷手里,增加中原负担,不如将无法控制的边地分出去。   比方说,封黑夫于岭南,封李信于河西,封蒙恬于朔方,封王氏于辽东,皆为边侯,封诸弟于西域、西南夷、海东,皆为公,虽然他弟弟多,但一人一个城,总够分了吧……   如此,既不会影响中原郡县的大一统,又能妥善安置功臣子弟。军功勋臣们为诸侯的欲望得到满足,就不必担心他们窥探宝器了,就算有,也鞭长莫及,更有嬴姓子弟袭扰其后。   而中央王朝封疆既定,那些边远地区的战争,也能平息了,至于边侯们征蛮夷,编齐民,那是他们自己的事,朝廷不会相助。   “布履星罗,四周于天下,轮运而辐集;合为朝觐会同,离为守臣扞城……岂非君臣相宜之道?”   扶苏为未来的画计而兴奋,但随即又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既然那件事未能成,这一切,也就是想想而已。   唯一能肯定的是,他扶苏有朝一日,若能为二世皇帝,绝对会将秦始皇的政策改得面目全非,甚至全盘推翻!   等扶苏回到府邸后,谋主董公却请他屏蔽左右,面色凝重。   “公子,有昌南侯密信送达!”   ……   董公没拿到信,因为送信的人坚持,必须见到扶苏本人,才能将信献上。   扶苏只好亲自接见了他。   送信来的人,叫季婴,乃是黑夫乡党,他长得好似一只瘦猴子,在府邸内左看右看,像个不太老实的人。   扶苏想不明白,昌南侯为何会让这样的人,在这种紧要关头犯险。   董公问季婴:“关中已戒严,出入皆不容易,你是如何进来的?”   季婴神秘一笑:“请放心,我做督邮多年,管的就是车船往来,验传符节,伪造起来,易如反掌,也有些法子,能混进关中,绝无任何人都知晓。”   其实他是从蜀中来的,走的陈仓、杜亭一线,用假身份藏在商队里,躲开了盘查更严的灞桥。   进入咸阳后,季婴多多少少也听闻了“亡秦者黑”的谣言,摸到昌南侯府,发现那被人监视后,更是大惊!好在总算想办法,溜进了张苍府邸,甚至通过打着“学字”名义往来两府之间的小破虏,和主母叶氏通上了信,随后又辗转来到此处……   等那封小心藏着的信呈交给扶苏后,扶苏缓缓拆开麻线,剖去上面看似完好无损的印泥……   说起来,扶苏与黑夫,已经两年多未见了,上次相聚,还是征完海东,二人一同乘船去碣石向秦始皇帝献俘,船上,扶苏与黑夫对饮后,还向他抱怨:“对诸将士而言,一首《东山》最符合吾等心境。”   但最后,在黑夫劝说下,扶苏在凯歌振旅时,还是将吐诉将士思乡离别之情的《东山》,改成了为执政者歌功颂德的《江汉》。   “于我而言,昌南侯的确是良师益友啊……”   带着这种心情,扶苏打开了黑夫的信。   “长公子敬启,黑夫敢再拜言……”   “是昌南侯的笔迹不假。”   扶苏还是谨慎的,让人取出数年前他与黑夫往来的信稿对比,遂不疑有他。   “三十七年正月初一,黑夫见昨夜流星忽之,不由心乱如麻。”   “国之将乱,必有灾异,然秦之祸患,不在四境,而在萧墙之内。”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君侧左右之间,有奸佞之恶人,故肺腑之言,不敢言于陛下,为奸佞所察,只能言于公子。”   读到这,扶苏暗道:“昌南侯所料不差,的确有人在暗中谋划,诬陷于他,可叹父皇明知昌南侯之忠,却还是要南下收其兵权。”   不过黑夫所说的“君侧之恶人”,又是谁呢?   这是扶苏最想知道的,他总感觉,有一股势力,在配合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方术士,布置一个针对黑夫的阴谋。   “君侧之恶人,曰赵高,更有叵测之臣,曰李斯!”   扶苏颇为诧异:“赵高、李斯?”   这却是他不曾想到的人,如此说来,在卢敖天书事件背后推波助澜的,正是这两人?   再往下看,黑夫的话语,更令人心惊:   “彼辈中伤黑夫实乃小事,然恐其为乱,欲对公子不利。一旦山陵崩塌,彼将篡权矫诏,公子不可不防!一旦有事,南军北军,黑夫与蒙将军,皆愿奉公子继大统,安天下,皆可去得,决不可束手待毙!”   读罢,扶苏长叹:“这是昌南侯,吾之良师益友,给扶苏的警告啊!”   “其庙算几无遗留,连有人构陷他也想到了,但这封信毕竟是月余之前送来的,昌南侯并不知道,朝廷出了这么多大事啊!”   秦始皇开始大刀阔斧地替换将领,更欲南下收黑夫兵权,搞不好真会杀了他,而蒙恬回到了咸阳,任卫尉……   就算事情真到了那地步,不管南北,他扶苏都去不得了。   眼看日暮西垂,扶苏让人带季婴下去歇息,他苦苦思索:   “君侧恶人,矫诏害我,又是何意?赵高、李斯,有这么大的胆子么?”   他目光猛地收缩:“除非是……那件事?”   还不等扶苏喊人来,他的亲信邵平,却叩响了门。   “公子,墨家出事了!”   ……   “你说什么,墨者欲逾宫室,行刺陛下,被郎卫缉捕!?”   来传递消息的,依然是蒙恬、蒙毅的族弟蒙天放,他简略地将事情说了一遍。   原来,自从去年之后,秦始皇开始将自己的行踪神秘化,每晚所居之地,皆成了机密。雷霆乍惊,宫车过也,辘辘远听,杳不知其所之也,他的宫车在甬道间游走,除了最为亲信的人,哪怕是丞相,也莫知行之所在。群臣受决事,悉於咸阳宫,偶尔也在章台宫。   但今晚,秦始皇又换了一处行宫居住时,却有刺客欲借机巧器械,逾墙潜入宫中偏僻角落,结果被巡逻的郎卫逮了个正着,当场被杀死一名,剩下的两个刺客欲逃,从高墙上一跃而下,落入墙下的稻草堆……   结果只有一人顺利完成这操作,溜之大吉,另一人不慎摔断了腿,被郎卫捉住后,查明了身份:竟是名为“赵尹”的墨家弟子!   这下可捅了大篓子,秦始皇立刻下令,卫尉蒙恬逮捕墨家所有人员,同时让廷尉蒙毅对赵尹严刑拷打,最终赵尹熬不住,吐露出,指示他们结党谋刺皇帝的人,正是墨家的二把手唐铎。   “唐铎虽已出走,但毕竟曾做过公子许多年的幕僚门客,蒙廷尉唯恐这件事会被有心之人扩大,牵扯到公子头上,特让我来报信!”   正说着,外面也传来了阵阵鸡飞狗跳的索拿声,是卫尉在城中抓人,果然是出大事了。   蒙天放急促地说道:“眼下,整个咸阳都在大索。唐铎恐怕也逃不了多久,还望公子快想办法,洗刷嫌疑!”   “这些墨者,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董公也急得上火,连忙道:“公子是否要立刻入宫,向陛下陈述?”   从蒙天放入室起,扶苏便一直缄默不言,一会摇头,一会点头,此时董公催促,他也一动不动。   “公子?”   董公、邵平、蒙天放连叫数声,扶苏才回过神来。   他看着众人,叹了口气,苦笑道:   “如果我说,唐铎和那些墨者背后的主使者,的确是我呢!?” 第0716章 临之以兵   长公子府邸庭院之内,天上月光时隐时没,公子扶苏的脸庞也随之忽暗忽明,让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的长公子,竟是如此的陌生。   一向忠孝的扶苏,怎可能会做暗中指使墨者行刺皇帝之事,这可是大逆不道,是子弑父,臣弑君啊!   好在,赶在看重“大义”的董公信念崩塌前,扶苏终于开始解释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诸君,扶苏从未曾动过弑杀父皇的念头!”   他和几个属下吐露了筹划了大半年的计划。   “去年,我见父皇流放法吏喜,再听不进去任何忠言,在南征尚未结束时,又欲西伐,不顾天下板荡,民不聊生,却非要耗费人力巨资,去寻找大夏使者编造的西王母邦,不由心寒。君过臣必谏,父有过子亦当纠之,扶苏不敢坐视不管。”   “然父皇已骄固至极,听不进任何良言,扶苏无奈,只能想出一个下策……”   他看向三人,说出了那两个字。   “劫王!”   所谓劫王,顾名思义,便是以武力挟持君主,类似的事,春秋的卿大夫们做过无数次。最近一次,是齐闵王时,贵族田甲突然发动政变,带着数百名族兵杀入王宫,劫持了齐闵王。   据说这次政变是孟尝君主使,欲依靠挟持齐王,继续让自己稳坐相位。   “岂能如此!”   董公有些动怒,敲着鸠杖道:“父有过失,子当谏诤,岂可潜谋非法,受不孝之名。老朽给公子定的计谋,不是唯恭唯孝,隐忍等待么?”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如今秦始皇诸子没有太出众的,一旦山陵崩,皇帝之位,还不是扶苏的?这时候最怕的就是横生枝节,怎能自己找事呢?真是糊涂!   “董公,你忘了白天的太阳了么?”   扶苏却有自己的想法,他叹道:“当今之政,犹如十日当空,焦禾稼,杀草木,都快野无遗孑了!”   “扶苏敬爱父皇,希望父皇能长生不死,但又希望他能立刻停止这些暴政,越是这样下去,父皇就越做不成圣君,大秦也无法传万世,说不定,二世就亡了!”   “为了让父皇不要再继续下达乱命,不要让他继续犯错,扶苏甘愿背负不忠不孝的骂名,劫持之,然后请父皇垂拱而治,让天下休养生息,这或许,就是扶苏能想到,最好的尽孝方式了!”   这种脑回路有些清奇,众人都听呆了。   虽然动了“劫王”的念头,但扶苏征伐海东的旧部多不在身边,只有百兵卒作为府邸守卫,能利用的武装,除了阿房宫那二十万刑徒外,就只剩下与他相善的墨者了。   刑徒乃乌合之众,扶苏不敢轻易动用,和楚国的阳城君一样,他希望墨家能变成自己的助力,便寻来唐铎,吐露了这个计划……   蒙天放有些愤愤不平:“公子为何告诉墨者,却对吾等只字不提,莫非是不信任吾等,也不信任蒙氏?”   扶苏解释道:“并非如此,只是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几事不密则害成。扶苏不希望所有人都参与这件事……一旦败露,连累更多人。”   董公却关心另一点:“公子,你当真只是想劫王,而非行刺?”   扶苏举起手,指着皓月:“扶苏可对苍天立誓,绝无弑父之心!”   董公叹了口气:“我就知道,公子乃纯良之人,不会做大逆不道之行。”   他是个博学的老者,立刻就为扶苏找到了借口:“当初,楚臣鬻(yù)拳强谏楚文王,楚文王弗从;临之以兵,惧而从之,《左氏》以为鬻拳兵谏为爱君,公子欲劫陛下而谏之,亦是爱父尊君之举也……”   “纵然一些人可能会因此说公子不忠不孝,但那又如何?受国之垢,是谓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社稷主,天下王!”另外两人也喊了出来,这是他们对扶苏的期望!   董公洗的倒是不错,只可惜,虽然为黑夫所染,略有黑化,但扶苏就是扶苏。   明明在秦始皇巡视阿房宫那次,有机会劫持秦始皇,但却被天上流星雨所惊,以为这是上天的警告,一时间犹豫了。   毕竟,劫王成功的先例太少了,就连田甲,也在闻讯赶来的勤王部队和临淄居民的围攻下,很快就放弃了抵抗,在释放了齐闵王之后,宣布弃甲投降,遭到诛杀。   他决定再等等看。   但让扶苏万万没料到的是,墨者有自己的教条和打算,唐铎等人,擅自将“劫王”变成了“诛暴!”希望能一步到位,拥戴扶苏登位,却一时不慎,满盘皆输!   如今,墨者欲刺皇帝的事已暴露,咸阳墨徒百余,不管知情或不知情,都遭到了逮捕!   董公在震惊后,陷入了沉思:“就算唐铎被捕后咬紧牙关,只字不提,但以公子与墨者的关系,定会有奸人将此事引到公子处来!”   “没错,毕竟连亡秦者黑,这种无中生有的事,彼辈都能生造出来,给我扣上弑君逆子的罪名,又有何难哉?”   扶苏咬着牙,黑夫的那封密信太过惊人,他还没给下属们看过,但从蒙恬兄弟对他的警告来看,还真可能有“君侧之恶人”在暗中谋划!   更麻烦的是,扶苏的确是墨者的幕后主使,一旦案件扩大,他以为,自己绝无撇清的可能!   “若陛下怀疑到公子头上,会如何?”   邵平提出的这个问题,让扶苏不寒而栗。   在他的印象里,父皇是一个最痛恨背叛的人,并且,信奉韩非子那一套君臣父子关系:   “人为婴儿也,父母养之简,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而或谯或怨者,皆挟相为而不周于为己也;以害之为心,则父子离且怨。”   一切都是利害关系,即使是父子关系,也逃不开这一人性的铁律。   由于利害关系的转变,身为皇帝,即使是身边的妻妾子女也有可能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将之置于死地!   诸如楚穆王以子弑父,杀了楚成王,骨肉相残,同室操戈,类似的例子,史不绝书!   扶苏暗道:“若父皇得知我欲劫之代政,还要将的施政完全推翻,一定会怒不可恕罢?”   然后,便是毫不留情的逮捕、审讯,甚至杀害……   就像囊扑杀死赵太后与嫪毐所生的两个同母弟一样!   这不一定是秦始皇真正的反应,却是扶苏想象中,心狠决绝的父皇会做的事……   做儿子的,有几个能设身处地站在父亲角度?更勿论猜出他们对一件事的真实反应。   装作不知,蒙混过关?扶苏对此不存侥幸,秦始皇是年老昏聩,但对待权力斗争,却异常敏感,从他安排的,那些针对黑夫的布置就能看出来。   扶苏只觉得,到时候,父皇只需要和自己对视一眼,就能看穿儿子浅薄的伎俩。   申诉也是没法申诉的,难道他还能辩解说:“我只是让墨者找机会配合我劫持父皇,而不是要一剑杀了父皇”?   总之,在扶苏看来,一切都完了,他和诸手下的期冀等待,都将毁于一旦。继承大统是不用想了,就算侥幸不死,也是囚禁幽居的下场……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换了过去的扶苏,说不定就引颈自戮了,或放下手里的剑,坦然受缚,一切听从秦始皇发落。   可如今,黑夫信中那句“决不可束手待毙”却一直在他脑中回荡。   这时候,邵平提出了一个想法:“公子,乘着事情还未败露,现在离开咸阳,还来得及……”   是啊,离开,的确是种办法,扶苏想起了黑夫的来信,里面就曾劝他,一旦出事,可去投南北两军。   如今北军换将,是去不得了,但南军……   “岂可出逃,那会被认为是心虚,更坐实了公子欲弑杀陛下的罪名!到那时,随便一个亭长小吏,凭一纸缉捕令,也能将公子缚住带回咸阳!”   蒙天放大声制止,随即下拜道:“事到如今,还有一种办法!”   “什么办法?”扶苏问他,黑夫远在南方,蒙氏,这是他在咸阳最后的依仗。   蒙天放道:“既然公子已决定,哪怕背着天下人不忠不孝的骂名,也要做对的事,何不做到底呢?”   “你的意思是……”   蒙天放抬起头,这位蒙恬的族弟,眼中带着坚毅:   “天放愿作为公子使者,去游说蒙将军,以卫尉军一万,配合公子发阿房刑徒二十万,可破宫城而入,击破数千郎中令军,劫持陛下,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之!” 第0717章 有人天生世卿   “我就知道,这月余来的种种天象,肯定是预示着,要出大事的。”   十一月十五,夜已深,近几日才走马上任的卫尉蒙恬站在卫尉府中,遥望着星空。   蒙恬和秦始皇年纪相仿,已年近五旬,今夜皓月当空,倒是没有什么异样的天象,但蒙恬依然无法忘记月余前,他站在长城上,看到荧惑守心和流星雨夜的震撼……   蒙卫尉很笃信天象,因为他的祖父蒙骜,便是在秦始皇七年,彗星三至时逝世的。而另外两次彗星过境,分别导致了夏太后卒,接着便是长安君叛国!   果然不出他所料,到了秦始皇三十七年的第二个月,乱相果然应验了!   先是“始皇帝死而地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皇帝陛下虽未相信,但仍十分重视,不仅将蒙恬调回咸阳,任卫尉,又决定南巡,收黑夫兵权,让李由代之为将,把黑夫带回咸阳,任一闲职九卿,将一切可能的危险消弭于无形。   这便是蒙恬让人告诉扶苏的“陛下或将有事于南方!”   如果说扶苏将黑夫视为“益友”,那蒙恬、蒙毅兄弟,便是其师长,早些年,秦始皇曾令蒙恬授扶苏以兵事,又使蒙毅教扶苏以律令,从那时候起,蒙氏与扶苏便关系莫逆。   蒙恬才会顶着压力,暗暗告诉扶苏:“什么都不要管。”   耐心等待,等到山陵崩的那天,一切都将顺理成章,蒙氏也将达到鼎盛。   但树欲静而风不止,昨夜,墨家突然犯事,竟欲逾越宫室,行不轨之事。事未成,秦始皇大怒,令卫尉搜捕一切墨徒,包括巨子程商在内的近百人被擒获,又有数十人潜逃。   更要命的是,蒙恬和蒙毅查到,这件事,或许和公子扶苏,有脱不开的关系……   蒙恬以为这是秦始皇身边有奸人构陷,让曾在扶苏府上做过长史的族弟蒙天放去通知扶苏,思索应对之策。   而与此同时,蒙毅又派人回来告知,谋刺的主使唐铎已被抓获,虽然其咬了舌头,满口鲜血,不打算说任何事。但其他墨徒中,还是有人熬不住拷打,招供说,他们曾计划在阿房宫行刺皇帝……   阿房,那是公子扶苏一手监造的地方,墨者在眼皮底下集会、密谋,刺杀,他会不知道?这一点,说出去连傻子都不信!   “公子啊公子,你怎么变得连蒙恬都不认识了,难道真打算行大逆不道之事?”   蒙恬十分焦躁,正在院中踱步,就在这时,蒙天放回来了,还带来了一封扶苏匆匆写就的信……   ……   “唉。”   读罢公子扶苏发自肺腑的自陈书信后,蒙恬释卷长叹。   “糊涂,真是糊涂!一念之差啊,大好的形势,竟变成这般死局!”   蒙恬知道,扶苏这孩子责任心太重,太想做一些事情,可欲谋大事,不是性格变圆滑一点就能办成的,受限于手段、心术,最后的结果,竟比什么都不做还要差!   政治这东西,踏错一步,就是万丈深渊!   扶苏的信只是自陈,同时有向蒙恬求救的意思,但蒙天放却跪了下来,向蒙恬提出了一个大胆的提议。   “兵……兵谏?”   蒙恬震惊,立刻拍案而起。   “大胆!”   蒙天放不仅随扶苏出征过海东,还曾做过很长时间的府邸长史,对扶苏忠心耿耿,他说道:   “没错,兵谏!家主如今是卫尉,统御精锐万人,负责咸阳防务,以及诸武库守备。而公子身为阿房监,有刑徒、民夫二十万听其调遣。今将至腊月,天寒地冻,阿房却尤未停止,众人劳顿,抱怨不小。”   “若家主能开放武库,使刑徒、民夫持兵,聚众攻咸阳宫,区区数千郎卫,可击破之!到时候清扫君侧恶人,以兵谏陛下,公子便可执掌朝政,拨乱反正!”   他说得轻巧,但蒙恬却仿佛听了天大的笑话,乐道:   “天放,你将卫尉军当成了什么,我蒙家的私兵?不管我在北边,还是在咸阳,调兵遣将,都受虎符限制,兵甲之符,右在君,左在恬。凡兴兵被甲,用兵五十人以上,必会君符,乃敢行之。”   “若无兵符,我才上任几天,卫尉的副手们,那些少卿、丞、率长,皆不会从我之令,你也是老行伍了,连这都不清楚?”   蒙天放却仍心存侥幸:“燔遂之事,虽毋会符,行也,只要点燃烽燧,谎称是骊山刑徒反叛,有奸臣劫持陛下,便可以清君侧恶人之名,顺利发兵。”   蒙恬摇头:“发兵,向何处发兵?朝咸阳宫进军,这军令一下达,彼辈立刻就能将我绑了,卫尉军的矛戟,一向是对外,不可能对内,成不了的!”   蒙天放道:“卫尉只需打开武库,带着卫尉军抵御中尉军,攻咸阳宫的事,可由阿房刑徒民夫来做。”   “刑徒民夫?”   蒙恬嗤之以鼻:“一群乌合之众,就算手持兵刃,岂能成事?你可知道,二十多年前,长信侯嫪毐作乱,矫陛下御玺及太后玺,以发县卒及卫卒、官骑、戎翟君公、舍人,兵容多达十万,声势浩大,欲攻蕲年宫为乱。”   “可结果如何?只要陛下的旌旗虎符一出现,那些叛军便望风而降,所谓的二十万人,只需要陛下一声喝令,便会土崩瓦解!更勿论内有三千郎卫皆为精锐,外有内史五万中尉军,再不济,陛下一道诏令,整个关中的男丁,就能武装起来,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蒙天放力争:“公子和嫪毐不同,公子有大义!有人心,可成事!”   “什么大义?”   蒙恬却看得极为清明:“以子伐父,以臣伐君的大义?法家叫这种人为叛贼,儒家称这种人为逆子!”   “别看世人赞誉公子,如盼甘霖,认为他是大秦最合适的嗣君。但你得搞清楚,众人喜欢的,是光说不做的公子,一旦他当真提起剑,站到陛下对面,众人避之不及,除了墨家那群执拗之徒,谁会拥护这所谓的大义?”   “再说,现在的陛下,和当年也有不同。”   蒙恬的目光中,带着畏惧与景仰。   “从秦王政,变成了秦始皇帝,又多积累了二三十年威势,近来虽然有些昏乱之举,但始皇帝毕竟是始皇帝,只要这名号还在,休说反叛,甚至连想都不敢想!”   就连心怀不轨的六国余孽,也只敢讲“始皇帝死而地分”呢!诸田若非谎称秦始皇已遇刺而亡,追随他们造反的人,立刻就要少九成!   秦始皇,这名号,可当百万之兵!   蒙恬每说一句,蒙天放面色就苍白一份,对秦始皇的畏惧,他们又何尝没有?这件事,他还是想简单了。   “退一万步讲,我的职责是保卫咸阳,如今却放这群黔首刁民入城劫掠?不管成与不成,都将是一场血雨腥风,让咸阳繁华毁于一旦,这不是我认识的公子扶苏会做的事情。”   蒙恬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我看他是做错事后,被陛下之威吓得慌了神,病急乱投医!”   蒙天放低下了头:“家主勿要错怪公子,他的确拒绝了,兵谏,是我自己的想法……”   “那你真是该死啊!”   蒙恬起身,一脚将蒙天放踹翻在地,指着他大骂道:“不但想害公子,还想要把蒙家也害了!”   蒙天放跪地稽首:“但家主,昌南侯予公子密信,说陛下身边有奸臣,乃中车府令赵高是也!若这次公子受牵连,失去了嗣君的资格,彼辈掌权,恐将害蒙氏!”   “昌南侯?”   蒙恬目光顿时警惕起来。   “赵高?”   他倒是未曾听说,黑夫与赵高有什么过节,但赵高此人,的却是与蒙氏有怨的。   二十年前,赵高犯了大罪,秦始皇令蒙毅法治之。蒙毅不敢阿法,判处赵高死罪,除其宦籍。但秦始皇却反悔了,认为赵高敦厚而敏于事,竟干涉司法,加以赦免,不久后复其官爵。   从那以后,蒙氏在朝中,便多了一个仇人,虽然赵高嘴上笑嘻嘻的,对蒙氏兄弟不敢有丝毫不敬。   君侧之恶人,赵高的确有可能是,那对扶苏不利的“月将升,日将落”歌谣,说不定也是其指示人散播的,但在蒙恬看来……   “赵高算什么东西?”   蒙恬傲然道:“蒙氏入秦已一甲子,自吾先人,及至子孙,积功信于秦三世矣。”   “且不论我大父骜、父武赫赫战功,为大秦开疆拓土,皆为军功世卿。”   “就说我兄弟二人,蒙恬灭齐有功,为内史,又将三十万众北逐戎狄,收河南,筑长城,据阳山,镇守整整十年,威振塞北。至于吾弟蒙毅,也备受尊宠,位至上卿,出则参乘,入则御前。我任外事而毅为内谋,诸将相,谁敢与我家争之?”   蒙氏深受秦始皇尊宠,地位极高,且潜力巨大,乃未来的将相之选,这也是蒙恬不愿“兵谏”犯险的重要原因。   从扶苏兵谏,纵然侥幸成功,蒙氏兄弟的地位,也不见得比现在更高,若败,则举族尽灭,风险太大了……   在蒙恬看来,就算他们家对扶苏的投资和交情全部打水漂,但只要二世皇帝继位,不管他是谁,都会继续任用蒙氏!赵高又能翻得起什么浪花来?   天生世卿,说的就是蒙恬这种人,他们有底气,也绝对不会讲鸡蛋放进一个篮子里!   蒙恬对蒙天放道:“去告诉公子,别做傻事,否则,公子扶苏,这轮被万众期盼的皓月,就不再是皓月,他将变成那颗带来灾乱兵戈的荧惑星!”   游说蒙恬失败,兵谏成功的可能便不复存在,蒙天放有些泄气:“家主,事到如今,公子能怎么办?”   “现在入宫请罪,还来得及,虎毒不食子。”   说着,他便挥手,让蒙天放离开,复又抬头,却看见天上那一轮郎朗皓月,此刻,它已被乌云遮蔽,光芒不在……   “等等!”   蒙天放诧异地回头,却见蒙恬在反复踱步,脸上露出踌躇挣扎后,终于下定了决心!   “若公子欲入宫请罪,蒙恬愿护送,保其周全。若公子欲出奔,去投昌南侯,蒙恬拼着这卫尉不做,拼着被陛下贬为黔首,也要设法将兵防放开一角,让公子有机会离开咸阳!”   “家主,你……”   蒙天放热泪盈眶,他知道,蒙恬这样做,是冒了多大的风险。   与历史上不同,蒙恬并未与扶苏有过共事的情谊,能做到这种地步,已算仁至义尽了。   蒙恬朝蒙天放拱手:“替我告诉公子。”   “不敢辱先人之教,不叛陛下,这是忠!”   “念着十余年旧谊,放公子一马,这是义!”   “选择在公子手中,但不管选哪条路,都得快!因为天明时分,吾弟蒙毅,就要大义灭亲,入宫告发我与公子暗中往来报信,甚至偷放公子离去了!” 第0718章 有人贵为公子   夜色更深了,虽然外面有宵禁,但蒙天放是卫尉族弟,自有符节,往来两府之间畅通无阻。   而更奇怪的是,虽然满城都在戒严缉捕墨者,但确实还没人来将扶苏府邸围了。   但他们可不敢放心等到天明。   蒙天放进去时,扶苏正与几个谋士商量对策。   “公子以为,舜帝是怎样的人?”董公他们似乎正在劝说扶苏什么。   扶苏过了一会才答道:“是圣人。”   “正是!”   董公道:“假如舜疏通水井时,未能躲过父、弟在上面填土的毒手,则为井中之泥;假如他在涂饰粮仓时,没有逃过父、弟在下面放火的毒手,则为廪上之灰。如何让恩泽遍及天下,法度流传后世?所以,是以,舜帝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大概是因为他心里所想的是大事啊……”   “董公的意思是?”   “公子亦有大志,欲救大秦,救天下,不可不先救自己!与其束手待毙,不如走!”   因为扶苏顶多想到在秦始皇再度昏聩乱命,不得已时“劫王”,蒙天放提出的直接兵谏,却已被他否决。   于是摆在面前的路,只有两条:留或走。   扶苏仍然没有决断,这时候蒙天放回来,将蒙恬的意思告诉扶苏。   “还是蒙卫尉看得明白,兵谏绝无胜算,甚至会引发更大的混乱。扶苏,决不能做这样的事。”   扶苏慨叹,他也明白了,一年来,自己在“隐忍”和“政变”两条路之间的摇摆犹豫,使得一手好牌打成了烂局。事到如今,已不可能所有人都毫发无损,必须有人做出牺牲!   蒙恬是有觉悟的,他将揽过“勾连扶苏”的所有罪过!而“大义灭亲”去告发他的蒙毅,还有整个蒙氏家族,却能因此而保全。   “蒙卫尉能如此,扶苏何尝不能?”   扶苏毅然起身:“扶苏年近而立,有子两人,为保全他们,也为保全天下人还认可我的忠厚仁孝之名,保全大秦的一统,我也能牺牲自己!”   众属下跪倒在地:“公子欲做何事?”   “入宫,是生是死,一切听凭父皇发落!”   “公子进宫的话,一切都完了!”   蒙天放红了眼,他和董公等人一样,都是力主扶苏不要放弃希望,伺机离开咸阳,以图再起的。   扶苏却对此十分悲观:“且不说关中戒备森严,连商君当年都未能顺利逃脱,更何况此去万里迢迢?就算我侥幸离开,天下虽大,能接纳扶苏的,恐怕只有昌南侯了吧?”   他惨笑道:“昌南侯在密信中担保,一旦朝中有事,他愿意做我倚靠。但我这一走,非但朝廷坐实了扶苏勾结墨者,欲行刺父皇的大逆不道之罪,徒使父皇伤心,更会牵连昌南侯。”   “彼若纳我,则岭南将与朝廷反目,尚且一统的天下,立刻就要分裂,接踵而至的,便是战争和征伐。那样一来,扶苏,岂不就成了引发战乱的荧惑星?子与父战,臣与君决,这种事,我与黑夫,做得出来么?谁又会支持?”   “故我宁可死,也不愿当祸乱天下的罪人!”   这大概是这个漫长的夜晚,扶苏在惊惧、迷茫后,保持的最后一点理智了,迷离许久后,他总算回归了自己的本性。   董公、蒙天放、邵平等人稽首不起:“那公子的理想呢?与吾等推演的朝廷新政呢?难道就这样付诸东流了?”   恢复礼乐,海外分封,停止征战,轻徭薄赋,六合同风,这是他们经常热烈讨论到深夜的梦想啊……   扶苏叹了口气,一一扶起众人:“汝等都叫我‘长公子扶苏’,我且问汝等,这称呼中,是长公子重要,还是扶苏重要?”   众人面面相觑,扶苏却道:“是长公子更重,若我逃了,一旦迈出咸阳,我便不再是长公子,只剩下扶苏。而汝等要追随的,是仁孝的长公子,而不是乱臣贼子扶苏!”   多说无益,扶苏心意已决,眼看这一番激昂的话,总算让众人不再劝说,连最为刚烈的蒙天放也垂首不语,他摇了摇头,朝众人作揖。   “二三子辅佐之恩,扶苏无法答谢,就此别过!我当自缚,去咸阳宫前,等待夜尽天明,向父皇谢罪!”   “其实,纵然入宫,父皇也不一定会杀我,大不了将我幽禁,亦会善待吾子,君不见,长安君之子婴,不就活的好好的……”   扶苏是笑着说这番话的,但却不太自信,他对他的父皇,一点都不了解,只摇了摇头,转身欲走。   但还没等扶苏迈出门槛,却有人急速从后走来,朝着扶苏后脑勺,狠狠来了一下!   扶苏未有防备,顿时天旋地转,不等他转过身看看到底是谁干的,便眼睛一翻,晕倒在地。   有谁扶住了他,在失去意识前,扶苏耳边听到的最后声音,是邵平惊骇的叫喊……   “蒙天放,你!”   ……   “蒙天放,汝叛公子乎?”   邵平已惊得拔出了剑,若非董公阻拦,便要往蒙天放身上招呼了。   “公子无事,只是晕了过去。”   蒙天放试了试扶苏鼻息,轻轻将扶苏抱着,放在榻上,动作轻柔而恭敬,随即后退三步,下拜三稽首!   “公子错了,即便你不再是长公子,蒙天放,也要追随扶苏到底!”   他转过身,肃然道:“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吾等或早或晚,都已效忠于公子,视之为主君,岂能坐视公子赴死?”   “所以你就打晕了公子,要劫持他离开咸阳?”   邵平将剑放了下来,他明白蒙天放的打算了,有些犹豫地看向董公。   董公摸着胡须道:“主君常会做一些错误的决定,贤明如晋文公重耳,至齐国时,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觉得生活安乐,不复昔日流亡,遂决定住在齐国,不再归晋。最后是赵衰、狐犯在桑树下密谋,将重耳灌醉,载他离开了齐国。”   “虽然事后重耳大怒,但若无此行,就没有晋文霸业了。天放今日之举,异曲同工,亦是忠恳之举也!”   蒙天放大笑:“还是董公明白事理。”   邵平仍有些犹豫:“但公子说的没错,此时离开咸阳,去投昌南侯,会让天下人以为公子乃谋弑罪人,更会引发战乱……”   蒙天放怒道:“难道公子自杀,死在咸阳宫里,天下就不会乱么?始皇帝死而地分,这预言都传到关中来了,而公子,便是阻止此预言的命定之人,天下苍生的指望!”   董公附和道:“然也,申生在内而亡,重耳在外而安,献公使宦者杀重耳,此乃父命,但重耳逾墙而走,奔狄,天下人只以为献公不仁,却不认为重耳不孝……”   “入宫被擒,或杀或囚,一切就完了。如今蒙卫尉愿网开一面,吾等载公子走,南奔昌南侯军,他日,或能重复晋文故事!”   邵平总算点了点头,达成了共识,他们又找府邸中医者要了点当年陈无咎用大麻发明的“麻药”,让扶苏多睡一会……   三人分工各有不同,董公为谋主,蒙天放为武官,而邵平类似家宰。   邵平道:“我这就去将府中公子夫人,还有两位小公子喊醒,一同离开。”   董公追上他,嘱咐道:“将昌南侯的亲信季婴也喊起来,去昌南侯府,将昌南侯的家眷都接上!若有彼辈为质,昌南侯投鼠忌器,或有反复!”   “诺!”   邵平走后,蒙天放也要离开了。   蒙天放决定先出城去阿房做准备,一旦扶苏等人顺利出城,便发动阿房宫守卫,解散刑徒,让他们星散四逃,制造混乱。   然后,再乘中尉、卫尉缉捕刑徒之际,一行人西走武功,由子午道入汉中。   再设法去江汉、岭南!   看着二人远去,董公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看着已完全被乌云遮蔽的皓月道:   “近来天象异样,陛下不知还有多久好活,吾等也不需要与朝廷交兵,只要拖到山陵崩塌,长公子,依然还是长公子!”   “外有昌南侯相助,内有蒙氏接应,到那时,这二世皇帝之位,还是公子的,就算他怪罪吾等,引戈欲杀吾等,老朽也心甘情愿!”   ……   “夫人,都准备好了,随时可出发!”   鸡鸣前夕,潜回府中的季婴和同来的桑木向叶子衿做了禀报,此事机密,黑夫家一妻一侄女两儿子,只需要装一辆车,外加两个最忠实的奴仆,十名门客护卫,这是寻常大户人家出行的随从数量。   “若卫尉军当真能放行,或许真能混在公子扶苏车随里离开咸阳。”   叶子衿看着晦暗的天空,虽然面容镇定,但心里还是忧愁的,因为成功几率太小了。   纵然她聪慧,也根本料不到,短短数日,扶苏手里捏着一把好牌,能打出这样的烂局。   “我可算明白了,十年来,良人为何一直与公子扶苏暧昧不清,既有些认可其志向理念,却又不直接挑明投靠。”   她暗暗叹了口气:“因为这位公子,空有满腔壮志豪情,却无识人之明,连自己的手下人,都管不好啊……”   墨者脱离其计划,贸然行刺就不说了,最可笑的是,扶苏那几个自作聪明的手下,都敢忤逆主君之志,将他打昏,强行带离咸阳。   站在谋臣角度,这也没什么不对的: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离国,建功立业,报劳臣,反而讷讷欲束手就擒,窃为子羞之……   但叶子衿却嗤之以鼻,认为他们这样做,无非是因为,扶苏入宫请罪,或许可活,但其府邸的谋士们,这些把扶苏“带坏”的人,秦始皇一声令下,统统都得死!   扶苏愿意坐以待毙,他们可不想,才有了这荒唐的行动。   但也好,这场混乱,是叶子衿能想到的,脱身的唯一机会!因为扶苏一旦南奔,黑夫就更洗不清了……   除非他真能割了扶苏的脑袋送回来。   “我为扶苏感到可悲。”叶子衿想道。   “但更可悲的是,那些将所有希望寄托在扶苏身上的人,你们期盼的救星,他是刚毅勇武,信人而奋士,为人仁,只可惜,根本不具备与其名声相匹配的能力……”   公子扶苏,他贵为公子,但若没了长公子的前缀,光剩下扶苏,尚不如一匹夫,不能正三人。   但黑夫不同,他曾是黔首黑夫、亭长黑夫、屯长黑夫……昌南侯黑夫。   这些前缀头衔,的确可以带来一定威势,但关键仍在于黑夫这个人,在于他的能耐!   叶子衿对自己的丈夫,充满信心,虽然这变幻莫测的局势,已经全然偏离了他的想象,但黑夫,总能随机应变,险处逢生!   她不知道,黑夫只是多了个作者开的挂……   等到外面传来信号,即将登车时,叶子衿喊来季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给君侯信中添加文字之事,等安全脱身了,你可以告诉他。”   “但若是吾等不能逃脱,死在咸阳城内,死在半途,那就让这件事烂在腹中罢!”   丈夫的笔迹,她写起来驾轻就熟,而在黑夫信中,叶氏加的就一句话:   “古人云,三人成虎,曾子杀人,今黑夫之贤不若曾参,陛下之信臣又不如曾参之母信参也,疑黑夫者不止三人。黑夫恐久居于外,有人谤我,而陛下将投杼也。”   方术士卢敖的自爆和“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这是黑夫不曾料到的事,他原本只是想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为日后做打算。   叶氏便替他加上了一些“担忧”,这样能显得黑夫的话更可信,当时希望扶苏能拉黑夫一把,再不济,也能帮忙保护下在咸阳为质的一大家子……   黑夫远在万里之外,叶氏只能随机应变。   谁料扶苏飞速陨落,已经到了要去投奔黑夫的地步了。   事后想想,多这一句少这一句,根本无关形势。   不过,阴差阳错,却坚定了扶苏属下去投奔黑夫的决心,也算歪打正着了。   季婴应诺,大门开了,车马向前行驶,一直监视尉府的眼线猛地惊醒,开始上前阻拦。   只可惜为了缉捕谋刺的墨者,使得他们抽调了人手,猝不及防间,竟被扶苏府上派来的家兵击退。   黑夫一家人的车马,得以顺利驶入了街道,加入公子扶苏的队伍!   扶苏还在昏迷,他的三名臣属操控着这一切。   叶子衿掀开车帘,对亲自驾车的季婴道:“季叔,等离开咸阳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远远绕开他!”   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他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就让他去子午道罢,吾等利用伪造的符传,西走武功,从褒斜道入汉中,再去巴蜀!”   那是季婴来的路线,黑夫在那边有些“门路”。   言罢,叶氏合上了车帘,抱紧了两个孩子。   这注定,是一个充满混乱的夜晚!   暗潮涌动,咸阳宫却如同海中千钧巨石,岿然不动,仿佛正发生的一切,皇帝陛下都不曾在意,不曾干涉……   但在巍峨的高台上,亦有一人,在寒风料峭中,吊着残疾的手,盯着各个势力的一举一动,洞若观火!   看着城中渐渐亮起的灯火,赵高舔了舔嘴,露出了笑。   “陛下病笃,而长公子出奔,这算什么?” 第0719章 混乱是一把梯子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大都咸阳一片混乱。   这月余来发生的事实在是太多了,先是各种奇异星象,接着便是“亡秦者黑”的谣言满天飞,随后墨者行刺皇帝未果,全城正在大索缉拿呢,公子扶苏却又突然出奔……   不仅如此,扶苏的部属出奔至阿房,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这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让戍卫畿内的中尉军焦头烂额。   与此同时,关于公子扶苏妄图勾结墨家,谋害陛下,失败后心虚而逃的流言,又因为昌南侯府也空空如也,黑夫家眷随扶苏而去,有人说,昌南侯也参与了这次密谋。   总之,在有心人推波助澜下,以上传言在咸阳大街小巷散布,黑、扶的形象,在往乱臣贼子方向狂奔。   三天过去了,乱象仍未平息,城内白天也不准随意外出,卫尉、中尉军出动到处抓人,逃跑的刑徒民夫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咸阳没有外城墙,别说普通黔首人心惶惶,连官府朝廷,也惴惴不安。   按照常理来说,以秦朝高效缜密的制度,本不该如此,众人都暗中猜测,朝廷如此举措失当,莫非是陛下他……   猜测八九不离十,扶苏出奔的时候,秦始皇帝也病情加重,数日不能理事。   这件事只有左右丞相及中车府令赵高等寥寥数人知道,宫内隐瞒消息,一切奏疏都“留中不发”。   秦朝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皇帝病笃,暂时失去了决策的能力,一时间,失去了皇帝的秦朝中枢,几乎瘫痪。   除了两位丞相将被蒙毅“大义灭亲”举报的卫尉蒙恬下狱囚禁外,就只让卫尉、中尉军出动小部队缉捕抓民夫、刑徒。   至于扶苏出奔事件该如何处置?群臣争议不休,却没人敢做决定……   左丞相李斯和右丞相冯去疾相互推诿后,达成了一致:“还是等陛下清醒后再做决断罢!”   就在这种情况下,公子扶苏一行人,竟靠着手里的符节,侥幸离开了关中,进入通向汉中的捷径子午谷,朝廷只派人远远跟随,既没法抓,也没去拦……   负责此事的郎中户将赵成每天都两次进宫,向哥哥赵高报告最新情况。   “别人觉得公子扶苏逃不了多远,但我看未必。出了子午谷就是汉中,汉中往南是巴郡,巴郡过了大江是洞庭郡。三个郡出了名的多蛮夷,少编户,有不少官府力不能及的小道。一旦扶苏顺利抵达洞庭郡南部的镡城,便进入南征军管辖地域了……”   赵成忧心忡忡,他很清楚,扶苏出奔,是一次千载难逢的机会!长公子一旦失去嗣君的资格,赵高的弟子,秦始皇最宠爱的幼子胡亥,无疑将成为最有希望的公子,而他们家,也势必飞黄腾达!   所以赵成真希望公子扶苏能被缉捕,甚至死在路上……只可惜赵氏兄弟的权势,还没大到能派刺客死士去追杀扶苏的程度,更未能事先料到,这瞬息万变的乱局。   赵高却笑了。   “我倒是希望,扶苏真能逃到南方去。”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扶苏出逃的路径指向何方,一旦扶苏侥幸跑到镡城,昌南侯黑夫就将面临两难:是与朝廷决裂?还是将扶苏送回?   若选前者,他将被坐实“谋反”的罪名,将面对秦始皇帝的愤怒。   若选后者,也讨不到好,反而将失去最后的旗帜。   “兄长,陛下清醒后,会如此处置此事?公子扶苏,可还有翻身的可能?”赵成更关心这一点。   站起身来,看着灯光晦暗的咸阳宫殿,赵高问反弟弟道:“陛下期望的嗣君是怎样的人?”   “弟岂能知道陛下心思。”赵成摇头。   “我却知道。”   赵高道:“陛下给公子扶苏上过两堂课,一堂叫做‘独断’,一堂叫‘君臣一日百战’,但还有一堂没来得及上,那便是‘天家无亲情’!”   “若扶苏真敢举兵,杀进宫,陛下自然会暴怒,但也会惊喜,他当然能轻易平定叛乱,但说不准,这之后会狠狠教训苏一顿,然后将皇位扔给他,自己带着御驾西行,找西王母去了……”   赵成目瞪口呆,赵高却笑道:“当然,也可能一怒之下,将扶苏大卸八块,因为陛下不容背叛,秦始皇帝喜怒无常,谁说得准呢?”   但不管如何,生死都在五五之分。   “而若扶苏怯怯入宫谢罪,陛下失望之余,仍不会要了他性命,大不了幽禁起来。”   “我本以为,以扶苏的性情,会入宫请罪,将所有事揽到自己身上,但万万没想到,他竟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若非在宫中,若非是与弟弟的密谈,赵高都想放声大笑了。   这就好比对方推到高地,你正绞尽脑汁如何对付,他却忽然点了投降!   赵高乐坏了。   “扶苏不曾想,一旦出奔,就坐实了不忠不孝的罪名。”   “一旦离开了咸阳,长公子就不再是长公子,而是贪生怕死的乱臣贼子扶苏!”   “更糟的是,在陛下看来,扶苏在期盼父皇崩卒,将希望寄托远方的将军身上,想像藤蔓一样,依靠昌南侯重夺帝位,陛下辛苦统一的天下,可能会一分为二。亡秦者黑、今年祖龙死、始皇帝死而地分,公子扶苏这一出奔,是在将时局,往这三个陛下最忌讳的预言上引啊!”   言罢,赵高一摊手:“所以,扶苏完了!”   还顺便害惨了黑夫,这烫手的山芋,昌南侯是接,还是不接呢?   “真是愚蠢至极啊。”   赵成唏嘘不已,赵高却觉得,扶苏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意外。   独断、善于权谋、心狠手辣,这是秦始皇期待的嗣君,但还有一点最重要的,那就是将秦始皇创立的制度,尤其是废封建,行郡县延续下去!   就像日升日落,虽然今日的太阳不一定是昨日的太阳,但它是太阳,这一点不能变。   在秦始皇心中,秦朝的皇帝,决不能变成温润的皓月,与繁星共存,那样的话,和改朝换代没什么区别。   扶苏符合么?   显然不符合,但秦始皇在矫正他,希望长子能往自己期待的方向改变,但扶苏同时也在受经历和各种人的影响。   太多人期待下,揠苗助长,这秧苗啊,长歪了,歪得连他自己都认不清自己了。   “扶苏,或者扶苏的谋臣们畏惧陛下,慌乱下做出此举。子不知父,父不信子,不就是这种下场么?他对皇帝的了解,尚不及赵高十分之一……”   赵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得罪过蒙毅,得罪过黑夫,但为何能一直完好地活到现在?对方一点都奈何他不得?   当然是因为,他是依附在皇帝脚边的阴影中蠢虫,皇帝认定赵高忠心耿耿,办事牢靠,哪怕如蒙毅般,找出了必死的证据,只要秦始皇一句话,赵高依然活得好好的。   正因为了解秦始皇的心思,赵高才能长盛不衰,才能抓住那些瞬息既逝的机会!   眼下,这个巨人就要倒了,赵高必须将自己精心培育多年的新君推上去,否则,他的下场必将很惨!   他突然问了赵成一句:“万一陛下这次便是大限已至,再也醒不过来呢?”   赵成抖了一下:“若如此,非但咸阳,恐怕连天下都将一片混乱!”   “混乱?”   赵高笑道:“世人皆畏惧变乱,但我却觉得,混乱是好事。”   “对扶苏这种仁善的人而言,混乱是个陷阱,但对吾等而言,混乱,就好比这宫殿的梯子!能让人,触及到原本无法企及的高处!”   有人天生世卿,却心存侥幸,怯于尝试。   有人贵为公子,却空有仁名,受限于能力,无法适应这纷繁乱局,被挫折击垮。   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了,一个失误,就会被拉下深渊。   有人已经出局了,而在这混乱中,有机会攀上台阶的,都是些什么人呢?   “是栖息在皇帝肩头,随时睁着一只眼睛的夜枭!”   “是相信,人生哀莫大于贫穷,悲莫过于卑贱的厕中之鼠。”   “是从士伍黔首,一路向上攀爬,从未停下脚步的黑犬。”   只有从最低处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才明白,一切皆虚,唯独阶梯才是真实,人生在世,无非两种:被人踩在脚下,或踩在别人头上!爬上去,爬上去就是一切!   赵高出身卑贱,野心却不小,他很清楚,未来时局的关键在何处,也明白,谁才是自己最大的竞争对手。   如今扶苏出奔,黑夫远在南方,李信远征西域,蒙恬已被囚,蒙毅独木难支,王贲垂垂老矣,没几天好活,朝中主事的,就剩下左右丞相。   若皇帝当真去世,不管他留下何种遗诏,让谁继位,赵高觉得,自己都是时候约李斯密谈一次了……   他有把握,让这位刚被秦始皇黜落的左丞相,与自己合作!   赵高盯着天上的星河,吐露了深藏许久的想法。   “众说纷纭,可实际上,荧惑星不是别人,正是我赵高!”   “一旦能爬上高位,我将留于心宿,把持太阿!”   但凌晨时分,匆匆赶来的谒者,却让赵高的如意算盘打空了。   “中车府令,陛下,醒了!” 第0720章 总有一天我的生命将抵达终点   “陛下醒了?”   一入寝宫,赵高立刻收起了方才野心勃勃的狠辣眼神,在门口哭得稀里哗啦。   等起来后,他擦了擦眼泪,问太医道:“陛下已昏厥数日,夏太医用了什么法子,让陛下复苏?”   “是海东进献的药材,叫人参。”   夏无且也很老了,老到下药时的手都在颤抖,或是因为,皇帝陛下的命悬于其手,又或者是,听说咸阳的变故后,生怕那身在南征军中的徒弟陈无咎会牵连自己。   赵高颔首,心中却暗道,这人参,还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商社,从海东弄来的吧?若无此物,皇帝陛下就此长眠不起,也说不定。   等入内后,却见秦始皇已靠在榻上,正在听一左一右,跪在地上的两名丞相李斯和冯去疾,诉说这几日来的重大变故。   从墨者行刺,到扶苏出奔,李斯一边说,一边擦着额头的汗,抬头观察陛下情绪……   夏无且和赵高也紧张地盯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生怕皇帝陛下会气得再度呕血昏厥。   但秦始皇没有,他显得异常平静,皇帝一生中经历过大风大浪,也遇到过无数亲人的背叛:父亲、母亲、仲父、弟弟、朋友、丞相、将军……   如今,又加上了儿子,还是他最寄予厚望的长公子。   秦始皇的双眼中有很多情绪,愤怒、不解、难过、失望,但最终,只化作了一句关中方言的骂。   “狗急跳墙……”   说罢,便挥手让李斯、冯去疾退下,只留下赵高、夏无且。   虽然靠着太医们近几年颇喜的参汤苏醒过来,但皇帝身体依然虚弱,闭着眼睛休憩,但就在赵高以为皇帝睡着时,他却忽然说起话来。   “他小的时候,在华阳宫摔了玉璧,也曾因为害怕,躲过朕,躲到宫墙角落的蒿草里,沾了一身的草刺。”   “朕打了他一顿,孺子不听话,就是该打,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可这一次,扶苏闯下的弥天大祸,可不止是摔碎一块玉璧那么简单了。   他差点让国器坠地!   秦始皇的眼睛缓缓睁开,看着赵高。   “丞相禀报,说外面有传言,说扶苏欲勾结墨者刺杀朕,呵,朕料此子也没那个胆子,更无那种狠辣。顶多是想要在朕又出‘乱命’时,发动政变,让我这个‘天下之大害’,没法再为害天下,不曾想,却弄巧成拙……”   “出了事后,以他的性子,应该一个人入宫请罪的,是谁逼着他不得已出走,还是谁胁迫了他?往南边去,这是走投无路,想去投靠谁?谁事先给过他承诺?”   赵高跪地:“陛下,此中疑点的确颇多,但惟有一点可以肯定,昌南侯的家眷也一同离开……”   “是黑夫?扶苏去投南军,把黑夫当成了狄国,他不想做申生,想做重耳,还以为朕是晋献公?”   秦始皇叹了口气:“悲呼,父知子,而子不知父。”   这是儿子的问题么?   “父不信子,子亦不信父,呵。”   还是说,父亲也有问题?   秦始皇现在每说一句话,都得休息一会,他再度闭目,片刻后做出了决定。   “传朕制。”   “诺!”赵高立刻提笔。   “蒙恬私放扶苏出奔,削去卫尉之职,贬为庶人。”   “派中郎骑将李良,率兵卒一千,追击扶苏,再通告沿途汉中、巴郡、洞庭诸郡县,若不能追上,让扶苏逃到岭南,所有途经郡县官吏,不更以上者,皆死!”   “若是李良和当地官府追上了,却误杀了扶苏或其妻、子,所有追捕的人,不管是一千还是一万,皆死!”   两个“皆死”代表着秦始皇的决心,这天罗地网之下,扶苏等人,几乎没有逃脱的可能。   “除了扶苏及其妻、子外,幕僚党羽,统统杀死,一个不留!”   秦始皇一直认为,是扶苏身边的人,将他带上了一条不归路。   赵高一一写在诏令上,等了好一会后,秦始皇却久久未言,只看着头顶的帷幕发呆,只好问道:   “陛下,阻住公子之后呢?是带回咸阳么?”   “不。”   秦始皇摇了摇头,眼中,除了厌恶,竟还有一丝拒绝。   父子,不该以那种方式相见。   “不必回来了,朕不想见他,也不想听他申诉。”   “离开咸阳,若是扶苏自己的意思,说明他连最后一点职责都丢了,既然抛弃了长公子的身份,那他就不配回来。”   “若是被手下胁迫,一个连寥寥属下都管不好的人,又如何能管好数千万心思各异的生灵?”   而且追根溯源地想想,这一切的根源,是因为扶苏设想的帝国未来,和秦始皇想要的,不是一个……   封建、郡县,这是路线之争,无法改变,而秦始皇不允许帝国的制度基石,有半分倒退!   夏无且在旁边不寒而栗。   皇帝不见扶苏,难道是要……杀子?   老太医跪了下来:“请陛下三思啊!”   “夏无且,你是真的老了,又老又糊涂,朕,怎么会赐死自己的长子呢?”   秦始皇决绝的目光,变得柔和了一些。   “扶苏是八年生人,朕记得他的生日,腊月十九,大雪纷飞。”   秦始皇依然记得,这孩子初生的时候,仿佛整个咸阳都在高呼他的名:扶苏,作为秦始皇的长子,他是秦始皇证明自己“已壮”,进而亲政的关键。   外面是冰冷的雪夜,怀中那皮肤粉扑的稚嫩婴孩,却无比温暖,枕着皇帝的臂膀酣然入睡。   他要是一直像当年那么乖,该多好啊。   但当他一点点长大,却疏远了,也变得让秦始皇不喜欢了。   “他今年29了,已为人父,有两个子嗣,一个四岁,一个六岁,他以为朕忘了,可朕其实都记得。”   秦始皇闭上了眼。   “让李良阻住扶苏后,扒了他的衣裳,当着两个儿子的面,打29杖!扒了衣裳,往臀上狠狠打。”   秦始皇咬着牙:“一定要重,但千万别打死了。”   然后呢?   “嫪毐之乱,朕将其党羽,及夺爵迁蜀四千馀家,家房陵,吕不韦,朕原本也是要将他流放到蜀地去的,只不过他半路就自杀了。”   对扶苏,秦始皇打算踹得更远些,远到他再也不可能回咸阳,因为他从踏出咸阳城那一刻起,便已经永远失去了争夺皇位的资格!   这于扶苏而言,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秦始皇问道:“蜀郡和巴郡不是在修五尺道,通西南夷么?前年蜀郡尉刚打下的那个小地方,叫什么?”   这赵高哪知道啊,于是左丞相李斯又被唤了进来,他倒还记得,想了想后道:   “陛下,在蜀郡沫水(大渡河)以南,叫邛都(今西昌),自滇以北君长以什数,邛都最为强大,现在也叛服不定……”   “好,就邛都!”   秦始皇点了点头:“扶苏成年那年,朕问其志,他不是说什么‘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扶苏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么?好啊,朕就让他带着妻、子去邛都,食其邑,户四百。让他在那偏僻之乡,复他最爱的周礼,兴他梦寐以求的封建,向蛮夷推广仁义去吧!”   李斯、赵高二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倘若扶苏真被抓住,这安排,形同流放……   但这,已是政争、夺嫡失败者最好的下场了。   也是秦始皇帝陛下,对长子最好的仁慈!   这时候,秦始皇又说话了。   “前些天奉命南下,令黑夫到邾城见御驾的使者,还追得回来么?”   李斯道:“陛下,这是六百里加急,走的还是武关道,眼下只怕已至南阳郡,追不回来了,再说,出了这么大的事,昌南侯他……”   “既然如此,不管黑夫去不去邾城接驾……”   秦始皇在侍从搀扶下,强起下榻,示意赵高等人替他穿上衣裳,皇帝消失数日,咸阳人心惶惶,他必须出现在众人视野内,若天下人以为他崩了,恐怕又要来一场诸田之乱。   “朕,都必须去,南巡计划,不变!”   室内众人大惊,皆下拜道:   “陛下不可啊!”   “陛下当静养!”   但秦始皇心意已决。   冕服、赤舄、佩绶、玉圭,一点点披挂到身上,秦始皇伸开双手,从未觉得,它们如此沉重过,仿佛穿着走到殿上,都会累趴下。   “黑夫,他曾是帝国安稳的磐石,是朕最信任的人,从来没让朕失望过,他也是最年轻的大将军,呵,三十余岁,真羡慕啊……”   可现在,因为谣言,因为扶苏,形势异变。   蒙恬下狱,秦始皇不打算杀他,但起码暂时不能用了。   王贲病笃,也许比秦始皇去的还早。   李信在西域,短时间回不来。   放眼四方,除了镇守燕赵,但也已衰老,甚至一度在演武时体乏坠马,正在养伤的冯毋择,大秦的将军,谁还能与黑夫一战?   “里克是晋献公的股肱之臣,能征善战,出可为将,入可为相,但他,也算太子申生的坚决拥护者。”   “然而,就是这个里克,却在晋献公死后,连弑晋国两君……”   在秦始皇心中,为自己昌大南疆,原本准备稍微打压,留给二世皇帝大用的黑夫,已成了天下最不安定的一角!   大秦,不会有申生、重耳,更不能出现里克!   “朕举其于行伍之中,是朕成就了黑夫!”   在赵高协助下,秦始皇戴上了自己的皇冕,沉甸甸,摇晃晃!   “现在,朕,也要亲自去……”   秦始皇抬起手,亲自稳住了冠冕,玉旒垂落,哗啦作响,遮住了他的双目。   “将他毁掉!” 第0721章 陆梁   秦始皇三十七年,仲冬之月(十一月)中旬,咸阳局势天翻地覆之际,因为消息得传两个月才能到,岭南仍一切如常。   北江已经到了尽头,密林掩映中的番禺城遥遥在望,船上的几位乘客叹了口气,风浪有些大,他们得尽力保持在甲板上的平衡。   南郡人盖庐摸了摸光秃秃的下巴,裹紧了褐衣,是谁告诉他岭南四季皆夏的?明明冷得很。   不过,这一丝丝凉意,总好过酷热滋生的疾病,岭北人对岭南的种种恶疾,都是谈之色变的。   不同于过去四年,发往岭南的军队以戍卒、更卒、刑徒为主。秦始皇三十七年被派往岭南的人,有许多“治狱吏不直者”,也就是有违法行为的官吏。他们来自中原各地,将运送到南海郡治番禺,再经由这里被分派到岭南各处设立的县府,以充实当地急缺的公务员队伍。   如果没有其他变故,他们这些新移民的余生,很可能将在岭南的原始森林中度过……   但原本心如死灰的盖庐万万没想到,才刚到番禺,他竟得到了南征军最高统帅——昌南侯的接见!   ……   昌南侯和传说中的一样,面黑。   不过或许是因为岭南天气酷热,大部分人来这被太阳晒了几年,也黑不溜秋,昌南侯的肤色隐于众人之中,倒是没那么显眼了。   这位君侯没有想象中的严肃,进来自顾自地坐下,上下打量盖庐一番后道:“知道本侯为何要单独接见你么?”   盖庐笼着袖子,有些无奈地说道:“或因为,罪吏是南郡人,乃君侯同乡,又或是,此番南迁之人中,我昔日的官爵最大……”   黑夫道:“爵位的话,你倒不算最大的,去年有位叫曹咎的咸阳县丞来这边,他可是公乘,犯的是贪赃枉法,被那位‘喜青天’给查办了。”   黑夫的声音低沉了下去,充满了遗憾:“只可惜,曹咎在营地里,和袍泽沐浴时低头捡皂角,不慎滑倒撞死,英年早逝。”   “现如今,你的确是发配陆梁地的罪吏中,还活着的人里,职位最大的。”   他笑道:“南郡攸县县令,六百石长吏,多少人羡慕啊。所有人来陆梁地的原因都一样,犯法。但犯的法各不相同,盖庐,说说你的故事吧,为何会被扔到这个破地方?”   盖庐喉咙动了动,虽然不太想说,但考虑到这可能决定了自己未来的生活,还是将自己的事讲了一遍。   “罪吏的确是南郡攸县县令,犯的罪是‘纵囚’……”   盖庐说,秦始皇三十七年正月(十月),发生在攸县利乡的一场叛乱,导致他从父母官,成了阶下囚。   “尉将军的监军乃昌武侯公子成,坐镇江陵,一切南来北往的辎重粮秣,都要经由他手。昌武侯征召南郡民夫运粮,却有许多才服完更役的人也在征召当中,黔首不服,与官府争辩,被打压入狱,结果引发利乡黔首聚众于乡邑,要求官府放人……”   因为县尉、县丞处理不当,利乡的群体性事件,最终演变为叛乱。盖庐当时在江陵上计,闻讯匆匆赶回县中,却发现事情越闹越大,官府镇压不利,连不少被征调去平叛的黔首都逃进了深山。   “一乡千人皆为乱,我以为,一味严刑镇压是不行了,便不顾县丞反对,释放那些被捕获的囚犯,好平息这场动乱。结果动乱稍平,我却被郡府的卒史捉了,认为我篡逆纵囚,我虽上诉乞鞠,江陵却维持原判,判我耐为鬼薪……”   一边说,盖庐还摸了摸满是胡渣的下巴,所谓耐刑,就是强制剃除鬓毛胡须而保留头发,是一种羞辱刑。   在南郡受刑后,他只觉得所有人的目光都火辣辣的,好在来到岭南,所见之人,要么是刮了胡子,要么脸上刺字,甚至像昌南侯的四千短兵亲卫,竟是人人髡发,人称“髡军”,相比之下,他反而不显眼了。   这就是盖庐被发配的经历。   一边听他说,黑夫一边瞥着卷宗,知道其所言不虚。   “你明知可能会违律,为何还要释放‘反叛’黔首?”   盖庐道:“释黔首可平息动乱,追究起来,不过是‘纵囚’之罪,可一旦黔首聚集,打下了县邑,我身为县令,就犯了失地之过,全家老小都要受株连而死,两害择其轻。更何况,当时的情形,一味严刑打压,已无济于事。”   黑夫点了点头,暗道:   “自从喜君之事后,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律令的条款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像盖庐这样的,却被发配为刑徒,这算不算奉法害民?”   可想而知,都一味严刑处置,天下这口大鼎,眼看又要开了……   “类似的叛乱,南郡还有么?”黑夫问盖庐,他乡党眼线虽多,但控制力,无法越过大江。   “不少。”   盖庐忧心忡忡:“除了安陆县、江陵县尚好,许多地方都出现了抗徭窜逃之事。黔首逃入山林抓不到了,倒霉的,就是我们这些管事的官吏,多被缉捕定罪。我离开的时候,云梦泽的盗寇,又多了起来。且不止是南郡出事,隔壁的九江郡,也闹出了两件较大的事……”   “一是一名受秦律被黥,叫英布的刑徒,本要被送去修骊山陵,他却杀了押送的官员,带着百余人,亡之江中为群盗。”   “二是有一支人马在巢湖活动,打着项燕的旗号,据说是项燕的嫡孙项籍……”   黑夫皱眉暗道:“项籍……项羽?他不是随项梁一起,发配北地郡了么?”   不管是真是假,他如今也是泥菩萨过河,可没功夫管江淮的事了。   “你就做替我管新移民的吏吧。”   黑夫亲自审核盖庐后,认为他是一个不错的官员,遂给他一份体面的差事。   听说自己不用干体力活,盖庐松了口气,下拜道谢,黑夫却起身道:“随我去看看你要管的人罢,也瞧瞧,朝廷又往陆梁地,送了些什么货色来!”   ……   来到番禺城头,看着络绎入城的新移民们,盖庐才知道,自己得到了特殊优待……   却见番禺西北,专门容纳移民的营地外,在南征军士卒持矛威逼下,移民们排了大长队,他们中有驼背的老人,有稚嫩的青年,大多数人浑身酸臭,须发油腻,虱蚤丛生又衣衫破烂,遍布补丁且甚少清洗,而且许多人还面色不善。   “源源不断的中原移民,从去年本侯打下南海郡,重建番禺城起,他们便络绎而来。”   但来的都是什么人呢?   黑夫点着那些人笑道:“一脸死相的逃兵,不听主人话的隶臣妾、欠债赌鬼、偷猎者、强奸犯、盗贼,还有贱籍的赘婿、商贾,乃至于像你一样的罪吏,统统往这边塞。”   在朝廷看来,岭南,就是个专门接受全国各地人渣废物的垃圾场。   “他们是中原的弃民,大秦的弃民,盖庐,你要帮我管的,就是这样一群人。”   昌南侯看似谈笑,盖庐却总觉得,他话里满含无奈,替大败的屠将军收拾烂摊子,两年时间扫平百越,以为桂林、象郡;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   看上去威风不已,但昌南侯也有自己的苦恼。   “你现在知道,岭南为何会被称之为陆梁地了么?”黑夫问盖庐,却自己回答了这问题。   “岭南百越,多处山陆,其性强梁,故日陆梁。”   “南迁之众,十数万人,多为弃民,性恶难改,桀骜猖獗,亦可称之为陆梁。”   他摊手道:“如今,整个岭南的移民、刑徒已多达二十余万,本侯得靠分散在南海、桂林、象郡、闽中四个新郡的十万大军,才能压住这些新移民和当地蛮夷部落。”   除了岭南十万兵卒外,岭北三个营,尚有五万人,这就是黑夫麾下所有力量。   但这些军队,真的可靠么?   一点都不可靠,在黑夫看来,他麾下的大军,不仅成分杂糅,除了四千短兵亲卫、三万南郡、豫章军,以及韩信正在训练的一万人外,大多数都战斗力低下,还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火药桶。   问题在于,是留在自己手上炸了,还是用来炸别人……   果不其然,结束对新移民的巡视,抵达军营时,黑夫发现,这里聚集了不少人,吵吵嚷嚷,正在与新近上任的“率长”陈婴说着什么。   “出了何事?”   黑夫甫一出现,士卒们立刻就不闹了,都低下了头,髡发、立碑,带着他们打赢了这场战争,两年下来,昌南侯的威信,无人不信服。   但有些事情,的确拖得太久了。   陈婴上来禀报道:“君侯,今天是冬至日,兵卒们思乡,故聚集在一起……”   “将军!”   士卒里,终于有人忍耐不住,大声用江淮楚地方言问道:   “敢问将军,吾等已戍守岭南整整四年!四年未能见妻、子、父母昆弟。”   他问出了所有南征军将士,不论秦楚的心声:   “今百越已定,北向户已尽,吾等戍卒,何时能够归乡?” 第0722章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君侯,吾等戍期已延至四年,何时能归啊?”   满脸褶子的老卒抱怨不已,听口音,他是江淮楚人。   “然也,吾子我走时才到我膝,如今回去,恐怕到我腰了,也不知还认不认我……”络腮胡的关中汉子也恨恨不已。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尤其是在服役四年之后,许多个夜晚,都有士卒在夜半惊醒时,暗暗抹着眼泪。   不管哪个时代,征人的心思都是差不多的。   本以为终于在昌南侯带领下,占领闽越,征服南越,消灭西瓯,击败骆越,眼看百越皆已扫平,连朝廷的爵位也发下来了,一场场胜利之后,便是载誉归乡,但秦始皇帝仿佛将这十数万远在天涯海角的人给忘了,结束役期,返回故乡的事,迟迟不提。   愤怒和不安萦绕在众人心中,无数双眼睛看着黑夫,希望昌南侯能给他们一个答案。   从一年多前,陆贾在长沙郡给他讲“及瓜而代”的故事时,黑夫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眼看瓜儿已熟四次,藤蔓枯老掉落又长出新芽,可岭南十数万戍卒征夫,却仍不得归啊,瓜代有期,也变成了瓜代无期。   “反了!我带你们回家!”   黑夫要真说这话,显然是秀逗了,秦朝不比唐末,眼下朝廷还没垮,黑夫的家人,乃至于许多士卒的家人,还在咸阳,在关中,在南阳。总之是南征军力不能及的地方,别看这群人嘴上抱怨不止,真要他们抛妻弃子,拼着全家族诛的代价追随黑夫,哪怕是南郡旧部,也要愣上半晌,犹豫一下,其余部队,更别想了。   瓜未熟,蒂未落,还得再等等,宁为伏地魔,不做出头鸟,这是黑夫的人生信条。   过程不重要,吃鸡最重要。   但黑夫也不可能替皇帝和朝廷背锅,在长沙郡被他砍了脑袋的贾和就是例子,这士卒之怨啊,还是得往上引。   “二三子!”   黑夫站上插旗的台子,对所有人呼吁道:“本侯已数次向朝廷陈述请求,相信陛下很快便能让汝等归乡!归期或许是今年,或许得到明年!”   不说还好,一说,士卒们更是炸开了锅,抱怨不绝于耳。   “明年复明年,明年何其多!”   “朝廷不讲信用,已不是一次两次了。”   曾经,商鞅徙木立信,树立了秦国的政府公信。随着一百年的军功授爵,所有秦人都认定,大秦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可现在,随着一次次瓜代无期,戍卒役夫对朝廷的信任,渐渐动摇,最终耗尽。   历史上,秦末中原大乱,实力不俗的南方军团被赵佗一煽动,直接断了与母邦的联系,拒不返回,恐怕就是出于对政府的失望。   终于有人大着胆子喊出了那句话:“吾等南征军将士,不信朝廷,只信君侯!”   “对!只信昌南侯!”   黑夫笑了笑,将手往下压了压。   这些话,现在说了也没用,只希望他们一段时间后,还能记得。   “今日有句肺腑之言,要与二三子说说。”   黑夫有些动容:“本侯也想家,家母年近七旬,已是满头白发。”   此言勾起了不少士卒的心事,有人将头抬起,不想让眼泪流夺眶而出。   黑夫却又笑道:“我也有妻,常与之梦中相聚。”   有老婆的士卒们皆笑了起来,大家都懂的,只有单身狗一脸懵逼。   不过接下来的话,黑夫却没按那首中年人们耳熟能详的《说句心里话》往下唱。   “我虽为君侯,但与汝等一样,无时无刻,不盼着早点归乡。只是身为将军,不论朝廷何时解除南征军将士役期,黑夫,都将是最后离开番禺,最后走出三关,最后北返的人!”   “我会站好最后一班岗,哪怕五年,十年,二十年!”   言罢,黑夫朝所有人作揖:   “冬至思乡,人之常情,我已使人宰彘杀鸡,锤糯米、年糕,让二三子吃一顿好的。”   听了昌南侯的肺腑之言,又听说有好吃的,士卒们的抱怨稍熄,嘟囔着散去了。   “昌南侯也想家,昌南侯也没办法,都是朝廷的错,恐怕是朝中有奸佞,不让吾等归乡。”   不过这一点,却成了三军将士的共识。   可冬至结束后,昌南侯又出现了,面色凝重,告诉了大家一个坏消息。   “刚接到朝廷之令,会尽快让征人归乡,但岭南须得留人戍守,故有家室妻子者先归,无妻者,恐怕便要暂留南方了。”   没错,从古至今,国家对单身狗就是这么不友好!   此言引发了一片单身士卒的哀嚎。   “但本侯,还有件大喜事要告知汝等,与不能归乡的无妻士卒有关。”   单身狗们竖起了耳朵,却听黑夫喜滋滋地说道:   “在本侯力陈下,朝廷终于答应,要给单身的士卒们,分发女子为妻了!”   ……   “国家终于同意给我们发老婆了!”   这的确是黑夫的请求,他向秦始皇申请,加派万余隶臣妾来岭南,说是为北方的士兵缝补衣服……   缝着缝着,有些人自然就看对眼住到一起了。   对于注定要长期戍守边疆的单身士卒来说,老婆其实不挑,能动就行。   当兵三年,母猪赛貂蝉,哪怕是当地纹身的越女,他们也能下嘴。   但若是可以交流的夏女,即便是隶臣妾,岂不更好?   可即便有这承诺,因为将归期从三十六年拖到三十七年,甚至三十八年,朝廷在岭南将士中的公信力,也再度大打折扣。   更要命的是,预计十一月下旬来到南方的八千隶臣妾,却直到十二月初,都不见影子,这让翘首以盼的单身士卒怨声载道。   说好的老婆呢?骗子!   黑夫却比他们更着急,因为身在长沙郡的萧何向他报告,说这群女子,被截留在了南郡江陵,一留就是半个月……   这个决定是南征监军,昌武侯做出的。   更让人疑惑的是,进入十二月后,连络绎不绝的谪戍移民也停了!   虽然这种暂停很快就得以恢复,八千女子也继续上路,将于十二月中来到岭南,但黑夫还是从中嗅到了什么。   黑夫摸着渐渐长出的发髻想道:“莫非是朝中,发生了变故?”   掐指算算,距离流星雨夜后,黑夫写了那封信北去,已过去两个月了,就算季婴再慢,也该送到咸阳,交到扶苏手里了吧?   他是秦吏,手下的精锐主力,不是那群江淮楚人,而是广义的“秦人”。   一旦局势往最坏的方向发展,黑夫需要一面旗帜。   扶苏无疑是最好的旗帜。   虽然三十七年已到,但黑夫不知道秦始皇大限具体在何时,只能提前给扶苏打预防针。   因为距离辽远,咸阳方面暂时没有任何消息传来,毕竟再快的信使,也快不过朝廷的六百里急报!   秦始皇三十七年十二月中,随着一群怯怯不安的女子踏上岭南的土地,受到单身士卒热烈欢迎,副监军子婴,也携带一封秦始皇的制书,来到黑夫面前。   “昌南侯,喜事,大喜事!”   子婴笑容可掬,看不出什么异样,他先恭贺了黑夫一番,又肃然宣布了诏令。   “制曰: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三十有七年,亲巡天下,周览远方。欲登会稽,宣省习俗,黔首斋庄。”   “今有伦侯黑夫,勤勉于事,南征陆梁,整十万败卒,绳百越君长,使地尽北户,立闽中、南海、桂林、象郡,有大功,朕甚慰。使黑夫于三十七年仲春初一,携有功将吏,于衡山郡邾城迎驾,当拜彻侯,恺歌振旅!”   读完后,子婴将制书双手递给下拜的黑夫,感慨道:   “陛下的器重荣宠,二十等爵之极,万户食邑,都在邾城等着君侯!昌南侯,你还等什么?快随我北上见驾罢!” 第0723章 向天再借五百年!   秦始皇三十七年季冬中旬,诏书已至到黑夫手中,皇帝的车驾,也即将离开咸阳……   中车府令赵高已将需要的车驾、马匹备好,与昔日仅有百乘不同,这次,车队竟多达千驷!   中郎将王离已让数千郎卫军秣马厉兵,被光甲兮跨良马,挥长戟兮彀强弩,他们将组成捍卫皇帝的中军。   此外还有戍卫咸阳的五万中尉军,他们是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全部由关中青壮组成。   秦始皇直接从中调拨两万,加上刚从北方长城调来的北方军团三万,强起坠马受伤,还没完全养好的武信侯冯毋择为将军。   这是过去未曾有过的庞大阵仗,黑旗遮天,玄甲曜曰,骏马如龙,长戟如林,聚于灞桥左右,只要皇帝一声令下,便能挥师南下!   他们的敌人,会是谁?   猜测纷纭,答案似乎从这半个多月的人事变动里窥探出来:御史大夫茅焦拖着病体入宫请陈后去世,北地郡尉章邯被调回咸阳,任少府少卿,昔日黑夫在北地提拔的一众旧部,多与陇西、朔方官员交换了职位驻地,柱下史张苍直接被罢免,先前被缉捕的百余墨者统统处死……   做完这一切后,秦始皇帝却仍未走。   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等什么。   一是他念念不忘的,西王母邦,以及长生不老的最后指望。   二,则是上个月因为谋刺未果,惧而出奔的长公子扶苏,皇帝必须知道他的结果……   秦始皇病笃期间,朝廷中枢不敢做决断,蒙天放又胆大妄为,纵阿房刑徒,导致关中大乱,卫尉、中尉两军花了半个月才将大多数人捉拿归案,对扶苏则追击不及,未能及时阻住。   乘着这空隙,扶苏及其党羽从杜南入蚀中,往汉中郡而去。   所谓蚀中,乃是这时代,关中通往汉中的道路里,距离最短的一条,又称之为“子午道”。   它最初是荒芜的鸟道,只有野兽践踏的山间小路,但在秦昭王时,为了加强关中和巴蜀的联系,便耗费巨大财力,在蚀中修筑了栈道。   原本无法通行的悬崖绝壁上,或凿孔架木,或经谷为道,或修桥渡水使人马能过,历经十数年才完工。抵达汉中后,又延伸出“蜀道”和“米仓道”,直入巴蜀。正如秦相蔡泽所言:“栈道千里,通于蜀汉,使天下皆畏秦。”   这条路极狭,且左右多深涧高山,速度快不起来,一旦被追上,也不易脱逃!   秦始皇复苏后,令中郎骑令李良带千余人入汉中,征发当地官府捉拿扶苏一党,并严令:“若扶苏真跑到南郡,沿途官吏,不更以上皆死!”   在这种死命令下,所有人都卯足了劲,设下天罗地网,一路追捕。   到了十二月十五这天,中郎骑令李良终于回来向秦始皇复命!   “陛下,臣不辱使命,追至汉中郡南郑,将长……扶苏党羽尽数抓获!”   “南郑?”   秦始皇皱眉,南郑,是汉中郡的首府,若扶苏要去投岭南的黑夫,出了蚀中,直接从石泉亭渡过汉水,进入米仓道就行了,为何要往西拐到南郑去?   再一追问,才得知,原来所谓被李良“追缉”的扶苏党羽,是十天前,就自己去南郑投案的……   这就更令人疑惑了。   “扶苏如何了?”   秦始皇只关心这点。   李良有些讷讷,秦始皇面色顿时不太好看,不由得想起了同样被贬入蜀,却半道自杀的吕不韦,扶苏性情刚烈,会不会……   如此想着,他一巴掌拍在案几上!   “讲!”   不管他是生是死!   李良畏惧地稽首不已,生怕被皇帝怪罪:   “陛下,扶苏已于半月前,在石泉亭与家眷部属分离,孤身东去,不知所踪!”   ……   “据缉捕的人招供,扶苏是被蒙天放击晕裹挟出城,出了子午谷后方醒,朝咸阳长拜泣泪,又怒而持戈攻蒙天放。蒙天放自知罪孽深重,遂自刎谢罪……”   “随后,扶苏夫人,麃公女孙因受惊吓,又在沿途淋了冬雨,竟逝于石泉亭。扶苏安葬其妻,在墓前枯坐一夜后,次日凌晨,将二子托付给众下属,令他们去南郑投案自首,便孤身不辞而别……”   “不辞而别?”   秦始皇口中有些酸涩,胸口有些阵阵发疼。   这还没完,稍后又发生了变故,洛阳人董公和杜人邵平发生了争执,邵平认为当遵循扶苏之命,不能再错下去。董公却带着几个惧死的护卫,夺了一位小王孙渡过汉水南下,消失在莽莽群山中。   邵平阻止不及,只能带着扶苏长子去南郑自首,一直到十日前,李良追上了他们……   “邵平及近百扶苏门客、侍卫皆自杀而亡,臣只来得及将王孙带回咸阳,他受了惊吓,有些痴愣,一言不发……”   秦始皇去看了他的小孙儿,却见这孩子双目无神,问什么都不回答,看到勉强露出微笑的大父后,他却直往后躲,眼中尽是畏惧。   见此情形,皇帝收拢了笑容,抿着嘴,转过身时,像是又苍老了十岁。   “等他稍大些,送去邛都吧,还是食邑一座,户四百。”   这本来,是给扶苏准备的。   让宗正妥善安置王孙,秦始皇便回了寝宫,一整天没搭理任何人。   倒是中车府令赵高惦记着另一件事,追问李良道:“昌南侯家眷呢?”   李良禀报:“昌南侯家眷不在其中,似是出了咸阳就忽然与扶苏党羽脱离,当时纷乱,蒙天放等人自身难保,就此失了联络。”   赵高冷笑:“知道所有人都在追扶苏,顾不上他们,遂走他道,不愧为黑夫之妻,这条母犬,真是聪明!”   不过无所谓了,只要皇帝南下,不管黑夫是引颈待戮,还是负隅顽抗,他都彻底完了!   就算皇帝来不及收拾黑夫,只要赵高一手教导,对他无比信任的公子胡亥能凭借皇帝的宠爱,登上皇位,一切都不成问题!   秦始皇一直闷闷不乐了一整日,据说期间又动气昏厥了一次,到了次日,在参汤激励下,才重新打起精神,让人找来地图。   皇帝老了,再不是那个站在四海归一图上,一步灭一国,挥袂扬海波的巨人了。   他的背有些微驼,眼神也不太好,需要侍者掌着灯,让他贴得近近的,在地图上细细寻找。   秦始皇的指头点着代表着扶苏人生大不幸的“石泉亭”,从这里往东,有一条沿汉水而修的道路,在它的尽头,一分为二,往南的岔路,可至南郡,那是昌南侯的老家,黑党众多……   “扶苏莫非是知道追击者众,难以逃脱,于是独自改走他道?”   秦始皇喃喃自语,但随即哼了一声:   “为了自己活命,抛弃二子,扶苏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辣果断了?”   “举高些。”   秦始皇下令,随着侍者手中的灯光渐渐往上,汉水道的北岔路出现了。   它会抵达南阳,然后向北拐个弯,便是武关道。   回关中的武关道。   也是从咸阳去邾城的必经之路。   “他是要等在那,还是会回来?”   秦始皇又自言自语,随即一声冷笑,否定这种想法。   “如同一条丧家之犬般回来?然后跪在殿下,求朕宽恕他,然后一生背负屈辱地苟活着?若真如此,还不如死!”   秦始皇帝,没有这样的儿子,他本该站在风口浪尖,紧握住日月乾坤,却一败涂地!   而攀爬巅峰的失败者,将永坠深渊,也没有重来的权力!   带着点泄愤的意味,一把夺过灯烛,秦始皇将这张地图付之一炬!   老皇帝转过身,地图在身后一点点燃烧,先是关中,然后蔓延到南方、关东,最后是整个天下,皆被烈火所焚。   背后的火光,映照出秦始皇帝郁结的脸:   哀其不幸,却又怒其无能!   虽然骂扶苏“活该”,但秦始皇却不顾准备妥当的出巡部队,在咸阳又等了三天,让人每天关注着武关的消息。   一日早中晚三报?   不,是每个时辰一报!   他还一边喝着参汤,一边傲娇地自己安慰自己:“朕等的不是逆子扶苏,而是李信的消息!”   数日后,秦始皇等到了……   依然没有任何关于扶苏的消息,倒是李信,从西域送回了又一份捷报!   ……   去年,应大夏国之请,秦始皇决定派兵西征,在大夏的引导下,击破条支,开通前往“西王母邦”的道路。   秦始皇春天发令,李信夏天时率军两万出玉门关,民夫刑徒四万、骡马数万往返河西及西域运输粮食,至今大半年,战果斐然,每一次回报,都被太史令胡毋敬记于史册。   “五月,李信收祁连北乌孙精骑三千,出玉门,屯蒲类海。”   “六月,李信至车师国,其都河水分流绕城下,故号交河。去咸阳五千二百里,有口五千,食麦,信令其献粮,且出丁千人为徭役。”   “七月,信至焉耆国,去咸阳五千四百八十里,其口三万,胜兵数千,拒为秦借道献粮,李信击之。”   “八月,焉耆西有国名龟兹(新疆库车县),去咸阳六千里,有口七八万,胜兵万人,应焉耆之请,北联北山月氏残部,南结尉犁,合兵两万,与李信万人战北山之下,李信胜,诛焉耆王,斩月氏王子,悬龟兹王首……”   这是三十六年收到的最后消息,李信在西域北道大杀四方,一路干到天山脚下,接下来两个月,完全占领了龟兹全境,扶持龟兹王子做了君长,利用这个西域北道最大邦国的粮食,喂饱了饥饿的远征军。   而这次送回的消息称,骇于秦军的强大,龟兹西边,距离咸阳六千五百里的姑墨国愿意向秦臣服,并开放道路,提供粮食,让秦军能够顺利西进。   但因为西域苦寒,冬天无法行军,更遇暴风雪,骡马死数千匹,李信和远征军遭到重创,必须在龟兹以东,一个叫“轮台”的地方休憩,开春后再谋西进……   因为已离玉门两千里,民夫已难以运送粮食补给,所以李信打算在轮台设官,开始屯田,赋税诸邦,就地取食,而在当地从无到有,将秦朝制度搬过去的官员,恰恰就是差点将秦始皇气死的喜……   “这些地方究竟在哪?”   秦始皇又让侍从掌着灯,在新绘制的西域地图上,一一找到了蒲类、车师、龟兹、姑墨、北山的位置。   末了一句感慨:“朕过去从未想到,西域,竟如此之大啊……”   乌氏延称,西域有三十六国,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馀里,南北两千馀里。东则接秦,阸以玉门,西则限以葱岭。   “数十年前,先君昭襄王攘却戎狄,筑长城,然西不过临洮。”   “可现在,咸阳以西六千里的地方,也有秦吏了……”   骄傲归骄傲,但秦始皇又有些不甘。   从乌氏延和李信的回报来看,那些地方的确很诱人,沙漠、雪山,绿洲,与中原不同的,高鼻深目的人种,奇异的瓜果……   但这数千里的距离,却让秦始皇无奈。   “朕去不了那么远了。”   他叹息:   “朕只能去邾城,瞧一眼为朕引路十来年,一直忠垦勤勉的狗,看他是冲朕乱吠呢?还是跑过来舔朕的手。”   而藏在身后的另一只手,却不是骨头,而是利刃!   但是,他其实有更想做的事……   秦始皇将手伸向辽阔的西域,还有西域以西,更加广袤,大到无法想象的新世界!   他真希望,能亲眼见证,大秦铮铮铁蹄,踏遍那崭新的万里河山!   “若朕能早十年……不,哪怕只早五年知晓这一切!”   只可惜,人丈量土地的速度比较有限,它们来得是那么不及时。   而李信奏疏上,描述的未来行军计划,也让秦始皇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李将军称,三十七年内,他定能通过姑墨、疏勒,翻越葱岭,抵达大夏!   而三十八年,则要与大夏联合,对条支开战,争取三十九年击溃条支,抵达西海,找到西王母邦……   这样算下来,大概秦始皇四十年,便能迎西王母来秦了。   “四十年?”   秦始皇苦涩地摇摇头,连能不能熬过三十七年,他都没有一点信心。   “今年祖龙死!”那沉璧复返的预言,尽管不承认自己是祖龙,但这句话,如悬在他头顶的一把剑!   秦始皇看了一眼灯油即空的烛火,愤怒之余,又烧了一张地图。   这一次,火焰从关中腹心的咸阳腾飞,它一路向西,将西域南北两道三十六国统统卷了进来,让北山行国化为灰烬,甚至越过葱岭,开始吞噬地图外的未知世界……   花白的须发,虚弱的步伐,苍老的目光,望向阴霾的天际。   虽然不愿服输,但这一次,他再没有那种与天斗个胜负的气力了。   “朕真的,还想再活五百年啊!”   ……   说一千道一万,邾城之行,秦始皇都必须去。   “等父皇巡视归来,西王母,或许就在咸阳等父皇了!”   在启程出发的前一夜,乖巧孝顺的少子胡亥如此乐观地宽慰秦始皇帝。   在扶苏出奔事件后,这傻孩子,或许是秦始皇心中,最后一点温暖了。   “但,朕还能回来么?”   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秦始皇,从未如此不自信过,与历史上不同,一系列的变故,似乎让这位骄傲固执的皇帝,认清了一点现实。   今日的太阳,迟早都要落下。   而明日的太阳,也必须做好准备,不然此行若有万一,这天下无日亦无月,岂不要陷入无尽的黑暗?   那样的话,大秦如何传万世!   尽管不太情愿,但拖到最后,秦始皇还是下诏:“使群公子明日入宫觐见……”   “距离陛下上次召见群公子,已有数年了!”   作为掌印撰诏者,中车府令赵高立刻嗅到了这道明令的不寻常之处,立刻打足了精神。   “这莫非是……立嗣君的前奏?”   许久忍耐,终于等到了扶苏自废前途,昔日难以与之竞争的胡亥,总算得到了机会!   赵高暗道:“虽召见群公子,但陛下心里,肯定会有既定的人选!或将提前传唤!”   只可惜,今夜不由他执勤,只能回到家中焦急等待。   但让赵高惊诧的是,他是夜让人暗暗提醒胡亥做好准备,并让侍从留在胡亥府邸守了一晚上,却未见秦始皇派谒者来传唤胡亥。   反而是宫门处的亲信,悄悄让人,来告诉他一件事。   “中车府令,有一辆车,入宫了!”   赵高顿时手脚冰凉……   “糟了!”   ……   与此同时,咸阳宫前,一辆四马驾辕的车驾停了下来,一位身材高大的公子,从车上下来,随着郎卫赶赴大殿。   走过晦暗的宫门,绕过高墙所夹的复道,踏足于阶梯之上,为大殿上的灯火通明所照,露出了他的真容。   他面色犹豫,步履踌躇……   他不是胡亥。   更不是扶苏。   他单名“高”。   “秦始皇帝第二子,公子高!” 第0724章 厉人怜王   秦始皇就搞不懂了,自己的儿子们,一个两个,都巴不得气死自己么?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寝宫之中,秦始皇愤怒地指着被他秘密传唤入宫的公子高,而公子高已拜倒在地,头低低垂在地上,小声重复了方才说过的话。   “儿臣无才无德,恐败坏国事,不敢为父皇监国……”   公子高是秦始皇的第二子,今年二十七岁,算是诸子中最壮者,虽然秦始皇对周礼中的“长幼之序”嗤之以鼻,但多事之秋,国赖长君这点,他却是明白的。   不仅如此,过去二十年间,公子高虽不似扶苏那般被寄予厚望,也不似胡亥那样备受宠爱,却也敦厚孝顺,与诸兄弟和睦,且爱护妻子。   他从未饱读诗书,但律令掌握得还算牢靠,在农家迁到关中后,更拜在其门下做了弟子。整日在家外的田园里,摆弄庄稼,料理蔬果,甚至与农家野老一起,成功将西域传来的“葡萄”种在中原大地上,也算小有贤名。   更重要的是,公子高之妻,乃右丞相冯去疾之女,他至少能得到冯家支持……   正因如此,在扶苏已然出局后,秦始皇思索良久,认为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决定为这次不知归期的出巡上一个双保险,遂暗诏公子高入宫,想要让他留守监国。   虽然没有明说要立公子高为继承人,但古人有言:“君行,太子居,以监国也!”秦始皇的意思,很明白了。   但让皇帝未曾料到的是,公子高,居然拒绝了这份殊荣!   不是假惺惺的推让,而是真的一口回绝,且神情惶恐,好似秦始皇要押他上刑场似的。   “为何?”   对权势迷恋而热衷的秦始皇帝感到不解,还以为自己每个儿子都眼巴巴地望着这个位置,却不料出了个异类。   公子高道:“父皇喜爱《韩非子》,当记得他所说的,‘厉人怜王’吧?”   所谓厉,指的是麻风病人,被视为绝症,凄惨的厉人怎么会反过来怜惜君王呢?   秦始皇知道为什么,他默然不语,由着公子高说下去。   “这虽然是不恭之言,但儿臣认为,古无虚谚,不可不察也。”   公子高对这句话情有独钟,说道:“这实是针对那些被劫杀而死的君主说的。君主如果没有高超的权术来驾驭臣子,那么即使年龄大、资质好,大臣还是会取得君主的权势,独揽政事,执掌大权,以公谋私,甚至会杀掉长君,而拥立年幼懦弱的新王,废掉应该继位的嫡长子,而拥立不该继位之人……”   此言好似在讽刺扶苏事件,让秦始皇很不舒服,但公子高说的,的确是事实。   “儿臣虽然读书少,却也听说许多类似的事,春秋时,楚国令尹王子围聘问郑国,还没有出境,听说楚王生病,就立刻赶回来入宫询问病情,却乘着屏蔽左右的当口,用他的缨带把楚王勒死,自立为王。”   “齐国的大夫崔杼,其妻与齐庄公通奸,崔杼乘着齐庄公再来时,率家臣攻之,庄公请求和崔杼瓜分齐国,崔杼不答应;庄公请求在宗庙里用剑自杀,崔杼又不肯听从。庄公遂翻墙逃走,被箭射中股部,坠落在地,竟被长戈啄成肉泥,接着崔杼就拥立了庄公之弟齐景公。”   “秦国的怀公四年,庶长晁与大臣围怀公,怀公自杀。怀公太子曰昭子,蚤死,大臣乃立太子昭子之子,是为灵公,庶长把持朝政,秦三世不宁……”   “至于李兑在赵国掌权,将赵主父围了上百天把他饿死了;淖齿在齐国得到了任用,便抽了齐湣王的筋,把他吊在宗庙的梁上,过了一夜就死了,这都是近百年发生的事。”   言罢,公子高再拜道:“所以厉人身上虽然满是脓疮烂疤,但比起那些被劫杀,绞颈射股、饥死擢筋的君王,其内心之忧惧,肉体之苦痛,恐怕不亚于厉人,难道不值得可悲可怜么?所以这句谚语,也有些道理……”   公子高的确是个聪明人,不枉秦始皇第一就想到了他。   但他,又是一个极有自知之明的人!   经过这漫长的铺垫,公子高才小心翼翼地吐露了心声。   “儿臣之功劳、才干、名望皆不及兄扶苏,儿臣之智,所受父皇之宠爱又不及诸弟,纵为监国,恐怕兄弟及群臣不服,非但无法整顿朝纲,唯恐长此以往,也会遭遇劫杀之事,使厉人怜我啊……”   秦始皇气极反笑:“你是在害怕不能约束群臣兄弟,导致遭劫身死?岂不知,有了权势,便能言出法随,想杀谁,就杀谁!想要谁亡,谁就得亡!将那些有威胁人,统统除去不就行了?”   “儿臣不及父皇万一,唯恐自己没这本领,更没有那份坚毅。”   公子高仍坚决不从。   秦始皇板起脸:“但你难道不知,秦律里说,诸罚而请不罚者死!诸赏而请不赏者死!让你为监国,这是朕给你天大的赏赐,容不得你拒绝!否则,朕现在就能下诏赐死你!”   纵然以死相逼,公子高却还是没改变想法,他稽首不止:   “儿臣怕死,但更怕妻子儿女受牵连,宁可被父皇赐死殉葬,也不愿他日因为才智不及,做了错事,而像齐庄公等君主一般,惨遭截杀,举家皆死,或者像皇兄扶苏一样,变成丧家之犬,妻离子散……”   公子高和扶苏关系还不错,扶苏的事,带给他巨大的震撼,物伤其类,公子高只觉得,父皇要自己监国,就像要将自己推到火堆上!   他要做的,可是秦始皇帝的继承人,这世上,还有比这更难做的差事么?   如坐针毡啊,说不准,他就是下一个扶苏。   公子高很明白,自己也就能在农事上有点成就,至于权术治国上,过去未想过,现在也一窍不通,仓促得到重任,一旦山陵崩,连能不能顺利继位,都没信心!   提到扶苏,秦始皇有些累了,无故赐死儿子?哪怕是他,也做不出来这种事。   “高,在你看来,这九州天下,赫赫皇权,却比不上与妻、子怡然自乐重要?”   他越说越愤怒:   “你宁可做鸱鸦,守着腐鼠,也不想做鹓鶵(yuānchú),攀上梧桐,食练食,饮醴泉,最终化为玄鸟,抟扶摇而上九万里?看看那高处的风光,感受将天下踩在脚下的至高无上?”   “是儿臣短志,让父皇失望了,还请父皇另择诸弟罢。儿臣宁可归隐田园,与皇权无涉!”   这就是公子高最终的态度。   “好,好啊!看来这监国的重任,你果然担当不起!”   秦始皇又咳嗽了。   “既如此,那朕,就将你贬你为庶人,去雍都,看守祖陵!”   他顺手抄起案几上的简牍,朝公子高狠狠砸去!   “不可雕塑的朽木,扶不上墙的烂泥,你就去渭水边,去周原上,做一个老农,耘你的地,种你的菜,和你的妻妾子女挑着粪桶,开心过日子去吧!”   ……   捂着被砸破的头,公子高狼狈地离开了咸阳宫。   夜还深,这次是秘密召见,应该没人知道他入宫的事。   登上车时,公子高擦去额头的血,心中暗道:“父皇说,监国,乃至于为太子,继皇位,这是天大的赏赐,但我以为不然……”   古往今来,还有比秦始皇帝有权势的君主么?但纵然是他,继位数十载,在山呼万岁背后,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和一颗渐渐老去的心……   纵有万千佳丽,六国粉黛,却没法放心让任何一个女人陪着渡过漫漫长夜。   没有人不害怕秦始皇帝,没有人不畏惧他,哪怕是子孙,也战战兢兢。   但也再没有人,爱他……   天下人,都盼着皇帝死去。   孤家寡人,尤其是朝不保夕的孤家寡人,公子高可不想做!   血还是没止住,从手缝里不断往下流,滴落在车侧,溅射到石砖上,很快凝结成冰……   这里,真冷啊,比宫外冷多了。   “父皇错了。”   回过头,看着阴森的巨大宫室,公子高心有余悸。   “皇位不是荣耀,不是厚赏,而是诅咒!是不管谁人,一旦戴上,就永远挣不脱的桎梏!” 第0725章 天下为桎梏   “厉人怜王?”   公子高离开后,秦始皇琢磨着这四个字,越想越气。   王者当是孤独而骄傲的,什么厉怜王?此乃不恭之言,这世上,最不需要人怜惜同情的,就是君主!   秦始皇一直记得,他的祖母,华阳太后曾告诉过他一句话。   “王族的血是冷的,说的话是假的,做的事不可渎,言之辱也。切莫悲悯自己,要放眼于天下!”   华阳太后说,这是秦始皇曾祖父,打下大秦一统基础的秦昭襄王留下的话。   秦始皇虽然觉得自己比昭王伟大得多,但也认可这句话。   “是啊,身为皇室之人,朕的儿子,明明应该当放眼于天下,岂能拘泥于寻常人家小儿女的快乐?”   但秦始皇认为继扶苏之后,最合适嗣君之位的公子高,却逃避了这份责任。   “高,你莫非是将这份荣光,反当成了桎梏?”   许多年前,秦始皇与韩非谈论申不害学问时,韩非说过一句申子之言。   “命之曰以天下为桎梏!”   用某人的话说,就是:“欲戴其冠,必承其重!”   天下,这是压在天子身上的金桎梏,看似富贵光耀,可实际上,一旦戴上,就要至死方休!   然后,再将这沉甸甸的桎梏,传给下一代。   这么一看,还真像一种家族的诅咒,福祸相依。   唯一解脱的方式,就是如夏商周的天子们,被别家改了天命,将这金桎梏从身上夺走。   秦始皇一直以来,都是将天下揣在怀里的,虽然他只把这当成了自己的私属之物,忘了组成天下的芸芸众生。   这么一想,秦始皇也可以猜到公子高的心思了,但却只觉得……   “大愚若智!”   他痛骂道:“不想承担职责,想做一个安乐公子?朕尚在,你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得以赐之,中厩之宝马,得以骑之。你以为这些是怎么来的?没有权势,没有封地,只怕到时候,就要尝到人生之难了!”   说不定,有朝一日,还会被人将剑架到脖子上。   权不在手,睡觉能安稳么?   连这点都看不清楚,公子高,的确没资格接过这“桎梏”!   “若扶苏不曾叛朕……”   时至今日,秦始皇亦有一丝后悔,后悔培养了十数年的长子迟迟不立,最终毁于一旦,只得仓促从剩下的十来个儿子里,矮子里拔高个,挑个还凑合的。   只有失去,才知弥足珍贵。   但秦始皇深知自己时间不多了,鬼伯在催促他,快些做出抉择。   ……   次日,在召见群公子后,秦始皇让宗正来见,令他派人查一查,诸公子近来都在做什么?   宗正一一禀明,那个娶了箕子朝鲜公女的公子将闾,正在和他的两名胞弟聚会,其乐融融,其余几名公子,不是出门嬉冰,就是闭门不出,或在为开春的大傩做准备。   虽无分封,但他们都是帝子,每月自有赐金,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最后轮到了二十岁的少子胡亥,却得知,他这几日一直去城西的行神庙祭祀……   “行神?”秦始皇想到了什么。   所谓行神,又称路神,为“五祀”之一,在中原礼仪里,他是十二月份的主位神,主要是祈祷出行顺利。   听说胡亥还在行神庙里投了祭文,秦始皇若有所思,让人暗暗将那祭文拿来。   宗正速度很快,祷词送到后,一打开,秦始皇难得露出了一丝笑。   胡亥的确是在为秦始皇的南巡,向行神作祷告,希望父皇此行顺利。   翻开第二页,秦始皇却腾地站了起来。   却见上面竟用血书写着:“胡亥愿损二十年寿,为父皇增寿二十年!使父皇得见西王母,致长生,永治大秦!”   “也就此子尚孝了……”   秦始皇素来疼爱胡亥,被扶苏、公子高伤了心后,此时却感到了一丝久违的暖意。   再翻开祷词最后一页,他眉毛更是挑了起来。   “若不能,胡亥愿继父皇之业!彰父皇之威!受天下之桎梏,使秦至万世!”   良久之后,秦始皇才合上了祷文,叹道:   “胡亥,他也长大了。”   ……   秦始皇不知道,胡亥之所以忽然“长大”,缘于数日前,胡亥与赵高的一场对话。   胡亥今年二十岁了,下巴长出了点软须,其模样长相,是所有兄弟里,最似始皇帝年轻时的。只是全无父皇的正襟危坐和严肃,反而两只脚盘着坐在榻上。   对他而言,礼仪律法皆是虚幻,自己舒服才最重要。   胡亥的眼中,尚有一丝疑虑。   “夫子,你教我做的事,当真好么?做嗣君,继皇帝位,这并非是我的初衷啊……”   赵高吊着残疾的左手,坐在胡亥对面,笑容满面。   “老仆教了公子五年,自然知道公子的初衷是什么。”   他背起了两年前那场宴飨上,胡亥的原话。   “公子对陛下直言,人生在世,宛若乘坐六马快车驰过缺隙,转瞬即逝。公子不求什么,就希望能够在活着的时候,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一直等到天寿耗尽的那天!”   没错,胡亥的梦想,就是做个混吃等死的废物!   “然也。”   胡亥笑着拊掌:“还是夫子懂我,所以胡亥才不想做什么皇帝。”   他摇头晃脑地说道:“父皇喜欢韩非子,夫子让我也多读,我从上面看到了一种说法。”   “韩非说,尧统治天下,殿堂只不过三尺高,梁上是未加砍削的柞木椽子,屋顶是未加修剪的茅草,即便是乡野的逆旅都比这强。他穿麻布褐衣,糙米作饭,野菜藿叶汤,用土罐吃饭,用土钵喝水,这种日子,竟不如一个里监门。”   “而夏禹也好不到哪去,为了治水,他大腿上瘦得没有肉,小腿长期浸泡在水中,汗毛脱落,手脚结满了厚茧,面孔漆黑,最终还累死在外,葬于会稽,这哪里是天子啊,分明是刑徒隶臣。”   好安乐享受的胡亥对此满脸拒绝:“做天子竟是如此辛苦之事,故我不愿为之。”   赵高大笑:“公子啊公子,不要听信韩非的谎话,那是上古之时,事易时移,做天子早就不必如此了。”   “岂不见陛下为天子,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在咸阳北阪、上林南苑修筑,整个关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皆充入之,是何等的奢靡富贵?吃着豹胎,饮着美酒,筷是象箸,杯是犀玉,甚至能从岭南运送荔枝回来品尝,更有无数珍奇之物,郑卫好女,从四周送来,真可谓全天下以奉一人啊……”   胡亥面露羡慕,但也有自己的看法:   “那又如何?虽然父皇将整个关中修满宫室,但都是为了等待那不知何时才能来的西王母,自己却没有一点闲暇享受,那些六国宫人美女,最久的,十来年都见不到父皇,至于美味佳肴,父皇也浅尝辄止。”   胡亥叹息道:“比起她们,父皇对案牍奏疏更感兴趣,每天批阅到深夜,经年累月不休,直至咳血昏厥,这真是以天下为桎梏了,我可不愿这沉甸甸的桎梏,也压到我身上,将我压得累死!”   公子高想要躲避是皇位带来的危险,胡亥想躲避的,则是责任。   赵高摇头道:“这桎梏,为何非要一个人撑着呢?那是陛下太尽责了,将全天下的事揽在手中,若公子继之,大不必如此,岂不闻‘垂拱而治’?”   胡亥来了兴趣:“垂拱而治?”   赵高道:“然也,如今天下一统,四海咸平,哪里会像过去那样,有生死攸关,存亡紧要的大事?大多是某地闹了蝗灾,某地发了大水,某地有了点小盗贼。”   “这些事,根本不必天子亲自处置,使臣工各司其职,皇帝只点头摇头,加盖玺印即可。如此,桎梏有臣工们帮忙撑着,天子垂衣拱手,而天下大治,还能安享其乐,天下之大,可恣意纵情遨游,九州至宝,一句话就能送到眼前。各郡县好女美人,曼妙音色,皆能尽情享用……赐志广欲,长享天下而无害,这才是公子该做的事情。”   胡亥还是有一丝犹豫,他不笨,知道这一步一旦迈出去,就回不了头了!   而一旦失败,下场恐怕会比扶苏还惨。   赵高见状,决定抛出自己的杀手锏,将胡亥逼到了悬崖边。   他忽然笑道:“公子知道长安君么?”   ……   “父皇之弟,子婴之父,长安君成蹻,我自然认识。”   胡亥出生的时候,长安君成蹻已叛秦奔赵,但他和子婴的关系却还不错,听说过这位倒霉叔叔的事。   赵高却摇头:“我说的不是秦的长安君,而是赵的长安君,赵惠王和赵威后之幼子……”   他侃侃而谈道:   “赵长安君名明月。”   “他乃是赵太后的掌上明珠,极其宠爱,封之以膏腴之地,多予之重器。但六十年前,秦伐赵,赵向齐求救,齐王要求,必以长安君为质!赵威后最初不愿。纳触龙之谏,遣人送长安君入齐,齐军方出,秦军乃退……”   “是这件事啊。”   胡亥想起来了,赵高曾讲过,他天性不笨,遂接上赵高的话道:“触龙当时对赵威后说,赵王之子孙,乃至于诸侯之公子王孙,能富贵三代者,几乎无有,近者祸及身,远者及其子孙。何也?并非人主之子孙则必不善,而是因为,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而挟重器多也……”   “故人主之子也、骨肉之亲也,不能恃无功之尊、无劳之奉,而长期保有金玉之重……”   胡亥声音越来越小,他有些明白赵高的意思了。   那些赵国和诸侯的公子王孙,一旦失去了父母庇护,便失去了财物来源,只能靠着封地过活,甚至连封地也会遭剥夺,过不了几代,就成了种地的庶民。   更何况,秦无功劳不得属籍,又不分封,皇帝富有天下,而诸子为匹夫。一旦山陵崩,胡亥自个却连尺寸封地也没有,今后还怎么过快活的日子?   他并无一技之长,只能慢慢变卖家财,放贷维持生计,若是挥霍得紧,最后,恐怕很要落到尧、禹那种连看门人、隶臣妾都不如的日子了!   胡亥打了个寒颤,摸着自己腰间佩戴的,价值连城的美玉,这是秦始皇挑选最好的于阗昆仑玉,赐予了他。   一旦父皇不在了,自己会失去这一切么?   “夫子,我……”   “公子明白了?”赵高又逼近了一步。   “明白了,但是……”   胡亥还是有些不情愿:   “若我像扶苏那样去混资历,监军什么的,能有点功于国……”   “有功于国就一定能长保富贵么?”   赵高打断了他的话,冷笑道:“公子可知道,那位赵长安君赵明月,他后来怎么了?”   “啊?下面?下面没了啊!?”   胡亥有些发怔,触龙说赵太后的故事到长安君入质齐国,便戛然而止,并无后续啊。   “让老仆告诉公子吧。”   赵高叹了口气:“长安君有功,回到国内后,赵威后没几年就逝世了,而是年七月……”   “其兄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竟使人下毒,将其药杀。长安君死后,其封地被夺,诸子竟成庶民,年纪小小死去有之,力田为农有之,经商者有之,流落他国,世代为隐官贱籍者有之!”   赵高说得咬牙切齿:“敢问公子,长安君明明有大功于国,却遭其兄所杀,他当如何才能避免这种惨境?”   胡亥下意识地答道:“他得自己做王……”   “没错!”   赵高拊掌赞道:“长安君必须做赵王,把持斧钺,才能避免一死!若他当了赵王!一切就不一样了!”   结束了长吁短叹,赵高道:   “回到眼前,如今扶苏出奔,若公子不争这嗣君之位,落到其余诸公子手中,又将如何?要知道,陛下最疼爱的,可是公子你啊!”   人性是恶的,恶的,这是胡亥从小所受的教育,不论是秦始皇,还是赵高,都如此对他灌输。   胡亥牙齿有些发颤:“他们会像赵孝成王嫉恨长安君一样,嫉恨我,甚至是……”   赵高手往下一比:   “不错,甚至会要了公子性命!”   “皇帝想杀谁就杀谁,到那时,或是一杯毒酒,或是一把匕首,公子无从反抗,只能束手待毙!”   赵高嘿然道:“敢问,公子的天寿若止于刀斧,人都不活了,还怎么穷尽耳目之所喜好,享尽心志之所欲望?公子,你该怎么办呢?”   被赵高洗了这么半天的脑,胡亥的想法,已经跟着这只夜枭动了,他握紧双拳道:   “我只能争一争,自己做这皇帝!”   “大善!”   赵高语气阴冷,继续在胡亥耳边灌输着他的理念。   “天家无亲情,身为皇子,只有成者与败者,成者得到一切,败者失去一切,任人鱼肉,没有中间的路可选!”   胡亥点了点头,这才与赵高制定那个,去行神庙献祷词的计划。   但在赵高离开前,胡亥忽然想起来一事,问赵高道:   “赵长安君的结局,我从未听人说过,夫子……是怎么知道的?”   赵高朝胡亥作揖,低眉顺眼,笑容重新浮现在脸上,却带着一丝苦楚。   “因为赵高,就是那位赵长安君之孙啊!”   ……   而数日后,因为听赵高说,秦始皇前一天晚上召了另一位公子入宫,而在府邸中焦躁不安的胡亥,终于等来了秦始皇的诏令。   “皇帝行狩,使十八子胡亥从,以抚军也!” 第0726章 而立   三十七年季冬下旬,秦始皇带着庞大的随员,离开了咸阳……   人众多达数万,车马一辆跟着一辆,前锋已至灞桥,秦始皇的金根车却还没驶上渭桥,锦旗招展,戈矛如林,这不像是巡狩,反倒像一次远征。   秦始皇帝看着车窗外送行的臣民,若有所思。   他依然记得,自己第一次来咸阳时的情形,那是秦庄襄王元年,公子政年仅十岁。出生后十年,他从未离开邯郸,一直以质子身份寄人篱下,若非母家庇护,早被赵人杀了。   靠着吕不韦的外交手腕,母子二人终于得以来秦,一路西行,他仍记得华山的高大,记得泾渭交界的分明,记得膏腴的良田和繁华的都市。   也记得咸阳宫殿前砖块的冰冷。   认祖归宗没那么容易,庄襄王的生母,夏太后不欲认他,希望成蹻继位。华阳太后,也一直在往庄襄王后宫塞芈姓女子,希望生下正儿八经的“太子”,延续楚氏外戚的权势。   为了得到承认,公子政在母亲鼓励下,在殿前跪了许久,也喊了许久。   “大秦先祖襄公二十六代子孙!”   “天祖孝公之来孙!”   “高祖惠文王之玄孙!”   “曾祖昭襄王之重孙!”   “大父孝文王之孙!”   “今王之长子政,自邯郸归来!认祖归宗!”   他跪了整整一天,一直喊到嗓子嘶哑,嘴皮冒泡,将两位太后喊得心软,才终于被接纳,不再是“野种”,纳入宗室籍贯,成了正儿八经的公子。   但接下来等待他的,是更艰难的夺嫡之路。   公子政从小为质子,最惨的时候竟被赵人羞辱,让他去做马童,还有一口纠正的邯郸赵音。对上成蹻的关中雅言,从小接受的良好贵族教育,似乎不占优势。   但“仲父”教了他取胜的关键。   “你不必赶上成嬌,下臣想让公子具备的不是武功,不是满口的引经据典,诗书礼乐,而是为王者的意志!”   “凡成大器者,能忍天下之不能之忍,能苦天下不能之苦,能为天下不能之为,这就是意志,只要能做到这一点,就能克服天下一切不能克服的,他就是史上最伟大的君主。”   他成功了,经受住了华阳太后的考验,成为嗣君,当然,作为交换,也不得不迎娶她塞过来的楚国公主,这才有了扶苏的出生……   而现在,轮到当年的公子政择嗣了。   “比起朕当年受的苦,朕的诸子经历的,又算得了什么?”   秦始皇嘟囔着,在他车驾的前方,是胡亥的车马。   胡亥作为少子,备受秦始皇宠爱,几年前就提前行了冠礼,而这一次,在左右为难的抉择后,秦始皇最终让胡亥随自己巡狩。   但不同于以往,这次,胡亥有了一项职责:抚军!   “君行,太子从,以抚军也!”   虽然尚未正式册立,但在群臣看来,这场夺嫡的天平,已偏向了胡亥。   胡亥从小接受了良好的秦式教育,以赵高为师,书法、律令、断狱都有不错的素养。   “而且幼子的优势在于,他们往往只需要做长子的十分之一,就能让君主满意!”   众说纷纭,但仍没人敢妄下定论。   随着御驾驶过渭桥,秦始皇忽然感到了一丝不安。   或许与初来时所受的冷遇有关,秦始皇一向是不太喜欢咸阳的,这里的水太咸,口音太土,宫室也狭小。   所以秦始皇一有机会,就绝不呆在此地,而是要出门巡游,还不断从外迁徙民众,修筑新宫,将咸阳改造得面目全非。   可这次,他却对这座城市,感到了一丝不舍。   “四十年了,从朕初来乍到,已过去四十年。”   他曾无数次离开又无数次归来。   但这次,可能是最后一次离开。   而再无归来的机会……   掀开车帘,看着身后越来越远的都邑,秦始皇只感觉,一个相处多年的熟人,在向自己挥手道别,即将冻结的渭水,像是他流出的浊泪。   别了,老友。   别了,咸阳。   再归来时,或将躺在车中,赴骊山入葬。   浓厚的乌云遮蔽了天空,鹅毛般的雪花从天际飘落,落到车窗边,落入秦始皇手心,一片冰凉……   下雪了。   触景生情,秦始皇又想起自己那个在大雪夜出生的长子了,近来,他入梦的次数越来越多。   有时候,是那个不小心摔碎玉璧的孩子,躲在蒿草里偷偷哭泣,生怕父皇责骂。   但下一瞬,他却突然长大,鲜血淋漓,跪在榻边一言不发。   秦始皇叹了口气:“扶苏,今天,你便虚岁三十了,三十而立,你究竟去了何处?”   从咸阳到鸿门,从鸿门到灞上,雪越来越大,秦始皇却时常掀开帷幕,不住往外眺望,像是期盼着什么。   但落满白雪的道旁,却始终不见那个修长的身影……   ……   季冬下旬,整个北方,迎来了一场全国性的降雪。   南阳郡也不例外,雪下了一整夜,到第二天早上,整个宛城内外,就成了白茫茫的一片:山林的树木披挂上了雪团,如琼枝玉叶;里聚的屋顶被积雪覆盖,百姓们躲在屋子里哆嗦不想出门;那些空落落的田亩成了一片雪场,有几只出没的野兔在上面留下梅花般的脚印,四处一派清冷景象。   宛城之外,一条三叉路口处的亭舍,却有一个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在此接受盘查。   他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凌乱的胡须,看年纪三十多岁,手持验传,验上的身份是“芷阳上造白夫”。   而传上,则盖着咸阳官府的印章,允许关梁随意通行。   他将剑交予亭长检查,松木鞘,剑有些锈迹,亭长打量此人装束道:   “剑得磨一磨了。”   那人笑了笑。   他曾穿着貂裘袍服,手握美玉,一身皓皓之白,如今却换成了粗布皂衣。   他曾骑乘千里龙骏,腰挂万金宝剑,如今却换成了羸瘦驮马,短小锈剑。   他曾经拥有着的一切,转眼都飘散如烟。   秦朝亭舍检查虽严,但毕竟没先进到刷身份证录指纹的程度,只要不像十来年前,那个冒充冯毋择儿子的学室弟子一般胆大包天,直接找官府骗钱。   天下律令已驰,既然验传没毛病,亭长只随意检查了一番,也不为难,将剑还给那人,借口索要了几文钱后,示意亭卒放行。   但此人走到岔路口后,却陷入了踌躇。   路分三条,分别向南、向北、向东。   向南是南郡,那是昌南侯的家乡,在那里,很容易找到其乡党旧部,再辗转前往江南岭南。   向北是武关,可以在那等待秦始皇帝的车驾,亦或是过了关梁,潜回咸阳……   而向东,则是一片未知。   天又阴了,雪又落了,他在雪中迟疑了许久,许久,最后才喃喃自语道。   “三十而立……”   曾经,他集天下人的希望于一身,被所有人推着,所有人叽叽喳喳,逼着他去做各种事。   看似离云端很近,那金色的桎梏,触手可及……   但实则如玉般易碎,一点挫折和意外,就足以毁掉一切,堕入无边黑暗!   因为他所谓的权势,所谓的名望,所谓的党羽幕僚,不过是空中楼阁,根本靠不住。   靠得住的是什么呢?   “手中的剑,麾下的兵!”   背叛,欺骗,辜负,绝境……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后,扶苏仿佛重生般,想明白了很多事。   “若是只倚靠着四壁而立,那只是一个‘囚’字。”   “只有打破这枷锁,靠自己双脚站立,人才是为人,方称得上而立!”   他的目光,渐渐变得坚定,再看三岔路,便不再迷茫了。   “南方不可以止些,哪怕去了,也只会变成昌南侯手中的一面旗,从今以后,一切都由不得我。”   “北方不可以止些,大势不再,孤身潜返亦无用处,纵然父皇饶我性命,一旦诸弟继位,我还是得死!”   直到肩膀落满了雪花,他终于看向东方,露出了一丝释然的笑。   答案,不是早就有了么?   “我东曰归,我心西悲!”   言罢,他翻身上马,然后调转马头,毫不犹豫地,向东驰去。只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蹄印!   此行再无他物。   唯有一人,一剑,一马! 第0727章 这锅真黑!   同一时间的南海郡番禺城,借着一场宴飨,将子婴灌醉后,黑夫却召集了几名曾向他表露过心迹的幕僚,开了个小会。   如今秦军全据岭南,还顺便守着闽中,占地广袤,许多城邑都要分人去管,所以还留在番禺的人,就不多了,今日能与黑夫密谈的,也就陆贾、利仓二人。   利仓之父利咸早在十多年前就喊黑夫“主君”了,黑夫将他呆在身边两年,无疑是信得过的。   陆贾虽然是个浓眉大眼的儒生,但在郁林与黑夫谈论王朝天命时,却说过什么“今上废先王之道,禁百家之言,南征北战,无一日安宁。于是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秦之天命,摇摇欲坠!”   这个在秦朝体制内,得不到任何机会的楚地士人,如今已成了黑夫比较信任的顾问。   “数日来,我对子婴旁敲侧击,甚至灌醉询问,但子婴看上去的确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这是他在长沙时,接到江陵昌武侯公子成送来的诏令……”   黑夫负手踱步,他总觉得秦始皇这道令他去衡山郡邾城接受封赏的命令,有些不同寻常。   “利仓,你以为呢?”   利仓虽然年轻,却有些智谋,他想了想道:“君侯,小子以为,朝廷此举很是奇怪!”   他说道:“岭南初定,三军将吏分驻各地,赵裨将驻桂林、陶叔与萧都尉驻长沙营、我父亲驻豫章、安叔父驻三关、吴叔父驻东冶城、共叔父驻郁林,其余东门伯父、韩信、吴臣、梅鋗、陈婴等人,随君侯在番禺。”   利仓将黑夫麾下众吏的分配一一道来,可以说,名义上新建的岭南四郡,南海、桂林、闽中、象郡,都控制在黑夫及其党羽旧部手中。   “整个岭南安危,系于君侯一身,现在让君侯去邾城,来回将近三个月,岭南初定,没了主帅,各地还不得乱了套?若朝廷还在乎岭南,一定不会下达这种命令,而会派使者来封赏!”   黑夫沉吟:“按照子婴的说法,我不在期间,可由任嚣接手岭南防务……”   幸好黑夫事先派任嚣、徐福、尉阳三人去了西边的海域探索,他们不在番禺,子婴无奈,只好答应多等几日,黑夫这才拖延了点时间。   “下臣也以为,此事异样凶险。”   陆贾虽是儒生,却也擅长游说言辞,立刻对黑夫道:“君侯可曾听说过一句古谚,飞鸟尽,良弓藏!”   “狡兔死,走狗烹?”   黑夫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讲。   陆贾道:“这是吴越争霸结束后的事,范蠡见越已吞吴,大霸江淮,便离开了越国,还给种大夫留了一封信,信上说,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享乐。”   “文种看完信后,不以为然,但在有人向越王进谗言,说文种将要作乱时,勾践便送给文种一把剑。对他说:‘大夫教给寡人灭国七术,寡人只用其三,便吞并吴国,剩下四个别无所用,只用了三个就把吴国灭掉了,还剩下四个方法,你替寡人送去给先王吧。’于是文种自杀……”   言罢,陆贾道:“但凡为臣为将者立下不世之功,手握重兵大权,而君臣相善者,几乎没有!此番皇帝召君侯去邾城,恐怕不怀好意啊,君侯若行,恐将重蹈文种、白起、李牧之事!”   黑夫却摇头笑道:“陆生多虑了,我的功劳,如何能与文种、白起、李牧相提并论?”   他朝北方拱手道:   “而皇帝陛下,也不是秦昭王,更不是勾践,他能下士,用人不疑,所以才能成就比二者更大的成就!”   “王翦父子灭五国,皇帝却能反复起用,再不济也能安享晚年。我虽然南征北战,功至彻侯,但与之相比,亦不算什么……”   近几年,黑夫已经在尽量藏拙压制自己了,做事不做满,击匈奴的风头让给李信,伐海东的风头让给扶苏。   所以在黑夫看来,自己藏得还算好,根本没到“功高震主”的程度,完全想不出来,秦始皇为何会对他下手?   本打算隔岸观火,以待时变的黑夫不知道,咸阳的一系列变故,已将熊熊烈焰引向他了……   话虽如此,但人与人之,尤其是君臣之间,的确是不存在信任的。   陆贾说的黑夫都懂,在番禺帮他练兵的韩信,不就是“敌国破,谋臣亡,天下已定,我固当烹!”的最典型例子么?历史上,汉高祖拿下韩信,是不是类似的手段来着?   黑夫不想做了韩信的前车之鉴,更不会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寄托在帝王的仁慈承诺上!   等陆、利二人退下后,他思索道:“我若去,在邾城侯驾,待谒见之时,秦始皇很轻易,就能令武士擒我,只需要一人之力耳。”   “但我若不去,便是违诏,是叛逆,皇帝可命将统兵伐之,我在咸阳、南郡的家人也要遭殃。”   这下有点左右为难了,所以,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时间,还得知晓,更多关于北方的情报,以此判断局势。   只可惜,它们都被朝廷的六百里加急拉在后头。   好在任嚣迟迟未归,子婴也不敢接下军权虎符,就这样,等到十二月下旬时,黑夫总算接到了一封来自北方的信……   来自胶东,来自陈平的警告!   ……   信是陈平在两个月前写的,走的是海路,今日方至。   他在信中,告诉了黑夫一件近日才传到岭南的“新闻”。   “平闻东郡天降陨石,上刻‘始皇帝死而地分’,皇帝尚在,人心已动,皇帝若去,天下必叛……”   针对未来可能出现的局势,陈平给黑夫献了一策。   “秦为无道,天下苦之,始皇帝所逝,中原郡县豪长必兴军聚众,畔秦相立,扰乱中国。”   “值此之时,君侯把持岭南,拥兵十余万。南海僻远,君侯可兴兵绝道自备,番禺负山险,阻南海,东西数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可屯田练兵,以待时变。至天下残破疲惫之际,君侯再北出三关,虎争天下,扫江南,夺南郡,举兵入武关,占咸阳,则大事可定也!”   “平与曹参,亦可于胶东响应君侯,以为策应,助君侯抵定中原!”   “届时,君侯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   黑夫合上信,无奈地摇头:   “陈平这小白脸,胆子越来越大了,信中每个字都够他诛三族啊……”   不过,陈平对局势的分析是到位的,几乎完美预言。   而那句“进则可为成汤、周武,退可为伊尹、周公”更是搔到了黑夫痒处!   他之所以南下领兵,就是想在无从改变秦始皇做派,也无从操纵政局的情况下,先丰满自己的羽翼。   有剑在手,才有底气做事,重铸秩序,靠的是枪杆子,可不是靠嘴炮和空等,更不是将一切都寄托在一个能否继位都难说的“好皇帝”上。   但碍于自己的身份,黑夫又不想和未来可能出现的各地反王们搞在一起。   他是秦吏出身,一步步从亭长升到侯爷,是体制的既得利益者,道德上,还受过秦始皇之“恩”,又是命氏,又是赠字,一点点,将他染上了秦的色彩——深沉的玄黑。   想洗掉?除非把皮剥了。   而局面上,手下虽龙混杂,但精锐主力,多是广义上的“秦人”,来自南郡、南阳、关中,这数万人的家眷都在各郡县呆着,受秦法律令约束限制。   若问将士们,是家人性命更重,还是昌南侯割掉的发髻、树立的墓碑,推衣推食的几顿饱饭更重?   对大多人而言,显然是前者更重要。   所以黑夫绝不可能做陈胜吴广,拼着手下叛离的风险,拼着秦地舆情谴责,傻乎乎地造反吸引仇恨,为王前驱……   性格使然,黑夫原本的想法就是坐拥大军,隔岸观火,在岭南做伏地魔。   “苟,也能苟出一片天地来!”   但他虽然是个老阴比,却也有两条底线:   第一,天下若乱,必须争取以最小的伤痛恢复统一,恢复秩序。   第二,未来如何,得由他说了算!遇上秦始皇这个强势而听不进劝的领导,黑夫受够束手束脚,也受够做裱糊匠了!让天下大治,让六合真正一统的新政,果然得自己拿主意,才可能推行!   只可惜,一系列事件,打破了黑夫的如意算盘。   又过了两日,一个来自咸阳的最新消息,让黑夫坐不住了。   那句谣言,依然带着北方的阴冷寒意。   “亡秦者黑?”   “陛下虽烹了卢敖,但我家人府邸也被监视了,这消息还是通过张苍传出来的?”   “这就是皇帝南巡,还让我去邾城见驾的真正原因!?”   真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黑夫摇了摇头,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随即笑道:   “好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阴谋家,这口锅,真他妈黑!” 第0728章 套路   季冬的北方已是白雪皑皑,位于帝国极南的合浦港(广西北海),阳光却仍有些晒人。   舟师士卒们可以只穿短打,躺在沙粒细腻,洁净银白的海滩上,享受这惬意的时光。   在他们目光所及之处,是在浅海里捕捞的南越人,他们的捕鱼方式极为特殊:踩在高跷上,肩扛着重重的渔网下海,还要在海水中推罾(zēng)、起罾、收罾、捡虾、抖罾等,因为海中生灵繁多,每次都收获颇丰。   鱼虾之类,南越人随意扔到篓里,自己留着煮食,但每每捞到海蚌,便要立刻剖开,发现里面静静躺着圆润光泽的珍珠,便是中了大彩。   更有甚者,冒着海中鲨鱼扑咬的危险,直接憋气潜入深海,在礁石缝隙里捞取大蚌。   得到珍珠后,越人会兴奋地将它们装在芭蕉叶编成的小碗里,跑到几个月前刚修建的秦人港口边,将珍珠献上。   商贾会挑挑拣拣,按照珍珠色泽和个头大小,给越人一些中原货物:布匹、红糖、陶器,甚至是稻米。   这可以说是双赢的贸易,越人欢天喜地地离开,而来自南郡、豫章的商贾也满意地捧着中原已不多见的大珍珠,嘲笑越人以珠玑为瓦砾。   这一切,都被坐镇港中的任嚣看在眼里。   获取入贡中原的珍珠,这是昌南侯在此建港设治的原因之一,但若只为此事,是不必劳烦楼船将军任嚣出马的。   但黑夫还有一项秘密使命交给任嚣。   那是月余前的事了:   “近来听闻,行人乌氏延出使西域葱岭以西大夏国,竟在大夏见到了蜀布、邛杖等巴蜀之产。至去岁,张苍在咸阳与大夏学者苏氏互译其言语,交流更多,便询问那些巴蜀物产大夏人从何得来?大夏人称,是从南方身毒所得……”   黑夫对任嚣侃侃而谈,但这些远方的事听得任嚣一脸懵,这关岭南啥事啊?   “这两件事是有联系的。”   黑夫却十分严肃,强行将这两件事扯上关系。   “本将已使赵佗探明,从巴蜀可通西南夷夜郎国,从夜郎国沿牂牁江,可至南越番禺,枸酱、蜀锦、邛杖等皆能至此,而越人擅长航海,常在海边往来贸易,或许便将这些货物,一点点沿着海路,传到了那西方的身毒,又贩至北方大夏……”   这其实是一直存在的“蜀身毒道”的作用,但黑夫当时为了找借口打发任嚣离开番禺,就把海上丝绸之路提前开张了。   “去岁,徐福率众人自出番禺,向西行,自徐闻(雷州半岛)南入海,得大岛,东西南北方数百里,命名珠崖岛,略以为临高县。”   “今岁,徐福再绕过徐闻,向西行,至海市明珠之地,建合浦港。一位活了上百岁的当地越人都老却告诉徐福,说合浦之西,船行十日,海岸折而向南,竟有千里之遥,但行驶到极夏之地,却忽然向西,有一条狭窄海道,可通另一陌生大洋……”   “我猜测,顺着这条海路走下去,或能抵达身毒,而陛下使李信将军出征的条支国,乃至于陛下孜孜以求的西王母邦,据说就在身毒以西!”   那所谓的“越人都老”根本不存在,徐福最远只派人去到红河入海口,距离马六甲还有十万八千里。   但反正是瞎编,黑夫也不管具体方位了,一通胡诌将任嚣唬住。   既然是“为陛下通西王母邦”的命令,任嚣也不好推辞,只能不情不愿地出海上路……   但没想到,他才到合浦,就病倒了。   任嚣将目光从窗外银色的海滩收回,捂着肚子,无力地躺在船舱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最初是吃海鲜闹了肚子,作为船队里医术最好的人,徐福为他开了几味药,但没想到却越来越严重,半个月下来,任嚣已经拉得虚脱,整个人都变形了,不得已,只能在合浦将养,把舰队指挥权交给黑夫之侄尉阳——他因为临尘一战,配合韩信斩骆王立下大功,已升官至公大夫,可以做楼船司马了。   这时候,房门开了,却是徐福带着两人走了近来,手上还端着一碗难闻的药,笑容满面:   “任将军,该喝药了!”   ……   这年头的方术士,都是全能型选手,不但会看星座,还识地理,能炼丹,擅算命,危急关头,甚至能背上药篓子,客串一把医生。   照顾任嚣,徐福可谓尽心尽力,因为怕他嫌药汤苦涩,还特地加了糖。   但今天,那苦甜苦甜的药汤递到嘴边,任嚣眼中,却露出了一丝疑虑。   “徐先生,你这药,确定没开错?”   徐福收敛了笑容,仿佛自己的职业素养受到了侮辱:“将军,你这是何意?”   “本将已病半月,为何越喝先生的药,就越严重?”任嚣怀疑徐福不是一天两天了。   徐福叹息道:“将军得的是痢疾,这是岭南恶疾,肠胃都坏了,哪有那么快康复?小人的医术,也就勉强让将军性命保住,至于治愈?恐怕还得一些时日。”   说着,又双手将药汤奉到任嚣面前。   “本将不喝!”   任嚣却早已失去了耐心,命令两名垂首待命的亲卫:“请徐先生出去!”   他要换一个医生。   但两名亲卫,却迟迟未动!   “汝等……”   被病痛折磨多日,精神有些涣散的任嚣这才发现,这两人,似乎有些面生……   “将军真是病得不轻啊,都开始学着蔡桓公,讳疾忌医了!”   徐福冷冰冰的声音传来,却见其慢慢往后退去,双手一比,那两名“亲卫”就一拥而上,将任嚣按住,一个堵嘴,一个用绳子将他捆了。   “徐福,汝欲何为,想造反么?”   任嚣大惊,欲反抗,但拉了半个月肚子,却一点气力没有。   “岂敢,只是将军得的是顽疾,为免传染给将士们,使舟师众人皆病死,不得不隔离一段时日,得罪了……”   任嚣的声音听不到了,徐福笑着退到门口,对门外黑夫从番禺火速派来的利仓拱手道:   “还请回报君侯,徐福幸不辱命,已制住任嚣,楼船舟师,现在是尉氏的了!”   ……   “任将军在合浦去世了。”   数日后,黑夫将这个沉痛的消息告知了子婴。   子婴愣在原地,却见黑夫在他面前捶胸顿足,痛哭流涕:   “是我害死了任将军啊!若非我让任将军去寻找通往条支、西王母邦的水路,好好呆在番禺,他也不会遭次大难!”   “我与任将军共事多年,亲同手足,在胶东、在闽越,在番禺,你我掎角之援,首尾相俦,如今不幸夭亡,天哉,天哉!真是痛煞我也!痛煞我也!”   黑夫如此悲痛,子婴只好安慰他。   子婴对朝中发生的剧变尚且不知,只受昌武侯指派,让他带黑夫去邾城接驾,岭南军务交由任嚣接管,但如今任嚣却突然离世,这该如何是好?   黑夫这时候也结束了猫哭耗子,一擦脸上的水,说道:   “皇命不可违,如今已是月底,再也耽搁不得,我须得立刻与监军北上了!”   子婴却急了:“且慢,昌南侯,你若一走,这岭南诸郡,便没了主帅,总得有人主事啊!”   万一因为黑夫匆匆离开,导致岭南诸越复叛,这罪过,子婴也无法承担。   “人不能被尿憋死,总有办法。”   黑夫乘机喊了军法官去疾上来,严肃地问他:   “军正丞,如今任将军已逝,而本侯将离岭南,依照律令,军中的指挥之权,当交由何人?”   去疾一板一眼地说道:“当按职务爵位,依次下移,如此,君侯若北上,岭南军务,当暂时交予另一位裨将,来番禺执掌……”   “另一位裨将?”   子婴知道,除了任嚣,黑夫还有三位裨将,分别是在豫章的殷通,在武昌的辛夷,以及在桂林的……   “十万火急,必须是最近的裨将才行。”   黑夫拍板了:“事不宜迟,既然如此,只能立刻告知身在桂林的左庶长、桂林郡尉赵佗,让他来坐镇番禺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初一,从子婴传旨开始,拖延了十来天后,黑夫终于将岭南军务安排妥当,带着少数随员,与子婴一道北上。   黑夫坐在船上,看似闭目养身,可实际上,却在反复确认自己留的“后手”是不是足够稳妥。   “我故意让徐福、尉阳将任嚣制住软禁,如此一来,我北上后,岭南的指挥大权,就得顺位移交给赵佗。”   “尽管我一再压制,但赵佗还是因为南征的功劳,得了桂林郡尉的职务,他虽是我结拜兄弟,可一旦我与朝廷决裂,其态度叵测,坐拥一郡兵力,又得部属忠心,将是岭南最大的隐患……”   历史上,赵佗就是这么干的,若是辛苦打下岭南给赵佗做了嫁衣,那就搞笑了。   “但虎落平阳被犬欺,赵佗的根基在他呆了四年的桂林,一旦离开他的老巢,来到番禺,兵不识将,将不识兵,将被我留在此处的亲信们架空,他的命令,根本出不了番禺城!”   “而共敖奉我之令,带人从郁林北上,控制住桂林驻军,以及镡城、灵渠这两处交通要道,加上南海郡三关有安圃看着,岭南险隘,尽在我手矣……”   黑夫但凡做一件事,都是未思进,先思退。   万一发现事情不妙,他随时可以奔回岭南,堵塞道路,继续苟下去。   “作最糟的打算,有尉阳控制住舟师,老子最差也能流亡海外,去海南临高……”   退路已经安排好了,但这次北方之行,黑夫左思右想后,觉得还是得去。   为了自己不知安危的亲眷,也为了三军将士的家人。   黑夫抬起头,秦始皇帝,就像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太阳,太阳未落,群星难现,只要他还在一天,不管怎么逃避,都躲不过去那烈日灼热的直射啊……   反正北上路途漫漫,长沙有小陶、萧何,豫章有利咸以及诸多旧部,一旦察觉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他随时可以回头!   但一月初,当他们抵达湟溪关,是夜休憩时,又有来自远方的意外消息,将黑夫的布置,统统打乱!   ……   冒死来送消息的人,是黑夫的堂弟,南郡最大的商贾,糖彦,他穿着一身褐衣,嘴皮干裂,是骑了马一路狂奔至湟溪关的!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让黑夫心中骇然!   “墨者刺杀皇帝未果?全城大索?”   “扶苏心虚,携党羽家眷,还有吾妻、子出奔,欲入巴蜀南下,被追上后,生死不明?”   “蒙恬下狱,茅焦去世,皇帝大张旗鼓,御驾出咸阳?相随兵卒有十万之众?”   “我南郡的家已被昌武侯派人围住,吾母吾兄,不得踏出门半步?”   糖彦作为商贾,尽管消息灵通,但事关皇室机密的细节,却全然不知,大多是道听途说来的。   但每听一段,黑夫的心里就凉了三分。   这些事,忽然在短时间内爆发,真让人猝不及防。   黑夫让所有人都退下,面临朝中如此剧变,纵然是他,也需要好好冷静冷静,才能思考对策。   “不安是对的,这次召见,的确是凶多吉少……”   “扶苏到底做了什么,让局势短短数日内尽数逆转?”   “我写给他的那封信也被发现?锅全甩我头上来了?”   黑夫捂着腮帮子,只感觉牙疼。   现在回想,亡秦者黑?那哪算黑啊,一锅更比一锅黑!   而消息的不对称,让人更生疑窦。   望着夜空上被乌云遮蔽的弯弯月牙,黑夫冒出了一个骇人的想法,一个最坏最坏的可能!   他猛地一拍墙砖,目光如炬!   “又或者,秦始皇帝,其实已经去世了!?”   “而赵高、胡亥篡改了皇帝遗诏,逼得扶苏出奔?”   “现在又令我北上见驾,这一切,只是赵高、李斯、胡亥秘不发丧,欲骗我去邾城擒杀的诡计!?”   历史上,扶苏、蒙恬不就是被这招坑死的么?呵,现在又故技重施了?   黑夫冷笑了起来:   “套路啊,我才不上当!” 第0729章 有的人活着   阴雨连绵,这就是岭南的初春,一连数日,南海郡北部出现了中到大雨,局部暴雨。   雨和雾就像一对孪生兄弟,每次都一起出现,尤其是在山岳丘陵地区,更是随时弥漫着浓雾。   子婴打了个哆嗦,在这种天气里,不管穿多少都没用,总感觉身上湿哒哒的,甚至连发髻也会沾满水珠。   现在是一月初,距离邾城之会还有二十多天,本来是赶得及的,但现在子婴却有些拿不准了。   今早从湟溪关启程时,黑夫突然通知他:“阳山关去岭北的道路因为大雨,山崩了,道路被遮掩,一时半会刨不开,吾等得改道。”   子婴只好连道倒霉,但也能理解,这一年多来,他往返岭南岭北好几次,知道那些山路极其容易堵塞,只能边修边凑合着用。   幸好北上的路不止一条,一行人折而向东北行,走北江道,将经过黑夫修筑的“韶关”,再从横蒲关入豫章,经由南昌去邾城……   “监军居然没走过这条道?”   路上休憩时,黑夫十分热络地与子婴聊着天。   子婴苦笑道:“王事靡盬(gǔ),不遑启处,我只能走最近的路,且听闻……这北江道两旁尚有越人梅氏,虽然彼辈归服,但我若无大军护送,却不敢从这群吃人生番的领地穿行啊。”   说着他看了看在这座亭舍安营扎寨的众人,不过数百,难免有些担心:“昌南侯,你带的人,会不会有点少?”   黑夫摊手:“岭南诸郡盘子大,许多地方需要人驻守,只好将亲卫短兵也分出去一些,我倒是想将那四千人都召来同行,但正如监军所言,皇命催得紧,一天都不敢耽搁啊,小队人马,速度也能快些。”   他十分乐观地笑道:“至于越人?大不必担心,梅氏已归顺朝廷,其子嗣还在我军中为质,已十分恭顺!”   ……   话虽如此,但子婴还是有些担忧,一路上疑神疑鬼,听到道旁密林有动静就猛地转头,有时候只是虎豹野猪在走动,可有的时候,的确能看到纹着大花脸的越人蹲在树丛里,一直盯着他,等子婴再回头时,却已不见了踪迹。   好在,一路到韶关城,都没发生任何意外。   来到这,黑夫与子婴的谈话中,已开始畅想起见到秦始皇时的场景了。   “我虽然完成了陛下之命,使大秦南尽北户,但在番禺这两年,常听闻海外之事,故产生了一个想法。”   子婴了然:“莫非是从海上去往西王母邦之事?”   “然也。”   黑夫拊掌:“监军应当听说过阴阳家邹衍说的‘大九州’之说吧。”   子婴当然听说过,曾几何时,方术士们以此游说秦始皇,只是随着坑术士事件,这点鲜少有人再提及,直到大夏人的到来,这一学说,再度被张苍拎了出来……   “邹衍以为儒者所谓中国者,于天下乃八十一分居其一分耳,这有点太夸张了,于是张苍与我对其稍加改良。”   黑夫在信中与张苍说的,是州分大、中、小。   按照禹贡的划分,中原有九个小州,雍、梁、豫、冀、扬、荆、兖、青、徐是也,它们加到一起,形成了邹衍命名的“赤县神州”,这是“中九州”。   而继续照搬阴阳家的理论,中国外如赤县神州者八,乃所谓九州也。   黑夫建议,为了加以区分,那不如给中九州加上三点水,是为“洲”。   “河西张掖,应该算雍州的一部分,而西域,应算干涸沙化的裨海。”   “直到西出葱岭,便是另一个中九州,既然传说西王母居之,可称之为‘西王母洲’!”   子婴点了点头,皇帝陛下,应该是会喜欢这个称呼的。   黑夫指着远处的满是云雾的大庾岭:“其实岭南,也已是另一个中九州的地界,这里的特点是,一年中许多时候,门户可北向迎阳,称之为北向户州可也。”   西王母洲、北向户洲,这名听上去虽然怪,但也与“赤县神州”一样,是四个字的,还算工整。   “虽然阴阳家说,各个中九州有裨海环之,人民禽兽莫能相通,那是几十年前的陈旧看法了,如今圣天子在位,大海也成了坦途,楼船可渡东海,也能渡南海!”   黑夫满怀憧憬:“我坚信,天下是可相互连通的,黑夫这次前去面见陛下,必要向陛下陈述此中情形,请求为陛下率舟师南行,找到从北向户洲通往西王母洲的海路,正应了陛下那梦中的情形,白马黑犬,为其西行,若遇强敌,我二人联手,也可尽数扫平,必为陛下开出一条通畅大道来!”   黑夫说的激动,让子婴不由动容。   眼下相信有西王母邦存在,相信秦始皇能长生不死的人不多了,看来黑夫,是为数不多的一个啊。   “昌南侯真是至忠至诚啊!”   子婴不由想起自己近来从岭北听闻的“亡秦者黑”之言,真是平白无故地抹黑!   再度上路,天气又阴雨起来,他们走走停停,黑夫也与子婴断断续续地聊着,聊他上次回咸阳时,皇帝陛下身体如何,公子扶苏可还安好?   听上去,子婴知道的事,甚至还没黑夫打探来的多。   黑夫斜眼瞥向朝木盏吹气,饮用热水的子婴,目光阴冷。   但谁又知道这是真的,还是在作伪?   而秦始皇到底是否还活着,邾城之会是不是敌人设下的陷阱,也成了一个无法证实的谜题。   那么,有没有万金油的答案呢?   “不管秦始皇帝在或不在,这次召我迎驾,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的话,恐怕都只有一个目的吧,那就是……”   黑夫,扼住了腰间的玉玦!   ……   又走了一天,眼看即将走出森林,而大庾岭将至,子婴不由松了口气,但前面却出现了一道湿滑的陡坡,车马难行,必须由士卒奋力,才能将车乘推上去。   “让监军先行!”   黑夫笑了笑,一挥手,让利仓带着数十人人先将子婴送上去,自己带着其他人在坡下等着。   待他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上到半坡时,黑夫正要令人也将自己的车推上去,却听到森林中,忽然响起一阵乱叫!   接着,从浓雾缭绕的林子里,冲出无数断发,裸身赤足,以黑泥涂满全身的“越人”。   他们手持武器,嚎叫着冲向昌南侯等人!   “敌袭!”   利仓大声示警,坡下数百短兵亲卫仓促应战。   但那些越人太多了,竟有两三千之众,喊杀震天,仗着人多势众,竟把秦卒冲成数段,然后,又将黑夫的车乘淹没在了其中!   “昌南侯!”   子婴大骇,利仓也作势要去相救,却被几个人强拉了回来。   “利仓,吾等人少,救不了君侯,还是先去横浦关求救罢!”   “我乃短兵亲卫,岂能弃君侯而去!”   小利仓不愧是师承黑夫,演技出众,当众大骂飙泪,最后还得亲卫将他打晕,扔到子婴的车上。   “走,快走,越人来了!否则吾等也将陷于敌中!”百主不断催促。   “保护监军,保护监军!”一旁的兵卒也跟着大叫。   情势危急,容不得子婴思考,那些“越人”的确分了数百,凶神恶煞地朝坡上杀来!   子婴只能被动地趴在车上,扶着差点掉落的长冠,仓皇回头,看了坡下最后一眼。   他看见了百余步外,昌南侯的旗帜……   那面秦始皇亲手所赐,在岭南飘扬许久,赤色的交龙之旂(qí),在越人冲击下,摇晃了许久后,徒然折断,倒下了!   ……   秦始皇三十七年,一月底时,秦始皇那浩浩荡荡的御驾大军,总算踏上了南郡安陆县。   原本十天前他们就应抵达此处,但秦始皇一路上病情几度反复,全靠参汤吊着才勉强上路,于是停停走走,耽搁不少时间。   “这就是黑夫的家乡么?”   消瘦的手掀开辒辌车帘,眯着眼看向外面。   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县罢了。   南征军真正的监军,垂垂老矣的昌武侯公子成,已带着安陆大小官员,在县城外候驾。   但还不等御驾入城,却有中郎将、武城侯王离,引着一个浑身脏兮兮的人穿过全副武装的郎卫军阵,来到车驾前。   那人也顾不上体面了,直接跪倒在十步之外,俯首而拜……   “陛下,是左更公孙婴……”   “子婴?”   秦始皇有些诧异,子婴不是应该带着黑夫,去邾城侯驾么?怎么跑这来了!   皇帝示意后,帷幕被中车府令赵高微微掀开,子婴这才抬头,看到了他伯父秦始皇花白的胡须。   这个三十多岁的人,竟忍不住泪了。   “出了何事?”即便身体已到灯枯油尽的程度,秦始皇的声音,依旧古井无波。   “陛下!”   子婴再拜,沉痛地说道:“昌南侯,昌南侯他……”   “遭到越人袭击,当场甍逝了!”   秦始皇的白胡子,颤了一下。   为了不让旁人看到自己虚弱,轻易不再下辒辌车的秦始皇帝,却猛地从车中站起,来到子婴面前,一字一顿地问道:   “你再说一遍……黑夫他如何了!?”   子婴只好换种说法:   “陛下,黑夫死了!” 第0730章 君要臣死   “你亲眼看到黑夫战殒?”   是夜,秦始皇占用了一整个安陆县寺,将这作为临时的行宫,令子婴将事情经过,原原本本地汇报一遍。   子婴从离开湟溪关讲起,一直说到他们在横浦关外,突然遭到数千越人袭击,路有陡坡,黑夫无法脱身,遂被越人所围,子婴侥幸脱身,回头时,却见黑夫已没于敌丛,连君侯大旗都断了……   他俯身道:“吾等人少,不敢回头相救,只能与兵吏们匆匆赶到横浦关,让守军前去驰援,但……”   子婴说到了最难过的一段:“但原地只剩下满地血污,到处是无首的死者和残肢断臂,昌南侯尸体不知所踪,大概是被越人带回林子中了。”   子婴描述,南越人不但猎头,还是好食人肉的生番,昌南侯及其数百部属,大概成了他们的腹中食物。   “三关都尉安圃闻讯大惊,调遣五千人击越人,但越人狡猾,退入林中,避而不战,秦师奈何不得。且闻昌南侯死,原本安分的各地越人再度叛乱。我听三关都尉说,彼辈烧毁亭舍,挖断道路,如今通往番禺的道路已绝,各处一片乱象,昌南侯的旧部们为主将报仇心切,正加紧镇压……”   子婴将前因后果讲完后,秦始皇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缄默良久后才问道:“黑夫可曾有遗言?”   听上去,皇帝似是相信黑夫的确不在了?   子婴再拜道:“陛下,昌南侯一路上常与臣闲谈,他最关心的,不是侯位食户,更不是田土富贵,而是陛下长生不老之事啊!”   “昌南侯坚信,各个九州之间,虽有雪山、大漠阻隔,但却也有海水连通,他想请求陛下,使其为楼船将军,出番禺,下南海,找到一条通往西王母邦的海路。最后或能在西方与李信将军会师,白马黑犬,一同击破条支,为陛下开出条西行之路……”   “陛下,昌南侯至死,都对大秦,对陛下忠心耿耿啊!”   子婴讲完了,秦始皇这才在内侍搀扶下起身。   “朕最为器重的白马黑犬,一个远去,不知何日能返,而另一个,竟殒于区区越奴之手?”   老迈的皇帝长叹:   “不曾想,两年半前碣石一别,竟是朕与他的最后一面!”   长子出奔,爱将战死,秦始皇负手看着外面安陆城的夜色,直到子婴告退,也不再言语,只时不时发出一阵咳嗽。   而他的目光似喜,似悲……   又似怀疑!   ……   子婴讲完经过告退后,一刻也不耽误,一边解衣沐浴,一边让早年跟过长安君成蹻,在成蹻叛逃后,又从小一把屎一把尿将自己照顾长大的老宦官韩谈招来——这次秦始皇南巡,使子婴14岁的长子随行,韩谈也跟在队伍末尾。   “我不在期间,朝中竟然发生了如此大的剧变!?”   子婴解衣的手停下来,目光骇然,不止是“亡秦者黑”的谣言,墨者行刺,扶苏出奔又失踪,昌南侯家眷也不知去向。   “这就是皇帝陛下不顾身体病弱,也要亲自南巡,并让昌南侯到邾城迎驾的真正原因!?”   春寒料峭,他却陡然出了一身冷汗,只感觉这世道,怕是要乱了。   子婴战栗之际,作为子婴的管家、谋主,韩谈也问起岭南发生的事:   “如此说来,王孙并未亲眼见其被杀,昌南侯的尸首也未找到?”   子婴点了点头,无须的老宦者遂摸着光滑的下巴笑道:“既然如此,昌南侯究竟是生是死,仍然存疑啊。”   子婴不以为然地说道:“被越人袭击俘虏的人,鲜少有活下来的,其部属也多认为昌南侯死了,悲痛欲绝,当然,也许万分之一的可能,昌南侯只是被越人所囚……”   “这倒也罢了。”   韩谈不客气地指出了一种可能:“老臣甚至怀疑,这次越人袭击,说不定,就是昌南侯自己一手策划的!他根本没死!”   子婴拍案而起:“韩翁,岂敢妄言!”   “不是老仆乱猜。”   韩谈笼着袖子道:“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陛下因为亡秦者黑,以及公子扶苏南奔之事,对昌南侯有所怀疑。毕竟不论在北地,还是在海东,昌南侯都与扶苏共事,理所当然是扶苏一党。扶苏出奔,更带上了其家眷,更是坐实了这层关系,如今扶苏不知所踪,说不定,已至岭南了……”   他分析道:“如今扶苏失位,陛下使十八子胡亥从行抚军,他或是未来的嗣君之选,此种形势下,昌南侯,俨然成了大秦最不安稳的一角。为了不让大秦一分为二,陛下只能处置昌南侯。”   “故昌南侯若至邾城,轻则解除兵权,重则诛杀!他若不来,便是公然反叛,将遭到天子讨伐,家眷株连受死!”   韩谈道:“连老仆都能想到的结果,昌南侯就想不到?这原本是两难的抉择,生死均决于陛下之手,可现在……”   他嘿然而笑:“昌南侯却突然死了!这下,朝廷扑了场空,信或不信,如何处置后事,反倒成了陛下的两难抉择。而昌南侯却可在暗处蛰伏,观察风向,以应时变!此策高明,不亚于齐桓公小白中箭佯死也!”   老宦者的剖析入木三分,言罢朝子婴拱手:“王孙其实,也早就看出来了罢?”   “韩谈啊……”   子婴默然良久,终于说话了,却一改在黑夫和秦始皇面前的敦厚质朴,笑容变得玩味起来。   “韩翁,我父长安君,他聪慧么?”   说到死去多年的成蹻,韩谈露出了一丝哀伤。   “长安君,乃世间一等一聪明的人物,不论武艺还是诗书,均胜于当今陛下。”   “可是韩翁,他却成了丧家之犬!”   子婴面容严肃:“就因为太过聪慧,事事总想争先,赵太后和吕不韦、嫪毐的那些事,当时国中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众人皆装作不知,他倒好,将这些破烂事捅了出来,寄希望于指摘陛下非先王血脉,换取华阳太后、夏太后支持他夺位!”   “却不曾想,夏太后先去世,而他也中了嫪毐的计,只能叛秦投赵,若非陛下也不满嫪毐等人行径,还存有一丝仁慈,我也差点在襁褓中,就惨遭诛杀!”   韩谈跪下:“王孙赎罪,是老仆多嘴了……”   子婴叹息:“韩翁无罪,只是我有我的处世之道,有时候,看上去忠厚仁俭,好像事事被蒙在鼓里,甚至被当成傻子、工具来利用,也没什么不好,不但我如此,我还会教导吾子,牢记这句话……”   “庄子言:直木先伐,甘井先竭。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   “慧者不长命,愚者活百年!”   吐诉完父辈的恩怨,子婴复又坐下,恢复了往日的平和,露出了敦厚实诚的笑。   “韩非说得好啊,上下一日百战,此番事变,就让陛下和不知生死的昌南侯较量,君臣勾心斗角去吧!不管结果如何,都没人会怪罪到我这个‘愚者’头上!”   ……   安陆县寺,临时行宫内,身体虚弱到已经难以集中注意力的秦始皇,也在多次被咳嗽打断思路后,得出了答案。   “黑夫啊黑夫,你当真像那无能的屠睢一样,死得如此可笑,如此凑巧?”   “又或者,你根本就没死,而是心虚了,害怕了,故诈死以欺瞒于朕!?”   虽然有所怀疑,但秦始皇很清楚,如今的局势下,想要证明黑夫还活着,是一件极难的事,就算现在立刻派人去岭南彻查,等得出结果,可能三四个月已经过去了。   原本是黑夫不知秦始皇生死,更不知其生杀态度。   现如今,秦始皇也不知黑夫生死了,先前预计在邾城的布置,统统落空。   而黑夫就潜藏在黑暗里,观察局势。   但臣有臣的匿身之策,君也有君的敞亮法宝!   “下匿其私,用试其上。”   “上操度量,以割其下!”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是一场不知生死的较量,也是君臣之间,最后的勾心斗角……   但秦始皇可是其中老手,他和三位太后、吕不韦、嫪毐、公族、王翦、尉缭、韩非甚至是李斯等人都交过手,于此道炉火纯青。   仿佛重新迸发了精神,秦始皇拊掌,目光满是蔑视。   “自不量力!”   在他看来,黑夫这点伎俩,实在是可笑。   “生死之事。”   “真可以为假。”   “假亦可以为真。”   “就算黑夫是假死脱身,朕也要逼得他不得不‘死’,死得彻彻底底!”   秦始皇帝喊来了赵高,使其执笔。   “传朕制:诏告天下,昌南侯黑夫于岭南战殒!皇帝悯之,将尊荣其母、兄、姊,使之与数万南征军将士的家眷一同,迁于咸阳!”   “朕还将追封黑夫为彻侯!”   他不但要对黑夫尊荣备至,还要给黑夫盖棺论定,让那个字,死死烙在其身上!不论生死!   秦始皇露出了笑:   “侯名:武忠侯!” 第0731章 赢得生前身后名!   二月初一的南郡安陆县,春光明媚,但整个县,都充满了悲伤的气氛。   黑夫的家乡云梦乡,白发苍苍的老吏阎诤,拄着拐杖,在儿孙搀扶下,从黑夫求学过的匾里一路蹒跚走来。乡人们也自发聚集在黑夫老家,夕阳里的大榕树下,皆面露哀伤。   大伙都相互哀叹,说着昌南侯……不,是武忠侯昔日的好,他将先进的耕作技术在家乡推广,还提倡大伙种蔗,故意用比市场高的价格收购,变相给他们送钱……   而在黑夫当过亭长的湖阳亭,十里八乡的安陆人皆聚于此,默默地在亭前的天狗木雕下献上祭品。   在黑夫搜过匿名信的朝阳里,南征军军正丞去疾之妻,第一百遍和邻居们说着当年黑夫仗义疏财的故事。   曾被黑夫从盲山里救出的略卖妇女们,也在暗暗抹泪。   至于黑夫服过役,修过公厕的县城,比两年前黑夫衣锦回乡,设长街宴时还热闹。   街两旁的挤满了男女老少,黑夫多年前出资修筑的青石板大道是那么长,人是那样多,向北望不见头,向南望不见尾。但凡受过黑夫之惠的安陆人,都自发为黑夫戴孝,头上都缠着黑带,眼睛红红的。   更有不少人,去到黑夫在城外的府邸,安慰其母、兄。   “黑夫不止是糖妪的儿子,衷的仲弟,更是安陆人的昆父兄弟!”   泪痕满面的县中长吏如此告诉满脸涕泪的衷,衷已经四十多岁了,虽然近十多年来日子渐渐好过,但早年的劳苦,还是让他鬓角生出白发。   “吾等皆是君侯旧部子弟,君侯说过,袍泽如兄弟,如今君侯已去,糖妪,请让吾等为君侯尽孝!”   上百名没赶上两年前南征军征兵的安陆小青年,则皆默不作声地跪坐在院子里,守着尉家内宅,黑夫的母亲就在里面,据说惊闻噩耗后,老人家却怎么也不信。   “我儿怎会如此轻易死掉?”   她拒不接受这个事实,固执地将所有去安慰的人都轰了出来,直到皇帝手下的高官捧着诏令到来,衷去劝了几次,满头银发的老母亲才肯开门待客。   在安陆人看来,秦始皇帝对黑夫真是没得说,不但将黑夫追封为“武忠侯”,达到了二十等爵的顶点,还给其母送了顶大高帽——由朝廷册封为“贞妇”!   或许是对私生活混乱的母亲之厌恶,秦始皇帝是比较看重女子贞操道德的,还颁布过律令:“防隔内外,禁止淫佚,男女絜诚。夫为寄猳,杀之无罪。”   大意就是,“勾引已婚女子、寡妇的男人,乡人杀了不犯法!”比浸猪笼还要狠,像宋X之类的人,在秦朝都是直接打死。   秦朝的“贞妇”之名,可比后世的牌坊难得多了,过去三十余年,秦始皇帝只封过一个人:巴寡妇清,还将寡妇清迁到咸阳居住,为其筑怀清台,恩荣至极。   这当然不是秦始皇爱上了他还要大十几岁的寡妇清,而是皇帝不放心,将这种富可敌国的蛮夷女酋长放在地方。   现如今,秦始皇竟给了黑夫之母同样的待遇,允许她以后见到郡一级的官吏都不必下拜!且黑夫妻、子下落不明,武忠侯的千户食禄,可由其母、兄享用。   但这些恩宠,也伴随着一条不容置疑的命令:武忠侯五族之亲,须得全部搬迁至咸阳居住!   来宣诏的子婴笑容满面地对衷道:   “陛下会在关中,筑一座高台,在其周边设屋舍田郭,安置汝等,而那台的名字就叫……”   “怀黑台!”   ……   秦始皇已极其衰弱,虽然神智还清醒,但身体却不行了,几乎到了不能下榻的程度,只能听赵高等人,禀报安陆全县人哀悼黑夫之事。   臣子们细细说着,皇帝听了半晌,才忽然来了一句:   “黑夫之于安陆,譬如孟尝君之于薛城啊……”   薛,那是孟尝君田文的封地,其三窟之一,因为冯谖为其焚券市义,薛人感怀孟尝君之恩,待其落难仓皇而归时,竟扶老携幼走出数十里路去夹道欢迎孟尝君,让他重新站稳了脚跟。   不仅如此,孟尝君还招致天下任侠到薛城居住,多达六万余人,故时至今日,薛城仍多暴桀子弟,治安极差。   赵高等人知秦始皇之意,遂到:“陛下明鉴,安陆县民皆受过其恩惠,而乡里子弟,其父兄多随昌……武忠侯南征,他们都是听着武忠侯丰功伟绩长大的,对其推崇备至,已经到了振臂一呼,皆能应从的程度……”   秦始皇想了想后,又下达了一项命令。   “既然如此,那此县之中所有人,不管男女老幼,统统迁徙!让彼辈搬到关中,再打散到关西诸郡!”   “陛下,这可是一个县啊!”   从江陵跑到这的南郡郡守听闻后大惊。   要知道,安陆虽然不算大县,但也有万户人家,五万人口,这可不是小数目,且不论老幼皆要迁徙,去关中千里迢迢,这一路上,得死多少人啊!   对黑夫而言,安陆人是乡里乡亲,是昆父兄弟,是血浓于水的袍泽子弟兵。   但对秦始皇而言,他们,只是一堆数字……   还是一堆随时可能危害帝国安全的数字!   只是将它们迁到另一处,而不是直接抹去,这已是皇帝陛下极大的仁慈了!   秦始皇一阵剧烈咳嗽,旋即不悦地说道:   “朕曾迁天下豪富於咸阳十二万户,徙三万户至滨海各郡,迁北河榆中三万家,迁十余万商贾、赘婿、贱籍隶臣妾至岭南……”   再加上那些因为秦始皇一声号令,在全天下奔走的军队、戍卒、更卒、刑徒。   两者合起来,起码有两百万人。   两百万人,全天下十五分之一的人口,皇帝的旗帜向南指,他们就得往南,往北指,他们就得往北!   如今迁一县区区数万人,算得了什么?   不容置疑,秦始皇下了命令:   “这件事,交给武信侯之子,都尉冯敬,留给他一万人,朕给他一个月时间搜乡刮里!三月初,便将全县之人,连同黑夫家眷,一同迁去咸阳!”   “诺!”   这次皇帝御驾大军的统帅,书中第一次露面的武信侯冯毋择连忙应诺,立刻去安排此事。   秦始皇又道:“等入夏后,就轮到南征军士卒的家眷了,南郡有一万四千人参军,那这一万四千人的家眷……”   南郡守都快哭了,眨眼功夫,他治下就少了十五万人,这算什么事!   “陛下,那加起来,起码是十万人啊……”   左丞相李斯打断了他的话,呵斥道:“十万人,正好能充实新开拓的朔方!南郡守,速速奉诏而行,拟定好名册!”   秦始皇颔首:“入秋前,安陆县五万人必入武关,入冬前,另外十万人的大迁徙,也必须完成!”   安陆,这个曾经繁荣富裕的县,将为之一空,比南边的云梦泽还要荒凉。   半年内,整个南郡,几万户人家将背井离乡,在青黄不接的时候上路,去往粮价正在飙升的关中,可能会有很多人死在路上,死在终点。   但秦始皇并不在乎。   距离死亡越近,秦始皇帝就越发固执,像极了一个跟后辈赌气的老小孩。   他给了黑夫生前身后名,尊荣备至。   他要将黑夫跳梁的最后一点可能,都全部封死!   不管黑夫是真死假死,一旦敢掀棺材板,蓄谋反叛,必陷入千夫所指,秦人皆唾弃之。   而黑夫可能鼓动的南征军,也会因为家眷在关西,而投鼠忌器,不愿从叛!   “南郡之窟,北地之窟,朕都捣毁了,那只黑兔,还有那些洞窟来着?”   豫章,还有胶东。   没错,秦始皇没记错的话,黑夫在那边留了一个叫“陈平”的谋士,此人曾深入匈奴,让匈奴单于父子相残,是个善于搞阴谋的人物。   “黑夫会从刚开始的忠恳朴厚,变成今天的奸猾蓄谋,多半是这陈平所诱!”   秦始皇最讨厌策士之流,立刻传令,让人去胶东,将陈平捉了,豫章那边,也使郡守殷通替换黑夫的部下利咸等。   当然,岭北的几个兵营,岭南的十万大军,也不能落下,秦始皇已令李由持虎符火速南下,通知武昌、长沙两营,要将黑夫的亲信软禁。   预计,李由大概到三月中能抵达岭南,不管越人叛乱是真是假,都要尽快平定,虽然为了维持岭南稳定,暂不能大规模置换将吏,但起码要从黑夫党羽手中,收回兵权!   做完这些后,秦始皇帝闭上了眼睛,对黑夫竟敢不奉诏赴会的怒意,稍稍消退了一点。   与天、地、人都斗了一辈子的秦始皇帝陛下,露出了满意的笑。   “这场上下之战,是朕赢了!”   ……   “他还活着,秦始皇帝,还活着……”   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初,云梦泽南岸的莽从滩涂中,一名身着褐衣的黑脸中年人露出了笑。   和秦始皇得知黑夫死时似喜、似悲、似怀疑的复杂情绪一样。   当黑夫从偷偷跟着子婴,潜至安陆附近,又划船来报信的利仓口中,得知秦始皇还活着时,笑容中也有两分喜悦,三分苦涩,五分忧虑。   利仓有些不解,他不敢进县城,只能通过一些靠得住的子弟打听消息:   “安陆县中,无人看到秦始皇帝本人露面,君侯何以确定皇帝还活着?”   “我当然知道。”   黑夫却十分笃定。   “封我为武忠侯,为我盖棺论定,又册吾母为贞妇,甚至还要在咸阳修什么怀黑台,然后一拍脑门,就要让安陆几万人来个大迁移……”   疯狂,霸道,又很大气。   “这种手段啊,除了秦始皇帝,别人根本干不出来!”   黑夫无奈地摇头,这就是他所知,所识的秦始皇帝。   他是伟人。   也是疯子。   让利仓去接应陆续抵达短兵亲卫,黑夫却站在大泽边,喃喃自语。   “是您赢了,陛下。”   黑夫朝安陆方向拱手,对他的家人,也对秦始皇帝。   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与其正面过招,而秦始皇那刚猛不讲道理的掌法,已不是阴谋伎俩能战胜的。   但黑夫却并未惶恐失措,相反,他满是信心。   “陛下,你虽然胜了这一回合,但我有两样优势,是您不曾拥有的……”   “第一样,是时间。”   既然确定是秦始皇行事的手段,他却不敢在人前露面,这说明,皇帝陛下,真到了形容枯槁,行将就木的时候了啊,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更何况被扶苏的事气上一下……   而他,黑夫,才三十余岁,依然满头秀发,风华正茂。   所以,这是君与臣之间,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正面较量!   “而第二样,是对未来的了解!”   黑夫的语气,似哀似悲。   “只要秦始皇帝活着一天,就如同太阳悬空,没有宵小敢公然造次,群星为之暗淡,于人间全然无敌。”   “但伟大的皇帝,料得到身后事么?”   秦始皇根本料不到,他死后,这世间是何等天翻地覆!   “太阳一旦落山,这天下会怎样?”   黑夫道出了答案。   “忽有狂徒夜磨刀,帝星飘摇荧惑高!”   黑夫曾想阻止这一天,他甚至狗拿耗子多管闲事般,将刘邦、“项羽”远远踹走。   “但这世上,就算少了刘项,在六国故地,依然会出现许多个田横兄弟,许多个陈胜吴广……”   他笑了笑:“到时候,这烂摊子,还不是得靠我黑某人,来替您收拾!”   “的确,秦始皇帝,陛下,您赢得了生前所有事。”   “但我,黑夫,将赢得您身后的一切!” 第0732章 上病益甚   “陛下,既然尉侯之事已罢,是否返回咸阳?”   “武忠侯”,秦始皇已将这顶大帽子钉在黑夫棺材板上,对安陆、南郡之民的迁徙也将进行。眼看已经没有再去邾城的必要,左丞相李斯、将军冯毋择等人遂劝说秦始皇,让御驾返回咸阳。   因为皇帝身体日益不佳,形容憔悴,甚至无法在公开场合露面,他们生怕再这样走下去,陛下会崩于外……   “不!”   但秦始皇却拒绝了群臣的好意。   “寡人以眇眇之身,兴兵诛暴乱,赖宗庙之灵,六王咸伏其辜,收九州之兵,铸以为金人十二,天下大定。”   “又征蛮夷戎狄之邦,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而后北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   他起码做了一般帝王三代人才能做完的事,傲然之情,至今未改。   秦始皇扫视下拜请罪的众臣:   “朕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群臣面面相觑,的确是这样,秦始皇一旦决定了一件事,鲜少有半途放弃,就从伐楚、征百越和寻西王母这三件事来说,失败又怎样?损耗巨大又怎样?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   黑夫若在,肯定会评价秦始皇为“天下第一铁头娃”!   这次也一样!   不管众臣如何相劝,秦始皇心意已决:“不回咸阳,继续前行,朕要去邾城,祭大江之神,再去会稽,祀大禹之迹。”   李斯、冯毋择等人无奈,秦始皇恶人言死,他们总不能直接说:“陛下你再走就要死外面了!”   随驾大军共六万,李由带了一万人南下收武昌、长沙及岭南兵权,冯敬那边又分去了一万,以迁徙押送安陆民众。剩余四万来自郎卫、卫尉、中尉的精锐秦军,遂继续随驾东行。   之所以如此固执,除了对不明生死的黑夫不太放心,想要继续在南方待一段时间,以及时应对任何变故外,秦始皇心中,也残存着最后一点期盼。   “人皆言朕当以今岁死,而不知其月日,故出游天下,欲以变气易命,祷祠名山诸神以延寿。”   所以,他想要在会稽山刻下最后一块丰碑,再登上山顶,再看一眼大海……   但死亡,终究是所有人的终点。   大队人马速度较慢,至二月初四,才抵达安陆隔壁的衡山郡西陵县(武汉市黄陂区),秦始皇病益甚,而不能前……   ……   衡山郡西陵县,被四万秦军团团保护的临时行宫内,左丞相李斯焦急万分。   真是一言难尽啊,李斯曾随驾数次巡狩,但这却是最令他不安的一次。   从二月初四到二月初六,秦始皇病重到无法起榻,时而昏迷,时而清醒,已在西陵县停留了三日之久了!   秦始皇病重之事,只有李斯、冯毋择、胡亥、子婴等数人知道,就算是他们,每天也只能早晚去看皇帝两次,唯独秦始皇最信任的中车府令赵高,以及垂垂老矣的太医令夏无且可以每天都守在榻前。   二月初六这天傍晚,李斯正忙着代秦始皇帝批阅朝廷送来的奏疏,赵高却来通知李斯,陛下转醒了,说是要见他!   “中车府令,陛下如何了?”去的路上,李斯心中愁虑。   赵高道:“陛下今日气色不错,还喝了一碗粥。”   “这就好,这就好。”   李斯松了口气,还打算瞅准时机继续劝皇帝返回咸阳,赵高却靠近后低声道:   “但夏太医说,这也可能是回光返照……”   李斯停下了脚步,叹了口气。   “还是到这一日了么?”   “虽然陛下恶人言死,但总是会有这么一天的。”   眼看左右无人,赵高朝李斯拱手:“高在此先恭贺丞相!”   李斯不愠:“陛下病甚,何喜之有?”   赵高笑道:“丞相乃陛下最信任的大臣,陛下此时召见,必问嗣君之事!不管左丞相议立哪位公子,事后都能得到定嗣之功,重返右丞相之位,指日可待,岂能不贺?”   此言满是暗示,李斯听懂了,但却只点了点头:“此非人臣所当议也,陛下自有计较。”   稍后,皇帝临时行宫的寝室已到,李斯进去后,只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秦始皇帝的确如赵高所言,气色好了不少,至少不再昏迷,能躺在榻上,见李斯来了,让侍者将药端走,屏退左右,只剩下君臣二人。   “陛下……”   李斯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满头白发,牙齿动摇,但秦始皇此时此刻,看上去比他还要衰弱,看到昔日雄壮的君主竟病弱至此,李斯也忍不住伏在榻前流涕。   “丞相啊。”   秦始皇却只字不提自己的病,以及赵高猜测的“立嗣”之事,却看似随意地问:   “朕听说,这里是衡山郡的西陵县?是武安君伐楚时,攻下并烧毁的那个西陵么?”   他笑道:“这附近,徘徊着历代楚王的鬼魂么?他们恨大秦啊,在梦中作祟,难怪朕来到此地,竟病重至此。”   李斯连忙擦去涕泪道:“陛下,此西陵非彼西陵,武安君所夺西陵在夷陵县,离此数百里,至于此地,乃古之西陵氏,据说是黄帝元妃,嫘祖之乡也……”   “原来如此,丞相博学。”   秦始皇颔首,复又问道:“黄帝有几子?”   李斯应道:“二嫡子,其一曰玄嚣,是为青阳,青阳居江水。其二曰昌意,降居若水。此外更有庶兄弟二十余人,一共二十五子。”   “比朕多啊,朕也有子女二十余,但子止十八人……”   秦始皇又问:“那这皇帝二十余子中,谁最终继黄帝之业?”   李斯小心翼翼地答道:“其孙,昌意之子高阳立,是为颛顼……”   秦始皇摇头:“立孙不立子么?倒是一种办法,但国赖长君,看来朕是不能类同黄帝了。”   至此,秦始皇也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他喟然长叹道:   “丞相,朕未尝病如此,悲呼,朕年十四而立,至今践位三十七年,本想寻西王母邦,求仙药得长生,然今病笃,几死矣……天命不可变欤?”   这是近三年来,秦始皇头一次在旁人面前提及“死”这个字,李斯顿时紧张起来,这莫非意味着,固执的皇帝陛下,也接受自己寿命将尽的事实了?   却听秦始皇道:“朕听闻,夏禹在位不过十年,商汤、周武不过数年,与之相比,朕帝王之寿足矣,无法万寿也就罢了,但大秦……”   他原本有些离散的目光,再度坚定起来:“秦之社稷,必传万世!”   李斯连忙应诺:“有陛下所奠之基业,大秦必将万世永存!”   秦始皇声音又缓了下来:“奈何,朕未立后,无嫡子,而长子扶苏又叛朕出奔,二子高不孝,已贬为庶民,在雍地为农。剩余十六子,都才刚至壮年,难免孤弱,丞相以为,当以谁为嗣君?且为朕议所立!”   “陛下!”   李斯连忙推辞道:“关乎社稷江山,当由陛下一言决之,此非人臣所当议也,斯谨奉主之诏,听天之命,不敢妄言!”   “噢?”   秦始皇笑了:“奉主之诏,听天之命?若如此,朕之第三子,公子将闾,剩余诸子中,其年最长,为人仁孝,阙廷之礼,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未尝敢失辞也。”   “卿以为,将闾,可继承大业否?”   李斯闻言,心中不由大骇:   “陛下,这是在故意试探我啊!”   ……   PS:本章参考《赵正书》。另外西陵是武汉市黄陂区,手滑打错了。 第0733章 顶峰之上   “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二月初七,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左丞相李斯一道诏令读罢,而秦始皇帝拖着虚弱的身体,强起为胡亥完成“册太子”的仪式后,赵高松了口气。   “事定矣……”   作为胡亥的老师,中车府令赵高无疑是群臣中最大的赢家,他暗暗窃喜。   李斯也悄悄擦了擦冷汗,固执的皇帝陛下终究意识到,自己即将故去,总算立了太子,秦朝将相群臣悬了十几年的心,终于放下来了。   其实,李斯很清楚,从扶苏出逃,公子高惧拒皇帝之意后,秦始皇可能传位的子嗣,就只有胡亥一个合适的人选了——立长、立贤均不可后,君主往往会不可避免地偏向立爱,还常常骗自己说,“爱子亦是最贤,最类我之人”。   但秦始皇却只是让胡亥随驾出巡,却不直接立他为嗣,除了皇帝依然心存侥幸,希望能改变命势外。也是为了拉开时间,让扶苏出奔的影响渐渐消失,不要搞得像皇帝为了废长立幼,而逼得长子出逃似的……   而且,从秦始皇昨日的召见里,李斯也发觉了皇帝的忧心。   老皇将崩,新皇继位已是必然,但秦始皇却哀怜其孤弱,恐不胜大臣之纷争,从而出现韩非子警告过的“奸劫弑臣”现象,新主被强势的大臣架空!失了权柄!   胡亥虽然娴熟于法令,熟读韩非之学,为人也不圣母慈悲,甚至还有一丝狠辣,但他太年轻了,才21岁,其手段,真的能驾驭住满朝人精么?   比如说……左丞相李斯。   所以昨日秦始皇故意提了公子将闾,来试探李斯的态度。   作为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及其弟二人,为一母同胞三兄弟,虽然不受宠,却相互抱团,更值得注意的是,将闾的两个弟弟,都娶了李斯的女儿为妻……   李斯立刻悚然,表明了态度:“陛下,臣本上蔡闾巷布衣也,承蒙陛下擢我为丞相,封为通侯,诸男皆尚秦公主,女悉嫁秦诸公子,子孙皆至尊位重禄。夫忠臣不避死而庶几,孝子不勤劳而见危,人臣各守其职而已矣。且不说如今陛下尚有万岁之寿,即便是要立嗣,一切皆当决于陛下,不当问下臣。”   他再拜道:“不论陛下以哪位公子为太子,老臣只要一日未曾入土,便将竭忠辅之!不然,臣愿尽戮死殉葬,以报陛下之厚恩!”   言下之意,他李斯唯皇帝之命是从,不会在陛下去后,动什么歪心思……   赵高先前已暗暗有过承诺:不论谁人继位,李斯均能重返右丞相之位!李斯谨慎,不至于铤而走险。   秦始皇当时叹了口气:“朕知丞相之忠,然又曾闻,牛马斗,而蚊虻死其下;大臣争,齐民苦。一旦出现,将是大乱之兆,丞相能如此,朕心甚慰!”   于是秦始皇不再提其余公子,一意册封胡亥为太子,而在册封典礼后,秦始皇又做了一项震撼朝堂的任命:   “使通武侯王贲为太尉!”   ……   如果说,立太子让群臣松了口气,之后的这道任命,则将所有人都惊呆了。   因为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为何时至今日,却忽然任命久病的王贲为太尉呢?   这意味着,久被打压的王氏,将重新崛起么?   众人想到了一层关系:“胡亥,娶的是王氏的女子……”   秦始皇为胡亥设定的朝堂格局,已渐渐清晰:李、冯、王三个功勋家族的联合辅政,如此才能应对扶苏、黑夫两案后,朝野错综复杂的局面,以及六国故地可能出现的“群盗”。   但如今的情况是,冯氏有些势大——冯去疾为右丞相,冯毋择掌御驾数万大军,冯劫在北方军团,冯敬也是都尉。   虽然冯氏一向敦厚质朴,忠于嬴姓,但不可不防。秦始皇召见李斯,托付危难,又让王贲坐上太尉之位,就是希望曾横扫天下的王贲坐镇,帮胡亥稳住局势,使天下战栗。不论是大臣还是六国宵小,乃至于那不知生死的黑夫,都不敢造次!   做完这一切后,到中午时,秦始皇再度昏迷,太医夏无且摇着头出来,告诉胡亥、李斯、赵高等人,皇帝陛下,已至弥留之际……   胡亥哭着入视其父,却见昔日高大威武的秦始皇,却虚弱得坐起来都做不到,只能由胡亥握着他的手,零碎却又杂乱地,交待一些后事……   “李、冯、王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但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   “朕已扫清一切能扫清之事,征服一切能征服之邦国,子孙大可坐享疆域,马放南山,兵戈不用……但决不可分封,再兴诸侯构难,使一统之业毁于一旦!”   “南边与北边是最值得忧心的,匈奴要防好了,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至于南方,且待李由收了江南、岭南各营兵权后,要慢慢置换其都尉,以免黑党复起。”   “朕从未有半途而废之事,寻西王母邦尤甚,此心至死不改!西边的李信,就不必召回,但能走多远,能做些什么,就靠他自己了……”   “群臣皆曾言,大秦租赋过重,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便会拥护你。再适当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就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朕一身罢。”   言罢,秦始皇忽然又清醒了几分,扇了胡亥一巴掌哭得稀里哗啦的胡亥一巴掌:“不许哭!道在不可见,用在不可知君,千万不要在别人面前,表露汝之喜怒哀乐!”   但随即立刻变脸,摸着小儿子的脸,且哀且怜地叹息道:   “胡亥,朕这么做,究竟是爱你?还是害你?”   随后,秦始皇不再复言,只是虚弱地说道:   “出去……朕不愿临终狼狈之态,为人所见!”   ……   脚下发霉的地毯曾经华美艳丽,织物上的金纹装饰隐约可见,在暗淡的灰色与斑驳的绿色之间断续地闪烁光芒。   秦始皇帝在繁华与枯萎中穿行,大限已至,弥留之际看到的事物,多是曾经的过往,后世将其叫做“走马灯”。   这似乎是一座螺旋上升的高塔,阶梯层层往上,盯着它们,人会不由自主地攀爬。   但深蕴攀爬之道真谛的秦始皇帝,却在一扇门前停步了,再难向前。   他认得这扇门,还有院子里那株梨树,这是秦始皇从小长大的地方。   邯郸城,赵姬的母家,作为邯郸大户之女,这道厚实的黑漆大门能保护被遗弃在邯郸的母子,不被长平、邯郸两战后,愤怒的赵人撕成碎片……   每当那些赵人轻侠来造次,来羞辱,来锤门时,母亲就会紧紧抱着她的政儿,躲在里屋瑟瑟发抖。   政儿的脸贴着母亲丰腴的身体,能闻见淡淡的芝兰味,他眼中并无畏惧,听着那些羞辱母亲,羞辱秦国的话语,却充满愤怒,捏着拳头,发誓要让邯郸,让赵国付出代价!   他做到了,三十年后,秦王政让邯郸城的仇人们尸横遍野,王族、轻侠、兵卒、甚至是老人与妇孺,街头巷尾那一摊摊正在凝结的血,像极了盛夏的繁花。   但当他兴致勃勃地将这些事告诉母亲时,母亲却只恨恨地扇了他一巴掌。   “你个天杀的!”   捂着脸,他步步后退,一直退到高塔的边缘,一眨眼,手上,多了两个布囊,分量不轻,仍在挣扎……   他当然知道,母亲为何恨自己。   “放过他们……”   母亲态度变了,向她的儿子下跪,脸上是泪,声音满是哀求。   “他们也是你的兄弟……”   她看向那两个孽种的眼神,好像当年看向小小政儿,舐犊情深。   或许就是这一点,触发了他心中深埋的嫉妒。   “我没有兄弟。”   他冷着脸,手松了,两个布囊被抛下高塔,伴随着母亲尖锐的哀嚎,摔得血肉模糊!   “不!”   母亲发生了变化,美丽的秀发变成枯萎银丝,丰腴婀娜的身躯渐渐佝偻,就连容颜,也丑陋不堪!   那熟悉的芝兰味,也化作腐朽的尸臭。   “王族的血是冷的,做过的事,不可渎!”   更不会原谅!或祈求原谅!   不再管那疯女人,秦始皇帝坚定了目光,继续向高处走去。   阶梯一直往上延伸、延伸,迈过了人生最大的坎后,之后秦始皇仍路过了无数扇门,但仅能使其驻足,却不能让他久留。   他看到,仲父在与初登王位的自己说道:   “陛下,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不。”   年轻的秦王抬起头,目光锐利:“天下乃朕一人之天下!”   他笑着摇摇头,从那双自缢吊死后,依然摇晃的双脚边抽身。   “陛下,上下一日百战,权……权力,决不可与人分享!王者之道,只在三个字,法、术、势!”   下一扇门,口吃的韩非在为自己讲解人主之道,中年的秦王政不断颔首,与之对谈到天明,几度虚席下问……   但当他吸收完韩非的学问后,发现其目的,仍然是存韩后,便翻脸不认人。   “韩先生,你给朕献上了一把利剑,剑刃名法,剑格为术,剑柄为势,但现在,这把剑究竟锐利与否,朕想请韩先生为朕试之!”   韩非惨然一笑,饮剑自尽,鲜血流满了地面……   踩着他的血,秦始皇帝,终于快接近这高塔之顶了。   但在路过最后一扇敞开的门时,一阵婴孩的啼哭,却使皇帝再度停下了步伐……   外面是大雪纷飞,粉扑扑的婴儿被颔下尚未蓄起浓须的父亲抱在怀中,笑吟吟地为他取了名:   “扶苏,你就叫扶苏!”   孩子飞速长大,却如此柔懦寡断,令人头疼,甚至在将玉璧摔得粉碎后,不顾一切地逃跑,躲在蒿草中,害怕地抽泣。   秦始皇帝怜惜又嫌弃地看着他,踌躇许久,想要去伸手拉住,这孩子却又一溜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   他追赶,他寻找,不知不觉,他已走到了最高处,阶梯,已至尽头。   拔剑四顾,却什么都没看到,四周,一个人,都没有,整个大地白茫茫,真干净……   这一路走来,所有人都离开了他,似乎只有背叛与秦始皇帝步步相随……   那些此生深深影响了秦始皇帝的幽魂,又萦绕在他耳边,闲言碎语。   “到头来,政儿,你依旧是眇眇之身,真是可怜……”母亲的芝兰味飘过。   “一人之天下?独夫,必为天下人所叛!”舌头伸得老长的吕不韦如此讥讽。   “失去了我,陛下这世上,恐怕再没有懂你的人了吧?”韩非捂着流血的脖子,步步走来,却不结巴了。   秦始皇不为所动,只静静地站在这天地顶端,迟迟不迈出下一步。   “不。”   一个厚实的声音,打断了韩非的话。   “我理解陛下,懂得陛下。”   他单膝跪在秦始皇后方很远处,面容漆黑,看不清样貌,但声音,却依然那么洪亮,更大着胆子,问了秦始皇一个大不敬的问题。   “陛下,顶峰之上,有什么?”   “这是你该问的么?”   纵然轻蔑,但秦始皇还是摊开手道:   “你看到了。”   “顶峰之上,一无所有……”   这一刻,秦始皇的衣裳袍服,皇帝冠冕皆去,赤条条来,赤条条走。   他迈出了步伐,踏上了云端,但在即便走过那道桥,通往黄泉时,却再度停了下来,因为身后那人又问了:   “当真?”   秦始皇低下头,看到了他打造的人间帝国,打下的恢弘疆土,奠基的坚固制度。   它、它、还有它,都将传承万世!   回过头,秦始皇帝看向朝自己作揖送别的那人,嘴角露出骄傲而固执的笑:   “顶峰之上,有一切!”   ……   伴随太阳落山,带着对人间的不舍和帝国未来的担忧,弥留许久的秦始皇,终于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三十七年二月初七,秦始皇帝崩于衡山郡西陵县!” 第0734章 太阳落山了(上)   二月初八,太阳落山后的第一天,新鲜出炉的大秦嗣君胡亥,就守在秦始皇的寝帐中。   痛失父亲的他整日浑浑噩噩,只呆呆地看着夏无且等人为秦始皇帝整理仪容,再将其尸身放入棺椁,以便次日一早推入宽大的辒凉车中,继续上路出发,作出秦始皇帝尚在的假象……   这是左丞相李斯的主意,虽然胡亥是正儿八经皇帝亲立的太子,理当会葬继位,但李斯认为,上崩在外,恐诸公子及天下有变,最好秘不发丧,利用秦始皇帝之威震慑宵小,等回到咸阳后再作打算。   反正知道秦始皇帝逝世的,除了胡亥及亲幸重臣外,也就夏无且和医师、宦者五六人而已。只要将棺椁载于辒凉车中,赵高亲自参乘护送,每到一处,都照旧把营幕一围,食物入奉,百官奏事如故,反正自从皇帝病笃起,都是由赵高、李斯代呈的了。   这时候,夏无且等医官宦者干完活,告辞离开,而赵高也从外面匆匆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朝胡亥下拜道:   “太子,李、冯、王三人已离开。”   胡亥连忙过去扶起赵高:“幸而有中车府令在,不然我都不知该如何应对李斯、冯毋择。”   王离是胡亥的大舅哥,一直熟络也就罢了,但李斯、冯毋择都是秦始皇帝的旧臣,胡亥对其恭敬,此刻却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生怕自己年幼,为重臣所欺,索性自称“忧伤过度”,让赵高去应付。   此刻赵高归来,胡亥遂追问道:“关于返回咸阳的路线,最终结果如何?”   上崩于外,尽快回咸阳入葬,并让太子胡亥登上大位,这是李、冯一致同意的。   但在返回路线上,冯毋择是武将,凡事讲究效率,认为应该走最近最快的路线,掉头回安陆,再去南阳,走武关道回都。   但李斯、赵高却认为,这种返回方式,一看就是御驾出了大事才匆匆掉头,容易让人起疑心,不如假装继续巡狩,去邾城,再往北通过冥厄三塞(义阳三关)进入中原,从函谷关回咸阳。   虽然时间和路程更长,但路线就显得正常许多。   赵高看上去支持李斯,但心中却道:“若非事急,我甚至还想让御驾继续原先路线,至会稽郡再折返,须知始皇帝做事,从不会半途而废,既然说了会去会稽刻石,那就一定会去,此番折返咸阳,一旦被了解始皇帝行事的人知道,便能猜出始皇帝已崩,太阳已落……”   虽然赵高得到胡亥信任,使其行符玺事。但他在辅政体系内没有发言权,只能和王离一样,大眼瞪小眼,看李斯、冯毋择发生争执。   所幸,最后还是以李斯意见为准,走了折衷但安全的路线。   胡亥颔首,走哪条道无所谓,抓紧就行,急促地问道:“第一件事如此,那第二件呢?”   赵高立刻道:“李、冯皆认可太子之言,扶苏乃罪人,勾结墨者行刺始皇帝,致使始皇帝病情加重,如此不忠不孝之徒,如今竟还有人说其是‘仁孝’,心有同情,真是荒谬!”   “当以始皇帝的名义,将其谋叛行迹昭告天下,抓紧缉拿。此外,既然扶苏犯大罪,其子岂能得封邑?当立刻派人如蜀追回,将扶苏之子拘押在宗府,等候新皇发落!”   皇权是排他的,胡亥纵然是正儿八经册封的太子,但作为少子的他,本就没太多自信,又被赵高以“赵长安君之事”说之,对曾被父皇寄予厚望的长兄扶苏,遂心怀忌惮,欲杀之而后快。   搞臭他的名声,再缉拿杀了,赵高此策正中胡亥下怀。   他甚至连扶苏的子嗣也不愿放过,因为胡亥听赵高说,秦始皇立胡亥前召李斯,曾问及黄帝立其孙高阳之事……   才触碰到皇权,胡亥便不再是那个在父亲面前乖顺的小儿子,却显露出他心狠手辣的一面:   “不止是扶苏父子,那公子高、公子将闾,都曾被陛下瞩意,欲以其为监国,如今冯、李两家辅政,不可妄动,但若有机会,我也要处置掉,不能让他们威胁到我!”   “会不会有人说我不悌?”但毕竟年少,胡亥发了一通狠后,突然担心起来。   赵高却大赞道:“始皇帝陛下囊扑杀死赵太后与嫪毐两子,此乃除恶必尽,亦无人说始皇帝不孝啊!”   但赵高话音一转。   “可太子别忘了,相比于群公子,还有个不知生死之人,对大秦,对太子更有威胁!”   “那人便是黑夫!”   ……   “黑夫?”   胡亥吐露了这个名,他曾在年少无知时当众嘲弄过黑夫脸黑,当时那黑夫笑着对始皇帝说,他长了一颗红心……   “真该剖开来看看!若是忠臣,就该乖乖来邾城送死,或者自杀才对!”   胡亥唾了一口,世人多将黑夫视为扶苏同党,所以胡亥对此人一点好感都没有。   眼下黑夫已被秦始皇盖棺论定,但赵高却隐晦地警告胡亥,那黑夫,可能还活着……   “中车府令,黑夫当真未死?”   胡亥满腹狐疑。   赵高冷笑:“太子,黑夫一向狡诈,这条奸猾的荆楚黑犬,岂会如此凑巧死去?想必他参与了扶苏、墨家谋叛,心虚不敢到邾城见始皇帝,只能假卒以逃死,王孙子婴毕竟朴厚老实,竟为其所骗……”   子婴看得很明白,胡亥继位,赵高是其最信任的人,没少给赵高塞好处,说好话,果然,胡亥也未怪罪他这个“老实人”,反而加以重用。   赵高危言耸听:“始皇帝尚在时,用武忠侯的名头压着,黑犬纵然未死,也不敢造次,如今一旦陛下崩的消息泄露……黑夫叛,岭南皆其旧部,必与中原断绝往来,而其在南郡、豫章故旧乡党众多,一旦有人从叛,恐将牵扯整个南方!”   “那该如何是好?”   胡亥争嗣君之位就是为了继承这大好山河,然后没有顾虑的享受,可不想刚上位就要面临“始皇帝死而地分”的混乱局面。   赵高笑道:“太子放心,下臣已与几位重臣商量妥当,此番由中郎将王离率两万郎卫、卫尉军,随太子护送始皇帝棺椁北上,从函谷关返回咸阳。”   王离是胡亥信任的人,这安排十分妥当。   “武信侯冯毋择,将带着两万人坐镇邾城,隔绝大江,再召集九江、南郡、衡山等郡兵集结,推进豫章,随时能镇抚叛乱。”   冯毋择虽然一直是裨将,名声不及王翦父子,近来更被蒙恬、李信、黑夫把风头抢了,但他长期统兵,独当一面,为大将军,可保南方无事。   “左丞相斯之子李由,已奉始皇帝之命,率师万人,南渡大江,如今已收回武昌营兵权,使辛夷将屯田训练的三万南征军老卒收去兵器,派人看管。如今李由正火速往长沙营赶去,那有上万人,多为伤残病卒,由黑夫亲信陶都尉,以及搜粟都尉萧何主事……”   只要李由将长沙营也收了,则黑夫在江南的旧部营垒也尽数落入朝廷掌握。   如此一来,就算他假称先前是被越人所俘,也只有退保岭南一条路。   但南征军将士,只要有其家眷作为人质,恐怕甘愿从叛者亦不多!   赵高洋洋得意,多亏秦始皇帝的妙招,这下黑夫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不活还好,一旦活了,定将一败涂地,惨遭五马分尸!   但他为人素来毒辣,绝不会如此善罢甘休,遂道:   “太子,冯敬带着一万兵卒,押送安陆县人入关,三月启程,五月可至,不过……”   胡亥正听的津津有味,觉得老师将一切都安排好了,自己坐享其成,连忙问道:“不过怎样?”   赵高面露忧色:“关中粮价已至两百钱每石,再送去五万、十万、十五万人,岂不更要飞涨?且咸阳左近膏腴良田已尽为有主之地,哪还有空地安置彼辈?”   胡亥颔首,他还想留着许多地方,将父皇没修完的宫室修好呢:“这的确是个难题,中车府令认为当如何?”   赵高出主意道:“下臣以为,不必使之为移民,等到南征军束手就擒后,这些家眷,也就失去了用处,与其由朝廷米粮白白养着,何不使之物尽其用呢?”   “物尽其用?”   在胡亥、赵高眼里,那五万安陆黔首,也不是人,而是一堆数字……   赵高道:“不错,如今始皇帝崩,骊山得尽快修好,这一县黔首,正好能填补刑徒隶臣妾的空缺!老弱妇孺,统统打入隐官,让其为少府做活。至于青壮男子,可日夜驱使,定能累死大半,等完工后,将那些没死的,也统统杀死殉葬,以绝后患!”   胡亥犹豫了:“安陆的青壮男子,那起码是万余人啊,都要杀光?”   赵高下拜:“若这万人死去,能换取关中安稳,天下宁静,太子继位后能垂拱而治,永葆治世,又有何不可呢?始皇帝曾说过,为人主者,最不可或缺的,是杀心!”   “杀心……”胡亥颔首,态度坚决了起来。   “没错,我……这条路,不进则退,若不能胜,别人就要揪着我拖下君榻,残忍杀害了,不能心软!”   赵高拜倒:“这才是始皇帝之继业者,这才是大秦的二世皇帝陛下啊!”   “二世皇帝。”胡亥对着称呼很受用,虽然他要等回咸阳会葬后才能正式继位。   赵高不失时机地抬起头道:“陛下,那些安陆人且还有一段时日可活,但今日,却必须杀数人!”   “始皇帝崩之事,在陛下回到咸阳前,决不能外传,然太医令、医者、宦者五六人已知,为了天下,且先杀之,以绝其口!”   胡亥已经迫不及待要牛刀小试了:“善!朕这就让郎官李良,去将彼辈都杀了!”   李良效率极高,过了半刻,已将医者一人,宦者四人一一杀死,但在摸到太医令夏无且的住所时,一群郎卫持剑冲进去,却扑了个空。   看着满室的药篓,却没了老医官踪迹,李良暗骂这七旬老头不愧是能为始皇帝挡刺客的,太机灵了,跑得倒是挺快,连忙去禀报赵高:   “中车府令,夏无且,不见了!” 第0735章 太阳落山了(下)   “我来到南郡地界后,到处都在传言,说尉将军已战死岭南,更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我还以为,亭长真不在了……”   季婴是很重旧情的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见到黑夫后,哭得稀里哗啦,擦了满手的鼻涕,还要捏捏黑夫的脸,看他究竟是不是真的……   “少来。”   跟季婴这种老友,黑夫也不客气,一脚将他踹开。   季婴在泥地里打了个滚,捂着屁股笑道:“这力道,真像极了在安陆县服役时,我躲在屋子里吓唬亭长时挨的那一下,看来亭长是真还活着!”   他随即有些忧心地皱眉:“但为何要骗外人说死了呢?如今整个南郡都信以为真了。”   黑夫跳过了这问题:“南方种种变故,你稍后便知,此行无事就好,还有……吾妻、子何在?”   三十七年初,黑夫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打发季婴、桑木二人替自己去给公子扶苏送信,以免他像历史上那样惨遭毒手。   不曾想,咸阳突然剧变,扶苏出奔,黑夫的家眷也瞅准时机一起跑了。   虽然扶苏的家眷没跑多久就被逮住,但却迟迟没有黑夫妻、子的消息,眼看安陆县的母亲、兄长已落入朝廷之手,如今妻子也音讯全无,黑夫忧心不已。   如今季婴总算通过黑夫留在南郡的门客亲信关系网,经过几站辗转,跋山涉水,来到了他们一行人在云梦泽中的藏身之地,却不见妻、子,黑夫心中不由咯噔一下……   若真死了妻、子,岂不是又要被人骂虐主?   好在季婴立刻道:“亭长请放心,夫人和两位小君子,都十分安好!”   随着季婴的述说,黑夫总算知道了,数月前咸阳剧变后,自己家人的行踪。   “离开咸阳时,夫人便嘱咐我说,等离开都邑后,勿要与公子扶苏同路,当远远绕开他!”   黑夫颔首,叶子衿的选择十分正确,扶苏的人马太多了,加上各种亲卫,足有百余人,就像是黑夜里的一盏明灯,将吸引所有的追兵!   “于是在阿房刑徒四散而逃时,吾等就乘乱脱离了公子扶苏的车队,往西行去,每过一乡,就换一辆马车。一直到了武功县,夫人又让桑木骑一匹马,带着破虏小君子,往北而去,投奔君侯在北地的旧部。她自己则带着伏波小君子,利用伪造的符传,随我通过褒斜道入汉中……”   黑夫曾任三年北地尉,期间提拔了大量良家子,让他们称为北地军的中坚,在击匈奴时大放异彩。又给了当地戎狄君长诸多好处,让彼辈离开狭窄的大原,迁徙到丰饶的贺兰草原,也算对他们有恩。   破虏是在北地出生的,让桑木将其带去北地,不管是投靠地头蛇良家子,还是设法出塞,带到大原戎中藏匿,都很容易脱身。   黑夫颔首叹息:“她想得很周到,此行凶险,万一出了意外,只要一边能逃匿,都能为我保全血脉。”   而叶子衿、季婴一行人通过褒斜道进入汉中后,果然不出所料,扶苏和他的家眷,吸引了所有的追击力量,最终扶苏妻离子散,他本人也不知所踪。   而这时候,黑夫的家人却巧妙地避开了搜捕,抵达巴郡……   巴氏,就是黑夫的“门路”,他十多年前就与巴忠相识,还极其大方地将红糖技术送给巴氏,让巴氏在丹砂、盐、铁均被秦朝官府收为国有后,依靠僰僮贸易和方兴未艾的糖业,回了一口血,维持住了商业大厦。   从那时候开始,巴氏就暗中与黑夫眉来眼去。   前年,朝廷财政困难,开始杀鸡取卵,将糖业也纳入专营范围,黑夫又送了巴氏一份大礼:红砂糖。   红砂糖杂质比块状的红糖更少,携带和使用却更易。   依靠红砂糖,巴氏得以在糖官营后,争取到了一些话语权。   这下,巴忠已欠了黑夫两次大人情,开始惴惴不安起来,因为黑夫只帮忙,却从不索取。   巴氏敬畏的是黑夫的权势,黑夫贪的却不是巴氏的金钱,而是其在巴蜀、洞庭乃至西南夷地区的贸易网。投桃报李,得到巴氏默许后,人数不多的情况下,不必通过武关,就能偷偷潜入咸阳。   当咸阳剧变,叶氏携子南奔,正是通过巴氏遍布巴蜀三郡的贸易网,安全避开搜捕,去到巴氏的大本营,巴郡枳县……   说到这里,季婴有些恨恨地说道:“巴忠本人并未露面,由其妻接待夫人,一开始和颜悦色,说是要尽快将夫人和君子送来与亭长团聚。可在听闻始皇帝南巡后,便绝口不提,只言南方不安全,要让夫人、君子在枳县休憩,让我先来寻到亭长……”   季婴气得直跺脚:“巴氏真是忘恩负义!这不是将夫人、君子当成人质,想要要挟亭长么?”   “巴忠会做出这种事?”   黑夫皱眉,以他过去的了解,巴忠虽是商贾,但却很讲原则,尤其看重恩义信誉。   虽然有点蹊跷,令人感到意外,但仔细一想,黑夫也释然了:“巴忠虽讲信誉,但巴氏毕竟是商贾,一切以利益为准,待价而沽,这就是商贾最擅长的,更何况,这可是涉及灭族的大事。”   黑夫摇头道:“人人皆惧秦始皇,哪怕是蛮夷边鄙之地也不例外。若我身死名裂,成了叛徒,巴氏就能献上吾妻子,撇清与我的关系。反之,则能立刻将其送来。”   所以他家人安危,全系于未来的成败上了!   这时候,季婴瞧了瞧这简陋的营地,心里直打鼓:“亭长,现在该怎么办?”   这不仅是季婴的疑问,也是在北江道诈死后,那些不离不弃,追随黑夫来此的旧部的疑问。   “君侯,吾等该如何是好!?”   黑夫周围,是整整三千名髡发表明身份的短兵亲卫,黑夫骗了子婴,这群人根本没被打散驻扎各地,反而在横浦关以南,扮演了袭击黑夫的“越人”。   当夜,他们就跟着黑夫,走阳山关进入长沙郡,抵达长沙营与小陶汇合,留下一千人后,其余三千化整为零,以屯为单位,昼伏夜出,绕开临湘等城市,匿于江南的云梦大泽中。   如今已至二月中,一行人已藏了半月。   干粮吃完了,只能以果隋蠃蛤充饥,他们没有怨言,但哪怕是对黑夫最忠心的战士,面对这种未知的未来,也难免心里犯怵。   这群人无一例外,都是南郡子弟,其中更有八百安陆人,听说家人将被迁徙为质,均十分焦急。   “反了!亭长还是带着吾等,打回安陆去罢!”   东门豹家人不在安陆,在豫章,所以他没什么顾忌,受不了这种鸟气的莽汉,一直在鼓动黑夫在泽中扯旗造反!   黑夫却一直没有表态,只抬头看了看天上徐徐垂落的太阳,心道:“只要秦始皇帝还在一天,我就无法举事啊……”   “而且被那‘武忠侯’的大牌匾压着,就算举事,也不能是反秦,否则,哪怕是南征军中,舆论也将对我大不利!”   好在,正在此时,一艘小船绕过地形复杂的芦苇沼泽,在附近靠岸,却是带人在安陆附近监视的利仓回来了。   利仓过来下拜:“君侯,都尉冯敬正在安陆搜乡毁邑,要将安陆人统统集中到县城附近,待三月初一,驱使其北上入关!”   “嗯。”   黑夫嘴里嚼着根草,消化这个于他很不利的消息,思索应对之策。   “君侯,还有一事。”   说完安陆的情形后,利仓又将打听到秦始皇帝御驾行踪禀报给黑夫。   “始皇帝御驾浩浩荡荡,在西陵停了数日后,至邾城,而后又折而北行,往冥厄三塞去了!”   方才听闻安陆三月初一要迁全县之民,黑夫也只是盘腿坐着,托腮思索,此刻却猛地起身,将嘴里的草吐掉。   “你确定是北上,而不是东去会稽!?”   向利仓再三确认此事属实后,黑夫仰天长笑,但笑声却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叹息。   众人惊讶地看着黑夫又朝着北方下拜,长作揖道:   “始皇帝陛下,故去了!”   “时日曷丧,世人苦苦等待,这酷烈的太阳,总算是落山了。”   黑夫抬起头,情难自抑,潸然泪下:   “可为何我,却且喜且悲呢?” 第0736章 死国可乎?   “君侯为何能够笃定,始皇帝已崩?”   营帐内,利仓一边帮黑夫披上厚重的甲,一边瞥着营帐内新放置的“大秦始皇帝”牌位,有些不安地问道。   他仍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根据打听到的消息,秦始皇御驾中依然一切如故,既没有打出哀旗,也未曾全军发丧啊,唯一传出来的,就是公子胡亥被立为太子。   “因为我很清楚始皇帝的脾性。”   黑夫整理甲衣,说道:   “从十七年灭韩,到二十六年灭齐,只花了十年时间,秦始皇干完了秦朝历代先君数百年想做的事情。”   “期间也遇上过困境,比如李信伐楚大败,丧七都尉,朝野上下都觉得,楚国是灭不了了,起码要休整数年才行。但始皇帝却马不停蹄,才败了二十万,立刻又组织了六十万,空国伐之,遂灭荆楚!”   “而从二十八年到三十七年,又征蛮夷戎狄之邦,令吾等四面出击,大秦疆土,北过大夏,西涉流沙,东有东海,南尽北户!”   “其中最艰难的仗,莫过于南征百越,屠将军才丧师数万,全天下都反对,认为耗费性命取无用之地,何益哉?但秦始皇却一意孤行,使我为将军南下,花了两年时间,总算令百越之君,俯首系颈,委命下吏,在岭南新建数郡。”   “同时进行的,还有筑长城,修驰道,建宫室,开五尺道,寻西王母邦等事。尤其是这寻西王母邦,真是一波三折……”   一说到此事,黑夫就忍俊不禁:“最初传闻昆仑在河西祁连山,于是月氏被灭了。”   “又说在西域,于是南北两道尽是秦使者商贾,最后也没找到。”   “这时候,大夏人跑来说王母在条支以西,于是秦始皇使李信兴师西征,跋涉万里,不惜耗费亿万之财,就为了那不知真假的传闻……”   “这些事,我都直接间接参与了,故深有体会。终其一生,秦始皇帝做事,哪一件不是有头有尾,何曾有半途而废的时候?”   “皇帝陛下,你啊,真是天下第一铁头娃……”黑夫在心里吐槽。   利仓算听明白了:“故君侯以为,此番始皇帝出巡,既然说了要去会稽,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会抵达?”   “然也。”   黑夫道:“如今半途而折返换道,或是要通过冥厄三塞入中原,返回咸阳,肯定是出了大变故!”   几年前的莒南刺杀,秦始皇也不曾改道,在黑夫想来,能改变秦始皇目标的,只有一件事……   “死亡!”   利仓仍有顾虑:“万一皇帝是故意改道,就是要使人以为他已死,赚君侯出现呢?”   黑夫摇了摇头:“不可能,封我为武忠侯,再迁安陆家眷乡党,已是盖棺论定、釜底抽薪之计,何必再画蛇添足?再说,秦始皇帝太骄傲了,不屑于玩这种小伎俩。”   利仓这才不疑,感慨道:   “君侯真是了解秦始皇啊!”   “毕竟是君臣一场。”   黑夫淡淡地说道,他将鹖冠的缨带系在颔下,让利仓出去,召集众人。   等利仓离开后,黑夫却朝那新刻上字的“秦始皇帝灵位”拱手。   “我不像赵高,能揣度您的一言一行,但在您的志向大略上,这世上,没有人比我更理解了。”   “我来自两千多年后,所以深知,大一统、车同轨、书同文、行为伦,这都是利在千秋的事。”   “是它们,让中国不管分裂多少次,都始终为中国!百代都行秦政法!”   所以伟人才说:祖龙魂死秦犹在。   “而在一统后,被世人抨击为穷兵黩武的扩张,实则奠定了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基础疆域。”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笑:“知道么,陛下,您的大方向,和穿越者都想做的事太像了,以至于我,只需要往里面添砖加瓦就行。”   黑夫相信,若是秦始皇能活得更久,若是他得到一张世界地图,在孰视上面的广袤疆域后,下一刻,肯定是一拍案几,用关中话嘟囔:   “何不早说?”   然后,殖民日本,征服印度,发现美洲,将秦疆域拓展到地中海去……肯定是皇帝想做,能做,也敢做的事!   所以对黑夫来说,他与秦始皇的关系与其说是君臣,不如说是晚辈与长辈,是两个在中国梦里惺惺相惜的人。   抚着手里的木牌,黑夫叹道:   “所以我敬您!”   “服您!”   “愿意听你指挥,为你做裱糊匠。”   “如果我们能开门见山地说一次话,多好啊……”   但那是不可能的。   因为除了这些外,秦始皇骨子里,仍是一个封建帝王,独断专行,不可能与他的臣工,来一场平等的谈话。   不管眼光看得多远,他的好大喜功,滥用民力,仍不可避免地将时代推向深渊,使黑夫做的一切,变成抱薪救火。   黑夫也是在三年前,才意识到这点……   “所以你我,也许想要一个相同的结果,但在过程上,注定殊途!”   有的人,他活着别人就不能活。   有的人,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   黑夫将木牌,放入了匣子里。   “前几天,您曾为我盖棺论定。”   黑夫将箱子缓缓合上,将秦始皇帝的灵牌,关在里面,随着匣中光线一点点减少,黑夫也露出了笑。   “投桃报李,始皇帝陛下,接下来,该轮到我,黑夫,来替您盖棺论定了!”   ……   当黑夫钻出营帐时,冒着灭族危险,一路追随他至此的三千短兵亲卫,已站在这片泽中阔地上。   他们都是南郡人,是黑夫引以为豪的“子弟兵”。   因为经常顶着训练艰苦,每个人都晒得跟黑夫一样黑,为了显示自己与众不同,他们髡去了发髻,哪怕黑夫的都长出来了,短兵却依旧每月理一次发,已成惯例。   这次跟来的三名率长,多是黑夫的伐楚旧部,其中就有十多年前就做过黑夫什长手下,又在灭楚战争中,帮黑夫扛过旗的大个子牡。   此外,跟黑夫来的,更有东门豹、陆贾、吴臣等人,所有人都看着黑夫,看着半月潜伏后,重新披挂甲胄,恢复昔日神采的将军!   对这群知根知底的嫡系,黑夫甚至不用煽情的动员,只需要大声告诉他们一个事实:   “秦始皇帝陛下,去世了!”   并无三军恸哭,在场的人,虽是广义上的秦人,但吃的是黑夫的饭,对皇帝只有畏惧,没有爱戴。   但他们身上,在听到这句话后,依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犹豫没了,变成了跃跃欲试。   担忧没了,变成了谈笑风生。   胆怯没了,变成了余勇可贾!   悬在头顶的太阳已落,干燥炎热的空气多了些清凉,曾经不敢抬头的人,也敢挥动手脚了!   黑夫道:   “二三子,吾等亡匿得够久了,本将军以为,云梦泽的鱼虾蟹蛤虽然鲜美,但若无南郡的稻米佐餐,还是少了点什么!”   一阵轰然大笑。   没人再忧心忡忡地问黑夫:“吾等该如何是好!?”   而是大声用南郡方言起哄道:“将军说得对!不吃饭不行啊!还是快带吾等出去,好好吃碗饱饭罢!”   “自当如此!”   黑夫振臂道:“然朝中有奸臣逆子,嫉恨本将军,竟秘不发丧,矫皇帝之诏,欲谋害忠良,要将安陆全县百姓抓到关中,奴役处死!更要将南征军士卒,将汝等,也统统打上叛逆罪名,变成刑徒!”   “他们非但不让吾等好好吃饭过日子,连活路都不留!”   这当然是黑夫编的,张口就来。   但这种事,赵高、胡亥应该干得出来,就当是莫须有吧。   眼看群情激奋,黑夫朝众人拱手作揖:“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   “二三子,为了挣条活路,可愿与黑夫共举大计,清扫篡位逆子奸臣,重整朝纲?”   三千人也不问是什么大计了,齐齐单膝下跪:“吾等已自髡发髻,这条性命,早就交付给将军了!愿追随将军赴深溪,蹈烈火!”   士气可用,黑夫满意地颔首,他也表现得很轻松,笑吟吟地问几个靠过来的亲信下属:   “汝等觉得,接下来应去哪?”   东门豹理所当然地说道:“当然是去安陆,救父老乡亲!”   此言博得了大多数人的赞同,既然秦始皇已死,将士们现在唯一的顾虑,就是家眷了。   陆贾却建议道:“将军,李由已离开武昌营,收缴三万将士兵刃,如今正率师一万,南下长沙,再慢的话,就要被他抢先了!还是应去长沙营,与陶、萧两位都尉汇合,且等岭南主力北上,拥兵数万,再进取不迟……”   东门豹和季婴顿时大怒,指着陆贾鼻子骂道:“你这儒生,要将军置其母兄,置安陆数万乡党生死不顾么?”   “且不说吾等人数不到冯敬的一半,纵然去夺了安陆,救了乡亲们,也是腹背受敌啊。”   陆贾一边躲着东门豹的拳脚,一边争辩。   黑夫让人拉住鲁莽的阿豹,说道:“汝等所言皆有道理。季婴,你素来机灵,又熟悉安陆地理路劲,立刻带些人潜伏过去,借着数万乡亲在县城集结的当口,混进去,等我号令!”   “诺!”   季婴立刻带着数十名没髡发的安陆人乘渔船出发。   “利仓。”   黑夫又唤了最信任的年轻晚辈,拿出了鎏金、鎏银两枚虎符,将银符交给利仓。   “这是南征军内部调动必须用到的鎏银虎符,你立刻持着它,去往长沙以南的营地,告诉小陶,始皇帝已崩,可以执行先前商量好的第二个计划。而后,再去湟溪关,让在那待命的韩信、去疾二人,立刻带一万精兵北上!定要全歼李由之师,尽量活捉他!”   “诺!”   利仓满脸发红,这是亢奋到极点的标志,他很清楚,虽然自己不像东门豹那样,为君侯冲锋陷阵,但在这场举大计中的分量,也举重若轻!   眼看季婴、利仓皆有使命,绝尘而去,东门豹迫不及待地搓手道:“亭长,南北皆有人去,吾等就在此干等着?”   “当然不。”   黑夫道:“此番举大计,其成败与否,最关键之处,其实不在长沙,也不在安陆……”   “那是在哪?”   东门、陆贾等人毕竟不是韩信,对兵势看得没那么透彻。   “武昌!”   言罢,黑夫已跨上了坐骑,身后的短兵亲卫,也竖起了那杆本该折断的交龙之旂,此外,更多了一面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   一红一黑,两旗被云梦泽的风吹得猎猎作响,黑夫也拔出剑,直指东方!   那个年纪越大越怂,用兵谋事,稳妥到有些猥琐的君侯消失不见了。   这一刻的黑夫将军,仿佛回到了十年前,回到了鲖阳城,豪气冲天!   “随我去武昌营!”   黑夫须发贲张,纵声大笑:   “去告诉那三万久盼归乡不得,却忽然被缴了兵刃,遭受禁闭,正惶恐不安的南征军袍泽!”   “告诉所有人,他们的将军,回来了!” 第0737章 仁者无敌   长江出三峡,流过九曲回肠的荆江后,开始泛滥,变得江湖混沌不分,造就了云梦大泽。   云梦泽,其大体范围东到后世武汉以东的大别山麓,西至鄂西山地,北及大洪山区,南缘大江。东西约在九百里,南北不下五百里!   当然,九百里云梦并非全是湖面,而是水陆犬牙交错,沼泽、山地、湖泊、森林、草原,应有尽有,若是外地人来此,定要迷路,在其间穿行,就好比红军过草地般艰难。   但对于土生土长的南郡人、安陆人而言,云梦泽就是他们讨生活的地方,每年少不了入泽捕鱼狩猎。两年前设立武昌营时,黑夫就派人以寻找合适粮道为由,探明了泽中大小路径,并画成地图。   此刻,三千人跟着向导,在云梦大泽中行进,拨开茂密的芦苇,踩踏到处都是的狗尾巴草。   土地低洼潮湿,天空笼罩下尽是沙洲和沼泽,道路时而消失在野草和湖水间,过了一里地才再次显现。若非向导熟络,他们一定会迷路,地面很软,有些地方,必须用戈矛远远试探,确保可以立足。   这种地形,行军速度快不起来,休憩时,黑夫不由对一旁的儒生陆贾自嘲。   “也多亏了是云梦泽啊,吾等才能匿身于此而无人发现,毕竟此泽在春秋时,便是出了名的藏污纳垢之地!”   陆贾不是卫道士,当即笑道:“燕之有祖,当齐之有社稷,宋之有桑林,楚之云梦也,此男女之所属而观也,每年开春,的确有不少少男少女在此野合。下臣听闻,楚国若敖氏的子文,就是在这片泽中出生的?”   “没错,子文算是吾等数百年前的同乡,那时候安陆还叫郧邑。”   黑夫不由想起十五年前,破获的那起若敖氏墓葬被盗案,利咸绘声绘色地给他讲述若敖氏的悠久历史。楚相令尹子文因为是私生子,竟被郧人遗弃在这片大泽中,却有母虎哺乳,因此得活,遂又捡了回去,取名“斗谷于菟”,意思是:喝老虎奶的孩子。   你别说,黑夫他们还真在云梦泽里看到了老虎,远远看着三千人行进,更有犀兕麋鹿成群结队,从沼泽旁奔驰而过……   陆贾不失时机地拍马屁:“君侯在云梦泽中穿行,颇有楚王在此游猎之态,结驷千乘,旌旗蔽天。野火之起也若云蜺,兕虎之嗥声若雷霆,真是壮哉!下臣可否为君侯暂作史官,记述此事?”   黑夫不置可否,心中却暗笑道:“记吧,再过几天,你还得把武昌首义的全部经过都记录下来,这可是后世学子历史课必考的重点……”   ……   玩笑归玩笑,等抵达预定地点休憩时,黑夫招来众人,开了一个战前会议。   “吾等的行军路线,其实就是春秋时,楚昭王一行亡走云梦的路。”   伍子胥与孙武合力破郢时,楚昭王一行秘密出逃,西涉沮水,南渡大江,逃到了云梦泽深处,还遭遇了群盗,差点丢了性命。   如果说私生幽会是“污”,那群盗,就是云梦泽持久不变的“垢”了,从春秋到秦,泽中亡人盗贼一直是地方隐患。   这一路走来,黑夫一行人没少遇到匿身于云梦的群盗,运气好的,远远看见他们就逃了。   运气不好的,简陋的营地安在必经之路上,被东门豹率领的前哨撞上,一通猛攻,群盗泰半被抓,垂头丧气地跪在道旁等黑夫发落。   黑夫纵马上前,他看到,这些“群盗”居住在野草丛中,泥土与茅草搭的房子里,其中有男有女,甚至还有老人孩子,衣衫褴褛,面容消瘦,肮脏不堪,都在兵卒戈矛底下瑟瑟发抖……   他们是亡入泽中的逃民,深知一旦被官府抓获,会面临怎样的残酷惩罚!   面容黝黑的将军,骑着高大的战马,从跪地俯身的人群前行过时。   骏马钉着马蹄铁,打着鼻息,将军鹖冠甲衣,威风赫赫。   一个躲在母亲怀里的四五岁男孩忍不住,哇的一声被吓哭,他的大父和母亲很焦急,轻声哄劝,但当黑夫眼神瞥向小男孩时,他哭得更狠了!   “是饿了,还是怕我?”   黑夫道:“将戈矛挪开,别吓着他们。”   威武的将军下了马,让人将其牵走,又掏出一兜糖,递给孩子的大父、母亲。   “给他吃块糖吧,我家孩子哭时,一块糖就哄乖了。”   黑夫露出了慈父般的微笑:“若是不行,那就两块。”   亡人们目瞪口呆,愣了半晌后,那孩子的大父才取了点糖,往孩子嘴里塞了一块,他立马不哭了,鼓着腮帮子吮吸。   紧张气氛稍缓,黑夫盘腿坐在草中,一点架子没有,用土味十足的南郡方言问亡人们的籍贯,过往,得知他们多是南郡人,还有不少是州陵、沙羡、鄂地的。   “泽中多猛兽,为何还来?”黑夫明知故问。   那个瘦削男孩的大父,见黑夫没有杀他们或抓走的意思,便小心翼翼地回答道:   “将军,猛兽虽恶,却不若徭役之苦啊……”   的确,亡人赤贫得一无所有,但也十分自由,不必承担县乡编户们沉重的劳役赋税,云梦泽富饶,只要有捕鱼狩猎的手艺,他们一日两餐不用发愁。   “在老朽昔日的乡邑,因为戍守岭南不归者,足有百人,但逃入泽中后,为虎豹所害者,不过十人……”   “苛政猛于虎么?”黑夫颔首,泽外的生活,比泽内更朝不保夕。   老人家五十多岁,已经秃顶,说得十分可怜,但黑夫知道,这的确是近几年来,江淮以南各郡的现状。   安陆受黑夫庇护,较为优待,但他只管治军和打仗,抓民夫之类的事,仍是地方官府负责,很少有官吏能像前段时间因为“纵囚”罪被发配岭南的县令盖庐一样有仁爱之心,反而是苛税越多,越得赏识。   所以也别怪一些县的黔首,被逼无奈之下,举乡逃入山林沼泽为盗了。   汉魏之赋,唐宋诗词,一写到云梦泽,说的多是奇珍异兽,壮丽景色,但可有一位诗人记述过,这群可怜人?   “九百里云梦中,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   黑夫了解这些“群盗”的情况后,若有所思,让传令兵将自己的话告知众人!   “父老们,本将知道,汝等多是良民黔首,只因难以忍受苛政重税,才不得已逃入泽中,求一条活路。”   “但秦律之中,有《捕盗律》《贼律》《徭律》《戍律》等篇,皆言亡人必捕,一旦捕捉,将按逃亡、将阳罪论处,髡发降为刑徒!”   此言一出,这数百亡人皆骇然,他们最怕的便是这种情况!   “但!本将承诺,在今年插秧结束后,一直到水稻扬花前,出泽投官自首者,可赦汝等无罪。”   “不管是因为逃避赋税徭役遁入,还是杀过人,行过窃,一律勾销,均可大赦!”   所有人都张大了嘴巴,感到不可思议,赦免?在重刑的大秦,这是众人十年来,听过最离奇的话了。   方才那孩童的大父讷讷地说道:“这律令,官府说是皇帝定的,将军你……能改皇帝的律令?”   “皇帝也会有打盹犯错的时候。”   黑夫语不惊人死不休,笑道:“更何况,人既已逝,有些苛责的律令,沉重繁多的赋税田租,早该改改了!”   他大声宣布:“本将可以放了汝等,且替我将此事告之于泽中亡人、群盗,让所有人记住时间,插秧到扬花之间,切勿错过这大赦的好机会!”   插秧,是在三月份,水稻扬花,则在六七月份,时间足够多,而那时候,黑夫相信,自己的“举大计”已成功,起码控制了南方诸郡县……   黑夫纵马离开,似是这数百人领袖的老者大声问道:“不是不相信将军,敢问将军名氏?”   黑夫的话,伴着三千兵卒重新上路的踏步声传来。   “我是皇帝册封的‘武忠侯’,觉得拗口的话,只需记住,我叫黑夫!统帅的是南郡子弟兵!”   “黑夫……”   这名字太熟悉了,老者又惊又喜:“是安陆县的那位君侯!”   黑夫可是安陆的传奇,南郡的大名人,泽中消息闭塞,众人不知道黑夫已经“死了”,此名一出,让一成的可能性变为了五成,不少人高兴得喜极而涕,拜倒在地,直到三千南郡子弟兵消失在泽中……   回过头,即便是在黑夫动员时,嘴里喊着“举大计”,心里却有些犯怵的南郡兵,此时此刻,却也露出了笑。   他们的君侯,还是那么有人情味,不但要带子弟兵们闯出一条活路,还要给这群亡人,也谋条生路!   ……   而目睹这件事后,儒生陆贾更是激动万分,跑在黑夫马侧,对他拱手道:   “君侯大仁!”   黑夫不以为然:“何仁之有?”   陆贾道:“施仁政于民,达于亡人,省刑罚,薄税敛,岂非仁哉?”   黑夫大笑:“且不论仁不仁,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但若想变革,得先夺取武昌,控制南郡才行!”   陆贾小跑着道:“君侯必胜!彼夺其民时,使不得耕耨以养其父母。父母冻饿,兄弟妻子离散,彼陷溺其民,而将军往而征之,谁能与将军为敌?故曰:‘仁者无敌!’”   “只望你说的不错。”   虽然陆贾把黑夫做的事,往儒家的价值观上引,但黑夫却有自己的想法和目的。   “这些匿于泽中的无恒产者,就叫他们无产者吧。”   “无产者,永远是社会变革时,打破旧秩序中最积极的一批人,可收编其青壮,为我所用。”   在黑夫看来,这次“举大计”绝不是简单的兵变、政变,清君侧,换皇帝。   更不是一群贵族间的权力游戏,列王纷争。   他相信,这将是一场自下而上的变革!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说归说,但除了早先追随始皇帝的那一批老臣,九卿之中,真正起于州部,发于卒伍的,能有几人?这大秦的中央,早就脱离群众太久太久了。”   “但如今,将以始皇帝的死为契机,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黑夫知道,自己恐怕要顶替陈胜吴广,举起首义大旗了,虽然口号不是反秦,可以此为导火索,天下大乱是必然的。   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能想着,天下要乱,但不能白乱,与其做裱糊匠,东添西补,这不敢动那不能碰。   还不如……干他个天翻地覆!先打扫干净屋子,再往里添置新家具!   “等重整朝纲后,当由一群知道民间疾苦的布衣卿相来治理天下!”   黑夫偏过头,在快马加鞭前驱时,似承诺,又似诱惑,问了陆贾这句话。   “陆贾,你期盼那一天么?”   陆贾一愣,停下了脚步,只望着黑夫的马屁股远去,旋即眼中迸发出了神采!   “我没看错,君侯,果真是能使王道大行于天下的人!”   ……   行程还是慢,第一天行军未能抵达云梦泽边缘,只要找了片高燥的平地,扎营休憩。   就在黑夫开完行军会议后,短兵亲卫却来禀报:“将军,在营地外抓到一个老者,其形迹可疑,褐衣里穿着华服,还搜出了皇帝钦赐的符节!”   “皇帝钦赐的符节?”黑夫皱眉,这里虽然已出了云梦腹地,但依然莽荒,皇帝使节为何会跑到这种地方来?   “将那老者带来瞧瞧。”   等兵卒推着那个穿着褐衣,打扮成渔父模样,手上却无拉网老茧的鹤发老头来到黑夫面前,撩开他凌乱的须发后,黑夫见到其面容,有些吃惊。   “也是巧了,原来是……夏太医?”   听到此声,以为自己还是被赵高派人抓住,没能逃掉的夏无且猛地抬起头。   因为天色有点黑,他没看清对方的脸,直到黑夫举起火把,夏无且才大惊失色:   “尉将军?昌……武忠侯?你果然没死啊!”   ……   “陛下当真已经崩逝了……”   这注定是一场不平等的对话,在聊了半个时辰后,夏无且对黑夫的事还一无所知,黑夫却已将秦始皇逝世前后,行营中枢发生的大事都了解了。   听说秦始皇临终前,其衰弱与一般病人老人无二,黑夫不由叹息。   知道胡亥的确被立为太子,或为二世皇帝,而王、冯、李辅政时,黑夫冷笑不止。   夏无且道:“老朽自知皇帝一旦殡天,下一个要死的,便是知道此事的医者、宦者,便乘着始皇帝新逝,营地万事繁杂,颇为混乱的当口,靠始皇帝当年赐我的符节出营,易装遁入云梦泽,本来是想躲一阵,却不想竟遇上了将军……”   黑夫拊掌赞道:“夏公真是机敏啊,不愧是当年能掷药篓阻挡刺客荆轲,保护陛下周全的人。”   不过这老头快七十的人,也溜得太快了,而且思路清晰,直接往云梦泽里钻,反正方圆九百里内有上万甚至更多亡人群盗,官府根本找不到他。   想到这,方才还被陆贾说成是“仁者无敌”“可行王道”的伟光正黑夫,突然间又变得奸猾起来。   黑夫忽然起身,靠近,又盯着夏无且褪去褐衣后,露出的华贵衣带看了许久,露出了笑,搞得夏老头子发毛。   “将军?出了何事?”   黑夫意味深长地说道:“夏公,我在想,你这衣带里,怕不是有一封陛下临终前为逆子奸臣所劫时,用血书写的密诏吧!?”   夏无且愣住了,脸上阴晴不定,觉得自己才出狼窝,又入虎穴。   虽然有些不愿,但瞥了瞥黑夫扶着剑柄的手,以及左右短兵紧握的矛杆,夏无且终于还是点了点头,解下自己内衬空空如也的腰带,在手上一比划,作惊奇状。   “咦?”   “这衣带里,还真有一份诏令!” 第0738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上)   “夏太医带来了始皇帝的遗诏!吾等举事,名正言顺!”   次日再度启程时,三千南郡子弟兵中,已传开了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   但黑夫也没说那“遗诏”中的具体内容,无他,只因还没编好。   继在郁林的考验后,陆贾又得到了一份新的命题作文,小陆此刻正倒骑在骡子上,咬着笔杆绞尽脑汁呢。   “让医者、主薄还有骡子走队伍中间。”   这是黑夫将军的命令,夏无且也得到了代步的骡子,骑在陆贾后面。   夏老头是个人精,作为夏太后的族人,他能从长安君成蹻叛国的案子里脱身,又瞅准时机扔了荆轲一药篓,得到秦始皇信任,获赏黄金百镒,为太医令,位列近臣亲信,绝非简单人物。   所以他知道,若不想让事情变成“夏太医携遗诏来投,然不幸力竭而亡”,就只能为黑夫背书。   纵然如此,夏无且也在心中暗道:   “诈死、矫诏,这位武忠侯,真是心黑胆大啊,难怪陛下对他如此忌惮,非得亲自到南方巡狩,费尽心思,想要解决此患,只可惜天不假年……”   夏无且猜想,若是秦皇帝泉下有知,知道黑夫在他死后敢这么玩,估计会气得活过来,然后大骂:   “狗……狗胆包天?”   ……   自打得知秦始皇崩逝后,黑夫的胆子,确实越来越大了。   毕竟世上没了秦始皇后,除了老母亲的数落外,他也没什么怕的人了。   三千余人又行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了这片草泽的尽头。   黑夫看着地图,指点前方的湖水道:“枯水时节,这里本该是有一条路的,数百年前,惊魂未定的楚昭王一行,便经由云梦泽,逃到了郧地,也就是安陆县,投奔郧公斗辛。”   但因为环境变迁,去安陆的路早被湖泊淹没,即便是枯水期,没有船舶的话,隔着百余里根本过不去。   好在,黑夫他们这次,不往安陆,却要去岔路东南的高燥地区,云梦泽和大江边上,那个名叫“沙羡”的小县城。   先前一行人藏身的云梦泽深处,位于南郡、长沙郡、衡山郡中间,是一片三不管地段,所以才能如此堂而皇之。   但接下来就不行了,沙羡虽是衡山郡边缘的穷乡僻壤,但也是从云梦泽通往武昌的必经之路,有户口数千,三千人的队伍,绝不可能在不被发现的情况下穿过去。   更何况,早先士卒们携带的口粮已吃尽,在作战前,必须让大伙吃个饱饭,睡个好觉。   “故欲夺武昌营,必先取沙羡!”   黑夫敲着地图上那不起眼的小方块道:“可以说,这就是吾等举大计的第一战!”   他又问:“军中可有沙羡人?”   利仓不在时,跟在黑夫身边跑腿的吴臣道:“有,早先奉君侯之令,除了三千短兵亲卫外,南郡、衡山乃至于长沙各县籍贯的兵,每个县都挑了一什,沙羡也不例外。”   “去将什长找来。”   不多时,吴臣带着一个瘦削的男子回来了,那人三十不到,穿着秦军制式甲衣,头扎左髻,说明是个公士,他身材瘦削,因为激动,有些发颤,这是普通小兵得到首长召见的正常反应。   短兵搜了他一遍身后,什长得以过来,隔着数步,便拜倒在地:   “小人曾受君侯之惠,一别十六年,不想今日还能复见将军!”   “竟是故人?”黑夫有些诧异,自己虽然长得像古天乐,但不记得跟人有十六年之约啊?   “你是?”   “我叫兴。”   什长抬起头:“十六年前,小人曾被人诱拐骗去安陆盗墓,当时君侯是湖阳亭长,缉拿了那些贼子,救了小人!”   ……   在墓穴里哭喊时,那只伸下来的手,还有那张龇着大白牙的黑脸,给年幼的兴留下了难以磨灭的记忆。   “原来你就是那个被逼着去墓中取明器,被我拉上来的小男子啊,我记得那是二十一年冬天的事吧?一晃十六年过去了……”   与兴聊了一会后,黑夫不由感慨,十六年来,他和当年一起抓贼的东门豹、季婴等人,身份地位发生了巨大升跃。   而作为当事人的兴,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   兴笑道:“当时本以为必死,幸有将军为小人作证,说我身高未及六尺五寸,为小男子,且是遭人诱拐胁迫,不当与那些盗贼一同论罪,于是判入隐官之中,在工坊做些活计,也顺便学了点手艺。”   “后来,将军任别部司马,攻下了豫章,朝廷迁南郡人去屯田,说只要去了便可脱离赘婿、隐官等贱籍。我便坐船到了南昌,成了士伍。在那得了块地,种蔗攒了点钱,还娶了妻,育有两子一女,只可惜前些年闹疫病,一子一女不在了。”   声音低沉了下去,小人物有小人物的辛酸,兴的经历,是大多数南郡迁豫章的普通人的写照。   生活无奈,但总得继续下去,第一次南征时,兴被点了去岭南做戍卒。好在他运气比东阳人陈婴好,跟着安圃驻守湟溪关,还在黑夫平阳山之叛时,蹭了功劳,获爵为公士。   而在黑夫诈死,通过三关北上,让安圃找各县籍贯兵卒时,因为报过自己是沙羡人,兴也被塞了进来。   说到这里,黑夫想到一件事,问兴道:“汝等对此番本将军举大计,是如何看待的?”   兴讷讷不敢言,只重复着“谨遵将军之令”和“愿为将军赴汤蹈火”云云,黑夫可不想听这些,一拍大腿道:   “旧人重逢,岂能无酒?吴臣,取好酒来!”   酒壶的塞子被取下,米酒香味四溢,兴馋得直流口水,军中苦闷,每年只能喝上几次的酒,是士卒们不多的爱好消遣。   “来一盅?”   黑夫亲自给兴倒了一竹筒,兴惶恐地接过,双手捧着,有些动容。   一筒酒下肚,兴面色微醺,也变得敢说话了!   “沙羡过去是楚国的地盘,我当时算楚人。”   “后来到了安陆,入了隐官,成了秦人了。再后来到了南昌,朝廷一声令下,又奔赴岭南做戍卒,每次调令下来,吾等就只跟着都尉走,换了好些个地方,只觉得,这次也差不多……”   与训练精良,忠于黑夫,且与他有同乡之谊的短兵亲卫不同,这些被加塞进来的长沙、衡山籍贯兵卒,听说将军要带着他们“举大计”时,难怪心里犯怵。   “这是要造反么?”   像陈平那样整日处心积虑,唯恐天下不乱的,毕竟是少数。   黑夫很清楚,除去四千短兵外,整个南征军十余万人,一旦听说武忠侯活过来,还要扯起旗与朝廷为敌时,不管是衣带诏,还是什么理由,多数将士们心里难免担忧和忐忑。   始皇虽没,余威震于殊俗。   再说,国家兴亡,城头变幻大王旗,名正言顺?跟他们这些底层小兵,有什么关系呢?   反正这么多年来,除了越来越虚的爵位,和边疆的烂地,捞不到半点利益!   他们也习惯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习惯了半饥不饱,习惯了用木刺挑破脚底的水泡,习惯了母亲、妻子缝补的衣裳烂成布条,习惯了在荒凉的山岗上孤独戍守,在思念家人时暗暗流泪。   他们也早习惯了被欺骗,被辜负,被无视,被代表,变得木然。   习惯了那些高呼口号的将军们,甚至都叫不出他们的名……   所以说,将军问小兵对这次举事有何想法?   重要么?反正还不是跟着你的旗帜,东奔西走,最后一无所获。   这时候,有士卒取了泽边的草叶,卷起来凑到嘴边,吹起了一首不知何处的乡俚歌谣,那悠长的旋律里,似乎有无以言表的忧愁。   再饮一筒后,纵然是米酒,也变得有些辣喉了,兴不再说话,只低着头回味小人物的酸甜苦辣。   却听沉默许久的黑夫忽然说道:   “但现在,本将军知道你的名,我知道,你叫兴。”   “我也知道了你的故事,你的喜怒哀乐,这三千余人,我虽然没法一个个听,但汝等,不论籍贯如何,皆是黑夫的袍泽,是黑夫的子弟兵!”   兴抬起头,朝黑夫拱手,有些激动:“是小人多言了,小人万万没想到,以我这卑贱的身份,居然能与将军饮酒,真像是做梦……”   “做梦?不,这不是梦。”   黑夫端着酒起身,不仅对兴说,也让旁边的亲卫、杂兵,统统围过来。   三千人,将黑夫围在中间,又奉命盘腿坐下,聆听他的话。   “十多以前,在安陆县,酒酣之时,我曾与我的袍泽们,各言其志。”   “那时我不过是一个小县尉,却对在场众人,说了一句话。”   黑夫点了当日在场的一人:“阿豹,你嗓门最大,告诉众人,乃公说了什么!”   虽然已年近四旬,但东门暴虎瞪大一对牛眼睛,扯着嗓子吼起来,不亚于兕虎之嗥,声若雷霆!惊飞了一群水鸟,连泽里的鳄鱼都吓得潜回湖中。   “将军说了,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第0739章 酒酣胸胆尚开张!(下)   “那些封公侯,为将相的人,难道天生就是好命、贵种吗!?”   这句黑夫的名言,不少人都曾听过,但都下意识地感到诧异:   “虽说秦军爵位可升,名田可得,但民爵顶天不过公乘,公侯将相,可不是就是生来有种的吗?”   春秋战国以来,公族落,士人起,可世侯世卿之局,虽然根基已动,却仍未崩塌,布衣将相之局,虽已有雏形,但仍不是主流,尤其是统一后,六国士人进入秦朝中央的跻身渠道,几乎没有。   然而黑夫,却是这世上,最大的特例!   他拍着胸脯道:“我曾是黔首,是亭长,只有名,没有氏,可现如今,却是彻侯,大秦武忠侯!”   不就是比起点低么?黑夫怕谁!所以这句宣言,他比有氏的陈胜,更有资格喊!   黑夫又指向东门豹:“东门豹,他曾是市肆卖力气的白徒,现如今,却是五大夫,堂堂都尉!”   “季婴,他曾被里中人视为游手好闲,可现在,也是公大夫,当了三军督邮!”   “小陶、利咸等人也一样,都起于微末,而今却都已得富贵,当日我的那句豪言,吾等的梦,成真了。”   “所以这句话,本将不仅是对昔日袍泽旧友所说,也是对汝等,对天下人所说!”   “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   “这样的梦,汝等不想实现么?”   黑夫之言掷地有声,然三千余人只是缄默,面面相觑。   “怎么不说话?”   黑夫笑了:“是觉得自己没取得富贵的本事?”   当然不是没本事,陆贾也在外围听着,他觉得自己的本领卓著,口才方面,可与孔子之徒子贡媲美:两国合战于漭漾之野,两垒相望,尘埃相接,挺刃交兵,他可以着缟衣白冠,陈说其间,推论利害,释国之患!   在著书立说上,他也十分自矜,认为自己能比那些尸位素餐的博士史官做得更好!   出则行人典客,入则开宗立说,但就是这样的人,秦朝统治下整整十年,却找不到跻身的渠道,只能做一个被官府打压的穷儒,一个发配军中记账的小吏……   怪他么?不,怪这个朝廷,这个制度!   黑夫又道:“还是说,汝等觉得,是因为,没赶上一统时立功的好机会?”   不少兵卒都点了点头。   “不要紧!”   黑夫振臂道:“如今,汝等遇上了新的机会!逆子奸臣篡位,要冤杀忠贞之士。天下将变,吾等当谨遵遗诏,起于草莽,从南方开始,一步步收拾山河,重整朝纲,拨乱反正!”   “此功,当不亚于一统之业,而在一切结束后,今日在场众人中,将有许多人,可以跻身朝堂,富贵加身!”   他指向听呆了的兴:“兴,你当年是楚籍小贼,县寺囚徒,安陆隐官,豫章黔首,但你参与了这场义战,或许可以累功做沙羡县令、尉!衣锦还乡!”   黑夫又指向所有人:“不管过去是屠夫、吹鼓手、小商贩、工匠、赘婿、刑徒、戍卒、小吏,只要追随我,都将得到机会!”   “你们当然不信朝廷,朝廷已对南征军食言太多次,但汝等,可以相信黑夫!”   “这一次,每个人的功劳,都不会被泯灭,不会被辜负!”   声震四野,众人皆朝黑夫拱手:   “吾等信君侯!”   黑夫相信,用爱发电是不可取的,改变命运,改变生活,才能给人希望和动力。   举义口号分两种,一种告知天下人,让自己名正言顺,比如黑夫之前的鼓动,以及打算搞的“始皇遗诏”。   第二种是告诉自己人,让他们能全身心参与进来,否则,三军疑则事必败!   眼下,被黑夫一阵鼓动,士兵们或许不知道什么天下大势。   但好歹,他们已经明白了,这场仗,也是为自己的荣华富贵而战!   指着因为激动而满面红色的兴,黑夫问道:   “兴,你醉了么?”   让兴沉醉兴奋的不是米酒,而是黑夫的承诺,他也大着胆子吹牛道:   “小人的酒量,尚能饮三斗!”   “善!胆气可嘉,此番沙羡之行,非大勇之人不可为也。你若能为本将取沙羡城,归来后,除了应得的功劳外,更要赏你的什,米酒一石!”   叫好声不断,兴豁出去了:“敢问将军,要如何攻打,兴愿为将军先驱,先登沙羡……”   “攻打?”   酒酣胸胆尚开张,黑夫似是也醉了,大笑起来。   “吾等是秦兵,进的是秦城,通知当地官府一声,大摇大摆走进去,吃饱喝足离开就行,为何要攻打?”   “啥?”   所有人都听呆了,这时候,黑夫却已将一大把军中常用的通行符节,连同伪造的旗帜扔在地上。   “符节?兵令?我多得是!有的真有的假,但都是盖过南征军和南郡印章的,就算是军法官,也不一定分得出真假!”   黑夫浸淫多年,熟知官场的规矩,沙羡这种并非主干道的小县,一个别部司马过路,县令、尉就得巴巴地出迎。   他随便挑了一个符节:“吴臣!”   “诺!”   面上多痣的青年应诺,吴臣被黑夫鼓舞得挺激动,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自己也能混个诸侯王。   黑夫下令道:“你带着兴等人去沙羡,装作军队前哨探马,就说吾等是奉命剿灭云梦泽群盗的郡兵,突然接到命令东行,需要借宿,让县令、尉接待本……司马!再杀彘、杀羊、杀鸡、杀鸭,为我军安排食宿!”   ……   岸边水中滩涂多沙,江面上有许多小渚,这就是沙羡(今武汉江夏区)。   此地早在楚国时便已修筑一座堡垒,几个家族陆续在此为邑主,秦灭楚后,将沙羡设为县,归衡山郡管辖,虽有通往南郡的码头,但因为并无驰道经过,所以县城消息闭塞,较为冷清。   不如西边的州陵,也就是赤壁,更不如东边新建的武昌。   南征军中发生的剧变,此地毫无知觉。   秦始皇巡狩南郡、衡山,封黑夫为武忠侯,过了十来天才传到此地,当地人也漠不关心,反正皇帝陛下又不会来他们这小地方。   就连最近李由收缴了武昌营三万南征老兵的武器,朝廷派兵五千,像看贼一样看着武昌营,距离武昌不过五十里的沙羡,也知之不详。区区六百、四百石小官,根本无从得知朝廷梓密。   更不知一朵乌云,已笼罩在云梦泽上方。   所以当沙羡令、尉接到消息,说一支三千人的南郡郡兵要路过此地,借宿一宿时,见符节条文无误,竟未多想,直接答应下来。   沙羡的和平已经持续了十多年,除了小股群盗饿得不行,偶尔跑出泽来劫掠外,并无战事。   和平使人懈怠,所以他们根本想不到,这支军队虽然的确是秦军装束,却已然姓了黑。   “将军胆子真是大啊!”   兴站在城门前,他也未想到,赚开沙羡城门,居然如此容易!对黑夫更加佩服。   吴臣却笑道:“我听利仓说过,早在十多年前,第一次伐楚时,将军被困鲖阳,为了突围,就曾深入楚营,诈降骗取楚将信任。据说那楚将还问起黑夫之名,将军亦不慌不乱,对答如流,毫无破绽。”   “最后,将军带着五百多人,置之死地而后生,一鼓作气,击溃楚卒数千人……”   数千楚卒,这是夸大的吹比,毕竟吴臣是听利仓说的,利仓又是听利咸说的,传了几道后,楚军人数越来越多,而那一战,也成了黑夫的传奇。   “而现在,该轮到吾等创造新的伟业了!”吴臣捏紧了拳头。   兴则在一旁啧嘴感慨:“将军若是做贼,定是敢在大白天登人厅堂,取人财物,又扬长而去的巨盗!”   这时候,巨盗黑夫已带着军队,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他换了一身行头,还真穿着别部司马的甲胄,反正南征军中类似的职位多如狗,随便挑一个就完了。   至于伪造符节、印信、旗帜,甚至创造一个本不存在的人,作为体制内的高层大佬,熟知运作规律,又有何难哉?   军区司令跳反,县武装部长除了干瞪眼,还能干啥?   果然,比别部司马低一级的沙羡县尉上当了,他热情地站在城门处相迎,与黑夫见礼后,客气地道:   “敢问司马,当如何称呼?”   黑夫也露出了老实人憨厚的笑:   “我叫易小川!” 第0740章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   是夜,三千兵卒在沙羡城外安营扎寨,当地官吏见他们带的营帐有些稀少简陋,还十分大方地提供了一些简陋棚屋,并按照规矩,开放仓禀,按照军中所需,为众人提供伙食。   当炊烟从营地上方飘起时,那位“易小川”司马,则被县令、尉热情邀请,入城宴飨。   这位黑脸司马竟来者不拒,在宴飨上大吃大喝,吃完鸡腿,就开始啃鸭脖,夸赞庖厨手艺不错。   他还与沙羡令、尉推杯接盏,酒酣之时,甚至吹嘘起十多年前,参与王翦老将军灭楚的过往来。   “两国边境的攻防,蕲南的决战,我都曾参与过……”   见这易小川司马夸夸其谈,沙羡的黄县尉便问道:“既然参加过灭楚之役,那易司马可曾见过武忠侯本人?”   “武忠侯?”   黑夫停止了大啖鸭脖,看向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县尉,露出了笑。   “说的是黑夫将军啊?哈,当年他是二五百主,我则是邻军的五百主,曾与他谈笑风生!”   那黄县尉却不高兴了,拍案道:“秦军之中,上下尊卑,司马岂能直呼武忠侯名讳?此大不敬也!”   县丞连忙帮县尉解释道:“司马有所不知,黄县尉极为推崇武忠侯,不论是言行、治军,皆效仿之,还常说最可惜来赴任时,武忠侯已南下,未能追随其左右,为君侯擎旗牵马。”   县令也微醺了,笑道:“不止如此,黄县尉还常仰面晒阳,希望能和武忠侯一般面黑……”   “县君,你……”黄县尉哭笑不得,看向“易小川”的面色,却有些羡慕。   “噢?”   这下黑夫可有点吃惊了,在这偏僻的小县城,居然还有自己的小迷弟?   不过,他这十多年的经历,的确堪称传奇,从黔首到君侯,转战东南西北,斩首和打过的胜仗虽不及王贲,但在整个南方的名望,已属秦朝诸将之首。尤其在南郡、衡山等地,百姓不一定知道王贲、李信,但却多半知道尉黑夫……   在被秦始皇盖棺论定,封“武忠侯”后,黑夫更成了秦朝天神一般的人物,被地方武吏崇拜敬仰,再正常不过。   而始皇帝刚刚崩逝,赵高、胡亥想要秘不发丧,赶回咸阳,也来不及把黑夫搞臭搞黑。   于是黑夫肃然道:“武忠侯虽贵为君侯,但他平日里和蔼可亲,毫无架子,常与吾等昔日袍泽互称名字。只是,他既已不在人世,的确不该直呼其名,是我失言了,还望县尉恕罪。”   “岂敢,岂敢。”   黄县尉也意识到,自己不该和一位别部司马动怒,二人饮了酒,就当是一笑泯恩仇了。   做戏要做足,黑夫竟还倒了盏酒,动容地说道:“武忠侯不但用兵如神,还对朝廷忠心耿耿,一意为国开疆拓土,且爱士卒如赤子,只可惜天不假年,将军英年早逝……”   黄县尉面有哀色,县令、县丞也唉声叹气,却听易司马话音一转:   “但我听过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   “武忠侯为国殉身,马革裹尸,但岭南万里疆土,都被插上了秦旗,他的薨(hōng)逝,重于泰山!”   说着,便将酒倒在地上。   “谨以此酒祭将军英魂!”   “好一个重于泰山!”   黄县尉也激动得将酒徐徐倒在地上。   “吾等当以此酒,敬武忠侯在天之灵!”   宴飨结束后,黄县尉已经对“易小川”一见如故。   而黑夫自己,则剔着牙回到了营地,看着属下们的杯盘狼藉,笑问道:“都吃饱了?”   东门豹满意地拍着肚子:“饱了,许久未曾吃上热饭,子弟们都高兴坏了。”   为了不在云梦泽里暴露行踪,他们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都在嚼干粮,极少生火。   眼看众人因为混进沙羡太过容易,有些松懈,甚至打起哈欠,黑夫便将木签一吐,严肃起来。   “都打起精神来!”   众人立刻肃然而立!   黑夫扫视众吏:“吾等虽能乘着沙羡无备,蒙混过关,但举大事,可不是请客吃饭,而是生死之地,存亡之道,是将首级别在腰带上的勾当!”   “明日的武昌之战,注定是一场要流血的硬仗!”   ……   油灯如豆,但十多盏灯汇在一起,也足以照亮整个营帐。   指点着地图,黑夫说道:“本将当年之所以将武昌设为南征后方大营,正因为此地乃江湖之冲也。西捍江陵、南拒长沙,西南据云梦,东南蔽九江,表里捍蔽,乃江夏的兵家要地。东西水道、南北驰道,皆可为枢纽。若得武昌,则衡山、南郡、长沙三郡皆可去来。”   “此外武昌有南征军老卒三万余人,彼辈曾在岭南作战,在郴(chēn)县驻扎,得到我的承诺后,回到武昌屯田戍守,至今已两年矣……若彼辈能为我所用,大事可成矣!”   东门豹等人皆颔首,这便是黑夫打武昌的原因,一旦拿下,整个南方局势将大为不同。   但这无异于虎口拔牙!   东门豹虽是莽夫,但多年从军,也学会了解敌我:“吾等要面临两支大军,其一,李由所率的一万人。”   “其二,邾城冯毋择统有的两万人,更有各郡郡兵源源不断加入。”   黑夫颔首:“不过我昨日从沙羡令、尉处打听到,李由数日前就离开了武昌,匆匆赶去长沙郡,此刻应已至罗县,远在数百里外,就算得知消息也来不及回师,因为南方有小陶、韩信对付他……”   “至于冯毋择?”   黑夫一笑:“不是我轻看这位前辈,他虽曾是战功赫赫的将军,但也年老昏聩了,竟不移师武昌,反而在邾城(黄冈)驻扎。邾城与武昌虽不过百五十里,但有大江相隔,得知消息后要赶过来,不管水路还是陆路,都至少要三天时间……”   比起十多倍于己的敌人,黑夫的区区三千人当然是弱势的,但眼下的情势,就好比一头老虎打了个哈欠,上下颚高高抬起,他要做的,就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去将那颗利牙拔了!   “故而,吾等需要对付的,不过是看管三万南征军老卒的五千关中兵。”   听上去虽不难,但这一次,黑夫要与之作战的,不是楚卒,不是越人,而是精锐的关中秦卒,由黑夫昔日的上司,都尉杨熊统领。   “那是条狡猾的蛇,也是经验老到的战将,绝不容小觑。”   但黑夫他们,也有极大的优势。   “用兵之道,无外乎天时地利人和。”   黑夫信心满满:“今始皇帝崩逝,逆子奸臣秘不发丧,又不敢明目张胆屠戮我旧部,这踌躇间的空隙,吾等借势而行,匿云梦,骗沙羡,进武昌,一气呵成,此天时也。”   “武昌营是我一手所建,虚实难道还不清楚么?哪条小路最容易包抄,哪处壁垒最脆弱,都了如指掌,此地利也。”   “南征军三万老卒渴望归乡,但一次次瓜熟蒂落,朝廷都未放归,如今更缴了三万人的兵刃,如同看贼一样看着,三军狐疑,彼辈不会帮守军,稍加鼓动,反而会加入吾等,此人和也!”   言罢,黑夫喊了东门豹的名。   “阿豹!”   “诺!”东门豹出列,单膝跪地!   黑夫道:“你最为骁勇,明日我要你为我先锋!率千人为踵军,先强攻占据一地!”   他的手,点在地图上武昌营以西,大江右岸,一座标了醒目红色的高地上……   “此地原名蛇山,后被我改名黄鹤山,它是武昌方圆数十里内的最高点,也是武库之所在!”   等黑夫布置完用兵方略后,营帐被掀开,却是吴臣走了进来,禀报道:   “奉君侯之令,整个沙羡的白布,都已被我购来!”   ……   次日,夏历二月二十三午后,下市时分,天色将黑。   距离武昌主营数里开外,偏处西隅的黄鹤山武库,奉杨熊之命,在此地守备的率长刚准备吃夕食,却接到了斥候的禀报:   “千余名臂上戴着白袖巾的兵卒,正朝黄鹤山开来!” 第0741章 若火之燎于原   “是他!”   武昌营内,得到黄鹤山求援,说有千余秦卒装束打扮,却臂缠白布的人,忽然对武库发动进攻,刚被升为裨将的杨熊立刻击案而起。   “是他回来了!”   被邀约来此吃饭的辛夷端着碗愣神:“杨将军,是谁来了?”   “还能有谁?”   杨熊冷笑道:“当然是南征军的统帅,大秦的武忠侯,黑夫!”   “啊!?”   辛夷大惊:“将军慎言,武忠侯不是已经……”   杨熊却道:“是,他死了,死不见尸,或是诈死。”   和长期在南方的武昌营裨将辛夷不同,杨熊一直在中尉军中做都尉,扶苏出奔后,咸阳的一系列变故,他再清楚不过。   在众人看来,黑夫无疑是扶苏一党,扶苏既已倒台,再加上“亡秦者黑”的谣言,他绝不可能安然无事。   此番随驾南下,杨熊被划归武信侯冯毋择统领。冯毋择暗暗跟杨熊打过招呼,朝廷怀疑黑夫未死,而南征军随时可能反叛,所以让他带五千关中兵来,在李由解除武昌营三万人兵器甲胄后,看住他们……   “但所有人都以为,尉某人纵然未死,也应该藏在岭南某地,以躲避陛下的召见,谁能料到,他竟胆大到,潜至衡山、南郡,再突然发难!”   千余精锐武装,悍然强攻武库,这可不是一般云梦泽群盗敢做的,杨熊笃定,这肯定和黑夫有关。   杨熊啧嘴:“不愧是新一代的名将啊,瞅准冯将军驻扎邾城鞭长莫及,李由将军南下长沙无法及时回头的当口,突袭我武昌营,真是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辛夷已经有些慌乱了:“不管是不是武忠侯,那些攻击武库的人,必是叛军无疑!眼下黄鹤山告急,杨将军,当立刻发兵驰援才行啊!”   武库是一座城池中最重要的地方,春秋战国时诸侯内讧、反叛及国人起事,每每以武库为首要目标,先夺武库,取得军械,以求在战斗中获得装备优势。   那武库建在黄鹤山上,也算易守难攻,杨喜留了千人把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但只能防小贼,遇上精锐突击,也有些难以抵挡,一旦武库落入叛军之手,里面的甲兵车械箭矢,均为其所得。   毕竟是参加过统一战争的干吏,杨熊十分冷静,思索后道:“辛将军,这武昌营,是谁建的?”   “武……武忠侯所建。”   “还有谁比他更清楚此营地利、虚实?我过去一直觉得,将武库建在数里外的黄鹤山有些奇怪,如今看来,这位君侯,早有算计啊。”   杨熊猜到了黑夫的计划:“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   “若所料不差,外面的叛军,绝不止一千!必有伏兵藏于草泽之间,我军虽有兵四五千,但要分心看管营中三万人,顶多派两千人去,恐将在半途遭遇一场伏击!”   果然,在杨熊令斥候再探时,回报说通往黄鹤山的路上,南侧干涸的沼泽芦苇荡,果然飞鸟不敢落下……   “伏兵定埋伏在那!”   辛夷冷汗直冒,后怕不已:“杨将军真是了解武忠侯用兵之术啊。”   杨熊无奈地摇头:“灭魏时,我乃率长,他是我麾下的屯长,岂能不知?”   没记错的话,当时黑夫还是走了前安陆县尉杜迁的门路,才插进杨熊军中的。谁能想到,从此之后,他便平步青云,一路做到了二十等爵极顶的彻侯……   更让人始料未及的是,这样一位君侯,却不尊皇命,诈死避召,最后还悍然反叛了!   “这当是桓齮叛国后,大秦最大的一次将军叛乱了!”   辛夷心乱如麻:“杨将军,如今当如何是好?”   杨笑道:“投降何如?”   辛夷大骇:“这……吾等若成了国贼、军贼,宗族家眷岂不是要被株连?”   “辛将军知道就好。”   杨熊冷笑道:“就算为了宗族,也不能让彼辈得逞,但如今敌暗我明,为了不全军覆没,武库只能放弃了!”   杨熊当机立断:“斗众如斗寡,形名是也,吾等若死守武昌营,恐怕会遭到内外夹击,看似人众,实则人寡,还不如将手头可信的兵卒统统集中起来,去码头,守住船只,等待夏口之援!”   ……   “杨熊没变,还是如此谨慎,宁可断掉手臂,也不肯冒失出营,被我刺中腹心。”   看着门户紧闭,只有斥候探子不断往这边靠近的武昌营,黑夫露出了笑。   东门豹带着千余人猛攻黄鹤山之际,黑夫的确带着剩下的两千人匿身于草泽之中,只得武昌营派人出来救援,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只要歼灭一部分,夺营便易如反掌。   但杨熊并未上当。   黑夫不由想起十多年前的灭魏之战,他还是杨熊麾下的小小屯长,作为杨端和的儿子,杨熊看似没有主见,每逢作战都召集众人问策,可实际上,他却是个心机很深的人。他似乎总想故意让喜欢出谋划策、抢风头的五百主提出一些没有效用的方略,在其被打脸后,杨熊再站出来,提出自己心中所想。   这样一来,他一方面可以被称颂为善于听取下属意见。另一方面,又每次都能在关键时刻拍板,扭转错误的策略。   而且此人不愧是将门出身,对兵法的理解十分透彻。   “但你是不是瞻前顾后,谨慎过头了?”   人家不上当,黑夫也没必要再藏了。   “既然如此,执行第二套计划!”   随着一阵号角鼓点,草泽中的两千余人应声而起,他们个个都臂缠白巾,经过休憩和数次鼓舞后,不再存疑,卯足了气力,在黑夫一声令下后,朝黄鹤山武库杀去!   ……   黄鹤山原名蛇山,被黑夫改了名,武库从山脚一直修到半山腰,此山不高,只有四十余丈,山势也不算陡险,时值仲春,满山绿意。   山林里还有一些宿鸟,此刻却早已被剧烈的战斗惊吓腾飞,啼叫之声划破了寂静。   对武库守卒而言,这场战斗是始料未及的,眼看对面来的分明是旗帜鲜明的秦军,率长还有些迟疑,谁料对方嘴里喊着来交接,靠近后却忽然发动了进攻!   守备武库的固然是关中秦兵,甲胄装备精良,战斗力与楚军、越人不可同日而语,但时值夕食,大多数兵卒都在吃饭,猝不及防遭到进攻,只能胡乱地拿起武器应战。结果被对方一口气冲到了半山腰,数百人或死或俘,剩下的人,只能凭借最后一道墙垒做抵抗。   东门豹自从当了都尉,许久没机会披坚持锐了,眼下得了黑夫许可,他便披了厚实的双甲,手持大戟,带着五百人攻营拔寨,正要冲入最后一道壁垒,却遭到一阵猛烈的弩矢射击。   是蹶张弩,武库装备齐全,数十蹶张士所用之弩均是强弩,可射百余步远,数十支粗大的弩矢离弦如电,瞬息间即至垒外,上百架臂张弩随即跟上,如雨落下,中者无不倒地!   先登之士只能躲在建筑之后,纵然如此,仍能听到弩机钉在墙壁上的声响。   “若一直射下去,连墙垣都能射塌,这可不好冲啊。”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看向左右两侧。   当时修武库时,在道路两边还开了两条小道,通往山顶。如今他已令兴、吴臣各带了一支百人的队伍,从侧面摸了过去,但守卒还剩数百,绝不可能轻易让他们突破。   就在这时,黑夫所带的两千人也抵达山下,一面赤色交龙之旂,以及黑底白字的“尉”字大旗打出!   两千人齐齐呼喊道:   “朝中奸臣谋叛,弑杀陛下,武忠侯奉陛下遗诏归来靖难,抵抗者视为从逆,降者不死!”   山顶上顽抗的吏卒都听呆了,本以为是被一群装作秦军的群盗袭击,可现在,对方却打出了已死的武忠侯旗号,还号称是来靖难平叛的?   是真?是假?   搞了半天,自己成叛军了?   守卒们心中狐疑,弓矢一时间停了,而瞅准这个当口,已至两侧山道上的两百人忽然大喊,或持弓弩居高临下攒射,或不管两三丈的高度,从陡峭的山坡上,直接跃下!   而东门豹也忽然暴起,手中的戟猛地抛出,戳死了一个掩身垒后正要往下射箭的弩兵,随即挺矛前奔,带着众人直冲墙垒!   墙内守卒忙于与山顶跃下的人交战,大门被大斧劈开,东门暴虎大叫着杀了进来,将矛重重刺入一个秦吏胸口,又抽刀在手,左劈右砍,看见臂上没白袖的就一刀下去,转眼放倒了四五个人。其余短兵亲卫也紧跟在他的后边,向前砍杀,如入无人之境……   小规模战斗,一夫之勇的效果极大,守卒惶恐而不知所措,黑夫麾下众人则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不多时,位于半山腰的黄鹤山武库即将失守。   但守卫武库的率长是个尽职的人,面对这群“叛军”,他在最后时刻,做出了一个正确的抉择。   捂着流血不止的伤口,他带着最后几个人,退到了最高处的烽燧台。   也不管伤口了,率长掏出随身携带的燧石,颤抖又笨拙地击打着。   噌,噌,噌,三下声响后,终于,火星出现了,它跳到易燃的稻草上,迅速变成明焰,又传递到几把松明炬上……   “彼乃叛军,纵然花言巧语,吾等亦不可从逆,使身在关中的家人受株连!”   这个不知名的率长扫视几名短兵亲卫,众人点了点头,在外面撞门声越来越重时,将火扔到了墙角的柴堆里……   火焰在柴堆上变大,窜上柱子、房梁,最后将整个哨楼都点着!   伴随着凄厉的惨叫,烈焰在哨塔上绽放,照亮了夜幕一角,方圆数十里内,都能看到这巨大的火烛!   ……   “杨将军,你看!”   数里外的武昌营,杨熊召集了自己带来的四千兵卒,以及辛夷的一千短兵亲卫,一行人丢下三万还被蒙在鼓里的南征军老卒,从武昌营北门撤离。   被亲卫所唤,杨熊一回头,看到了远处黄鹤山上燃起的火焰……   “郑率长,真是好样的。就算无法烧毁武库中的全部兵器甲胄箭矢,至少,也能将武昌营遇袭的消息,立刻通知对岸的夏口……”   夏口驻军是前几天才来的,虽只有三千,但总比没有强。   杨熊眼中隐隐有泪,但随即又变为冷酷。   “倒是提醒了我,吾等虽要集中兵力,退保码头,但却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   他回过头,看向三万人驻扎的营地,下了一个疯狂的命令!   “点火,将武昌营,连同里面的三万人,付之一炬!”   辛夷差点被吓得摔下马:“杨将军,这可是三万人,都是秦卒啊!”   杨熊嗤之以鼻:“他们多是江淮楚人,算哪门子的秦人?”   “且再过一会,便不再是朝廷的兵卒,而是贼人盗寇了。”   杨熊的面容,有些许狰狞:   “就算烧不死他们,宁可让这三万人四散而逃,变成亡人残匪,也不能让彼辈在此从逆,壮大叛军!”   ……   “君侯,你看!”   东门豹等人还在清点武库武器,让士卒们换装,补充箭矢,眼见的吴臣却指着远处的武昌营,大声叫了起来。   “我看见了。”   黑夫立于黄鹤山脚下,身后的哨塔烈火未熄,远处的武昌营,却又窜起了一道更大的火焰!   火当是从营地北部烧起来的,纵然设计结构合理,各营有一定距离,甚至还有防火的沟壑,但因为是人为四下点着,仍蔓延到了一些营帐。   硕大的军营,惊呼惨叫声不绝于耳,红的火,黄的火,橙的火,犹如花束,盛开在夜空中,彼此竞争绽放,反正也无人守备了,不断有人逃出军营,迷茫四顾。   “真是狠辣,这点火,当然不可能将三万人统统烧死,但足以让他们惊慌失措下,四散奔逃,就算此刻我过去,能收拢一半就不错了……”   黑夫摇头:“杨熊,我还是轻看了你!”   “将军,现在怎么办?”吴臣有些焦急,那把火,将他们计划打乱了。   “没用的。”   黑夫骑上了马:“杨熊以为自己点着的,是烧掉危险,用来补救的火,殊不知,却是玩火自焚!”   他在火光中大笑。   “现在,本将都不必特地鼓动,对那三万南征军老卒而言,谁视他们如草芥,谁惜他们如赤子,谁想杀他们,谁来救他们,已一清二楚!”   言罢,黑夫大喊:   “牡,举旗。”   “诺!”   大个子五百主奋力扛起黑夫的旗帜,百名亲卫,也骑着从武库夺取的马匹,扈卫黑夫左右。   黑夫催动战马,带着他们,向火焰最烈的地方,向人心最慌乱不知所措的地方驰去!   “随我过去。”   “让所有人重聚在吾旗之下!”   “去接过这把火,再高高举起,叫全天下皆能看到!首义开始了,且必将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 第0742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上)   汝阴人邓宗跟着人潮冲出营地,脱了衣裳,在地上打了一个滚,才扑灭了身上的火。   又回头看见满营大火,不少乡党被烧伤,更有一些人困在火场里不得出,邓宗肺都快气炸了!   “尔母婢也!”   他好歹是个屯长,知道武昌营是两年前,尉将军所建,最初是用来训练第二次南伐所征新兵。三十六年,新兵练成南下作战,武昌营空了一段时间,但很快,郴(chēn)县营两万老卒轮换北调,入驻此地,从事屯田等事,为大军提供源源不断的粮食。   在岭南平定后,又陆续有上万兵卒北来,他们都是服役较长的老卒,最长者已四年多未曾归家,尉将军承诺,一旦朝廷松口,他们将是第一批获归的士兵。   但三万人盼星星盼月亮,盼来的却不是朝廷的解散命令,反而是尉将军战死岭南的噩耗,以及带着趾高气扬的关中兵,不由分说将他们的甲胄兵器统统收走的新将军……   “汝等很快便能归乡。”   当官的上下嘴皮子一动,不知第几次做出承诺,大伙根本就不信。   接下来几日,邓宗觉察到一丝不对劲:分明是犁田准备插秧的农忙季节,但士卒们却被限制在营内,不许随意外出。眼看屯田里长出了野草,作为汝阴的老农,邓宗一直在为错过了农时而可惜。   更过分的是,他们好似真变成刑徒了,一个五百主仗着自己是个官,想要去附近的沙羡城的女闾,却在营门口被那些关中兵架了回来,粗鲁地推倒在地。   “无将军之令,任何人不得外出!”   这下所有人都感到了异样,隐约觉得似乎有大事发生。   胆大的人,如隔壁屯的符离人葛婴,认为他们回不了家了,在偷偷计划着逃跑,胆小老实的人,如邓宗等,决定再等等看。   可结果,他们等来的,却是一把差点把众人在睡梦中烧死的大火!   “尔母婢也!这是想将吾等统统烧死,为当官做将的省粮食?”   老实如邓宗也忍不住开骂了,显然忘了,营中数十万石粮食,也在这场大火里付之一炬。   他听逃出来的人说,那位杨将军、辛将军,连同数千关中秦卒都已经提前撤走了,火八成就是他们放的!   “吾等被征召入军,担任戍卒,在岭南流血,在武昌种田,换来的,就是一把火?”   所有人都义愤填膺,愤怒扭曲了他们的脸,甚至都未曾发现,远处的黄鹤山也被点着了。   “乘此良机,逃吧!”   另一个屯长葛婴又在用楚言大呼了:“就算逃入湖泽里做匪盗,好歹能活,也总比在睡梦里被秦人稀里糊涂地烧死好!”   响应他的人不少,逃出来的两万余人,建制已经完全打散,只能按照口音和籍贯相互聚集,相互抱团。   纵使秦律严苛,但出了这样的事,众人的心都凉了,不少人支持葛婴的提议,逃得远远的,但多数人,仍没从这剧变里缓过神来,呆愣愣地看着冲天的大火。   直到数十骑背插白色小旗,从远方驰来,一边吹着铜哨,一边用南郡的西楚方言高声呼喊,才让迷茫的众人找到一个方向。   “朝中出了奸臣,谋害忠良,勾结越人袭杀尉将军!”   “奸臣逆子又弑君夺位,杀害陛下,今秘不发丧,更欲将南征军将士统统处死。”   “今尉将军挥师北上,来救二三子了,快随吾等去黄鹤山罢!”   这些人都是黑夫三千短兵中,骑术上佳者,上百人骑着骏马,绕着硕大一个武昌营传递消息,将黑夫的话,告诉每一个逃出来的人!   兵卒们对此反应各不相同。   “朝廷中果有奸臣。”   “尉将军不是战死了么?”   “将军百战之躯,岂有那么容易死的?”   “不管怎样,这把火就是那杨熊放的,是真想将吾等统统烧死!”   “朝廷不讲信用,但尉将军释吾等离开岭南,来此休整,他是讲信用的!”   “且去看看?”   像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亮起了一盏灯,大多数人都下意识地跟着骑从,搀扶着被烧伤的乡党,朝西边的黄鹤山行去。   而一部分人,想了想后,还是四散开溜了。   山顶上用来示警的烽燧,如今却成了汇聚众人的灯塔。   人头攒动,本该从高往低处趟的流水,却齐齐回头,往反方向流去。这浪潮如此之大,连一直鼓噪着,让大伙一起逃走做盗寇的葛婴等人,也被裹挟其中,只能一步步向西走去。   他们一直走到黄鹤山烽燧火焰映照得到的地方,看见在高高的石头上,有一位身着醒目甲衣,头戴鹖冠,额缠白布的将军。   他亲自擎着一面素白的大旗,而左右两侧的短兵亲卫,分别是交龙之旂和尉字旗帜!作为江淮楚人的老熟人,陆贾也在其身旁。   邓宗、葛婴他们离得远,但几位率长、五百主却得以上前,到了那位将军数步外,竟激动得单膝下跪。   “当真是尉将军!”   “将军当日在郴县城头上亲自斩杀贾和,吾等曾见过一面!”   得到确定后,有兵油子大叫起来,“将军,你不是死了么?听说皇帝还为你发丧,怎么又活了,你到底是人是鬼?”   “哈哈哈!”   黑夫大笑起来,笑得所有人都不明所以,停下了喧哗。   但他下一句话,却让众人心里一紧。   “我是鬼!”   ……   “啊?”   却听黑夫道:“很多年前,周朝的一位王,杀了他的臣子杜伯,但杜伯却没有罪,于是他临终时说,若是死者无知,那也就罢了,但若是死者有知,不出三年,必让君上知道后果!”   “三年后,周宣王会合诸侯在圃田打猎,猎车数百辆,随从数干人,人群布满山野。太阳正中时,杜伯乘坐白马素车,穿着红衣,拿着红弓,追赶周宣王,在车上射箭,射中宣王的心脏,使他折断了脊骨,倒伏在弓袋之上而死!”   这故事离奇,但众人却不断点头,封建迷信,对底层的士卒很有效。   黑夫却话音一转:“杜伯尚且如此,我为奸臣勾结越人所袭,休说我幸而未死,在亲卫保护下得以生还,就算是死了,也要再化作厉鬼,对彼辈施以惩戒!”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这么说,尉将军还是人?   却听黑夫又道:“奸臣赵高、逆子胡亥谋害忠良,逼走公子扶苏,又与越人勾结,刺杀本将。”   “我幸而未死,立刻北上,想要警告陛下。”   “然陛下以为黑夫已身亡,只来得及封我为武忠侯,随即为奸臣逆子所劫,甚至为其所弑!”   “彼辈做贼心虚,又欲清除南征军士卒。”   他指着远处武昌营越来越大的火焰:“这把火,就是证据!”   事关自身存亡,两万余人群情激奋起来,声音也变得嘈杂。   所以那天武忠侯还说了些什么话,不识字的邓宗记不清了,只记得他最后问众人的三个问题。   “想活命么?”   “想不被奸臣所害,不明不白死于水火刀斧毒药么?”   “想……回家么?”   比起什么皇帝被弑,什么重整朝纲,这三个问题显然更加实在。   闷了许久后,两万人层次不齐的吼出了那个字:   “想!”   手擎素旗,黑夫露出了笑。   敌人在武昌营码头附近,黄鹤山烽燧点燃后,对岸的夏口驻军立刻乘船渡江,此刻已至南岸。   他们正陆续登上陆地,和杨熊合流,排兵布阵,看那架势,是要夜战!   黑夫知道,生死存亡,都系于今日之战,系于这两万还没从惊惧里缓过神来的南征军士兵,能不能坚定地站在自己这边!   “这便是本将归来的原因。”   “我来,兑现昔日许下的承诺!”   “我来,带汝等回家!”   他举起右臂,嘶声力竭:   “想的话,就拿起甲兵!随我迎敌!”   ……   刻不容缓,东门豹、吴臣等人,已带人将武库的甲兵运了出来,首先是一辆辆战车,系在四匹战马上:有作为指挥车辆的“将军兵车”,冲击敌军的陷阵轻车,运载军械、军粮、被服等军需品的重车,设有指挥旗帜的戲(xì)车,鼓舞士气的鼓车,甚至还有不少军乐器。   接下来,便是一捆捆的秦军制式甲衣,摆在山脚下,堆积如山,总共一万副,此外还有股甲衣一万副,铜胄近千,蒙皮的盾牌三千面……   最后是兵刃,它们大多来自附近鄂地的铜绿山、铁山两个兵工厂,除了寻常的剑、戈、矛、戟外,还有酋矛和夷矛,以及一箱箱的箭簇。   短兵亲卫们抱着甲兵跑前跑后,将它们一一分发到众人手里。   穿上厚实的甲,握着冰冷的兵刃,一度失去它们的南征军兵卒们,找到了一种久违的安全感。   但即便如此,众人本就是不受待见的杂牌军,已许久没打仗,种了两年地,熟悉锄头多过兵器,更因为混乱而几乎失去了建制,散乱不堪的他们,纵使有两万人,真能与八千,甚至一万关中精锐秦卒正面交战么?   “别怕。”   尉将军的声音响起。   简单装饰了一番后,真如同杜伯射杀宣王时一般的白马素车,开到了阵列前方。   黑夫站在这将军兵车上,望着远方码头处攒动的火把,那边的杨熊、辛夷总算等来了援军,已整顿阵列,但依旧没有挪动脚步,或是因为不知道“叛军”究竟有多少人,所以踌躇不敢过来,这就给了黑夫宝贵的时间……   “该害怕的不是汝等,而是他们。”   黎明将至,大战在即,黑夫却仍谈笑自如,他已经看出了对方的狐疑:   “因为,吾等不止这点人马,在我身后,还有南征军十万大军,皆已北上,天亮时便能来援!” 第0743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中)   “多打火把。”   在分发兵器,激励众人后,黑夫做的第一件事并非贸然向前,而是让众人将武库里所藏火把统统拿出来,更让吴臣等人手持砍刀,劈砍松木,在顶端裹上沾有松脂的破布助燃,这样可使火把多着一会。   而后,又使大军结成三个阵,依次向前出发,揭竿为旗,一人一个火把,刻意拉长行军的队伍,从远处望来,如一片火海,哪里像只有两万人?足有四五万的规模!   不仅要骗敌人,黑夫连自己人都骗。   “将军说了,岭南十万大军就在身后,天明便可来援!吾等并非孤军奋战!”   传令兵不断穿梭,传播这个好消息。原本以杂牌打精锐,还有些怯怯的两万南征军士卒都精神一振,纵然阵列不整,但随着将军的旌旗,他们仍鼓足了勇气,开始跟着位于中央的三千短兵亲卫,向前迈步。   此时已是五更天,距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士卒们得在微弱的光亮中,尽量保持阵列,避开沟壑水渠,所以速度快不起来,从黄鹤楼到码头数里距离,他们走过平日里屯田的旷野,跨过泥泞的小道,距离敌人越来越近。   “敌军恐不下八千人,整顿阵列后,去在江边迟疑了整整一个时辰,是想以逸待劳?”   黑夫能看到码头方向,也有数千枚火把静静燃烧,却迟迟不向前进一步。   从派遣骑从召集散兵,到黄鹤山发放兵器那整整两个时辰,是他们最脆弱的时刻,若对面的秦将一发狠,令人在夜色掩盖下杀过来,说不定好不容易才聚集起来的两万人,又作鸟兽散了。   他看向周遭颇似数万大军的队伍,心中了然:“我知彼,但彼不知我,生怕贸然出击反被包围,故怯怯耳。”   兵法里说过,治乱,数也;勇怯,势也;强弱,形也。   打仗打的不仅是阵列治乱,还有士气之勇怯,如今己方因为那把火,求生欲被激发了出来,一鼓作气杀过去,而对面从统帅到士兵,都被“始皇帝已遇弑”“奉遗诏靖难平叛”的口号搞得有点心慌,码头并无高墙深壑,还是有胜算的。   但就在这时候,前方的斥候来报,说码头处又有了新的变化!   “将军,吾等冒险靠近,却见敌军火把均系于木杆之上,一动不动,其人却悄然撤离,上了船只!原地只剩下两三千人了!”   “这是要跑?”   周围除了码头,并无好的登陆地点,敌人不可能傻到分兵绕后,黑夫哭笑不得,原本只想虚张声势,壮己方士气,令敌人狐疑,难道做得太过火,把他们直接吓得不敢打了?   这和黑夫的预想不一样,武昌营这支军队,必须歼灭!否则接下来的计划将被完全打乱,纵然自己的后手奏效,大军顺利渡江,在安陆登岸后,除了冯敬外,还要再多出数千敌人,这将使解救安陆父老乡亲的任务难度倍增。   “令全军加速!”   黑夫顾不上其他了,奋力敲响了指挥车上的战鼓,无数号角加入合奏,一束束散发着松脂味的火把,伴随着沙沙脚步从他身边经过,直趋码头!   但战场之上,时刻都在发生意外,尤其是一支刚刚收编的军队,出什么幺蛾子都不奇怪。   众人才刚刚提速,抵达码头一里处,已看得清码头处的火把渐渐熄灭,越来越少,几乎所有秦兵守卒,都已登上了夏口开来的船只,欲离岸而去。   “不可使之全身而退!”   正欲重整阵列,发动进攻,黑夫就发现,自己右翼出事了……   一片多达数千的火把,在没有黑夫指令的情况下,突然脱离了队伍,猛地向东而去!   奉命在右翼督战的斥候来禀报时,已脸色煞白:“将军,右翼三四千人,临阵脱逃!”   ……   逃跑的三四千人,是受了符离人葛婴怂恿的淮南籍兵卒。   早在几个月前,已经服役整整四年的葛婴,就一直在怂恿乡党们跟他亡命逃走,但骇于秦军律令,除了少部分人外,无人敢从。   但今夜的这场大火,烧掉了众人最后一点期盼和顾虑,葛婴的提议,顿时变得诱人起来。   虽然在黑夫派出骑从召集众人时,他们也盲目地跟着人潮到了黄鹤山,捡了兵刃,但当距离码头越来越近,看着那边的火把也不少时,心里却犯了嘀咕……   “吾等久未训练,虽穿着甲兵,与那些训练精良的关中兵交战,纵然杀敌一千,也会自损八百啊,我会不会死于此?”   这种念头之下,腿像是生了锈,脚步就没那么利索了。   而葛婴也根本没打算给那位武忠侯卖命,他一直在右翼怂恿道:   “别看这位尉将军说得好听,他毕竟也是秦将,两支秦军交战,却让吾等楚人去填沟壑,何苦来哉?”   “还有那所谓的十万大军,若真有,为何不直接拉出来?”   “与其枉死在这,不如走!听我的,去东边的湖泽匿身,再想办法回淮南去!”   距离战斗越近,他们越是胆怯,大约有三四百人听了葛婴的话,他们都位于阵列中间靠后位置,看不到码头的情况,大军脚步一停,却听葛婴就大喊了一声:   “跑!”   由葛婴带头,那三四百人立刻拔腿就跑,期间不少人摔倒,被人踩在脚下,却又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相邻的乡党袍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们,稍微迟疑后,竟也加入了逃亡的队伍……   将军?朝廷?荣誉?承诺?对他来说不如一袋劣酒,至少劣酒可以暂时淹没他们的恐惧。   黑夫的嫡系毕竟只有三千人,且多在中军,督军的吴臣等人阻止不及,只小半刻功夫,右翼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跑得到处都是。   他们不知自己要去何方,是回家还是流亡,只想离这血淋淋的战场远远的!   ……   临阵脱逃的这一幕,不仅让黑夫猝不及防,已登上船只,准备离岸的杨熊等人,也远远看到了这异样。   辛夷精神一振,指着从火海里分出去,又马上熄灭的数千火把道:“杨将军,那莫非是叛军生出了变故?”   杨熊却摇摇头:“这恐怕还是武忠侯的诡计,他见吾等撤离,知道不可阻止,遂故意使人假意窜逃,装作军中大乱,以诱吾等登岸再战!”   从撤离武昌营,来到码头起,自打知道对面果然打着武忠侯的旗号后,杨熊就没打算和“叛军”硬拼。   面对夏口司马的质疑,杨熊振振有词:“你知道对面有多少人马?若除了斥候看到的三五千,还有一万、两万,甚至十万呢?”   武忠侯死而复生,又堂而皇之地带着一支军队出现在武昌,这让杨熊心惊,觉得南边肯定出了事,最坏的打算,可能李由将军已遇害,整个长沙郡已经沦陷……   己方虚实尽在掌握,但杨熊连敌人有多少都无法探明。   理智告诉他,这种仗,不能打!   除了形势不明外,其实杨熊心中,还有对黑夫的深深忌惮。   “天下纷争时,世人常言为起翦颇牧,用军最精,如今四将皆已逝世,天下最善用兵者,除了王贲、冯毋择将军老当益壮外,壮年一辈,无非二人。”   “李、尉!”   “白马将军与黑犬将军!”   这名头,是实打实的战功垒起来的,李信虽然早年打过一场大败仗,丧七都尉。但他知耻后勇,不论是灭燕代还是征匈奴,都打出了风采,之后灭月氏,扫西域,威震西北,更让他跻身一流名将。   而黑夫也不俗,统一前就小有名气,统一后,和李信击匈奴,平诸田之乱,攻沧海,又在南方独当一面,不论是夺闽越,定南越,败瓯骆,都一气呵成,将老屠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得妥妥当当。   相比之下,蒙恬因为北疆平静,没多少打仗的机会,名声已稍逊二人。   杨熊指了指自己和辛夷,以及夏口司马:“若真是武忠侯亲自将兵,汝等觉得自己能胜过他?”   二人哑口无言,这么一说,心里还真没什么底气。   杨熊叹了口气:“彼辈大肆宣扬陛下已崩,而他们是奉遗诏靖难,我军人心已乱,与之决战,反倒正中武忠侯下怀,不如走!”   辛夷和夏口司马快被说服了,但他们还有最后一丝迟疑。   “失了武昌,武库甲兵俱被叛军所获,又丢了三万人,吾等当如何向冯将军交待?”   “那三万人是叛军,不是秦卒。”   杨熊笑道:“我一把火烧死了起码三五千叛军,也算斩首三五千了,更特地令人在仓禀放火,将数十万石粮食烧成灰烬,使之不至于资敌。”   他指着那片朝岸边涌来的火海:“更何况,吾等这么做,是为了大局,不管武忠侯带了多少人北来,他的下一步,我却已猜到!”   “安陆!他定是想夺了船只,渡江前往安陆!”   安陆是黑夫的老巢,那里有他的母、兄,更有五万即将被迁往关中的乡党……   此时,五更已尽,天边隐隐有了一点光辉,“叛军”才气喘吁吁地抵达江边,但这里已无片板,连长长的码头也被杨熊下令烧毁!只能望江兴叹!   杨熊望着武忠侯那杆大旗,露出了笑:“只要吾等全身而退,与冯将军父子汇合,合四万之众,以逸待劳,再以安陆人为质,乱其军心。”   “届时,叛军进则必败,不进则将士气低落,又无粮食,必土崩瓦解!”   然后,杨熊口中“土崩瓦解”四字才刚说出口,船上却响起了一阵尖锐的示警!   “撞上了,抓稳!”   一阵剧烈摇晃,仿佛有江中巨兽一头撞在船侧,杨熊连忙抱住了桅杆,但脑袋还是在上面磕了一下,破皮流血,而倒霉的辛夷则整个人摔倒在地!   摇晃渐渐停止了,伴随着嘈杂的惊呼,杨熊捂着脑袋起身一看,却是高大的楼船左侧,有一艘艨艟狠狠撞在船身上,因为它顺流而下速度极快,那包了铜的尖锐撞角,已破开了船板,毁掉桨孔,江水正不断涌入其中……   那艨艟上插着素白的旗,刺目而不祥。而更令人惊骇的是,大江上游,还有数十艘船驶来,有大有小,有艨艟也有空空如也的粮船,更有桨轮并用者,随着水手踩踏,木制明轮飞转,正破开清晨的薄雾,朝他们冲来!   正欲撤退的秦军吏卒皆惊,而岸上的众人,却响起了剧烈的欢呼!   “来得还算及时。”黑夫暗暗擦了擦冷汗,刚才临阵脱逃几千人,可把他吓坏了。   但他还是装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指点着不断出现的船只,仿若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看那,本将军的‘十万’大军,到了!” 第0744章 一人可当十万兵(下)   直到次日天色大亮,众人才得以看清楚武昌水陆上的乱象:因为忙着打仗无人救火,营地已被烧毁大半,等火势稍熄后,老兵们去抢救了些衣物、帐篷出来。   烟尘到处乱飘,像是雪花,落满众人头顶。   水里也好不到哪去,本欲渡江去夏口的杨熊部,因为遭到突然抵达的船队袭击,被拦腰截断。   除了杨熊、辛夷等将领坐小船逃走外,近四千人滞留江中,这些满载兵卒的运兵船十分笨重,被灵活的艨艟勾住,无法走脱,翻的翻,毁的毁,船只残骸留在浅水,还飘着不少尸体。   遭到袭击后,船上的兵卒有人跃入水中,妄图游到对岸,但长江岂是人人都能横渡的?多半殒命江心,大多数人,还是明智地返回南岸,选择投降。   “老实点,将甲脱了,兵刃也扔在地上,别磨磨蹭蹭,快些!”   汝阴人邓宗洋洋得意,他因昨夜阻止了一些汝阴同乡随葛婴逃窜,被提升为“百长”,而他的上司,则是据说与武忠侯有旧的沙羡人兴,如今已是五百主。   前些天,南征军的老兵们,被当成贼一般看管,现在反过来了,轮到他们趾高气扬地,手持戈矛威吓那些落水后,不得不爬上岸来投降的秦卒。   不过尉将军有令:“不要苛待彼辈,他们只是被奸臣逆子骗了,等真相大白后,仍是袍泽兄弟。”   不仅饶了那些秦卒性命,黑夫甚至还让人分发干燥的衣物,让他们聚集起来烤火。   四千俘虏里稍稍心安,他们之中,有驻扎在夏口的南郡郡兵,也有来自关中的中尉军。前者久闻黑夫威名,见武忠侯果然善待自己,而其军中也多南郡人,不少人咬咬牙,反正已犯了“叛军”之罪,回去纵然不死也要罚作刑徒,索性跟着武忠侯算了!   而关中兵则忧心忡忡,担心自己投降后,身在关中的家人会不会受牵连……   这时候,武忠侯的主薄陆贾过来了,开始向俘虏们讲述赵高胡亥如何弑君以及“衣带诏”的故事,剧情曲折,唬得他们一愣一愣的。   远远看着这一幕,黑夫颔首道:   “假以时日,这些俘虏稍加改造后,都可成为吾等新的兵源。”   黑夫善待俘虏,自然是有目的的,在他看来,虽是天下首义,但打的却不是推翻秦朝的旗号,更不是六国对秦人的复仇,而像是一场……内战?   现在是二月下旬,按照夏无且的说法,距离秦始皇崩逝,已过去半个多月,算算时间,赵高胡亥,应该已至三川郡,马上就到函谷关了……   而黑夫的主力,尚在长沙郡,纵然歼灭俘虏了五千人,但在江北,还有冯家父子的三万余人等着他。   无法阻止对方入主关中,战争不可能一蹴而就,而要做持久战的准备,所以,他必须争取一切能争取的人!   这时候,众人也发现了,武忠侯所谓的“十万大军”根本没有十万,也就两千,驾驶着数十条船,如此而已……   胜利之后,气氛是轻松的,更没人打算像葛婴一样逃跑了,南征军老卒里,有胆大的兵大声问道:“君侯,天亮了,十万大军为何迟迟不到?”   “十万大军?不是在这么?”   黑夫露出了笑,竖起大拇指,指着自己道:   “见吾旗帜,彼辈便狼狈而逃,仓皇南顾,余一人,可当十万雄兵!”   这话说的,让所有人收起了玩笑,肃然起敬,两万余人,皆朝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在,则如南征军三军将士在!”   ……   让东门豹、吴臣等人将武昌营的兵卒加以整编,黑夫则接见了昨夜来援的大功臣,共敖的长子,年仅17岁的共尉。   共敖年纪和黑夫差不多,但耐不住成亲早,儿子都成年了。   去年,共敖让共尉来到岭南,在黑夫身边做短兵亲卫,算是以子代父,保卫君侯安全。   对自己人,共尉学过武艺,黑夫也不吝提拔,让共尉很快做到了五百主的位置。此番北上时,又令共尉留在长沙营,等待黑夫准备的“后手”。   “你这孺子。”   共尉来拜见时,黑夫高兴地拍了拍这个晚辈的头:   “虎父无犬子啊,若非你及时赶到,彼辈就统统跑了,吾等连一条船,一个人都留不下来!”   原来,十二月时,黑夫借口探索去往西王母邦的水路,打发楼船将军任嚣西行,又使尉阳、徐福将其软禁在合浦,夺取了舟师的控制权。   接着,骗子婴说任嚣已死,无法接管岭南军务,不如调赵佗来番禺主事。   这是一石二鸟之计,赵佗无奈,只能孤身抵达番禺,被黑夫的亲信们盯着,命令无法出城,形同傀儡。   而另一边,共敖带人从郁林北上,持黑夫军令,接管桂林郡军务,任假裨将。   在黑夫诈死,悄然北上之际,又令共敖调动灵渠舟师,以从长沙郡运粮去岭南的名义,将船队开到长沙营待命。   在黑夫得知秦始皇帝死讯后,使利仓南下报信,得到命令,灵渠舟师立刻行动,接上了在那的共尉等一千短兵亲卫。随即,又顺湘江而下,直入洞庭、云梦,也不管什么停船检查,通关符节了,日夜不休,经过数日航行,总算赶上了黑夫他们……   想到这,共尉也有些后怕:“君侯,灵渠舟师多是运粮船,只有几艘艨艟,更何况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若真与夏口的舟师硬碰硬,孰胜孰负还不得而知,幸好来的凑巧,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黑夫却只神秘一笑:“一切尽在我预料之中。”   他感觉自己就差一把羽毛扇子。   虽然表面装得成竹在胸,但打心里,黑夫却明白,此战能赢,实属侥幸。   “打仗很多时候不是比谁更勇敢,谁更善于用兵,而是在比谁更胆怯,谁打得更烂……”   “还有,谁运气更佳!”   这就是黑夫对昨夜那场“大战”的总结,双方都出现了致命的破绽,这边临时凑数,数千人临阵脱逃,那边则太过胆怯狐疑,被黑夫的名头吓住了,错失良机。   虽然是场菜鸡互啄,但好歹,靠着运气和胆大,黑夫还是赌赢了。   他又问共尉道:“汝等在湘水上行时,可遇到李由之师了?”   共尉想了想:“并未,应是错开了,从武昌去临湘的路,也并非全然沿湘水而行。”   黑夫颔首,又发问道:“汝等出发时,韩信可到岭北了?”   “未曾听说消息……”   黑夫呼了口气:“也不知长沙那场仗,是否开始,孰胜孰负,但吾等已无暇顾及,只能各自为战了!”   这时候,东门豹、吴臣等人也入营帐来,听黑夫的意思,是不打算回头配合小陶、韩信夹击李由了,便齐齐问道:   “君侯,接下来当去何处?”   “还用说么?”   黑夫露出了笑,从众下属脸上能看出来,他们接下来最想去哪!   “打回老家去!” 第0745章 战长沙   李由在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二年之间,做了整整六年的长沙郡守,对这个潮湿多雨的郡无比熟悉。   二月下旬,当他带着一万关中兵卒冒着连绵的阴雨,抵达长沙郡首府临湘(长沙市)时,却发现此地与自己之前印象中相比,似乎有了较大的变化。   他手下兵卒已控制此城,长沙郡守、尉、丞在门外相迎,李由则低头看向路面。   城里,干净了许多?   在李由印象中,曾几何时,临湘城里肮脏不堪,整个大街是人粪,加上牛溲马尿,有增无减,重污叠秽,蚊蝇嗡嗡作响。入夏后,气味挥发,更令人作呕,直到大雨过后,满街污秽才流入河水。   李郡守忙,要张罗国家大事,长沙郡是帝国的边缘,这里蛮夷反叛,那儿县吏被杀,可没功夫管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所以从他来到他走,六年时间,市容皆无变化。   可现在,却打扫得还算干净,街头巷尾甚至有些带着红色袖巾的县卒在巡视,严禁县民随地方便,若是不要脸的被抓到,除了罚款一盾外,甚至还会施以侮辱性的“谇”,也就是在官寺门前当众责骂,情节严重者,还会被送去南边数十里外的军营服苦役……   在官府严刑峻法整治下,加上在坊间流传小册子《常识》,临湘城市容变得顺眼,几乎能与咸阳相媲美。   不过,在看到《常识》的署名,以及街角“公厕”两个隶书大字后,李由又皱起眉来。   “不愧是黑夫,每到一处,都将此物修到一处。”   不用说,长沙城的这些变化,都是出于南征大将军黑夫手笔。   黑夫只是一个过路的将军,但他对长沙对于影响力,已完全盖过了曾在此为长吏六年的李由。   来到临湘前,李由就在沿途抓了一些个背着药篓、戴着草帽、穿着褐衣的“铃医”。   这些铃医一如其名,摇着铃铛,走街串巷,甚至深入到乡、里,专门给人看病。一根银针一把草药,治疗靠银针,药物山里找,还顺便散播黑夫所著的《常识》,告诉长沙人如何预防恶疾,得了小病该怎么治?   至于报酬,只收两顿饭钱而已,因为铃医在军中还领一份俸粮,斗食吏标准。   这些人或是士人,或是巫祝,或是草医,甚至都不需要识字,在南征军兵营接受陈无咎三个月的训练,各项技能过关,便能走入乡野。   他们在赢得百姓赞誉的同时,也将黑夫的名气传播到附近几个县,“昌南侯治瘟神”的故事,已渐渐传开,虽然不见得能药到病除,但当地人对黑夫和南征军的印象极好。   看着这些。李由心中生出一阵厌恶,便任由自己坐下的马儿,在街上拉了好一大泡屎,一进城邑,还命令长沙郡守:   “从今日起,那所谓的《常识》列入挟书律禁令内,收而烧之,敢私藏者罪之!”   “铃医与方术士、轻侠一般,假借医术,散播谣言,扰乱律令,往后见到一个,缉捕一个!”   “还有,将城中公厕,统统拆了!”   一连串的“倒行逆施”搞得临湘鸡飞狗跳,刚习惯以上种种的临湘人骂声不绝。   这足以说明李由对黑夫的嫉恨。   李由对黑夫的感情是复杂的,在黑夫微末时赏识过他,可等他扬名立万,逐渐超过自己,得到秦始皇帝优宠时,李由的态度,开始变为不甘和嫉妒。   他曾举荐屠睢,但老屠辜负了李家父子对他的信任,功败垂成,连带李由也受到牵连,丢了三川守的美差。   但就在咸阳的剧变后,他终于重新得到皇帝信任,获得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   李由现在是黑夫的接替者,身后有载斧钺的斧车,可斩杀一切不尊皇命者,还手持秦始皇赋予的虎符,奉命南下,收江南、岭南各营兵权。   二月中,成功使武昌营三万人上缴武器后,李由又马不停蹄地来到长沙。   作为李斯的儿子,在此期间,他也得到了秦始皇帝崩逝的消息,李斯还发出了警告:   “黑夫狡诈,或未死,若闻陛下崩逝,恐将谋叛,万事小心!”   毕竟是秦公主的夫婿,李由在震惊悲痛之余,却有自己的想法:“陛下虽没,余威仍震于天下,只要秘不发丧,谁敢反叛?”   他很清楚,自己在和时间赛跑,必须在秦始皇死讯传到岭南前,彻底将南方军团控制在自己手上,以免被黑夫抢了先机!   岭南越人复叛,道路受阻,使者都被挡了回来?好啊,那就先收江南之兵,等冯毋择南下汇合后,再以皇命讨之,破三关,惩叛贼!   然而来到临湘后,李由却得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上个月,多有民夫劳役,三五十人一群,通过长沙北上武昌营,数日不绝?”   “五日前,有灵渠舟师数十船舶,从槠亭而来,不接受关卡搜检,直接冲往下游?”   李由皱起眉来。   “我从武昌营来的路上,从未见到什么民夫、舟师!”   第一件事也就罢了,灵渠是第一次南征时修的,乃长沙和岭南唯一的水路,可一般是陆路运粮食到零陵县,再船载至桂林,怎可能让舟师直接跑到长沙腹地来?   这两件事疑点重重,李由立刻派斥候向北搜索,并返回武昌营和邾城报信,定要搞清楚那些“民夫”和舟师的去向。   但他不可能调头,现在最重要的任务,仍是收长沙营之兵。   长沙营本建在临湘左近,但两年前,黑夫以临湘是“水蛊”疫区,久驻会使大军失去战斗力为由,将营地南迁至百五十里外的槠亭(株洲)。   只有占据槠亭,才能和中断消息半月的岭南取得联络。   李由问长沙郡尉:“过去几日,可有槠亭兵卒来犯?”   郡尉禀报:“不曾有,只是十天前,彼辈忽然阻截了关道,与郡南数县的消息断绝。我一连派了数批信使询问,都有去无回,三日前接到将军命令,知道事情有异,便派五百人去查探,发现槠亭营私自拆毁了湘水上的浮桥……”   “果然如此。”   李由冷笑:“黑夫啊黑夫,你当真是想谋叛!”   他以为黑夫尚在南方,打算兴兵绝道,在岭南几个郡作乱,割据一地,与朝廷分庭抗礼。   但李由也无太过惧怕:“武昌营多是服役时间最长的老卒,而槠亭营则多收留伤残兵士,以及转运粮食的戍卒,虽有万人,却不堪一击。黑夫也没有直接叛乱的胆子,否则,岭南大军北上,槠亭营就不是闭营自守,而是迫不及待,向近在咫尺的临湘攻来了。”   李由的信心,来自麾下堪称精锐的一万名关中兵,他们都是中尉郡精锐,有精良的武器甲胄,严格的纪律,岭南的杂牌军,来两万都不够看。   带着这种心思,李由当机立断,决定赶在黑夫挥师北上前夺取槠亭营!   在率师离开临湘前,李由还连续派出了一名使者,前往军营。   “只望彼辈能迷途知返,传檄而定!”   ……   李由心存侥幸,一直希望南方能传檄而定,但槠亭营却让他失望了。   派去的使者,依然有去无回,看来槠亭营是打算顽抗到底了,但李由还是耐着性子,又派了一名。   等李由抵达槠亭营以北五十里时,第二名使者的马光着马背回来了,马脖子上的口袋里,还装着一只鲜血淋漓的耳朵!   李由有些恼火,问自己的长史道:“槠亭营由谁人守备?”   “其都尉名为陶。”   “原来是此人啊,小陶。”   李由面露轻蔑:“不过是当年黑夫手下的一个口吃百长,一个氓隶出身的愚夫,也能做都尉,将兵万人?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他又笑道:“不过,结巴统御跛子、厉人,也算恰如其分!”   等李由统帅大军再行至槠亭营十里开外时,除了得知槠亭营拒绝迎接新将军外,又听闻一个消息。   “将军,有近万人刚刚从南边赶到,入驻槠亭营!”   李由立刻严肃起来:“新来者打的是谁人旗号?”   会是交龙旗和尉字么?会是黑夫么?他终于忍耐不住,死而复生了?   斥候却道:“是韩……”   “韩?”   李由想了想后,再度看向长史,而长史这次也翻了南征军名册许久,才找到了一个可能:   “将军,大概是新近被升为别部司马的……韩信。”   “韩信?没听过。”   李由摇了摇头,并未放在心上,只要来的不是黑夫,他就无所畏惧。   “看来,是个无名小卒!” 第0746章 用兵不逊吴孙子   湘水,出桂林郡海阳山,其初出处曰灵渠,流五里,分为二脉,流而南者,曰漓水;流而北者,曰湘水。漓,离也,言违湘而南。湘,相也,言有所合也……   这条河流基本流向是由南向北,但也有例外,在流经槠亭(株洲)附近时,折而向西,直到湘南(湘潭县南)有一段长达五十里的东西向河段。   槠亭的永久性军营规模巨大,占地面积已超过长沙郡府临湘,原本就有近万病残兵卒在此屯田,近来又从岭南开来一万名戍期已超过三年的老兵,沿着河岸一字排开,营长数里,陶、韩,两面旗帜飘扬在营地上空。   而在对岸,则是刚刚抵达,正在修建营垒的李由部万余精卒,双方隔河对峙,剑拔弩张。   湘水南岸,站着二人,正在眺望对面情形。   靠左的青年军吏则年纪轻轻,却已戴上了板冠,身材高大,上披甲衣,腰带长剑,看上去十分威武。   靠右的显然是个文吏,四旬上下年纪,长髯垂在颔下,身着皂衣,负手而立,轻描淡写地说道:   “韩都尉,利仓所言之事,你信么?”   韩信扶着剑,露出了笑:“萧君,吾等信与不信,已不重要,关键在于,兵卒们信了!”   这月余来,北方是秦始皇南巡,并为黑夫发丧,结果却逝于西陵。   可在封锁了消息的岭南,却是截然不同的局面:黑夫让共敖等人诈称越人叛乱,南海、桂林等地诸营戒严,城关紧闭,严禁人员出入,断绝北方一切使者。   持续了一个月的封锁后,黑夫才使利仓南下,散播这样的消息:   “朝中有奸佞劫持始皇帝陛下,弑君篡位,更欲清算尉将军及南征军将士,假传诏令,召将军北上骗杀,再毁诺使南征军不得返乡!”   韩信奉黑夫之命,挑选岭南那些戍期最长的兵卒驻守在湟溪关附近。本来众人眼看百越打完了,希望回家乡与妻儿老小团聚,可役期已超三年,朝廷却以种种理由,将他们强留下来。尉将军多次向咸阳提出,请履行律令的明文规定,却石沉大海,一来二去,戍兵已不再信朝廷的话,反信黑夫之诺。   听闻利仓散播的消息后,这下可捅了马蜂窝,激愤的情绪弥漫全军。   利仓更向三军口述黑夫的话:“尉将军几乎为奸人所害,今已在云梦泽举义旗,将军对二三子有诺,既然奸佞不欲使南征军归乡,将军欲带着三军将士,带吾等归乡!”   “吾等信尉将军!”   黑夫的信誉,是压着征人的最后枷锁,如今已被主动松开,再没什么理由阻止这群人回家了。   此事颇似唐末的戍卒起义,不同的是,整个过程都是有组织有规划的,一万人在韩信带领下,翻越五岭,彻夜兼程北上,却不想,在湘南槠亭为朝廷派出的大军所阻!   虽然憋了一肚子的怒火,但当真遇上关中精锐的旗号,不少人,尤其是军吏们还是犹豫了。   “吾等私自北上已是违反军令,若真与朝廷大军交兵,那便是叛逆,是夷三族之罪。”   但都尉小陶却赶在三军骚动前,做了一件事!   他连斩李由派来的两名信使,将其头颅传示两军,更把其中一人的耳朵给李由送了回去。   “陶都尉无愧是尉将军最信任的旧部,看似柔懦温和,一旦遇事却能当机立断,绝了大多数人的侥幸之心……”   “还有退路!”   萧何微微摇头,心中有些无奈,他被黑夫带来南方,予他高位,专门负责南征三十万军民粮食辎重筹集,以及屯田诸事。   虽发现黑夫一些未雨绸缪的筹划,但纵是曾被陈平旁敲侧击过,对一切早有预想的萧何,也没想过,黑夫会用这么剧烈而危险的方式,与朝廷决裂!   好家伙,这一下,他又被强行绑上贼船了,作为黑夫幕府的高级官员,一旦败亡,族灭是少不了的。   所以萧何才愁啊,他可不是陈平那种出身草根,渴望宰天下的阴谋家,更不是黑夫荣辱与共的乡党旧部,老萧里挂念着沛县的宗族,行事不可能有恃无恐。   这时候,旁边的青年军吏说话了。   “韩信不似萧君,我孑然一身,无任何顾虑。”   韩信一点没有萧何的忧虑,相反,他的眼中看着对岸的军营,充满期待。   “谁能料到,两年前还是个贫而无行的穷少年,在淮阴县钻人胯下的韩信,有朝一日会成为统帅万人的都尉?”   韩信一边说着,一边朝旁边的萧何作揖:“当然,韩信能有今日,多亏萧都尉相携!若非当日萧君带我离开淮阴,我只怕已是淮水边一饿殍!”   “但也多亏了尉将军不拘一格,用人不疑!”   可不是敢用嘛,萧何最初向黑夫推荐韩信时,虽知此子才干不凡,也希望他能得到重用,成为自己的奥援,但也没料到,韩信竟得到黑夫赏识到这种地步。   怎么形容韩信飙升之快呢?某个开挂的黑脸汉子从黔首士伍至别部司马,也花了足足四年,韩信却只隔了两年。   十余日前,黑夫派利仓带回的命令里,韩信更是被提拔至“都尉”,能与东门豹、小陶、共敖等最早追随黑夫的旧部平起平坐!   韩信虽然名不显于朝堂,在南征军里却挺出名的,他的献策与黑夫的“堡垒战术”不谋而合,更上“故技重施”之计,引诱越人决战,让南征军迅速解决了瓯骆两部,扫清百越。   以上种种功勋,韩信虽然爵位才至公大夫,但被破格提拔为“假都尉”也是可以的。   黑夫不是跟韩信苦口婆心地说过么?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然而,黑夫这次却忘了自己说过的话,直接扔了个真都尉的头衔过来!   更让所有人愕然的是,在最新的命令里,黑夫竟让韩信作为此战的主指挥官!   早上,令旗握到手中那一刻,韩信感到沉甸甸的。   他做小兵军吏时,曾无数次扼腕叹息:“若我为司马、我为都尉……”   他觉得,自己肯定比那些平庸的司马、都尉做得好。顺便试一试自己的器量,试一试,韩信究竟能将多少人马!   是三千,还是一万,甚至是十万?   但真正得此重任时,却又有些虚幻,当时脑海里只剩下黑夫的那句话。   “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本侯相信,假以时日,你,亦当为大将军!”   而黑夫让利仓交给韩信的信中,没有远程指挥他如何排兵布阵,只轻描淡写了几字:   “已杀越人之鸡,可屠李由之牛乎?”   韩信深受震动,当时就暗道:“将军授我都尉印,予我万人之众,解衣衣我,推食食我,言听计用,故吾得以至于此,韩信必不负将军信任!”   于是他欣然给黑夫回信:“韩信之技,屠龙亦可,何况区区一牛?”   眼下大战在即,韩信已做好了准备,肃然道:   “萧君,不管如何,吾等已在同一艘船上了,这艘船名为南征军,船覆,则人亡。”   萧何也明白这道理:“这条船会不会中流崩毁,就看此战了,我只管后勤,南方本就贫瘠少人,大军粮食吃紧,更不知尉将军起兵云梦进展如何,若欲援助之,只能速战速决,不可久持,韩信,你想要如何打?”   韩信昨夜就观察过地形水文,胸中早有谋划,他在岸边踱步道:   “尉缭子言曾言:有提十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桓公也。有提七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吴起也。有提三万之众,而天下莫当者谁?曰武子也!”   “孙子武者,齐人也,以兵法见吴王阖闾,兴吴霸业,故世人称之为吴孙子,或武子。”   “兵家之学有许多,唯《吴孙子兵法》十三篇,皆精妙也,观诸兵书,无出孙武。”   这时候,侃侃而谈的韩信却停下了脚步,笑道:“然而,以韩信看来,孙武亦非完人,他的兵法,还是少了一篇!”   “少了哪一篇?”萧何问,他最厉害的地方是随时能调整自己的位置,韩信微末时对他关切如长辈,如今二人关系几乎平起平坐,又能予之敬意,让对方感到舒服。   韩信指着脚边,磅礴流淌的湘江,掷地有声!   “《水攻篇》!” 第0747章 荧惑高   “叛军察觉我军真正动向,已离开槠亭营,向西移师四十里至兴乐水?”   得知此消息时,李由是有些吃惊的。   过去几年,李由虽被昔日部下黑夫抢了风头,并无善战之名,但也是经历了二十年战阵的老军吏了,且在长沙任郡守长达六年,熟知本郡水文地貌。   他很清楚,湘江枯水期的时间是夏历9月初至次年2月底,如今正值枯水,整个春天就下了三场雨,湘水水位降低,流量减少,河流变得瘦小,河床大面积裸露,一旦风起,便是黄沙弥漫,全然没有丰水季时“漫江碧透,百舸争流”的盛景。   但即便如此,湘水中央依然深不见底,且水流滂湃,若无船只根本无法渡过,更别说跨越击敌了——不等泅渡,渡河之人就要被水流冲走泰半。   故而,这里显然不是李由期望的战场。   兵者诡道也,李由也耍了个小招数,那便是大张旗鼓,带着三千长沙郡兵走位于湘江东岸,长沙到槠亭营的大道,还连续派出两名使者过去招降。   这就更让人相信,正面压过来,与叛军隔着湘江对峙的,确是主力……   当三千疑兵在湘水拐弯处北岸大修营垒,多增炉灶之际,李由却悄然离开,乘船渡过湘水,与走西岸小道过来的真正主力汇合!   通过疑兵吸引叛军注意力,却带着主力从侧翼突然发动进攻,毕其功于一役,这就是李由的打算!   岂料,对面的“无名小卒”却发现了他的把戏,早早移师至兴乐水,等待李由到来。   看到对岸的敌影,李由有些不快:   “能察觉吾之计谋,要么是斥候放得极远,看见我军到来,要么是长沙郡内,有人给叛军通风报信!”   李由回过头,目光落在临湘跟来的几个军官身上。   黑夫对长沙郡的渗透是惊人的,除了勒令过路军队,不准拿长沙百姓一针一线,培训铃医,深入各县为人诊治疾病,散发《常识》收买人心外,他还安排大量长沙郡籍贯的伤残兵卒复原,推荐为地方小吏,两年下来,全郡与南征军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李由昔日的旧部,则多数调走,连郡尉派来的向导都是生面孔。   李由有些信不过本地人了,索性让人将他们软禁在军中,自己去到兴乐水边,观察敌情。   兴乐水(湘潭县涓水)只是湘江的一条小支流,发源衡山一带,南北走向,因为落差大,水流比湘水稍急。但其宽不过二三十丈,加上正值夏历二月,枯水期最后的时段,水位尚浅。李由派人下去试过,最深只到人脖颈,多数地方只及腰腹,基本无需船只,士卒就可泅水而渡。   此水已不再像湘江那样,为天然屏障,两军隔河对峙,随时可能打起来。   李由在西岸,回首望去,只见己方军容甚壮,长戟如林,战鼓声声,士气高昂。   而东岸的“叛军”,似乎也才刚刚抵达,连营垒都没来得及扎,乱糟糟地拥在河岸边,而他们的旗帜,依然是那面“韩”字的都尉旗。   长史倒是好好查了查此人在南征军中的履历,原来,那韩信本为楚地氓隶,然素来怯懦,曾因不敢对拦路者拔剑,而下跪钻其胯,遂成一县笑柄,这个故事,在武昌营广为流传。   这种胯夫,是如何升至高位的呢?据坊间传闻,他是走了黑夫的裙带关系,从不起眼的小卒子,跃至别部司马,在攻打越人时立了些功劳。   这就让人更想不明白了:“彼非尉氏子侄,缘何颇得关照?”   联想到十多年前,部下不乏出入女闾,甚至在按捺不住时破城强暴楚女,惟独黑夫独善其身,不近女色,李由若有所悟,哈哈大笑起来:   “原来这韩信,不止是个胯夫,还会逢迎黑夫龙阳分桃之好!”   “韩信的口才,定是不差。”李由的部下们也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总之,关于韩信,只要听过他的故事,一个懦夫的标签是少不了的,虽然韩信的迅速移营让李由有些惊讶,但依然没将此人看做敌手,只觉得易与耳,就算打赢了,也索然无味。   毕竟是宿将,虽然心中轻视,但该有的布置一样不少,眼看天色近晚,李由遂下令道:   “且使斥候去上游查探,广遣哨探,沿河监视,大军寻高燥处扎营,待明日再与之接战!”   然而就在李由及部属们笑话黑夫妄为名将,却犯了卫灵公、魏安釐王一样的错误时,却听外面人嘶马鸣,更有军吏匆匆回来禀报:   “李将军,叛军在强渡兴乐水!”   ……   天色渐暗,兴乐水东岸已被火把照亮,看上去足有万余人之多,还在不断鼓噪,不断有人尝试入水,一点点试探河水深浅。   “飞蛾扑火?”   一个司马有些好笑,哪怕军队有铁一般的纪律,也会在渡河时被水流冲散,且从河中登岸,犹如爬山仰攻,对攻击方极为不利,更别说他们强弓劲弩颇多,叛军几乎没有胜算,可不是驱士卒送死么?   “或是叛军心存侥幸,见我军初至,尚未扎营,想要打吾等一个措手不及!”   李由手下的司马、率长们摩拳擦掌,纷纷请战痛击叛军,这可是白捡的功劳。   但李由的长史却觉得有异:“尉将军乃名将,被他提拔为都尉的人,恐非愚昧蠢笨之辈,恐怕有诈!”   李由心中虽有些不快,但还是,让全军在河边加强戒备,果然,对岸的人磨磨蹭蹭,在水里试探几步后,眼看到了李由部射程之内,就不往前走了,只是在水里大呼小叫……   “果然有诈!”   李由拊掌道:“那韩信倒是聪慧,这是学本将用兵,以偏师虚张声势,装作是主力,多打火把,多打旗帜,来此假意渡河,吸引吾等注意,主力则乘夜潜行至上游潜渡,包抄我军侧翼。”   没一会,李由安排去兴乐水上游探查的斥候回来了,证实果有一支数千人的叛军,借着沿岸树林遮蔽,潜行到了南方上游七八里外,正试图渡河……   此时此刻,李由有两个选择,其一,直接让军队冲杀过去,将面前这支疑兵吃掉。   其二,去攻击上游十里处的叛军!   纵然对方只是个无名小卒,但李由不是一个喜欢冒险的人,他思索后道:   “兵法云,客绝水而来,勿迎之于水内,令半济而击之,利。”   他打定了主意:“使车骑精锐轻装向南行进!半渡而击,重创叛军!”   ……   兴乐水两岸尚无城邑,只有越人、濮人聚居的村寨,处处绿水青山,山上多松、杉、楠竹,水中盛产鱼类,间以田田荷叶、盏盏荷花,水流潺潺流淌。   但今日,两支秦军同室操戈,却打破了这条河水的宁静。   李由使车骑先行,自己带着大军向南行进,远远可见前方数里外,火光遮蔽了兴乐水两岸,不止己方打出火把,原本隐秘潜行的叛军见行踪暴露,也点了火。   再近一些后,声音也陆续传来,夹杂在水流哗啦声中的,有高亢呼喊,有兵刃金铁相交,更有人的惨叫,分不清是彼是己。   终于,等到近处时,李由能够确认,这场战役,是己方占了大优势。   却见对岸叛军数千人已渡河近半,却遭到赶来的车骑阻截,一阵乱箭射去,虽然因为距离和光亮,没杀伤多少,但对方见意图败露,站在河里的人阵脚大乱。   反观己方,提前赶到的车骑已下车马迎敌,进入河中,与敌人缠斗,并且渐渐往河心压去,而岸上还有千余人持戈矛,临河列阵,严防以待。   敌人又见李由大军赶到,阵脚更乱,东岸竟响起了“当当当”的清脆响声。   “将军,是鸣金!”军法官大喊。   “闻鼓声而进,闻金声而退,鸣金是撤兵之意,一听此音,渡河的叛军如蒙大赦,纷纷开始调头向东岸走去!”   “叛军败了!”   李由军高呼,叛军的阵列更混乱了,连岸上的人也开始仓促后退。   在河里的两千人杀红了眼,哪能轻易放他们走?更紧随其后,追了过去。   李由也想让全军出击,冲杀过去,但长史倒还冷静,连忙劝道:“将军,还是不要冒险,取此小胜,再拖几日,叛军便要土崩瓦解了。”   但他的意见,遭到了司马、率长们的反对:“明明能毕其功于一役,岂能放归?倘若让彼辈退回岭南,则更难对付。”   李由还有些犹豫,但旁边的多数部属都在力劝他渡河追击,思索再三后,眼看叛军在丢下几百巨尸体后,就要登上东岸了,李由才下令道:   “韩信,胯夫也,固怯懦,二三子且去,取其头颅!”   他拔出了剑,这一刻,只感觉自己达到了人生巅峰:   “过河!追!”   ……   “韩都尉,我军已全部撤回岸上,敌军已入水中!”   在东岸,韩信并未如李由想象的,遭遇挫折后彻底懵了。   恰恰相反,他蹲在军中,默不作声地观察着对岸一举一动,听说李由的大军总算按捺不住一战平叛的诱惑,开始渡河追击溃兵,这才腾地站起来!   “大善!”   眼看鱼儿入瓮,韩信一挥手:“放灯!告诉陶都尉,可以决堤了!”   东岸军阵后方,墨者阿忠看着正在跨河而来的数千芸芸众生,鲜活生命,叹了口气,还是点燃了手里的纸灯,又将它高高举起,松开了手……   灯为竹篾扎架,裱糊上柔韧的竹麻纸做成灯笼,随着布团点燃,笼内空气受热膨胀变轻,便冉冉飘升……   一个,两个,三个……纷纷摇坠着飘向天空,灯光闪烁荧惑,宛如一颗颗冉冉升起的星辰。   这是南征战争结束后,尉将军让阿忠做的新发明,用来在夜里传递军情信号,营中众人称之为“墨灯”或“黑夫灯”。   但黑夫却正儿八经地给它取了个名。   “荧惑灯……”   它这次带来的不是祝福和心愿,而是破灭和死亡!   眼看盏盏明灯升空,兴乐水西岸的李由军都仰起头,露出惊诧的神情,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奇景。   但东岸操纵了一切的韩信,下游大布疑兵的利仓,上游堤坝边的小陶,却一齐念出了黑夫当初说过的话。   “荧惑灯高,覆军杀将!”   小陶带人亲入水中,几千个沙袋雍塞的上游堤坝被掘开,被压抑许久的江水自由了,它们泛着白浪,从上游呼啸而下,像一群奔马,直扑半渡的李由军践踏而去! 第0748章 灌水   兴乐水之战后三日,当韩信带着新胜后,士气高昂的一万大军抵达临湘城南时,已带着先头车骑部队追击李由至此的利仓亲自出营。   作为黑党旧部二代里的佼佼者,利仓一改先前对黑夫任命韩信为临敌指挥时的不解,笑脸相迎。   “韩都尉,利仓算是服了。”   原来,那一日,韩信在觉察李由疑兵之计后,便先移营至兴乐水东岸,占据地利,提前选择了战场。   萧何在长沙两年,早已将本郡图籍地势道路都烂熟于心,他说,兴乐水与湘江汇流处上游数十里,并立着两座小山岭,形成峡谷,河流经这里陡然变窄,形成一个宽仅十余丈的咽喉地带,最适建坝壅水。   于是,韩信便请小陶带人用南海郡治理珠江大潮的法子,在囊中装沙土,壅于兴乐水上流,使水积于峡中。随即在李由军初至,来不及深入上游十余里外勘查时,引军半渡,又详装不胜,败走东岸,诱使李由派出泰半军队追击。   而就在这时,又释放军中沟通消息的神器“荧惑灯”,当一串明灯升上天空时,小陶便按照约定,决开雍塞了沙囊,在峡谷里蓄满河水的堤坝。   一时间洪水大至,李由军遂被拦腰截断,上千人卷入水中,西岸的李由本部不得渡河,东岸的数千人则遭到三倍于己的人围攻,阵脚大乱,大部被赶入水中,死伤惨重。   李由见败局已定,只得带着残余五千人向北撤离。   韩信也不急着追,只让利仓带着车骑紧要不放,加大敌人伤亡流失。自己则待其远走后,以竹筏渡过湘水,将李由留在东边的疑兵一围,那三千长沙郡兵都是本地人,本就不想和南征军开战,听闻李由败,遂降。   最后,由小陶收拾战场,同时看管数千俘虏,韩信则与萧何向北进发,赶在二月份的最后一天,抵达临湘。   眼下,利仓对韩信的妙计赞不绝口:   “都尉先佯败而退,以诱敌半渡,导敌就范,尔后决水,分割歼敌,一气呵成,制敌于死命。古人只知道半渡而击,却不知可以这样诱敌半渡而击!兵法云,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都尉,你亦为善战者也,难怪君侯如此看好都尉!”   韩信本就不是一个善于交际的人,又自傲的一面,也有腼腆的一面,被利仓的吹捧弄得有些尴尬,只道:“我生于水滨,故知水性……”   他生于水乡,见过夏季洪水滔天,整个淮阴沦为泽国的可怕,也见过运河通途带来的便利,乃至于堤坝决堤的汹涌澎湃,所以一直在想,水若是能利用好,当是不亚于火的绝妙武器!   以火佐攻者明,以水佐攻者强,这是韩信的领悟。   利仓颔首:“所以韩都尉才敢说,《吴孙子兵法》少了一篇水攻。”   “其实孙武子也用过水攻。”   韩信道:“孙武为吴王阖庐进攻徐国,也就是如今的东海郡下相,距我家乡淮阴不远,孙武防壅山水以灌徐,数月后徐城坏,徐君遂降……”   尔后,类似的决水灌城在不断被重复运用,比如知伯决汾水灌晋阳,差点把赵无恤淹死,却因为自满高傲而被魏韩反灌其军。   而近世更加出名的水攻,无疑是白起水灌鄢城,以及王贲水灌大梁,都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不过,还是过于单调,而由于时代限制,孙子又是一个偏向于“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的军事家,倾向于运动战,尽量避免攻城战,所以才未单独列一篇“水攻”出来。   而能经过反复周旋诱敌,以沙袋雍水,人为创造出野战水攻来的,韩信还是中原开始有兵戈交战以来的头一人!   若孙武在世,见到后学有如此大才,也会拍案惊奇罢……   不过,这段对话倒是提醒了利仓,他指着身后城门紧闭的临湘道:“韩都尉,这临湘城,可以灌水么?”   数日前,李由部的车骑部队的泰半步卒都被韩信水攻歼灭在东岸,他手下的军队不知道这是韩信的计策,见明星高升,随即洪水大至,还以为是对方用了什么鬼神巫术,已失战心。   李由只能带着五千人仓促而退,还被利仓一路猛追,惊慌失措,又损失了不少,最后只带着四千余人遁入临湘,与郡守、尉负隅顽抗。   毕竟是一郡首府,临湘位于湘水东岸,便是后世的长沙五一广场附近,橘子洲畔,河对岸是岳麓山,北面则是浏阳河,引水为护城河,易守难攻。   北上的南征军经过长途跋涉,在前几日的战斗中也有不小损失,强攻必损失惨重。   于是韩信乘船到了西岸,登上岳麓山岗,远眺地形后,望见临湘东北面斜斜汇入湘水的浏水,顿时眼前一亮。   “我曾听君侯说过,昔日秦武安君白起伐楚,曾在鄢城西边百里处筑堤蓄水,并修长渠直达鄢城,然后开渠灌城,水入城为深渊,鄢城的东北角经河水浸泡溃坏,城遂破。”   “若是故技重施,在浏水筑堤蓄水,或也能让临湘变成一片泽国,坏其城郭,使我军不战而胜!”   他和利仓都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但稍后押送军粮抵达此地的搜粟都尉萧何,却不赞同这个做法。   “不到万不得已,不可灌水!”   “白起灌鄢,王贲灌大梁,城内皆死伤惨重,至今仍怨秦人,吾等若灌临湘,倒是能让李由军悬釜为炊,但也会让城中百姓多死亡,临湘乃长沙人口最多的城邑,对南征军十分友善,若使之与吾等为仇雠,于长久不利。”   利仓道:“那依萧都尉看,当如何破城?吾等若想北上,必得临湘,尤其是仓禀中的长沙之稻、粟,否则不出半月,三军将饿溃!”   萧何笑道:“或可不战而屈人之兵。”   虽然现在地位高了,但韩信对萧何依然十分敬重:“还请萧君教之。”   眼看韩信大败李由,南方形势骤变,萧何也一改前几日的忧虑,开始积极为南征军出谋划策起来,他捋须道:   “南征军驻扎长沙两载,与民相善,尉将军勒令士卒,对百姓秋毫无犯,更派人助临湘整治市容,让军医教当地人医术,使铃医领着南征军的俸禄,行走在长沙各县行善事,对长沙籍贯的兵卒、徭役,也像对待乡党一般亲切。”   “故长沙人喜南征军,不喜李由军,如今虽被李由及守、尉裹挟,闭城而守,然其子弟皆为我军所虏,城中万余百姓,必不会真心助李由守城!”   “不如假意筑堤灌城,同时散播消息,就按君侯传回来的说法,让城中之人皆知,始皇帝已崩,李由乃朝中奸佞之党,而南征军乃正义之师,且得鬼神相助,已大败之,使人心思降,里应外合,便能以最小损失,夺得临湘!”   说完后,萧何补充道:“这也是陶都尉的意思。”   “只能如此了……”   韩信、利仓都想要速克临湘,北上支援黑夫,但从长沙到武昌,足有六七百里,等他们夺取城邑,再抵达大江,起码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   “远水解不了近渴,眼下只能各自为战,汝等能做的,便是稳扎稳打,为君侯全取临湘、长沙郡,征募人手,囤积粮秣,同时待南征军其他各路北上汇合。”   萧何觉得韩信、利仓还是太年轻了,黑夫做的这事,是短时间能成的么?必须未雨绸缪,做好长期准备啊!   这也是他最擅长的事,萧何觉得,现在自己可以凭借此技,争一争黑夫幕府之内文官中,数一数二的位置了。   岭南太过荒蛮贫瘠,根本指望不上,长沙人口也不及中原大郡十分之一,但好歹经过楚人百年开发,幅员广袤,有九县之地,可作为临时的大本营。   “做最坏的打算,就算尉将军在北边进展不利,最差也能退保江南,占长沙、豫章、岭南,再取黔中,隔江而治,坐观中原之变!”   不过萧何最关心的,还是如何将自己的宗族接来南方……   ……   行事较为保守的萧何不知道,此时此刻,黑夫乘坐的小船,已渡过了广袤的云梦泽,接近安陆县南一片偏远的,满是芦苇荡的湖岸……   桨叶划动的小舟破开迷雾,缓缓靠岸,黑夫拒绝了同船人的搀扶,踩着泽边淤泥,一脚深一脚浅的踏上了岸。   阳光驱散迷雾,他拨开芦苇向前走着,看到一根熟悉的植物。   又粗又大,长在泥地里。   是黄皮的野甘蔗。   黑夫抽刀砍了一根,熟练地削去外皮,扔了一块多汁的茎秆入口,旋即露出了笑。   “年轻时觉得苦。”   “现在却觉得甜。”   这就是家乡的味道啊……   “是谁?休得再过来!”   就在这时,前方响起一阵警告声,不等黑夫下令,十余名短兵亲卫已迅速上前,随着几声痛呼和闷哼,声音消停了。   等黑夫走到前方,才发现芦苇荡里,有如同难民营般的窝棚,上百名男女老幼聚集于此,几个青壮已被短兵制服,但更多的人,却闻讯出来,抄起家伙,要跟闯入他们避难所的恶人拼命!   是在秦军冯敬部大索全县的情况下,不愿离乡,扶老携幼,逃入云梦泽避祸的安陆人,其中还有几个黑夫觉得面善的老人……   “退下!”   随着一声大喝,黑夫迈步向前,他今日没有穿君侯的礼服,也没有着将军的甲胄,只穿戴着许多年前,他徒步行走在云梦泽畔,去安陆服兵役时的,粗陋褐衣,连头型也是扁髻。   短兵们松了手,退到一旁,几个想要保护家人的青壮警惕地看着黑脸汉子,有两个胆大的子弟,更相互使着眼色,想要空手劫持这个主事的——他们可是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听说过他在泽边赤手降服三名盗匪的故事,武忠侯虽已逝,但他的精神,将被每个安陆子弟继承!   为了保护家人,一切都在所不惜!   年轻人不知道,他们身后的老者,那些上了年纪的人,看着黑夫的模样,已露出了惊讶的目光,随着他越走越近,众人不由自主地站起来,手也跟着颤抖了,旋即一把拉住冲动的子弟……   黔首打扮的黑夫已走到空地中央,朝所有人重重一揖。   “安陆的父兄昆弟们,黑夫,回家了!” 第0749章 我的老家   “南郡有句俗话,鸟飞反故乡兮,老夫年近八旬,早在十多年前,便已乞骸骨,辞了官职,在家逗弄孙儿,享天伦之乐,现如今,却突然要赶我离开匾里,离开故乡?”   二月的最后一天,安陆县南的云梦乡,匾里,气氛极其紧张,整个里百多户人家都被勒令去里门集合。唯独全乡最有名望的老人阎诤拄着鸠杖,坐在堂屋里,任凭官吏如何劝说,都不动半步!   郡里派来的迁民小吏知道,阎诤曾是县三老,还是黑夫学律的夫子,德高望重,只要说动他带头离开,整个云梦乡的迁徙就好办多了,便苦口婆心地劝说阎诤道:   “阎翁,陛下嘉武忠侯为国殉身,欲在关中筑怀黑台,迁安陆人徙往居住,为武忠侯守墓,这可是莫大的荣幸啊。”   “去了关中,安陆数万百姓,便是天子脚下,便是都城户籍了,可不比穷乡僻壤高贵出许多?还望阎翁出去说几句,让乡亲们一起上路。”   阎诤可不是那种几句好话就上当的老人,他冷笑道:“休说多亏了武忠侯的德泽,吾县之富,不亚于关中,就算真的穷困,亦是老家,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逼着吾等迁徙,这是汝等的不对!”   郡吏又劝道:“朝廷有令,阎翁曾是县三老,当以身作则才对。”   阎诤依旧摇头:“据老朽所知,挂印不从的官吏不在少数,吏者,民之所悬命也,遵循律令,于县人有利的事,自当为之,可这次迁民,里里外外透着奇怪。”   他指着外面插秧插了一半的田地道:“好端端的一个县,南有云梦,北有陪尾山,舟车便利,物产丰饶。且今岁风调雨顺,更没有疫病横行,眼看春耕农忙时节,却要百姓背井离乡,尽数迁走,又不予吾等屋舍田郭家具的补偿,老朽活了这么多年,从未听过如此不合法度的事!”   “更有甚者,我听闻,冯将军令人在全县大索,挨乡捉人,带往县城,不愿走的,就烧了屋舍,强行拴上绳子带走,不少人都逃入云梦泽,沦为亡人……这是恩赏?我看更像是迁虏罢!”   郡吏连连否认:“此乃陛下诏令,阎翁不可乱说。”   阎诤却拍案道:“休得诓骗,十多年前,我是见过楚国江南迁虏的,也如吾等一般,被迫迁徙,扶老携幼上路,但他们都是不安生的六国遗族,现如今,皇帝陛下是将忠诚的子民,武忠侯的同乡们,都当成异国之人了?”   说完后,阎诤一偏脑袋,双手拄着鸠杖道:“要老朽走?除非将我杀了,横着抬出去!”   这下郡吏哑口无言,只能暗骂一声敬酒不吃吃罚酒,退出房门。   没一会,都尉冯敬手下一名五百主便带着手下,气势汹汹地走了进来,质问道:   “阎诤,你当真不走?”   阎诤傲然扬起下巴,山羊胡子微颤:“不走。”   五百主怒了:“好,绑了,扔到牛车上带走!”   几个兵士摩拳擦掌上前,阎诤立刻跳了起来,手里鸠杖舞得虎虎生风,朝兵卒身上招呼去!   “我乃匾里阎诤!”   “安陆县三老!”   “更是武忠侯之师!”   “就算是安陆县令见了我,也得作揖行子侄之礼,看谁敢动我一下!”   士兵们怕伤了这把老骨头,都有些迟疑和顾虑,一时间竟被鸠杖逼得节节后退,直到五百主又下了死命令,众人才一拥而上,将阎诤按住!   “架走!”   不顾阎氏子女的哀求,关中士卒七手八脚扛着阎诤往外拉,老人家双脚离地,手却摸到了门柱,随即死死扳住!   他不会离开自己的房宅,离开生他养他的老家,离开已安排妥当的坟地,结发老妻还在里面等着他……   五百主骂声不绝,让士卒去掰开阎诤的手。   一人难敌四手,何况七八十岁的老人,怎敌得过身强体壮的兵士?   但他还是奋尽全力,憋红了脸。   “鸟飞反故乡兮。”   “狐死……必首丘!”   手被掰开,阎诤的气力也一下子泄了,等被士卒们拖到安车上时,只瘫软地躺在上面不能动弹,双目上翻,嘴巴微张,家人们上前一探鼻息,才发现阎老已气绝身亡!   ……   阎诤是安陆县德高望重的老人,阎氏是除去尉氏、利氏外,数一数二的大族,连他们家都能因为强迁闹出人命来,更勿论其他了。   云梦乡濒临大泽,卑热潮湿,所以里邑都选在高燥处,每个里门前,常种上一棵大榕树作为标志,枝繁叶茂如同车马华盖。   榕树,就是乡人的社神,他们每个人出生后,会父母被带到里外向榕树感谢,让槐树看看新的生命,给他们赐福,无病无灾。   云梦乡的孩子们小时候,几乎每天在树下玩耍,休息,乘凉,午睡,经常爬树采摘树叶做口哨,饥荒时节还吃过树果充饥,果子酸涩且有异味。   而每到腊祭节庆,他们都会给榕树披挂上帛布采缎,夜晚点上篝火,在榕树下彻夜饮酒欢庆。等到死的时候,棺椁更是要从榕树下经过,再埋到看得见榕树的地方。   死了的人尚且离不开大榕树,更别说生者了。   中国人安土重迁,古已有之,和阎诤一样,整个安陆县,几乎没有人愿意离开老家,早先在县北几个乡强迁民众闹出了一些暴力事件,不少人逃入云梦泽。为了这场强迁能够顺利进行,冯敬让南郡郡吏欺骗百姓,对不愿走的住户宣称:如不愿迁移,可在二月最后一天,在各里大榕树外集合清点。   结果到这一日,对官府承诺信以为真的百姓来到榕树下,却被军队围困,强行迁走,不服者拳打鞭挞,与押犯人无异。   在离别的时刻到来时,不少人纷纷去抚摸大榕树,就像要离开家乡的游子想要抚摸拥抱父母一般,又拽着榕树的虬须,久久不放。   兵卒用棍棒驱赶不开,便拔出剑,砍断人们拽着的虬须,驱赶众人启程。   县民们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榕树分公母,母树会长虬须,会开花结果,虬须落地会长成新的榕树,随便折一树枝,插进土里,多能成活,就好像人一样,树挪死,人挪活!”   人们珠泪汪汪,依依惜别,到处都是痛哭哀嚎之声,为防止逃跑,兵卒把乡民反绑起来,然后用一根长绳连接,押解上路。   老家的大榕树渐渐望不见了,唯有手中的虬须。   但等待众人的,是更残酷的噩梦,为了方便看管,青壮系一绳,老弱妇孺系一绳,不乏年老病患才走了一段就倒在半途,但兵卒却不会可怜他们,多是扔在道旁任其自生自灭,他们的家眷被系在绳上,拉扯着往前走,只能不断回头,眼睁睁看着老人被抛弃。   押解途中,满是分别和血泪。   去县城的一路上,县人们长吁短叹。   安陆县近十年来发展不错,全县到处都修了沟渠、水车,普及开来的堆肥沤肥让粮食产量翻倍,几无冻饿。   在黑夫一家引导下,方兴未艾的甘蔗园和红糖产业,更拉动了县里的经济。不少人家里甚至有些余钱,小日子比统一前滋润多了。在南郡,安陆人去到外面,不管经商、从军,做工、务农,都备受尊敬,毕竟,谁人不知安陆是黑夫的故乡?   可如今,他们却落得这般光景。   “皇帝陛下不是亲至安陆,表彰了武忠侯么?怎么官府突然就翻脸,对安陆人如此苛待,好似吾等是贼寇?”   这个疑问萦绕在安陆人心头,但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早知如此,就该和那些不信官府的人一样,逃入大泽。   “若武忠侯尚在……”   行进途中,有人开始喃喃自语,他们好想念黑夫啊。   “对啊,若是武忠侯尚在!有他庇护着安陆人,谁敢如此苛待吾等,谁敢让一直良善守法的乡亲们,受这样的罪!”   只可惜,武忠侯已经战死,马革裹尸,再不能返家园。   也再没有人,能保护全县父老了……   然而,就在众人绝望之际,拉着长蛇般的队伍,行进到一片泽边山林旁时,却听到芦苇荡里,响起一片喊杀声!   一群人数七八百,轻装持剑的青壮猛地杀出,如鹰隼扑鼠般,直接杀向押送的兵卒,也冲断了绵长的迁虏队列。   他们或与兵卒搏斗,短兵相接,或迅速帮云梦乡的父老割断了手里的绳子,在对方有些怔怔出神时,用土味十足的安陆方言道:   “快走!”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拔腿就往泽中跑去。   与普通百姓逃跑的方向相反,不断有人从泽中涌出,皆手持利刃,而在他们后方,伴随着节奏清晰的鼓点声,如众星捧月般,一支队伍也出现在众人面前。   却见那队伍当头是两名九尺大汉,手持旗杆,各居左右,杆上扯着素白长布。   一个识字的上造定睛一看,却见右边白布写着“逆子奸臣弑君篡位秘不发丧”!   而左边的则写着:“南征将士衣带密诏奉天靖难!”   中间靠后,则是一杆大旗,上书五字:   “大秦武忠侯!” 第0750章 复生   三月初的安陆县城,人心惶惶。   虽身处行伍,但依然难脱贵君子气息的冯敬站在城头,看向城内,目光忧虑。   在城中,所有屋舍都被征用,用于聚集即将迁离此地的安陆百姓,而他们,便是麻烦的主要来源。   一阵嘈杂响起,冯敬安排的兵卒立刻冲进城去,少顷,骚乱平息,十多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被拖了出来。   这就是半月来,安陆的常态,每天都有人到来,有人试图逃走,有人病饿死去,被征用了宅邸的本地官吏板着脸,被强行从自己土地上迁徙的男女在抱怨,无助的老人在叹气,失去父母的婴孩在嚎嚎大哭……   冯敬手下虽有万人,但安陆县每个乡派一千去搜人,县城仅余五千,却要盯着近三万人,实在是捉襟见肘。   当一些地区暴力拒迁开始后,要将全县人当做囚犯来管理,更必须时刻看着,否则一时不慎,就会引发集体逃亡,闹出大事来。   冯敬忙碌间,只能对秦始皇的遗命暗暗腹诽:“迁全县五万人去关中,真是个坏主意……”   他已从父亲处知晓秦始皇崩逝,意识到大事即将不妙,却只能一边极力隐瞒这个消息,一边收拾手里的烂摊子。   焦头烂额间,一系列坏消息却陆续传来。   先是前日,奉命驻守夏口的三千南郡郡兵飞马传来消息,说与夏口隔江而望的武昌营遭到袭击,燃起大火,并发生了战斗。最终的结果是,武昌营三万南征军老卒多半叛逆,杨熊部那五千人只回来一半,其余或死或俘,已丧失了战斗力。   最让冯敬惊惧的是,那支“叛军”打的旗号,竟是“已死”的武忠侯黑夫!   傻子都知道,若黑夫真是伪死,他下一步要进攻的,定是其故乡安陆!   “我分为十,敌专为一,敌是以十攻我一也,则我寡而敌众!”   冯敬敏锐地觉察到危险,立刻令人去各乡召回分散搜人的兵力。   但他还是迟了一步,先是去云梦乡、涢水乡的两千人,在押送百姓回程途中遭到袭击,全军覆没!押赴的数千人也全部被救走。   接着,北面几个乡也出了事,分散的官军遭遇袭击,一时间,似乎四面八方都有敌踪,让冯敬有些晕头转向,只觉得,自己被一片汪洋大海包围了……   ……   相比于安陆县城的混乱彷徨,安陆城外的广阔天地,却是一片欢腾。   “秦始皇帝已崩!”   逃散在云梦泽山林间的安陆人,一传十十传百,在散播这个消息。   “逆子奸臣篡位,秘不发丧!还更易始皇帝遗命,嫉贤妒能,要清算拥戴贤公子扶苏的南征军,苛待安陆人。”   一处聚集棚户内,听着据说是亲眼见过云梦乡之战的乡人诉说,众人点了点头,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们对秦始皇帝威风的御驾印象深刻,又见他为黑夫发丧,拜为彻侯,升赏其家人,故有好感。   “近来的乱命,一定是逆子奸臣下达的,我说怎么如此古怪!”   接下来,就是振奋人心的事了:   “云梦泽里杀出一支军队,个个白盔白甲,穿着秦始皇帝的素,还解救了南边两个乡的父老!”   “是南征军不愿束手待戮,遂奉天靖难,他们打的旗号是‘大秦武忠侯’!”   接下来的传言变得夸张和离奇,却让所有安陆人都欢呼雀跃。   “武忠侯,复生了!”   ……   武忠侯复生的故事,是黑夫旧部,那个曾拿着《日书》给人算命的卜乘散播的。   他原本在豫章为官,后来回了安陆,当迁徙令一下达,他最早意识到大事不妙,带着乡党遁入云梦泽。   后来,也通过季婴,与黑夫建立了联络,在黑夫白衣素甲,带着几千人杀回安陆后,卜乘第一时间让人去各个安陆人在泽中的避难点散播此事。   卜乘很懂乡情:“什么大义,什么靖难,乡亲们都听不懂,还不如说些鬼怪故事来得实在。”   正巧,秦国是很相信“复生”这套志怪故事的。   早在春秋时,秦晋交战,有个秦国间谍去晋国打探消息,行事不秘被抓了,被杀于绛市,结果过了六天,这个人的尸体居然活蹦乱跳起来,跑去城楼上取了脑袋,在所有人目瞪口呆中跑了!   这当然是民间传闻,但《左传》却很认真地记载了下来:“八年春,白狄及晋平。夏,会晋伐秦。晋人获秦谍,杀诸绛市,六日而苏。”   到了后来,这类故事在民间更是屡见不鲜,比如秦昭王三十八年,一个叫丹的人,籍贯为少梁城王里,在隔壁的垣雍里刺伤了人,因为畏惧被律法追究,居然自刺,也就是自杀而死,遂弃之于市,三日,葬之垣雍南门外。   故事到这还是正规的爰书记述,后面却画风一变:三年后,一个名叫犀武的令史重新调查卷宗,认为丹的案子有问题,重新彻查,发现他所谓刺伤人实属冤枉,罪不当死,于是就向司命祷告,结果当夜,有一只白狗去墓地掘出丹的尸体,居然完好无损,连旧日伤口也痊愈了,在墓地立了三天,终于重新复活……   而秦始皇时代,也有一个《泰原有死者》的故事,说是泰原有一个人,在死后三年又复生,被送到咸阳,然后讲述了一系列有关死人的好恶和祭祀时应该注意的事项。   总之,类似的传说,在秦国各地皆有流传,在每个故事中,死者复生的关键都是“冤死”!   因为罪不当死,故而不甘,所以鬼神垂怜,使之复生!   于是黑夫的重新出现,也被卜乘放进了这个套路里。   “武忠侯本已死,始皇帝都替他发丧了,是看见安陆父兄昆弟受苦,故而复生!”   “不止是看到吾等受苦,不能瞑目,还因始皇帝陛下为逆子奸臣所劫弑,于是心有不甘,去到黄泉,以帝王神威,召回了武忠侯的魂魄,使之复返人间,如此,武忠侯才能知晓皇帝崩逝之事,才能为皇帝陛下戴孝发丧!”   接下来,故事细节慢慢被卜乘补全,塞进朴实但笃定鬼神的安陆人印象里。   什么天狗刨坟,将黑夫尸体拖了出来,又有曼妙山鬼点了篝火为之舞蹈祈福。   什么始皇身死魂魄不灭,一把将黑夫魂魄从黄泉召回,打入身体。然后又有司命、云中君、湘夫人借了自己的龙驾给黑夫,让他从岭南一昼夜回到了云梦泽……   一时间,各个聚集点,每个里的人都在绘声绘色谈论此事,传得跟真的也似!   他们的眼神也变了,从不安无助变成了兴奋愤恨。   恨是肯定的,莫名其妙被轰出家门,逼着离开祖地,还因此有不少长辈抗拒死难,若非对方全副武装,他们当场就要抡起扁担与其拼命了!   现在他们不怕了,武忠侯复生了,回来了,要领着家乡子弟大干一场!   眼看宣传达到了效果,卜乘等人也按照黑夫的计划,振臂一呼,让所有能拿得动武器的男丁青壮,去一个地方集合。   “去哪?”   “还用说么?湖阳亭!”   ……   “湖阳亭变化不小啊,都快不认识了。”   黑夫骑乘着马,经过亭外路边,那樽木雕的“天狗”依然屹立在此,只是其头部被摸得光滑锃亮,据说是因为黑夫亭发达了,县里人传闻,过来摸摸这狗头可以沾沾福气……   “老伙计,没变的,也就你了。”   黑夫也拍了拍它,笑着摇摇头,继而进了亭舍。   因为举县强迁,连亭舍官吏都不放过,所以这座亭的人也罢工了,逃的逃,走的走,里面空落落的,如今已被东门豹带人占领。   大概因为是“黑夫故居”的缘故,这很得县里关照。亭门刷过漆,黑红相间,衬得墙格外白,迈入结实的院门后,前后两个院子也已修葺一番,十分崭新。   “小陶和亭父当年就常坐在这闲聊,盯着路上情形。”   黑夫指着门口两塾对东门豹道,旧日的老兄弟们,如今都成了黑夫举事的中流砥柱。   东门豹也十分感慨,指着用上好石块砌过一遍的院内道:“当年这还全是土,我常与亭长在此习五兵。”   过了两塾,进了院子内,黑夫还特地进了左侧房间,这是茅厕,他在里面撒了泡尿,侧过脸,还能看到拘留人犯的犴狱,里面阴暗狭小,还有一股难闻的骚味。   黑夫露出了笑。   “等抓住了冯敬,我要将他关在这!”   黑夫早在举事当日,就打发了季婴回安陆来,与卜乘等人建立了联系,并安排人混入县城的迁民之中。   如何对付冯敬,他已有了计划!   “虽然吾母、兄及家眷俱在城中,但我并不担心他们安危。”   因为冯敬,好歹是黑夫的熟人,对此人的脾性,黑夫十分了解。   “冯敬是一个心里自矜无比的贵族,也是君子。”   “君子,可欺之以方!”   一边说着,黑夫一边朝后院中间竖立的小亭楼走去。   亭楼高三丈,顶部呈斜尖状,里面还有上下亭用的梯子,梯阶三尺,亭楼二层有垄灶,可以点火生烟……   它原本是用来给县城那边发出警告,但现在……   “点烟罢。”   黑夫淡然下令,随后将一切交给东门豹等人,便自顾自去后院自己昔日的房间里睡了个午觉。   在沙羡大吃大喝之后,黑夫已不眠不休数日,在这张略嫌硬的榻上,他做了个梦。   梦见黔首黑夫形单影只,走在云梦泽畔,梦见那个叫“黑夫”的小亭长,彷徨起安陆,初来亭舍的前一夜,天降大雪……   好在一路攀爬,初心却从未变过。   终于,他来到了人生的拐点。   成败,在此一举!   等半个时辰后,黑夫打着哈欠出门时,湖阳亭外,除却随黑夫乘舟北来的五千人外,又多了六七千人,他们或直立,或盘腿,甚至有躺着的,兴致勃勃,噪杂议论,将田野、道路、草地站得密密麻麻。   下到十四岁的黄毛孺子,上至六十岁的秃顶老汉。   整个安陆县,还没被官军抓走的男丁,都集中在这!   黑夫点了点头,没戴孝,反而给自己的头顶,系上了一抹鲜艳如血的赤帻!   安陆人,认识这地方,明白这标志。   年轻点的人,更能说出发生在这里的每一个故事。   湖畔擒贼、盲山里案、盗墓案、楚谍案、修公厕、兴水利……   他屡屡升爵,终至彻侯之位!   世人皆言他死了,朝中奸臣都希望他死了,可实际上,他还活着!   不用多说话,黑夫在拴坐骑的天狗雕塑前骑上马,微笑着走向人群。   “亭长?”   一个满脸皱纹的男人朝他呼喊,似乎是曾跟随过黑夫的亭卒鱼梁,他揉了揉眼后,连连作揖,泪流满面:   “没错,是亭长没错!”   接下来,见过黑夫的人也齐齐响应。   “是武忠侯,还有两年前离去的八百安陆子弟,卜乘说的没错,君侯当真复生了!”   众人全体向黑夫欢呼,向他痛哭流涕,诉说这些日子受的苦,而叫法却各不相同:   有人喊“屯长”,有人喊“县尉”,或“司马”,或“君侯”“昌南侯”“武忠侯”。   诵喝声逐渐增强,逐渐蔓延,逐渐膨胀,最后直冲云霄!   响亮的合声吓到了黑夫的坐骑,这匹秦始皇所赐,来自西域,被黑夫取名“的卢”的龙驹没经历过这么多张嘴在近处对自己大吼大叫。   它迟疑着往后退去,摇晃着脑袋,甩动着尾巴。   但黑夫踢了马刺,驱使它向前,走入这数千热泪盈眶的乡党中间。   此时此刻,他们都朝他拥来,推推搡搡,磕磕绊绊,向他伸手,向他跪拜,想要触碰他的指尖,抚摸马的鬃毛,或被他腰间的剑鞘扫过头顶……   “他活着为了多数人更好地活着的人,群众把他抬举得很高,很高。”   黑夫默念着这句话,决定此志绝不偏移!   黑夫成了这片汪洋大海的中心,他先是骑着马疾走,然后小跑,接着如风一般,沿着那条熟悉的道路飞驰,任由赤帻在身后飘荡!   万人景从,追随黑夫转战云梦泽南北的短兵亲卫,在武昌营和安陆重获自由的兵民们,大伙拿着自带或分发的武器,随他向前,向安陆城走去!   当这支庞大的队伍抵达安陆县城外时,应和着湖阳亭的烽烟,一片混乱的县城内,也有一道浓烟,腾空而起!   ……   PS:复生故事出自:《左传》《墓主记》《泰原有死者》 第0751章 推倒这堵墙   远远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冯敬知道,决断的时刻到了。   他已将派往各乡的人手统统收回,不过半日功夫,南边便损失了两千,其他各乡合计损失了一千,大军尚余七千,都集中在县城内外。   但斥候回报,加上陆续汇集的安陆逃民,黑夫的军队,大概是这个数目的两倍!   “彼多为乌合之众,无甲胄兵器,若是野战,吾等或许不虚,但若是守城……”   冯敬回头看向这个挤满三万迁民的小县城,秦始皇的命令来得急,他们可没法造出能容纳几万人的高墙大垒来,最初为了防止迁民逃跑,只能将他们扔进城中,而兵卒则在城墙、街道上守备,杜绝逃路。   可现在,当黑夫“复生”的消息传来,冯敬却要面临里外受敌的局面。   决不可将战场选在县城,冯敬必须离开,转移到开阔地区去,发挥己方关中卫尉精锐的车骑优势!   但城中本要迁往关中的三万人怎么办?   手下一个率长如此建议道:“都尉,莫如屠之,在城中一把火,全杀了!”   冯敬连连摇头,他们家是几代贵族,他亦是君子,不会做这种没底线的事。   “不可,黑夫纵伪死有罪,安陆人何辜?其罪不至死,更别说屠戮殆尽,陛下一统天下,对待六国之人,也从未有过屠城之举!”   向秦民百姓举起屠刀,这种罪名,一向爱惜羽毛的冯家人可不想背。   就算真想做,他们也没时间了,慢则半日,快则个把时辰,黑夫就要带着在外逃窜的安陆人,兵临城下了!   冯敬打定了主意:“形势有变,这三万人当直接弃之,我军立刻离开安陆,往西面云杜、新市而去。”   “算算时间,吾父也应接到夏口和武昌营的消息,发兵来援了,从邾城到安陆,三百余里,至少要走五天。吾等轻装撤走,再拖住黑夫,勿要使其遁入大泽,待父亲抵达后,再合击安陆,与黑夫会战,届时,黑夫身边虽有四五万安陆人,然多为妇孺老人,将会成为累赘,而非助力!”   冯敬立刻派人去官寺,将被软禁的黑夫家人带到北城门来。   “只要我带上黑夫母、兄及其亲眷,彼辈为我所控,黑夫依然会投鼠忌器!”   ……   看到湖阳亭烽烟的,不止冯敬,还有安陆人。   安陆县城大致可以分为东、西两城区。   西城濒临涢水,有个小小的渡口,是里闾(居民区)和集市所在地。东城濒临曲阳湖,据说以前是楚王的行宫,如今被改建成官寺——黑夫做县尉时曾在此办公,秦始皇巡狩时曾在此居住,而今,这里重兵云集,看管黑夫、利仓、东门豹等南征军将吏的亲友家眷。   至于一街之隔的西城,已变成了关押安陆人的难民营。   一道新筑的墙已将西城彻底封锁,臭烘烘的迁虏们被赶入里面,街上每隔五步,都有一名兵卒持弩守着,有越墙逃走的直接视为逃亡罪,可当场击杀,所以无人敢冒头。   但在西城墙角,却有一群年轻人,贴着墙根,听到马蹄啪嗒,数百人齐步小跑的声音,又透过小心挖开,由墙角灌木遮挡的小洞,窥探外面情形……   而垣雍的目光则更远些,他往后退去,指着那高高升起后,隔着两道墙垣依然能看到的孤烟道:   “有烟!”   “是湖阳亭的烟!”   与他年龄相仿,都是十七八岁年纪的伴当们也跑过来踮起脚观望,却道:   “垣雍,往南边去,有烽燧的亭舍不下三个,有十里亭,也有郧亭,你怎如此笃定是湖阳亭?”   垣雍捏紧了拳头:“我两年前尚未傅籍,没赶上安陆八百子弟随武忠侯南征,一直深为遗憾,只能去湖阳亭瞻仰君侯故居,两年来,去过三十多次,那木雕的天狗,我更摸了不下一百次!”   所以他判断起烟的亭舍,定是二十余里外的湖阳亭无误!   “看来近日城内的传言是真的,武忠侯复生了,带着八百子弟杀了回来,要来拯救受苦受难的安陆父兄昆弟了!”   垣雍十分激动,虽然安陆人被关在西城,但每每有新来的人,总会带来一些消息,这些传言,便是昨日入城之日传递开的,年轻男儿们都崇拜黑夫,听闻他“复生”,将信将疑之间,也摩拳擦掌,准备“干一番大事”。   但光有他们这群愣头青是不行的,垣雍立刻返回院中,不顾几个仆役的阻拦,推开了紧闭的大门,闯入了自家父亲垣柏,和几位叔父故旧的秘密会谈……   “你这孺子,来此作甚?”   垣柏大吃一惊,连忙挡在门口,他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站立起来,三人如一面墙,遮住了外面人的视线。   垣柏便是在黑夫服徭役时,和他打赌输了好几千钱的那个倒霉蛋。第二次伐楚时,垣柏作为黑夫麾下什长,带着几个人斩首立功,黑夫虽看出那些脑袋非楚卒,而是普通的泼皮游侠儿,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垣柏等人得了这份功劳。   后来,安陆兴起糖业,垣柏又带着一群人第一时间加入,开蔗田,修工坊。虽然大头给黑夫一家赚去,但乡亲们也能分一杯羹,如今已有百金之富,随时两年前长街宴被黑夫请入正席,社会地位也大为上升,被推举为市掾吏,成了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   至于当年一个什的小兵王瓜、冬葵,如今也都当上了县吏,作为黑夫旧部,他们升迁都有保证。   这半月来,便是这群人维持着西城的秩序,他们与冯敬商洽,四处筹集粮食,满足乡亲们的生计。   垣雍却对三人的绥靖态度十分不满,也搞不懂他们整日聚在一起商量什么,遂叫嚷道:   “湖阳亭起烟了,那就是信号!是武忠侯回来了!”   垣柏已听亲信仆役说了此事,也知道儿子一贯希望和官军拼命,遂脸一板道:   “你懂什么,想让乡亲们送死?快出去,等吾等商议完了再说!”   垣雍血气涌到脸上,推开仆役道:   “等等等,就知道等,吾等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安陆人都是良民,极少犯罪,交最多的赋税,服最频繁的徭役,更有八百子弟义无反顾,随武忠侯南下,对大秦忠心不二。可朝廷是如何对待吾等的?将几万人统统关进西城,缺衣少食,如今已病饿而死上百人!”   “那些关中来的兵,也将安陆人当作敌国仇雠,昨日有人想要潜逃,遂被杀死了十几人,如今尸体还挂在城楼上。从云梦乡来的人说,武忠侯的夫子,阎诤阎翁,八旬长者,因为不愿离开祖地,也被活活打死!”   他一跺脚,义愤填膺地说道:   “再继续等下去,吾等就要统统系上绳索,被当做牛羊、狗彘!从一地赶往另一地。我听学室夫子说过一句话,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父亲,吾等就像是毛,而安陆是皮,再不反抗,这几万人,就要从皮上连根拔起了!”   垣柏没想到儿子居然会有这般觉悟,正发怔之际,身后却传来一阵笑声:   “垣柏啊垣柏,你倒有个识大体,晓大义的好儿子,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他了。”   垣柏与王瓜,冬葵二人这才让开了身形,露出后方厅堂内,他们这些天来极力掩藏的人。   犹如瘦猴一般,坐在榻上没个正形,手里端着酒盅,还翘着个二郎腿……   除了季婴,还能是谁?   ……   “原来父亲和两位叔父,一直奉季君,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与那冯都尉虚与委蛇啊!”   听几人简单说了这些时日,季婴易装潜入安陆,藏身在自家的事后,垣雍十分惭愧,比起他们几个年轻人,长辈们的谋划深远得多。   “武忠侯在云梦举事时,令我回到安陆,与旧部联络,伺机解救父老乡亲,还有吾等南征军将吏的家眷。”   季婴将酒一饮而尽,这个当年黑夫党羽里胆子最小的家伙,在经历了十多年大风大浪后,也变得能独当一面,有点领袖风范了。   他说道:“如今武忠侯已率大军抵达安陆,我看这冯敬,是想要弃城,带着将吏家眷们撤走!”   “可不能让他走了!”   垣柏少了平日的油滑,击案道:“我有子弟,君侯诲之。我有田畴,君侯殖之,安陆人,谁没受过武忠侯的恩惠?”   “再者,糖妪和衷君也待县人极好,一切有利之事,他们都不加隐瞒,分予安陆人同富裕,我便是籍其分利,才能富裕至此,岂能让彼辈将她掳走为质?”   旁边的王瓜、冬葵二人也颔首道:“在伐楚时,吾等贫贱,没有夏衣和鞋履穿,是武忠侯将家里做的衣物相赠,那可是糖妪一针一线亲自缝补,吾等至今难忘此恩,今武忠侯家眷有难,决不可坐视不管!”   他们仍记得当时黑夫的话:“兵卒便如我手足,吾母所织夏裳,所缝鞋履,让我的手足来穿,与我自己穿,何异哉?”   二人齐声道:“武忠侯视吾等为手足,君侯之母,亦我二人之母也!”   季婴也大笑起来:“说得好!十年来,安陆换了许多县令,那些外地鸟官,与吾等不是一条心。但却只有一位糖妪,一位武忠侯,武忠侯是安陆人之兄长,那糖妪就是安陆人的慈母!”   “二三子,如今君侯已带着子弟兵朝县城杀来,吾等且阻住冯敬半个时辰,来个里应外合,全歼贼人,何如?”   “诺!”   厅堂内的人都欣然应诺,但垣雍又挠了挠头:“但吾等的兵器都被收走了……”   冯敬在安陆县实行了收兵令,不但将崇尚习武的安陆人私有剑、刀全部收缴,连劈柴的斧子、切菜的小刀、煮肉的铜釜都不放过,如今的西城,几乎没有寸兵斤铁。   不过,垣雍知道自家地窖里,还藏着一批可武装上百人的兵刃,他之所以来找父亲,就是为了那批武器。   垣柏立刻让儿子去打开地窖,王瓜、冬葵则将这些天联络的,曾经当过兵,打过仗的老兄弟们都喊来,将兵刃分发到他们手中。   等最后一把剑递出去后,看着后方密密麻麻的黔首发髻,垣雍看着空空如也的地窖,跺脚道:“恨少啊……”   垣柏家聚集了上千人,外面的几千男丁也愿意参与进来,为了偿黑夫一家的十年恩情,与那些苛待自己的贼兵斗个你死我活,但大多数人都两手空空,用头去打?   季婴拍着手,大声告诉众人。   “君侯说了,若是兵刃不足……”   他振臂一呼:   “那就斩木为兵,揭竿为旗!”   ……   奉冯敬之命,一名五百主带着数百人立刻出发,沿着昔日黑夫曾大摆长街筵的街道,往县寺驰去,他们要将黑夫及南征军主要将吏的家眷带上,随冯敬撤离安陆……   但才走了半里,旁边的扈从就指着西城上空大喊道:   “五百主,西城内有烟冒起!”   五百主勒马偏头一看,果然有一道巨大的浓烟从西城内冉冉升起……   “是走水了么?”   但又不像普通的火,更像是人为放火,再往里面加干粪等物,火小而烟大!   再看看南边湖阳亭经久不熄的烽烟,五百主心里咯噔一下。   “不好,城中也有叛军乱党,欲以烟为号,里应外合!”   但这已经不是他需要关注的事也,五百主必须立刻赶去县寺,将黑夫家眷带走!   但还不等他快马加鞭,却有一块砖头从右侧抛来,不偏不倚,正中五百主额头!   这是一块普通的青砖,斑驳杂色、表面长着绿苔,不知道在墙里塞了多少年、承受了多少年风雨。   一如安陆县城里的,数万普通人。   它带着安陆人的愤怒,将五百主直接砸得摔下了马,头破血流。   五百主捂着伤口向右上方看去,却见临近这堵墙的高门大院,屋顶之上,有几个不要命的年轻人,已经爬了上来,他们或手持简陋的弓箭,或抄着石块、砖头,正没头没脸地往兵卒身上扔!   “射下来!”   就在五百主愤怒地指挥兵卒上弦时,却感受到了地面的震动!   “砰!”   巨大的碰撞声,在身侧响起,有人在猛撞这堵墙!   轰!轰!轰!   一下,两下,三下!   新垒的坚实墙垣,这道将安陆人关在狭小城区里的笼壁,他在恐惧,他在战栗,随着一次又一次撞击,他开始不住颤抖,抖动的幅度越来越大!   最终,轰然崩塌!   墙倒了,一群安陆人,在垣雍和他的伙伴们带领下,怀抱着屋子里卸下的巨大梁柱,喊着巨大的号子声,直接冲了出来,在其后方,还有不知几百几千人,黑压压的,犹如一道蓄积已久的洪流。   推倒了夺走他们自由的墙垣后,安陆人却仍不止步,直直朝五百主和他身后的兵卒冲去!   其势,犹如川壅而溃! 第0752章 在街垒上   安陆的集市,并不是沿着一条街,两边满是摊位随便卖,而是一个封闭的场所,类似后世菜市场,外围还有市墙围着。   高高竖起的木杆,是市旗,长三尺,立于市亭之内,每日清晨,前来贸易的各路商贩都在市门外等待,待市旗升起,才能依次入内。   往日里,身为市掾吏,垣柏只需要悠然坐在市亭处,坐在市旗的阴影下,指手画脚,让县卒管理市场交易,检查证件、货物,再盖个章。   但今日,他却亲自动手,将市旗缓缓降下,又将巨大的旗杆砍倒,让一个身强体壮的仆役扛着。   但市旗说白了,就是一面普通的褐布,风吹雨打,甚至有些破败,不堪使用了。   “旗帜还是太少。”   季婴摇头道:“尤其是大旗,还要鲜艳些,显眼些!”   “用我家的布如何?”   一个声音响起,却是在市肆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随一尺”。   他本为随县人,是专门贩卖布匹的,家里还开着一个小染坊,什么颜色的布都有,眼下便亲自从窖里扛了几匹鲜艳的布出来。   患难识人心,这半月来,安陆人对随一尺的印象大为改观,此人过去极为小器,县人买布时,一尺一寸都要斤斤计较,每天拿着尺子量来量去,遂被人取了“随一尺”的绰号。   可在大量乡亲被驱入西城,衣食没有着落后,随一尺却一改常态,若有老人孩童冻了,家里的褐衣葛衣,不要钱地拿出来。   现如今,又将仅存的艳布全部献出,要给举义者做旗。   他朝季婴作揖道:“我在市肆做小贩时,武忠侯还是公士,与季君一同来购布,连契券都忘了拿。之后十余年,君侯家常庇护县中商贾贱籍之人,故吾等得以幸免,不使南迁陆梁服苦役。君侯还特地照拂县人生意,南征军的冬衣夏衣,也从我这采购,我家方能富至百金。”   “如今不止是君侯家眷有难,安陆县有难,连吾等普通商贩,也要被强迁而走,我辛辛苦苦,经营了那么多年的葛麻园圃、织室、染坊,都要统统抛弃!”   对有产者来说,若要夺走他们的财产,他们对待革命的态度,将变得比无产者更加积极!   这也是垣柏如此热忱的原因。   随一尺咬着牙道:“子弟们上路时,不是唱过么?岂曰无衣,与子同袍!闻某没有兵刃甲胄,更无杀贼的本领,但这布匹,却要多少有多少!岂曰无旗,与子同旌!”   说着,他让家人把所有的布都扛了过来,裁剪制作旗帜,但又左右寻觅道:“只可惜缺少旗杆。”   “旗杆在此!”   又有人过来了,却是县功曹“余兆”。   余兆曾是仓啬夫,黑夫当年和姊丈献踏椎,就是他主事。   作为官吏,余兆家住在西城一角,有一个大院子,白墙高阁。他倒是有些闲情逸致,还在院中种了不少竹子,平日里在墙外扎了篱笆,不许县人去偷他家嫩笋。   可今日,看到湖阳亭的烽烟后,他却取出藏着的剑,让仆役将所有竹子都砍了,大竹做旗杆,有数十根,小竹做长矛,足以武装上百人!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这句话,但大伙却差不多都明白这个道理。   被关在西城,被视为“迁虏”的安陆人,几乎全都参与进来了,老弱妇孺缝补旗帜,将其固定在竹竿上——没有铁针铜针,那就用骨针木针,甚至是尖锐的荆棘,穿针引线,娴熟如故。   曾几何时,她们也曾如此为父兄子弟缝补衣裳,制作甲胄,送他们上战场,去为大秦一统天下,为皇帝开疆拓土……   远去的父兄子弟鲜少归来,等来的却是朝廷蛮不讲理的迁令和苛待!   所以今日,俯首为孺子牛的小民们,她们不为皇命,不为律令,只从己心!   男人们要出去拼命,女人们,也得做些什么。   在无数织女漂妇的努力下,须臾,一面由数匹红布织成的鲜艳红旗,被牢牢绑在旗杆上!   这红色似血,更似安陆人的不平,似他们的意志。   “这就是安陆人的大旗。”   “人人都能看见它,可随着它往前走。”   季婴身材瘦弱,却也在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扛起这大旗,作为最早追随武忠侯的乡党,在此危难时刻,他必须独当一面。   随即,便有一双双手搭了上来:有曾参加过两次伐楚的老兵,也有从小听着武忠侯传奇长大的少年们,有平日里低贱卑微的赘婿,满手油腻的屠夫,就连白发苍苍的老者,也要伸手来触碰一下,仿佛这样能将自己的力量传递进去。   就这样,鲜艳的红旗在无数双手的传递下,送到了鏖战正激烈的墙垣处……   县城中轴大街,曾经其乐融融的长街筵席处,已成一片废墟。   那堵夺走安陆人自由的墙,被众人合力推倒大半。   城内的男子,少到十四,老到六十,近万人都集合在此,人头攒动。   若论个体,他们是不起眼的黔首,在被驱离家园时,众人愤怒过,但很快就习惯性服从于当局,沉默地被关在笼子里,吃糠喝稀,等待朝廷的判决。   他们纵有心反抗,但看着外头全副武装的关中兵卒,立刻就缩了缩脑袋,失去了勇气。   但当武忠侯复生的消息传来时,当湖阳亭的烽烟燃起时,他们却备受激励,在季婴等人的联络下,重新拧成了一股绳,并前所未有的团结!   百姓知道谁对他们好,黑夫一家对安陆的十年之恩要偿,生于斯长于斯的家园,也需要守护!   兵刃都被收走了?不要紧,既已揭竿为旗,那就斩木为兵!   昔日老兵们举着长长的竹矛顶在前方,乡野猎户随手制作的简陋弓箭在后,更有无数人在几个狗屠的指挥下,拎着砖瓦,穿梭在他们熟悉的大街小巷,朝“贼兵”头上砸去,打死打残一个,就去夺取其兵刃弓弩。   没有甲胄,也不要紧,这城里,处处都是甲胄!   住在街边的商贩卸下门板当盾牌,顶着对面正规军射来的一波波弩矢,更多人则在季婴指挥下,将街上的砖瓦、木石、杂物再度堆砌起来。   他们推倒了禁锢自由的长墙。   筑起了象征反抗的街垒!   ……   巨大的喊杀声弥漫在不大的安陆县城中。   所有汹涌的波浪,都在涌向一个地方:县寺,软禁黑夫和一众南征军都尉、司马家眷的地方,安陆人要去夺回她们,冯敬却要守住这仅存的人质。   墙垣倒塌的声音、县人冲锋的号子、冯敬调兵遣将的鼓点,这儿听得一清二楚。   这些人都被关在一间小厅堂里,被数百兵卒看着,他们手里的剑、戈,随时可能往身上招呼。   由衷牵头,所有人都围在一个榻前,黑夫的母亲,安陆人的“糖妪”正躺在上面。   她病了,得知儿子“战死”后还算撑得住,因为老人家根本不相信这个消息。   但自从被关进县寺,看着全县百姓因为自家的原因而背井离乡,受苦受难,老母亲更加伤心。   如今,她已是病笃,有些神志不清。   “外面怎么这么吵?”   被巨大的声音吵醒,母亲睁开了眼睛,喃喃说道。   鬓角多了些许白发,颔下胡须也有一丝白的衷凑过去,笑道:“母亲,外面在打雷。”   善意的话,仿佛是哄小孩子乖的谎言。   母亲信了。   她复又闭上了眼。   “打雷,春雨要来了?”   衷忍着眼泪,握着母亲冰凉的手:“快了,旱了一个冬天,春雨要来了。”   “春雨,可是比油还金贵。”   母亲清醒了一下,似乎察觉出外面的响声似乎不是打雷,但老人们,最擅长的,就是装糊涂。   她也只是翻了个身,叹息道:   “可乡亲们的秧苗,还没来得及种下去呢……”   ……   虽然安陆人数量略多,且熟悉县中道路,但毕竟装备、武器、秩序,都与正规军相差甚远。   在猝不及防遭到突袭后,精锐的关中兵卒迅速稳住了阵脚。   他们长长的夷矛酋矛,可比暴民们的竹矛长太多,那些临时制作的弓矢和抛来的砖瓦,也伤不透厚实甲胄,而官军的劲弩,又岂是薄薄门板能挡住的?   许多人勇敢冲锋,想要冲进县寺,救出糖妪,但都尽数死难。   “飞蛾扑火。”城墙上的冯敬,唏嘘不已。   “黑夫竟如此得安陆民心,看来陛下的迁民之策,是对的。”   冯敬心中有些感慨和敬佩,但又毫不迟疑地下达了进攻的命令,必须驱散暴民,让县寺的人质退出来,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就这样,在弩矢攒射和矛阵推进下,街垒一座座被攻破,那些杂色布料和竹竿拼凑而成的旗帜,被一根根拔除,坚守在里面的安陆人,遭到了无情的屠戮,但他们在临死前,也干掉了不少敌人。   道路堆满了尸体,在街垒上,污浊的血和清白的血,混合在一起,流向街心,格外鲜红……   一如坚守在最后一座街垒处的血红大旗。   护着旗帜的,是垣雍和他的伴当们。   季婴受伤了,王瓜被救了回去,冬葵叔父战死了……   许多熟悉的面孔永远凝固,希望一点点渺茫起来,大多数人都退回了西城,经过几次冲锋,他们已经明白,光凭一腔热血和赤手空拳,是无法与正规军对战的。   但垣雍执意不退。   “我若退了,纵然苟活,一辈子都会看不起自己!”   他胸中有一股气,不甘,不屈,不忿,不惧!   小民发如韭,割复生。   头如鸡,割复鸣!   但光凭这股气,无法扭转局势。   排着密集的阵型,扛着橹盾,冯敬从城墙上调来的生力军,在一点点朝最后的街垒推进!   垣雍和伙伴们咬紧牙,准备做最后的殊死反击。   就在这最绝望的时刻。   城楼处,冯敬的神情,一下子变得慌乱无比!   墙垣上,原本将弩矢对向城中的官军,却在一阵急促的鼓点中,匆匆回头,将弩矢对准城外!   街垒前方,官军的脚步,也迟疑而不前……   而安陆城外,亦响起了一阵比城内更响亮的雷声!   雷声在北门、在西门、在东门、在南门,在所有能听到的地方响起!   “武忠侯至矣!”   轰隆隆!   春雨,如期而至! 第0753章 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安陆城内,百姓与官军正白刃相交,城外的道路、田野、里闾间,却冒出一支“大军”来……   其中有衣衫褴褛、拿着五花八门竹、木兵器的安陆县逃人,也有甲胄鲜明,持矛带刀,只在额头或手臂上缠白巾以示区分的秦卒。   冯敬粗略计算,至少上万人,还有更多的人正在从远处奔来,隔得远,望上去他们似乎只有蚂蚁大小,然而满山遍野都是。   他们并没有什么明确的阵列,却有统一的口号,都敲击手里的家伙,齐声大呼:   “武忠侯至矣!”   城东、城南、城北、城西,一时间四面皆呼,一声接一声,如春雷,潮水也似扑入城内众人的耳中。   眼看被团团包围,腹背受敌,城内的普通兵卒一时骇然,纵然是冯敬,也不由大惊!连忙调集众人上城墙防御。   但来的毕竟是对安陆极为熟悉的本地人,不少还参与了墙垣的修补,高矮薄厚都一清二楚。且黑夫从江南带来的四千短兵,也皆是久习武艺,手持武昌营缴获劲弩的,他们集中在城南,与城墙上守军对射,竟不落下风。   黑夫位于队伍中央,他骑在马上,头裹赤帻,身后是几面布联和大旗,极为显眼。在他左右聚集了数百骑,执兵静立,虎视眈眈。   黑夫指挥自若,眼看弩兵压制住了城头的火力,便大喝道:“阿豹,贼人堵着家门,为我破开条道!”   “诺!”   东门豹立刻带着上千人人,对南城门发动了进攻。   而对付这样一个墙垣低矮的小县城,不必攻城巢车,更不用意大利炮。   高举的盾牌挡住头顶杂乱无章的箭矢,数十人则举着粗壮的树木,冲击安陆南城门。   城墙颤抖不已,城门则不断破裂,数十下后,便破城而入!   进城比想象中的简单,一来是因为冯敬想要跑路,本就没打算守城,未曾堵上城门。二来,城内万余青壮的暴动,冯敬的人手都在街道附近与之鏖战,来不及回防城门。   守方有些呆愣,攻方却立刻扔了树干,抽出刀剑呼叫着涌入城中,他们身后,是源源不断的援兵。   在装备差距不大的情况下,巷战的精髓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论勇猛,东门暴虎若称第二,没有敢称第一,却见他手持双戟,与来阻挡的守卒短兵相接,前突后杀,大呼酣战,只须臾间,已有十余人死在他戟下!   而旁边的安陆籍贯短兵们在自家土地上,为了早点救出被关在城中的家眷,也战斗力倍增,短刀劈砍,长矛直刺。   一行人如入无人之境,杀得来阻拦的人连连后退,丢下上百具尸体,往北边退去,自身尚不能顾及,更别说堵上城门了。   眼看东门豹已杀出了一条血路,黑夫也催动了坐骑,带着一众骑马的扈从,直接从城门冲入城中!   说起来,在安陆这么多年,不管地位多高,每次回乡,黑夫一直遵纪守法,在大街上策马狂奔,这还是头一次。   如同一道旋风,他们扫过尸横城门的战场,进入满是街垒和残骸的街道,也看到了那面鲜艳的,尚在坚守阵地不退的红旗……   “去那边!”   东门豹等徒卒开始扩大战果,从城南向城东进攻,黑夫一行则踏过满是血污的街心,一路向北。   他不是要打一场击溃战,而是一场歼灭战!   或许是被安陆人的勇气所激,一向稳重的黑夫此刻一点不怂,反而像个莽夫。   黑夫沿着长街奔驰,就这样一路杀出重围,击溃几道防线,来到了街垒前。   他身骑黑马,远远望去通身皆黑,唯独头顶的赤帻极为耀眼,像一朵跳跃的火焰,在垣雍面前停了下来。   垣雍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天神下凡的将军,一时间连行礼都忘了。   看着这群身上满是污泥灰土,眼睛却格外铮亮的年轻人,黑夫问举旗的垣雍道:   “后生,认得我么?”   “武……武忠侯?”   “我就是黑夫。”黑夫点了点头,问道:   “你叫什么名?”   “垣雍!我叫垣雍!”   这下垣雍答应得很大声,恨不得让全县人都知道自己的名。   “垣柏是你什么人?”黑夫记性不错。   “是我父!”   “好,你比汝父更有血性!”   垣雍这下才想要行礼,却被黑夫阻止了,他看着这群鏖战许久,伤痕累累的后生,露出了笑。   “后生可畏啊,不过,汝等还有气力随我冲一阵么?”   “有!”垣雍和一众年轻人齐声回应。   “大善!旗来!”   黑夫伸出了手,垣雍下意识地将旗帜递过去。   安陆最优秀的儿子,接过这面鲜艳的红旗,纵马回身。   东门豹、吴臣等人,已从城南带着人席卷而至,正要将城东、北的敌人团团包围,但对方毕竟是大秦的精锐正规军,仍在负隅顽抗,甚至试图从城西突围而走。   是时候打出最后一击了。   黑夫亲自擎着旗帜,旗尖向东!   “走!救家人,擒冯敬!”   “跟着武忠侯,救家人,擒冯敬!”   原本力竭的垣雍等人,复又有了无穷的力量,大声吼着,紧随黑夫,向城东发起了反击!   而前一刻还有些士气低落的城西,被这面旗帜激励,忽然间人声鼎沸。   武忠侯回来了,来救大家了!   再也不需要惧怕,再也不需要退缩,现在要做的事,就是跟着战无不胜的黑夫将军,冲他娘的!   季婴带着一群曾追随过黑夫的老兵旧部,第一个从残垣断壁里涌了出来,摩拳擦掌。   一群拎着屠刀的狗屠气势汹汹,从巷子里钻出,满脸凶恶。   垣柏、闻一尺等商贾工匠,也现出了身形,步履蹒跚,却昂首挺胸。   甚至连被嘱咐要保护好妇孺的十余岁少年们,也忍不住爬上屋顶,站直了身子,挥舞旗帜助威,想要见证这一幕……   他们从小到大,听说过武忠侯数不清的故事和传奇。   而今日,他们,乃至于整个安陆县黔首百姓,一切男女老幼,甚至是一条帮主人咬那些贼兵的狗,都参与了这场战斗,都将成为这故事中的一部分!   他们看到了什么?   狭小的县城,犹如一口煮沸的大鼎,人头攒动,如同沸开的浪花,再度涌动起来,跟着醒目的红旗,朝城东扑去!   城东的防线在迅速溃败,面对汹涌而来的汪洋大海,他们连扣动弩机的勇气都已丧失,大多数人明智地选择扔了武器,跪在街边投降……   县寺越来越近,胜利在望,垣雍努力迈动脚步,跟随那纵马擎旗者,看着他无畏的背影,心中只有两个字:   “英雄!”   他喊了出来。   引导父兄昆弟们的,是安陆的大英雄!   黑夫听到了,但没有回头,因为这一刻,他也被这万丈豪情,感染得激动不已!   他心跳激昂,回荡战鼓隆隆。   脚下是血,眼中是泪。   但心中,却仍然清明。   “引导人民的,是自由!”   ……   “母亲?”   城中还有零星的战事,东门豹奉命去擒拿被困在城楼上的冯敬,黑夫则第一时间冲入县寺,跟着大哥衷,来到了母亲的病榻前,跪下握住了她的手。   “母亲?是儿回来了。”   母亲早不是十多年前一头乌发了,花白的头发,昏黄的眼睛,就是一个虚弱瘦小的小老太太。虽然这些年衣食无忧,但一连串的变故,还是击垮了她的身体,据衷说,母亲几次都至弥留,能撑到现在,已实属不易。   “恐怕是一直不相信你已死去,定要等着见上一眼。”衷说着,已回过头抹眼泪。   听到喊声,母亲睁开了眼,看到了黑夫,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脸,眯着眼确认了一会,松了口气。   “老妇就知道,我儿不会这么轻易死去。”   “十多年前,你生了那场大病,不也活过来了么?老妇查过日书,你可是要活过七十岁的……”   那是命运的拐点,并非取而代之,而是融为一体,所以他才一直以两个身份一起生活,并且永远不会换掉“黑夫”这个土掉渣的名。   因为这是母亲给取的。   做人,不能忘本。   “儿不该伪死,让母亲受了这么多苦,担惊受怕,儿亏欠母亲!”   黑夫磕了三个头,向母亲认错。   “你不欠老妇什么,我也从不相信你死了。”   母亲如同小时候那样,揪着黑夫的耳朵笑道:“你瞒得过所有人,却瞒不过老妇!”   她的声音随即低沉:   “倒是始皇帝待你不薄,又是加官,又是进爵,我听说他不在了,奸臣逆子改了遗诏,这才苛待安陆人。仲子,你做的事,可对得起皇帝?”   忠恳,守信,睦邻,这是老太太从小一直教儿女们的事,简单,却是做人基本的道理。   黑夫肃然,在母亲面前,他可以说真话:“我扪心自问,从未做过对不起皇帝的事。”   “相反,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继承始皇帝的理念和事业!”   “天下一统,六合同风,九州同贯,这是他期望的,黔首是富,四海安宁,这是他不曾做到的!儿都会一一实现!”   “好,这就好。”母亲不懂那些国家大事,复又问道:   “那么,你对得起安陆人,对得起外面的父兄昆弟们么?”   这个问题却是把黑夫问住了,他缄默半晌才道:   “我欠安陆人,他们早就与我绑在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从我伪死举事那一刻起,他们注定要流离失所,未来也会流血流汗流泪!”   因为他,所有人都要被迫卷入这场时代浪潮。   他点了点头,确认这点:“没错,我欠他们!”   这时候,外面又想起一阵呼声,声音是如此高昂巨大,是安陆人在询问糖妪是否安好,顺便呼唤他们的英雄。   “外边又打雷了么?”   母亲好像又糊涂了,翻过身,似是想再睡会。   “仲子,出去吧,安陆人盼这场雨,许久了……”   ……   黑夫重新露面的时候,整个安陆都沸腾了。   武忠侯去见自己的母、兄,其他人也纷纷寻找起亲人来。   逃亡在外的安陆人找到了一度失散的亲属,抱在一起哭得涕泪横流。   追随黑夫南下的八百子弟也与家人团聚,他们或搂着妻妾,或抱着两年未见已认不得他们的孩子,胡渣戳得孩童们扭捏不已。   他们是欢喜的。   但也有哀伤的一幕。   白发苍苍的老人,寻找自己的儿孙不见黯然神伤,牵着娃儿的妇女,依在街头的尸骸面前,泣不成声,得由邻居帮忙收拾良人的骸骨,而黑夫带来的兵卒们,也在努力收治伤员,顺便将俘虏的关中兵拘押起来。   世上无有不流血之革命,有人会丧生,有人会活下,但在做选择的时候,他们都站了出来,用性命做赌注,烈士的鲜血,浇灌了安陆的大街小巷。   所以黑夫才说,自己欠他们。   但安陆人,却不这么认为。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   手持鸠杖,德高望重的县中老人颤颤巍巍地倒了米酒,来敬黑夫。   “多谢武忠侯,救了吾等!”   在云梦泽里匿身逃难的数千人齐齐下拜,若非黑夫带着他们杀回来,众人恐怕将永为亡人,再无与家人团聚的一天了。   “多谢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城楼上、街道上、屋顶上,沟壑里,数万人都向黑夫肃然行礼,觉得若非这及时赶到的春雨,他们将凶多吉少……   黑夫却在受了众人一拜,享受他们的赞誉后,朝他们复拜:   “救了安陆人的,不是我!”   秦始皇帝,他高高在上,看不到黔首的力量。   但黑夫看得到,或者说,他本就是一微末黔首,所以他明白这力量是多么伟大和可怕。   这力量是铁。   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他们,才是推动历史车轮前进的动力,而不是王侯将相。   看不清这一点的人,管你名号是枭雄还是奸雄,最终都将被人民所弃,在历史死循环里打转!   黑夫之所以敢带着几千人冒险杀回安陆,就是相信这种力量:   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   也不靠什么神仙、皇帝!   “不是我来救安陆人。”   黑夫朝全城父老乡亲行了三拜大礼,让士卒将他的声音,传递给所有人!   “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第0754章 广阔天地   有时候最无奈的事情是什么?   是你激动时说出的真话,被当成了客套的谦辞。   虽然黑夫对安陆人说“不是我来救安陆人,是安陆百姓,是汝等之勇气与无畏,救了自己。”   但没人把这句话当回事,在黑夫如及时雨般归来后,所有人只觉得“他是人民大救星。”   并如复读机般,反复强调这一点。   “是武忠侯救了安陆人!”   县中老人对黑夫的谦逊赞不绝口,归来的八百子弟在人群中骄傲地讲述发生在云梦泽和武昌营的惊心动魄:云梦举事,衣带密诏,沙羡之宿,夜袭武昌,北归安陆……这一系列事情,组成了武忠侯传奇中的几个新篇章。   而未有机会参与这些传奇的年轻人,如垣雍等,则用热忱的目光看向武忠侯,及东门豹、季婴等叔伯长辈。他们也穿上了缴获的秦军甲胄,有样学样地扯了白布,系在臂上,这俨然成了义军的标志。   不客气的说,若是黑夫和秦始皇帝陛下在安陆比比个人崇拜,现在肯定是黑夫赢。   黑夫有些无奈,不过在这种极度的崇拜下,他的话变成了金科玉律,很多事就好办多了。   比如,安陆的年轻人,想要对被俘的五千关中秦卒,进行无差别报复性屠杀!但黑夫制止了他们,根据安陆人的伤亡,决定在剩余的人中五人抽一,处死以作为他们打死打伤安陆人的惩戒。   “安陆人亦是秦民百姓,杀人者死,天经地义。”   这场处死有审判,有记录,有爰书,安陆县的令史、狱吏们继续扮演原先的角色,按照律令进行宣判。   被抽中的一千个倒霉蛋,则在残垣断壁间遭到处死,由垣雍等人亲自动手。   其余四千人,则剥了甲兵,光着身子,暂时关押在西城,依然派人去宣讲一番“始皇帝已崩,逆子奸臣弑君篡位,武忠侯奉衣带密诏靖难讨逆”的套路话,搞得这些关中兵一惊一乍,狐疑不已。   黑夫有黑夫的打算:“我不指望这些人投降,就算带不走,放回去,也能通过他们的口舌,将此事宣扬开来,最好天下皆知!”   平息了安陆人的怨愤,处理完俘虏后,接下来做的事,便是将全县所有人集中起来,打开仓禀,让所有人吃饱,再按照里闾分配百、屯、什、伍,进行军事化管理。   东门豹将安陆所有适龄的男子武装起来,分予缴获的一万套甲胄、兵刃,组成正卒。   至于年纪较老或较轻的一万少年、长者组成羡卒,也就是民兵,交给季婴管理。   剩下三万妇孺老弱,则让衷、垣柏、闻一尺、兆等人负责。   这下,安陆县当真是全民皆兵了。   忙完这些,黑夫才有时间见了被俘虏的老熟人,都尉冯敬一面。   “知道自己为何输么?”   才见面,黑夫亲自给冯敬松绑,然后问了他这个问题。   冯敬摸着被勒太紧而麻木的手腕:“这是汝之家乡,汝之乡党,在此交战,我输得不冤。”   “没错,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这是其一,但还有一个原因。”   黑夫递给冯敬一盏酒:“冯敬啊,你还是老样子,行事太正,有贵族君子风范,到最后时刻,也不曾对我的家眷动手,我相信,逼死百姓,甚至是吾师阎翁,也不是你的本意。”   二人相识十余年,一起在李由麾下为吏,冯敬陪黑夫参加过江陵城的上巳节,在亭子边玩过“羽觞随流波”,那是黑夫和妻子初次碰面的地方……   说冯敬是二人搭线人,也不为过。   但今日,却是各有成败,一为坐上主,一为阶下囚……   冯敬也感到了一丝羞意,放下杯盏道:“我已是败军之将,武忠侯,被陛下深深信赖的武忠侯……”   他咬着这三个字的重音,语气里有些讽刺:“君侯要怎么处置我?像那些被抽中的兵卒一样,在断墙处斩首?”   “不。”   黑夫却未被激怒,反倒叹了口气:“我不会杀你,因为你我二人的旧谊。”   其实不是因为旧谊,而是因为,这样做太浪费了!   黑夫与冯敬不同,他是贵族君子做派,但黑夫?则更喜欢商君那一套,商鞅与公子卯是至交,但商鞅却利用公子卯的单纯,在会谈宴饮时劫持了他。   世人都抨击商鞅的人品,可战场之上,唯胜负而已,道德?能让己方少死人,才是大仁大德!   冯敬有些动容了,而黑夫一边和他叙旧,把酒言一笑泯恩仇,心中却琢磨道:“不知令尊知道爱子被俘,在下令攻城时,是否会有一丝迟疑?为我赢得时间!”   “更不知咸阳宫的新主人,胡亥、李斯、赵高,得知你将安陆之民拱手让予我,汝父释我带着数万人安然离去,我又反过来饶了你性命,会作何想?会不会怀疑,冯家与我达成了某种交易?”   ……   遇到被身上绑着黑夫信件的冯敬部俘虏时,武信侯冯毋择,才刚离开衡山郡西陵县,进入安陆县境,距离县城尚有两天路程……   他是在得知武昌营事变后,立刻挥师西进的,以五十里趋利的速度前行。但因为走的是陆路,还是迟了一步,听闻黑夫果然“复生”,并抢先一步杀回安陆,夺了县城,不由恨恨。   武昌、安陆,这已经是冯毋择奉秦始皇帝遗命,接手淮汉诸郡兵务后,发生在眼皮子底下的第二场败仗了。   好在他还不知道李由在长沙郡被韩信打得抱头鼠窜,否则会更加头疼。   冯毋择打开黑夫的信,却见上面一番夸夸其谈:   “后生黑夫敢再拜言,久闻武信侯大名,今日有幸相会!冯氏入秦数代,兄弟皆为九卿将侯,今逆子奸臣弑君篡位,兴暴政,苛待黔首,天下板荡。”   “公既知天命,识时务,何必从逆?不如共举靖难义旗,合兵北上,则武关可夺,关中可入,咸阳可定,届时诛逆子奸贼,共迎贤君继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逆贼黑夫,一派胡言。”   冯毋择是知道秦始皇真正遗命:立胡亥为太子,冯、李、王三家辅政的,更加认定黑夫是乱臣贼子。   除了这些“劝降”的话语外,信中还附带了冯敬的一缕头发,以及贴身玉佩,同时在信的最后奉劝冯毋择不要冲动,否则他的长子可能会有不测,“武信侯之嗣绝矣”。   这一切,都足以让一位父亲揪心。   但和友善的长兄,右丞相冯去疾不同,冯毋择的脾气,出了名的刚烈!   他一把撕了黑夫的信,将冯敬的玉佩揣入怀中,咬牙道:“昔乐羊为魏将而攻中山。其子在中山,中山之君烹其子而遗之羹,乐羊坐于幕下而啜之,尽一杯!”   “若是他黑夫有胆,便也将吾子烹了,将羹送来,吾当一边痛饮肉羹,一面下令荡平安陆!”   对接下来的战斗,冯毋择有足够的信心。   他大致知道黑夫手下都有什么人:五千从武昌营带来的亲兵、老卒,此外更无军队,只能倚靠安陆的五万之众,其中三万老弱妇孺,能战者不过两万……   而冯毋择手下,除了两万堪称精锐的关中中尉军外,还有四千杨喜从夏口带来的军队,六千新近调来的九江郡兵。   此外,在冯毋择的要求下,北方的南阳郡也发兵五千南下,与五千南郡兵汇合,将赶来安陆!   举四万之师,击成分驳杂,甲兵稀缺的乌合之众,胜算很大。   唯一担心的就是,黑夫这个不要脸的直接弃城而逃,这是冯毋择最不希望出现的情况,那样的话,他对朝廷就不好交代了……   冯毋择的担忧不是多余的,当别部司马王翳,带着前锋三千车骑抵达安陆时,才发现安陆城中只剩下被拴在一起,冻饿了几天,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四千赤身秦卒。   至于全县百姓?则早已人去城空了!   ……   早在派人去给冯毋择递信那天,黑夫便带着全县百姓跑路了。   从灵渠千里迢迢赶过来的舟师可载的人数不多,仅五千,这也是黑夫只带五千人来安陆冒险的原因,眼下回程时亦然,他让衷带着母亲,以及走不动路的五千伤员、老人、孺子、病残走水道,前往江南沙羡……   其余四万余人,则随他走陆路,从县南进入云梦大泽。   号称九百里的云梦泽,并非连成一片的水域,在枯水期,它会变成两个南北分离的大湖,分别是汉水以北的“云泽”和汉水以南的“梦泽”。   黑夫一行人走的,正是云、梦之间干涸的区域,这里白茅遍地,芦苇成群,是安陆人捕鱼、狩猎甚至是逃荒的好地方。   他们进入这儿,就像进入自家后院一般,外人眼中的危途,在本地人看来却处处有路,转移至此,他们的抵触心远没有远徙关中那么大,但黑夫还是亲自出面劝说,才说服了乡亲们。   但血气方刚的共尉却有些不解,他重新被黑夫调到身边做了亲卫,带着垣雍和一众在安陆之战里表现出众的年轻人。   此刻,共尉就有些疑惑地问道:“君侯,好不容易夺回了安陆,为何却不战而弃?”   这也是垣雍等人的疑问,他们立刻竖起了耳朵,想听听君侯到底是怎样的心思。   “读过吴孙子兵法么?”黑夫问共尉。   利仓、吴臣、共尉,这些旧部年轻一代的子弟们,多受过良好的教育,黑夫还专门印了兵书赠予他们。   共尉颔首:“读过。”   “《权谋》篇中,知胜有几?”   共尉想了想后道:“有五!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识众寡之用者胜,上下同欲者胜,以虞待不虞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此五者,知胜之道也。”   “敌我众寡如何?”黑夫再问。   共敖举起两只手,对比道:“冯毋择有三四万人,都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我则只有精锐五千,其余两万则是临时组建,缺少训练的民众,还有三万老弱妇孺,必须分心保护……嗯,的确是敌众我寡。”   他有点明白黑夫的意思了,但还是狡黠一笑:“不过君侯,上下同欲者胜,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小人以为,这两点我方占优势。”   “至于以虞待不虞者胜,然吾等新近两场大战,极为疲敝,敌军远道而来,也好不到哪去,大致持平,或可一战啊……”   黑夫乐了,现在的年轻人啊,还真是不能小觑,共尉是会动脑的,比他那个莽撞的爹强。   但姜还是老的辣,他摇头道:“不然,敌强我弱,敌众我寡,这些硬性条件,可不是靠指挥和上下同欲能解决的。输了的话,就举县皆亡,就算赢了,也损失惨重,值得么?”   他板起脸,用首长教训小鬼的语气道:“汝等记住,本将军行军打仗,讲究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消灭敌人?”众人重复这句话,共尉、垣雍若有所悟。   “没错,只有大量地消灭敌人,才能有效地保存自己;反过来,只有有效地保存自己,才能大量地消灭敌人。”   “所以不利的仗,可以不打,代价太大的城池,可以不守。这就叫知可以战与不可以战者胜!想要赢得整场战争,就不能在意一城一池之得失。在南征军主力夺取长沙郡北上之前,敌强而我弱,这种情况下,只能暂避锋芒,让出安陆。”   “原来如此!”   共尉、垣雍都被说服了,但一个没读过书的短兵因为没听懂,仍些失望:“君侯,你说了这么多,还是因为打不过,被迫撤离呗?”   他话音刚落,就被对黑夫盲目崇拜的垣雍狠狠踩了一脚。   “君侯自有君侯的道理,你懂用兵之道么?乱说什么!”   黑夫也不以为忤,笑道:“汝等可去告诉众人,这不叫撤退,也不是弃城而逃,而是‘战略转移’!”   激情和热血已经过去了,黑夫还是那个只打必胜之战的黑夫,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他指着前方的湖泽道:   “看,现如今,吾等已进入广袤的云梦泽,这生吾等养吾等的母亲湖中来了。”   黑夫一挥手,豪情万丈:   “跳出窠臼,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第0755章 尉即墨携民渡江   安陆县云梦乡西临云泽,南濒夏水。   夏水是长江的分支,得名于数百年前,楚庄王取陈国夏氏移民所建的“夏州”,它从江陵城东南分江水东出,在云、梦之间蜿蜒流淌,最终汇入汉水,于是自交汇处以下的汉水,也兼称夏水。   虽与之相邻,但从安陆县城出发,抵达夏水,尚需百余里距离。黑夫这边,虽然将最疲弱的老人、幼儿、伤残都送上船直接走了,但其余人等比不了正规军队,数万人推着大小车乘上千辆,挑担背包者不计其数。   从在安陆揭竿而起的那一刻,他们便成了叛逆、逃民,所有人都知道,若是留下,再度被官军所擒,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集体沦为刑徒的制裁。   所以安陆县几乎所有人,都选择了追随黑夫,扶老携幼,将男带女。   就这样缓缓而行,日行三十里一舍已是极限,就这样走了数天,方才接近夏水。   数万民众聚集在北岸,夕阳之下,夏水被太阳染成红色的江面浩浩汤汤。   今日是夏历三月初七,灵渠来的舟师已将第一批安陆难民送去沙羡,如今跑了一个来回,已奉命在夏水渡口架设浮桥,等待接应。眼看浮桥即将搭好,疲敝不堪的百姓们都觉得,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但黑夫却并未放松,他在大队人马背后留了许多斥候,时刻通报情况。   黑夫很清楚,冯毋择不会如此轻易放己方离开,身后的追兵,可是以日行五十里的速度追来,尤其是车骑前锋更快。   “若是敌军乘吾等渡夏水一半时忽然进攻,使百姓大惊溃散,搞不好长坂坡大败,就要提前几百年上演了……”   好在黑夫手边虽无赵子龙一般的人物,却有一“张飞”,亦浑身是胆!   ……   奉冯毋择之命,对黑夫和安陆民众穷追不舍的,是别部司马王翳(yì)。   王翳三十上下,是王氏旁支,曾在北方军团服役过很长时间,后来秦始皇南巡,就将他调到御驾随行里,管理车骑部队,眼下黑夫突然“复生”,夺取安陆,冯毋择调兵遣将匆匆来击,便使王翳为前锋。   在王翳心中,对冯毋择的决策,是有些质疑的。   “武信侯老矣,从一开始,他就该移师江南,驻于武昌营,若如此,黑贼定无机会!”   但也怪不得冯毋择,谁料得到,那大奸似忠的黑夫会这么快跳反呢?   眼下武昌已失,三万老卒尽归黑夫,安陆的几万人质也丢了,若不乘着南征军尚未全部造反前,追上携带民众的黑夫兵重创之,那最好的情况,也是大江之南的各郡皆叛,这结果,冯毋择也担不起。   于是王翳带着三千车骑日夜兼程,总算赶在安陆人渡过夏水前,抵达了水滨……   远方十余里外人头攒动,数万人滚滚渡河,在黑夫和民兵的组织下勉强算有秩序,但毕竟人数众多,起码得一天才能渡完。   王翳暗喜:“只要我能击其后方,使秩序扰乱,便能多拖一阵,等到冯将军到来!”   但一支军队,却已拦在了面前……   黑夫在安陆县里所获得车、骑五百皆在此,已列阵以待,占据草泽中间狭窄的道路,挡在王翳忽和正在渡江的安陆民众中间。   那迎风猎猎而飘的旗帜,写着“东门”二字。   “东门豹。”   王翳听说过,这是武忠侯麾下最骁勇的都尉,有“暴虎”之称。   “以数百对三千?今日且要看看这暴虎是真虎还是假……”   让王翳诧异的是,还不等他想完,人数明显更少的对方,就抢先一步发起了进攻!   没有排兵布阵,没有临敌挑战,更没有惯例的斥候试探,直接旗帜一扬,数百车骑一拥而来!   这不按套路出牌的打法,却让王翳有些始料未及,眼看敌人来势汹汹,也顾不上多想,便使五百轻骑迎敌!   这附近多草泽,车骑并不好列阵施展,只能在稍微高燥的道路上交战,双方正面交锋,并无北方草原侧翼包抄,且战且射的花架子,人数多的一方,也占不到便宜。   只能凭借胆气硬刚!   这下,王翳才算明白,为何东门豹会被称之为“暴虎”!   远远看去,有一身材高大的战将,身披厚甲,站在当先的一辆戎车上,手中握着“夷矛”改造而成的长戟。   夷矛柄长2丈4尺,是五兵中最长的一种兵器,需要两人共持。   但如今换下矛尖,安上戟头后,将近五米的沉重长兵,在东门豹手里却好似一根轻巧的树枝,双手握着盘旋舞动,秦军轻骑的一丈短矛根本近不了身,自己反而被东门豹一戟或戳或砸,跌落下马。   迎敌的轻骑初战不利,东门豹已带着人杀入其中!   王翳连忙下令轻骑撤回来,下马步射,又使战车上前阻挡!   王翳麾下,车兵五百主的高大雄壮不亚于东门豹,也手持夷矛,瞪大眼睛瞄准!   操吴戈兮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除非运气爆棚,一箭射死对方御者,否则,战车的交锋总是在错毂的一瞬间!   两车接近,相隔数丈时,那五百主已能看清东门豹的长相,他脸上有骇人的红斑,两眼瞪大如牛铃,须发贲张,吼声如雷!   这一瞬间的对视,竟让五百主有了一丝怯意,稍微迟疑后,放弃了与东门豹对冲的打算,反将夷矛,瞄准了东门豹前方的御者!   他寄希望于戳死御者,使敌方战车失控。   然东门豹不止有勇有力,五兵技巧也练得炉火纯青,他立刻察觉了五百主的意图,长戟猛地一荡,将五百主的夷矛打偏,让他失去了击杀御者的机会,旋即猛地举起长戟,在错毂之时,铁制的戟刺毫无阻力地刺入了五百主的脸中,并借助马速,穿过了整个颅骨,染血的戟尖从他的脑后透出!   但那五百主临死前,夷矛却狠狠插进东门豹战车的骖马脖子里……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四匹战马的行进是相互牵扯的,一马受伤倒下,其余三马也失了前提,整辆车轰然倒塌!   但东门豹却只在地上翻了个身,便弃了长戟,抽出背后两柄铁制的沉重短戟,继续应战,而他身后的亲兵,也或射弩,或抽刃,为东门都尉掩护。   受到都尉激励,诸人紧随东门豹,有马的骑马,坐骑死掉或者受伤的丢马步行,尽皆奋勇争先,耻于落后,敌人的长矛弓矢及身,都面无惧色。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这数百人在狭窄的道路口,在车马奔驰间,擎旗大步向前,尤其是东门豹,作战恍如狂野的舞蹈,或刺或劈、或砍或砸,呼呵斥咤,当面之敌,几无一合之将。   他们且行且战,长驱直入,一路过处,留下一地的尸体、残肢,自己也血满征袍,不过转眼功夫,已杀到距王翳只有百步的距离!   王翳再不敢有轻视之意,面露钦佩:“今日方知东门暴虎之勇!”   而就在这时,两边草泽之间,也响起了震天的喊杀声,一群安陆民兵踩着湿软的地面,手持兵刃冲杀出来……   “鸣金,撤兵!”   先前的道路,王翳一直派斥候探索,以防敌人设伏,但此地的左右草泽,却没来得及查看。   他本就只派了五百车骑去试探东门豹,自己谨慎地留在后方,眼看东门豹有万夫不当之勇,而两侧似有伏兵,遂失去了继续作战的胆量,鸣金收兵,一行车骑调转马头,丢下了六七百人马尸体,仓皇而去……   ……   等两个时辰后,冯毋择亲率踵军万人抵达夏水边时,数万安陆民众已安然渡过,灵渠舟师组成的浮桥也已拆毁,又带着走不动路的几千民众,进入云梦泽,往南方而去,只留下一片帆影。   对岸的黑夫却还没走,他带着一万民兵接应了断后的东门豹,眼看“武信侯”的大旗出现在对岸,又令众人卯足了气力,朝敌人大声喊了两句话:   “多谢武信侯手下留情,勒兵不追,令子冯敬,黑夫会依信中所言,稍后放归,不伤一毫!”   “将军且拥兵自重,我则引南军兵卒前来,待你我各取江南江北,再奉始皇帝遗诏,挥师北上,靖国难,得冯氏为内应,取咸阳,诛逆子奸臣,易如反掌耳,届时,再共拥贤公子为新帝!”   听着对面的阵阵喊声,监军、士卒皆面露惊异。   而冯毋择脸上一阵青一阵白,最后气得怒发冲冠,一口老血,吐在车侧!   “黑夫,竖子!你果然是那乱天下的荧惑星!” 第0756章 小小的改变   夏历三月中旬,当黑夫再度来到沙羡县时,一切都大不一样了。   上回来这,他还是“易小川司马”,带着三千人,行冒险之事。   而此番,他麾下可谓浩浩汤汤,除了在武昌营解救的两万余南征军老卒,已在黑夫去安陆期间,回师占领这个小县外,从安陆带来的五万民众,也陆续抵达了此地。   两者加起来,人数已是沙羡全县人口的三倍,搭起的营帐足足围着沙羡县城绕了两圈……   才到城门,陆贾等人前来拜见,看着外面安陆民兵、百姓的人头攒动,陆贾颇为忧心地说道:   “君侯,眼下青黄不接,沙羡县的仓禀已被武昌营两万人吃尽,所剩不多了,恐怕不出十日,沙羡必乏粮!”   粮食,这就是黑夫面临的最大问题,相比之下,冯毋择那几万过不了江的大军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举事初期,黑夫寄希望于取得武昌营的军粮,但杨熊那一把大火,却将数十万石粮秣统统烧成灰烬。   这个无意之举,给黑夫造成了巨大的麻烦。   兵法云:“军无粮食则亡”。人是铁饭是钢,一天不吃饿得慌,眼看粮食只剩下十天,手下七八万人嗷嗷待哺,若是解决不了这个问题,也不用举什么大事,自己就先崩溃了。   黑夫遂问道:“长沙、豫章两处可有消息了?”   陆贾转忧为笑:“豫章尚无,不过君侯去安陆期间,陶、韩、萧三位都尉已数次从长沙送来捷报!”   在陆贾的叙述下,黑夫这才得知,二月下旬,发生在长沙郡湘南县兴乐水上的大战:韩信以沙囊雍塞河流,半渡诱敌,最终成功水灌李由军,歼灭俘虏数千人,李由只剩下四五千退保长沙,而韩信、萧何、利仓、小陶等人进围临湘……   而临湘以南,湘水沿线各县,皆已在南征军控制之下,利仓还带了三千人北上进攻罗县,希望能打通道路,一旦攻克长沙,便能立刻让军队、粮食北运。   这已是昨天才收到的最新消息,黑夫在击节赞叹韩信只能,以及庆幸自己没有赌输的同时,也多了一份心安。   而打开萧何附在军情里的一封信,这位尽职的后勤大队长,也向黑夫阐述了全取长沙郡对未来的重要性……   “岭南虽一年两熟,然少编户齐民,君侯举大计后,半数军民将北调,更少粮食,纵然种出,亦难以逾岭北运。”   总之,岭南的粮食,顶多做到自给自足,就别指望反哺了。   萧何又分析说,豫章一郡,移民开发不过十余年,虽是黑夫旧部分布最密集的地方,但产业不太平衡,多蔗田,少粟稻,也是每年需要外运大批粮食才能满足吃食的地区。   一眼扫下来,整个江南岭南之地(不包括江东),都处于人少乏粮状态,也就长沙口数稍多,且有几处产粮地。   萧何在信中写道:“百余年前,齐威王曾遣使者说越王无疆,复雠、庞、长沙,楚之粟也,竟泽陵,楚之材也,越窥兵通无假之关,此四邑者不上贡事於郢矣……庞,长沙,今钟武(衡阳)、临湘是也,今仍为江南膏腴产粮之地,常经灵渠输往桂林,亦可经湘水、云梦至江汉、鄂地。”   搜粟都尉认为,虽然当年越王无疆的战略输得一塌糊涂,但今时不同往日。掌握这些地区,控制粮食,是黑夫在江南站稳脚跟的前提——很显然,写信的时候,萧何对黑夫能走多远还没信心,所以提议里透着保守。   黑夫颔首:“一旦临湘攻克,便能通过水路运来长沙、衡阳之粮,军民之饥可少解矣!”   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啊,就算临湘攻克,因为船只有限,每次运来的粮食也不会太多,还得想其他办法。   “不如抄粮罢!”   东门豹口直心快:“当年吾等随亭长伐楚,不也经常这样做么?”   众人都沉默了,抄粮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当地贵族富豪。   但尴尬的是,沙羡,或者说整个江南之地,根本就没啥大的贵族富豪:江淮以南,无冻饿之人,亦无千金之家。   就算楚国时有几个封君贵族,在秦一统天下时,也逃的逃亡的亡,基本都被干掉了。   取而代之的,是象豫章徐氏,余干吴氏一样的后起之秀,以及如雨后春笋般成长起来的南郡移民,军功贵族,他们如同种子一样,被散播在江南大地上,在红糖热中得以小富。   所以和在胶东时不同,在江南、南郡,阶级斗争只会斗到自己人,主客矛盾也不能激化。黑夫还指望旧部乡党积极响应自己呢,革命能革到自己头上?   所以一旦选择抄粮,就只能抄当地百姓,从他们的嘴里夺食。   陆贾第一个站出来反对这种的做法。   “朝中奸臣逆子不道,君侯欲改其弊,于是吊民伐罪。此时当行仁政,解民之倒悬,岂能反其道而行,抄掠百姓?那样的话,吾等还号称什么义军,什么仁者之师,与贼寇有何区别?”   听这儒生骂自己是贼寇,东门豹正要发怒,黑夫却表了态。   “阿豹你坐下!”   “陆贾所言不错,现在彼辈不是楚民,而是秦民,被烈日灼晒太久,盼望甘霖,指望被吾等解救!从贫民黔首处抄掠粮食,此乃杀鸡取卵之举,不可取!”   黑夫倒不是对陆贾张口闭口的儒家仁义感冒,而是认为,想要打赢这场战争,光靠南征军和安陆人十几万人,是绝对不够的,他需要让越来越多的人参与进来。   秦始皇意识不到普通黔首的力量,但黑夫却再清楚不过,他需要借助这洪流,来改变时代。   首先,要顺应水流。   “当今之时,万乘之国行仁政,民之悦之,犹解倒悬也……”   黑夫念着陆贾这句话,觉得挺适用于当下。   如今的情况很微妙,举义的大旗虽已打出来了,但什么靖难,什么讨逆,跟普通百姓生活并无瓜葛,也吸引不了他们……   “我这口号,恐怕还没有‘亡秦必楚’有号召力罢。”黑夫暗暗吐槽。   搞革命,光是“宁有种乎”这种鸡汤是不行的,还得有实实在在的东西。   黑夫必须让天下认识到,武忠侯麾下的“义军”和朝廷“逆军”的不同之处,他们才能拥护,才有源源不断的兵源和粮食。   而这一切,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改变。   就从沙羡开始吧!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吾听闻,武昌营两万兵卒入驻沙羡后,军纪不严,在百姓家中白吃白喝者有之,随意进入里闾,践踏庄稼,霸占屋舍,污辱妇女者有之,伤人杀人者亦有之!”   越说到后面,黑夫面容就越是严肃和恼火。   “今沙羡人心惶惶,主客有隙,岂能长久?今且使军法官至军中,设棘庭,按照秦律军法,严惩犯罪扰民者,不得纵容!”   千万不要高估封建军队的纪律,哪怕秦军也一样,再不管管那群老兵,他们都要无法无天了。   铁不锻不成钢,黑夫觉得,自己手下的军队,是需要重新改编一下了。   在强调军纪,杀鸡儆猴后,黑夫又说起另一件事。   “且让沙羡令、丞来见,我有一项新政,要在沙羡试行。”   陆贾是“仁政”“王政”的积极推动者,听后,不由精神一振,作揖道:“君侯,不知是何新政?”   黑夫只说了四个字,却足以将天下震得晃三晃:   “减租减息!” 第0757章 农民的儿子   和安陆一样,在沙羡,“武忠侯白盔白甲戴了始皇帝的素”也早已传开。   但相比于“靖难”等大人物才关心的空洞口号,沙羡人则更胆战心惊地看着城外越来越多的安陆移民、武昌兵卒,生怕这支客居此地的庞大军民,会抢了自己的土地,占了自家的屋舍,再夺去粮食和妻女。   好在虽有些兵油子欺男霸女的小冲突,但武忠侯手下的军法官,已将犯事兵卒及时处理,罪大恶极者拉到街心斩首。   眼看县卒依然街头维持秩序,这无疑在告诉沙羡人:   “天虽变了,但王法还在!”   百姓们过去嫌恶秦法苛刻严格,现在却只希望这支“义军”还能受律令约束。   没有规矩的乱世,比有秩序的暴政残酷一百倍。   三月中旬,一支车队从县寺开出,绕着县城游行起来。   “二三子且听好了,此乃武忠侯亲口所言,关乎汝等衣食饱暖!”   车上有人敲着铜锣,等百姓聚集得差不多了,陆贾手下的几名楚地儒生们,便咳嗽一声,读起《武忠侯告百姓书》来:   “自三十年始,朝廷租税日增,竟收泰半之赋,百姓苦不堪言,武忠侯数度力劝,始皇帝本欲更易,然逆子奸臣贪其利,罔顾民生,弑君篡位不欲变之。”   “商君有言,苟可以彊国,不法其故;苟可以利民,不循其礼。天下无不可变之法,今武忠侯欲拨其乱而反其正,租税之法,由安陆、沙羡率天下之先!由今日始,税田只为舆田之五一……”   群众们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听着,但半晌没啥反应,过了一会,才有一个老汉吼道:   “后生,能不能说人话?”   大伙哈哈大笑,儒生面色尴尬,陆贾咬秃好几只笔想出来的典故,什么商君之言,什么拨乱反正,黔首听不懂啊。   好在黑夫对此早有预料,一旁的五百主,沙羡人兴立刻接口,用本地方言和老乡们聊起天来。   “老丈,你去年交了多少田租?”   那老翁对车上几名儒生吼时毫无顾虑,此时看了看兴的甲衣,却往后缩了缩,不想冒头了。   儒生只有嘴,兵卒却有戈矛刀剑。   倒是他旁边的老妪十分胆大,插嘴道:“我家是公士,地在城外,共有一百亩舆田,其中五十亩被划成税田,每亩产两石稻谷,你说我家交了多少?”   简单的数学题,这也是秦朝交田租的方式。   每户人家登记在官府《田租籍》中的田地,叫做“舆田”,而根据朝廷今年要求的税率,比如十一税,就将一百亩舆田里,划出十亩来,称之为税田,到八九月秋收完毕,这十亩地的收成,都要交给官府。   但十一税,永远只存在于诸子百家描绘的理想中。   秦朝如此多的大工程大征伐,尤其是南征军民几十万人都要吃饭,十一税完全无法满足,所以田租的税率是一年高过一年。   在沙羡,今年的税田比率,已占到舆田的一半,相当于每年一半收成,都交了田租!地里剩下的粮食,只够贫民勉强维持生活,果腹还行,但基本不可能有积蓄。   雪上加霜的是,还经常会遇到当地官府资金周转不利,要加收口赋,贫民家徒四壁,当然交不上来,于是就欠了官府钱粮,只能苦着脸接过强加的债券,多服苦役偿还。   后世说秦的税收“二十倍于古”“收泰半之赋”,多半是这情形,高额的田租、口赋和繁重的徭役,这是秦政最被人诟病的地方。   “安陆也一样。”   沙羡人心有畏惧不敢说,安陆来的百姓却知无不言:   “最初遇上荒年歉收时,田租口赋还可以少交缓交,可如今却不管不顾了。”   “我听说,自从安陆的喜君被判远迁,地方官吏们,便再不敢对奸臣篡改的律令说半个不字,皆乐以刑杀为威,朝廷也以善逼民勒税为良吏,交不够数额的,则被当成庸吏,统统发配岭南。”   一时间,沙羡不大的街道成了诉苦大会,民众都对朝廷的沉重田租意见很大。   “现在好了!”   兴振臂一呼:“武忠侯主南方之政,从今年起,安陆、沙羡的田租只收五一!五分之一!一百亩舆田,只划二十亩税田,其余产粮,百姓们可自留。”   “此外,百姓先前因交不足口赋,而亏欠官府的钱粮债券,且都交到县城来,武忠侯说了,不论欠了多少,皆一笔勾销!”   这下,街上不识字的黔首也都听懂了,听说租降了,过去的欠债也统统不算数,谁会不高兴?都笑逐颜开,但还是狐疑地问道:   “当真?”   “真不真,且问武忠侯!”   随着兴手指方向,众人一回头,却见武忠侯正站在城墙上,朝安陆、沙羡所有人作揖,声音中气十足。   “我,亦黔首之子也,知小民之苦。”   “从今日起,但凡归顺义军的郡县,田租只收五一之数,绝不食言!”   “等吾等靖难成功,拨乱反正后,不止是安陆、沙羡,不止是南方,全天下的田租、口赋,还会减得更低,更少!”   ……   安陆人唯黑夫之命是从,他说什么就信什么,武忠侯可是安陆人大救星,还能欺骗乡党么?   但对于沙羡人而言,哪怕黑夫出面打包票,依然没多少人相信武忠侯的“新官府”会履行承诺。   毕竟收租是八九月份的事,到时候会怎样,没有知道。   直到两件事发生,沙羡人才转变了态度。   其一,是一些贫民黔首将信将疑地,把欠官府口赋的债券送到县寺,武忠侯真就在门外当众扔进火堆,烧了!   这下,类似的债券如纸片般送来,都付之一炬,于是就出现了类似孟尝君焚券市义的场景:   来的人皆拜,甚至有几年交不起口赋,已经快沦为永久刑徒的氓隶高呼道:   “武忠侯万寿!”   “君侯万寿!”   喊声参差不齐,因为没有组织,很快就淹没在其他声音中。   但负责此事的沙羡官员还是听到了,沙羡令有些不安地问季婴道:“季度尉,彼辈如此呼喊,恐怕不妥罢……”   “百姓想喊什么,就喊什么,并无不妥之处。”   季婴笑容可掬,这计策还是陆贾出的,焚无用虚债之券,捐不可得之虚计,令沙羡之人亲君侯,而彰义军之善声也。   他上下打量这两日来任劳任怨的沙羡令,说道:“对了,君侯还让我,向县令借一物。”   沙羡令唯唯诺诺:“何物?”   “县君的项上人头!”   ……   沙羡令的脑袋,有点重。   这便是让沙羡人开始相信“新官府”承诺的第二件事了:很擅长课税催租,逼死过不少人的沙羡令,竟直接穿着官服,被拖到市场口斩了,武忠侯的手下还拎着血淋淋的人头给众人看。   “奸臣逆子乘陛下久病,把持朝政,以税民深者为良吏,杀人多者为忠臣,沙羡令为升官职爵位,竟一味逼民,督责过厉,犯吏之五失,使沙羡民不聊生,黔首氓隶冻饿而死者不知凡几,罪当死!”   围观者皆拍手称快,叫好声,竟比听说可以减租时更响亮,欢喜之情,几与焚券时相当。   毕竟一个是八九月份才能见分晓的事,一个却是发生在眼皮底下,做不得假。   但有了后两件事做铺垫,减租之事,沙羡人已信了七八分。   黑夫在城楼处看着这一幕,面色有些悲伤。   “沙羡令还是不错的,虽然为官期间干了不少为虎作伥之事,但这几日为了活命,对我安排的事无不尽心尽力,就这样斩首,真是可惜了……”   但没办法,地方上的苛政推行已久,既然黑夫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就必须有人出来顶了“乱政”的黑锅。   县令、尉、丞,一把手二把手三把手,挑一个民愤最大的出来背锅,反正他们都是异地任官,早就被本地人恨透了。   这样,昔日淤积的民愤得以平息,剩下的两名长吏兔死狐悲,会更加恭谨,黑夫再任命一名军吏顶替缺一的位置,当地秩序也能维持。   杀一人而万民喜,则杀之!   “诛吏、减租、焚劵,这三件事,可以复制到江淮以南,甚至是全天下任何地方,都能屡试不爽!”   这就是黑夫用来争取民心的三板斧了。   虽然近来黑夫老把“我是农民的儿子”挂在嘴边,但绝非虚言,他确实是利用自己的出身优势,代入百姓的视角,仔细研究过他们的好恶。   不要动不动就照搬后世经验,要“打土豪分田地”,要搞“土改”,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秦朝的主要矛盾,是官民矛盾,是朝廷重租重税、繁重徭役和民众渴望休养生息的矛盾。   江南地区,地有余而人不足,基本没有土豪劣绅,百姓黔首也不似关中、山东一样渴望土地,分地也没啥大用,减租、焚券才是对症下药的良方。   黑夫已敲定了未来长期争取民众支持的妙招,陆贾对此赞不绝口,但吴臣还是好心提醒道:   “君侯,这些更易虽然仁义,也颇得百姓叫好,但换不来粮食啊……”   沙羡的余粮,只够军民吃八天了。   黑夫似才想起这件事:“没错,这些更易是为了长久,不能解燃眉之急,那些实实在在受惠的黔首贫户,他们家里也一穷二白,就算想羸粮而景从,也没有一粒多余的粮食。”   “然也,君侯已有妙策?”   黑夫忽然问了吴臣一个问题:“朝廷的信誉,值几个钱?”   吴臣是受过点教育的,知道商鞅时移木立信的典故,说道:“商君时值百金,现在嘛……”   他摇头道:“一文不值!”   要是朝廷的信誉还有用,就不会有南征军将士跟着黑夫举事了。   黑夫指了指自己:“那我,武忠侯的信誉,又值多少钱?”   吴臣阿谀道:“君侯之诺,可值千金!”   黑夫大笑:“孺子,别吹捧我,吾之信誉,根本不值千金,顶多值三十石粮食,而有了减租、焚券、诛吏,我的信誉,已涨到五十石粮食了……”   他拿起一枚崭新的契券,这是秦朝很普遍的交易、借贷证据。   “百姓欠旧官府的债券一笔勾销,现在,轮到新官府向百姓借粮了,吴臣。”   “诺!”   “让兴按照户曹的簿册,将沙羡县家赀十万钱以上的富人都找来,我要宴请他们,让各家借粮百石,家赀超过二万,不足十万的中家,则每家借粮三十石,本侯亲自盖章,给他们打欠条!”   吴臣一愣,明白了黑夫的意思,但又迟疑道:“但君侯,沙羡人少粮也少,纵然富户、中家皆愿借粮,也不过能凑上万石米,够军民吃三五日啊……”   黑夫摇头:“我当然知道,这只是解燃眉之急,让我军能羸数日之粮,前往他处。”   吴臣大喜:“他处,君侯欲使得士卒去往何处?”   “要去的地方很多,但最重要的,只有一处……”   “那儿有粮,有人,不但有主导江汉形势的地利,还有号召天下云集响应的地位!”   “那是楚国故都,南郡首府!”   黑夫看向了西方,看向了大江的上游:“江陵!” 第0758章 不知几人称王?   与此同时,豫章郡南昌城,郡守殷通也在焦急等待一个人的到来。   他脸有些瘦削,还有很深的眼圈,胡子落了不少,因为过去的月余时间里,殷通就没睡过一个好觉,吃上一顿舒心的饭……   一月底,南征军的监军子婴从南昌匆匆北上,然后便有消息传开,据说武忠侯战死了!   殷通在北地郡做过官,与黑夫算是同僚,还有些旧谊,不免心哀,但随后发生的事,让这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简单!   二月初,从北边有使者来,要求控制并监禁武忠侯的旧部,殷通顿时感到事情有些不妙。   “豫章皆为武忠侯旧部乡党,若我对其不利,彼辈或将反扑。”   于是,殷通明面上谨遵朝廷之命,令郡兵缉捕利咸、惊等,暗地里,却通知利咸等人逃走。   事态纷繁复杂,他想要再观察一下形势,再做抉择。   殷通的等待是对的,三月初,又有小道消息传来:武忠侯复生,夺了武昌营!还四下散播始皇帝已崩,朝中奸臣逆子弑君篡位之事,甚至还让信使给殷通发来了一份《衣带诏》的副本,让他带着豫章郡响应首义。   这下,殷通陷入了两难,一方面,冯毋择的部将带着三千人入驻南昌,准备南下“平叛”,殷通亲信仅余千人,故不敢妄动。   而在南边,亦有一支上万人的南征军抵达庐陵县,领头的是正黑夫麾下战将,三关都尉安圃,那些兵卒多曾目睹黑夫髡发,对武忠侯信任不亚南郡短兵。   豫章本就如同南郡的后院般,官吏多是黑夫乡党旧部,本就对朝廷突然打压自己十分不满,眼看子弟兵打回来了,一路上的县邑皆不战而降,如今安圃的旗帜已近南昌城……   冯毋择派来的别部司马欲坚守城池,待冯将军之援,而殷通却成了热锅上的蚂蚁,这个二五仔眼看形势不妙,立刻将藏匿在城中的前南昌令利咸找来,并屏蔽左右,想要与他商量对策。   “郡君的抉择是对的。”   不多时,利咸已至,他看出了殷通的犹豫,力劝道:“郡君还不知道罢?今武忠侯已夺武昌营,以数万雄兵,纵横江汉,而长沙郡那边,李由也已大败,被陶、萧、韩几位都尉困于临湘!”   “当真?”   殷通大惊,他只听说李由去南方收岭南兵权,不曾想,在长沙就折戟了,难怪近几日长沙方面再无消息传来,恐怕道路都已被“叛军”控制。   利咸道:“始皇帝已崩,岭南江南皆从君侯,大势在武忠侯,不在朝中奸臣逆子。吾闻先即制人,后则为人所制,郡君若开城迎南征军入城,成为率先响应首义的郡官,事成之后,则不失为靖难元勋。”   “若是不从……”   他收起了笑容,冷冷道:“南昌是武忠侯所建,虚实皆知,城内迁民百姓,谁没受过君侯之惠?武忠侯旧部潜藏民间者甚众,城外更有百战之师上万,里应外合,南昌断不可守,若郡君执迷不悟,城破之日,君或有亡身之虞!”   “容我再想想……”   殷通左右踱步,内心久久无法抉择,这时候,外面却爆发了一阵山呼海啸,是安圃在进攻城池,而潜藏里闾的尉惊,也带着一众人等,在城内举事!   “怎就打起来了?”   殷通一怔,说时迟那时快,利咸突然拔下了发髻的木簪,近了数步,将殷通逼到了墙边!   虽年过四旬,鬓角斑白,虽身无寸兵,但看似文弱的利咸,却一如许多年前,在危在旦夕的鲖阳城中一般果决。   他将木簪锐部紧紧顶着殷通的脖颈,和颜悦色地说道:   “还请郡君下令,使郡兵反戈,开城以迎义师!”   ……   三月中旬,豫章守殷通为利咸所迫,下令郡兵打开了南昌西门,使安圃畅通无阻地进入城中,与此同时,城中百姓也响应号召,配合南征军,对官军围追堵截,那三千人大溃,稀里糊涂地做了阶下囚。   随即,在利咸威逼之下,殷通只能将盖有郡守银印的爰书发往各县:   “豫章全郡,皆高举义旗,随武忠侯靖难!”   ……   豫章郡的建立,本就是黑夫旧部们十数年努力的结果,南昌拿下后,有了殷通的命令,其他各县也自然争相响应,不必发兵一城一池的攻略,可以“和平解放”。   于是安圃几乎没有留下兵卒守备,在夺取南昌数日后,立刻与尉惊一同挥师向北。上万人携半月之粮,经浔阳(今九江),沿大江西进,绕过幕阜山脉,进入衡山郡辖区,至下雉县(今湖北阳新县)。   黑夫派人给安圃的任务,便是在解放豫章后,略取衡山郡在江南的几个县,同时控制铁山、铜绿山两座富矿。   眼看上万大军来袭,下雉小县自然只能降服,但从这再往西,一行人却遇上了大量从鄂县逃难而来的民众……   鄂县(今湖北鄂城市)各乡民众扶老携幼,本欲逃往下雉,却遇到前方有一支大军,不由惊愕,被团团围住后,见对方没有加害之意,这才支支吾吾地说明事情原委。   “从西边来了一支贼人,虽穿着秦卒甲胄,却无恶不作,杀人劫财,焚掠里闾,霸占百姓妻女,鄂县全乱了……”   “鄂县有乱兵作祟?”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但在黑夫派来的使者提醒下,很快就反应过来了:   “定是武昌之战时,临阵脱逃的那数千楚籍兵卒!”   ……   半个多月前,黑夫带着短兵亲卫夜袭武昌,收拢南征军士卒,与杨熊交战,但在对阵之前,右翼却整整跑了三四千人,都是将火把一扔,借助黎明前的黑暗掩护,向东遁逃……   之后,黑夫忙于打回老家安陆,解救父老乡亲,而他之后的战略目标是夺取江陵,故留在江南的两万余人放弃了被烧毁的武昌营,西走沙羡、州陵,没功夫去管那群逃兵。   谁料,这群逃兵却在符离人葛婴纠集下,逃到武昌东边百里外的鄂县,祸乱乡里起来。   鄂县本为衡山重镇,仅次于邾城的大城市,防守甚严,但县卒都被调去协助守备武昌营,之后半数为黑夫所俘,半数随杨熊撤往夏口,如今兵力空虚,县令、尉只能放弃各乡,退守县城。   据逃难的鄂县人说,他们南逃时,铁山乡也爆发了叛乱,上千名隶臣杀死铁官,加入了乱兵,正在葛婴带领下,围攻县城……   “铁山丢了?”   尉惊有些骇然,他曾在衡山郡为吏,做过一段时间的冶官,虽然管的是铜绿山,但却知道,铁山、铜绿山,这两个富矿是衡山立郡的基础,更是兵家必争之地!   南征百越期间,消耗的不止是兵卒,还有兵刃,随着朝廷一道指令,铁山、铜绿山再度变成了兵工厂,类流水线作业日夜不休,生产大凶之物,几年下来,那里存有大量兵刃,足够武装数万人……   原本,南征军的官吏已渗入两个矿山,但随着二月份朝廷对武忠侯势力的清除,与黑夫有瓜葛的铁官、铜官或被囚禁,或东奔西逃,朝廷另派官员取代,两座矿山的管理和生产,几乎陷入了停顿。   恰逢乱兵杀至,作为旧楚国时代,被秦军俘虏后,铁山处,上千干了十多年苦力,早就忍无可忍的隶臣竟举事,从了葛婴。   “只希望铜绿山还未叛,我任官期间,对那的二千余刑徒还算不错,若我出面,当能说得彼辈顺从……”   话虽如此,但尉惊心里也没底,只能与安圃商量后,自己随车骑赶路,争取早点抵达。   从下雉到铜绿山,有九十余里距离,尉惊与数百车骑只走了一天。   作为黑夫的弟弟,他小时候虽也舞剑习武,但后来学了律令,又长期在各个金铁工坊为吏,不习惯戎马倥偬的生活,被马颠得腰都快断了。   一路上,却见因贼乱之故,道上行人稀少,偶有所见,亦多是避祸他徙的难民,皆神情惶恐,见大军路过,或神情呆滞地跪伏路边,或远远地拔足逃走,从他们口中得知,铜绿山形势不容乐观。   快马加鞭,等总算抵达矿区,尉惊大腿两侧已磨破,疼痛不已……   但他咬了咬牙,还是继续驰骋,带着人往一片嘈杂的铜绿山矿区赶去!   和预想的差不多,两千余隶臣,的确正处于反叛的边缘,他们一个个都灰头土脸,瘦骨嶙峋,或髡发,或黥面。   但平日不干活时,束缚他们自由的桎梏枷锁,已被打碎,取下。   十数年的奴役生涯,昔日楚军俘虏大多已活活累死,压抑已久的隶臣们,眼看北边四十里外的铁山千余人已得“自由”,也按捺不住了。   如今众人手持矿锄,大锤,气势汹汹,将工坊围得水泄不通,咬牙切齿,而工匠、官吏则躲在里面抵御,这里火药味十足,一场叛乱眼看就要爆发!   “二三子!”   尉惊一骑当先,带着六七百车骑,驰入双方中间,阻止了冲突。   他高举着手,大呼道:“二三子勿慌,我乃武忠侯之弟,君侯已举义旗,拨乱反正,大赦罪人,铜绿山之隶臣刑徒,从今日起,皆得恢复自由!”   ……   等安圃抵达铜绿山时,发现这里的隶臣们都乖乖蹲在地上吃着饭,不吵不闹。   而除了一名刚上任不久,因苛待刑徒,遭人愤恨的铁官被尉惊处死以泄刑徒之愤外,其余官吏工匠,无一人死伤,尉惊正带人清点矿场武库。   安圃松了口气,对尉惊拱手道:“不愧是武忠侯之弟,有勇有谋,让一场大乱消弭于无形啊。”   “不过是狐假虎威,借兄长之名耳,哪能及他皮毛?若无车骑助威,恐怕我第一个就要被刑徒打杀。”尉惊摆了摆手,又叹道。   “而且真正的大乱,恐怕已经开始了……”   说着,尉惊拉过来一个小铁匠,却是两年多前,在铁山与黑夫有一面之缘,还被授权为军官们打造佩剑的邯郸人郭绍……   “将你知道的事,与安都尉再说一遍吧。”   郭绍是从铁山暴乱里逃生的,他倒还算冷静,没有急着南奔,而是带着一群工匠,溜到铁山乡,赶在乱兵占领那里前,把亲眷都带了过来。   他对安圃作揖道:“上吏,吾等从铁山乡过来时,只听闻,葛婴已夺取鄂县,尽杀秦吏,将令、尉、丞五马分尸,又屠城中客民……”   作为外迁客民之一,郭绍愤怒地吐了口唾沫:   “葛婴还在城中找了一个据说是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 第0759章 声东击西   “鄂君一家不是被吾等赶到豫章,又在番阳死绝了么?怎么又冒出一个后人来。”   得知葛婴立鄂君后人为“楚王”后,安圃颇为愕然,这是之前从未想到的。   尉惊在衡山郡当过官,知道些本地故旧,倒觉得不足为奇:“鄂君一族在本地延续数百年,其子孙,何止数百上千?随便一个放羊娃,说不定,亦是鄂君后人呢。”   据说第一代鄂君名为子晳,乃楚王母弟,官为令尹,爵为执珪,封于鄂地,家族繁衍不息,曾经是楚国最富庶的封君。   百年前的楚怀王时代,子晳的第九代子孙,鄂君启亦拥有巨大的车舟队伍,垄断着江南的货殖贸易,其手下商贾足迹甚至抵达岭南。   但随着楚国灭亡,鄂君家族几百年的统治也灰飞烟灭了。   十多年前,楼船将军屠某击溃了末代鄂君的船队,李由部乘机渡江击鄂,率长黑夫为先登。   黑夫便带着安圃、惊等一众乡党兄弟,抢了鄂君的府库,夺了不少铜礼器,那成了他们在豫章发家致富的启动资金。   末代鄂君本人出奔豫章,被黑夫追得抱头鼠窜,最后死在番阳,他的后人也流散各地,鄂地也有不少遗留,所以冒出来一个“后人”也不奇怪。   “倒是那葛婴,先前不过南征军一屯长百将,竟也知道,不能举无名之师,既据鄂地,便找来鄂君子孙,更拥戴其为‘楚王’,此子之志不小啊。”   一边说着,尉惊回过头,担忧地看了一眼长长的队伍,这些南征军士卒,也多为楚籍之人啊……   他们可还记得那句在楚地流传甚广的话:“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对秦朝统治最不认同的,就是楚人了,毕竟秦灭五国皆十分轻易,唯独灭楚,是差点被翻盘的。楚社稷虽灭,但贵族、轻侠、遗民对昔日荣光念念不忘,百姓也因为苦于秦田租劳役过重,很容易被煽动。   如今葛婴以“楚王”为号召,军中是否有人动摇?   但安圃得知尉惊的担忧后,却哈哈大笑,让人找来几个军头百夫长,问了他们这个问题。   几个军吏对所谓的“楚王”根本不屑一顾:   “别说是假楚王,就算是真的又如何?不管楚、秦,日子还不是一样难过!武忠侯为帅后,才对士卒稍好些,如今更愿带吾等北上归乡。”   “故吾等不管什么秦帝楚王,只认南征军,只认武忠侯!”   ……   眼看军心并未因乱兵举起的“楚王”大旗而有丝毫动摇,尉惊内心稍安,这时候,一行人也抵达了隶臣暴乱之后的铁山……   这里的工坊已在官兵与隶臣的交战中被摧毁,高大的炉灶被推倒,堆积的炭场柴堆燃起大火,数十里外都能看到浓烟。   “真是造孽啊。”   尉惊一阵心疼,如此破坏,铁山要恢复锻兵,恐怕得好几个月才行。   而储存铁兵的武库,果然被搬得空空如也,乱兵隶臣抢走了大部分武器。   尉惊忧虑道:“若彼辈都装备了铁兵,进攻鄂城,恐怕将是一场恶战。”   安圃却信心满满:“乌合之众而已,遇上整编训练已久的三关将士,定将土崩瓦解!”   再往北,便抵达了铁山乡邑,却见这里都是空空无人,居民都逃去下雉了,没来得及逃走的,要么被迫从逆,不从者多遭杀戮。   常能见到路旁院墙、里闾边上躺满尸体,其中有不少是衣不遮体的妇女,甚至还有十多岁的女童,都是被乱兵侮辱泄欲,死相凄惨,一群黑鸦正在尸体上啄食,三关大军靠近时,它们才呱呱叫着振翅飞走……   尉惊心软,建议道:“都是母生父养,与南郡隔着条江,一衣带水,言语相通,都算乡党。不如留下点人,将她们埋了罢,不然再过不久,鄂地就要闹疫病了。”   安圃同意了,又叹息道:“这场景,似曾相识啊。”   他想起,十多年前,灭楚之战,当时楚国朝廷已被摧毁,秦的官吏尚未入驻,广袤的楚地也曾陷入无政府状态,盗匪恶徒横行。   接下来路过的几个乡,亦是空空荡荡,基本不见有人出入,偶然遇到一两个人,一瞧见大军过境,也都像见了鬼似的,忙不迭地奔逃进了山林。   只不知他们是逃过一劫的平民,还是脱离了大部队,流窜的乱兵。   越靠近鄂县县城,地方被破坏得就越严重,尉惊在衡山郡做官时,常在这条路上往返,当时鄂地被鄂君经营数百年,是江南难得的富庶地,人烟茂集,路上尽是行人。   当地人富裕优辍,常唱着“今夕何夕兮搴洲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的古老歌谣,安乐度日,没想到乱兵一过,竟变成这个样子!   他不由唏嘘,同是南征军,有军法约束的还算秩序井然,但失去控制之后,人性中的恶,就被放大了无数倍。   “葛婴等乱徒匪盗,统统都该死!定要除去这群南征军中的败类!”   如此想着,安圃和尉惊令大军加速前行,前锋连续歼灭了在野外劫掠搜粮的几股乱兵,但就在他们向县城赶路时,一支数十人的斥候,却拦在了前方!   双方都警惕地看着对方,稍后,数骑纵马过来表明身份,大呼道:   “可是从豫章北来的南征军?”   安圃的斥候也上前接洽:“正是三关安都尉,已复南昌,奉君侯之命至此!”   那骑从被引到近处后,验明符传后,下马作揖道:   “安都尉,东门都尉奉君侯之命,东进略地,数日前闻乱兵寇鄂县,遂挥师攻之,眼下正在进攻县邑,请安都尉助阵!”   ……   鄂城屹立在江边,此城比安陆县城稍大,有五门,各以所向为名,十多年前,安圃、惊曾随黑夫攻克过此城。   等安圃和尉惊带着大军靠近东边的铁山门时,才发现自己还是晚了一步。   城墙上绽开了朵朵血花,是两次攻城留下的痕迹。   城内外上满是尸体,五门皆已大开,写有“武忠”的旗帜在城楼上,一支军队正在收拾战场,给还没死的乱兵补刀,并收走他们从铁山抢走的兵刃。   东门豹正盘腿坐在路边,手持一个碗喝酒,见安圃、尉惊过来,不由大笑道:“安圃、惊,汝等是爬来的么,怎来得如此之慢?乃公都已打完半晌,喝完一斗酒了!”   安圃、尉惊面面相觑,一时间有些尴尬。   他们听说,东门豹就带了五千人,乱兵在裹挟部分鄂县民众后,也差不多是这个数,更夺取了许多铁兵,占据城邑,以逸待劳。   本该是势均力敌的局面,谁能料到,东门暴虎不讲道理,只花了短短一个时辰,便已破军陷城,歼灭乱兵!   究竟是乱兵太不经打,还是东门豹太过勇猛?   他们只能朝东门豹行礼,唯唯应诺,这厮不愧是武忠侯麾下首席战将,不服不行。   尉惊对东门豹亦是以兄长事之,聊了几句后问道:“东门都尉,葛婴与那‘楚王’呢?”   “贼子葛婴太滑头,抢在乃公进攻前,便带着一千人坐竹筏渡江跑了。”   东门豹又饮了口酒,却并未因葛婴脱逃郁郁不乐,而是得意地指着城楼处道:“至于‘楚王襄强’?在那呢!”   安圃和尉惊过去一瞧,这才知道,继位仅三天的“楚王”襄强,在投降之后,又被东门豹枭首,此刻正连尸带头,一起吊在城楼之上,随着风来回晃荡……   像一条死狗。   这乱世里,第一个草头王,卒!   ……   “按照君侯在沙羡定的规矩,鄂县被破坏得太严重,不但要减租,更要直接免租三年,并焚毁欠官府的债券,让逃走的百姓能回来耕作,勿要让此地流民贼寇越来越多。”   与东门豹同行的军法官叫“怒”,他是黑夫在安陆县的老相识,也在南征军中做了两年军正丞,地位与去疾相当。   怒一如其名,额上两条粗眉毛,为人严肃,是少数能勒住东门豹这匹野马的人,此刻正一板一眼地为鄂县制定恢复计划。   “至于择一恶吏诛之?看来是不必了……”   因为鄂县的令、尉、丞,已被葛婴五马分尸,三人在乱兵临城时,为保护民众而战斗到最后一刻,怒也是秦吏,物伤其类,敬其忠于职守,让人好生安葬了。   严惩乱兵,治民和恢复秩序的事交给怒来办,东门豹则只关心黑夫交给他的军务:   “君侯在沙羡、州陵向富户、中家借粮,只能让七八万军民多挨半个月,总是聚集一处不是长法,于是吾等奉君侯之命,率军五千东来,本欲分兵就食,但这鄂县被乱兵闹了一遭,恐怕是无粮可取了……”   他已饮酒两斗,倒是还没喝醉,问安圃和尉惊道:“豫章那边的粮食,能运过来吃吃么?”   尉惊摇头道:“从南昌到鄂城,走陆路的话,六百里馈粮,不易。”   “下雉、浔阳的存粮倒是近些,只是数量不多,再借向富户中家借点,运过来,可使吾等万五千人,维持一月。”   “一个月够了,一个月时间,足够我打到对岸去!”   东门豹站起身,叉着腰,看着鄂城以北的涛涛大江,对面有一座城邑,在江雾中若隐若现。   当年,他们正是随黑夫从邾至鄂。   如今,却站在鄂地,北窥邾城。   东门豹舔了舔嘴唇:“对岸可是衡山郡首府,肯定有许多粮食。君侯的命令,本就是让我与汝等合军,再打着武忠旗号,大张旗鼓,做出跨江进攻邾城之势!”   邾城并不空虚,起码有五千守卒,听说是从九江郡、东海郡那边调过来的。   但在鄂县遭到乱兵所劫时,衡山郡守、尉隔江看着百姓恸哭,无数人死在屠刀下,却无动于衷,没有派一个兵过来平乱,最后还是东门豹收拾了局面。   安圃思索道:“驻扎在夏口、西陵的冯毋择拥兵三万有余,定不会坐视不理。”   “乱兵肆虐鄂县,屠戮秦吏百姓时,他去哪了?不就没理么!”   东门豹对一直被己方牵着鼻子走的冯毋择十分看不起,那老家伙大概以为这是黑夫的调兵之计,所以按兵不动吧。   阿豹拍案道:“他若不理,吾等就直接取了邾城,占住不走了!他若是理,就要挥师东进,吾等将冯毋择拖在衡山郡,隔江对峙。那样的话,西边,就空出来了!”   尉惊反应过来了:“我兄长在何处?”   东门豹大笑:“君侯说了,此乃声东而击西之计,吾等在东,你说他会在哪?”   ……   此时此刻,黑夫已带着两万五千人,搭船渡过大江,至州陵县(湖北赤壁市对岸)。   州陵县位于云、梦两泽和大江之间,早在十多天前,就已被南征军控制。   看着大江涛涛东去,对岸岩壁映照在夕阳下,黑夫不由感慨,心中有一句词就要脱口而出:   “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垒西边……”   但他立刻捂住了嘴,左右看着这两岸葭苇弥望,百里荒芜,顿时乐了。   “说起来,我才是第一个来此创造历史的,风流人物啊!”   “此词不该由我来说,而应让千百年后之人,至此凭吊怀古时,用来夸我!” 第0760章 不许笑   三月下旬时,黑夫还真履行承诺,给了冯敬一条小舟,放他回江北去了。   冯敬和两名亲兵划了半天船,方至夏口,才上岸,就被一支秦军斥候所缚,送到夏口秦军大营处,见他老爹冯毋择。   “事情就是这样,我离开时,黑夫使安陆之民南下,前往百里外的沙阳乡(湖北嘉鱼),以就州陵之粮,儿乘船时,还看到一支兵卒,打着其旗号,往东而去……”   但冯敬才说完自己所见所闻,冯毋择就冷冷道:“军律有言,自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都尉冯敬,奉命守安陆而降,全军半数覆灭,更被黑贼所俘,仅以身还,是为国贼……”   他指着爱子,咬牙道:“老夫为将军,不可弃军自戮,只能将己罪报予咸阳,待新将抵达,方能伏罪,今日且先将这国贼拖出去,斩了!”   “冯将军,不可啊!”   一时间,幕府之下,满帐将吏皆下拜为冯敬求情。   “将军,是黑贼狡诈,与奸民一起,里应外合取了安陆,换成吾等,那一仗也必败无疑。”   “是啊,还请将军绕了冯都尉!”   冯毋择却阴着脸,对诸吏的求情无动于衷。   十余天前,他率军追击叛军贼民至安陆,救出了四千名被剥得赤条条的兵卒,没想到的是,这些人才入军中,惶恐之余,就散播起黑夫告诉他们的“始皇帝已崩,奸臣逆子弑君篡位”的消息,顿时引发了慌乱。   对秦人而言,得知始皇帝崩逝,仿佛是天都塌了,士气大跌。   冯毋择只能令军法官斩杀散播“谣言”者百余人。   “勿要听乱臣贼子之言!”   “陛下尚在!已归关中,将调拨大军南下平叛!”   这是冯毋择已知的,唯一能让三军维持战斗力的说辞,秦卒像是太阳落了后,在黑暗里的迷茫的孩子,他们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这件事。   但接着,冯毋择又隔着夏水被黑夫一叫唤,搞得好像是他故意放黑夫和安陆人离开似的,连监军也投来了怀疑的目光。   如今黑夫“信守承诺”将不成器的儿子放归,这下更说不清了,若不杀冯敬,非但三军狐疑,人心大乱,连咸阳方面,也会怀疑起冯毋择来!   冯敬知道父亲的难处,下拜稽首,泪流满面道:   “若能以孩儿头颅,换得三军士气复振,换来父亲清白,儿愿赴死!”   说着,他便毅然起身,随军正出了营帐。   求饶之声更大了,连外面的兵卒也纷纷高呼。   冯毋择枯坐许久,在军法官再度入帐请示,到底杀不杀时,终于还是叹了口气。   “也罢,也罢。”   “且让他多活几日,将冯敬拷上桎梏,送回咸阳,请陛下及御史大夫论其罪罢!”   冯毋择虽忠于职守,但最终还是“父亲”的身份占了上风,不忍心做出以父杀子的事来。   草草处理完儿子后,冯毋择召集众都尉进行军议。   三月上旬,大军在安陆扑了个空后,冯毋择遂移师夏口,今已驻十余日矣。   夏口是十多年前,为了让南郡与豫章通航而建的。此邑在荆江之北,依山傍江,开势明远,冯墉籍阻,高观枕流,正对沔口,实为津要,是江汉的枢纽要害,在武昌营设立下更为重要。   之所以久久顿兵此处,是为了与上游数十里外的黑夫对峙,监视其一举一动。   但冯毋择不得不承认,安陆之战后,这场战争的主动权,已完全掌握在黑夫手中。   夏口舟师在武昌之战里遭到重创,无法一次性运载数万人渡江。冯毋择因为担心会遭到半渡而击,故不敢去江南主动进攻,只能盯着黑夫举止,打后手。   就在这时间的飞逝中,南方的坏消息,接踵而至。   首先是长沙郡彻底失去联络,李由生死未卜。   接着是九江郡方面来报,说发现豫章郡北部几个县已投靠了叛军,想来南昌也丢了,豫章全郡已失。   接着是衡山郡来报,说邾城对岸的鄂县有武昌营乱兵作祟,已占领县城,更有贼人称“楚王”……   “是黑夫所为。”杨熊一口咬定。   杨熊认为,冯将军可不能白白背黑锅,遂有样学样,在军中宣扬起黑夫的“罪行”来。   “乱臣贼子黑夫,先诅咒陛下崩逝,妄言有遗诏,还要靖难诛奸?不过是幌子,他唆使武昌营之兵横行鄂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更拥立‘楚王’,不是造反作乱,还是什么?”   说归说,但因为冯毋择疑心鄂城之乱是黑夫的诱敌之计,没有派一兵一卒去救鄂县之患。   不过,眼下形势又变了,昨天刚送来的消息表明,那些占据鄂地的乱兵,跟黑夫还真不是一伙的。反倒是一支打着“武忠侯”旗号的军队从沙羡出发,击败乱兵,并杀死了“楚王”。   冯毋择老脸有些发红,杨熊则浑然无事,禀报道:   “如今,彼辈与豫章叛军合流,聚集在鄂地,衡山郡守说,营地连绵数里,恐有三万之众,正在伐木作筏,欲渡江东击,还派人以流水传简书,招降邾城……”   “这便是眼下的形势。”   冯毋择扫视众都尉:“二三子以为,大军当如何调度?”   “当救邾城!”   衡山郡尉立刻说道:“先前杨熊烧了武昌营数十万石粮秣,使得江南缺粮,黑贼有军民近十万,人吃马嚼,所费甚多。邾城是衡山郡首府,存有不少粮秣,为解军乏,黑贼欲就近夺取邾城,决不能使之得逞!”   杨熊也出列道:“不止如此,邾城境通接淮南,襟带江汉,临深负险,屹为雄镇。于九江郡而言,亦有唇齿之卫矣。然隔在江北,内无所倚,若制驭失宜,使贼入其郊,则恣荼毒焉,黑贼以此为渡口,可长驱直入,向东寇乱九江郡!”   众吏都倾向于去救邾城,但冯毋择却默然良久,目光只在地图上,荆江东、西之端看来看去……   东端是邾城,西端,是南郡首府江陵!   军情如火,瞬息之间,必须做出判断!   最后,他才开口道:“黑贼亦为当世名将,善用兵,夺武昌,击安陆,喜欢出其所不趋,趋其所不意。”   “兵法有云,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   老而弥坚的武信侯抬起头,冷笑道:“老夫被他骗了两次,但不会有第三次!汝等以为,黑夫想打的,真是邾城?”   ……   三月下旬,黑夫已安排安陆那一万民兵带着老弱妇孺南徙沙阳堡,以避夏口冯毋择军突袭,又使季婴带着五千人北上云泽,执行另一项特殊任务。   而他自己,则带着改编后最为壮勇的两万五千人,离开了州陵县,来到了县西,一处叫“乌林”的偏僻小乡。   大军来到乡邑后,投降黑夫的当地县尉禀报道:“武忠侯,乌林以西,自是复无人居,但见云梦之间葭苇弥望,当地人谓之百里荒。自此陂泽深阻,常有虎狼犀兕出没……”   黑夫颔首,数百年后,一个叫曹操的人在此屯兵,并横槊赋诗,不可一世。   但赤壁之战后,曹某人却又从乌林狼狈西逃,逃亡的终点正是江陵,而连接江陵和乌林两地,只有渔夫、猎人、野兽才知晓泽中小道,断断续续,长约两百里,被称之为……   “华容道!”   向导向西指道:“从此道可至华容县也,再往西渡过阳水,便能抵达郢县、江陵。”   曹操要逃回江陵,走华容道是最捷径的路线。   而对想要声东击西,夺取江陵的黑夫而言,这也是唯一可行的道路!   行千里而不劳者,行于无人之地也,黑夫就喜欢从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对中心城市发动突击!   但在率军踏上这条泥泞荒芜的小道前,黑夫却对将士们三令五申,下达了一道让人匪夷所思的军令:   “不许大笑!” 第0761章 老当益壮   黑夫带着主力沿华容小道朝江陵挺近之际,季婴、共尉二人,也奉命带着五千人,由州陵县北上。   这支部队成分复杂,基本由南郡人组成,但却来自不同的县:竟陵、云杜、新市、当阳、编县、鄀县、鄢县……   脚下是南郡人习惯在湖泽间行走时穿的草鞋,头顶戴着遮蔽晚春烈日的斗笠,每个人背着数日之粮,脸上洋溢的笑,不似打仗,更像回家。   黑夫给众人的命令,还真是回家……   除了招徕避秦政而逃入山林沼泽的百姓外,这五千人将回到各自的家乡,作为宣传队、播种机,散播始皇帝已崩,武忠侯北上靖难的消息。同时利用乡党情谊,拉起一支队伍来,对当地县、乡发动进攻……   说白了,季婴、共尉二人的任务,就是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方去,建立敌后根据地,牵制冯毋择主力,好让黑夫“声东击西”,占领江陵的战略成功。   “纵然冯毋择不去救邾城,一旦南郡处处皆是烽烟,彼辈也将四面救火,疲于奔命!”   甚至于,连江陵的南郡郡兵都会被各县的告急钓出来,让黑夫能轻易夺取。   黑夫还不忘传授二人十六字真言:“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季婴和共尉出发后,约定好,汉水以东数县,季婴去发动,汉西诸县,则由共尉去渗透。   但当共尉与季婴分道,带着两千人抵达竟陵县(湖北省潜江县),准备在这里大干一场时,却发现他们面对的,可不止是本地县卒……   三月底,竟陵县汉水渡口边的芦苇从中,共尉跟着探查前方虚实的斥候摸到边缘,拨开芦叶,却发现,这里已不复昔日宁静,空旷的原野,已被无边无沿的军队占据。   展目远望,只见汉水两岸车骑旌旗遍布,矛戟如林,行军队伍足有数里之长,前为骑士,后为步卒,远望之下,烟尘弥漫,军容甚盛。   人嘶马鸣之下,鸥鹭被惊得漫天乱飞,而共尉,也盯着那刚渡过汉水的“武信”大旗,惊觉大事不妙!   “是武信侯冯毋择的大军!”   ……   在离开竟陵县十余里后,冯毋择被告知,有一支两千余人的叛军,眼瞅着大军远去,便突然从云梦泽杀出,袭击了渡口亭驿,烧毁码头,使得后续数千人押送的辎重不得济汉。   而这时候,前两天他们经过的云杜、新市两县,也派人赶上大部队,报急道:   “将军,有数千叛军分为数队,从泽中杀出,袭击乡邑,鼓动县民反叛。”   “后军助县尉击之,彼辈便又遁入大泽,不见踪迹。”   “待后军再度上路,那些叛军便又出现,不断滋扰两县,若不救援,恐云杜、新市有失……”   真是处处起火,手下都面露忧虑,想要回师救援,但冯毋择却不忧反喜,乃于马上仰面,哈哈大笑不止。   都尉们面面相觑:“将军何故大笑?”   冯毋择道:“我不笑别人,却笑那黑夫,他固然善于用兵,避实击虚用得极其娴熟。但这次,掩藏的狐狸尾巴,还是露出了一角,其兵势所向,果然是冲着江陵而去!”   都尉们本来就对冯毋择一意孤行,不救危在旦夕的邾城,却率全军向江陵行军的举措有些怀疑,此刻更加诧异:   “何以见得?”   冯毋择道:“若我所料不差,黑夫肯定授意袭击竟陵、云杜、新市三县的叛军,效仿吴孙子疲楚误楚之计,我出则归,我归则出,想要让我军四处救火,疲于奔命!”   三百年前,孙武助吴王阖闾伐楚,他认为楚强而吴弱,不能直接决战。于是便将吴军分为三支,轮番出击,骚扰楚军。   这样,楚王每次接到告急文书,必派军前往救援,申、息之师刚击退一支吴军归来,还未来得及休息,边境又有告急,只能奉命出兵平定另一处骚扰。   一年之中,楚军往返奔波,竟达七次之多,被弄得筋疲力尽。   狼来多了,也就麻痹大意了,于是孙武才带着吴军溯淮水而上,直接抵达楚国腹地发起总攻,遂势如破竹,五战入郢!   “今黑夫用此故计,定是想要让我军四处平乱,而错失了驰援江陵的时机,他此时定已沿江走小道,准备袭击江陵了。”   冯毋择的目光看向了西方,长舒了一口气。   “赌对了!”   屯兵夏口,得知邾城求援时,冯毋择便知道,自己必须做出抉择。   “此乃声东击西之计,顾东则失西,顾西则失东,东西必有一失……”   关键在于,黑夫在哪,他的主力在哪!   冯毋择的目光,最终定格在西边。   “夫江陵者,楚之旧都也,北有鄢汉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云梦之饶,易守难攻,可一旦夺取,黑夫便能获取大量人口和粮食,还能因势利便,号令西楚、南楚。”   “故江汉之形胜,莫过于江陵也。”   而更进一步,西进则可威胁巴蜀,东则越冥厄以迫陈、蔡,北上取鄢,可威胁南阳,乃至于破武关,入关中。   “邾城固然关键,但江陵,更重要!”   所以冯毋择料定,若自己是黑夫,定会亲帅主力,优先夺取江陵。   既然得知黑夫主力所在,事情就好办了。   “只要能灭尽叛军主力,擒杀黑夫,这场席卷南方的叛乱,便将土崩瓦解!”   于是冯毋择下令道:   “告诉后军,带着辎重进入竟陵,紧闭城门,不用理会叛军滋扰,云杜、新市亦然。大军只带数日之粮,随我直趋江陵!那儿的米粮,够我军吃五年!”   声音洪亮,仿佛在告诉所有人……   将军老矣?   将军未老!   言罢,冯毋择狠狠打了一下马鞭,让大军加速前行,并咬牙暗道:   “黑夫啊黑夫。”   “你这辜负陛下信任的乱臣。”   “天诛的祸国之贼,荧惑妖星。”   “老夫终于,逮到你了!”   ……   冯毋择走的是康庄大道,可日行五十里,而黑夫走的则是华容小道,日行二十里是常态。   华容道极为偏僻,空气黏热潮湿,加上地窄路险,坎坷难行,夜里连扎营都是难题。   行军时,长年浸泡在腐沼之中的浓密树丛,从道路两旁朝将士们步步进逼,密林里有虎视眈眈的虎狼,水中有半浮半沉的鳄鱼,看起来活像长了眼睛和牙齿的黑木头。   经常会出现人马陷入泥泞之中,不得脱身,黑夫只能令兵士砍芦苇、蒿草填路,这才勉强渡过。   艰苦程度不亚于红军过草地,在差点被一个泥潭淹死后,五百主有、汝阴人邓宗不由抱怨道:   “君侯干嘛不走水路呢,虽然敌军在夏口也有船,但要论逆流而行,还是灵渠舟师那些明轮船快吧?”   安陆人垣雍瞪了邓宗一眼:   “你当江陵没有舟师么?勿要质疑君侯的决策!”   事关机密,二人都不知道原委,后面的吴臣却明白。   “灵渠舟师几度折返云梦,早已破损不堪,且只能载数千人,恐怕无法强攻江陵。不过,君侯是留着它们,却是想要让给另一批人坐船走水路……”   总之,足足行了八九日,他们才踏上干燥的陆地,进入华容县境,三军已成一群泥人了。   黑夫回望落在身后的云梦泽,忽然问吴臣道:“吴臣,算起来,从起兵到现在,吾等已几次往返云梦了?”   吴臣掰着指头道:“二月中旬,君侯带着三千短兵出云梦,突袭武昌,是为一次。”   “二月下旬,君侯带着五千人北渡云梦,打回安陆,解救乡亲,是为两次。”   “三月初,携民南渡至沙羡,是为三次。”   “眼下经云、梦之间的华容小道暗袭江陵,是为四次……”   “真是巧了,居然是四次?”   黑夫心中一乐,顿时忘了自己下达的“不许大笑”的军令,哈哈笑道:“此战若胜,四渡云梦,这或将成为,后世津津乐道的战史奇迹!”   ……   虽然疲敝,但华容乃小县,取之易如反掌,不多时,华容县令、尉西逃,县丞投降,三军入城,打开仓禀大吃一顿,休憩整顿一日,等士气精力恢复了,这才挥师西行。   至此,黑夫一行已有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两万余人,气势汹汹,夺江陵虚城,敌数千守卒,当是易如反掌。   但才到郢县以东三十里,黑夫的斥候却回报,说一支大军也刚刚抵达郢县,如今正在郢县以东安营扎寨,列阵以待。   “人数与我军相当,旗号是武信侯,冯毋择!”   黑夫笑不出来了,此时此刻,颇有种想要去屋里找小娘子偷情,裤子都脱了,却发现人家老公阴着脸站在门口的尴尬。   但黑夫毕竟脸皮厚,眼看奇袭不成,便摇着头叹了口气:   “武信侯真是老当益壮啊!”   “老人家不但头脑灵光,腿脚也不错,竟能提前赶到这来等我……作为后生晚辈,真是失礼了。”   他严肃了下来,回头看了看自己的旗帜:“武忠”。   “看来,大秦的武忠侯与武信侯,注定要有一场决战!”   “列阵,向郢县进军!”   黑夫登上了战车,回望一路相随的大军,斗志昂扬:“既然冯将军宁移白首之心,那黑夫,也当不坠青云之志!” 第0762章 忠信   四月初一清晨,经过一天行军,南征军已抵达江陵以东十里处的津乡,占据空无一人的乡邑以安营(今荆州市沙市区),与驻扎郢县城外的冯毋择军隔着七八里,遥遥对峙。   数十年前,秦国控制江汉后,便原先的楚国郢都一分为二,东北面的楚王宫纪南城为郢县,西南边的居民市肆区称江陵县,郡守、郡丞驻江陵,而南郡郡尉则驻扎在城池更高,易守难攻的郢县。   这么比喻吧,如果说江陵是齿,郢县就是唇,唇亡则齿寒。   双方都是赶了十来天路,从远方至此,士卒皆疲,未敢贸然接战,两边的指挥官都清楚,此役便是决战,所以都很谨慎,只派斥候骑从不断试探交锋。   决战在即,黑夫却像个老农般,背着手在津乡邑外的田地里走动,唉声叹气。   “大军过处,必生荆棘,这片膏腴之地,恐怕要变成尸横遍野的鬼蜮了。”   他仍记得十多年前,来江陵做官时见到的情形:夏道往南,涂道上的行人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商贩、服役服徭的戍卒、蓬头垢面的刑徒、脚步匆匆的小吏,络绎不绝,有时甚至要避让到道左才能通行。   这一带亦是云梦、大江之畔,气候已经回暖,路边的稻田一望无边,远处里闾耸立,近处数百上千的农人、隶臣散布田间,正在赶着耕牛犁田……   然而现在,眼看自己的家园要打仗,郢县和津乡的百姓都跑了,或去江陵,或入云梦,地里才刚刚冒头的粟苗,也多被践踏,倒伏殆尽。   黑夫不可能下令,让军队不踩青苗,两万余人无边无际,他们需要摆开足够宽阔的阵型,才能与敌人一决胜负。   对面的冯毋择军,也一样,多数人也站在水田里。   如今地里重新长出的,是胄明甲亮的军队,如萝卜般排列整齐,是他们手中的铜铁庄稼,已锋芒毕露,在日光下耀耀生辉,只等待鲜血的养料来浇灌!   看了一圈,观察完战场地势后,黑夫再度向吴臣确认:   “今日是四月一没错罢?”   “是四月初一。”吴臣看了一眼自己记在历表上的标记,肯定地颔首。   “这便好……”   黑夫颔首,看着战场南边十多外的滚滚长江,若有所思。   时间还早,陆地则已被艳阳普照,大江和云梦泽,却依然笼罩在浓雾之中。   黑夫又等了一会后,数骑从江雾中奔出,来到车前,向他禀报一番……   “差不多了。”   黑夫这才松了口气,重新回到战车上,指点道:“派几个人,去两军之间叫阵!”   数十骑从黑夫军阵中呼啸而出,至双方斥候几度交锋后,默认的分界线处,皆手持铜铸的简易喇叭,大声喊叫起来:   “朝中有奸臣逆子,劫始皇帝,逐贤公子,屠忠臣义士,祸乱朝纲,以至于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九州租税沉重,徭役繁多,苍生饱受倒悬之苦。”   “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陛下遭逆子胡亥、奸臣李斯、赵高所弑前,使太医令夏无且藏衣带密诏,遗武忠侯,使其起兵靖难。”   “今武忠侯欲复江陵,号令江汉,北上讨奸。身为始皇帝之臣,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冯氏三代忠烈,理当匡扶社稷,何期反助逆贼,同谋篡位?还望武信侯迷途知返,勿要受奸佞所欺,酿成大错。你我武信武忠,共举大义!”   ……   “这乱臣贼子,还敢自称‘忠’?”   遥遥听着对面的叫阵,冯毋择气得不行。   他知道,黑夫这是想要坐实“始皇帝已崩”这件事,以乱己方军心。   真是拙劣的计策!   但效仿还是有的,本来不少关中人就觉得,扶苏忽然出奔,蒙恬下狱,朝廷又派兵对南征军进行镇压,武忠侯先是死了又复活作乱……   数月以来,发生的事如云里雾里,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普通士兵亦有些惶恐不知所措。   但在严酷的秦军律法压制下,众人只能咬着牙坚守岗位,他们毕竟是关中卫尉、中尉两军抽调的精锐,纵然心中有疑,稳住阵脚是没问题的,一切等打完仗再说。   而冯毋择气完后,反过来一想,黑夫之所以行这攻心伎俩,无非是因为,他处于弱势……   眼下,黑夫麾下约有战车六七百,骑千余,卒两万五千。   而冯毋择这边,则是车千乘,骑两千余,卒两万,光看数量,双方相差无几。   没办法,百里而趣利者蹶上将,五十里而趣利者军半至,原本从安陆出发时,冯毋择还有三万徒卒,却陆续在沿途各县落下了一万,正好与黑夫派去袭击县乡的数千人周旋。   就纸面战斗力而言,冯毋择依然占优,黑夫那边,除了数千短兵是精锐外,其余要么是武昌营种了两年田的老卒,要么是安陆青壮充当的新兵。   这时候,在军中待罪统兵的杨熊来建议:“将军,彼欲乱我军心,我亦可乱彼军心!”   于是,冯毋择也有样学样,让人去叫战。   “贼子黑夫,妄居武忠之名,实大奸之徒。”   “伪死欺君,以骗天下人,暗怀叵测之心。”   “随之谋逆,必族三族,若临阵反正,斩其狗头,可得千金之赏!”   但他们的斥候可没铜皮喇叭,靠的稍微近了点,还没喊几句,就被对方的伏弩射死了,只有马儿跑了回来。   黑夫那边却派人过来抱歉,说是手下军队“手误”,但又义正言辞地宣战道:   “既然武信侯一意孤行,你我便只能会猎于此,明日午时一刻,使两军戏于阵前,何如?”   “明日会战?”   接到这正式的战书后,冯毋择立刻做出了判断:“黑夫在故意拖延!”   诸都尉不解:“我军虽弃辎重,但今背靠郢县、江陵,有城中之援,更有吃不尽的粮食,而彼辈最多有数日之粮,一旦食尽,就只能退回华容县去,他想拖下去,究竟是为了什么?莫非是见势不妙,想跑?”   冯毋择摇头:“两军靠得太近,他跑不掉,或是在等形势异变。”   都尉们疑惑:“变数何在?”   就在此时,却有斥候来报:“将军,有一支两三千人的叛军,出现在夏道以北十余里处!正是先前袭扰竟陵,阻我后军辎重者!”   冯毋择露出了笑:“原来如此,黑夫是寄希望于那些深入南郡各县的叛军来援啊……”   话虽如此,但冯毋择内心,依然有一丝不安。   长沙郡,依然没有任何消息!   但为将者不可犹豫,他当机立断:“使江陵、郢县守卒调三千人出来,在阳水北岸列阵,以护卫我侧翼,以防叛军援兵渡水而击!”   接着,冯毋择令人挥动自己的大旗,旗尖直指东面!   “不必等到明日午时,现在就列阵前行,与贼子决战!”   冯毋择认为,自己完全破了黑夫的声东击西伎俩。   夏口舟师已被派去救邾城之难,不指望能打赢黑夫那万余偏师,但好歹能阻断水路,拖延一段时日。   只要这边消灭了黑夫主力,甚至擒杀他本人,再东进南下横扫江南,这场大叛乱,便能逐渐平息……   随着冯毋择一声令下,前阵万余人列成了一个方阵,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   他们列成阵势,随着战鼓之声,缓缓向东前行,车骑辚辚,徒卒甲衣哗啦作响,武信侯麾下的将士们踏平阡陌沟壑,踩着田亩粟地,离结阵防御的黑夫军越来越近!   “君侯?”吴臣第一次参加这种大规模战役,难免有些紧张,眼看对面“乌云”渐近,已至五里开外,不由咽了咽唾沫。   而南征军中,除了数千精锐的其他人,口中已连唾沫都干了,手里的矛杆,几乎快握不住,他们也没经历过这种大场面……   不论是武昌,还是安陆,他们都是以众凌寡,靠黑夫创造奇迹,打顺风仗。   但这场兵容五五开的仗,与关中之师的正面对决,能打赢么?   黑夫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他在车上站直了身子,目光不仅看着压来的敌军,计算其距离,也看着他们身后十里外,人口繁密的大城市江陵……   眺望良久后,当望到一股作为约定信号的烽烟在城市上空飘起时,面容终由凝重,变为欣慰。   “韩信到了!”   ……   “武信侯,看后面!江陵!”   冯毋择处,负责“视日”的军吏也大声提醒他注意。   老将军转过皓首,却见一股巨大的烟柱,从江陵城冒起,看那位置,当是临江一带……   这下他知道,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了!一时间竟投鞭骂道:   “李由误我,李由误我!定是临湘已失,长沙郡叛军北上!”   这时候,奉命留守江陵的昌武侯公子成,也让人来告急:   “冯将军,有上万叛军乘着清晨大雾,从江上乘船逆流而来,冲开了舟师的防线,正在进攻江陵!”   本就紧张的秦军士卒发现后方失火,阵列有些骚动,还不等冯毋择做出应对,对面嘴炮了一整天,口口声声说什么“明日午时会战”的黑夫,已下达了反击的命令!   嘴炮骑兵最先出动,手持铜铸喇叭,带着士卒们一边前进,一边大声呼喊:   “江陵已倒戈反正!”   “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 第0763章 白衣渡江   黑夫和冯毋择都看到的浓烟,是江陵水边,一艘被攻击后点燃的楼船……   江陵城在沿江一线有许多个民用码头,但惟独最大的码头专属于官方,位于城东南,叫做“渚宫”,这里原本是楚成王时修筑的水边行宫,专供楚王的舟船停靠,后来变成了军用港口,江陵舟师便停泊在此。   以往,舟师的楼船艨艟常游弋在江陵(今湖北荆州市)与孱(chán)陵县(今湖北公安县)之间,以防江南叛军。但近日来清晨连续大雾,巡航改到了午后,楼船呆在港口内,兵卒们紧张议论着城外的战事——江陵守军被调出去保卫冯将军侧翼,城内就得由他们来守备了。   就在江雾即将消失的时候,却有一支船队逆流而来,突然对渚宫发动了进攻!   他们并无高大的战舰,却胜在机动灵活,也不与艨艟楼船争锋于水上,而是直接冲上江岸,船上满载的兵卒手持兵刃,朝外涌来,从陆路进攻码头……   留守码头的楼船之士本就不多,眼下遭到突袭,只反抗了一阵,码头便已宣告易手!   “接应韩都尉登岸!”   最先带人上来是利仓,他手下的南征军将士里有许多江陵人,回到这,如同回到家里战斗一般,对里闾街巷的熟悉,远胜于关中来的秦兵。   “待夺了江陵城,便能去与君侯合围冯毋择了!”   事情还得从半月前说起:黑夫虽定“声东击西”的战略,欲走华容道奇袭江陵,但毕竟己方的主力部队不在,若冯毋择上当还好,若计谋被察觉,老冯抢先一步回防江陵,反倒是不远千里自投罗网了。   黑夫一向是走一步看三步,所以为了保险起见,他还制定了一个辅助计划。   就在大军从乌林出发前两日,黑夫正好接到了从临湘发来的捷报!   韩信、小陶又得到陈婴部支援,合兵近三万人,用了萧何的攻心之计,南征军挖沟渠,作淹城状。在此威胁下,临湘人为了保住家园,跳了反,打开一道城门迎南征军进入,城遂破,数千秦卒在睡梦中就被俘,李由遭擒!   从二月下旬败走临湘,李将军不过守了半个月,就被他口中的“无名小卒”韩信活捉。   黑夫闻讯大喜,也不打算让韩信他们歇着,立刻令灵渠舟师去接应,又使韩信、利仓二人带一万兵卒,搜集长沙郡快船八十余只,从临湘登船走水路,四月初一,会于江陵!   从洞庭湖口到江陵,哪怕是逆流摇橹,水路也比陆路小道花费的时间少。   这样,若一切顺利,就当是一次普通会师,若事不顺,则可互为犄角,不至于孤军覆灭。   黑夫还将这次行动命名为:   “白衣渡江!”   ……   “吾等不是要披秦始皇帝的素么?自然是白衣。”   接到黑夫命令后,韩信、利仓并未感到奇怪,便令士卒们打素旗,缠白巾作为标志,韩信更听话的穿了一身素白。   黑夫“四渡云梦”的军事行动,让人眼花缭乱,但都应了兵法里的那句话“避实就虚”,连韩信也挑不出大毛病来。   “就是太过冒险,看似环环相扣,实则一着不慎满盘皆输……”   但黑夫月余来战无不胜,已连续创造了数个奇迹,这想法,韩信只能吞回肚子里。   韩信与利仓带着才在长沙打赢两场大胜,士气正旺的军队沿江逆行,于昨日至孱陵,夺取了油江口。并派人与驻军津乡的黑夫取得联系,乘着今晨大雾,渡江突袭了江陵城。   韩信在兴乐水一战中打出了威名,现在没人质疑他的命令了,甫一上岸,他就下令道:   “弃长戈长矛,多用刀剑等短兵,先夺取粮仓!”   夺城之役,战场多是街巷里闾,十分复杂,一般的方阵没了用处,反而是短兵近身缠斗更占优势。而江陵乃是万户大城,战略目标众多,没有取舍的话,肯定会陷入混乱,孰先孰后必须安排得当。   在韩信看来,军无粮食则亡,南征军现在最缺的就是粮食。   江南本就开发甚少,南征军在岭南鏖战时,就得仰仗江陵仓禀运巴蜀、江汉之粮过去补充。如今源头一断,颇有些吃紧,尤其是黑夫救回来的几万安陆百姓,再不运粮过去,都要开始喝粥了。   江陵仓屯粮百万石,够十万人吃一年,必须完完整整地夺取,不能再让人烧了!   所以韩信在码头站稳脚跟后,便带着主力向仓禀进发,其余人分取武库、郡府等处。   城内数万百姓本就听闻,武忠侯与武信侯在城外交兵,一时间人心惶惶,流言叵测,遭到袭击后,更加混乱。   南征军和闻讯赶来的郡兵在里闾爆发战斗,城西不断响起兵器交击声,街上的人一看几股黑烟在码头冒起,都大惊失色,知道城内要变成战场了,纷纷往家中跑去,期间不乏有人误入交火处,成了枉死鬼。   一时间,全城犬吠大起,鸡叫马嘶,婴儿啼哭,妇人惊叫,男子呼喝,一城皆乱……   眼看生灵将遭涂炭,在不断向仓禀推进的同时,韩信还不忘让本地兵卒用方言大声喊道:   “江陵的父兄昆弟勿慌,是去南边戍守的江陵子弟们回来了!”   “南征军至,乡亲们勿要害怕!”   “武忠侯有令,如有妄杀一人,妄取民间一物者,定按军法处置,百姓们且在家中待好,紧闭屋舍!”   如此一来,倒是让江陵人安心了不少,武忠侯曾在江陵做过官,还是昔日郡守叶腾之婿,带着不少子弟南征,百姓们不相信这个极重同郡情谊的君侯,会对江陵不利。   于是除了大多数人闭门待动乱结束外,城中也有不少里闾爆发出喊叫、大呼,一些手持兵刃的江陵人冲杀出来,协助南征军将江陵仓外,负隅顽抗的昌武侯亲兵击溃。   等韩信顺利拿下守备森严的江陵仓后,一个长髯黄脸的汉子被引到韩信面前。   此人眼中有些惊异这位“韩都尉”的年轻,但还是恭敬作揖道:   “韩都尉,我叫满,是江陵县兵曹掾,亦是武忠侯旧日同僚好友,前段时日,被昌武侯公子成找借口削了官职,还要将我监禁。我见情形不对,匿于朋友家中,今日闻南征军还师,便与族人乡党举事,共迎义军!”   韩信颔首,却没下马相迎,更未还礼,只随口道:“多谢义士,本都尉还要去驰援君侯,还望义士招募城中有志之士,与利司马共击郡府。”   此时,粮仓、武库、四门、水门,城内比较重要的地点都已被南征军攻占,仅剩下昌武侯公子成、南郡守带着千余人,退守郡府!   等韩信扬长而去后,满却有些不高兴:“这黄口孺子,年纪还没有我儿子大,竟如此张狂。我明明是兵曹掾,他却一口一个义士,无礼至此。”   满心眼小,越想越气:“吾与武忠侯相识,在鲖阳生死与共的时候,他还在玩泥巴呢!”   ……   韩信根本不知道,自己不经意间,已得罪人了。   他也未在意,将城内残敌交给利仓和满收拾,自带着五千人抵达江陵东门,登上城楼,手搭凉棚,眯眼远眺。   他看到了什么?   江陵者,因其近江,旁无高山,所有皆陵阜,因而得名,此处方圆数十里内,地势平坦。自江陵往东,江边除了阡陌相连的良田外,时值夏初,更有芳草遍地,秋兰、茝、蕙和江离等鲜花盛开,青青的荃草、射干、揭车等香草丛生……   但现在,这一片繁花盛景,却已被摧毁殆尽。   时近正午,天高无云,日光渐烈,两部接阵于田野之上:东边鼓声大作,西方也号声连绵不落下风,受到双方武忠、武信两位主将的催促,都尉率长们麾军而进,两下交锋。   一时间,喊杀沸天,仿若远古传说中,共工与祝融的大战,能使天柱折,地维绝!   在两军无情的推进下,田野里的青苗被无数双脚践踏倒伏,重新变为一片平实的硬地。   满地鲜花遭车轮碾过,零落成泥,郁郁葱葱的野草,也在士卒奋勇交锋下,沾染上了滴滴鲜血,如同重新怒放的鲜花。   恢弘壮丽的大决战,亦是英雄豪杰的疆场!   喊杀声传入耳中,韩信顿时血脉贲张:   “荆州归属,南方向背,将由这一役决定。”   “如此大战,韩信,岂能错过?” 第0764章 三军可夺气   韩信在江陵居高远望,看到交战在一起的,是两军前阵。   南征军前阵很厚实:三千短兵亲卫作为中阵,坚不可摧,武昌营一万老卒分列左右,虽然他们已许久未经战场,但正好望着江陵的浓烟,嘴里喊着“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的口号,自己也信了几分,顿时士气大涨。   一万安陆青壮组成的新兵,则留在了黑夫帅旗处,作为预备队。   反观西面的冯毋择军,只派出了万人应战,虽然人少些,但皆是关中精卒,阵型比东边规整多了。   因为江陵突发事变,冯毋择不得不让杨熊,带着四千人去阻挡从江陵方向来的叛军,以免遭其背击。   虽然出现了意外,但冯毋择心中仍坚信两件事:   “叛军援兵绝无十万之多。”   “即便分出数千,然我军阵整而敌散乱,前阵鏖战仍不落下风。”   只要杨熊稍阻叛军一个时辰,冯毋择就有信心,能在正面战场击溃甚至歼灭黑夫手下的乌合之众,胜利依然是属于王师的!   越是大决战,老当益壮的冯将军越是心细如发,在杨熊奉命离开时还嘱咐他道:“旗帜稍偃,在我后军遮掩下离去,勿要使前阵将士发觉惊疑!”   “诺!”   果不其然,就在杨熊带人离开,往江陵方向而去后,游弋在战场北缘的南征军骑从站得高看得远,发现了这一点,立刻派人突至两军对峙之处,开始大声叫嚷起来:   “冯毋择逃了!”   听到此言的秦阵稍微有些慌乱,但纵有回头者,从他们的视线,却看不见离去的杨熊,只看到冯毋择的“武信侯”大旗,牢牢树立在原地,岿然不动!   “将军尚在……”   士卒们用关中话嘟囔着,彼此传开,最后变成了他们进攻的口号!   “冯将军尚在!”   ……   “不愧是能识破我声东击西之计的武信侯。”   分兵偃旗而走,以免让前方苦战的将士狐疑,这转瞬即逝的细节,也赢得了黑夫一声赞。   他暗道:“昔日在北地为郡尉时,我曾言,临战合刃之急者三:一曰得地形,二曰卒服习,三曰器用利。”   眼下双方在平原地带野战,地形上,双方持平,顶多是由于战场中沟渠较多,对方带的车骑无用武之地。   兵甲优劣上,因为黑夫在武昌、安陆两战缴获颇多的缘故,手下人已统统穿上了制式的甲胄,手持五兵,也差不多,只是箭矢不如背靠郢城武库的冯军多。   但在“卒服习”上,差距可不止一点半点。   冯毋择军中是关中中尉、卫尉军组成,他们担任过秦始皇帝的护卫军,选军功地主的良家子充当,堪称天下精锐。   反观黑夫阵中者,除了数千南郡良家子充当的短兵亲卫经过两年磨练,毫不逊色外。带来的一万武昌营老卒,这两年里基本上只种地砍树,成分也良莠不齐,多是楚籍贫民、恶少年、商贾赘婿。   那一万安陆新兵,忠心归忠心,但只在安陆打过一场顺风仗,没见识过大场面,一部分人如垣雍等跃跃欲试,但大多数人,都瞪大了眼,口中无唾,紧张不已。   而黑夫真正的王牌,与越人血战两载的南征军主力,还在江陵城,在韩信麾下,不知要多久才能驰援呢。   “兵法云,无邀正正之旗,无击堂堂之陈,此治变者也,可现如今,我奇袭江陵的计谋是老冯看破,就只能硬碰硬了。”   所以黑夫寄希望于抹平双方差距的,就是士气……   三军可夺气,将军可夺心!   对于敌方三军,可以挫伤其锐气,可使丧失其士气;对于敌方的将帅,可以动摇他的决心,可使其丧失斗志。   然而即便将面临腹背受敌,冯将军的决心,看似不可动摇,冷静布阵,没有受丝毫影响。   而面对江陵的浓烟,面对敌人援军将至的危局,其麾下军队虽有些惊疑,但还是稳住了阵脚。   “毕竟,与吾等对战的是百战之师的秦军,不是楚人,更不是越人啊……”黑夫嗟叹。   一脉相承,在战场中央,双方的战法如同复刻,前方夷矛盾阵相抵,后方强弩激射,你来我往,不遑多让。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一个人可能会害怕,但当你身处密集的方阵之中,在袍泽身边时,却也被激励,被裹挟着向前了……   “这是一场硬仗。”   黑夫知道,自己碰上硬骨头了,今日伤亡,决计不小。   眼看南征军人数稍多,但与冯军前阵交战时,仍陷入胶着,双方列阵,短兵相争,见招拆招,却久久无法破局。   随着双方越来越多伤亡出现,黑夫知道,不能再这样相持下去,否则,先败退的,恐将是己方!   历史上,以乱敌治,还能胜之的,可有?   有!槜李之战,勾践对阖闾!毫无秩序的越人对上由孙武一手训练出来的吴军方阵,却取得了大胜!   勾践能胜,靠的是三百名阵前自刎的死士,让吴人都看呆了。   归根结底还是两个字:夺气!   “既然言语不能夺其气,那就用悍不畏死的冲击,使其神摇目夺!”   黑夫让人摇动一面绘有斧纹的新军旗。   “传令,使牡率陷队之士劈阵!”   ……   “陷队营,站起来!”   得到传令兵送来的军令后,前阵后方数百步处,跟了黑夫十多年的擎旗官“牡”,撑着一柄大斧,直起身来。   他也是安陆人,早在黑夫还是一更卒什长时就是同袍,之后除了北地、胶东外,牡都一直追随,他为人憨厚老实,却长得身材雄壮,高有九尺,手边是一柄砍柴用的大斧。   而他身边,尚有五百持同样兵器的兵卒,也个个人高马大,站在普遍高不过七尺的南征军中,如鹤立鸡群。   按照吴起的教战之法:身矮的拿矛戟,身高的用弓弩。所以在沙羡时,黑夫对武昌营的两万兵卒进行了改编,除了安排军法官入驻每个百外,还选了两千身材高大,臂膀有力者为材官弩兵,专门持弩训练。   但这群高个子里,偏偏有数百人,天生就不是吃这碗饭的料,也不知是手抖还是眼睛有毛病,压根就瞄不准,闹出了不少“学弩一月中鼓吏”的笑话。   黑夫也不勉强,让他们归到牡麾下,重新编为一支新兵:   “陷队之士!”   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敢死队。   这本是由商鞅所建,秦军里的一支特殊存在,军法规定,陷队之士每队若能斩获五颗首级,便赐每人爵位一级。如果战死,其爵位可由家人继承,若有人畏缩不前,就在千人围观之下,处以黥面、劓鼻的重刑!   对面冯毋择军中亦有类似兵种,都是在军中犯了罪的人,逼着他们作为先锋,与南征军交战。   但南征军陷队之士的武器,却不是普通的戈矛剑盾。   而是这些人过去两年常用的东西:大斧……   看到这武器,五百人都笑逐颜开,戈矛他们用不习惯,强弩瞄不准,抡斧斤却是一把好手,过去两年,因为身体健硕,众人常被要求持斧斤入山林,为军中伐木砍柴,熟练度极高。   黑夫对这批陷阵之士也格外重视,数次亲自巡视,给他们高标准的伙食,顿顿可食鱼,吃粳米。还询问每个人的名籍,并特许他们在战前可以痛饮米酒!   此刻,两军前阵厮杀真烈,鲜血淋漓,呼喊沸天。   但位于阵后的五百人,却已每人饮了数盅酒,胆气正旺,谈笑如故。   此刻,黑夫又派人过来人传令:“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赏千钱!”   牡立刻摔了酒盏,大声奋呼。   “二三子,为君侯砍柴去!”   “砍柴去!”   酒壮人胆,又得厚赏之诺,陷队之士们勇气倍增,纷纷起身,抡起手边的军用大柯斧,刃长八寸,重八斤,柄长五尺以上,跟着牡向前走去。   此刻,前方位于战线南翼的南征军阵列,正拿严密的敌军方阵毫无办法,损失惨重后,奉命轮换下来。   对方乘机进攻,向前推进十余步,想要破开一道缺口,却先遭到一阵强弩激射,持盾挡下后,再抬头,却看五百名臂壮腰圆的大力士,正伴随着隆隆战鼓,迈着大步,满口酒气地冲了过来!   前方尖锐的矛从如林,但陷队之士们,却视若无睹,有人甚至已脱了上衣,肉袒赤臂而来,不避矢石!   对这种战术,冯军丝毫不感到意外,因为一直以来,便有“山东之士被甲胄以会战,秦人捐甲徒以趋敌,左携人头,右挟生虏”的说法,让死士赤身裸体冲锋,扰乱对方阵列,是秦军的老把戏了。   但成建制的使用大斧,却是头一遭,那五百壮汉持斧横握,悍不畏死地冲杀过来,在视觉上有一种强烈的冲击感。   冯军兵卒们心中骇然,下意识放平了长矛,欲阻止这群怪物靠近。   而大斧,就是专门用来劈夷矛,陷坚阵的!   一物降一物,放平后长达数丈的戈矛方阵,能让刀剑不得近身,但在厚重的大斧前,却不值一提,毕竟人家就是专门用来砍树的。   只片刻功夫,就上百支长矛被这些大斧斫断,后续的矛才伸过来,也被轻松斩为两截。   矛尖掉落在地,长矛就没了用处,数百陷阵之士得以靠到近处,猛砸盾橹,同时大呼奋击!   他们的呼声,竟然震天动地,压倒了厮杀之音。   在将严密的方阵,劈开一个缝隙后,又在站立紧密的敌阵中大杀四方,将他们也当成了柴火。无论前面有多少敌兵,尽数摧折,一时间血肉横飞……   区区五百人,居然一口气,搅乱了冯军南翼两千人的阵型!   对阵推攮打不赢你,那就将你拉入乱战当中。   不等在前指挥的都尉调兵去补上这道缝隙,后方南征军将士亦紧随其后,迈步向前,将冯军南翼数千人压来,想要扩大战果!   而就在这时,黑夫的预备队,动了!   随着他军旗摇动,号角吹响,五千安陆青壮,也手持戈矛,向战线南翼发起冲锋!   ……   “将军,得派人去南翼支援啊!”   南翼频频告急,冯毋择面色凝重。   此刻,中阵还打得难解难分,北翼处,已是己方渐渐占了优势,唯独南翼出了差错,士气大跌,渐有败势,但尚能抵挡片刻。   冯毋择心道:“黑夫这是指望利用陷队死士制造的混乱,使我军心惊,再派出后援,一鼓作气,以众凌寡,在南翼取得绝对优势,击穿阵列后,再将我中阵和北翼吃掉!”   他的目光,在战场南北不断移动。   南翼遭到重创,士气已衰,就算派兵去支援,也难挽败局。   而北翼若得支援,却可眼下,能击穿敌阵!王翳统帅的车骑,还在北边丘阜处待命呢,若能乘着贼军北翼败退,一举冲杀过去……   摆在冯毋择的,便是这两个选择。   是派出预备队,挽救南翼的溃败。   还是让他们去支援北边,配合车骑部队,直捣黑夫的大旗,毕其功于一役?   思虑只在片刻,冯毋择手举起又放下,暗道:“我军长于久战,而黑夫欲夺我士气,靠的是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他捋着胡须道:“黑夫想要速战速决,呵,老夫偏要与他慢慢磨,距开战已过半个时辰,再等半个时辰,叛军的江陵援兵为我所阻,迟迟不到,待叛军士气将尽,那才是决出胜负的时候!”   然而,就在冯毋择将要下令之际,后方有斥候匆忙来报:“将军!杨熊败了!”   “什么!?”   这真是晴天霹雳,一直在关注前方战事的冯毋择愕然回头,却见西面七八里外,杨熊的败兵正朝这边退来,他们阵型混乱,如惊恐的鸟般争相逃窜,只不知方才短短半个时辰的时间里,都经历了什么……   在其后方,则是一支秩序井然,不亚于关中兵的南征军阵列。   一面“韩”字都尉旗,飘扬其上! 第0765章 将军百战死(上)   战场南翼,虽然靠着强弓劲弩,将那五百专门劈阵的死士射退,但在新加入的五千叛军冲击下,“王师”的阵列已是摇摇欲坠,士气不断跌落,叛军却越战越勇。   不断有损伤太重的队伍退下来,眼下整个阵线后方,只剩下一支千人的部队,等待上前轮换了……   这支军队的统帅,是辛夷。   武昌营一战,辛夷侥幸逃生,但冯毋择追究其罪,削了官职,昔日的武昌营裨将,如今只作为一个小小率长,带着他手下硕果仅存的一千短兵,为前阵护翼。   这还是冯毋择看在辛夷那逝去过年的父亲,秦国大将辛胜的颜面上,给他一个赎罪立功的机会。   不成想,辛夷顺风胜仗没捞到,反置身于危墙之下!   眼看南翼将败,辛夷目光中,有些许惧意。   他不断回头,往本阵那边眺望,希望能看到冯毋择派兵前来支援。   果不其然,冯将军的“武信”大旗动了,留在本阵的六千将士竟齐齐出动,向东而来,这让辛夷舒了一口气。   但没想到的是,走了还不到一半,那六千人便跟着冯将军的旗帜,径直往战场北面而去!   辛夷顿时骇然:“冯将军是要舍弃南翼了么?”   少顷,冯毋择的传令官至,给辛夷下达了最新军令:“辛夷死守南翼,谒叛军之势!”   辛夷更慌了:“三四千人都快败了,靠我这区区一千人,怎么守?”   冯将军的举措透着奇怪,放着即将败退的南翼不救,却指望从北翼打开局面?   辛夷想到了什么,再度回首,果然看到西面五六里外,先前去阻止江陵叛军的杨熊部,已颓然败走,在其后方,来自江陵的叛军已近战场……   “就算是几千头彘,也要抓半个时辰罢?”   辛夷破口大骂起来:“我早就说过,杨熊虽有小智,却无统兵之才,果然靠不住。”   在武昌营,他就是被杨熊坑了,事后才知道,黑夫的军队不过三千,杨熊坐拥八千人,竟畏敌如虎,不战而走,还一把火烧了武昌营,使得南征军老卒铁了心跟黑夫造反。   “我怀疑这厮,是武忠侯安插在我军中的内应!”   骂到这,辛夷心中却不由一惊,冒出一个以前从未萌生过的念头……   他不再言语,在车上站直了身子,观察起战场形势来。   南翼不必说,已是糜烂,恐怕支撑不了太久。   中阵还算能撑住,但若被南翼溃败牵连,也将陷入混乱。   唯独北翼方向,冯军略占优势,陵阜处的王翳部,奉冯毋择之命,带着两千车骑朝侧翼冲锋,但却被黑夫派出的车六百,骑一千阻止,双方混战正酣。   若冯毋择六千生力军加入北翼战场,说不准,还真能取得局部胜利。   但辛夷却摇了摇头。   东边的“武忠”旗帜下,尚有近万生力军。   “纵然杀出一条血路,但强弩之末不能穿缟,我军,已失了胜机。”   胜利的天平,已经完全倾向叛军,黑夫手握主动权,可从容应对,或派兵支援北翼,或以逸待劳,只要拖到韩信抵达,两面夹击,便可得全胜。   而冯毋择,却只能孤注一掷……   辛夷心中有了计较,他一面应承着冯毋择的命令,一面却将亲信们都喊到跟前来。   “汝等以为,武忠侯所言之衣带密诏,是真是假?”   一众跟了辛夷三四年的亲信面面相觑:“冯将军说那是骗人的……”   辛夷却一本正经地摇头:“然武忠侯言之凿凿,说得有鼻子有眼,令人心疑,我近日来仔细思量,结合前后之事,总觉得始皇帝崩逝,衣带密诏等事,多半是真的!武忠侯的军队,才是义师啊!”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吾等追随冯将军,倒是谨遵上令了,可别到头来,才发现是遭了奸佞所欺,为虎作伥,当了逆军啊……”   这下亲信们差不多都懂了,拱手道:“那将军以为,当如何?”   这时候,前方又一阵喊杀声传来,而前阵的都尉已经来催促辛夷去支援了。   辛夷打发走了他,压低声音对亲信们道:“今武忠侯将胜,不如助之,犹如牧野之战,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定能立下大功。”   此言一出,有个较为忠厚的亲信立刻反对道:“将军,我家中老小尚在关中,若是背叛,家人恐遭株连……”   但还不等他话说完,便被辛夷的短兵一剑捅死!   老实人的尸体掉落下马,辛夷叹了口气,目光扫视其余人等——他们多不是关中人,没那么多顾虑。   “事急矣,若随冯毋择败,吾等皆当为虏,生死难料。但若反戈助武忠侯胜,待他日大功告成,吾等随君侯入关中,亦不失爵位功勋!”   “晏子云,识时务者为俊杰,通机变者为英豪,是做败军贱虏,还是做胜兵勋臣,二三子请决之!”   有一个倒霉蛋死在前头,几名亲信不敢再反对,皆道:“吾等愿随将军反正!”   “善,诸君且去撕了旗帜,让士卒在臂上裹布,以示吾等之志。彼辈多为南郡人,如今武忠侯已得江陵,全取南郡指日可待,想来也不会反对……”   少顷,南翼作垂死挣扎的都尉发现,辛夷部一千人,在几度催促后,总算赶过来了。   有了他们支援,南翼又能撑上片刻,或能为冯将军的北翼攻势赢得时间……   但他万万没想到,辛夷部走到自己身百步外时,却突然举起了戈矛,径自向对背后剧变毫无防备的袍泽杀来。   他们心怀愧疚,将戈矛刺入兄弟部队的后背,同时齐声高呼道:   “义在南军!”   ……   三军可夺气,然将军,不可夺心!   战场北翼,冯毋择白须飘飘,仍手持斧钺令旗,亲率部队,向叛军发动冲击。   纵然形势不利,但冯毋择依然在做最正确的抉择,赶在敌方援军袭后前,全军突击,冲溃北翼叛军,再孤注一掷,向黑夫的大旗发动进攻!   若速度够快,胜负尤未可知。   然而,就在激战正酣时,他却绝望地发现,己方阵线南翼,以始料未及的速度,全线崩溃,如同枯朽的墙壁,轰然坍塌!   败军四散溃逃,而一阵阵大呼,还从那边不断传来。   “义在南军!”   所有人都面露骇然,这呼喊,足以让冯毋择的军队士气瞬间跌落谷底。   稍后,斥候再度送来了坏消息。   “武信侯,辛夷反叛,率部倒戈攻我南翼,南翼已溃,叛军正向中阵包抄!”   “辛夷?临阵倒戈?”   老将军一阵晕眩,几乎跌落车下,被车右扶住,只老泪纵横,锤膺大呼道:“天哉,天哉!”   先是李由、冯敬,接下来是杨熊、辛夷,这些庸碌无能的子侄部将,一次次用自己的大败,打乱冯毋择的计划。   仗打到这份上,真没法打了。   南翼的提前崩盘,使得坚持已久的中阵也陷入危机,摇摇欲坠。   北翼的推进比想象中困难,黑夫又添了三千人过来,顶住了王翳的进攻,让这里的战事陷入僵局。   短兵亲卫的任务不是打赢战役,而是保护主将周全,他们立刻朝冯毋择请求道:“将军,事不可为,带着余部渡河突围罢!”   冯毋择却指着北方的阳河水叹道:“汝等看那河,还能渡么?”   阳水南岸平原上激战正酣,北岸也不得安宁,那些在共尉带领下,从竟陵县尾随冯毋择大军至此的两三千叛军散兵,已对镇守北岸的郢县守军发动进攻。   南郡兵士气也不高,看看南岸冯军败相已现,也没了死战的念头,渐渐向城中退去,更不乏临阵倒戈,大呼“义在南军”者。   此时,共尉已占领阳河水北岸,隔着河水耀武扬威,这时候带着残部渡河,恐怕要遭前后夹击,或将覆灭在河水中。   简而言之,他们已经被包围了。   眼看陷入绝境,冯毋择却重新在戎车上站直了身子,伸手跟车右要来一柄长戈。   四十年前,他还是一个小屯长,亦是靠一柄长戈,在军中打出名头,被王龁将军相中为亲兵,一路提拔。   四十载征战,无数次身冒矢石,参与了灭韩、灭赵、灭燕诸多大战,方得“武信侯”之爵。   来之不易,珍之惜之。   他扫视周围众人,看着身边的六千人,大声道:“今军争不利,老夫愧对陛下,愧对众将士。”   “但即便如此,我亦不能退,不能走,更不能被俘受辱!”   “因为,我是大秦的武信侯!”   他还是始皇帝陛下托孤之臣,这代表了无上的信任,和责任。   所以他只能战死,为了自己的名誉,也为了冯氏家族……   说到这,冯毋择的话语里,已带上了一丝悲壮。   “但即便命中注定,要殒身于此地!”   “老夫亦要为大秦,为始皇帝陛下,尽忠到最后一刻!”   三军缄默,不知所少人能相随到底,也不知有多少人待会将弱弱地喊着“义在南军”,只为活命。   毕竟武忠侯,是不杀俘虏的,先前在安陆,不就放了四千人么?大多数人,没有死在这的理由。   但冯将军心已似铁,他须发贲张,挥戈东指,让御者催动驷马。   “投之亡地而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愿从者,且随我陷阵,老夫大旗在哪,就冲向哪!”   檀车煌煌,驷騵彭彭。维师尚父,时维鹰扬!   战场上巨大的喊杀声,掩盖了老将军的命令,可但凡能听到他声音的短兵亲卫们,都一传十十传百,寻找着那面“武信”大旗,举起沉重的戈矛,迈动脚步。   更多人稍微犹豫后,也加入了进来,关中秦人,有自己的傲骨,可不会输给楚地的鸠舌乡巴佬!   重新焕发斗志,他们再度发起了冲击:   “杀贼!”   眼看胜利在望,对面的南征军也丝毫不作退让,肩并着肩,操戈与敌人碰撞在一起,口中也喊着自认为正义的口号。   “讨逆!”   而韩信部,亦已急行军抵达战场! 第0766章 将军百战死(下)   原野上的战斗已经停止,被韩信及黑夫包围的秦卒见事不可为,大多选择了投降,一时间,俘虏近万,都弃了兵刃,在南征军吆喝下排队蹲好。   “武忠侯不杀俘。”   安陆县放了那四千人的“妇人之仁”,却成了今日上万人相率投降的主因。   随即,冯毋择战死的消息也传遍了战场,眼看冯毋择尸身载于辎车上被运过来,那些投降的秦卒听闻后,或动容而泣,发出了哭喊之声,或默默地看着其驶过,心中为这声名赫赫的老将致哀。   黑夫上前一看,却见老将军身上中了许多支箭矢,右手也不翼而飞,但容颜依然如生,只是双目圆瞪,怎么也合不上……   奉命追击,并成功带回冯毋择尸身的吴臣来禀报道:“君侯,冯将军战到了最后一刻,驱车直冲弩阵,尽管我约束手下,但还是有人放了矢。”   “冯将军死后,其亲卫护着尸身,想要突围出去,但还是被吾等截住,一千人系数战死,无一生还……”   黑夫唏嘘不已:“冯将军数次看穿我计策,若非部将无能,胜负实在难料。”   此役南征军伤亡近两成,是黑夫起兵后,最艰难的一战。   越是赢得不易,黑夫就越是尊敬对手。   他扶着载有冯毋择尸身的车前行道:“如今冯将军战死沙场,也算是求仁得仁了。战及死吏,而诛短兵,短兵与将军可谓生死与共……这样,在清理战场后,若人手有空余,就将那些短兵的尸体,也一一收敛起来罢。”   冯毋择虽算不上爱兵如子,但在军中威信还是很高的,眼下俘虏过万,黑夫还指望收服他们为己所用。   黑夫遂亲手为冯毋择拔掉身上的箭,又接过缴获的,已有些残破的“武信”大旗,将它轻轻盖在冯毋择的尸身上,继而后退数步下拜,大声道:   “武信侯乃军中楷模,黑夫前辈,征战四十余年,战功赫赫,言出必行,有赏必信,遂有武信之名,黑夫倾慕久矣。”   “惜哉冯将军终为逆子奸臣所欺,黑夫不得已,与会猎于南郡,黑夫不愿袍泽相残,使壮士尸陈沙场,几度退避三舍,欲与将军会面,陈述因果。然将军耿直忠烈,不愿听黑夫辩解,遂有此难。”   “两军交兵,箭矢无眼,今冯将军不幸薨殁,我不能不为流涕也!今不当以敌酋视之,而当以君侯之礼厚葬之,短兵千人为护卫将军而死,亦当随葬!”   黑夫的话被传遍战场,略带悲愤的恸哭停止了,此举无疑赢得了俘虏们极大的好感。   但这时候,一个丢了甲胄,被韩信派人押送过来的秦将却冷笑道:“逆贼竟为忠信之臣发丧,满口假仁假义,若冯将军泉下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了!”   却是杨熊。   黑夫制止了勃然大怒的垣雍等亲卫,笑道:   “杨都尉,别来无恙啊。”   杨熊虽然被俘,但仍不愿向黑夫行礼,仰头道:“自是无恙,黑夫,你却是与当年不同了,再不是那个双膝跪着入营,连连稽首,恳求我带你去混军功的小小屯长!”   “大胆!”眼看杨熊敢辱君侯,短兵们将他死死按在地上,吃了满嘴的灰土。   黑夫却不怒,摇头道:“看来杨都尉被缚得太紧了。”   杨熊强抬脖颈,骂道:“还是要缚紧些,不然若让我空出双手来,定要杀了你这国贼!”   垣雍唾他道:“败军之将,为逃性命,竟换上小卒衣裳欲乘隙逃窜,有什么颜面在此妄言?”   韩信在旁听着,对这种存身之举,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但还是与众人一齐下拜道:“君侯,请斩此僚!”   黑夫道:“故人相见,本想说说旧事,不想竟是这般光景,也罢,也罢……传我军令,杨熊从逆,火烧武昌营,害死无数南征军士卒,罪大恶极,当斩!”   杨熊被拎了起来,拖拽去斩首时,仍不忘回头大呼:   “只可惜……可惜当日火不够大,不曾烧死你这国贼!”   声音戛然而止,少顷,杨熊血淋淋的头颅已被送回。   黑夫只看了一眼,便让人端下去传首示众,又暗叹道:   “只不知接下来,我还要下令处死多少熟悉的面容?”   黑夫目光扫向第二位被俘的将领,此人三十上下年纪,倒是甲胄齐全,只是神情黯然,目光随着杨熊头颅远去,久久未能收回来。   却是骑司马王翳,在安陆时,王翳带着车骑三千,为东门豹所败,但今日他的车骑部队,却给北翼造成了巨大的伤亡,若非黑夫及时派人支援,差点就击穿阵垒了。   黑夫打马过去,问道:“王翳,为何一言不发?”   王翳垂首,讷讷道:“败军之将,不足言勇,我未能奉冯将军之令,击破阵垒,斩汝旗帜,遂有此败。士可杀,不可辱,尉将军何须多言,王翳今日,有死而已!”   虽然嘴上说着死,但王翳的态度,似乎没那么坚决,双手被缚,双股却微微颤动。   黑夫了然,遂笑道:“汝乃武成侯(王翦)之侄,王老将军于我如同师长一般,我岂能戮其族人?且留其性命,带下去罢!”   就这样,黑夫一一看了被俘的高级将领们,最后吴臣引着一个人过来,此人在黑夫马前下拜,三顿首,小心翼翼地说道:   “罪将辛夷,拜见君侯!”   对如何处置辛夷,方才刚打完仗,黑夫的部将幕僚们便有过一番争论。   吴臣等人对此人十分鄙夷,认为是个卖上求活的小人,两年前在郴(chēn)县营,他就做过类似的事,此番又在冯毋择军背后狠狠捅了一刀,加速了他们的溃败。   “往后若形势不利,这小人定也会故技重施,出卖君侯,不可留也,不如杀之!”   但从江陵城出来的利仓,却有不同的看法。   “这辛夷非但不能杀,还得给他厚赏!”   利仓说了自己的看法:“辛夷身为军将,本该像王翳一样,尽职到底,甚至像冯毋择一般,力战而死。但却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以助君侯。”   “若君侯杀之,那么天下的秦吏军将都会相互转告说:辛夷临阵倒戈反正,却被武忠侯所杀,故知投降武忠侯并无任何好处,更有性命之虞。彼辈定会婴城固守,皆为金城汤池,遇上野战,也将尽忠职守,不管君侯如何招降,都不再反戈,如此,则于我军大不利也。”   “为君侯计,不如给辛夷厚赏,尊崇其地位,却剥夺他手下的兵卒,再让辛夷乘高车朱轮,驰骛于南郡诸县,则诸县皆将相告曰:‘辛夷先降而身富贵’。又闻冯毋择已败亡,必相率而降,犹流水归于大海。如此,则南郡十余县,君侯皆能传檄而定!”   利仓这点子深得黑夫心意,他遂从善如流,颔首:“利仓之策甚妙。”   此策类似“千金市马骨”之计,为了鼓励之后与自己对阵的秦吏将领们,也能踊跃倒戈反正,黑夫竟亲自下得马来,搀扶起辛夷,大笑道:   “辛将军立下奇功,何罪之有?且与我同车,一同驰入江陵!”   ……   随着城外的决战以南征军全胜告终,江陵城内的零星战斗,也已停止。   这是黑夫起兵月余以来,南征军占领的第一个大城市——相比于户口过万,民众近十万的江陵城,临湘?南昌?加起来都不够看的。   “楚之郢都,车毂击,民肩摩,市路相排突,号曰朝衣鲜而暮衣敝……”   这是百年前,世人对江陵的夸赞,意思是这座都会的人是何等的多,早上穿新衣服进城,晚上就被挤破,渠外邑宇逼侧,大小里闾层层叠叠望不到尽头……   此地的户口,将成为源源不断的兵源地,粟积三年的粮仓,可解南征军饥饿之患,更别说,还有举重若轻的政治、地理位置!   “得江陵者得江汉!”   黑夫乘车从江陵东门入城,迎接他的,居然是鲜花与欢呼……   城门内侧,是足能容五四辆马车并行的大道,上千名江陵吏民正跪拜道边,箪食壶酒,共迎师旅。   几个拄着九尺鸠头拐杖的老者更是在利仓的引领下,前来拜见黑夫。   虽然黑夫“南郡人”身份让他们心怀侥幸,虽然南征军中也有不少江陵子弟,但毕竟是才打完一场血战的士卒,杀气腾腾地入城,江陵人都有些担心。   却见黑夫下车快步上前,扶起几名老者:   “黑夫也相当于半个江陵人,城外与逆军交战,惊扰了百姓,本想进城向父兄昆弟们赔罪,岂敢反过来,劳烦本地长者相迎?”   见黑夫如此和善,与传说中一样善待同郡乡党,几名老者心里一松,拱手道:   “吾等皆是江陵各乡三老,昌武侯及新郡守不信本地人,纵容外吏苛待江陵百姓,重赋重税,徭役无常,吾等深受荼毒之苦。今闻武忠侯率义师至,救江陵于水火,郡民无不雀跃,举义反正,并推举吾等来迎,献酒少许,特为君侯洗尘!”   说着便颤颤巍巍地将酒水递了过来。   利仓对黑夫点了点头,这都是他安排的,酒亦是事先准备好的。   黑夫遂不疑,接过满饮后,高高举起空碗。   他接下来对军队三令五申的话,让江陵人彻底安心了。   却听黑夫大声道:“黑夫虽十年未归,但江陵亦如我家,满城父老,伤之如伤我父兄,妇孺女子,辱之如辱我姊妹!”   “故南征军士卒入城,当秋毫无犯,如有妄杀一人,妄取百姓一针一线者,定按军法处置!”   …… 第0767章 壮士十年归   一场大胜之后,黑夫没住在江陵,只是在昔日老丈人家住的郡守府转了一圈后,就带着部属幕僚们,回了郢县。   按照秦朝的规矩,郡尉和郡守驻地一般不重合,所以南郡尉一般镇兵郢县。   南郡尉已战死于昨日的惨烈战事里,作为新上任的短兵,垣雍和他父亲一样,很会来事,已派人鸠占鹊巢,将南郡尉的妻女仆役作为“罪官家眷”统统押走,又让人赶紧打扫一番,好让武忠侯住进来。   孰料,黑夫却看都不看高大的郡尉府一眼,径直走进了郡尉府后门边上的那排小院落。   众人一愣,连忙跟了进去。   这里是供给郡尉官署小吏住的,一宇二内的样式,分前院后院,除了三四间墙皮上满是裂纹的砖瓦屋外,还有围着篱笆的菜畦,木盖遮掩的水井,空空如也的鸡埘边上,是不大的茅厕,最南边是间厨房,因为住这的人跑得急,里面釜碗瓢盆碎了一地……   “就住这吧。”   黑夫转了一圈后,竟决定将指挥所安在此处!   垣雍见这小院还不如自家宽敞,便劝道:“君侯,这狭窄小院,是给百石吏们住的,以君侯的身份,岂能屈尊于此?”   黑夫却指挥亲卫铺上新的被褥,怯意地往榻上一靠,笑道:“十多年前,我在江陵城当兵曹左史时,不也在此住了大半年么?”   “做人不能忘本,就住这了!汝等也各将边上的屋舍,自己分分罢。”   说着,也不搭理短兵们,自顾自地翻了个身,好似沉沉睡去了。   垣雍等人不好再劝,只能轻轻合上门窗,安排好一屯人在院子外守备。   再回头看看这院落,垣雍也不觉得寒酸了,反而对武忠侯更加钦佩。   “我听说,那些武昌营新任命的二五百主、五百主们,过去穷苦惯了,骤然得志,进了江陵城,就叫嚷着争抢官寺的高屋大院住,还戏言说要分一分罪官女眷暖床,被军法官制止后,还满口抱怨。”   “真该让他们来看看君侯的住所!”   黑夫却没想这么多,从离开华容县起,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躺在这陌生又熟悉的床榻上,却又有些难以入眠。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四年前,秦王政二十三年,那时候黑夫才十九岁年纪,刚来省城上任,在李由手下打工,与冯敬是同僚,分到这间屋子作居所。   但他却已记不清伺候自己两餐的女婢,究竟是一个鹤发鸡皮的老妪呢?还是眉清目秀的十六七岁白皙少女?   好像不重要的,昔日种种,如今已物是人非。   黑夫只记得那一句,秦始皇帝通过李由,对自己的评价。   “荆栎之中……亦有梓材乎?”   像是梦话,又像是清醒的低语,从他口中喃喃说出。   “陛下啊陛下,你中意的,是像冯毋择那样,可以随意放置在帝国的大厦里作为栋梁,始终不偏不倚,能随着大厦一起倾覆的好木材吧。”   “只可惜,我这根黑木头,已然得了灵通,成了精怪,要挖您的殿角,另立中央啦……”   ……   “赏钱都发下去了么?”   一夜酣睡,次日黑夫一起床,就喊来利仓,询问他赏功之事。   赏不逾时,欲民速得为善之利也;罚不迁列,欲民速睹为不善之害也。这两样东西,都是得立马见响的。   所以那些不听军令,在江陵城里胡作非为,奸淫掳掠的南征军军吏士卒,一律拿住一个,就拖到市场,由军法官当着江陵百姓的面,就地宣判就地处决。   至于承诺的赏钱,也要立刻落实到位,被朝廷骗了几次后,南征军将士已对爵位及与之挂钩的田地不再信任,叮当作响的半两钱,成了他们唯一的向往,这玩意可以买酒,还可以买粮,揣在怀里也踏实。   所以进城第一件事,黑夫就让利仓去打开南郡府库,将堆积如山的钱帛一筐筐取出来,分给各都尉,再一级级分发。   “已发下去了。”   利仓有些肉疼地说道:“君侯,南郡的金布曹告诉我,仓禀里本有上千万钱,都是开春新收上来的口赋钱,如今分发之后,仅余百万了……”   黑夫在开战前就承诺过,那些手持大斧的陷队之士,若能劈开敌阵,五百人,人皆得爵一级,再赏千钱!   重赏之下,方有勇夫,这钱必须花,若是其他队伍看着眼红,也来做敢死队啊。   至于其余三万将士,得钱根据部队立功多寡参差不齐,平均每人分到两三百。   “即便如此,也只够他们置办一身夏装,但府库已快入不敷出了。”   利仓道:“君侯为争取江陵人支持,已宣布从今年起,田租减为五一,城中黔首因未能按时上交口赋,所欠官府债券,一律焚毁,一笔勾销,如此一来,接下来民间就不好收钱了。”   “钱不是问题。”   黑夫笑道:“你恐怕是忘了,现如今,南征军没了朝廷约束,已能自行开矿,铸钱了!”   秦朝的开矿铸钱之权,一直牢牢把控在少府下辖的各地铜官手里,休说地方贵族,连郡府也不得插手。   可现在,只要控制了铜绿山的铜矿,黑夫想铸多少钱,就铸多少钱,这可是暴利啊……   利仓这才一拍脑袋反应过来:“我糊涂了,竟忘了此事,难怪君侯一个劲地给士卒们发钱充赏呢!”   黑夫却摇头道:“但这钱,迟早会越来越不值钱,几年前每石米才值30钱,如今却已升至100钱,再往后,钱只怕会越来越贱,乱世里,最紧要的硬通货,还是粮食!”   粮食的事,黑夫是交给吴臣、共尉二人去办的。   二人才清点完江陵仓的粮食,喜滋滋地来向黑夫禀报:“君侯,江陵仓之粮,足足有两百万石,够南征军民吃一年了!”   黑夫却撇了撇嘴,纠正这两个傻孩子道:“只够大半年,别忘了城外还有万余俘虏,接下来,俘虏恐怕还会越来越多。”   他同时笑骂起来:“这昌武侯公子成,身为监军,对吾等号称江陵仓粟积三年,其实才不到一年啊!看来巴蜀、南阳的粮秣周转,果然已有些吃紧,若是岭南战事再拖上几年,真凑足五十万军民,千里挽粟,江陵仓都要见底了……不,是半个天下都要见底了!”   虽然江陵仓比起预想中的大不如也,但起码,入秋前是不用愁吃饭问题了。   也能支撑接下来全取南郡的军事行动。   但入秋以后呢?明年呢?   凡事未虑进先思退,于是黑夫下令道:“让去疾带着军正们,加强管制,稳定江陵城内外秩序,务必让百姓们尽快回到田地里,恢复生产,将稻秧插完。”   可仔细想想,亡羊补牢还来得及么?安陆县的春种是彻底耽误了,江陵以东,数万顷膏腴之田也因为两军交战而被摧毁,其余诸县等拿下来后,不论是战是降,也肯定会受影响。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大军之后,必有凶年。   “今年秋天,南郡必须是一场丰收,万万不能闹饥荒!”   形势不容乐观,不论是利仓还是吴臣,亦或是还在赶来路上的陆贾,都不足以委此重任。   黑夫决定立刻调一个人来江陵,让他主导未来三军将士,百万生民的钱粮大计!   另立中央的武忠侯,现在不需要皇帝大印,不需要丞相和御史大夫的文书,直接将前任郡守的银印青绶拿来,再让织室赶制一套官服,大笔一挥:   “搜粟都尉萧何,勤勉任事,除南郡守!” 第0768章 先取荆州为家   黑夫任命的新郡官,可不止萧何一人。   “豫章郡守仍为殷通,除利咸为豫章尉。”   “除小陶为长沙尉,长沙守既肯投诚南师,仍官居原职。”   岭南那边,黑夫也打了几个补丁:   “吴芮任闽中守,总领闽越、东瓯、东冶三地之越兵。共敖为南海守,使裨将赵佗仍为桂林守,让他带着桂林兵北上镡城塞,招降洞庭郡!”   虽不经法律程序,但事急从权,放民国初年,那就是军阀大帅任命shengzhang,也没毛病。   到了江陵解放的第四天,四月初五,眼看伤患俘虏皆已安顿下来,街上秩序也恢复如战前一般,在黑夫居住的小院子里,黑夫召集了部属,商议下一步的进军计划。   除了黑夫外,韩信、共尉、利仓、吴臣、满等人挤在里面,刚抵达江陵的陆贾负责记录。   可别嫌院落狭小,共和国建立前,我党历次决定命运的会议,瓦窑堡之类,不多是在小屋子里敲定的么?   韩信思虑已久,立刻建言道:“君侯已得江陵,接下来,当攻取南郡诸县,乃至于整个荆州!荆州北据汉、沔,利尽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此用武之地也,必先取之以为立足之资!”   《禹贡》里说:荆及衡阳惟荆州。战国时荆州的地域,北到荆山(湖北南漳县),南到衡山(湖南衡阳市),大致就是楚国西部疆土。不过现如今南境稍有扩大,已至五岭,大体相当于南郡、衡山、长沙、洞庭、豫章五郡。因为黑夫的缘故,豫章郡西楚移民居多,在这个位面,也常被算作荆州的一部分。   韩信的提议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利仓附议道:“南征军大多数人,便征发于荆州五郡,就算不考虑以后,全取诸郡县,以安将士之心,也是眼下最紧要的事。”   黑夫颔首:“夫江陵者,荆州之中也,北有当阳之蔽,西有夷陵之防,东有安陆之援,南则有孱陵为后庭,眼下便优先略取这四处罢。”   他让陆贾将南郡的地图在案几上摊开,作为昔日的南郡兵曹左史,南郡的地理道路,黑夫烂熟于心,都不用凑近去看,只远远地信手指点道:   “竟陵、安陆等地(湖北潜江、孝感),北控冥厄三关,南通武昌,居鄢、郢之左腋,为邾、鄂之上游,水陆流通,山川环峙。春秋时,楚人用此以得志于中原者也,更是吾等故土,不可不复……利仓!”   “诺!”   黑夫给了他一块新制的虎符:“任汝为假都尉,带上辛夷,以及安陆青壮子弟一万人,向东支援季婴,让辛夷驰骋诸县,招降取竟陵、云杜、新市秦吏,同时收复安陆!消灭冯毋择军残部!”   利仓领命而去,黑夫的目光,又看向了共尉。   “当阳县(湖北荆门市)居江、汉之间,南捍江陵,北援襄阳,东护随县胁,西控荆山,扼夏道咽喉,为四集之路。当阳固,则江陵有所恃。汝母家就在当阳,且令你为别部司马,率五千人去夺取此县,再北图鄢县!”   当阳长坂坡之名,黑夫后世亦有耳闻,此地为江陵的北门户,也是最后一道险隘,必须守好了,否则朝廷的军队可长驱直入,威胁江陵。   想到可以回老家一趟,共尉摩拳擦掌地走了,接下来轮到吴臣。   黑夫道:“我曾经去过夷陵(湖北宜昌),自巴地历三峡东下,连山叠嶂,直到此地,水流才渐平,山势也渐缓,故夷陵乃江陵西门户,是从巴蜀来江陵的必经之地。昔日秦将司马错取夷陵,江陵便腹背受敌,楚王只能弃之东逃,故知失之非损一城,全郡可忧也。”   “汝亦为别部司马,率师三千,且取道枝江,定要夺下夷陵,阻挡可能到来的巴蜀之师!”   吴臣很明白事理,应诺后到:“待夺取夷陵后,下臣立刻派出使者,西叩巫县,将江汉天翻地覆的消息,传到巴郡去!”   这相当于是在警告巴氏:“快些把我家君侯的夫人、君子送回来!”   东、北、西皆有派兵,最后便轮到了南边。   “满。”   黑夫亲自来到满的身边,满受宠若惊,连忙作揖。   “你我乃昔日同僚,无须多礼,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夷道巴人叛乱,你我共平此乱,守夷道孤城,又耀兵孱陵(湖北公安)之事?”   “下吏自然记得。”黑夫不忘旧日之谊,满十分感动。   黑夫道:“荆江以南的夷道、高成、孱陵等地,环列重山,萦绕大泽,虽然户籍稀少,但北连江陵,为之襟带,更是进入洞庭郡的必经之路,实江汉之藩垣也,你对那边熟悉,亦为别部司马,带两千人走水路,去为我招降诸县。”   满接令而出,离开前,还有些不服气地瞥了一眼曾“羞辱”他的韩信,心中暗道:“看吧,故旧就是故旧,不需多久,我也能当上都尉,与你平起平坐!”   最早提出“先取荆州为家”的韩信眼看众人皆得军令,各自离去,唯独他没被点到名,年轻人气盛,不免有些心急,起身拱手道:“君侯……”   “韩信啊。”   黑夫却道:“可是见众人皆有使命,心痒了?”   “你自从北出五岭后,先在兴乐水以囊沙破敌之计,水淹三军。又与小陶围攻临湘,擒得李由。接着奉我之命,白衣渡江,夺取江陵,又出城驰援,南征军方能获此大胜,韩信,你堪称首功!但两月三战,想来也乏了,且休整一段时日。”   被黑夫夸为“首功”,韩信自然高兴,但仍作揖请命道:“韩信还能战!”   黑夫却摇头:“你是能战,那些从岭南步行千里,月余以来经历大小数战,几乎没有片刻停歇的将士们,还能战么?就算不体恤自己,也要体恤士卒啊。”   他拍着韩信的肩膀,笑道:“再说了,大战已毕,接下来,不过是夺取几个小县城罢了,这种肘腋事,众人可为之,反倒是坐镇心腹,看好那万余俘虏,非大将不可!”   “原来是这样……”韩信似乎明白了。   黑夫道:“你且养精蓄锐,继续训练士卒,为我守好江陵城。等到下一场大决战时,本侯还要指望你再建奇功!”   话已至此,韩信仔细想想似乎也对,遂应承下来。   黑夫亲自挽着韩信出院,还压低声音,对韩信私语道:   “在我眼里,你韩信,可不止是一把宰牛刀。”   “而是一柄,屠龙宝刀!”   ……   没捞到差事的韩信被夸得心花怒放,心满意足地走了,却不知黑夫回到院中,却暗自摇头:   “再不压一压,让被甩后面的众人多立点功赶上来,你这把刀,我很快就用不动了。”   过去月余时间,黑夫几乎每一仗都在行险,对韩信是不得不用,若无此人,长沙、江陵的战事,胜负还真很难说。   眼看危局已过,短时间之内不会有大战,就乘机将这把刀收一收藏一藏。   这时候,陆贾过来,除了今日会议的记录外,还献上了一篇熬夜写就的文章。   “这么快?”   黑夫有些吃惊,要知道,陆贾可是昨天半夜才到啊,虽然自己跟他说了所需文章的大概内容但光是想那些典故,就得好一会吧。   陆贾笑道:“来到江陵,闻君侯之大胜,见南郡之新貌,不由欣喜,故文思如泉涌,这篇文章,按照君侯所筹画的草稿,加以补益,一气呵成,请君侯观之……”   说着陆贾将轻薄的纸张双手奉上。   文章的开头并不出彩,无非是如复读机般重复过去的话,声讨奸臣逆子弑君篡位,搞得天下板荡,百姓生活在水生火热之中,强调了南征军“靖难”的正义性。   接着又说明武忠侯在江陵的政策:包括减租减息,废除部分百姓诟病的严苛条律,但又将维持《贼》、《盗》等律,以保证江陵的治安。   最后几段才是最重要的,不仅要在江陵散播,还要让天下皆知!   “自古邦国执政之臣,曷尝不得贤人君子佐之,周公一沐三捉发,一饭三吐哺,起以待士,犹恐失天下之贤人。今江陵初定,荆州不安,靖难未成,此特求贤之急时也。”   天下大乱时,最重要的是什么?   人才!   而且只嫌少,不嫌多,随着控制地盘的扩大,黑夫的幕府也咎待扩充。   在用人上,黑夫可以说是广开门径,希望社会各阶层的有才之士,都能踊跃加入自己。   他同意让投诚的江陵诸吏官居原职,如自己的故旧满、唐觉等,更委以重任,无论是现在还是以后,娴熟律令户籍的秦吏,是新政府的基石。   在此之余,黑夫还延续了昔日在胶东的政策,向本地豪长势力示好,让三老、豪长们举荐族中良家子弟来,充当亲卫、近吏,得了这群地头蛇投靠,办事就方便多了。   这都不新鲜,新鲜的是第三条,给了那些在秦朝体制内没有出头之日的人,一个全新的跻身阶梯:   “古人云,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知非独官府豪门,里闾陋巷之中,亦多贤能之士。”   “十步之泽,必有香草,十室之邑,必有忠士。今荆州五郡,户数十万,人文荟萃,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吾必得而用之!”   ——《武忠侯告荆州父老书》!   …… 第0769章 三楚   求贤令一出,郡祭酒的厅堂外便挤了不少人,有看热闹的,也有跃跃欲试的。那些过去不曾任官,也没个好出身,无人举荐的江陵布衣士人们相互谦虚,看上去十分揖让,实则仍有些犹豫。   站在厅堂门口,举起宽大的官袍袖子,陆贾开始了现身说法。   “我本寿春布衣,淮南儒生,因犯了挟书律,被迁于南方,在岭南密林里填沟壑,差点沦为隶臣,直到君侯南征,这才举我于牛口之下……”   这几年来,他在武忠侯身边,一路从斗食的书吏,到百石主薄,再到四百石长史,最后成了今日君侯幕府文官里,仅次于萧何的地位,南郡祭酒,官居六百石。   可以说,陆贾就是虽然出身布衣,却因为“能出长策”,而得到重用的最好例子,武忠侯让他来做择取民间布衣之士的祭酒,真是再合适不过。   门客数人有些吃惊:“上吏真是儒生,也能任吏?”   陆贾亮出了被他摩擦一宿的绶印,却见是黑绶,三采,青赤绀,淳青圭,系着亮铮铮的铜印,果然是六百石的官!   “只要有才学,能助君侯靖难成功,不论身份、学派、籍贯,唯才是举!”   这一句唯才是举,让不少人打消了疑虑,开始纷纷上前,“毛遂自荐”起来。   但更多的人,踱步几个来回,还是缩了头。   毕竟武忠侯的红旗能打多久,还是个疑问,万一他靖难不成反被朝廷消灭,到时候清算起来,做过武忠侯官吏的人,岂不是都要倒霉?   这些江陵布衣们不论进退,陆贾都看在眼里,他也明白,黑夫要招纳的,是些什么人。   儒生、黄老、纵横、名辩、兵家,被排斥在秦朝体制外的诸子百家之士!   这些百家之士,在战国时,可坐而论道,家里贫寒的,也能充当封君食客,若真有才学,便能成就像冯谖、侯嬴、毛遂、蔡泽那样的大名。   但在秦朝体制下,即便丞相、彻侯也不许大规模养士,百家遭到打压,官府唯尊法官狱吏,这些布衣之士顿时没了生计。   但他们总得活下去啊,要么像那个“本好黄老”的陈平一样,放下老本行,老老实实学律法,试为吏。要么就似陆贾一般,在夹缝里求生存,靠帮人抄书、写信维持生计,还会一不小心因私藏了诗书,被缉捕论罪。   最惨的如韩信,学的是兵家之流,却因贫贱无行,不得推举为吏,只能四处混饭。   当天下大乱,这些人是推翻朝廷最积极的参与者,捋着袖子,卯足了劲参加造反,原因无他,还不是秦朝的官府里,没给他们一个合适的上升渠道。   黑夫决定吸取教训,给这样的人留个后门。   “乱世将至,统治地方的秦吏法家是重要,但其余的人才也不能少。”   不指望能再逮到韩信、陈平那样的大鱼,但一般的说客、谋士,黑夫也十分急需。   为行人劝降郡县,任幕僚出谋划策,多的是他们的用武之地。   就算江陵招不到,其他地方的有心人听闻后,亦会前来投效,只希望那些楚汉奇谋之士,也尽能入其榖中。   陆贾也认为,江陵基本找不到这样的人,毕竟已入秦数十载,百家凋零。   “衡山郡那边,可能还多一些。”   但响应号召来的人,还真不少,可惜都是些好虚言的,学了点皮毛就自以为是高才绝伦,真有才学的,几乎没有。   “要在一堆鱼目里找到一颗珍珠,何其难也……”   安排十几个言谈平平的江陵布衣去军中各部门,从斗食书吏做起后,陆贾打算结束今日“招贤”。   却不想,门外又有一个头戴高高儒冠的人探头探脑,往里面窥探,吸引了陆贾的注意力。   陆贾来江陵这么多天,从未见大街上看到一顶儒冠,只因此地早被秦统治数十年,儒以文乱法,早就被官府打压驱逐殆尽了。   等这人上堂后,陆贾见其四十上下,面容黑瘦,比自己略老,留了长长的胡须,但未经梳理,有些凌乱。   “汝何名?”   那人露出一口黄牙,作揖道:“小人随何。”   “随何?”   陆贾没听说过,又问道:“我竟不知,江陵亦有儒者?”   随何道:“小人并非江陵人,而是随县(湖北随州市)仄陋之士。”   “是南阳郡的人啊。”   陆贾点了点头,也未细究外郡人怎么跑江陵来了,接着问:   “你学的是八儒之中,哪家的学问?”   随何却道:“所学甚杂,也并非大家,恐上吏不知,不值一提。”   这下陆贾有些警惕,心想:“此人莫不是知我学儒,而先前诸士又被黜落甚多,故意戴了顶儒冠,想要套近乎罢?”   于是他便故意考校随何,侃侃聊起诗书来。   没想到的是,这随何口上谦虚,说自己学识浅,但不论陆贾说什么,却都能接得上,甚至还引用了不少儒典里的故事,更能旁征博引,显然是个博学之士!   陆贾许久未与同好之人相谈,这下一发不可收拾,二人竟说到夜色将暮,随何肚子饿得咕咕叫,陆贾才反应过来。   “糟了,只顾得聊诗书,却将正事忘了!”   这随何虽深得他所好,但若只会空谈诗书,无奇谋长策,依然只能做书吏。   于是陆祭酒正襟危坐,问道:“随何,如今君侯初定荆州,你可有一谋半策,能助君侯治理地方,靖难功成?不妨与本祭酒听听,若是中肯,定当将你举荐给君侯!”   随何再拜:“小人的确有一策,若武忠侯纳之,可使君侯尽得三楚之地!”   ……   四月初七,秦始皇离开人世整整两个月,江陵天气晴朗。   黑夫派出去的四支偏师才走了短短三日,已是捷报频传。   先是利仓已迫降竟陵,已率军渡过汉水,和在汉东打游击的季婴取得联系。   接着,吴臣回报,说已夺枝江,正带人赶往夷陵。   满也控制了孱陵,正召集夷道的巴人君长开会,向他们传达武忠侯的问候……   唯独当阳县尉拒降,共尉正在攻打,说城池旦夕可下!   就在黑夫忙完军务后,陆贾带着一人来见,说是求贤两日后,找到的唯一人才。   短兵亲卫搜了一遍身后,这才让随何靠近黑夫办公的小院子外墙十步处,随何上下打量这窄小陈旧的院落,不住点头。   “快进来。”   陆贾出现在门口,向随何招手,又穿过密集的护卫,引他来到后院,黑夫正坐在这里,忙了一早上后,闭目养神。   随何行了三拜重礼:“小人随何,拜见武忠侯!”   黑夫睁开了眼:“还真是随县口音。”   随县便是古代的随国,与安陆相邻,只隔着两天的路程,翻过横尾山就是,口音相近。但因为随县直到二十年前才被秦夺取,在行政划分上,不归南郡,却属于南阳郡。   “为何行此重礼?”   随何道:“君侯身居高位,方获大胜,却不骄不躁,居于陋室,甘之如饴,有尧舜禹的仁王风范,小人此礼,拜君侯之仁俭。”   “油嘴滑舌,倒与陆贾很像,难怪他挑中了你。”   黑夫皱眉,问道:“你一个随县人,本该受户籍限制,怎么跑到江陵来投?”   随何道:“小人本是随县之穷儒,正在服戍卒之役,随一众南阳人押送粮秣到南郡来,驻于江陵。”   在秦朝,儒生和赘婿、商贾一样,也是服役优先征发的对象。   他略一顿后又道:“上个月时,听闻君侯取了安陆,又携民渡江,我当时便笃定,君侯稍后定会来取江陵……”   黑夫问道:“何以见得?”   随何笑道:“因江陵乃西楚都会,得江陵,便可尽取西楚!”   黑夫却摇了摇头:“事后之言,不足为奇,倒是陆贾说,你有一策,可使我尽得三楚之地?”   所谓三楚,乃是对楚国故地的称谓,按照方位不同,以淮北沛、陈、汝南、南郡、彭城等地为西楚;彭城以东的东海、吴、会稽为东楚;九江、衡山、江南豫章、长沙为南楚。   总之,便是禹贡里荆、扬两州之和,再加上大半徐州,占了天下三分之一。   以韩信之才,也只认为当“先取荆州为家”,尚未提出后续的战略,这随何一张口就大言不惭,也不知信口雌黄,还是真有依凭呢?   黑夫看了一眼陆贾,陆贾微微点头,却也有些紧张,看来这随何的计策,他是认可的,但却不知黑夫认不认。   于是黑夫笑道:“那就且听你说说吧。”   随何得了允许,便说道:   “想要夺取三楚,说难也难,君侯身被坚执锐,亲冒矢石,四渡云梦,鏖战两月,眼下也不过夺了半个南楚,小半西楚,若想靠兵锋全取三楚,恐怕要一年半载……”   “但说易,却也易,用吾之策,可使楚地月余之内猛然色变,皆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天下三分,可得其一!”   黑夫来了兴趣:“说下去。”   随何道:“小人窃以为,君侯打错了旗号,靖难,不足以号召楚地人心,想要各地云集响应,应当立一位楚王,复楚国社稷!”   ……   “立一位楚王?”   黑夫听罢,冷笑了起来,看向陆贾:“这就是你为本侯招来的‘大才’?”   陆贾有些慌张,连忙下拜顿首,冷汗直冒。   他早就知道,随何之策,君侯恐怕不会喜欢,但事到如今,只能硬着头皮挺到底了。   毕竟随何的想法,也深得陆贾这个淮南楚人之心。   陆贾为随何请命道:“还请君侯允随何将话说完!”   “不必听了。”   黑夫却指着随何道:“汝可知,上个月时,有武昌营叛逃屯长名为葛婴者,用了和你一模一样的伎俩,攻下鄂县后,在当地找了鄂君的后人,名为襄强者,立为楚王,复了那楚国的社稷。”   “可他们非但没等来三楚之地的云集响应,却等来了我的大军讨伐。襄强做了伪楚王不过三日,便被我的都尉东门豹杀死,身首异处,挂在城楼上!”   “腐儒之言,诛心之论,若听了你的,我恐怕也会落得一个下场,垣雍,将此人绑起来,下狱!”   垣雍带着两个短兵拖拽随何,随何却死死抱住廊柱,将接下来的话一口气说完:   “我说的立王,不是立他人为王。”   “而是君侯自己,自立为楚王!” 第0770章 一个幽灵   “君侯,随何若说得有道理,或对君侯有所补益;若说得不对,君侯大可让将我下狱,伏斧质于江陵之市!”   随何自陈,陆贾也为他求情,黑夫这才让短兵住手,让随何说下去。   随何回到院子里,语气急促地说道:“君侯虽败冯毋择,夺江陵,取南郡及江南诸郡,然靠的是彼明我暗,打了一个措手不及。”   随何虽被乡人骂作“腐儒”,可他除了学诗书外,也杂采黄老之术,甚至翻过友人逃避朝廷缉捕时塞给他的《短长》之书,颇有心得,侃侃而谈起来,口才竟不下陆贾!   “今君侯纵全取荆州,然所得户口,不及天下十分之一,所拥兵众,不及朝廷五一。若朝廷反应过来,拿出伐赵灭楚的决定,征兵数十万来攻,敢问君侯如何御之?随何窃为君侯不安啊……”   黑夫见他能言善辩,也不让短兵轰他走了,慢慢端着碗开水,一边吹一边道:“纵是我弱敌强,这又与‘称楚王’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   随何道:“与其坐待朝廷来伐,不若号令天下群起叛秦,尤其是三楚之地。秦灭六国,楚最无辜,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君侯麾下的南征军,本就多三楚之士,对秦并无好感,却希望能回到两淮的故乡。能复楚社稷,争取三楚士民,一同对抗强秦,则胜负尤未可知。”   黑夫仍不以为然:“襄强被立为楚王而三日败亡,可见这所谓的楚国大旗,并不好使。”   随何笑道:“君侯谬矣,夫良马固车,使臧获御之,则为人笑,王良御之,而日行千里。”   “车马非异也,或至乎千里,或为人笑,则巧拙相去远矣。”   “襄强不得此车马,而妄窃居楚王之位,就如同臧获徒足而奔,自然身死见戮,为天下笑。而君侯不同,君侯兴首义,天下知名,今已手握十万之师,坐拥数郡之地,尤其是已得江陵故郢之都,功宜称王!”   黑夫依然摇头:“十多年前,我曾夺项燕之旗,又随武成侯破寿春之都,掳楚王为俘,今又复立楚社稷,如此反复,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随何却以为不然:“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若不分辨形势,与刻舟求剑的楚国愚士有何区别?”   “若君侯有顾虑,我倒是有一计策,可解此中尴尬。我曾听说,楚怀王入秦而死,楚人至今哀之,君侯何不自称乃楚怀王之后,就说是楚国东迁时,留在安陆的子孙,隐姓埋名,甚至加入秦军,只为等待时机,恢复楚国社稷……如此,则孝大于忠,国仇大于个人恩情,名正言顺矣。”   “自称楚怀王之后?潜伏于秦朝堂,还做到了彻侯?”   黑夫真是哭笑不得,这随何想法真是多,敌营三十年都搞出来了。   随何却越说越兴奋:“君侯登位后,便打出为楚怀王复仇的旗号,再以楚王之位为车,以兵势为马,以号令为辔,以刑罚为鞭策,御三楚而敌强秦!”   他作揖道:“下臣愿为君侯之使者,驰往九江、东海、会稽、淮阳、泗水,号召楚地遗族群起响应,则西楚东楚,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君侯!伐无道,诛暴秦!进军中原!”   “如此一来,哪怕是燕赵韩魏齐五国遗民,亦将云集响应,各复其邦国,以君侯为盟主,效昔日六国合纵伐秦故事,羸粮而景从,一同入关灭秦,何愁天下不得?”   黑夫端着水,看向一旁的陆贾:“难怪你会引荐他来,这口才,着实了得,连我都差点信了。”   随何急了,进一步说道:“这件事,君侯若不做,一样有人会做!”   “此时此刻,两淮东楚之地,恐怕已听闻发生在南郡的事,心急的人,已开始聚众作乱,杀官造反了,若让彼辈先打出旗号,就晚了!”   “而若君侯先打出来,彼辈碍于君侯首义之名,都将籍此为号令,接受君侯的任命,虽只是名义上的,但至少能助君侯搅乱天下局势,分担一些秦朝廷来伐的压力。”   言罢,随何重重拜倒在地:“随何言尽于此,请君侯察之!”   “你的话,也不无道理,的确对我有所补益。”   黑夫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笑道:“南郡西楚地也,我起兵西楚,若真自称楚王,名号就叫‘西楚霸王’,何如?”   陆贾、随何齐声道:“霸者,诸侯之长也,譬如古之五伯,今能为霸王者,盖天子圣人也,极为妥当!”   “哈哈哈。”   黑夫笑了,但随即却将手高高举起,把手中的陶碗,往地上重重一摔,顿时碎了满地!   随着这清脆的响声,院子周围的一众亲卫短兵也一拥而入,将随何按倒在地!   “随何,你的提议好是好,只可惜,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   黑夫笑容已然收敛,肃然道:   “我是黑夫,云梦泽畔一黔首,根本不是什么怀王遗孙。放在楚国,那就是个永远出不了头的瓮牖绳枢之子,但在秦的体制里,却一点点立功得爵,又得始皇帝陛下赏识,才升到彻侯之位,他以为我死了,册我‘武忠’之名。”   这可是黑夫举兵最大的名望依仗,金字招牌,每日擦擦还嫌不够亮,岂有自己摘了的道理?   “我要对得起这名号,所以,我反的是奸臣逆子,而不是背叛大秦,更不会自立为王,分裂山河!”   随何挣扎道:“君侯虽举兵靖难,自命忠臣,还以衣带诏为号令,但真信的人却不多。在天下人眼里,君侯就是举兵反秦,与自立为王,只隔着薄薄一层纱。若一味固守身份,自缚手脚,反而失了先机,到时候追悔莫及啊。”   黑夫不为所动:“哪怕只是一层薄纱,也不能捅破,否则,我,还有这场举义,都会变成一个大笑话!”   他手一挥:“将此人拖下去,关起来!”   ……   随何被拽走后,黑夫扫视众人,尤其是陆贾:“你也认可随何之策?”   陆贾连忙道:“臣本不置可否,只是觉得,随何的提议,或能让整个三楚之地,加入君侯旗下……”   黑夫指着他道:“陆贾啊陆贾,你真是糊涂,自立为楚王?亏汝等想得出来,不等三楚响应,南征军里,就得自己打起来!”   他知道,随着始皇帝之死传开,随着天下大乱,一个幽灵,一个复国主义的幽灵,已在九州大地上游荡……   襄强只是第一个草头王,接下来,六国故地,恐怕处处城头皆树大王旗。   “但有些事,别人做得,唯独我做不得。从奉天靖难的武忠侯,到自立为王,这完全是一南一北,两条路线。”   黄色的树林里分出两条路,可惜你不能同时去涉足,必须有所选择。   黑夫道:“若轻易改弦易辙,三军必然军心大乱,所收郡县的秦吏们,也将满腹狐疑,这是自取其乱啊。更会授奸臣逆子以口实,指着我高呼‘黑夫果然是叛乱,心怀逆心’!”   到时候三楚之援没捞着,却处处被动,恐怕真要败亡了,为他人做前驱了。   人设是不能崩的,有的路是不能走茬的,黑夫可不想当吴三桂。   而且,最重要的是……   “将我的话,记下来!今后要载于史册!”   陆贾知道捅了篓子,忙不迭地持笔,却听黑夫道:   “最重要的是,我不是什么楚怀王之裔,我纵是死了,骨头化作灰,也绝不会允许子孙后人,给我胡乱找些个远古圣君、贤人、诸侯、六王来当祖宗!”   “黑夫永远是一个黔首之子,一步步跻身朝堂,身居彻侯之位,以后甚至能执掌天下大权,靠的是容许庶民出头的好制度,靠的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血统,这一点,不能变!”   说到这,黑夫一顿,又继续道:   “喜君告诉过我,吏者,民之所悬命也。”   “黑夫是秦吏,从前是,现在是,以后也会是!”   陆贾的笔,停了停,手有点抖。   黑夫却不理会他,径自说道:“我起兵,是为了带南征军士卒回家,是为了拨乱反正,解民倒悬,而不是为了往自己头上,加一块没用的冠冕,披一身滑溜溜的玄布,就自以为得了天命!”   “天命在民,而不在那些早已腐朽的六王社稷!我曾在始皇帝旗帜下,亲冒矢石,奋力将他们推倒,便绝不会再将其扶起来!”   “我,是始皇帝理念的继业者!这一点,绝不会变!”   …… 第0771章 狗咬狗   四月初十,经过半月苦战,东门豹终于拿下了兵力空虚的邾城!衡山郡首府就此落入南征军控制之下。   但与其他地方情况不太一样,邾城的攻克,是靠了本地豪长之助的。   夏口的舟师横于大江之上,对东门豹和安圃进行了极力阻拦,好不容易靠着竹筏渡江,又要面对高大厚实的城池。   好在,武忠侯大败冯毋择,夺取江陵的消息及时传来,尉惊让衡山籍贯的士卒大声转达,引发了城中内斗:当地豪长朱氏,在南征军渡江攻城时,忽然发难,对官寺发动进攻,逮捕了郡守,导致城内大乱,东门豹这才乘机陷城。   大军入城之际,朱氏派了两个人,恭恭敬敬地来出迎。   “小人朱方。”   “小人朱成。”   “拜见都尉!”   东门豹一向不喜欢和这些豪长大户打交道,头也不点的傲然离去,只招呼亲卫去仓禀瞧瞧:   “快去看看城里的酒还有没有,渴死乃公了!”   安圃率军去东边追击逃出城的九江郡尉,军正怒忙着约束兵卒,维持城内秩序,所以这与当地势力接洽的活,就落到了尉惊的头上。   当得知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三旬中年人竟是武忠侯之弟时,二人有些惊讶,态度越发恭敬。   “我这也算狐假虎威了。”   尉惊有些好笑,他早就不是当年少不更事的年纪了,也学了点兄长的装腔作势,与二人攀谈起来。   “两位都是邹国公子之后吧?”   孟轲的老家邹国本在薛郡邹县,楚考烈王八年(公元前255年),春申君黄歇伐鲁,顺便把邹国也灭了,迁邹国君民到此地筑城,因为邹国也被称之为邾,遂名邾城。其公族子孙分为两支,遂以国名邹、邾为氏,后又有人去邑以朱为氏,称朱氏。   朱方道:“鄙人正是邾子曹挟三十五代玄孙。”   他又指着身旁年四十许的白面士人道:“不过这位,虽与我同氏,却非同族,而是名士朱英之子……”   “朱英?”   尉惊知道点楚地故旧,遂道:“莫非是春申君门客,那位提醒黄歇小心无妄之灾,建议他先下手除去李园的门客朱英?”   “正是家父。”   尉惊嗟叹:“若春申君听了令尊的话,抢先除去李园,恐怕也不会死于小人之手,死于棘门之外了。”   朱成对尉惊印象大好,见礼道:“家父见春申君不肯听良言,心知他必死无疑,便离开了寿春,来到邾城避难,只因当初正是家父相劝,春申君才善待朱氏一族,才到此不过数年,秦伐楚,取邾,吾等便成了秦民。”   通过言谈尉惊也弄明白了,正是朱成劝朱方一家举兵助南征军的。   “上个月,吾等见对岸的鄂城惨遭乱兵蹂躏,吾等在鄂城的产业毁于一旦,衡山守却坐视不管,江上浮尸不断,今将军奉武忠侯之命伐取邾城,若战事旷日持久,吾等两家所受的损失也越大。”   朱方本是邹国公族,朱成的祖辈则是魏人,客居楚地而已,所以他们对楚或者秦,感情都不是很深,最大的希望是在本地安居乐业,保全家族。   “二位且放心,家兄举兵,是为了靖国难,除奸臣逆子,诛恶吊民,不惊扰良民百姓,做生意的照常做生意,种地的照常种地,都不会耽误。”   顺便,他又为黑夫宣扬了减租焚券等事。   这下二朱放心了,秦朝,尤其是地广人稀的江南鲜少佃农,因为理论是土地属于国有,不得随意买卖,官府通过各层官员向所有百姓黔首收租子,减租对当地豪长大族来说,是好事而非坏事,他们当然举双手欢迎了。   虽然不知道南征军能不能成事,会不会很快遭到朝廷镇压,但起码要把眼前这一关过去了,对尉惊提出的“借粮”之事,在朱成劝说下,朱方也一口应承下来,献出粮食两万石,并一再推让,说是不用还了。   尉惊却固执地给他们写了“借条”。   “家兄说了,南征军是义师,不拿百姓一针一线,二位勿要让我为难!”   ……   “这朱成倒是个识时务者,我可以向仲兄推荐他,助吾等治理衡山。”   等到次日,尉惊处理完以上诸事后,军正怒却来喊他去开会,原来是安圃追击敌军残部,从东边回来了,西面的江陵也送来一封武忠侯的信来。   “兄长,捉到九江郡尉了么?”尉惊年纪偏小,黑夫的部下们,他都要以兄事之。   安圃坐在榻上大口喝着水:“九江郡尉慌不择路,带着三千残部进了大别山的丘陵,我也懒得再追赶。”   大别山脉连绵数百里,是江汉和两淮的分水岭,亦是衡山、九江两郡的地界。先前冯毋择为了镇压南征军,调了九江郡八千人来,结果在一半交待在了江陵战场,另一半也损失不小,东门豹占领邾城后,九江郡尉见大势已去,遂逃。   “葛婴呢?”尉惊一直对葛婴毁掉鄂城的恶行念念不忘。   安圃道:“葛婴那贼子,太过机灵,向东占了蕲南乡(湖北蕲南县),我让偏师去追,他也跑了,也进了九江郡地界……”   这时候,抱着酒壶,瘫榻上的东门豹好似活了过来,一拍案几道:“军正,君侯信中如何说?吾等要不要继续向东进军,把九江郡也替他打下来?”   “不可!”   怒打开黑夫送来的书信:“君侯已夺江陵,同时令诸吏分别略取当阳、夷道、夷陵、竟陵等县,力求全取南郡。”   “至于吾等这边,君侯说了,占领邾城后,便不能再贸然分兵略地,否则每得一城都要留兵守备,南征军就成了一盘散沙。且先派人去夺了西陵,为君侯祭奠两月前在那殡天的始皇帝,再与收复安陆的季婴、利仓汇合,将冯毋择残部清扫干净……”   “敌不在东,在北!故吾等只取衡山,切勿越境进入九江!”   兵力宜合不宜分,全据荆州,然后集中兵力,以应对朝廷接下来的大兵镇压,这就是黑夫的计划。   谁让他做了出头鸟呢……   所以荆州以外?先让各路草头王们野蛮生长一段时间罢,好歹能帮黑夫分担一下压力。   东门豹有些意兴阑珊:“可惜,真是可惜,我记得,淮南寿春,可比衡山富庶多了。”   安圃道:“九江郡恐怕也不复昔日繁华了,我追至蕲南时,听说九江郡那边,也有不少人得知武昌首义之事后,起兵反抗官府,诛杀秦吏!”   “其中一个叫黥布的山贼,带着一群逃亡刑徒,竟然把六县打下来了!”   “且让九江郡兵,和淮南的叛贼们,狗咬狗去吧!”   ……   六县(安徽六安)是春秋时“六国”之地,后来被楚所灭,与衡山郡隔着大别山,所以自县之西南以迄于东北,皆崇山峻岭。   当地秦吏和楚人的矛盾本就激烈,被捕为刑徒者不可计数。   上个月,当“始皇帝死”的消息伴随着武昌的第一枪响传来,枷锁已松,六县人心思动。   恰在此时,因为犯了逃亡罪,在大别山里打游击的六县人“黥布”,带着一支队伍杀了回来,这群亡命之徒勇不可挡,在城内轻侠配合下,很快就击溃寥寥数百县卒,攻占了六县。   随之而来的,便是残酷的报复。   毕竟从楚国灭亡至今,他们已经做了十余载亡国奴,受够了秦吏趾高气扬,将轻侠踩在脚下的日子。   一场屠杀之后,县令、尉、丞,以及一众秦地移民的尸体,多达数十百具,都扒了衣裳,整整齐齐挂在城头,其首级则堆在门外,做成了京观,每每路过一个楚人,都会在此小便,对其加以嗤笑羞辱。   “贼秦吏,刑我父兄,孤吾子弟,断人手足,还在吾等脸上刺字的时候,可曾想过会有今日?”   黥布本名英布,他脸上是醒目的墨字,头发被髡过,重新养长后也不扎髻,如同师鬃,古铜的肤色是常年劳作的结果,手背、脚踝上还有明显的桎梏痕迹。   他曾是奴隶,两年前被押送到骊山服劳役,却在半道宰了押送的官吏,带着七八人匿身山林,结果因为朝廷的苛政重徭,投靠他的人越来越多,最后竟得七八百人。   如今英布已经靠手中的剑,恢复了自由身,并要做一番大事!   英布占据了县寺,与一众手下箕坐于昔日审案的公堂上议事,商量往后的出路。   当听到手下人怂恿自己“称王”时,英布发出了哈哈大笑。   “我年少时,有位外来的客人为我看相,说我当刑而王,也就是受刑罚后称王。”   他摸着右脸上的墨字道:“六年前,我因为任侠之事,犯了法,被判处黥刑,那令史给我上刑时,我不惧反笑,欣然道,人相我当刑而王,便是眼下的情形?”   “当时那令史哈哈大笑,对我大加讥讽,可如今,他给无数人刺过字的手,已被我斩下,头颅则当成蹴鞠来踢。”   “然也,兄长当为王!称六王如何?”   有个被割了鼻子的刑徒瓮声瓮气地说:“还是英王好!”   刑徒们口气倒是很大,但英布却制止了他们。   “我肯定是要做王的,但不是现在,一来我身份太卑贱,在楚地,只尊宗族之望,昭景屈第一个不会认我,天下人反会笑话于我!”   “二来,吾等不过拥兵千人,占了一个小县,岂敢贸然称王?定会招来秦人清剿。”   身为逃亡的刑徒,反是死罪,不反亦是死罪,但拿下六县后,刑徒轻侠们还是有些不安——他们的势力太小了。   于是便有人建议道:“既然兄长不称王,吾等不如去西边投奔武忠侯罢,他在武昌首义,跟秦军打了好几仗,听说手下已有十几万人,还派了一支兵,在围攻衡山郡的邾城,从六县过去,不过十余日。”   “然也,去了之后,武忠侯至少要封兄长做一个司马!”   “司马哪够,至少是都尉!”   刑徒们闹哄哄的,十分乐观,英布却将剑重重往地上一掷,打断了他们的议论。   英布冷笑道:“都尉?司马?呵,吾等若真去投了武忠侯,换来的,恐怕是斧质之刑,身首异处吧?”   所有人都安静了,有人不解:“吾等不都也和官府作对么?”   英布道:“我听人说,武忠侯打的旗号,是为秦始皇帝报仇,要清算所谓的奸臣逆子,却只字不提造反。他虽与秦军作战,但每到一处,也只是处死个把民怨大的酷吏,其余官员一律留任。”   “依我看,南征军和朝廷之间,是狗咬狗,都不是好东西!”   “武忠侯仍自命为秦吏,吾等却是楚人,是逃亡的刑徒,还杀了全六县的秦人,按照律令,个个都是杀人犯,狸奴与老鼠,能走到一条道上么?去投奔武忠侯,岂不是自寻死路!”   英布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墨字,他可是吃过亏,受过苦的,对于挥舞着鞭子和刑具虐待自己的秦吏,绝无半分信任和好感!   “那怎么办?”   刑徒们面面相觑,在打下六县,好吃好喝几天后,他们已迷失了未来的方向。   “去寿春(安徽淮南市)!”   英布下定了决心,起身道:“在六县以东的庐邑(安徽合肥),巢湖里有一支打着项燕将军旗号的义军,数年来屡败郡兵,如今也举旗反秦了。为首者便是项燕将军的嫡孙,那位力能扛鼎的项籍!”   “不像武忠侯那边要反不反,暧昧不明,项籍可是堂堂正正,打出了复大楚,诛暴秦的旗号!”   “从庐邑过来的轻侠说,项籍已汇集了三千之众,更号召楚地豪杰都去寿春汇合,乘九江郡尉不在,夺取此城,还于故都,复兴大楚!”   说罢,英布扫视众人:“这是干大事,得大名的好机会,我想去投项籍,二三子去么?”   刑徒的声音响彻六县公堂:“同去,同去!” 第0772章 招魂   四月十八,九江郡首府寿春城,“叛贼”们点起火把蔓延了整个寿春城南郊,竟使得夜空黑里透红,火光腾腾。   还不是因为南征军叛乱,九江郡奉命协助冯毋择平叛,导致郡内空虚,却不想“始皇帝死”的消息传来后,寿春周边的几个县就接二连三爆发了叛乱。   如今一个月过去,叛贼们已然成了气候,开始聚拢在一起,谋夺寿春了。   城内因九江郡郡守及大半郡兵不在,只能由守、尉带着秦吏们紧张兮兮地备战。   而城外气氛却十分轻松,简陋得可以称之为窝棚的临时营地内,一场楚人喜欢的角抵正在进行,围观者甚众,欢呼声不绝于耳。   他们的叫嚷是如此之大,每喊一下,都让城头稀稀疏疏的郡卒手发颤,武器几乎都快拿不稳了。   不多时,叫好声达到高潮,却见尘土飞扬的场内,在亡命之徒里,素有骁勇之名的英布,玩角抵从来没输过谁,今日却被对手,那个赤着上身满是肌肉的重瞳儿,轻易撂倒在地!   英布一个打挺起身,又在对方进攻前迅速翻滚离远,避免更大的失败,复而朝重瞳儿拱手:“少将军,是英布输了!”   年岁才二十三四的项羽有些意犹未尽,还欲再与英布过几招,但在他称之为“亚父”的范增摇头下,还是选择收手,还赞了英布一句:   “你也不赖,能与我来回数个回合。”   “少将军神力,英布不如也。”   英布不服不行啊,他带着六县七八百刑徒轻侠来投项羽,营中无戏,仅有角抵为乐,二人交过手后,英布才知道,这项籍果然名不虚传。   据说项籍作为项氏嫡孙,年少时便从其叔父项梁学过剑与兵法,颇有勇名。   后来项氏遭殃,项梁远迁,家族被抄,项伯逃匿,项籍孤身一人杀出一条血路南逃,入江与桓楚为盗。   那时的他,已身长八尺余,力能扛鼎,才气过人,整个江上的盗寇皆忌惮,甘愿为其所御,后又入巢湖,名声更盛,纠集了上千亡人,不断进攻乡邑,杀死勒租逼徭的秦吏,赢得当地楚人支持,也让庐邑官府十分头疼。   而上个月中旬,项籍闻始皇帝死,举兵夺庐邑的过程更为传奇:他竟是带着几个亲信进了县城,让城内与之暗中往来的豪长贤士,谎称他是被擒的巢湖贼人,押去给县丞审问。   在公堂之上,身无寸兵的项籍,竟夺了侍从的剑,拔剑斩县丞之头,堂上县卒欲诛之,项籍却震怒咆哮,吓得众人不敢稍动,束手就擒。   项籍又带着十余人,持县丞头、佩其印绶,直趋令、尉处。县尉阻拦,手下却被如天神下凡的项籍杀数十百人,大惊扰乱,最后县令、尉皆为其所斩,庐邑就这样兵不血刃被夺下。   初时英布还不信世上有这般人物,今日一见,才知传言恐怕是真的。   项籍是个好交朋友的,尤其喜欢勇士,与英布一见如故,与之把酒言欢时,却问道:“为何愿来投我?”   英布也实话实说:“自然是慕少将军之名,再者,项氏世世将家,有名于楚。今欲举大事,将非其人,不可。英布是一个卑贱的刑徒,若能倚靠名族,则亡秦必矣!”   项籍听后暗道:“亚父的法子,果然不错,的确惹得淮南举事的豪杰们争相来投。”   原来,范增在项羽夺取庐县后,提议道:“项氏世世楚将,上柱国(项燕)更力敌秦国,大败李信,挽楚国于危难,他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敬之。”   “上柱国虽然陨殁,但楚地庶民多半不知,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少将军当继项氏之余威,聚众高举上柱国之旗,以复兴大楚为号,为天下唱,必多应者!”   是夜,英布见识到了项籍的贵族气质,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这更让他觉得,来投项籍是对了。   只是不知是忘了还是怎样,项籍对英布期望的“都尉”“司马”等职,却只字不提。   他也没太在意,毕竟最终目的是奔着“为王”去的,至于虚衔,等夺取寿春后再谈不迟。   ……   到了次日,天色大亮之际,项籍邀约英布,一同巡视营地,准备对坚固的寿春城再次发动进攻。   时值初夏,清澈的淮河潺潺流淌,淮水之滨,绿苹长齐了片片新叶,白芷萌生又吐芳馨。北岸上是连绵的丛林,沿着泽沼水田往前走,道路贯通八达,远眺旷野无垠,纵目可望尽淮南千里之地。   而寿春,这座承载了楚国最后一段时光的故都,正屹立在前方!   项籍与英布驰至阵前,往右一指:   “那边是钟离眛,他曾是楚军的一员,如今在钟离举事,带着千余人过来。”   项籍咬牙道:“说起来,钟离眛竟是黑夫的故敌,我从他那,听说了不少这狗贼的往事。”   看得出来,项籍对武昌首义的武忠侯,并无半分好感,毕竟是十多年前,黑夫正靠着夺取项燕军旗而扬名。   他又朝后一指:“正面是桓楚和巢湖、庐邑义士,看见我大父的旗帜,又听说吾等要恢复故都,一路上的楚人都踊跃加入。”   而英布带来的近千刑徒、轻侠,则被安排在城西。   “城内不过两千郡兵,而城中楚人之心在吾等这边,必不会助秦吏守城,如今得了二三子来一同进攻,以五千之众,敌上下不齐之城,必克之!”   的确,虽然甲兵不全,看上去好似一群乌合之众,但胜在士气旺盛,反观城内,早就乱成一团了。   这时候,英布却看到,阵地的最前方,设了一个祭坛,上面还有一人,一个伏地对天叩拜的老叟。   “少将军,那是?”   项籍看了一眼,皱眉道:“是昔日楚王负刍的门尹,蔡赐,他听闻我举兵欲复大楚,遂抱着所秘藏的楚史《梼杌》来投!”   虽然项籍年少失怙,好武少文,不怎么看得懂,以为无用。   但他的谋主范增却格外重视,不仅让项籍隆重欢迎蔡赐,还答应了蔡赐的一个要求……   看着蔡赐在祭坛上披头散发的人,正双手朝天,似乎在举行一个古老的仪式,英布不由大奇。   “他莫非是在作法?”   英布想起在楚地广为流传的笑话:寿春将破时,楚王负刍绝望之际,竟让楚巫登城作法,要召唤云中君,将城外的数十万秦军统统用天雷轰死……   结果,楚巫却连块云都没招来,秦将黑夫等在王翦命令下,乘机攻城,遂破城墙,杀入王宫,楚遂亡。   这蔡老头,不会是在做相同的事吧?   项籍却道:“蔡赐是在招魂。”   “敢问招的是哪路魂魄?”英布大奇。   项籍变得肃穆起来。   “蔡赐要招的,是十多年前,为保卫楚国,抵御秦寇入侵而战死的亡魂们!”   正说着,却听蔡赐用苍老的声音,大声说道:   “帝告巫阳曰:有人在下,我欲辅之。魂魄离散,汝筮予之……”   “巫阳焉乃下招曰:魂兮归来!”   “勿东勿南,勿西勿北,勿要上天,勿下幽都!”   “归来兮!归于郢!”   ……   “汝等可知,不管楚国迁都几次,不断吾等国破家亡几回,总是会将新的都城,命名为郢。”   年过七十,却越来越多智的居巢人范增来到项羽和英布旁边,捋着胡须道:   “楚都最初在丹阳,名为郢,后来因为各种缘故,或因邦国壮大,或因避强敌,迁了许多回,但不论怎么迁,新的都城,还是会命名为‘郢’。”   在蔡赐献上的《楚居》里,就有鄢郢、载郢、湫郢、樊郢、为郢、大郢、鄀郢、郊郢、美郢无数个都邑名。   但前缀是什么不重要,是郢就行。   郢,才是所有楚人亡魂当归的故土。   所以宋玉所写,由蔡赐用楚地方言大呼的《招魂》里,才要外陈四方之恶,内崇楚国之美,让游散许久的忠士亡魂,归于名为“郢”的家乡——寿春,最后的郢都!   这是八百年延续的传统,楚人,尤其是楚国的贵族,这群帝高阳之苗裔们,有一种较之于其它诸侯而言,更强烈的念祖、爱国情感。   项籍便是如此。   “魂兮归来!反故居些……”   生来容易动感情的项籍也难以自禁,跟着蔡赐念了起来。   他记得的啊,在楚国灭亡前,项家在寿春城里也有府邸庭院,他家有高高的大堂和深深的屋宇,亭台重重楼榭,一觉醒来,睁开眼就能瞧见雕刻的方椽,画的是龙与蛇的形象。   走出居室,大门镂花涂上红色,窗户刻着方格图案,年少的项籍踮起脚尖,便能看到城东的山岭,这时候,大父项燕的手总会抚过他头顶,祖孙对视而笑。   那时候自己尚小,整日与兄弟们舞动木剑为乐,叔伯们济济一堂,筹办大父的六十寿宴,庭院内,舞女罗列登场,乐师安放好编钟,设置好大鼓,把新作的乐歌演奏。   唱罢《涉江》再唱《采菱》,更有《阳阿》一曲歌扬……   家人们高高兴兴快乐已极,一起赋诗表达共同的心意,酣饮香醇美酒尽情欢笑。   可这一切繁华盛景,其乐融融,都被秦人毁掉了。   祖父战死沙场,尸身为秦人所戮。   忽然间,国亡了,家也没了!   项籍怎能不恨,怎能不日夜想着复仇?   怒气在胸,项籍怒吼咆哮,本有些缓慢哀情的楚赋,竟带上了一份雄壮!   “魂兮归来!去君之恒干,何为四方些?”   项籍仿佛看到,在自己高声所唱招魂声中,大父项燕,他的父亲,氏族的好儿郎们,还有在战场上壮烈牺牲后,却被秦人砍了首级的十数万将士!   他们的亡魂正源源不断往寿春而来,旌旗十万,欲斩秦寇!   最先是项籍,而后是五千楚人中,不断有人跟随少将军,重复那些略显拗口的话……   “魂兮归来!入修门些。”   但再拗口,也是熟悉的楚言,比陌生的关中雅言好亲切。   楚不止是一个国名,还是一种独特的地域文化,是不是楚人,一张口便知,秦人笑他们鸟语鸠舌,但哪怕是乡间氓隶苦闷时唱的《下里》《巴人》,也能喊出一股不服周的豪情来!   相较于贵族们的亡国亡家之耻,想夺回失去的一切,对普通人而言,“不想被异口音的外国人统治”“不想服繁重徭役限制”更占主流。   但这不妨碍他们在少将军高潮时,一起激动,一起呐喊!   英布惊讶地看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范增白胡子下,却露出了笑。   他想让蔡赐招的,只是项燕等战死之人的亡魂么?   不,要招的,还有心怀故国,怀沙沉江的屈原之魂。   有被欺骗,遭劫盟,孤身囚禁在秦国,最后归乡不得,耻辱死去的楚怀王之魂。   有屈匄、逢侯丑,那些百年来,在丹阳之战、鄢郢之战丧命的楚将楚卒之魂,那数十万在秦寇兵锋之下,洪水之中,无辜惨死的楚国百姓之魂!   还有自鬻熊之后八百年间,为昌大楚国,筚路蓝缕,已启山林的一代代王、公、士、民之魂!   这个伟大的国家,她历经八百年兴衰荣辱,风吹雨打,却日久弥新,越发璀璨!   五千里广袤疆土,北到黄河,东达东海,西至巴蜀,南抵岭南。楚辞的浪漫优雅、青铜器的庄严厚重、漆器的神秘艳丽,这就是楚的文化。   如此灿烂文明,岂能说没就没?   纵形体已无,那一股万千人执念所结的国魂,亦当久久飘荡,百年不散!   范增处心积虑,真正想让蔡赐在此招回的,正是这大楚之魂!   楚如凤,虽亡不灭,必浴火重生!   仪式结束了,蔡赐已泪流满面,嘶声力竭高呼道:“东皇太一已应!”   “东君已应。”   “少司命、大司命、祝融亦已应:万千将士英魂,将在今日归于郢,为吾等前驱!”   “而八百载之楚,亦将在今日复生!”   项籍拔出剑来,为之而呼,喑恶叱咤,当真声如雷霆,能使千人闻之!   “不愿做亡国奴的楚人!”   “被秦吏苛待欺压的楚人!”   “随我前行,复郢!”   五千人响应,压抑十二年的巨大的呼喊,竟震彻寿春,震彻两淮: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 第0773章 二世皇帝   四月中旬,江汉已然变色,黑夫另立中央,淮南楚人多叛,寿春岌岌可危。   而与此同时,关中咸阳,人们也已渐渐接受了“始皇帝已崩”的事实。   早在四月初,经过两月跋涉,秘不发丧的胡亥一行人紧赶慢赶,总算经由函谷关回到了咸阳城。在三川郡时,他们已听闻黑夫“复活”,带领南征军叛乱的消息,也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一方面,是未曾料到黑夫的叛乱会迅速烈火燎原,另一方面,也眼看天将入暑,再不出殡,伟大的秦始皇帝尸身虽经过特殊处理,亦要发臭。   于是胡亥与王、冯、李,以及他最信任的赵高商议后,还是决定宣布秦始皇帝的死讯,尽快让帝国翻页。   一时间,咸阳陷入了满城恸哭之中……   最先哭的是秦宫之人,哭声低回,伴奏着沉重的挽歌合唱,从咸阳宫、章台宫、甘泉宫,这些巍峨但却清冷的宫殿里传出,带着无边的压力,向咸阳人的内心击来,让你茫然不知所措。   随着消息散播,这哭声,又在每个秦人聚居的街巷里闾中响起。   尽管官府已十分明确地,把这个令山河呜咽的新闻公之于世,人们还是在以悄悄的方式,传递着这个信息。   一个里长从外面回来,走到里中,几个站平日极少话语的村妇见了他,竟也口出四字:“始皇帝他……”   里长只点点头,就快步回家,每个怀揣着这个消息的人,相信那个晚上都没睡好觉。   秦始皇统治了秦地整整三十七年,对于所有秦人而言,始皇帝陛下就是天上的太阳,从小就耳濡目染长辈高呼的“陛下万寿”,自己也跟着喊,多次见过始皇帝御驾出行的威武雄壮。   不少人还真以为,始皇帝能够万寿无疆,一直统治他们的百世子孙。   但忽然之间,太阳却落山了,这让所有人陷入了惶恐,仿若世界末日:   明天,太阳还出山么?   虽然日复一日,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似乎没因皇帝逝世有何变化。但那段时间,原本治安极好的咸阳,各路口都有卫尉府的兵持矛站岗,排查过往人群,一派风声鹤唳。   相比于数月前,公子扶苏出奔时造成的混乱,咸阳人更加人心惶惶,他们的主心骨,彻底没了。   天子七日而殡,始皇帝死讯宣布七天后,入殓停丧待葬,称之为“殡”,移于殡室。   在这个仪式结束后一日,四月十八这天,太子胡亥,也正式继位为二世皇帝!   ……   “陛下万寿!”   咸阳宫中,在太尉王贲、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李斯的带领下,群臣三呼朝拜。   虽然身上还穿着一层粗麻素服,但胡亥好歹已佩戴太阿天子之剑,案前是和氏璧所刻的玉玺,坐在皇榻之上,透过眼帘前的十二道旒珠,看向文武百官。   “难怪赵高力劝我一定要争皇位,原来坐在这位子上,是这种感觉……”   对父皇的哀思,已被漫长的归途磨光,年仅二十岁的胡亥此时此刻,只感觉飘飘欲仙。   在群臣顶礼膜拜下,他感觉,自己仿佛就是一尊站在云间的神明。   多亏了始皇帝的集权,除了冥冥中的上帝,没有人比皇帝更大,就连所谓的“天意”,也无法束缚皇帝。   想杀谁,就杀谁!   想干嘛,就干嘛!   拥有了这样的地位,胡亥的梦想:欲悉耳目之所好,穷心志之所乐,真是再简单不过了。   那些曾只属于父皇,心情极好时才赏赐胡亥一二的珍宝,诸如昆山之玉,随和之宝,明月之珠,纤离之马,翠凤之旗,灵鼍之鼓……   如今,却成了他随时都可把玩的私物。   而那些充斥后宫,佩戴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锦绣之饰的窈窕美女,父皇一直冷落她们,胡亥却不会浪费,等孝期结束,只要有路过看上的,便可使之侍奉于侧,尽情享用。   他少时便喜欢听,只有庞大的宫廷乐队才能演奏出来的《郑》、《卫》、《桑间》等异国之乐,也再无人能阻止,可以让舞乐单为他一人而奏,听到腻味!   更别说,硕大的帝国,九州大地,世间种种,万物苍生,俱在他的掌握之中!   多亏始皇帝打造的制度,就算一只猴子、一个傻子登上这位置,亦能杀生予夺,随心所欲!   但胡亥也很清楚,自己不是始皇帝,权威不及其十分之一。   等飘飘然结束后,他心中又开始打起鼓来,眼睛在殿中一众巍峨高冠下的脸上看来看去,总觉得,群臣对自己不以为然:   “这满朝文武,究竟有几人,能真正效忠于朕?”   毕竟,刚被始皇帝封为“武忠”,盖棺论定的黑夫,在得知他去世后,立刻就造反了!还公然否定了胡亥继位的合法性,鼓捣出子虚乌有的“衣带诏”,叫嚣着要除去他这逆子,奉天靖难呢!   按照赵高的说法,黑夫这贼子,早有反心,在朝野布置多年,党羽遍布天下。   而同情长公子扶苏的人,亦不在少数,或许他们就潜藏在朝堂之上,等待时机发难……   赵高还提醒胡亥,同为顾命之臣的冯家,也不可不防。   如今冯氏掌握南北兵权,冯去疾又为右丞相,百官之首,他可是兄长公子高的妇翁啊,据说父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有立公子高之意,这冯家,会不会因为生出异心来?   监军还回报说,冯毋择在南边连输了武昌、安陆两仗,有养寇自重之嫌,虽然武信侯立刻将其子冯敬送回来表明心意,但让冯家权势过重,真的好么?   虽然自己是秉承父皇遗诏继位的,但胡亥内心仍不安宁,竟食不甘味,夜不能眠。   继位的第一天,他便任命唯一信任的老师赵高为九卿之一的郎中令,其弟赵成为中郎将,负责宫门安全。   心中稍定,至少晚上睡得着后,胡亥又下令,将与黑夫有关联的朝野官员,如北地郡尉章邯、柱下史张苍、农家一干人等,不论良莠,统统逮捕下狱!   但张苍机灵,早在胡亥回到咸阳前就溜了,如今不知所踪,有人认为他是跑回了阳武县的家中,也有人以为,是跟着离开秦朝的大夏学者“苏氏”,藏在大夏人的商队里,往西边去了……   胡亥震怒之下,打算制造大狱,将叛贼的党羽赶尽杀绝,甚至要立刻动手制衡冯家,最后还是李斯劝住了胡亥。   “陛下继位后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处理好先皇的后事,以显示自己的纯孝啊,如此,方能使黑贼所传陛下忤逆、不孝甚至是弑父的流言,不攻自破……”   法家也是讲究孝的,被父母状告不孝的人,甚至可以当场判处死刑。   胡亥这才顿悟,暂缓诛杀异己,转而对始皇帝的下葬事宜更加关注。   因为秦始皇帝自己取消了古代“子议父,臣议君”的谥法制度,胡亥没法再挑选一个美谥上表现自己的“孝”。   按照古代之礼,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虽然始皇帝逝世于二月初七,但胡亥等人宣布他死讯,是三月中,所以得等到明岁的“二世元年”10月份,始皇帝灵柩方能下葬骊山陵。   骊山陵的修建,伴随着秦始皇的一生,他13岁刚刚登上王位时的秦王政元年(前247年),陵园的第一块砖便已奠基,一直修了三十七年,因为规模庞大,不仅有地上宫观,还有亘古绝伦的地下奇观,所以数十万人干了好几年,直到今日,仍未竣工。   胡亥立刻让人停了关中其他一切工程,让刑徒民夫们统统前往骊山,并召集天下能工巧匠,贡献自己的技艺。一时间,骊山之徒多达七十万人,收尾工程得以加速进行。   胡亥还给监工的冯去疾下了一道残酷的密令:“若七月之前不能完工,耽误了先皇葬期,则从监工到匠人再到刑徒,皆当死!”   同时,胡亥还下诏,为始皇帝修庙,古时候天子的祖庙为七庙,祭祀七代祖宗,诸侯五庙,大夫三庙,逐代取消祭祀。   但胡亥认为,始皇帝功勋超过了三皇五帝,也超过了后世所有子孙,故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至高无上,即使是万世以后也不能毁除!   继位才两日,便有这一系列动作,胡亥在努力证明自己的合法性。   但四月十九这天,却有一个消息从武关传入关中,让他再不能安坐:   “武信侯冯毋择身死军覆,逆贼黑夫已占江陵!”   ……   “堂堂武信侯,朕给予他信任,给他整个淮汉诸郡的调兵之权,竟为区区叛贼所败?这究竟是无能,还是故意资贼?”   胡亥大发雷霆,这已经是第三场大败了,武昌营没保住,两万余人从贼。接着,安陆那五万贼民也叫黑夫夺了回去。   事不过三,冯毋择可是再三保证,一定会在江陵城将黑夫及党羽歼灭的——这也是武信侯不守城而野战的原因,他若再放黑夫逃走,朝廷便要换将了!   现如今,老冯已死,江陵丢失,荆州数郡也相继沦陷。一心想着做了皇帝后好好享受安乐的胡亥猛然发现,自己刚继承的帝国,其南疆已然着了火,渐有燎原之势,还随时可能朝咸阳烧来。   是夜,他甚至梦到一个黑乎乎的影子,将自己拉下皇位,一剑杀死!   胡亥遂连夜招来赵高问策。   “郎中令,黑贼已成气候,再这样下去,肘腋之患将至腹心矣,朕欲立刻发大兵剿灭,却不知该以何人为将……”   随赵高知道,必须阻止黑夫,否则自己和胡亥将有身死之虞,叛乱必须迅速平定,拖下去,难说朝中会有人提议“诛赵高以堵叛军之口”,遂作揖道:   “黑夫素有善将兵之名,多次得到始皇帝陛下之赞,如今大秦将才凋零,连武信侯都已身败,依老臣看,放眼天下,能统御大军与黑夫交锋的,唯三人而已!”   胡亥急问:“是哪三人?”   赵高道:“其一为蒙恬,恬曾统率军民三十万,北逐匈奴而筑长城,陛下信而爱之,亦是帅才。”   胡亥却摇头:“蒙恬不行,他曾私放扶苏,被父皇囚禁,他定然对父皇立我为太子不满,让他统御大军,恐怕会与黑夫勾结,朕不杀他,已是极大的仁慈……”   赵高是故意的,他猜测胡亥虽还未下杀手,却不可能信任蒙氏兄弟,这一试探果然如此,遂接着说道:“其二为李信,李信为始皇帝爱将,善车骑,屡建奇功,与黑夫并称黑犬白马,若他与黑夫对垒,当能胜出。”   胡亥还是认为不妥:“李信亦与黑贼往来甚密,更别说其远在西域,如今也不知到哪了。”   赵高提及李信,倒是提醒了胡亥,觉得西边也不安全了,非但不欲使李信为将讨伐黑夫,更决定派人到西域去,要将李信和手下的几万人追回来!将李信囚禁才能放心。   于是,只剩下了最后一个,其实也是唯一的人选!   赵高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   “此人是当今天下,第一名将!曾统率过数十万大军,用兵如云之聚合,破敌似霹雳雷霆。与之相比,那李信、蒙恬、黑夫,都是后生小辈,连为之附骥尾都配不上!”   “此人为将三十余载,战功赫赫,曾灭魏、破楚、亡燕、降齐!论功勋爵位,已不亚于武安君、武成侯(王翦)!”   “他便是陛下妇翁,先皇亲定的辅政之臣,大秦太尉,通武侯,王贲!”   …… 第0774章 以一隅抗天下   “老臣罢病悖乱,恐怕无法出征成行,唯陛下更择贤将。”   与赵高所料不差,当胡亥延请太尉王贲挂帅讨伐叛逆时,王贲果然以身体为借口,推辞此任。   “再没有其他贤将了,冯毋择已辱师于南方,蒙恬、李信皆不可用也,唯先皇临终前授妇翁为太尉,不就是希望太尉能为朕镇住天下么?今妇翁虽病,难道就忍弃胡亥,忍弃皇后么?”   胡亥依照赵高教他话,竟放下皇帝的尊严,以子婿之礼向王贲恳求。   秦始皇帝终其一生,从未立过皇后、王后。   但二世皇帝胡亥不同,他在继位数日后,却听了赵高的建议,立刻封夫人王氏为皇后!   这位王皇后,却是通武侯王贲的幼女……   王氏已与二世皇帝胡亥牢牢绑在一起,在胡亥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甚至还有几分逼迫后,因旧伤发作,已经骑不动马的通武侯王贲,只好叹了口气,勉强应下此事。   秦朝建立后,虽设丞相、御史大夫、太尉为三公,分别为辅政,监察及治军领兵,但从始至终,秦始皇都未任命任何人为太尉,一直虚设空缺,而将兵权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尉僚虽替秦始皇做出了一统天下的战略,但他始终只是国尉。   居功至伟,一统第一功臣王翦也不曾得到此职。   偏偏是其子王贲,得此殊荣,秦始皇帝已将他推到了托孤辅政的位置上,于公于私,王贲都别无选择,只能像后世的诸葛丞相一般,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但和王翦伐楚时一样,王贲在答应挂帅平叛后,却又提了自己的要求。   “陛下必不得已用臣,还需先做一件事!”   胡亥大喜:“只要太尉能扫平黑逆,休说一件,十件亦可!”   王贲道:“陛下可知,黑夫在夺取江陵后,令其都尉部属略取南郡诸县,每至一县,都极力宣扬一事?”   胡亥面色阴了下来:“叛贼们宣扬的都是诽谤之言,先皇亲封我为太子,令我继承宗庙社稷,此事王离可作证……”   王贲笑道:“这是自然,臣说的是,南征军在所占郡县,施行的减租、焚券,更易苛令等事。”   胡亥咬牙切齿:“黑贼胆敢不经朕与丞相、御史大夫,私自更易律令,真是罪该万死!”   王贲捋着花白的胡须道:“臣倒是以为,陛下也应在继位诏书里,做些类似的承诺……”   胡亥大惊:“朕身为天子,岂能效仿逆贼之举?”   王贲不以为然:“但黑夫这些举措,的确能收买人心。先皇晚年,用法益刻深,租赋居高不下,徭役频繁,天下多有怨言。百姓困穷而主弗收恤,定将奸伪并起。”   “黑夫正是看准了这点,才敢带着南征军作乱。民间黔首,眼睛只看着自己屋外的几亩地,每年要交多少租子,多交便是恶政,少交便是德政,却不知忠君爱国,很容易受其诱惑诓骗,纷纷从逆。”   “古人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此争民心之战也,朝廷决不能落了下风!既然黑夫诟病朝廷行苛政,陛下不如乘着新登皇位,更始朝政,做出些改变,以顺天下人之心!”   “且容朕想想……”胡亥除了骊山陵要修,还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呢,一旦减租,恐怕就没钱继续那些大工程了。   眼看胡亥还有些犹豫,王贲遂强硬地说道:   “上兵伐谋,若想平定叛军,除了兵道,还当施以政道,陛下且先行此事,王贲方能献上破贼之策!”   ……   四月二十二,胡亥继位后数日,一封制令颁布咸阳,公示天下: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元年与黔首更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jí)布!”   其中的主要内容,无非是解除部分流罪,大赦天下。同时承诺,会在县税赋中分一部分救济贫苦百姓,相当于变相的减租赋。最后是停止朝廷对县吏每年上计需要多缴钱粮的逼迫,减轻其压力,如此一来,县吏或许就不会为了完成上计要求,把治下百姓逼得家破人亡了。   当然,三项政令,除了大赦令立刻生效外,其余都要到五六个月后的“二世元年”才正式实施。   此制令一出,关中哗然,所有人都以为自己听错了,却确认无误后,皆惊叹: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有人觉得不可轻信,得到了“二世元年”才能见真章,有人却已迫不及待,开始为这位“仁慈”的新皇帝唱赞歌了。   “只有这样,才能让秦民不会偏向南方叛军。”   王贲、李斯、冯去疾这三位辅政大臣都认为,此举定能产生极好的效果,将关中人心再度凝聚起来。   胡亥却只关心王贲何日出征:“朕已如太尉所言,大赦天下,太尉何时率军南下?”   王贲却摇头道:“卫尉、中尉二军被冯毋择带去江汉的部分,损失惨重,关中剩余的数万人,当戍卫咸阳,决不可再动用!此番南下平叛,主力另有其人,若陛下允许,老臣还得在咸阳,等他们月余时间。”   胡亥急得快上火了:“太尉欲动用哪支军队,请速言!”   王贲不紧不慢:“始皇帝一统天下后,最大的两场仗,便是北逐匈奴,南征百越,时至今日,天下有两支最大的军队,皆有兵十余万,南征军已叛,臣以为,是时候动用镇守长城的上郡军了!”   “上郡、朔方、云中之兵共十五万人,更有十五万新移民,如今匈奴远遁,边关无警,老臣以为,留五万人,守备关隘即可,其余十万兵卒,可令冯劫带着南下,来关中汇合,他们将是征讨叛军的主力!”   “但在上郡军南下前,务必要小心,提防贼军北上取南阳。”   眼看说到这份上,胡亥仍一脸迷茫,王贲心中暗叹:   “始皇帝在今上这个年纪时,已经对天下图籍了如指掌,完全不亚于吾等战将了……”   他只好让人取来地图,一处处点着告诉胡亥自己的计划。   “南阳郡南蔽江汉,北控汝洛,西连武关、郧关,为进入关中、汉中的南北孔道宛亦一都会也,此乃南北腰膂,必争之地!”   王贲料定,黑夫的最终目标是北上夺取咸阳,所以未来的南北战争,定将以南阳郡为主战场!   “叛军新近大胜,士气正旺,南阳郡兵不足守。陛下当立刻按照兵籍,发关中卒十万人,其中五万老卒,可使宿将带其前往武关、宛城支援。哪怕贼兵北上略地,夺取小县乡邑,也勿要理会,守住两地即可。”   “而关中新卒五万,则屯卫咸阳,由老臣亲自训练,令教射狗马禽兽,待上郡军到齐后,再一同南出武关,皆时,若叛军正进攻宛城,则必遭我大军所击!”   王贲的计划看上去天衣无缝,胡亥仿佛真见到黑夫授首的那天,拊掌道:“如此,则叛乱可平!”   王贲却摇摇头:“黑夫狡诈,也可能不走南阳,而取偏道,陛下请看……”   他指着南郡西边的巴郡、蜀郡道:“南郡与巴郡以巫县扞关为界,今南郡已失,不可不防备叛军袭取巴蜀,还请陛下令蜀郡征卒一万,巴郡、汉中各征五千,也勿要急于进攻平叛,先支援郡卒,守住狭隘关道,阻止贼兵西进,窃据巴蜀之地,便是大功。再在沿江城邑打造船只,以备日后之用……”   王贲这是想效仿司马错与白起伐楚的故事,在南阳决出胜负后,再水陆并进,直扑江陵!   胡亥连连叫好,心中大定,但仔细算算,王贲征召动用的军队也不过二十余万,他仍嫌不足,问道:“太尉,关东不征发兵卒么?”   王贲说道:“与叛军作战,关东人,可指望不上。从各郡征调部分劳役,作为运送粮秣的民夫即可,还有……”   见王贲欲言又止,胡亥忙道:“还请太尉知无不言。”   王贲向胡亥作揖:“为了让北方军能够放下疑虑,奋力作战,臣想请陛下释一人。”   “谁人?”   “蒙恬!”   ……   “父亲。”   王贲才出咸阳宫,却见儿子王离已在外等候。   喊了几声“父亲”,王贲不理后,王离才改口大呼:“王太尉?通武侯?”   车停下了,王贲掀开车帘,看着已蓄须的长子:“原来是武城侯啊……”   “父亲休要愧杀孩儿了。”王离直接钻进车中,朝王贲拱手道:   “始皇帝在世时,屡屡用蒙氏打压王氏,我今日却听说,父亲竟劝陛下,将蒙恬给放了?”   他有些不解:“拼着惹怒陛下,放了扶苏党人,且与吾家有怨者,父亲为何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眼看儿子三十多岁的人也,行事却一如十年前那样急躁少智,全然没有祖、父的做派,王贲十分头疼,欲不理会,但这又是自己的儿子,最后叹了口气,说道:   “蒙恬在北方近十年,深得人心,虽然冯劫已将上郡军将吏相互置换,但普通兵卒颇受蒙恬之恩,若他一直被关押,甚至遭处死,上郡军必士气低落,不肯尽力作战。”   “蒙恬虽犯大罪,私放扶苏离开,但始皇帝亦未曾将其处死,近来也颇有悔改之意,不如借着大赦的名号,将他释放,软禁在咸阳,却能籍此安上郡军之心。”   “原来是这样。”王离这才了然。   王贲道:“不仅如此,我还提议让冯劫作为我的副将,你恐怕要被陛下北调,去统御剩下那五万北军了。”   这下小小王却反应过来了:   “冯氏眼看已要失去陛下信任,父亲这是拉了他们一把啊……”   他实在是想不通,王氏在被压制多年后,眼看即将复兴,女为皇后,父子皆为彻侯,且掌握天下兵马,王贲却开始拼命挽救蒙、冯两家竞争对手。   “大敌当前,相忍为国而已。”   王贲道:“因冯毋择、冯敬父子大败之事,冯去疾辞去右相之职,被陛下留任为左相,李斯复为右相。”   “但有传言说,始皇帝曾欲立公子高为太子,而冯氏为其外家,所以陛下对冯氏不放心。若冯劫手里还握着北军,我唯恐会给冯家招来杀生之祸,甚至牵连群公子,反而让关中大乱,于是就给了陛下一个借口,让冯劫调到我麾下,我来看着他,以安陛下之心……”   “父亲用心良苦,儿明白了。”   王离再拜,但仍乐观地说道:“如今虽然国分南北,黑贼作乱,但就算把荆州五郡加起来,户口兵员,仍不足关中一半!这是以一隅抗天下啊,又有父亲为帅,黑夫必败无疑!”   “若只是一场南北之战,的确如你所言。”   王贲眼中却难掩忧虑:   “但你可知,在调兵遣将时,我为何执意不发关东郡兵?”   王离道:“莫非是因为,先前冯毋择征调九江郡兵入南郡,却导致九江郡数县叛乱之事?父亲担心,其他郡县一旦守备空虚,也有奸人如此效法?背叛大秦?”   王贲颔首:“今上那诏令里说得好啊,天下已失始皇帝……有始皇帝的大秦,和没有始皇帝的大秦,是不一样的,天下人不尽然是遽恐悲哀,也有暗中窃喜者。相比于南方的叛乱,我更担心的,就是关东六国故地皆叛……”   他曾镇守齐地,知道几十个秦吏管几十万齐人是多难的事。齐国已经叛过一次,但燕、赵、魏、楚、韩的故地,莫不如此,始皇帝在时无人敢造次,如今始皇帝已逝,那些藏匿许久的复国者,恐怕要蠢蠢欲动了。   王离还不知道项籍等围攻寿春的事,嗤之以鼻道:“不过是些许群盗而已,不足以成事。”   “群盗?群盗知道以复楚为口号?”   王贲看着儿子,斥道:“书言,若火之燎于原,不可向迩。南方叛乱,我尚可集中兵力,尽力守御,如若整个天下都烧起来的时候,处处是火,其犹可扑灭?”   “若事情真到那一步,这场仗,就不再是南北之战,而回到了六国伐秦的时候!以一隅抗天下的,究竟是黑夫,还是吾等?”   天下第一名将的目光,满是对那段波澜壮阔历史的怀念,他们在始皇帝的旗帜下,所向无敌!   “曾几何时,吾等能以一敌六,亦无所惧。”   “现在呢?”   ……   兔子山遗址出土《秦二世元年文告》:“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朕奉遗诏,今宗庙吏及箸以明至治大功德者具矣,律令当除定者毕矣。元年与黔首更始,尽为解除流罪,今皆已下矣,朕将自抚天下。吏、黔首,其具行事已,分县赋援黔首,毋以细物苛劾县吏,亟布。” 第0775章 南北战争   几乎就在王贲定下平南战略的同一时刻,郢县,武忠侯那个著名的小院子里,当黑夫让众人畅所欲言,提出未来的计划时,幕僚、都尉、司马们几乎吵得炸开了锅!   刚从南方带人抵达江陵的徐福立刻道:“如今除了洞庭郡尚未归附外,君侯已全取荆州。徐福以为,当利用我军楼船可从番禺走海路的优势,让尉阳都尉从水路出发,进军会稽,夺取江东!”   别部司马陈婴也不甘示弱:“听闻近来淮南多叛乱,当乘此良机,进军楚地,陈婴不才,愿为君侯取东海郡!”   “东海郡是陈司马的故里,司马自然是想回去了,但吴臣以为,应该先从夷陵向西进军,取鱼复,再攻击巴蜀,迎回君侯夫人、君子。”   拿下当阳县后,折返来禀报的共尉提议更是夸张:“汝等都错了,应该立刻北上,夺取鄢县,再攻南阳,进逼武关,一直打进关中,打到咸阳去!”   就连早年被萧何带来,有些口吃的泗水郡人周昌也最后道:“昌,昌同意陈婴司马之言,愿在拿下九江后,渡淮为君侯取,取泗水郡……”   在一众力主大肆进攻扩张地盘的人里,却响起了一个理智的声音:   “下吏以为,如今之势,南征军宜守而不宜攻……”   众人回头一看,却是衣冠楚楚,刚被黑夫任命为“南郡守”的萧何。   徐福首先质疑:“守?萧郡守,眼下正该乘着江陵之胜,君侯威震南方,扩大战果,岂能一味固守?”   众都尉、司马一脸不以为然,认为萧何一介文士,太过保守,但黑夫让萧何说下去。   萧何朝黑夫一作揖:“虽然君侯身为南征军主将,曾将兵十五万之众,且举事之后,几次都号称南征军十万大军已至。可实际上,君侯和众都尉也清楚,就算把安陆所有男丁两万人都算上,目前大江以北,君侯手里能用的兵员,也不超过七万人……”   这倒是实话,南征军虽众,但因为举事前几乎都集中在岭南,所以陆续北上,所费时日良多。   跟着黑夫打赢江陵之战的三万五千人中,除了韩信尚带着一万人镇守江陵,看管万余俘虏外,其余都分散到了夷陵、当阳、竟陵、安陆等地,去实现黑夫“全取南郡”的计划。   衡山郡那边,东门豹、安圃有万五千人,刚夺取邾城。   近日,又有周昌、陈婴、徐福等人带着两万人北上……   “岭南越人已发觉南征军北调,一些部族酋长蠢蠢欲动,必须留下数万戍守,故秋收前能北上的,不超过三万人。”   加起来十万大军,这就是入冬前,黑夫手中兵力的极限了——他的政治承诺,得到秋后才能见分晓。   萧何道:“纵有十万之师,但若真如方才诸都尉所言,又要守住荆州,进取南阳,威胁关中,又要取巴蜀,又要占江东,还顺便得攻取九江、东海、泗水,真要一一实行,休说十万,就算二十万也不够啊!”   “如今国分南北,将军以南与北战,不论是户口还是兵员,都大不如关中,这时候盲目扩充地域,只会使兵力分散,而新占郡县又无法及时征调当地人参军,一旦朝廷大兵来伐,容易被各个击破。”   他将分散的五指捏成拳头,看向众人:“故兵与其分,不如合!主力必须留下,做好守御朝廷大兵的准备,顶多能选两处派出偏师,且不可超过万人!”   “萧郡守之言有理。”   黑夫算是明白,为何历史上,萧何会被称之为“功人”,而其他人只是“功狗”了。   打猎时,追咬野兽的是猎狗,但发现野兽踪迹,指出野兽所在地方的是猎人。仅能捉到野兽的确有骁勇之功,但发现野兽踪迹,指明猎取目标者,亦有谋划之功……   黑夫手下不少将尉都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犯了左倾激进主义的错误,眼里只剩下前方的猎物,却忽略了一件事:   与北方相比,南方就是个弟弟!   局势依然是敌强我弱,朝廷极有可能征调二三十万大军南下,如何应对,才是重中之重!   不过,依然有都尉司马不服:“按照萧郡守的意思,吾等就什么也不做,等在江陵了?”   这时候,从军议开始后,一直沉默不言的一人接过了这个问题:“当然不是,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善守者,敌不知其所攻。有时候需要以守为攻,有时候,亦可以攻为守!”   却是屡立奇功,已不敢有人小觑的韩信。   他出列朝黑夫拱手道:“兵法云,攻而必取者,攻其所不守也,此君侯之所以大胜冯毋择。”   “而守而必固者,守其所必攻也,这应是吾等御敌之法。旬月之内,朝廷便可能发大兵来伐。而敌欲南下攻南郡,有三处必经之处,皆为险要,能以一敌二,我军务必抢先夺取……”   “看来韩都尉这些时日在江陵休整,并未闲着啊。”   黑夫露出了了然的笑意,说起来,还是他让人将江陵所藏的图籍统统送去给韩信的,还大言不惭什么:“韩都尉已为高吏,不可不学!”   韩信辞以军中多务,黑夫却道:“岂欲君治学为博士邪?但当涉猎,知山川地理,本侯也出身黔首,却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   韩信这才静下心来看了半个月图籍,果然对行军用兵有所裨益。   黑夫让人摊开地图:“是哪三处,且一一道出。”   小院子里,众目睽睽之下,韩信手持竹棍,点着江陵以西道:“其一为夷陵(湖北宜昌),此地扼三峡及巴蜀东进之路,君侯已派吴臣司马取之,自不必说。”   “不过我以为,光夺取夷陵还是不够安全,夷陵以西,巫县(重庆巫山县)也划归南郡,当继续进军,攻占江关(重庆奉节县)。”   “江关乃巴国与楚国相攻时,楚国所设,为夷陵上游,亦巴蜀之东门也,入江关,则已过三峡之险,夺巴蜀之口矣,就算朝廷令巴蜀造楼船,欲重复司马错伐楚故事,只要江关在我手中,亦不足惧也!”   见黑夫不断颔首,韩信大受鼓舞,棍子旋即北指:   “其二为鄢县(湖北襄阳),我近日在江陵观察图籍,发现鄢县与南阳一样,实为南北之腰膂。对南方来说,鄢县去江陵步道五百里,势同唇齿,无鄢县则江陵受敌。故昔日白起拔鄢,则楚不能守郢都。”   “对北方也一样,此乃水陆之冲,北接宛、洛,平涂直至,我军得之,亦可以图南阳,威胁武关!”   在韩信预想中,鄢县,这里田土肥良,桑梓遍野,带以汉水,阻以重山,就是日后御敌的完美战场!   “上一次鄢之战,武安君完胜,可这一回,不论北边来的是谁,韩信必将改写南北之争的战果!”   如此想着,他的手又往鄢县以东一指:“其三为冥厄(河南信阳市)。”   “冥厄三塞,为大隧、直辕、冥厄,乃春秋时楚国所建,隔绝淮汉。吴人不能破之,只好改走淮汭。而楚国亦凭借此三塞,抵御秦国数十年之久。秦逾冥厄之塞而攻楚,不便,我听说,直到项燕战死,冥厄才最终告破……”   韩信以为,虽然朝廷主力肯定会走武关、南阳来伐,但也不排除从关东发偏师,走冥厄袭击安陆、衡山的可能。   “这便是月余之内,我军务必攻取的三处,而不是什么九江、东海,更不可能孤军直趋武关。”   萧何与韩信的战略分析十分得当,众人都被说服了,黑夫心中亦暗喜:“三杰得其二,尽管知道南方实力大不如北方,但我心里就是踏实啊。”   不过,作为领导,这时候就得露一手,显示一下自己其实也知道,只是故意不说,要让属下们表现。   于是黑夫轻咳一声道:“韩都尉之言虽有理,但毕竟是外乡人,对本地冲要的了解不够,鄢县与冥厄自是必守,但两地中间,还有一处也要拿下!”   韩信一愣:“莫非是随县(湖北省随州)?”   黑夫颔首:“然也,出冥厄可以兼颍、汝,出鄢可以规宛、叶,此言不假。然冥厄、鄢县之锁钥,随实司之。春秋时,汉东之国,随为大。楚武王经略中原,先服随,而汉阳诸姬尽灭之。又其地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实是用兵行险之所,我军必先取之!”   韩信还在思索,身后的萧何却已拜服:“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   “君侯心中果然已有良策!”所有人都随声奉承。   如此一来,东边有淮南蜂拥而起的复国者,西边控制夷陵江关,北面将战线推进到鄢县、随县、冥厄,都是易守难攻之地,这三个地方拿下后,被动的防守,就成了主动的防守。   继“先取荆州为家”后,新的战略已出,那就是“北夺锁钥以为固”,在青黄不接,粮秣不足,且南征军兵力没有全完集结前,先以守为攻。   但黑夫又道:“不过,在守御之余,的确可以让豫章郡向东发兵,略取鄣郡丹阳地,再让尉阳与镇守闽中的吴芮,水陆并进出兵会稽郡,全取江东!”   众人皆以为然,在旁人听不到的时候,黑夫暗暗嘀咕:   “江东子弟多才俊,那八千子弟,若能归顺于我就好了……”   ……   在军议完毕后,军正去疾却又过来,向黑夫禀报了一件事军法官们注意到的事。   “下吏初来江陵,但却发现,不少驻守此地的南征军士卒,尤其是江陵人,在大胜归乡之后,满足于与亲人团聚,都有些懈怠了。”   “而从其他诸县亦得知,不论是当阳、夷陵、竟陵,哪怕是君侯的故里,刚刚被利仓司马光复的安陆县,军中各县籍贯的兵卒听说家乡已在南征军控制下,欣喜之余,或多或少,都萌生了卸甲归田的想法……”   “卸甲归田?”黑夫皱起眉来。   去疾笑道:“毕竟他们一直心心念念的,就是回家,如今到了家门口,难免懈怠,更何况,君侯承诺田租减免,大伙都盼着回家种田去。”   黑夫颔首,他手下的兵多是小农出身,即便高层把“靖难”喊得震天响,即便都尉、司马们也在“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鸡汤下,摩拳擦掌想干一番大事。   但对普通士卒而言,谁想过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的日子呢?   回家,料理熟悉的田地,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老婆孩子热炕头,五十者可以衣帛,七十者可以食肉,这是他们从入伍那一刻起的梦想……   但这小小的梦想,却足以致命!   上层在犯“左倾激进主义错误”的时候。基层士卒却也犯了“右倾安乐主义错误”,以为打下南郡就完事了,可以马放南山,任由兵甲生虱!   去疾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劝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啊,若是士卒们满足于归家,不愿再北上征战,吾等随时可能遭到咸阳发大军镇压,若是战败,全家老小的命都没了,哪里还有安宁的日子可言?”   但黑夫可承诺过,要带他们回家的,并非人人都是大禹,是圣人,能三过家门而不入啊。   黑夫默然半晌后,说道:“且将我的话转告三军将士,再召集众人,我要亲自与他们说道说道……”   去疾肃然:“敢问君侯,要传什么话?”   黑夫笑道:“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   …… 第0776章 都散了吧   四月二十五日,先后抵达江陵的两万南征军将士,被集中到江陵和郢县之间的开阔地上,武忠侯在江陵城楼检阅了他们的行伍队列,宣布已占领除鄢县以外的南郡全部,连安陆县也已光复,衡山郡也被控制在南征军手中。   “君侯万胜!”   “南征军万胜!”   士卒们都感到由衷的高兴,黑夫双手往下一压,让众人安静,而后便让他们各诉其愿。   先是几百人,随后是几千人、上万人,许多个声音汇集在一起,底层士卒大声向他们的统帅喊出了自己的心愿:   “君侯,吾等想回家!”   韩信、去疾等军吏看着这一幕,忧心忡忡,黑夫那句“靖难尚未成功,袍泽仍须努力”,不够接地气,可触动不了普通士卒啊,但他们却有些一筹莫展,除了制止外,不知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不知武忠侯有何妙法?   吴臣更小声嘀咕道:“止不住的,士卒们不就是因为一句‘我带汝等回家’,才跟着君侯举兵,心甘情愿受其驱使的么?”   但黑夫却只是笑了笑,大声道:   “我知道二三子多是淮汉之人,汝等加入南征军为戍卒,长则四载,少则两年。”   “本将算是较晚加入南征军的,只做了两年将军,但这两年里,却与汝等生死与共,南征军每个人,都是我的袍泽兄弟,年纪小点的,则是子侄。”   黑夫看了看身侧写有“南征军”三个秦隶的大旗,这还是在岭南时做的,已有些陈旧。   他不由感慨道:“就像这面旗一样,两年间,发生了多少事啊。”   “我曾与二三子披荆斩棘,扫平百越,使越君俯首,委命下吏,拓土数千里。”   在场的人,谁没在岭南饱受过虫蚁之咬,炎热之苦?自然记得,是谁带着他们走出了那片绿色地狱。   “但始皇帝崩逝后,奸臣逆子辜负了南征军,欲诛其吏,放其卒,使永镇陆梁。所以,为了回家,南征军不得已,奉始皇帝遗诏,举兵反抗。”   “我曾与三千短兵一同打赢了武昌之战,大败敌八千人,解救了两万余差点葬身火海的南征军老卒。”   “我又与五千勇士横渡云梦,在安陆县五万百姓即将沦为迁虏前,与他们一同战斗,力破上万敌军。最终携民渡江,让家乡父老们平安无事。”   “至于江陵之战?汝等更不陌生了,我走华容小道,韩都尉则白衣渡江,最终所有人喊着‘义在南军’,两面夹击,击败了冯毋择,赢得了决战的大胜!”   这都是黑夫创造的传奇,就算未能亲身参与,也耳熟能详。   是他,带领南征军所向披靡!   黑夫叹息道:“不容易啊,袍泽们,两年之内,能创下这么多丰功伟业,南征军里每个人,从将军到军吏到士伍小卒,都是好样的!”   这一番话,让众人深受感触。   但黑夫却话音一转,说到了最关键的事上:“南征百越,早在半年前就结束了,我承诺过要带汝等回家,也算做到了。如今南郡、衡山已复,大军已站在家门口,这两地籍贯的士卒想回家看看,此人之常情也……”   “所以,本将今日要说的,是汝等,皆可以回家!”   城下两万人欢呼雀跃,众军吏则大惊失色:士卒都放回家了,以后的仗得怎么打?   然而,黑夫下一句话,更加骇人听闻!   他振臂一挥:“本将还要说,南征军也完成了它的使命,当在今日,在此,就地解散!”   ……   “就……就地解散?君侯在说笑罢!”此言一出,连站在一旁的垣雍都傻了眼。   韩信也一急,几欲上前阻止,还是萧何拦住了他,笑着对韩信摇了摇头。   随着短兵亲卫将这句话传遍三军,欢呼都停下了,所有人都怔怔出神。   即便是最先嚷嚷着要回家的人们,也有些发懵。   “南征军,没了?”   因为黑夫的种种举措,譬如将战死士卒收敛尸体,纳入忠士墓园,将每个人的名籍刻在丰碑上,又尽量满足众人衣食之需,让他们远离冻饿之患。   最重要的是,履行了承诺,带他们回家。   这使得,众人对这支军队认同感极高。   离家的时候,南征军,就好像是他们的家!而什伍袍泽,亦如兄弟一般。   如今武忠侯大仁大德,允许众人回家,本该喜悦,但得知身后的另一个“家”,说没就没了时,士兵们都有些舍不得,难免哀伤。   黑夫接过牡手里的南征军大旗,仰头笑道:   “一支没有兵的大军,只剩下一个空壳。”   “一个没有兵卒追随的将军,也不再是将军,而是一介匹夫。”   “与其如此,不如散了罢。”   这下有些人不干了,垣雍率先和来自安陆的弟兄们大声喊道:   “将军,彼辈要回家,吾等却不回啊,请将军勿弃吾等。”   “请武忠侯千万不要解散南征军!”   跪下请愿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意欲归家的人则面面相觑,有些不知所措。   但众人的力劝,却只换来了黑夫的一声大喝:   “我意已决!”   说罢,他竟真当着两万人的面,将旗杆上的南征军大旗降下,又十分小心翼翼地将其折好,交到了军法官去疾手中。   “从今日起,世上,就没有南征军了!想回家的人,都散了吧。”   一阵沉默,伴随着的是嚎嚎大哭,上万人忍不住跪在地上,轻易不流泪的士兵们,此刻却哭得像个孩子。   直到黑夫的声音再度响起。   “今日除了解散南征军,让想回家的士卒回家外,还有一事。”   “在汝等归乡种田,过汝等期盼过上好日子前,请先听完这件事,刚发生在吾等咫尺之外的事!”   众人抬起泪眼婆娑的脸,黑夫一招手,城楼处,一个穿着麻布孝衣的青年军吏走到黑夫身边,他的短兵们亦紧随其后,都身穿孝服,他们手里还捧着一个个牌位……   虽然南征军短暂地给秦始皇帝戴过孝,但在打下江陵后就结束了。   这群人又是给谁人服孝?   黑夫将青年拉到城墙边:“汝等应当认识他,他叫共尉,是我手下的别部司马,他父亲共敖,是我的旧部,如今是桂林郡守。”   “早在十多年前,共敖就带着妻儿,搬到了豫章,他自己则追随我左右,但共氏宗族并未全部迁徙,仍有五十多口人,留在了鄢县。”   “鄢县,是吾等唯一未曾攻取的南郡县邑,因为南阳郡守带着五千人入驻了那,而就在昨日,吾等得知了一个消息,那就是鄢县的共氏族人,连同一些当地籍贯士卒的家眷,竟被当地官吏族株了!”   没有感到意外的惊呼,士兵们只是窃窃私语开来,这是他们都有预料的事。   虽然大伙都高呼“义在南军”,但在朝廷,在咸阳眼里,他们只是谋叛而已。   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共敖的家族,肯定要被牵连啊。   “不止是共氏,也不止是鄢县。”   黑夫冷笑道:   “谋逆,这就是已经回到咸阳的奸臣逆子,给南征军所有人定的罪!”   “二三子知道,若按照秦法律令,谋逆将被处以什么刑罚么?”   窃窃私语停止了,士卒们再度陷入缄默。   “去疾,告诉他们!”   “诺!”   手里捧着南征军旗帜的军正去疾大声道:   “谋逆罪,其本人虽死,仍当戮其尸,枭首弃市以威慑宵小。而后,再依刑律夷其三族!也就是汝等的父母、兄弟、妻子!”   这时候,共尉大声接话道:“说是三族,可我在鄢县的族人,他们早就出了三族,但还是被处死了,五十多口人啊,不论老幼妇孺,统统被处以极刑。”   这件事,是真的,虽然那些堂叔伯本就疏远,当初就不愿随共敖去豫章,还闹分家,但他们今日遭此横祸,共尉心里也老大不舒服。   去疾颔首:“是啊,律令有言,五家为伍,十家为什,不准擅自迁居,相互监督,相互检举,若不揭发,十家连坐。谋逆者之什伍、邻居、里典、里佐、里监门,皆要连坐,收押审讯。”   “也就是说,倘若南郡同鄢县一样,被朝廷的酷吏控制,汝等的三族、亲眷、邻里,都没人能逃得过酷刑。”   恐吓在继续,去疾开始描绘那些刑罚之可怕:   “二三子过去没少见市场口的行刑吧?酷吏会在汝等脸上用墨汁刺字,剜去鼻子,砍去左右臂,用鞭子活活抽死,再割下头,把骨肉模糊的尸体弃于大街上。行刑期间,如果有人喊叫谩骂,就拔掉他的舌头!如此方能震慑天下人,使其不敢效仿,只能乖乖交重租,服重役!”   高渐离曾在咸阳受此刑,黑夫去胶东赴任时,刺杀他的人也曾受此刑罚,田横兄弟叛乱,余党多遭屠戮。   可如今,昔日的执法者,却成了朝廷口中的“罪犯”。   不止今日在场之人,南征军全体将士,谁不从逆当死?   这下,所有人都面露惊恐。   去疾也是被士卒们的短视气坏了,这时候忍不住指着他们斥道:“汝等觉得自己离开了军队,拿着君侯赐予的赏钱回了家乡,就能好好种田,安享其乐?真是妄想!”   “我是军正,天天和律令打交道,知道在秦律里,没有法不责众之说,只有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所以,千万不要心怀侥幸,一旦南征军散了,过不了一年半载,朝廷就会派大军反攻回来,等待汝等的,便是族株,便是屠城,便是血流成河!”   “南征军就像船,如今船到江心,尚未靠岸,上面的人就争着往下跳,反倒会最先被淹死。”   “武忠侯则像是一株大树,他为十余万士卒遮风避雨,带着吾等走到了今日,但树再大,也独木难支啊,二三子,何忍弃之?在我眼中,汝等,好似一群逃卒!”   去疾说道动情处,不由长叹道:“我真不希望汝等,到时候看着父母妻子被戮,追悔莫及,被砍下首级前,才哭泣说:‘我不该在当日,为了贪图一时安逸,放下了手中的戈矛,抛弃了武忠侯,抛弃了南征军!’”   共尉家族的惨剧就在眼前,去疾的一番话振聋发聩,那些被短暂的胜利蒙蔽了眼睛,看不清未来残酷真相的士卒,大多被吓醒了。   他们开始意识到,一旦南征军真没了,所有人都会失去庇护,安乐日子,恐怕不长久。   于是乎,不少意欲回家的人,也和本就不打算回的人,一同跪了下来,向黑夫作揖道:   “武忠侯,吾等错了。”   “请君侯勿要摒弃吾等!”   “请君侯切勿解散南征军!”   “武忠侯!武忠侯!武忠侯!”   一时间,万呼万唤,只为挽回黑夫的心意。   韩信心中叹服,目光看向了黑夫,他方才将舞台让给两名手下,一个人负手站在城墙的另一侧,望着已渐渐恢复繁荣的江陵城,也不知在想什么?   当听到身后两万人齐声的呼唤后,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   “一支军队,使命已经完成,就注定要消失,诸君,南征军,已经没了,覆水难收!”   此言被大声传开后,失落席卷了在场的每个人,大家都垂下了头,陷入了短暂的迷茫。   直到黑夫重新回到他们视线里。   “但消失的,只是一个名号!只要二三子不摒弃黑夫,兵在,将亦在!哪怕这名没了,换成另一个,这支军队的魂,便仍然安在!”   黑夫朝所有人长拜作揖,声音急促而坚定!   “但我不会强留任何人,想回家的,便回家去罢。”   话已至此,已无人再起身离去了,他们多了对未来的担忧,也生怕一起身,袍泽那想将自己生吞活剥的目光……   黑夫,露出了满意的笑:“接下来的话,是对愿留下来的人说的。”   “南征已结束了,但战争没有,吾等过去曾奉命征服百越,又一起打回家乡,两个月的时间里,从岭南反攻到江汉,屡败强敌,所向披靡!”   “可从今日起,吾等要做的事,已经变成了另一个。”   话音刚落,一面新的旗帜,已在黑夫身旁树立,与昔日的“南征军”一般,上面,也写有三个秦隶……   识字的军吏,抬起头,努力睁大眼睛,念出了其中两个……   “北……”   “伐?”   “没错,吾等不应沉溺于短暂的安乐,为了将来能长享和平,宜将剩勇追穷寇!奉天靖难,北伐中原!”   黑夫一扫方才的“心灰意冷”,再度变得斗志昂扬起来:   “古人云,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吾等是义师,不是叛逆!这面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从此刻起,南征军,更名为:北伐军!”   …… 第六卷 继业者 第0777章 陈胜吴广   秦始皇三十七年,五月下旬。   鲖阳(安徽临泉县鲖城镇)过去并不起眼,它只是陈郡平舆县和寝丘县之间的一个小乡邑,户不过千,城邑也十分狭小。   但现如今,鲖阳也算知名,因为十四年前,还是一介百将的黑夫,在此以寡敌众,大破楚军两位封君,顺利突围,那一战被黑夫党羽们吹为“秦楚战争的转折点”。   后来,黑夫又以棺椁数百,将当日战死的秦卒尸首运送回乡,真是有情有义……   当地官府倒也会来事,竟将昔日秦军士卒安身的空冢设为一亭,名曰“忠义亭”,大有讨好南征军统帅的意思。   但数月来,剧情却突然发生了巨大转折,得知武忠侯在南方叛乱的消息后,乡啬夫十分惊恐,生怕被当成“黑党”,遂勒令将此亭的牌匾被匆匆取下,砍断做了亭舍里烧饭的柴火。   近日忠义亭每天都要为过路军队,提供大量柴火。   据悉,已改名“北伐军”的南方叛军,正猛攻冥厄三关。那三关位于南阳、南郡、陈郡、九江交界处,南阳郡控制的鄢县、随县也遭到突袭,兵力不足,便向陈郡请求支援。   不巧的是,在“淮南群盗”围攻下,岌岌可危的九江郡也在请求陈郡帮忙。因九江郡的求援先到,陈郡五千郡兵早已赶赴下蔡,如今南阳告急,想着“唇亡齿寒”,陈郡守咬了咬牙,还是勒紧腰带,发各县闾左前往支援戍守。   位于陈郡中南部的鲖阳乡,就这样成了戍卒们南下的必经之路。   炊烟升上天空,亭长忙着张罗人造饭,还不住催促亭卒:“今日有两位县尉要押送戍卒,路过此处,要给他们备好粳米和肉,其余的屯长也要准备好酱菜,动作快些!”   催促完偷懒的亭卒后,亭长自到亭外眺望,他不止看到北边缓缓走来的九百戍卒,听说这群人来自阳夏县,也看到了他们头顶上,浓郁如墨的乌云……   戍卒队伍之中,被临时任命为“屯长”的阳城人陈胜也抬起头来,这个浓眉大眼的壮年人露出了笑,对一旁的吴广道:   “吴叔,看那。”   阳夏人吴广也是屯长,他看着这天色,有些忧虑:“这是要下大雨啊!吾等已在路上耽搁不少时日,中途遇雨,只不知能否及时赶到冥厄……”   “定是一场狂风骤雨,我倒希望它能下个五天五夜。”   陈胜并无半分忧心,反而充满了期待,看着身后九百名衣衫褴褛的闾左戍卒,还有安然坐在车上,不断用鞭子催促戍卒前行的两名县尉,握紧了手里的竹矛。   “只有大雨洪水,才能卷走污秽,冲刷出一个干净的新天地!”   ……   果如陈胜所言,来自阳夏、淮阳的九百戍卒,已被盛夏的瓢泼大雨困在鲖阳乡整整三天!   他们本就是穷困的闾左,在尚未抵达戍守地区时,连衣甲兵器都没有,大伙都穿着蔽衣烂履上路,走了两三百里,都已磨破了。两名县尉自己进鲖阳乡邑内安寝,却不让戍卒们进去避雨,他们只能住在破棚子里,整日受阴湿之苦,吃不饱穿不暖,不少人患了病,如同难民营的驻地里,弥漫着屎尿的臭味……   陈胜和吴广奉命分发完今日那点粮食,安慰完怨声不绝的戍卒后,再度碰面了。   “陈涉,你真打算举事?”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其用,为人果敢,但事关性命,他也不免踌躇。   陈胜则道:“吴叔,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之罪你又不是不知,法皆斩啊!”   “不是只需罚两盾么?”   吴广少时家中还有点田地,还是识字,晓得点律令的,起码“大楚兴……”那六字肯定会写。   陈胜摇头:“那是普通的徭役,吾等是被征发为兵卒,赶赴战场啊,便要按军法来算了!就算士卒侥幸毋斩,你我身为屯长,也必遭重罚。”   “退一万步,就算不做处罚,你想想,吾等此番要去与谁作战?”   吴广嘴里艰难地说出了那三个字:“武忠侯……”   陈胜颔首:“没错,武忠侯,天下闻名的战将,这鲖阳就是他一战成名之地,自此之后十余载,都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我听说他带着几千人就能纵横南郡,还在江陵,覆灭了朝廷几十万大军!”   “我才不信陈郡、南阳郡,还有吾等这群戍卒能挡得住武忠侯!更别说,九江郡那边也闹了叛乱,据说项家的少将军,已将寿春城打下来了!我看这火,也快烧到陈郡了!吾等就算逃亡,也躲不过去。”   他咬着牙,拍着吴广的肩膀到:“吴叔,我一直以为,你与我一样,都是不甘为燕雀之人,难道你就甘心,死得一钱不值么?”   “天下苦秦久矣,与其到了地方,被秦吏推到战场前线填沟壑,白白送死,与其等火烧过来,将吾等变成灰,吾等不如也学着武忠侯,学着项氏的少将军,率先在陈郡举火,也反了罢!”   “我听你的。”   吴广思索良久,重重颔首:“不过吾等若要举事,不能没有名头啊,如今西南边有武忠侯的北伐军,旗号是靖难北伐。东南边有淮南的项氏少将军,旗号是复兴大楚。两军距此皆不过两百余里,吾等若举大计,应该举谁的旗号?”   吴广算是黔首中的英才,但眼下也只想着投靠强者,毕竟首义之名早就被黑夫抢了,复兴大楚的名号也被项羽高举。   陈胜却有自己的打算,他露出了笑:“我想过了,陈郡与南阳、九江毗陵,未来这两军谁会派大军来取陈郡,尤未可知,若单举一方,容易为另一方所击,不如……两方都举!”   吴广挠了挠络腮胡:“怎么个并举法?一边还自称秦吏,一边却复兴大楚了,这就像蛇鼠一窝,根本没法合一起啊。”   陈胜颇有几分小聪明:“吾等可以不明确响应楚军或北伐军,只单举两个人的旗号。”   吴广问:“哪两人?”   “一个是项燕,离这北边不远处就是项县,项燕将军在陈地颇得人心,只要举了他的旗帜,不但能得人追随,那位项籍少将军,应也不会与吾等为难。”   “另一个人,便是公子扶苏!”   “前几日,我在淮阳街头时听人宣扬说,二世皇帝是少子,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百姓多闻其贤,结果却突然被驱逐了,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吾等若高举公子扶苏之旗,想来号称要靖难北伐的武忠侯,也不会派兵来击……”   吴广颔首:“好,我这就去找些靠得住的人来,一同商议大事!”   “且慢!”陈胜却拉住了他,吴广回过头,却见方才一味怂恿自己举大事的陈胜,坚毅外表下,也有一分犹豫:   “此乃大事,还是要先问问吉凶,你我且乘着奉县尉之令,进城购米的机会,找卜者算一算。”   “卜者?”   陈胜颔首:“没错,我听说乡邑城东,有个陈瞎子,很是灵验!”   ……   次日,大雨稍小了些,鲖阳城东,一个陋巷之中,陈涉、吴广二人,蹲在当地著名的卜者家中,这里摆满了卜筮用的箸草和龟壳,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艾草的味道。   “问大事吉凶?到底是什么大事,又不肯说?”   作为卜者,陈瞎子瞎了一只眼,左眼,平日里用布罩蒙着,只有在做招魂仪式时才揭开——据说这只死眼,能看到鬼魂……   陈胜吴广二人吞吞吐吐一番询问后,陈瞎子思索了一会,却哈哈大笑起来。   “汝二人作为戍卒屯长,是眼看失期了,想要作乱谋反,却仍有迟疑,才来找我算吉凶的罢?”   陈吴二人大惊,陈胜立刻背靠到身后的门上,而吴广也掏出了怀中的匕首,就要杀了这卜者灭口!   面对吴广的匕首,卜者却浑然不惧。   “我听说始皇帝死了,天下就要大乱,像汝等怀一样心思的人,本乡也不少。汝等找我,算是找对人了!”   陈吴二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放开了他。   陈瞎子揭下了布罩,露出了如同空洞的左眼,盯着两人,好似看透一切,吹牛道:   “我也不瞒汝等,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时,也曾踌躇不安,来找我,避席下问,算过吉凶!”   …… 第0778章 张耳陈馀   陈郡首府淮阳城,当地人喜欢称之为“陈”,城内有一个“桑林里”,里长叫“夏仲”。   夏仲是十三年前,秦楚相攻之际,从阳夏县逃来的,在淮阳城混口饭吃,靠着讨好秦吏,得了个里监门的差事,负责看守里门,掌管出入开闭。   那几年,因为有许多楚国男子死于秦人戈矛之下,淮阳多出了无数寡妇,夏仲年纪是大了点,但模样没得说,单了几年后,便娶了一个俊俏的本里寡妇为妻,还生了个儿子,如今都快有十岁了。   十余年下来,夏仲也渐渐从客居变成了土著,虽然看上去老实巴交,一直表现得讷讷不与人争,但做事牢靠,为人公正,又是长者,里人常找他来处理争端。   虽然是个看大门的,但夏仲裁断素来十分妥当,没人挑得出毛病,一来二去,威望越来越高,去年遂被推举为里长。   夏仲在里中颇受敬重,在邻居看来,则是个很会过日子的人,每天起得很早,不紧不慢地拿着一根扫帚,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他还临着家西边的墙,开垦出了一小片的菜地,将土垄分成了几块,种的有夏葵、韭菜等物。   给菜地浇完水后,夏仲接着又去他自己动手修的马厩,喂养攒了几年钱,购下的马儿。耐心地喂它豆子吃,再清洗一番,然后轻抚其脖颈,在耳边悄悄说了几句话,而后回到院中,看着被关在厩中的马儿,愣愣出神。   夏仲的妻子也起床了,看丈夫又在那看着马发呆,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你连马都不会骑,却非要买它,我说套上犁去耕地吧,你又不愿,就这么养着吃闲饭?”   “还有那柄剑,也价格不菲,却只是挂在屋子里,轻易不让人见,这马和剑加起来,都够买头牛了……”   夏仲捋着渐渐发白的胡须,看了妻子一眼,轻蔑地说道:   “你这蠢妇人,懂什么?”   夏仲之所以肯娶这寡妇,倒不是因为他控未亡人,而是因为她身上,有几分前妻黄氏的影子。   若黄氏在,肯定能理解自己吧,毕竟当年她可是宁愿倾尽母家财产,也要助自己成为魏国第一豪侠的……   只可惜,她早就被狗贼黑夫,还有阳武张氏逼死了!   他现在的处境,也好似这匹马。   “我张耳分明是匹千里驹,却要装成驮马,化名夏仲,被关在厩里,不得伸展四足!”   夏仲之妻见他今日敢还嘴,顿时来劲了,正要叉腰好好理论一番,门口却传来另一人的声音。   “丘嫂,兄长在么?”   来的却是夏仲的弟弟,夏季,他比夏仲年轻十多岁,最初也浪荡了一段时间,后来由夏仲走了关系,进官府当了小吏,如今已是斗食,他与夏仲兄弟情深,时常过来。   “是季叔来了。”   妇人瞪了一眼夏仲,决定晚上再与他计较,转而露出笑容:“今日来的这么早?不是轮不到休沐么?”   夏季举起手里拎着的几条草鱼,笑道:“正好无事,过来看看兄长和丘嫂,顺便瞧瞧我那侄儿,上次教他的字,学的如何了。”   妇人颔首:“我这就去将阿敖叫起来。”   夏仲给他儿子取名“敖”,从六岁后,每逢休沐,一直让儿子随夏季学认字。   “不碍事,让孩子多睡会,我正好有事要找兄长说。”   夏季将草鱼交给妇人,又走近夏仲,夏仲了然,起身带着他,进了屋里。   桑林里蝉鸣阵阵,里巷中人来人往,都是扛着农具去干活的农人,孩子尚在屋内酣睡,妇人在院子内忙着给鱼剖腹取肠,兄弟进屋喝上两盅,马儿在厩内慢慢嚼着草……   六月初的淮阳桑林里,一切如常。   只是妇人不知道,她的丈夫夏仲,夫弟夏季,竟是在里门处贴了许多年,通缉令早已褪色的两个朝廷要犯……   张耳,陈馀!   ……   “兄长!”   才进屋,陈馀就难掩心中的激动,朝张耳拱手道:“恭喜兄长!”   张耳看了他一眼,笑道:“喜从何来?”   陈馀紧紧握住了张耳的手:“喜的是,吾等在淮阳城,在这个小里聚藏身十三年,这乏味的日子,总算要到头了!”   经历了这么多沉浮起落,张耳已不再是一个免冠徒跣,以头抢地的普通轻侠了。   “能屈能伸,包羞忍辱,方可做大事,丈夫不死则已,死必举大名耳!”   靠着这种智慧,他才得以借着灯下黑,混到了秦吏的身份,活到现在。   所以张耳只淡淡问道:“前不久,得知始皇帝死,南征军叛秦时,你也是这么说的,但半个多月过去了,陈郡过去怎样,现在还是怎样……”   陈馀道:“这次不一样,我从南边来告急的县吏处得知,有一支义军,有数千人之多,从南边打来了,已夺取了项县,渡过颍水!马上要兵临淮阳了!”   张耳立刻扭头:“来的是哪家的兵?”   “是淮南的项少将军?”   “还是南郡的狗贼黑夫?”   前者,自然要积极配合,热情相迎。   后者,张耳恐怕得想办法跑路了,毕竟那是他的仇家,不共戴天!   陈馀却摇头:“都不是,淮南的少将军,据说已打下寿春,复兴大楚,但前锋尚未渡淮,南郡的黑夫狗贼,其兵锋也才到冥厄,尚未进入陈郡。”   张耳皱眉:“那来的是谁?打着谁的旗号?”   陈馀道:“他们自称是项燕和……公子扶苏!”   ……   数日后,当收纳了沿途轻侠、闾左,已扩大到三千余人的戍卒队伍抵达淮阳郊外时,陈馀再度找到了张耳。   “兄长,我想办法打探清楚了,城外的是一支戍卒队伍,领头的叫陈胜、吴广!彼辈在鲖阳杀了押送的秦吏,又自称都尉和司马,打着项燕和公子扶苏的旗号,今已拔项县,轻侠闾左多有相随者……”   说完陈馀有面露轻蔑:“这二人虽然知道不能师出无名,但项燕和公子扶苏……这两位能凑到一块去?果然是田间黔首,胡来一通。”   张耳却捋须笑道:“这陈胜吴广有些小智啊,知道如今反秦的人里,当数淮南的项少将军,和南郡的黑夫狗贼势力最大。为了不被这两军攻击,便并举两旗,不管哪边最后略取了陈郡,他们都能立刻扔了另一面。”   “而且这两人野心不小,一般人杀了押送的秦吏,要么就地落草,要么去投奔黑、项任何一方。但彼辈却直接调头,直扑淮阳,这是看郡兵主力不在,欲乘虚而取之啊!”   陈馀请示:“吾等该怎么办?若来的是少将军,我很愿意响应,但来的却是这两氓隶之子……”   哼,他素来高傲,可不愿屈居这种人之下!   张耳就成熟多了:“不管来的是谁,不想在彼辈破城后,使你我立于不利之地,吾等便要积极举事,以在事后得到更大筹码。”   张耳踱步思索了一会后,看着买来后挂在墙上,却从未出鞘的剑:“通知城内义士侠客,做好准备!”   十多年前,二人被张良邀约,就曾在城内联络侠士,想要刺杀秦始皇帝,只可惜最终没敢动手。   这些对秦不满的势力就此隐藏下来,张耳在暗,陈馀在明,直至今日,不少人已混入了体制内,兄弟二人振臂一呼,便能有数百人响应!   到了次日,尽管淮阳人心惶惶,家里的妻儿也很害怕,但张耳还是只让她们关好门户,切勿出来,他自己则借口去助郡守御敌,和一众“义士”的领袖,其实不过是屠狗、宰羊、吹管、贩缯之辈,都聚集在城内陈馀家宅内。   “一旦陈胜吴广破了城墙,吾等就直扑郡守府!”   定下计划后,陈馀依靠自己斗食吏的身份,奔走于城墙与家宅中间,传递消息。   上午回来时,陈馀道:“我上城墙看了一眼,陈胜、吴广之众才三千余人,且器械简陋,衣衫褴褛,只揭竿为旗,目前正在城外砍伐竹木做梯。”   中午时,陈馀二至:“义军开始攻城了,来势汹汹,郡卒并无战心,兄长,吾等举事罢!”   张耳却自顾自磨着剑,摇头道:“不急,再等等。”   午后,陈馀三至:“陈郡尉不在,郡守胆小,躲在官寺内。独郡丞披挂甲胄,带着郡兵,出城营地,与战谯门中!兄长,乘着城内空虚,吾等举事吧!”   张耳依旧摇了摇头:“再等等。”   陈馀急了:“兄长就喜欢等,十多年前在淮阳,若非兄长阻拦,说再等等再等等,我纵然不能刺杀秦始皇帝,至少也能将黑夫那狗贼斩于剑下!”   张耳却露出了笑:“若你因一时急躁,将黑夫杀了,今日谁来为天下首举义旗,吸引暴秦的所有注意?”   “靠外面的陈胜、吴广?”   他一挥手,催促陈馀:“且再去打探!”   果然,至傍晚时分,陈馀有些灰心丧气地回来了,说道:   “那陈胜吴广手下果然是乌合之众,竟被陈郡丞带着千余人击退,陈郡丞也因受伤,已退回城中,我看郡兵损失也不小。”   “果然。”   张耳摇了摇头,打了个哈欠:“看来陈胜吴广今天是入不了城了,二三子各自回家歇息去吧。”   陈馀却道:“兄长,吾等不如乘着两虎相争,效卞庄子之事,自己把淮阳拿下吧!”   “你怎知道,这淮阳只有二虎?”   张耳的命令不置可否:“且散去,明日再说!”   ……   到了次日,陈馀脸色惨白地来到桑林里,照旧与早起料理家的丘嫂打了招呼。   但丘嫂面色却不好看,陈馀要去找张耳,她没好气地往另一间屋子一指:“在客房!”   陈馀钻进客房,来到张耳榻前,朝他下拜顿首。   “又怎么了?”张耳好像睡得很死,半晌才翻了个身,看见自家兄弟。   陈馀道:“郡丞因伤势过重,今晨死了。”   张耳叹息道:“哦……真是可惜,郡丞是个勇士,他这一走,城内必定士气低落,陈胜吴广又攻城了?我怎未听到声响。”   陈馀咬了咬牙:“他们,跑了!”   张耳一愣:“胜利在即却跑了?为何?”   陈馀叹息:“因为从东北边来了一支三千人的秦军,原来是砀郡尉奉命带兵南调,协助陈郡加强淮北之防,昨夜正好抵达。”   “砀郡军驻于鸿沟之东,陈胜、吴广位于鸿沟之西,相互间遥遥互见火光。陈吴本就在谯门打了场败仗,又见砀郡之兵至,更不知人数多寡,遂亡命南遁。”   “砀郡尉使车骑追之,陈吴手下的戍卒闾左一路死伤不小,看那样子,是不会再回来了……”   陈馀后怕地说道:“幸亏吾等听了兄长的话,昨夜没有举事,不然……”   张耳缄默半晌后,掀开了被褥,他竟是和衣而睡的,手边还牢牢握着那柄剑!   他其实一夜没睡着,方才也只是假寐。   久久困于厩中的老马踌躇许久,在室内踱步,但旋即又哈哈一笑。   “吾弟,你虽然读了许多书,但我最喜欢的,只有一句。”   “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何不利之有?”   张耳将剑,又挂回了墙壁之上,拍了拍它,不无遗憾地说道:“行百里者半九十,十多年都等了,还差这几个月么?”   但眼看天下将乱,未来一段时间,各地像陈、吴一样赫然造反的人必定不少,是时候主动一些了。   淮阳谁都能得,就是不能落在黑夫手中!   张耳沉吟许久,对陈馀道:“派人去寿春,给淮南的项少将军送信,就说张耳、陈馀,愿助他夺取陈郢,为复兴大楚,复兴六国,出一份力!” 第0779章 苟富贵   秦始皇三十七年,6月上旬,一支人数上千的残兵败卒,灰溜溜地回到了鲖阳,他们大多空着手,曾缴获的甲胄兵器都丢光了,垂头丧气。   却是陈胜、吴广手下的戍卒们。   半个月前,陈胜、吴广和一众戍卒因天大雨,道不通,而受困鲖阳乡。二人一合计,不管是继续走还是亡命,都难逃一死,索性反了。   在卜者陈瞎子的指点下,依靠篝火狐鸣、鱼腹丹书等迷信法子,让士卒惶惶不安,又乘着两位县尉巡营催促他们上路时,故意数言欲亡,使县尉大怒,鞭笞吴广,激怒了戍卒们,最终在陈胜吴广带领下夺剑杀两尉。   而后,他们又袒右臂,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诈称项燕、扶苏,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都尉,吴广为司马,旋即占领了鲖阳乡,陈瞎子也摇身一变,做了他们的狗头军师。   因为戍卒多是陈地人,举事后心怀故乡,陈胜也认为,如今南郡、淮南已叛秦,陈郡郡兵多被发往息县、下蔡,构筑淮北防线,淮阳必定空虚。   于是他们便挥师向北,攻克项县(河南沈丘),因为有“项燕”的大旗在,项氏故封积极响应,旁边的平舆、寝丘也有不少人加入,竟得三千人,随陈胜渡颍水攻淮阳。   本想着陈郡尉不在,城内空虚,夺城应易如反掌,谁料陈郡丞十分勇武,以一敌三不落下风,陈胜吴广在淮阳城下吃了场败仗,是夜又见鸿沟以东有许多火光,疑心是秦军大部队抵达,遂萌生退意,撤离淮阳。   这群起义军本就没什么秩序,从淮阳到项县,队伍拉得有数里长,被秦军车骑追击,一路败逃,等渡过颍水,清点人数,只剩下一千了……   好容易回到鲖阳,能稍微休憩一下,吴广还安慰陈胜:“去时一千,归时一千,吾等也算没损失。”   陈胜却遗憾地摇头:“不然,吾等初起时,士气高昂,本想乘此良机夺取淮阳,做一番大事,可如今……”   如今,起义军的士气已极其低落,只知道一味南逃,不敢北顾,也别做什么大事,活命就不错了。   吴广没好气地质问卜者陈瞎子:“汝不是说,吾等举义大吉,必成大事么?”   陈瞎子干笑道:“举事是大吉啊,君不见,当日杀两尉如屠两鸡,鲖阳也轻易夺取。”   “但北上攻淮阳……陈都尉、吴司马,汝等可没找我算过吉凶,自己打了败仗,岂能怪龟箸不灵?”   “你!”   吴广本欲揍这卜者一顿,但拳头举到头顶,却想起一事来。   “陈涉,既然在淮阳吃了败仗,秦军不易敌,彼辈还在后追击,如今单干是不成了,你我故乡也回不去了,但总得寻个活路,何不让这卜者为吾等引荐,去投奔武忠侯?”   陈胜陷入了沉思,相比于他们举事时,半个月来,淮汉形势已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首先是项少将军已占领了寿春,并拥立不知从哪找来的“楚怀王玄孙”为楚王,仍称楚怀王,正式打出了复兴大楚的旗号。听东南边来的人说,少将军还渡淮击溃了陈郡派去的郡兵,夺取下蔡(安徽凤台),号召天下楚人响应!   而经过近一个月的苦战,北伐军已顺利占领易守难攻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随县(湖北随州)也落入其手中,北伐军的旗号,更出现在了陈郡息县(河南息县),有攻略汝南之势,也在吆喝陈地仁人义士加入他们,一同靖难北伐。   但另一方面,朝廷已经派遣大军南下平叛,中原各郡援兵正源源不绝开入陈郡,陈胜他们就是倒霉遇上了砀郡军。关中那边,更派了五万大军,入驻南阳,与北伐军对峙……   的确,在这种局面下,再带着千八百人单打独斗,随时会被朝廷大军无情镇压,还不如投靠强者!   但还不等陈胜做出决断,陈瞎子却叫唤了起来:“武忠侯贵人多忘事,或许已将老朽忘了!”   吴广骂道:“你不是说十多年前,武忠侯被困鲖阳,欲要诈降突围前,也曾踌躇不安,来找你避席下问,算过吉凶么,事后还亲自来拜会,岂会不记得你!”   陈胜却了然,冷笑道:“吴叔,算了,这厮只是在你我面前吹嘘,为自己贴金,依我看,武忠侯根本就没找这瞎子算过吉凶,更不认识他!”   吴广气得将陈瞎子踹了出去,在室内踱步数次后,又道:“纵无人引荐,吾等还是得去投奔武忠侯。”   “首先,此地到息县,不过两百里路,数日可至,只要渡了汝水,就是北伐军的地盘,不担心后面追兵了。”   “其次,我听从南边来的人说,武忠侯每到一处,都令人发布告,说不论布衣、赘婿、商贾之属,但有文武之才,或能出长策、奇计,而助余靖难功成者,且效毛遂自荐,凡有真才实学者,必得而用之!”   吴广鼓动道:“陈涉,你常自比鸿鹄,虽然吾等亦为布衣,但若能投靠北伐军,定有一席之地!或许真能当上真正的都尉、司马呢!”   “吴叔,你只满足于区区都尉、司马么?”   陈胜却长叹一声道:“我曾听人说过武忠侯的一句话,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这句鸡汤名言,随着黑夫渐登高位,早就传播开了,心中有志向的布衣黔首,常张口就来,也不稀奇。   但陈胜却摇头道:“此言是很提气,但要我说,这句话,还缺了点什么。”   吴广不解:“已是极好,乍听此言,让我惊了好几日,还缺什么?”   陈胜不以为然:“要我说,得改一个字!”   “什么字?”   陈胜眼中炯炯有神:“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   翌日,一千劳顿疲乏的戍卒、闾左、轻侠在陈胜、吴广“秦军追兵将至”的恐吓下,不情不愿地起身,在城邑南边的岔路口集合。   这里有两条路,一条通往西南,入新蔡县境内,渡过汝水可至息县,行程两百里。   一条通往东南,入寝丘县、汝阴县境,渡颍水可至下蔡,行程三百里。   戍卒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形影不离的陈胜,吴广二人,竟各领了一队人马,分居两道,二人打马相错,拱手作别。   吴广有些不舍:“陈涉,你当真要去投项少将军?”   “吾等毕竟是楚人,岂能不从楚怀王之旗?”   陈胜笑了笑,不过真实的原因,他昨日已告诉吴广了:“陈涉的追求,是在这乱世里混出头,终能为王!而不满足公侯将相之位。”   若去投靠北伐军,纵功成,终难为王,因为武忠侯始终自诩为秦吏,他自己都不称王,手下人更别想了。   再者,听说朝廷已调遣大军至南阳,定要将北伐军剿灭,虽然陈胜承认,武忠侯是天下名将,但他也在淮阳见识到了秦军的战斗力,朝廷与北伐军,谁胜谁负,尤未可知,一场打仗下来,必多死伤。   反倒是淮南的“楚军”,可以乘着朝廷和北伐军在南阳两虎相争时,大肆略地,重建楚国!   所以陈胜觉得,乘早过去,跟着项少将军,反而更有再度坐大的机会……   吴广重情谊,说道:“若如此,我也随你去下蔡,投靠楚军罢!”   陈胜却道:“不可,如今局势纷乱,不论是北伐军还是楚军,谁也不知道最终谁能得势,若你我同投一家,他日可能会一同败亡。”   “不若分开投效,我投项籍,你投武忠侯,往后,不管谁得了志,都能给另一人,留一条退路……”   “还是陈涉想得远。”   吴广被说服了,遂带着三四百人,往西南而去,一边走,吴广还不住回首。   而陈胜也带着剩下的人,往东南行,身影渐行渐远。   “吴叔!”   但行不多时,陈胜却独自打马而回,遥遥朝吴广拱手:   “你我二人,虽非血亲,却情同兄弟,今日在此分道,若他日有了成就,切记!”   “苟富贵,勿相忘!”   …… 第0780章 一朝英雄拔剑起   “伯兄,你这次回去,且帮我告诉在江南暂居的数万父兄昆弟、姊妹们。不是黑夫不让乡亲们回安陆,而是因为安陆还不够安全,任谁都不想才回家乡,屁股还没坐热,就又要随我渡一次云梦泽罢?”   “再者,不管是春耕夏耘都已耽误,安陆百里之内,没有一粒粮食,还不如在江南好好种稻。等到了明年开春,北伐军顺利将战线推进到宛城、武关,甚至已经北伐成功,再让他们回来,各归其家,我还会出钱出力,将各家屋舍修好!”   挥手送走了衷,再回头,黑夫面前是一片废墟的安陆县城……   烧城的是冯毋择残部,在他们被利仓、季婴追击期间,开始了疯狂的破坏,整个安陆县,几乎所有乡邑都被烧毁,农田化为焦土。   “幸好母亲没有看到这一幕。”   看着衷渐渐远去的身影,黑夫叹了口气。   母亲是六月初一那天走的,黑夫、衷、惊三兄弟齐聚一堂,陪在她身边,老人家走得很安详,最后的心愿,是乡亲们是否能早点回安陆……   “一定能!儿不仅会让安陆的父老乡亲重新过上好日子,也要让全天下人,都能安享太平!”   这是黑夫握着母亲双手,最后的承诺。   黑夫与大哥衷一起带着老人家的棺椁,回到安陆,将她葬在云梦乡。   曾经富庶的乡邑里闾,如今却是这般光景:   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松柏之间,坟冢累累……   想要恢复如初,恐怕要整整一代人的时间。   “一朝英雄拔剑起,又是苍生十年劫……最先受难的,却是家乡故土,这就是代价么?”   “现在的我,还有资格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田横兄弟么?”   黑夫自嘲一笑:“只望能使尽我浑身解数,不管用上怎样的手段,都要将这场浩劫,缩短到三年……不,两年之内!”   如此想着,在一间废弃的亭舍,黑夫也开始了今日的办公,即便是抽空回一趟老家,他也要随时了解急报传来的军情。   现在是秦始皇三十七年六月中旬,虽然对父老乡亲们,黑夫说安陆还不安全,但事实上,整个南郡,已被置于北伐军新打造的防线之内。   东面是淮水、桐柏大复山天险,核心是刚占领的冥厄三塞,东门豹、利仓带着两万人守之,扼住了南郡、衡山、南阳、九江、陈郡五地交界。   西面是汉水、荆山天险,核心是鄢县,也就是后世的襄阳,韩信、共尉、周昌带三万人守之,阻断任何可能来自北方的敌军。   随县则是两者中的枢纽,那个建议黑夫“称王”的随何,黑夫为了千金市马骨,好让各地布衣之士踊跃来投,留了他一条性命,随何倒也老实了不少,在攻克随县的过程里出谋划策,立了不小功劳,助季婴兵不血刃占领了那。   如今防线已成,北伐军成军后,制定的战略计划,不到两个月时间便全部完成……   眼看进展顺利,才被黑夫压下去的“左倾激进主义错误”又开始冒头了。   黑夫拆开来自鄢县的军报,不由皱眉。   “共尉禀报,说关中秦军只龟缩于宛城(河南南阳市),不管周边县邑,请求继续向北进军,占领邓、叶,三路会师于宛?”   黑夫立刻做出批示:“让他听韩信的,只略取周边各县粮食,绝不可贸然去攻打宛城!”   “南阳是个陷阱,王贲设下的陷阱!”   黑夫已知道自己的对手是谁,当今天下资历最老的名将,通武侯王贲,曾经的上司,如今难缠的对手,绝不可掉以轻心!   “我还是个不会打仗的小卒时,王贲将军就已经统帅二十万大军灭梁了,诱敌以利,他做得极其精妙,故意不防守南阳各县,就是要引诱我大军深入,最好围攻宛城,那样正合他意!”   猎物大意的一瞬间,王贲就会出手,他这次动用的主力,可是与南军齐名的上郡兵啊,加上杂七杂八的征召兵,总兵力至少有二十万,是北伐军的一倍……   经过与萧何、韩信等人的商议,众人一致认为,如今北伐军寡而秦军众,不能在敌人预定的战场作战,先在正面采取防守姿态,却从侧面寻找突破口,以打破局面,分散敌军兵力。   西边,黑夫已派遣陆贾作为使者,过江关,潜入巴中,除了要迎回叶子衿外,还背负另一个使命……   至于东边……黑夫已瞄中了陈郡的一块地方,并相信,那或是决定未来胜负的关键。   他拆开了冥厄送来的信,按照黑夫的指示,利仓已占领陈郡息县,正号召陈地仁人志士响应,也不知效果如何了。   没想到,除了利仓对陈郡的虚实汇报外,竟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黑夫扫到信末尾,竟不由站起身来:   “吴广来投?”   ……   “陈胜吴广被征召来进攻北伐军,中途遇大雨,遂带着戍卒在鲖阳举事,又北攻淮阳失败,败走鲖阳,陈胜去投了东边的项籍,而吴广来投了我?”   招来为利仓送信的使节,细细询问发生在息县的事后,黑夫感觉有几分滑稽,这段历史看着是那么眼熟,仔细看却全乱套了……   黑夫现在已知道,许多年前,那个跟项梁去关中的项羽是假的,真项羽已在淮南造反,更占领了寿春,宣布复兴大楚。   随何给黑夫提议的“称楚王”之策,也被项羽用上了,那个满脑子肌肉的年轻人恐怕没这么聪明,定有智者指点。   虽然知道放任项籍必成大患,但黑夫作为朝廷最关注的对象,精力全在构筑防线,以应对王贲上,兵力捉襟见肘,实在没工夫去淮南与项羽角力。   只能暂时保持井水不犯河水的状态,顶多派舟师和把兄弟吴芮,带着越兵东进,伺机把江东给偷了……   所以他只笑了笑:“陈胜去错了地方,恐怕不久便要后悔。”   “吴广倒是聪明,选对人了!”   阳夏人,字叔,应就是历史上赫赫大名的吴广没错。   虽然搞不懂他为何要与陈胜分道扬镳,但既然掉到黑夫兜里,就别想跑了!   黑夫摸着下巴琢磨道:“我正好需要一支,能够深入汝南的队伍,最好由陈郡本地人领兵……”   所谓汝南,便是汝水之南,后世的驻马店市,黑夫对那一片,其实很熟悉。   十四年前,第一次秦楚之战,鲖阳突围后,黑夫就带着兄弟们,渡过了汝水,在楚将景驹追击下,途径慎阳(河南正阳)、阳安(河南确山),前往秦国控制下的吴房(河南遂平),穿汝南而过。   所以他很清楚,此地北望颍、洛,南通淮、汉,倚荆楚之雄,走陈、许之道,山川险塞,田野平舒,战守有资,耕屯足恃,介荆、豫之间,乃是一襟要之处也。   更重要掉到是,汝南就在南阳郡之左,再过月余时间,当北伐军与秦军,双方加起来二十几万人对峙于南阳时,汝南或将成为破局的关键,黑夫不能不提前落子……   “那吴广,他与陈胜举兵时,有没有自任官职?”   黑夫笑道:“这些举义的人,不都喜欢自称什么将军、都尉,甚至有称王的么?”   信使想了想道:“陈胜自称都尉,吴广好像自称司马,不过吴广只带了三四百人来,利都尉觉得,封他一个五百主,顶多二五百主即可。”   “不,就封吴广为司马,别部司马,直接听命于我!”   黑夫却摇头:“吴广可是陈郡第一批来投的人,是马骨啊,原来是什么,现在就得是什么!”   这官职,就相当于“独立团吴团长”。   黑夫又指点信使:“汝回到息县后,再找到吴广,将我的原话告诉他。”   “吴广,你若能为本侯从陈郡拉来三千以上的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我就让你做都尉!”   ……   与此同时,陈郡最南边的下蔡县,历经千辛万苦,跋涉三百里的“都尉”陈胜,也终于见到了“项少将军”。   来下蔡防守的陈郡郡尉,以及他手下的三千兵卒,已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被忽然从下游渡淮袭击的项籍打得全军覆没。   陈胜抵达时,楚人兴致勃勃地收拾战场,挑拣甲兵,这让刚打了败仗的陈胜一行人多了几分安全感。   等经过漫长通报,得以入帐拜见时,陈胜才发现,慕名来投的不止自己一支队伍。   龙亢人龙且、下城父人余樊君、更有东海郡过来的项氏子弟项他,他们或是项燕旧部,或是地方豪侠,项他则是项籍族侄,都是听闻项籍举旗复楚后,积极响应的。   帐内论次排坐,或以名声,或以家望,或以年岁,陈胜只得最末,贴着门口就坐。   亚父不在此处,但项少将军依然展示了他的贵族风范:虽有万夫不当之勇,但却对陈郡、东海、泗水慕名来投的贤能良士恭敬慈爱,言语呕呕。   项籍亲自邀约龙且坐到了他下首:“龙司马曾是项籍大父军中战将,可独当一面,籍仰慕已久,今能来投,我军如虎添翼!”   又回头给了族侄项他一拳,笑骂道:“小他,久不露面,我还以为你死了!”   对余樊君等,项籍亦多少听过点名头,都能夸赞一番,唯独轮到末位的陈胜时,却卡了壳。   “阳城人陈胜?”   项籍迷惑地看了看左右,他们却也摇头不知这是哪的人物。   陈胜有些尴尬,自我介绍道:“胜过去,不过是个黔首布衣,为人庸耕,没什么名声……”   项籍倒是笑了笑,给了他一个台阶下:“暴秦治下,谁不是黔首布衣?都一样,都一样。”   嘴里说着一样,他心里,却不以为然。   “我不是,我是花脸的刑徒。”   项籍手下第一战将,被任命为先锋将的英布识趣地接话,众人哈哈大笑起来。   至此,气氛还算不错,陈胜也吐露了一些淮阳的虚实,还建议项籍去取了此城。   但当有知情的人在项籍耳边窃窃私语后,项籍便皱起眉来,看陈胜的眼光也变了。   “陈涉,有人说,你举事后北攻淮阳时,不止打了我大父的旗号,还打了公子扶苏之旗?”   他冷笑道:“汝这次举事,从秦公子焉?从楚焉?”   项籍当面质问,陈胜额头生汗,只能装傻道:“陈胜庸耕之徒,没什么见识,只听人说扶苏是昌平君之侄,楚妃之子,还以为也是楚人,遂乱打一气,不想竟错了!还望少将军勿要见笑!”   “陈胜现在只一心想要投效将军,为复兴大楚出力!”   “扶苏是楚人?”帐内一群人都被逗乐了。   虽然陈胜说辞拙劣,但一番搪塞,也算应付了项羽的质问。   但陈胜不知道,项羽此人,虽然颇有贵族风范,接人待物时十分热情,却也是个于人之罪无所忘的小心眼……   在招待各路豪杰来投的宴飨结束后,项籍开始给众人安排官职了。   既然已“复兴大楚”,在蔡赐和范增主张下,他们已废除了秦制,沿用楚国的“敖制”。   项籍摸着手里的印章,想来想去,决定让龙且做“莫敖”,这是地位很高的军官。余樊君是带城投效的,遂为下城父县公。就连19岁的项他,也当了“郎中”,留于帐内应事。   眼看其他人的官职都定好了,项他想起那个“以为扶苏是楚人”的氓隶陈胜,问项羽道:   “少将军,那陈胜该任何职?”   项籍想到陈胜竟敢并举两旗,首鼠两端就心里不舒坦,也看不上他带来的那数百残兵败卒,随意地说道:   “我看他身材雄壮,有点武艺,却不知其心是否能忠于大楚,且先留在营中,做个持戟小吏吧!” 第0781章 城头变幻大王旗   寿春楚王宫中,有一座荷台,台下是一池荷花。时值六月,高台下满池荷花并蒂开放,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吾等楚人很喜爱荷莲,当年末代楚王也常让嫔妃们以荷为衣裳,共戏于水中。”   蔡赐行走于此地,对身后比他老许多的范增喃喃道:“我记得十三年前,秦军破城,也是五六月份,那会我身为楚王门尹,只能无力目睹城破国亡,公主季芈不甘受辱,从这高台之上,抱着她喜欢的狸奴一跃而下,登时香消玉殒……”   “也是讽刺,国是亡了,这一池荷花却没开败,一直长到了现在。”   说话间,蔡赐恍然发觉身旁没人了,一回头,范增却坐在塘边,盯着塘里的鱼笑道:“倒是个垂钓的好地方,不比巢湖差。”   见这老朽如此作态,蔡赐也不拐弯抹角了,踱步回去问道:“范公,那位‘楚怀王玄孙’,你究竟是从何处寻来的?我也在宫中许多年,甚至做过三闾大夫的副手,专门执掌宗室籍谱,竟从未听说过!”   蔡赐的怀疑由来已久,五月底,他们才破寿春,范增就找来了一个十六七岁的孤儿,说成是“楚怀王玄孙”,硬将他推上个楚王的位置,仍称楚怀王。   对此蔡赐颇有异议,但当时没他说话的份,近日,随着随着黑色秦旗落地,赤色楚旗高高飘扬,昔日楚国的一切制度都被恢复了。   楚国的官制与秦燕齐三晋皆不相同,因为楚国不服周朝,搞了自己的一套,官吏制度比较复杂,名称独特,比如秦与其他五国的丞相、相邦,楚国称之为“令尹”。   令尹之位,范增力荐蔡赐担任,因为蔡赐曾是“房君”,是个不小的贵族,素来德高望重,更是硕果仅存的朝官,遂举为令尹,范增自己只做了不大的“左徒”之职。   虽然知道,彼辈不过是利用自己的名声,实际上并无半点实权,但蔡赐还是想问清楚,否则心里一直过不去。   面对蔡赐的质问,范增却只盯着荷花道:“我听闻,这满池荷花最初只种下了一颗荷子,经过数十百年,方有满塘艳色,敢问令尹,这池子里,哪一株才是荷花始祖的嫡系子孙?”   蔡赐摇头:“数十年间,早已开枝散叶,几度更迭,如何分辨?”   范增拊掌而笑:“对啊,所谓的嫡系子孙,是难以找到了,不过所有荷花,皆是始祖子孙,今上虽不是楚怀王玄孙,但芈姓子孙是假不了的……”   在楚地,芈姓子孙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范增这是坦然承认,所谓的“楚怀王玄孙”身份有问题了,蔡赐不免大忧。   却不知范增也是有苦说不出,十多年前,他曾藏匿过一个真·楚怀王玄孙,名熊心,将他送到朋友班壹那里去,岂料秦朝一道迁徙令,班壹北迁雁门,熊心作为牧童也跟着去了,范增无奈,只好寻一个西贝货来。   范老头只能道:“令尹觉得,如今严冬方过,最重要的,是找出那一株嫡系荷花呢?还是尽力让荷塘的花开久一些?至少楚怀王的旗号一打出,四面八方云集响应,若令尹觉得不妥,等光复楚境,诛灭暴秦后,再慢慢寻找真正的王室子孙,何如?”   “大局为重,也……只能如此了。”   蔡赐脸上阴晴不定,提醒道:“但范左徒也要小心,楚地如此之大,勋贵多有存者,心中有疑的,必不止我一人,比如那三家……”   范增一笑:“虽然少将军自领了上柱国之职,莫敖也许给了龙且,但新邦国的不少官职,如大司马、左右司马、右徒、三闾大夫等,都给昭、景、屈三家留着呢。”   “就怕他们还看不上这些职位。”   蔡赐依然忧心,一来,是响应者并无他们想象的多,许多县仍需强攻才能夺取。二来,秦朝官府远没有到“土崩瓦解”的程度,黑夫首义已四月,项籍举事也快三个月了,“楚国”却只是占领了九江郡,稍微越过淮河夺取了陈郡数县而已,而势力当中,对未来将向何处发展,已有了些争论……   正想着时,却有项氏子弟来禀报:“亚父,令尹,少将军从上蔡回来了,请二位去商议。正好有陈郡诸人来投,又收到一封淮阳来信,自称是张耳、陈馀,听闻少将军举义旗,复大楚,特遣使来约,愿里应外合,夺取淮阳及陈郡!”   ……   “淮阳,乃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妫满于此,为陈国,楚灭陈,以为大县,数十年前,项襄王自江陵徙此,以为楚都……”   “淮阳濒临鸿沟,乃南北冲要,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且原野沃衍,水流津通,实乃楚与中原之间的门户!”   新来的龙且倒是有几分刷子,就坐片刻,三言两语,就将淮阳的重要性一一道出。   他看向项籍:“而张耳、陈馀二人,我曾听闻其名,皆是魏国大梁人,张耳是外黄令,继信陵君后,梁地最驰名的大侠,陈馀则是在赵地更有名望,两人为刎颈之交。”   “秦灭魏时,张耳殊死抵御,秦灭魏数岁,已闻此两人魏之名士也,购求有得张耳千金,陈馀五百金……没想到,他二人竟是藏在了淮阳城内。”   过去十几年里,六国遗民为了躲避秦官府的追捕,真是绞尽脑汁,有如项籍一般落草为寇的,有像张良那样逃到海外的,如张耳、陈馀般大隐隐于市的,倒是不多,足以证明二人之胆量见识,他们来信说要献城,看来是有几分真诚和把握的。   项籍对淮阳有点兴趣,那是第一次战争里,昌平君反正的地方,市中三千人振臂,遂大败秦军,若能夺取,肯定能震撼天下!   于是他道:“亚父,新近从陈郡来投奔的余樊君、陈胜等人,亦请求我给他们一支兵,使北收淮阳,包揽陈地,便能北上中原了!”   岂料,范增却不以为然:“北上中原,去作甚?去遭秦军主力迎头痛击?”   旁听的英布理所当然地说道:“去中原,自然是要诛灭暴秦……”   范增瞪了他一眼:“如今复辟的楚国,地不过九江一郡,卒不满两万,纵然北上,如何与秦数十万大军相抗?”   他哈哈笑道:“幸好有黑夫首义,并且此僚口口声声要北伐靖难,吸引了秦廷的注意力。如今咸阳的一切部署,调兵遣将,都是为了剿灭黑夫这大患,大军集于南阳,与南郡方面对峙,顾不上吾等这些‘群盗’。”   “此刻楚军若去淮阳,无疑是在提醒秦廷,让彼辈分兵来击,倒是给黑夫分担了压力,少将军,龙莫敖,楚国能做出这种损己利人之事么?”   蔡赐附和道:“昔日,吴王夫差国势未稳,便匆匆北上争霸,结果落得个社稷沦亡,岂能效仿?左徒说得对,只有先坐大,复楚故地,才能诛灭暴秦。”   范增颔首:“淮阳是重要,但此时此刻,楚国却是万万不能去攻取!为今之计,还是要尽快收取东楚之地!”   所谓东楚,便是东海郡及江东的会稽郡,故鄣郡三处。   范增侃侃而谈:“东海郡阻淮凭海,北接齐莒,南通吴会,春秋时,夫差欲通中国,道出江淮,即从事于此,且东海郡户十数万,不亚于九江,加上粮食充裕,沃野有开殖之资,方舟有运漕之利,可解楚国之乏。”   “而江东更是春申君黄歇长久经营之地,江东之人彪悍勇锐,若能得其相助,楚国兵力,将能倍增!待少将军略取这两处,遣一大将北取泗水郡,连通齐鲁后,楚国之势已成,再坐观秦廷与黑夫两虎相争,以乘其蔽不迟!”   项他也不失时机地建言:“少将军,东海郡亦是吾等故乡,我来时,听说项襄祖叔父、项声叔父在下相带着项氏子弟旧部举事,正与秦军恶战,不如击之!”   “就这样定了。”   项籍起身,经过一番商议后,复辟的楚国,未来的战略方向也已敲定。   “令尹与亚父、钟离眛留守寿春,操练那一万新募的新卒。”   “我与龙且率军七千,前往东海郡,渡淮支援下相!”   “英布,你带三千人,扎筏渡江,去收取江东!”   ……   时间过得飞快,待到六月下旬时,留守寿春的蔡赐与范增收到了项籍发来的捷报:   率军东进不过十数日,因为打着楚国与项燕的旗号,项羽已克盱眙(江苏盱眙),东阳县少年轻侠更举事以应(江苏天长),他们顺利渡淮,与下相的义军接上了头。   项籍并得知,项缠也与韩国贵族张良,在下邳举事,已夺取当地。   其余拥兵千人为聚,诛秦吏造反者,不可胜数,东海郡形势一片大好!   但坏消息也有,是来自泗水郡那边的。   凌县人秦嘉、铚人董譄、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在项籍起兵前后,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贵族景驹,也称了楚王!   这下,楚地便出现了两个楚王……   “不好!”   范增暗道不妙,项籍在信中已暴跳如雷,要带人去击彭城秦嘉、景驹了。   但雪上加霜的,还在后头。   数日后,已夺取广陵县(江苏扬州)的英布遣项他来回报:“有舟师横于大江之上!楚兵不得渡!”   “舟师?江东哪来的舟师?”蔡赐愕然,范增却明白了,掐指算了算距离和时间,叹道:   “真够快的,吾等还是迟了他一步……”   果然,项他说道:“那些楼船、艨艟,打着北伐军的旗号!”   “是黑夫麾下的南海舟师!”   …… 第0782章 门泊东吴万里船   夏历六月底,江东海面上,黑夫的侄儿,楼船都尉,尉阳盯着头顶的相风铜鸟。   只见它飞速转动,没有定向,又向东边无垠的大海眺望,黑云层层,似乎预示着一场大风暴即将来临……   吱吱呀呀,鞋履踩踏甲板的声响传来,来的是这艘船的率长,名为罗舆的壮年军吏,海风将他皮肤吹得粗糙,日头也将其晒得和尉家人一般黑。   罗舆朝尉阳拱手:“都尉,前锋已奉都尉之命,以楼船十艘,艨艟大翼数十艘,封锁了广陵、丹徒江面数十里,江西必不能有片板能渡到江东来!”   尉阳点了点头,数年前在胶东时,罗舆便是尉阳统领那支小船队的一员,二人一同向徐福学了牵星候风之术,又一起探索海东航道,但罗舆的船不幸被海风吹散,好在他福大命大,在三韩登陆活了下来,后又为尉阳所救……   今年一月份在合浦,奉黑夫密令,尉阳与徐福发动兵变,将任嚣软禁,接受了南海舟师的指挥权,并对船长们进行了一次清洗,罗舆是其最坚定的支持者,虽然还是有几艘忠于朝廷,忠于任嚣的船往南逃了,但大部分战船,都全须全尾地被尉阳控制。   等到黑夫起兵后,尉阳立刻带着船队返回番禺,又将船队一分为二,分别在东冶(福建福州)和东瓯(浙江温州)停泊。   五月份,他们收到黑夫的命令,要求舟师立刻北上江东,协助都尉吴芮夺取江东。   虽然五六月海上多风暴,但尉阳还是冒险启程,好在没遇到大的台风,只损失了几艘船和数百人,有惊无险,抵达了江东海面。   江东,他们对这片多雨潮湿的土地并不陌生,两年前,当时还冠名“东海舟师”的船队,就是借道江东,前往南越的。   江东与江西,一江之隔,因长江在其境内,向东北方向斜流,以此段江为标准确定东西和左右。江东被分为会稽郡与鄣郡,会稽包括了后世的苏南和浙江,管辖二十余县,东负海,北通江,有鱼、盐、稻、蟹之饶。黑夫欲以北伐军的楼船舟师为优势,夺取此地,作为大后方,也可阻止淮南复辟的“楚国”坐大。   前些时日,在离开东瓯后,舟师先袭击了会稽南部的回浦、余杭等海港,配合吴芮率领的干越、闽越、东瓯三越之兵共一万人,夺取了浙东诸县。   整个过程,顺利得令人惊讶,当地官府几乎没什么抵抗的余地。   一方面是海上突袭难以提防,且吴芮手下有越兵上万,一般的小县城只有数百县卒,难以阻挡。   另一方面,会稽南部本就是古越国的中心,虽然越早在百年前就为楚所灭,但浙江(钱塘江)以南仍划给一众越君管辖。   秦已灭楚,虽然撤销了越地封君,改为设县,但当地九成九的居民是越人,而非秦人、楚人。越人贵族沦为三等公民,隐忍多年,眼下吴芮带着一群越人反攻回来,他们自然积极响应……   见识了越人跣足而战的英勇后,尉阳明白为何仲父之使其一万人便敢进攻一个大郡了,遂与吴芮约定,七月初一前,会师与吴县。   郡名虽叫会稽,但郡府却不在浙江以南,而在昔日吴国都城姑苏(江苏苏州)。   而船队现在所处的位置,大致相当于后世的上海浦东,当然,这会还全在海里泡着。   心知此项任务之重,尉阳不敢有丝毫大意,眼看东边海面的云层越来越厚,他遂道:   “风暴就要来了,恐怕等不到陆师抵达,既然前锋已封锁大江,以阻挡江西楚盗渡过,吾等也要走了!”   吴县虽不临海,却有一条通途可以让楼船畅通无阻地兵临其城下:在船队的西边,是一条宽达十里的澎湃大江,奔流入海,河口最宽处呈喇叭型,竟20里宽阔……   看这体量,之前罗舆还把它当成是长江,但尉阳纠正了这个错误的判断。   “这是吴淞江,可直通震泽,兵临吴县!升旗,告诉众船,向西行驶,进入吴淞江避风浪!”   奉尉阳之命,庞大的船队缓缓驶入此江中,两岸皆是草泽芦苇,鹤唳阵阵,充满了荒芜和野蛮的气息,就像这时代的吴越人一般,给人的印象便是赤脚纹身,一言不合就拔剑的汉子,不是刺别人,就是刺自己,远非后世小桥流水人家的书生秀气。   他们在宽阔的吴淞江行驶了一日,进入一个更加广阔如海的湖泊,这便是震泽。   行驶至此,他们已进入吴军腹地,此地水网交错,当地人以舟为马,就连出门种田都驾驶一艘竹筏,遥遥望见庞大的船队,也不逃跑,反倒弃了舟船,跑到岸边高处,远远眺望,还兴致勃勃地指点。   罗舆骂道:“吴越之人就是胆子大,要放在中原,见到吾等,早跑得没影了。”   “是觉得不论谁和谁打,都与他们没关系,这群人骨子里,还是不认为自己是秦人、楚人,而是吴越人。”   尉阳目光一直盯着震泽东岸,当船队驶过一个湖湾后,他遂指着远处道:“吴县到了!”   罗舆一看,不由骂道:“真大!”   可不是,离震泽数里之外,的确有座庞大的城池,光是它的西墙,就足有六七里,整个城池周长近四十里,且北面还嵌套一座小城,亦周长十余里……   “即墨只有它一半大小啊。”罗舆咋舌,他是胶东人,本以为江东乃吴越蛮荒之所,不曾想吴县竟如此气派。   尉阳笑道:“徐夫子(徐福)说过,春秋时,吴王阖庐已败楚,大霸江淮,乃委计于伍子胥,使之相土尝水,象天法地,筑小城周十里,后吴王夫差又在小城之外加筑大城,周四十里。”   “十年后,越王勾践灭吴,亦以姑苏为都城,为越国南都。到了楚春申君时,又经营此地十数年,如今的吴县,堪称东南一都会,光是城门,就有八座。”   尉阳曾经随任嚣来过两次吴县,此刻又展开徐福交给他的地图,指着远处,站满兵卒的城楼道:“这便是西南边的蟠门(苏州盘门),水陆相半,沿洄屈曲,两门并列。”   他也是听徐福说的,说什么“吴国处于辰位,故在城南又设蟠门,城上刻木蟠龙,面向越国,象征吴国征服越国。”   不过可笑的是,哪怕城郭修得再大,城门寓意取得再好,最终吴却为越所灭,越又亡于楚,楚亦亡于秦。城头所插旗帜已换了数次,不过现如今,秦会稽郡守、丞的旗杆,倒是还牢牢占据城楼,此刻城门紧密,城内正仓促备战。   罗舆面露难色:“都尉,这么大的城,光靠舟师,恐怕不好打吧。”   尉阳笑道:“你知道为何越破吴,楚灭吴,亦或是王翦克江东,越、吴、楚虽有姑苏坚城,却没据守太久么?”   尤其是勾践第一次偷袭姑苏,城外打赢仗,便轻松入城,不费吹灰。   “为何?”罗舆表示不解,看上去这城是石头和土一起夯垒的,极其坚固难越啊。   尉阳大笑:“无他,只是吴王夫差太过自大,徒耗民力,把城修得太大,却忘了自己的邦国地广人稀,守城时,竟连四面城墙都占不满。看似固若金汤,实则处处漏水,顾此失彼,故破城易,而守城难耳!”   他指着正西面的城楼道:“那是正西的胥门,亦是水门,有胥江连接震泽,是姑苏的弱点。半月前吾等袭击浙江以南诸县,郡尉已带着一半郡兵去钱塘县抵御越兵,城内守卒定然不多,会稽郡守恐怕也不敢动员百姓,吾等且在湖边扎营!先行试探胥门、蟠门,等待友军抵达!”   就在这时,去侦察的兵卒却回报道:“都尉,守卒将两个人押到了蟠门之上,好像是要在城头行刑!”   ……   与此同时,吴县城头,会稽郡守严庆就站在蟠门处往外眺望,却见远处震泽碧绿的水面上,已被巨大的风帆楼船占据,这支从万里之外驶来的船队真如同天降。   “岭南叛军果至矣。”   严庆发现,周围的会稽郡兵们,都在交头接耳,面有惧色,遂咬着牙,喝令道:   “郡丞,将那两个暗中投靠叛军的贼吏带上来!我要在这杀了他们,以坚吴县军民守城之心!”   郡丞应诺,蟠门之内,两个犯人被往城楼上押去。   一个还穿戴着秦吏官服,面露微笑,似无所畏惧,押解的官吏也不敢推攮,毕竟此人可是郡功曹徐舒,据说十多年前,在豫章郡追随过武忠侯。   眼看敌方兵临城下,众人可没有郡守的自信,认为绝对可以“为大秦守住这一方土地”。   另一个则是皂衣小吏,他头发很乱,面如死灰,走路战战兢兢。此人名为薄生,乃是徐舒的下属,为其出城送信,遭其牵连,他是才从附近的家中被逮出来的,其妻也被拘禁,只有一双儿女不知所踪。   吴县人头攒动,看着这两人被往城楼上押,在街角落里,一个脸上脏兮兮的八九岁少年哭哭啼啼地嘀咕道:“阿姊,父亲……父亲会被杀么……”   还不等他声音大到旁人听见,少年的嘴,就被一只手捂住了。   一个容貌恬静的十三四岁少女,她虽是大家闺秀,但此刻却穿着氓隶黔首的衣服,弄乱头发,好似避乱入城的乞丐。   少女站在弟弟身后,已轻轻掩上了他的嘴,眼睛看着父亲被押赴刑场,也泛出了些泪花,但口中,却给弟弟下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薄昭,闭嘴!”   …… 第0783章 子胥鸱夷   “叛逆,跪下!”   腿上挨了一脚,薄生跪倒在胥门坚硬的城墙上,浑身瑟瑟发抖。   虽是六月底,吴中正热,但吴县城头的风,却让薄生脊背发凉,而身后的戈矛斧钺,更让他差点就当场尿了!   郡丞廖广的声音如雷,在一旁响起:“郡君,功曹徐舒,及其书吏薄生已带到!”   发现敌军前锋在沿着胥江,朝正西面的胥门前进,郡守严庆也带着人,从蟠门来到了胥门。   胥门,以遥对姑胥山而得名,但若闻吴县人,他们多半会说,是因为伍子胥的缘故。   据说,当年吴王夫差信任奸臣,不听伍子胥的劝谏,逼伍子胥自尽,又将其尸体裹在鸱夷皮中,弃之江湖。   伍子胥死后数年,越王勾践伐吴,得伍子胥显灵入梦,教越军走胥门,遂破姑苏……   严庆负手站在城垛前,也不回头,只道:   “汝二人,可知罪?”   “小人冤枉,冤枉!”   薄生稽首不已,磕头如捣蒜,心里无比后悔,自己半截身子入土的人,竟被妻子魏媪怂恿,搀和了这杀头的事……   他年岁已有五旬,本是吴县楚人移民之后,虽非封君贵族,却也足以小康,因少时去寿春求学,学过点黄老之道,后来就成了春申君的门客。   可他才加入春申君幕府数日,就遇上棘门之变,李园杀死春申君,其门客星散而走,薄生害怕遭到牵连,也跟着一起跑了。   辗转十年后,他跑到了魏国,在大梁的宁陵君,魏公子咎处做食客,混口饭吃。   薄生模样不差,在魏府时间久了,竟与魏咎家的一个远方宗室女好上了。   但好似遭了诅咒般,二人才私通了一次,又遇上了秦灭魏之战,宁陵君东走,大梁城破,魏国宗室皆为王贲所虏,薄生倒是在城破前带走了那宗室女,藏于被水淹没的城中,每日偷食物给她吃,好歹没饿死,后来第一次战争,秦败楚胜,二人又辗转往东逃,回到了楚国……   此时李园早被楚王负刍所杀,也没有追究春申君门客了,薄生便带着那已有身孕的魏国宗室女回到故乡吴县,打算好好过日子。   虽然后来楚又为秦所亡,吴县由秦会稽郡守管辖,但那已不关薄生什么事了,他只作为一个百石小吏,勤勉任事而已。   那魏国宗室女也年纪大了,按照这时代的习惯,才四十岁,就被人称为魏媪,她为薄生诞下了一双儿女:长女为薄姬,少子为薄昭。   早先的逃亡藏匿,国破家亡似乎一去不复返了,日子平淡而轻松,虽然会稽郡治安一般,草泽间多有群盗,吴越人也仇杀成风,三天两头持刃械斗,但至少,吴县内的治安,和大秦其他郡府一样好。   这平静的日子,却被“始皇帝崩”的传闻打破了!   坏消息接踵而至,先是南征军与朝廷的军队在南郡大战,继而江西的九江郡也爆发了大叛乱,还没等会稽守反应过来,就与朝廷断了联系,江东,赫然成了被叛军包围的孤岛……   革命像是瘟疫,从四五月份起,会稽郡各地的楚人开始不安分起来,群盗作乱接二连三,甚至有楚人豪杰相与为党,围攻县城。   会稽郡危在旦夕,就在这时候,两年前,从豫章郡调来的郡功曹徐舒,却靠着一个“妙计”,帮郡守扭转了局面!   “郡君,如今的会稽郡,户十余万,口五十多万。”   “其中,秦吏及其外来戍卒,不过占了百分之一,吏卒五千而已。而楚人,也不过占了五分之一,十万而已,更多的,还是土著越人……”   “如今楚人欲作乱,郡君何不使越人击楚人,使楚越相攻杀,而秦吏坐山观虎斗?如此,则会稽可守!”   郡守严庆无可奈何,虽然徐舒曾追随过武忠侯,但他这两年来也算忠心耿耿,遂纳其策。   在秦吏鼓动下,原来的三等公民越人,竟得到了官府暗中提供的武器,开始与聚众作乱的楚人豪侠开战,一时间,会稽郡内楚越相攻杀,月余之内,死者数千……   整个郡都乱套了,尤其是浙江以南,甚至进入了无政府状态,直到打着“北伐军”旗号的越兵从东瓯过来,浙南数县,竟望风披靡,不战而降,那些拿了官府武器的越人,毫无心理负担地倒戈相向。   与此同时,又有庞大的舟师沿吴淞江入震泽,兵临城下。   严郡守这才反应过来大事不妙,闭门而守,同时迁怒于徐舒,认为是他乱出主意,使会稽郡陷入混乱,又招引叛军入寇。   郡丞这会还在痛斥徐舒的罪名:“好你个徐舒,郡守待你不薄,你却只记得旧主,而忘了新主?”   薄生知道,这些指控,都是千真万确,因为徐舒来到会稽郡后,没少让他帮忙,描画会稽地图,近来又时常请他出面,与会稽越人君长联络,还给薄生暗示:   “薄君,往后我这功曹之位,也许就是你的了。”   薄生经历过早年的动荡后,胆子小了,回家咨询妻子意见时,魏媪却两眼发亮,劝他道:   “你是楚人,生于吴中,又娶了魏妻,为何却要给秦官府尽忠?更何况,万一事成了,武忠侯论功行赏,你就能摆脱这低贱的小吏之位,也能让女儿嫁得更好!”   魏媪年轻时为爱疯狂,与薄生私通,可年纪大来,受够了普通人家的辛酸后,开始不断梦到昔日作为魏宗室女的日子,可以穿许多漂亮的新服,吃着美食嘉柔……   眼看儿女一天天长大,她决定,不能让他们也过自己这十多年的生活。   眼下,却是一个得富贵的机会。   徐舒利诱,妻子怂恿,鬼使神差,薄生就这样加入了徐舒的计划,越陷越深。   所以,当冰凉的斧钺放在脖颈上时,他不由大哭,老泪纵横,后悔不已……   但旁边的徐舒,却已看到了震泽上的北伐舟师,哈哈大笑起来:   “郡君,杀了徐舒,就能让吴县不陷落,就能保会稽平安么?”   ……   “郡君还在迷茫?请让徐舒为郡君分析南方局势。”   “天下四十八郡,南海、桂林、象郡、豫章、闽中、长沙、南郡、衡山、洞庭,整整八郡,已竖北伐军大旗,六分得其一,不亚于昔日一六王诸侯。”   “而我听说,九江、东海,一片乱相,项燕之后拥立楚王,复辟楚国,江西皆反,楚盗日益扩地,欲取江东,其兵卒已在江边徘徊,而江东楚人豪侠,也纷纷从草泽中举事,欲接应之。”   “江东两郡,恍如孤岛,左右皆为水火,不遭水濡,便受火侵,想要自保?根本不可能!”   胥门之上,严庆头疼不已,真该堵上这徐舒的嘴,如此巧舌如簧,让他想起来徐舒的履历。   徐舒本是彭泽士人,十多年前,因为迎别部司马黑夫入豫章有功,遂进入仕途。   他先在豫章做了几年县吏,会稽郡分出鄣郡后,又到那边当了一段时间郡吏,后被调至会稽,为功曹。此人做事十分机敏勤勉,严庆是一年多前才调来的,十分倚重他。   似乎是为了坚定自己守城的决定,严庆道:“你也说了,叛军和楚盗,至多扰乱了南方十个郡,关中和北方仍然安定。要知道,北方户口是南方数倍,始皇帝可调派数十万大军平叛,必如石击卵……”   因为与朝廷断了联系,尽管“二世皇帝”已继位两个多月,大家都知道了始皇帝已死的消息,但严庆没得到咸阳诏令,拒不承认始皇帝已亡,这已成了他说服众人坚守的最大动力。   徐舒却打破了他的幻想,指着震泽那支庞大的舟师道:“郡君,始皇帝已崩,朝廷为奸臣逆子所控制,武忠只是奉遗诏靖难,开城门是迎接义师,绝非叛逆!”   “倘若郡君一意孤行,试图抵抗,不如算算,究竟是北伐军援兵来得快,还是朝廷救兵来得快?”   严庆被这番话噎住了,徐舒乘机再接再厉:   “更何况,北伐军但凡攻克郡县,先降之吏不杀,只诛抵抗剧烈,民怨颇深者。”   “而楚盗则不然,每克一县,必不分青红皂白,绳其长吏,屠戮秦人。”   “若降北伐军,则城内数十秦吏,数千戍卒,皆不必死。”   “反之,若吴县为楚盗所破,则这城头所有人,皆将为其所屠啊郡君!”   话说到这份上,严庆已被逼到了墙角,只见他面露踌躇,在城头反复踱步,看看城外的北伐军船队风帆,再望望城内匆忙搬运木石的郡兵戍卒,以及态度叵测的数万百姓……   但最终,他将目光投到了腰间那枚官印上,肃然道:   “我家籍贯蜀郡严道,乃严君樗里子之后也,亦秦之宗室。以功勋得爵,深受始皇帝之恩,恪守秦律,不管始皇帝在或不在,我都要守住职责,岂能背弃朝廷,投效叛军?死后有何面目见严君于泉下?”   “我宁为子胥而死,不做伯嚭而生。”   说罢,他决心已定,令人将徐舒按倒,喝道:   “竖子,城内还有哪些叛逆,一一招来!可留你全尸!”   一旁的薄生张了张嘴,可惜徐舒在城内究竟有多少党羽内应,他一个不知道。   徐舒却只是冷笑:“严庆,你真是执迷不悟啊,君不见,荧惑高悬,天下已乱。好好看看吧,这满城的秦人、楚人、越人,皆是北伐军党羽,谁不曾暗暗准备后路,待城破之时,割了郡君的首级献上?必得千金重赏,许以富贵!”   这话似威胁,又似暗示,不少人勃然色变。   严庆也被彻底激怒了,指着徐舒骂道:   “他在乱我军心,杀了此僚,以坚军民守城之心!”   被郡兵拉拽到城边,叙舒却浑然不惧,扭头朝着严庆等人方向,大呼道:   “你没得选!”   “若是抵抗,北伐军攻破城池,饶不了你!”   “借故将几名越君绳之以法,越人愤恨,也饶不了你。”   “在会稽郡为官这么多年来,杀人父兄,孤人子弟,断人手足,黥人颜面,数不胜数。那些自诩为慈父、孝子的楚人们,都恨不能生食汝肉,报仇雪恨。彼辈之所以不敢把剑插到你的腹上,是因为他们畏惧律令,如今天下大乱,能维持江东秩序的,唯有武忠侯!此时不降,以保富贵,难道还等着城破之后,被人乱刃杀死么?”   严庆感到莫名其妙:“将死之犬,还欲乱吠?本郡守绝不从贼!二三子,堵上他的嘴!”   郡守还抢过一把剑,打算亲自行刑,却没想到,才往前走了数步,伴随着亲卫的惊呼,却有一把冰凉的利刃,从身后狠狠扎进了他的腰肋!   “郡君!”   回过头,严庆不可思议地看到了郡丞廖广,他握着剑,手里沾了血……   “是你?”   徐舒方才的话,竟然是对此人喊的。   这是严庆万万没想到的,这位郡丞,郡里的三把手,分明与自己是莫逆之交,两年来相互扶持,力保会稽,他怎么会……   “是我。”   廖广咬咬牙,猛地抽出了剑,血浆四射,严庆踉跄后退,坠下了胥门高高的城楼!   “郡君欲效伍子胥,为国而死,但吾等却还想活下去,只能做小人伯嚭!”   郡守遇刺,郡丞跳反,蟠门城头已乱作一团,双方的亲卫相互攻杀!在这乱象中,廖广却第一时间替徐舒松了绑,随即高高举起剑。   “酷吏已死,吴县反正!开胥门,迎北伐军!”   胥门缓缓开了,一如两百多年前那般,只是吴越江湖之间,再无鸱夷皮…… 第0784章 三千越甲可吞吴   会稽郡府坐落于吴县城中,分前后两座大殿,前殿东西长十七丈五尺,南北宽十五丈七尺,高四丈;后殿东西长十五丈,南北宽十丈二尺七寸。周一里二百四十一步,由大殿、仓房及厢房构成的宫室形成了一组十分雄伟的建筑群,屋梁上还有蟠、蛇等虫兽雕塑。   “真是气派。”   尉阳入城至此,昂首而望,笑道:“没想到吴县官寺,竟如宫室盛矣哉,我既为会稽郡尉,以后就要在此处居住了?真是奢侈。”   昨日,会稽郡守严庆既已在胥门殒命,城内大乱,尉阳乘机率军攻城,在廖平、徐舒的协助下,很快控制城内局势。   稍后,他又自领“会稽假尉”,功曹徐舒则为“会稽郡假守”,廖平仍为郡丞,新的三人领导班子就此成立,只等待武忠侯正式任命。   作为本地人,小吏薄生这会正忙不迭地给这位年轻的都尉介绍道:“此地本为吴、越宫室,后春申君迁于江东,遂重新修缮,以为宫室。”   尉阳看了一眼这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我听人说,你做过春申君食客?”   薄生应诺:“做过几年。”他其实只当了一年,故意添了点。   尉阳在殿内随意坐下,指点薄生:“既如此,将当年春申君封于此地,如何治理吴地的事,说来听听。”   薄生道:“下吏听说,当年春申君为楚相,封地原本是淮北十二县,后来才请求转封于江东。”   尉阳道:“淮北不比江东更富庶么?为何要舍富裕之地,而取贫远之所呢?”   薄生笑道:“小人最初也这么以为,颇为不解,后来才有门客中的前辈告诉我,此乃虞卿之策。”   “虞卿?是做过赵国相邦的虞信么?”   薄生道:“正是虞信,他晚年曾为春申君门客,谏言道,于安思危,危则虑安,封地不是越富裕,离国都越近越好。昔日秦孝公封商君,孝公死,而后不免杀之。秦宣太后封三贵于关中,太后死,而秦昭王夺之。眼看楚王年岁日高,为了子孙能长久拥有封地,莫如远楚。”   “于是春申君言之于楚王曰,淮北与齐国、魏国接壤,乃边境要地,应当直接设郡,于是献上淮北十二县,请改封于江东,考烈王许之。春申君因城于吴墟,以为都邑。”   尉阳仍不以为然:“但黄歇封过来不过数年,便身死于棘门,惨遭李园毒手了,可见远封不见得能避祸。”   见他直呼春申君名讳,并无尊敬之意,薄生有些尴尬:“话虽如此,但只那数年时间,春申君还是在吴地,做了不少事情的。”   “比如吴县以东的海盐县(浙江平湖县),此县东北有条浅河。雨水多了,就泛滥成灾,雨水少了,又河底朝天,春申君遂令吾等勘测地势,征召楚人、越人疏浚治理,使之向北直接通吴淞江口,一泻而入于海,从此海盐县便不怕旱涝。当地人感激春申君的恩德,便将这条河称作黄歇江,又作黄浦江、春申江。”   “吴县以北的无锡县,也凿了些沟渠,开辟了大片良田,多亏了这些举措,三十多年来,吴地稻米连岁丰收,远比越地富庶。”   “还有都尉来此路上,检视过的吴两仓,亦是春申君所造,名均输仓,周一里,储藏稻米数十万石,丰年的粮食购入储藏,如今剩余的陈年谷米,可供全城百姓食用两年!”   尉阳拊掌:“这倒是一件德政,我大军粮秣不愁了,看来春申君在治理地方上,还是有些本事的。”   他随即上下打量薄生道:“我看你熟悉本地掌故,说起水利、沟渠、稻谷、均输都头头是道,如今徐君为郡守,郡功曹空缺,便由你担任,协助理政吧!”   郡功曹可是四百石的官,而且颇有实权,薄生一愣,顿时大喜,连连道谢。   这时候,安顿好城内秩序后,徐舒也来了,一并献上了户口图籍:   “吴县户九千,皆在此处,还请都尉过目。”   “郡守看行了,何必呈给我。”   尉阳随意看了看,却发现徐舒示意让薄生退下,似是有话要单独对自己说。   他合上图籍:“徐君面露忧色,莫非是担心楚盗,还有尚未投降的郡尉郡卒?”   徐舒却摇头道:“我不担心楚盗,也不担心未降之卒,我最担忧的,是吴芮啊!”   ……   一个激灵,尉阳赫然起身,走到门边,示意亲信守好,勿要让任何人靠近,才再度合上门,走近徐舒,低声道:   “徐君,莫非你得知了什么消息?吴芮都尉他……”   徐舒却道:“吴芮并无异样。”   尉阳松了口气:“那岂能无故怀疑?”   “都尉有所不知。”   徐舒道:“我本是彭泽人,与那吴芮家所在的余干县,隔着并不远。”   “吴芮家过去也是会稽郡人,据说还是吴王夫差之后,后来辗转去了余干,通过联姻,竟当上了一部落酋首。”   “二十六年时,他家乘着秦灭楚,投靠了君侯,还饮鸡血结拜为兄弟,从此得了官府承认,在豫章坐大,名为余干令,实为一地封君,麾下越兵上千。”   “四五年前,朝廷开始南征百越,吴芮凭借自己部下多越人的优势,积极参与,拥兵三千,通过劝降东瓯、梅氏,又助君侯取闽越,立功后奉命镇守闽中。闽瓯君长,都对他言听计从,其手下的越兵,已有万人之众。”   徐舒越说越忧心:“如今吴芮更得了机会,助都尉北攻会稽。要知道,会稽郡南北有异,北面的吴地,在春申君经营下,渐染楚风,不少越人也改说楚言,其势力,已与不通夏言的越人持平。”   “浙江以南则不然,虽然楚怀王时已灭越国,但南边仍由勾践的子孙,诸越君统治。彼辈不通王化,纵然被王翦降服,取消封君之号,仍相聚于山林,以山险为依托,不纳租赋,实为蛮夷君长,部众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今会稽以南,实为吴芮所得,如此一来,他已聚齐了干越、东瓯、闽越、于越四股越人势力,更与扬越梅氏有姻亲,打着北伐军的大旗,竟成了诸越盟主,其势力方圆千里,人口数十万,不亚于勾践之国!”   “越人本就彪悍,三千越甲可吞吴,吴芮整合所有越人,可坐拥两三万之众,我光是想想,都觉得害怕啊……”   尉阳沉吟道:“徐君多虑了,吴叔父乃武忠侯义弟,南征闽越,立有大功,遂镇守闽中,此番北上会稽,一路披荆斩棘,不辞辛劳,遂克浙南诸县。其子吴臣亦为君侯手足之臣,在举兵时颇有功勋,他们岂会背叛仲父?”   徐舒冷笑:“这世上本就没一直稳固的关系,放十多年前,谁能想到,君侯会在始皇帝死后,起兵反抗朝廷呢?”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此事,我认为君侯大意了。君侯想要速取江东,却忽略了吴芮势力大涨,才平百越,又树一百越,若吴芮生出异心来,背叛武忠侯,江东将为其所得,不可不防啊!”   徐舒朝尉阳再拜:“我会将方才说的每一句话,书于帛上,送去给君侯过目定夺,将吴芮调往其他战场!方能一劳永逸。”   “但吴县与江陵相隔两千里,这一去一回,最快也得三个月,在此之前,都尉要与之制衡,切勿再让吴芮继续坐大!”   仔细想想,若吴芮真生出异心来,尉阳好像还真拿他没什么办法,遂避席道:   “仲父之前与我通信,说取会稽,必得徐君之助才行,夺取此郡后,以徐君为首,我为副,一同镇守江东,若非徐君提醒,小子几乎酿成大患。”   “但我舟师船舶虽多,兵卒却不过五千,还要分兵扼守大江,提防江西楚盗过来,真是捉襟见肘啊,如何制衡吴芮及越兵,还望徐君教我!”   徐舒捋须道:“吴县不战而降,这很好,都尉可以借口会稽南部越人不安,让吴芮留在浙江以南,勿要让他进入富庶的吴地,如此,则其军粮秣,将为吾等所控。”   “而后,再收编郡兵,并以抵御越盗为名,招募一批吴地良家子弟,扩军至万人。”   他笑道:“先前严庆中了我的计策,使楚越相攻杀,已让这两方相互间视为仇雠,都尉只需要告诉吴地楚人,若不从北伐军,则将为越寇所屠,在他们中间煽动恐慌,楚人必服!只要稳住个把月,等武忠侯派豫章兵夺取鄣郡后,与吾等互为犄角,会稽就能稍安全些。”   尉阳皱眉:“楚越对立相攻,这对会稽长治久安不利啊。”   徐舒却叹道:“都尉,这乱世里,只有救急之策,长治久安?还是等天下大势抵定后再谈吧!”   “也只能如此了。”   尉阳颔首,先前徐舒说会稽郡守“腹背受敌”,他虽轻取吴县,又何尝不是如此?不但要提防楚盗,还得小心“自己人”,想要为仲父守住江东,绝非易事啊。   “对了,徐君。”   尉阳想起一事来,看向徐舒:“奉武忠侯之令,吾等楼船舟师,除了夺取会稽,封锁大江外,还有一事要做。”   徐舒了然:“莫非是派人联络胶东?”   尉阳十分关切:“正是,徐君在会稽,与胶东常有舟船往来,可曾收到那边的消息?”   “收到过。”   徐舒道:“半月前,有个胶东过来的商贾说,四月,秦始皇使者带兵至胶东,欲绳君侯旧部党羽……”   “然后呢?君侯旧部曹参、陈平如何了?”   徐舒摸着手里新得的郡守官印,叹道:   “陈平、曹参已亡!”   …… 第0785章 一骑红尘   “好个伪王景驹、伪令尹秦嘉,竟敢趁火打劫,要吾等臣服于他?真是痴心妄想!”   同一时间,东海郡下邳(江苏省睢宁县古邳镇),已被“楚军”占领的县寺,长得虎头燕额,与项羽容貌有几分相像的项声正怒不可赦。   他将“西楚王”景驹和“令尹”秦嘉送来的信撕了个稀巴烂,又指着厅堂外的使者道:   “拖下去,斩了!”   “小声,小声。”   一旁的项缠(项伯)连忙拦住了项声,劝阻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啊……”   项声更气了:“堂兄你怕是糊涂了,这世上,只有我项氏扶立的,在寿春定都的大楚才是正统,其他皆为伪僭,哪来什么两国交兵?”   容不得项声不气,他乃项氏子弟,亦是十多年前,王翦与项燕那场决战中,带着项燕头颅逃回家族的人,对秦朝有刻骨铭心的仇恨。   数年前项氏被官府抄没,家族子弟流落四方,项声却在山林里藏匿下来,与项燕第三子项襄一起,招引子弟旧僚,也渐渐成了气候。   今年四月份底,当得知项籍在巢湖举兵,并带着淮南豪杰围攻寿春后,项声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响应。下相本就是项家封地,他们在当地根深蒂固,轻易便夺取了县城,又南夺凌县,北取司吾,五月份,聚兵两千,北攻下邳……   下邳位于泗水与沂水交汇处,乃是淮泗之间的要道,亦是通往东海郡首府郯城,泗水郡大城市彭城的必经之路。   这里也已爆发了叛乱,主谋正是藏匿在此的韩国贵族张良,以及项燕幼子项缠。   五月中,两军汇合,已得三千之众,张良遂献策:“先南征淮阴,迎少将军,再号召楚地豪杰,西取彭城,北夺郯县,则东海、泗水可得,更遣一将军取琅琊、薛郡,立田氏为齐王,则齐地震动,合齐楚之力,可西征诛灭暴秦!”   与范增类似,张良也认为不能急于进取中原,吸引秦廷主力,而应该乘着秦军与黑夫对峙南阳之际,抓紧时间在边角发展。   与范增一心只为楚国不同,张良心里想的,是复辟韩国,所以除了出地外,他还主张发动其余五国遗民。   历史证明,任何一国与秦交锋,都是必败无疑,必须集齐六国之力才行,应该将复国的浪潮,从楚带到齐,再带到赵魏燕,最后是他的故乡,韩国……   只有这样,才能获得胜势!   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是张良的本事。   但这计划,却被同一时间起兵的秦嘉给破坏了。   秦嘉是陵县豪杰,本是鲁国大夫秦氏之后,楚国灭鲁后迁到了东海郡,在东海、泗水的名望很高。   前些年,项氏等大贵族遭到朝廷打击,倒了霉,秦嘉等小贵族却乘机发展。   同是四五月间,秦嘉与他交好的铚县人董绁、符离人朱鸡石、取虑人郑布、徐人丁疾等地方轻侠,也纷纷举事,各自占据了家乡的县邑,又合兵一处,以五六千人攻击彭城(江苏徐州市)。   五月中,联军夺取彭城,不知是没收到淮南“楚国复辟”的消息,还是另有打算,他们竟公然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楚王!   这下,就出现了反秦队伍里,两位楚王并立的局面,因彭城在地理上属于西楚,故称之为“西楚王”,寿春属于南楚,故称“南楚王”。   两楚并立,都认为自己才是正统,异端的仇恨大于异教,原本张良主张的,双方通力合作,北取郯县,再由他入齐地,号召齐地豪杰二次反秦的计划,破产了……   不止如此,正当双方对峙之际,东海郡守已发郡兵,开始平叛,他扫清了东海郡北部数县的叛军,又得到琅琊郡支援后,统兵五千,兵临下邳!在城北八里外扎营。   三千对五千,若是寻常对战,双方人数相差不大,项声是不带怕的。   但偏偏此时,景驹、秦嘉竟也派了四千人来到泗水对岸,遥遥而望,颇有隔岸观火之态。   项声遂不敢贸然出城,他想着,纵然以寡敌众,击退秦军,空虚的下邳为秦嘉所得,岂不是给人做了嫁衣?   如此一来,秦军、南楚、西楚,三方对峙在下邳,已有一日,谁也不敢妄动,谁也不愿退却。   最先有行动的是秦嘉,他打着“支援”的旗号,却写信让下邳的项氏兄弟开门,归顺“西楚”,这才有了方才项声欲斩使者的事。   项缠不希望双方在这时候彻底撕破脸,拦着发飙的项声:“要斩,也得过几天,等我那侄儿项籍,带着大军来援再说吧!”   他同时扭头看向张良:“子房,你也说两句啊!”   一直默然的张良抬起头,有些无奈。   昔日意气风发的新郑少年,继承了家族的俊俏容貌,颇类女子。   现如今,他为了刺秦、复国,奔波二十载,已年过四旬,额头上,多了许多抬头纹,鬓角早生华发。   张良经历了秦扫灭六国那噩梦般的十年,知道六国虽然几度欲合纵抗秦,却终究毁在相互不信任上。   本以为,有了灭国的惨痛经历,六国之人会吸取点教训,孰料,别说国与国了,就连楚人内部,也为了争一个“正统”,刚起兵就分成了两邦。   景驹是楚国三闾的大贵族,不认同项氏从别处捡来的野孩子称楚王。   项氏众人,已将新复辟的淮南楚国当成了自家的,也不会向景驹、秦嘉低头。   张良暗道:“天下反秦的仁人志士本该是一家人,共抗暴秦,如今却为了一个王号,兄弟阋墙,白白浪费了月余时间,大好形势,如今更罔顾强敌在侧,虎狼环饲,一意想要内斗……”   看到这一幕,张良开始觉得,自己对未来形势的推演,太过乐观了。   眼下项缠求援,求的不止是阻止冲动的项声,还希望张良能出一妙策,解除下邳的困局……   于是张良起身,整了整袖口,说道:   “送我过泗水。”   项声瞪着他:“你想跑?”   “不是跑。”   张良露出了含蓄的笑:“我是要去告诉秦嘉,就说下邳愿意献城,归顺西楚王!”   “什么!?”   项声大怒:“你这韩人,想要吾等投敌?”   “敌人是秦廷,未来还可能是黑夫的北伐军!”   但张良没将这句话说出来,楚人喜欢内斗是出了名的,春秋弑君三十六,楚占其四,一直到亡国前夕,春申君、李园、负刍依然内斗不休,劝也没用。   倒是项缠反应过来了:   “子房,这是计策罢?”   “是。”张良言简意赅。   “我会求见秦嘉,说下邳愿一同协力对抗秦军,事后将献上此城,且请他先渡泗水!”   “秦嘉只有两个选择,渡,或不渡。”   项声冷冷道:“他不渡将如何?”   张良笑道:“我曾见过秦嘉,是一个倨傲的县豪,不轻易服于人,同时极好脸面。他自称西楚令尹,不渡则胆怯,必为手下人所轻,送到嘴边的城邑都不敢取,以后谁还肯服他?”   “若他渡呢?”项缠问道。   张良道:“若秦嘉被我说动,同意渡河的话,选择权就到了秦东海郡尉手里。”   “东海郡尉也只有两个选择,击,或不击。”   “冒险来半渡而击的话,吾等便可坐山观虎斗。”   “不击的话,秦军就只能退走,因为他吃不准吾等是不是真的合兵……”   “所以,至少有五成的几率,可以解下邳之围。”   项缠有些忧心:“若你猜错了呢?”   张良一只脚已踏出了门,回头笑道:“那样的话,也不过是拖延点时间而已。三方对峙对此,如同一个死结,反正是解不开了,那就解不开罢,拖下去,其实对吾等也有利。”   他扭头看向下邳天空上的层云。   “因为算算时间,项籍少将军三天前已渡淮水,快的话,其前锋,今日将至!”   ……   还不等张良离开下邳城,城北八里外的秦军阵列,斥候匆匆向东海郡尉做禀报:   “郡尉,东北边来了一支车骑,正逼近我军后方,已至五里外!”   东海郡尉十分惊讶:“东北方?那不是我军来的方向么?”   得知东海郡南部皆反,他本欲南下平叛,不料受阻于下邳,下邳之贼和彭城之贼,分列泗水两岸,互为犄角,有些不好下手。   所以郡尉一直在打与不打间犹豫,也广布斥候,加强了对东南方向的戒备,提防楚盗援兵逼近。   如今南边平安无事,却有敌军从东北来,真是咄咄怪事!   故意绕远道避开斥候?还是……   东海郡尉有些慌张,急忙问:   “数量呢?”   斥候道:“车骑加一起,不满三百,一色赤红装束,彼辈速度极快,好像不打算停……”   “三百人就敢来冲五千人的阵?”   东海郡尉与率长们皆愕然,追问:“打的是谁人旗号?”   斥候已不必作答,因为在地平线远处,那面旗帜已赫然出现在秦军视野内!   一抹赤色,顺着风,猎猎向前!   旗上所书乃楚国古字:   “项!”   旗下亦是一骑红尘,从甲胄到大氅,皆是赤色如火,唯独坐下骏马乌黑神骏,载着那骑将,带着身后三百车骑,冲下丘陵,持戟横戈,朝秦阵杀来! 第0786章 万人敌   下邳南濒泗水,沂水和武水从北边流来,绕城和泗水相汇,西边则是葛峄山,可谓易守难攻。   “汝等听说过,鹬蚌相争的故事么?”   陵县豪侠秦嘉站在泗水边上,身后站着四千兵卒。   他近来可谓风光无限,不仅带着附近几县交好的豪侠推翻了秦吏的统治,更夺取彭城,拥立旧楚大贵族景驹为王。而他自立为令尹,铚县人董绁为上柱国,昭氏贵族召骚为莫敖,符离人朱鸡石为左司马,取虑人郑布右司马,徐人丁疾为厩尹……   这是秦嘉过去做梦也想不到的,但如今,他的野心急速膨胀,不仅要全取泗水郡,还要攻占邻近的东海,迫使淮南的另一位“楚王”承认两楚并立的事实。   他扬鞭指着泗水北岸,对峙的两军道:“眼下的情形,便是鹬蚌之争,秦军五千人,攻城内两三千,只会两败俱伤,吾等且再等等,待其两蔽,再坐享渔翁之利!”   一旁的召骚欲言又止,在他看来,鹬蚌实为两楚,渔夫反倒是秦军。   就在这时,斥候却指着北岸大声道:“令尹、莫敖,那边打起来了!”   秦嘉和召骚连忙直起身望去,却见到了终生难忘的一幕。   在下邳城北数里外布阵,黑压压的秦军阵列,却忽然爆发了一阵骚乱……   一抹红色,伴随着其扬起的尘埃,出现在阵列东北方向,却是一支车骑袭击了秦军后阵。   当秦嘉从负责远眺的“视日”处听说,那支军队只有数十乘车,两百多骑时,露出了不可思议的神情。   “以一击十?冲击的还是阵坚垒固的秦军,那不是自寻死路么?”   然而,想象中,来袭者人仰马翻的大败却并未出现:那支车骑来得太快,且来自秦军没有设防的东北放,竟靠着数十乘战车的冲击力,直接冲入东海郡尉匆匆调到后阵的一千人中!   车者,军之羽翼也,所以陷坚陈,要强敌,遮走北也,敌之前后,行陈未定,即陷之!   他们将队列搅得一塌糊涂,这使得秦军后阵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   秦嘉能看到的,下邳城头自然也一览无遗,这时候,下邳城门也开了,两千人蜂拥而出,在项声带领下,朝正要调头的秦军前阵扑去!   这下,纵然秦军有五千人,前后两阵却只能各自为战了。   接着,战局也未陷入寻常的僵持,数十辆战车不够灵活,已陷于秦军之中,楚人车左、车右弃车持剑而斗。   但两百余骑,却在那面赤旗的带领下,离开了战局,远远眺望着。   秦前军三千人,抵御项声的攻势,后军遭到突袭后,陷入与车兵的混战。   中军顿时变得空虚起来。   那位赤袍将军发现了这点。   骑兵又动了,他们像一把烧红的剑,加速向前、后两军的缝隙切去,竟将秦军两阵间的薄弱队列切裂急进,杀入前后难顾的秦中军,直扑东海郡尉旗下。   下一刻,东海郡尉的大旗,倒了!   秦军士卒个个善战,也并非没有斗志,然而突遭袭击,郡尉大旗也莫名其妙地倒下,众人失去了统一指挥,他们陷入了混乱,秦嘉远远看上去……   “就像是被解开的绳结!”   这个比喻很恰当,失去指挥后,秦军前后阵已然解体,无人知道到底发生什么事,他们只晓得自己败了,纷纷脱离阵列逃开。   而赤色的车骑叱呼追击,下邳城内杀出来的楚人也开始猛然地反击,项声追击敌人直达十里,尸横遍野……   秦嘉在数里外,不知道那边具体发生了怎样的战斗,只知道,溃围、斩将、刈旗、陷阵,都是在短短一刻内完成的!   “秦军输了?”   他与召骚面面相觑,先前秦嘉可是派人去试探过的,东海郡兵非小弱也,且装备精良,强弓劲弩,长矛长戈,似乎难以战胜,但却在短短数刻之内,被打得土崩瓦解。   他们自问,己方绝对做不到……   秦嘉和手下人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了派人渡河,取他方才所说的“渔翁之利”。   直到一位骑着黑马的赤袍骑将手持长戟,挑着秦东海郡尉的首级,来到泗水北岸。   骏马前蹄已进入河水,却见他将长戟深深插在沙地里,挺直了腰杆,大声朝着对岸吆喝:   “吾乃项籍!”   “下相君(项燕)之长孙!”   “大楚之上柱国!”   这项籍声如巨雷,泗水南岸众人闻之,尽皆股栗,又想起方才他只率数百车骑,便敢朝五千人的秦阵发动冲锋,并斩将、刈旗、陷阵,似有万夫不当之勇。   一时间,脚跟竟忍不住,缓缓向后挪动,四处皆是沙沙作响的移步之声。   召骚也咋舌道:“人皆言项籍喑恶叱咤,千人皆废,果然如此……”   秦嘉皱眉:“他不过是一人而已,有什么好怕的?传我号令,敢退者……”   不等他说完,对面炸雷般的声音,却将秦嘉的话打断了。   “秦嘉,你拥立伪王景驹,僭称令尹!今日又隔岸坐观我军与秦人鏖战,是何意也?是欲与秦军共击楚师么?”   身后无数目光盯来,秦嘉只好硬着头皮,出来作答:   “项籍,汝当知,楚之贵戚,三闾为大,末代楚王子嗣皆亡,君位无主,故当由昭景屈三族共治楚国。吾王才是正统的楚王。而不是汝等随意捡来的放牛孺子。何不速速让他退位,共尊吾王,我可让你做大司马!”   项籍哈哈大笑起来:“荒唐!我家世世楚将,故能复立楚之后也,至于谁该退位?谁是正统?这样罢,他二人不在此处,你我身为臣子,何不在此一决雌雄?”   项籍公然挑战,秦嘉一愣,对面的年轻人却举起一只手,招手继续邀约:   “秦嘉,你我以两艘船,不着甲胄,只携一剑,会于河心,最终只能有一人活着,另一人要沉尸泗水,如此,便省得楚人自相残杀,便宜了秦人!”   若放在十年前,秦嘉作为一县大侠,面对他人挑衅,答应一声,斗他个你死我活不在话下。   但他四十多岁的人了,锐气渐去,又见那项籍骁勇,方才横扫秦军,几无一合之敌,觉得自己恐非其对手,遂故作轻蔑地说道:   “本令尹岂能与一孺子相斗?”   说话间,下邳城内兵卒已尽出,站在项籍身后,大声嘲笑秦嘉胆怯,不敢接受挑战。   “秦嘉,景驹,怯如鸡!”   还有点押韵,这却是张良的主意。   身后的窃窃私语声更大了,秦嘉脸皮有些拉不下来,正左右为难之际,也是巧了,下邳以南,烟尘滚滚,却是项籍的大部队来了,看那架势,足有四五千人之多,并有渡泗的架势……   敌军势大,且刚打赢了一场,士气高昂,就算半渡而击,也没有胜利的把握,秦嘉萌生惧意,遂勒马大骂道:   “项籍诡诈,约我挑战,却留了一支伏兵,真是无信小人!二三子,鸣金,速速撤兵!”   ……   “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遭我羞辱,却无愠怒应战之心,可见这所谓的楚王景驹、令尹秦嘉,并不怎么得人心,两楚之胜负可知也。”   站在城头,看到泗水对岸的秦嘉已退兵,张良摇了摇头,若能激怒秦嘉,让他在这和项籍打一仗,便能使两楚,提前合为一楚了。   再看向一言喝退四千兵的项籍,他正在下邳众人的欢呼和簇拥下,纵马朝城门行来。   方才击破秦阵的过程,张良可比秦嘉看得清楚,知道项籍是如何在瞬发之间发现秦阵破绽,并带着区区两百人切入敌军,斩将夺旗的。   “兵形势者,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乡,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者也……说的便是这位项少将军罢?”   对项籍方才的表现,张良不吝赞美:   “真万人敌也!将为三军之胆,有如此骁勇之将,难怪项家军能成事,轻取淮南,速下东海!”   可张良又摇了摇头:“但想要诛灭暴秦,光靠兵形势可不行……”   “还得有兵权谋之术!”   …… 第0787章 权谋   从下邳县沿着沂水,往北行百余里,便是东海郡首府,郯县。   六月底,由龙且领军,一支三千人的队伍行在昔日秦始皇曾巡视过的东方驰道上,队伍末端是两位同车而乘的四旬中年人。   “昔日在家,籍儿与我最亲,我当初也没想到,他如今却能成就如此大事,成了我项氏的顶梁柱。”   项缠摸着胡须,絮絮叨叨地说着往事,笑意很足,他感觉,自己东窜西逃的日子终于结束,可以享清福了。   随即又看向张良,抱怨道:“子房,在下邳时,我也向籍儿好好引荐过你了,籍儿听说你是在莒南刺杀秦始皇的义士,极为赞赏,你为何不随他去彭城,而来与吾等攻郯县呢?”   张良一笑:“自然是舍不得与项伯(字伯)分开了。”   项缠一愣,指着他笑骂:“子房啊子房。”   其实实话是,张良在下邳与项籍的会面,并不怎么愉快。   张良也算会说话,通晓人情世故的,见了项籍后,先好好吹捧了一下项少将军的“万人敌”,夸得项籍飘飘然,对这位“刺秦勇士”印象极佳。   一番商业互吹后,张良话音一转,说道:“但光以兵形势,不足以诛暴秦,还需杂以权谋之术……”   张良进献的权谋之术,依然是他的故计:“东海郡兵皆覆灭于此,郯城空虚,将军当派一支兵,北取郯城,再伺机进入琅琊。”   “琅琊故齐地也,秦始皇虽然迁田氏,但当地仍留有一些田氏子弟,窟穴于此,藏匿山林。我听闻,四月时,秦廷已经遣使者绳黑夫党羽,胶东郡丞陈平,兵曹掾曹参逃亡,不知所踪,官吏四处捉人,胶东已乱。”   “若将军能在琅琊拥立田氏之后为齐王,再伺机攻入胶东,便能发动齐地豪杰一同抗秦,合齐楚之力,可一争中原!”   但没想到,战场上所向无敌,待人还算有礼的项籍,却是个不爱听人献计献策的,面对张良的苦口婆心,他不以为然地一挥手:   “齐人素来怯懦,五国皆抗秦而亡,独齐苟且,故吾不喜齐人,郯城可取,因为那本就是楚国故地,但入齐地,立齐王之事?还是等我灭了景驹、秦嘉,与亚父商议后再说罢!”   项籍是个记仇的,他最惦记的,还算快点西攻彭城,一统楚国,将秦嘉、景驹的脑袋砍下来当鞠踢……   所以他决定带项声及主力五千人,西击彭城,北取郯县的任务,就交给龙且和项缠了。   张良想了想,没有随项籍去彭城,还是来了郯县。   “以项少将军之勇锐,取彭城不在话下,但我以为,早点鼓动齐地豪杰反秦,才是重中之重!”   张良的担心并非没有缘由,几年前,齐地已经造过一次反,临淄、济北那边有血性的齐人豪侠,几乎被黑夫杀绝了。倘若不能在琅琊、胶东掀起风浪,阻挡秦廷在齐地的军队南下,再过不久,新复辟的楚国,恐怕将面临中原和齐地秦军的两路夹击!   齐楚若不能打开局面,复韩无疑是痴人说梦。   离开下邳四日后,龙且已率众人抵达郯县城下。   龙且指挥楚卒准备攻城,张良则指着此地山川道:“东海郡北至缯,南至大江。项伯,你知道南北近千里的东海郡,为何要选偏北的郯县做郡府么?”   项缠摇头:“我可没子房博学。”   张良笑道:“此地南连淮、泗,北走青、齐,西接藤、薛,再加上此地联络海岱,控引济河,山川纠结,足以自固,乃是必争之地。”   “自古南服有事,必繇此以争齐鲁。句吴道郯子国,以侵齐伐鲁。越人既灭吴,亦灭郯以觊觎中原也。五国伐齐后,楚将淖齿亦是从郯地北上入莒,控制齐闵王的。”   他在下邳时,也给项籍解释过了,所谓的“扶立齐王”,其实并非真心要帮齐复国,而是效仿昔日齐国将灭之时,楚国以助齐之名占领了淮北等大片土地,楚将淖齿甚至深入至莒,被齐湣王拜为相邦,控制了残齐的军政大权。   当年是淖齿太过急躁,未能玩好这一战略,如今故技重施,最差也能在琅琊、薛郡,为复辟的楚国竖一屏障。   张良已经过了逞匹夫之勇的年纪,越来越看重权谋和运营,但他所献之策,项籍却兴趣并不大,反而一直在询问当年刺秦的“壮举”……这亦是张良对项籍略有失望的原因。   说到这份上,项缠却有些明白了:“子房,你曾长期在齐地行走,并在莒南刺杀秦始皇,你我躲在下邳时,更冒险派亲信与齐鲁豪杰往来,是为了今日?”   “正是如此!”   张良道:“薛郡的大侠朱家,一直在帮我与梁、鲁各地豪侠联络。郯县之中,也有田齐后裔公孙庆,他知道一些在齐地山林草泽藏匿的诸田势力,只要取了郯县,便能重新建立联络,将始皇帝死,楚地皆反的消息告诉众人,使众人响应!”   事情与张良预想的差不多,东海郡兵,已经在下邳被项籍打得覆灭,郯县未能反抗太久,东海郡守便带着一众人北逃琅琊了,龙且轻取郯县,而张良入城后,也见到了故人公孙庆。   “通知齐、鲁豪杰举事?”   公孙庆是本地豪贵,齐公子之后,他奇异地看着张良:“子房兄,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张良从公孙庆的语气里,感觉到事情不对。   公孙庆无奈地说道:“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费缟,莒县的田吸,临淄的剧柳,这些各地豪侠,本是我与朱家大侠暗中联络的,但他们在六月初一时,便一齐举兵了。”   ……   听说自己联络的豪侠们已提前举义,张良十分诧异:   “怎如此着急?五月中时,我才在下邳得知项少将军在淮南起兵的消息,随后与项伯举兵,夺取了下邳,这才使人往齐地传递消息。”   公孙庆颔首:“可不是,五月下旬,子房你派人送来消息,让吾等做好准备,待楚兵抵达,于六月底、七月初举事。但孰料,六月初,等我信使到四处时,才发现彼辈已举兵围攻当地县城了!”   “虽取了几个县邑,但无奈官军势大,纷纷吃了败仗,如今他们正遭薛郡、琅琊、济北、临淄郡秦军围攻呢!”   一旁的项缠吸气:“齐人不是被官府杀怕了,素来怯怯么?此番却不待吾等抵达,争相举事,真是咄咄怪事。”   张良想了想:“是有人,在齐鲁散播始皇帝已死的消息?”   公孙庆拊掌:“没错,从五月起,齐鲁各地都传疯了,说始皇帝已崩,先时百姓大多不信。”   “但旋即,胶东就出了事,郡丞和兵曹逃了,官府四处抓人。旋即,泰山的公杲,沂蒙山的费缟,莒县的田吸便突然遭到官府围攻,兴许是有人向秦吏举报他们蓄意谋反,众人无奈,反正人也杀了,正好新得了一批甲兵和金子,遂顺势举兵……”   张良皱眉:“甲兵、金子?”   公孙庆道:“然也,不瞒你说,前些日子,我也得了一批送来的金饼,是以诸田名义给的,没错,就是田儋之子,田市!”   “他在信上说,齐地皆反,将要复辟齐国,要我六月十五时,在郯城举义,还有口号呢,‘六月十五,诛秦吏’……”   “我觉得事情不对,想要告知你,却遇上下邳被东海郡尉围困,我派去的人胆怯,竟半道跑了回来。”   “田儋之子……田市?”项缠看向张良:“有这个人?”   张良叹了口气:“据说是诸田复齐时遗留下来的少数田氏子弟,也不知真假,公孙,将那信给我看看。”   公孙庆将信,连带收到的几斤金饼统统取来,张良查了下金饼的成色,又仔细看了一遍后,露出了冷笑。   “好文采,看了这些鼓动,连我都蠢蠢欲动!”   他晃着信道:“可以笃定了,鼓动齐地豪杰举事的,绝不是什么田市!”   “俗谚道,一年被蛇咬,三年怕草索,几年前,田氏三兄弟才吃了仓促举事的亏,田市身为田儋之子,既然能躲过秦吏索拿,当是个机敏的人,当不会在无外力支援下,想靠一群山匪群盗匆匆起兵,重蹈父辈覆辙。”   “所以这次的始作俑者,当另有其人!”   项缠、公孙庆面面相觑:“那会是谁?”   张良笑道:“那人来头不小,手眼通天,能暗中提供金帛、甲兵,恐怕是有官府背景的。”   “他消息灵通,娴熟齐地豪杰所在,还能提前安排人手,同时向官府举报其所在,使之被迫举事,吸引了各地官府注意。”   “而举事的地点,几乎遍布齐鲁,除了一个地方……”   张良看向公孙庆:“公孙,胶东无人举事罢?”   公孙庆道:“这倒是尚未听说……”   “那就对了!”   张良拊掌道:“有一个我的同道中人,擅长权谋者,他心怀诡计,手段毒辣,但又觉得齐地诸郡官府势力太强,硬拼恐怕不行,便试图将齐地的水搅浑,从中得利……”   他指着北方:“若我没猜错,旬月之内,看上去最平静的胶东,将要易帜了!”   项缠急了:“子房你且说清楚,此事到底是谁主谋的?与吾等是敌是友?”   “还能有谁?”   张良肃然起来,有一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那位武忠侯手下的第一谋士。”   “陈平!” 第0788章 久违了   秦律里,有一种“司寇之刑”,也就是后世的流放戍边。   一般来说,在大秦犯了法,关中的犯人,会被流放到塞北朔方,或者新开辟的西域沙漠,淮汉以南之人,则多半会去岭南毒障之地,河北之人,与之对应的是辽东苦寒之地。   但对于齐地的人来说,司寇刑有两个去处:海东,或者某座叫不出名的海中小岛。   沙门岛(山东长岛县)便是一处天然的流放地,它位于辽东和胶东之间,少海之中,胶东海岸西北数十里,上面有淡水也有些野兽,甚至能种植少许作物,也有几处适合停泊的天然良港。   昔日齐国通九夷之货,从胶东前往辽东、朝鲜的海舟,必泊此避风,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小渔港,一些躲避赋税的百姓在此居住,人数不过百余,到齐国灭亡后,田横等人占领了此处,与朝廷对抗长达七八年之久。   黑夫在胶东为郡守期间,平定诸田之乱,肃清了岛上的盗寇。此岛倒也没有荒废,而是建了个贸易站,作为齐地商船前往辽东、海东的中转站,又在陈平建议下,开始接收大陆罪犯,让他们在此做苦力。   但从五月份起,沙门岛却因“刑徒暴动”,与胶东郡彻底断了联系,因为朝廷使者更易黑夫之政,严禁齐地商贾入海,大陆的船只也不来了……   但七月初一这天,东风吹拂,一艘故意在远海航行的商船,却不顾官府禁令,公然行驶在碧蓝海绵上,它渐渐从东边朝沙门岛靠来,扯着硬帆,熟练地绕过礁石,驶入海湾,缓缓升起了一面旗。   “管!”   却是琅琊郡最大的商贾,齐相管仲的后裔,管氏。   “此事让儿子来就行,父亲大不必亲至的。”   管通是家族长子,三十多岁年纪,在海上跑了几年后,干练了不少,他来到父亲旁边,管氏的当家人,年过五旬的管宴正忧心忡忡地站在船舷。   管通为管宴披上防海水的大氅,管宴叹了口气:   “关系到管氏存亡,我岂能不亲来?”   管宴很清楚,秦朝商贾最贱,与赘婿并列,一旦有徭役、战争,商人总是最先被征发。秦国军队更明文规定,不必怜惜商人及其子孙的生命,无论什么脏活、累活、危险活都要派他们去干!   秦始皇东巡时,甚至将“上农除末”刻在琅邪台上,作为国策,公布于天下!   齐地商贾几百年的繁荣就此中断,被秦统治的前十年,他们社会地位一落千丈:禁止商人衣丝乘车,商人及其子孙不得做官,还要交纳加倍的财产税,许多产业被官府强制吞并。   不仅如此,还要提心吊胆,生怕随便安一个罪名就抓起来,迁到远方。   幸亏有黑夫郡守庇护,他在胶东撑起一片天,说服秦始皇帝,放开政策,允许因地制宜,恢复齐地货殖贸易,还找来齐地十三家大贾,成立了海东商社。   如此,管氏才能通过贩卖红糖,承包盐场,协助开矿,货殖海东,重新获得的大量财富。   管宴很珍惜,作为海东商社选出来的首脑,他经常教训儿子:“天下四十八郡,独胶东如此厚待商贾,就连琅琊、临淄都还差了点。”   尽管黑夫三年前离开了胶东,但他留下了陈平作为郡丞,说服新郡守延续了黑夫的政策。   但就在管氏生意蒸蒸日上的时候,剧变却发生了……   最初无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有朝廷大员持秦始皇诏令来胶东,要抓捕郡丞陈平……   但使者还没过潍水,陈平就得到消息,他倒也不慌,安排好所有政务后,才悄然离开,等使者冲入即墨城,他早已不见踪影。   再找寻陈平家人,才知道,早在春天时,陈平听说咸阳出了大事,皇帝遇刺,扶苏出奔,就借口妻家张氏有丧,打发妻、子回去了。   此人对危险嗅觉之敏感,可谓冠绝天下。   皇帝使者气急败坏,开始在胶东大肆清查“黑党”,将当年黑夫提拔的官吏,部分强化,尽数撤职,当撤到在黄县练兵的兵曹掾曹参时,曹参一怒之下,也跑了。   结果便是,中层官员大半撤职,胶东郡几乎陷入了瘫痪,民间人心惶惶……   几年前黑夫打掉诸田,将土地分给无地的闾左,现在闾左们整日担心,官府会不会不认账,将好不容易种熟的地收回去。   商贾的日子也不好过,海东商社可是黑夫力主成立的,使者是传统的关中秦人,习惯了商贾穿着破衣烂衫,低三下四,哪见过胶东商贾这般阔绰的。遂与胶东守商量,说这是黑贼的乱政,从五月份起,将海东商社解散!商业活动全面禁止!并实行海禁,片板不得下海!   至于黑夫在胶东搞的盐场、矿山承包给商贾等,官府也不再承认。   这下可把十三家商贾急坏了,管宴最初只以为,是黑夫得罪了皇帝,连累了胶东,但不管商贾们递钱还是磕头求情,官府都无动于衷。   也就是那时候,始皇帝崩的消息,在齐地疯传,不仅如此,从六月份起,泰山、沂蒙等地又爆发了叛乱,盗寇围攻县城,还打着诸田的旗号,眼看齐地又要大乱……   有钱人最惧混乱,就在十三家商贾人人自危时,主营隶臣贸易的刀间却暗中给他们传递消息:   “乱的不止是齐地,而是整个天下!”   直到这时,商贾们才得知黑夫在武昌起兵,占领江陵,合十万之众,靖难北伐的事……   东海郡楚盗举事,泗水郡彭城景驹称楚王等事,也陆续传来,齐地商贾们的心,顿时一片凉意。   后路已绝,前途未卜,就在十三家慌作一团时,刀间又递消息来了:   “二三子,大乱将至,吾等不能坐以待毙,七月初一,海东商社众人,会于胶东沙门岛上,共商大计!”   这便是管宴亲至的原因,琅琊郡紧邻东海郡,与楚地群盗之间,只隔着一座郯城,岂能不急?得到消息后,管宴就亲自带着长子,忙不迭地赶赴沙门岛——他启程时,尚不知东海郡尉败亡,郯城已陷。   多亏了前些年远赴海东积累的航海之术,如今齐地商船,也敢在离海洋十余里外航行,以避开官府眼线了。   父子谈话间,沙门岛已至,前方隐约可见荒草遍布的山岭,下方近海处,则是酷似妇女怀抱婴儿眺望海面的“望夫礁”,先到的船只已在码头上一字排开。   桅杆如长矛林立,深水处停靠着平底货船,各家带来的仆役手持兵刃弓矢,警惕地守在船边。   还未靠岸,管通眼尖,开始数起熟知的旗帜来:   “刀、潘、伍、卢、叶、庞、范……父亲,商社其他家几乎都来了。”   各家主营的方向不同,比如管氏,靠的是承包盐场,海东皮货为辅,刀氏,靠的是贩卖韩人到胶东为隶臣妾,又开设女闾给海东、辽东戍卒提供特殊服务,其余如捕鱼、贩药者皆有,在政策扶持下,富者已家累数千金,最穷的也有几百金体量。   “我看这岛上尚有兵卒,秩序井然,为何坊间却流传说是刑徒暴动?”   船只靠岸时,管通见其余商贾在岸上等待,刀间居于中央,俨然众人之首,遂压低了声音:“莫非是刀间搞的鬼?我听说他在海东暗中养了上千夷人隶臣,给予兵器,日夜教其攻战。”   “刀间有这胆量,敢聚众谋反?”   管宴瞥了一眼儿子,心道自己来是对的,他这儿子,至今还没搞清楚,给刀间金子,指使他训练夷人、暗中提供兵刃、弩机等禁物的“大人物”是谁呢!   这次沙门岛之会,恐怕也是那人的安排吧。   言罢,也不多与儿子解释了,只道:   “放条小船,老夫要上岸去。”   等小船靠岸后,已留了浓须,但依然掩盖不了他獐头鼠目之态的刀间亲自过来搀扶。   “管君,何来迟也?”   管宴笑道:“我与诸君不同,可是从琅琊来的,得避开官府眼线,中途还遇上风浪,差点老命不保。”   刀间身后,靠捕鱼起家的庞氏商贾嘟囔道:“死于海里,也比被禁足,憋在陆上等着被盗寇抢掠强。”   在海东做皮货生意的潘氏也大声嚷嚷道:“楚地那边听说越来越乱了,齐地也好不到哪去,临淄、琅琊、济北皆有巨盗作乱,与官府战成一团,我家设在那边的商站统统关了,若非刀间邀约,我还在想着,要不要带上全家,逃到海东或辽东去避乱了……”   众人纷纷点头,这也是他们愿意来此处共议的原因。   官府压榨固然可恨,但这些人最怕的,还是秩序大乱,明火执仗的强盗会闯进家里,夺走几代人辛苦积累的一切……   他们都看向刀间:“刀君,你有何主意,便说来听听罢!”   刀间摇头:“我一个贩奴小贾,哪有什么主意。”   在辽东挖参的药商范氏急了:“你没主意,诓众人至此,莫不是消遣吾等?”   不等刀间回答,猜到一切的管宴却哈哈笑了起来:“二三子勿急,正主来了!”   众人随管宴的手指方向看去,却见新近有三艘船,正往沙门岛靠来,与平底宽腹的商船不同,那船是具有良好防护的艨艟,桅杆上悬着一面新扯的旗。   “是战船……”   眼尖的也看清了三艘船上所悬旗号。   “武……武忠?”   不得众人想明白,船已靠岸,上面下来一群兵卒,一字排开,手持戈矛,显然是训练精良的郡兵,船上有人慢慢从绳梯上爬下来,竟是文士打扮……   “拜见陈郡丞!”   刀间率先大呼下拜,管宴紧随其后,其余十一名商贾面面相觑,眼中惊疑,但还是相继拜倒在沙滩上,又抬头偷眼看,瘦削但不失俊朗的脸,八字下垂的胡须,还有一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可不就是坊间传闻“已亡”的陈平么!   “是我。”   陈平停下了脚步,扫视众人,露出了笑:“诸君,久违了!”   …… 第0789章 望夫   “陈君,你我欲在胶东举兵响应君侯,为何还要拉这群商贾一起,这群人能成什么事?”   十三家商贾代表从沙门岛离开后,曹参才姗姗来迟,抵达此处,在“望夫礁”下见到了负手观海的陈平。   曹参本是沛县人,四五年前,与萧何一同被黑夫征辟到胶东,在平定诸齐之乱时,立下了斩田横兄弟的大功劳,升为兵曹掾。   这种真刀真枪杀出来的官爵,颇得郡兵将士崇敬,黑夫走后,曹参实掌胶东郡兵权,新郡尉说话反倒没他好使。   所以,秦始皇帝使者第一个要抓陈平,第二个就是撤曹参的职,收回兵权虎符。   曹参是明白人,知道自己身上的黑色是洗不掉的,索性和陈平一样,携印符而逃——按照曹参的想法,本是打算直接起兵的,郡兵五千人中,至少有两千能听他的话,胜负在五五之分……   但陈平阻止了他,说:“再等等。”   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月。   虽知陈平是在等秦始皇死的消息彻底传开,并且暗中搅乱局势,但曹参唯一不理解的便是,为何要邀约齐地十三家商贾一起举事?   他不以为然地说道:“沛泗商人亦好贾趋利,我不太喜欢彼辈,更没听说过谁举大事,要拉商贾入伙的,这群人是最脆弱的,遇见利好来得比谁都快,若有危险,却也跑得最早,这样的人,岂能靠得住?”   陈平却笑道:“曹君,休要小看这群商贾!吾等起兵也需要钱粮,而彼辈手中,这两样最是不缺。”   在黑夫的引导下,齐地十三家商贾除了去海东辽东做捕鱼、贩奴、买皮货、人参鹿茸等生意外,还有在本地承包盐场,养鸡甚至是协助官府开矿,都是暴利行业。   商社成立四年,十三家获利颇丰,又有积极性,大大提高了各行业的效率,虽然好处大部分被官府收去,但他们也个个肥得流油。   只是秦朝严禁土地买卖,商贾有了钱无法用于兼并,就只能用作三途:投入再生产、放贷、买粮。   或许是吃过诸田之乱时饥荒的苦,商贾们个个都热衷屯粮,只要不超过官府允许的量,都可劲了买,个个家里都塞县仓,陈平做郡丞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为的就是今日。   “其次,他们还有人手。”   陈平做郡丞的三年里,对商贾放的水可不止在屯粮上,三十六年时,他同意各家增造船只,甚至可以在海东建小邑,作为商站。   三十七年时,又以“海东蛮夷劫掠商队,戍卒无暇护卫”为借口,同意各家除去胶东的仆役外,还可雇佣闲人,增加三百到五百人的私人武装,还将一批郡府淘汰下来的旧武器贱卖给他们……   这下,商团武装也有了。   看上去,陈平处处在庇护商社,事事为他们着想,十三家商贾感激不尽,就这样在陈平纵容下,壮大起来。   更别说,陈平暗中让刀间训练的一千夷人隶臣了,如今已在岛上,是他有胆子举兵的重要凭仗。   陈平给曹参算了道数学题:“十三家的私卒,少者两三百,多者五六百,合在一起,亦有四五千之多,吾等想夺取胶东,还真少不了彼辈。”   曹参仍有疑虑:“无奸不商,彼辈可靠么?万一偷偷向官府举报,或者投向盗寇……”   他尤其记得,楚国灭亡前夕,在淮泗,与盗寇乱兵勾结,乘机囤积粮食的奸商亦不在少数,只要有利可图,他们总能找到出路。   陈平却自有计较:“吾等亡匿的这两个多月时间,已让胶东所有人明白了,秦廷,是靠不住的,君侯的一切善政,皆人亡政息,一样都留不下来。”   “商贾们更被伤透了心,除了武忠侯和吾等,再没人拿他们当人看,盐场矿山不让开采,连海外也不许去了,这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人钱财,如同杀人父母!商贾已视官府为仇雠,再加上听闻始皇帝崩,武忠侯已尽取淮汉江南,都开始动心思了,否则,也不会一纸消息,就齐聚于此。”   曹参摇头:“一旦失败,可是族株的下场,恐怕还会瞻前顾后。”   陈平道:“我给他们留了退路,乘船逃亡海东,其实不必我说,听闻楚盗日近,已有几家打算这么做了。”   陈平笑了起来,这是有历史原因的。   “昔日乐毅率五国之师伐齐,唯楚国助齐,楚王派大将淖齿来救齐国,从郯城入莒,也就是今日之琅琊,被齐闵王任为齐相。”   “但淖齿却纵容麾下楚兵在莒地大肆劫掠,胡作非为,还将齐闵王绑了,一番数落后,竟悬挂在屋梁之上,活生生地剥皮抽筋,齐闵王在酷刑之下,哀号了两天两夜,最终才气绝身亡……”   “此举激起了齐人义愤,这才有王孙贾在市肆振臂一呼,齐人庸保、商贾、工匠、轻侠之辈,皆袒右响应,随之杀淖齿,逐楚兵。”   那件事,导致齐人对楚人极其不信任,虽然过去几十年了,但齐地商贾们也明白,一旦打着“楚王”旗号的楚盗入齐,他们就是贼人眼中的“肥羊”。   以礼相待的可能性,远小于一刀宰下,像齐闵王那样被剥皮抽筋!   “秦廷官府靠不住,楚地群盗日益逼近,齐地商贾已进退维谷,想要自保,只能随吾等举事!”   这便是两月前,曹参欲起兵,陈平让他“再等等”的原因。   这一等,等得胶东官府丧尽人心,这一等,也等来了始皇帝崩逝的确实消息,以及天下大乱的新局势。   现在,一切都准备就绪。   陈平摸着嘴角未干的血迹道:“以管宴、刀间为首,十三家商贾已与我歃血为盟,助吾等举事,响应君侯,使胶东独立于秦郡县,自保御寇!吾等钱粮兵员皆已齐全。”   “上个月,泰山、沂蒙山之盗已被我所骗,不得已反抗官府,与临淄、济北、琅琊郡兵交战,不管胶东发生何事,三郡都无暇顾及了。”   在他的算计筹划下,内外条件都已满足,就差临门一脚了。   “曹君那边,也安排好了?”   “都安排上了。”   曹参露出了笑,他和陈平虽然亡匿,但全郡上下,二人却处处去得。   “夜邑那边,受过君侯恩惠的闾左们也愿意响应,至少有一千丁壮能加入吾等。”   “十日后,莱山和崂山的两支‘群盗’会打着诸田的旗号,同时作乱!乘着郡兵赶去镇压,各地可一齐发难,各自占领县城,旋即汇兵一处,歼灭郡兵,最后围攻即墨!”   “善!”   定下举事的日期后,陈平朝曹参一拜:“战阵之事,平一无所知,十日后的攻城略地,便仰仗曹君了!”   曹参连忙扶起陈平:“这些时日,若非陈君深谋远虑,早早留下后招,又纵横捭阖,让胶东局势易变,纵曹参再勇锐,放两个月前起兵,也难敌大势。”   他动容地说道:“你我就像两条鱼儿,困于胶东这将干涸的车辙之内,左右皆敌,岂能不相濡以沫?”   两个胡子老长的老男人说什么相濡以沫,气氛怪怪的,但陈平并不感到不适,反而看向旁边的望夫礁——它像极了一个女子,抱着孩子屹立在海边。   据说此礁石,是本地一位渔夫出海打渔,突遇风浪而一去不返,他的妻子悲痛欲绝,整天抱着不满月的孩子站在海边,希望有一天奇迹出现,丈夫能够平安归来。   但是过了许久,丈夫没有归来,她却变成了不动的石像伫立在那里,似乎要立到海枯石烂那天……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倒是与大禹之妻涂山氏的传说十分相似。   陈平却不由想到:“吾等留守胶东,何尝不是在‘望夫’?”   望的是对二人有知遇之恩的主君,望的是黑夫。   陈平遂笑道:   “相濡以沫,这比喻好,曹君,你我可得做好准备啊,纵起兵成功,恐怕还得相与处于这将涸之辙中,经受各路强敌围攻,一直要等君侯横扫天下,归来胶东的那天……”   也许一两年,也许三五年,也许十年?陈平心里也没底,胶东和江陵离得太远,他收到的消息十分模糊,真假难辨。   他只晓得,自己是肯定能等到的!   “到那天,纵我垂垂老矣,也会亲自相迎,当面告诉君侯。”   “胶东这一窟,陈平,守住了!” 第0790章 不值一提   虽然黑夫对外号称已“全取荆州”,但事实上,位于江南地区的洞庭郡(黔中郡),直到六月底,北伐军仍未完全控制。   洞庭郡大概位于后世的湘西、鄂西,得名于与洞庭湖接壤,这一整个郡说白了,不过是武陵山与雪峰山两道山脉相夹的狭长坝区,南北近千里,山岭纵横,而贯穿全郡的大动脉,是沅水。   沅水有五条主要支流,当地土著的巴濮蛮夷称之为雄溪(巫水)、满溪(渠水)、酉溪(酉水)、潕溪(潕水)、辰溪(辰水),故此地亦被叫做“五溪之地”。   武忠侯派遣两路军队攻略洞庭郡,一路是从夷道(湖北宜都)南下的别部司马满,一路是从桂林经镡城(湖南通道县)北上的赵佗部。按理说南北夹击,旬月可下,之所以进展如此缓慢,除了洞庭郡守、尉采取了抵抗政策外,还因此郡道路简陋,山岭纵横……   迁陵县(湖南里耶古城)是洞庭郡最偏僻的县,当地九成人口都是濮越蛮夷,编户齐民仅占十一,它邻江而建,紧靠酉水,以之为护城河,有高丈余的夯土城墙,东西长两百步,南北百余步,与其说是县城,不如说更像个军营。   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迁陵县有完整的典章制度,一点也不比中原大县差,官吏也认真负责,虽然与外界沟通消息的唯一方式,便是让邮人跑腿,每月进出一次。   所以此地的消息,常滞后外面一到两月。   邮人尽职地一天天奔波在路上,带走迁陵的文书,带回各地的消息,不知从哪天起,他发现每当自己带回信件,县领导们的脸色都会凝重些,县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   由不得长吏们不忧心,近三个月来,就没有一个好消息:最初是五月份时,北边的零阳(湖南慈利)、临沅(湖南常德)有警,南郡叛军正在猛攻那儿。接着到六月份,南边的辰阳(湖南辰溪)和新武陵(湖南溆浦)告急,看来镡城塞也被岭南叛军攻陷了。   直到数日前,更大的噩耗传来,郡治临沅失陷,作为迁陵门户的沅陵也已投降,叛军还沿着酉水西进,要来取迁陵县——这座最后还忠于秦廷的小邑。   县邑内人心惶惶,本地蛮夷君长早跑光了,仅余关中来的三名长吏,带着百余县卒坚守岗位。   县尉名叫“敬”,他刚从城外回来:   “县君,都乡、启陵、贰春这三个乡也完全断了联系,恐已为叛军所得,县君,吾等只剩下这一个小邑了。”   “叛军有多少人?”   县令名叫“拔”,在本县任职十年,一直尽职尽责,没想到却遇上这等事。   “至少两千……”县尉有些绝望,这人数,是县城人口的两倍。   “看来迁陵是守不住了。”   县丞却在一旁小声道:“我听说此次兵乱,是武忠侯扬言始皇帝为奸臣逆子所弑,打的是靖难旗号,并非叛乱……”   言下之意,他们顺应大势,开城投降也并无不可,反正荆州已尽数陷落,洞庭郡也只剩下区区迁陵小县,岂能螳臂当车?   “律令上下有序,我只认郡府和咸阳的文书,不管武忠侯有何理由,他只是南征军的统帅,不尊咸阳之令,私自举兵,占郡夺邑,自立门户,这不是叛乱是什么?”   但县令拔却是个认死理的人,尽管没有信心抵抗叛军,但还是要尽最后的职责,他咬牙道:“将文书都拿出来,赶在叛军入城前,统统烧了!”   ……   因为地处偏僻,迁陵县没赶上咸阳和江陵的风潮,至今仍沿用故旧的竹简,县中大多数人不知纸为何物。   大捆大捆的竹简从官署中被搬出来,全是迁陵县保存多年的珍贵档案,有数十万枚之多,塞满了好几间屋子,纪年从秦王政二十五年至始皇帝三十七年,记事详细到月、日,连续不断。   而其内容,更是包罗万象,涉及到户口登记、土地开垦、田租赋税、劳役徭役、仓储钱粮、兵甲物资、道路津渡、邮驿管理、奴隶买卖、司法文书、刑徒管理、祭祀先农和相关政令文书。   众人聚集在县寺背后,柴堆燃烧的火光映出他们的不安的神情,看着每一卷简牍被扔到火里焚毁,县令拔脸上都会抽搐一下。   每个字,每一简,都是过去十年的点点滴滴,都是秦吏们认真的心血之作。   但没办法,销毁文书,这是身为秦吏最后的职责,源于统一前。   那时候,边郡边县的官吏,都会被御史府反复叮嘱,万一所守城邑被敌国所迫,简牍文书,决不能落到敌国手中!   它们就像是一个地区的大数据,事无巨细皆有记录,是官府施政的基础,毁掉它们,就相当于毁掉了统治的基石,除非花费数年甚至十年时间,重新勘测田亩,统计户籍,否则,就只能维持粗放的统治。   这些简牍文书,便是秦国能一统天下的秘密……   但简牍实在太多了,积累了十多年的档案啊,直到叛军兵临城下,仍有许多未曾烧完。   县令拔看了看身后的那口枯井:“将未烧完的,都扔下去罢。”   众人只好把未及烧毁的简牍匆匆投入官署外那口幽深的井中,整个过程无人吭声,只有城外叛军的大声叫嚣,不远处的酉水低声呜咽,为迁陵即将迎来的命运而叹息。   井口恢复了平静,县令一声令下,土石也被投了下去,最终将井口填得严严实实……   做完这件事后,县令拔这才吁了口气,扫视左右,仍留着的人更少了,那个意欲投敌的县丞,也早就不知所踪,县尉敬亦不在了,口里说着要去组织众人御敌,可谁知道呢?也许是跑去开城门投降了罢?   其实纵使不开,墙高不过丈余,敌众也能轻易破城而入。   “散了吧。”   县令拔无力地说道。   “县君!”邮人、啬夫、仆役都跪倒在地,迷茫而不知所措。   拔下令道:“一会,汝等便出去投了叛军罢,就说一切都是我做的。”   “吏者,上要对得起朝廷,下要对得起辖区百姓。我已尽了最后职责,销毁文书,不负于朝廷,但也不会一意孤行,绑着全城军民一起死难,快走,快走……”   他挥手驱赶众人离开,最后回头看了一眼被填上的井。   仍有三万多枚来不及烧毁的简牍被投了进去,只不知,它还有没有再次被开启,重见天日的可能?   “没了罢,就像我一样。”   拔叹了口气,孤零零走入了已空无一人的县寺。   待一刻后,桂林兵杀入迁陵县寺时,只看见了穿着官服,自刎于厅堂之上的拔,流淌满地的鲜血,浸染了他一身玄色官服……   军法官作为知识分子,是懂行的,忙着寻找简牍文书,却一无所获,急得直跳脚。   率长却只管打仗,不必操心这些,他直接往榻上一座,嚣张地指点着拔的尸体:“就是他了!”   “赵裨将说了,奉武忠侯之令,每县皆要诛一酷吏,既然县尉、丞知趣投降,独县令畏罪自杀,就选他罢!将此人枭去头颅,悬于城墙之上!”   ……   风云变幻的大时代里,世人关心的是王侯霸业,是勇士角逐于疆场,是智囊角力于权谋,迁陵县这种小地方,一个“酷吏”和几万枚秦简牍的故事,不值一提。   就像距离迁陵县百里外的沅水之畔,武陵山脚的一个小村邑,村民们眼看军队过路频繁,望向他们家眷妻女的眼睛仿若恶狼,不由心惊胆战。   尽管来去匆匆,被军法官约束,起了歹心冒犯的兵,都被当场惩罚。   但已有两名里中女眷遭侮辱,没人再敢把全家性命堵在兵卒的军纪上。   于是,一个小里聚的数十名黔首为避战乱,以及可能到来的劫掠,纷纷扶老携幼,缘溪水而行,来到一片桃花林里,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   数十人就这样消失在桃花源的洞中,再也没人见他们出来过……   乱世人命贱如草,一个小里聚集体消失,亦不值一提。   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七月初一这天,前南征军裨将赵佗,慢悠悠地带着数千桂林兵,进入临沅(湖南常德)。   从五月份至今,两个月时间里,外面不知都发生了多少事,赵佗却才攻取了洞庭郡,速度堪比龟爬,纵然有洞庭郡山川险恶,道路难行的原因,但更主要的,还是赵佗心里有些想法,也不催促兵卒,故意拖慢脚步……   赵佗可以说,是被硬生生绑到黑夫的战车上的,一面担忧在北方的宗族是否会被牵连,另一方面,他对“北伐军”能否取得最终胜利,仍心存疑虑。   这不,一到临沅,他便让亲信去向北方来的人打探一件事。   “王贲与武忠侯对峙于南阳,胜负如何了?”   不多时,那亲信回来了,却是被人押解来的……   赵佗不由大惊,来者却是奉黑夫之命,南下临沅的军正去疾,隔着大老远,去疾便大笑道:   “赵裨将,你率一万之众,花了两月时间,都才攻下洞庭郡,数十万大军的对峙决战,名将角逐于疆场,踵军交锋、见招拆招都要许久,又岂会那么快就分出胜负?”   …… 第0791章 占角   “二十一年,王贲将军击败楚国,夺取淮阳。二十二年,王贲将二十万大军,水淹大梁,灭亡魏国。二十五年,他夺取辽东,灭亡燕国,又回师虏代王嘉。二十六年,又挥师南下,灭亡齐国,封为通武侯……”   “四战灭四国,从不无的放矢,光看灭国之数,甚至超过了其父,故王翦老将军逝世后,时人常誉王贲为天下第一名将!”   洞庭郡已下,庆功宴飨上,刚被任命为“洞庭守”的去疾喝了点酒,侃侃而谈起来,但不知为何,他却当着赵佗的面,将王贲一顿猛夸。   赵佗却急了,开始大肆贬低王贲起来:   “去疾,你这就是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依我看,王贲灭国虽多,但要论真正的大战,唯灭魏而已,其余多是仰仗强秦国力,胜于兵众势强,而极少是依靠兵法谋略取胜的。不是我贬低王贲,只是觉得,任谁做了攻魏、燕、代、齐的主帅,也能获得大胜,无他,敌国大势已去耳……”   “武忠侯则不然,虽说他时常谦虚,说自己的用兵之法,师承于王翦老将军,稳中借势取胜。但不论是鲖阳之战,还是取安陆,夺江陵之战,都是以弱胜强,在指挥数十万大军作战上,亦靠着一群新败之卒,不到两年就扫平百越,若要论天下第一名将,非武忠侯莫属,故北伐军必胜!”   眼看赵佗如此极力维护黑夫,甚至不惜把“第一名将”的名号戴到把兄弟头上,去疾不由好笑,光从谈话里,可看不出赵佗心里的小算盘的。   于是他继续道:“这是自然,不过我方才那番话的意思是,王贲用兵行军,稳扎稳打,喜欢以势取胜,故自上月他出武关以来,也不急着进攻南方,就将幕府设在宛城,四处调兵遣将,如今已集齐了十余万大军,布置在汉中、南阳、陈郡一线。”   “既然君侯行军用兵也是王氏做派,故我军也避而不战,只守备险隘之处,双方只有斥候踵军的小冲突,尚未爆发大战。”   他笑道:“可别忘了,当年王翦将军打楚国时,相持了多久?如今这才两个月,战争,才刚刚开始呢!”   去疾说的没错,北伐军的确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四月份夺取南郡,五月份控制鄢、随县、冥厄三处后,没有急着向北进军,一头撞进王贲在南阳设下的圈套,而是高筑墙,广积粮,一副在南方等着收粮过冬的架势。   如今,北伐军主力都集中在北边,其中作为防线核心的鄢县以韩信为主,共尉为副,驻兵3万。   冥厄三关,由东门豹、利仓主持,驻兵2万人。   随县则由季婴、周昌主持,驻兵1万人。   再加上黑夫带着1万短兵坐镇安陆,八万北伐军,与两倍于自己的敌军对峙,根本没法挪动——对上王贲这样的强敌,黑夫不能不用上全力!   但眼看双方都是以苟为主,轻易不动手,北线是难见分晓了,于是黑夫又与幕僚们制定了继“先取荆州以为家,继夺险隘以为塞”的第三个计划:   “占角!”   所谓占角,是对弈时的术语,意思是在棋盘的四角落字。   据说是那位著名的“弈秋”总结的,对弈时,角部要比边上和中腹更容易取得根据,所以一般情况下,一局棋的开始往往是以角部为起点,也就是“占角”。   占据边角,扩充地盘,成了北伐军六七月份的行动核心。一线部队无法调动,那就运用最好一批从岭南北上的二线部队。   去疾知道,尉阳、吴芮已攻占会稽,安圃也带着五千人进攻鄣郡,双方与淮南楚盗划江而治。   赵佗这边,虽然拖了两个月,但好歹顺利拿下洞庭,大江以南,北伐军再无后顾之忧——看上去是这样。   但唯独西边不太顺利,五月份,吴臣奉黑夫之命,带着五千人从夷陵出发,一路上连克秭归、巫县,唯独进军到江关时,却为巴郡郡尉所阻,难以再前进半步……   “君侯欲取巴蜀?”   赵佗身子前倾,这个消息对他来说很重要。   去疾笑道:“早在五月时,陆贾便说君侯曰,巴蜀梁州也,其地险塞,沃野千里,秦欲兼诸侯,则先并蜀,并蜀而秦益强,富厚轻诸侯。”   “且今日南北形势,与百年前秦楚对峙极像,巴蜀居荆楚上游,昔日秦昭王时,司马错以大船积粟,起於汶山,浮江已下,至楚三千馀里。”   “舫船载卒,一舫载五十人与三月之食,下水而浮,一日行三百馀里,里数虽多,然而不费牛马之力,不至十日而距江关。江关非楚所有,而后夷陵陷落,时值武安君白起举甲出武关,南面而伐,已破鄢城,江陵遂不能守,楚王东窜,黔巫亦非楚之有……”   “故萧何、韩信、陆贾皆以为,若不想重蹈楚顷襄王之覆辙,巴蜀,必须一争!与其为敌故伎所制,不如由北伐军先取之!”   但江关(重庆奉节,后世白帝城),却成了北伐军难以越过的一道坎。   赵佗十多年前,还没认识黑夫前,曾作为楼船小吏,替尉屠睢去巴蜀运粮,有过出入三峡和江关的经历。知道那一带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他遂道:“我曾听闻,两百年前,巴楚相攻伐,故置江关,作为巴楚分界,此地控带三峡,限隔五溪,据荆楚之上游,为巴蜀之喉吭,此地不仅岸高峡深,多有峭壁,猿猴难越。且水流湍急,逆流若无纤夫,绝无可能溯流而上,真是一夫当关,百夫难开,巴郡尉带着几千人守备,也怪不得吴臣攻打不下……”   去疾颔首:“若是强攻,江关确实难入,故君侯想要赵将军,另取他道,绕开江关,深入巴郡!”   赵佗了然:“另取他道?君侯是想让我走巴盐道?”   所谓巴盐道,便是黑夫十年前遇上巴人叛乱时,与巴忠从夷道(湖北宜都)出发,西行涉险的那条小道。   沿着狭长的夷水河谷西行,先要经过巴人最早的据点武落钟离山,然后便是盐阳(湖北恩施)等地。直到夷水的源头,夷城(重庆利川),一两千年前,巴人便是沿这条路进入巴东,再四散繁衍的,算是一条进入巴郡的僻径,出了古道,便抵达江关以西的江面,距离巴氏的老巢枳县也不远了。   才从洞庭险峻山岭里走出来的赵佗有些犹豫:“但此路险要,不能行车,只能靠骡马与人步行,难以并肩而走,且沿途皆为巴人部落,若为其所袭,恐怕会坏了君侯大事……”   去疾这一次的任务就是说服赵佗,因为黑夫需要竭力对抗王贲的二十万大军,手头已无多余部队,赵佗手里的桂林兵,就变得极为重要,是进攻巴蜀的第一人选……   他遂说道:“赵将军勿忧,陆贾已提前一步,沿着巴盐道去了巴郡,一路上播散重金,收买沿途巴人,保证将军行军安全。如今陆生应已至枳县。他这一次西行,不仅肩负迎回君侯夫人、子嗣之责,还欲游说巴氏,使之投靠北伐军!”   “巴氏乃巴中禀君旧族之首,天下数一数二的富豪,家累万金,僮仆数千,一旦其愿意响应,赵将军取巴地,易如反掌!”   “如此甚好,甚好。”赵佗好像松了口气,但心里不情愿的成分居多。   去疾见状,心道:“果如君侯所料,赵佗不知北伐军与秦廷胜负,一直觉得南方劣势,故心有踌躇。”   于是他笑道:“对了,还有一事。”   “四月底时,君侯不是改了南征军之名么?”   赵佗颔首:“我已知晓,眼下全军都已更换旗号……”   “不止如此。”   去疾道:“君侯还在江陵建了大元帅幕府,是为北伐军大元帅,自此以后,吾等不应再称他为将军,而应称大帅了!”   元帅之称,早在春秋已有,晋文公曾“谋元帅”,即考虑中军主帅人选,但只是对“将帅之长”的称呼,还不是官名,黑夫算是第一个以“元帅”为衔的。   赵佗心里暗道:“尉大帅?这名头倒是新鲜。”   却不想,前脚才吐槽完,去疾便从袖中抽出了准备已久的任状。   “赵君,大元帅有令!”   虽然不是迎皇帝制诏,但赵佗还是做足了姿态,一个激灵,拜倒在地!   去疾连忙扶起他,轻咳一声:“赵君是想愧杀去疾?这一番话,是君侯让我转达的。”   “君侯说,先前南征军裨将有三,其余两名裨将殷通、辛夷皆首鼠两端,故君侯建北伐军后,已削其裨将之职。”   “唯独赵君不同,乃君侯结义兄弟,左膀右臂,且尽职尽责,为君侯取洞庭,如今又要涉险深入巴郡,不仅有功劳,亦有苦劳,所以这职衔只有升,没有降!”   这一番话好像勉励,但听在赵佗耳中,又似黑夫对他的警告!   但敲打之后,就轮到给枣子吃了,去疾已露出了笑,作揖恭喜赵佗道:   “故君侯已任命赵君为,副统帅!” 第0792章 别得罪女人   狭长的夷水河谷,在夏季时激素飞清,两岸多茂木空岫,有人路过,则百鸟翔集,哀鸣相和。   道路很窄,坐在骡子上摇摇晃晃,一直被誉为“北伐军第一名嘴”的陆贾,却对自己是否适合做使者,产生了怀疑。   因为旁边巴人背盐工连续不断说了几个时辰话,他却一句听不懂……   如果说三楚之地的言语虽各有差异,但相处时间长了还听得懂的话,深入夷水后,当地人讲的话,不论是巴人拗口的语言,还是巴蜀秦人的方言,都犹如天书……   就算听熟了没用,这片地域山岭沟壑纵横,十里不同音,八里不同俗。   能与他们一行人搭上话的,唯独巴氏派来的向导,此人雅言说得勉勉强强。   “陆君可知道,荆楚之人为何要将盐唤做‘盐巴’?”   在抵达盐阳(湖北恩施)时,一边啃着一块盐下饭,向导用极重的口音,问了陆贾这个问题。   陆贾自然是晓得的,笑道:“南方不近海,所食之盐多是巴地所产井盐,或曰巴盐,或曰盐巴……”   向导又指着脚下的小路道:“知道这条路为何不长草么?几百年来,巴人经由此道运盐去荆楚,总有漏的,一来二去,道路便寸草不生了。”   这巴人眉飞色舞,陆贾却只是笑了笑,这当然是夸大的话,在他看来,并非遗漏的盐巴杀死杂草,而是巴氏的盐贾每年数次往返,踩踏所致。   巴蜀的物产是丰富的,除了井盐,还有蜀锦、枸酱、竹杖等商品,除了走大江三峡的水路,也有通过肩挑背驮,经陆路的到达洞庭郡,再入长沙、南郡的。背盐工返程时,则将楚地的桐油、漆器等产品运回来,然后销往巴蜀各地。   看着周围地势,陆贾想道:   “秦昭王二十七年(公元前280年),司马错将陇西兵,经蜀中取楚国黔中,走的就是这条路罢?”   当年,秦楚正在大战,楚军主力集结于南阳江汉,后方空虚。遭司马错突然进攻后,楚军猝不及防,损失了黔中郡,也就是今日之洞庭郡,楚王大骇,只能与秦讲和,作为赎回黔中的代价,被迫献上庸(今湖北竹山)和汉水以北地区给秦国。   既然七十年前,司马错的军队便能走这条路,那反过来,北伐军亦能由此入巴!   陆贾一边走,一边让随行的兵士暗中绘画地图,经过十余日跋涉,七月初一这天,他终于走出了大山和小路,来到了一条大河边。   向导告诉陆贾,这条河叫“乌江”(今黔江,与乌江亭无关)。   陆贾站在水边往上游看去,流急、滩多、谷狭,据说逆流走十天路,就能抵达神秘的夜郎国,巴蜀的枸酱,就是通过这条江边的小路运到夜郎国,又由牂牁江运至南越的……   但山路难行,夜郎那地方,比巴蜀洞庭还山,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   黑夫曾让赵佗派人探索过,直接从南越经夜郎至巴,沿途损耗太大,夜郎也对外来者很警惕,绝不会容许大军过路。   而乌江的下游,则宽敞多了,且能行船,它汇入大江的地点,便是陆贾此次旅程的终点:枳县(重庆涪陵)。   又行了数日,陆贾一行来到了大江边,顿觉一切豁然开朗。   墨绿色的江水磅礴,正值雨季,水涨水落,四季变化,不像后世的高峡平湖,波澜不惊,能望见两江交汇处有一座繁华的县邑。   陆贾看到,城边一直有背哥挑夫出入,打杵声声,吆喝阵阵,吊脚楼前,石板路上,川流不息的商贾力夫,每天演绎着起货装载,背盐挑米的辛苦劳作——他们便是巴寡妇清商业帝国的基石。   但来接陆贾的人却道:“我家主君不在县中,而在江对岸的堡内等候尊客。”   陆贾知道这是巴氏的地盘,也不多言,随之来到渡口。   他们引着陆贾一行十余人登上早在渡口等候的木帆船,高大的白风帆,晒得乌油发亮皮肤的纤夫,雄厚的船工号子,船工摇橹摆舵过江,逆水拉船过险滩。   等终于到了江北岸后,陆贾一抬头,便看到了这座巴氏的城塞(参考神龙山巴人石头城……)   巨石之下,绿树环合,梯田俨然。   巨石之上,城垣逶迤,碉楼林立,可谓雄关金戈。   这几百尺的高处,山路陡峭,石板坡度很大,若是步行,得爬好一会了。   也不必陆贾走路,自有巴氏的仆役抬着滑竿,此物是用两根结实的长竹竿绑扎成担架,中间架以竹片编成躺椅,前垂脚踏板。   陆贾还是大意了,他头一次坐着玩意,谁知竟上坡时头向下,脚朝天,吓得他心都快蹦出来了。   虽然前后两名巴人十分卖力,但每一次摇晃,看着两侧的悬崖峭壁,都让他心惊胆战,冷汗直冒,但却要强作镇定。   “这莫不是巴忠给我的下马威?”   好在一路有惊无险,总算来到城寨门前,一群巴人武士站在此处,这群人腰间背着柳叶剑,身上绣着白虎纹,留着独特的发式——除了椎髻外,侧边的头发竟多数剃光,一看就是蛮夷。   这就是巴氏的私人武装,虽然已被秦朝限制,削减了人数,但横行巴中是没问题的,这也是陆贾希望能将巴氏拉入北伐军阵营的原因。   陆贾看了看左右,不过十余人,但他浑然不惧,整了整衣襟,心道:“昔日孔子曾问弟子志向,曰:赐,尔何如?”   “子贡对曰:得素衣縞冠,使于两国之间,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使两国亲如弟兄!”   “故子贡为鲁国行人,一出,存鲁,乱齐,破吴,彊晋而霸越。子贡一使,使势相破,十年之中,五国各有变!”   陆贾学的是儒,礼乐诗书虽好,在这乱世里,最有用的,还是子贡那套游说本领。   “今日君侯与秦廷对峙于中原,只能从边角打开局面,我想和子贡一样,靠三寸不烂之舌,也能立下大功!”   他已做好了准备,但前方气势汹汹的巴人武士,却齐齐收了柳叶矛,退到一旁,更没人趾高气扬地走过来,无理要求他卸下腰间的剑。   这让陆贾想了一路的义正词严,顿时没了用处。   “是武忠侯麾下的陆先生么?”   反倒是一个面容和善,衣着与普通秦人无二的中年人匆匆出来,陆贾表明身份后,他激动地一把握住了陆贾的手!   “武忠侯的使者,可算是来了,如此一来,武忠侯夫人,也可以回南郡去了……”   巴忠如此作态,陆贾倒是没想到,觉得此人在作伪,肃然道:“夫人也在此堡中?”   巴忠忙解释道:“夫人与君子皆为巴氏座上贵客,在另一处庄园,我安排了数十女婢仆役侍候,绝对无恙!”   陆贾甩开了他的手,冷笑道:“夫人在巴君处作客,一呆就是数月之久,久扣不归,巴君,你家真是好客啊!”   巴忠欲言又止,最后只能谢罪道:“陆贾,我实在是没法,两军交战于江关,水路已绝,夷水那条路,则偏僻凶险,武忠侯夫人、君子,皆千金之躯也,我也不敢让她们去涉险啊。”   话虽如此,但实际的情况,巴忠却是有苦说不出。   春天的时候,叶氏母子通过巴氏的商队,从汉中进入巴郡,但那时候正值黑夫诈死,下落不明,秦始皇亲巡南方,怎么看大老黑都翻不了身了。   虽然黑氏过去十多年,没少给巴氏好处,但墙倒众人推,巴忠也要考虑宗族兴亡,他当时被亲信一通吓唬,鬼迷心窍,竟截留了叶氏一行人。   虽然真如他所言,将黑夫的老婆孩子好吃好喝伺候着,但也如同人质……   入夏后,形势却发生了巨大变化,眼看黑夫在江汉打得风生水起,虽与秦廷的最终胜负难以预料,但已是不可得罪的一大势力,巴忠后悔了,遂想要将叶子衿赶紧送去江陵。   但巴忠万万没料到,他得罪了一个不该得罪的女人!   武忠侯夫人,不简单啊……   经商十余载,巴忠就没见过这么霸道,做了人质还泰然自若的女人。   叶子衿不吵不闹,心安理得地住在巴氏别庄里,好似这是她家,呼喝巴忠派去监视的人,如使唤己家仆役,指挥她们干活,一点不客气。   得知丈夫消息,不是该哭着喊着回去么?怎么还赖着不走了?   更过分的是,叶氏还以伏波小君子要长身体为由,不断跟巴忠要这要那。   肉只吃好肉:猩猩之唇,獾獾之炙,旄象之约,这东西哪是想吃就有的?   菜都是珍品:阳华之芸,云梦之芹,都得千里迢迢寻来。   上个月,她甚至还故意教儿子咂着嘴,哭闹说想吃岭南的荔枝了,嗯,鲜的……   巴忠也快哭了。   但他能怎么办?叶氏母子已成了得罪不起的大人物,只能一边通知黑夫来接人,一边想办法靠巴氏五通八达的商业物流,一一奉上诸物——他自扪心自问,自家母亲寡妇清在世时,也没这么奢侈过。   几个月下来,除了龙肝凤髓,能得到的都送去了,这下总消气了吧?巴忠还几度去恳求叶子衿,大人有大量,原谅巴氏的冒犯,回南郡去吧……   但叶氏却只是在隔帘里,抱着儿子伏波,一边教他识字,半晌才丢来一句。   “巴忠,你是否听过一句我家良人常说的话?”   “什么话?”   当时已是黑夫占领江陵,誓师北伐之后,势力越来越大,眼看叶氏再不走,两家误会越来越大,巴忠急得都快跪下了。   但帘子里,却只轻飘飘丢出一句讥讽:   “请神容易,送神难!”   …… 第0793章 君夫人   说起来,陆贾还是第一次见到武忠侯的“君夫人”。   今日她未悬帷幕,却见这位君夫人年三十许,身材修短得中,容貌端庄,长着一双丹凤眼,两弯柳叶梢眉,含威不露,身着蜀锦,但身上并无太多珠玉之饰。   年仅五岁的伏波在她膝前,一位眼神很凶的女婢站在右侧,十六七岁的侄女站在左侧。   她待人得体,宽慰了一番尉氏派来的老傅姆,询问了陆贾一番江陵、安陆近况。   得知黑夫母亲已于上个月去世后,不免哀伤,垂泪半晌,又拉着侄女、儿子入内室,最后只她一个人换上孝服出来,又问了问老母亲的后事,叹了口气,才看向一旁呆站许久,没找到机会说话的巴忠。   “巴君。”   巴忠连忙作揖:“君夫人。”   却听叶氏侃侃而谈道:“我家良人与巴君相识十五年,曾一同深入夷水,力斩叛乱的夷酋,也算是一起患过难。”   “我与良人成婚时,巴君赠了许多礼物,还时常造访我家,也算熟络。”   “之后十年,虽分隔两地,但逢年过节,礼物往来不绝。巴氏欲开拓新商路,良人遂将制糖之法无私赠予,不求回报,前年,君母怀清君在咸阳卒逝时,我亦亲自前往凭吊……”   “正因为两家交情莫逆,咸阳之变时,我才第一时间想到求助于君家,借君家之车乘南入汉中巴郡,保全了我母子性命,此恩尉氏不敢忘……”   说到这,叶氏朝巴忠行了一礼,巴忠连忙避席,不敢受。   谁料叶子衿话音一转:“但来到枳县后,巴君却阻我东归,扣留至今,想必是见我家良人生死未卜,南北胜负难料,心有踌躇,若他身死名裂,成了天下人唾弃的叛臣,巴氏就能献上我母子二人,撇清与尉氏的关系。反之,则再将吾等送去江陵不迟。”   “巴君倒是打得好算盘,却让我难做人,眼下家母竟已辞世,身为儿媳、孙儿不在身前守灵,岂非大不孝?巴君,你这样做,是不是以怨报德?”   巴忠无奈,最初他是打了那样的主意,但近两个月来,则是叶子衿赖着不走了。   但眼下是他求着叶氏离开,免得两家误会越结越深,遂道:“是巴忠糊涂,怠慢了君夫人,但也是思虑到君夫人与君子的安全啊。如今武忠侯已夺取南方,又陆先生来接,巴忠可以无虑了,待君夫人归去之日,我当备下黄金两镒、蜀锦千匹,以为赔罪。”   他又道:“眼下巴蜀与江汉水路已断,盐已数月没运过去了,巴氏可通过巴盐道,派背夫向北伐军输送盐巴,足一年之量,以解军民之急……”   陆贾不由咂舌,白璧十双、黄金三百镒、蜀锦千匹,也只有巴氏这种富可敌国的大商贾才能拿得出手,再加上一年的盐巴,相当于给北伐军送了上千万钱!   这便是巴氏愿意付出的代价了,除了赔罪外,还能讨好北伐军,万一这场战争南方赢了,他家也不至于被清算。   但只是这样就够了?   陆贾动了动嘴,但又止住了,目光看向叶夫人,这位女中豪杰,恐怕也不会这么轻易放过巴忠吧?   果然,叶氏坐下后道:“巴君欲送我归去,倒也可以。”   不等巴忠大喜,叶氏却又道:“但吾儿年幼,身体也病弱,不能走山林偏僻之路,必须走三峡江关的水陆大道!”   巴忠急了:“君夫人,如今北伐军猛攻江关,而巴郡尉率军顽抗,双方战于鱼复、江关,日夜不休,矢石无眼,还望夫人勿要冒险啊,万一出了事,我无法向武忠侯交待!”   “此事不难。”   叶氏露出了一丝笑:“巴君何不率领巴人反正,助北伐军夺取江关?若能如此,也不必什么白璧、金帛,我敢作保,两家互通共利,依旧亲如兄弟!”   ……   待巴忠嘴里说着“容我三思”告退后,叶子衿让女婢给陆贾看茶。   茶叶本是黑夫在南方发现的,送去咸阳给叶氏品尝,岂料叶氏却喜欢上了这种饮品,在巴郡期间,发现附近山上亦有一些野茶,巴蜀之人谓茶曰“葭萌”,遂使唤巴氏的奴仆去采摘炒制——反正她正好也闲着。   陆贾十分佩服地朝叶子衿行礼:“君夫人果然深思熟虑,这一切,都为了让巴氏能投向武忠侯,将欲去之,必固举之,计策环环相扣。”   叶氏道:“陆先生谬赞了,蠢妇人不比行人说客,讲不出什么大道理来,最擅长的就是撒泼耍赖,蛮不讲理,孔子不是在《论语》中说过,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陆贾眼前一亮:“君夫人读过论语?”   叶氏含蓄地笑道:“家父早年是韩国官吏,我耳濡目染,自然是知晓一些的,我生性愚钝,读不懂艰涩的诗书,却喜欢论语,尤其是孔子与诸弟子的问对。”   陆贾颔首:“《鲁论语》,记孔子与弟子所语之言也。论,伦也,有伦理也。语,叙也,叙己所欲说也。故看似朴实,实则蕴含了大道理啊。”   虽是初次谋面,才聊了几句,陆贾已对这位君夫人好感爆棚,心中暗道:“若是君夫人真喜欢儒学,甚至能让小君子也学之,等天下平定后,我向武忠侯兜售儒家之说,便能事半功倍!”   于是他轻咳一声道:“不过,孔子是在卫国之行后,发现自己不仅被卫灵公冷落,还被南子、弥子瑕仗势愚弄,这才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等他离开卫国之后,便发出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孙,远之则怨’之叹。”   叶氏止住打哈欠的欲望:“原来如此。”   陆贾奉承道:“武忠侯则与卫灵公截然相反,不好色,而好德,这都是因为君夫人贤惠淑德啊!”   叶氏最关心的不是黑夫好德,而是“不好色”,谦虚道:“岂敢,只是不想给良人拖后腿罢了,与其被当做人质,不如做烫手的山芋,让巴氏进退两难。今日,我算是明摆告诉他,举兵响应武忠侯,是化解误会恩怨的唯一办法!”   “如此,也能帮上良人少许。”   叶氏心中也有自己的打算,非要论的话,是她携子逃离咸阳,才直接导致黑夫不得不诈死举事,她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自己得做点什么,以弥补“过失”。   她看得很准,枳县是巴郡东西枢纽,西接郡府江州县,东边六百里,则为鱼复、江关,一旦枳县举事,巴郡东西将完全被截断。   更何况,巴氏作为禀君之后,巴人里数一数二的大族,不但拥有巨额财富,还有上千私兵,矿山里的僮仆更多至数千!   若他们能投靠北伐军,里应外合,巴郡唾手可得!   叶氏看向陆贾:“陆先生,你以为,巴氏会答应这条件么?”   陆贾道:“我以为,巴忠还在犹豫。”   “巴氏虽不敢得罪武忠侯,但也不敢背弃朝廷,从寡妇清时起,巴氏便与朝廷少府关系莫逆,在巴蜀有许多蔗园、作坊,更有丹穴、井盐,并做着僰僮贸易,一旦犯险失败,这一切都将灰飞烟灭!此人做事容易踌躇,家大业大,也没有非要起兵的理由,恐怕不能很快做出决断。”   叶子衿手持木勺,晃荡着刚煮好的茶汤:“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军情如火,既然他无法做出决断,那陆先生,你就帮帮他!”   陆贾压低了声音:“君夫人的意思是……”   “你带来的所有人,都住在巴氏庄园里?”   陆贾道:“为防不测,我提前安排了三个人,潜伏在枳县附近。”   “这便好。”   叶子衿抿了一口茶,闭上了眼睛。   “想办法,让枳县令,得知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   …… 第0794章 欲以自重   次日入夜时分,位于枳县对岸的巴氏堡垒,和衣而睡的陆贾被剧烈的击门声吵醒。   “谁人?”   陆贾让亲信打开门,却被外面无数松明火把晃了眼,却是一群巴人武士,腰带柳叶剑,气势汹汹,领头的射虎勇士身上还带着血,在他们簇拥下,则是在红光里,显得脸色苍白的巴忠。   陆贾明知故问:“巴君,这是怎么了?”   巴忠让武士们后退,深吸一口气后,朝陆贾作揖:“陆先生,出大事了!”   接下来,巴忠将今夜发生的一切告诉了陆贾。   “枳县令邀我去赴宴,却在筵上让县卒持刃设下埋伏,欲将我擒拿,幸好枳县丞与我交好,在席上给我暗示,我带的亲信勇不可当,不仅将县卒杀死,还将那枳县令、尉……”   “杀了?”   巴忠盯着陆贾的眼睛,摇了摇头:“绑了。”   陆贾面不改色,诧异道:“无缘无故,为何欲擒杀巴君啊。”   他旋即脸色大变:“莫非是有人得知,巴君藏匿武忠侯夫人的事?”   巴忠叹道:“县丞说,是有人传出流言,说我欲叛朝廷,投效武忠侯,故有今日之祸,不过……”   他眼中闪过寒光:“我亲信族人,绝无可能将此消息泄露,我倒是奇怪,枳县令是怎么知道的?先生,可否知晓?”   不是自己人干的,自然只有“外人”了,巴忠第一个就怀疑到了陆贾头上——叶子衿在他这呆了几个月,因为行事隐秘,一点事没有,怎么陆贾一来就出事了。   “这还用说么?”   陆贾摊手道:“巴氏一直与武忠侯交好,此事天下人皆知,我听说,但凡是武忠侯旧部朋友,不管在何处任职,大多被撤职逮捕,宁可杀错千人,不可放过一个,如今,也终于轮到巴氏了。”   他危言耸听道:“不论如何,官府对巴氏的怀疑,是真的,事已构,再难回转,巴君,你不如杀了县令、尉,投效武忠侯!”   巴忠面露犹豫:“始皇帝对吾族有恩德,表彰家母守贞之节,封其为贞妇,还迎至咸阳,为她筑女怀清台,家母临终时曾嘱咐我,定要守好人臣本分,为秦约束巴中群蛮,决不可忘恩背秦。”   陆贾笑道:“始皇帝也对武忠侯有恩德,故始皇帝遭奸人弑杀后,君侯才毅然举兵,为始皇帝戴孝,北伐靖难。如今掌管朝政的,是逆子奸臣,巴君念先帝旧情,他们可不会记得,今夜那凶险的筵席,就是明证!”   “若巴君不想日后遭了匕首、毒药之害,还是举兵响应武忠侯罢,这么做恰恰是拨乱反正,是忠秦,而不是叛秦!”   巴忠叹息,指着身后硕大的石堡,以及周边依附巴氏生活的里闾:“话虽如此,奈何,一旦举兵,我家万金之产业将废,数千人也会被兵祸连累。”   陆贾暗暗发笑,好了,场面话讲完,终于轮到讨价还价了。   巴忠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拐弯抹角地问陆贾:“若我答应举兵,武忠侯,能给我什么?”   商贾,从不做无利可图的生意,更何况此事风险极大,他追求的回报也越大。   陆贾道:“巴氏之先,以熬制井盐起家,后又于山中得丹穴,而擅其利数世,家亦不訾。至巴君这一世,能守其业,用财自卫,又开拓了种蔗、红糖、僰奴等业,家业越做越大,与北地乌氏并称天下富豪。”   “但自从怀清君逝世后,巴氏的待遇,可比乌氏差远了,丹砂、井盐、红糖,均被官府纳入专营,巴氏只能靠开西南夷,贩卖僰僮,勉强维持收支。”   虽然陆贾身为儒生,也不太喜欢商贾,但他现在的身份是说客,什么鬼话都能说。   “在秦吏里,最看重商贾的人,莫过于武忠侯,倘若巴氏反正,事后,丹砂、红糖、井盐诸业,均可归还!”   这是财货上的承诺,接下来是地位上。   “乌氏倮比封君,以时与列臣朝请,君母之地位,与乌氏倮并无差别,故其逝去后,世人常以‘怀清君’尊称,可惜,这不是正式爵位,未能传子。”   “巴氏本是禀君之后,可谓又富又贵,有其实而无其名,不宜,武忠侯承诺,待事成之后,可正式封巴君为怀清君,子孙延续此爵!”   巴忠心动了。   在古巴国,廪君之后分为五族,分别是巴氏、樊氏、醰氏、相氏、郑氏,构成了巴国的统治阶层,称之为“内五氏”,位于核心区域,其中以巴氏最贵,仅次于姬姓王族。此外,賨(cóng)、濮、苴、共、卢、獽(ráng)、夷、蜑(dàn)则是“外八部”,位于巴国的周边区域。   如今巴国虽已灭亡百年,姬姓的王族俱死,但五氏、八部却延续了下来。所以寡妇清的夫家,在巴人中可谓又富又贵,名为商贾,实为土司女酋长,只一直缺个正式的名分。   眼下,黑夫却承诺了巴忠一个“君侯”之位。   虽然距“巴王”之位还远,但已是巨大的突破。   眼看巴忠愈发动摇,陆贾再接再厉道:“巴忠可以反过来想想,若是此时绑了君夫人母子,再烹了陆贾,可否能打消官府怀疑?”   他摇头:“恐怕不能,在官府看来,巴君不过是一卑贱商贾,出了枳县,随便一个小吏就能将你缚住杀害!”   “可若投效武忠侯,则可为君侯,巴郡货产,皆归巴氏,何乐而不为?”   “善!”   巴忠左思右想,他已与当地官府翻脸,不管叛与不叛,都说不清了,遂对亲信下令道:“派人去,将县令、尉杀了,其家眷,也一个不留!”   这人怎么突然变狠了?陆贾道:“枳县那边……”   巴忠哈哈大笑,拉着陆贾来到石堡边缘:“陆先生请看!”   二人站在高数百尺处,看向对岸的枳县,那里灯火通明,都是举着火把的巴人武士,映得江水都一片晕红。   决定举事后,巴忠的语气,似乎也变得有些不同,他傲然道:   “枳县本就是我家的领地,枳县令只是来此挂个名而已,既然官府先对我动手,我也只能反击了,枳县现在,归武忠侯了!”   陆贾拊掌道:“如此甚好,我立刻将这好消息,禀报给君夫人,事不宜迟,还望巴君速速派人去鱼复,击破巴郡尉之兵,接应吴臣入巴!”   但巴忠却没有老实照做,而是奇怪地打量陆贾:“陆先生身为文士,还懂行军作战么?”   陆贾听出一丝不妙,咳嗽一声道:“这是武忠侯定下的兵略,巴君,既然投了北伐军,最好还是依着照做,君侯乃天下名将,十余年来从无败绩,听他的,不会错。”   巴忠却摇头:“武忠侯毕竟没来过巴地,有些事,他不太清楚……”   随即笑道:“当然,我一介商贾,也不懂打仗,不如问问我家武士之首罢。”   说着,巴忠招手让那个身材高达九尺的巨汉过来,介绍道:   “这是丹虎,賨(cóng)人武士,射虎英雄,他可是挤在一个船舱里,和武忠侯啃过一块盐的旧识,曾带着我家僮仆,与西南夷作战,略知兵事。丹虎,你来说说,下一步该如何做?”   丹虎拍了拍自己绣着虎纹的胸膛,用巴人的言语瓮声瓮气地说了一通。   巴忠一边点头,一边复述道:“丹虎说,枳县距离江关六百余里,且山路南行,集合人手过去,至少要半个月。”   “而西边的江州县(今重庆),也就是巴郡郡治,与枳县相距不过两百里,且道路好走,快的话,只需数日!”   “与其舍近而求远,不如带人袭击江州县,郡兵尽出,郡治空虚,守卒不过千余,待夺取郡城后,我再高举北伐军大旗,号令全郡巴人,五氏八族,一同响应!”   巴人骁勇,连妇人都可持剑斗殴,若真能将五氏八族聚起来,兵力近两万!   陆贾看看丹虎,又看看巴忠,心里惊疑不定,但这是别人的地盘,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笑道:   “牧野之战,巴师勇锐,作为前锋,歌舞以凌殷人,杀得殷人流血漂橹,故世称之曰:武王伐纣,前歌后舞也。既如此,只希望巴君能效昔日先祖,为仁者之师前锋……”   “自当如此。”   “陆贾还要去向君夫人禀报,可否连夜送我去别庄?”   这次,陆贾拒绝坐滑竿,选择步行下山,离开前,回头瞥了一眼,看向站在石堡边,扬眉吐气的巴忠,暗道:   “真是大意,却小觑了这巴人,他是想先取江州县,欲以自重啊!” 第0795章 奇货可居   巴渝之歌,千人唱,万人和,山陵为之震动,川谷为之荡波,一直待山下巴人齐声高呼的战歌消停后,叶子衿才等来了陆贾。   “我听说,巴忠亲自带着武士僮仆三千人,去取江州县?”   叶子衿示意陆贾就坐,自从数日前巴忠杀枳县令、尉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卸下了身上的商贾伪装,说话做事愈发像一个巴人土酋。这不,今日还亲自杀人以祭祖,披挂上了一身巴人甲胄,并与武士丹虎,带着两三千人,乘船溯游而上,前往江州县……   “但他一介商贾,知道用兵之事么?”叶子衿露出了一丝讥讽的笑,在她看来,巴忠阵仗闹的挺大,但不过是狸猫披虎皮,强逞能。   陆贾解释道:“巴人敬佩勇士,且与中原不同,就算是尊贵的土酋族长,也要冲锋陷阵,亲冒矢石,巴忠想要重树巴人大旗,号令巴地五氏八族服从,这场仗,他必须亲去。”   “他倒也聪慧,虽不太懂行军作战,但欲学君侯白衣渡江之策,伪装成进货的商贾进入江州县,船工商贾对这条水道轻车熟路,而巴郡守若不设防,此去,恐怕是十拿九稳……”   “真是东施效颦!”叶子衿冷笑道:   “武忠侯曾与我提到过,巴氏的船舶如何众多,除了楼船,一应俱全,巴蜀舟师也比不过他家,既然能带着两三千人逆流而上。那按照陆先生之策,顺流而下,直趋江关又有何难?却借口说江关距枳县数百里,不应先取,恐怕是借口,他是不希望北伐军太快入巴。”   叶子衿看向陆贾:“陆先生,依你看,巴氏这么做,究竟作何打算?欲自取巴郡,自立门户?”   陆贾思索道:“巴忠先前虽然犹豫许久,但靠着夫人的妙计,故意让官府知道巴氏欲投武忠侯的消息,如今事已构,巴忠还杀了两名枳县长吏,已不可能再回头了。”   “但他也并非全心全意投向武忠侯,依然想在这场买卖里,占据上游,占据主动!”   陆贾道:“我听说,最高明的商贾,夏则资皮、冬则资絺、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其乏也。次一等的,则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操其奇赢,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   “但说到底,不管是哪种商贾,都是欲积货以自重,抬高自己的卖价,好赚取最大的利益。”   “我明白陆先生的意思了。”   叶子衿道:“这就是所谓的‘奇货可居’。”   她看向侄女陪伴下,在院子里与巴人少年玩耍的次子,冷酷尖锐的目光不由柔和了许多:“早先,我母子便是巴忠手里的奇货。”   “但如今,这货物如今却成了烫手的山芋,于是他决定换一种货物,江州县,甚至是整个巴郡!他以为,只要先北伐军一步获得这些,良人会付出更大的代价,来换取他的投靠!”   “君夫人所言极是,此策有风险,但回报巨大,所以巴忠才亲身去冒险。”   来之前,陆贾对巴蜀山川形势做足了功课,他很清楚,江州的战略意义。   江州最初是巴国的都城,叫垫江,但没有城郭,一百多前,巴国与蜀国交恶,巴王向秦求助,秦惠王遂遣张仪、司马错伐蜀,灭之。   但秦国的战略本就是先取巴蜀,再东逼楚国,蜀国才刚刚灭亡,张仪就贪巴之富,令秦军继续进兵,灭巴国,置巴郡,取巴垫江地,筑城江州。   后世的重庆这块地方,总算有了第一座城郭,因为是张仪督造,所以也叫“仪城”。虽然面积不大,仅相当于后世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却也成了巴蜀重镇,会川蜀之众水,控三峡之上游,临驭群蛮,地形险要,更是内外二水的咽喉重地。   一旦巴忠顺利夺取此地,不但占据地利,更能大喊一声:“巴人永不为奴。”广召各路土酋响应。   陆贾有些忧心:“若巴忠先取得江州、巴郡,又坐拥五氏八族近两万人的强兵,以眼下南阳胜负难分的形势,君侯为了牵制朝廷兵力,也不得不倚重他。”   “形势如此,所以巴忠才生出了妄心来。”   叶子衿颔首,立刻唤来女婢和侄女,低声嘱咐道:“小月,鸢,收拾好东西!随时准备离开!”   陆贾道:“君夫人是担心巴氏反复?”   “我担心的还不止这点。”   叶子衿道:“在咸阳时,我曾借着探望王老夫人的名义,去过两次通武侯府,也替良人拜会过通武侯本人。”   那是慵懒而和平的时光,天下无事,咸阳的贵戚家族往来频繁,宴饮谈笑,钟鸣鼎食,叶子衿长袖善舞,虽出没不多,却与各家关系还不错。   但现在,往事如烟,国分南北,战争的裂痕已经将秦朝撕成了两半!   “我当时便发觉了,通武侯此人老谋深算,懂隐忍,又目光长远。王氏遭始皇帝打压,但他表面却毫无怨言,依然谈笑如故,甚至在世人最看好扶苏时,将其女嫁给了胡亥。”   “后来扶苏果然最先落败,仓皇出奔,光这份眼光,王将军就不一般。”   王贲能赌对皇位归属,唯一漏算的,便是黑夫这边的反应,所以叶子衿觉得,这份目光毒辣,最终反而会害了王氏。   “总之,其行事用兵,与我家良人极像。”   “或者说,他们二人,都与王翦老将军很像,走一步,看三步。”   “我不相信,以通武侯之智,会忽略了巴蜀如此重要的地方!”   叶子衿走到院内,望着远处缓缓流淌的江水:“所以,巴忠这次欲取江州以自重,太急功近利,说不定,会是一场血本无归的买卖!”   ……   数日后,七月初十这天,陆贾来报,说是看到了许多帆影,是巴氏的船队回来了!   “君夫人,我远远数过,船队似乎并非受损,甚至还多了些,恐怕是夺了巴郡舟师之船。”   叶子衿却亲自去看了一眼,说道:“巴人不善掩藏,遇上好事,隔着老远便会扬声高喊,千人唱,万人和,今日得胜归来,怎如此安静?陆先生,你再去打听打听。”   等陆贾再回到枳县码头时,那些船只已悉数靠岸,船上的巴人武士却情绪低沉,而且多数身上带伤,来码头迎接的巴忠家眷,也不时发出一阵阵悲悯的恸哭,与去时的千人唱,万人和相差甚远……   “难道真被君夫人言中了!”   陆贾大惊,但巴人们也很混乱,哭喊响成一片,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面善的人询问,那人支支吾吾地告诉他:   “吾等本已轻取了江州县,可却打北边来了一支秦军,有一两万之众,吾等不敌,死了不少人,只好弃城而走,主君他也……”   还不等他说完,岸上的哭声再度大了起来,叽里呱啦的巴语陆贾也听不懂,只知道不少巴人还往江里挤去,陆贾回头一看,却见丹虎等巴人武士,正赤着上身,站在水里,推着一艘独木舟往码头靠来。   他们神情肃穆,推得很慢,很轻,独木舟破开江水,又被众人抬到肩膀上,像极了中原人死后出殡。   陆贾被挤到边缘,好在巴人们都跪下了,他得以踮起脚尖,看到了那独木舟里的情形……   禀君的裔孙,寡妇清之子,巴氏的族长,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商贾,巴忠面色惨白,正安静地躺在独木舟里,双手合在腹上,却怎么也遮不住那个巨大的创口!   …… 第0796章 一纸婚约   今日是七月半,恰逢中原祭祖之日,大队人马行在枳县以东的山道上,叶子衿抱着儿子,坐在马车上,陆贾则再次拒绝了让他心惊胆战的滑竿,自己骑了匹骡子,跑前跑后,与巴氏的众人沟通。   “夫人,我总算是问清楚了。”   天上太阳酷热,再度骑着骡子回到叶氏母子的车前,陆贾擦着汗说道:“巴人说,吾等是要去东边的平都山!”   叶子衿早就听说过,枳县以东百里外,有一座平都山,山下是巴国的别都,平都城。   “平都,不是早被楚军摧毁,成一座废墟了么?”   巴子时虽都江州(重庆渝中区),或治垫江(合川),或治平都(重庆丰都),后治阆中(四川阆中)……这平都虽是巴国故都,但百多年前,楚国强盛,锐意西进,已夺取江关,甚至一度占领了枳县,所以巴国只能不断西迁,平都也被废弃,一把火烧成了土墟。   陆贾道:“平都虽已成废墟,但巴氏几代人,都葬在平都山上,怀清君如此,巴忠……也不例外。”   叶子衿叹了口气,看向前头被许多巴人抬着的船棺——巴忠的尸体就躺在里面,因为巴中夏季天气炎热,犹如火炉,已有了阵阵臭味。   说起来,巴人最初以采井盐起家,给死者防腐的方式也很硬核——用盐腌!   叶子衿本想着,这巴忠逞能去打江州县,碰个跟头,让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也就算了,谁料却把命了给送了,虽然船抢了不少,但巴人武士也死了上千人,损失近半,再加上失了主君,算是完败……   于是这群败兵也不跟叶子衿、陆贾商量,就乱哄哄地离开了枳县——巴忠家眷,巴氏叔伯父兄带头,千余武士护送,连带给巴氏干活的三千僮仆,慌慌张张地就往东赶。   叶子衿他们也被裹挟离开,这会才搞明白,这群人除了避秦军锋芒,还想来丰都山给巴忠下葬。   陆贾不断往来队伍前后,将打听到的消息禀报给君夫人:“巴氏在江州县遇上的秦军,打的是‘冯’字旗号,人数有两万之多。”   “冯去疾之子,冯劫。”   叶子衿道出了那将领最可能的名号,冯毋择已战死江陵,总不可能是黑夫故意放走的冯敬吧。   “八年前,冯劫在进攻匈奴时打了一场大败仗,幸被武忠侯所救,遂被始皇帝冷遇,如今重新得到了重用,想必他就是王贲将军送入巴蜀的偏师统帅了。”   冯劫虽不算什么名将,履历也乏善可陈,但带着两万正规军,巴忠和丹虎全无胜算,没被全歼已是万幸。   “幸而江州县和巴氏的船舶未被冯劫所得,否则,吾等此刻也已为俘虏!”叶子衿感到有些后怕,但这份担忧,却不能让人察觉,遂仍作镇定:   “陆先生,巴氏眼下由谁主事?”   陆贾道:“夫人是知道的,巴忠只有一女,才七八岁年纪,其夫人廖氏是阆中巴人贵女,但如今突遭剧变,已失了神,眼下巴氏由巴忠的三个族弟主事。”   叶子衿若有所思:“他们对东去投效武忠侯之事,如何看?”   陆贾看了看左右,低声道:“我试探过了,一人支持,一人支支吾吾,恐是反对,一人不通夏言,态度叵测,我也问不出究竟……”   这下好了,冒险失败,巴氏血本无归,别说什么聚拢巴人五氏七族干一番大事,连自家快成一盘散沙了。   叶子衿望着远处深幽的平都山,只感觉阴森悚然:“看来,吾等还未脱离凶险啊!”   ……   平都山风景秀丽,山上石径萦纡,林木幽秀,万里长江浩浩汤汤,奔流而过,对面群山起伏,层峦叠翠。   但也有一点阴森,外面明明很热,一到山脚下,却感到一阵凉意。   据说这是因为,当时平都被楚人攻克,又遭了大火,死了不少人,至今被江峡的风一吹,仍阴嚎阵阵……   巴人相信,这里是人死后魂归之地,所以但凡贵族,都喜欢来此归葬。   击鼓踏厉而歌,叫啸以兴哀,这就是巴人的丧葬,叶子衿和陆贾今天算是长见识了。   只见一群头上插着羽毛的巴巫高唱着巴歈(yú),伴随着狂劲亢奋的丧舞,高亢入云的丧歌响彻天空,一如潮涌,一阵接一阵,久不平息。   丹虎等人则扛着许多船棺过来,巴人先民傍水而居,巴人经济三大支柱——制盐、丹砂和捕鱼都离不开船,可以说以船为家,死后亦以船为棺椁。   普通武士的船棺在山脚刨坑埋了,陪葬一些装盐的陶罐,以及他们生前使用的武器,这些墓葬,头部全部向着江边,这意味着巴人祖上是沿江水而来的,头枕江水,正寓意着灵魂的归宿。   但作为巴氏族长,巴忠的船棺,却要跑到附近的临江崖壁上,花费老大气力,由最勇猛的武士攀登悬崖,在不知什么年代凿好的崖洞里,将船棺放置……   “巴人、僰人、濮人皆是如此,于临江高山半肋凿龛以葬之,自山上悬索下柩,弥高者以为至孝。”   陆贾指着这面满是悬棺的崖壁,最高处那黑漆漆的龛洞悬棺道:“那就是怀清君的悬棺!”   而巴忠,则要略低于巴寡妇清。   等安置完巴忠的悬棺后,他那三个堂兄弟——因为连陆贾也搞不清楚他们那拗口的巴语名讳该如何译出来,姑且以伯仲叔相称。   三人给放满家族悬棺的岩壁磕完头后,开始依次登上一块岩石,大声用巴言对巴氏家眷,武士说着什么……   “这是要选出新的族长了。”   陆贾面露忧虑,他已经成功将带他来巴地的向导收买,每一句话都一字不漏地帮忙翻译。   这些巴人一般是父母死,妻、子、女继承,但如今巴忠之妻已失了分寸,其女年幼,便理所当然,顺位到了三人这。   但他们想要赢得族人的支持,需要为家族的未来出谋划策,提出一个大家更支持的去处,才能得到众人拥戴。   很显然,这三兄弟对接下来巴氏宗族、僮仆该去何处,分歧很大。   巴伯提出,去南边的乌江(黔江),避开秦军锋芒。   巴仲认为,应该渡过大江,去北边龙溪河,那里有巴氏的丹穴,还有一两千僮仆奴隶。   巴叔却道,得回枳县去,依靠堡垒进行抵抗,否则巴氏的一切都将失去。   三方争执不休,看巴人武士们的态度,竟是支持巴叔的较多,他们就从日出吵到日落,浑然忘了秦军可能正在赶来的路上……   陆贾忍不下去了,再劝道:“君夫人,事已不可为,巴氏已经完了,冯劫大军旦夕将至,吾等还是想办法从乌江,走夷水,回南郡去吧。”   他带来的人手虽然不多,但也有些誓死效忠武忠侯的安陆子弟,可舍命保卫君夫人和君子!   “就这样空手而归?给良人带去西线有难的噩耗?”   陆贾下拜苦劝:“夫人,吾等已尽力了,是巴忠他……”   叶子衿却摇头:“陆先生,你说过,巴忠不算一流的商贾,为何?”   陆贾一愣,才道:“一流的商贾,是像范蠡、吕不韦那样,做的是雪中送炭的买卖,提前留下情谊,看似短期内吃亏,但获益无穷。而不是像巴忠一样,心存侥幸,囤积货物,抬高价钱,损人谋利。”   “雪中送炭,说得好啊。”   叶子衿看着巴氏三兄弟在那争议不休,却被冷落在一边的巴忠妻女,不过,丹虎等世代为巴氏效命的勇士,却都聚集在主人遗孀孤女身边,手持柳叶剑,一面愤然地看着巴氏三兄弟。   她笑道:“现在巴氏母女有难,我身为武忠侯夫人,岂能不助之?”   “走吧。”   叶子衿站起身来,牵着儿子伏波,往巴人武士簇拥的中心走去。   “夫人,这是要做什么?”陆贾大惊失色。   “陆先生,你忘了?”   叶子衿道:“吾等与巴忠谈条件时,一共给了他三个承诺。”   “三个?”陆贾疑惑,一是丹砂、井盐、红糖等产业重归巴氏所有,二是封他为怀清君,作为巴地的君长,再无第三个条件。   “第三个条件是秘约,只有我与巴忠知晓。”   叶子衿眨了眨眼,拍着儿子:“巴君之长女,与武忠侯次子伏波,定下婚约!尉氏与巴氏,结为秦晋之好!”   陆贾愕然,张大了嘴,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位君夫人是真的大胆,他自然知道,这一纸婚约,根本没有的事,而是叶子衿现编的。   再者,没有武忠侯允许,她敢这么草率做决定?   对了,巴忠的女儿黑黑瘦瘦,以中原人的审美看,并不美貌,尤其是大了伏波小君子三岁啊……   他小心翼翼地将这些担忧提了出来。   “吾家喜黑。”   叶子衿笑了起来,浑不在意,或者说,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已顾不上考虑这些了。   “人虽死,诺不毁,君侯他,应能体谅我今日的不得已之举。”   她心意未有动摇,拉起有些懵懂的伏波,向前走去。   “同样是女子,既然巴寡妇清可为族长,带着巴氏坐大,以财货自卫,名扬天下,她孙女如今是尉氏儿媳了,为何不能继承家业?”   “陆先生,帮我告诉所有人,尤其是那些愤愤不平的巴人武士。”   “巴氏若想延续,既不可北上,也不能南下,更不该留在原地等死!而应拥旧主之女为主,投靠武忠侯,带着巴氏剩下的武士、僮仆,乘船,东进,袭击江关塞!与吴臣会师!”   “往后,巴人们若还想打回枳县,为主人复仇,可为北伐军前锋,挥师西返!”   …… 第0797章 北线无战事   巴郡发生巨变时,北线战场,却格外平静。   西起汉水,东到冥厄三关,这就是南北两个政权之间的分界线,长数百里,二十多万人在这条线两边驻扎,已对峙月余之久。   “还是老样子,连条狗彘都见不到。”   再度带着袍泽们乘马泅渡白水河,在北岸的村邑巡视了一圈后,北伐军骑兵司马老五如此骂道。   老五是安陆县人,他其实是家里的老大,之所以被取了这么个名,是因为前面四个兄弟姊妹,都没活过三岁,不是死于饥荒,就是亡于疾病。   到老五时,父母也亡了,他为了混口饭吃,就去投靠了正在招募门客的黑夫家。   最初在安陆帮忙看家护院,后来黑夫去做北地郡尉,需要在家里选些勇武食客相随,回来挑人的桑木就点了老五的名——因为这厮饭量大,长七尺五寸以上,壮健捷疾,还会射箭,正好符合“武骑士”的标准。   虽然符合标准,但老五过去没骑过马,他的骑术出了名的烂,经常从光滑的马背上掉落,遭到北地良家子和戎狄骑从嘲笑。   直到后来,随着北地骑兵普遍装备马鞍、马镫,老五又时常苦练,骑术也渐渐赶了上来。   他作为黑夫身边的亲卫之一,虽未参加过破匈奴之战,但也见过万骑交刃的大场面。等黑夫去胶东时,依然带着他,老五在北地时是骑兵里的吊车尾,在胶东郡兵里,骑术却成了中上游水平,遂做了统领十名骑兵的骑吏,曾追随共敖突袭诸田叛军,也算过足了冲阵的瘾。   没隔几年,他又随黑夫到了岭南,升官为坐拥二百骑的骑将,只可惜,岭南山林险隘,河流纵横,骑兵几无用武之地,老五只能憋屈地管骡马运输,往返于五岭。   好在武忠侯起兵后,重建了骑兵队伍,因为南方战马稀少,骑兵更少,一共只设了三名骑司马,分属韩信、东门豹,还有一支是大元帅直辖。   老五靠着自己的履历,成了其中之一,直接向黑夫负责,他的职责便是负责白水河这一百余里的警备……   北伐军占领白水河(湖北枣阳滚河)与桐柏山以南,已过去两个月,秦廷的军队源源不断地从武关开入南阳,但他们没有急于向南进攻,而是集中在宛、叶、邓一带,双方陷入了僵持状态。   这也导致,白水河以北数十里,都变成了渺无人烟的无人区,或是秦廷强迁,或是百姓主动流亡,避开战争,十里村社空空如也,近来甚至连狗彘都看不到一只了,只有地里与杂草混生的粟稻头越垂越低,快到收获之日了。   “近日来粮食吃紧,真想抽空将这些粟割了。”   到了吃饭的时间,他们在一处空空如也的里闾旁嚼干粮,一个骑将看着田亩舔着嘴唇,一边将自己都舍不得吃的一袋豆子喂给马儿。   老五则骂道:“不等你动手割粟,北军的斥候便会冲杀过来,将汝等射杀于田中。”   南北两军虽对峙良久,各自广积粮秣,好似要打持久战,但双方的骑从斥候交火却十分剧烈,为了争夺更大范围的侦察空间,他们几乎每天都在战斗。   但几次交手下来,老五不得不承认,北伐军的斥候骑从,压根就不是关西精骑的对手。   且不说骑射和对马匹的熟悉,南人完全赶不上北人,就算只看马匹,也是北伐军完败,他们所骑的南方马儿,个头完全被敌军碾压,交锋时一点优势占不到。   但即便是这批战马,还是北伐军五月份渡过白水河,袭击蔡阳县唐子乡的厩苑才获得的。那里是古唐国,盛产骕骦马,那些马儿的后代,善于吃苦和攀登山岭,是南方难得一见的好马。   但骕骦马的后代遇上塞北、河西马,依然不够看。   “若那些北军的骑从没有马鞍、蹬,吾等肯定能打得过,武忠侯当年不将这些马具做出来就好了。”   有个骑将嘟囔着说道。   老五再度骂出了声:“你在想什么?你可知道,当年打匈奴,因为有了这些利器,少死了多少人?再者,八年后的事,八年前哪能想得到?”   在他看来,这些时日遇见的同行们,已经手下留情了,根本没有当年与匈奴作战时,那股不死不休的狠劲,大多时候都默契地避开,甚至会一起躲个雨,分享食物。   毕竟几个月前,大伙还都是秦军。   但从俘虏口中得知,来的多是上郡兵,鲜少北地兵,老五只觉得可惜,若北伐军中有武忠侯当年一手打造的北地良骑,他们就不必只在沿河一线偷偷摸摸地侦察了。   正因为这种下层吏卒间能不打就不打的默契,所以北线才很安静,安静到让人忘了,这是一场规模巨大的战争……   直到七月十五这天,这份安静,被打破了!   一天的巡视完毕,老五回到了白水河南岸,陆续受到了甲乙丙三个骑队的汇报,说北军的斥候出动较往常更加频繁。   老五感觉有异,但西边的两个骑队,却迟迟无人还报,直到几匹空马惊恐地跑回河边,他才笃定,自己的部下出事了!   北军的斥候骑从横越白水河北岸,耀武扬威,全无平日的默契,更糟糕的是,哨塔上,斥候还瞧见,北方天际,烟尘高扬,遮天蔽地!   王贲在宛、叶的大军,终于出动了!   老五面色大变,将嘴里的炒米吐掉:“速速派人,去禀报武忠侯!”   ……   黑夫人在鄢县(湖北宜城)。   “收成不错,鄢地这边的数万大军,靠本地粮食,也可以自足了。”   七月中,南方稻熟前夕,黑夫正在鄢县近郊的田间地头视察。   这里楚国的早期都城,称之为“鄢郢”,它能被选为都邑,自然有其过人之处:这里北靠荆山,有山林之饶,东面则地形广袤,田土膏腴,几百年来一直是楚国重要的产粮地。   黑夫特地调了衷来,带人屯田,以确保当地收成,除了说好的五一之租,当地多出的粮,统一由北伐军搜粟都尉平价收购,充作为前线军粮。   夺取鄢城后,黑夫并没有将宝押在这,毕竟此城历史虽然重要,却也有漏洞,那就是建城在洼地上,很容易积水,历史上就曾被武安君白起筑长渠灌城,楚人死伤惨重。   为了不重蹈覆辙,黑夫在此屯驻大军之余,又令共尉继续向北移动,在汉水之南建立了一个前哨城塞,一来与鄢城互为唇齿,而来,也能就近知晓南阳王贲军的风吹草动!   这份未雨绸缪是正确的,一个时辰内,他连续收到了几处告急:   “山都、樊城、蔡阳、白水乡、上唐乡……都发现了敌军踪迹,烟尘高扬,遮天蔽地,看来北军真的开始大肆南调了。”   黑夫看完老五送回来的急报,看着即将熟透的稻穗,笑道:   “非要挑着南方收谷子的紧要关头,来逼吾等打仗,通武侯是精明人啊,一点都不想给我安然坐收边角的机会啊,不过……”   “这场战争,在边角打的是先发制人,但在这腹里中央,打的确是后发制人,老将军,你等不下去了么?”   ……   虽然秦廷大军不断南调,但通武侯王贲本人,并未离开宛城。   但经过数月蓄力,他已在汉中、南阳、陈郡集结了二十万大军,同时建立了完备的后勤粮道。不论是老兵还是新卒,各部队犹如臂指,奉命抵达了预定的战场,随时可以向黑夫的防线发动进攻。   但王贲的目光,却没有放在鄢城、冥厄、随县这几处,反倒对汉水以南,一座新筑的城极感兴趣。   他的手指,点在地图上,樊子城以南,一条汉水相隔的小邑。   “这便是黑夫派人新筑的城?”   长史立刻道:“是,黑贼占据鄢城后,便驱使兵卒,全力修筑此邑,如今还派了共尉,统兵一万驻守。”   王贲颔首:“此邑虽新,却以汉水为池,因岘山为塞,一下就扼住了江汉险要,真是好地方啊,黑夫眼光毒辣。”   这座新邑,恰恰是这次秋季攻势的重中之重,谁得到它,谁就将掌握战场主动!   想到这,王贲又问:“此邑,何名?”   “禀通武侯,黑贼亲自命名:襄阳!”   …… 第0798章 铁打的襄阳   襄阳对岸,是北军庞大军营,以樊城为中心,连绵十余里,时值朝食,炊烟袅袅,在樊城上空汇聚成了一片乌云。   “数清楚了么?”   襄阳城头,共尉踹了负责观望敌军多寡的视日一脚,让他快点。   视日连忙道:“共都尉,我看得差不多了,敌营里在造饭时,起码有五千灶一起冒烟!”   “一个灶,十个人吃饭,那就是五万。”   “这还只是主营,据白水河那边的骑兵司马老五来报,大营西边、东边,后方还有三个小营,各驻万人。”   “也就是说,敌军安排了八万人的规模,前来进攻襄阳。”   旁边的几名军吏飞快算出了敌军粗略人数,看向共尉:“共都尉,怎么办?”   要知道,襄阳守军,只有一万啊。   “怕个鸟!”   作为黑夫旧部子弟里的佼佼者,曾在武昌、江陵两战立下大功劳的共尉嘴上没毛,却自有几分蛮横之气。   他指着对岸的八万敌军,仿佛视其为无物:“隔着宽两三百丈的汉水江面,更有我军舟师阻挠,他们还能插翅飞过来不成?七八天过去了,还不是望汉兴叹,一筹莫展?”   话音刚落,对岸数百丈的北军大营,却爆发了一阵剧烈的喧嚣,声浪直冲云霄!   襄阳城墙上,也正造饭食用的士兵们几乎在听到大呼的同时,一个激灵起身,拿起身边的武器,警惕地看着汉江北岸。   敌军并没有渡江的企图,他们只是单纯的欢呼,为一个人的到来而高歌!   八万人扯着嗓子齐呼,那声浪,即便隔着数百丈,依然清晰地传到了北伐军每个人耳中。   “通武侯至!”   “通武侯至!”   敌军的军营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除了代表君侯地位的交龙之旗外,大纛上面绣着一个巨大的“王”字!   众人面面相觑,新兵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以舒缓自己的情绪,难掩眼中的畏惧。哪怕是经历过无数次厮杀老卒,也使劲的压抑着胸口的压力。   但他们每个人都清楚,那位数十年来,攻无不克,战无不克的大将军,终于来了,且立刻提升了北军的士气!   但偏偏,有头初生牛犊不怕虎。   共尉表现一如往常,谈笑依旧,将士卒们从敬畏的恐惧里拉了出来:   “大元帅说过,襄阳,是铁打的,我定要让王贲在此地,尝到初败!”   ……   樊城远比新筑的襄阳古老,据说这是周朝仲山甫的别邑,因仲山甫被封为樊伯,故这座小邑亦被称作樊城,但正因为小,城只高丈余,比起襄阳,真是纸糊的。   刚抵达此地,白发苍苍的老将军便登上樊城,对岸情形一览无遗。   襄阳城不大,因为只作军事要塞用途,没有任何官署、居民区域。   但襄阳那高三丈的北城墙,距汉水只有十余丈远,这意味着,就算过了江,也没有广阔的纵深来展开攻城部队,反而会被敌军布置的弓弩射得透心凉。   其他三面也有城墙,且引汉水绕城而过,护城河宽达五六十丈。   看得出来,黑夫为了打造这座坚城,当真下足了血本,两个月内都忍住不渡汉北上,四万人轮番施工,让此城拔地而起。   不过要王贲来说,黑夫这份投入,花得很值。   再看远些就知道了,襄阳东面是临江的滩涂,西面南面则是连绵的山头,乃是万山和岘山,只有两条狭长的山路通往南方。   “兵法有云,所由入者隘,所从归者迂,彼寡可以击吾之众者,为围地,这襄阳,便是一处围地啊。”   王贲沉默地看了许久,终于发声了,老将军这辈子打了无数场攻坚战,不管是易守难攻的淮阳,人口众多的大梁,还是偏居远方的襄平,他都有办法拿下。   但眼前的襄阳,却让王贲真切体会,为何他派出的前锋花了整整十天,还是对对面的城池一筹莫展。   不,前锋的都尉,其实连城墙边都没摸到,因为他们连如何让大军渡过汉水,都未拿出一个完善的办法。   “将军,那边就是桃花洲(襄阳桃花岛)。”   前锋裨将名为司马鞅,是司马错之孙,他指着西边南岸一座巨大的水中岛洲,隐约可见到一些艨艟战船出入水寨,那便是将北军阻于北岸数日的罪魁祸首!   “黑贼在修筑襄阳的同时,还在这桃花洲上建水寨小邑,他夺取南郡期间,控制了不少江汉舟船,大多溯汉而上,集中于此,我军欲济汉进攻襄阳,常为其所阻,尝试搭了两次浮桥,都被叛军冲撞烧毁。”   这下司马鞅与诸都尉可犯了难,若论阵地野战,甚至蛾附攻城,他们都是打过灭六国之战的老行伍,率领的还是上郡、关中之兵,绝不畏敌。   但若在水上交锋,北边来的将士脸色就不好看了,北人善马,南人善舟,南军本多是楚地之人,滨水而居,光水性就比北军好几倍,再加上秦朝几乎所有舟师都集中在滨海与南方,北方人就只能盯着襄阳干瞪眼,轻易不敢入水作战——周昭王淹死在汉水,南征不返的教训,都尉们可都记得呢。   王贲倒也并未太过怪罪他们,反笑道:“借山水之势,而为险固之地,的确不容易攻打!”   但他对这座新城高度评价,不代表毫无破绽。   王贲踱步到樊城东城墙,指着十余里外,唐白河汇入汉水处的大沙洲问道:“东边的大洲,叫什么?”   司马鞅道:“此洲名为鱼梁洲,又称龙尾洲。”   王贲颔首:“叛军之所以不在此洲上筑水寨,恐是因为距离北岸太近,又难以据守,倒是便宜了吾等。欲取襄阳,必先胜于水战,否则大军得绕远路方能渡江,前些时日是我疏漏了,但亡羊补牢,于时未晚,司马鞅,你立刻派人登岸,在上面大兴土木,修建水寨!”   “将军,若叛军舟师来骚扰……”司马鞅忧心忡忡,他们那点可怜巴巴的小船,根本不是南方舟师的对手。   王贲却浑不在意:“浮桥也一并重建,让叛军顾此失彼。”   “诺。”司马鞅领命,但心里却没底。   “还有那。”   王贲又指着襄阳城西,汉水和万山山壑间狭长的平原道:“汉中郡尉已将兵两万,至筑阳,我可使之向东推进,在万山上建营垒,居高临下,观襄阳虚实,也由此试探,叛军在万山、岘山之后,藏了多少援兵。”   被王贲这么一指点,接下来北军的作战,便不再以强渡汉水为主要目的,而变成了积蓄水上优势,并从西面进行试探,夺取制高点万山了……   众都尉领命退下后,王贲却仍留在城头,拊着城垛,望着襄阳,神情复杂。   “通武侯,城头风大,是否要下去?”   身后容貌年轻的长史好意提醒,他是王贲新招来的幕僚,氏甘名棠,是大名鼎鼎的甘罗之子,甘罗聪慧但英年早逝,只留了这么个儿子。   甘棠有其父之风,年纪虽轻,却十分聪慧,王贲很喜欢带着他。   “甘棠,你素来喜欢多嘴,方才我询问众人可还要补充破城之策,你一言不发,为何?”   甘棠笑道:“因为我猜想,通武侯并不打算在襄阳打一场硬仗。”   “哦?”王贲回头:“何以见得?”   甘棠道:“通武侯出兵已有两月,朝中催促得紧,二世皇帝几乎每隔十天就要发一次诏令,请通武侯进军。眼下黑贼坐大,并有荆州,据说还在向吴会、巴蜀派兵,东方、楚地群盗肆虐,天下将乱,将军恐怕是没时间与叛军在此慢慢试探、包围,再从头训练水兵。”   “故我以为,通武侯的几项命令,不过是以司马都尉为疑兵,做出要在襄阳长期驻扎,打一场攻坚决战的架势,可实际上,恐怕另有所图。”   王贲笑道:“好一个甘氏孺子,这机灵聪慧劲,都快赶上汝父了。”   他慢慢严肃了下来:“你说得没错,我本意是率大军直取鄢县,与黑夫决战,谁料黑夫却在这修了座新城,竟让我迈不过汉水。”   见一生攻无不克的王贲都如此说,甘棠咂舌:“这城,当真如此难打?”   王贲颔首,虽不愿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当年吕不韦使门客著《吕氏春秋》,统计天下名关险隘,共得九处,要我说,可以加上襄阳,并为十塞了。”   “叛军能找到这样一处要地据守,的确是扼住了要害。数十年前,若楚人能在此地修一座坚城,武安君恐怕也要犯难,我亦无速破之法。”   “兵法云,修橹轒輼,具器械,三月而后成;距堙,又三月而后已。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卒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   “我方才算过了,若真要打襄阳,恐怕得以十万之师,左右经营,步步蚕食,先胜于水上,断其粮食援兵,再兵临城下,经年累月地围攻,算起来,恐怕要两三年罢……”   但王贲,连半年都等不起啊,他身体本就已不好,强撑着领兵出关,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倒下。朝局和天下形势也越来越差,虽然明知这场仗是后发者制人,但他却不得不先动起来。   然而,襄阳城,却如同一道天堑,拦在王贲面前。   而这一次,他也再没有当年围攻大梁时的优势和时间了。   “始皇帝时,隳名城,撤关防,使天下通衢无阻,但如今,黑夫却在国中重筑坚壁,使国分南北,真是罪不可赦啊!”   骂了一通黑夫后,老将军喃喃道:“我不能让大军,在此地浪费时间,只能明修水寨,做出要大举攻襄阳之举,吸引黑夫援兵,暗地里,却不得不避实就虚了……”   数十年来,以攻坚战闻名,面对坚城深池从不皱眉的王贲,今日却必须向现实低头,在襄阳城前知难而退。   这仿若是战争还未开始,他已输了黑夫一阵,让王贲不免有些沮丧。   纵然心中隐隐不快,但作为一名优秀的将军,王贲有说服自己不争一时之气,不死磕襄阳的理由:   为了战争的胜利!   “将军欲攻何处?”甘棠作揖。   王贲看向东边,答案显而易见:   “随县!”   …… 第0799章 江汉汤汤   “打!”   随着垣雍的一声大吼,仰攻万山的汉中兵还未到山腰,就被猛地亮出身形的北伐军伏兵痛击,一阵箭矢滚石后,伤亡惨重地退到山脚,并继续向西退却……   “逆军败了,逆军败了!”   奉命在万山小道上扎营防守的数千人举着旌旗欢呼,王贲军从西边接近襄阳的打算落空了。   但他们也未敢深追,谁知道这败退的汉中兵,会不会是来诱敌的呢?   击退敌兵后,垣雍跑到山上向亲至此地的北伐军大元帅黑夫禀报战果,还嘟囔道:   “共尉真是轻松,就守着襄阳城看戏即可,敌军过不了江,也近不了城,更上不了万上,拿他无可奈何。”   黑夫却大笑道:“他心里肯定也抱怨,说汝等只顾着自己杀敌吃肉,连一口汤也不分他喝!”   他所在的地方,是方圆数十里的制高点,东边是襄阳城,西边群山中的小盆地,则是著名的“隆中”,虽然这会还没人隐居,居民都避战祸,往更深的山林里逃了。   黑夫脚下,万山壁立江边,拔江而起,高耸兀立,悬崖磷峋。伫立崖边向北眺望,天宽地阔,大气磅薄,汉江浩荡东去,江面上战船帆影点点,且都是北伐军的船,王贲军那还未成型的舟师,只在北岸打转,连江心都不敢到。   虽然据报,王贲已令人在东面的鱼梁洲修水寨,有大练水兵的架势,但对此事,共尉一点不担心,他还拍着胸脯对黑夫保证说:   “君侯,北人不善舟船,都是旱鸭子,哪怕他们一个月造一百艘战船,我只需要三十艘艨艟,便能破寨焚船,让王贲一切努力白费。至于浮桥?若北军敢轻易渡江,我定让他重蹈周昭王之覆辙,六师不返!”   说起来,据说这一带,就是周昭王伐楚时溺毙的地点,襄阳城边的江岸,还有祭祀周昭王和同船二女的祀庙。   王贲大军人数虽众,但还未到“投鞭断流”的程度,眼看从西边进军的计划也失败了,又迟迟不能济汉,所以双方大军已在此对峙半月了,襄阳城却依旧固若金汤,连块墙皮都没破。   “东边有何异动?”   黑夫却丝毫没放松警惕,又询问在汉水附近游弋的骑兵司马老五,这几日,襄阳城的视日观察到敌军白天时向东调度的情况。   老五禀报:“大帅,北军派了两万人,移师于汉水东边的东津亭(襄阳东津镇),在鹿门山脚下筑营……”   “东津亭,鹿门山……”   黑夫目光转向东方,因为隔着远,且有襄阳和岘山阻隔,他无法看到汉东情形,但筑襄阳御敌本就是黑夫定下的守备核心,那边的地势山形,都烂熟于胸。   他知道,东津亭西枕千里汉江,北依滔滔唐白河,东南面临淳河,依偎着鹿门群山,东北一角连通随、枣走廊,水陆交通极为便利,尤其北边依唐白河与南阳腹地相连,掌控着南北水上交通大动脉,便于宛城、新野的辎重粮秣运输,四周有天险可恃,中间开阔夷敞,攻守、进退、回转裕如,是驻兵扎营的好地方。   而与东津亭、鹿门山一水相隔的鱼梁洲、龙尾洲,则是襄阳的东南噤喉,虽然说实话,这群北方人哪怕废再大力气打造舟师,也不是南方人的对手,但这种被人掐住咽喉的感觉,也并不舒服。   黑夫敏感地意识到,王贲的这一手动作,恐怕不止是在形势上包围襄阳,并保护水寨舟师这么简单,他一定是在策划更大的阴谋……   这些天来,黑夫经常往返于万山和襄阳之间,越是审视自己一手打造的江汉雄关,他就越觉得某个地方有所遗漏。   汉水涛涛难越,万山绵延数十里,襄阳选址绝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没有任何破绽……   “围三阙一!因为对手是王贲,我不敢让襄阳有丝毫破绽,殊不知这却是最大的破绽!”   黑夫一拊掌,他知道自己心里的异样来自何处了!   放在这个时代,以这种兵力守备,襄阳实在是太完美了。   完美到,让人失去了攻打的欲望……   黑夫换位思考,若自己是对面的主帅,看到这雄关天险,若没有耐心熬个两三年的话,绝对会放弃攻打,另谋他道。   黑夫立刻开始怀疑,王贲是不是不想打襄阳了?   比如,悄悄移兵至东津,然后直接向南开进,沿着汉江南下,直接去取了南方两百里外的鄀县,深入江汉平原……   但他很快就否定了这个猜想:除非舟师有绝对优势,完全控制汉水,否则,只有蠢笨的莽夫才会那么干,谁敢放着襄阳不取,这里的北伐军随时会渡江断了敌军粮道,让他们有去无回!   这也是历朝历代,北方政权打南边,必须先死磕襄阳的缘故,地缘决定了,这颗钉子是没法绕过去的。   王贲是天下名将,他绝不会看不到这点,东津的布兵,肯定另有原因。   黑夫又想到了什么,问老五道:   “自从敌军驻兵东津后,汝等的斥候,便没法越过那座营地向北侦察了罢?”   老五有些羞愧:“大帅,我就如实说罢,论舟战,十个北人打不过五个南人,论骑兵,十个南人也打不过五个北人。北军车骑无敌,我手下的斥候,只能远远观望,的确好些天未能越过鹿门山,侦察北边了。”   黑夫了然:“所以在这绵延数十里的鹿门群山后,不管王贲作何调动,我军都被蒙在鼓里……”   他再度审视汉水北边的王贲大营,又到吃夕食的时间了,炊烟炉灶看似未少,但营里的军队,还有估算的十万之众么?   就算这的人数不少,王贲手下,还有十万可供其调遣的大军,既然此地短时间无法攻破,他们肯定奉王贲之命,开始做其他尝试了。   黑夫跺了跺脚,立刻写了信,让斥候飞马去通知随县、冥厄等地,但旋即有想:“倘若王贲打算明造舟师,大张旗鼓,在这拖住我主力,那我何不将计就计,让老将军知道,我还真就在这陪他玩耍呢?”   “顺便还能试探试探,他究竟在不在此!”   黑夫想定之后,立刻让人打着自己的大旗,从万山后的小道绕至襄阳城。   黑夫还想试试襄阳守军是否严格遵循命令,让人打着自己的旗帜叫门,不应,亲自去叫,也不应,直到他让人举出了专门制作的通行符节,襄阳城门才缓缓开启……   “做得好。”黑夫入城时,夸了城门官,又问了他名字。   “鄀言!鄀县人!”城门官低着头,黑夫也没看清他的模样。   等黑夫登上北城墙,已是次日清晨。   东方红日穿透层云,照射过来,黑夫眯着眼睛,看着江雾散去后露出的敌军大营,对共尉道:   “共尉,让城头的士卒,复述本帅的话!”   少顷,襄阳城头,伴随着一阵鼓点,响起了一阵阵高呼:   上万士卒放声高喊:“北伐军大元帅、武忠侯黑夫,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请通武侯王老将军一叙!”   回声响彻汉江,好似激起了阵阵波澜,惊得江上绿头野鸭乱飞……   对岸的敌营已被惊醒,短暂的混乱后,恢复了沉寂,但就是久久没有回应。   隔了许久,一直到黑夫心中暗猜:“王贲也许真的不在了”时,对岸的数万北军士卒,却用一阵远高于南军的声浪,替王贲传回了话:   “黑夫,孺子,战阵之上,岂是叙旧之所?” 第0800章 善攻者   “黑夫,你为何要举兵叛秦,背弃始皇帝?使苍生饱受涂炭之苦!”北岸传来一阵呼喊。   南岸则针锋相对:“既如此,通武侯为何要助纣为虐,宁让社稷变为丘墟,也定要阻吾等北上靖难,解救关中黎庶?”   随着两边各发一问,这场跨江对话就此戛然而止,令人失望的是,从始至终,没什么新鲜的台词,甚至没什么营养。   倒是末了,北岸的人大声念起一篇不知谁写的《讨逆贼黑夫檄文》来,宣传朝廷的减租政策,以及宣布黑夫的无君无父,罪大恶极,还承诺“其得黑夫首者,封千户,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卒降者,勿有所问。”   但南方人早就不信朝廷承诺了,这檄文遭到了南岸的一阵嘘声,黑夫也立刻让人大声念陆贾昔日草拟的北伐檄文,大肆宣扬胡亥、赵高弑君自立的丑事,还以颜色。   一时间,雅言退场,对话变成了南北方言大骂战,到最后,双方已经搞不懂对方在喊啥了,只比谁声音更大。   只可惜北岸人多,襄阳城的士卒略逊下风,气得共尉哇哇大叫,让人抬水上来,叫众人一边喝一边继续骂。   “省着点气力罢。”   黑夫摇了摇头,他对这场对话倒是很满意,因为他从对方的回应里,确认了一个信息:   “方才那些话,绝非王贲之言。”   一旁的垣雍疑惑地说道:“王贲不是接话了么,还与大帅说起了一些旧事,大帅为何如此笃定?”   “我当然知道。”黑夫叹道:“你听说过一山不容二虎么?两虎不必见面,隔着一座山头,都能闻到对方的气味。”   “但方才的对话,别人听不出来,我却知道,不是王贲会说的……就比如,他绝不会以长辈自居,称我为‘孺子’。”   黑夫和王贲算不上交情深厚,但的确已认识很多年了。   十五年前,秦王政二十二年,黑夫在王贲麾下做屯长,参与过围攻大梁之战,又从外黄县运粮秣至军中,目睹了梁城崩塌之景,真是震撼莫名。后又观看魏王假肉坦自缚,牵羊把茅而降王贲。   那时候黑夫认识大将军王贲,王贲却不认得小卒黑夫。   而双方的初次会面,还是七年前,黑夫去胶东做郡守时,在临淄拜会了镇守齐地的通武侯。   尤记得那天下了雪,王贲魁梧的身影立在庭院里,身着玄服,头戴武弁大冠,以貂尾饰之。   黑夫虽对他行晚辈之礼,但王贲却不以长辈居之,一口一个尉郡守——他是个很清楚分寸的人。   二人那天聊了些治理齐地的想法,次日就传来王翦病逝的消息,王贲匆匆西返,自此之后,再未相见。   直至今日,一江相隔,兵戎相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黑夫嗟叹道:“一眨眼那么多年过去了,我都想象不出,再相会时,我与王贲会说什么。”   场面应该会很尴尬吧?   “但按照我对王贲的了解,更大的可能,是没有半句废话,反是令旗挥下,用一次猛攻来回应我……”   对王贲这种说得少,做得多的实干家而言,言之辱也,多说无益。他想对黑夫说的话,不管是惋惜,是不解,是恼怒,都在戈矛弓矢里了!   而黑夫,也当竭尽全力应对,这才是对王贲最大的尊重。   “所以,敌营中有人在全程模仿王贲口气,却终归差了一点。”   共尉听完黑夫的分析道:“大帅,如此说来,王贲不在对岸营中?”   “你怎知道他不在?”   黑夫却摇头道:“这才是最麻烦之处,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王家人是玩这一套的高手,他将自己藏了,现在,王贲可能在任何地方,新野、唐白河、随县……”   他指着对岸:“也包括那!”   “啊?”共尉等人面面相觑,实在没搞懂状况。   黑夫却暗骂:“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还真是攻无不克的通武侯,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   “一切如通武侯吩咐。”   甘棠回到樊城,拜倒在王贲面前。   “我都听到了。”   王贲还真就在营内,方才却故意不回话,而使唤甘棠代劳。   他盯着地图,也不抬头,抚须道:“你回应得极好,努力模仿我平日的口吻,可真正了解老夫的人,都知道,王贲从小性格木讷,少言多行,绝不会与人多废口舌。”   “黑夫是在试探我,在或不在,都会让他得逞,最好的法子,就是让他摸不透,猜不着。如此一来,黑夫便搞不清我身在何处了。”   甘棠有些疑惑:“通武侯先前对我说,想在此地大张旗鼓,做出进攻之势,好让走唐随道,去攻打随县的偏师立功,若真如此,让黑夫笃定将军在此,岂不是更好?”   王贲笑道:“你这孺子都能看透的伎俩,黑夫岂能猜不到?”   “我虽只与他见过一面,但在朝中赋闲时,一直在关注此人。黑夫是个谨慎的人,绝不会因我在此处,就放松了他处的守御。”   “且随县山溪四周,关隘旁列,几于鸟道羊肠之险,数百里皆是山路,不管从南还是从北,都难以攻取,黑夫若安排一万人守,我就得派三万人去攻,还不一定能成。”   “就算将随县打下来了,其南方的安陆已是一片无人之地,如行于荒野,连粮食都是问题,不利于大军深入,反而容易遭到冥厄、衡山兵袭击。再说,我这次南下平叛,为的是歼敌速胜,而不是收复一些空空如也的县邑。”   甘棠颔首:“那通武侯是想……”   王贲起身道:“兵者,诡道也。故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   “迷惑。”   “欺骗。”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有时候又要故意露出破绽,让敌人以为,他猜中了我的部署,从而调动兵力,殊不知却落入了圈套。随即再进行诱骗,最终从他最大意的地方,发动进攻,夺取胜势!”   没有固定的招数,一切战机,都是积蓄的结果,而胜负只在瞬息之间。   “若是两个高明的将军对垒,便要试着相互欺瞒,尔虞我诈。万幸的是,我手里握着的兵力,要比黑夫多一倍。”   甘棠已完全听傻了:“那将军,我军究竟欲攻何处?”   “每一处!”   王贲将地图摊开,上面布满了他用丹笔划下的圆圈。   甘棠倒吸了一口凉气:“这……”   他清楚地看到,从西面的秭归江关,到荆山北麓的伊庐乡,再到漫长的唐白河,随县,都是王贲标明的进攻点……   “八月初一,几支偏师将奉我军令,同时进攻各地,多则数万,少则数千,但都能让黑夫的防线,处处告急。”   “可真正的主攻点,只有一地。”   王贲走出大帐,指着对岸道:   “从明日起,大营开始增灶!再让修水寨,砍竹筏的人动作再大些,当着叛军眼皮底下做这些事。”   “要让黑夫觉得,老夫是真不想打襄阳,故意在此大张旗鼓,暗中调兵遣将,欲转而从他处南下,实则既没有增兵,也没有减兵,白日里往外调的人,夜里再回来。不管黑夫是否维持汉南兵力,等到八月初,各地向黑夫告急时,他将陷入两难!”   “襄阳难破,我承认。”王贲抚须而笑。   “但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一次,王贲不攻城。”   “只攻人!”   …… 第0801章 即从巴峡穿巫峡   “巴东三峡,巫峡最长,猿鸣三声,涕泪沾裳……”   七月底,秋高气爽,划着舟船的渔者高声而唱,歌词古朴。   叶子衿却也感触良多,竟还真举起衣袖,擦了擦红润眼睛,旋即紧紧抱住次子。   “伏波,吾等回家了……”   过了巫峡,就进入南郡地界,可不是回家了么。   她们母子俩这半年来飘散零落,遭到朝廷鹰犬缉拿,东躲西藏,更被巴氏囚为人质,经历了无数危险。   就像这两岸群峰如屏的狭长江峡般,江流曲折,百转千回,湍急的浅滩上礁石重重,随时都有舟毁人亡的危险,但好歹峰回路转,前方总算豁然开朗……   两岸的层峦叠嶂,青山不断,叶子衿顾不上看,那连绵起伏,如同十二神巫俯视着人间种种的十二峰,峰峦上入霄汉,直插江中,她也浑不在意,眼睛就紧紧盯着前方。   直到船只终于在秭归县码头靠岸,岸上一众黑夫旧部女眷下拜请见时,高呼“君夫人”时,她才算松了口气。   “陆先生。”   与岸上熟人寒暄几句后,叶子衿立刻回过头,朝陆贾行了一礼。   陆贾连忙避让:“君夫人这是做什么,真是折杀陆贾了……”   叶子衿道:“若非陆先生竭力保全,我母子恐怕不能安然回到南郡来,先生之劳,子衿不忘。”   陆贾有些难堪:“岂敢,巴忠死后,巴氏本已分崩离析,是夫人在平都山巧施妙计,赢得了巴氏母女信任,让伏波君子与巴忠遗女结亲,使她继承了巴氏万金家业,又振臂一呼,带着上千武士,数千僮仆,乘坐巴氏的船舶,东击鱼复,又攻江关,使巴郡尉腹背受敌。”   那场仗,巴郡都尉手下也有三千人,但本就被吴臣猛攻多日,士卒疲敝,又突然遭到巴人武士从后方攻来。   这群人满心想为主人复仇,极为勇锐,一边高歌一面冲锋,他们的战术和武器很适合峡谷山地作战,吴臣也再接再厉,巴郡尉遂败,手下大半被俘,其余人多被愤怒的巴人赶下峡中摔死溺死。   “这本该是陆贾入巴的使命,可若非夫人,差点功亏一篑,真是愧对君侯,应该说谢的人,是陆贾啊。”   叶氏笑道:“先生不必谦逊,若无先生左右周旋,我一介女子,能成什么事?先生之功劳苦劳,我会一字不漏,转告君侯,只是不知先生可还愿意回巴中一趟?”   陆贾也累得够呛,听后一愣:“回巴中?”   叶氏回头看着络绎从巫峡里驶出的船舶,或载盐粮,或载俘虏:“我已至南郡地界,自有良人旧部的家眷陪同,经西陵峡、夷陵县,便能返回江陵去,但却放心不下巴地。”   “如今巴忠已死,但良人欲借巴氏,整合巴人与朝廷巴蜀之师抗衡的想法,却不能半途而废。”   “还望先生速速带着丹虎等武士,西入巴中,宣扬尉、巴联姻之事,再打着巴氏的名义,招募五氏八族,组建一支巴人武装,以为武忠侯所用!”   陆贾心里叫苦,但这法子的确可行,巴人的战斗力,鱼复之战他们都见识过了,若真能组织起上万人来,出大巴山,袭扰巴郡各县,当为一支奇兵。   他回头瞥了一眼正在登岸的巴忠妻、女,其妻还是呆呆的,倒是那小女子腰带柳叶剑,横眉叱咤,有点主人样,看向叶氏的眼神,有感激,也有些不忿。   “那巴氏母女……”陆贾想知道,叶氏欲如何处理她们。   是过河拆桥,还是……   “我知道孤儿寡母的不易。”   叶子衿笑道:“昔日我是客,巴氏是主,在枳县这数月,承蒙她们招待。”   “如今主客异位,巴氏之女又成了吾媳,我自然要迎去江陵,让她们感受一下,武忠侯家的热情好客了!”   ……   与秭归县隔着巫峡,是巫县,巫县再往西,越过瞿塘峡,则是三峡的西首,一座山城,名为鱼腹(重庆奉节)。   后世它还有一个更响亮的名:白帝城。   这座小城周回五里,一面靠山,三面环水,背倚高峡,前临长江,非常壮观雄伟。   鱼腹县东边的江关更了不得,它扼守着瞿塘峡入口,此峡水流湍急,江面最窄处不及三十丈。   站在江边,回眺扼守瞿塘峡的江关,可以看到峡口的赤甲、白盐两山夹江对峙,如刀削一般,似两扇打开的大门,俯望窄狭江面,江流湍急,江风劲吹。   吴臣摸着脸上的痣,得意洋洋,笑道:“攻打此关此城时,我恨不得江水将它冲垮,现如今,却恨不得它再坚固些,也让敌军尝尝,一夫当关百人莫开的滋味!”   自黑夫改南征军为北伐军,升吴臣做了都尉,交给他五千人,从夷陵西击江关,结果吴臣花了两个月时间,却无法前进半步,还死伤了数百人,真是想哭的心都有,今日终于拿下,好不开心。   但形势并不容乐观,巴人虽然帮吴臣打下了鱼腹、江关,但也给他带来了一个糟糕的消息:   “冯劫率师两万,已克枳县,旬日将至鱼腹!”   于是吴臣才站稳脚跟,就要变攻为守,好在巴人武士丹虎等人,也答应留下来,带着数千僮仆助他御敌。   “北边是大巴山,南方是巫黔山,冯劫除非插上翅膀,否则,他想要东进,必先过鱼复、江关!”   吴臣如今手握七八千人,有信心牢牢守住此地,准备将过去两个自己受的苦,统统奉还给冯劫。   不过,冯劫也很谨慎,没有贸然带所有兵卒来仰攻险隘,而是停留在鱼复西边百余里的朐(月忍)县(重庆云阳),顿足不前……   ……   八年前,在塞北沙漠里,冯劫吃了孤军冒进的亏,被匈奴单于几万骑兵围困在白羊山上,又渴又饿,若非黑夫、李信二将发起决战,帮他解围,几乎没命。   那场仗是冯劫的耻辱,蒙、李、尉三将军备受推崇,他和迷路的王离却被秦始皇狠狠斥责了一通,一贬到底,在基层做都尉,憋屈了许多年,直到扶苏倒台,黑夫叛乱,冯劫、王离才被重新起用。   冯劫很珍惜这次复起,也明白,自家身为始皇帝定下的执政重臣,已和新皇帝绑在了一起,倘若让黑夫打赢这场战争,冯氏,恐怕将一蹶不振。   但或许是对曾经的大败深以为耻,冯劫现在打仗的风格完全变了个人:斥候要放到一百里外,踵军在二十里外仔细探索,不是万无一失,绝不轻易进军。   此番冯劫被王贲任命为裨将,从汉中入巴,欲效当年司马错故计,从巴郡过三峡,东击南郡。并约定在八月初一,叩响巫县之门,吸引江陵叛军驰援。   但冯裨将很谨慎,加上他带的是上郡北方兵,习惯了塞北广袤草原、高坡,对巴峡这狭隘的地形很不适应,得病的人不少,行军缓慢。   虽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在江州县大败来犯的巴人,甚至当场击杀巴忠,但巴郡形势,已经糜烂:巴郡尉全军覆没,尤其是东大门鱼复、江关已失。   主动权,现在握在吴臣手里了。   但冯劫也不着急,而是在朐(月忍)县落脚,慢吞吞地分析起斥候从一百里外传回来的情报。   “大江以南,巫黔山及夷水中,有叛军出没,或是从洞庭郡走小道而来……”   冯劫读完这份军情后,对催促他东去的军法官道:“若我不顾南方之危,一味率大军进攻鱼复,恐怕会被叛军袭扰身后,断绝粮道,反为其所困。”   军法官有些焦急:“但通武侯可是与各路裨将、都尉剖符约定过的,八月初一,会攻南郡!”   “情形有变,我也无可奈何。”   冯劫叹了口气:“派人绕道上庸,去告诉通武侯,冯劫恐怕无法按照约定,八月初一,猛叩巫县、秭归了!” 第0802章 左列钟铭右谤书   宛城(河南南阳市区),南阳盆地的中心,也是帝国最繁忙的通衢之地。   王贲麾下二十万大军在前方作战,一切粮秣辎重,不管是打咸阳武关来的麦,还是从三川颍川来的粟、豆,都要经由宛城,再发往前线。每日运载量数以万石,几万人赶着数千头牛马,跋涉在灰蒙蒙的土路上,一般的郡守,可张罗不下来。   但左丞相冯去疾可是曾在秦始皇帝出巡期间,将一整个帝国打理得井井有条的人物,做一监军,督点军粮,自不在话下。   忙碌之余,冯去疾心中很清楚,自己出任这一职责,已算是被赶出咸阳的权力中心了。   因为秦始皇生前曾考虑过立冯家的女婿,公子高为太子,他出入宫廷的事还被有心人告诉了二世皇帝,引起了胡亥的嫉妒。   再加上秦始皇亲自选定的四位顾命之臣,冯去疾、冯毋择兄弟占其二,冯劫也代替蒙恬,统率长城兵团,可谓军政大权集于一家。   所以从胡亥继位伊始,冯氏便饱受新皇帝怀疑,再加上冯毋择在江陵战败,南方形势糜烂,更让他们家蒙上了屈辱。   在冯家最危险的时刻,王贲及时拉了他们一把,将兵权从冯氏手中拿走,把冯劫调往巴蜀。冯去疾并非贪权之人,立刻也激流勇退,将右丞相让给李斯,自请出任监军。   来到宛城后,虽然身处前线,距离战场不过数百里,甚至每天都能见到南方逃来的难民,但冯去疾却感到无比安心。   “纵是矢石无眼,也好过咸阳朝堂上的冷刀子……”   冯去疾与王贲是老伙计了,昔日王贲灭魏时,冯去疾还没当上御史大夫,便给王贲做过监军,他为大军的后勤尽心尽力,争取不拖通武侯的后腿,并坚信王贲定能扫平叛乱!   但咸阳的新朝廷,却没冯去疾的信心,七月的最后一天,二世皇帝的使者,又到宛城了……   “左丞相气色颇佳。”   二世皇帝钦定的使者是中郎将赵成,是郎中令赵高的弟弟,冯氏被排挤出咸阳后,赵高赫然成了地位仅次于李斯的重臣,胡亥对他言听计从。   赵高之弟赵成,也水涨船高,俨然成为使者,身披紫衣,骑乘肥马,往来咸阳与宛城之间。   不用说,赵成又是来催促王贲出兵的。   “左丞相,小人亦是无可奈何啊。”   在城内郡府相见后,赵成一如惯例,奉上二世皇帝催促王贲出兵的制书,诉苦道:“陛下一直以为,通武侯将二十万人出关后,便能捷报频传,献黑贼之首于阙下,谁料通武侯却在南阳一呆就是月余,陛下听说后,已大为不满……”   换了一年前,身为帝国右丞相的冯去疾哪会搭理赵成这种荫兄之功的小角色,此刻却不得不硬着头皮,为王贲解释道:   “各地征兵不齐,主力要从上郡南来,关中征卒也老少不一,得发放兵器,重新整编训练,无法立刻作战。通武侯只能以守为攻,待各路大军齐聚南阳,此老成持重之举,也免了各路兵卒像在南郡时一样,被各个击破……这两月来,黑贼亦未敢北进半步。”   “自是如此。”   赵成笑道:“不过,左丞相当知晓,眼下敢于聚众作乱的,可不止黑贼。”   “近来,山东各郡告急文书如蝗虫般飞入关中,洞庭和江东那边就不说了,早断了音讯。九江、泗水、东海三郡,也已被楚盗所占,还找了个放牛娃,称楚王!大野泽水匪袭扰薛郡,与泰山之盗合流。赵地巨鹿一带,亦有大盗鲁勾践作祟。齐地守尉方逐捕,胶东也出事了,我刚接到消息,上个月,临海奸商被黑逆陈平煽动,杀吏暴乱……眼看大半个山东,都乱了。”   “陛下对这些事本不知情,但七月初,谒者使东方来,以反者闻于上,陛下听说东方群盗泛滥,痛心疾首。朝中还有小人乘机上奏,谤通武侯及左丞相,说汝等是养寇以自重,平叛三月,却把七八个郡平丢了,郎中令好容易才将这些谤书压下来……”   冯去疾心知,眼下的情形,山东的任何失败,都会被放大后传回咸阳,二世皇帝毕竟年轻没见过这种阵仗,谤书必然不少。   但事到如今,除了继续执行王贲定下的战略,别无他法。   他倒是很想亲自上书陈述,但冯氏已不受信任,冯去疾的话,能否传到胡亥耳边,还是未知数。   冯去疾只能朝赵成拱手:“还望使者回复陛下,山东群盗,不过肘腋之疮,乌合之众,但南方黑夫,才是心腹大患啊,群盗们只是想复国,可黑夫,却是要进军关中,危害大秦社稷的。先南后东,这是通武侯的用兵方略,李丞相和郎中令,也是同意了的……”   王贲早就料到,随着黑夫举兵,天下纵不会赫然响应,但六国故地的野心家们乘机作乱的肯定不少,但经过南方几场大败后,朝廷年内能征调的兵力有限。   所以王贲与冯去疾,定下了一个“壁虎断尾”的策略,那就是东方各郡自行抵御群盗,王贲只保证颍川、三川、南阳、河东、太原、河内不失,其他地方,暂且由它们乱去吧,集中兵力,先诛灭黑夫,结束南北分裂后,再回头收拾那群六国余孽!   “老夫能灭第一次,便能灭第二次!”王贲注意力都在黑夫那边,并未将他们放在眼里。   一旦此计划暴露,无疑会给他俩惹来更大麻烦。   冯去疾将王贲的计划藏在心里,叹道:“非常时刻,朝臣当相忍为国,还望使者转告李丞相、郎中令。”   赵成面露难色:“话虽如此,但通武侯已出兵三月,若再无战果,谤书,恐怕要堆满御史大夫案几了,到时侯……”   冯去疾对赵成的威胁嗤之以鼻,到时候还能怎样,换将?冯毋择战死了,蒙恬不受信任,李信远在西域,除了强撑着出山的王贲,朝廷能换谁来抵御来势汹汹的黑夫?   “请陛下放心,通武侯已开赴前线,不日便要会攻南郡了。”   冯去疾让人将王贲送回来的地图展开,耐下心给赵成讲解,希望能他将原话带回去,转告二世皇帝。   “通武侯麾下二十万大军,共分为五师。”   “一师留守南阳,南阳守齮为将,宛城驻一万五千,南阳与三川之间的鲁阳县驻五千,南阳与颍川之间的叶县、昆阳,驻一万。陈郡上蔡、吴房方向,有一万,以防备楚盗西略,又有一万驻守平氏县(河南桐柏),提防冥厄三关的叛军。”   南阳郡内还有五万当地征召的民夫负责运送粮秣,并未算入总兵力里。   “一师由犬子冯劫为将,两万人走汉中巴郡,以击秭归、夷陵。”   “一师由左庶长丕虎为将,三万人走白水,以击随县。”   “一师由汉中尉为将,在筑阳,与主力成掎角之势。”   “通武侯则自将七万之众,分别在樊城、东津亭,与叛军四五万人对峙。”   赵成数了数,发现不对:   “左丞相,还差一万呢?”   冯去疾露出了笑,指向汉中和南郡中间,一个小地方。   “在房陵,汉中与南郡有荆山为阻,但其北麓也有些鸟兽小道,可通南郡腹地,出现在鄢县之侧!”   赵成眨着眼:“这是奇兵?”   冯去疾颔首:“没错,黑贼兵少,只有我军一半,还要守备各地,已然捉襟见肘!通武侯将叛军所有兵力牵制在北线、西线,冯劫和丕虎奉通武侯之令,会在明日,也就是八月初一,进攻秭归、随县。”   “八月初,通武侯也会挥师南下,渡汉与黑贼交战。”   “而荆山的那一万人,会稍慢一些,等两军交战正酣时,它们会突然出现在叛军背后,这将是真正的杀招!”   赵成兴奋得直搓手:“等了数月,总算知道通武侯要如何打仗了,我定将这些事,回禀陛下……对了,陛下还说,关中可再发十万卒来!”   冯去疾却不喜反忧:“陛下又征兵了?通武侯不是说,二十万足矣,再征就要耽误秋收了……”   赵成笑道:“左丞相,此非常时刻也,关中百姓,岂能顾家而忘国?昔日长平之战,先君昭王闻赵食道绝,王自之河内,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以上悉诣长平,遮绝赵救及粮食,遂有武安君之胜。”   “陛下这不是怕通武侯兵力不足么,陛下也欲效先祖之行,且先征召训练,以备应急之需。”   冯去疾没有接受赵成的说辞,反复问道:“朝中只征了徭,口赋未曾再征罢?”   赵成面露难色:“这……左丞相,咸阳有咸阳的难处,骊山陵眼看就要完工了,而前方数十万大军作战,也日费千金啊。治粟内史和少府本就空虚,如今实在是拿不出钱来了,只好又征了一道口钱。”   冯去疾感到一阵寒意……   “陛下可是发过诏令,承诺减田租,削口赋的,如此做,岂不是失信于民?”   赵成不以为然:“那不是明年才开始么,今年征的,算不上失信!现在可还是始皇帝三十七年,多征点口赋,等年内平定叛乱之后,二世皇帝元年,便能与天下更易,黎民得休养生息了!”   他笑道:“小人就用句粗俗的话来说罢,人,岂能被尿憋死?”   ……   好容易将赵成打发走了,但冯去疾却心忧不已。   他依然相信,王贲能胜于战阵。   但对身后的皇帝、大臣们,冯去疾却有点信心不足……   他们,能不给前方拖后腿,能不被人战胜于朝廷么?   “明知这是饮鸩止渴之举,李斯啊李斯,你怎会看不出来,为何不劝阻陛下呢?”   …… 第0803章 汉东之国随为大   “汉东之国,随为大。”   作为随县本地人,又不安分于做一个教书的老儒,却对游说、纵横之术情有独钟,平日里留意得多了,随何对随县的山川地理自然是烂熟于心。   在随县县寺里,他对找他来问策的季婴、周昌二人侃侃而谈:“楚武王时欲经略中原,先服随、唐,而汉阳诸姬尽灭之矣。盖楚服随、唐而蔡、郑始惧焉。晋、吴欲击楚,亦是先服唐、随二侯,以为孔道。自是南北多故,往往置戍守于此。”   他告诉季婴二人,南阳郡就相当于一个大盆地,而南阳盆地与广袤的江汉之间,隔着四座大山脉。   从西到东,分别是荆山、绿林山(大洪山)、桐柏山、大别山。   所以在这个交通落后的时代,江汉与南阳之间,只有四山相夹的三条道,能通行车马大军。   汉水道,唐随道,冥厄三关道。   襄阳、鄢县扼守汉水道,最为通畅方便,且有水道运粮,是南下的第一首选,所以王贲才要带着大军与黑夫在那死磕。   冥厄三关道与陈郡汝南地区连通,王贲在那边没有投入大量兵力。   位于中间的唐随道(枣随走廊)就成了次选,一旦失守,北军可长驱直入,进入江汉腹地的安陆,甚至威胁衡山郡,这便是随国在楚国附庸里地位显赫,同时亦是黑夫命令季婴带一万人守备此地的原因。   不想,随何才说完,季婴却一拍案几,骂道:“你这老儒,敌三万人已渡白水,眼看就要进入随县地界,而我军只有一万人,还多是这数月来新征募的民兵。我找你来,是想破敌之策,你却与我扯一通本地山川典故,啰里啰嗦,怕不是在消遣我?”   大敌当前,季婴都快火烧眉毛了。   见季婴态度如此之差,老儒随何冷笑道:“既然都尉知道不能敌,何不放弃随县?”   季婴勃然大怒,就要拔剑:“好你个随何,敢怂恿我弃地而逃?我杀了你!”   “季,季都尉且息怒,且,且听他说完。”   也有点结巴的周昌少不得劝解,他本是泗水郡吏,三年前,萧何南下做黑夫的搜粟校尉时,周昌追随萧何,这才上了黑夫的贼船,眼下作为督粮官,在随县辅佐季婴,他们一个性格跳脱,一个坚强隐忍,倒也相配。   随何往后一闪,说道:“这不是弃地,而是武忠侯所说的,先保存自己,才能消灭敌军!”   季婴一愣,仔细想想,几个月前,黑夫奇袭安陆,解救了父老乡亲后,的确是说过这番话,旋即携民渡江,避开了冯毋择的主力。   随何开始阐述随不可死守的理由:“随唐两地,犹如唇齿,故守随必守唐。”   “但如今唐地已失,唇亡齿寒,没了屏障,北军可长驱直入,围攻随县。”   “随非坚城,兵非精卒,依我看,季都尉也不能什么善战之将,自问,能抵挡住三倍之敌么?”   随何此言无礼,但却是事实,季婴的确是黑夫旧部里,最没有军事才能的人,季婴沉吟了,老老实实地说道:“挡不住……”   随何劝道:“既如此,与其与敌军在随县争旦夕之命,不如放弃随县一城,带着一万士卒,还有随县的百姓,隐入绿林山、桐柏山各乡之中!”   随县就是两山之间的小盆地,所以厉乡、龙山、平林、横尾等乡,都在大山之中。   “如此一来,岂不是让敌军轻易通过随县,进入江汉?”季婴心里很是拧巴。   随何摇头:“让出随县,不代表让出随地。”   他指着外头城墙外光秃秃的农田道:“随县的粮食已提前抢割完毕,都尉可立刻将谷子分发给士卒、百姓,不要在城内留一粒粟,再将泉眼堵死,井水填埋投毒,最后把随县一把火烧了!此坚壁清野之策也。”   周昌惊讶地瞥了一眼随何,但凡是人,皆有爱护故土之情,这随何倒是狠辣,第一把火头烧到了家乡人头上了。   随何却一点心理负担都没,继续道:“如此,三万北军进入随地,既找不到人,也搜不到粮,便面临无米可食的境地,随县东西皆是大山,南方的安陆自从被武忠侯放弃迁民之后,方圆百里内,也早已是一片白地。北军无处就食,想要前进,就得从后方南阳郡运粮,一路补充。”   “但随道绵长,路狭,山川相逼,树木丛杂,行军缓慢,队伍会拉得很长。都尉可派人潜伏山林之中,击其辎重,烧其粮秣,军无辎重、粮食、委积,便也不敢冒险进军,只能留在本地与吾等空耗。”   “嘶。”季婴眼前一亮,这倒是一个好主意!   他不由想起数月前,黑夫走华容道,而令他去云杜、新市做的事。   黑夫让季婴、共尉带着五千人在那边袭击冯毋择辎重,还教给他十六字真言:   “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   随何拊掌:“不错,便是这打法,这恐怕也是武忠侯让都尉镇守随地的原因啊。”   周昌却在一旁泼冷水:“如随……随人不愿与吾等离开,该如何是好?”   季婴眼睛一瞪:“绑,也得绑着走,不能给逆军留一粒粮食,一个人手!”   随何笑道:“此事简单,十多年前,随地还属于楚国,秦灭楚,破随县,因为随人抵抗,城破后,有许多人被砍了脑袋,当做斩首计功去了。”   “那之后,随县被称作新地,常有盗寇为乱,随县的年轻人,也无不与秦吏有仇,两个月前,北伐军方至,随人便杀官投降。都尉只需告诉随人,北军来了后,要追究随人之罪,恐将屠城,随人惧怕,定会随吾等离开。”   “善!”   季婴感觉浑身都是干劲,守城野战他不行,但化整为零,避实击虚却有些心得,遂拍板道:“便依随先生之策,周昌,你立刻去鄢县,将随县的应对,告知君侯!”   ……   出了县寺,周昌从后面喊住了随何。   “随、随先生,你说的都是真话?”   随何回首,抚着颔下灰白的胡须道:   “千真万确,用我之计,至少能将北军拖在随县一个月!”   周昌摇头:“我,我是说,随人的事……”   随何一愣,哑然失笑:   “敢问周君,放眼天下,哪些人会投靠北伐军?”   周昌摇了摇头:“我未曾想过。”   随何指了指周昌,又指了指自己:“一种是,像你我一样,不甘于布衣小吏身份,心有抱负之辈。”   “第二种,是那些得了君侯承诺,想要过上好日子的人。”   “还有一种人,若能利用好了,他们对君侯,对北伐军,最是死心塌地。”   随何收敛了笑容,看着周遭得知北军将至,人人惶恐,惧怕遭到屠杀的家乡父兄昆弟,叹息道:   “活不下去的人!”   ……   八月初,在北军抵达之前,随城满县火起,上下通红,农民含着泪看着自己的屋舍被点燃,在军吏的催促下,跟着北伐军的旗帜,往山里走去。   而周昌则走了相反的方向,被点燃的随县,已被抛在身后,周昌带着十数人先向南,再向西,走绿林山的小道,八月上旬时,可算出了连绵起伏的群山,来到绿林山西侧,汉水之滨。   此处是郊郢(湖北钟祥)附近,周昌要往北抵达鄀县,再西至鄢城,将随县发生的事告诉武忠侯。   但还不等他抵达鄀县,却目睹了骇人的一幕……   一支打着黑色旗帜的车骑,正驰骋在这片汉东膏腴平坦之地上,他们驱赶、杀戮妄图割稻的南郡农夫,放火点燃田地里来不及收的庄稼。   火焰在枯黄的稻田里跳舞,将春夏秋三季的辛苦变成一堆灰烬,这火自南向北,连绵不绝,待那些车骑放完火后,又扬长而去,只留下一片焦土,还有农夫的血与泪……   看着远去的烟尘,周昌不由骇然:“王贲手下的车骑,已深入到这了?”   要知道,这可是襄阳以南两百里的地方啊,若两军依旧对峙,王贲是不可能让车骑孤军深入至此的,他心里顿时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等周昌小心翼翼,避开随时会碰上的北军车骑,抵达鄀县后,发现这儿已四门紧闭,如临大敌,却拿城外大肆破坏乡邑农田的车骑无可奈何。   镇守此城的陈婴认识周昌,让他入城后,告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前线,吃败仗了!”   …… 第0804章 胜败兵家事不期   “请大帅惩处吾等!”   八月初十,当周昌抵达鄢县时,却看到了这样一幕:老五、垣雍、邓宗等几名都尉、司马跪在北伐军大元帅的帐前,俯首请罪。   “他们便是打输了万山之战的军吏,眼下自行请罪来了……”萧何的长子,在黑夫身边听令的萧禄低声对周昌如是说。   从萧禄口中,周昌也差不多了解发生在数日前那场大败的前因后果了。   倒不是黑夫上了王贲的当,虽然各处都有告急,王贲大营也有虚张声势的迹象,但黑夫没有将襄阳、鄢县的人调走一兵一卒,依旧警惕地盯着对岸的一举一动。   可再厉害的将军,手握少于对方一倍的劣势兵力,也无法做到防守天衣无缝。王贲上个月一直在暗中从樊城向汉水上游调兵,数万大军从筑阳(湖北谷城)水浅处渡河,那儿远在上游,北伐军的舟师可没本事控制长达几百里的河段。   等斥候发觉时,王贲已亲自带着大军,逼近襄阳,却不选择直接攻城,而是向南边的制高点,万山发动了进攻。   惨烈的万山之战,正式打响!   萧禄低声道:“原本王贲军仰攻万山,优势在吾等这边,大元帅坐镇伊庐,共都尉在襄阳牵制其兵力,舟师横绝水上,势要让王贲老儿这交代在万山脚下。”   但毕竟人数较寡,双方围绕万山的争夺陷入胶着,北伐军的预备队一点点派了上去,换下伤亡疲敝的兵。   但突然出现在身后的一支奇兵,改变了一切。   一支王贲安排的万人精锐,竟走汉中房陵县,从理论上无法行军的荆山北麓摸了过来,他们在车马难通的山坡悬崖裹毡而下,最终出现在伊庐县之侧,打了北伐军一个措手不及。   北伐军以五万敌十万,本就吃力,后方又遭突袭,军心更是大乱。   幸好老五带着一千骑兵,拼死拦住敌人片刻,黑夫惊闻后,又派出了所有的短兵亲卫去将那支奇兵挡住,才让万山上的主力及时撤了下来。   但等大军返回鄢县时,清点人数,数日的鏖战,仓促的撤退,前后加起来,已损失了近三千人。   三千名将士的血,就这样洒在了万山上,现在那里竖立着王贲军的旗帜,“秦”字大旗有些刺目。   共尉则退守襄阳,以万人之众守城,现在已被和大部队分隔开了。   王贲使以三万人围困襄阳,五万大军进至万山以南,背山扎营,进一步压缩北伐军的活动空间,东津那边的两万人,也立刻向南进军,已进至与鄢县一水相隔的地方,这也是王贲军车骑敢深入到南边百里外肆虐的原因……   周昌不由咂舌:“这是武忠侯起兵以来,前所未有的大败啊!”   虽然损失的人手不多,也没有城邑丢失,但江汉的形势,已完全不同:王贲主力成功渡过汉水,现在拦着他深入江汉腹地的,只剩下鄢县、鄀县这一西一东两座城了。   如此大败,前所未闻,所有人都明白,形势大为不妙了,但黑夫却未对相关人员做出惩罚,众人心中不安,今日特来请罪。   他们跪了一会,营帐才被掀开,黑夫走了出来,他倒不似一般军吏,脸上看不出丝毫沮丧,只有因熬夜而导致的眼中血丝偏多。   “汝等为何做小儿女之态?”他扫视众将,声音严肃。   众人垂首:“吾等失万山,使得襄阳被围,坏了君侯大计,请大帅问罪!”   黑夫却不置可否:“军正。”   军正乐立刻应诺。   “彼辈有罪么?”   乐打开了军中赏罚记录:“没有罪,斥候在规定的里数外发现敌军来犯;鼓点未停时,将士没有谁敢从万山上后退半步;撤退的命令,是大帅下达的,撤退时,三军也未出现争抢。”   黑夫颔首:“没错,万山之战,持续了四天,面对两倍之敌,反复争夺阵地达9次,我军击退敌人二十多次冲锋,三军将士做得已够好。”   “斥候也一样,老五曾说过,十个南方骑兵,打不过五个北方骑兵,这是实话。但前几日,他却冒着被数倍的逆军车骑,深入汉水上游侦察,提前告知敌军进兵的消息。后,又在敌奇兵向伊庐进攻前发现了他们,老五亲自带兵冲杀上去,以千人冲万人,只为多阻止几刻……”   老五擦了擦泪,那一次冲锋,三百袍泽死难,人和马的尸体都收不回来。   “短兵亲卫们,不管战况如何,都护卫在我左右,无一人擅离职守,得我命令后,立刻去阻拦敌奇兵,为主力从万山上撤下来,争取了时间。”   垣雍咬着牙,他从小玩到大的不少安陆的伙伴,死在了那次战役里。   “后军更是牺牲巨大,大军从万山上撤退时,牡奉命带着后军,为我断后,他骁勇无比,亲斩十数人,中矢七,却一声不哼,归营后才倒下……”   想起身材高大的擎旗官轰然倒地的那一幕,黑夫也不禁鼻子一酸,他当时替牡拔掉了身上的每一根箭。拔一箭,赐一盅酒。   好在牡身子壮实,在陈无咎诊治下,侥幸捡了条命,现在正趴在城内养伤。   这种感觉许久没有了,黑夫上一次目睹袍泽属下伤亡而无可奈何,还是在十多年前的鲖阳之战时,看着槐木靠在树上,没了气息。   本以为自己早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小军吏,而是叱咤风云,战无不胜的大将军,已算无遗策,可以等着对方犯错……   但这一次,黑夫却遇上了一个,不会犯错的对手!   此刻,黑夫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捏着拳头道:   “这场仗,人人皆尽力死战,没有谁犯了过失,吾等只是以寡敌众,落了下风而已。”   嘴上说无人有错,但在内心深处,黑夫却知道,若要追究,这场败仗的罪魁祸首,还是他本人。   “是我执意分兵各处据守,寄希望于边角的包抄,结果五万敌十万,面对的还是王贲这种百战之将,这本就是我,太过大意轻敌了……”   人终究要为自己的飘飘然,付出代价。   但话又说回来,兵力本就少一倍,若真集中兵力,恐怕王贲也能从其他地方长驱直入,结果不一定就比现在好。   黑夫也感到很无力,有时候你很努力,也没犯什么错误,但就是输了,这时候,找什么原因都像是借口,技不如人而已。   一场仗打下来,黑夫算是明白了,姜还是老的辣,在用兵的战术微操上,他还是略逊王贲一筹。   为将者的洞察力,手下的执行力,这是决定一场战役胜负的关键,黑夫过去结硬寨,打呆仗,或者出急兵,虐虐更低层次的将领们还行。   但碰上王贲,四战灭四国的王贲,对方手里的兵力还比他多一倍,纵有地利之优,终究还是吃了一场大败。   为将者,三军之胆也,黑夫心里可以服输,嘴上却不行,眼看众人垂首,怏怏不乐,他立刻就发挥了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笑道:   “怎么,输不起?”   “我说了,万山之败,怪不得任何人,只是我军兵力略逊,叫王贲占了个小便宜,算是退避三舍,让他一程。”   垣雍等人稽首:“只是觉得憋屈……大帅,请让吾等去救襄阳!”   黑夫却断然拒绝了众人的请战。   “守好鄢县,襄阳,只能靠自己了!”   眼下的情况是,王贲占领了万山,三万人将襄阳一围,其余五万等在一旁,明摆着是要围点打援,若黑夫一着急,以劣势兵力去救襄阳,必为王贲所败。   再者,仰攻万山,王贲那边也付出了起码五千人的伤亡,这也是他取得胜利后,没有直接来攻鄢县的原因,前几日的作战,王贲也感受到了北伐军的韧劲,巳阝(sì)城,鄢县这座双子城,可不容易打。   而且汉水还在黑夫手里,乘着陆上鏖战,他派舟师去把王贲在鱼梁洲的水寨一把火烧了。   这意味着,对方的军粮,在搭起浮桥前,也得远远绕道汉水上游才能运过来,或者由东津的骑兵去掠夺汉东粮秣,以战养战……   没错,王贲安排在东津和鹿门山的两万人,才是黑夫最大的心病,根据陈婴和周昌的汇报,很明显,那支军队的目标,是南方的鄀县!   鄀县曾是楚国陪都,汉水东部的粮仓,一旦敌人的偏师夺取了那儿,就能长驱直入,南下深入汉水,甚至渡汉威胁江陵!   若事情真到了那一步,黑夫才真是进退两难。   襄阳能坚持多久,鄀县可否挡住东津之兵的进攻,王贲会不会施白起故计,来水灌鄢县,这就是决定战争走向的三个点。   事情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但黑夫却必须与都尉司马们谈笑风生,不能让失败的忧虑长埋他们心中。   他将众人一一扶起,勉励道:“夫一胜一负,兵家常事,从哪跌倒,从哪爬起来!”   “更何况,输了一场小战,但整场战争,北伐军却一定能赢!我今日收到消息,南方的秋收已经结束,萧郡守的援兵和粮食,不日将至,届时,便可与逆军再战!”   果然,此言一出,众人顿时精神了起来。   黑夫可是将整个大后方都交给萧何、小陶的,萧何管着秋收和征兵事宜,答应秋后,就立刻发卒及粮食北上支援,由最为稳重的小陶率领。   据萧何汇报,八月底,小陶可带着三万人,抵达鄢县以南!   黑夫现在,急需这支生力军。   “十天,我至少还需坚持十天,才能让双方重新回归对峙的平衡。”   而想要获得战争的胜利,他恐怕还得等更久。   早在与王贲的交战开始前,黑夫共安排了三处后手,但能否一一奏效,既看天意,也看人为……   第一,得看巴蜀那边的形势,黑夫已得知叶子衿平安归来,陆贾入巴鼓动巴人加入北伐军,而黑夫提前安排的赵佗,也已从小道入巴,赵吴二人加上巴人,已逼得冯劫退守江州,双方对峙在巴郡,陷入了僵持。   若想打破这僵局,还差最关键的一个契机。   “陆贾啊陆贾,是成是败,就靠你的三寸不烂之舌了……”   算算时间,黑夫最新的发出的那封信,已快到身在巴中的陆贾手里的!   第二,是随县那边,随县在黑夫的计划是,是一个陷阱,据周昌禀报,眼下三万北军,已一脚踩了进去,这意味着在其南方虎视眈眈的东门暴虎,可以行动了。   但形势已发生了变化,万山之败后,这两处就算都取得胜利,都无济大局,黑夫只能指望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我手下最能打的将军,不在此地!”   ……   八月中,雁南飞,它们要越过桐柏山和大别山之间的冥厄三关(河南信阳),去温暖的南方过冬。   但一支两万人的大军,却正逆行北上,出冥厄,进入一马平川的汝南平原……   韩信站在隆隆开动的战车上,意气风发,旌旗北指:   “南阳!” 第0805章 兔死狐悲   八月中旬,三艘打着北伐军旗帜的海船停泊在青岛港,陈平和曹参对视一眼,一起走上前。   “莱生本就是胶东出来的士子,承蒙二君栽培多年,岂敢让陈君、曹君至此亲迎?”   来人是个三十上下的文吏,他连道不敢,朝二人行礼。   莱生是胶东本地人,大儒浮丘伯的弟子,却在胶东士人聚众乡校事件后,第一个加入了黑夫让萧何创办的郡学,忘齐字而书秦篆,弃诗书而学律令,后来又做了郡府小吏。   萧何去南边时,也带上了莱生,眼下他却是作为武忠侯的使者,回家乡来与陈曹二人取得联络。   曹参却笑道:“武忠侯起兵也快半年了,胶东这才与大军联络上,何其迟也,我与陈君犹如海边的望夫石,又像是在外头漂泊的游子,如今见到家中来人,焉能不喜?”   这是实在话,虽然在曹参陈平的合作下,鼓动齐地商贾加入他们以“自保”,各家在七月份一同发难,合兵数千,击杀郡尉,驱逐郡守,招降郡兵,几乎在一夜之间,就控制了胶东的局势。   但胶东依然如大海中的一叶扁舟,左右要么是依然忠于秦廷的郡县,要么是来势汹汹的齐楚群盗,二人守住胶东殊为不易,今日总算与大部队取得联系,顿时喜逐颜开。   至于来的人是谁?并不重要,重要是他携带的消息,以及这件事所代表的意义。   莱生忙道:“六月份,尉阳都尉攻占会稽时,听从胶东过去的商贾说,二君已亡,但武忠侯却不相信,他以为,陈君与曹君定会化险为夷,还让我送来了此物……”   说着,他便让人将几个月前,黑夫令人在江陵制作好的胶东郡守、尉印绶袍服奉上,正式任命陈平为胶东守,曹参为胶东尉。   二人接过印绶袍服,都有些动容,又得知黑夫虽在正面与王贲对峙,却不忘胶东,给尉阳的任务之一就是,一定要与胶东取得联系!   所以尉阳才不顾徐舒劝阻,在不知胶东局势的情况下,还是派了五艘船北来,经过两千里跋涉,只剩下三艘,船体上还有明显的箭矢火燎痕迹,想必一路上,经历了不少凶险。   护送莱生北来的楼船司马罗舆也登岸了,与陈平、曹参二人说起了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广陵一带就不必说了,早被楚盗英布攻占,只是隔着大江,为我军楼船阻拦,他们去不了江东。”   “至于东海郡的朐县,琅琊郡的赣榆等港口,也皆为楚盗所据,吾等想靠岸修补船只,却遭其袭击,死伤不少,只能在无人的海滩登陆,搜寻淡水,补充食物。”   虽然有些凶险,但罗舆早年可是在海东遭遇过海难,过过几个月荒野求生的,这点麻烦难不倒他。   在进入琅琊附近时,他遇上了游弋在海上的胶东商贾刀间船队,罗舆与莱生这才得知了发生在胶东的事……   莱生和罗舆带来的情报很重要,陈平与曹参立刻让他们入港,在地图上标明“楚盗”的势力范围,才惊觉已成气候。   “那所谓的楚国,占据九江、东海,如今项籍更击破了在彭城称王的景驹、秦嘉,与沛县群盗吕泽兄弟汇合,有三郡之地,拥兵已超过五万,不容小觑啊。”   更让陈平担心的是楚盗偏师的动向,他从郯城一路向北指:“眼下楚盗龙且、张良部,已将兵数千,从东海郡郯城北上,占领莒城,日益逼近琅琊……”   琅琊是楚齐之间的缓冲,一旦失陷,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胶东了。   曹参道:“琅琊也有数千兵卒,陈君,你以为,孰胜孰负?”   陈平笑道:“我知道这张良,他是韩国贵族,祖上张开地等人世代相韩,是个死硬的复国者,少年时便散尽家财,弟死不葬,一心一意要推翻大秦,恢复韩国。此人素有奇谋,他曾在潍水策划当地人行刺武忠侯,却未成功,又去莒地谋刺秦始皇帝,差点得逞。”   “这次齐地各处的豪杰群盗,亦是张良暗中联络,琅琊郡突遭围攻,楚盗挟郯城大胜之势,恐不能守。”   他看向曹参,说出了一句众人都感到诧异的话:“唇亡齿寒,吾等必须救琅琊!”   曹参闻言摇头道:“陈郡守,我没听错罢?吾等可才诛杀了胶东郡尉,还与琅琊过来的兵卒交过兵,两边都死了不少人,你现在却要支援琅琊?”   陈平却不觉得这有什么毛病,理所当然地说道:“曹兄,武忠侯起兵,是为了北伐靖难,重整朝纲,而不是造反、复国。所以你我现在,依旧还是秦吏,是守尉。但齐楚群盗不同,在彼辈眼中,吾等与那些还忠于秦廷的官吏,并无区别,都是该戮而杀之的。”   “兔死则狐悲,赶在兔子被擒杀前,不如先摒弃恩怨,一同面对这头凶恶的豺狼。”   曹参感觉有点不确信:“琅琊官员,肯抛弃成见,与吾等联手么?”   陈平胸有成竹:“琅琊有三万中原迁户,都是享受免税三年的移民,恐遭贼人屠戮,当地大小官员,也听说楚盗的凶名,都欲将秦吏抽筋剥皮而后快,他们巴不得有人一同御盗,岂有不应之理?”   在陈平看来,眼下的天下形势,几乎又恢复成了春秋六国之时,朝秦暮楚,合纵连横,合作与背叛都是一眨眼的事,而朋友与敌人,也皆不是固定的。   陈平希望,曹参能亲自带兵去琅琊郡诸城,挡住楚盗北上的路,而十三家商贾,则从海上给予支援,并将那些希望来胶东避难的民户运来,乱世里,最重要的资源,就是人!   “不止是琅琊,临淄郡那边,也要派人去游说。”   自上个月以来,临淄也不好过,听闻南方的消息后,大野泽的盗寇彭越,联合宛朐人陈豨、冤句人靳歙等当地豪侠,一同举兵,进攻薛郡,与曲阜的朱家,以及泰山盗寇合流,得兵万余。   这支势力虽新,却发展得很快,数日前已陷薛郡,并占领了半个济北,正向东边的临淄进攻,据说他们还真找到了田荣之子田广,立为齐王……   可怜临淄一面要派兵防备胶东,一面要应付重重叛军,早已捉襟见肘。   陈平道:“告诉临淄、琅琊的郡守,暂且化干戈为玉帛,吾等的共同敌人,是齐楚群盗!胶东愿意与他们三郡互保!”   “琅琊那边,管晏父子可以代劳。”   至于临淄那边?   陈平扫视新近收拢的幕僚,目光定格在一个长着三角眼,眼中却满是热忱,跃跃欲试的皂衣小吏身上。   “娄敬!你口才好,你去!”   ……   陈平忙着约合临淄、琅琊残余的秦廷势力搞“合纵”,妄图在乱世里守住这一角土地。   张良也没闲着,他一直试图撮合齐楚两地豪杰义士,以完成他为项籍罗列的“入齐击赵”,全面发动六国豪杰之策。   但事与愿违,八月下旬时,不但向琅琊进军的龙且被“胶东尉”曹参率兵拦在诸城,楚地传来的消息,也不让张良省心。   “所谓的北伐军,果与秦廷仍是一丘之貉。”   龙且带的兵卒不多,只与曹参对峙,当这消息传回郯城后,张良看向项缠:“项伯,项少将军已灭景驹、秦嘉,一统大楚,但他当真不欲入齐?”   在张良看来,项羽一旦入齐,将横扫数郡,等拿下齐地,发动河北燕赵举兵后,王贲与黑夫狗咬狗的争斗应该分出胜负了,不管谁赢,正好乘其疲蔽,进取中原……   项缠却将项他所写,来自南方信交给张良:“籍儿不欲击齐,也未如范公之言,先攻商丘,反而率军去打陈郡淮阳了!”   张良、愕然:“打淮阳?我听说,黑夫正与王贲决胜于南阳、鄢城之间,这时候项将军去打淮阳,必然然牵制王贲布置在颍川的兵力,那是为黑夫分忧啊,给少将军出此策的人是谁?真是该死!”   项缠摇头道:“还不是那潜藏在淮阳的张耳,他派陈馀去彭城游说籍儿,说什么大楚既立,必先取陈郢以收复楚国全域,方可号召天下,西诛暴秦。籍儿以为有理,便真带人去攻淮阳了,范公不在身边,无人劝得住他。他还令项声从九江郡北上,收复项县……”   “项籍如此爱慕虚名,虽得收复故地,实则却是代人受过,恐怕会为将来埋下祸根啊。”   张良感到大事不妙,但以他对张耳、陈馀一贯做派的了解,也隐隐觉得,对于复辟韩国来说,这可能是一个提前到来的机会,也顾不上齐地了,立刻道:   “我得亲自去一趟淮阳!”   …… 第0806章 沛公   “进去!”   张良虽曾仗剑游天下,行轻侠之事,但他本人却形容却颇似女子,有些文弱。此刻如同只小鸡般,被身后力气颇大的浓髯大汉拎着衣襟,往里使劲一扔,差点狼狈地跌倒在地。   门旋即关上,张良起身后左右看看,竟是一间散发着尿味的破旧牢狱,他不由苦笑。   “张子房横行天下十余载,没被秦廷擒获过,不想今日,却被举事的义军给捉了,真是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   事情说来话长,数日前,张良听闻项籍猛攻淮阳,焦虑的同时,也意识到,这是复辟韩国的大好良机——淮阳以西,便是颍川,他魂牵梦萦的故国之地。   张良一刻都不敢耽搁,立刻告辞项缠,快马加鞭往西行,为了省时间,他没有再绕到下邳,而是从兰陵直走沛泗,因为他听说,那里也早已被反秦势力控制。   一路上,张良看到昔日荀子讲学的兰陵,如今被战火焚毁,清秀之地变成了惨烈战场,硕大天下,已摆不下一张书案。   楚魏之间,反秦豪杰到处都有,但素质素良莠不齐,不乏打着反秦名义肆虐乡里的匪盗。普通黔首深受其害,道旁尸骸遍布,失去父母的孩童蜷缩在他们的尸体旁哭泣,饿得骨瘦如柴,将手伸向乘快马路过的张良。   张良下了马,将自己的干粮分给那孩子一部分,最后却也只能叹口气,继续上路。   “这是诛灭暴秦前,必经的阵痛。”   虽如此安慰自己,但张良仍是如鲠在喉。   起码这一带的人,在秦朝统治下虽苦,但也活得下去,眼下,却是兵过如梳,匪过如篦,处处残破。   但这,不足以动摇他坚守了二十年的心志。   就这样疾驰了几天,当张良抵达沛县时,却发现这里竟是泗上诸县秩序最好的,县城虽有战斗的痕迹,却没遭到太大破坏,竟还有兵卒在街上维持秩序,宣布“沛公”的命令。   “沛公是谁?”   张良受到盘查时顺口一问,他知道,楚地顺应项家的呼吁,摧毁秦制,恢复楚制,不但寿春城里令尹、莫敖、大敖皆已重新登场,在楚地举兵的众豪杰,也自称县公,听上去很大,其实职务,只相当于秦时的县令。   盘查他的人叫夏侯婴,曾是本地小吏,管着沛地的车马出入,随口应道:“沛公氏吕名泽,乃吕太公长子。”   “莫非是单父的吕太公?”张良见多识广,知道这个人。   “你这外地人,倒也知晓吕太公之名。”   夏侯婴诧异,张良也自报了名籍,当得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张良时,夏侯婴又惊又喜,一边让人进去通报,一边与张良说起这“沛公”举事的经过来。   原来,这吕太公家自从搬来沛县后,便渐渐成长为本地豪强,与县豪王陵,丰邑乡雍齿并称“丰沛三侠”。   当始皇帝死讯传来,各地皆反时,沛县令眼看楚盗、大野泽盗在沛县附近发难,害怕沛县也出事,他本人被愤怒的楚人杀死,就生出了举旗自保的念头,找了与之关系亲近的吕家商议……   吕泽建议,召集雍齿、王陵,以及几年前逃入附近山泽的猛士樊哙、任敖等,有这群地头蛇为羽翼,自保不成问题。   岂料,在官府做厩吏的夏侯婴却发现,这沛令举事是假,想召集全县豪杰,统统杀死是真。于是他将此事告诉吕泽,吕泽为人果断,立刻带着众人提前发难,进攻沛县,在沛县父老协助下,杀死县令。   事后众人一番推举,任侠而有勇名的吕泽做了首领,遂称“沛公”,眼下名义上服从了寿春楚国的统治。   二人正攀谈时,却来了个身形彪悍的壮汉,夏侯婴称他为“樊哙”,别看樊哙浓髯大目,看似粗人,心却很细,过来对张良一番询问,便让人将张良绑了!   “就你这瘦弱相,也敢自称刺秦始皇的张良?乃公我才不信,定是秦人细作,绑了!”   这便是张良被关起来的经过,樊哙认定,张良应是与他一样的猛士,否则怎会扔得动那么重的大铁锤?   “你如何证明你是张良?”   张良无从解释,这一刻,倒有些怀念秦朝统治下,每个人都拥有的符、传了。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吕泽手下里,还真有一个见过张良的人——此人名叫田仲,是楚人,但也在薛郡大侠朱家那边呆过,与张良有一面之缘,他来狱中一看,还真是张良!   “子房先生恕罪,是樊哙莽撞了。”   在夏侯婴、田仲带张良去见吕泽的路上,樊哙竟效仿廉颇,背着荆条向张良请罪,张良也没有多怪罪。   “壮士心思缜密,是张良长得太不像刺客了。”   一笑之后,误会释然,张良也总算见到了“沛公”吕泽。   ……   吕泽是少年白,三十多岁年纪,便满头白发,被人戏称为“小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举事时,手刃了沛令,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据张良粗略的了解,这位“沛公”在泗上的日子却不太好过。   首先是沛县另一位大侠王陵,他曾是沛公之位的有力竞争者,却没争过吕泽,王陵心高气傲,一怒之下,带走了一半的人,去南边夺取了留县,自称留公,同样归顺了项氏扶持的“楚国”,也不搭理吕泽。   而在西边,丰邑乡豪雍齿也不服吕泽,他与大野泽巨盗彭越是旧识,眼下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正进攻济北,还拥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故雍齿不欲从楚,而接受了“齐国”的号令……   天下已乱,但凡是举事的豪杰,谁没有一点私心的野心,都想要在守住家乡的同时,扩张自己的地盘,甚至称王称霸。   吕泽也不例外,当然,他嘴上说只想保全沛县,因手下并无智谋之士,遂向张良请教。   张良道:“项少将军嫉恶如仇,景驹僭楚王号,少将军亲自击灭之,沛县距离彭城如此之近,沛公还是谨遵楚国号令为妙。”   “不过,眼下少将军围攻淮阳,一旦夺取陈地,或将回攻魏地,沛公不如偃兵息民,到九月时,若闻楚军击魏,可南下进攻下邑,必立大功!”   他又问:“此外,我听闻,秦武忠侯麾下萧何、曹参乃沛人,不知其家眷宗族如何了?”   张良听说,沛县人萧何是黑夫极为器重的肱股之臣,曹参更在琅琊阻拦龙且,据说十分骁勇,若这两人家眷在义军手里,或可威胁他们,弃暗投明……   但吕泽却叹息道:“当时抓捕不及,这两人的家眷族人,都跑了。”   张良听罢,并未再追问,他知道,这是谎话。   萧曹二人的族人肯定都好好呆在沛县,甚至被吕泽保护了起来。天下方乱,谁能获得最后的胜利尤未可知,作为区区沛公,吕泽是将萧曹二人的宗族当做筹码,想给自己多留条后路啊……   既然如此,那就没有深聊下去的必要了,张良借口自己要速去淮阳,向吕泽告辞。   吕泽再三挽留,但有不敢强扣张良,毕竟他已是能和项籍说上话的“大人物”。   只是送出沛县时,却说起一事来。   “我听说,子房先生曾去过海东,在沧海君处避祸三年?”   “是去过。”张良颔首:“这时节的海东,已有些冷了。”   吕泽不由叹息:“是啊,不瞒子房先生,我妹婿和妹妹,此刻正在海东!”   “哦?不知沛公的妹婿如何称呼?”   “刘季,丰邑刘季。”   吕泽说起这厮就来气,气父亲吕太公没眼色,乱点什么命谱,结果找了这么一门破婚事。那刘季老儿,新婚当夜就跑了,害得自家妹子守了几年活寡,最后还抱着孩子,去那蛮荒之地找他。   吕泽发誓,若刘季敢回沛县来,自己非要打断他一条狗腿!   “刘季?”   张良想了想,摇了摇头:“可惜了,不认识!”   ……   沛县发生的事注定是一个小插曲,张良告辞了吕泽后,又在战火连天的淮北驰骋数日,赶在八月最后一天,抵达了刚被楚军攻破的淮阳城……   再入此城,张良感慨万千。   他年少时,曾与弟弟一起,被父亲送到这,从大儒学礼,虽然他年长后,兴趣开始向黄老和兵家权谋术转变,但那依然是他最怀念的一段经历。   那时候,兄弟二人负手游巷,酒旗随风而飘,听着蝉鸣,悠然自得,何其快活。   只可惜,那之后二十年,他的生活也像这座城一样,经历了许多次反复……   张良不得不承认,收复这座城,的确对反秦义军士气鼓舞巨大。   这座城的黔首百姓,曾受到昌平君呼吁,坦右驱逐秦军。   但在秦军重新攻占此地后,这也遭到了残酷的镇压,义士被屠戮殆尽,张良那段日子也潜藏于此,与张耳密谋刺秦始皇之事,最终却不了了之。   如今楚国再度收复此地,欢呼响彻城池,十多年前过去了,昔日义士的遗孤早已长大,他们依然铭记着旧日的仇恨,并将这份愤懑,发泄在杀死秦吏,再将他们尸体剁成肉泥上……   “曾失去的东西,能一一夺回么?”张良有些失神,但还是坚定心神,向前走去。   在已被楚兵霸占的郡守府,张良表明身份后,也得以入内,面见又打了一场大胜仗的项籍。   来到厅堂外,脱鞋履的间隙,还未见到人,张良就听到,厅堂传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   “夫秦为无道,破人国家,灭人社稷,绝人後世,罢百姓之力,尽百姓之财。将军瞋目张胆,出万死不顾一生之计,复大楚,取陈城,为天下除残也!”   “今王贲与黑夫决命于南阳、江汉,中原空虚,将军不如遣人立六国后,自为树党,为秦益敌也。诸侯亡而得立,以德服之,必唯将军马首是瞻。”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于是野无交兵,县无守城,将军则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入咸阳,诛暴秦,以令诸侯,如此,则霸业可成矣!” 第0807章 兴灭国,继绝世   堂上向项籍抛售复辟五国政权的人,是张耳的把兄弟,大梁人陈馀。   在民间潜藏多年,化名“夏仲”的陈馀重新穿回了他喜爱的儒服,头戴高冠,腰挂长剑,又恢复了那个名扬魏赵的名士形象。   他所献的策略也极尽儒家风格,但听上去极有诱惑性:“孔子有言,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   “昔周武王克殷,反商,未及下车而封黄帝之后于蓟,及下车,又褒封神农之后于焦,帝尧之后于祝,帝舜之后于陈,大禹之后于杞,以不绝三代之祀,然后天下归仁,四方之政行焉。”   “齐桓公时,周室东迁,礼崩乐坏,北狄……入侵中国。”   说得兴起,陈馀差点将“南夷”二字脱口而出,又想起春秋时中原诸夏痛骂的蛮夷,不就是今天在陈地当家做主的楚人么?连忙将话吞了回去。   “齐桓公纠合诸侯,振奋倾颓,兴灭继绝,存邢救卫,大义堂堂,遂大霸天下。”   偷眼瞥了下堂上年纪轻轻的项籍将军,见他对周武、齐桓故事不以为然,陈馀连忙又添上了一件跟楚国有关的事。   “楚庄王时,陈国内乱,庄王破陈,诛夏征舒,又罢陈之戍,立陈之后,诸侯闻之,皆朝于楚。”   “此皆兴灭继之事也,今秦为不道,以虎狼戎狄之邦,残灭六国社稷。韩王安、楚王负刍、魏王假、赵王迁、齐王建、燕王喜,或被秦吏残杀,或被迁于荒凉之地,郁郁而死,六国之人不平,借暗暗切齿,欲为君父报仇,常有仁人志士奔走,欲复六国社稷。”   “今将军举义兵,已复大楚,诛伪王景驹,威震天下。若能一并复立五国之后,诸侯感恩,定将拥将军为纵长,随后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则可入咸阳,诛暴秦!”   不管是恢复旧六国的秩序,还是迅速诛灭暴秦,都搔到了项籍这年轻人的痒处,但陈馀话音刚落,堂下便有人大声道:   “急引兵而西,击函谷关,此为人作嫁之计也,上柱国切不可听之!”   众人侧目而视,来人正趋步而入,虽然满脸倦容,却举止有度,正是韩人张良。   张良是张耳、陈馀的旧识,也是项籍也敬重的“刺秦勇士”,在反秦圈子里名声响亮,自然有他说话的一席之地。   张良登堂后,向坐于正中的项籍作揖,又瞧见项羽身旁下首,坐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或许就是传说中的“亚父”范增。   陈馀虽认识张良,但当场被其抢白,有些不快,遂道:“子房,你不是一直热衷于恢复韩国么?今日为何要出言反对?”   张良朝陈馀拱手道:“我不反对复立五国社稷,只反对急躁西进。”   “敌多则力分,与众则兵强,陈生所言不错,我不妨说说自己从琅琊西来,一路的所见所闻罢。”   他侃侃而谈道:“良只见各地豪杰虽已并起,形势大好,路上途径沛县,却发现这区区小县,数万户口,竟出了吕泽、王陵、雍齿三股势力,分别自称沛公、留公、丰公,互不统属。”   “沛县如此,齐地、魏地、韩地、赵地、燕地,想来形势也差不多。数百人、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然各有旗号,相互间并不服从,甚至自相倾轧,不能专心对抗秦廷,此力分也。”   别说那些地方了,楚国也闹出了两楚并立的闹剧来,项羽上个月才砍了景驹的脑袋,吞并了秦嘉的部属,这都是血的教训。   张良道:“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与其让百人自相争夺,不如由楚国,由少将军出面,为五国的复辟定下人选,派人去各地拥立五王之后。社稷已立,则当地豪杰也能聚合在一个旗帜下,与郡县秦吏相抗,分担楚国的压力。”   张良这一番言论,虽然“复五国”的结论与陈馀并无不同,但他的论据已不再是空想的“兴灭继绝”,而是更实际的诉求,这下连范增也微微颔首。   张良又道:“但眼下,除了齐地已稍有气色外,魏、韩、赵、燕,依然为暴秦控制,就算楚国加以协助,也得三五个月,来年开春才能见成效。”   “此时若少将军急于率师入关,恐怕只能靠楚国一国之力,数万之众,能否攻破函谷天险尤未可知,但另一件事却必然发生。”   “我听说,黑夫与王贲正决战于汉水之滨,北军胜而南军败,一旦将军引军西进,关中告急,王贲必然撤军回援。届时,义军非但不能入函谷关,反倒便宜了那黑夫,让所谓的北伐军得以喘息,黑贼狡诈,定会乘着楚军与秦军鏖战于函谷之时,进入武关,夺取咸阳,岂不是为他人做嫁衣?”   张良走到一直默然不言的张耳身前:“张大侠,我听说,你与黑夫乃仇雠,有杀妻夺子之仇,难道愿意用万千义士的血,来助他解围么?”   张耳大笑道:“子房啊子房,十多年未见,言辞仍如此犀利,的确,亲者痛,仇者快之事,吾等不能做。”   陈馀被张良点破献策的纰漏之处,有些脸红耳热,伏地向张耳下拜:“兄长,我绝非此意。”   张耳扶起他:“我明白,吾弟也是想早日攻入关中,再去找寻我那失散的儿子。”   张良这边,则继续向项籍、范增说道:“故良以为,不该急于入关,而应乘着黑夫与王贲决战之际,先进军魏地,再图韩地、河北,复五国社稷,合六国之力,以少将军为纵长,积累粮秣,训练新卒,等南北秦军疲敝,再西进不迟。”   项籍一直在饮酒,虽然张良已说得很透彻,项籍也不可能为了逞一时之名而便宜了与他家有过节的黑夫,但对张良之策,他依旧有些不满意,只看了旁边的范增一眼:   “亚父以为如何?”   范增睁开了眼,朝项籍拱手道:“少将军这两月来,已连续打了三场大战。下邳破秦军,彭城斩秦嘉、景驹,又强攻淮阳,虽名震天下,但士卒们损失不小,也疲敝了,恐不能再西进,依老夫看,还是从张良之策为宜,派遣使者,各去诸侯,复立其后人为王。”   “善。”   项籍本欲当堂说出自己的想法,但范增对他摇了摇头,他这才忍了忍,扫视堂下众人:   “大野泽彭越已入齐,立田广为王,燕国后人则在国灭时被秦吏屠戮殆尽,且路途遥远,暂且不论,其余魏、赵、韩,谁可为王,谁又愿前往?”   张良立刻起身应诺:“韩公子成,曾受封横阳君,现尚无恙,且有贤声,可立为韩王,为楚声援。”   项籍颔首:“韩成人在何处?”   张良道:“公子成,遭秦吏缉捕,避难于芒砀山,我已请人去寻到了他,不日将至淮阳!”   他又请命道:“良韩人也,三世相韩,熟悉韩地山川,又多门生故吏,我可去颍川,召集韩人义士,提前发难!”   项籍却道:“子房急于复韩,我知之,但颍川那边,形势有变。”   “八月中旬,有黑夫部将曰韩信者,从汝南进军,前几日在上蔡大破秦军万人,又北击方城、叶县,正与秦军一部交战于昆阳。”   叶县、昆阳到淮阳不过三百余里,所以项籍知道那边的情况。   范增笑道:“若非少将军急击淮阳,吸引了颍川、汝南的秦军兵力,韩信恐怕也不会那么轻易得逞。”   也就这位“亚父”敢这么明白地批评项籍了。   “不然,纵我不打淮阳,韩信恐怕也能取胜。”   一向心高气傲的项籍却对这“韩信”竟十分赞赏:   “我听说韩信在黑贼麾下为都尉,年轻勇锐,攻打百越时便立过大功,而后又在长沙大败李由,更白衣渡江,奇袭江陵。”   “依我看,若无此人几次救急,黑贼恐怕早就战败授首了。”   “如今黑贼被王贲困于汉滨,韩信又为之张奇兵,出冥厄,直插中原腹地,孤军深入,却屡败秦师,烧其粮道,搅得秦军后方大乱,真是一个兵家奇才!”   说到这,项籍竟不由嗟叹道:“据说那韩信也是地道的楚人,他若能归顺大楚,为我所用,该多好啊!”   这时候,堂下响起一个声音:“既然少将军如此喜爱韩信,我愿去为将军游说此人,让他弃暗投明!”   ……   说话的是叫武涉,盱眙人,项氏昔日的食客,也是项籍麾下不多的文士,他是范增从寿春带来的,说此人能言善辩,可为说客……   见项籍言辞中对韩信的用兵颇为赞赏,一直没捞到机会表现的武涉立刻出面,希望去游说韩信。   张良也赞同:“少将军也说了,韩信有兵两万,是黑夫的左膀右臂,也是打破南北平衡的关键,若真能说服他追随楚国,不但能让黑夫继续受困,还可让义军虎添翼,颍川必能轻易夺取!”   而复兴韩国,自然也就有望了。   但项籍本就是个叶公好龙的家伙,只是嘴上说说罢了,对武涉的请命不置可否,却道:   “此事稍后再议,韩王人选有了,子房也愿冒险入颍川,赵、魏两地,可有人去?”   张耳和陈馀相视点头,一齐出列:“张耳魏人也,曾为外黄之侠,与魏地豪杰相识,我愿前往魏地。前宁陵君魏公子咎,有贤名,今为庶人,与其弟魏豹匿身于临济,可立为魏王!”   陈馀亦道:“臣尝游赵,知其豪桀及地形,愿请奇兵北略赵地。赵公孙赵歇,乃赵孝成王之玄孙也,为人贤,今居巨鹿郡大陆泽,投靠赵地大侠鲁勾践,可为赵王!”   张耳是魏国名侠,陈馀的妻家在赵地,名声响亮,这两人过去,或能闹出一番事业来,项籍同意了二人的请命。   他又点了破淮阳时立下功劳的陈人武臣,带着一千人作为先锋,随张耳进入魏地,至于随陈馀去赵地的人选……   还不等项籍想好人选,却有一个站在厅堂内的持戟郎,忽然出列,向项籍下拜:   “臣愿护送陈先生去赵地!”   项籍看了那持戟郎一眼,三十余岁年纪,身材倒也魁梧,只是只觉得面生得很:“汝何人也?”   “项氏小儿,白长了一对重瞳,这就不认得乃公也?”   持戟郎心里直骂娘,嘴上却唯唯诺诺:   “臣阳城人,陈胜!”   …… 第0808章 而我们必将为王!   “苟富贵,勿相忘!”   走出淮阳厅堂,看着天上南飞的鸿鹄,陈胜想起两个多月前与吴广说的这句话,都感到一阵躁意。   他怀着“立大功,为王者”的野心,去投奔项籍,却自取其辱,不但手下被收编,自己也只做了一个区区的持戟郎,理论上的俸禄也不低,可就是手里没权啊!   陈胜也憋了口气,要让项籍看看自己的本事,但从下邳到淮阳,他们都跟着后军走,根本没有表现的机会,也就在攻打淮阳城时,因为是陈地人的缘故,奉命随陈馀潜入城中,与张耳约定里应外合的时间,算是立了小功。   本想这回该得激赏了吧,谁料还是一样的职位,项籍连他是谁都不记得。   陈胜这下明白了:“这项氏小儿,于人之功无所记,于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我来投他,全然是来错了地方啊!”   更让人难堪的是,在淮阳,他偶然听到了好兄弟吴广的消息,才知道吴广才去投奔北伐军,就被任命为别部司马,带着一帮人在汝南为武忠侯招兵买马,后又随那都尉韩信出汝南,北进中原,上蔡一战作战英勇,名声极其响亮。   比起要名有名,要权有权的吴广,持戟郎陈胜算什么啊。他自己郁闷不说,当时跟陈胜投奔楚国的戍卒们,背地里也对他指指点点,都有些后悔。   但陈胜仔细想了想,这时候去投奔北伐军,也有风险:武忠侯与王贲角逐于江汉,孰胜孰负尚未知晓。再说,他一个小小持戟郎,没有名望,孤身去投,就算有吴广引荐,恐怕也不会得到重视。   陈胜在项羽这边,可受够了白眼,一直在寻觅机会离开,去别处另起炉灶。   陈馀欲北上赵地,立赵歇为王,树立赵国大旗,倒是给了陈胜机会。他立刻出列请命,因为陈胜曾护送陈馀入淮阳,又与武臣是旧识好友,在这二人的举荐下,项籍总算答应,任命陈胜为率长,让他带着那些一同投奔楚国的陈地戍卒,后日启程。   陈胜表面上感恩戴德,实则心里却憋了口气: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凭什么六国公子王孙才能做王?”   陈胜不服,他不甘,这世道,是他这种瓮牖绳枢之子出头的好机会,河北之地,乱象才刚刚开始,去了那边,未尝不可做一番大事!   回头看了看厅堂,陈胜眼里,丝毫没有感激之意。   “等到了赵地,谁做赵王,还不一定呢!”   ……   “少将军方才可是对陈馀、张良之策有所不满?”   范增太了解项籍了,厅堂上宴飨散后,这个才二十三岁的年轻人却意有踌躇,摸着范增从寿春给他带来的“彭城君”之印,若有所思。   项籍将印随手一扔,看向范增:“亚父,项羽读书少,想问你,什么是王?”   范增在旁边坐下:“古之造文者,三书而连其中谓之王。三者,天、地、人也,而参通之者王也,故一贯三为王。”   “没错。”   项籍拍着案几道:“六国出过很多明君贤主,楚威王、赵武灵王、齐宣王,他们的确能做到一贯三,当得起王者的名号。”   “但赵迁、韩安、燕喜、楚负刍、魏假、田建这些人,还有前几代的君主,继承了祖先的事业,却丢掉了硕大的疆土,甚至让社稷沦亡,百姓遭难,此无能之辈也,根本不配为王!”   “依我看,六王的子孙,早就失去了社稷,即便六国复辟,也没有资格再获得王位,所以亚父,为何非得是六王之后,方能拥立为王?就凭血统?”   范增乐了:“按少将军的意思,韩成、魏咎、赵歇等人不配被立为王?那该让谁人为王呢?”   项籍自有一套想法,立刻对范增道:“我以为,于国有功者,方可为王。眼下,世上没有什么是比覆灭暴秦,为六国报仇更重要的事,能随我灭秦有功者,不管其身份籍贯,皆宜为王!”   “比如那张良,他整日只想着复韩复韩,可要我说,若他能助我夺取颍川,诛灭暴秦,我就能支持他,将那韩成一脚踢开,自己来做韩王!”   “同理,若有燕、赵、魏之豪杰,能领军来投项籍,往后随我入关灭秦,立有大功,亦可为燕王、赵王、魏王!”   范增不笑了,反问道:“那楚王呢?”   “少将军,你是不是也觉得,复立楚国功劳最大的你,才有资格当楚王?”   项籍被范增说穿了心思,也不羞于否认,眉毛一扬:“我亲冒矢石,才复兴了大楚,至少比那缩在寿春城的‘楚怀王’更配,而不是做什么彭城君!”   说罢,竟将范增带来的印一把摔倒柱子上,击得粉碎!   “哈哈哈。”   范增大笑:“少将军果有大志,可老夫记得,你一向口直心快,但方才在堂上,当着众人的面,为何忍住了没说?还答应立韩成、魏咎、赵歇为王。”   将脾气撒在那印章上后,项籍心情似乎好了点,有点不好意思:“亚父不是朝我使眼色了么。”   “再说了,张良那句话说得对,一兔走,百人追之,积兔于市,过而不顾。非不欲兔,分定不可争也。”   “有功者赏,诛秦立大功者当为王,这是理所应当的事,但不是现在。我看这乱世里,几乎人人都想称王封侯,一旦名分不定,就会出现像景驹、秦嘉那样的事,楚国就要大乱,还不如立个看上去名正言顺的傀儡,让他作为关在笼中的兔子,叫所有人都死了心。”   范增颔首:“没错,此权宜之计也。”   项籍道:“而且,我虽有资格做楚王,但项羽的志向,不止是想做区区一诸侯王!”   重瞳儿傲然道:“我说过的,始皇帝,可取而代之!”   范增赫然起身,满怀期盼地看着项羽:“少将军,你想做皇帝?”   项羽摇头:“秦始皇强令六国归一,可人人都心怀故国,才有了今日乱相。我不会那样做,我要做霸王!做能分封天下诸侯的伯主!”   “等我诛灭了暴秦,当重新主持分封,让有功劳的人为王,那些只会凭借祖先之荫混上王位的诸侯,都赶到荒蛮边境去吃草!”   范增略显失望,但还是点了点头:“此少将军之大欲也,但若想实现,就不能心疼那些尚未夺取的土地,天下已乱,人皆为己,个个都盯着王位,王号,已不值钱了。”   什么楚王襄强,楚王景驹,虽然他们死了,但后来者层出不穷,放目天下,到处都是草头王。   项籍皱眉:“亚父此言何意?”   范增道:“依我之见,非但要重立五国之后为王,为楚国多树党羽,其他几处地方,也该派人,去送几个王号。”   “哪些地方?给哪些人送王号?”   范增摸着在巢湖时,项籍亲自给他砍了树木制作的拐杖,缓缓说道:“少将军,你知道我在淮南时,经常食不甘味,夜不能眠,我最担忧的是什么?”   他举起拐杖,往南边一指,满眼忧虑:“是一江之隔,近在咫尺的北伐军!”   “黑夫的麾下安圃、尉阳等人,已占领江东,楼船游弋大江,整日磨刀赫赫,训练兵卒,盯着淮南。只因黑夫现在忙着与王贲作战,不敢同时与吾等开战,可日后,楚国和他黑夫,却必将决战于沙场!”   “这天下的归属,可不是诛灭暴秦就算完了,黑夫,才是少将军未来的大敌!眼下他不但在江汉拥兵十万,还占了江东,曹参、陈平也在胶东响应,阻止龙且夺取齐地。吾等不能光盯着秦军,忘了这黑厮,还是要早做打算啊……”   项籍咬牙道:“黑夫曾夺我大父之旗,此仇我必报之,但亚父,我虽连胜数场,但麾下兵卒也死伤不小,现在的兵力,只够进攻魏地,连西取颍川、三川都做不到,各地新征的兵也未训练,该如何对付黑夫?”   范增笑道:“有的仗,要靠长剑和戈矛赢取,有的,则要靠纸笔和使者。”   看项籍仍然不解,范增点破了谜底:“离间!”   ……   淮阳旧楚王宫的秋叶缓缓落下,范增则在低声与项籍说着他的毒计。   “七十年前,燕昭王死,子立为燕惠王。当是时,乐毅破齐七十余城,独即墨、莒城留存。齐将田单在即墨,听说燕惠王继位,乃纵反间于燕。”   “田单的人是这样说的:齐城不下者两城耳,然所以不早拔者,闻乐毅与燕新王有隙,欲连兵且留齐,南面而王齐!”   “燕惠王听信了此言,得齐反间,也相信乐毅欲自立,乃使骑劫代将,而召乐毅。乐毅知燕惠王之不善代之,畏诛,遂西降赵。”   听完范增的话,项籍皱眉:“黑夫素来狡诈,派人去离间他与麾下关系,恐怕没什么用罢?”   “上下关系,最是复杂,黑夫虽不会轻易听信吾等离间之计,但他的部属皆统兵万余,分驻各地,时间久了,难说也有想要称王封侯的心思……”   范增举例子道:“占据会稽的吴芮,本是越人君长,如今他手里统有干越、闽越、东瓯、于越,拥兵两万余,但会稽守、尉,却被徐舒、尉阳所得,吴芮仍为闽中守,他心中必有不甘。”   “倘若这时候,少将军派使者过去与之联络,承诺,若吴芮叛黑夫而从楚,他日可割江东,封为越王……”   项籍却不干了:“大好的江东,岂能割给他?”   范增无奈地说道:“江东还在黑夫手里,少将军,这是慷他人之慨,用别人的东西来做人情,却能让吴芮与黑夫生隙。”   项籍仔细一想,好像有道理,点了点头,勉强同意此计。   范增又道:“还有那韩信,将兵两万,出汝南,屡胜秦军,是一员善战之将,少将军也十分激赏他。”   “眼下黑夫被困汉水之滨,这韩信定是他解围的杀招,想要断王贲之后,截断粮道,威胁南阳,使王贲不得不退兵。既如此,少将军不如就派武涉为使者,去叶县追上韩信,承诺,若他不南下南阳,而与我军合兵,北攻颍川、三川,事成之后,可封他为河南王!”   “如此一来,黑夫就只能继续与王贲对峙,而少将军得一善将,又取颍川、三川,此一石三鸟之计也。若吴芮那边也能发难,那黑夫,就要举步维艰了!”   项籍摸着颔下慢慢蓄起的黑髯:“吴芮与黑夫是结义兄弟,而韩信起于行伍,是黑夫一手提拔的,背叛兄弟、旧主,他们会答应么?”   范增不以为然:“少将军将人心想得太好了,眼下黑夫已进退维谷,据说还吃了败仗,势力大不如前,他的手下人们,也是时候为自己考虑了。”   “更何况,黑夫自己背叛秦朝,带头不守忠义,世人都看在眼里。他还忽略了别人的欲望,起兵半年,仍以秦吏自居,他不称王,手下人就算为黑夫立再多功劳,也无法称王。”   “越王、河南王,江东三川之地,这唾手可得的诱惑,谁抵挡得住?韩信一个淮阴无行少年,我不信他能!”   “就算韩信犹豫,那就让武涉骗他!”   范老头的毒计一个接一个:“武涉可如此告诉韩信,黑夫迫于王贲之兵,已效仿当年五国相王,接受了楚国上柱国赠予的王号,愿与六国联合,一同入关灭秦!”   项籍乐了:“亚父啊亚父,你口中果然没一句真话,那若韩信问,黑夫的王号应是什么?武涉该怎么答。”   范增挠了挠落了不少头发的皓首,随便一想,张口就来:   “黑夫起兵南郡,占据江汉,就叫……叫汉王罢!” 第0809章 挺进中原   秦始皇三十七年八月底,颍川郡昆阳县(河南叶县)。   一场大战已落下帷幕,败者四溃而散,胜者则开始清理战场,为城内的“义军”解了围。   “真不敢信,吾等竟真赢了!”   坐在一辆倾覆的战车旁,任由医兵为自己包裹伤口,吴广有些失神。   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兵甲、粮食,他心中对武忠侯和韩信,愈发敬佩!   回想半个多月前,当奉命在汝南招徕陈人的吴广得知自己被调入韩信麾下,并要随之出汝南,北上深入中原腹地时,他的内心是抗拒的。   当时的吴广,虽然重新在汝南站稳了脚跟,手下聚集了三四千人,但仍是小打小闹,未敢与下蔡的北军相抗——六月份时,他与陈胜在淮阳城下惨败的阴影,仍萦绕在吴广心头。   但韩信麾下这支军队之精锐,却让吴广为之侧目!   这支两万人的军队不但装备精良,着甲率别说吴广手下的乌合之众,连秦军也比不上,几乎人人披甲,北伐军几乎所有的骡马,也统统调给韩信使用,算是一支机动部队了,重物交给骡马,士兵得以快步行军,每日可走五十里……   也算韩信运气好,恰逢东边的楚盗项籍猛攻淮阳,吸引了陈郡几乎所有的兵力,项籍与万余秦军决战于淮阳城下时,韩信就乘机占领吴房县,击溃了上蔡守军,彻底控制了汝南。   韩信这次出兵,是黑夫防御反击大战略最重要的一环,用黑大帅的话说,就是:“插进敌人心脏的一把尖刀”。   “王贲主力已被吸引至江汉、随县,后方必然空虚,若能使一上将出汝南,击南阳宛城,则关中、颍川、洛阳之粮必断!”   围魏救赵,这算是黑夫在正面刚不过王贲的情况下,想到破局的最好办法了,而这项使命,自然交给了他手下最能打的将军:韩信。   当韩信占领上蔡后,摆在他面前的路有两条:一是直接向西,越过方城夏道,进攻宛城。   这南阳郡本是一个大盆地,西依秦岭,南部为大巴山余脉,东南部为大别山,北为伏牛山,东为桐柏山。其中伏牛山与桐柏山之间,有许多断断续续的丘陵,这就是“方城夏道”。   由于这些丘陵之间的断口过大,过多,并不利于防守。因此春秋时,楚人在最终夺取南阳盆地之后,便想了个办法,在此修筑了一条长城,将那些土山连接起来用于防守。   这便是著名的楚之方城,因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成了荆楚北部的屏障。   虽然后来,方城被赵魏韩三晋联军攻破,南阳也为韩国所占,数十年后又为秦所夺。但从始至终,方城一直有所维护。这次战争,方城还成了王贲的东部防线,有两万人守着方城南北隘口,得知黑夫派偏师出汝南后,南阳郡守也立刻率军出宛,至方城守御。   眼看方城一线大军云集,于是韩信不走近道,反而绕了远路:他率军径直向北,进入颍川郡境内,占领了舞阳县(河南舞阳)……   于是吴广等人又得匆匆放下手里的饭碗,继续向北急行军。   韩信这一北上不要紧,可吓坏了南阳、颍川的郡守郡尉。   需知,王贲在南阳集中了二十万大军,月费粮秣三十万石,这些粮食光南阳郡可供应不上,还需要从三个地方运粮。   其一就是关中,走武关道,但因路途遥远,沿途耗费太大,每月只能运来五万石。   再有便是洛阳,走鲁阳南下宛城,每月可运十万石。   而最重要的,则是敖仓的粮食,作为秦朝在关东最大的粮仓,存粮数百万石的敖仓发车南下颍川,再通过昆阳、叶县,进入南阳郡——这也是王贲宁可放弃关东许多郡县,却要求颍川绝不容有失的原因!   眼下,韩信攻占舞阳县,距离秦军粮道不过数十里,派出轻兵大肆烧掠粮队,一时间,粮车都停在了襄城,不敢再去昆阳。   为消除这一大患,南阳郡尉不得不离开方城,带着两万人北上,而颍川郡秦军也奉命从阳翟南下,希望在叶地合围韩信。   战机总是稍纵即逝,就在这当口,昆阳县的韩国遗民听说有“义军”进入颍川,也按捺不住了,便发生了反秦暴动,杀吏作乱,占领了县城。   颍川郡尉不得不先围攻昆阳,这是致命的失误,韩信得知消息后,立刻率全军北上,与颍川军在昆阳城下爆发了大战……   结果便是眼下的光景,北伐军大胜,颍川军大败,向北溃散了。   吴广包裹好受伤的胳膊,立刻赶到韩信与利仓处,喜滋滋地报功道:“韩裨将,吾等缴获了许多粮秣,足够让将士们饱餐一顿了!”   为赶在南北两支秦军合围前打开局面,离开上蔡时,韩信勒令众人抛弃了大部分辎重,轻装前进,打赢这场仗的意义,让心存疑虑的士卒们士气大涨。   “韩裨将真是用兵如神。”   利仓也不得不佩服,他作为都尉,在上蔡时力主向西进兵,强攻方城夏道,心里想的是,不惜牺牲这支偏师,也要为黑夫解围。   但韩信却否定了他的建议。   二人当初为了路线问题,大吵了一架,但眼下看来,韩信的策略是对的。   韩信见利仓总算心服口服,心中亦有些得意,笑道:“兵法云,故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与其在敌人选好的战场与之对阵,不如动起来,牵着他们的鼻子走,这是武忠侯在夺取南郡时的战法,韩信不过是学他罢了。”   利仓颔首:“昆阳是南北通衢之地,夺取了此地,就相当于截断了王贲军最重要的粮道,周围的逆军,恐怕都要坐不住了。”   韩信道:“这也意味着,吾等恐怕要被中原的逆军围追堵截了!”   “有韩裨将指挥,无惧也,来多少,便灭多少!”   利仓心里却是欢喜,因为他们闹出的动静越大,王贲老儿就越可能撤兵回援,也算对得起大帅了。   韩信偏头看向遭到围攻数日后,一片残破的昆阳:“且不说这些,先进城罢!”   昆阳被颍川军围攻了数日,但城内韩人抵抗剧烈,城池未破,但死伤也很惨重。   方才北伐军与颍川军大战时,城内的人本还有些踌躇,但一看到北伐军竟打着“韩”字大旗,又与秦军殊死作战,遂产生了一些美丽的误会,还当他们是来复韩的同志呢!   于是,便真有人带兵杀出城来,前后夹击,这才有了颍川军的溃败。   眼看大战已毕,那些出城相助的韩人也过来拜见了,领头的是个长八尺五寸的白面汉子,年岁三旬上下,一身戎装,英武之余,又有几分贵族气质,方才他作战勇猛,杀了不少颍川军卒,身上还沾着血。   此人被亲卫拦下,卸了剑后才得靠近,他方才向吴广等人打听他们从何而来,但众人三缄其口,只知他们满口陈楚口音。   此刻,这位韩人领袖又打量着韩信、利仓等人,眼睛最后定格在他们身后的“韩”字大旗上,遂不再疑虑,有些动容地朝韩信拱手道:   “韩信,见过将军!”   韩信有些愣神,还当是自己听错了,一旁的吴广等人则以为他直呼韩将军之名,真是大不敬,遂大声叱喝。   韩信止住了他们,复问此人道:   “你……叫什么?”   白面汉子也摸不着头脑,只能再作揖道:   “我叫韩信,韩襄王孽孙也,苦等多日,总算将楚地义师盼来了,大韩光复有望矣!”   …… 第0810章 结盟   韩信,严格意义上,应该称他为“公孙信”才对。   淮阴人韩信,虽被漂母称之为“王孙”,不过以为他是没落贵族,可实际上,韩信对自己身世也稀里糊涂:父亲早亡,根本没印象,只知道自家也许是阔过的,但那有什么用,少年时母死难葬,只能埋在荒野高岗之上,之后十年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是真正的布衣黔首。   而这位公孙信,却是韩襄王孽孙,有宗谱世本为证,是正儿八经的贵胄,含着金子出生,只可惜韩国二十年前就亡了,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公孙信也成了庶人。   但公孙信一直对韩国之亡愤懑不平,十六年前,刚成年的他曾参与过郑地的暴乱,想要夺回韩王安,复辟韩国,还去游说张良,希望张氏参与进来。   可张良看出当时秦国势强,举事必败无疑,拒绝了公孙信,果不其然,新郑举事失败,韩地抵抗力量被秦军剿杀殆尽,韩王安也被杀,公孙信成了通缉犯,只得辗转流亡。   时隔多年,当听闻秦始皇崩,南方和东方大乱,他又潜回韩地,藏身在昆阳城一家豪杰大户家里。   当听说“楚军已破淮阳,将进军颍川,复韩国”的消息后,便开始做起义准备。   岂料,他们中出了叛徒,事情败露,只好仓促提前举义,若非城外正巧来了“义军”,公孙信恐怕要死于非命了。   但直到面见了那位同样叫“韩信”的将军后,公孙信才搞清楚,来的原来是北伐军,不是楚军啊……   见公孙信口口声声“复辟大韩”,韩信变了脸,让人当场拿下,囚于昆阳城里的牢狱里,城内一起举事的韩人,也都被收了武器,由北伐军当成俘虏看着。   “那所谓的北伐军不是还在江汉么?怎忽然跑到千里外的颍川来了。”   这一两个月来,天下形势变化太快了,公孙信吃了消息滞后的亏,正暗自悔恨之际,牢门却开了。   却是利仓笑走了进来,他拎着酒壶,身后士卒端着菜肴,满脸笑容。   “真是得罪公孙了!”   公孙信有贵族的傲气,冷笑道:“这位都尉,莫不是给我送来断头饭?”   利仓做出讶然状:“何以见得?”   公孙信道:“我是知道的,汝等号称要靖难北伐,但仍自诩秦吏秦军,而吾等韩人欲复辟韩国,在此相遇,那便是兔子遇上了猎狗,爪下岂有活命之理?”   利仓摇头:“公孙,误会,误会了。”   他让人给公孙信松开了桎梏,又将酒菜摆上案几,给他满上道:   “那位与公孙同名同氏的韩信将军,虽然擅长打仗,屡出奇兵,但为人迂直,不懂得变通。我与他不同,吾乃是武忠侯旧部子弟,追随君侯数载,乃心腹之臣,有些事,是武忠侯暗暗嘱咐我的,韩将军他也不知情。”   利仓将酒推向公孙信:“不瞒公孙,吾等来颍川,还真是为了帮韩国复辟!”   公孙信大笑:“黑夫想帮韩国复辟?我记得,他可是灭韩老贼叶腾之婿,这真是狸奴给老鼠拜年,利都尉,你以为我是三岁孩童?这么好骗?”   利仓无奈,虽然比公孙信小了近十岁,说话却老气横秋:“公孙啊公孙,你的确像三岁孩童,为了复国,辗转流亡十余载,本该历经世事,还真以为,这世上的事,都是非黑即白?”   他饮了口酒,起身道:“君侯不称王,而依然以秦吏自居,打着北伐靖难的旗号,这有他的苦衷。昔日的南征军中,也有不少关中将吏,非如此,他们不会真心追随君侯。”   “可实际上,光靠北伐军与秦军相抗,实在是独木难支啊。我便给君侯出了一计,那就是想办法发动中原的赵魏韩复辟,多树党羽,以分担北伐军的压力。公孙,吾等北来,就是为了解救韩人,再寻找一位有名望,有地位的韩王后裔,树立韩国的旗帜,一起对抗暴秦!”   利仓回过身,指着公孙信道:“也是巧了,才入颍川,便遇到了公孙。依我看,公孙乃韩襄王孽孙,素有名望,聚众数千,又坚持抗秦多年,还在昆阳配合我军击溃颍川军,有大功,正是最合适的人选!”   公孙信不笨,觉得利仓是在用花言巧语骗他,另有所图,只自己喝着酒,也不搭话。   利仓见他仍不信,遂笑道:“不论如何,颍川位于中原腹地,眼下只有我军,与公孙与秦军周旋,犹如干涸的车辙中,两条鱼儿,不管以前以后如何,此时此刻,都应摒弃前嫌,风雨同舟,与秦相抗,切勿刻舟求剑,不知变通啊。”   公孙信放下酒爵:“风雨同舟,这倒是实话,依我看,是利都尉觉得光靠汝等之兵,不足以抗衡周遭数万之敌,想要韩人相助,故欲与我结盟吧?”   “结盟?”   利仓眼珠一转,指着他笑道:“公孙啊公孙,真是聪明人!没错,就是结盟!”   “结盟也不是不行,但我有条件。”公孙信心中狂跳,但也笃定对方是孤军深入颍川,欲得当地人相助,索性要起价来。   “第一,将我麾下韩人释放,第二,归还武器,再给吾等一个月的粮食,第三,昆阳城,可否交于吾等?第四,吾等并非武忠侯下属,可合作抵御秦军,却不会听那位韩将军驱使,为其填沟壑。”   没想到,利仓竟一口答应下来!   “好!韩人义士,皆当得自由。我军从颍川军处缴获的甲兵、粮食,都可以分给公孙,三月之粮,两千副甲,够不够?此外,除了昆阳,舞阳城亦是韩国之土,亦当交予公孙。”   公孙信怔住了,他本做好了讨价还价的打算,岂料利仓不但同意,还拼命给他塞了更多好处。   “至于听调之事……”   利仓笑道:“这样,两军各行其事,我军往西攻父城(河南平顶山市),郏(jiá)县,以阻挡三川秦军,公孙往北渡汝水攻襄城,吾等约定,九月中会师于郡治阳翟(河南禹县)!”   韩国都城是新郑,但在灭亡前后遭到了巨大损坏,眼下颍川郡治所移到了阳翟县。   “颍川郡兵或东去淮阳,或葬身于昆阳,已覆灭大半,阳翟空虚,只要城内韩人响应,唾手可得!”   利仓十分高兴地拊掌道:“若公孙能配合北伐军,夺取颍川,等他日武忠侯击败王贲,入关中,当闭函谷,与关东豪杰诸侯共分天下,到时候,公孙信,便是韩王的不二人选啊!”   ……   等忽悠得公孙信将信将疑后,利仓来到城中将吏议事之处,韩信却屏退了众人,有些不愠地说道:   “利都尉,你与公孙信说的话,我都知晓了!”   “兵不厌诈啊韩将军。”   利仓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笑道:“将军不也经常用计么?”   韩信摇头:“话虽如此,但过去几个月,常有人向武忠侯进王号,或劝其称楚王,或称玄王,君侯都统统拒绝……至于那些复国之人,君侯亦不与同谋。”   “可利都尉却告诉那韩……信,说君侯支持韩国复辟,甚至还许诺,往后与山东豪杰邦国分陕而治,这些话,若传出去,恐将坏我军心,使人疑君侯之志,切不能乱讲!”   看着这位满脸认真的年轻将军,利仓乐了:“将军作战时诡计百出,但不打仗时,为何竟如此迂直?”   他可是黑夫一手带出来的心腹,深信,若武忠侯在此,为了最大程度保全己方,获得胜利,也不会拘泥这些细枝末节。   “这策略,还是韩将军提出来的,但若不使诈,恐公孙信不从。”   那些话,什么复韩,什么结盟,什么合兵,全是利仓骗公孙信的!   那些粮秣、甲兵,城邑,也是故意许给公孙信,以增强其势力。   “非如此,怎能骗得公孙信留在颍川,发动韩人举事,甚至北攻阳翟,为吾等吸引南阳军呢?” 第0811章 误会   利仓一直觉得,韩信,嗯,淮阴布衣韩信,是一个奇人。   韩信出身卑微,性格有些古怪,不但做事为人迂直,脾气也不大好,一边生怕被人瞧不起,一面又心气极高。仗着武忠侯的赏识,和军中无人能及的军功兵略,恃才傲物!在北伐军里,除了黑夫、萧何外的文武官吏,韩信统统不放在眼里,一点也不尊重他们。   前段时间,韩信就因此与黑夫旧识满交恶,此番北上汝南,利仓与韩信搭伙,好几次都被此子气得想拍案而起。   他言语里时常带着高高在上,对利仓提的建议报以轻蔑一笑,仿佛这是三岁孩童的智谋,张口闭口就是:   “利都尉只需管好后勤,用兵打仗的事,交给韩信就行。”   言下之意:你也懂打仗?在我面前谈用兵,真是班门弄斧,还是算了罢。   总是,是个难以相处的人,放在平日里,利仓绝不想与这样的人做朋友。   可一旦站在地图前,指点用兵之道时,韩信却仿佛变了个人。   “我军虽在上蔡、昆阳连胜两场,但损失也不小,伤兵应立刻送回汝南,所余能战者,不过万五千人。”   “但南阳守军实力未损,斥候来报,南阳守齮(yǐ)已将兵北上,兵临舞水,兵卒外加临时拉丁的民夫,不少于四万……”   一万多人打四万,韩信纵然自信,却也不会打这种明显劣势的硬仗。   所以大军不能直接南下与敌接战,而要用上他和黑夫都喜欢的招数:   “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应让大军做出进攻颍川之势,诱敌来援!”   说白了,就是运动战,避敌主力,诱敌深入,集中优势兵力各个击破。   光靠他们是不行的,还需以复韩之名,让韩人发动起来,将颍川局势搅得更乱,这便是利仓去骗公孙信的原因。   但韩信和利仓,压根就没打算与公孙信,一起去进攻阳翟!   他们的目标,不在北,而在西!   韩信指着地图上的道路城邑道:“昆阳以西为父城县(河南宝丰)、应邑,再往西则是鲁阳县(河南鲁山)……”   鲁阳县在伏牛山东麓,山川盘纡,两峰壁立,中有流水,地势险要,楚国长城的北段就建在这,并设鲁阳关,作为南阳与伊洛之间的冲要。   韩信一早就瞄准这了,他说道:“春秋时,晋、楚争郑,恒角逐于颍、湛间。韩、魏、楚之师,常战于鲁阳之下,此兵家必争之地也。”   据说两百多年前,鲁阳文君封于鲁阳,力抗三晋联军,战至正酣时,太阳将落,鲁阳文君竟对日挥戈,太阳为之倒返天空,因此得以继续作战,大败三晋。南北诸侯,围绕这展开了无数次争夺。   由此可见,鲁阳,便是南阳的北大门,荆、豫径途,斯为险要。王贲军每个月,需要从三川郡,也就是洛阳一带运十万石粮食南下,鲁阳便是其必经之路!   利仓颔首,虽不喜欢韩信,但对韩信用兵的眼光,他却已不再怀疑:“若能攻占鲁阳,便截断了洛阳到南阳的大路,加上颍川局势糜烂,敖仓之粮不能南运,王贲军每个月八成的粮食,便都没了着落,靠南阳郡的存粮,他们撑不了多久!”   “不止如此。”   韩信道:“南出鲁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   “若南阳军上当,北上进攻举事的韩人,我便可带着大军,从鲁阳迅速南下,袭击空虚的宛城!”   “而若南阳军察觉了吾等的意图,不管颍川,只回防宛城,那也无妨。鲁阳的东面、西边、北面,不管我去往何处,都能搅得敌军后方大乱!”   “一旦三川、颍川糜烂,甚至连函谷关也受到威胁,我不信,王贲还能安然与武忠侯对峙与江汉,对后方置之不理!”   ……   九月初二这天,韩信与利仓带着北伐军一万五千余人,离开昆阳,这座城池,正式还给了韩人。   公孙信站在城头看北伐军远去,回头对属下道:“二三子,吾等也走罢!”   公孙信可不傻,他压根不相信韩信、利仓真会与自己会师阳翟,助他光复韩国。   “南阳秦军数万人已北上,彼辈定是想要让我吸引秦军!”   他才不做这冤大头。   于是韩信前脚才走,公孙信就撕毁了盟约,吩咐韩人放弃昆阳,向东行进——他打算以舞阳为基地,进攻位于颍川郡东部的几个县,取东不羹,夺召陵(河南漯河),以打通与陈郡楚军的联系,先投靠项羽,再缓图复国不迟。   “晋重耳复国,不也是先投靠了齐、楚、秦等大国,借其力量返国的么?”   公孙信以重耳自居,眼下他手里也有三四千人,甲兵精良,粮秣充足,又占了几个县做地盘,遂生出了从前未曾有过的雄心来。   唯一犯难的是,他与楚人素无往来,无人引荐。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次日,当公孙信一行抵达舞阳时,却正好遇上了楚国的使者西来,并点名道姓,要见“韩信”!   公孙信大喜,亲去迎接,却见来者宽袍大袖,头戴长冠,典型的楚人士大夫打扮。   使者自称武涉,因为韩人接受了北伐军大量淘汰的衣甲,乍一看与北伐军无异,统帅也叫韩信,连使者也被迷惑了。   武涉怀揣秘密使命,认为言多必失,也不多问,只等公孙信来后,朝他恭恭敬敬地下拜。   “奉大楚上柱国项将军之命,外臣武涉,特来拜见韩信将军!”   公孙信顿时大喜:“我就是韩信,项将军,他竟知道我?”   ……   颍川又发生了一桩美丽的误会之时,远在数千里外的蜀中成都,气氛却极为紧张!   这里气候舒适,深秋时节,垂柳却依然嫩绿,锦官城内外松柏森森。   城内郡府中,身材发福,有些肥胖的蜀郡守常頞(è)高坐于郡府阶上的软榻中,对阶下被缚之人说道:   “蜀郡虽为氐羌之乡,饭食粗糙,但本郡守对吃食,可是有些讲究的。”   “遇上贵客远道而来,调夫五味,甘甜之和,芍药之羹,江东鲐鲍,陇西牛羊,五肉七菜,宴飨之上,一样都不能缺。”   “至于平日里,春时喜着饴蜜,夏时尚滋味、好辛香,入秋之后,便喜欢最简单的烹煮,再老的肉,烹上几个时辰,也能烂熟,骨肉分离……”   说着,常頞一拍手,蜀郡兵便将一个巨大的鼎抬了出来,几十人气喘吁吁,将其放置在阶下,灌满了岷江运来的清水,仆役即刻在其下堆柴点火,不多时,大鼎里的水,便已烧得沸腾滚烫!   见火候差不多了,常頞指着鼎边被按倒在地,热汗直冒的阶下囚,拊掌大笑道:   “陆贾先生,请就烹罢!”   …… 第0812章 鼎烹   陆贾被缚着手,跪在大鼎边上,能感到它的滚烫热气,额头热汗直冒!   眼前这个大铜鼎的形制为圆口方唇,鼓腹圆底,三蹄足,颈侧附双耳,鼎腹外壁饰有太阳纹,足根部饰有浮雕兽面纹,柴火正在其下方不断燃烧,水沸腾得几欲溢出。   别问他为何观察得如此仔细,因为这很可能会成为他的葬身之所!   事情还得从一个月前说起,八月初,陆贾从秭归返回巴中,开始与丹虎一起,收拢巴氏的武士、僮仆,并鼓动沿江巴人部落加入北伐军。   与此同时,赵佗也已与吴臣合兵,加上陆贾招募的巴人武士,有两万人。   而将军冯劫亦有两万人,但此人谨慎,加上北兵不习惯巴蜀气候,病者甚多,遂撤兵至江州县,北伐军乘机重新占领了枳县,双方相隔两百里,对峙半月,交战数次,但都无法取得胜势。   赵佗、吴臣、陆贾三人一合计,认为就巴蜀局势而言,对北伐军更不妙一些,他们是逆流入巴,后方尽是山地江峡,能获得的粮食有限,眼看就要坐吃山空。   冯劫则无此担忧,富饶的成都平原就在他后方,蜀郡守常頞可以源源不断向冯劫提供兵粮,足以支撑他过完秋冬。   “长此以往,巴中之争,北伐军必败!”   在如何解决这件事上,三人出现了分歧。   北伐军的“副统帅”赵佗以为应招募更多巴人,直接对江州发起强攻。   吴臣则认为应绕过江州,返回上游的朐忍县(重庆万州区),走巴氏采丹砂的小道,直接进攻宕渠县(四川渠县),发动当地賨(cóng)人,再沿米仓道,越过大巴山,攻击汉中郡!   赵佗不同意:“米仓道狭,若遇关中兵南下,而冯劫与蜀郡兵北上,我军将遭两面夹击,恐将全军覆没于巴中!”   赵佗拥有指挥权,吴臣的计策的确也过于冒险,就在这时候,陆贾收到了来自武忠侯的密信……   信中说了江汉的局势,南北两军仍在对峙,未分胜负,但北军较众,所以黑夫急需左右两处偏师打开局面。   他直接任命陆贾为“巴郡守”,同时令其入蜀游说常頞!   两千石的衣冠绶印砸在陆贾头上,震得他头皮发麻,两年前尚是布衣黔首,却忽为卿臣,这跨越让他心中大为感动,虽知此去凶险,但陆贾还是咬了咬牙,带着十个人,走山道越过两军对峙的战场,进入蜀郡。   巴蜀本为一体,山水相依,陆贾倒也胆大,进入蜀郡辖区后,他直接去江阳县(四川泸州市)——这位江阳县令,正是常頞的侄儿,得其秘密护送,经过十多天跋涉,来到了成都城,面见常頞。   江阳的常县令没有第一时间处死陆贾,反送其入成都,这让陆贾看到了一分游说成功的希望,但谁料,常頞甫一见面,不等陆贾开口,这位身材胖硕的郡守就大谈食物之道,然后便绑了陆贾,搬来大鼎,要将他烹了……   眼看郡兵仆役已将陆贾举起,要往沸腾的鼎中投,他脑子一片空白,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石乞说过,事成则卿,不成则烹,我难道也是如此么?”   但就在这生死一线之间,常頞却喊了停,乐呵呵地说道:   “二三子,这儒生,可失禁了?”   属下往陆贾下面一摸,笑道:“郡君,他虽两股战战,倒也未曾失禁。”   陆贾立刻反应了过来,常頞这是在吓唬自己呢,他脑子飞速转动,哈哈大笑起来:   “常郡守,你未免也太小看读书人了!”   “陆贾本淮南布衣,生不得鼎食,死却得鼎烹,亦足慰也,何惧之有?只可惜……”   “生不鼎食,死则鼎烹……你倒也有石乞之勇,是个壮士,放他下来罢,对了你方才说,只可惜什么?”   常頞让人将陆贾放下来,方才他果然在做戏,其实并没有杀陆贾的决心。   陆贾深呼吸了几下,只觉得浑身汗津津的,但一点不耽误他嘴里的话:“我只在可惜,常郡守他日,恐将受此鼎之烹!”   “大胆!”   左右要来教训陆贾,常頞却止住了他们,慢条斯理地问道:“为何呀?”   陆贾仍被缚着,没法作揖,只能微微低头:“敢问常郡守,知天下之所归乎?如今国分南北,孰强孰弱?”   常頞理所当然地说道:“自然是北强而南弱。”   “北为大秦朝廷,始皇帝遗命令二世皇帝继位,名正言顺。南为叛贼,黑夫辜负始皇帝信赖,拥兵作乱。南方光在名分道义上,就落了下风,此道胜也。”   “关中陆海之地,四塞之国也,持戟数十万,粮足三年,兵多将广,进可攻,退可守。北方就是耗,也能将南方耗死,此势胜也。”   “而今通武侯已率军二十万,南下江汉,而据我所知,黑夫麾下不过十万,且分兵据守,此兵胜也。”   常頞道:“依我看,至多到明年,南方的叛乱,很快就将平息,到时候叛党恐怕都会步你后尘,相继受烹,陆先生,你泉下不会孤单!”   陆贾却摇头道:“常郡守,你大错特错了。”   “南方有靖难之名,有衣带诏为号,武忠侯不忍奸臣逆子忤逆,复起云梦,为始皇帝发丧名,为天下先。武昌首义,荆州云集响应,不过数月,已取十一郡,又得陈、巴之半,合十二郡!”   “天下四分,武忠侯得一分矣!”   “数月之间,能下十余郡,的确了不得。”常頞微微颔首,示意属下:“给陆先生松绑罢。”   陆贾被缚了许久,手都麻了,总算得以解绑,一边揉着手臂,一边道:   “其次,关中虽有地势之胜,然地利不如人和,胡亥不恤民力,竭渊而渔,骊山之役未停,数十万人终日劳苦,又大肆征召,二十万人充入军中为民夫,关中已疲。”   “僭位之初,胡亥虽号称要效仿武忠侯,减租免税,但眼下已暴露本性,入秋前后,又连征了几道口赋,出尔反尔,百姓深恨之,因口赋过于频繁,百姓贺死而吊生,常郡守听过这样一首关中之谣么?”   常頞摸着下巴,没有回答,陆贾仰起头,大声念出了那首歌谣:   “渭水不洗,口赋起!”   “我敢说,此时若北伐军进入关中,关中黔首,定当倒戈相向,提壶携浆以迎!”   “此外,常郡守应已听闻,六国故地,群盗横行,项氏已复辟楚国,梁、陈、齐地也已变乱,盗兵日渐西进,再过不久,关东将尽叛朝廷,六国之盗兵临函谷,到那时,北方还有势胜么?”   “先生所言,倒也皆是实情。”常頞叹了口气:“给陆先生赐座!”   属下在地上扔了个草垫,陆贾也不嫌弃,跪坐下来,朝常頞作揖:   “常郡守以为,王贲将胜?其实不然,眼下王贲兵卒虽众,但已受阻于汉北三月之久,欲战则不得胜,攻城则力不能,转粮千里之外,颍川、三川不但要面临六国群盗之害,还有北伐军韩信部袭扰,民疲师老,士气已衰,只能僵持,以待其他几处偏师。”   “但常郡守应已知晓了,冯劫怯怯,又无舟船,不敢东进,反被赵佗、吴臣部阻于江州,还得靠蜀郡支援,才能稳住局面,根本无法与王贲合击南郡。”   “至于随县之兵,也已陷入埋伏,为东门豹、季婴部大败,已退到唐地,踌躇不能进,王贲的包抄,已失败了。”   “北伐军则不然,江汉粮草近在咫尺,萧何郡守日夜以兵粮北上,以供应武忠侯,深沟壁垒,分卒守徼乘塞,如此一来,北军越打越疲,粮食亦难以为继,南军却终日饱食,以逸待劳。待入冬后,王贲便进则不得攻,退则不得解,恐将大败!故曰北兵不足恃也。”   常頞冷笑:“王贲不足恃?若真如此,你就不会入蜀来游说我了。”   陆贾承认:“的确,虽然拖下去,南必胜北,但武忠侯不忍天下再乱下去,让六国群盗得了便宜,反为其先破函谷,故派我入蜀,觐见常郡守。”   “这天下局势,已经很明朗了,若南北迟迟不能分出胜负,最后将流尽大秦南北兵卒的血,使秦社稷亡于六国余孽。”   “若能尽快结束这场仗,以南统北,武忠侯入主咸阳,废黜胡亥,诛杀赵高、李斯,另立新君,则可合力对付东方群盗,继始皇帝之业,让大秦再统天下!”   陆贾拜倒在地:“是做大秦的千古罪人,还是做再造乾坤的勋臣显贵、列侯将相,都在蜀郡向背,在常郡守一念之间!”   常頞起身,面露踌躇:“你这儒生,说来说去,还是欲诱我反叛朝廷,老夫为国守边十余载,治奸民,抚氐羌,修五尺道,开西南夷,虽不算大事,也能名垂史册,岂能因你几句话,而坏了我身后名……”   一边说着,却又指着陆贾:“给他换上软榻。”   陆贾摸着膝下的软榻,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   “这下不用被熬成肉汤了。”   他知道,常頞已快被说动了,遂大笑道:   “常郡守啊常郡守,你有所不知,君自是大秦忠臣,但在胡亥、赵高眼里,你其实已与蒙恬、章邯之辈无异!”   “若再不抢先举事,怀揣胡亥密诏,手持鸩酒的使者,恐怕就要入蜀了!” 第0813章 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从阶下囚到座上宾,陆贾只用了寥寥几句话,那大鼎也不用来烹他了,而是煮了肉,常頞备下小筵,向陆贾赔罪,虽然已有松动,但仍未给出任何承诺。   陆贾心中明白,常頞是想再等等看,遂笑道:   “不瞒郡守,在咸阳眼里,君有三罪。”   他竖起食指道:“罪一,过去十年间,常郡守与巴氏关系莫逆,意在开边,君意在开边,得巴氏协助,修五尺道,开西南夷,灭邛都,通僰道,降服滇国、靡莫,可谓居功至伟。”   “投桃报李,君在蜀郡为巴氏经商大开方便之门,不仅在南方划出了许多土地,让巴氏的僮仆种蔗,还容许其通过僰道,做僰僮买卖。”   “但现如今,巴氏彻底投靠了北伐军,咸阳在深恨巴氏之余,恐怕也会怀疑郡守啊,此罪一也。”   “这只是陆先生的猜想罢了。”常頞道:“上个月,朝廷还才派人为我加爵,封为关内侯。”   “关内侯?我听说赵高已封彻侯,却只给常郡守一个纶侯之位,这二世皇帝,真是小器啊……”   眼看常頞脸黑了下去,陆贾笑道:“那郡守又是如何回抱咸阳封侯之赏的呢?”   “通武侯王贲亲率大军,进攻江汉,巴郡也战况激烈,冯劫为了守住江州县,身负板筑,以为士卒先。当此之时,常郡守应当出动蜀郡全部兵马,东进驰援,可如今,却只派郡尉带着三千人去。粮秣亦迟迟不发,作为北面而臣事咸阳的‘忠臣’,难道应该是这个样子吗?”   “依我看,郡守这是垂衣拱手,想观看他们谁胜谁败。提空名以忠于咸阳,而欲厚自托,此罪二也!”   常頞面露不愠:“我是要提防本地氐羌部族,以及从关中流放来的迁虏刑徒叛乱。”   陆贾摇头:“常郡守这说辞,朝廷信么?我听说,近月来,催促郡守出兵的使者,奔走于石牛道,胡亥恐怕已对郡守生了疑,郡守小心,步了蒙恬、章邯的后尘!”   蒙恬因放走扶苏之罪,被囚禁,后因王贲说情被放出,但依然是软禁状态,蒙氏已经完全失势。   北地郡尉章邯则因为是黑夫的好友,被胡亥怀疑,遂遭迫害,但据说他带着一部分黑夫的旧部,逃到了塞外。   有这俩前车之鉴,那些被咸阳怀疑的地方大员,为人耿直一心向着咸阳倒也罢了,有些人,却开始自危了。   这种情况下,要么拼命想办法向朝廷表忠心,要么,就得准备退路了。   陆贾认为,常頞就属于后者……   “故郡守还犯下了第三罪,也是在咸阳看来,最严重的一罪!”   陆贾上前,低声道:“敢问常郡守,扶苏之子,为何还活着?”   “啪!”   常頞好似被踩中了尾巴的猫,立刻击案道:“其父有罪,但皇孙却是无辜的,更何况已他被始皇帝贬至邛都荒凉之地,令我好生看管,焉能无故杀之?”   公子扶苏有二子,次子不知所踪,长子名为俊,先被带回咸阳,又被秦始皇安排,降为庶人,迁往蜀中,去南方新征服的邛都居住。   但上个月,他又被常頞派人接到了成都。   陆贾笑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胡亥少子也,不当立,故而忌惮宗室兄弟,尤其害怕不知所踪的扶苏。但扶苏及其次子,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他无法找寻,于是,能确定在蜀郡的扶苏长子,便成了胡亥心腹大患!”   “郡守若是一心忠于胡亥,便应当立刻杀了此子,说成是意外,将他尸体送去咸阳,好让胡亥放心。”   “但郡守一面将其接来,一面又不下手,竟拖到了现在,这么做,很让咸阳头疼啊。”   常頞默然了,这道理他何尝不明白,但也知道,自己一旦下了手,就难有回旋余地了,只能跟着胡亥,一条道走到黑!   可这天下形势,究竟谁能取得胜利,实在说不准啊,必须再观望一段时间。   陆贾乘机道:“郡守若还继续奉咸阳之令,公孙俊就是一个烫手的山芋,你不杀他,咸阳也会派人来杀。”   “而若带着蜀郡反正,投靠北伐军,公孙俊,就将成为珍贵的奇货。”   常頞睁大了眼睛:“此言何意?”   陆贾道:“世人皆知,耕田之利十倍,珠玉之赢百倍,那么立国家之主,赢几倍?”   这是吕不韦在下注秦公子异人前,与其父的对话,常頞自然知道答案。   两个字从他嘴里挤了出来。   “无数!”   “然也!”   陆贾拊掌道:“武忠侯虽靖难北伐,但他只是一军统帅,名分上依然说不过去,南方欲另立中央,需要一位名正言顺的君主。眼下扶苏不知所踪,而胡亥僭越,诸弟皆在咸阳,唯独这位公孙俊,倒是新君的最好人选!”   “力田疾作,不得暖衣余食,建国立君,泽呵以遗世愿,郡守,拥立之功就在手边,这可是再造大秦,名垂千古之事,你还犹豫什么呢?”   常頞摇头:“但这位公孙俊才十岁,自从扶苏出事后,他半年多来未发一言,痴痴愣愣,岂能为君?”   “傻子才好呢!”   陆贾心中如此道,但还不等他说话,紧闭的门响起几下敲击,常頞立刻示意他闭嘴。   “谁人?”   “是下吏,有急事来见郡君。”   得到允许后,郡守长史旋即进来,走到常頞身边,附耳道:“郡君,有咸阳使者至……”   “我知道了。”   常頞大为紧张,他看了陆贾一眼:“请陆先生去后院休息,我稍后再与你相商!”   ……   “三个时辰,天都快黑了。”   后院里,随陆贾来的几个人有些坐立难安,他们今天也一起被绑了,受了点皮肉之苦,直到陆贾以三寸不烂之舌说动常頞,才被释放。   “常頞自从午后去见了咸阳来的使者,至今也未再召见陆先生,会不会是……”   陆贾却只在院子里负手看着渐渐西垂的太阳,一言不发,他很清楚,虽然也用了其他一些手段,例如在江州附近散播常頞已投靠北伐军的消息,但不会这么快生效,此时此刻,己方的生死,只在常頞一念之间!   好在,等天色完全黑下来后,常頞让长史来唤陆贾相见。   “陆先生,你说得没错。”   陆贾才进屋子,常頞就转过身,神情严肃地说道:   “咸阳的使者,的确是带着鸩酒来的!”   “但他想杀的不是我,而是奉命来毒杀,扶苏之子!”   使者虽未明说,只言要带公孙俊回咸阳,但常頞观其言语神色,恐怕是得了密诏,要在半路下手!   事后,又说成是蜀郡干的,那他老常就是跳进岷江也洗不清了。   陆贾叹息:“果然如此。”心中却窃喜,这使者来的正好,逼常頞做抉择了。   常頞请陆贾就坐,这次,他竟直接避席请教道:“陆先生,这位二世皇帝,连自己已痴傻的侄儿都不放过,如此狠毒,的确不似人君。他今日能鸩杀公孙俊,明日,便能像对付蒙恬、蒙毅、章邯一样,撤掉我的职位。”   陆贾大喜:“郡守下定决心了?”   常頞颔首:“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先发制人,若我能带着蜀郡反正,献上公孙俊,投效北伐军,随武忠侯另立中央,拥立新君……”   这是开始谈条件了,常頞是个追求功名的,否则也不会积极开五尺道,通西南夷,其最终目的,无非是借着边功,以入朝为将相,获得更大的权势。   投其所好,陆贾立刻按照黑夫开出的价码道:   “彻侯之爵,万户封邑,任君择取!”   “还有,新朝廷的丞相之职,也是常君的囊中之物!”   这是常頞梦寐以求的东西,只是,他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得到。   “我勤勉为吏,辛劳一生,却连侯位都没捞到。”   “今易帜背君,却得富贵,真是可笑,可悲!”   心里有些愧对秦始皇帝,常頞不由自嘲一笑:“是左相?”   “不。”   陆贾再拜道:“武忠侯说了,长者为尊,待新朝廷建立后,百官之首,右丞相之选,非常君莫属!”   …… 第0814章 蜀道难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   从蜀郡去往汉中,素来是艰难的旅程,尤其是出了梓潼县(四川梓潼),行走在大剑山和小剑山之间,两山紧密相连,东临嘉陵江,西接五指山,绵亘一百多里。   北面全是千仞峭壁,如刀削斧嬖;南面则山峰林立,几乎没有道路,只能在山上凿孔,修栈道越山岭而过。   这条路被称之为“石牛道”,相传战国秦惠文王欲伐蜀,因山道险阻,故作五石牛,言能屎金,以欺蜀王,蜀王命五丁开道引之,秦军随而灭蜀,是为“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如此险峻的路,一走便是百多里,等过了两剑山后,前方又有一道险关横亘于悬崖峭壁之间,关名“葭萌”(广元市昭化区)。   百余年前,开明氏蜀王封其弟于此,号曰苴侯,又命之邑曰葭萌。但苴侯是个吃里扒外的,他身为蜀人,却与巴王为好,巴与蜀为仇,故蜀王怒,伐苴。苴侯奔巴,并求救于秦,秦遣张仪伐蜀。   秦国早就磨刀赫赫,这下可引狼入室了,等巴蜀苴全灭后,葭萌一开始被划归蜀郡,但之后十多年间,蜀地连续发生了两次叛乱,秦国对这地方再不放心,在取消封侯之余,也把葭萌划归汉中。   葭萌扼守险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只要汉中兵把住了这入蜀的交通要道,蜀郡就算再有反复,咸阳也能轻易派兵平定。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江汉、关东巴中皆大乱时,葭萌却一如往常般平静,虽然守军不过五百,但少了上万人,休想攻破此地。   九月中的这天,一支队伍从剑山栈道缓缓朝葭萌走来,人数上千,他们打着秦军旗号,在关门前止住,大声叫门:   “是陛下的使者,从成都返回咸阳,这是符节!”   守军谨慎,符节垂在篮子里被吊了上去,奉命守备此地的五百主查看符节无误,又看了一眼手持旌节的使者,的确是半个月前南下的那位。   他只未注意到,咸阳使者脸上汗津津地,被人用匕首顶着后背,两股站站,而护送使者的蜀郡兵们,都有些紧张,不住咽唾。   五百主准备开门,却又多嘴问了句。   “尊使,南下不过百人,为何返回时,人数如此之多?”   身后的利刃又抵住了肌肤,使者只好大声斥责道:“此乃朝廷机密,汝等小吏岂能乱问?”   五百主吐了吐舌头,又见蜀郡的兵符爰书也无误,朝属下点了点头。   葭萌关门缓缓开了,蜀郡兵鱼贯而入,等他进完后,关隘又缓缓关上……   是夜,住在附近的黔首发现,葭萌关爆发了剧烈的战斗,伴随着火光和阵阵惨呼。   等到天明之时,北面葭萌县闻讯派人来查看时,才发现葭萌关城头站满了蜀兵,还多了面旗帜。   “北伐……靖难?”   葭萌县尉大惊失色,立刻回马。   “快,快去告知县令,告知郡守,蜀郡,叛了!”   ……   巴郡的治所江州县,是一个狭长的半岛,被长江和嘉陵江相夹,后世它被称之为“渝中区”,而江州县城,不过是山城解放碑附近的一小片。   冯劫站在城头眺望,可见到后世朝天门码头前,已被帆影遮蔽——那是叛军的船队,由赵佗、吴臣率领,已在巴人纤夫拉拽下逆流而上,兵临江州县!   但冯劫并不担心,江州县是一座山城,高踞山头,且有两江为屏障,易守难攻,更何况,敌军人数与己方相差无几,而水流,也对官军有利。   “放火船!”   令已传下,载满草木后,被点燃的船只从码头放了下去,它们顺流而下,直扑敌船。敌船只能慌张地向左右避让,或者用木拒拼命拦住,但还是有不少战船与火舟相触,船上叛军仓皇跳水。   “哈哈哈。”   冯劫很喜欢欣赏这一幕,这不知是叛军的第几次进攻了,每次都无功而返。   巴郡的地势决定了,总是防守的一方占优势,冯劫的心性,在多年前因孤军深入被匈奴单于围困白羊山时,就已经磨光了,他决定以逸待劳,耗尽叛军锐气,在江州县大败他们,再缓图东进。   他有拖下去的底气,叛军快没粮了,不然也不会如此仓促地来猛攻江州,而冯劫,却一直在接收蜀郡源源不断的粮食……   正巧,击退叛军袭扰后,九月份的粮食,也从雒城(四川广汉)运至江州县。   “将军,粟五万石,卒五千人,已至城西,蜀兵请将军派人过去接收!”   冯劫冷笑:“哦,常頞总算平定了郡中氐羌蛮夷,愿意派更多兵来助我了?”   其实,若非无兵可用,冯劫并不喜欢蜀郡卒,因为蜀郡是大秦取得塞北、河西、岭南前,一切流放犯的终点,比如吕不韦家眷、嫪毐门客,罪重者四千余人夺爵迁蜀。   总之,蜀地的秦人,基本都是刑徒迁虏的后代,这些人对大秦的忠诚,不比六国高多少。   再加上常頞镇守蜀地十余年,集郡中军政大权于一手,架空了郡尉,蜀人都对他唯命是从,眼下局势对咸阳不利,不可不防。   所以冯劫没有让他们进城,而在城西交割粮草……   但还是防不胜防,几个时辰后,他等来的不是满载粟稻的辎车,而是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   “将军,去接收粮秣的三千人,在蜀营遭到袭击,蜀卒还进攻了城西的军营!”   冯劫闻讯大惊,赶到西门一瞧,城西的营地变成了战场,不,屠场。   营帐上升起的火焰直达半空,处处刀光剑影,他看到早有准备的蜀郡卒正追杀他那些猝不及防的手下,后面还有源源不断的蜀兵出现,皆臂缠白布,欲来抢夺江州西城门。   “常頞老儿,竟背叛天子,投靠黑贼!”   冯劫咬牙切齿,大声道:   “出城,击贼!”   蜀兵并不多,必须立刻将他们击退,冯劫做出了判断,但就在他欲将兵卒调来西面的时候,负责在码头候望的斥候,又告诉他一个噩耗:   “将军,叛军舟船又至矣!”   ……   “好,好一个陆贾!”   九月下旬,战局陷入僵局的汉水一线,身在鄢城,依靠江陵萧何源源不断的兵、粮支援,在兵力劣势情况下,与王贲死磕已有三月的黑夫,总算收到了来自巴蜀的好消息!   陆贾信中的每件事,都能让黑夫高兴得多吃一碗饭。   蜀郡守常頞被陆贾说动,愿投效北伐军,已派人去夺取葭萌,闭关以拒汉中之师。   巴郡方面,虽然靠着蜀郡兵的倒戈,赵佗和吴臣也未能彻底消灭冯劫,只将他围困在了江州县半岛上的方寸之地,但已是极大的胜利!   黑夫不由赞道:“谁说乱世里读书人无用?陆贾以儒生之躯,不持尺寸之兵,升斗之粮,一出,则使势相破,存巴,乱蜀,一月之内,两郡各有变!真吾之张仪、苏秦也!”   虽然北伐军在正面被打得很惨,伤亡已飙至数千,汉东也一片狼藉,鄀县几次差点被打了下来,王贲军的车骑甚至泅渡汉水,出现在了江陵附近,烧了好多里闾房舍……   但在边角上,黑夫无疑取得了巨大的胜势,不仅巴蜀形势完全逆了过来,听说韩信部,也已深深扎入敌人大后方,在汝南和颍川打了不少胜仗,截断了王贲军的粮道命脉!   黑夫输了战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但战略上,却是他赢了!   既然自己这边得到消息,那王贲处,定也已知晓。   果然,才出营帐,垣雍便立刻来见,禀报道:   “大帅,王贲在退兵!”   …… 第0815章 攻守异势   位于汉水之滨的鄀县(湖北宜城对岸),陈婴正面临生死抉择……   在一个多月前,王贲军渡汉,赢得万山之战后,汉东也再也无法阻止其车骑攻掠。   鄀县以北百里土地,已完全沦陷,王贲安置在汉东的偏师,也出鹿门山,移师鄀县城下,开始对这座古老的城邑发动进攻。   守卒仅五千,敌人却有两万,幸好鄀县曾做过楚国都城,号“北郢”,城池较高,好不容易才打退了王贲军的攻势。   但他们也好不到哪去,残破的城邑,伤痕累累的兵卒,所有人都疲惫不堪,陈婴巡视了一圈后,看着城外慢慢垒起的土山,以及从北面不断运来的攻城器具,忧心忡忡。   陈婴很清楚,鄀县是不能丢的,王贲虽然赢了万山之战,但武忠侯亲自镇守鄢城,王贲迟迟无法击败他。   所以便将目光对准了汉东,一旦鄀县丢失,王贲军的车骑,可以此为基地,畅通无阻,横行江汉,甚至威胁到江陵的安全……   但进攻方是王贲的嫡系,极善攻城,陈婴感到了巨大的压力,若鄢城再不派援兵来,他恐怕无法撑过下一波攻势!   虽然不算黑夫嫡系,但陈婴心里,并无投降的想法。   “吾等在秦廷眼里,是填沟壑的楚地人,是反叛的戍卒,一旦城破,皆将被砍了首级,成了亡魂……”   这时候,陈婴的属下,汝阴人邓宗匆匆来见:“陈都尉,大帅那边派人来了!”   陈婴立刻去城西,唯一的好消息是,汉水还在北伐军手里,鄢城的信使一泊轻舟,便能与鄀县取得联络。   来人却是安陆的垣雍,曾是黑夫旧部之子,在安陆之战里崭露头角。   “如何?大帅何时派兵来援?”陈婴红着眼睛,急匆匆地问道。   垣雍道:“万山上的敌军已退,大帅派我来汉东告知陈君,援兵稍后便至!”   “退了?”陈婴十分惊讶:“大帅那边胜了?”   “嗯,大胜,大胜,王贲老儿已然溃败,襄阳也解围了……”   垣雍言不由衷地说着,这时候,邓宗也满脸欣喜地来报:“都尉,城下的敌军也已撤兵,正向鹿门山退去!”   “陈都尉,吾等追不追?”   “追!敌军大溃,当然要追,彼辈这月余来,在汉东耀武扬威,烧了多少田亩里闾,都要让他们统统还回来!”   陈婴长舒了一口气,走到城墙边,看着向北远去的烟尘,咬牙切齿。   他手下许多兵卒,熬过了岭南的酷热疾病,却倒在了鄀县城垛间,与蛾附而上的敌军同归于尽!   这下垣雍却慌了,忙阻止道:“陈都尉,大帅说了,我军伤亡也不小,正面已派车骑去追击,阻挠王贲渡汉水,至于鄀县这边,且收敛伤亡,穷寇勿追……唉?陈都尉?陈都尉?”   陈婴只倚着城垛,闭着眼睛,也不回答他。   垣雍和邓宗大惊,他们见过一些士卒,作战时精神百倍,但在尘埃落定后,却倒在战场上,再也没起来,身上却并无重伤。   推攮几下陈婴不醒,再试探鼻息,发现他只是睡着了,虽还站着,却已打起了酣,这才松了口气。   让人赶紧将陈婴抬下城头去,垣雍回头却发现,城上不少士卒,也都躺下就睡,浑然不顾地上坚硬,左右还有敌人的尸骸。   秋末天寒,让人拿被褥来给他们盖上,邓宗红着眼睛道:“敌军攻势猛烈,陈都尉和许多士卒,已五天五夜没合眼了!你看这追击之事……”   “让陈都尉和士卒们休憩吧。”   垣雍叹道:“我听说,东门都尉在大败随县敌军后,已率军沿唐白河西进,他应该能堵住撤退的敌师!”   ……   “咚!”   三日后,樊城,王贲军故营垒,东门豹向黑夫重重稽首:“阿豹丧师辱军,请大帅治罪!”   本来,东门豹奉黑夫之命,从冥厄到了安陆,与在随县打游击的季婴配合,大败陷入困境的随县之师,逼得敌军退回唐县。   而东门豹旋即出随地,并带着数千轻兵向西进发,袭扰王贲军侧方。   时值王贲退兵,东门豹恶向胆边生,加以追击,想要乘敌军半渡唐白河时捡便宜,岂料却中了埋伏,损兵两千,幸好他察觉不对退得及时,否则恐将全军覆没……   东门豹心疼而又憋屈,眼下,他像个常年打雁,今日却被雁啄了眼的猎人,满脸羞愧,请黑夫惩罚他。   “你在随县歼敌数千,斩首盈论,不过是追击太紧,中了计策,过不掩功。”   黑夫却摇头:“本帅也被王贲打得很惨啊,两月下来,伤亡近万,可比你多多了。”   而且黑夫亲自观王贲故营垒,这糟老头子撤退时次序分明,一点都没慌张,在汉南的大军也从汉水上游绕道,一部去了汉中,大部分撤回南阳,这种情况下贸然追击,自会遭其反击。   但相持之战,谁先退,便算谁输,王贲一撤,对江汉的数月猛攻便功败垂成。   就算将大军全须全尾地拉了回去,也已士气大降,而且中原的形势,已与数月之前,全然不同了!   “此战能胜,众将尉出力甚多。”   黑夫对手下人不吝赞赏:   “共尉、陈婴二人,守襄阳、鄀城,屡屡击退敌军,犹如磐石,风浪难遏!皆当升爵为左更!”   虽是另立中央,但军功爵可不能丢,这是秦军的魂,而且现在赏功很方便,再不用像征百越时一样,还得回报咸阳,去来几个月,高兴劲都等没了,现在只要前面一立功,军法官统计斩首,算出一场胜仗各部出力多少,黑夫就能给他们钦定功爵……   当然,这爵位水分,也越来越大,黑夫预想,以后真打进咸阳,恐怕会庶长多如狗,彻侯满地走,与王翦时已灭两国却封侯不能,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了。   但明知如此,该升的还得升,且上窜速度要快,得让立功的众人,都能看到封侯的希望,黑夫很清楚,人心是贪得无厌的,比起隔壁那些草头王,封侯得爵,已显得有些小器了。   “季婴、东门豹,则如绳索,将敌进攻随县的三万敌牢牢缚住,逼着其退兵,季婴可为右更,东门豹为少上造。”   “陆贾,以唇舌游说巴蜀,使蜀郡背弃咸阳,投靠我军,当升为右更,任巴郡守。赵佗、吴臣,为我取巴郡,赵佗可为大上造,吴臣为左更。”   “萧何,小陶,为我后盾,从江陵源源不断送兵粮前来,使得我军越打越多,这才能抵御王贲攻势,萧何为少上造,小陶为右更。”   只要是参与了这场大战的,都尉基本是左更以上,司马们则是左庶长、右庶长,下面的士卒,也人均升一级,赐钱若干,皆有功赏。   看来铜绿山的铸钱工坊,得卯足力气开工了……   当然,还有两个人,万万不能漏下。   王贲之所以在鄀县、襄阳都快支持不住时退兵,最直接的原因,是后方遭到了进攻,两条重要的粮道被截断!   他们像匕首一样,深深扎进了敌军后方,搅得天翻地覆!   “王贲之所以退兵如此之速,是因为,宛城数日前遭到了攻击!”   “啊!”   不知道黑夫这手奇兵的军吏们都十分惊讶。   “是韩信和利仓!”   当然,还有吴广,黑夫可没忘了他。   黑夫道:“只望他们早日归来,到那时,军中,就又要多一位大上造了!”   众人眼中惊异,黑夫说的当然不是利仓,而是韩信。   一想到此子年岁不过二十余,投效君侯也才三年,却飞窜得如此之快,已到了和赵佗这南征军裨将平起平坐的程度了,当真叫人又嫉又羡。   但他们又不得不承认,韩信自从获得黑夫信任后,已经打了四五场漂亮仗,当得起这份殊荣。   所以明面上无人敢说半个不字,唯独东门豹有些闷闷不乐,恐怕是感受到了“后来者居上”的压力。   黑夫看在眼中:“经此一役,南北攻守异势,接下来,便轮到我军进攻了!”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   黑夫道:“斥候回报,王贲军已撤往新野一线,汉北空虚,大军且随我占据樊城、邓县为营,一边休整,舔着伤口,一边派人袭扰南阳诸县,做出向宛城进攻,欲与韩信部会师之势!”   东门豹立刻请战:“我愿为大帅前锋,击南阳,以雪败兵之辱!”   “不,打南阳是假的,我军主力需要休整,与之相持,拖住王贲主力即可。”   黑夫看向东门豹:“阿豹,你不是想将功补过么?”   “我给你两万人,溯汉水而上,为我击上庸,袭汉中!” 第0816章 智将务食于敌   秦始皇三十七年,九月底,距离新年已是很近,天气一日比一日寒冷,秋风萧瑟,吹得人头疼。   南阳郡宛县南边十余里,有一个乡,叫“南筮聚”,原本是一个聚市,后来慢慢居民变多,就设了个乡邑,实则连墙垣都没有。   乡中男丁多被通武侯征了丁,运送宛城的粮食去樊城了,乡里只剩下些老弱妇孺,以及部分留守的乡吏。   所以当一群手持兵戈的“叛军”打上门时,南筮聚连像样的抵抗都没有,便沦陷了。   这支军队正是由吴广所率,他带着手下人直扑乡寺,逼迫仓吏打开乡仓,却见里面堆满了这个月从地里收上来的田租——还没来得及处理的谷子。   吴广让人随意在街上抓了个没来得及躲的瘦削老农,却见他在如此寒冷的深秋,依然穿着件有破洞的夏衣,粗褐为布,也不知多久没洗了,看上去脏兮兮硬邦邦的,此刻站在吴广面前,瑟瑟发抖。   “老丈,你没冬衣?”吴广随意地问道。   吴广满口陈郡阳夏口音,这南阳老农听了两三遍才听明白,他连忙弯下腰,几乎要揖到地上:   “上吏,本是有的,但都给我家二子穿着去服役了……”   吴广颔首:“二子?不是不让在一户里连征两人么?”   老农道:“宛城来的吏说前方吃紧,需要人运粮,只要年纪够得,几乎都征过去了,若家里没有壮丁,就依次抽中男,只要六尺以上者,皆要去服役,光我们乡,就征了好几百人。”   至于何时归来,也没个定数,征卒的官吏只说什么“通武侯爱士卒如父兄,不日将扫平叛军,汝等何必流涕”让他们不要担心。   但怎可能不担心!眼下叛军都打到南阳腹地来了,通武侯,别不是败了吧?   听完老农的叙述后,吴广心中了然,难怪韩信将军说,有数万人从宛至樊,不断为王贲军运粮,原来多是南阳本地人。   这其中的滋味,他岂能不明白?几个月前,原本在阳夏过着普通黔首生活的吴广,不也是被一张征令,被迫入伍服役的么?若非他和陈胜半路揭竿而起,恐怕早填了沟壑,也不知家乡怎样了。   还有,陈胜兄弟怎么样了?   “以他的本领,恐怕已做上都尉,得了富贵,独领一方了吧?”   总之,吴广可以想象南筮聚人被征的情形,中人之家还有亲眷来送行,大包小包往他们手里塞钱、粮,还有冬衣,穷苦人家的,就只能将全家唯一的厚实衣服披上,穿着扎脚的草鞋上路。   想到这,他叹了口气,左右看看,让人将本乡啬夫身上的皮裘扒了下来,给这老农披上。   老农怕遭报复,连连摆手拒绝未果,穿上皮裘后,暖和倒是暖和,只感觉浑身不自在,这里挠挠那里抓抓。   或许是吴广不似一般军吏般高高在上,这老农也开始吐露起来:   “这位将军,官府说汝等是叛军贼人,来了要屠城的,但我看将军和善,不似恶人啊。”   吴广笑了:“官府的话,还能信么?”   “是不能信。”   老农一下子变得愤怒起来:“夏末时,官府派人来乡里告知,说始皇帝不在了,新皇帝继位,要大赦天下,减免租赋,可没想到,自打入秋后,便不断征卒,徭役比往年更重。”   “上半月我与家中老妇去交租,的确减了一半,但还不等吾等高兴,下半月,乡里又让众里正,将减的那些粮食补交,完全与往年一样,这不是骗人么?”   老农义愤填膺,吴广却是知道的,恰逢他们跟着韩都尉转战后方,先后截断了颍川、三川入南阳的粮道,前线粮食吃紧,宛城的朝廷官员,不得已在南阳本地征粮。   虽然事出有因,但在南阳人看来,这已是赤裸裸的诈骗了,官府信誉,恐已完全扫地。   他笑道:“在为我们南方,是真的减租,武忠侯爱民如子,不让士卒拿百姓一针一线,我听说,就算不征徭,南郡人也自发让子弟挑着扁担,去前线为大军送粮食。”   “有这种事?”老农眼中难掩怀疑。   时间紧,吴广也未再多言,让人从乡仓里取一袋谷子出来,交给老农说道:“老丈,你回家去罢!”   老农连忙摆手,还想把身上的皮裘也脱下来:“不敢,不敢,我收了汝等的粮,恐会被官吏捉了。”   吴广嗤之以鼻,指着被吊死在乡寺的啬夫道:“眼下南阳大乱,官吏自身难保,有闲心管这些事。”   “过不了多久,武忠侯就能打下南阳,到那时候,汝家二子也能归来,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老农千恩万谢,离开时嘴里却低声嘟囔道:   “谁来无所谓,租子多少也无所谓了。”   “再别打仗就行,我家老大老二,能平安回来便好!”   看那老农离去的身影,吴广叹了口气,回过头,大手一挥。   “二三子,将乡仓的粮食能搬的都搬走,搬不完的,就堆到街上去,告诉乡中百姓,这是他们被官府食言征走的粮,谁家想要,就自己来拿好了!”   ……   兵法云:故智将务食于敌,食敌一钟,当吾二十钟;忌杆一石,当吾二十石。   这是韩信在南阳郡的策略,只要是打下的县、乡,虽然他们原则上不滋扰民众,不向庶民黔首掠粮,但官府的仓禀里,不能留一粒粮食,就算白送百姓无人敢收,也得一把火烧了!   吴广运着粮秣回营时,远征军的正副两位将领,正望着高大的宛城兴叹。   “父亲与我说过。”   利仓仰望着城门紧闭的南阳郡首府宛城,说道:“十五年前,他随武忠侯服徭役,带着几十个刑徒去淮阳,因为王贲正在围攻那,东门叔父、季叔父、共叔父等皆在左右。”   “当众人走到宛城时,正好听到王贲破淮阳的消息,接着便是一道调令,让南郡戍卒去魏地,听王贲调遣,水淹大梁,攻灭魏国,武忠侯便是在那场战争里扶摇而上的……”   “当时谁能想到呢?今日不过是一屯长的武忠侯,竟与昔日将军王贲分为两军统帅,对决于江汉,而十五年前还是无知孩童的吾等,也跃进千里,转战四郡,震动中原!”   一旁的韩信闻言,大笑道:“这说明,王贲老了!”   而他们,正值当打之年!   韩信是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他制定的“先西取鲁阳,避南阳军锋芒”的策略,被证明再正确不过,南阳尉急于剿灭后方“叛军”,竟直愣愣地朝颍川杀去,追得另一个韩信仓皇东窜,跑到了召陵。   九月初,乘着南阳军打错人的当口,韩信已带着一万五千人奇袭鲁阳关,又截获了大量粮秣,带了一部分,又将大部分连带关城一起烧了。   旋即迅速南下,进入郡兵北上“平叛”后空虚的南阳郡,日行六十里,出现在宛城近郊,前锋数百骑差点冲入城门,顿时引发了宛城震动!   负责监军的左丞相冯去疾本就为后方两条粮道断绝的乱相焦头烂额,令南阳守、尉务必解决颍川之敌,宛城守卒只剩下五千。   谁料那边才发回捷报,敌军却又好似从天而降,突然兵临城下,顿时吓了他一大跳,立刻派人去给王贲报急。   军无辎重则亡,且宛城一旦有失,大军将完全失去后方。这也使得王贲几乎要突破汉水防线,却不得不撤兵,功败垂成……   而另一边,韩信与利仓也知道宛城的重要,它是王贲军粮食的集散地,也是著名的冶铁中心,更是户口两万的大城。   但正因如此,想以万五千人攻取此城,无异于痴人说梦,在城下耀武扬威,破坏了城外一些道路桥梁后,韩信与利仓琢磨着,也差不多是时候跑路了……   利仓颔首:“是该走了,吾等在南边的斥候回报,近日往北来的王贲军斥候多了好几倍,王贲恐将回师。”   不止王贲,上了韩信鬼当,去颍川狠狠镇压了韩人暴动的南阳守、尉也正急匆匆地撤回来,预计南北两军的前锋,三日后将至宛城,到时候他们将被包围,想走都走不了了。   但等分散在宛城附近夺粮的各支部队纷纷归来后,众人整装待发,但让利仓震惊的是,韩信却下了一个让他匪夷所思的军令。   “向西行军!”   “且慢!”   利仓大骇:“韩将军,吾等不是该向东,回汝南去么?”   “没错。”韩信颔首:“击舞阴,过方城夏道,再回到汝南,的确是最便捷的路。”   “但利都尉,你是否想过,汝等能想到,王贲岂能想不到?”   “韩将军的意思是?”   韩信道:“若我所料不差,王贲回师南阳,定已派人去东边拦截,吾等向东,却正中其下怀!”   “故不如,反其道而行,去西边!”   利仓忍不住抹了把汗:“韩都尉,南阳的西边,就是武关道啊,敌军重兵把守。”   “那正好。”   韩信却笑道:“吾等已乱颍川,焚鲁阳,断了南阳两条粮道,但仍不圆满,冯去疾定会请关中送更多的粮食来,这便去西边,打从关中来的兵粮个措手不及,再烧几十万石!”   穿插敌后,牵着敌人鼻子走,一连串胜利和奇迹后,韩信的自信心,已登峰造极,那些看似凶险的奇谋,他是越来越敢用了,内心深处,更视天下将帅为无物!   利仓却是忧心忡忡,因为他知道此举有多么凶险。   “纵然侥幸截断武关道,吾等这点兵力,难不成,还能破了武关,打进关中去不成?”   “吾等可去丹阳(河南淅川),然后……”   韩信却早已想好了退路,指着西边,仿佛已看到了自己的下一个猎物:   “入汉中!”   …… 第0817章 秦始皇三十八年   “君侯,北伐元年为妥!”   “不然,靖难元年为妥!”   “何不叫武忠元年呢?”   随何等人提的建议,就没一个靠谱的,黑夫怒了,击案道:   “怎不叫黑夫元年?都给我退下!”   斥退了众幕僚后,黑夫气得不行。   虽然知道老婆孩子已至江陵,但黑夫还是忍住没回去看一眼,大战方毕,虽然成功击退了王贲,但北方实力尤存,不论是兵力、国力,依然强于南方,而且谁知道王贲下一步会怎么做,会不会来次冬季攻势,杀个回马枪?   所以黑夫仍留在江汉,让共尉北上占领樊城、邓县以为前哨,东边则将战线推进到唐白河、桐柏山一线,双方相当于换了攻守,又进入了对峙。   眼下是九月份的最后一天,明天就是十月初一,秦历新年了。   就像朱棣不承认建文年号,搞出个“洪武三十五年”一样,另立中央的黑夫,自然也不会承认咸阳的“二世元年”。   左思右想,反正自己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索性延续始皇帝的年号。   “秦始皇三十八年!”   黑夫笑了笑,仰头道。   “继续用着这年号,陛下,真好像你还在一样。”   他的魂魄,还在九天之上,看着地上发生的这一切么?看着这些闹剧,看着城头变幻大王旗,看着子孙不肖,世无忠臣,是面色凝重,还是会轻蔑一笑呢。   应该是后者吧。   忽然间,黑夫有点难过。   他连忙又签署了几份文书,让主薄带下去,发往北伐军控制下的各郡,以此为新年年号,同时督促各地,认真落实黑夫大帅要求的“减租”事宜,就算再困难,也不能多收百姓一成租子!   而另一方面,他也在时刻关注着王贲军的动向,斥候冒着危险深入南阳,每天都有新的消息回报。   今日,黑夫却从骑兵司马老五处,得知了一件令他惊讶的事。   “王贲军主力十万退至新野一线,又分派了四五万人的偏师,在向西移动,去了穰县一带?”   穰县就是后世河南邓县,大名鼎鼎的穰侯魏冉封地,再往西,可至丹阳(河南淅川),那里北通武关,南接汉中……   黑夫立刻警觉起来:“莫非,王贲已察觉了我派东门豹通过上庸,入汉中的企图?”   上庸,就是后世湖北十堰一带,春秋时,为麋、庸二国地,后二国为楚所灭,置“汉中郡”,但到楚怀王时,因不忿被张仪所欺骗,楚对秦开战,却被打得大败,丹阳、上庸也丢了,后来虽重新多夺回两地,但至顷襄王十九年,又割上庸、汉北地与秦。   从那以后,楚国的苦日子便来了,上庸之地,西达南郑,东走鄢、鄀,东北连宛、邓之郊,南有巴、峡之蔽,是江汉的西部屏障。割上庸之明年,秦拔西陵,又过了十一年,秦兵已入郢。   其实反过来也一样,黑夫若能夺取上庸,北可走丹阳威胁武关,西可夺汉中,眼下巴蜀已尽归北伐军,黑夫又派了一万人入巴,希望尽快消灭困守江州的冯劫,而后蜀郡兵走金牛道,赵佗、吴臣走米仓道,与东门豹会师汉中,便可直接威胁到关中地区。   届时,纵无法越过秦岭攻入关中,面对咸阳的一日三警,胡亥、赵高必恐,王贲和冯去疾必须分兵回关中,南阳这边的局面,或许就能打开了。   但眼下,王贲好似看穿了黑夫的计划般,正面退守新野之际,却分兵去汉中,这倒是让黑夫有些头疼,如此看来,东门豹纵能抢先夺取上庸,但汉北、南郑,却有些困难。   仗依然难打,毕竟对手是王贲啊。   黑夫立刻向西边增派了一万人,又让信使去提醒东门豹小心,等到是夜,他处理军政事务,困倦得不行时,却猛然想起一件事,惊得醒了过来,立刻披衣出帐,喊来幕僚。   “韩信,现在何处!?”   ……   韩信已至丹阳。   丹阳,是丹水与淅水相夹的一片区域,位于丹水之阳,据说这里曾是楚国的发源地,楚国的祖先鬻熊居丹阳,不满百里之地,且处处荆棘,到楚武王时才迁徙到鄢地。   历史虽然显赫,但丹阳早已被楚人抛弃,后又为秦所夺,眼下只是个小乡邑,当北伐军从宛城西行至此时,远望尽是草莽山林,贫穷而落后。   但当地也有一些特产,比如可作为弓材桃弧棘矢,利仓让人砍了不少,他们虽在昆阳、鲁阳缴获了大量甲兵,但消耗亦是巨大,一路来连续几战,有的材官已将弓拉崩。   除此之外,还有用以滤酒的“苞茅”,米酒杂质极多,不滤一下,几难入口。   韩信此时此刻,正盘腿坐在丹水之畔,一边喝着用苞茅滤过的当地米酒,一边看着士卒们伐木制筏,准备渡江。   韩信心情很好,从八月上旬出汝南开始,到九月底,这月余时间,他们已跋涉千余里,转战数郡,打了好几场硬仗,一口气将南阳王贲军背后的三条粮道一一掐断,尤其是前几日,韩信的计划犹如神来之笔,不往东去,却向西来,打了从关中向宛城运粮的敌军措手不及,破坏粮车数百乘,焚毁粮食起码十万石!   现在,武关道依然冒着浓烟。   利仓也不再怀疑韩信之策了,笑称:“这下,王贲军,恐怕要吃一个月稀粥了。”   而现在,漫长的远征,似乎已看到了终点。   “过了丹水,便是汉北,汉中之兵,或支援南郡,或去了巴蜀,十分空虚,吾等只要破了郧关(湖北郧县),便能南渡汉水,至上庸地……”   黑夫派韩信北上时,只是为了救急,并未想这么远,倒是韩信敏感地意识到,上庸、汉北的价值。   他以为,王贲军进攻襄阳失败后,会退回南阳,一边等待后方粮食,一边保持守势,整个冬天都不会再南下了。   想靠强攻夺取南阳,甚至歼灭王贲手下的十多万大军,无疑极其困难,这位将军不但善攻,也善守。   所以,汉中郡将变成双方夺取的重点,一旦北伐军控制汉中,便能走子午道、褒斜道、陈仓道袭扰关中……   于是,在率大军西进的同时,韩信也让吴广等人,乔装成逃避战乱的黔首,设法去江汉,与武忠侯取得联络,向他禀报这一设想,希望黑夫能派兵到汉中接应。   不过眼下看来,一切顺利,王贲应尚未意识到韩信已西来,而派兵去方城夏道阻拦。   骄傲在这个年纪轻轻,却已战功显赫的将军心中滋生,使得他对利仓说出了这样的话。   “我以为,王贲此人,名不副实也。”   利仓正指挥众人渡水,闻言笑道:“武忠侯对王贲十分敬重,经常在私下说不想与之为敌,韩裨将,你倒是对他嗤之以鼻?”   “我说的是事实。”韩信道:   “王贲作为太尉,统天下之兵,合举国之力,以两倍之众,南攻襄阳,却未见战果。且他打起仗来,顾前而不顾后,被吾等区区两万之众,将整个中原打穿,断了粮道,宛城危急,他只能匆匆回师,肯定想来逮住我泄愤,却又扑了个空。”   想到自己的得意之作,韩信笑了起来:“所以,我不知道是王贲老了,不中用了,还是他之前打的仗,灭的国,皆是借国势的顺风仗,总之,天下第一名将的名号……”   韩信摇头,轻易否定了通武侯的一生。   “他不配!”   韩信目高一切,那凌人的傲气,那看轻天下将帅的语气,让人难生好感,连已渐渐习惯他性格的利仓都皱起眉来。   “你不就是打赢了几仗么,得意什么!”   但利仓还是说道:   “那是自然,天下第一名将,是武忠侯啊!”   韩信笑了笑,却不置可否。   他嘴上敢明说,心里则暗道:“武忠侯最擅长的是谋划、造势,是兵权谋之术,这点我承认。”   “但真要论阵战,不论是武昌之战,还是安陆之战,都是以寡凌众,且打的是庸碌之辈,若遇善战之将,恐已折戟。而江陵一战,人数相当,君侯几为冯毋择所败,若非是我及时赶到江陵,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武忠侯只是选多了方略,用对了人,如此而已,他与王贲,嗯……算是并驾齐驱吧。”   在韩信心中,当世有一人,经过这么多场恶战锤炼后,在用兵之道上,已超过了王、尉二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他眼中洋溢着自豪和自信。   “我。”   “韩信!”   但还不等韩信的得意持续太久,也不等大军渡过丹水去,他派出到远方的斥候,便匆匆赶来报信。   “韩裨将,有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出现在丹水下游!”   “丹水南岸,也有一支万余人的人马,正朝吾等渡河处杀来!”   ……   数日后,南阳宛城,王贲已稳定了新野战线,回到了宛城。   老将军须发上的白色,似乎比数月前更多了,也不知是清晨的冬霜,还是因战局不利,看天下分裂崩溃,而激增的白发?   坏消息接二连三:整个关东地区,几乎都发生了动荡,齐地也乱成一片,复辟的楚国已控制整个江北楚地,项籍正猛攻砀郡,商丘岌岌可危,有复韩人士潜入颍川,已控制数县……   西边更糟:蜀郡守叛国了,冯劫被围江州县,金牛道遭到袭扰。   而冯去疾也忧心忡忡地告诉王贲,得知各地叛乱、失守、撤兵的消息后,二世皇帝出奇愤怒,已连下了几道制诏,来质问王贲:叛乱为何越闹越大?   王贲很累,真想倒下就不再醒来……   但他是大秦最后一根顶梁柱,他若倒了,这好不容易建成的大厦,也就塌了。   王贲只能像孺子牛一般,跪在地上,膝盖着地,用老迈的肩膀,撑起这岌岌可危的殿堂。   好在,二世元年新年才过,他总算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通武侯!”   长史甘棠喜滋滋地进来:“恭贺通武侯!”   王贲从短暂的休憩中睁开眼,他自然知道,甘棠说的是何事。   “那韩信,他当真去了西边,走丹阳,欲入汉中?”   甘棠佩服地说道:“与通武侯所料,丝毫不差!”   “韩信自以为得计,烧了武关道的粮秣后,正率军泅渡丹水,却被司马将军追上,一番大战,叛军,几全军覆没!”   他激动地说道:“敌军上万人丧命于河中,丹水,现在真变成‘丹’水了!”   虽然五万人打一万五,还捡了半渡而便宜,赢是肯定的,但朝廷,的确许久没有这么激动人心的胜仗了!   可王贲却不关心歼灭了多少敌军,只关心一件事。   或者说,一个人,一个彻底打乱了他计划,让他的进攻功亏一篑的人!   王贲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   “韩信,死了么?” 第0818章 廉颇老矣?   “韩信遭遇数倍于他的大军来袭,临危不乱,背水列阵,击退司马鞅前锋。”   “又迅速泅渡,涉水仰击南岸拦截的偏师,冲出了一道口子,最终突围而去?”   听完详细的战报后,王贲缄默了,显然对这一战果并不满意。   缄默被咳嗽打破,王贲抚膺喘息,他这是多年征战留下的老毛病了,一到秋冬,天气转凉,就不住犯咳,非数月不能止。   在咸阳休养期间,多亏了黑夫鼓捣的“炕”,日子稍微好过了些,但眼下出关征战,军中条件有限,更遇战局不利,病情加重,这几个月来,王贲都是在带病指挥。   未能擒杀韩信,其部属死伤,也没有甘棠说的“上万”那么夸张,不过是当场战数千人,数千被俘,韩信则带着五六千人逃了……   等再看了司马鞅让人画来的两军对阵图,王贲仔细琢磨后,更是扼腕叹息。   “这就是让我功败垂成的韩信啊,真后生可畏也。”   在甘棠的印象里,通武侯极少夸人,尤其是对王氏子弟,王离等人,更是贬多于褒,遂道:“君侯,韩信不过是钻了空子,逞一时之威,眼下不是被杀得大败么,何足道哉?”   “不然。”   王贲却道:“事后看来,这韩信,便是黑夫藏了许久的奇兵,穿插敌后,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需要有智,有勇,更要有极强的临机应变之能。”   “韩信八月出汝南,不走方城夏道,却北击昆阳,看似舍近求远,实则,是看准了我军主要粮秣是从敖仓,经颍川南运,而截断了粮道,南阳必惊。”   “其后,他又做出欲攻颍川之势,实则却暗走鲁阳,不仅又断了三川之粮,还调开了南阳守军,便乘着郡中空虚,杀到宛城,扰我后方,逼得我不得不退兵……”   兵法云,善动敌者,形之,敌必从之,在王贲看来,韩信,深韵此道,将南阳、颍川守军耍得团团转。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在得知后方遇袭,敌偏将为韩信后,王贲便立刻让人查了韩信的事迹,包括在岭南灭瓯骆之战,那是黑夫曾向朝廷报过功的,以及长沙之战,江陵之战的零星传闻,虽不知真假如何,但无不是漂亮仗。   “这恐怕就是黑夫麾下,最能打的战将了,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寻得如此人物。”   王贲不免有些惋惜:“若此子在我麾下就好了……”   大秦将才凋零,尤其在南征军反叛后,朝中战将青黄不接,蒙恬不能用,李信太远,年轻的李由、冯劫、王离等十分平庸,只能靠冯毋择、王贲这样的老将来撑场子,王贲来到前线后,纵观诸都尉,却未发现太过亮眼的。   但在王贲看来,韩信也并非十全十美,他是很有将兵之才,但这一路来都是胜仗,恐怕太顺利了罢。   “年轻人就是这样,得志猖狂,胜则骄,而骄兵必败。”   “韩信几次用奇皆轻易得手,遂看轻了我军,看清了大秦的将尉们,此番他又想故技重施,殊不知,一个招术,若一直使用,只会被人看破!”   王贲料定,黑夫下一步会图谋汉中,而韩信也会走西边入丹阳,遂派人前去拦截。   他给都尉们下了死命令:“定要拦住韩信!”   让韩信在后方大闹一场,又安然离开,王贲将颜面扫地,而北军的士气,也将一蹶不振……   好在,王贲赌对了。   只可惜,未能把这未来将军,扼杀在丹水!   “竟让他逃走,日后有此子相助,黑夫将如虎添翼……”   王贲有些头疼,感觉这场仗,是越来越难打了。   甘棠却仍沉浸在胜利的喜悦里:“通武侯,有此大胜,也算能向咸阳那边交待吧?”   “大胜?”   王贲摇了摇头:“韩信在上蔡、昆阳、鲁阳、宛城、丹阳,共歼灭了我军至少三万人……”   歼灭不等于斩首击杀,但那些部队多被击溃,不重新整编,已经打不了仗了。   而被韩信截断的三条粮道,烧掉的粮食,更以数十万石计。南阳的大军只能饥一顿饱一顿,眼看就要入冬,粮食运输更加困难,这也是王贲不敢继续在前线死磕的原因。   除了后方外,随县的败绩,巴蜀的叛乱,关东失陷的诸郡……他们的损失,太大了,相比之下,丹水的胜利,算什么呢?   想到这,王贲问道:“左丞相(冯去疾)可曾对你说什么了?”   甘棠摇头:“什么都没说。”   王贲叹息:“冯去疾也明白,巴蜀皆叛,冯劫被围,但我军实在是鞭长莫及啊。现在吾等只能稳住南阳阵线,阻止黑夫取道汉中,而北边,颍川也必须守住,还得设法将淮阳和鸿沟夺回!”   甘棠道:“那咸阳处,应如何回复,皇帝近来不断派遣使者,催促通武侯进军,责问失地之事……”   王贲沉吟片刻后,说道:“为我拟奏疏,告诉陛下。”   “时局艰难,叛军如封豨长蛇,群盗亦肆虐关东,蒙陛下信赖,王贲以老迈残躯为国效力,鏖战数月,费钱粮亿万,却未能收复寸土,贲之罪也!”   “昔时始皇帝雄才大略,扫平六合,贲父子二人,亦效命于军前,灭五国。既亲手参与了建成这广厦,王贲便不会容许任何人,分割她,践踏她!”   “南方叛军,六国余孽,王贲定将竭力剿灭,拼着这条老命,也要对得起始皇帝对王氏的恩情,保大秦社稷无恙!”   咳嗽又响了起来,身如残烛,闪闪欲灭,但王贲的目光,却坚如镔铁:   “廉颇虽老,尚能饭!”   “只要我在一日,黑夫,就休想威胁关中!”   ……   而与此同时,在丹水吃了人生第一场败仗的韩信,已带着一群残兵败卒,抵达郧关(河南郧县)……   郧关位于汉水之滨,这汉水在上游地段水域宽阔,水势平缓,但流至郧关附近,因两岸山岩夹峙,河道陡然变窄,水流被逼成反“S”形流径,水中多漩涡,又因坡度较大,形成了十余里激流险滩,两岸山岩犹如天然石门。   自古此段汉水行船,极为凶险,翻船撞排者无可数,过此水隘,水流又一路平缓直至襄阳。   于是,郧关便成了从水陆进入汉中的一道险隘。   以韩信仅余的五六千人,还多数挂彩,是很难强攻此关的,好在不幸中的万幸,从江汉沿武当山北麓西进的东门豹部两万人,也正抵达此地,已克郧关,便击退了追击韩信部的敌军,接应他们渡过汉水。   双方会师本该喜悦,但东门豹却阴着脸,冷冷盯着韩信,眼神仿佛要吃人!   除了韩信麾下近万人或死或俘,损失太大外,更让东门豹揪心的是,他的女婿,利仓在强渡丹水时,为韩信断后,受了重伤,眼下正在帐内由军医诊治抢救……   而韩信也没了往日的精神气,他与东门豹在帐外对坐,双眼无神。   脑子里除了丹水之战的惨烈情景外,就剩下他对王贲的不屑,对自己的自伐其功,自矜其能。   “我这样,也敢以名将自居?”   事后想来,这一切都如此讽刺,韩信死死攥着拳头,嘴唇紧抿,随后手忍不住伸向了酒盏,猛地灌了一口。   酒很浊,也很苦,但韩信喜欢,好似灌醉自己,就能忘掉这耻辱的一切……   但掀开营帐出来的医者,以及他身上点点血污,却又将韩信拉回残酷的现实。   总有些事实,是必须面对的。   韩信站了起来,东门豹也一个激灵起身,大声吼道:“如何了?”   “东门裨将,韩裨将。”   医者是陈无咎的弟子,战战兢兢地向二人作揖道:“利都尉他,已无性命之虞,只是麻药还未过去,尚在酣睡。”   东门豹大喜,狠狠瞪了韩信一眼,大步进了营帐,但还不等韩信松口气,东门暴虎却又怒气冲冲地走了出来。   “你这庸医,利仓的脚呢,哪去了!”   医者大骇,连忙解释道:“裨将,我已尽力了,利都尉是救回来了,但他的双脚已受伤溃烂,下吏实在无能为力,为了保住性命,只能锯掉……”   东门豹无法接受,韩信也如遭雷击,他记得利仓在水中叱咤鏖战,挡住层层追兵,身负重伤的情形,最后中箭落马,被敌人的战车无情碾过,一众亲卫短兵拼了命才将他抢回来!   利仓是黑夫最重用的旧部子弟,他与韩信转战千里,是极好的助手。   可自此以后,那喜欢纵情驰骋的青年,却再也没法站起来,没法走路,没法跨上骏马……   对一名志在功名的将尉而言,没有比这更绝望的事了。   东门豹也清楚这点,他愤然道:   “大丈夫本该横行天下,却只能穿着踊,躺在榻上一辈子,这样还不如死!”   东门豹彻底爆发了,旋即咬着钢牙,拎起手边的戟,便气势汹汹地朝韩信走来,戟尖指着他道:   “你这胯夫!害得吾婿成了残废,吾女要守活寡了,乃公也要卸你一条腿!”   …… 第0819章 包羞忍耻是男儿   “东门裨将,万万不可啊!”   眼看东门豹动了怒,旁边的都尉、司马们纷纷阻拦,东门豹的另一个女婿,在岭南与他不打不相识的梅鋗,更抱住妇翁的腿,对韩信大叫:   “韩信,快走!”   梅鋗是领教过东门豹脾气的,他作战勇猛,但火气上来时,甚至会鞭笞手下。   韩信点点头,朝营帐内长作揖,对利仓,他是有愧的,是自己最终的判断,使得军队遭到王贲派人阻拦。   如果当初他们中规中矩地走东边,或许就不会出事了?   他也不知道。   韩信准备离开,但身后,纵被七八个人拉着,东门豹的骂声依旧不绝于耳:   “韩信!你这竖子丧师辱军,死了上万人,有何面目去见江汉父老,有何面目去见君侯!”   东门豹越骂越难听,什么无行少年、胯夫等脱口而出,开始揭韩信的短,仿佛不如此,便不解气。   最后,连“尔母婢也”都骂出来了。   一下子,韩信停住了脚步,对利仓他有愧疚,但对东门豹,则有些恼火和不屑。   他微末时还好,但自从得到黑夫重用后,性格里的某一点就显露无遗。   韩信恃才而骄,眼光高,看不起人,与他同龄的利仓、共尉、吴臣等,都不放在眼里,羞与之并列。   后来,因为功绩,他被黑夫越级提拔,后来者居上。于是对黑夫的老部下们,韩信也以为不过尔尔,东门豹只有匹夫之勇,季婴毫无才略,小陶木讷无能,能有今日地位,不过是得武忠侯之荫蔽罢了,若非遇上贵人,这群人啊,恐怕还在做帮佣农夫。   韩信是个毒舌,对同僚不会说好话,只会自夸,不会吹别人,除了他自己,在场的诸位都是垃圾。   且像鸭子,就算下一刻要死了,依旧嘴硬。   于是,在东门豹的骂声中,韩信回过头,冷笑道:   “东门裨将,我怎么听说,你,也才刚丧了师呢?”   ……   “裨将既然知道那东门暴虎的脾气,何必逞言语之勇呢?幸好梅鋗将他手戟夺了,否则……”   是夜,营帐中,医者依旧在给韩信脸上上药,回想下午的情形,后怕不已。   韩信鼓着腮帮,不喊疼,也不说话。   嘴欠一时爽,但结果就是,东门豹纵使被七八个人拖着,依旧迈步过来,狠狠给了韩信一拳,只这一下,就砸得他半边脸都肿了起来。   这是韩信从军以来,受过最重的伤。   医者走后,韩信望着铜鉴中破相的自己,露出了自嘲的笑。   “那样的话,我竟能说出口?”   别人可以有胜有负,并视为寻常,但他韩信,却不能!   每一场仗,不管敌我多寡,韩信总有办法赢下来,创造一次次奇迹,获得武忠侯的褒奖,感受士卒眼中的景仰。   可现如今,丹阳的惨败,却好似在他光彩夺目的功绩上,滴了一大点污泥!   韩信的痛苦,不止来自于那些追随他一年多的老卒,在踏上归途之前,多战死于丹水,也不止利仓遭受重创,也来自于内心深处,对自己的苛求。   他的骄傲和肆意,是一场场大胜维持的,韩信,是不能败的。   但如今,不败之身被破,不可一世的自信被击得粉碎,东门豹的唾骂,旧日同僚的窃窃私语,也让他感到恐惧而迷茫。   因为嘴毒,不会做人,高傲,韩信在军中基本没什么朋友,反倒有许多敌人,他们羡慕他的节节高升,嫉妒武忠侯对他的另眼相待,但却无可奈何,因为韩信总在赢得胜利。   这次他带着败绩归去,定要被那些人,狠狠讥讽!   就像在淮阴时一样。   他有些迷茫地擦拭着自己的剑,月光如水,映得剑刃发亮。   换了一个楚国贵族,有此战败之辱,恐怕会拔剑自杀。   但韩信只是个黔首,一个布衣,他的尊严没那么高贵,抚着自己的剑,想到了自己的过往。   他想起了母亲死去的那天。   韩信一家是从外地避战祸迁到淮阴的,父亲死得早,韩信连他模样都记不住,只与母亲相依为命。   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艰难求活,家中日益贫乏,受尽了旁人白眼,但关上门,小家也算温馨。   但在韩信十二岁那边,母亲却染了疾,韩信跑遍了整个县城,摔得满身是伤,嗓子都求哑了,却找不到一个愿意帮他救治母亲的医者,一个愿伸出援手的人。   所见尽是冷漠的脸。   母亲最终还是死了,韩信哭干了眼泪,想要安葬母亲。   但他家徒四壁,也没有亲戚帮扶,最后只能用草席一裹,推着吱呀作响的破车,寻找能下葬的地方。   外来人,恶疾而亡,里闾中的人都嫌弃,不让韩信靠近,让孩子扔石砸他,贵族则圈了附近的林地,不许葬人,还放狗咬他。   韩信只能无助地推着母亲的尸体,绕着淮阴城走啊走,走得脚都麻了,最后,来到了郊外的荒凉高岗。   这里是贫民抛尸乱葬的地方,野狼和乌鸦出没荒草。   他心怀恐惧,但没有跑,擦干泪,高高举着亭长借他的一把锄,一点点刨着坑。花了半天时间,手里全起了泡,才算刨出了能容一人的浅坑。   韩信一天没吃饭,已累极了,爬向手推车,将草席抱下来。   他至今记得,那草席,真重啊!   才走一步,韩信就摔了,草席压着他,想推开,但想到这是母亲,便又舍不得。   他只能哭,一直到哭得没气力,睡了过去……   等再醒来,天快黑了,周围鬼哭狼嚎,十分阴森,幽绿的眼睛在草里时隐时现。   在恐惧驱使下,韩信终究还是起了身,顾不上温柔了,将草席连拖带拽,放进坑中,嘴里说着对不起,开始草草填埋……   等将母亲葬下后,韩信砍了一棵小树,将它移到了坟墓旁,深深埋进土里,希望做个标记。   他至今记得,自己当时对母亲简陋的坟冢,发下的誓言。   “母亲。”   年少韩信跪在那片天地下,神情认真。   “你看啊。”   他指着周围笑道:“这片地,它又高又敞。”   “等有一天,儿富贵了,做了君侯,一定要在旁边建一座城,安置万家,比淮阴更大,更气派!”   他咬着牙,重重稽首,告别了母亲。   韩信要出人头地,他要封君封侯,大富大贵,载誉而归!   让所有淮阴人都前倨后恭,为当年的冷血而跪地求饶!   所以他与野狗夺食,厚着脸皮到处混吃混喝,也要活下来。   所以他宁磕破了头,血溅一地,也要拜那偶遇兵家老者为师,只为学得本事。   所以他宁可收起剑,扔掉尊严,受胯下之辱,也要保住性命,待时而动!   “比起这些来。”   良久后,韩信露出了释然的笑。   “一场败仗,又算得了什么?”   韩信摸着被打肿的脸,东门豹的这一拳,会在他脸上留下久不磨灭的印记,就像丹水之战的败绩般。   但伤痕总会消失。   败仗,也总会被新的胜利掩盖。   最重要的是,活着!   他一下子释然了,站起身,嘱咐短兵亲卫:   “休整一日,后日清晨拔营,回襄阳!”   亲卫提醒:“要知会东门裨将么?”   “留一斥候告知即可。”   韩信脸上还疼着呢,他已彻底与东门豹结了仇,也不打算和解,满脑子只想着,如何去向武忠侯请罪。   虽然想明白了,但韩信心里,仍有几分忐忑。   “过去我屡战屡胜,武忠侯赏识我,提拔我,现下我遭遇败绩,他会如何对待我?” 第0820章 信   离襄阳越近,韩信就越发忐忑。   他一直觉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屡屡越级提拔,甚至高了旧部一头,是因为自己从未让他失望。   可如今,韩信却打了自北伐军成军以来,战损最大的一仗!   近万人啊,还多是老卒,就这样葬身丹水,或被敌人俘虏。   东门豹的话历历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亲眷,江汉南郡的父老,恐怕会恨透了自己罢?而武忠侯,会不会自此视自己为平庸之将,不再重用?   但韩信没想到,自己面对的,不是斥责和白眼,竟是欢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队,无不对他们翘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里宣扬韩裨将之功了,说你穿行敌后,插入敌军心腹,闹得后方鸡犬不宁,为江汉分担了压力,又在四倍之敌围追堵截下,强渡丹水,顺利突围。”   韩信有些发怔,听着意思,武忠侯并未怪罪自己?   更让韩信未惊讶的是,黑夫听闻他归来,竟亲至襄阳城门,迎接韩信!   对黑夫,韩信可没有傲气,立刻滚鞍下马,拜倒在地:“败军之将,岂敢让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汉之围的大功臣归来,我岂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后方:“利仓他……”   韩信觉得最愧疚的就是利仓,其次是战死的士卒,垂首道:“利仓伤重,不能远行,留在郧关南边的武当山休养。”   “我会让陈无咎过去为他诊治。”   黑夫点点头,再瞧韩信身后的远征军们,比起去时,眼下却只有三分之一归来,让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将功成万骨枯啊……”   韩信闻言大惭,低头道:“臣丧师辱军,请君侯责罚!”   “你觉得,你打的是败仗?”   黑夫摇摇头,用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描述韩信此战,着实不公平。   韩信损失虽然惨重,但一场仗的胜负,得站在全局角度来看。   失了近万老卒,最喜欢的旧部子弟利仓重伤致残,黑夫心里痛得想蹲下来。   但作为统帅,眼观全局,韩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个比方,韩信切入敌人后方,拔了三座内塔,单杀数人,清空对面野区,最后被人五人抱团追击,丢了人头。   这算败仗?   再腹黑点想,自从被萧何、去疾举荐以来,韩信屡战屡胜,实在是太顺了,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飘到天上去了,黑夫早听旧部私底下隐晦地说过,这韩信,着实惹了不少人,先是轻慢了满,现在又与东门豹结怨。   所以啊,让韩信受受挫折,对他本人,对整个团队也更有好处。   但对韩信,黑夫还是要继续笼络,小小敲打,重重嘉奖,毕竟,他手下能独当一面,指挥五万人以上大兵团作战的,除了赵佗也许行外,就韩信一位呢。   韩信若受委屈太过,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亏死——毕竟,萧何不在身边,还要黑夫亲自去追么?   “别这样说。”   于是黑夫心里有了计较,拍着韩信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道:   “韩信,若损了你,此战虽胜尤败。”   “但只要你无事,往后能吃一堑长一智,便是虽败尤胜!”   ……   “归来者均赐爵两级!”   “战死者三级!”   让韩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没闲着,马不停蹄地让军法官给韩信军论功行赏,他要给这支深入敌后,逼得王贲不得不放弃继续进攻江汉的远征军,以英雄的待遇!   “至于韩信……仍为大上造,只是不给予其余赏赐。”   黑夫可不能顾此失彼,另一边也要安抚。   “东门豹不是拿下了郧关么?王贲军已放弃了汉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县)十八九稳,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仓本该为右更的,现在加升为少上造,任汉中假守!”   “君侯!”   萧何在江陵招纳人才,举荐给黑夫的文士鲍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仓不过二十有二啊,岂能任守?”   黑夫看向鲍生:“你做过枝江县小吏吧?知晓律令,多大能为郡县长吏?”   鲍生应道:“壮者。”   “几岁为壮?”   “二十一……”   黑夫摊手:“利仓已壮,功劳、爵位也是年轻一辈里,仅次于韩信的,此番与韩信协力,转战千里,歼敌无数,还丢了一双脚,为何不能为郡守?”   鲍生无话可说。   黑夫是清楚利仓性格的,这时候若当他是废人,扔到后方闲着,利仓恐会郁郁不乐,等他伤好了给他一个职位,让各种事务缠着他,反倒可以让人不要胡思乱想。   “对了,利咸爵位亦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两郡郡守!”   忙完这些,黑夫又拿了一张草图,让鲍生去交给军中工匠。   却见那图上,有两个大大的木质前轮与后面单一小轮,中间配上一张有着扶手的椅子所组成,好似后世的轮椅。   “让工匠照着做出来,再同任状、印绶一起,给利仓送去,替我告诉他……”   想到利仓年纪轻轻就成了残疾,几乎当他是亲侄儿的黑夫,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告诉利仓,以后,虽不能马上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为我治地方!”   “让他好好休养,等开了春,伤好些了,回江汉一趟,我要亲自为他与东门豹长女主婚!”   ……   安抚完东门豹、利仓那边,黑夫又要继续调教韩信了。   韩信匆匆来到指挥所,却见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样地在案几上写着大字,见韩信来了,便笑道:   “未收到赏钱,是否有怨言啊?”   韩信哪里敢有,作揖道:“君侯不弃韩信,仍升信为大上造,信岂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难,此战之后,赏赐太多,萧何那边,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钱帛便不给你了,送你一句话罢。”   说着,便将那幅字拿起来,递给韩信。   韩信一看,却见上面写着……   “胜败兵家事不期,包羞忍耻是男儿!”   这话仿佛说到他心里了,韩信看了三遍,嘴里轻轻念了两遍,大为触动,抬头道:“君侯,得此字,胜过黄金千斤!”   “坐罢。”黑夫让人替韩信将字收着,与他相对而坐。   “我今日让你来,却不是商议军务,而是想给你讲讲,一个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点着韩信道:“他与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远侯!”   韩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于顶,蔑视天下将帅,觉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边被王贲好好上了一课后,这种傲慢,便少了许多。   至少对黑夫、王贲、李信这几位,是再不敢轻视了。   更何况,定远侯李信的事迹,着实是一个传奇……   黑夫颔首:“我认识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赏识,不但轻慢王翦,觉得他老了,也轻视项燕。李信作为主帅,将二十万大军,却轻敌冒进,遂大败于项燕,丧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继位后,前所未有的大败,那一仗后,李信被始皇帝一贬到底,迁到边关戍守,李信傲气,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阳万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国(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这里有小道穿过葱岭脚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饱经沙漠风霜的秦军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们的将军,还有那位突然来临的咸阳使者。   葱岭群山巍峨,峰峦顶上白雪皑皑,而骑着骏马,屹立在山下的将军,头顶也披着一层银白的霜雪……   “使者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李信的言语,好似冰川般冷。   咸阳使者身着绣衣,手持旌节,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说话带喘,似有些难以适应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脑袋,但还是努力提高声音,向李信说明了自己的来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国故地叛乱,群盗日益西进,欲乱社稷,二世皇帝奉遗诏继位,有制:令定远侯,速率三军将士归于关中!”   “什么!”   听闻此言,从披着羊羔裘的军正喜,到各司马、率长,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极为震动。   他们曾在北山(天山)脚下受困于风雪,依旧谈笑风生。   他们曾在龟兹与西域胡人浴血奋战,以一敌五,好整以暇。   他们曾在大漠里迷路,但终究在李信带领下,熬过了暴晒和饥渴,找到了绿洲水源,尝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经历千辛万苦,总算来到葱岭脚下,只要越过山丘,便能抵达大夏国,却惊闻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众人顿时军心大动!   嘈杂声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骏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着鼻息,不断举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轻轻抚摸着它,似乎也在抚平自己震惊的心。   “别慌,别慌。”   大军孤悬异域,他是这群人的主心骨,绝对不能乱。   哪怕心里真的很乱,哪怕想悲愤地放声长啸,朝东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住!   “始皇帝崩逝了?”   半晌后,李信抬起头,扫视众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绝不可能!”   …… 第0821章 八千里路云和月   二世派来的使者万万没想到,自己苦追大半年,总算赶上李信部后,竟被李信以“假传诏书”为名给抓了起来,拷问一天后,便杀了!   但全军的西入大宛,也为此耽搁,李信驻兵于行敦谷口,时值十月,牧草已经枯死,大军再待下去,若粮食用尽,后果不堪设想!   作为向导的乌氏延很焦急:“过不过谷,都只在数日之内,再拖下去,恐怕又要耽搁一年!”   往来西域快八年了,乌氏延也搞清楚了这里的气候,就拿葱岭脚下打比方,他专门编了一首士卒也能记住的歌谣:“一二三雪封山,四五六雨淋头,七八九正好走,十冬腊月开头。”   再等数日,便会大雪封山,谷里也寒冷湿滑,难以通行。   而另一边,作为军正的安陆人喜,这位因惹怒秦始皇,被发配西域的瘦骨嶙峋老吏,在仔细琢磨诏令后,找到了李信。   喜举着诏令,严肃地说道:“李将军,这份诏令,光看玺印,文制,并无问题,将军为何以为它是假的!”   “喜君说得没错,诏令是真的,使者也是新皇帝派来的。”   李信这两日沉溺在葡萄美酒中,叹息道:“天下人,已失始皇帝!”   “陛下当真不在了……”   喜有些失神,在帐内朝着东方长拜及地,三稽首后,才起身肃然道:“既如此,李将军为何处死了使者,你此举,已形同谋叛了!”   李信晃着杯中酒,盯着里面的泡沫:“喜君认为,吾等应该回去?”   喜的言语不留情面:“这是咸阳的命令,合乎律令,自然要回。”   李信冷笑:“那喜君知道,吾等回去后,要面对什么么?”   “我让人将那使者拷问了一夜,他总算说出了实情。”   喜皱眉:“什么实情?”   李信举起玉杯,笑道:   “叛乱的不止是六国故地。”   “黑夫,与喜君同县的黑夫,南征军的统帅,始皇帝的爱将,也叛了!”   “什么!?”   喜愕然愣住了,相比于早有预料的秦始皇死讯,黑夫的“反叛”带给他的冲击力更大。   但仔细一想又不对,黑夫自得到秦始皇赏识后,一直兢兢业业,始终恪守秦吏的底线,为何会突然叛乱呢?   李信叹道:“前因后果,难以尽知,使者只说,三十七年初,咸阳出了大变故,那位替喜君求情的公子扶苏,因谋刺始皇帝,出奔咸阳,墨者也遭到剿灭。之后竟是少子胡亥被立为太子,始皇帝则南下,欲解除黑夫兵权……”   “黑夫先是诈死,被始皇帝封为武忠侯,但在始皇帝崩逝后,黑夫便再度出现,赫然反叛,如今已占了南方数郡,正与咸阳朝廷,打得难解难分……”   “黑夫啊黑夫,你怎就走到了这一步。”   喜只感觉有些头晕,一向不嗜饮酒的他,此刻竟也坐了下来,拿起案几上,他屡屡抨击李信“太过奢侈”的玉盏,喝了一口葡萄酒,以此压一压内心的纷乱。   “正因朝中出了大变故,所以新皇帝,才想要召李将军及众人归去?”   “所以我更不能回。”   李信态度很坚决:“使者说,黑夫反叛后,朝中大肆逮捕他与扶苏的故旧,蒙恬兄弟、章邯、张苍等人都遭了难。我素与黑夫齐名,还在击匈奴时一起共事过,与蒙毅更是好友,可不想因为与黑夫、蒙氏走得近,有交情,入了玉门关后,便束手被擒,沦为阶下囚!”   他将酒一饮而尽,重重砸在案上:“我更不想被迫打内战,同室操戈,袍泽反目!”   李信不愿归去,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吾等奉始皇帝之命,驰援大夏,助其击退条支,并向西寻找西王母邦。”   “自从三十六年,从咸阳出发,几万人走了八千里多路,降服了北道所有城邦,经历了许多凶险,才走到这,走到葱岭之下。眼见就要抵达大夏,看看山那边的世界是何等模样,一封轻飘飘的诏书,就要我舍弃?不,在完成这使命前,李信不会停下,更不会回头!”   喜认真地说道:“李将军,那你这就是抗命,在咸阳看来,你与反叛的黑夫,并无区别。”   李信却摇了摇头,不以为然:“兵法云,城有所不攻,地有所不争,君命有所不受。更何况,我只认一位皇帝……”   “始皇帝!”   他朝东方抱拳:“我立过誓,必为始皇帝,找到西王母邦!我既名为信,便须守信!”   喜却厉声道:“李将军,醒醒吧,这世上就算真有西王母邦,始皇帝,也已不在了,你就算带着长生不死药回去,也迟了。这场远征,结束了!想想外边远离故土,饱经风霜的将士罢,他们亦想回家,不想抛尸异国他乡!”   “不!”   李信依然固执:“西王母既然能让人长生不死,也能让人,起死回生!”   “陛下没有死!”   “他只是暂离人世,一定,一定还有办法……”   说到这,李信竟情难自禁,痛哭流泪。   原来这几天来,对始皇帝誓死效忠的李信,一直在为此神伤。   喜看着驰骋异域,英雄无敌的李信竟当场弹泪,神情复杂,良久后才叹了口气。   “李将军,你果真是醉了。”   李信擦去涕泪:“我醉了,喜君醒着么?你打算怎么做?”   喜笼着袖子道:“我是秦吏,认的不是哪位皇帝,是大秦,是律令本身。”   “既然诏令合法,亦出自朝廷,我就得止步于此,再设法搞清楚中原,发生了什么。”   “那正好。”   李信笑了起来:“喜君啊喜君,你说得对,对外面的将士而言,这场远征,已经结束了。”   “是想要回家,回中原去趟那场浑水,还是继续随我,做这场醉梦,全凭他们自愿!”   他眼睛里,燃烧着不愿熄灭的火焰:“接下来,无关军令,而是李信一个人的固执,一个人的叛逆。”   ……   突然有使者来唤归,远征军士卒军心已乱,当李信告知众人自己的决定后,更是一片哗然!   两年前,李信出玉门关时,一共带着六万人,两万兵卒,四万民夫,驱牛赶马,运送粮秣。   不过,因为距离太远,损耗太大,民夫们基本没有走到这的,他们大多在沙漠前止步,回了张掖郡,少数留在被李信征服的龟兹城(新疆库车)屯田。   而兵卒,一路折损、逃亡、留守,也只剩下万五千人。   最终的结果是,这一万五千名远征军里,有一万人选择停下脚步,只有五千人愿意继续追随李信,翻山越岭。   李信崇拜秦始皇,忠于秦始皇。   而这五千人则多是景仰李信,忠于李信的单身士卒!   七八年来,李信驰骋于边塞,逐匈奴,灭月氏,开西域,麾下士卒,受李信爱之如赤子,亦见证了身在中原时难以想象的美景,早已习惯了这兵戎生涯。   对他们而言,家已不在后方。   而在前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李将军旗帜之下,在马蹄尽处……   而那些选择回家的人,亦心中有愧,多垂着头。   但在拔营当天的清晨,李信仍一个营一个营地认真巡视,与将士们开着玩笑,更为他们安排好了过冬的地点。   “西域苦寒,大雪快来了,汝等便去疏勒国(新疆喀什)过冬罢。”   喜决定留下,他有些忧虑:“疏勒一直为大军提供粮食,已难以为继,恐怕不会接纳吾等。”   “不给,那就抢。”   李信很硬气:“不过是千余户,不满万人的小国,难道他们忘了龟兹的教训了么?若是不从,让羌璜都尉打下来便是,若有反复,屠了便是!”   喜忍不住数落他道:“等到了大宛、大夏,皆大国也,便不比南北两道城郭小弱可欺,李将军还是少些这般行事罢。”   李信笑道:“喜君的嘱咐,李信记住,只望喜君与众人能慢些回,等到中原时,一切已尘埃落定。”   喜颔首,上万人,八千里路,还多是雪山大漠草原,哪是说回就回的,吃饭就是个大问题,此去恐怕又要和来时一样,过两次冬,方能抵达关中罢。   玄色的秦军旗帜随风猎猎起舞,五千壮士将随李信踏上新的征途,这一去,既是海阔天空,也是未知穷途。   李信翻身上马,即将启程,却又回首与喜说道:“我不知何时能再翻过葱岭,喜君,你若能见到黑夫,帮我给他带句话!”   喜肃然供手:“若老朽骸骨能归于中原,还能见到黑夫,定将带到!”   “我只想问他。”   李信仰望巍峨的雪峰,就像这三十多年来,一直仰望伟大的始皇帝陛下一样:   “黑夫,还忠于始皇帝,记得始皇帝遗志么?”   …… 第0822章 但见三泉下   “就这样,李信把自己,从一个败将,一颗弃子,重新成为一代名将。”   时间好似过了很久,黑夫终于讲完了李信的故事。   起身望着西方道:“不论李信以后如何,光以其逐匈奴,灭月氏,开河西,通西域之功,靖边祠中,当有他一席之地!”   “将六合之内,统统变成大秦之土,这是始皇帝之志,亦是我与李信之志。好在我这八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他西涉流沙,北过大夏,我则是东有东海,南尽北户,算是平分秋色。”   韩信颔首:“只不知李信将军,现在身处何方?”   黑夫倒是很了解这位老同事:“李信守诺,又敬爱始皇帝,就算听闻中原之事,以我对他的了解,不走到天的尽头,地的尽头,不找到那所谓的西王母邦,他恐怕不会回头。李将军,恐怕会比我想象中,走得更远啊!”   黑夫说完了李信的故事,对韩信道:“之所以提李信旧事,是想告诉你,年轻时受此小挫,并非坏事,关键在于知耻而后勇,吃一堑长一智。”   韩信连忙下拜:“韩信知罪。”   黑夫摆手:“你哪有什么罪,我只让你击颍川、南阳,你却连鲁阳、武关粮道也给截断了,大大超出我预期,军中换了任何一人,哪怕是我,也不能做得更好,怪就怪,你遇到的对手,是王贲……”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韩信,你是一名帅才,国士无双,但也休要小觑了天下人,尤其是王贲!王氏父子,是秦始皇扫平六国的大功臣,皆不简单!与他对阵,要谨慎小心,稍有大意,恐会重蹈覆辙。”   “韩信省得!”   韩信咬牙道:“只望君侯再给韩信机会,让韩信能与王贲角逐于南阳,定为武忠侯溃军夺郡!”   黑夫摇头:“这个冬天,主战场在汉中,南阳方面,我不打算有大动作。”   “那韩信愿去汉中!”韩信料定,在丹水上拦截自己的那几万人,当是王贲派去驰援汉中,阻止北伐军的,若能打败他们,也算一雪前耻了。   黑夫却偏要故意压一压韩信:“汉中有东门豹,他已夺取上庸,赵佗、吴臣应也能很快歼灭冯劫,三军会猎南郑。”   韩信有些失望,觉得武忠侯还是更信任那些旧部。   孰料黑夫却道:“你也不必急于再度出征,从去岁至今,几乎便没消停过,且休憩休憩,我还有一事,要与你商量。”   韩信在黑夫面前还是乖巧的,垂首道:“君侯军令,信听之便是。”   “这件事可不一样,是你的终身大事。”   黑夫笑道:“吾兄尉衷在江陵任屯田都尉,听说你年轻有为,少年英才,且是单身未娶,便想将嫡女嫁与你,让我替他做媒……”   “韩信,我那侄女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吾嫡女一般,她年方十八,模样周正,又是吾妻亲自教养的,这门亲事,你可愿意?”   ……   韩信出身低微,父母双亡,娶嫁之事,年轻时没想过,做了将吏后,忙于军旅,也没时间去想。   倒是进江陵时,有不少当地宗族来与之套近乎,想与这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结亲,但都被韩信拒绝。   眼下遭逢败绩,黑夫非但不怨他斥他,反而要做主将侄女嫁给他,韩信惊喜之下,岂能不允!?   黑夫很满意:“下个月,我会安排你去江陵与她见一面,再让卜者算算日子,乘着冬日休战,将这桩喜事办了!”   他亲切地拍拍韩信:“以后,你便也是吾侄了。”   “君侯之恩,信不敢忘!”   短时间内不得任将出征的郁闷,早忘记在脑后了,韩信现在只觉得,自己在武忠侯心中,果然是独特的……   等韩信喜滋滋地走后,黑夫则看着这年轻人远去的影子,低声道:   “这下,算是将你缚住了罢……”   不过韩信也算一表人才,虽然不会与同僚相处,却也是个记恩的人,尤其是侄女嫁了他,也不必伺候公婆,倒也不错。   当天,黑夫又熬了个夜,除了军事调度、粮秣花销、赏钱支出,各郡的上计田租都交过来了,处理完没完没了的政务军务后,走出门,天已将蒙蒙发亮。   管了天下四分之一,就已这么多事,黑夫有点理解秦始皇为何会五十不到就把身体累垮了。   他捶着有些酸痛的肩膀,羡慕地说道:   “李信啊李信。”   “如有可能。”   “我真想和你换换,一路潇洒向西,不必管这案牍劳形,也不用看天崩地坼。”   “但不行啊……”   他嗟叹道:“这天下的一统,亦是我亲冒矢石,参与过的,知其难也。”   不知为何,黑夫总有种预感,昔日齐名的黑犬白马,再相见时,恐怕已是三泉之下了……   “你我二人,各有各的使命。”   “有人去开疆拓土,凿空异域。”   “就得有人留下来,把秦始皇帝留下的烂摊子,收拾干净!”   ……   二世元年,孟冬十月下旬,关中腹地,高大的骊山下,黄土平原之上,在数十万民夫建筑下,一座新城拔地而起。   这座城的布局像极了咸阳,周回五里有余,有内外两重城垣,城垣四面设置高大的门阙,形制为天子之都的三出阙,但城垣之内,却不是大殿,而是一座深不可测的地宫!   这正是秦始皇帝的陵墓。   按照礼制,天子七日而殡,七月而葬,胡亥、李斯、赵高等不愿背秘不发丧之名,竟将始皇帝说成是三月底出巡抵达咸阳,听闻黑夫反叛才逝世的。   于是,秦始皇的棺椁早在四月份,胡亥继位前就已出殡。   那天送葬队伍整整有十多万人,前面是仪仗队,上持翣的一共有五行,每行八人。中间是灵柩,光拉灵柩的就有2000多人。送殡队伍浩浩荡荡,绵延十余里,从咸阳到骊山走了整整三天,才将始皇帝的层层叠叠的棺椁安置在已修好的地宫墓室之内,而后封闭了墓道的内羡门。   从此以后,内羡门里的神秘地宫,便只剩下传说:据说它又深又广,挖至三泉之下,然后用铜汁浇铸加固地基。   墓宫中修建了宫殿楼阁和百官相见的位次,放满了奇珍异宝。为了防范盗窃,墓室内设有一触即发的机巧暗箭。墓室弯顶上饰有宝石明珠,象征着天体星辰;下面是百川、五岳和九州的地理形势,灌输了水银,象征江河大海川流不息,上面浮着金制的凤鸟神雉,周遭点燃着用东海鲸鱼油制成的“长明灯”……   至于内羡门之外,还有中羡门、外羡门,一层层往外修。   工程量如此巨大,为了不破坏骊山的风水,十万刑徒得到几十里甚至上百里外采石,每天都要累死数十人,跌滚摔死,或被大石压死者不计其数。   数十万块石材陆续由牛马人力运到墓区,这里的石匠叮叮当当,打制石砖,身上被一层白灰覆盖,而烧制陶俑的陶土匠,也换人不熄炉,日夜不休,将一个个惟妙惟肖的彩色兵马俑烧制出来。   在数十万人劳作下,地宫城郭、兵马俑、陪葬坑等陆续在十月下旬正式葬礼前完工,虽然提前完成也没什么奖赏,但起码,免去了新皇帝的惩罚。   正式葬礼时,排场决不能逊色于出殡,虽然东方、南方叛乱愈演愈烈,但胡亥为了显示自己的孝心,依然拒绝了李斯等人“葬礼从简”的建议,大办特办。   他几乎耗尽了少府最后的财帛,拉着全体文武官员参加,经过浩大而繁琐的仪式,为葬礼收了尾。   眼看仪式结束,二世皇帝和皇亲国戚们离开了骊山陵,负责地宫核心建造的三千名能工巧匠都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能回家了——他们已在此劳作了大半年,期间被军队集中看管,封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也不得有书信流出。   但这三千人正高高兴兴收拾东西,却被督工的官吏告知:“在封闭外羡门前,还需要最后检查一遍地宫里的机关!”   众人遂不情愿地回到幽暗的地下,摸索一圈,确认无误后,想要回到地上,却愕然发现,在外羡门等待他们的,是一群全副武装的弩兵,还有一位神情阴冷的年轻宦官……   “这是……”   有机智的人猜到了原因,遂带着哭腔大骂道:“吾等犯了什么罪?”   “汝等无罪。”   年轻宦官露出了笑:“只是,知道得太多!”   他一挥手,众工匠愤慨的声音被弩机机括的清脆弹射打破,材官机械地上弦,瞄准,扣动,射空了箭囊,一车车弩矢又被送来过来……   甬道漫长而笔直,工匠们无处可逃,许多人倒在血泊中,更多人被弩箭钉死在墙上。   地宫中,惨叫声连绵不绝,良久之后,当再无人发出一丝呻吟,沉重的外羡门才缓缓落下,将最后一丝光束拦在外面,却挡不住从底部缝隙缓缓流出的鲜血!   三千工匠藏者,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才跟着师长做工的学徒,只要参与地宫核心建设的人,无复出者!   奉命行事的郎官谨慎,问年轻宦官道:“谒者,不需要去查一查是否有人伪死?”   “不必了。”   宦官二十出头年纪,薄嘴唇,白面无须,眼神阴狠,他叫张敖,是统一前送来关中的魏国大盗之子,被阉割之后,在宫中做喂马小厮,后被管车马的赵高发现并提拔,如今已成其亲信。   “苟延残喘,比当场死了更痛苦。”   张敖冷笑道:“那些侥幸活下来的,就算熬过了伤口的腐烂,再往后,恐怕要在群尸恶臭中,尝一尝人肉的滋味了!”   他舔了舔嘴唇,回到宫城之外,却变了副脸,卑躬屈膝,对在此监督刑徒填埋地宫,堆砌封土的阎乐作揖道:   “少府少监,小人事办完了!”   “大善。”   阎乐是赵高女婿:“如此一来,便不担心有人泄墓道机关之秘了!”   这边的哭号声和血腥味,丝毫不比外羡门处的低,张敖瞥了一眼远处,却见许多年纪老幼不一的宫女,在郎卫军的驱赶下,纷纷跳入深深的陪葬坑,直接活埋。   也有已经在他处被缢死、杀死的女人,用马车运送至此,抛入坑中填埋……   这骇人的一幕,竟也是二世皇帝胡亥的命令。   “陛下有令,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   阎乐无奈地说道:“但要知道先帝扫平六国,将六国的宫室悉数迁至关中,辇来于秦。一部分赏赐有功将士,另一部分则安置在甘泉、章台、咸阳六国宫殿里,不过大多连始皇帝的面都未曾见到,只听宫车经过,辘辘远听,未有子者,有七千之数矣……”   七千六国女子,按照规矩,这些未曾有子,年岁已衰的宫人,是应该放出宫,任由她们嫁人谋生的。   但胡亥竟听了胡巫的话,认为“出焉不宜”,再加上他嫌弃这些女子都年纪大了,自己不欲接盘,却嫌弃她们人数众多,浪费钱帛,索性一刀切,统统殉葬了!   他还得意洋洋地对李斯说:“右丞相不是屡屡劝朕从俭么?朕这就俭!节流的事朕做了,开源之事,就交给右丞相罢!”   这一番话,惊得李斯目瞪口呆。   本该保卫皇帝的郎卫军,眼下却成了荼毒女子的凶手,不少出身贵族的郎卫坚决不从,遂被郎中令赵高缉捕下狱。   又有一队宫女被缚着手,由郎卫驱赶过来,害怕得走不了路,便被拖拽着往前,经过张敖身边,却有个模样俊俏的小宫女认出他来,遂大喜过望,嚎叫着求饶……   “阿敖,救救妾,救救妾!”   “滚!”   张敖面露狰狞,一脚将冲过来抱着自己腿的宫女踹得远远的,不顾她曾与自己对食,相互慰藉过。   “是早年一同被送来咸阳的魏女。”   等那女子也被投入陪葬坑,张敖笑着向阎乐解释。   阎乐冷笑:“张敖,你可知,郎中令为何如此看重你?”   张敖连忙下拜,阎乐道:“因为你没忘记自己是谁,你的仇人是谁!”   “我的仇人,是逆贼黑夫!”   张敖拜倒在地,作咬牙切齿状:“若非黑夫,张敖的母亲也不会自杀,不会与父亲失散,更不会成刑余之人!”   “你知道便好。”阎乐满意地点点头:   “骊山的事办得漂亮,但郎中令还有件事,要交予你去做。”   张敖唯唯诺诺。   “你知道扶苏有二子么?”   “知道。”   张敖听说,扶苏出奔时,二子随之奔逃,后来次子被扶苏幕僚董公带着藏匿民间,长子则被抓回咸阳,又被秦始皇放到蜀郡邛都。   二世皇帝继位后,继续大肆搜捕扶苏二子。   入秋时,其次子在汉中郡被抓获,董公被五马分尸,扶苏次子,那才四岁的小少年,也被胡亥令阎乐勒死,一同放进了骊山陵的陪葬坑。   而主持此事的阎乐,则升官为少府少监。   至于扶苏长子,本也该一同赐死陪葬,但蜀郡却爆发了叛乱,人没接回来,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那你知道,黑夫亦有二子么?”阎乐又道。   张敖颔首:“扶苏离开咸阳时,黑夫之妻也乘机带着二子跑了,小人曾奉郎中令之命去追,只是那贼妇人狡猾,张敖无能,没追到……”   为此,张敖可被赵高狠狠惩罚,挨了一顿鞭笞。   “现在,你将功赎过的机会来了。”阎乐笑道:   “有人密报,黑夫的长子尉破虏,藏匿在贺兰山下,你这就去,将他捉来!记住,要活的!”   …… 第0823章 煮酒   孟冬十月底,砀郡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高阳里。   微暗的屋舍,一个年纪六旬,头发半秃的老者正在煮酒,铜釜下是燃烧的木柴,釜内的酒正慢慢升温,室内酒香四溢,老者不由一边吸着鼻子,一边用食指擦着口水,准备痛饮一番……   就在此时,门却被推开了,一个四十余岁的壮年侠士卷着寒风,匆匆步入里中,高兴地对屋内正烤火煮酒的老者道:   “兄长,我有事要对你说!”   自称为“高阳酒徒”的郦食其却浑不当回事,招呼弟弟郦商道:“阿商,你来得正好,此酒已烫,来饮了解解寒。”   “都什么时候了,还喝!”   郦商一把将郦食其的酒觞夺了,说道:“兄长终日沉溺酒肉,莫非不知,这天下已大乱了?”   “我当然知道。”   郦食其摇头晃脑,搔着好些天没洗的油头道:“老夫不必出门,却能知天下之事,远的南郡之变不提,近几个月,不就是那所谓的北伐军到颍川转了一圈,让王贲不得不退兵,而楚国的项籍已取淮阳……淮阳与我高阳里之间,就隔着一个阳夏县,阿商,我知道,你早已想去投楚军许久了。”   他板下脸道:“但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郦商是魏地轻侠,被秦律约束了这么多年,早就不耐烦了,近来天下大乱,关东尤其混乱,除了不时逼近的“南方叛军”“楚地群盗”,更有许多小毛贼趁火打劫。过去十几年高压政策下的律令秩序已荡然无存,官府自保无暇,各地氏族势力只能聚众自卫。   郦商便靠着昔日的威名和好勇斗狠的性格,成了本乡年轻人的首领,聚众数百,自制兵刃甲胄以保乡里安全。   但在郦食其劝说下,郦商也没公然反叛,所以陈留县令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郦商等人在县东割据。   这郦商是有些志向的,早不甘于做一乡之侠了,对在中原大杀四方的楚军,很是动心,曾想派人去投靠,引楚兵入陈留。   但郦食其却阻止了他。   “楚人极看重地域籍贯,我去了以后,绝不会得到重用,只会遭到楚将排挤。”   郦商最初有些不信,直到上个月,项籍猛攻砀郡首府睢阳(河南商丘),砀郡守、尉坚守不出,项籍遂令部下继续围城,他则西击襄邑(河南睢县)。   然而,项氏少将军在楚地望风披靡的名头,在魏地却不怎么管用了,襄邑亦坚守不下,项籍花了半个月时间才攻下,且损失不小,他竟一怒之下,下令纵兵屠城,将协助秦吏守城的全城百姓,皆阬之!   几千人啊,就这样成了楚军的剑下鬼,这件事让不少观望的魏人震惊不已,连郦商也收回了想去投效的脚步,乖乖听老哥意见,再观察一段时间。   但近来获知的一个消息,让郦商再度激动起来。   “这次不一样。”   他对郦食其说道:“张耳回来了!”   “哦?”   郦食其抬起饮酒过度的浑浊眼睛:“是当年闻名中原的大侠,外黄令张耳?”   “没错就是他。”   郦商说道:“我听说,张耳这些年一直藏匿在淮阳,他得了楚国的支援,带兵从襄邑北上,经外黄(河南民权县),下临济(河南封丘)!”   临济也是中原的大城市,眼下砀郡兵都在睢阳与项籍鏖战,张耳竟不费吹灰之力,靠武臣手下的两千之众夺取了此城。   “外边的人都在传,张耳在临济找到了宁陵君公子咎,立为魏王,眼下张耳已被封为外黄君、魏相,武臣为将军,正攻城略地,欲复兴魏国呢!”   说到封君为将相之事,郦商眼中闪着光,言下之意是:张耳是魏人老乡,又已复辟魏国,我这下可去投他了吧?再不去,就晚了。   但郦食其却摇了摇头:“我不看好这是所谓的新魏国。”   郦商有些不高兴:“吾等不也是魏人么?”   郦食其笑道:“你知道卫国么?”   “卫国的土地,便是现在的东郡,卫昭公时期,三晋强盛,而卫如小侯,成了魏国附属。到了嗣君时期,卫国屡屡割让土地予魏,只剩下濮阳,而卫侯贬号为君。怀君三十一年,朝魏,魏囚杀怀君,魏更立嗣君弟,是为元君,元君为魏婿,故魏立之。”   “现在的魏与楚,就譬如昔日的卫与魏。依我看,临济之魏,不过是楚人的傀儡,欲将魏地豪杰聚集在一面旗帜下,好为楚国所用。魏国的军权,在那楚人武臣手里,项籍屠襄邑,魏咎敢放一个屁么?事后楚国若强占了宋地,张耳敢拒绝么?”   “阿商,为兄可不想让你傻傻地去为人填了沟壑!”   郦食其分析利害,郦商却急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难道吾等就继续在高阳里耗着?”   郦食其语重心长地说道:“这乱世里,与其急匆匆起兵站队,不如多看一会,这数月来,我也好好观察了一下天下起兵的众人,但他们皆泛泛之辈,握齱好苛礼自用,不能听大度之言……”   郦商惊讶于兄长眼光如此之高:“张耳、项籍亦如此?”   郦食却盯着釜中已然沸腾的酒,好似天下豪杰皆在其中:“张耳虚名无实,非英雄也,项籍虽血气方刚,然好因怒兴兵,襄邑之屠,本来轻易可下的魏地,便难以攻取了,哪怕他攻无不克战无不胜,也只是一猛将匹夫,非成大事者也。”   郦商乐了:“若这二人也入不了你的眼,那兄长觉得,这世上,谁能成大事?”   郦食其将酒觞抢了回来,满饮一口,闭目回味道:“南方的那位武忠侯,虽高举义旗,实则行事无耻,蓄谋多年,倒挺对老夫胃口,像是个干大事的人!”   ……   在郦食其口中“非英雄也”的张耳,此刻正在户牖乡,悼念十多年前,丧命于此的亡妻黄氏……   虽然早就更名改氏,另娶了妻子,但张耳来到此地,回忆往昔,依旧伤心不已。   “我曾为信陵君门客,但在公子逝世后,微末无行,穷困潦倒,又在大梁杀人,只能脱籍亡命,流落到外黄县藏匿。”   “吾嫡妻黄氏,外黄美人也,却不嫌弃我贫贱,委身于我,又动用妻家财富,为我脱罪,助我扬名张目,张耳能成为外黄大侠,魏国名士,贤妻之功也!”   只可惜,外黄城破之时,黄氏带着张耳第一个儿子张敖,来与他攀过亲戚的户牖乡张氏避难,却被张氏出卖给了贼秦吏黑夫,最终黄氏自杀,张敖被擒,又成了引诱周市、陈馀的诱饵。   那天杀的黑夫,就这样用魏地武卒义士的血,染红了他的印绶,踏着六国豪杰的尸体,踏上晋升之途!   十多年前过去了,故地重游,张耳仍感到心痛欲裂,几乎哭死过去,他对亡妻黄氏的感情,倒是真挚无比。   “相邦,张氏众人带到!”   张耳昔日在魏地的门客好友贯高、赵午二人带着刚招募的魏兵,从张氏大宅里,将其老幼妇孺统统押了出来!   原来,这户牖张氏又分为二,分别占据了户牖乡邑东、西两个里,乡人称之为东张和西张。   其中东张势力更大,其族长名为张博,亲侄儿便是大名鼎鼎的张苍。西张势力略小,但也没差太多,其族长名为张负,张负有个孙女,嫁给了同乡穷困小子陈平……   这十多年前来,因为朝中有人,陈平也日渐高升,颇得黑夫信赖,两张在乡里更是风头无二,就算张博、张负相继去世,其子弟依然能一手遮天。   只是去岁陈平卷入黑夫的“叛乱”,官府来索拿其妻、子,未曾找到,西张也好不到哪去,张苍逃匿,他们也遭到牵连,于是两家财产被抄没,族长下狱,宗族星散……   眼下张耳门客抓到的张氏族人,基本是外围旁支,但贯高、赵午等,仍极力怂恿张耳,将本乡所有与东西二张有关的人,统统抓了处死,以报亡妻之仇。   谁料张耳却拭去眼泪后,摇头叹息:   “害死吾妻的是黑贼,是张博、张负、陈平,与这些人有何关系呢?”   此言让人大吃一惊,但更出人意料的还在后面,张耳不但释放了这些张氏族人,还从中点了一名叫“张黡(yǎn)”的少年,宣布任命他为魏国的大夫……   “张公,你这是以德报怨么?”在回临济的路上,为人直率的贯高有些想不通。   略有小智的谋士赵午倒是反应过来了:“张公莫非是在效仿文公遽见竖头须之事?”   张耳抚须笑道:“赵午知我!”   原来,春秋时晋文公重耳归国,杀死了许多政敌,一时间,国内人心忐忑,谣言四起,一时难禁,重耳正为此事犯愁,忽然有一小吏叩宫求见,原来是重耳在外逃难时,为他保管财物的竖人头须。   说起此人重耳就满是恨意,因为他在重耳困厄之时带走所有财物,使得重耳和众臣在流亡途中挨饥受东,险些死于非命。   此等小人居然厚颇无耻来见,晋文公起初拒不接见,但头须却说,有安定晋国之策。   那策略很简单:“得罪於君者,莫大於凫须矣!”   于是晋文公恍然大悟,宣布原谅头须,还让他做了御者近臣。   一时间晋人奔走相告,都认为:“头须窃君之藏,今且仍旧录用,况他人乎?”竟安下心来,打消作乱的念头,晋国的内乱这才彻底平息。   张耳宽恕了曾害死结发妻子的张氏族人,便是在效仿晋文公故计!   “魏国受过我恩惠的人很多,与我结仇的人也很多。”   作为昔日的黑社会老大,张耳很清楚,自己虽已奉项籍之命,拥立魏咎为魏王,他则做了魏相,但不买账的人,与自己昔日有过节拒不归顺的人,还有很多。   眼下若宽恕户牖张氏的事传开,定能打消各地豪强轻侠的担忧,让他们踊跃来投。   张氏已散,那些旁支散宗,就算杀了,也难解张耳心头之恨,不如充分利用起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壮大新兴的魏国实力!   虽然被郦食其说成是“楚之傀儡”,但张耳却不甘心于,只做一个牵线木偶。   他很清楚,想在这乱世占据一席之地,想为亡妻报仇雪恨,靠的是占据的地盘,手里的兵卒。   现在的“魏国”,就是个空架子,除了临时的首都临济外,就只有外黄、阳武,以及被屠戮一空的襄邑三个县,卒不满四千,且泰半是武臣手下的楚兵。   往后哪个方向发展,便成了个大问题,项羽久顿于睢阳,催促张耳去支援,但张耳知道,东边去不得,只忽悠武臣过去,他自己则东张西望,寻找魏国的出路。   “项将军猛攻睢阳,甚至一怒屠襄邑,楚兵大掠诸地,如此看来,东边的宋地就算吾等拼死夺取,八成已一片狼藉,也很难要回来了。”   “而鸿沟以西,秦军依然大兵云集,以守卫敖仓之粮,魏尚小弱,不可与之为敌。”   张耳更加担心,听说眼下王贲已退回南阳,若秦军忽然向东进军,魏国岂不是要变成楚国的挡箭牌?   这是万万行不通的!   思索间,济水已至,对岸是仍在秦吏控制下的东郡济阳城!   东郡是东方大郡,西峙河内,东连齐鲁,形强势固,乃河北之根本,而襟带河南者也。春秋时,齐、晋尝角逐于此,争夺卫国。及六国之季,魏人由此拒赵而抗齐。   东郡除了定陶,濮阳等大城市极其富庶外,大河边的黎阳、白马之险,也是赵魏两地的枢纽。   因为大野泽巨盗彭越起兵,夺取了薛郡,拥立田荣之子为齐王,又向北滋扰济北、东郡交界,所以东郡兵多集中在东面,西、南却空了出来,这便给了张耳机会。   张耳指着对岸道:“吾等若想拓展魏之疆土,只能向北,全据东郡,再设法与赵人合作,夺河内!”   说到这,他想起一事,问贯高道:“陈馀、陈胜半月前渡济北上,为我取长垣、燕县(河南长垣县),前往赵地,今到何处了?”   …… 第0824章 赵客缦胡缨   孟冬10月底,当陈馀与陈胜二人带着千余兵从东郡白马津渡河,抵达内黄县(河南内黄)时,才发现这里的形势发展,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快得多!   “听从北边逃来的人说,夏末时,有个赵地大侠鲁勾践,便已在大陆泽起兵反秦了,还拥立了赵王子孙赵歇为王……”   陈胜得知此事心里咯噔一下,觉得自己预谋的事,好像被人抢先了。   “我与鲁勾践是熟人。”   陈馀却并不担心,笑道:“鲁勾践年轻时是邯郸轻侠,常年在市肆厮混,荆轲游于邯郸,鲁勾践曾与荆轲玩六博。二人玩到一半,争执博局的先后路数,鲁勾践是个暴脾气,立刻掀了棋盘,怒而叱之,荆轲也不跟他计较,嘿然离去,之后再未相会过。”   “鲁勾践只当荆轲是个胆小鬼,也没放在心上,等到十年后,荆轲刺秦失败的消息传来,鲁勾践才为当年的事后悔不已,遂立志继荆卿之志,要为其复仇……”   “自那之后,鲁勾践就离开了邯郸,来到人烟稀少的大陆泽畔,靠渔猎过活,顺便招揽燕赵反秦人士,在此暗暗聚集,修习剑术,我与张良,都曾去过他那,也正是在他那,结识了代王嘉之子,赵歇。”   早在黑夫执政胶东时,诸田在济北起义,鲁勾践就曾响应他们,举兵反秦,也打下了几个县城,只可惜被官府镇压,再度亡命大陆泽。   如今天下皆反,鲁勾践再度举旗,这在陈馀预料之中。   但他没想到的是,鲁勾践那莽夫竟能想到拥立赵歇为王,还能全据巨鹿,并大败河北秦军,攻陷邯郸,几乎恢复了大半赵地……   莫非有奇人异士相助?   等众人再往北,抵达漳水之畔,与赵兵接上头时,才知晓了这场战争的最大功臣是谁。   “武安君李牧之孙,李左车?”   陈馀有些惊讶:“我一直以为李左车藏身在代北,竟不知其回到了故乡柏人。”   原来,那鲁勾践在夺取巨鹿后,也遭到了邯郸、巨鹿两郡郡兵的围攻,是李左车在柏人起兵,带着一众赵地轻侠骑从,溃围而入,这才大败秦军。   李左车继承了其祖父之兵略,又打了几场漂亮仗,义军乘势包围了邯郸,邯郸赵人几乎个个都与秦有仇,群起响应,邯郸遂下……   如今秦军败退至邺县,算是放弃了邯郸郡,只求守住河内,等待朝廷援军——但秦廷大军集中于汉中、南阳、三川,哪还有援军能派往河北?   得知这些事后,陈馀、陈胜面面相觑,两人皆怀有野心,都没打算老老实实给楚国打工,故不谋而合,想来赵地发展,岂料让别人捷足先登。   陈胜只能暗叹时运不济:“陈馀先生,现在怎么办?”   “吾等作为楚国行人使者,先拜见赵王及将相罢。”   虽然来迟了一步,但陈馀靠着自己年轻时在赵地游历的名望,以及同赵歇、鲁勾践的关系,还是很轻易就进了残破的邯郸城,得到了接见——毕竟这新兴的赵国,也急需势头正盛的楚国做盟友。   接见的地点是邯郸北部,赵武灵王所建的从台宫,它在战争中被摧毁大半,如今作为赵王歇的临时宫殿,因为四周多是荒草荆棘,所以看上去这所谓的赵国朝廷,倒像个草台班子。   “陈生,十余年未见,你依然如故啊。”   赵歇是代王嘉庶子,赵嘉北奔代郡建国时,赵歇未能跟去,藏匿于赵地,辗转投奔了鲁勾践,如今他早不是一副落魄公子形象,穿上了新做的王服,头戴冠冕,神采奕奕。   “陈馀早就知道,大王必能复国!”   陈馀坠泪而拜,心中暗道:“看来这位赵王还是有点实权的,不似楚国的王,只是傀儡。”   赵歇下阶将陈馀扶起来,为他一一介绍堂内众人。   “歇能够复国,多亏了大将军之力!”   鲁勾践是陈馀熟人,虎头燕额,浓须已花白,穿戴着将军甲胄,但精神有些不振,他在举义时受了伤,如今已不能上马了,有些郁郁不乐。   作为“赵国”的缔造者,鲁勾践现在被封为“曲梁君”,领大将军印。   “这是赵之国尉,广武君,李左车。”   李左车三十余岁年纪,他相貌的特点是,一只眼睛大,一只眼睛小,有些奇怪,且因长居代北,头上总习惯性戴着胡缨之冠,他待陈馀倒是彬彬有礼。   陈馀对其长作揖:“陈馀虽非赵人,但在大梁时,便已仰慕武安君(李牧)之名,入赵后,更常听闻武安君破匈奴,败秦军之事迹,若赵迁不听信谗言,赵国也不至于覆亡……”   李左车笑道:“赵迁乃是娼妓之子,悼襄王废黜太子,而立赵迁,如今大王作为嫡孙复位,也算让赵国社稷,归了正轨,能告尉大父在天之灵了。”   一圈介绍下来,别看这赵国只是个草台班子,封君却有好几个,基本上带着千余人来投奔,立有小功的,都封了君。   陈胜坐在殿尾,听在耳中,心里酸酸的。   “早知道在赵国封君这么容易,我当时真眼瞎了,为何要去投项籍?”   陈馀则心中了然,这新兴的赵国,鲁勾践看上去时日无多,赵歇有一定的权力,但兵权则控制在李左车手中,他必将是鲁勾践的继任者。   不过奇怪的是,赵国至今未立丞相,陈馀的心思,一时间活络了起来。   就在这时,旁边又响起一个尖锐的声音。   “陈先生此来赵地,为己乎?为楚乎?”   陈馀所想被人看穿,不由吓了一大跳,回头一看,却是一位穿着黑衣,颔下留着三角须的中年文士……   “这位先生是?”   “这是蒯彻先生,赵国的上卿。”   赵歇看上去十分喜欢蒯彻,笑道:   “陈馀,你恐怕还不知道罢?”   “秦始皇三十六年,天生异象,先有荧惑守心,后有流星坠于东郡,于是天下谣言四起。蒯彻先生便乘机鼓动方术士卢敖,进入咸阳见秦始皇,散布‘亡秦者黑’的预言,使得秦始皇与南征军黑夫反目!”   陈馀愕然:“竟是蒯先生所为?”   “正是!这之后扶苏之出奔,南方之叛秦,归根结底,皆蒯彻先生手笔也!”   赵歇大概是在草莽中呆久了,说话做事还没有“王者”的高高在上,反而亲自吹捧起蒯彻来:   “不止如此,蒯先生还在秋初时,鼓动大野泽彭越起兵,立田氏之后为王,今天已据有薛郡、济北。秋末时,他说动彭越,派赵人丁复带兵入巨鹿支援,助我大赵复国。”   “上个月,蒯先生更不顾凶险,亲至范阳,以巧言劝得范阳令降赵,我用先生之计,黄盖朱轮的车子迎接范阳县令,封君侯,让他在燕、赵边界驰骋炫耀,于是赵地诸县皆言:‘范阳令先降而得富贵’,不战而下者三十馀城。”   对这个结果,赵歇感觉跟做梦似的,这便是他倚重蒯彻的原因。   “故蒯生一出,始皇帝废长立幼,秦裂为南北,天下豪杰四起。蒯生一使,复齐、兴赵,更传檄而千里定。蒯先生真有张仪、苏秦之能也!”   蒯彻一笑:“雕虫小技,何足道哉?若非大王之望,若非曲梁君、广武君用兵如神,光靠我的唇舌,岂能破上万秦兵于邯郸?”   “先生过谦了。”赵歇道:   “我欲拜蒯先生为丞相,奈何先生坚辞不受。”   蒯彻道:“我的长处不在于治国安邦,再者,若做了赵相,又如何替大王奔走天下,纵横捭阖呢?”   二人双簧总算唱完了,蒯彻目光瞥向陈馀:“陈先生,如此说来,你我倒是同行了,你此来,也是为楚国做说客,想让赵国臣服于楚么?”   陈馀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来邯郸,既不为自己,也不为楚国。”   “我是为了赵国,为了天下人,能早日诛灭暴秦!”   接下来,他便将楚国希望帮诸侯复国,最终合力西向,破函谷关,诛灭暴秦的计划吐露。   “六国分则弱,合则强,昔日孟尝君、信陵君、平原君、春申君皆曾组织诸侯合纵抗秦,常能大败秦师,收复失地,甚至一度攻入函谷关。”   “今楚、齐、赵、魏、韩皆已复国,但暴秦亡我之心不死,五国当再度合一,以实力最强的楚国为纵长,西向伐秦!”   蒯彻大笑道:“陈先生说得没错,既已复国,楚、齐、赵、魏、韩当相互协作,结盟合力抗秦,收复故土,不可再重蹈旧日六国争相事秦,最终失去强援,相继沦亡的覆辙。”   “今天下初发难也,俊雄豪杰建号壹呼,天下之士云合雾集,鱼鳞襍(zá)鹓(yuān),熛至风起,人人皆言,忧在亡秦而已。”   众人颔首,复国的诸侯虽各有打算,但灭亡暴秦,为六王复仇,却是他们一致的初衷。   蒯彻却道:“但我却有不同的看法。”   他转过身,朝赵歇长拜:   “大王,秦不可卒除,为赵、楚计,相比于逞一时之愤,合力西向亡秦,让秦廷衰而不灭,保有关中,南北均势,关东则有六国。如此,天下呈鼎足三分之势,对吾等更加有利!”   ……   诚能听臣之计,莫若两利而俱存之,参分天下,鼎足而居,其势莫敢先动——《淮阴侯列传》蒯彻言。 第0825章 今天下三分   “当今天下,已有三分之雏形。”   因为荒废太久,丛台殿堂上的石缝里,蒿草尚未清除干净,但蒯彻并不嫌弃,踱步侃侃而谈。   他不需要地图,天下形势,似都包藏胸中!   “第一分为秦廷,且称之为北秦,尽管这半年来,丢了许多郡县,但关中根基尚在。关中北有朔方、云中、雁门、代郡,得胡马之饶。东有太原、河东、上党、河内、三川、南阳为屏障,南有汉中,十五郡完好无损。”   “而颍川、东郡、临淄、常山、广阳、渔阳、上谷、右北平、辽东、辽西等地,虽多有豪杰举事,但仍有长吏尊二世之令,保于郡府,与之相抗。”   “故天下泰半,仍在北秦手中,幅员万里,兵数十万,车五千乘,骑数万匹,只是有些分散,但亦足以维系帝业。”   说完所谓的“北秦”,蒯彻又谈起了另一大势力。   “第二分为黑夫之北伐军,他虽举兵叛秦,号称要北伐靖难,却仍以秦吏自居,既立足南郡,吾等且称之为……南秦!”   “南秦南有岭南四郡,征越卒为兵;东有江东两郡,楼船千帆横绝大江;西取巴蜀,得粮秣百万;中据有荆州五郡,黑夫颇得当地人拥戴;千里之外,更有胶东陈平、曹参亦遥相响应。”   “迄今为止,南秦已夺十四郡也,地方五千馀里,户百万,卒二十万,车千乘,骑万匹,此霸王之资也。再加上黑夫之威名,其下韩信等能征善战,天下莫能当也!”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纵观全局的能力,陈胜听着蒯彻对黑夫的势力赞誉有加,一时间竟有些后悔当初与吴广分道扬镳。   “第三分为复辟的六国。”   这时候,蒯彻走到陈馀跟前,拱手笑道:   “楚上柱国项籍起淮南,转斗逐北,至于彭城,乘利席卷,取淮阳,击砀郡,威震中原。然观其所属,不过九江、东海、泗水、陈郡,砀郡与琅琊之半,虽楚人效命,但卒不过十万,陈先生,我说的没错罢?”   这是事实,但蒯彻消息如此灵通,让陈馀心中骇然,此人在楚国那边,恐有内应暗中提供情报啊。   “山东之建国莫强於楚,除楚国外,赵国实力次之,赵已取巨鹿、邯郸;齐国实力与赵相当,彭越方占薛郡、济北,欲攻临淄;韩魏更次之,韩复立于许县(河南许昌),张良与韩成将千余人西略韩地,得数城,北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魏立国于临济,我料想,张耳恐怕是想北上取东郡吧?”   “至于燕国那边,燕公子王孙皆为秦所诛,虽有韩广起兵上谷,臧荼起于渔阳,但广阳郡负隅顽抗,尚未能复燕……”   燕地的事,陈馀倒是首次听闻。   “总之,六国加一起,可算一分。”   蒯彻一番概述,竟将错综复杂的天下形势,说得清晰无比!   他复对陈馀拱手:“陈先生以为,这三分之中,谁为最强?”   不用说,六国才刚复国,肯定是垫底的,陈馀沉吟道:“应是北秦最强,蒯先生方才也说了,北秦尚有二十余郡,人口兵员众多,且有关中,据四塞之国,被山带渭,有百二之险……”   正因为对秦廷势力的畏惧,各地反秦豪杰,才纷纷叫嚷着要“诛暴秦”,否则他们一天都睡不踏实。   但蒯彻却有不一样的看法。   “光看郡县、户口、兵员,的确是北众于南,但要我说,在襄阳之战后,北方颓态已现,南方则占尽了优势!”   “北秦才遭内斗,大将凋零,唯有一王贲将二三十万大军,在关东苦苦支撑。”   “王贲为了集中兵力对付南秦,坐视东方诸郡叛秦不救,猛攻襄阳汉水数月,却无尺寸之功,反被南秦奇兵烧了粮道,元气大伤,我听说,蜀郡也已叛北投南,冯劫被困巴郡,恐已全军覆没。”   “夫锐气挫于险塞,而粮食竭于内府,百姓罢极怨望,容容无所倚,北秦士气已失,只能退守南阳、汉中。然王贲不但要抵挡南秦攻势,还要阻止楚、魏、韩在中原攻城略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王贲纵然是天下第一名将,也回天乏术,更何况,天下苦秦政久矣,二世若改弦更张,尚有复兴可能,但我听闻,他先后食言,田租倒是减了点,但口赋徭役却加重数倍,百姓怨望,都恨不得二世倒台。”   说白了,北秦像一个虽然身材硕大,却处处是伤的巨人,且要面对的敌人太多了,积累的怨气也太大了,步履蹒跚,蒯彻并不看好。   “南秦则不然,其兴勃勃然也,黑夫爱民惜兵,稳扎稳打,一边固守江汉,一边使人略江东,入巴蜀,已挫王贲锐气,又夺了边角。接下来,只需要在南阳拖住王贲主力,遣偏师及巴蜀兵争汉中。既取汉中,北伐军出子午、褒斜等道,逾岭渡渭,则不出数月,兵必战於咸阳之下!此北秦君臣之大患也。”   赵歇看向堂下最精通兵略的李左车,李左车颔首,认同蒯彻的看法。   说起黑夫,蒯彻就觉得惊奇,他曾施展毒计,诱使卢敖入咸阳,以“亡秦者黑”诓骗秦始皇,招致君臣反目。   本以为黑夫将就此消亡,岂料此人竟不是忠臣,没打算老老实实受死,诈死藏匿,悍然举兵,全据南方,不过半年,已得王霸之业,这是蒯彻没料到的。   他继续道:“总之,北秦之所害莫如南秦,南强则北弱,北强则南弱,其势不两立,譬如两虎相争。”   “这时候,六国有两个选择,为了‘诛暴秦’的口号,助南攻北,或是各自略地,坐看南北相争。”   蒯彻道:“若如楚国之策,诸侯聚兵于中原,西向攻三川,入函谷。王贲肯定会抽兵北上阻止,六国恐将败北,就算没败,甚至顺利入关夺取咸阳,烧了秦国庙堂,吾等也难以长期立足。北伐军会乘机从武关、汉中进入关中,秦人必然携壶浆以迎,助其驱逐六国,黑夫终得渔翁之利。”   “如此,秦一统于南,南秦已得关中,必因势利便,加兵于六国。”   “到那时,黑夫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九江。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说完之后,蒯彻摊手问所有人:“骤兴骤亡,社稷复灭,这是大王和将军们想看到的么?”   赵歇摇头:“自然不是。”   李左车亦道:“蒯先生之言有理,为今之计,六国当各自夺取邻地,以巩固自身,等关东郡县已尽属六国,再以楚国为盟主,联兵与南秦相抗,让北秦保有关中,如此,才能得三分鼎足之均势!”   鲁勾践最后接话:“然也,所以,赵国恐怕不能派兵南下,与楚国一同西击函谷了!”   赵歇笑道:“陈先生,这便是赵国的态度,还望将以上种种,回复楚国项少将军,提醒他,切不可急于西进,最后便宜了南秦啊!”   陈馀哪还能不明白?今日丛台之会,蒯彻的侃侃而谈,就是给他设的套,是为了让赵国拒绝楚国——赵人忙着扩张地盘,才没功夫跟你楚国去打什么函谷关,自己玩去吧!   他心里有点乱,事情与预料中的完全不同,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殿尾却有个声音响起。   “蒯先生之言,我深以为然,反抗暴秦,只在百里之内,何必去千里之外呢?”   陈馀回头,却见是护送他来赵地的陈胜,这小子不声不响听了半天,忽然冒了出来,让人愕然。   陈胜上前,朝赵歇等人行礼:“外臣陈胜,阳城人也,乃楚军率长。”   李左车颔首:“陈率长有何高见?”   陈胜道:“我从白马津北上时,只听闻赵国仅有邯郸、巨鹿两郡,北边的恒山、广阳,南边的河内,西边的上党,依然是秦之郡县,赵国何必舍近求远,放着近处的敌人不打,跑去函谷关呢?”   “陈胜一直以为,项将军之策不可取,屡屡劝诫,他却不听,我听说,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陈胜愿以麾下千人,归顺赵国,助大王略取周遭郡县!”   他国将领突然提出投效,赵国众人有些惊讶,陈胜则看向陈馀,朝他点了点头。   “陈胜此言极是!”   陈馀也反应过来了,他俩北上本就是为了实现自己的野心,如今使命失败,赵国不愿跟楚国一起干,二人若灰溜溜回去,以项籍的脾气,纵不杀他们,恐怕也会彻底冷落。   与其回去受气,不如留在北方,说不定还能混上个封君之位!   陈馀咬咬牙,出列道:“陈馀本非楚人,而将赵国当成了自己的家,也宁为赵臣,为大王效力。”   “陈馀尝游赵地,妻家更乃苦陉大族公乘氏,我愿意北上,替赵国招揽恒山郡豪杰!” 第0826章 从散约败   赵国的出手,果然比楚国大方很多,是夜,在封陈馀为上卿,陈胜为都尉后,赵歇又召见了蒯彻。   “蒯先生以为,二陈可信么?”   蒯彻笑道:“现在的形势,和百年前一样,士人游走诸侯,只求出人头地,今日从秦,明日投楚,后日仕赵,但他们不会忠于赵,也不会忠于楚……”   “只忠于自己的利益!”   “大王给二陈的比楚国多,彼辈自能为赵国出力。那陈胜是外来人,他只能依靠为大王立功,才能在赵地立足,至于陈馀……他过去常年在恒山郡,与当地豪杰交游甚广,大王倒不妨让二人去略取恒山。”   这也是蒯彻给新兴的赵国制定的战略,以李左车南拒秦兵,使鲁勾践北徇燕地以自广,现在多了二陈,恒山郡也能派一支兵过去。   “若赵能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必为疆国,不弱于楚,项籍必不敢对赵发号施令。日后乘南北两秦之蔽,可夺取太原、上党、河东、河内,全据冀州,得志于天下!”   “托先生之言。”赵歇十分感激,若无蒯彻,复兴赵国,恐怕没这么顺利。   但在蒯彻离开前,赵歇却又问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疑惑。   “蒯先生耗费心里,谋划多年,乱秦中枢,以变天下,现在则游仕于齐赵之间,更拒绝了寡人和齐国两个相位,也不取寸土封地,只愿为客卿,先生,你又忠于何方呢?”   蒯彻却未回答,只笑了笑,告辞离开。   出了丛台,他昂首看着冬日的夜空,暗道:“我只忠于纵横之道!”   纵横者,无纵则无横,无横则无纵,横能一变为纵,纵亦能一变为横!这才是纵横的真谛!   对纵横家而言,大一统,是索然无味的。   对他们而言,最好的时代,应当是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   是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   是上无天子,下无方伯;力功争强,胜者为右!   那才是纵横之士大放异彩的舞台!   蒯彻笑道:“若真能鼎足三分,北秦、南秦、六国势均力敌,各自为疆,那以后的纵横之士们,都得感谢我蒯彻。”   “谢我又给他们,开创了一片乐土!纵横策士又能像张仪、苏秦那样,一言兴邦,一言丧邦;所在国重,所去国轻;一怒则诸侯惧,安居则天下息了!”   至于这分裂带来的兵革不休,诈伪并起,杀人盈野?   至于这纷争带来的天下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   对不起,这些东西,是儒家、黄老、法墨的事,不在纵横家考虑之内!   ……   蒯彻只管挖坑不管埋,靠嘴皮子和阴谋术搅乱天下,却不管今后如何变乱为治。   而胶东的曹参,却辗转反侧,思虑如何保全胶东平安。   自曹参与陈平七月份联合十三家大商贾,起兵夺取胶东以来,已过去三月有余,胶东局势已完全稳定。   依照陈平“唇亡齿寒”之策,曹参率师五千,支援琅琊郡,与楚国莫敖龙且对峙于莒县、诸城之间。因为楚兵主力随项羽进攻中原,龙且虽拥兵上万,仍难以突破防线,琅琊城更被胶东控制,船只也籍此南下。   从琅琊到会稽的航线古已有之,麻烦之处在于,千里海岸皆为楚国所占,好在东海郡朐县以东,有大岛名云台(连云港),荒无人烟,却有河流淡水,楼船司马罗舆占领了那,作为南北通航的枢纽,胶东与会稽,得以每月通航传递情报一次。   真正的麻烦在西边,上个月,秦临淄郡守接受了陈平的提议,双方休兵,临淄得以集中郡兵对付意图夺取齐地的大野泽巨盗彭越。   但彭越狡猾而善兵,几场仗下来,临淄损失惨重,再加上龙且见琅琊难取,遂派人越过东泰山,进攻临淄之南,两面夹击下,临淄难支,预计最迟开春前,临淄便会陷落。   一时间,大量避战祸的临淄难民涌入胶东,陈平全盘接收,让人组织他们到潍水以东居住,选拔青壮训练,以期为胶东增加新的兵源。   但郡守曹参却有些悲观:   “我倒是有把握守住南线,但西线,靠那些临时组织起来的难民,以及商贾僮仆,能挡住来势汹汹的群盗么?”   曹参已将烦恼写信告知陈平,但陈平尚未回复。   正想着,门外却有一军吏来见,却是卢县(山东蒙阴)人虞广,他本是琅琊人,几年前调到胶东做率长,是曹参的部下,陈、曹二人起兵时虞广毅然反正,助他们夺取了即墨,遂升为司马。   虞广是曹参的左膀右臂,便让他入内,道明了来意。   “郡尉,下吏今日巡视军营,竟遇到了一个旧日的同乡,他是布衣文士,楚兵入琅琊,他逃到这边,被征入军中为戍卒,行挽辂之事。”   大车横木为辂,前牵曰挽,说白了,就是个拉车卖力气的,在军中属于最低级的戍卒。   “你是可怜他,想替他求情?”   曹参了然,他做事一向很灵活,遂笑道:“那就让他去你营中做亲卫罢。”   “并非如此。”   虞广拱手道:“我的确有意让他免此苦力,但他却反问了我近来胶东形势,我挑能说的告知,他便说,胶东守、尉定是犯难了,说有一妙策,可让胶东不必腹背受敌,希望我能将他引荐给郡尉。”   “哦?”   曹参有些惊奇,军中一黔首戍卒,竟通过局势的三言两语看出他正犯难?   但转念一想,武忠侯、陈平等人,不都是起于微末么?遂来了兴趣,让虞广将他那同乡带进来。   不多时,人已带到,果然是个刚干完拉车重活,浑身散发着汗臭的黔首,三十余岁年纪,留着短须,头扎扁髻,有些拘谨地跪在门口,朝曹参长拜。   他衣着很不得体,虞广有些尴尬,怕曹参生气,忙解释道:“下吏本欲与之鲜衣,让他体面点,他却说,‘臣衣帛,衣帛见,衣褐,衣褐见,不敢易衣’。”   曹参大声问那人道:“不过是换身衣裳,为何不敢?”   此人抬头,笑道:“能以衣欺郡尉,亦能以言欺之,小人不敢欺郡尉!”   “哈,倒是能说会道。”   曹参令人赐食,问此人:“汝何名?”   戍卒再拜:“小人娄敬!”   曹参嘴里撕着根鸡腿,含糊地问道:“娄敬,汝让虞司马引荐来见我,欲言何事?”   娄敬面前也摆着鱼肉,但他只是咽了下口水,并未动手:“言胶东安危存亡之事!”   曹参吮着鸡骨头:“说下去。”   娄敬道:“小人虽是琅琊人,但也曾听闻,武忠侯治胶东,诛大族,兴商贾,修农稼,更使胶东避免了诸田之乱。近年来,又有陈、曹二君继武忠侯之业,胶东遂从齐地最穷的郡,一跃能与临淄比肩。”   “想来经多年积蓄,胶东粮秣倒是不缺,所以陈、曹二君才会接纳一切投奔的临淄、琅琊难民。”   “但胶东虽富,毕竟仅有一郡之力,兵卒有限,纵接纳数万难民,一时半会也无法成军作战,曹君守诸城,使楚盗难越琅琊一步,但只怕临淄无力抵挡彭越,一旦失陷,齐楚两军结盟,夹击胶东,龙且围曹君于诸城,彭越长驱而入潍水,则胶东危矣!”   这娄敬不愧是读过点书的,虽沦落为拉车戍卒,却一语道出了胶东现在面临的难题。   不知不觉,曹参已停下了动作,擦了擦油腻的指头:“你有何良策?”   “很简单。”   娄敬道:“离间齐楚!”   “齐楚眼下虽看似齐心协力,共击临淄,实则各怀鬼胎。”   “薛郡过去是楚国之土,如今却为齐所占,琅琊乃齐国之疆,如今则为楚所据,眼下还能共处,一旦临淄失陷,为争那七万户的大城,齐楚必生龃龉!”   “郡尉何不设法让齐楚矛盾加剧,使之相互提防,无法合力进攻胶东?”   曹参听完后,沉吟道:“倒是可行。”   又让人给娄敬多赐食:   “看你面黄肌瘦,想来是许多天未沾油水了,吃罢!”   娄敬的确饿坏了,这下可不客气,拿起一整只鸡啃了起来,每一下都咬得很用力。   他背井离乡,逃难的日子不好过,肚子里的韬略对拉车干苦力一点帮助都没有,也幸亏今日遇到同乡虞广,得以面见曹参,只希望能靠出言献策,改变现在的处境——这位曹郡尉看上去,还是很虚心纳谏的。   等娄敬大快朵颐后,曹参敬了他一盏酒,复问道:“具体要如何离间齐楚,你可有法子?”   娄敬道:“郡尉可知百余年前,秦假道韩、魏以攻齐,齐威王使章子将而应之之事?”   章子便是匡章,乃齐威王、宣王时齐国名将,有旬月破燕,垂沙败楚,并大溃秦军的战绩。   曹参是好学的,虽然入齐地前他不知晓,但几年下来,齐地之事已了然于胸。   他想了想道:“我倒是听人说过,当初匡章与秦军相对扎营,使者数相往来,更使齐军变其徽章,以杂秦军……”   靠着变徽章旗号衣甲,匡章成功让齐军混到了秦军侧方,在作战时突然发难,取得大胜。   曹参恍然:“你的意思是……”   娄敬道:“然也,齐楚合击临淄,兵卒犬牙相错,彼辈言语不通,平日里为了争夺财物,难免会发生冲突。将军何不派人伪作齐兵徽章,袭击楚兵,又派人伪作楚兵徽章,袭击齐兵呢!”   “好主意。”曹参拊掌,这么做的话,齐楚两军将失去信任,就算不大打出手,也再难合作了。   “娄敬,你以后不必拉车做苦活了,到我身边,做文吏主薄罢,出行有车,食有鱼肉。”   娄敬大喜,向曹参道谢,而就在这时,长史叩门而入,原来是曹参盼了许久的胶东来信,总算到了。   展开一看,曹参不由大笑。   “离间齐楚,使之从散约败,从而让齐地呈三方鼎足而立之势,好个娄敬,你的计策,竟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   ……   那头,曹参喜得智谋之士,而身在即墨的陈平,却在为一个来自北方的消息大皱眉头。   “你亲眼所见?”   陈平看向齐地大贾刀间,九月时,眼看胶东局势平稳,陈平便让刀间带几艘船北上,恢复与海东中断数月的通航。   他也清楚,胶东一郡之力恐怕无力对敌齐楚群盗,想起海东还有三千秦军留守,分别驻扎在西安平(辽宁丹东),列口,韩城三地,他们是扶苏旧部,或可取得联络,接来胶东,共抗楚盗。   但十月份的最后一天,刀间返回匆匆回报,陈平才得知,有人赶在自己前头,捷足先登了……   “郡君,千真万确啊。”   刀间神情严肃:“我在船上,遥遥望见海东韩城、列口的两千驻军,正缓缓北上,而西安平也已备警,入港船只统统扣留,我遂不敢入,只让僮仆设法诱捕了一队出来巡逻的兵卒,审问之下,他们说……”   “说什么?”   “他们说,长公子扶苏,回来了!”   …… 第0827章 山河破碎风飘絮   ……   满番汉,秦帝国的东北界,它是大同江的入海口,有一个很小的海港,只不过这儿并无一艘船舶,胶东的商船来了又走,一点靠岸的想法都没有。   一位容貌比实际年龄大许多的中年将军站在海边,他被风吹日晒变粗糙许多的皮肤,已不再惧怕冰冷的冬风,干裂的嘴唇喃喃自语:   “今天是十一月初一。”   “很快,就满一整年了!”   扶苏能感受到,今天的冬风,就象那天夜宴散场那么凉……   一年前,十一月十六日那天,天下称贤的大秦长公子扶苏,在咸阳失去了一切,因为他的幼稚、愚昧。   他升得太高,爱得太广,怕得太多。   在大难临头时,他畏惧不前,却回头试图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却加速向深渊沉去,被人代替自己,做了最错误的抉择。   结果就是,扶苏变成了一颗飞速陨落的流星,离开咸阳滑落向南,最后在汉中失了踪迹。   扶苏出奔,成了秦始皇三十七年开年最大的政治事件,天下震惊,也决定了以后许多事情的走向。   唯独他的去向,成了一个未解之谜,百姓或以为死,或以为亡。   其实那之后半年里,扶苏一直形单影只,靠着伪造的验传,在关东漫无目的地游荡。   扶苏记得,多年前与黑夫相聚时,自己常抨击秦始皇帝,说父皇“不知民间疾苦”,言下之意,就是自己很懂百姓黔首的喜怒哀乐。   当时,黑夫总是露出一个礼貌的笑,不同意,也不否认。   后来扶苏才明白,那礼貌背后,是发自内心的不以为然。   “我当年,不过是无病呻吟,故作仁慈,哪知道什么疾苦啊?”   半年游荡,让他深切知道了什么是真正的“疾”和“苦”。   验传虽然好使,但身上的钱帛总有耗尽的一天,当走到东郡时,扶苏不得不卖马,甚至卖了最后一身干净衣裳,尽管那瘦马蔽衣只为他换来了数日之食。   他真成了孑然一身了,除了手里的一把剑。   而后的日子里,扶苏就不得不和天下芸芸众生一样,为填饱肚子而奔走了。   他在河上帮人划过船,在码头帮人扛过包,一度还欲为佣耕,只是他根本不会种地,遂失了业。   这下扶苏算是彻底明白韩非那句话了:“尧为匹夫,不能治三人;纣为帝王,足以乱天下。”   更何况,他本非尧舜,只是个因为身体里淌着秦始皇的血脉,被包裹上公子身份的普通人。   脱了这冠带,谁不是赤条条的匹夫呢?   “没了公子身份,我果然什么都不是……”   自嘲的苦笑没法填补饥肠辘辘,被逼无奈时,扶苏甚至为了一口吃的,做了商贾的帮佣打手,与人在市肆上大打出手。   那天,他靠着从小修习的武艺,将那些只会三脚猫功夫的混混打得满地找牙。   那是扶苏流浪以来,最痛快的一次,他算是明白了,为何山东轻侠这么痛恨秦法了,那些条律简直是个鸟笼,将他们的天性关了起来。   但当地秩序仍在,其结果便是,扶苏与滋事的众人一起,被官府缉捕,扔在牢狱里,又拴着绳索,作为刑徒,去修筑河防。   当地官府不会想到,这个满身臭味的游侠儿,竟会是咸阳暗中搜寻的扶苏!   一个夜里,扶苏和许多人一起逃了,但他也挨了追兵一箭,一瘸一拐,进了山泽。   这之后数月,伤痛和疾病纠缠着扶苏,让他身体孱弱,几乎丧命。   不会有御医军医巴巴地来救他,也不会有家人隶妾嘘寒问暖,一个偶然路过的巫祝,也不过摘一把可疑的野草来熬成黑乎乎的汤,灌到他肠胃里。   没有药到病除,反而更严重了。   他就这样,滞留在河济之间的一个窝棚里,在伤病的折磨下形销骨立,半梦半醒间,回忆自己的前半生,想到曾经的豪言壮语,想到那些因天真犯下的错误,时而哈哈大笑,时而痛哭流涕。   当地里闾的人都觉得,这人疯了。   标签贴上是很难揭下来的,在众人眼里,扶苏真成了一个疯子,玩水的孩子朝他扔石头,洗衣的妇人看见他远远就跑开,村里的男人气呼呼地用棍棒驱赶他。   扶苏继续游荡在大河之畔,一路走来,受尽了白眼,也只有疠人村里的麻风病人,才不嫌弃他,尤记得,当他快要饿死时,一个满脸疮疤的疠人,还分了他一点吃的。   然后冲他露出了一个难看的笑。   “疠人怜王!”   “疠人怜王!”   扶苏感受到了世上最大的讽刺,他再度放声大笑,又哭得像个孩子,疯得更厉害了。   昔日的贵公子,好像彻底从他身上消失了。   就这样浑浑噩噩过了月余,直到盛夏时节,他坐在大河边抓着身上的虱,却从路过的渔夫闲聊中,得知了秦始皇崩逝的消息……   他一下子呆住了,手里掐住的跳蚤挣扎着,蹦蹦跳跳地溜走了。   旁边漂丝的妇人们看到,这个披头散发,又脏又臭的乞丐疯子,竟一头扎进了大河!   惊呼阵阵,但也就这样,没人来救他。   扶苏会水,泪流在河中,而激荡的浊水,也冲走了他用来包裹自己的脏壳。   良久后,当扶苏再上了岸,眼神已清醒了不少,他动作麻利,用树藤扎起发髻,找出了那柄残破的剑,离开滞留许久的窝棚,一路向东走去!   扶苏走到了海边,那一望无垠的湛蓝唤醒了他的初心,现在扶苏已记起,自己当初一路东行,是想去哪了!   他欲走捷径,渡海去海东,但正值咸阳使者缉捕胶东黑党,对齐地政策改弦更张,海,被禁了,临淄、胶东、济北,片板不得下海。   仿佛老天注定不想让他走得太轻松。   也正是在海滨,扶苏听闻了黑夫“叛乱”的消息。   没有难以置信,没有不可思议,扶苏只是默默掉头,转而向北走去。   他算是恢复了健康,恢复了神智,但行事却与过去大不相同。   过大河时,因身无分文,船家骂骂咧咧,扶苏直截了当,横剑在膝,胁迫船家载他渡河。   到了河北,为了填饱肚子,扶苏更开始持剑抢掠行人,掏空他们的钱袋,抢夺其车马,只在离去时,扔下一把钱,只当是回家的盘缠。   若在平日,他恐怕又要遭官府缉捕,可现在,已没人顾得了小小一起抢劫案了。   在关东流浪时,扶苏见识过秦律重压下的民怨民愤。   而眼下,他开始见识到,比苛政秩序更可怖的,是这些秩序,一夜间荡然无存!   巨鹿郡,赵人举义,意欲复国,与郡兵相互攻杀不休,尸横遍野。   广阳郡,盗贼横行,虎狼食人,庄稼被大火烧毁,浓烟直冲天际。   渔阳郡,早已忍耐多时的燕赵戍卒造反,长城沿线烽火缭绕,这里没有孟姜女,但女人的哭声为何仍如此响亮?   辽西郡,东胡王乘机入寇,大掠不休,胡马践踏边民,弯刀斩落无数头颅,妇女横于马背上,嚎叫着被掳走。   辽东郡,昔日窜逃的戍卒卫满扰边,这群在山林里窝了许多年的暴徒穷凶极恶,边境许多里闾遭了秧,这是当年那场兵变营啸留下的隐患。   山河破碎,人的命运一如飘絮般,零落成泥,碾作尘土。   相比之下,自己遭遇的,算什么?   扶苏一路北来,目睹了这一路惨相。   他听说过,往古之时,共工与祝融大战,怒触不周山,于是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爁焱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猛兽食颛民,鸷鸟攫老弱……   眼前发生的事,不就是传说在现世的写照么?   扶苏孑然一人,纵杀死一二盗贼、胡人,却无法阻止更大的惨剧发生。   他只能漫步在尸骨之间,逼迫自己睁大眼睛,看这一切,记住它们。   “都是你的错。”   一张张死人面孔前,一个个破败里闾外,扶苏对自己如是说。   “你辜负了父皇,懦弱踌躇,让他不能瞑目。”   “你辜负了妻、子,自私自利,抛弃了她们。”   “你辜负了门客臣属,让他们没个好下场。”   “你辜负了黑夫,让他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更辜负了天下人的期望,让这乱世降临人间……”   “扶苏啊扶苏,你才是那颗荧惑星!”   他有罪。   罪大恶极。   所以他需要弥补,需要赎罪。   扶苏只想到一种办法。   经过数月跋涉,终于抵达襄平城时,他一度踌躇,但最终还是放弃入城,继续向东。   他不再天真,不再轻信,就算辽东守认识自己,但孤身而去,纵然表明身份,也可能被缚擒拿。   只有自己手里有兵,交涉才是对等的。   于是,他再度用脚步丈量大地,沿着昔日远征的路继续向前。   荆棘深深插进手里,鲜血淋漓,脚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终变成硬实的老茧,饿食野菜,渴饮溪水。   当九月初,扶苏抵达西安平时,整个人已不成样了。   他才三十出头,看上去却似四旬老汉,皮肤黝黑,形容枯槁,脚踏草鞋,若非很熟悉的人,仔细辨认容颜,再无人认得出这是过去如玉般高贵优雅的公子扶苏。   扶苏现在不再是易碎的玉,他亲手毁掉了自己,褪去了所有印记,在烈火里焚烧许久,而成了坚硬的青铜。   西安平的驻军是扶苏旧部,因为太过偏远,忙于对付北伐军的咸阳朝廷,甚至都来不及派使者来。   本地驻军也零星听说了中原的事,以及远近的叛乱,他们踌躇不安,有的人觉得该就地等待,更多人认为不如自行回故乡去,这两种对立的看法,随着与胶东间联系中断,越发惴惴不安。   官吏已弹压不住戍卒,叛逃不断出现,像上谷、渔阳那样的兵变随时可能发生!   所幸,西安平的守将高成曾是扶苏的左膀右臂,助他镇压兵变,高成仔细辨认这个自称“故人”的造访者,一下子认出了他是谁。   那个咸阳朝堂斗争的失败者。   那个或以为死,或以为亡,去向成米迷的失踪者。   高成激动万分,拜在扶苏面前哭泣,喊出了扶苏一年来都未听过的话……   “公子,长公子!”   真是熟悉的称呼啊,但听上去,却又感觉如此刺耳。   他现在已不是长公子,只是扶苏!   扶起高成,扶苏对他笑道:   “别叫我公子了。”   “叫我‘将军’!”   扶苏来的正及时,成了救星,成了希望,成了戍卒们努力抓住的救命稻草。   当戍卒们聚集在一起,当扶苏再度披挂上一身将吏甲胄,面对这些巴巴望着他的眼睛时,竟一时失语。   他太久没和人说过话了,喉咙和铁一样硬。   沉默良久后,扶苏才朝所有人重重作揖。   千言万语,汇成了简单的话。   “扶苏辜负了所有人。”   “但不会再辜负二三子。”   “我来履行未兑现的诺言。”   “我来,带汝等回家!”   ……   “将军!”   高成的呼喊,打破了扶苏的回忆,回过头,却见高成眼中满是昂扬的斗志。   “最后一批戍卒已经回来了,是从汉城那边来的!”   汉城在海东的东海岸,是黑夫所建,虽名为城,实则只是个小寨子,驻扎百人,可以说,那就是秦帝国最偏远的哨所了。   既然连汉城驻军也召回了,整个半岛,将再无秦军一兵一卒。   那些远在域外的据点,现在都要统统放弃,游子们得回家了,相比于这片蛮夷之地,他们有更重要的东西,需要去守护。   高成禀报道:“汉城的五百主是拖家带口回来的,以百人之力,击溃了袭扰的数百秽人,他也想随将军回中原,正欲亲自拜见。”   “不容易。”   扶苏颔首:“带他过来罢。”   不多时,一个浓髯汉子大步走来。   此人五十上下年纪,身穿羊皮袄,头上戴着狗皮帽,双目有神,见到扶苏,十分干脆地双膝跪地,声音里带着激动的哭腔:   “沛县刘季,拜见长公子!” 第0828章 谁能置身事外?   十一月初十,十天时间,足够陈平的探子往返辽东、胶东一趟了,陈平更亲自到了夜县,好第一时间获知海东情形。   “海东驻军在西安平集中,然后又往北走了?”   陈平琢磨着这个消息,海对岸的戍卒们倒是想渡海而来,但陈平早已勒令所有胶东船只近期不得前往海东,又增强了辽南旅顺港的防御,万不得已,甚至会将那的胶东人统统撤回来。   但海东戍卒没有心存侥幸,前往辽南,而是离开了海岸,进入了老林密布,野猪和熊瞎子出没的辽东丘陵,沿着上一次征东之役开辟的小道北上。   “彼辈恐怕是要去辽东郡首府襄平啊。”   眼下已是仲冬,胶东都很冷了,辽东更不必说,再过几天恐会降雪,倘若一个月内走不到襄平,等待海东戍卒的,很可能是冻饿致死……   陈平追问刀间:“胶东已数月未曾送粮过去了,海东的戍卒,有粮食吃么?从何而来?”   刀间道:“郡君,我派人在箕子朝鲜打探,说是公子扶苏以兵威胁箕氏,逼迫箕氏献粮数万石,又征走了朝鲜几乎所有的牛马……”   “啧。”   陈平有些惊讶:“那所谓的公子扶苏,莫不是假冒的?这行事,真不像其作风。”   但不管是真是假,陈平都已将海东戍卒,当成了潜在的敌人对待。   陈平复问刀间:“海东戍卒里,有你的人么?”   刀间露出了笑:“有!”   他作为胶东大贾,主要业务是贩奴,顺带送妓女去海东,为戍卒提供服务。几年下来,培养了很深的人脉,哪些人贪财,哪些人好色,哪些人怕死,这些熟客的性情,刀间都一清二楚。   只要他愿意,戍卒中的什长、屯长、百长,甚至是某位五百主,都能为他提供情报!   “这便好,且让彼辈先藏着,以待日后之用。”   陈平并不着急,他很清楚,不管对方是不是扶苏本人,想要带兵走陆路回中原,实在是太难了。   且不说路程有数千里之遥,陈平已让人沿燕赵海岸打探过,知道那发生了叛乱,赵已复国,燕地的上谷、渔阳两地也有两股大的群盗叛军,至于辽西、辽东,虽尚未发生叛乱,但当地官府也苦于东胡王入寇扰边……   前路遍布荆棘,那三千余人想回家,得度过多少难关啊。   至少半年内,是不必担心的。   刀间问道:“郡君,此事是否要立刻派船,去告知君侯,以早作打算?”   胶东和北伐军大本营的联络很不方便,但得先去会稽,再溯江而上,就算现在派快船出发,等消息传到南郡,最快也得开春了……   “先等等。”   陈平却有自己的打算,他捋着胡须,那双小眼睛里,不知又在琢磨什么阴谋诡计。   “君侯日理万机,虎争天下。”   “胶东能自行解决的事……”   “就不必惹他烦心了!”   ……   陈平却料错了黑夫,十一月中旬这几天,黑夫并没有日理万机,而是抽空回了趟江陵。   算起来,黑夫与妻子叶氏已分开三年有余,再度相见,分外眼红。   叶氏呢喃着说想还要个女儿,然后……   黑夫整整一天没下床!   老婆孩子既然回来了,当然不能再挤黑夫当年做兵曹左史时的小院子,江陵城郡守府被腾了出来——这可以说是叶子衿长大的地方,一草一木,一砖一瓦皆十分熟悉。   夫妻二人饭后散步,过了月门和廊道,便是叶腾当年最喜欢待的书房。   “我当初挺怕来郡守府的。”黑夫笑道。   叶氏颔首:“妾知道,良人那时候便有些怕妇翁。”   那是当然了,黑夫尤记得,自己第一次来这的时候,就差点被叶老头戳穿,质问得额头冒汗,幸好一阵琴音救了他,打破了紧张的气氛,叶腾才没追问到底。   琴声不太熟练,像是一个初学者,在别人的指导下试弹,有些生涩,时不时还会走调。   后来黑夫才知道,那是年轻的叶氏嫡女在学琴。   他戏谑地说道:“说起来,成婚十年来,从未听吾妻弹过琴啊。”   他家其实一直有许多琴,且价格不菲,只是一直是摆设,黑夫不会,叶氏不碰,最后落了层灰。   叶子衿含蓄地笑道:“妾十指笨拙,不是学琴的料,还是在北地织羊毛衣适合我这蠢妇人。”   走到院子里,听远远听到一阵孩子嬉笑声,却是儿子伏波跟几个仆役小厮在玩闹。   小儿五岁曰鸠车之戏,七岁曰竹马之戏,伏波五岁多了,玩的却不是寻常的鸠车,而正坐在一匹木马上,前后摇动——这是黑夫给儿子带来的礼物。   夫妻二人没上前,只站在竹林后望着二儿子,心里却想起了大儿子。   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叶子衿出奔时让桑木带着破虏去北地投靠黑夫旧部,这是很明智的抉择。   但叶子衿总放不下心,昨夜还喊着破虏的名惊醒。   黑夫宽慰妻子道:“你大可安心,上次北地来信,说破虏与章邯藏匿在一处,绝不会有事……”   因为章邯跟黑夫关系太好,连累他也被胡亥的朝廷清算,这倒是意外之喜,这家伙后世被称为“白起之亚”,大秦最后的名将,他不败,秦不亡,是外行掌兵却吊打内行的典范。   黑夫不求章邯在北地搞事,但自保应是没问题的。   叶子衿贴近道:“还有,伏波的婚事,是妾自作主张,还未向良人告罪。”   黑夫摇头:“你当时也是无可奈何,巴氏败亡,眼看就要四散溃逃,汝母女也将再度陷入危险。多亏你急中生智,提出联姻,不仅让巴氏保全,还以巴人袭击鱼复,夺取江关,打破了巴蜀局势,否则,就算陆贾说破嘴,蜀郡也不会投向我。”   换了黑夫,设身处地,也不一定做得比她好。   再说了,从利益上看,巴氏家富万金,巴人骁勇善战,对他来说,不失为一奥援。   黑夫却又叹道:“只是,吾子要卷入此事,真有些愧对他,他这么小,与这场战争无关啊……”   “良人之言,妾不敢苟同!”   对此,叶氏却有不同的看法,她朝黑夫行礼,肃然道:   “妾回到江陵这月余时间,正值王贲猛攻襄阳,良人带着前方将士浴血鏖战,阻敌于汉水之外,后方的南郡百姓,也无不为这场仗出力。”   “我登上城楼看到,江陵的男子丁壮在萧郡守征召下,挑着扁担,运送粮食去往前线,源源不断。”   “我回到城中,但听各家各户机杼声不绝于耳,这是妇人在为前线的父兄昆弟赶制冬衣,军吏都尉之妇,则由妾领着,为北伐军缝补旗帜。”   “平日里游手好闲的弱冠少年们,也被组织起来,乘着农闲时节,在校场训练行伍队列,戈矛刺杀之术,因为一旦父兄败北,就得靠他们来保卫家园。”   “就算是不懂事的孩童,嬉闹之时,男孩玩的是竹马,自称是北伐军都尉,猜拳输了的人则扮演逆军。女孩玩的是扮家家酒,以尘为饭,以涂为羹,以木为器皿,嚷嚷着做好了要给前线打仗的父兄吃……”   “这场战争,虽因良人而起,但时至今日,已将所有人都卷进去了!”   “战争不仅和男人有关系。”   “和女人、孩童也有关系。”   “人人如此,伏波作为良人之子,良人若败,吾家必遭族诛,怎能说,他与这场大战没有关系,凭什么置身事外?”   这一番话说得黑夫无言以对,只好道:“话虽如此,只是那巴氏之女大伏波好几岁,且蛮夷之性不改,我……”   叶子衿笑道:“妾会亲自教养,保她变成大家闺秀!”   黑夫轻咳一声,连忙转移话题:“是啊,小月也从一个乡野丫头,被你管教得举止有度,落落大方……”   他看了看天:“也不知她今日与韩信在兰台相见,二人观感如何?”   ……   虽打算让兄家与韩信结亲,但黑夫还是让他二人先见一面,相个亲。   以黑夫想来,韩信相貌堂堂,身材高大,且有雄才兵略,未来前途无量。   而侄女则要身份有身份,才貌双全,又有好教养。   高富帅和白富美,应该能相互看对眼吧?   韩信和尉月的相亲地点,选在兰台流水亭,此处是黑夫与叶子衿初见之地,面对大江,风光秀丽,是谈恋爱的好地方。   这一谈就是一个下午,直到入夜时分,黑夫的侄女总算回到了府邸,满脸无奈。   叶子衿立刻去与小月相谈了个把时辰,又跟一同去的女婢鸢打听了细节,这才回来,将今日的事告知黑夫。   “小月倒是没说什么,只是鸢吐露,她最初以为,这韩信是个哑巴呢。”   “他就坐在那,一动不动,更不张口,脸颊通红,就像块烧烫的石头,天可怜见,我家淑女都没脸红呢!”这是鸢的原话。   总之,初见的整整半刻,打完招呼后,韩信喉咙像是被哽住了一样发不出声音。   可以想见,当时气氛之尴尬,流水亭的曲水流觞,都快结冰了!   好在小月很懂事,非但没甩脸就走,还一边为韩信泡茶,一边问起韩信的得意之事,那些他打的胜仗——尽管少女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一点不感兴趣,来这也是迫于仲母之命。仲母告诉她,韩信是仲父爱将,十分器重,必须将谈话维持下去,决不可落得尴尬收场。   就这样,频频诱导,韩信才总算张口,他尽量不去看对面的美丽少女,只深呼吸,喝了口茶,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   “茶……茶真甜!”   但你知道的,那茶,其实是苦的。   黑夫听得直翻白眼,心中暗道:“这韩信,怕还是个死处男罢,他以前跟同龄女子说过话么?”   不过据鸢描述,后来,韩信总算还是说话了,且越来越多,越说越快,直到停不下来!   叶子衿忍俊不禁:“于是,韩信便在那亭子里,谈了一下午的兵法!”   …… 第0829章 五世相韩   淮阴韩信稍远戎马,在江陵谈婚论嫁之际,另一个韩信,却在为韩国的未来与人争论不休。   “什么,要放弃好不容易才夺取的县邑?”   十一月初十这天,颍川郡许县,充当临时王宫的县寺里,韩国新上任的“将军”公孙信瞪大了眼睛,看着对面的韩国“申徒”张良,想不通他为何会提出这种建议。   前几个月,楚国使者把公孙信当成韩信的误会,早就解开了,虽然有些尴尬,但公孙信稍后便等来了楚国的增援。   来的还有大名鼎鼎的张良,以及归国的横阳君韩成。   在张良建议下,韩成被楚国拥为韩王,正式宣布韩国复辟,范增希望他们能西略韩地,作为楚国的西部屏障,好让项籍能安心攻略砀郡。   双方合兵,得两千人,在张良的建议下,以召陵县(河南漯河)为基地,北攻许地。   要知道,在灭亡前夕,韩国已失去了宜阳、南阳、上党,只剩下两部分:郑地,许地,皆是春秋古国,其中许地在东,一马平川,郑地在西,稍有山川。   张良的建议是,只从南往北打,绝不贸然西进,越过颍阴县,接近颍川郡的主干道。   作为将军,公孙信是合格的,复辟韩国先克许县(河南许昌以东),作为临时都城,再取鄢陵,前几天又占领了尉氏县。   四县在手,兵员也扩充到了三千,但对未来韩国将向何处发展上,公孙信却与张良产生了分歧……   “没错。”   张良作为韩国申徒,却依旧衣着简朴,他说道:“召陵本楚地也,可归还楚国,而后当放弃许县、鄢陵,将兵员集中到尉氏去。”   “这是为何?”   当着韩成的面,公孙信与张良持不同意见。   “许县是吾等控制最大的城,西控新郑、阳翟,东引鸿沟、淮阳,舟车辐集,转输易通,原野宽平,耕屯有赖,土田沃衍,人民殷阜,正当以此为基,召集韩地仁人志士,以图光复新郑,复我大韩啊!”   张良摇头:“正因为许县乃东去淮阳的必经之路,所以才必须放弃!”   “秦军仍然强大,吾等曾得数城,颍阴、长社相继投靠,但秦辄复取之,眼下王贲已从汉水退兵,大军云集南阳,兵线收缩后,王贲便能腾出手来,对付诸侯,我韩国首当其冲!”   张良最近一直在担心这件事,所以才主张去最偏远的尉氏,避其锋芒。   至于去尉氏以后,他也有一个清晰的想法。   张良取出袖中地图,在案几上摊开,指着尉氏以北对韩成道:“大王请看,尉氏以北,有圃田泽,东西六十里,南北三十里,是韩地最大的湖泽……”   此湖位于后世中牟和郑州之间,在上古时期,中原地区洪水泛滥成灾,由于两地中间地势低洼,便蓄积成一个很大的湖泊,方圆百里,现在稍微干涸,尤其冬天,有很多可落脚的地方。   它在春秋时被称之为“崔苻之泽”,子大叔执政时,郑国、宋国一带流民结集在此,给郑国造成了很大的困扰。   “若秦军来攻,吾等可放弃尉氏县,带着兵员百姓,以及粮食牲畜,避到泽中去……”   “泽中?”韩王成和公孙信面面相觑。   张良苦口婆心,开始分析形势。   “秦大韩小,秦强韩弱,而其主要军力集中在郡府和交通要道沿线,在楚国忙于进攻砀郡,无暇西顾的情况下,单靠韩国一家不可能恢复全境,更有被扑灭之危……”   经过十月份的反复争夺后,张良意识到,攻占阳翟、新郑已不可能。因此,要改变计划,转移到敌人统治力量薄弱的地区去,找个歇脚的地方,保存韩国的力量。   而圃田泽,无疑是最合适的避难所。   那儿草泽密布,远离大城市,秦朝统治薄弱,有自给自足的经济,是积草囤粮、聚集反秦力量的好地方。   更妙的是,圃田泽西北不远,便是成皋,后世称之为:虎牢关!   张良饱读典籍,知道在许多年前,韩国创业之初,韩氏的谋士段规力劝韩氏宗主韩虎曰:“分地必取成皋。”   成皋,石溜之地也,看上去没啥油水,但它却是三川东面的天险,用段规的话说,是所谓“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   韩虎依段规之言,分地时要了成皋,赵无恤和魏驹都认为韩虎是傻子,要了块破地去。然而,韩却从得到成皋开始,占据地利,慢慢吞并了郑国。   成皋是韩国兴盛的开端,但到韩国衰败的时候,成皋又成了索命的锁钥。   对韩国而言,它太重要了,好似韩国的小鸡鸡,每次秦国掐住成皋,韩王就得跪地求饶,入朝请服。   到秦庄襄王元年,使蒙骜伐韩,韩献成皋。而自秦据成皋,韩国再无险要,十九年后,叶腾率军过成皋,入新郑之郊如入无人之境,韩遂亡。   而成皋之险后的荥阳,更是关东最大的粮仓,敖仓之所在!   张良看得很透彻:“韩之重险,不在于阳翟,不在于新郑,更不在许地,而在荥阳、成皋!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   他力劝到:“大王,吾等在圃田泽立脚,避开秦军反扑,等到这个冬天过去,等到开春时,北秦与南秦必将再度开战,主战场除了南阳,还当有汉中。”   “届时,北秦将无暇顾及后方,楚军也应已扫平砀郡,集结诸侯之力,挥师西进,到那时,韩国可乘机出圃田泽,与楚军一同夺取荥阳、成皋,取敖仓之粮,项籍一心灭秦,必继续西攻三川,破函谷,大王可遣一上将随之入关,而自留荥阳、成皋,略取韩地,何愁不能光复全境?”   张良说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但韩成却望向公孙信:“将军如何看?”   韩成虽是得了张良推荐才得为韩王的,但他却并不太信任张良——毕竟韩成可看到,楚国那位王是如何被项氏架空的,于是韩成便在张良、公孙信之间玩起了平衡。   公孙信对张良的提议嗤之以鼻:“若按申徒之言,吾等复国了半天,却复到草泽之中做盗寇去了,这叫什么复国,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在他看来,张良的想法,简直就是逃跑!   只有打下新郑、阳翟等大城市,才叫复国,就算暂时不打,也不能弃地啊!   公孙信看了一眼韩成:“再说了,我听闻圃田泽一带险恶水居,五谷所生,非菽而麦,民之食大抵菽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饜食糟糠,去了那,恐怕大王的餐食都不能保障!”   听闻此言,刚结束流亡生活的韩王成顿时有些急了,他过去许多年里,就是在大泽穷山里辗转,可受够那苦日子了,好不容易进了城,戴上韩王冠冕,过了几天好日子,眼下张良却又主张回农村,韩成一百个不乐意!   他暗道:“哪怕秦军杀来,我宁可退回楚地做一流亡之君,也不愿再去荒泽之中。”   但韩成也不敢直接拒绝张良,毕竟在韩人心目中,刺秦英雄,家族五世相韩的张良,说话恐怕比他这“韩王”更管用。   于是韩成沉吟后道:“迁都迁民非一日之事,更何况,莆田泽情形如何,尚不清楚,申徒,不如由寡人和大将军筹集粮草,准备迁徙之事,由你带兵去走圃田泽一趟,建好立足之地后,吾等再去不迟。”   张良有些失望,但还是朝韩成作揖到:“臣,遵命……”   ……   “今日的韩王成,已不是当年的横阳君了,不是能辅佐的人啊。”   离开许县,带着数百人北上时,张良不由嗟叹,他倒是想用武力迫使韩成随他北上,但许县里,大半的兵卒只听公孙信调遣,张良不想韩国刚复辟就打一场内战。   回忆往昔,韩成尚年轻时,也算一位贤公子,为了复韩,在新郑举义,还让公孙信来拉张良入伙。   虽然失败,但却勇气可嘉,这也是张良一直记着他的原因。   三人各自流散,多年未见,再会韩地时,公孙信依然锐意十足,没多大变化,但东躲西藏十来年的韩成,却变得暮气沉沉。   经过这一次,张良算是明白了,韩成并非贤主,自己纵有智谋,他却不一定听。   “但除了韩成,还有谁可为韩王呢?”   踢开韩成自己来干?张良从没想过。   张良不仅是韩人,还是世代贵胄。   他的大父张开地,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他的父亲张平,相釐王、悼惠王。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   正因家族五世相韩,和这个国家有太深的羁绊,所以张良才将复韩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   但现在,张良却有些后悔,早年一心想着刺秦,应该找到某位年轻的韩国宗室子弟,对他耳濡目染,言传身教的……   “也罢,也罢,既然我已一手复立韩国,现在该想的,是让她继续存续下去,韩国的社稷香火,不能再灭了。”   再说,韩成也未明确拒绝,希望他后面能清醒过来,看清周遭的险恶形势吧。   如此想着,张良咬咬牙,顶着凌冽的寒风,继续向北走去……   张良圃田泽之行很顺利,泽中的流民群盗很快就答应归附韩国。   并不是因为他顶着的“申徒”之职,更不因为韩王成,而因为,群盗的首领听说过莒南刺秦的故事,而主谋是个韩人,这让他们倍感自豪!   和张良谋划的一样,这里条件虽比不上城里,但的确能在事情紧急时,容数千人避难,只要将南方数县的粮食搬过来就行。   到十一月下旬,张良打算派人去许县告知韩成,请他“移驾”尉氏县时,却只等来了一群残兵败卒,以及脸色煞白的公孙信。   张良心中咯噔一下,知道大事不妙。   “申徒,子房!”   公孙信滚下马,膝行跪在张良面前,抱着他的腿,嚎嚎大哭。   “是我愚昧,悔不听子房子言,子房走后没几日,王贲果派裨将涉间率军两万出颍阴,击许县……”   张良一把攒着公孙信的衣襟,怒目喝道:“大王呢?”   “我……我带着大王拼死突围,但在鄢陵遭遇秦军车骑伏击,众人失散,大王他,殒于乱军之中了!”   公孙信悲愤欲绝:“子房,大王没了,韩国,又亡了!” 第0830章 我看你骨骼惊奇   十一月下旬,刚被“魏军”攻占的东郡首府濮阳,也在上演和韩地几乎一模一样的一幕,城内的黑布白布都被强行征收,或裹在头上,或制成哀旗,最后由魏相张耳带头,魏人皆向西而拜,嚎嚎大哭。   张耳很是伤心,至少看上去如此,他一把鼻涕一把泪,哀叹道:“吾等奉大王命,以举国之力,出师东郡,方获大捷,本欲迎大王定都于濮阳,岂料大王竟陡然薨逝!”   谁也想不到,才复国不到两个月的魏王咎,竟于数日前,死于一场秦军车骑的突袭。   重建后,魏国忙着收复故地,向西占领了酸枣(河南延津),张耳则率领主力向东北行,欲攻取东郡作为基地,魏咎则留守临济。   岂料,坐视诸位反叛多时的秦军却突然有了动作,奉王贲令,原上郡裨将苏角秘密从敖仓东进,以车骑一万袭击了酸枣,又接应后续两万人,将临济团团包围,魏咎只来得及派两个儿子出城求援。   可等张耳闻讯,着急上火地再派人去请求楚国帮忙解围时,却传来了临济失陷,魏咎已死的消息……   据临济方向逃来的人说,魏咎死得很英勇,眼看城池即将失守,他毅然登城,让人向苏角喊话:“只要能放过城中百姓,咎愿献城!”   苏角答应了魏咎,于是魏咎令人开城,他自己则自焚而死!   但苏角并未遵守约定,临济投降后,他不但派人将满城魏卒、男丁三四千人屠戮一空,更枭魏咎之首,辱魏咎之尸,将其被烧得焦黑的尸体拖在满载首级的马车后面,扬长而去……   王贲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数日之内,两王殒命。   “悠悠苍天,曷此其极,悠悠苍天,何薄于魏!”   张耳捶胸而号:“大王有尧舜之仁,宁自赴烈火,也不愿连累百姓,可恨暴秦恶如虎狼,君亡臣辱,此仇,张耳必复!”   言罢,他擦了擦眼泪,转身看向身后身穿丧服的诸魏公子,拱手道:“大王不幸遇害,但魏国不会亡!国不可一日无君,张耳敢请长公子继承大位!”   “相邦,这可万万使不得!”   魏咎长子名魏璎,他年纪虽轻,却不笨,立刻惶恐地摆手:“自古嫡庶有别,我虽是长子,却并非嫡子,还是让魏珞做王吧!”   张耳目光看向魏璎身侧,比他矮了整整半个头的瘦弱少年。   魏珞是魏咎嫡妻所生的次子,他也反应过来了,忙道:“我虽是嫡子,但……但我年纪太幼,难当大任。”   做弟弟的比他哥哥更有担当些,还给张耳出了个主意:“丞相,不是有句话,叫国赖长君么?我与兄长都不合适,还是让德高望重的宗室叔伯们来做魏王吧!”   “说得没错,国赖长君。”   张耳点点头,又看向站立在旁,胡子老长的魏无知——这位的身份可不简单,他是信陵君魏无忌的孙子,张耳曾经的主子。   若非张耳给项籍出主意时魏无知躲在濮阳,无人知晓,这魏王,怎么也轮不到魏咎啊……   于是张耳对魏无知说道:“信陵君曾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更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当是时,公子威振天下,诸侯不敢加兵于魏。信陵君更乃张耳旧主,也是张耳一生楷模……今君乃信陵君之孙,更是魏氏长者,宜为王!”   两个少年都明白的道理,魏无知年纪一大把,哪能不清楚眼下情形?   遂力辞道:“正因吾大父是信陵君,我才万万不能做魏王!”   魏无知开始掰扯自己的理由:“信陵君曾组织合纵,力挫强秦,秦王患之,乃行金万斤于魏,求晋鄙门客,令其散播传言,说什么‘诸侯徒闻魏公子,不闻魏王。公子亦欲因此时定南面而王,诸侯畏公子之威,方欲共立之’,更伪贺公子得立为魏王。”   “于是魏安釐王忌惮吾大父,撤其将相之职,大父乃谢病不朝,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遂薨……”   这些事是事实,张耳当年虽然才加入信陵君门下仅月余,却也知晓,两个老家伙不由频频叹息。   说到这,魏无知又抛出了一个家族秘密:“相邦,实不相瞒,大父临终前曾嘱咐吾等,他说,‘无忌之子孙皆当忠于大魏,切勿生出不臣之心,更不可僭越为王’!”   张耳怀疑:“有这种事?”   魏无知大义凛然:“此家中梓秘,故外人不得知。总之,我能为魏臣,辅佐君主,却万万不能被立为魏王啊!否则,九泉之下岂有面目去见大父?”   三人皆有推脱的理由,张耳很是无奈,只感觉牙疼,暗道这群魏氏子孙一个比一个滑头,好好一个王位,竟被他们推过来攮过去。   “总不能我自己来做魏王罢?那也太名不正言不顺了!”   但魏国也就这样再度灭亡,也太可笑了。   张耳正打算强迫魏璎或魏珞继位时,身后却响起一个声音。   “相邦,这王,就让我来做罢!”   众人回头,却见一个三十余岁的中年从跪了许久的冰凉地面上起身,抬起头,浓眉大目,仪表堂堂!   却是魏咎的从弟,现任的魏国司马,魏豹!   ……   “阿豹呀,你这时候站出来自荐作甚,魏璎、魏珞两个孺子都明白的事,莫非你就看不透?”   魏无知与魏豹曾一起躲在濮阳,也算有几分交情,等众人散去后,他拉住魏豹的手,拽着他走到城墙的阴影处密谈。   魏豹笑道:“族兄,我岂能不知?秦军来势汹汹,轻取临济,杀害了先王,而我魏国刚刚复辟,尚且小弱,缩在东郡一隅,若秦军再度来攻,楚赵不救,魏之社稷,将危在旦夕。”   “今天下已乱,世间无序,像吾等过去一样,匿身潜逃很容易,可一旦接过魏王的冠冕,就不好跑了……”   这时候,魏王之位就好比烧红的火炭,谁接过来,就可能会是秦军下一个目标!   “至于族兄的顾虑,阿豹也明白。”   魏豹望着远处巡逻而过的一队轻侠,低声道:“这所谓的魏国,其实是张耳大权独揽,魏地轻侠也唯他命是从,所谓魏王,不过是一个傀儡,还是随时会被秦军围攻,危及性命的傀儡,有什么好当的?”   魏无知叹息:“你既知道,为何要自己跳进火坑里呢?”   魏豹却有自己的想法:“张耳好名,当年秦军攻魏,他为了名声,宁可带着门客在外黄硬扛秦军,也不直接逃亡。他碍于君臣名分,不会对我怎样。”   “更何况,张耳之所以能做魏相,不过是因为得了楚国支持,但这信任恐怕久不了,我的亲信从赵国返回,说陈馀叛楚投赵,做了赵国上卿。陈馀与张耳关系莫逆,只要稍加毁谤,项籍恐迁怒于张耳!”   “我会抓住这机会!”   魏无知重新打量魏豹:“看来你想得很明白。”   魏豹握住魏无知的手道:“魏国两百余年社稷,总得有子孙来继承啊,还望族兄能助我坐稳王位!光复大魏!”   魏无知却不表态,只看着魏豹:“你当真觉得,这草草复辟的魏国,有前途?”   “魏国必在我手中大兴,对此我深信不疑!”   魏豹压低了声音:“族兄可听说过河内温县的奇女子,许负?”   魏无知听说过,此女在河内、东郡颇有名气,据说她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相面在这时代很流行,比如沛县的吕太公就精通此道,为宝贝女儿挑了一门“好”亲事,将她嫁给了名声不太好的刘季。   不过现在沛县人都觉得,吕太公怕是相错人了,将好端端的闺女推进了火坑,此事已在丰沛成了一个笑柄。   但同样是相面,许负却从未失手过,除了相面,她还会卜筮,还能望气!   据说她望到了东郡的陨石,望到了秦始皇之死,更望到了南方黑夫之叛……   “事到如今,我也不瞒族兄了。”   魏豹是个迷信的人,他将这件事当成自己的筹码,告诉了魏无知。   “我数月前去温县,见过许负一面,她年纪虽轻,却能一眼就看出我是藏匿民间的魏国公孙,知道我和先王在密谋反秦……”   “许负言,我骨骼惊奇,必成大器,我出金一斤,再详细追问,她才又说……”   魏豹摸着自己的脑袋,对未来充满信心:   “她说,我头顶上,似有天子气也!”   …… 第0831章 帝国之壁   距濮阳千里之外的吴县,姑苏城中一个小里巷中,住着一户薄氏人家,院落不大,两进而已,却被勤快的女主人打理得很体面,黑瓦白墙,朱红色的门上显然新刷了一层漆,才干透没几天。   薄家的长女薄姬,是里闾里出了名的美人儿。   她今日正在里屋推着机抒织纱,却听到外边传来了吱呀一声响,家里的黄犬只叫了一下便停了。   不用说,定是父亲从官寺回来了。   薄姬的父亲薄生,是吴县本地人,许多年前做过春申君门客,后出奔魏地,娶了她母亲魏媪——其实是私通。   薄生后来返回吴地为小吏,为功曹徐舒做事,数月前,薄生因徐舒谋逆而被牵连,差点全家遭诛。幸而当时北伐军正进攻吴县,城头发生了兵变,会稽郡丞杀了郡守,北伐军入城,薄生一下子从阶下囚变成了功臣,遂为吴县县丞,家里的大门,就是那时好面子的魏媪刷的。   “汝父做了四百石,吾家现在也算是‘朱门’了。”薄姬记得,母亲当时得意洋洋地如是说。   从正门到居室还要路过院子,只听到外面隐隐约约传来一阵轻哼,是当地的吴语俚歌,看来父亲今日心情不错。   “良人,何事如此高兴?”   母亲的声音传来,魏媪本是魏国宗室之女,魏亡时随薄生出逃,始终对曾经做君女的日子念念不忘。   却听父亲哈哈笑道:“夫人,我升官了!”   屋内机抒声未停,但从父亲和母亲的对话里,薄姬了解到近日在武忠侯命令下,北伐军控制下的江东进行了政区改制:   鄣郡改称丹阳郡,治秣陵县(南京市江宁区),又在金陵邑驻军,以防淮南楚盗。会稽被一分为二,以钱塘江为界,北边独立为吴郡,仍治吴县;南边与闽中合并,改称越郡,治山阴县。   有趣的是,武忠侯任命把兄弟吴芮为“越君”,兼领越郡守,这是堂而皇之地封君了,封吴芮做了越君后,又要求他派一万越卒北上,支援江汉战场。   而改组后的吴郡,郡守为徐舒,郡尉是尉阳,吴县县令一职,竟交给了薄生……   这便是薄生回家如此高兴的原因。   之一!   “还有一桩喜事。”   薄生已压低了声音,但这屋子隔音差,薄姬还是听到了:“你让我说的事,成了!”   魏媪顿时大喜:“郡尉答应了?”   薄生道:“答应了,我请徐郡守替我做媒,怎会不答应?不过他要先见囡囡一面……咳,你应已听说了,郡尉很挑剔。”   魏媪的声音一下子大了起来:“见就见,囡囡是城中出了名的美人,里闾的众人都把她说成西子再世,害怕郡尉看不上?”   屋里的机抒声,顿时停了。   夫妻二人的对话,也戛然而止,他们看向里屋,却见薄姬已来到门口,绞着双手道:   “父亲,母亲,女儿不欲为妾。”   “你这蠢女子。”   魏媪立刻站起来,斥道:“尉郡尉是武忠侯之侄,二十余岁便为封疆大吏,未来最少也是一位大封君。嫁了他,纵是为妾,那也是富贵之途啊,好过做布衣穷士之妻,多少人家挤破头想把女儿塞过去呢!”   “更何况,眼下那尉郡尉未有正妻,你若得宠,便有机会做正室夫人,吾家便攀上了高枝!”   天理人情不必细诉,婚姻在于有利可图,魏媪上半辈子从富贵落入贫穷,是真怕了。   但薄姬是有主见的,嘀咕道:“可我听说,这尉阳郡尉自入吴县以来,已纳了三房小妾……”   要知道,尉阳入主吴地,也才三个月啊,怕是个好色无厌之徒!   魏媪叉着腰,教训女儿道:“男人好色,一妻数妾有什么错!?”   薄姬看了看一旁默默喝水的父亲:“父亲便只有母亲一妻,不也挺好,我更听闻,那尉郡尉的叔父,武忠侯本人,也只有一妻,未曾纳妾……”   魏媪瞪了一眼装作起身去如厕的丈夫:“汝父不敢娶小,是因他惧内,敢带其他女子回家?我打断他腿!至于武忠侯……”   在魏媪想来,武忠侯英雄人物,天下闻名,肯定是不可能惧内的。   于是魏媪眉毛一扬:“那能一样么?这世上,有几个武忠侯!?”   ……   胳膊拧不过大腿,纵薄姬不太情愿,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一月底时,还是被母亲带着,去郡尉府上转了一圈。   而尉阳郡尉,似乎真的很喜欢吴越女子,才纳完第三房妾的他前后转悠,将紧张得夹紧双腿的薄姬上下打量了几眼,尤其是盯着她臀部,遂欣然纳之。   “好女子!”   这门亲事就这样草草定下来了,尉阳更提出择日不日撞日,后日薄生就可以将女儿送来了!   如此急色,更让薄姬害怕,心里也越发奇怪,同是尉家人,为何在对女色上,尉阳竟与其仲父如此不同?   孰不知,尉阳的仲父,的确是擅长克己自撸的黑夫。   但尉阳也有两位老师,他与师长相处的日子,可不比跟仲父呆一起的时间短。   其一是徐福,徐福是很会享受生活的,一大爱好是阴阳采补,研习房中之术,尤其喜欢童女。   徐福教给尉阳的学问,实在一言难尽,足够他受用终身……   这算实践,而在徐福之前,还有一位夫子,在理论上深刻影响了尉阳。   那人叫张苍!   而张苍有几十个妾,是出了名的色中恶鬼!   深知男女欢好之事的张苍在去胶东时,曾如此教导尉阳:   “孔子言,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   “而墨子亦言,圣人有传:天地也,则曰上下;四时也,则曰阴阳;人情也,则曰男女;禽兽也,则曰牝牡雌雄也。这是真正的天地之道,即使先世贤王也不能更动。所以上代至圣,一定都养有私人侍妾,但不伤害品行……”   当时张苍胖乎乎的手拍着尉阳的肩,语重心长地说道:   “汝仲父惧内如虎,不敢纳妾,家中人丁稀薄,尉氏开枝散叶,就靠你了!”   ……   尉阳纳妾极其草率,而另一边,他亲妹妹的婚事,就显得郑重许多。   最近半个月,韩信从人生低谷,重新回到了人生巅峰。   韩信每次相会必大谈兵法,要么是方阵的运用之妙,要么是避实击虚的灵活选择,换了寻常女子,定是昏昏欲睡,难得武忠侯的侄女耐得住性子,听他在那高谈阔论,不时还能接上两句……   见小月如此,韩信讲得更起劲了。   而当黑夫斟酌着问她意见时,少女只是悄悄看了眼坐一旁的仲母,笑笑说:“韩将军确是良配,我与他……相谈甚欢。”   几次相亲后,这件事最终还是定下来了,不过要将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一系列流程走完,也要好几个月。   定完亲事的韩信却有些烦恼,他这边颇受武忠侯器重,但江陵的南郡旧部却有些闲话,诸如他打了败仗却受如此优宠,那些也有意向武忠侯家提亲的旧部子弟更是不忿。   “武忠侯家岂能召一胯夫为婿呢?”   这让韩信很不自在,他能有今日,确实在武忠侯破格提拔,但也是靠自己本事,一场场硬仗打出来的!   于是到秦始皇三十八年十二月份,这桩亲事定下后,韩信终于坐不住了,拜见黑夫,向他请战……   “先别急着请战,来看看才从中原送回的消息。”   有了一门亲事,二人关系更亲密了,黑夫将一封急报递给韩信,韩信接过一看,略微色变。   “旬月之内,连斩两王?”   黑夫颔首:“这便是王贲啊,夏秋时忙于与吾等对峙,遂在中原持守势,由着楚魏韩上蹿下跳,而眼下他兵线收缩,腾出手来,便依靠北方兵团车骑的优势,突袭韩魏,厥伪韩王成、伪魏王咎,更设下伏兵,歼灭了支援魏韩的楚军数千人!”   对此,黑夫只想评价一句……   你大爷还是你大爷!   王大爷现在俨然成了帝国之壁,关外之关,让所有试探者,包括后起之秀韩信,都撞得头破血流。   黑夫问道:“依你看,王贲突然对东面动手,是想做什么,是要改变策略,南守东攻么?”   韩信道:“我以为,王贲并不欲东进收复梁、楚各郡,而是想在开春大战再起前,先扫清侧翼威胁,确保敖仓、成皋安全,以专注抵御北伐军进攻汉中、南阳。”   “没错,以北边现在的情势,进取不足,守则有余,论攻,王贲可谓动于九天之上者,论守,亦是藏于九地之下。”黑夫认同韩信的看法。   “不过还有一点,王贲忽击韩魏,八成是想给咸阳朝廷,一个交待……”   黑夫知道,王贲这半年过得很艰难,未能攻克江汉,更被韩信在身后搅了一通,烧粮秣数十万石,大梁以东几乎完全失陷,派去巴郡的偏师也出了事。   若非王贲是秦廷仅剩的,能指挥数十万大军的将领,他恐怕早被愤怒的胡亥撤职了。   所以,王贲需要做点什么,让战局好看点,让咸阳看到点希望……   “但王老将军,恐怕要事与愿违了。”   黑夫难掩脸上的笑意,将另一份奏报交给韩信。   “东门将军已破上庸,击西城(陕西安康),将关中发往巴郡的救兵,阻于米仓道上?”   韩信与东门豹算是结了怨,看到这消息暗暗撇了撇嘴。   “东门豹果匹夫也,若是我,早就连南郑都打下来了!”   他好歹没当场说出来。   但下面的消息,却让人很难不喜上眉梢。   “困守江州县的冯劫遭大军围攻,久久未能等到救兵,已经败亡,其属下大半被俘,冯劫本人……投降?”   韩信一惊,却听黑夫嗟叹道:   “冯氏一门皆愚忠之人,冯劫虽是庸将,但却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他没有投降,江州城破时,他力战不屈,见势不可逆,遂自刎于江边,首级都已用石灰腌过,秘密送到江陵来了……”   “那为何……”   韩信恍然大悟:“君侯故意将冯劫说成投降!”   “没错,此时此刻,这件事,连同陆贾伪造的冯劫投诚檄文,已从巴蜀传到咸阳,必将在伪帝朝廷上,掀起一场轩然大波!”   黑夫笑道:“王贲的确是铜墙铁壁,我承认,但别忘了……”   “坚固的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第0832章 天下谁人不通黑   十二月初,咸阳城已十分阴寒,远方的战争似未影响这里,宫室中依然笙歌阵阵,歌舞升平。   只是丞相官署中,两位先皇亲自任命的宰辅大臣相对而坐,忧心忡忡。   冯去疾才刚刚携带韩、魏两伪王之头颅回到咸阳,却未能亲自见到二世,据说皇帝将两个头颅喂了饲养的虎豹,又让郎中令赵高传话道:   “逆贼黑夫狗头何时送来?”   二世恼怒于黑夫都打到汉中了,王、冯却毫无战果,遂不见冯去疾,冯去疾只好转而来找李斯,想请他代为转呈奏疏……   “弃燕赵魏齐楚之壤,只守昭襄王时秦之故地?”   右丞相李斯看完奏疏后抬起头:“冯君,这便是你的建策?”   左丞相冯去疾道:“通古啊,我在宛城为督军,负责转运后方粮秣、兵卒,通武侯赴江汉力敌黑夫,而山东乘机变乱,六国遗士相立,叛秦,自置为侯王者不知凡几,大梁以东几已丧尽,河北也一片乱象,黑逆更乘机派兵袭击颍川,烧我粮秣。”   “但即便如此,因为是通武侯掌兵,故军中将卒信心满满,在丹水大败韩信,连斩韩魏两伪王后,不少人更持速胜论:通武侯很快就能扫平黑逆,再灭六国。”   “可回咸阳的路上,我却听说了不少无知黔首的看法,他们见关东今日失一郡,明日又失一郡,竟以为大秦即将败亡。”   李斯叹息,是这样没错,因为违背了刚继位时的诺言,赋敛愈重、戍徭无已,官府现在很不得人心,民间对这场战争持悲观态度,于是二世皇帝严禁任何人谈论战事,违者以诽谤罪论处,法令诛罚日益刻深……   但黔首们嘴巴是闭上了,但心里却越发觉得,前线怕是又败了。   冯去疾道:“但依我看,如今之势,秦既不能速胜,也不会沦亡,而要进入一场持久之战了,总而言之,秦已攻之不足,但守则有余。”   “先前之所以一直失地,是因为秦军分散在各郡,守土有责,反而自困于府邑,面对群盗举事,难相自救。与其让郡县陷入群盗包围各个击破,不若放弃难以守备之地,让郡兵退到太行、成皋以西。”   “以河北之卒守井陉,中原之卒守成皋,河北、中原局势稍缓。通武侯便可集中兵力,将黑逆阻于南阳、汉中,甚至能恢复巴蜀,之后再塞险要之地,据西土以自守,如此,则可保社稷安稳。”   李斯沉吟后打破:“这是你的提议,还是通武侯的提议?”   冯去疾道:“虽并无通武侯署名,他也未曾吐露,但观其布置,早在这样打算了。”   “依我看,关中巴蜀富庶而南方贫穷,北方户口众多而南方地广人稀,只要拖下去,内修政而外连横,离间复辟的六国,则大秦必能再度一统!”   李斯颔首:“你这是老成谋国之言,经过秋天的大战,经过巴蜀之叛,明眼人都清楚,想要短时间内平定叛乱,是不可能了,只是……”   他将奏疏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这话吾等私下说说尚可,但绝不能写成文书奉于陛下,身为朝廷大员公然主张弃土,恐怕是会被御史们抨击成‘誉敌以恐众’,甚至被认为是通敌啊!”   “你看王贲就聪明,他只做,不说。”   冯去疾笑道:“但总得有人说实话啊。”   “你有所不知。”   李斯开始给冯去疾讲述近半年来都城的局势。   “陛下继位之初,便抓捕过一批黑党,要么是黑夫在北地郡的旧部,要么是其亲朋好友,于是北地郡尉章邯潜逃,柱下史张苍亦不知所踪,近来又有传闻,黑夫长子也躲在关西,这定是有人在暗中藏匿庇护!陛下甚怒,认为是群臣督责不力,遂将廷尉撤职。”   “而蜀郡之叛后,陛下更加疑神疑鬼,上个月,惊闻黑贼进入汉中,袭取西城,更是大惊,觉得各地郡守、县令也靠不住,其属意怏怏皆不服,恐为变,便开始置换长吏,让他公子时的亲信们身居高位。”   “在咸阳也有大动作,先把蒙恬、蒙毅兄弟重新下狱,又将群公子也软禁在家,不得随意走动,鼓动民间相互告发,希望揪出暗通黑贼者。至于那些上奏阐述战局不利的人,都遭陛下迁怒,身陷牢狱……”   “于是群臣百姓人人自危,已无人敢谏,反倒是几个狱吏乘机献言,说他们有办法数月扫平黑贼、六国,得了赏识。现被任命为都尉,带着关中善射之士及骊山刑徒训练,开春便要去汉中,去巴蜀收复失地了。”   冯去疾的儿子冯劫就被困在巴郡,但他却也知道,收复之事急不来,现在最重要的是稳住战线,让内部人心安定下来,闻言大惊:   “朝中局势至此,通古身为百官之首,为何不劝阻陛下?”   李斯也很无奈:“我数欲请间谏,却都没见到陛下。”   “陛下自从先皇葬礼后,便不坐朝廷见大臣,只居禁中,或去甘泉宫,作角抵优俳之观。而使赵高为郎中令,常侍中用事,就算丞相、御史大夫有事,也必先见赵高转呈。”   冯去疾骇然:“赵高贱人也,竟掌大权至此?他这样做,不是隔绝陛下与大臣么,好从中擅权么?”   他思索道:“通古,这赵高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长此以往,恐成大祸啊,不可不防。”   李斯摇头道:“赵高是陛下之师,陛下对他的信任,远胜于你我二人,此事只能缓图。”   他将奏疏还给冯去疾:   “眼下黑贼已入汉中,距离咸阳不过隔着道山岭,烽燧旦夕可至,陛下方惊,这时候谁提出弃土,在他眼里,谁就是叛贼,就是与黑夫相通。”   “这样,这封奏疏,你先收回去,等过些时日,前线局势稍好些,我再同你一齐入觐不迟……”   等冯去疾告辞后,李斯送他出门,虽是大冷天,却见李斯府邸外,排队拜见的人,又排得老长,搓手跺脚,见李斯出来,纷纷下拜。   当年李斯因买通内侍打听秦始皇言辞之事,一度被贬,门庭冷落的情形,似乎一去不复返了……   李斯视若无睹,只与冯去疾拜别,又回到了府中——门外求见的人,依然要排着队,一个个来。   门合上后,李斯喃喃道:   “去疾啊去疾,难怪先皇如此信赖你,一度还让你居吾之上。如今看来,冯氏一门,皆忠恳之人也,不论是冯毋择还是你,皆谋国而忘身。”   而他李斯则有所不同,谋身,永远在谋国之前!   等吃完极为讲究的夕食,李斯的次子来了,将一封信交给了他。   “父亲,汉中有门客密报,是关于冯劫的!”   ……   而此时,冯去疾回到府邸,刚进门,就得面对老妻的追问。   他只好解释道:“王贲将军也已派人去汉中击贼,关中也会在开春时发大军十万入汉中,定能重新打通米仓道,为劫儿解围!”   冯夫人依然哭哭啼啼,为儿子的命途担忧:“他不会打仗就不要打,上次伐匈奴就这样,怎么老是让人给围住了呢?”   好容易才安抚完老妻,让她喝了点粥,长女也哭着回家来了。   冯去疾的长女,嫁给了公子高,她回家来抱怨,说公子高被牢牢监视,难以出门。   “不是亲兄弟么?为何陛下像防贼一样防着他。”   “正因是亲兄弟,且公子高是皇次子,扶苏之后最有资格继位的人,先皇甚至一度欲立他为储君,所以才要防啊……”   冯去疾心中如是说,这件事他管不着,也不敢管,只希望形势缓和后,二世皇帝能看在骨肉亲情,和冯氏这些年立的功劳上,放过公子高。   他好说歹说,打发了长女回去,眼看月上梢头,便让人掌灯,欲熬夜再修改下那份奏疏,外面却又响起了剧烈的叩门声!   家宰慌忙来报:“主君,是宫中派人来了,请主君相见……”   冯去疾诧异:“莫非是陛下回心转意,欲连夜召见我?”   他连忙穿戴好官服,佩上印绶,匆匆出门,却见门口尽是明晃晃的火把,郎卫武士甲胄黑幢幢的,将冯府团团围住。   事情,好像没那么简单……   赵高的弟弟,中郎将赵成扶剑上前,朝冯去疾拱手:   “冯相,刚获知消息,君之子,裨将冯劫以属卒两万投降黑贼,并发檄文诽谤陛下,陛下震怒!今冯氏恐有通黑之嫌,还请冯相,随吾等走一趟罢!”   …… 第0833章 北风卷地白草折   咸阳才掀起一场大案,北地郡,却平静如常。   后人言,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此言虽是夸张,但夏历十二月中旬,整个北地郡几乎被大雪所覆盖,尤其是贺兰山脚下,几有数尺之厚,压垮了不少帐篷。   这时候,哪怕有皮毛覆体的牛羊都只能靠秋天储存下干草充饥,人就更不能出门了,只能在毡帐里窝着。   而就在这万物寂寥的冬天里,大河对岸的眴卷县(宁夏中宁),一个藏在山窝里的小部落里,却响起了一问一答的声音。   大人的声音懒洋洋的,且每句话中间间隔很久:“问,汝父于秦始皇三十七年二月起兵。”   “若他在秦始皇三十九年十一月灭了胡亥。”   “这场内战一共打了多久?”   小孩的声音则清脆响亮,却又带着一丝不耐烦:   “一年零九个月!”   身体几乎占了半个毡帐的超级大胖子捋须笑道:“为何?”   对面剃了头发,扎了辫子,好似胡儿的少年,年纪九岁上下,却一口标准的关中话:“颛顼历,十月为正月啊,夫子,你真当我是胡儿了?这么简单的问题还用教么!”   说着少年便愤然起身,想结束今日的学习。   大胖子笑呵呵地按住他:“那好,我便问你个难的!”   却见他摇头晃脑:“今有人共买物,每人出八钱,盈余三钱;人出七钱,不足四钱,问人数、物价各几何?”   少年张了张口,又掰了掰指头,只觉得脑子一片空白,有些烦躁,怒道:“夫子没教过,我不知!”   作为这天下数学最好的人,大胖子张苍得意洋洋地说道:“答曰:七人,物价53钱。想知道为何么?来,破虏,且坐下,先前没教过,今日我便教你,这是九章算术里的盈余算法,一共有两种解法……”   “我管它有几种解法!”   尉破虏急了,挠着头道:   “我不想学数术了,脑壳疼,我可是武忠侯之子,又不做生意,也不做专门管商功的官吏,会计数即可,何必学这么复杂。”   “你还知道自己是武忠侯之子?”   张苍将手里算盘一拍,板着脸,指着门外飞雪道:“从夏天到秋天,汝一直在跟着那些胡儿戎子骑马射箭,却不读书学数,日后莫非真要做一胡骑,冲锋陷阵?这便是武忠侯之子的志向?当年,汝父虽然出身不高,却最好读书,经常向我请教,他能有今日成就,有多少是靠亲自上阵拼杀得来的?”   “如今国分南北,北伐军被阻于关外,不知何日才能夺取咸阳,靖难功成。你藏于塞北,我既然是汝父之友,便要悉心教导你,不能等几年后,将你还给他时,世人皆言,张苍乃天下第一博学之人,竟教出一个粗鲁少文之士!”   这对师徒正是张苍和尉破虏,去年叶子衿出奔咸阳时,为了一家人不被一锅端,带着小儿子走汉中南下,却让桑木带着长子破虏投北地,希望能靠黑夫旧部的关系,在地广人稀的塞外藏身。   就算一边不幸遇难,也能给黑夫留个后。   二人北来后,先被章邯所藏,过了不久,张苍也逃来了。随着胡亥继位,大肆清算黑夫亲朋旧部,于是章邯与北地许多军吏都挂印出走。   北地塞外是朝廷统治薄弱地区,出奔的众人,又得到了另一位“大人物”的庇护,藏于贺兰山下各县。   这些县名为县,实则是北地大原之戎迁徙过来后散居的部落,时常迁徙,难以捕捉行踪,张苍还谨慎地给破虏剃了个戎狄发型,让他学说戎语,一旦出事,他还能继续逃。   结果能这一藏,就是大半年,期间朝廷也派人来找过,但都得到那位“大人物”提前通报,故得转移。   尉破虏被训了一顿,垂首道:“夫子,我错了。”   张苍态度稍缓:“破虏啊,你不喜学诗书律令,也不喜欢数术,那想学什么?”   破虏抬起头,眼睛闪亮:“我想学兵法,此万人敌也,以后能做一个都尉,助父亲讨逆!”   张苍一翻白眼,拍着在北地大啖牛羊肉,所以没能减下去的大腹:“兵法?章邯倒是会,但他不在,至于我?”   “昔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孔子如此,身为孔子后学,我亦然,故不会兵法,你找错人了。”   破虏死乞白赖,坐下道:“那夫子再教我点其他擅长的学问,桑木他们不是都说,夫子博览群书,无所不能么?”   比如兵法,虽不知兵,肯定也读过,甚至背得罢?   “我擅长的学问?”   张苍被夸得很受用,但又大摇其头:“那种事,你才九岁啊,学了恐怕不好。”   破虏却很有斗志:“父亲说过,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长百岁!”   “好,有志气!”   张苍转头看向帐门口坐着烤火的二人:“桑木、灌婴,这破地方有女人么?给我找一个,不,两个来,我今日便要大显身手,教破虏小君子我最擅长的御女之术!”   桑木是黑夫的亲卫御者,话少,却十分忠心,闻言尴尬地笑了笑。   另一边的灌婴本是睢阳小贩,早先在北地搞大生产受过黑夫表彰,遂为吏,后来得到章邯赏识,提拔为骑兵五百主,章邯被黑夫牵连罢官,他也随之出奔。   灌婴性格更活络些,早习惯张苍的荤段子了,遂大笑道:“只有浑身老山羊味,且又老又丑的胡女戎女,张君要么?”   张苍像是泄了气的皮球,摆手道:“不要,不要,一次就够了。”   尉破虏知道夫子又胡扯了,遂红着脸,缩了头,半晌后又嘟囔道:“夫子,我父亲什么时候能打进关中啊?”   “快了。”   张苍叹道:“他就算不来接你,也得来接我这好兄弟罢?”   破虏翻了翻白眼:“夫子啊,我记得父亲的结拜兄弟里,可没有你!”   张苍冷笑道:“虽不曾结拜,却胜似兄弟,汝父娶汝母时,是谁为他驾车的?是我!”   他揪着破虏耳朵笑道:“儿子没了还能生,尤其是多纳些妾,一年能生上十个八个,但兄弟没了,就像手足被砍掉一样,再也长不出来了!破虏,如此说来,我对汝父而言,是否比你更重要些?”   “夫子肥若是,能压死三头羊,岂能不重?”   破虏龇牙咧嘴跑开,朝张苍做了个鬼脸,往帐外跑去,他宁可去雪地里打滚,也不愿再和这么满身油腻的死胖子呆一个帐篷了。   看小君子气急败坏的样,灌婴哈哈大笑,桑木也咧开了嘴,这苦闷的流亡生活,每日有了师徒二人的斗嘴,也多了几份趣味。   破虏走后,张苍收敛了笑容,望着被寒风卷起的帐门自嘲道:“其实雪天也不错。”   “吾等出不了门,朝廷的鹰犬……额,咸阳的走狗……嘿,我今日莫非是想黑夫了,怎老提到他?”   流落塞北,大雪封山,又没书看,再不苦中作乐,张苍唯恐自己会疯掉!   抄起一块硬邦邦的酪,张苍啃着它,却开始想念咸阳的美食美酒美女:   “不管怎样,至少在雪天,不会有人来搜寻索拿吾等,雪化之前,吾等都是安全的!”   ……   如张苍所言,这场雪来得很及时,月余前奉赵高、阎乐之命带着数百人赶赴北地,搜捕黑夫之子的张敖,也正被大雪所困,狼狈地从贺兰山下,撤回北地郡府义渠城(甘肃庆阳)。   才至义渠城,张敖便勃然大怒,召来秘密向朝廷告发的本地人。   “公孙白鹿,你敢骗我!”   张敖气急败坏,又仗着自己是咸阳使者,对年纪是他两倍的公孙白鹿颐指气使。   “我派人搜遍了贺兰山下每个部落,但章邯、张苍,以及叛贼逆子,不在富平,也不在灵武!”   公孙白鹿亦是黑夫在北地时的旧部,因受黑夫牵连,遂被罢官,但他不似族弟义渠白狼一样咬咬牙,随章邯出奔塞外,反倒留下来,投靠了咸阳。   见张敖追究,他冷笑道:“且不说贺兰山外接大漠,北连匈奴,若章邯想,随时可以出奔。就说在北地郡内部,彼辈也有人庇护,过去咸阳也派人来索拿过几次,往往抢先知道消息,提前转移,又岂能抓得住?”   张敖追问:“是谁敢庇护他们?”   公孙白鹿道:“我倒是知道,但尊使敢抓么?”   “我有陛下制诏,你敢说,我便敢抓!”   张敖红着眼,这次被派来追捕黑夫长子,是难得的复仇机会,虽答应留其性命,但取那孺子身上点东西做纪念,也无伤大雅。   “那我便说了,还望尊使勿要吓到。”   公孙白鹿笑道:“数月前,此人因为花了两千万钱资助少府,刚被二世皇帝封为乌氏君。”   “他是始皇帝的宠臣,告老隐退的九卿,也是寡妇清死后,天下第一富贾。”   张敖勃然色变,拍案而起!   “你是说……”   “乌氏倮!?” 第0834章 长袖善舞   北地郡,乌氏县(宁夏固原),连绵的山体岩石呈暗红色,如同一团团燃烧的火焰,故而被人称为火石,又好似鸡头顶上的冠,又名鸡头山。   大秦新晋的关内侯乌氏倮家,就位于鸡头山下的原野上,火红色石头搭建的壁垒,高耸砖墙上藤蔓已枯,周围有全副武装的骑从巡视,是乌氏家族的徒附。   站在戎楼之上,身材臃肿的乌氏倮目送一队扈从护送某位神秘客人远去,露出了一丝冷笑。   “父亲,那章邯来此,所为何事?”   乌氏倮有二子,一名乌廷,一名乌芳,入秦多年,他们的衣裳饮食早已中原化。   方才乌氏倮屏蔽旁人接见了朝廷在逃的通缉犯章邯,二子不免心怀疑虑。   “山里的狼嗅到鲜血味道就会出洞,汝等以为,章邯能来做甚?”   乌氏倮摆了摆手,在案几边盘腿坐下,章邯来得急走得也急,羊肉才刚烤好送来,里面加了不少从岭南不远千里贩来的香料,喷香扑鼻。   “可惜啊,章邯没口福。”   乌氏倮用小刀割着烂熟的羊肉往嘴里放,一边说道:“他来是想提醒我,要小心,我庇护他与黑夫长子的事,恐已被咸阳知晓!”   “啊!”乌芳年轻胆小,闻言不由大惊。   乌廷倒还算冷静:“我家眼线遍布塞内塞外,咸阳也有不少仆役经营牛马,身居市肆,日夜传递消息回来。虽说前段时间,有人泄露了黑夫长子的行踪,招致咸阳使者来寻,但我家及时通知,让他们立刻转移,并未被抓啊。”   乌氏倮啃着羊蹄:“章邯虽未明言,但我猜,这桩事,是公孙白鹿说的。”   乌芳大怒:“这贼子,过去可没少收我家钱帛,父亲,不如派人去将他杀了罢!”   乌廷摇头:“不可,我家势力在长城沿线,可伸不到义渠城中,再说,咸阳使者虽至北地,但要动乌氏,却必须回报咸阳,一去一回起码两月,此时去杀公孙白鹿,岂不提前坐实了吾家之罪?”   乌氏倮开口了:“汝等不觉得奇怪?公孙白鹿被黑夫倚重,后又成了章邯亲信,章邯出事时,义渠白狼都跟着跑了,公孙为何不随之出奔?”   乌芳道:“是因为他……贪图官位?”   乌廷则言:“恐怕是碍于族人众多,不敢出奔罢?”   乌氏倮笑道:“汝等当知公孙、义渠两家往事,他们的大父,本是宣太后与义渠君所生二子……”   “公孙白鹿的大父耻于戎族身份,遂更改户籍,自认为是夏子,穿夏服,说夏言,改氏公孙。”   “义渠白狼的大父则不然,他就是要做戎人,继续以义渠为氏,辫发戎服,披发左衽,带着族人迁徙畜牧,食肉饮酪。”   一个茎结出了两个果,也代表了北地的两种生活方式,这在北地郡人尽皆知的事,在乌氏倮眼里,却有不一样的解读。   “公孙义渠两家看似争斗了数十年,三代人,可依我看,不过是明面为敌,暗中相互庇护。”   “比如嫪毐之乱时,关内戎人君长多奉嫪毐矫诏,起兵响应,围攻蕲年宫,义渠白狼之父也参与其中,而当时公孙白鹿之父却坚决拥护始皇帝。”   “叛乱平息后,始皇帝大肆清算嫪毐之党,义渠氏遭到重创,几乎灭族,是公孙氏拉扶了一把,这才让义渠白狼幸免于难。”   总之,这两家往往会做出不同选择,为的就是不管哪家得势,都能庇护另一家,相互帮扶,在这艰难的世道延续下来,不失为一种生存智慧。   “故义渠白狼毅然随章邯出奔,义渠氏的牧场、族人、牛羊,就被公孙全盘接收。看似吞并,实际上,谁知是不是代为照料?他日若胡亥败亡而黑夫掌权,义渠又能反过来庇护公孙。”   再阴暗点想,公孙白鹿或许还是个双面间谍呢,一边向咸阳举报黑夫之子行踪,一边又奉章邯之命,想拉乌氏下水……   “父亲的意思是,此事或是章邯谋划,就是想将父亲逼反?”   乌芳气得发抖:“这章邯,我家好心庇护于他,他却恩将仇报,做出这种事来,父亲,我这就带着骑从,去将他抓回来!”   “糊涂,父亲若有杀心,章邯还能活着走出乌氏堡么?”   乌廷斥责了弟弟,说道:“父亲,事已至此,不论作何弥补,也无法再取信于咸阳,我家,是否要效蜀郡守,起兵响应北伐军?”   作为家中老大,乌廷往返于咸阳与北地间,对东方战局十分关注,依他看,这秦廷遭到北伐军与复辟的六国围攻,确有大厦将倾之势……   再者,乌氏与黑夫关系一直不错,羊毛、红糖贸易更托了他的福,才有今日之盛。   “章邯也如此劝我。”   乌氏倮吃饱羊肉,打了个嗝:“但蜀郡守之所以举兵,是怕黑夫派兵入巴蜀,乱了他治下郡县,不如直接投靠,反正战火一旦烧到汉中,咸阳便再难派兵入蜀中讨罪。此外,他也图立国家之主的大功,战后能坐上彻侯丞相之位。”   “但北地不然,关中之兵旬月可至,乌氏虽有族众千余,更能号召胡戎部族,但也不是官军的对手,再说,我起兵,图什么呢?”   能做到天下第一富贾,还没被朝廷割韭菜,乌氏倮有他厉害之处,对自己的定位尤其清晰。   “乌氏倮,只是个低贱的戎人商贾,蒙始皇帝恩宠,这才能比封君之位,得与文武百官一同朝觐,又通西域,开塞北,为国贩卖丝糖,富至数万金,我对地位、财富,都已无所求。”   “吾所求者,唯有乌氏能世享富贵,起码富过两代人,如此而已……”   三代?那得看孙子贤肖与否,不强求。   总之,乱世来临,有人不满现状揭竿而起,但乌氏倮,却是最渴望维持现状的人。   只可惜,在独木上找平衡着实不易,这两不得罪的状态,还是被打破了。   章邯不甘心一直雌伏,要逼乌氏倮做选择!   乌氏倮嘱咐两个儿子道:“事到如今,章邯那边我不能当面拒绝,须得欲拒还休,让他求着我,盼着我。”   “但也不能学寡妇清之子巴忠,悍然起兵反叛,最后落得一死,妻子落到他人之手,万金之财全作了嫁妆,便宜了黑夫这厮。”   “别人家的财产是不动的,吾家的财货却是能动的。开春后,只需赶着牛羊,带着族人僮仆,出走塞外,去贺兰山下,长城沿线大军已三去其二,剩下的人仅能守烽燧关隘,咸阳就算想捉我问罪,短时间内,也难以发兵出塞追击。更何况,我在塞外,也有朋友……”   “且在草原上晃荡个一年半载,保存财富族众,观形势之变,流血的事,交给那些想虎争天下的人去做吧。”   乌氏倮明白,天下归属尚未有定数,此时抉择,为时尚早。   急功近利的巴忠,就是摆在眼前的教训,乌氏倮摇头道:   “寡妇清如此精明的女人,怎就生了如此蠢笨的儿子。”   他教训两个儿子道:“汝等须得记住,身为商贾,不管家财几何,务必记住两句话……”   “第一句是,旱则资舟,水则资车,以待乏也。”   “第二句是,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前者好理解,乌氏倮在章邯与黑夫长子落难时伸出援手,眼下南方已然成势,他便多了条路。   多钱善贾也不难,本钱多了,自然就好做生意,乌氏深得此道精髓,所以才能拿出两千万钱奉于胡亥,就当买平安,换得大半年安生。   最难之处,在于长袖善舞。   舞乐里,舞者水平高不高,据说只要看她出场时长袖甩得如何。   而一个商贾是否高明,则要看他,会不会交朋友:长袖荡到你身前半尺,香风阵阵,让每个围观的势力都觉得他欲与自己亲善,最后不管谁获胜,都亏不了他好处……   “脚踏两条船。”乌廷言简意赅,对父亲的生意经做了总结。   “两条?”   乌氏倮哈哈大笑:“眼下的形势,想活到最后,只踏两条怎么够!汝等以为,我暗中出手庇护的人,只有章邯和黑夫长子么?”   他好歹还能数清,自己一共投资了几股势力。   从戴有镶嵌绿松石戒指的大拇指开始,珠光宝气的指头一个个伸出。   “胡亥。”   “黑夫。”   “李信。”   乌氏倮胖脸上的小眼睛里,闪着狡黠的光。   “还有匈奴和……”   “项氏!”   ……   秦始皇三十八年,夏历十二月,塞北处处皆是大雪。   越过蜿蜒的长城向北行,越往北,就越冷,尤其是当年连陈平都未到过的阴山大漠以北,雪大如鹅毛,穿几层皮袄都冷彻入骨,这时候还敢在野外活动的人,不是堕指,就要被冻掉耳朵。   越过荒凉的大戈壁,距长城三千里的狼居胥山下,一片毡帐背靠山脊,绵延数里。   这是单于王庭,自从八九年前冒顿王子弑其父头曼后,就带着部众北遁大漠,在苦寒无水草之地避秦朝锋芒。   冬去春来,母羊产仔,母马下驹,女人也诞下孩子,经过多年休养生息,匈奴部众稍有恢复。冒顿又收拢月氏灭亡后北逃投奔的几个部落,吞并更北边的丁零,匈奴国力,已接近秦朝北伐之前,有引弓之骑数万。   而在单于金帐,柴火缭绕,烘得帐内暖暖的,冒顿正与最信任的左右大都护吃肉喝酒,直到羊皮帐幕被掀开,伴着寒风,三个身上沾满雪花的人,被匈奴武士推了进来。   领头的是乌氏倮家的使者,他单膝下跪,用娴熟的匈奴语对正中央头戴金色鹰冠的胡人说道: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乌氏家主让小人,带来他的问候,还有小小礼物!”   说罢,转身让身后二人上前。   冒顿放下手里的马奶酒,摸着卷曲的胡须,用匈奴语说道:   “从一年前起,乌氏便与匈奴恢复通商,但我不要丝帛美酒,只要铜铁器物,还有人,这次送来的是……”   他目光打量使者身后两人:一个是被大雪冻掉一只耳朵的中年人,五旬上下年纪,走路一瘸一拐,另一个则是二十青年,抿着被冻得发紫的嘴唇,脸上有道深深的鞭痕,眼中满是警觉。   “两个瘦弱的奴隶?”   左右都护大怒,觉得乌氏倮是在侮辱大单于,几欲拔刀而起,但冒顿却止住了他们。   “他们就是乌氏家主提到的……楚人?”   “没错。”   在长城服苦役,受尽辛劳折辱的中年人脱去了笨重的毡袄,他身躯瘦削,眼神刚毅,为了此行,不惜失去了一只耳朵。   本该是历史上搅动天下风云的豪杰,如今却如此落魄。   他扫视满帐胡人王侯,最后目光定在冒顿身上,朗声道:   “我乃楚国上柱国项籍之仲父。”   “项梁!”   “幸得乌氏家主庇护,不远万里来此,是想要为楚国,与匈奴大单于,结盟!”   …… 第0835章 世无忠臣   “朕平时清闲的时候,丞相都不来,却偏要挑朕闲乐燕居,美女在前的时候来见,这是欺朕年少?”   二世元年,十二月下旬,咸阳章台宫,丞相李斯告辞后,二世皇帝胡亥收起笑容,勃然大怒!   方才,他才欲拥着三名美女享乐,郎中令赵高就来报,说李斯请求觐见,顿时老大不高兴。   胡亥居深宫不出,已经有几个月了,一面是外边尽是群盗叛军横行,丢失郡县的消息,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惶恐中,却又没有收拾山河的本事与决心,只能靠女色和醇酒麻醉自己,试图告诉自己:   “反正外有王贲,内有李斯、赵高,小小叛乱,天塌不下来。”   另一方面,却是因为赵高劝说。   “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所以才自称为‘朕’。况且陛下还很年轻,未必什么事情都懂,现在执掌朝政,面对那些繁琐的案牍之事,若奖惩稍有不妥当的地方,就会把自己的短处暴露给群臣,如此便不能向天下人显示陛下之圣明。”   “更何况,方术士及巫祝有言,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陛下不妨效仿始皇帝,深居宫中,使群臣莫知行之所在,百官受决事,悉于咸阳宫,等他们将公事呈奏上来,臣再与侍中习法者奉于陛下,以做抉择。”   “如此,则陛下便可一面垂拱而治,一面又能让群臣觉得,陛下乃始皇帝一般的圣主,高深莫测,不敢欺之!”   这本是赵高揽权的伎俩,但胡亥对赵高无比信任,竟信了他的鬼话,开始效仿秦始皇晚年做派,不再上朝,而深居在宫禁之中,有酒池肉林之乐,乐得当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军国大事都扔给掌玉玺的赵高来做决定。   一时间,咸阳俨然分了内外朝,内朝是赵高为首的胡亥潜邸亲信,而丞相、御史大夫及九卿等却连胡亥的面都难得见到。   王贲、冯去疾在外,管不着朝中事,李斯虽在咸阳,但这老狐狸本非直臣,谋身在前,谋国在后,虽看出赵高有争权夺利的野心,但想着艰难时局“相忍为国”,加上不欲得罪胡亥,竟顺其心意,也未曾发难。   但随着十二月初,“冯劫投敌”一案爆发后,冯去疾全家被捕入狱,“据说”年迈的冯去疾甚至遭到了残酷拷掠,朝野哗然,李斯再坐不住了,屡屡请见胡亥。   但赵高却从中搞了鬼,在李斯面前卑躬屈膝,自告奋勇要为其通风报信,一面却老是乘胡亥性致大发时引李斯入宫。   胡亥压着火气接见了李斯,听这白发苍苍的老头子长篇大论陈述“冯劫降黑”的疑点。   李斯说,说这可能是黑夫的反间之计,欲使咸阳生出内乱!   胡亥心中已有决断,故颇不耐烦,若非赵高在旁边使眼色,几乎当场发火!   等李斯走后,他立刻摔了个铜灯架,骂道:   “冯劫投降黑贼,证据确凿,不但有残兵辗转逃至汉中陈述当日所见,更有冯劫骂朕得位不正,号召关中人士响应的檄文,还有什么好说的?”   秦律:“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身戮家残,去其籍,发其坟墓,暴其骨于市,男女公于官。”   赵高是律令高手,子为国贼,全家株连,这是郎卫逮捕冯去疾的理由,没人挑得出毛病,唯一的问题在于,冯劫之事是否属实。   但赵高却不忙着调查,反又指使女婿阎乐,给冯去疾罗列了更大的罪名:“付托不效,专恃欺隐,以市米则资贼,纵敌长驱,顿兵不战,援兵四集,尽行遣散,及贼兵薄武关。”   胡亥被其洗脑,信之不疑:   他咬牙道:“冯去疾这老贼,身为前线监军,却只知一个劲向关中要粮,转手却全部资敌!黑贼部属韩信以万余之众,转战千里,他在南阳坐拥数万之师,却拿叛军一点办法都没有,坐视其破县夺邑,烧粮秣数十万石,武关、汉中也燃起烽火,此大秦之耻也。说这不是故意的,朕都不信!若非通武侯及时撤兵回防,那韩信,恐怕都要打进关来了。”   “明知如此,李斯却还屡劝朕谨慎处置此案……”   胡亥眉头一皱,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   他一个激灵,猛地回头,面露骇然,低声问赵高:“郎中令,李斯,会不会也和冯氏一样,意欲叛朕罢?要知道,那黑夫,可是他李氏一手提携的,其子李由,也为黑则所擒!”   这猜想极其大胆,赵高也被吓了一大跳,他虽欲揽权,隔绝内外,但却也明白,李斯、王贲二人是万万动不得的!   冯家倒台,不会影响大局,但李、王这两根柱子若也倒了,那黑夫就真有可能破关而入,来斩他赵高的脑袋了!   他遂肃然道:“陛下岂能怀疑李丞相,先皇为陛下择辅政大臣,冯氏有二,其余便是李斯、王贲。今冯毋择丧师辱国,冯去疾及其子冯劫有降敌之罪,于是辅政重臣,只剩下王贲在外,李斯在内了。李丞相为在大秦为吏四十载,不但是先皇重臣,更是陛下维系天下的倚靠,切不可心生猜忌!”   但胡亥这念头一旦生出来,便如同种子发芽,在脑子里扎根——自从蜀郡守叛秦投黑后,胡亥大受打击,看谁都觉得是黑夫的内应。   比如那半年前巴巴送来两千万钱给朝廷救急,被胡亥大喜之下封为关内侯的乌氏倮,不也一样暗藏黑夫逆子,背弃大秦了么?   他怀疑所有人。   除了赵高。   “好在,朕还有郎中令。”   胡亥起身,握着赵高双手,将从小教自己到大的夫子当成了救命稻草:   “诚如郎中令所言,朕是得倚靠李斯、王贲,但他们还是不明白朕,只有郎中令才懂朕!”   “朕想杀的人,是冯去疾么?”   胡亥咬着牙,吐露了真正的目的:“朕真正想杀的,是冯氏之婿,看似乖顺,实则包藏祸心,有成蹻之志,对朕威胁最大的公子高!”   ……   李斯出了宫后,便直奔廷尉官署。   前几个月大肆抓捕黑党的行动中,咸阳牢狱早已人满为患,刑徒满市,隶臣相望于道,不过李斯来的地方,只专门关押朝廷重犯,这儿不仅有蒙恬、蒙毅兄弟,也有冯去疾、冯敬叔侄。   作为曾经的廷尉,李斯对此地丝毫不陌生,他用锦帕捂着口鼻,却毅然能闻到血腥和屎尿臭味,由狱吏引领,一路走到最末尾,推开厚重的门,在这间阴暗的牢狱里,李斯看到了与自己共事数十年的老伙计……   冯去疾躺在稻草上发着呆,传言他遭到酷刑,看来不实。虽说秦朝无刑不上大夫的规矩,但冯去疾毕竟是左丞相,牵涉甚大,主审此案的阎乐也未敢对他动手。   狱吏喊道:“冯君,李丞相来看你了!”   冯去疾起身,看着狭窄牢狱里摆上的案几,酒菜,苦笑道:“通古莫非是来为我送行?”   李斯跪坐在草席上,为冯去疾倒了一盅酒:“言之尚早,你的案子,未有定论。”   冯去疾扶着案几道:“通古,吾子虽是庸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宁战死也不会降敌,我亦从未有过谋叛之心,我无罪!”   “去疾,汝罪有八。”   但李斯却不提赵高等辈罗列的那八条,只笑道:“汝为秦吏治民,四十余年矣,始皇帝初继位时,任你我二人为郎官,朝夕问对,君臣相得,此罪一也。”   “一统之前,我作为客卿,在外阴行谋臣,资之金玉,离间诸侯。你在内做御史,竭尽才干,谨奉法令。内外合力,故终以胁韩弱魏,破燕、赵、夷齐、楚,卒兼六国,虏其王,始皇帝终为天子,此罪二矣。”   “一统之后,吾为廷尉,汝为御史大夫,同为始皇帝画策,废封建,立郡县,立社稷,修宗庙,使秦大改前代之弊政,此罪三矣。”   “吾二人同为丞相后,损益律令,平斗斛度量文章,布之天下,以树秦之名,此罪四矣。”   “治驰道,兴游观,随始皇帝巡视九州,以见主之得意,此罪五也。”   “始皇帝不幸崩逝,你我同为先皇钦定的辅政大臣,拥立今上继位,商议缓刑罚,薄赋敛,以安天下人心,此罪六也。”   “恰逢黑夫叛乱,六国复辟,汝又受命于危难之际,东至南阳,为通武侯监军,转运粮秣,如履薄冰,此罪七矣。”   “汝为报先皇恩德,为大秦社稷,奔波四十年,直到被捕前一晚还在书写奏疏,真是呕心沥血,此罪八也……”   李斯朝冯去疾长揖及地:“这便是我在陛下面前,陈述的冯君八项大罪!”   “也只有通古还记得了。”   冯去疾有些触动,老泪纵横:“通古懂我,通古信我。”   “我自然信你。”   李斯动容道:“天下人都知道,冯去疾若也暗中谋叛……”   “那这世上,就再无忠臣了!”   ……   少顷,饮下几盅酒,李斯离开前宽慰冯去疾道:“有李斯在,狱吏不敢动冯君,且安心等待,斯定会竭尽全力,解救冯君!”   冯去疾信之不疑。   等李斯出了廷尉官署大牢,上了马车,方才随他进去的次子李于低声问道:   “父亲当真要救冯去疾?”   “救他?”   李斯微闭眼睛,嘴角却露出一丝讥诮。   “我今日入宫试探了陛下,他将冯去疾下狱,真正想株连置之于死地的人,是公子高!”   “陛下杀兄杀冯之心已决,眼下,恐怕连我李斯都受其猜忌了,自顾不暇,哪还有功夫,去救别人!?”   …… 第0836章 鼠   “二世皇帝猜忌我家?”   听李斯如此一说,李于大惊骇然。   但李斯看向马车之外,似不想继续说这件事,李于只好转而道:   “父亲,公子高自从先皇崩逝后,一向谨小慎微,不敢迈出家门半步,只躲在院子里挑肥种菜,二世皇帝为何欲置之于死地?”   “皇室自与寻常人家不同。”   李斯抚须道:“公子高是皇次子,朝中群公子之长,先皇在扶苏出奔后,一度曾想立他为嗣君……这便是罪,足以万死!”   “今上乃始皇帝少子,若非扶苏出奔,公子高拒不为帝,本不当立。于是,二世皇帝虽是堂堂正正奉遗诏继位,但一直忐忑不安,为安己心,连扶苏次子都要缢死殉于骊山,岂会放过颇有贤名的公子高?”   李于了然:“所以公子高,才是冯氏一案的根源?”   李斯道:“不错,今上早就想对他动手,只苦于没有借口。恰逢江州城破,黑夫施展离间之计。蜀郡已投黑夫,蜀中兵塞葭萌关,剑山险峻,连猿猴都过不去。黑夫又遣偏师入汉中,取西城,堵米仓道。道已绝,巴蜀的真实情形根本传不到关中,于是冯劫究竟是死是降,遂成了谜,冯去疾是百口莫辩了,再牵扯上公子高……”   “于是,善于揣测上意的赵高,遂极力将案情扩大,以冯劫牵扯冯去疾,又攀扯公子高,为今上除去心中的刺,好让今上更加信赖他,以达到权倾内外的目的!”   三言两语,便将此案拨云见雾,扒拉得清清楚楚,不愧是曾经断案如神的李廷尉。   李于皱眉:“但冯去疾一向德高望重,他若无辜被杀,恐怕关内关外的秦吏士卒,皆会寒心啊,陛下为了除去没有实际威胁的公子高,却要搭上对大秦忠心耿耿的冯氏,当真值得么?”   他有些想不通,如今大敌当前,黑夫一旦入关,到那时不管谁身居高位,都会被清算,这种情况,不该一致对外么?   李斯冷笑:“今上少失先人,无所识知,不习治民。”   总之,那就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始皇帝也是病糊涂了,或者是没得选,竟以此子为嗣君。   “而赵高此人,狼子野心,昔时为中车府令时,便极擅揣摩上意,先皇多疑,却也极其信任他,不惜下场制止蒙毅法断,救赵高一命。高又勤学书法律令,终得为今上之师,经营多年,终于成势,这资历,谁也比不了。有了今上宠爱庇护,这才有了他今日的擅权擅利……”   或是没了沙丘之谋的负罪感,他坦然很多,大半年下来,赵高是怎样一个人,李斯已看得清清楚楚!   不过对此人,李斯评价却不高。   “吾儿,你见过一些府邸中的妇人么?妻妾相争,猜度夫君之心,教唆孩童欺压兄弟,善行谗言,勾心斗角,瓜分家产,为了掌家钥匙闹的鸡飞狗跳,施展这些小计,皆是一把好手。”   “但若让她们将这份聪明用在治国用兵上,便两眼一抹黑。”   “赵高便颇似此类妇人,一生的智慧,都用在揣摩上意,争权夺利上了,为政将兵,不过一庸人耳。”   “他大概以为,对付黑夫,有王贲足矣,冯去疾并不重要,杀了他后,再派一今上亲信去前线,也能将转运粮秣,督后军之事做好,顺便还能更好监视通武侯罢?”   “真以为这样,就能轻易抵挡叛军群盗?嘿,此僚自作聪明,今日还故作忠恳,暗中离间我与今上,当李斯真是老糊涂了,瞧不出来?”   眼看李斯终于说回今日入宫之事上,李于关切地问道:“赵高从中作梗,父亲说陛下已疑李氏,他会不会对我家动手?”   李于有些害怕,他家颇受先皇宠爱,不仅家里儿子多娶秦公主,女儿则多嫁群公子,比如公子将闾兄弟,就是李氏的女婿。   他深怕以胡亥的丧心病狂,杀完公子高,又要对其他公子开刀,李家也步了冯家后尘。   李斯摇头:“赵高还没愚笨到那种地步,他与黑夫不睦,黑夫若入关,第一个要杀的便是他!故赵高能顺今上心意,对冯氏和公子高落井下石,却万万不敢动我和王贲。”   李于这才舒了口气,但李斯却反问了他一个要命的问题!   “吾子,你可知道,冯去疾何罪?”   李于吞了下口水:“冯去疾……不是无罪么?”   “谁说无罪,我当他面列举的那八条,看似是功,其实条条都是罪!”   李斯大摇其头,似是痛惜,又似侥幸:“他的罪就是,太过忠实!”   “昔者桀杀关逢龙,纣杀王子比干,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三臣者,岂不忠哉!然而不免于死,身死而所忠者非也。”   “今冯去疾之智不及三子,而陛下之冷酷残忍,恐怕不亚于桀、纣、夫差。赵高之阴毒诡诈,亦远胜于崇侯虎、伯嚭。庸主奸佞当朝,而忠臣以忠死,宜矣……”   “所以,冯氏一族,死于忠诚!”   直言二世皇帝是庸主,还拿他与桀纣相提并论,这可是诽谤族灭之罪,李于大惊,掀开车帘看看外面,低声惶恐地说道:“父亲,这……”   “别怕。”李斯笑道:“于儿,汝比汝长兄要聪明,诚如你所言,冯去疾、公子高若亡,群公子必惧而生变,秦吏士卒也皆心寒。”   “世人见今上行逆于兄长、侄儿,不顾其咎。侵杀忠臣,不思其秧。大为陵寝,殉葬万人,已背天和。又食言于百姓,厚赋天下。四者已行,今反者已有天下之半矣,再这样倒行逆施下去,恐怕连关内都守不住……”   李丞相喟然长叹:“我唯恐一年半载后,将见寇至咸阳,麇鹿游于朝也!”   李于骇然:“形势当真如此严重?那我家该怎么办?”   “未雨绸缪,不可不早做准备,我给你讲个故事罢。”   李斯不急不缓,拿出了贴身的玉。   他的玉和一般的玉不同,非玦,非璜,非佩,也不是龙凤龟等瑞物,却是一只……   大老鼠?   黑玉雕琢的老鼠好似真的一般,捧在李斯手心,老丞相眼睛周围的皱纹都眯了起来。   他想起了往事。   “我昔日在楚国上蔡为小吏,见厕中鼠与仓中鼠。”   “厕中鼠食不洁之物,近人犬,数惊恐之。仓中鼠食积粟,居大屋之下,不见人犬之忧。我遂有所悟,知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于是毅然辞官,入兰陵,向荀卿学帝王学,以寻明主辅佐。”   “等来到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但亦未敢忘昔日之卑贱。我入宫为郎,见到了宫中之鼠,时常关注。有一天,忽见一栋旧宫室中忽然跑出了几十只大鼠,一时传为奇事……”   “结果才过了几个时辰,汉中地动,咸阳亦有震感,这栋商君时建的旧宫室大梁为白蚁所蛀,竟也轰然倒塌,压死了好几人,但老鼠,一只未死!”   他盯着儿子:“为官者,看似富贵显赫,实则亦如宫室之鼠也,你所在高楼何时塌,心中得有数。”   “吕不韦位极人臣,号仲父,封洛阳十万户,但我却预感物极而衰,他迟早要倒台,遂竭力向始皇帝表忠,成功摆脱吕氏门客身份。”   巍峨的咸阳宫已被抛在身后,李斯回首盯着它,握紧手中玉鼠:“时至今日,我能感觉到,这楼,又在摇摇欲坠了!”   “王贲、我、冯去疾、冯毋择,始皇帝为大秦留下的四根柱子,已倒其二,不……王贲伤病缠身,恐时日无多,若只剩下我,独木难支啊,这广厦,恐怕真要塌了!”   胡亥扶不起,倾倒的江山撑断了三位忠臣的腰,他李通古快八旬的人,继续豁出老命扛?   还是算了吧!   李斯看向儿子:“你说,楼塌之时,鼠尚知走避,人能连鼠都不如么?”   他于人臣之位无居臣上者,可谓富贵极矣,但物极则衰,李斯不想晚年落得凄凉收场。   至少在他死之前,还可以亡羊补牢,站最后一次队,让子孙不至族灭!   李于凑近:“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抚须:“陛下倒行逆施,屠兄侄,杀忠臣,赵高推波助澜,吾非不谏也,而今上不听也,为之奈何?”   李于肚子里是有些学问的,有些害怕又激动地说道:“荀卿曾言,君有过谋过事,将危国家、殒社稷之惧也,大臣父兄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去,谓之谏;有能进言于君,用则可,不用则死,谓之争……传曰:‘从道不从君’,此之谓也。”   “冯去疾死,为争臣,父亲……或可为谏臣!”   李斯满意地笑了:“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不救冯去疾了么?”   李于垂首:“儿愚笨,未能领悟。”   “我来告诉你罢。”   李斯对儿子附耳道:“没有比干,微子启的所作所为,便是背弃殷商先祖,遭世人唾弃。”   “但比干一死,微子启降周,便是仁贤长者,识时务的俊杰,乃代武庚,故殷之余民甚戴爱之。周武王,非但不能杀他,更要尊以高位,对微子启的子孙,一边提防,一边优容,尊为宋公,以宾客待之。”   “所以为了让李氏的选择不至于突兀,为了让大秦少在这场内战里再多流血,冯去疾,必须死!”   李于无言,跪在车内,对父亲又畏惧,又敬佩。   那么问题来了。   李斯复又闭上了眼:“吾子,你说说,我家与黑夫……不……”   他重重改了口!   “是始皇帝钦定的武忠侯!有什么化解不开的仇怨么?” 第0837章 有钱   蜿蜒起伏的山脉,奔流不绝的河流,时而开阔时而狭窄的河谷,两侧则是高高隆起的黄土塬,有一座蒙着灰的关隘横亘在两座大塬中间,这便是朝那塞(甘肃庄浪县)。   朝那县最出名的当属本地的湖泊朝那湫,秦国旧信仰有三位大神,分别是“巫咸”、“大沈厥湫”、“亚驼”,朝那湫便是大沈厥湫神主所在之地,百余年前,秦方图楚,秦惠文王使张仪阴谋伐楚,又派使者来到朝那,献文于湫神,咒诅楚王而祈求秦军“克剂楚师”。   上刻诅楚文的石鼓,现在还摆在朝那湫旁边的庙宇中,庙宇顶上一片白色,中原虽已是一月初春,但塞是最冷的时候,前几天落的雪依旧未化。   白面无须的宦官张敖与本地官员站在庙宇门口,望着西方大道,翘首以盼。   他们在等乌氏倮。   原来,上个月从公孙白鹿口中获知“乌氏倮才是藏匿黑夫长子的幕后主使”,张敖立刻飞马派人去咸阳禀报赵高——乌氏倮是新晋的关内侯,他不敢贸然动手。   12月底,赵高回信了,让他“切勿轻举妄动”,最好用计将乌氏倮从老巢骗出来。   张敖明白,公然登门去乌氏县,在乌氏自家地盘上擒拿乌氏倮,恐怕他们小命都得搭进去,于是便谎称,自己奉二世皇帝之命,来朝那湫祭祀大沈厥湫……   “请乌氏侯代陛下主祭!”   三位大神似乎很灵验,秦惠文王咒楚成功,让秦得了霸业,于是之后历代秦王继位,都要派人祭祀三神之庙,连继位三天就死掉的秦孝文王也不例外。   帝王日理万机,自不能亲至,于是要么是丞相、九卿代表,要么是某位君侯代劳。   所以张敖的藉口,听上去没啥毛病,很有希望将乌氏倮骗出来,等老乌对着神灵揖让祭拜时,就一声令下,将他扑翻在地!   想得倒是挺美,但张敖错估了乌氏倮的消息灵通,那边乌氏倮是答应来了,却骗得众人在朝那湫前从早上等到下午,庙中藏匿的武士握兵刃的手都麻了,乌氏倮都未曾出现,直到张敖手下仓皇来报。   “张君,乌氏倮全族,出塞了!”   “他……他这是畏罪而逃!”   张敖大惊失色,情急之下,嗓子直接破了音。   “追!让朝那县守卒,出塞追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数日后,秦北地郡长城之外,羌华带着一队族人纵马越过冰雪融化的草甸,在一处山坳里,与一位在此等待多时的老熟人碰了面。   “傅直!”   羌华跃下马,哈哈大笑。   “子华!”   人高马大的傅直也迎了过来,二人太久未见,相拥在一起。   但和快,羌华就咧着最推开了昔日袍泽:“你这傅锅魁,力气还是这么大!”   二人皆是北地良家子出身,羌华是泾阳县人,乃是一统功臣羌瘣的孙子,出身将门,本领也不弱小,他尤善骑射,据说曾率家中骑从追击一伙盗匪,杀首虏多,在当地小有名气。   义渠县傅直也是军功贵族出身,力大如牛,他玩军中常见的“投石”,犹如奥运会的大力士般,旋转几圈后,能一口气抛了数十步!超逾亭楼!   他们九年前被黑夫征辟入伍,与其他上千良家子一同,组成了北地精骑,在讨伐匈奴时立下赫赫战功!后为军吏,在北边诸郡任职。   二世继位后,对北地郡的黑夫旧部大肆清算,章邯作为黑夫好友,更是黑夫在北地政策的继承者,无法抹清关系,只能带着来投的破虏出奔。   傅直时任兵曹右史,亦随章邯出走,倒是当上朝那县尉的羌华,因是羌瘣孙子的缘故,咸阳在没有确凿证据情况下,未敢动他,只撤职了事。   “小君侯还好么?”   羌华做黑夫的部下虽时间不长,但一直对塞外征伐念念不忘,桑木携带破虏入北地,第一站去的就是他那儿!   傅直笑道:“好得很,小君侯少年英雄,个子蹭蹭见长,每天能喝一桶羊乳,食肉三斤,开半石弓,十发九中!”   “十岁就能开半石弓?”羌华乐了:“小君侯的箭法,倒是比武忠侯好多了。”   黑夫射术不行,不管在南郡还是北地,都是人尽皆知的事。   寒暄完了,傅直便长话短说:“此番约你出塞相见,是想问问,那乌氏倮,究竟是何用意?”   傅直曾随章邯去找过乌氏倮,告知朝廷已晓乌氏之事,逼他起兵,结果这商贾却直接跑了!   “据说他和族人、骑从赶着牛羊,出塞向西走了,这是往河西、羌中去了呀?”   塞内还是秦吏说了算,但只要出了塞,便是法外之地,也是冒险家的乐土。   数十年来,乌氏倮在长城内外做转口贸易,同胡戎羌人君长都有交情,甚至还和湟中羌联姻,边外地广人稀,乌氏倮养了数百骑从,又多得羌戎君长庇护,去追他的人,必铩羽而归。   羌华说了自己打听到的事:“去追击的兵卒,皆半途而返,顶多带回了十头百头牛羊,这是乌氏倮故意留下的,他要告诉追兵:穷追者可能会死,不追,则可取了这些牛羊,作为乌氏倮的谢礼。”   作为北地人,乌氏这种土豪地头蛇的朋友,谁不想交?   大家都不是傻子,所以张敖如何恐吓,不管勒令多少人去,都注定追不回乌氏倮。   从羌华口中了解事情经过后,傅直却有些发愁,乌氏倮倒是溜之大吉了,但没了乌氏倮响应,章邯起兵恐怕要推迟了……   二人交换内外消息后,傅直对羌华道:“子华,要我说,你与其留在塞内受气,看那些伪帝派来的小人飞扬跋扈,何不一同出塞,追随章郡尉去!”   “我不能去。”   羌华苦笑:“不是怕死,而是吾兄长随李将军西征,家中只剩下我一个长男。全族上百号人,都指望着我,我若出奔,须得带上全族老弱妇孺,否则就是害了他们。”   “再者,中原的战况,也需要我来传递。”   傅直颔首:“可你不是说,近来咸阳缉捕武忠侯旧部旧僚,愈发丧心病狂了么,甚至因曾是武忠侯家邻居就被捉了下狱的。”   羌华笑道:“边塞与咸阳不同,北地军功氏族,世代联姻,早就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咸阳若敢将我下狱,定会寒了北地良家子的心,群起反叛,我只要小心,便一切无事。”   待二人分别时,羌华向傅直再三承诺道:“等武忠侯打进关来,我定会第一时间,带着族人响应,携弓马以从!”   “春天到了,大战再起,我相信那一天,不远了!”   ……   而另一边,乌氏倮全族几百号人,已抵达塞外数百里处的大河边上,浊河的水在这里还格外清澈。   “过了河,便是张掖郡,便是河西草原,吾等就安全了。”   乌氏倮看上去一点不像出逃,而像游玩。他妻妾成群,坐在巨大的毡帐篷车里,路上该吃吃该喝喝,饿了就让人在牲畜里挑肥羊宰杀,渴了就打开酒桶,倾倒珍藏多年的米酒陈酿甚至是西域葡萄酒。   虽然这次出走,放弃乌氏的领地,加上沿途白送追兵的牛羊,会带来很大的经济损失,但他不心疼,还教训两个儿子道:   “没什么比自家人的性命更贵重,千金散去,还将复来,这才是大贾该有的做派!”   再说,作为李信开河西的既得利益者,乌氏在张掖郡也有不少牧场,那里人烟稀少更甚北地,他过去能白手起家,现在一样能重新开始。   若追兵还紧追不放,乌氏倮大不了多走几步,去趟湟中,到羌人豪酋家中做客,尝一尝那蔚蓝大湖旁,青稞和着雪水酿成的好酒,是否甘冽。   所以仔细算算,加上湟中羌的话,他先前脚踩的不是五条船,而是六条……   但在乘羊皮筏渡河前,乌氏倮却止住了大儿子乌廷:“你留下!”   乌廷一愣:“父亲?”   乌氏倮道:“还记得我说过义渠、公孙两家的事么?”   “从今天起,吾家也要一分为二了!”   “乌芳跟着我,至于你……”   乌氏倮朝东方,贺兰山方向一指。   “且将吾家藏在那地方的几箱金饼掘出来,去找章邯!”   老二乌芳在一旁听着,顿时愕然:“什么金饼?”   乌氏倮和乌廷瞧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乌廷只轻声道:“那些金饼是父亲经商多年,慢慢积蓄下来的,换成半两钱,值数千万啊……”   乌氏倮眼睛都不眨一下:“我连胡亥,都给白喂了两千万钱,武忠侯岂能更少?”   “你且替我告诉章邯……”   乌氏倮饮下一盏葡萄酒,眯着眼睛道:“我乌氏倮很想为武忠侯的大业出力,但因为谋事不慎,被咸阳发觉,不得已只能出逃塞外。”   他摸着卷须笑道:“我一个小商贾,无兵无权,更没见识和胆量。”   “我能支持武忠侯的……”   “也只有这点钱了!”   …… 第0838章 北有强胡   夏历一月初,乌氏倮出奔河西草原之时,项梁叔侄仍在数千里外的漠北单于庭。   虽然漠北苦寒,雪化了又落,但即便是草原深处的河流,也渐渐冰消雪融,有了流动,牛羊马匹也躁动起来,为配对斗得头破血流,你便可知,春天已至。   这几日,是匈奴诸长小会单于庭,奉献牛羊马匹,对上天及日月进行祭祀的重要日子,也是决定冒顿单于是否要与“楚国”结盟的关键时刻!   匈奴部落如约前来,包括浩浩荡荡三万名匈奴骑手,以及难以计数的妇孺奴隶,他们带着为数众多的牲口,扎营于单于庭附近,骆驼和毡帐围成了一座城池。   毡城之内,为了从北地郡北上匈奴,活生生被寒冬冻掉一只耳朵的项梁,此刻正裹着皮袄,回味自己的人生坎坷。   楚国灭亡时项氏遭重创,父亲和大兄战死,他虽逃过一死,但也被迁往关中,幸好上下打点,日子还过得去。   但光自己低调没用,家里的几个兄弟尽给他惹事。几年前,项梁因远在下相的弟弟项缠杀人一事被牵连入狱。本来贿赂一下主审官司马欣便可脱罪,岂料一向贪婪的司马欣无视了妻弟曹咎的请求,将这案子往死里办,将项缠从杀人罪升到谋逆罪,倒霉的项梁也被发配长城服役……   数年里,项梁和侄儿项庄真过尽了苦日子,好在秦始皇帝死后,胡亥缉拿黑夫党羽,北地郡进行了一次大洗牌,郡尉章邯及不少官吏出奔,长城大乱,戍卒逃亡者不计其数,项梁也乘机带着项庄逃了。   只可惜他们没逃多远,就被一队骑从捕获,本以为要殒命于此,岂料那竟是乌氏倮家的人,将他们带回鸡头山,奉为座上之宾。   项梁本可藏匿在乌氏的某处别庄,但当他听闻关东消息:黑夫与朝廷决裂,项籍在淮南起兵,已光复楚国,而其余五国也乘势而起,天下即将大乱……   “大善!籍儿不愧是我项氏长孙,有其大父之风!”   欣喜之下,不甘寂寞的项梁,遂向乌氏倮提出了一个大胆的请求:   北上匈奴!联胡击秦!   “汝堂兄做得很好,使楚复辟,又收取淮北旧壤,但相比于这北秦、南秦,依然小弱,须得有强援相助才行。”   等待冒顿再度接见的间隙,项梁喃喃说起话来,在这间小毡帐里,只有侄儿项庄抱着剑,跪坐在前,静静听仲父的计谋。   “故我想效仿公孙衍故智,与匈奴结盟!”   项梁年轻时听项氏的门客说起过,百余年前,秦惠文王、楚怀王之时,公孙衍为魏相,组织五国合纵伐秦,为此还勾搭上了义渠君,于是当五国与秦交战时,义渠君忽然发难,在李帛大败秦师……   只可惜义渠不久就灭亡,六国永远失去了能在背后捅秦国刀子的好朋友。   但眼下,阴差阳错间,项梁却找到了比义渠更具实力的匈奴!   虽然光论人口,匈奴所有部落加起来也不一定有义渠人多,但相比于久居中原之侧,习俗渐渐华化,定居半农半牧的义渠,匈奴显得更加原始而野蛮。   他们逐水草迁徙,毋城郭常处耕田之业,以畜牧射猎为生。   项梁曾亲眼见到过,匈奴部落里一群七八岁大的孩子,就已经骑着羊,或是小马,引弓射鸟鼠,更大点的,则开始垫着脚爬上马背,随长辈去森林草原上射取狐兔,为家庭补充食物。   匈奴全部聚集在此后,有士数万,力能弯弓,尽为甲骑!每逢冬雪冻死太多牲畜,或是难以捕获猎物,匈奴人就会将族群的灾难转嫁给邻居——他们习战攻以侵伐邻邦,来去如风,抢完食物人口就跑。   简直是一群天生的骑兵,利用他们进攻秦边塞,再美妙不过。   心中如此筹划,项梁丝毫没有“勾结外族”的心理负担。   楚和秦,虽同为冠带之邦,十八世姻亲,却从楚怀王入秦不返开始,便结下了不死不休的仇恨。   黔首庶民能忘记,但贵族却忘不了。   对项氏而言,秦是仇雠,秦人是外国人、侵略者,匈奴也是外国人,且与楚素无交集,是真正的风马牛不相及。   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项梁不免惋惜:“当年冒顿之父头曼在时,匈奴更为强大,若燕国鞠武联匈奴之策早成,或许六国也不会灭亡那么快。”   他说了这么多,对面的项庄却没有半句话。   因为,他再也说不了话了!   项庄受的伤不止是脸上的鞭痕,他的舌头,也早在长城时,便因气不过秦吏折辱叔侄二人,大骂不止,竟被整条割了去,如今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作为回应……   这时,毡帐门被掀开了,译者钻了进来。   “项君,大单于要见你!”   项梁站起身来,示意项庄留在这,又对他道:   “若籍儿率领六国之兵叩函谷关,吾等则引匈奴破长城而入,击朔方、北地、上郡,则秦腹背受敌,灭亡指日可待!”   “项氏与秦的仇恨,大父的仇,兄长的仇,你的仇,还有楚国的仇!”   这一切仇恨的锁链,这一切的忍辱负重。   “都会在这一年半载内,做个了结!”   ……   项梁再度见到冒顿时,却被他的话泼了一头冷水。   “各部落的君长,仍记得多年前,我父头曼与之争夺河南地,却被秦军大败,匈奴几乎灭亡,故不欲与之为敌。”   项梁立刻请译者帮自己翻译道:“秦已经不是多年前的秦了,秦始皇死了,南北一分为二,相互攻杀,东方二十多个郡反叛。而匈奴也不再是昔日的匈奴,大单于让匈奴恢复了强盛,最重要的是,这次,匈奴有楚国作为盟友!楚击秦之东,匈奴击秦之北,则秦必灭!”   冒顿让女奴为自己倒酒,那酒碗似是骨制的:“助楚攻秦,匈奴有什么好处?”   项梁北上时,没少听乌氏向导说起过冒顿的传奇:冒顿年轻时遭黑夫、陈平离间不得已出奔,献妻献马投靠月氏,后亲手杀死头曼,武力夺取大单于之位,回到草原,尽杀其弟及后母,带着匈奴北遁大漠,休养生息,向北吞并丁零,与东胡休兵,使匈奴恢复实力……   但项梁并未太过在意,再聪明的胡人也是胡人,一群强盗,贪婪,是他们共同的本质。   于是,项梁一开始,是向冒顿阐述中原之富裕,他大肆形容咸阳的丝帛美食无穷无尽,匈奴一旦配合楚军攻下后,可尽情劫掠其财货……   但冒顿却与那些两眼放光的匈奴侯王不同,他摇头道:“我对衣帛美食,不感兴趣。”   “匈奴的人口总数,抵不上秦朝的一个郡,然而之所以遭到大败而不亡,就在于衣食与秦人不同,不用依赖中国,可以北遁漠北,慢慢舔舐伤口。我若改变原有风俗而喜欢中原的衣物食品,底下众人纷纷效仿,则匈奴必像白羊、娄烦、林胡一样,失去了祖道,把自己也当成中国之人。”   “我曾将从秦朝得到的缯絮做成衣裤,穿上它在杂草棘丛中骑马奔驰,让衣裤破裂损坏,以此显示缯絮不如匈奴的旃衣皮袄坚固。把中原商贩运来的可口食物都丢掉,以此显示它们不如匈奴的酪奶方便……”   “这是为了维系匈奴人能攻善战的传统,勿要被中原器物侵蚀,失了锐气。”   冒顿很清楚匈奴的优势:只有苦寒的大地,匮乏的物质,才能养出穷凶极恶的战士,而对匈奴人而言,强取,胜于苦耕!   于是项梁话头一转,开始形容咸阳宫室的美轮美奂,堂皇大观,他觉得,匈奴人这样的乡巴佬,或会向往。   但冒顿仍嗤之以鼻,指着眼前装饰简单的大帐道:“毡帐就很好,中国的皇帝极力修造宫室房屋,必然使人力耗尽。”   “而中国之人努力耕田种桑,只为求得衣食满足,并修筑城郭以容身,所以其民众在急迫时不去练习攻战本领,在宽松时却又被劳作搞得疲惫,故而羸弱,比如河南地的十多万移民,还需要修一道长墙来保护自己。”   “我若夺取中国之地的城池,定会一把火烧干净他们的屋舍,推平城郭,将田亩重新践踏为草场,让匈奴的孩童在上面练习弓战。”   听完译者转述,项梁有些吃惊,这也没欲望那也不在意,那冒顿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对中原的女人感兴趣。”   冒顿笑着如是说,又挑起旁边美丽女奴的下巴。   “告诉这位楚国贵客,你来自何处?”   “朔方……”   女奴可怜巴巴,用中原话如是说,她是乌氏送给冒顿的礼物。   但说错话的下一瞬,她那纤细的脖子,便被冒顿割开!   鲜血,比酒碗里的葡萄酒还要红。   “那不叫朔方,叫河南地。”   冒顿纠正着这个错误,让人将尸体抬走,又看向对此熟视无睹的项梁,笑道:“我对夺回本属于匈奴的土地、草场感兴趣。”   他将由父亲头曼单于骨头做成的酒碗,重重放在案上,双眼好似饥饿的狼!   “我还对报仇,割下敌人头颅,挖空血肉,风干后做成酒器,很感兴趣!”   ……   冒顿单于最终力排众议,答应了与楚国的结盟,数日后,便带着庞大的匈奴部落,赶着牛车,载着毡帐,开始了漫漫征程。   “冒顿的仇人,不就是黑夫与其幕僚陈平么。”   项梁越发觉得,匈奴真是楚国天然的朋友,不仅要收复北秦控制下的河南地,更记得当年被陈平一封信离间坑害,差点被头曼单于杀死的过节。   “就算黑夫抢先入关,北面的匈奴,也足以成其大敌,楚国便可坐拥关东,联合五国,以成均势,甚至将黑夫赶回南方!”   如此想着,项梁看向前方,冒顿单于今日心情不错,骑着从西域得到的汗血宝马,载着他最美丽的阏氏,二人同骑,一马当先。   项梁摇摇头,这位阏氏是被冒顿吞并的一个北方部落君长之女,据说是整个漠北草原最美丽的花朵,当她面纱被揭下时,所有牲畜都会惊艳得停下呼吸……   虽然项梁未曾见过,但能肯定的一点是,冒顿时常夸耀,说汗血宝马和阏氏,是他的两件宝物。   “冒顿是真宠爱这阏氏啊!”   项梁如此想道。   到了次日启程时,他发现了一个问题。   匆匆驰向前方,项梁找到了正在搂着美丽阏氏饮酒的冒顿。   “大单于,吾等不是向南,而是向东?”   “没错,是在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   冒顿笑道:“因为在进攻秦朝,收复河南地之前,我要先去一个地方,解决一桩草原旧怨。”   这和说好的不一样,项梁暗道不妙:“不知大单于欲往何地?”   冒顿道:“在中国的渔阳、上谷以北,东胡与匈奴间,中有弃地,两族莫居,南北千馀里,匈奴语称之为瓯脱,我要去那儿,与东胡王相会。”   至于去东方与东胡王见面做什么,项梁没从冒顿口中问道答案。   没办法,他叔侄二人本就是浮萍,寄人篱下,根本左右不了匈奴的去向,只能硬着头皮跟随。   硕大一个部落,也只有冒顿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要去瓯脱干嘛。   他一手揽着阏氏的腰,轻轻亲吻她的耳垂,说着情话,一手则抚摸着千里马脖颈上的鬃毛。   她和它,确实是他的最心爱之物。   但那又如何?   他嘴边含情脉脉,眼里,却冷酷无比!   “我要将我最好的名马。”   “还有最美丽的阏氏。”   “都送去给东胡王骑!” 第0839章 渔阳戍里烽烟起   从漠北单于庭到上谷、渔阳以北,尚有数千里之遥,纵是车马轻便的匈奴,也要走好几个月。   倒是一月份的渔阳城(北京密云区),这座边地城邑已从去年秋天的动乱中恢复过来,乘河北动荡,揭竿而起的长城戍卒被本地豪侠臧荼收服,臧荼也成了燕地本土最大的武装,他自称将军,不但控制了渔阳郡全境(冀北、天津),还派人向右北平(唐山、承德)进军。   但这几天,臧荼将军却不在渔阳城,城池交给了手下名为“栾布”的都尉掌管。   栾布年岁不大,三十上下,但前半生却颇为波折。   他本是魏国梁地人,十多年前年少时,曾与彭越交游,交情很好。   在魏国灭亡后,彭越落草大野泽为盗,而栾布则随着逃难的魏人东入齐国,穷困没有生计,只得为人作佣保,在他二十岁那年,被一起做生意的同乡所骗,赌钱输了巨款,又被卖身给齐地名为“刀间”的奴隶贩子。   于是一群人被系上绳索,塞进海船,被运到燕地贩卖为奴。   燕地地广人稀,齐魏赵运来的奴隶很受欢迎,虽然在这人生地不熟,语言也不相通,但好在栾布本是有些武艺的,遂得其家主赏识。   后秦吏刑其家主,栾布刺杀秦吏,为其家主报仇,罪本当死,是当地豪侠臧荼解救,贿赂法官,只让栾布做了刑徒,发配渔阳……   去年秋天,臧荼派亲信来告知栾布:秦始皇已死,天下大乱,是时候动手了!   于是栾布带着受尽苦楚羞辱的刑徒们大吼着,用砖石砸死秦吏守卒,又杀向渔阳,臧荼里应外合,杀郡守、郡尉,夺取此城。   栾布是个重恩义的人,他当即向臧荼下拜,奉之为主,臧荼则举以为都尉。   这天,栾布正在渔阳城中听一个从胶东来的商贾说起齐地之事,才得知,他少时发小彭越,竟也混出了明堂。   那商贾描述道:“彭越在大野泽中捕鱼,聚集轻侠少年为群盗。早在几年前诸田叛乱时,轻侠少年就怂恿彭越起兵,但彭越却说,秦始皇生死未定,且待之。后来,诸田果然败亡。”   “等到秦始皇真的死后,大野泽已聚集数百群盗,都愿意追随彭越,但彭越却言,起兵可也,但要诸少年遵从命令,与之约定次日日出集合,后期者斩。”   “群盗散漫惯了,果有十多人迟,最后一人直到正午方至,众人以为迟者众,不当责,尚嬉皮笑脸,向彭越赔罪,然彭越却勃然色变,尽斩后者十余人,设坛为祭,于是其余徒属皆大惊,畏彭越,莫敢仰视,乃略取大野泽东岸,得千余人。”   栾布听罢,不由晒然:   “这像是彭仲会做的事。”   那是去年夏天发生的事,到秋天时,纵横策士蒯彻去见了彭越,也不知与他谈了什么,彭越遂开始进攻薛郡,与泰山盗合流,又尊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自己则做了齐国大将军,向济北郡发展,今已坐拥两郡,拥兵上万了。   栾布摇摇头:“虽然我与臧将军也取了渔阳、右北平,但燕地踔远,人民希,户口完全没法和富庶的齐鲁相比啊!”   燕地有六郡,广阳、上谷、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后五者户数加起来,恐怕还没燕上都、下都所在的广阳郡多,更要命的是,现在广阳为赵军鲁勾践所占,鲁勾践还号召臧荼,以及占据上谷的韩广会师蓟城(北京),一同拔除这秦吏兵卒占据的最后城市。   但面对鲁勾践的邀约,近在咫尺的臧荼却以冬日苦寒为由,未曾派兵南下,如今春天到了,冰消雪融,他依然没往蓟城派人,反倒亲自到渔阳、上谷交界的居庸塞(居庸关)走了一趟……   正在此时,外头却传来呼喊。   “臧将军回来了!”   栾布连忙到城门处相迎,臧荼是典型的燕地壮士,身长八尺,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骑马长驱而入,栾布连忙过去为其拉住马,见臧荼笑容满面,似是心情不错,便问道:   “将军与韩广谈得如何?”   臧荼此去,正是与韩广密谈的,韩广本上谷郡卒史,去年秋天,燕赵之地大乱时,他也拉了一伙人举兵,占据上谷郡(怀来、张家口),亦称将军。   臧荼大笑,声如震雷:“是好事,韩广比某想象中大方,他说,愿意将居庸塞交给吾等!”   栾布不由一惊,居庸是此时的“天下九塞”之一,所在的峡谷,属太行余脉军都山地,西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栾布遂疑:“韩广如此大方,莫非另有所图?”   臧荼不以为然:“韩广与我袒露心扉,说赵国越境攻燕地,占据广阳,看样子是不打算走了,而鲁勾践呼喝我二人,如斥家奴,此燕人之大敌也!”   虽然后世常将两国合称“燕赵之士”,但两国从来是相互看不上眼的:赵国人嫌燕人是土包子,“邯郸学步”的故事,就是赵人拿来笑话燕人蠢笨的。   而历史上,燕国乘着赵国长平之战后国力大损,就落井下石,派兵击赵,结果被廉颇带着群娃娃兵击败。赵国也一咬牙,反正是你先动手的,便要从燕国身上狠狠割肉疗伤,于是几十年间,两国龌龊不断。   直到灭亡前夕,燕国与赵国的确合作过一段时间,两国亡后,燕赵豪杰一度惺惺相惜。   可眼下,随着秦朝在当地统治崩溃,燕赵势力,便又开始敌视对方了。   虽然蒯彻为赵国制定了:“南据大河,西有太行,北吞燕、代”的计划,但却忘了,臧荼与韩广两个燕人,根本没打算做赵国臣子!   “韩广建议,我两家不如放任赵军与秦吏在蓟城耗着,而各自调头,我取辽西、辽东,他则夺代郡,他还说……”   臧荼兴奋地说道:“事后相互承认对方为王,一同结盟对付赵国!”   这却是模仿五国相王,百多年前,在公孙衍的斡旋下,魏国、韩国、赵国、燕国和中山国结成联盟,各国国君均称王,以对抗秦、齐、楚等大国。   “韩广欲称代王,而我……”   臧荼大拇指指向自己:“则为燕王!”   说起来,其他诸侯都是拥立王族之后,但惟独燕国,因为太子丹刺秦一事,为秦始皇所痛恨,所以燕国宗室,几乎都在辽东陷落时,被秦军或杀或迁,几无遗孑,想找一个燕王旁支出来都难。   臧荼得意洋洋:“韩广亦言,燕宗之不振久矣,既然如此,不如我自立为燕王,燕代为兄弟之邦,而居庸塞,便是结盟的诚意……”   栾布心中暗道:“若姬姓旁支为燕王,韩广也曾为燕臣,处境有些难堪。此外,臧将军称燕王,必被赵国所恶,一旦燕赵构兵,韩广岂不是可以从容略取代、雁门,坐看我两家相斗了?”   栾布心中如此想,但见臧荼似已定下此事,便没贸然说出来,扫了他的兴致,反正称王可不是一朝一夕能成的,再想办法劝阻就是了。   于是栾布在臧荼问他离开时渔阳、右北平可有事时,栾布便告诉了他两个坏消息。   “刚开春,东胡王便率部众离开赤山(内蒙赤峰),向南进攻,攻陷了右北平的平刚(辽宁宁城),围渔阳郡白檀(河北滦平),烧杀抢掠,夺人众千余而去……”   臧荼顿时皱眉,东胡,是燕国的老邻居了,燕昭王时,秦开为将,大破东胡,燕国这才夺取了燕山以北,以及辽东千里之地。   但东胡实力仍在,经过数十年休养生息,以赤山为中心,又收编了匈奴为秦所破后东窜的部众,开始重新振作,如今已是一个控弦之士数万的强大部族,与匈奴分据草原东西。   近几年,随着东胡扰边日益频繁,秦朝才在渔阳等地增加戍卒数量,又将燕赵长城相连……   如今渔阳戍卒已反,燕长城已空,东胡遂能长驱直入,大肆劫掠辽东辽西及燕山以北地区!胡骑所过,农田惨遭践踏,屋舍化为焦土,百姓十室九空!   作为燕地最大的势力,臧荼却只觉得,这是个麻烦,遂道:   “东胡来去如风,我军出则走,我军退则复至,须以大兵守长城方可,但我欲争全燕之地,哪有多余的兵力与东胡周旋?”   “这样罢。”臧荼左思右想,却有了个主意。   “渔阳、右北平在燕山以北,不过数县,地踔远,人民希,数被寇。与其空耗大兵去保护,不如将山北之民尽数迁徙到郡府附近,至于燕山以北,暂且放弃,没了人,就只剩下一些荒地,尽管让东胡王得了去!”   这涉及到三四个县,数万人口,栾布心里有些没底:   “若山北之民不愿迁呢?”   臧荼一瞪眼睛:“愿迁则迁,不能迁,便是他们自寻死路,不必管了,这些不识好歹的奸民,就任由胡人略去为奴罢……你要说的第二件事呢?”   栾布觉得有些不妥,但只是叹了口气,又说道:“还有一事,我军已夺碣石,是从胶东有商贾来碣石贸易,彼辈至渔阳,告诉我说,有消息称,公子扶苏,在海东现身了!”   “公子扶苏?”   臧荼大惊,几年前,秦军征海东路过渔阳时,他也在道旁观看,遥遥望见身四匹白马为驾,站在车上英姿飒爽的公子扶苏:“传闻中,他不是死了么?”   栾布道:“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不知真假,但有件事是能确定的……”   “‘公子扶苏’,冬天时已带着数千海东戍卒,回到了襄平,今已控制辽东全郡,并欲向辽西进军!”   栾布语重心长:“臧将军,吾等除了赵国、东胡,恐怕又要多出一个敌人了,此时贸然称燕王,不智也!”   …… 第0840章 襄平城边胡骑来   同是一月初,辽东郡首府襄平,位于后世辽阳市,衍水(太子河)南岸。   扶苏已经来此月余,十一月时,他收拢了海东三千戍卒,因胶东停了开往海东的船舶,众人只能调头向北,穿过辽东丘陵,赶在大雪降下前,抵达襄平城下。   当时,辽东郡守面对这群风尘仆仆,胄上蒙着霜雪的戍卒,也再三犹豫——渔阳、右北平戍卒已反叛,辽东辽西虽还无事,但谁能说得准,这群在苦寒之地熬了许多年的兵,进城后会做什么?   直到扶苏出面,让大军退后十里,邀郡守出城相见,表明身份。   辽东守几年前见过扶苏几面,扶苏再三保证,自己能控制好这群戍卒,辽东守这才转忧为喜,开城迎海东兵进来。   “公子尚在,下吏便安心了,多了这数千兵卒,等开了春,辽东便不需畏惧东胡入寇了!”   只可惜,郡守还是太过乐观了。   东胡的这次侵袭,来得比往年更猛烈!   此刻,扶苏站在高两丈余的夯土城墙上,辽河平原景致一览无遗:早春的苍茫大地上,已有些许绿意,与后世不同,衍水两岸森林还很茂密,其边缘则是农田和草原,隐约还能看到一些里闾村落——但都是空的。   衍水以北的百姓,正拖家带口,赶着牛羊犬彘,仓皇渡过扶苏令人搭建的浮桥,到襄平城下避难。   “十七年前,想必也是相似的情势。”扶苏看着这一幕,喃喃自语。   秦始皇二十一年,王翦已破燕都,燕王喜迁都襄平,当时燕太子丹为给燕王喜争取时间,与一众门客兵卒殿后,且战且行,当他们逃到衍水时,秦将李信也带着数千骑兵追击至此,在水边耀武扬威,于是燕王喜惧,在燕太子丹渡过衍水后,迎接他的不是燕人的欢呼,而是父王冰冷的匕首……   燕王喜派人杀死了太子丹,将其头颅献给李信,恳求伟大的秦王能平息怒火,饶恕燕国。   扶苏尤记得,当那颗已经变形变味的头颅送到咸阳时,父皇打开盒子时的神情。   不再是看到樊於期头颅的冷笑,而是且喜,且悲,且恨!   后来扶苏才明白这种心情,太子丹,是秦始皇帝少时在邯郸,唯一的朋友啊……   其中关系,一言难尽。   而今天,扶苏身在襄平,也像燕王喜一般,要面对大兵临城,辽东岌岌可危的局面。   在衍水以北的民众悉数撤至襄平后,水北十余里外的烽火台,一束束狼烟笔直升起,在湛蓝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胡人来了!”   半年前,随着始皇帝崩逝的消息传来,大秦在关东郡县的统治正趋于崩溃。   而东胡像被关在圈栏外饥饿的狼,瞅准时机,开始大肆侵入边塞!   去岁秋天,扶苏路过辽东时,东胡便已开始入寇长城,陷高显塞(辽宁铁岭)。辽东郡尉便带着一半郡兵,驻扎在外辽河的侯城(辽宁沈阳以南),想要收复长城,将东胡人赶出去。   冬天的东北,没人敢随意在外逗留,更别提用兵了,东胡人也消停了几个月。   但这才刚刚开春,雪才化了点,东胡却再次发动突袭,寇侯城,辽东尉与战,却中了胡人之计,被数千骑所围,竟战死!   侯城随即陷落,至此,东胡人顺着辽河向南攻掠,朝发穹庐,暮至城郭,辽河艳羡民庶,几乎家家受其劫掠,妻女被夺,老弱遭杀……   眼下,侯城大败的消息刚刚传到襄平,而胡骑前锋,便已至衍水北岸!   “公子!”   辽东守得知郡尉战死,大为骇然,忧心忡忡地告诉扶苏道:“渔阳、右北平、辽西、辽东近东胡,但公子当知,辽东地势,与三郡皆不同。”   “渔阳、右北平有燕山阻隔,辽西也有医巫闾山,东胡入寇,三郡就算放弃郡北诸县,也能依托山脉,暂缓胡骑践踏,退保内县。”   “但辽东,辽东北边没有大山,反倒有一条宽敞大河,东胡人称之为饶乐水,东胡王的营帐就设在饶乐水畔的赤山(赤峰),胡人以劫掠为业,顺辽河而下,一马平川,故而能保护辽东的,只有一道长城!”   正因如此,东胡人在大掠三郡,却为山脉所阻后,就自然而然转向没有天险的辽东,将这当成了攻击的主要目标。   “如今长城已破,扼守郡北的侯城也丢了,辽东再无险隘,挡在全郡十多万百姓面前的,只有这一条衍水,还有襄平城的墙垣了!”   辽东守已避无可避,也弃无可弃,束手无策,只能下拜顿首:“还望公子,救救辽东!”   扶苏并未作答,这时候,他手下的司马高成与一众军吏也登上城楼,向扶苏禀报道:   “公子,三千士卒已集,刘季也去数过了,府库中的粮食,足够吾等撑到辽西郡,只要征了城内车马,将粮食搬运上去,随时可以离开!”   辽东守闻言,赫然起身:“公子要一走了之?你……你怎能走呢!”   高成顿时不乐意了:“郡守,公子他是要带海东戍卒回家,是要去继承始皇帝之业的,不走,留在这穷乡僻壤做什么?”   辽东守感到齿寒,在郡尉全军覆没后,襄平城内守卒,不过两千,而据说南下的东胡人,足有万骑之众啊!   没有扶苏的兵,他完全无法想象,本郡要如何抵挡。   于是辽东守哑着嗓子道:   “这时候离开,不怕被东胡人追扰袭击么?”   高成笑道:“郡守此言差矣,东胡人欺软怕硬,对彼辈而言,吾等就像浑身长刺的豪猪,他们怕对肥美的襄平,更感兴趣些,我军可从容渡过辽水,到辽西郡去……”   到了那,就离“家”更近一步了!   辽东守顿时绝望了。   的确啊,对高成,对刘季,对三千家在燕赵、中原、关中的戍卒而言,辽东只是他们过冬的逆旅,不值得留恋,他们找不到任何理由,留在这。   但扶苏有!   沉默良久后,凝视着远方的滚滚狼烟,扶苏终于开口了。   “十多年前,始皇帝带给辽东火与血,在此灭了燕国,大肆屠戮燕公族。”   “但同时,始皇帝也派李信等将尉驱逐胡戎,修补长城,迁徙内地民众填广袤之地,给予辽东和平、繁荣和律令。”   他转过身,看着高成,以及他身后的众率长、五百主。   “我听说过一句话,吏者,民所悬命也!”   “吾等既然还是秦军,身为秦吏,便有责保卫大秦疆土、黔首。而不是在此吃了辽东人月余粮食,穿着本地女子织出的暖和衣裳,却在胡寇入塞,大肆烧杀劫掠时……”   “拍拍臀,走人!”   辽东守大喜,高成却急了,上前拱手道:   “公子难道忘了么?你还要回到中原,洗刷冤屈,继承始皇帝之业,去救天下苍生……辽东,可不是咸阳!”   “但辽东,也是父皇治下山河的一部分!”   扶苏难得发了怒,声音严厉无比。   他指着外面烽火弥漫的辽东大地:“若扶苏连一个边郡都守不下来,又怎能守住天下?”   他又指着襄平城内外,因东胡入寇而流离失所,惶恐不安的百姓道:   “若扶苏连十万人都救不了,又谈什么以后救百万人,千万人于水火!”   高成默然,但他身后,一名来自关中的率长却嘟囔道:“辽东之民,皆燕人也,燕人视胡为寇,视秦亦如寇。月余来,从未对吾等又好脸嘴,若无公子,他们可能早就杀吏作乱了,公子就算救了彼辈,彼辈也不会感激!”   “所以,他们死于胡人之手,是活该?”扶苏反问,率长不答,算是默认了,几乎所有来自关中的军吏,都持此看法。   “汝等错了。”扶苏摇了摇头。   “海东戍卒里,不止有关中之人,也有燕赵之人,甚至还有个把楚人,但为了回家,都拧成一股绳,顶过霜雪,相互扶持,才跨越千山,走到襄平。”   “而当吾等面对胡寇时,东胡人不会因你说着秦川口音就心慈手软,也不会因某人不是燕人,就放他一马。”   在胡人的马鞭、弯刀面前,众生平等。   “所以,在辽东,当吾等将于胡人为敌时,便不再分什么燕人、秦人、赵人,只要举兵抵抗胡虏的,皆衣冠之民,中国之人,皆袍泽兄弟!”   扶苏一席话后,众人面面相觑,但这位似已大彻大悟的公子,却继续抛出了更骇人听闻的言论。   “再者,我以为,国与民,以义合。”   “国待民如手足,则民待国如腹心;国待民如犬马,则民待国如路人,国待民如草芥,则民待国如仇寇!”   扶苏叹息:“昔日,父皇待民如犬马,现在,胡亥,更待民如草芥……”   “这便是天下人蜂拥反秦,九州大乱,攻杀不休的原因。”   “但,若想重整秩序,便不该延续旧时的错误,而要从吾等迈出的第一步,便做出改变!”   他斩钉截铁地说道:“辽东人待吾等如何,不由从前决定。”   “而由今后,吾等待他们如何来决定!”   扶苏握住辽东守激动的手,承诺道:“我不会离开,不会坐视襄平化为焦土,十余万百姓流离失所,为胡虏所掠,在草原上,作为奴隶,过完悲惨的一生……”   “这一次,扶苏,不会辜负他们!”   ……   下午时分,一直奉命守在襄平府库,等着搬运粮食出来的刘大胡子得知了扶苏决意留在襄平,助辽东击退胡人的军令。   “这公子倒是比我料想的更聪明。”   老刘挠了挠闹虱子的头,心中为不能早日返回而遗憾,却也咂嘴道:   “扶苏若真要回中原,在燕地,在赵地,不知要遇上多少路豪杰,随便一股势力,都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只光靠这三千人,够么?”   “反倒是辽东有民十余万,因为近边,多被寇,民习攻战,几乎每个青壮男子都能开弓射箭,上马驰骋。眼下帮辽东击退了东胡,辽东人对他死心塌地,吾等回中原的队伍,怕是会壮大一倍啊!”   “要是乃公做主,乃公也不走!”   说到这,刘季忍不住朝地上唾了一口:   “但是,偏偏乃公不做主,只是个小军吏啊!他扶苏只卖辽东一个人情,吾等,却得卖命!”   他老刘才不会死心塌地给任何人当狗,他只是想搭一趟回家的顺风车啊……   刘季在这又夸又骂,而襄平城的另一头,一间供戍卒家眷居住的院子里,刘季之妻吕雉,也听闻了外面传令兵的呼喊。   “将军告海东戍卒将士,及全城百姓!”   “辽东人纳我,衣我,食我,吾等无以为报,扶苏定会带众人归乡,但在离开前,且先留于此地,助辽东击退胡虏!”   先是用雅言说,然后是辽东方言,要让全城都听到,然后便是号召襄平城里所有青壮都加入军队,抵御胡寇……   吕雉停下了手中的纺车,微微点头,眼中闪烁,一时间,竟有些向往。   “公子扶苏,不但出身高贵,年轻有为,还是位有担当的大丈夫啊!” 第0841章 楚河汉界   “大帅!”   一月中旬,襄阳大营,黑夫正在审视地图上三方态势,却有人来拜见,回过头,来者却是韩信。   只要熟悉韩信的人,便能看出来,他跟数月前丹水大败后完全不同,身上散发的戾气和焦虑没了,自信重新回到这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身上,面色红润,炯炯有神的双目中泛着光。   只有品尝到生活美好滋味的男人,才会如此。   黑夫笑道:“是韩信啊,此处无旁人,不必拘礼,你该叫我什么?”   韩信小脸一红,拱手再拜:“仲父!”   黑夫大笑:“这才对!”   既已结亲,韩信便与尉氏成了亲戚,称呼随妻子喊。   不过,这声仲父,韩信喊得真心实意,因为在这场婚事里,武忠侯实在是帮他太多了!   韩信与黑夫侄女的婚事,在冬天里紧锣密鼓的安排,之前那些礼仪还好,但问名、纳吉就有些尴尬了,在黑夫兄长尉衷答应婚事后,便要由媒人将八字和出生年月日,交给韩信,让他去祖庙中占卜……   当时韩信一脸尴尬,那种出身卑微的自卑感又来了——他家徒四壁,吃百家饭才长大,连父亲葬在哪都不记得了,哪有什么祖庙?   倒是黑夫得知后哈哈大笑。   “韩信啊韩信,你真与我太像了,不瞒你,我家先前八代无姓无氏,这尉氏的祖庙,还是我成婚前,匆忙抢修的。”   然后什么祖父名重八,曾祖名五四,高祖名初一,都是黑夫瞎编凑数的,以应付纳吉之礼。   当时黑夫脸一板,给韩信打气:“我当年如何做,你今日便如何做,谁敢笑话你,那便是笑话我!”   “再说,北伐军上下,除了萧何等少数人是地方大族外,其余众将尉,过去还不都是黔首,农夫、戍卒、小吏、穷士,谁比谁高贵多少?”   “吾等虽多非关中土生土长的秦人,但却是将大秦制度,执行最彻底的一支军队——不论出身,不论家世,只看才学、军功!”   黑夫这一席话,让韩信疑虑顿消,挺直了腰杆,完成一系列礼仪。   在一月初一那天,他与尉月完婚,因为韩信无父无母,故请萧何代坐父席。韩信的确是个知恩图报之人,从未忘记,萧何对自己的一饭之恩,并将他带到军中……   等完婚后,韩信对北伐军中的“布衣将尉”之局更加体会深刻,成婚三天后,他陪妻子回门,第一次与妇翁有了对话。   尉衷已经快五十岁的人了,虽为屯田都尉,作为萧何的助手,专门负责屯田事宜,月俸也有六百石,但他依旧简朴,吃饭喜欢蹲在地上,最感兴趣的就是田间地头的事,待韩信很是和蔼,并未因他的过去,有什么歧视。   韩信这才信了武忠侯的话,双方并无天地相隔的阶级差距,自卑感渐去,对这些新的家人,也能从容对待了。   倒是他的新婚妻子,全然不像穷苦人家的女子,彬彬有礼,大家闺秀,话不多,但对他举案齐眉,韩信很是满意。   等韩信与侄女完婚后,黑夫很快就返回了襄阳,此处依旧大军云集,与南阳的王贲对峙。   黑夫让韩信就坐,问道:“我准了你婚后休沐一月,怎十天便来前线了?”   韩信道:“内子说,靖难未成,我身为将军,不可耽于儿女之情,眼下开春,大战即将再起,我在江陵也闲不住,便来了军中,听大帅……仲父调遣。”   黑夫摇头:“现在的年轻人,婚后也不歇息,倒是勤勉,想我当年……恨不得秦始皇帝放我三个月的假!”   不算不知道,仔细一回忆,黑夫才发现,十一年前婚后归乡那段时间,竟是他最后一个长假了,之后十余年,夙兴夜寐,南征北战,再无休整。   累么?   累。   人不是机器,精力有限,所以才需要辅佐之臣,才需要善战之将,而不是什么事都自己挑大梁,那怕得和始皇帝一样,不到五十岁就活活累死。   所以黑夫才需要笼络住韩信,让这把锋芒毕露的剑,独当一面,两路开花,快刀斩乱麻!结束这乱世!   “你是来请战的?”   黑夫喝着茶,瞥向韩信。   按理说,韩信去年才遭大败,以他的性情,该满心想着一雪前耻才对,但韩信却摇了摇头:   “大帅按兵不动,定是有所谋划!”   开春已半月,因关中向汉中派了大批军队,北伐军人数处于劣势,西城得而复失,东门豹在汉中的攻势陷入停顿,只以上庸为基地,等待赵佗、吴臣部北上。   但南线这边,黑夫却稳如老狗,就是不向南阳发动进攻,反倒让一部分士卒复原,先去将家里的秧插了,做出一副消极进去之势。   王贲可没上当,本人依旧带着十万主力,留在宛城,着手营造南阳防线,丝毫不敢放松。   黑夫乐了:“既然看出来了,那你便说说看罢。”   韩信道:“大帅欲效卞庄子击虎!”   “两虎方且食牛,食甘必争,争则必斗,斗则大者伤,小者死,若从伤而刺之,一举必有双虎之名。”   “冬天时,王贲已对韩、魏用兵,先是涉间斩韩成之首,再是苏角戮魏咎之尸。眼下韩人遁入圃田泽,魏人龟缩东郡濮阳,六国群盗大挫。此时大帅若进攻南阳,王贲必停止东线用兵,反倒救了他们,而若大帅按兵不动,王贲的矛,或将刺向楚人了!”   黑夫问:“为何一定是楚人?”   韩信踱步至地图边上,指着梁陈之间那条细细的沟渠:“因为鸿沟,这便是两虎必争之牛!”   鸿沟,是百多年前,魏惠王令魏相白圭开凿的人工运河。   白圭对大梁西边的圃田泽进行整修,引黄河水南下入泽,把其改造成了方圆300里的巨大湖泊,继而凿沟修渠,从圃田泽引水到大梁。在此后20多年间,魏惠王命人向东南继续开凿,使水系不断拓展,经后世的通许、太康,一直延伸到淮阳东南流入颍水,最后汇入淮河……   自此以后,梁楚之间,水网四通八达,鸿沟沿线的大梁、淮阳两个城市,遂成为中原大都会。   不过魏国富也鸿沟,亡也鸿沟,秦始皇二十二年,王贲就是凿鸿沟之水灌大梁,这才灭了魏国,也彻底葬送了大梁的繁华。   这关系让人唏嘘,不过黑夫作为后世人,知道鸿沟,还是由于它“楚河汉界”的地位。   只要是这个时段,虎争天下,是绝对绕不开鸿沟的。   眼下北秦与楚国的交锋,也针对这条运河展开!   韩信也看得很透彻:“中原之粮,集于敖仓,敖仓是鸿沟起点,虽有成皋之险屏蔽,但倘若鸿沟南段为楚所控,敖仓便不算安全。故继韩、魏之后,王贲若能腾出手来,定会击楚,首先要争的,便是鸿沟和淮阳!”   “结了婚的男人,果然和小处男就是不同啊。”   黑夫暗暗颔首,韩信经过一次挫折后,的确冷静了许多,大局观上,也有一定成长。   他说道:“然也,有时候敌人的敌人,也要加以运用,我明明可以让江东袭击淮南,为何不做?正是北强而南弱,我军需要山东群盗,来牵制王翦。”   “去年王贲欲速破江汉,放任东方群盗作乱,眼下他们已成了气候,再不管,就要攻打敖仓,叩函谷关了。所以才有涉间、苏角击韩魏之事,这二人便是王贲安排在东边的偏师。”   “相比于江汉之战,二将胜得太轻松了,只要再败楚国,便能解除东方之患,集中力量对付北伐军,你所料不错,我刚刚得到汝南的消息,涉间已离开韩地,向东进军,司马鞅亦领一军,进入汝南,逼退吴广部,这是要保护涉间侧翼的,而苏角居梁,想必也已沿着鸿沟南下。”   前面是南攻东守,眼下,则是南守东攻,这便是王贲的战略了。   黑夫问韩信:“若你是涉间,将如何作战?”   韩信思考后道:“主攻淮阳,淮阳在鸿沟之西,无山川之阻,北军东进,陈地首当其冲。涉间、苏角合兵数万,对淮阳围而不攻,诱楚军来援,聚而歼之,则楚不足为患也。”   黑夫又问:“你以为,两军孰胜孰负?”   韩信道:“恐怕还是北军将胜,涉间、苏角合兵有五六万人,且新败韩魏,士气正旺。楚人虽夺取睢阳,但损失惨重,其兵力分散在广袤楚地,能投入的不到三万,若涉间围陈以击援兵,楚不救则失陈、鸿沟,救则将大败。”   他建议道:“故以我浅见,六国如强弩之末,不可久也。我军还是要给南阳、汝南一些压力,以免六国彻底败亡,单以南方之力,这场仗,恐怕要僵持下去了。”   黑夫同意:“有道理,我军要随时做好北上的准备……不过这场仗,我还是更看好楚国。”   韩信诧异:“为何?”   黑夫从案上盘中拿起两个风干后的柿饼,自己嘴里叼着个,另一枚递给韩信。   “柿子捡软的捏,这本没什么毛病,但问题是……”   他一口咬下柿饼,甜如糖,还有点黏牙。   “六国那一堆软柿子里,偏生有颗能将人牙齿崩掉的铁蛋……”   望向东方,鸿沟之上,此刻已是战云密布,黑夫心中暗道:   “项铁蛋,猛将兄。”   “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 第0842章 生当作人杰   一月中旬,得知淮阳被围的消息时,项羽军两万人,才刚离开过冬的睢阳,至陈郡柘(zhè)县(河南柘城)。   柘县之得名,因邑有柘沟环流、两岸柘树丛生,而这柘树的叶子,可以用来喂养一种“柘蚕”,所产柘丝色泽光润鲜艳,织成的衣裳名扬梁、宋。   不过柘县近日得到楚国上柱国的命令,要求全县绣娘都织一面旗帜:火红的楚字大旗!   外边的绣娘们持针运线如飞,县寺内,楚国的将尉们却正在争论一件事关楚国兴亡的要事。   “陈郢恐怕不好救。”   说话的是蒲将军,他是项羽击东海郡时带着数百族人来投靠的,颇有勇略,但今日的提议却十分保守:   “我军只有两万,而围困陈郢的秦军至少有六万,甚至更多,还隔着一条鸿沟,明摆着便是引诱我军去驰援,好半渡而击,上柱国,吾等不可上当啊!”   堂上另一人却持不同看法。   “但陈郢若丢了,楚国将大受损失,淮阳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淮、泗有事,顺流东指,南北有事,必争于此。”   此人身材矮小,却遇事极其冷静,若黑夫在此,定会惊喜地叫出声,这竟是在他腿上留下一个箭孔,又消失多年的老熟人钟离眛啊!   钟离眛继续道:“十多年前,昌平君以陈郢反秦,击李信之背,楚遂大胜。”   “过了一年,王翦为将,陈郢轻易失守,楚遂再无屏障,旦夕灭亡。”   “故知陈郢得失,关系到楚国存亡,此番若让秦军夺取陈郢,他们便能再度控制鸿沟,从敖仓派出战船,一路运送粮秣兵卒,顺水而下,威胁到寿春,昔日亡国的惨剧,还会重演!”   钟离眛道:“故陈郢必救,不过蒲将军说得有道理,不可贸然渡鸿沟,何不效仿昔日齐孙膑围魏救赵之计,我军北上,击陈留,取大梁,与韩、魏之师汇合,西逼成皋,威胁敖仓,则秦军必释陈郢而回援成皋!”   韩魏虽遭到秦军痛击,连两个王都挂了,但韩有张良,已与公孙信带着数千人以圃田泽为抗秦根据地,打起了游击,而魏国也迅速立魏豹为王,全取东郡,实力比魏咎时反而更强了。   蒲将军赞同这个提议:“没错,陈郢还有一万守卒,更有季布为将,他素来守诺,少将军离开前说会守住,就一定能守!城内粮食也充足,应能抵挡秦军月余,只要吾等……”   但他的话,却被在中央跪坐许久的年轻男子打断了。   “陈郢的确有一万守军,季布为都尉。”   “此外,还有数万楚人,其中,就包括了我的亚父。”   巍峨飘逸的高高楚冠,也遮掩不了项羽的武夫之气,他燕颔虎须,双臂有力,好似一巴掌,能将案几拍碎!   “对手可是王贲,这老儿用兵与其父极似,绝不会因为欲夺取陈郢,就放松了陈留、成皋的守备,届时我军杀至成皋,却为大兵阻挡,攻不得而退不能,但陈郢,恐已告破。”   “亚父乃我心腹,季布乃我手足,去一心一臂,与死何异?”   项羽扫视蒲将军、钟离二人:“这场仗,必须打!”   蒲将军急了:“可……”   项羽却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我小时候,听仲父说过,楚,天下之强国也,最盛的楚威王时,西有黔中、巫郡,东有夏州、海阳,南有洞庭、苍梧,北有陉塞、郇阳,地方五千馀里,带甲百万,车千乘,骑万匹,粟支十年。此霸王之资也。”   “夫以楚之强与王之贤,天下莫能当也,故诸侯为公、侯、伯,唯我大楚,能自封为王,与周分庭抗礼。”   “正因为楚国很大,昏君庸臣竟不甚惜,故楚怀王时,割上庸、汉北与秦国,也无所谓,徒然忘了,这是先祖筚路蓝缕一寸寸取得的。”   “到楚顷襄王时,被白起破郢,烧先王之陵,丢失江汉,仓皇东奔,半壁山河没了。”   “至负刍时,为了请平,割让陈郢、青阳以西,楚已成了个偏安江淮的小国,终沦亡。”   “如今,楚国好不容易复辟,旧日的错不能重演,只要我还是楚国的上柱国,大楚入地,只要是夺回来的,一尺一寸,都不能再让!”   他拍着蒲将军和钟离眛道:   “吾等复国诛秦,兵不算多,甲不算坚,靠的就是一口气。”   “一口从楚国灭亡开始,憋了十多年的怨气!就算楚已亡了十多年,楚人却依然暗暗记着那句话!”   蒲将军和钟离眛颇受感触,齐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项羽颔首:“没错,这股气若是散了,那便又回到了老样子。”   “像十多年前一样,一路败仗,失城丢地。”   “最后社稷沦为废墟,楚人任秦吏宰割,贵庶沦为迁虏,传统被践踏于脚下……”   “故,纵是死,也不能退让,淮阳,必须救!”   项羽须发贲张:“秦人欲诱我接战?好啊,那项羽也不多避让,要战,那便战罢,就用这一战,来定梁陈局势!”   ……   数日后,陈郢以南百里的项县(河南沈丘),这里是鸿沟的终点,也是项氏家族最初的封地。   钟离眛纵马来报:“上柱国,蒲将军的诱敌有了效果,秦兵果派了一万人北上。”   项羽颔首,他让蒲将军带着三千人,大张旗鼓,沿着鸿沟往北走,做出去进攻陈留的态势,秦军很快有了反应,抽调一万人回援梁地。   而楚军主力,则跟随项羽往南行至项县,在汝南的秦军司马鞅部尚未进攻此地,项县在项羽从弟项声控制下,有三千新募之兵,也有船只接应他们渡过鸿沟。   但就在楚军渡过鸿沟后,才挖灶做好饭,众人正吃着,奉命在外围游弋巡梭的钟离眛再度归来,给项羽送来急报!   “上柱国!南顿乡(河南项城)方向,有大批秦军正向项县开进!”   项羽立刻将口中的饭吐了:   “多少人,多远?”   “至少有四万人!距此只有二十里了!”   二十里,急行军的话一个时辰便可到,慢的话,两三个时辰……   “两倍于我?”   项羽笑了:“这怕是伏兵啊,看来秦军北调去追蒲将军,怕是将计就计,彼辈在沿河布下眼线,监视各地动向,就等着我军渡过鸿沟,便要来包围击之!”   钟离眛对这场仗心里没底:“上柱国,现在渡河回东岸去,避开秦军,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项羽却摇头:“大军虽慢,但车骑半个时辰便能到,届时我军将遭其半渡而击,大受损失。”   “更何况,现在一退,那股从起兵以来,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收复山河的志气,就彻底断了,楚国,也就完了!”   钟离眛道:“或者,到十里外的项县去?城池虽小,但也能……”   “不行!”   项羽断然拒绝,他站起身,左右扫视:“再给众人半刻时间,吃完饭后,集结!”   “我有话,要对所有人说!”   ……   “楚地的士卒们,吾乃项羽!”   嗓门大就是任性,黑夫阵前喊话还要举个铜皮卷的简易喇叭,项羽就不用,声如洪钟,传遍四野。   衣甲五花八门的楚军士卒们面面相觑,这半年多来,出身高贵的项羽将军,战无不胜的项羽,虽经常出入军营,与士卒同衣食,但却很少这样对所有人说话,并不是每个人,都见过他。   而他们也得知了,敌军就在二十里外的消息,故窃窃私语,军容有些散乱,大家都在忧心。   项羽的声音再度传来:   “楚人传言,项羽有两丈高!”   “一手能举起一个千斤大鼎!”   “每次作战,他杀人数以百计!”   “还说,我一对重瞳可以喷出火,所到之处,皆为灰烬。”   “大吼一声,则地动山摇,会落下天雷消灭秦军。”   众人闻言,哈哈大笑,因为项羽年纪太轻,才二十四岁,自起兵以来收复数郡,战无不胜,故楚人渐渐开始往他身上加一些神话。   但项羽,今日却承认自己是个凡人。   “这些传闻里,只有每战杀敌百计是真的。”   他扫视众人:“项羽虽勇,但要歼灭十余里外的数万秦军,我做不到!”   一时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不安从他们心中滋生,项少将军都做不到,那谁人能做到?   “我一个人,做不到。”   项羽补充道,指着面前不到两万人,大声给他们打气:   “但还有汝等,可随我一同列阵而战,将士一体,便可战无不胜攻无不取!”   无人应答。   项羽继续道:“我知道,胆小之人,畏惧之人,都躲在家中,不会加入楚军。项羽麾下,要么是不甘为秦律所绳者,要么是穷困得活不下去,沦为刑徒群盗之人。这些楚地豪杰壮士站在凤鸟旗下,是为了反抗暴秦。”   他往身后一指,远方尘土飞扬,那是秦军的车骑……   “现在,秦军来了,避无可避,这是场恶战。”   楚军中,有些躁动,但项羽声音里,的确听不到一丝畏惧。   “战或死。”   “降,必死!”   “亡,或可活。”   “只有少数人能侥幸逃走,藏匿山林,能活下去,至少活一阵子。”   “但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几年后,汝等必为秦吏所捕。出来一看,楚地早就满目疮痍,汝等的家人妻女,已沦落为奴婢刑徒,于是被斩首于市,或累死在岭南,饿死在骊山、长城……”   这一刻,项羽想到了战死的大父,父亲,也想到了被发配到边塞的仲父和从弟项庄。   项氏和秦国的血仇,是永远无法解开的。   而愿意加入楚军,随项羽反秦的人,也几乎都是如此,要么是家人在统一战争中死去,要么是因犯了一点小错就遭受重罚,沦为刑徒隶臣。   他们中不少人,脸上还黥着字呢!   项羽抬起头,红着眼问:“二三子,项羽敢问,若真那样,屈辱死去前那一刻,汝等是否愿意,用这一切低贱苦楚,来换今天!”   “为一个机会,吾等,就只有这么一个机会!”   “回到这,在鸿沟旁,在楚国的土地上,在赤色凤旗下,迎着秦人,昂着头,告诉他们,楚人,永不为奴,楚人,亦有志气!”   楚人的志气是什么?   按照项羽的理解,那就是自己的土地上,自己说了算!   “吾等愿随将军死战!”   有人欢呼,但也有人沉默,还有人左顾右盼。   项羽不知道这是否算一次成功的演讲,不知道一会究竟有多少人会豁出命来作战。   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家国大义。   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一颗勇敢的心。   但一向直来直往的项羽知道,该如何让他们再无退路,只能向前!   “破釜!”   他对项声下令。   “沉舟!”   他对钟离眛大吼。   灶上的陶釜被打翻在地,由戈矛敲成碎块,有的里面还盛着吃剩的米粥……   数百条大小不一的小舟,也被烈火焚烧,慢慢沉入水中……   在这火光中,岸上的楚人,都像项羽一样,红了眼。   主将破釜沉舟,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   现在,他们是真没退路了!   这一次,当项羽再度下令时,所有人都自觉地靠拢同伴、同乡,紧紧握住手里的戈矛盾剑。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一首楚歌,从贵族、军吏口中缓缓唱起,悲壮而雄浑勇武!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似是为了壮胆,尽管大多数人不知道词,但还是开干渴的嘴,舔舐自己开裂的唇,有些发疼的喉咙,应和着哼起了调子。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洪亮,咬紧了牙,握紧了矛。   “身既死兮神以灵,子魂魄兮为鬼雄。”   项羽喊出了这最后的一句!   十余年前,在蕲南,他的大父项燕,带着十万楚国男儿,喊出了楚音的绝唱,在那片土地洒下鲜血……   而现在,那些战殁者的子侄,回来了!   他们再度拿起武器,高举旗帜,唱着国殇之曲,却将迎来不一样的命运!   项羽能感觉到,项氏先祖在看着他,楚国八百年君臣在看着他,祝融、东皇、东君、山鬼,楚地的山川神灵都在看着他!   血债当以血偿,这一战,是献给他们最好的祭品!   既然无路可退,那便只能向前,杀出一条血路了!   烟尘滚滚,秦军,已至五里之外!   那面丑陋的旗帜,亦如当年一般黝黑压抑。   正如同楚人的大旗,是那么鲜艳血红!   站在戎车上,项羽套上了最华丽的赤色甲胄,让所有人,敌人、属下,都能清清楚楚看见自己。   那柄长戟,指向前方。   “此战之后。”   “生者,当为人杰。”   “死者,亦为鬼雄!” 第0843章 只手岂能扶天倾?   二世元年,二月初一这天,王贲仍在宛城。   倒不是他不想亲自指挥击淮阳之战,而是老将军已病得,无法成行了,三十年征战,身上总有些老毛病,本以为过了冬天能好转,但这才开春,王贲便又病倒了。   再者,王贲很清楚,复辟的六国之于秦,肘腋之患也,黑夫才是随时致命的心腹之疾。   虽然自己老迈,但只要坐镇宛城一日,便是南阳十余万大军的主心骨,有了韩信的教训,黑夫也不敢贸然进逼。   这一日,王贲正皱眉喝着军医奉上的药,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消息打断了。   “你说什么?”   “冯去疾,死了!?”   刚从咸阳飞马赶回来的甘棠垂首:“是自杀,廷尉已定冯氏谋逆之罪,左丞相闻之,在狱中呆立良久。是夜,他竟用陶片,割断了自己的腕,枯坐一宿,次日狱卒发现时,血粘满稻席,左丞相,已气绝而亡!”   “而牢狱墙壁上,只留下了四个字。”   甘棠咬着牙,难抑心中悲愤:   “将相不辱!”   “去疾啊去疾。”   老伙计没了,王贲很是伤心,扼腕长叹:“老夫正在设法解救你,李斯也来信信誓旦旦,说他会设法拖住么?如今,派去巴郡打听消息的暗探还未归来,冯劫投降叛军一事尚未有定论,廷尉怎会定案如此之速?”   甘棠道:“主审此案的阎乐虽不敢对左丞相用刑,但却大肆拷掠冯氏亲信、家人,他们不堪拷打,遂承认左丞相与黑夫暗中有联络,故意放韩信搅乱中原,迫使通武侯撤兵。”   “又说,左丞相便乘机回朝,提议放弃关外之地,这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与黑夫达成协议,废黜今上,另立公子高为帝!”   “真是一派胡言!”   王贲气得脸都变形了:“世人皆知冯氏忠烈,冯毋择为国捐躯,尸骨未寒,冯去疾作为其一母同胞的兄长,又岂会与仇人合谋?再者,公子高一向淡薄名利,曾拒先皇立为嗣君,又岂会在这时候觊觎皇位?我看是今上身边,有奸佞从中作梗,存歹毒之心,非要置他与冯氏于死地!”   他连忙问:“公子高如何了?”   “也死了。”甘棠想起一月下旬,发生在咸阳的惨剧,面色依然有些煞白。   “公子高被擒后,乃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   “书上,皇帝不允,仍将公子高与冯氏族人冯敬等一同,押赴咸阳之市,男子戮死咸阳市,女子矺死于杜,财物入于县官,相连坐者不可胜数!”   王贲气极,大骂道:“胡亥真竖子也,他还是先帝之后么?竟做出这种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来!”   骂完胡亥,王贲又骂起秦朝的百官之首来。   “李斯在做什么?”   “李通古在做什么?”   “他身为始皇帝托孤重臣,若真想阻止这惨剧,还能阻止不了么?当年谏逐客令的那股精神,哪去了?”   “我看,他就是想,独善其身!”   王贲狠狠将药碗摔在地上,啪的一声,陶片四溅,黝黑的药撒了一地!   就像胡亥继位之初,四位重臣同舟共济,相忍为国的承诺,支离破碎!   屋漏偏逢连夜雨,恰逢此时,又有一封急报,从东方送来。   “通武侯!我要见通武侯!”   司马鞅派来的使者在外面等急了,不顾阻拦,闯了进来,却被按倒在地。   “何事?”   王贲有种不祥的预感。   使者稽首,痛哭流涕。   “七日前,楚盗项籍渡鸿沟,涉间将军欲击之,乃留苏角将军两万人围淮阳,自将兵四万击项籍。”   “与楚盗遇,战不利,退至淮阳,楚盗穷追不舍,百里九战,皆胜,淮阳楚人亦溃围而出,我军败,截为二。涉间将军被困,不降楚,自烧杀,苏角将军,仅以万余归于颍川!”   王贲听完,一时间天旋地转。   “淮阳打输了?”   “六万人,仅剩万余归于颍川?”   他有些难以置信,如何作战,重点何在,都是在涉间、苏角出发前千叮万嘱的,还让司马鞅驻军汝南,防备黑夫捣乱。   楚盗人少,秦军却众,虽然里面一半是新募之卒。但二将只要照王贲的方略做,几乎不会有任何差错,只要淮阳拿下,鸿沟控制在手,东线稳定,就可以集中力量对付黑夫了。   可为何,却打输了呢?   还输得这么惨!   对咸阳的失望,对前线大败的愤怒与不甘,悲愤郁结心中,王贲竟一口血喷了出来,洒在地图上!   ……   “我躺了几天?”   睁开眼,喝下一碗让他感觉自己活过来的热粥后,尽管胸口和喉咙仍火辣辣地疼,但王贲还是恢复了神智。   “两日。”甘棠眼睛血红,通武侯倒下的这两天,他一直在旁守着,只感觉,若无这根顶梁柱,整个大秦的天,都要塌下来了。   “两天,足够前线的伤口,从小小破疮,变得溃烂了。”   在亲卫搀扶下,王贲挣扎着起身。   “军中安否?”   甘棠道:“通武侯病倒的消息,仅数人知,无人敢泄,但随着溃兵撤回,前线的败仗,却是瞒不住……”   王贲颔首:“各地军情想必积压案几了罢?挑紧要的,给老夫念念吧。”   甘棠看着王贲这好似要灯枯油尽的身体,欲言又止,最后还是捧着一摞战报,把这些坏消息一一告知王贲。   “项籍在淮阳大破我军后,虽也损失不小,但携大胜之名,陈地人从寇者甚众,今又带着两万人,北上进攻陈留。”   “魏贼张耳、魏无知率数千人,已复临济,为魏咎发丧,又夺酸枣。”   “赵寇李左车部将兵万人,连续击破河内郡两道防线,陷安阳(河南安阳)、朝歌(河南淇县),今已逼近修武(河南新乡),河内守尉,仅能退守郡府怀县。”   王贲闭着眼睛听完,胸口微微起伏,良久才道:“若没记错,魏无知,是信陵君之孙罢?”   甘棠道:“是魏无忌之孙,那伪王魏豹,仍封其为信陵君。”   “李左车,则自称赵将李牧之孙?”   “正是,只不知真伪。”   甘棠应诺。   “再加上项燕长孙,那个在淮阳歼我四万余人的项籍……”   王贲感到了莫大的讽刺,边咳边笑。   “都是吾父老对手的后人啊。”   这是一群复仇者,一群当年王氏父子,未能杀尽的亡魂!   他喟然长叹:“王贲现在,算是明白当年,魏无忌、李牧、项燕的处境了!”   昔时秦以离间计使魏王冷落魏无忌,使赵王杀李牧,而今,风水轮流转,轮到黑夫使计,使冯去疾遭小人谗言,身死族灭,真是讽刺啊。   朝中倒无人敢害王贲,但他所处的局面,和孤身支撑楚国社稷的项燕有什么区别呢……   “北面是敌。”   “南面是敌。”   “东方是敌。”   “西方的朝中,亦有敌!”   从这件事里,王贲已觉察到了,李斯的不可靠,也知道胡亥身边,必有大奸大恶之人为祸!   多亏了他们的折腾啊!转眼间,不到一年光阴,秦始皇留下的四根顶梁柱,好像只剩下王贲一人了……   “只手,岂能扶天倾……”   “只手,岂能扶天倾?”   像是问别人,又像是问自己,通武侯王贲,从未感到如此无力过。   但不管怎样,他这根柱子,仍得顶住这万钧大厦!   因为这不仅是嬴姓的江山,也是他们王氏父子,披荆斩棘,一砖一瓦,搭建起来的啊……   “楚赵魏虽看似同盟,实则各有所图。”   再度挣扎着起身,王贲对甘棠指示道:“赵欲吞河内,魏欲全取东郡,而楚,目标恐怕是成皋、敖仓!”   “魏人怯怯,守户之犬耳,不必管。但要令上党、河东立刻发兵支援河内,河内南控成皋之险,北倚太行之固,表里山河也!朝歌可以丢,但怀县,必须守住,万万不能让楚赵合兵!”   “至于成皋那边,叫关中派出数万新卒,只守不出,项籍虽善兵,然光靠楚盗一家之力,是打不下成皋险塞的……”   没错,项籍,这是继孤军深入,以一己之力打破王贲方略的韩信之后,又一个让通武侯刮目相看的兵者!   项县、淮阳之战的详细过程王贲已知晓,且惊且叹,这项籍,还真是个临阵用兵的天才。   乱世再起,兵家雄才层出不穷,作为前辈,真不知是该为能与他们角逐而兴奋,还是为前浪压不过后浪而忧心呢?   但和这些锋芒毕露的年轻人相比,王贲很清楚,那个被秦始皇帝评为“可出将入相”,积淀十载,人到中年的小阴比,才是对大秦社稷威胁最大的敌人!   “黑夫那边呢?我军遭逢败绩,此子素来喜欢落井下石,不可能没动静吧?”   …… 第0844章 瑚琏   二月初,宛城的王贲病笃独木难支,这边襄阳内,黑夫却看着眼前穿着一身楚服小短打,自称是他“故人”的家伙,打趣道:   “这不是叔孙通么?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叔孙通谄媚地作揖,笑道:“小人,自然是觅着仁义之风而来!”   叔孙通的确黑夫老熟人,二人十多年前在淮阳就打过照面,后叔孙通入咸阳为博士,黑夫外调为郡尉后,就基本没见过他了。   黑夫让人赐坐:“怎么这幅打扮?你的高冠儒服呢?”   叔孙通作揖道:“三十七年初,扶苏之事后,咸阳大肆清算长公子之党,不分青红皂白,墨者皆诛,儒者也遭牵连,悉数入狱。我跑得早,避开了这场大难。回到鲁地数月后,听闻武忠侯在南方起兵,立刻就来了,这兵荒马乱的,一路辗转,近日方至……”   从鲁地到江汉是挺远,不过要走大半年?这话鬼都不信。   黑夫也不揭穿,喝了口茶:“这么说,你是来投奔北伐军了?”   叔孙通道:“小人如流水,不,一粒小水滴,愿归于海!”   黑夫笑了笑:“可惜啊,你来晚了,我军中,已不缺儒者!”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后学,随何是野路子,而这叔孙通,却是正儿八经的孔家门人,孔子八世孙孔鲋的关门弟子!   黑夫不喜鲁儒,早在秦始皇泰山封禅时,他就看清了这群人的嘴脸,平日束手谈礼仪,临事却啥都干不成。   就像李太白那首诗嘲讽的:“鲁叟谈五经,白发死章句。问以经济策,茫如坠烟雾。”基本就是这群人的形象了。   更何况,陆贾、随何二人,可是能随时捋起袖子客串说客的,陆贾还给黑夫拿下了巴蜀,这叔孙通,除了多吃军中几碗白饭,当当文书主薄外,还能干什么?   黑夫便随口问道:“汝夫子呢?身在何处?”   叔孙通倒也不隐瞒道:“夫子与张耳、陈馀有旧,今张耳自称魏相,故投了伪魏王,被封为文通君,太傅。”   这孔子后人可真会投靠人,一投就投到把黑夫当仇人的张耳那去了。   黑夫摇头,基本已给鲁儒判了死刑:“我这的封君,可贵多了,非大功者不可得,那你为何不相随如汝家夫子,去魏地混个一官半职?”   叔孙通却肃然:“不瞒君侯,孔君虽是我夫子,但他年纪老迈,常居鲁地,实在不知时变,岂能投靠叛贼呢?这天下形势,最后当是武忠侯再统天下,抵定乾坤啊!”   “这家伙嗅觉倒是挺灵敏的,赌我能赢,怕不是想俩鸡蛋放俩篮子?”黑夫暗想,这叔孙通的确不似一般鲁儒,但他还是面露不屑,笑骂道:   “你我虽为旧识,但只靠阿谀奉承可没用,北伐军不是谁都想来,谁都能留,此处不需无用之人,你且说说,在我军中,你能做什么?”   叔孙通笑道:“君侯,可否让人将小人带来的器物,搬进来?君侯一看便知小人的用处!”   黑夫却一点不跟他客气,一摆手:“你又不是残废,有手有脚,在此更无官职,自己去,自己搬!”   一般自傲自衿的儒生,见黑夫如此无礼,早就站起身来,一挥一袖,冷哼一声傲然离去了。   但叔孙通却丝毫不以为忤,还真嬉皮笑脸地出去,将他当做宝贝般的器物,抱了进来。   黑夫直起身看去,待麻布解开,里面却露出一个陶器,三足,宽腹,好似是鼎,又不太像……   黑夫问他:“这是何物?”   “此乃瑚琏也。”叔孙通道:   “昔时,子贡问孔子曰:赐也何如。孔子曰:女器也。曰:何器也。曰:瑚琏也。”   他解释道:“敢告于君侯,礼器中有一种叫做瑚琏的,陈放在宗庙之上,用玉制成,用玉妆饰,是最为贵重华美的。孔子的意思是,子贡的才干,不论做什么事情,都能成功,文采极佳,足以为国家增光,就象器具中的瑚琏。”   黑夫冷笑:“就你,也能自比子贡?为何君在咸阳十余载,除了议帝号时,却未曾有一件事迹入我耳?”   叔孙通笑道:“君侯此言甚是,子贡,那是玉制的瑚琏,而我,则是陶制的瑚琏,虽同为瑚琏,然材质相差甚远也。”   黑夫顿时乐了:“绕来绕去,你倒是说说,这陶瑚琏,到底有何用呢?”   叔孙通指着那土器物道:“这陶瑚琏,不一定要装粮食,不一定要呈于宗庙之上,它什么都能当,鼎能做的事、簋能做的事,他都能代劳。君侯,小人这一路来,就靠它煮米烹粥呢!”   “所以从今以后,君侯想拿它装酒,就装酒,想盛水,就盛水,就算要将它当做溺壶,此器也能甘之若饴!”   噗的一声,却是屋内的亲卫笑了,看向这儒生的眼神,满是鄙夷。   黑夫瞪了亲卫一眼:“我可没有将儒生高冠取下来做溺盆的恶习。”   “君侯礼贤下士,自是如此。”   叔孙通对旁人目光浑不在意,再拜道:“君侯方蒙矢石争天下,叔孙通宁能斗乎?故做不了斩将搴旗之士,但文书主薄,管粮小厮,叔孙通皆能效命!”   黑夫算是服了这人,摇头道:“叔孙通啊叔孙通,你可真是我见过,最不要脸的儒生了。”   “君侯啊。”   叔孙通抬起头,笑容下,似掩藏着些许无奈:“诗言,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哀今之人,胡憯莫惩?”   “秦灭六国,又收诗书禁之,眼下天下变乱再起,这十多年来,天崩地坼,变化太大了。那些要脸的人,那些不能与时俱进的人,不是死绝了,也快死了。但叔孙通,就算再不要脸,也得活下去,以继孔子之学!”   黑夫微微颔首,心中涌过很多念头,他现在算是明白,叔孙通与普通鲁儒的不同之处了。   他继承了儒家一个最最最重要的核心特点,那就是变通!   墨子曾为了黑儒家,编排过这样一个故事:   孔某被困在陈蔡之间,用藜叶做的羹中不见米粒。第十天,子路蒸了一只小猪,孔某不问肉的来源就吃了;又剥下别人的衣服去沽酒,孔某也不问酒的来源就喝。后来鲁哀公迎接孔子,席摆得不正他不坐,肉割得不正他不吃。   这下,子路看不下去了,进来请示说:“夫子为何与陈蔡时的表现相反呢?”   孔子却说:“由!我告诉你,当时我和你急于求生,现在和你急于求义啊!”   墨子在文章末尾,对此大肆批评:“在饥饿困逼时就不惜妄取以求生,饱食有余时就用虚伪的行为来粉饰自己。污邪诈伪之行,还有比这大的吗?这就是儒啊!”   诸子百家黑起其他学派来,都是段子手,这故事,可能是墨翟编排的。   不过,作为敌人,墨子却也一语道出了儒生的最大特点,他们能在百家争鸣里胜出,最终坐大做强的根本原因:   不是仁义。   不是忠孝。   更不是诗书礼乐。   是变通!   有时候是有底线的变,有时候,则是无底线的变。   再往后,整个学派,不就是叔孙通所言的“陶瑚琏”么?和古代真正的瑚琏相比,形制一样,但材质,却大为不同。   能摆上大雅之堂充当礼器,也能放置在平民百姓家里,煮粥,可烹肉,极其亲民。   对统治者而言,这器物真是好用,想装酒就装酒,想装水就装水,甚至在沦落的时候,为了求得生存,蛮夷之君的屎尿也能盛放。   管你里面装的是什么,好东西还是坏东西,只要这层皮不换,他就还能自称“儒者”。   可实际上,自诩为儒的徒子徒孙们,跟孔孟荀等真正的大能,关系早就不大了。   就算再过两千年,礼乐诗书都作了古,还能装潢粉饰一番,套上一层“新儒家”的皮,强行跟科学理论挂钩,继续大搞国学呢!   “挺好的。”   “是个好东西……”   黑夫点点头,他也是个务实的人,并未因此鄙夷叔孙通,更才不会因为心里的思绪,而影响自己对现实的判断。   叔孙通,还真有他的用处。   黑夫负手道:“既如此,叔孙通,那你,便暂且留下来罢。”   叔孙通大喜过望,再拜道:“多谢君侯!”   黑夫让他起来:“我且问你,按照儒家的礼仪,你这瑚琏之器,能用在葬礼上么?”   叔孙通不假思索:“君侯说能,那就能!”   这是标准答案,黑夫哈哈大笑:“大善,我正好要为三人举办葬礼,这一切礼仪,就由你来主持了!”   “儒者最擅长的,便是殡葬之仪了,交给小人,保管万无一失。”   叔孙通复问道:“敢问君侯,是何人下葬?当以何礼葬之?”   黑夫道:“公子之礼,君侯之礼,上卿之礼。”   叔孙通一愣:“那三人是……”   黑夫道:“他们是秦始皇次子公子高。”   “是武信侯冯毋择。”   “还有一个……”   黑夫笑道:“我的旧日同僚,在江州县,不降而死,却被咸阳奸臣逆子,冤枉污蔑的冯劫兄弟!”   老黑痛心疾首:“满门诛灭,真是天下奇冤啊!我要为他,为冯氏,平冤昭雪!” 第0845章 遗臭万年   秦始皇三十八年二月初十,江汉大地上正值春耕,武忠侯下令将军中驮马借与百姓耕作,不管军屯民田,生产都不能落下。   而巍峨的万山顶上,一场葬礼,正在举行。   不过奉命随黑夫参加葬礼的几名军吏臣僚,脸上却并无丝毫悲伤之色,说笑的说笑,私语的私语,打哈欠的打哈欠,黑夫也不管他们,只让叔孙通遵照礼仪,按部就班地来。   因为今日下葬的不是黑夫麾下的将尉士卒,反而是他们的敌人——三个月前,在江州县自杀的冯劫!   前日,黑夫让人将藏在冰窖里的冯劫头颅取出来,正式向三军将士宣布冯劫的死讯,并要为冯劫,以及去年在江陵战死的冯毋择,举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   不仅要设牲醴祭祀,还给冯劫刻沉香木为躯,将冯毋择遗骸装进最好的棺椁中,以君侯、上卿之礼,葬于襄阳城南的万山上,挑了个风水宝地,面朝西北咸阳方向。   下葬当日,更令大小官员送殡,黑夫自拜祭……   却见老黑面容愁苦,踱步上前,捧起一撮土,轻轻撒在冯毋择、冯劫叔侄坟头,又单膝跪地,长拜道:   “武信侯冯毋择,本军中长辈,驷车庶长冯劫,更乃黑夫之同僚也,我二人曾共逐匈奴于塞北,驰驷马于大漠,虽无私交,却曾一同为始皇帝之业抛头颅,洒热血。”   “彼辈纵与我为敌,失于公义,然独论人品私德,黑夫亦敬重之。”   “冯氏为奸臣逆子所误,助纣为虐,阻挡义兵,犯了弥天大错。但于伪帝而言,却不失为忠,未曾有负于胡亥!然竟遭族诛,宗族残灭,名望受侮,天下人莫不为之惋惜,黑夫亦然!”   他说到动情处,义愤填膺,浑然忘了最初是谁抹黑冯劫,说其“迷途知返,毅然投诚”的,还让陆贾以冯劫的口吻写了篇檄文回去骂胡亥呢。   现在,这些统统成了朝中逆子奸臣为谋害忠臣,而编排的证据,案子是咸阳审的,人是胡亥杀的,跟他黑夫有什么关系?   胡亥不是给冯氏定案为“谋逆”么?一大罪状便是冯劫的“投降”。   好啊,那真正的“谋逆”头子,就亲自下场,来证明那是个误会,冯劫分明是力战而亡,冯氏全族,可对胡亥百分百愚忠啊!   考虑到过犹不及,所以黑夫只祭了冯毋择、冯劫,此事传开,旁人自然能将他们,与冯去疾的下场做对比,从而得出结论——这样的愚忠之臣,胡亥都诛杀族灭,何况别人?   反倒是武忠侯,深明大义,敬重对手,就算曾与之为敌,事后也不会清算,你们不考虑考虑?   黑夫脸不红心不跳,掏出袖中纸张,一板一眼地念着叔孙通给写的悼词。   “昔者龙逢斩,比干剖,苌弘胣,子胥靡,故四子贤,而身不免乎戮!”   “人主莫不欲其臣之忠,而忠未必信,故苌弘死于蜀,蜀人藏其血三年,而化为碧。伍员流于江,因随流扬波,依潮来往,激荡崩岸,数载显灵,头巨若车轮,目若耀电,须发四张,射于十里,引越人入吴。”   “胡亥之无道过于桀、纣、夫差,不道伪君,何可为计哉?黑夫今日厚葬武信侯及冯劫,欲保其碧血丹心,使世人知之。亦望二君泉下有灵,北伐军叩武关,入咸阳之日,当以灵魄为吾军助威。黑夫必斩胡亥、赵高之首以祭冯氏!”   “郡县部曲偏裨将校诸吏,见冯氏事,若能幡然醒悟,降于义师者,勿有所问!”   叔孙通看了看天上,心道若死人真能显灵,冯氏叔侄二人,怕是最想将黑夫活活劈死在坟前哟!   只可惜今日万里晴空,天上没打雷没下雪。   这世道,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   所以黑夫以为,想要在这乱世里与恶人相斗,赢得胜利,自己就得先成为代恶人!   日上三竿,表演结束,黑夫拍拍土起身,十分满意。   叔孙通搞葬礼的确是一把好手,不论什么级别,都手到擒来,还写得一手好文章,能把白的说成黑的,红的描成绿的。   于是黑夫让他继续做“博士”,专司军中宣传事宜,无非是为黑夫起兵寻找正义性,谴责胡亥及六国反贼的倒行逆施……   然后便要奉黑之命,大肆宣传,传到南阳、汉中、关中去,让世人看清楚咸阳那昏君佞臣的嘴脸,也能明白武忠侯奉遗诏靖难的正义性!   考虑到这件事戏剧性尚嫌不足,无法在民间形成洗脑传播,黑夫还让人编了一个故事:   “冯劫既殁,坐下赤马被赵佗所获,献与黑夫,黑夫令人好生饲养,然其马竟数日不食草料而死!”   于是武忠侯感慨:“马尚如此,何况冯乎?”   遂决定厚葬冯氏!   叔孙通击节而赞:“君侯,如此一来,前因后果便天衣无缝,更容易被口口相传了。”   黑夫回头看了看冯氏叔侄的墓,说道:“还不够,冯氏葬礼已毕,公子高和扶苏次子的也不能落下,要做足姿态,告诉关中的公族势力,黑夫绝非谋逆篡位,而是要保护始皇帝血脉的大忠臣,让他们可放心来投,我可庇护群公子,免遭胡亥毒手!”   蚂蚱腿小也是肉,若有愿弃暗投明者,黑夫当来者不拒。   “公子高二人的祭文,还是由你这妙笔来写,要把他吹嘘成古代的贤公子……嗯,你懂我的意思。”   叔孙通立刻道:“君侯,将春秋时卫国两位贤公子事迹,套在公子高、扶苏次子身上,何如?”   黑夫读过左传,有点印象:“你说的是,公子伋与公子寿?”   “正是!”   这故事说的却是,春秋时卫宣公十分昏庸,因其幼子朔觊觎长子公子伋的储君之位,遂与母亲齐姜进谗言于卫宣公,欲设计杀死公子伋。齐姜的另一个儿子公子寿,却与公子伋关系极好,得知此事后,匆忙告知。   然公子伋跟历史上的扶苏像极了,性情刚烈,说什么“父而赐子死,尚敢苟生?”准备毅然赴死。   公子寿不忍,将公子伋灌醉后穿上他的衣冠,代其上路,遂被杀于舟中,公子伋醒来后匆忙赶去,却来迟一步,悲痛万分,便表明身份,也一同被杀。   卫国人便以《二子同舟》这首诗纪念两位公子。   “二子乘舟,泛泛其景,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暇有害!”   改编后的故事,叔孙通都已经想好了:   始皇帝次子公子高,礼贤下士,敬爱父兄侄儿,简直是个完人,始皇帝被弑后,公子高知胡亥欲谋害扶苏次子,屡屡保护,带着他一同吃饭睡觉,让胡亥找不到机会下手。   但奸佞赵高给胡亥出了主意,借始皇帝葬礼,骗得公子高出城,又派人去将扶苏次子缢死,与七千宫女,三千工匠一同杀害,埋在骊山。   公子高得知后大为悲切,斥胡亥得位不正,胡亥遂怒。   同时,胡亥又贪公子高之妻,也是冯去疾之女的美色,生出歹心,欲诱骗入宫淫之。然公子高夫人坚决不从,胡亥怒,遂杀之,奸其尸,又与赵高合谋,编排罪状,最终将公子高和冯氏全族杀害!   “胡亥真是血债累累,罄竹难书啊!”   黑夫咬牙切齿:“叔孙通,你尽管放开手脚,收集胡亥的罪证,什么淫先帝后宫,剖孕妇,食其婴,养虎豹,蓄娼妓侏儒,酒池肉林、炮烙之刑,但凡是他做过的,都要‘如实’记述下来,昭告天下人!”   他笑道:“我要这伪帝,成为夏桀、商纣、周厉王、周幽王这些暴虐之主的集合体,遗臭万年!”   叔孙通暗道:“子贡就曾说过,纣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是以君子恶居下流,天下之恶皆归焉。不过那好歹是死后才盖棺论定,武忠侯这是要在胡亥还活着时,就让他变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暴君啊。”   心里明白,嘴上却依然阿谀不绝,叔孙通道:“昔时纣王剖比干,观其心。箕子惧,乃详狂为奴,纣又囚之。殷之大师、少师乃持其祭乐器奔周。”   “这与如今情形一样,胡亥已杀冯去疾、公子高等,又囚蒙恬、蒙毅及群公子,其不道甚于桀纣厉幽。关中人听闻此事,必怜冯氏,而恨胡亥。君侯入关,有遇之者,若以焦熬投石焉。”   再然后的剧本,便是效仿武王伐纣,战于牧野,商卒倒戈,释箕子之囚,封比干之墓,表商容之闾,一气呵成啊!   在儒生看来,只要占了“仁义”的大义,那就是百姓归之若流水,无敌于天下。   黑夫却没这么乐观:“只要王贲还在一日,便不会这么顺利。”   这些攻心之策,只是辅助,就算能扰乱敌军之心,打击其士气,但交兵之战,也不能落下啊。   春耕一结束,新一轮攻势,就要开始了,这一次,当由北伐军吹响进攻的号角!   回到襄阳城中,黑夫问负责诸军邮传情报,被任命为“护军都尉”的季婴:   “东门豹接到命令了么?”   季婴应诺:“信已交到阿豹处,他已率师抵达郧关(湖北郧县),三月初,其麾下两万人,将放弃进攻南郑,转而向丹阳进发!”   到时候,黑夫也会让南阳主力向北推进,做出乘王贲军新败于项铁蛋之际,北伐军欲一举攻陷丹阳,杀入武关之势。   关中、南阳定将派出大军,与北伐军战于丹阳。   但黑夫眼睛,却盯向地图西侧,汉中郡。   去年东门豹攻陷西城,那与咸阳只隔着道山岭,更有子午道通之。胡亥是很慌的,急忙派了七八万新募之卒入南郑,重夺西城。巴蜀的北伐军也进入上庸,眼下双方已在汉中集中了十多万军队,隔着汉水对峙。   黑夫要调东门豹离开,做出放弃汉中之态。   可实际上,那儿,才是这场春季攻势的真正目标!   “韩信呢?他到哪了?”黑夫目光扫过汉水沿线一个个城邑。   季婴道:“韩裨将已至上庸!”   “大善!”   黑夫肃然道:   “传我军令,军中诸将尉、司马,有敢泄韩信至汉中为将者,斩!”   …… 第0846章 谁当其罪谁其贤   二月中旬,陈留轻侠郦商从陈留县(河南开封陈留镇)回到高阳里时,兄长郦食其依旧穿着那套显大的深衣,头戴儒冠,笼着袖子站在里门前冲着他笑。   那笑容,戏谑而不怀好意。   隔着老远,郦食其便问道:“阿商,项籍封了你什么官?”   郦商撇了撇嘴,不情愿地低声道:“乡大夫。”   “什么?”郦食其故意掏了掏耳朵:“什么官?”   郦商怒了,扯着嗓子吼道:“乡大夫!”   郦食其笑道:“那谁做了陈留公?”   郦商没好气地说道:“当然是陈留令。”   郦食其又问:“杞公呢?谁得之?”   他们所在的高阳里,位于陈留县与雍丘县(河南杞县)交界,雍丘过去是杞国所在,故按照楚国制度,当在两地各任命一个“县公”,相当于县令。   乡大夫,则相当于秦制的乡啬夫,郦商想做县长却只混了个乡长,当然不高兴了。   这次,郦商好歹没大声嚷嚷了,拉着兄长回了家,关上门才咬牙切齿地说道:“杞公,由项氏一个乳臭味干的小儿项舍(刘舍)得了去!我听人说,他是项籍叔父项襄之子。”   “我没说错吧。”   郦食其叹了口气,给弟弟倒酒:“项籍此人,年轻妄为,虽有恶来之勇,却不懂人情世故,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战胜而不得其赏,拔城而不得其封,非项氏莫得用事……你还不信!”   郦商恼了,拨开兄长递过来的酒道:“不是兄长让我起兵,投靠项籍的么?你还亲自去游说陈留令,让他投降项氏,现在怎取笑起我来了?”   郦食其笑道:“我不是怕陈留令太过固执,拒不投降,惹怒了项籍,重蹈襄邑之屠的覆辙么?”   原来,自一月下旬,项籍在淮阳以破釜沉舟之势,大败秦军涉间、苏角部后,开始顺着鸿沟北上,一路攻城拔地。   秦军新败,加上后方传来冯去疾无辜被杀的消息,几无战心,按照王贲的战略,放弃了难守平原地区,退守颍川、成皋之险。   在这情况下,楚军逼近陈留、雍丘,郦食其不想楚军屠刀挥下,家乡化为焦土,认为此时不能再模棱两可了,遂使其弟速去迎接楚军前锋,他择孤身潜入陈留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说服陈留令开城降楚。   虽碍于形势,不得已让郦商、陈留降楚,但郦食其,依旧不看好项籍,觉得他得得意只是一时,蹦跶不了多长时间。   郦商是知道兄长志向的,低声道:“兄长还是觉得,这天下,最终将被武忠侯得了去?”   郦食其道:“这是自然,本来南北两秦形势相当,但我听闻近来咸阳君臣昏招迭出,不但坑杀上万宫女、工匠,引发民愤,更将公子高、冯去疾族诛,这下连公族、卿大夫及三军将士都人心惶惶,再无战意,楚军方能轻松横扫梁地啊。”   他侃侃而谈,口水四溅:“依我看,武忠侯不久便能击破王贲军,起荆州之卒攻武关,起蜀汉之兵击秦地,两路合兵占领咸阳,废黜胡亥,收秦地之卒,便能以四塞之国,天府之国,出关剿杀复辟六王,秦灭六国的那一幕,恐将重演。”   “既如此,兄长若想投黑夫,那便去吧。”   郦商咬咬牙,本来项籍淮阳大破秦军,战绩被传得神乎其神,他和许多豪杰轻侠一样,皆对这少年英雄倾心,但等投靠后,却得不到自己满意的地位,遂大失所望。   他说道:“我虽然只混到了一个乡大夫,但手下也有上千号人马,问楚军要个把通关符节并无问题,兄长可从楚国控制的土地绕道,去往江汉。”   “吾弟……”   郦食其无言,伸手摸了摸老弟脑袋。   “我记得汝少时并未撞到头啊,是真傻,还是假傻?”   郦商跳了起来,大怒道:“你这老酒徒,真是好坏不分,我好心助你,你损我作甚!”   郦食其笑道:“我笑你糊涂啊,我现在去,已是晚了。”   “武忠侯军中的文士,恐是人满为患,尤其是儒生,我是知道这群同道中人的,追逐强权富贵,如逐蝇逐臭,望风投奔的必不在少数。纵我去投效,一来无人引荐,二来年岁老迈,六十老叟,恐不入迎客之人的眼。但若不与武忠侯当面详谈,他又岂能知我本事?”   “我倒不如留下来,混迹于这六国之间,等到武忠侯定关中,将东向击六国时,我再设法投靠。届时,我便可向武忠侯献上六国虚实,孰可先攻,孰可后亡,如此,方能赶上最后一乘车,委以重任!”   “就这样定了!”郦食其一拊掌:   “我明日就去让陈留令替我表功,也混上一官半职,做项籍势力里,虽不受重用,却可自由走动各地的小小谋士!”   ……   二世元年,二月十五日这天,半月前在淮阳打了大败仗的秦军都尉苏角战战兢兢地回到宛城,想要面见王贲,陈述楚军在梁陈之间的新动向。   但他却被长史甘棠所阻。   “不瞒苏将军。”   苏角是王贲的左膀右臂,较为倚重的战将,甘棠拉着他,低声道:“通武侯,又被气得病倒了……”   “太尉有恙?”苏角大骇,淮阳之战,他们莫名其妙地就被对面战将莽赢了,士气大跌,之所以能在颍川、成皋重整阵线,是因为士卒们相信,后方有通武侯压阵,虽输了一时,但终将扫平叛贼!   眼下王贲竟病倒不能理事,苏角顿时悚然,只感觉天都快塌了。   “是因为……前线之败么?”他很内疚,心虚地问道。   甘棠摇头。   “那是因为,朝中的事?”苏角也听闻了咸阳斩冯氏全家,又诛公子高的传闻,这也是前线士气低落的原因之一。   甘棠还是摇头,叹息道:“通武侯半月前已被这两事气倒过一回,两日方才转醒,此番再病,却是因为黑夫……”   他遂将数日前,黑夫在襄阳万山为冯毋择、冯劫持、公子高等人举行葬礼,为冯氏平反,又派人大肆宣扬胡亥桀纣恶行的事,简略说了一遍。   “黑夫,为冯氏鸣不平?”   作为冯劫生前友人,苏角简直震惊了:   “且慢,先前不就是黑夫施离间之计,伪称冯劫投降,才致使冯氏被定为谋逆罪的?如今却反过来替冯劫发丧!这世上,竟真有此厚颜无耻之徒!他这是想效仿越王勾践哭伍子胥么?”   甘棠却意味深长地说道:“勾践能哭伍子胥,也是因为吴王夫差确实错杀了忠臣,而且国中有小人伯嚭!”   苏角连忙咳嗽:“阿棠,不可妄言。”   甘棠颔首:“总之此事传来,明白事理的人,倒是知道此乃黑夫攻心之计。但普通士卒、黔首不明白啊。”   “众人只知道,冯氏的确是大秦的忠臣,左丞相在宛城对士卒也很不错,死讯传来,皆义愤填膺,痛骂朝中,却又暗赞黑夫深明大义,公私分明。那些叛军刻意编排的故事,如陛下贪公子高之妻美色、冯劫之马拒不食草而亡等荒谬之言,也在军中暗暗流传,难以禁止……”   甘棠面露焦躁:“正因如此,通武侯这才气极再度昏厥,现已半日了。”   就在这时,亲卫匆匆出来,在甘棠身边附耳道:“通武侯醒了!要见长史!”   “还请苏将军稍待。”甘棠连忙入内,却见形销骨立的王贲已经要靠人撑着,才能坐在榻上,顿时眼睛发酸,上前顿首道:“太尉!”   王贲摆摆手,最先问的还是公事。   “这半日……咳……可有紧要的军务?”   甘棠道:“并无,只是苏角从颍川回来了,欲禀报楚军动向,可否要让他来见?”   王贲却摇了摇头,抬头深吸口气。   “商君说过。”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若国政上一败涂地,前线再努力作战,纵百战百胜,也会像魏无忌、李牧、项燕一般……”   “到头来一场空,没用!”   他捏拳一捶床榻:“黑夫素来擅长趁火打劫,冯氏、公子高一案,已被叛军利用。眼下三军人心惶惶,再无斗心,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时刻,王贲,有一件事,必须得做!”   “甘棠,备笔墨,我要上奏咸阳宫!”   等甘棠铺开纸张后,王贲喝了口水,缓了半晌,这才慢慢口述道:   “臣王贲敢再拜言。”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王贲瞪着眼顿了半晌,才指着甘棠:“韩非那句说奸臣的话,我不记得了,你写上去。”   甘棠之聪慧不亚其父甘罗,立刻反应过来了:“是《奸劫弑臣》篇里的?”   王贲颔首:“对!”   甘棠于是边写边念:“韩子言,凡奸臣,皆欲顺人主之心以取亲幸之势者也。是以主有所善,臣从而誉之;主有所憎,臣因而毁之……故主必蔽于上,而臣必重于下矣,此之谓擅主之臣!”   写到这,他已明白王贲心思,激动地说道:“通武侯,接着下这样写,何如?”   甘棠嘴里念着,下笔如飞:“以齐桓公之贤,亦有易牙、开方、竖刁为佞,顺应上义,蒸子奉食,以谋得桓公之信,内擅政事,阻隔上下,外害忠良,祸乱纲纪。”   “郎中令赵高,本诸赵遗种,幸先帝仁德,擢为信臣。然其不思报国,反无识于理,贪欲无厌,求利不止,列势次主,求欲无穷,谄媚上意,竟得重用,此天下所明知也。”   “高,今之易牙也!今高更有邪佚之志,危反之行,隔绝中外,劫陛下之威信,其志若田常为齐相也。进谗害冯氏、公子高,亲者痛,仇者快,则如吴太宰嚭之通越也!”   “臣闻之,臣疑其君,无不危国;妾疑其夫,无不危家。陛下年少,误诛之事,皆佞臣赵高之罪。天下汹汹,三军不宁,谣言四起,皆以高故。独急斩高以谢百姓,人心乃可安也,大秦社稷,方可保也。”   “善,大善,你所写的,正是我想说的。”   王贲感慨地望着年轻的甘棠,仿佛看到了其父甘罗的英姿,若那天才少年未曾早逝,定也已成了大秦的中流砥柱,或许自己,就不必这样孤身擎天了。   “够了。”   他伸出手,温和地说道:“这最后一句,当由老夫亲自来写!”   甘棠垂首,双手将笔奉上,眼泪一滴滴落在地上。   王贲以左手扶着右手,颤颤巍巍,却又无比用力地,在上面划下四字:   歪歪扭扭,好似他的残躯。   又字字入纸三分,如同他的决心!   “请诛赵高!” 第0847章 蜡封夜半传檄   二世元年,二月下旬的咸阳,春色正浓,但自上月冯去疾、公子高无辜被杀后,咸阳一片肃然,百姓只能道路以目,官吏回了家亦不敢妄议国事,气氛极其压抑。   但这份沉闷,却被来自南阳的数封奏疏打破!   李斯次子,在御史大夫府为官的李于回到家中,便匆匆去寻其父——近日李斯以身体有恙为名,已多日未曾去丞相府上班了。   “父亲!那件事……”   “我已知之。”   李斯右手还捏着解下的蜡封,右手则捧着一份文书,边看边笑,正是十日前,通武侯王贲在宛城写就的奏疏!   从“奸劫弑臣”的开篇,到“请诛赵高”落笔,一字不差,皆书于纸上!   “痛快啊,真是痛快。”   李斯含笑看完,弹着这薄薄的纸道:“赵高本为贱人,竟为今上之师,幸而称举,令在上位,居九卿之职,管侍中事。赵高更大肆揽权,隔绝内外,公卿希得朝见。大臣鞅鞅,其心实不服,只是碍于赵高权势,敢怒而不敢言。”   “老夫年迈,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也不想去招惹赵高。可是冯去疾,他愚忠啊,早些时候提过一嘴,遂被赵高嫉恨,这也是冯氏遭杀的原因之一。”   “但通武侯可不一样!”   李斯起身,负手道:“王氏世代为将,武成侯、通武侯共灭五国,王离亦继大父之爵,一门三彻侯,贵不可言,王贲更嫁女于今上,有亲戚之实,先帝之所以属意今上,立为皇嗣,也有考虑到今上可背靠王氏,有王贲在,能保天下不失……”   只可惜,始皇帝错料了黑夫,老皇帝尸骨未寒,那黑厮就悍然起兵,否则,若只是六国遗丑作乱,王贲可轻易扫平。   “眼下王贲、王离父子,手握朝廷八成兵力,一南一北,拱卫关中,黑夫半年来难入关中,六国群盗被阻于三川之外,皆王氏之功也。”   “但王贲恐怕已从冯去疾之死,意识到了朝中不稳,攘外必先安内,通武侯这是想要扫除后方之忧,以安前线将士之心啊……”   商君曾言,凡战法必本于政胜,李斯何尝不懂得这个道理。   但这也是李斯笃定,北方必败的原因——摊上胡亥、赵高这对君臣,就算王贲、李斯使尽浑身解数,哪怕真诛杀赵高,平朝野之怨,也无非是给北秦续几年命,偏安关中。   但问题是,李斯今年七十有五,而王贲,也快六十岁了,且一直为旧伤困扰,据近来李斯亲信从前线传来的消息称,王贲这个月来,已病重昏厥至少两次,恐怕命不久矣……   他们活着的时候,关中还能苦撑,一旦二人死去,朝野上下,谁能撑起大梁呢?   冯去疾死了,还被关在狱中的蒙恬蒙毅兄弟是绝不可能的,李斯曾培养的章邯,几年前改换门庭投了黑夫,潜逃在野,至于西域的李信……   老李冷笑道:“始皇帝看好的白马黑犬二将,没一个是省油的灯,都只服先帝,黑夫假死起兵,而李信更绝,他直接抗诏不归了!”   这是刚从西域飞马传回消息。   历史上,一头是秦,一头是六国,李斯没得选,只能捏着鼻子一条路走到黑。   可如今,南边却有个体制内反贼,通过祭奠冯氏等举动,不断骚眉弄首,暗示咸阳诸公……   既然有活路,为什么要走死路呢?   李斯奸猾如鼠,明白这道理后,就开始为自家考虑后路了。   而王贲则不一样,他选择了更加激进的做法!   通武侯,还是想要挽救这倾覆的山河,保住始皇帝的基业,为此,不惜冒着与胡亥翻脸的风险,写了这份奏疏!   李斯摇头,看向儿子:“想来不止丞相府,御史大夫府,也收到了罢?”   李于颔首:“收到了,我打听了一下,九卿中,连同赵高及其党羽掌控的郎中令、廷尉、少府,无不收到了相同的蜡封文书。”   李斯捋须,感慨道:“是啊,通武侯知道赵高隔绝内外,寻常的奏疏程序,恐怕递不到皇帝案头,便为赵高所阻,王氏反会重蹈冯氏覆辙,所以他发出的不是陈情上奏……”   “而是逼宫檄文啊!”   ……   “妇翁,陛下如何说?”   赵高才进家门,其婿阎乐便慌忙追问。   赵高淡淡地说道:“陛下说,朕没有,不是朕……”   这却是胡亥对黑夫在襄阳为冯氏、公子高发丧后的反应,赵高仔细思索后,还是将黑夫“污蔑”胡亥的那些罪名一一告知,气得胡亥在寝宫内走了好几圈。   他不就是喜欢观侏儒娼妓这点爱好么,至于什么奸尸、剖孕妇,根本没有的事!   凭什么平白无故污蔑人!胡亥很委屈。   阎乐顿时急了,跺脚道:“妇翁,我问的是,通武侯之奏疏,眼下丞相府、御史大夫、九卿皆已知之,宫中也肯定传到去了,王贲指名道氏,要诛妇翁啊,陛下对此是何反应?”   尽管赵高为郎中令,控制咸阳宫,更行侍中事,使其客十馀辈为御史、谒者,以图隔绝内外,代皇帝行事,但因李斯尚在,百官鞅鞅不服,所以赵高远没到一手遮天的程度,事情闹得全咸阳皆知,他是瞒不住的。   这哪里是奏疏,分明是声讨赵高的檄文啊!   但赵高却丝毫没有其婿的焦虑,笑道:“慌什么,你放心,陛下是我从小看到大的,他哪里舍得杀我?”   原来,在赵高赶在消息传入宫中前,痛哭流涕,向胡亥请死后,胡亥这才知晓王贲请诛赵高之事,顿时大惊,说道:   “何哉?郎中令本隐官宦人,然深得先帝信赖,使为朕师,不因处境危险就改变忠心,也不因处境安逸就为所欲为,品行廉洁,一心向善,靠自己的努力才得到今天的地位,因忠心耿耿才被提拔,因讲信义才保住禄位,朕实贤之,而通武侯竟疑之,何也?”   这就是胡亥眼里的赵高了。   赵高当时心中暗喜,但仍稽首如啄米,只求一死,额头都出了血。   胡亥心软不已,差点也哭了,扶起赵高,替他擦去血迹道:   “朕少失先帝,无所识知,不习治民,黑贼叛乱,群盗蜂起,通武侯在外,冯去疾图谋不轨,李斯则年迈,朝臣郡吏多通黑贼,若不将国事托付给夫子,还能信任谁呢?夫子为人精廉强力,下知人情,上能适朕,朕还想擢拔你做左丞相,又岂会妄加怀疑,这一定是通武侯误会了……”   眼看时机差不多了,赵高便一抹眼泪,哽咽道:   “通武侯,怕是中了黑夫的离间奸计啊,黑夫此贼,面厚心黑,有禽兽之心,他能以常人不忍听、不忍说的罪名污蔑陛下,自然能让乱贼奸民中伤臣,而通武侯竟信之。”   赵高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告诉胡亥道:“始皇帝曾说过,天子无错!陛下亦然,切不可承认错杀冯去疾,否则皇威何存。冯氏与公子高反意昭然若揭,死有余辜,只是黑夫为了利用此事,竟不惜将投降的冯劫杀死,反诬陛下与下臣。”   “然也,一定是这样!”   一时间,胡亥咬牙切齿,认同了赵高的看法,恨不能食黑夫之肉,寝黑夫之皮。   “都是黑夫的错!”   眼看胡亥情绪稍微稳定,赵高又乘机进言。   “虽然,黑夫才是万恶之源,但下臣以为,通武侯此行,还有其他想法。”   胡亥愣了:“什么想法?”   赵高作胆怯状:“臣,臣恐有离间君臣之罪,不敢说。”   但在胡亥再三保证和追问下,赵高还是开始讲司城子罕和田常的故事:   “昔者司城子罕相宋,身行刑罚,以威行之,期年遂劫其君。田常为简公臣,爵列无敌于国,私家之富与公家均,布惠施德,下得百姓,上得群臣,又掌控兵符。于是阴取齐国,杀阚止于庭,即弑简公于朝,遂有齐国。”   赵高这是在暗示胡亥,擅利擅害的,不是他赵高,而是王氏!   “陛下年幼,天下人只知通武侯而不知有皇帝,王氏手握二三十万大军居外,权重于天子。如今通武侯更有危反之行,不以寻常上奏,反倒搞得百官皆知,这是在向陛下逼宫,让陛下难堪,威望扫地啊,如子罕相宋。又言诛臣,亦如田常欲杀阚止也,除去陛下亲信之人,不可不防!”   胡亥有些害怕了:“诚如夫子所言,通武侯意欲何为?”   话说到这份上,但赵高也不敢说“王氏欲反”这种胡话,只是退一步道:   “我以为,今陛下已立为帝,而王氏贵不益,此其意亦望裂地而王矣……”   复述完今夜入宫君臣对话后,阎乐顿时大喜:“如此,则陛下必忌惮王氏,力保妇翁,我家安全了!”   但赵高却摆摆手:“吾婿,你还是不了解陛下啊,你知道他说了什么吗?”   阎乐摇头不知。   赵高冷笑:“陛下竟言,只要能保住大秦社稷,平定黑夫,通武侯欲为王,那便让他封土为王就是了!”   阎乐目瞪口呆。   赵高也是头疼,他虽然是看着胡亥长大的,常能通过种种暗示,操纵其作为。   但有时候胡亥想法天马行空,跳脱起来,连赵高也难以驾驭。   “不止如此。”   赵高抚膺,也是气得不行:“陛下还欲正式下制,告知诸将尉,平黑贼,收复关东者王呢!”   …… 第0848章 深海   夜已深,李斯府邸后门却开了又关,数个身着皂衣,人提着灯笼的人左右看看,离开了此地。   咸阳近来严格执行宵禁,夜半三更,能自由走动的,也只有背景强大的官宦之人。   李于透过门缝看着他们远去,深吸了口气,回到自称“已入寝”的父亲李斯书房,李丞相和衣而坐,倒挺精神。   他抬起眼皮,问儿子道:“阎乐走了?”   李于颔首:“走了,他奉赵高之命来我家,是想……”   李斯笑道:“我知道赵高派人来找我作甚。”   “若老朽没猜错的话,眼下的情形是,陛下不愿从王贲之意杀赵高,但也不敢,更没法动王贲,黑夫与群盗日益逼近关中,陛下对通武侯太依赖了,更何况,就连当今皇后,也是通武侯之女啊。就算今上再信赖赵高,他对付冯氏的手段,也不能奏效了……”   的确,现在赵高进退维谷,他的权势,尚未到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朝中看他不顺眼的人多得是,矫诏除掉王贲,前线手握数十万大军的王贲?简直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就算干掉王贲,北面控制五万边军的王离,也不会善罢甘休啊。   所以赵高才向李斯求助。   “看似求助,实则是想探探我的态度。”   李斯冷笑,既然赵高不敢亲来,他也不亲自接见,而让儿子代劳:“我的话,你传达给阎乐了?”   李于点头:“顺着赵高之意,我说父亲也认为,此事乃黑夫的离间计,其用心歹毒,就是想让朝中咸阳君臣将相不和,自相倾轧!”   “父亲不希望朝中生乱,叫黑夫和六国群盗得了机会……”   “我又言,对郎中令来说,为今之计,有二!”   那两计,是李斯反复斟酌过的,他早就料到赵高束手无策时,会来求助。   “其一,以通武侯身体不适为由,调其归朝,陛下亲自与之解释清楚,前线暂时置换他人为将,人选,由今上与郎中令定。”   “其二,眼下关中前线舆情汹汹,郎中令继续呆在朝中,反倒不利,不如暂避锋芒,前去骊山,为先帝守陵,以正清白!”   看似为赵高着想,可实际上,李斯的真正目的,却是一石二鸟。   “王贲回朝,被卸除兵权,赵高离都,也失了近在二世身边的优势。”   李斯捋着胡须:“顺利的话,关中、咸阳,政将归于老夫。而我家在军中虽无势力,但前线不论派谁去,就算他确实是今上与赵高都信任的人,也会被将尉抵触、愤恨,难以控制全军,必为黑夫所败。”   这样的话,李家“反正”的条件便都齐全了,黑夫能顺利叩关,李斯则拱手献上咸阳!   他让二儿子退下,唤来从自己做郎官起,就始终追随的老家臣。   “李季,你带上两名家臣,持我通关符节,去往汉中,设法辗转至南方,见到黑夫,提出要见我儿李由。”   “若李由的确还活着,便替我问黑夫几件事。”   李斯起身道:   “第一件,李氏和他黑夫,是仇怨多一些,还是恩义多一些?”   “第二件,十二年前,老朽与他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黑夫还记得么?”   “后生可畏,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老朽可以让出来,一同奉上的,还有完好无缺的咸阳城!”   老家臣垂首:“若长君子有恙,甚至死了呢?”   李斯微微一愣,这并非不可能。   但他只叹了口气:“春秋时,公子州吁弑卫桓公自立,大夫石碏之子石厚从焉。”   “石厚陪同州吁出访陈国时,石碏却让家宰告于陈侯曰:‘此二人者,实弑寡君,敢即图之。’于是陈人执之,杀州吁于濮、石碏也使其家宰去杀了石厚。”   李斯咬着牙道:“李由不明事理,助纣为虐,多有得罪。今其败亡,自取其咎也,李斯虽非纯臣,却也有大义灭亲的觉悟!”   家宰应诺而退,李斯望着窗外高高升起的皓月,喃喃道:   “李斯有许多儿子。”   “但保全宗族延续、富贵的机会,却只有这么一个!”   ……   李斯派家人出关之际,赵高府邸中,赵郎中令也听完了女婿的回复。   阎乐低声道:“妇翁以为,李斯之策如何?”   赵高意有踌躇:“李斯之言,看似为我着想,实则是要我与王贲双输,他好独揽朝中大权啊!”   阎乐只关心一件事:“这样,能保全妇翁及吾家性命么?”   赵高摇头:“以李通古的为人,这可保不准。”   “数十年前,李斯初至咸阳,为吕不韦门客,为其著《吕氏春秋》,又被荐入宫中为郎官,得始皇帝重用。嫪毐之乱时,吕不韦意有踌躇,还是李斯为始皇帝劝吕不韦,使其站在陛下一边,击灭嫪毐。”   “可事后,据说李斯又为了让自己改换门庭,得到始皇帝信任,遂力劝始皇帝,说吕不韦到封地河南之后,各诸侯宾客络绎不绝,恐为乱。于是始皇帝逼迫吕不韦迁蜀,导致其自杀,李斯又再劝始皇帝,饶恕吕不韦家眷及门客之罪,使不必入蜀,真是赚够了人情……”   “他对韩非也一样,韩非初入秦,李斯对这位师弟推崇备至,一副亲爱之态。但背地里,也联合姚贾,中伤韩非说其为韩诸公子,入咸阳只为存韩,终不为秦,今王不用,久留而归之,此自遗患也,不如以过法杀之!”   “于是始皇帝下吏治非,李斯使人遗非毒药,使自杀。韩非欲自陈,李斯却暗中作梗,非不得见,遂死!”   这些旧日梓密,赵高知道的一清二楚。   “李斯对旧主、师弟都如此两面三刀,眼下他好言相劝,让我放下权势,暂避一时,但当他独揽朝政后,会做什么呢?”   赵高猛地回头:“会不会翻脸不认人,又反过来追究冯氏、公子高之案,将我杀了呢?要知道,冯去疾入狱时,李斯可是前后奔忙,一副欲解救冯氏的架势,博得了朝野声誉。”   “到那时候,这老硕鼠或许会派吏缉捕我,让我出来顶罪,没有陛下庇护,我赵氏一族,恐怕要身死族灭啊!”   “那妇翁,吾等该怎么办?”阎乐骇然,谁能料到,李斯短短两句话里,带着这么多坑。   赵高咬着指甲道:“陛下虽不愿杀我,但纵使留在朝中,王贲都发来逼宫檄文了,他和满朝文武都容不下我,必诛之而后快。长此以往,我生怕陛下有一天,会顶不住这压力,挥泪让我自裁啊。”   “而若我放弃一切,去为先帝守陵,那更是将性命交到李斯手中,恐怕死得更快。”   他露出了一丝惨笑:“悔不该啊,应当再隐忍一段时日,不可出面助陛下除冯氏、公子高的!”   谁能想到,黑夫竟将此事利用得如此透彻。   “不知不觉,我已经被逼到绝路上了。”   赵高眼中闪过一丝狠色:“但,还有一条活路!”   阎乐连忙问道:“如何才能得活?”   赵高看向他:“张敖,从北地郡回来了么?”   阎乐颔首:“回来了,正押在狱中等待妇翁处置呢。”   张敖是赵高提拔的近臣,也是张耳之子,许多年前其母被黑夫所害,张敖被随手塞进庞大的魏国俘虏里,带回关中,阉割做了宦官。   前段时间,赵高派张敖去北地捉拿黑夫长子,结果张敖不但人没找到,还捅了大篓子,造成乌氏倮的出奔,于是回来后就被关押起来。   赵高拊掌:“速将张敖提出来,我要见他!”   ……   “郎中令!小人愧对郎中令的厚望!”   张敖才进门,就以头抢地,抱着赵高的腿哭泣不已。   但赵高竟不怪罪他,反而慈眉善目地将张敖扶起,让他就坐,二人同案而食,上面尽是美酒佳肴。   张敖在牢狱里关了好几天,饿得够呛,但还是强忍着,垂首道:“还望郎中令再给张敖一个机会,敖定再赴北地,将黑贼的小逆子抓住!”   “那件事,已不重要了,没抓住,就没抓住罢。”   赵高却亲自给他倒上酒,笑道:“张敖,我待你如何?”   张敖脸色也厚,立刻跪地道:“郎中令待我,就像,就像父亲对待儿子一般!”   “既如此,你便将赵高,当做义父罢。”赵高再度扶起张敖,替他弹去身上的灰尘,笑道:“不过我近来得知,你真正的父亲,尚在人世啊。”   “吾父?”   张敖偷偷抬眼,他被虏入关中时年纪还小,只记得父亲叫张耳,是外黄大侠,后来成了朝廷通缉犯,不知所踪。   去岁,他被打发到北地郡小半年,回来又入了狱,竟不知张耳之事。   “汝父张耳,可是英雄人物啊,昔为外黄名侠,后为反秦义士,如今,更做了魏国相邦,被魏王豹封为长垣君,掌握魏国大权,在楚国上柱国处,也说得上话……”   说到这赵高一顿,身子前倾:“我欲与张君交游久矣,你可否替我出关,去一趟魏地,与之联络?”   张敖耳中嗡嗡作响,有些不敢相信,他从小遭受酷刑,孤身在秦宫生存,没一任何亲友可以信任,如今竟知父亲尚在,还做了一国相邦,还有机会去见到他?   但父亲会认自己么?   他双腿一夹,中间那玩意,十多年前就没了。   所以,该去见父亲么?   “去,当然要去!在秦地做卑贱的犬马,可回到魏地,却有机会做回人上人!”   张敖在案下紧捏双拳,摆出笑脸:“愿为郎中令效劳,只不知,小人要替郎中令,向张耳传什么话?”   “吾弟赵成在安邑为河东尉,手握河东兵权,你走河东,经轵关、河内去往魏地,见到张君,就告诉他……”   赵高摸着下巴,斟酌台词。   “秦郎中令赵高,及其弟,河东郡尉赵成,本诸赵之后,赵长安君之孽孙也。入秦两代,竟沦为贱虏,世世卑贱,其母被刑僇,昆弟数人,皆生隐官。然高强力,通于狱法,举以为中车府令,侍奉始皇帝、胡亥多年。”   “然赵高虽假意逢迎暴君,实为忍辱负重,效高渐离之事,只欲寻找机会,替赵国及诸侯报仇!”   “只可惜六国速亡,高不得已,仅保己身。”   赵高将自己的“故事”缓缓道来,声音忽而义愤填膺,忽而变得低沉。   听得张敖也张大了嘴巴,换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会以为赵高,是隐藏多年的六国间谍,只身潜伏,岁月深渊,孤独踌躇,乱世沉浮。   却始终,坚守着心中誓言呢!   赵深海的声音,忽然变得激动高亢!   “然,忽闻项将军张大楚国,高涕泪满襟;又闻赵氏复立,高不知愁之何在;知张相中兴魏国,高更是惊喜欲狂!”   他似是动了真情:“眼看诸侯形势大好,真不枉我潜伏多年,终有所用。赵高这一年来所作所为,诛冯氏,杀公子高,诽王贲,皆是为了从内部,搞垮秦国,灭秦宗室!”   在连自己都骗了后,赵高朝东方肃然拱手:   “故赵高愿迎六国义师,经河东入关,诛灭暴秦,共抗黑夫!” 第0849章 博浪沙   出圃田泽东北十余里处,有个地方叫“博浪沙”,因为曾是河流故道,沙丘起伏,又因近圃田泽,芦苇丛生,数人掩藏其中,过路的车马竟能毫无察觉。   “我曾来过这。”   与公孙信蹲在芦苇荡里等待楚军时,张良突然笑了起来。   “许多年前,我欲为韩报仇,故弟死不葬,去沧海君处求得力士后,曾四处查探山川道路,寻找合适的伏击地点,便曾来到博浪沙。”   此地正当洛阳到大梁的东西驰道上,位于韩魏之间,也是三川、颍川、砀郡的两不管地带,张良对韩魏间的交通要道、山川地形了如指掌,回国后,便密切关注着秦始皇的一举一动,并料定……   “若秦始皇东巡郡县,定会从博浪沙经过!”   他指着不远外的一处小丘:“那就是预计蹲伏的地点,逃跑路线,则是一路往南,遁入圃田泽中,与这次的走法正好相反。”   可那一次,张良失算了,因黑夫这只黑蝴蝶扇动的翅膀,秦始皇久久未曾东巡,反而去了趟巴蜀,让张良在博浪沙白等许久,最后干粮吃光,盘缠用尽,只得悻悻离去。   但张良没有死心,筹划多年后,终于在琅琊莒南行刺成功!只可惜啊,尽管击中了秦始皇的金根车,却未能将其击杀!   反而白白葬送了大铁椎的性命……   尽管如今但凡是个人见了他,都会翘起大拇指夸赞当年的刺秦壮举,但这些夸奖,听在张良耳中却略显刺耳,常心中暗道:   “若再来一次,张良当不会行此匹夫之事。”   公孙信听完后,却有些后怕地说道:“幸而子房失手了,若当时击杀了秦始皇,对秦来说,恐怕是福非祸罢?”   张良颔首:“没错,那时的秦尚未倒行逆施至此,始皇帝死于非命,长子扶苏继位,世人称贤,更得王贲、黑夫、蒙恬、李信为佐,纵使六国义士皆起,恐怕也难以抵挡……”   没胜算,一点胜算都没有。   毕竟,六国眼下光对付王贲一人,就很吃力了,韩王成和魏王咎的脑袋告诉世人,通武侯,非轻与之辈也……   如此想着,张良回过头,看着面黄肌瘦,犹如难民的“韩国”两千残部。   世事真是难料啊,张良当年在圃田泽,博浪沙白白蹲守数月的经历,如今却救了他们,在韩成败亡后,钻进大泽,靠捕鱼、吃野菜,伏击过路的秦军粮队,好歹过了冬。   虽然王没了,但复国的种子,好歹留存了下来。   打了一个冬天的游击后,眼下形势逆转,楚军在淮阳大破秦师,秦军一路撤退,放弃了梁、楚之郊,或退至颍川郡,或返回荥阳,张良他们听说,楚上柱国项籍已驻军大梁废墟,并派前锋向西略地。   前几天,还遣使者来通知韩人:“取武强邑,备粮秣,以待大军。”   韩人们纷纷击掌而庆,觉得苦尽甘来了。   但张良他们等了许久,直到正午日上三竿,却没看到所谓的“大军”只等来了千余人的队伍。   “谁是张良、韩信?”   坐在车上的人趾高气扬,虽戴着楚冠,但口音,却是韩地的。   韩国正处于复国的最低潮,张良和公孙信只能硬着头皮上前,向这楚尉行礼。   “吾乃郑昌,楚之连尹也。”   所谓连尹,本是射官,后来渐渐成了车马官员,相当于秦制中的中车府令,与赵高当年一个职位,同理,非执政者亲信不能担任。   这郑昌能做项羽的连尹,想来是颇得其信任的。   郑昌也很以这层关系为荣,笑道:   “上柱国言,国家不可一日无主,韩无王,亦无相,特命我来此任韩相邦,招揽颍川韩人,以助上柱国诛灭暴秦!”   原来,项籍大胜而骄,夺取大梁后,图谋继续西攻,便开始联系魏、赵、韩三国。   但项籍对韩人去年的表现,是很不满意的!   郑昌尤记得,在大梁时,项籍对韩国的讽刺:“魏虽失王,但立刻就重新立了一位,张耳也收复了临济,迁都濮阳。韩呢?韩王在哪,韩国的国土,是圃田泽中的泥巴?其臣民,是满泽的草木鱼虾?这世上,岂有连灭两次之国?”   于是觉得韩人不靠谱的项羽,索性派了与项氏交情匪浅,任下相县丞时曾故意放自己离开的韩人郑昌,来接管圃田泽的残兵败卒。   项籍在郑昌离开时,甚至还对他如是说:   “若汝能收颍川兵,为我破成皋,取洛阳,临函谷,灭秦之后,论功行封,这韩王,让你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郑昌闻言自然心花怒放,来到圃田泽后,俨然将自己当成了未来韩王,带着楚兵颐指气使,对张良、公孙信二人,也不甚尊重。   公孙信气不过,直欲带着人回圃田泽,但张良却对他摇了摇头。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小不忍则乱大谋,吾等现在,离不开楚人。”   等一行人到了武强乡后,张良换上笑脸,向郑昌作揖:“敢问郑相,楚国大军何在?”   郑昌道:“上柱国与主力在大梁休整,派我与项声都尉为先锋,我走鸿沟南,收韩卒,项声都尉率众五千,走鸿沟北,与魏军汇合,欲袭敖仓……”   “敖仓!?”   张良闻言,面色大变:“项声与魏师去击敖仓,吾等为何不知!”   郑昌乐了:“事关军情机密,岂能叫汝知之?”   “要坏大事了。”   张良连连跺脚:   “此时此刻,敖仓,万万去不得,还望郑君速速派人去,阻止项声都尉!”   但郑昌却不以为然。   “此乃楚国军务,君乃韩国申徒,就不必越俎代庖了!”   ……   “这郑昌,竟不识好歹!”   等没人听得到的地方,公孙信忍不住破口大骂起来,但又奇怪地问张良:“子房,你去岁让吾等入圃田泽时,原因之一,不就是此地近荥阳、敖仓,开春后可配合楚军袭之么?”   张良颔首:“我是曾如此说过。”   这是张良很早就做出的预言,他认为,荥阳乃洛阳门户,号称“一里之厚,而动千里之权者”的兵家必争之地。   此处为山地与平原的分界线,自荥阳向东主要为大河冲积平原,包括京、索、郑、梁等在内的广大区域皆为号称“梁、楚之郊”。   自荥阳往西则多为地势崎岖的豫西、晋南,陕东交界的崤函山区,兼以水流湍急的大河,极利于凭险扼守,遂有成皋之塞,也就是后世的虎牢关。   “经之以四渎,洪河突焉。宜其咽喉九州,阈阃中夏。锁天中区,控地四鄙,天下权重,决于此地。”   而敖仓的存在,更加重了荥阳的重要性:它在荥阳以北的敖山,靠近大河,魏武侯时期,魏国经过李悝变法拥有了大量的粮食,就存储在此,至魏惠王开凿鸿沟,敖仓更成了国家级的粮仓。   秦始皇统一六国之后,进一步将敖仓建成了天下最大的粮食存储基地,把山东各郡的粮食源源不断的运输到秦国本土。但因为敖仓以西的水路运输不便,粮食就在敖仓集中,然后再经过陆路转向各地。   十年之积后,据说敖仓有粮食数百万石!够十万大军吃好几年。   眼下,敖仓成了秦南阳大军的粮食供给地,每个月要运十多万经鲁阳关南下,一旦被楚军拿下,不但可解六国少粮之急,也能让王贲军心大乱!   张良道:“但我设想的,是楚军在梁地休整,安排当地人春种平定后方,调集援兵。”   “等王贲军与南方黑夫鏖战之际,再逼近京、索,杜成皋之敌,包围荥阳。届时,以楚魏赵韩四国合力,取敖仓,如探囊取物也。”   可现在楚军才拿下梁地,就急吼吼地去打敖仓,无疑是伸手去灶中取一个火炭啊!   张良很清楚,为何楚军会如此做。   “王贲在让三川、颍川秦军故意示怯,苏角龟缩于阳翟,好似畏项如虎,而三川军也直接放弃了荥阳以东之地,敖仓遂门户大开,这是故意放开一条路,诱惑六国去取啊……”   张良笃定,敖仓是一个毒饵!也只有通武侯,才敢用自己二十万大军的军粮来做饵,想必是欲钓项籍这条大鱼啊!   经过激战与长途跋涉,楚军已臻于强弩之末的窘境,加上后续主力在梁楚,前线楚军兵力过于单薄,反倒是秦军,这月余来,定已得关中补充。   张良道:“果然,亚父范增不在的话,楚军勇则可贾,然少谋略也,幸好项籍未曾亲去敖仓。也罢,也罢……”   他拍了拍公孙信:“路漫漫其修远兮,军争祸福胜负,实在难料,吾等,还是做好接应项声败军的准备吧!”   ……   而另一边,郑昌依然对张良的告诫嗤之以鼻,他甚至轻蔑地对亲信道:   “若张良当真有谋,何必潜逃这么多年一事无成,韩成用其策,不是也败亡了么?足见名不副实也。”   “若韩信当真有勇,又岂会丢下韩成独自逃匿?”   “这二人,连小小韩国的事都办不好,还敢对楚国的方略,指手画脚?”   话音未尽,却有斥候匆匆赶来禀报,神色慌张。   “郑君!”   “项声都尉与魏师,在敖仓为秦车骑所击,北,又为荥阳秦兵所围!”   …… 第0850章 一手独拍疾无声   三月初时,王贲病笃,足不能出宛城大本营,他仅能呆在帷幄之中,连巡视军营,都得由属下代劳。   来自南方、北方的斥候信使出入幕府不止,而王贲往往会亲自接见他们,关切千里之外的战况,每一日,老将军醒来必问两句话。   “丹阳局势如何了?”   “敖仓可有消息了?”   王贲很清楚,秦之社稷,已到了最危险的关头,其命若线,悬于两地胜负!   先说南边的丹阳(河南淅川),二月下旬时,前线将领回报,本在进攻汉中的叛军东门豹部,开始放弃击扰南郑,转而向东而来,以郧关(湖北郧县)为基地,向丹阳地区发动猛攻!   与此同时,正面的襄阳、樊城北伐军七八万人,也打着黑夫、韩信的旗号,开始向北压进,欲夺穰县(河南邓县)。   “丹阳本为楚之右壤,皆广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然其地西控商、洛,南当荆、楚,山高水深,舟车辏泊,号为陆海,然自古图武关者,必以此地为孔道矣!”   当时王贲的幕僚们一致认为,黑夫是想要乘冯去疾、公子高案对秦军士气大降之际,一举攻取丹阳,打开武关,威胁咸阳。   别小看那起案子的影响,从上月至今,身处前线,被王贲硬保下来的冯氏门客、亲卫,已有十余人选择了叛逃,他们擅离职守,投了北伐军,毕竟黑夫戏做得足,不是每个人都能看透他才是“罪魁祸首”。   众人皆言:“通武侯,切不可让叛军夺得丹阳,否则,武关恐将不保,蓝田之战,或要重演……”   蓝田之战,是秦自建国以来最大的亡国危机,当时楚怀王怒张仪欺己,遂发举国之兵,重夺丹阳,击破武关,攻占了当初张仪承诺而没给的“商於之地”,又进军至蓝田——距离咸阳仅百余里的地方!   这可把秦惠文王吓出了一身冷汗,调拨咸阳全部男丁御敌,好在最后有惊无险,击退了楚军……   司马错的玄孙,偏将司马鞅更是忧心忡忡:“那时候,秦国幸有惠文王一代雄主在内,冷静应对,调兵遣将。外有张仪奔走连横,断楚之援。军中更有武王、严君、司马错等骁勇善战,如此方能险胜荆人。”   “可现在……”   他没有明说,但王贲及幕僚军吏们都清楚。   该怎么形容现在的皇帝和朝臣呢?一句话:   庙堂之上,朽木为官,殿陛之间,禽兽食禄。以至狼心狗行之辈,汹汹当朝,奴颜婢膝之徒,纷纷秉政!   总之,以咸阳的乱相,这时候若让叛军攻入武关,那还不得人心大乱?能否组织得起像样的抵抗都没谱,若黑夫主力再将王贲的大军缠在南阳,阻其回援,可真就要出大事了!   众口一词,但病榻上的王贲,却否定了他们的看法。   “黑夫用兵一向狡诈如狐,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能而示之不能,用而示之不用,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老夫看他真正想攻打的,不是丹阳,不是武关,而是汉中罢!”   “若我没猜错,黑夫自己坐镇襄阳、樊城,汉中则另派能独当一面的大将过去,要么是巴郡的赵佗,又或许,便是那一战成名的韩信!”   就像数月前赌对韩信会兵行险招,走丹阳回南方一样,这次,王贲也力排众议,为这场战役定了调。   王贲一边喝药,一边下达了指使:“让关中援兵,不来南阳,或驻武关,或改去汉中增援。”   “我军主力则进发至穰县、新野,与黑夫对峙。司马鞅率偏师驻扎在析县(河南西峡县),让出丹水县(河南淅川寺湾乡),只管让叛军东门豹部去夺罢,然后再看他们敢不敢穿过那百里山地,兵临武关之下!”   “若黑夫真敢如此行险,让东门豹孤军深入,我军车骑可断其后路,配合关中之兵,歼于武关之下!”   不取穰县,想直接攻取丹阳入武关,大军的补给线势必拉得很长,只要黑夫敢这么玩,王贲就能利用北军多车骑的优势,打叛军个头破血流!   说完,王贲喝了口药,咧了嘴。   “真苦!”   虽然无法亲至前线,但王贲吸取了上次的教训,对奉命去丹阳的司马鞅耳提面命,恨不得将自己能想到的一切细节都嘱咐他。   前方鏖战之际,王贲也在后方拖着病体,夙兴夜寐,根据每一次斥候传回的战况,调整战略。   好在这一切都没有白费,三月初五这天,司马鞅传回传来消息来,叛军果在夺取丹水县后,装腔作势向武关进发一阵后,却踌躇不前,又退回丹水南岸去了!   众人顿时大喜,直道:   “通武侯料事如神!”   但王贲却只是摇头叹息:“果然,韩信那一败后,黑夫不会给老夫任何歼其主力,甚至是偏师的机会了。”   幕僚们心服口服了,而稍后几日,北边传来的喜讯,让他们对通武侯更加钦佩。   “吾军在敖仓,大破楚军前锋,杀其将项声,斩首虏五千!”   众人欣喜万分,交相庆贺,但王贲却失望地摇了摇头:   “黑夫尚在,项籍亦尚在啊……”   ……   同样的诱敌之策,南边的黑贼聪明,诱而不前,六国群盗就比较蠢,大胜后骄纵冒进,结果在敖仓栽了个大跟头。   虽然没取得太大战果,但如此一来,已摇摇欲坠的南北局势,又被王贲稳住了。   虽然只是一时。   就在这种情况下,咸阳宫的谒者身着绣衣,乘肥马,翩翩而入宛城。   谒者笑容满面,恭贺王贲两战皆胜,但王贲却面无表情,只说自己身体抱恙,也不出迎下拜,咳嗽半晌后,只问一句。   “敢问尊使,赵高,是否伏诛?”   谒者笑得有些难看了:“通武侯,陛下已重新彻查冯氏一案,赵高……赵高他已被陛下撤除郎中令一职。”   王贲皱起眉来:“这么说,未诛?”   “此事案情曲折,又有黑贼从中离间君臣,陛下是想,让通武侯回咸阳后,再慢慢查清楚……”   “让老夫回咸阳?”   王贲哑然失笑,三军之所以还能顶住叛军和六国群盗的进攻,皆是因为他坐镇前线,若他回了咸阳,这数郡二十万大军谁来统辖?   这次召归,满含阴谋的味道啊。   王贲口中有些发苦,不知是刚咽下去的药,还是品尝到了彻底失望的滋味?   谒者有些慌,匆忙解释:“此番召归,不止是如何处置赵高,陛下需与太尉、丞相一同商议,还另有一件要事。”   他连忙将制诏奉上,只望王贲看了以后能转怒为喜!   但王贲看了这诏令后,却更加震怒。   “勘乱贼,复关东者王!?”   老将军腾地站起身来,将诏令攒成一团,努力控制着心中的怒意,同时能感觉到胸腔剧烈疼痛,热血在顺着喉咙往上涌!   “今上……”   王贲是从带血丝的牙缝里,挤出那几个字的。   “要背弃始皇帝遗志么!?”   ……   “三代之时,天子建国,诸侯立家,卿置侧室,大夫有贰宗,亲亲尊尊,虽万人称颂,然则,此私天下也!”   “秦则不同,以法为教,以吏为师,赏不私其亲,宗室无功劳不得属籍,公子王孙二世为庶民,黔首士伍以耕战之功可列于朝堂,此公天下也!”   “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封建、郡县之论,廷尉议是!”   “故朕不封子弟,分天下以为三十六郡,郡置守、尉、监!”   背完以上一大长段后,甘棠对闭目静卧的王贲道:“通武侯,这便是十多年前,陛下废封建,设郡县的诏令。”   “年轻真好啊。”   王贲露出了一丝苦笑:“老朽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个大概了。”   虽然,始皇帝还是将这天下变成了私天下,一个人的天下……   但这废封建行郡县的理念,却是再明白不过的!   “没错,就是始皇帝之愿,故子弟尚不得为王,何况异姓?当年,始皇帝之所以犹豫不以扶苏为嗣君,就是担心扶苏深受儒墨毒害,会抛弃法家之政,走殷周的老路。最后挑了胡亥来继承帝位,也是看中他精通律令,当会谨遵父命,不肆意妄为。”   可如今始皇帝尸骨未寒,他的继业者,却将先帝的遗命,忘得一干二净!   “若始皇帝知道胡亥所为,恐怕会后悔,当初立其为太子罢。”甘棠心中默默道。   王贲则道:“始皇帝说得没错,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如今天下方乱,陛下不修内政,却指望靠再立一王来平息叛乱,简直是饮鸩止渴!”   他有些愤怒。   “再者,老夫父子两代人,为大秦鏖战数十年,披荆斩棘,扫灭五国。”   “王贲,更以这老迈残躯,欲扶天倾,是为了在死前封王么?”   “我是为了不愧对父亲,愧对始皇帝啊!”   “但今上,今上怎么就……”   王贲失望透顶。   但不管怎么说,胡亥都是皇帝,还是他的女婿。   于是老王贲,便又骂起另一人来。   “这制诏,当是由丞相及御史大夫过目过才发出来的,李斯当年可是郡县制的极力支持者,为此,不惜与王绾当堂翻脸!”   甘棠在一旁接嘴:“没错,李丞相当年说过,是故分封必弱,郡县则强,今陛下虽一统海内,若分天下泰半为封国,岂知百年之后,子孙重蹈周室之事?”   “当时始皇帝还夸,李斯啊李斯,又写了一卷能传示天下的好文章。”   他低声道:“李丞相,变了啊……”   “不!”   王贲却冷笑:“李斯,从来没变!”   “李通古,就是这样一只奸猾硕鼠,皇帝想做什么,他就揣摩上意,从逐客书,到统六国,上帝号,废封建,收诗书,皆是如此。”   “而现在,为了新皇的头脑发热,他竟也从恶如流,要将当年说过的话写过的字,统统作废了!”   说到这里,王贲猛然间恍然大悟。   “我错了。”   “老夫一直都错了!”   “朝中,不止赵高一个奸佞!”   “大秦的彻侯,百官之首,李丞相,也早非纯臣了!”   甘棠大骇,而一时间,王贲突然为自己感到悲哀莫名。   韩非子说过,一手独拍,虽疾无声!   这样看来,他王贲前后奔忙,南征北战,苦苦支撑,还真是孤掌难鸣啊!   王贲摇摇晃晃,仰天而笑,一时间老泪纵横。   “太尉……”甘棠生怕王贲再度气极昏厥,欲上前搀扶。   王贲却一挥袖:“我无事,汝等,在外候着罢,放心……老朽死不了,至少现在,老夫还不能倒下去。”   甘棠不放心,守在外面,时不时进来看一眼,瞧到摇坠欲灭的豆灯,还有帷幕中,头发散乱的老将军在和衣而睡。   王贲就这样躺了许久,眼睛直愣愣看着帐顶,用只有自己听得到的声音,喃喃自语。   “陛下,你还是不忍,宁可舆情汹汹,也不欲杀赵高,是么?”   “你还听信谗言,要卸我兵权,召老夫回去,是么?”   “李斯也只谋己,不谋国,对咸阳乱相不管不顾了,是么?”   “这君臣三人更以为,我是老好人冯去疾?忠恳可欺?”   王贲缓缓起身,步履蹒跚向前,摸向自己架在兰锜上的剑。   “凡战法。”   “必本于政胜!”   “他们以为,能以洪水灌死大梁十数万生灵,早就脏了手,受尽天下人唾骂的王贲……”   “为了让大秦社稷能延续下去,当真不敢行伊尹、周公之事么!?” 第0851章 伊尹周公之事   “君侯啊,臣去一趟蜀中,算是明白了,为何昔时司马错说秦惠王伐蜀时曰:取其地,足以广国也;得其财,足以富民缮兵。”   秦始皇三十八年,阳春三月,从巴蜀风尘仆仆赶回襄阳的“巴郡守”陆贾,正站在黑夫面前侃侃而谈。   他张开双臂,比划着道:“成都是一个大盆地,千里沃野,土肥民殷,货贝充溢。其地多盐井,且严道、邛都出铜,武阳、南安、临邛、江阳则出铁,每年市税,几与田租相当。”   总之这地方富得流油,只是交通不便,钱粮往关中运成本太高,反倒是以船舶东出大江,到南郡更方便点——前提是运气不要太差,别在三峡船毁人亡。   打了大半年仗后,南北两个政权财政都有些吃紧:北秦的君臣饮鸩止渴,在各种违诺加赋,惹得怨声载道。更为了调集关中粮食去南阳,宣布关中三百里不得食新谷,据说,咸阳米价已贵至一石千钱了!   北伐军也好不到哪去,南方底子薄,还得养十来万大军,虽有萧何在后统筹,但吃完秋收粮食后,为了节省军粮,黑夫都得带头喝粥。   于是开春后,随陆贾一同到来的蜀郡钱粮,给他们回了好大一口血,这下不担心青黄不接的时节,无粮可食了。   而“被联姻”的巴氏,也在源源不断出人出钱,大量巴人加入北伐军,随吴臣北上汉中,利用擅长山地作战的优势,与数倍于他们的关中兵打得难解难分。   除了财政,在战略上,巴蜀也给黑夫带来了丰厚的回馈:蜀郡守常頞派兵占据葭萌,击石牛道;巴郡赵佗、吴臣率军出米仓道,配合南郡,三面夹击下,汉中已摇摇欲陷。   这也是黑夫将春季攻势的重点放在汉中的原因。   问完军政财政,黑夫喝了口水,问道:“常頞何时将公孙俊送来?”   公孙俊,便是扶苏长子,被秦始皇送去邛都,胡亥派使者去,想要将其毒杀,但却被常頞保护。   陆贾道:“常頞言,公孙年幼,受不得惊讶,不如等北伐军夺取咸阳,还于旧都后,再直接送过去……”   他提醒黑夫道:“君侯,蜀地隘塞,南跨邛都,北阻石牛,西即氐羌,隔以剑山,穷险极峻,此独守之国也,常頞虽响应北伐军,但不论军政,都自成一派,不可不防啊。”   黑夫冷笑:“怎么,常頞不老实?”   陆贾摇头:“这倒不是,眼下北伐军渐渐占据优势,常頞是知晓形势的,但就是不让蜀郡出全力,他还是在为自己做打算啊。”   黑夫颔首:“我知之,不过,巴蜀汉中本为一体,若三郡皆有,倒是绝佳的割据之地,但一旦失其一,这自守之势,便被破坏,无法长久,常頞是个聪明人,既已选择,不至于做糊涂事。”   他顿了顿,复问道:“你在成都时,看公孙俊此人如何?”   陆贾叹息道:“小小孺子,才十岁,但却被各种变故,彻底吓傻了,总冲着人笑,呆呆愣愣的,臣让人暗暗试探过,不似作伪。”   “可悲啊。”   黑夫长叹:“扶苏当初,就这样舍他而去?”   “这不是我印象中,长公子会做的事。”   黑夫总有种感觉,扶苏,不会就此沉寂……   陆贾却不关心扶苏,拱手道:“君侯进入关中后,欲拥立公孙俊为新皇帝?”   黑夫不置可否:“我否定胡亥,不承认他,等当真进入咸阳后,已诛伪帝,想要得到秦人认可,还需要一面旗帜。”   或者说,傀儡!   “按照你的说法,公孙俊,反倒是最合适的……常頞想必也乐见其成吧,那样他就有拥立之功了。”   陆贾肃然:“敢问君侯,拥立公孙俊为帝,然后呢?”   “欲行伊尹、周公之事乎?”   ……   对陆贾的问题,黑夫却不置可否。   “伊尹、周公,不是儒生极力推崇的么?”   陆贾道:“身为儒士,陆贾自当极力推崇,但身为人臣,陆贾却不推荐君侯效仿此二人。”   他再拜道:“请君侯让臣细说伊尹、周公的下场。”   “世人皆言,帝太甲既立三年,不明,暴虐,不遵汤法,乱德,於是伊尹放之於桐宫。三年,伊尹摄行政当国,以朝诸侯。”   “帝太甲居桐宫三年,悔过自责,反善,於是伊尹乃迎帝太甲而授之政。帝太甲修德,诸侯咸归殷,百姓以宁。伊尹嘉之,乃作太甲训三篇,褒帝太甲,称太宗。”   讲完伊尹故事的第一个版本后,陆贾却话音一转。   “不过,除此之外,臣还听说过另一种说法。”   “有人说,伊尹放太甲于桐,乃自立也。伊尹即位,放太甲七年。太甲潜出自桐杀伊尹,乃立其子伊陟、伊奋,命复其父之田宅而中分之……”   黑夫听完,顿时乐了:“陆生,这不是法家之言么?怎么从你一儒生口中说出来了?所以你认为,后者为真,前者为伪?你是要否认《书》?”   陆贾笑道:“孟子言,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孟轲虽然有许多话不中听,但此言,臣却深以为然。”   “我信了你的鬼!”   黑夫心中腹诽,他曾听张苍吐槽过这句话,尽信书不如无书,听上去,是泛指读书不要拘泥于书上或迷信书本,常被引用。   但这其实是断章取义!   孟子的原话明明是:“我对于《武成》这篇文章,信里面的二三句话就行了,至于其他?根本不值得相信!仁人无敌于天下,周武王以至仁伐至不仁的纣王,商卒倒戈,不战而屈人之兵,但《武成》上,为何会说牧野之战血流漂杵呢?真是胡说八道!”   这明显是只信自己主观看法,不信客观记载了。   对自己的论点有利就信,不利就不信,甚至当没看见。   呵,跟后世的论坛喷子好像没啥不同。   但轮到讲另一个人故事时,陆贾又对古籍记载信之不疑了。   “周公一年救乱,二年克殷,三年践奄,四年建侯卫,五年营成周。”   “六年,周公制作礼乐,郊天地,望山川,师旅不设,刑格法悬,而四海之内,奉供来臻,越裳之君,重译来朝。周公行政七年,成王长,周公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   说到这陆贾一顿:“然此时,却有人在成王面前,说周公有意篡位,不利于成王。成王将信将疑,周公为了避嫌,不得已逃到楚地。直到后来,成王翻阅库府中收藏的文书,发现在武王生病时周公愿意代死的祷辞,这才派人将周公迎回来……”   “故伊尹放王,为太甲所杀。”   “周公摄政,为成王所疑。”   “臣遍观史籍,发现自古幼主继位,待其成年后,秉政之臣,纵然做了许多功绩,然不为其君所疑者,寥寥无几。除了伊尹、周公外,齐闵王疑孟尝君、秦昭襄王疑穰侯魏冉、始皇帝疑吕不韦,皆是如此。”   虽然这三个人,自己就不干净。   他语重心长地说道:   “无周公之亲,不得行周公之事,故为君侯计,伊尹、周公不可效仿也!”   不推荐做伊尹、周公,那陆贾认为,黑夫该做什么呢?   那个答案就在他口中,呼之欲出!   但这儒生知道现在时机还不成熟,说话藏一半,竟点到为止,不再言语。   等陆贾走后,黑夫无奈地笑了笑。   “不止是为我计,也为你自己,还有所有北伐军功臣将士计罢?”   ……   手下人的小心思,黑夫还不知道?自起兵至今,拐弯抹角劝进的人,可不止陆贾一个。   从举兵的那一刻起,黑夫便走在一根独木桥上,两侧是万丈深渊,尸骨累累,猛兽潜藏其中……   回头?那是不可能的。   前方有人阻拦?就算是你最不想与之为敌的人,也不得不将其推下去!   想要顺利走到对岸,光靠一个人是不行的,好在黑夫有南郡旧部,以及萧何、韩信、陆贾一众新招揽的能臣,可为佐助。   但众人,并不是死的工具,而是有自我意识的人。   是人,就会有欲望。   有人想一展才干,不负平生所学。   有人想壮大学派,在未来朝堂占据一席之地。   有人想光宗耀祖,多得封赏田地。   有人想宰执天下,亲自操刀,割一割天下的肉。   有人想封侯拜将,衣锦还乡,成就青史留名……   实现这些夙愿的前提,是北伐军赢得这场战争。   于是,旧部、新臣,众人的无穷欲望,联结在一起,变成了黑夫身后那只有力的手,推动他向前迈步,加速跨过战争的深渊,朝胜利前进!   对手下人的诉求,黑夫必须尊重,必须照顾,必须理解。   这就是现实,丝毫幼稚不得,无视众人欲望者,必将为其所抛弃。   哪怕黑夫,也不例外!一旦发现你无法满足其欲,说不准,那推手,就会变成黑手!   但在谨慎满足众人欲望的同时,黑夫还得当心。   因为这股力量,也会有意无意地,试图操纵黑夫,频频诱导,让黑夫往他们期望的方向走!   越往后,背后的推力就越是猛烈,那时候,你或许已分不清。   究竟是自己在带着他们前进呢,还是被迫匆匆往前,一旦停步,便被臣僚们推得踉踉跄跄?像个戴上桎梏的刑徒!   他们一边推,嘴里还说着:“皆是为主君计,为主君子孙计……”   对战争功臣们而言,黑夫爬得越高越好,最好一脚踹下始皇帝后人,自己坐天下,他们获得的报偿和利益,才能最大化,并得到保证!   “可黑夫啊,你可千万别忘了,自己是谁,做这一切的目的,又是什么?”   独处帐中,黑夫喃喃低语,自问自答。   “记得啊。”   走出帷幕,春日的暖阳照了过来,让黑夫眯起眼睛。   “我要做秦始皇帝的……”   “‘继业者’!”   …… 第0852章 逐君侧之恶人   “君侯夙兴夜寐,前线事无大小皆亲览焉。所啖之食,日不过数升。这样下去可不行,每日饮药用饭还得按时……”   同一时间的宛城,王贲仍听着医者的絮絮叨叨,却只问了他一句话。   “老夫还能活多久?”   医者立刻站起身来,后退数步,小心翼翼地说道:   “君侯食少事烦,再如此下去,恐不能久。”   王贲点头:“病入膏肓了,对么?不能久……是多久?”   “君侯……”   “说!”   医者只好如实回答:“多则半年。”   “少则……数月?”   “数月?是一月,还是三月……”王贲摇了摇头,让医者退下。   “不够啊……”   秦军现在已转入守势,光抵御叛军和群盗的同时进攻都很费劲,要扫平叛乱,要击败奸猾的黑夫和勇猛的项籍作战,数月哪够?   几年都不够!   “但若只做那件事,却是够的!”   王贲定了决心,唤来咸阳宫谒者。   “请谒者立刻去咸阳回复陛下。”   “王贲,会立刻回朝!”   ……   长史甘棠才从穰县前线巡视归来,却发现宛城气氛不太一样,士卒们收拾着各自的兵甲行囊,数百辆车乘也套上了牲口,一副远行的架势……   甘棠不由大骇,立刻赶到一身便装,正欲乘上安车,前往关中的王贲面前,下拜道:   “太尉,这是要做什么?守了大半年的南阳郡,难道要放弃么?”   “若无南阳为蔽,挡在关中和叛军之间的,就只剩下武关了!”   王贲却不看他:“陛下有召,老夫要回朝一趟。”   甘棠愕然:“我军虽一时小挫叛军、群盗,但局势仍不算好,将者三军之胆也,此时此刻,太尉岂能离开前线?咸阳这是乱命啊,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太尉切不可行,更何况,以太尉的身体……”   风烛残年的王贲,能否走到咸阳去,尚是一件未知数。   王贲叹了口气,屏退众人,只留甘棠在安车上,与其促膝密谈。   “甘棠,你是王贲看着长大的,我也不瞒你。”   “我此番归朝,是因为想通了一件事。”   甘棠心中一惊:“什么事?”   王贲指了指车外,又指了指车内:   “攘外,必先安内!”   “在我看来,黑夫虽已起势,实不过肘腋之疾,项籍来势汹汹,亦只是是腠理之病。”   “咸阳的乱象,才是大秦的心腹之患!”   “凡战法必本于政胜,不管我军在前线如何英勇作战,取得的胜势,都会被咸阳的胡来葬送掉。”   王贲咬着牙,固执而坚决:“陛下身边有奸佞,在蒙蔽他,倒行逆施,滥杀忠良,我请陛下诛之,今上却于心不忍,李斯也尸位素餐,那奸佞赵高得以继续掌权,甚至都图谋到老夫身上来了!”   甘棠已是听呆了,只道:“世人皆知太尉乃秦之柱石,咸阳再糊涂,也不至于……”   王贲却道:“冯氏亦是辅政之臣,先帝肱股,不也因为莫须有的罪名,被族灭了么?咸阳的奸佞能做第一次,谁知会不会做第二次?”   “眼下,我若只身而回,在咸阳等待我的,会不会是李牧的结局呢?”   王贲记得父亲说过,他一生最难对付的对手,便是赵将李牧。   李牧的战绩十分耀眼,他曾大匈奴,灭襜褴,破东胡,降林胡,使单于奔走,不敢近赵边城,秦朝一统后,将李牧入祭靖边祠,实至名归。   而李牧任赵国大将军那几年,更以一己之力,扭转了赵国败局,击秦军于宜安,大破秦将桓齮,受封为“武安君”。   更夸张的是,王翦为秦将攻赵时,李牧以弱势兵力,让王翦找不到任何破绽。   最后还是李斯建言,对赵国实施反间计,派间谍给赵王迁宠臣郭开不断送金帛,言李牧、司马尚欲反。赵王乃使赵葱及齐将颜聚代李牧。李牧不受命,赵使人微捕得李牧,赐死……   据说,李牧右手残疾,他拔剑自刎却够不着自己的脖子,最终只能口衔宝剑,把宝剑顶在柱子上撞柱而亡!   与王翦齐名的一代名将,最后竟落得这般下场,实在令人唏嘘。   后三月,王翦因急击赵,大破赵葱,虏赵王迁及其将颜聚,遂灭赵。   王翦打完这一仗回到咸阳后,便对王贲感慨:   “战时看似难分胜负,但向使李牧为秦将,而我为赵将,则必是牧胜我败!”   兔死狐悲,所以王翦才对后背安全十分重视,在秦始皇令其灭楚时,多购田宅以消皇帝疑心,也让那些谗言失效。   作为王翦的儿子,王贲自然明白这点。   敌在咸阳宫,这仗,没法打!   “总之,彼辈一日不除,忠良有旦夕之虞,前线将士也难以安心作战。”   王贲望向西北方:“所以我要回咸阳去!”   “逐君侧之恶人!”   ……   逐君侧之恶人,也就是清君侧,甘棠知道,其实早在春秋,就有人打过这个旗号了。   “晋卿赵鞅取晋阳之甲,以逐中行寅与范吉射,斥之为君侧之恶人也。”   王贲眼下的局势,实与赵鞅颇为相似,都是内部有乱,外部有战,李斯好似当年的知氏,守着都城,名为秦相,实则不知在打什么歪主意,坐视赵高蒙蔽胡亥,胡作非为。   作为秦之太尉,天下兵马集于手中,王贲的确有做成这件事的底气。   “前线大军尽皆奉我虎符行事,王离也在上郡将兵五万,只要假借回朝为名,控制武关,调数万大军入关中,沿途从商淤到灞上,数百里间,各地中尉、卫尉军,多为王氏旧部,不会对我有所阻拦。”   “唯一需要担心的是郎卫军,在赵高手中,若他挟持陛下,我便投鼠忌器,不过咸阳之中,当有许多对赵高不满的百官大臣,公子宗室可为内应,郎卫内部,亦有许多人会倒戈相向……”   在王贲计划里,顺利的话,这次政变,可以兵不血刃!快刀斩乱麻,让叛军和群盗无机可乘。   甘棠却委婉地说道:“太尉,我担心的不是过程,而是之后的事。”   王贲理所当然地说道:“之后的事?自然是公布赵高之罪,让廷尉御史以具五刑诛之,必能大快人心!”   如此,便能扶大厦之将倾,挽狂澜于既倒!   “陛下呢?”甘棠却直指矛盾中心。   王贲收敛了笑:“陛下本质是好的,他天性聪慧,否则也不会被始皇帝看中,只是被奸佞所误……”   只要除去奸臣赵高,再效伊尹训太甲,圣天子自然能幡然醒悟,痛改前非……   甘棠却没这么乐观:“若陛下不改呢?太尉当如何做?欲行废立之事乎?”   “这……”   王贲愣住了,此事在王贲看来,不过是女婿不听话,妇翁小小教训他一顿。   甘棠更进一步:“不欲废旧立新,那么,欲效仿伊尹、周公,摄政称王乎?”   王贲大怒:“陛下欲封为王,老朽尚且不从,何况自立?王贲忠于大秦,忠于始皇帝,绝不会自立为王!”   “这是自然。”甘棠又道: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太尉久病,若此事之后不幸逝世呢?届时李斯已退避下野,各郡动荡,叛军群盗骤至,谁可为将、相,收拾残局?”   “公子将闾和子婴皆贤,可为丞相,而吾子王离掌军,虽难以收复失地,但至少可保有关中,维持秦社稷不灭……”对未来,王贲也就这点指望了。   “下吏明白了。”甘棠朝王贲肃然下拜:   “通武侯啊,甘棠冒昧直言,仗打到现在,天时、地利、人和,北方已失其二,占着的,只剩下一个地利,还有勉强维持的正统名分了……”   “但太尉若悍然兵谏,实是带头否定了这层正统啊!一旦李斯、赵高之党做困兽之斗,开关引贼而入,则关中地利也将失去,太尉此举,恐会导致大秦社稷,加速崩塌!这就好比病入膏肓,体弱不堪,但还能勉强吊着命,这时候一剂猛药下去,病人,极可能一命呜呼!”   “再者,这种事,不做到底,必留下隐患。可做到底,行废立之事了,便是以人臣之身,讨天子之罪,大秦皇帝尊严,荡然无存!”   “太尉这样做,在天下人看来,与黑夫打着靖难旗号,行叛逆之事,有什么区别呢?”   “当然有别!”   王贲张了口,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老人家愣在当场。   半晌后才喃喃自语道:“我真是老糊涂了。”   世事总是在变,人总是在迷茫,有时候,你好似看到光明,下定决心,迈步向前,但却又在半道陷入动摇,犹豫。   本欲在灯枯油尽前有所作为,最后得到的,却是发现事不可为的绝望!   “是啊,老夫这样做,纵然本心不同,但在旁人看来,与黑夫,又有何区别呢?”   …… 第0853章 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王贲这一生最辉煌的时刻,是秦始皇二十二年的灭魏之战。   他那时候才四十余岁,英姿勃发,被人称之为“小王将军”。将二十万大军,横扫魏地,又将赫赫大梁围得水泄不通,令旗一指,决鸿沟,以水猛灌城池!   但一声令下,就能让大梁十数万人葬身鱼腹的小王将军,却为了保护一个魏人的坟墓,特地下了一道军令:   “有敢去信陵君垄五十步而樵采者,死不赦!”   王贲这么做是为了争取魏士人心,但事隔多年,他病入膏肓之际,半梦半醒间,却又梦到了自己去魏无忌坟冢祭拜的情形……   公子墓前,是一位老婢在守着,大概是信陵君昔日的妾室,每日献一盅酒,扫一扫墓,王贲当时问那魏人老妪为何,老妪只答:   “公子说,醉了,就听不到了……”   “听不到什么?”王贲有些好奇。   魏人老妪指着远方沸沸汤汤的大梁:“听不到梁城崩塌的声音啊!”   当时虽有唏嘘,但感触不算深,直至今日……   “王贲现在算是明白,信陵君为何在失去魏王信任后,终日与宾客为长夜饮,饮醇酒,多近妇女,不顾身体,大肆乐饮四年了……”   不止是失望,更有看到魏终将沦亡的绝望!   “魏无忌是在故意折损身体,让自己早点死去,以免看到魏国灭亡的那一刻!”   王贲对信陵君的心境,无比理解!   “我也该在始皇帝之前便先行一步。”   “何以竟多活数岁,眼睁睁看着我亲手参与建立的大厦,墙壁坍塌,梁柱摧折,将成瓦砾?”   曾经有多辉煌。   现在就有多悲凉!   如此喃喃低语着,王贲睁开了浑浊的眼,左右皆是拭泪的亲卫,更有一人膝行至他榻前,稽首道:“都怪下吏,是下吏将太尉气成了这样。”   “甘棠,切勿自怨。”   王贲叹息:“幸好你及时劝阻,让老夫未能成行,避免了亲手将大秦推下深渊。”   且不论对错,清君侧之事,现在就算王贲想做,也做不了了。   在意识到兵谏的猛药可能会加速社稷沦亡后,他顿时绝望,病情加重,数日前还能勉强登车,现在却连榻也下不了,别说回咸阳,十里地外都去不了。   从医者的窃窃私语中,王贲知道,自己没几天好活了。   “吾本欲为始皇帝竭忠尽力,平定叛乱,收复郡县,重兴社稷;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将死。”   “如此也好,老夫早该死了,此刻撒手而去,便可以像魏无忌一样,不用看见,寇入咸阳,麋鹿游于朝的场景。”   但终究,还是放不下心,于是王贲开始诉说起遗言来。   “我死,三军无主,黑夫必乘机北上,此贼奸猾善兵,诸将尉无人能敌。与其那时十数万大军尽为其所虏,不如直接放弃南阳,撤回关中,司马鞅可代为主将,甘棠为佐,主持撤兵事宜。”   暂时放弃关外之地,收缩战线,这是王贲能想到的,让大军不至土崩瓦解,让秦能延续的唯一办法。   “朝中奸佞也必须肃清!”   王贲咬着牙对甘棠等人道:“陛下心软,必不诛赵高,汝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逼着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我亲卫门客往杀之!”   “诺!”   这时候,甘棠凑到跟前低声道:“太尉可有留给小王将军的话?”   他指的是王离。   王贲沉默了好一会,叹息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命,吾父横扫六国,我则有幸见始皇帝君临天下,车前马后,征伐诸侯,但也见季世忽至,天崩地坼……”   “我倒是撒手不管了,王离身为武城侯,却必须要接下这烂摊子……”   通武侯了解自己的儿子,以他的能力,能力挽狂澜么?恐怕很难,说不定要将整个宗族搭进去。   但正因为了解王离,王贲更明白,王离绝不会向黑夫低头。   “尽力而为罢,早早送两个儿子去西域投李信,李信虽抗制不归,但应会庇护他们,为王氏,留一点血脉……”   此时偏将司马鞅已至,拜在王贲榻前,王贲颤颤巍巍将印绶和虎符、斧钺转予他,声音衰微地叮嘱道:   “吾死之后,封锁消息,不可发丧,将我尸体放在安车上,不可让三军知之。从宛城到武关,必过丹阳,叛军已占据丹阳之南,故须缓缓退兵,不可急骤。”   “但撤兵的消息的瞒不住南方的,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营一营缓缓而退。若黑夫派人来追,汝可在丹水边布成阵势,鼓点大作,打着我旗帜反击。黑夫素来多疑,必以为我诈死,约束将尉不敢深追,大军可顺利撤离南阳,回到武关,为大秦,保留一点复兴的种子……”   说完这些话,王贲累得歇了一会,继续道:   “武关守备我不担心,成皋那边也没问题,就算守不住三川,尚有函谷关。我最担心的是两个地方。”   司马鞅问:“何地?”   王贲道:“汉中,河东!”   “汉中居秦之坤,为蜀之艮,连高夹深,乃关中屏障也。以眼下形势,汉中恐怕难以守住,守军当烧栈道而退,无栈道,黑夫纵然北有汉中,也难以越过南山,窥伺咸阳。不过其余褒斜等道,也要派信臣精卒守备,切不可使之偷渡。”   “至于河东,控据关河,山川要会,此魏武侯所谓‘山河之固’也。蒲坂乃重镇,是进入关中的捷径,赵高之弟赵成为河东郡尉,我不放心,必须换个人……”   最后,王贲还有有遗表上奏胡亥。   “关中四塞之地,崤函为塞,号称百二之险,纵是庸主庸臣,亦足以拒关自守,陛下比不了始皇帝,更做错了事,杀错了人,但只要能改正前非,师法太甲,做一偏安之主,也是足够的。”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国以八千里之赵、魏、齐、楚、韩、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此非一朝一夕之故也,关中居天下上游,占据地利,且先保住一州之地,轻徭薄赋,与民更始,以待后人再度振兴吧。”   后事一一安排,但说到底,纵然关中有山河之固,还是那句话:   “在德不在险!”   若胡亥仍不修德政,肆意妄为,休说关中之地,哪怕舟中之人,也尽为敌国也!   “老朽做这么多,也许根本没什么用……”   越想越绝望,王贲再度昏然而倒,至晚方苏,竟精神了些。   王贲令左右扶着他,搭乘安车,登上宛城城墙,远观各营灯火繁盛,灶烟滚滚,虽然局势不太妙,但三军将士仍比较乐观——因为他们知道,率领自己的是战无不胜的通武侯!   这是王贲无比熟悉的军旅生活,比频阳的家还熟悉。   王贲又想起了第一次带他入军营中的父亲。   那时候,小王将军崇敬地看着父亲,问了老王将军一个问题:   “何为将?”   王翦将一柄剑反递给他:“将,就是君王手中的剑。”   “乱世之中,不管大王指向何方,我都得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王贲欲去接过剑,但父亲却又一笑,收回了它。   “将,也是国之壁垒,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事业,等为父替大王扫平六国,治世之时,你亦有用武之地,那便是守境保民,赳赳武夫,国之干城!”   三十年如一梦,当年的小王将军,熬到白头,也成了“老王将军”。   回忆往事,王贲仰天而叹:   “父亲啊。”   “儿终究无能。”   “外不能扫平叛贼,内不能肃清朝纲,愧对先帝厚望……”   “我只能像父亲一样,做始皇帝手中的利剑,斩灭六国。”   “却终究做不好。”   “护住胡亥和大秦社稷的壁垒……”   王贲当真不幸,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还真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一念及此,悲从中来,王贲不由老泪纵横,他在车上,抬起沉重的双臂,朝远处军营中的将士们、近处暗暗拭泪幕僚们。   还有他奔波了一辈子的帝国,作了一揖。   “王贲,要弃诸君而去了……”   斑白的头垂下,手也随之落下,却再未抬起来……   二世元年,夏历三月初十,王贲薨于宛城!   帝国之壁,塌了!   ……   而与此同时,距离宛城并不算远的襄阳,黑夫却没看到将星陨落,更无任何征兆,这个傍晚,与阳春寻常的温暖下午并无不同。   “我没听错罢?”   得到“护军都尉”季婴通报后,黑夫停下了手里的箸,又将粘在胡须上的饭粒塞进口中,露出了奇异的笑。   “李斯的……使者?” 第0854章 须臾不敢忘   “李氏于黑夫,当然是恩义多,至于仇怨?”   “哪来的仇,哪来的怨?李丞相真是多心了!”   襄阳城厅堂之中,黑夫满脸的知恩图报。   他还当着李斯家宰的面,回忆起过往来。   “李由将军乃黑夫旧主,对我有提携之恩,李丞相于我,更如同师长一般,敦敦教导。虽然后来两家因为小事产生误会,但黑夫心中,却一直记着李氏之恩,须臾不敢忘!”   他叹息道:“去岁,始皇帝不幸崩逝,丞相被胡亥、赵高所挟,李由将军也不得不领兵南来讨我旧部……”   但那一场仗,李由不是送了么?   黑夫满口胡话:“从李由将军故意战败起,我便知李氏之心了,亦不敢伤李由将军分毫,一直安排他在江陵好生居住,随时可以去见!”   一番承诺后,黑夫又让属下带李斯家宰前往江陵,确认李由安全。   “待归于咸阳后,还请转告李丞相,他对我说过的话,黑夫每个字都记得,须臾不敢忘也!”   等李斯家宰离去后,黑夫转过身,却露出了冷笑。   “这老仓鼠,还真是机敏啊,这就想挪窝了么?”   他看向隐于帷幕之后,现在缓缓走出来的两名谋臣,陆贾和随何。   “汝等如何看?”   陆贾有些警觉:“臣觉得或许有诈,眼下南方对北方,虽有胜势,但离结束战争尚早,李斯身为右丞相,何必如此早便改换门庭?”   蜀郡守降黑,是因为北伐军已经打进巴蜀,而胡亥那边又逼他交出扶苏长子,面临二选一的抉择,对常頞来说,带着蜀郡投效黑夫,能获得更大的利益——封侯、九卿丞相,甚至是立新主之功。   但李斯,作为秦廷百官之首,他的富贵已到了顶,这时候却急着找下家,不由让人不起疑心啊!   而另一名老儒随何却笑道:“臣倒是觉得,李斯欲投武忠侯,乃无奈之举,因为李斯现在的处境,和有一人很相像。”   黑夫看向随何:“谁人?”   随何道:“伯嚭!”   陆贾有些不屑:“吴之奸佞,背主负国。”   随何却言:“伯嚭可不止是奸佞,他也很有才干,投效吴国后,渐渐位在伍子胥之上,靠的可不止是阿谀奉承。不过他顺君之过以安其私,是残国之治也,倒是与李斯颇为相似。”   “臣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伯嚭为吴国太宰时,助夫差攻越,围勾践于会稽山,却收了范蠡文种的贿赂,保下了勾践。”   “十多年后,勾践开始对吴复仇,围攻姑苏,吴国甲士不足,吴王夫差便派太宰伯嚭去征召外郭野人入伍作战。”   这所谓野人,当然不是长毛怪,而是春秋时,居国城之郊野的庶民,与“国人”相对。   “野人却道:吴王从前天天想着享乐争霸,却不顾越寇,直到今日,也未见王自省,却只知道驱吾等去作战,如若战死,父母妻子皆无所托,幸而胜敌,也无甚功赏,王凭什么让吾等去为他赴死?”   “太宰伯嚭将野人的话回报夫差,请行赏,吴王争霸多年,府库空空,拿不出钱来。伯嚭又请求给有战功的人许官,吴王夫差一向看不起卑贱的野人,面露难色。”   “倒是旁边一位公孙建言说,暂时答应他们,打退了越寇,给不给都在大王。”   “王乃使太宰嚭布令,野人却不笨,或曰:‘王好诈,必诳我。’于是众人亦言:‘且先答应王,越寇来了,战或不战,在于吾等’!”   “结果,越人已薄阖闾之门,吴人却还在君民相疑,内讧不止,国人已尽,野人不战,于是吴遂亡……”   黑夫听完乐了。   “吴王夫差的行事做派,倒是像极了北边的胡亥,食言而肥,官府信誉扫地,关中人多不欲效死。”   半年仗打下来,黑夫发现,北边的正规军,早就没了当年他还做小卒,灭六国时“左携人头,右夹生虏”,所向披靡的勇锐,反倒怂得很。   一方面是因为青黄不接,新兵较多,军队素质秩序差了些,但最重要的是,北军的精神气已没了,打仗随便打打,遇到困难很容易退让崩溃——他们的心境大概和夫差治下的野人一般,反正朝廷屡屡毁诺,日子越来越难过,既然捞不到好处,那么拼命干嘛?   随何继续道:“诸子言,越王勾践入姑苏后,下令诛杀伯嚭,罪名是‘不忠于其君,而外受重赂,与己比周也。’”   陆贾这时候说话了。   “但我在兰陵学《左传》时,却发现诸子之言有误,伯嚭非但没有被越王句践杀死,而且还继续做了越国的太宰……”   吴国灭亡两年后,文种都被勾践干掉了,但伯嚭,却安然无恙,还摇身一变,做了越王信臣,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收取鲁国贿赂呢——于是被心眼小的鲁人在史书上狠狠记了一笔。   “正是如此!”   随何道:“夫差、胡亥以为,钱帛赏或不赏在君王。”   “吴人、关中人认为,战或不战在他们。”   “但降与不降,不也在伯嚭、李斯么?”   他摊手道:“既然吴已不可救,又与越王又交情,这时候还不卖吴,更待何时?”   “随何说得,有几分道理。”   黑夫颔首:“汝等以为,勾践为何不杀伯嚭?”   随何不假思索:“当然是为了收揽吴国人心。”   陆贾却有不同见解:“吴人深恨伯嚭,我曾入吴游历,至今吴郡骂人卑鄙无耻,仍称‘坏伯嚭’。勾践若杀伯嚭,封伍子胥之墓,反而更容易收买人心。”   “然却不杀,是因为不可杀!伯嚭的价值,在于他掌握的吴国文书典籍!没了这些,越国要统治吴地,便是空谈!”   这二人都能言善辩,在军中充当行人谋士,但也各有特点:   陆贾兰陵学派科班出身,为人正派,随何则是野路子,为人狡黠,善诡谋,有急智,这点陆贾不如他。   可论大局观,随何却又不如陆贾。二人在黑夫身边,正好互为补益。   “不错,对我而言,李斯的价值也一样,他虽在军中无甚影响,不能直接开关相迎,但却是我军进入咸阳,全盘接收宫室、府库、律令、文书、图籍的保证!”   黑夫不想世上最壮丽富庶的城市,重蹈历史上楚人一炬,化为焦土的覆辙。   “虽说奇观误国,但既然始皇帝废大力气建都建了,非要毁了干嘛?留给后人瞻仰吹嘘不挺好么?”   所以必须是黑夫先入关,最好有人为内应,顺畅无阻地接收秦始皇的遗产!   这意义,不亚于北平和平解放!   而北伐军的战略,也要应对“李斯欲降”这一情况做出变动。   既然王贲像一座山般挡在前面,那就得从侧翼突破了。   黑夫下令道:“陆贾,你持我书信,去一趟汉中,告诉韩信,可以开始进攻了。”   “吾等已在南阳受阻太久,是时候前进了,我要在夏天结束前,进入关中!”   陆贾应诺,但在离开前,却又好奇地问道:“敢问君侯,方才李斯家宰代李斯传话,说十二年前,李斯与君侯在章台宫阶梯上的对话,可否还记得?君侯曰,须臾不敢忘,敢问当日所谈何事?”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此不足为人道也。”   等陆贾走后,黑夫却回过身,暗骂道:   “老东西记性还挺好,在齐地跟他的焚书修书之争,我倒是有点印象,但十二年前阶上的几句话……”   “都隔这么多年了,又不是跟老婆定情的话,我他妈哪记得!?”   ……   而另一边,陆贾心里还琢磨着这件事。   “那一日的对话,究竟是什么,竟如此机密,连我也不肯告之。”   “莫非,事关未来李斯在新朝廷中的地位?”   他低头往前走,却有人拦路,朝他拱手。   “陆郡守!”   陆贾抬起头,才发现是随何在等他,二人皆为儒生,至少都自称儒生,政治诉求上很接近,私交不错——不过都跟刚来的叔孙通聊不到一块。   陆贾便又想起一事来,好学心上来,追问道:   “随先生,你方才说姑苏之围,夫差令伯嚭发民以战的事,是哪卷典籍上的,我为何从没听说过?”   随何故作神秘,让陆贾近前,在他耳边道:“那卷书叫《随子》……”   陆贾一时没反应过来:“诸子之中,有这书?”   随何大笑:“过去没有,现在也没有,往后,或许便有了!”   陆贾顿时明白了,哭笑不得。   故事背景是真的,伯嚭下场也在《左传》有载,但中间那部分……   随何摸着胡须,大言不惭:“当然是老夫现编的!”   …… 第0855章 天下乌鸦一般黑   宛城(南阳市宛城区)历史悠久,殷周时,它被称之为“申吕之地”,是两个姜姓小诸侯,后为楚所灭。   楚国占据这片沃野美壤的盆地后,设申县,后来又慢慢变成了宛邑。秦昭王三十五年,秦国夺取楚韩之地,设南阳郡,以宛为治所,宛遂为周楚之间一大都会,城广数十里,居民过十万,房宅栉次鳞比,直连城外青山。   陈恢便是南阳宛县本地人,在这座城市生活三十余年,对它的一街一巷都十分熟悉。   这日清晨,陈恢穿上了妻子洗得干净的皂色深衣,仔细扎好发髻,戴上文士冠,拍了拍腰间四百石绶印,阖门而出。   此处是内城居巷,多为官宦所居,出门后但凡人见了陈恢,都得恭恭敬敬朝他作揖,亲热地喊一声:   “陈长史!”   陈恢不止是南阳郡守门客,更是其长史。   但官吏士人的街角寒暄,却总是会被层次不齐的脚步声打断——那是在城中巡视的秦军士卒,现在的南阳不比过去,俨然成了个大军营,数十万石粮食积于此地,王贲军三分之一的数量也汇聚于宛。   与陈恢攀谈的本地小吏骂骂咧咧:“最近不知为何,三天两头城禁,城内之人不得出,连暮春之禊(xì),也错过了。”   三月去水边修禊,这是南阳贵庶的风俗,也是当地著名盛景,常由郡守组织,城内成百上千的车马络绎出城,在育水之阳举行仪式,消灾祈福。   往往是朱帷连网,曜野映云,男男女女,穿着一新,杂坐游戏,五色缑纷,顺便还能相个亲……   可眼下,城都出不去,还禊个鬼哦!   另一人则抱怨道:“不止是出不了城,外面的商贾也进不来,我为市吏,这几日市中真是无比萧条,市井繁荣,万商云集?打去岁秋后就没见过了!吾等那点禄米,哪够养活家眷仆役,眼看粮价一天一天往上涨,木柴也要贵于桂枝,真是愁死我了……”   旁人安慰他道:“去岁就有一股叛军将绕着南阳打了一圈,烧了许多粮食,还兵临城下,大掠四境,如今才开春,地里的粟才种下,南阳本地根本无粮啊。兴许前方又打起来了,吾等能在高墙之后保全性命,已是不错,又岂能奢求其他呢?”   时局艰难,对小人物而言尤其如此。   南阳多柳,眼下四处都在飞柳絮,陈恢听着同僚抱怨,只是淡淡笑着,眼睛却穿过连绵柳絮,看向城东。   “孔氏工坊的烟,停了……”   南阳城东,是一个铁官坊,十多年前秦灭魏,将梁地的冶铁大族孔家连根迁了来,孔氏最初几年还闹腾,后来也消停了,做了铁官,在内战爆发后,日夜不休地冶炼铁器,以供应军需。   快一年了,从没停过,直到近日。   尽管前线据说并无战事,但铁官坊是决不能停的,这不合常理。   而城南、城西的军营,这几天也取消了训练,城墙为王贲手下的都尉控制,陈恢纵为长史,也不得随意登城窥探,只在前日奉郡守命去劳军时瞥了几眼。   他发现,城西、南的连绵军营虽仍在,但有几座已然空了,天上的乌鸦甚至都敢往下落!   再结合近日几次不同寻常的粮食调拨,陈恢心中有了底!   大军,在慢慢撤离宛城,也许是一天一座营,但他们的确在离开这。   是调去前线了,还是……   如此想着,郡守府已至!   南阳守吕齮(yǐ),本是个懂得享受的人,他家里养了许多舞妓,陈恢是见识过的,歌女放喉,舞女翩跹,弹筝吹笙,唱南音,跳郑舞,舞似白鹤展翅飞翔,歌如蚕丝缭绕梁柱,好不享受。   但自从战争开始后,吕郡守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享乐顾不上了,舞妓也冷落了。   终日不是被军方的严苛要求为难得掉泪,就是被忽然打到宛城边的叛军韩信部吓得够呛。   眼下,吕齮伏在案几上,手撑着自己额头,简牍纸张杂乱地摆在一旁,从旁边的燃尽的蜡烛看,似是一宿没睡。   陈恢行礼:“郡君。”   “子复,可算来了。”   吕齮抬起头,却见其眼中有许多血丝,见陈恢来了,连忙让他坐下。   “正有一桩大事,虽然被军中将尉叮嘱不可外传,但我心乱如麻,还是想听听子复建言……”   但不等吕齮开口,陈恢便抢先一步道:   “敢问郡君。”   “莫非是通武侯已逝,大军欲撤离南阳之事?”   ……   “什么都瞒不过子复。”   将事情经过讲了一遍后,郡守吕齮很是头疼:“王太尉已于前日逝世,但军中秘不发丧。”   陈恢暗道自己没猜错:“果然如此,早闻通武侯身体不虞,竟丧于外,不过,三军居然还没乱……”   吕齮道:“王太尉治军甚严,他逝世的消息不传出去,众人便一如往常,离开宛城的,也以为是正常调拨。眼下是司马鞅和甘棠管着三军,奉通武侯遗命,封锁消息,这不,连宛城都四门紧闭,就是不欲让人知道营中虚实。”   陈恢冷笑:“但眼看已撤走近半,幕上有乌,终归是瞒不住的。”   吕齮点头:“王太尉早在病笃时,便定下了谋划,三军陆续撤回关中,南阳郡,要被放弃了……”   陈恢有些齿寒:“南阳可不比长沙、衡山等户不过数万的小郡。郡君是清楚的,南阳全郡二十余县,户十九万零五千三百,口近百万之众,说弃就弃么?”   光论人口、赋税,南阳比南郡、衡山加起来还多,这也是本地能支撑王贲二十万大军作战,抵敌黑夫的原因。   吕齮叹息:“这也是没办法啊,王太尉已去,军中诸将尉,谁敢说自己是黑夫的对手?能阻其于宛城之野?强行留下来,打了败仗,到时候想走也走不了了。”   陈恢起身拱手:“事已至此,敢问郡君,如此打算?”   吕齮看着自己的亲信:“司马鞅和甘棠让我三月底离开宛城,回关中去,但走之前,要我做两件事。”   “让下吏猜猜看?”   陈恢笑道:“第一件,是毁掉铁工坊,让孔氏全族随大军前往关中。”   “其二,便是烧尽带不走的仓禀存粮,一粒粟麦,也不可为叛军所得!”   吕齮默然良久,点头道:“子复料事如神。”   陈恢的笑容止住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   “郡君,这第一也就罢了,第二件事,可万万做不得!”   “自从去岁南阳为韩信所掠后,全郡便一直饱受饥荒之苦,从敖仓、关中运来的粮食都供给大军,郡人只能靠陈年谷子来勉强果腹支。眼下青黄不接,外面的黔首,甚至是一些小吏,都在挨饿啊,一些穷巷的闾左,都开始吃糠了。这时候烧粮,烧的不是粟麦,是他们的命!”   吕齮摊手:“我何尝不知,但这是王太尉遗命……”   陈恢声音高了起来:“太尉是将军,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他只需要对皇帝负责,对三军负责,要考虑的是战争胜负,社稷存亡!”   “至于黔首存亡,是饥是寒,不在其谋略之内。”   “所以王太尉不像郡守,要为南阳,要为全郡百万生民的生计考虑……”   他更不像陈恢等南阳本地人,子子孙孙,还要扎在这片土地上,延续生活数十百代!   你们这群外郡人倒是烧了粮食,留下一片焦土,拍拍屁股走了,我们南阳人怎么办?吃土啊?   “故郡君,这件事,万万做不得!”   “子复啊子复。”   吕齮拍案而起,怒道:“大军尚未完全撤走,剑还抵在我背后,我说不做,能行么?我召你来是问策的,你却与我说这些大道理,有何用处?”   “那臣便说点有用的,一条可让郡君保身、全名,更能让南阳郡免受饥荒刀兵之灾的出路。”   陈恢凑近,说出了那两个足以诛他三族的字……   “降黑!”   …… 第0856章 固将释私怨   “何以至此!”   降黑的言论从陈恢口中说出,吕齮顿时大为惊恐。   他面露难色:“子复追随我一年有余,难道还不知道,他人皆能降黑,独我不能?”   吕齮之所以觉得自己不行,是因为一段旧事。   五年前,他为临淄郡守,而黑夫为胶东郡守。   两郡本是邻居,但秦始皇东巡期间,吕齮大献祥瑞,但黑夫却在泰山脚下说什么“人瑞才是真正的祥瑞”,顿时将他比了下去。   倒也不至于怀恨在心,不过后来齐地诸田叛乱,吕齮为推卸责任,与黑夫相互攻讦,认为是黑夫在胶东带头打击田氏,引发的反弹。   又因为害怕受朝廷责备,且低估了诸田的力量,吕齮将此事说成是“群盗”,一直到烈火燎原,难以扑灭,他本人也差点被田安杀死在临淄。   幸而黑夫带胶东兵及时赶到,救了临淄。   事后,黑夫得到秦始皇嘉奖,扶摇直上,吕齮则因平叛不利,被秦始皇派人抓回咸阳,令廷尉审讯。   秦始皇不到万不得已不杀统一功臣,吕齮侥幸活命,但昔日秦王宫的舍人近臣,却一朝被削除爵位,沦为庶民……   不过也因祸得福,那几年里吕齮养好了身体,等到胡亥上位后,“与黑夫有过节”俨然成了政治正确,吕齮的污点反而成了勋章。   于是在章邯、张苍、司马欣等“黑党”被大肆扫除之际,吕齮却被胡亥的朝廷平反,更因在南阳有为官经历,被任命为南阳守。   朝廷对吕齮可放心得很,包括他自己在内,所有人都认为吕某人绝不会降敌!   但陈恢却觉得,这根本不是事!   他笑道:“敢问郡君,当年君虽与黑夫有过攻讦过节,但黑夫兵至临淄,闻田安叛乱时,有顿兵不止,坐视郡君死于乱兵么?”   吕齮不得不承认:“这倒是没有,胶东兵进城极速,晚至半个时辰,老夫头颅已没了。”   “再问郡君,入城后,黑夫报复郡君了吗?”   吕齮摇头:“没有,衣食照旧,有礼有度,他只是不理我,然后将我交到咸阳来的御史手中……”   陈恢摊手:“如此看来,黑夫与郡君,其实并无私怨,顶多是因为公事,有些许小过。且我曾听说过,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   “齐国内乱时,管夷吾奉公子纠为主,几乎射杀了公子小白,中其带钩。但公子小白回到临淄,却重用管仲,在鲁国的公子纠之党闻讯,皆言:‘管仲尚不死,何况吾等?’遂降齐桓公。”   “寺人披曾奉命追杀公子重耳,头须曾卷了重耳的财物逃跑,可重耳归国,却宽恕了二人,还各自给予职务,以示亲近,晋人闻之,皆言:‘竖寺尚且不死,何况吾等?’遂服晋文公。”   “我看那黑夫,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也欲行齐桓晋文之事,甚至是更大的志向!”   “郡君此时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他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晋爵,再大肆宣扬,希望关东诸郡效仿。”   “马骨么……”   吕齮仍有踌躇,昔为平等的同僚,今日却要肉袒以降,仰其鼻息……   他吕齮,也是要脸面的嘛!   更何况,他的正妻和长子,尚在咸阳为质,自己在这边降了,她们怎么办!   于是吕齮道:“我承认,通武侯不在了,军中虽无能敢与黑夫野战。”   “但退守关中,以险塞拒敌,此庸将亦可为也,秦社稷不当灭,黑夫没那么容易入关,我就算随大军退回去,以我功劳爵位,也不失富贵安乐……”   陈恢却哈哈大笑:“郡君以为照着将尉们的话做,再随之入关,就能平安无事么?”   吕齮面色一僵:“此言何意?”   陈恢道:“郡君别忘了,司马鞅等人就算撤回关中,他们手下兵仍在,仍是将尉,二世得依赖其守关,不会太过为难。”   “但郡君就不一样了,受天子命,守此土,治此民,故曰守。郡君若失其土,弃其民,还是郡守么?对二世而言,恐再无用处。”   “且秦律有明文,将自千人以上,有战而北,守而降,离地逃众,命曰国贼。敢问郡君,为官这么多年,可曾听说大秦,有弃土后还活下来的郡守么?”   过去的话,范雎的亲信王稽,曾任河东守,邯郸之战后,前线大败,一路溃退,将河东丢给了赵魏,结果打败仗的王龁没事,王稽却以“弃土”的罪名被下狱,后来又被人告发曾与诸侯通,于是被斩,还连累了范雎……   若嫌年代太久远的话,近些的例子也有。   陈恢不怀好意地说道:   “我听说,泗水郡守、陈郡守,都因弃地逃归,被视为国贼,杀了……”   吕齮摇头:“我却有不同,是通武侯病逝,导致大军不得不放弃南阳,军尚不能守,我一区区郡守,又能做什么?此战之罪,非守之罪……”   “咸阳哪管你有罪无罪!”   陈恢却打破了他的幻想:“冯氏有罪么?公子高有罪么?”   “冯劫据说是英勇战死,冯去疾在南阳夙兴夜寐,为通武侯调拨兵粮,还不是被二世皇帝网络罪名,全族死难!”   “郡君,世道变了,律令早已无人遵循,忠恳长者活不到最后。”   “想想就知道,硕大一个南阳,连城数十,百万之民,说弃就弃,事后总得有人来担罪名。我唯恐到头来,郡君做了那两件事后,不但会遭南阳人世代唾骂,二世皇帝还将此次弃土归咎于君,吕氏举族诛灭啊!”   吕齮默然,咸阳宫的一顿扫操作,确实让前线将士守尉不由得为自己担心。   陈恢再接再厉:“就算胡亥忽然变得仁慈念旧,就算郡君安然无恙,也不过多活一年半载。”   “为何?”   陈恢道:“周之盛时,在宛地设申、吕等诸侯,两国方强,为周之翰,故荆楚有所惮而不敢肆。周室东迁,申、吕亦削,楚既灭申吕,而俨然问鼎于中原。”   “这是四岳的旧事,郡君身为吕国之后,不会不知道。如今南阳将失,唇亡齿寒,武关亦不能久,等黑夫破关入了咸阳,事后清算,追究起烧南阳粮食之罪,郡君还是得死……”   吕齮都快哭了:“不管我如何选,都没活路啊?”   一番剖析,陈恢明确告诉吕郡守:除了一条路外,都是必死结局。   “为郡君计,也为全郡士庶计,与其为倾覆的朝廷殉葬,不如降黑,这便是宜降黑夫的原因,愿郡君无疑!”   吕齮开始认命了,颓然坐下,喃喃道:“纵如你所言,但南阳尚在军队控制下,我该如何做?”   陈恢出主意道:“三军不乱,完全是因为他们不知道通武侯已逝,郡守只需要暗中让人偷偷散播,彼辈必乱,撤离更匆,便顾不上管宛城了。”   “与此同时,恢愿为郡守之使,前往南方约降!”   吕齮抬起眼:“我要如何展现诚意?”   陈恢早就想好了:“将通武侯死讯告知,愿献宛,并送上北军布防虚实,便是最大的诚意!”   “此外,宛城狱中关着一些叶氏族人,虽是武忠侯夫人旁支,亲缘已淡,不过我可说成,他们一直是郡君暗中保护,故幸而未死……”   吕齮拊掌:“善,便依子复所言!让我的族人吕马童,持通行符节,带你易服出城。”   他还咬着牙道:“我再给黑……给武忠侯,献上另一份大礼。前线新野县,有别部司马吕胜,带南阳兵守于新野西郊,你去前线,便替我告知吕胜,南军北上时可直接倒戈。”   言罢,吕齮对陈恢长拜:“我家生死存亡,便系于子复了!”   ……   黑夫的情报网,虽然没神通广大到,深入紧闭的宛城,但却也触及了南阳腹地。   三月中旬,陈恢还在路上,尚未到达汉水,专司情报、通信的护军都尉季婴便来向黑夫禀报:   “君侯,暗谍密报,南阳敌军,除了前线数万人外,多有移营迹象,规模很大,不像寻常调动,似是在朝武关撤军!”   “撤兵……要放弃南阳?”   黑夫嗅到了一丝不对劲。   但他结合李斯家宰带来的上个月“王贲请诛赵高”新闻,在咸阳引发轩然大波,第一想到的,却是对方后院起火了!   “莫非是关中有变?”   “傻胡亥之下,王、李、赵,各为一派,政治局势已十分紧张,一点小火苗就能炸开花。”   一拍案几,黑夫开始疯狂脑补:   “会不会是李斯这老家伙行事不秘,前脚才派人来投诚,后脚就被赵高发现?而赵高困兽犹斗,欲像历史上那般干掉李斯,而王贲……”   “他接到十二枚道金牌了?还是要回关中诛赵高,清君侧?”   黑夫一拍大腿:“通武侯终于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何不早言,同去,同去啊!”   …… 第0857章 邓林之险   “果不出我所料,王贲死矣。”   三月下旬,北伐军控制下的邓邑(襄樊市襄城区西北),在觉察北军有异动后,黑夫已将指挥所北移至此。   在南阳郡守的使者陈恢告退后,黑夫看向室内几个幕僚,捋须微笑,一副早就猜到的样子。   但在心中,黑夫却默默念叨:“通武侯啊通武侯,之前什么同去的话,当小子没说过,那九泉之下,还是王老将军您自己去罢,我还要继始皇帝之业,从头收拾这支离破碎的旧河山呢,就不同行了……”   他之前想得太复杂了,原来北军撤兵,并非关中有变,而是单纯地因为王贲病逝。   不过季婴仍有些疑虑:“亭长,近来派去中原的暗间传回消息,说王贲让三川、颍川之兵故意作撤兵状,使楚盗西进,又以敖仓为饵,使楚人冒进,结果在荥阳埋下伏兵,大破楚盗,杀项籍之弟项声。”   “王贲善兵,今见我久不出战,会不会故技重施,故以此术诈死,诱我出耳?今若贸然追击,万一中了其计策。”   退兵诱敌王贲才施展过,至于诈死、诈降,则是黑夫故智,让季婴印象深刻……   “不错,会动脑子了。”   黑夫夸了夸老伙计,季婴治民、领兵的确不行,不过搞情报还不错,毕竟许多年前,季婴就当过邮人,拆信是一把好手,还顺带打探消息,更替黑夫去咸阳接过家眷……   “王贲诈死诱我冒进,不是没这种可能,但代价太大了……”   据那那宛人陈恢说,目前王贲军还在封锁消息,秘不发丧,这是因为所有人都知道,王贲乃南阳十余万大军主心骨,一旦士卒得知他已死,必然军心大乱,士气降至冰点。   “再者,纵王贲派人诈降,也不该找吕齮,此人曾任临淄守,与我有过节,若是平日他来降,我都会起疑心,不过现在嘛……”   黑夫指了指陈恢献上的吕齮书信,以及南阳郡所掌握的北军撤退计划,布防地图。   这些看上去不似作伪,是真是假,派前锋过去试探一下就知道了。   “不过小心是没错的,我自将三军集合北上,你则多派哨骑,去北边哨探消息!”   季婴奉命而去后,黑夫再度回味这“喜讯”,却只觉百味杂陈,不知该喜该悲。   他感慨道:“虽然在兵势上始终未曾赢过王贲,被其阻于南阳长达半年之久,这意味着,天下人要多流半载血汗,这是一件很遗憾的事,但是,我并不觉得羞耻!”   “只因为,对手是王贲,是通武侯!”   王贲强起领兵,让黑夫难进一步,敲得韩信满头包,让项籍也吃了闷亏,但王将军,终归敌不过时间啊。   廉颇,终究还是老了,可悲,可叹。   敬重归敬重,但既已确定王贲之死,这时候黑夫若不趁火打劫……   他就不姓黑!   ……   “王贲军二十余万,撇去在汉中、三川、颍川的,南阳便有十五万之众,先前十万在穰、新野、宛城防御我军,五万在丹阳、析县守护驰道。”   事不宜迟,是日,黑夫立刻召开军议,让季婴将共尉、陈婴、垣柏等都尉司马喊来,商议追击之事。   季婴奉命陈述所获情报:“但据南阳守告知,宛城的五万之兵,大半已开始撤离,只剩下少许留守者,以及许多空营,其余人皆携带甲兵粮食,离开南阳,沿着驰道,往丹阳而去,司马鞅在那接应……”   “此外更有三万兵留守穰县(河南邓县),两万兵留守新野(河南新野),以阻碍我军发觉后北上追击。”   在守襄阳时立下大功的共敖之子共尉,点着地图道:“如此说来,若要去接收宛城,当走新野,那儿平地阔野,且有南阳守答应的内应。而若想迅速追击,则要走穰县,敌军三万人,且依邓林之险!”   从穰县到郦县(河南南召县),其间相去六百里,南北虽无基筑,皆连山相接,又因穰县过去是邓国之墟,故曰邓林之险。西控商、洛,南当荆、楚,山高水深,舟车辏泊,称之为襄汉之藩篱,秦楚之喉嗌,亦不为过。   被安排断后的三万人以穰县为基地,背靠邓林,没有绝对兵力优势的话,胜负绝不是三五天能决出的……   而黑夫手里的兵,较去年有所增加,但五万兵在汉中,由韩信指挥,两万在东门豹处,此刻在襄樊的,只有八万……   黑夫思索后到:“我自将兵五万临穰县,共尉、陈婴、季婴,汝三人带三万人去新野,待夺取当地后,陈婴继续北上接收宛城,共尉则向西,击邓林之后,如此,则穰县三万人可擒也!”   东海郡东阳县人陈婴问道:“那退往武关的十万敌兵怎么办?”   黑夫自有主意:“我会让骑兵司马老五带三千车骑,沿汉水往北,去丹水、均水之交处,与东门豹汇合。”   “东门豹带着两万人在丹阴,我已派人去告知他,有他与老五在,敌军决不能顺利撤往武关。”   共尉有些可惜:“东门叔父虽勇,但毕竟兵少,等吾等夺取穰县赶到丹阳,敌军恐已入关了……”   黑夫教训他道:“孺子,贪多嚼不烂,先吃完碗里的,再看釜中的!”   黑夫何尝不想毕其功于一役?只可惜南军什么都好,就是机动能力堪忧,远不如拥有大量车骑的北军,这是天然劣势。   众将尉领命离去,已经升官做了都尉的陈婴却又来询问:   “大帅,若南阳守反悔,新野内应未曾发难,下吏与共敖虽有信心击破新野,但却无法夺取宛城……”   “这便是我任你为主将,而共尉为副的原因,陈婴,你考虑得很周到。”   黑夫点头:“用兵时,不可将胜负寄于他人,这便是我宁可稳扎稳打,也不愿带大军冒险,越过穰县、新野去追击敌军的原因了,就是在担心南阳守是否会有变数啊!”   “若其有变,你便率军至育阳,以阻南下之敌,共尉仍依策行事,不管南阳守投降是真是假,我军都能将断后的五万敌兵吃掉!”   五万是保底,至于能否拦下更多,得看天意……   这天意不是指运气,而是气候。   眼下三月将尽,按照南阳往年的气候,春夏之交,往往骤雨密集,邓林以西道路不算好,一旦遇上大雨,泥泞不堪,日行二三十里是常事。北军选这月份撤军,想全须全尾地走,还真得看老天爷给不给面子!   陈婴颔首:“那若无变,宛城如约投降,大帅,下吏要如何处置吕齮?”   黑夫露出了笑:“收其兵权,好生宽慰,以礼待之。”   吕齮是送上门的马骨,黑夫要将他裹上绸缎,装饰金玉,举高高,摇晃给世人,尤其是李斯看,让他安心!   “看啊,老仓鼠。”   “吕齮这家伙我都如此优待,何况是您老人家呢?”   ……   三月二十五这天,陈恢风尘仆仆,总算回到了宛城,他发现宛城外的军营,空的更多了,过去还只是小鸟三两只往下落,如今却是成群结队,好不热闹!   “也不知南军能不能赶上撤离的北军,又能拦下多少?”   他傍晚进城,连夜进入郡府,面见吕齮……   “子复可算回来了!”   吕齮火急火燎,拉着他的手道:“孔氏的冶铁工匠,已全部被迁走,今日甘棠又亲自来催我烧粮,子复,这事恐怕是再拖不下去了!”   “不必再拖了!”   陈恢道:“眼下北军已撤得差不多了,南阳本地人组成的郡兵,愿意听从郡君调遣,随时可以举事响应南方!恭喜郡君,武忠侯听闻郡君弃暗投明,大喜过望!”   吕齮有些紧张,搓着手道:“黑夫……嗯,武忠侯他如何说?”   陈恢笑道:“武忠侯是这样说的,‘君若真欲倒戈卸甲,以礼来降,北伐成功后,仍不失封侯之位。国安民乐,岂不美哉’!”   …… 第0858章 三呼   四月初一,春夏之交,南阳常有骤雨,换了往常,农夫黔首都得扶着农具,裂开豁了牙的嘴,为雨水滋润万物而欣喜。   但均水之畔的析县(河南西峡县),奉王贲之命,代其为将的司马鞅却忧虑地抬起头,看着天上密布的乌云皱眉。   在他身后,北军拉成长蛇,沿着驰道缓缓向西进发,在析县休憩,再跨越浮桥到对岸的丹阳地区,进而返回武关。   邓林之西,乃楚之右壤,皆广谷大川,山林溪谷不食之地,交通道路本就不好,这场雨若是下来,道路泥泞不堪,三军向武关撤离的进度,恐怕又要慢上几分了。   南阳十五万之众,现在大半已撤至丹阳、析县,还剩下的,便是在穰县、新野断后,以及在宛城善后烧粮的那部分了。   从司马鞅身边陆续走过的部队,军官和士卒精神气明显不同,将尉们得知要撤兵至武关,皆满腹狐疑,此刻目光不断在大旗下搜寻,司马鞅知道他,他们在找通武侯,君侯已逝的消息,他们依然对中下层军官三缄其口。   士兵倒是高兴,休息时说说笑笑,憧憬入关后的日子——本来就没人想打这场仗,半年多下来,众人都乏了,皆欲归家。   武关就在西面两百里外,快的话五日可至,但坏消息依然连续不断:   前日,司马鞅安排在析县南边的车骑来报,说叛军斥候出没频繁,恐已察觉北军撤兵之事,虽然北军车骑精良,已将其击退,但那两三千叛军骑从仍不死心,在丹均之交渡河,去了丹阳。   而昨日,丹水县又匆匆来禀:原本退回丹阴的叛军东门豹部,再次悍然渡水,至司马鞅接到消息时,丹水已陷。司马鞅知道,东门豹定会猛攻驰道,竭尽全力阻拦他们入关。   更糟的是,今日早些时候,穰县方面来报,说叛军集结了四五万人,兵临邓林,他们已难以抵挡,请求支援!   司马鞅并没有打算去援,他知道自己有多少斤两,黑夫那块硬骨头,连王贲都没啃下来,何况是他?此刻返回去,非但救不了穰县,连已撤离危地的部队也要搭进去。   司马鞅让人回复穰县的三名都尉:“放弃穰县后撤,能撤多少,是多少罢……”   他留在这里,只为等最后一批从宛城撤离的军队,长史甘棠也在其中。   天更阴了,一群燕子从低空飞过,黑色的翅膀,带来黑色的消息。   司马鞅等来的,是一群狼狈的残兵败卒,以及神情沮丧的甘棠,身上满是烟灰尘土,脸也擦了一大块皮,马还没停下,甘棠就摔了下来。   “长史,出了何事?”司马鞅上前扶起甘棠。   “宛城叛了!”   甘棠红着眼道:“吕齮,降黑了!”   ……   王贲毕竟不是诸葛,没法算无遗策,更不能留一锦囊给司马鞅、甘棠说:“我死之后,XX必反。待其反时,汝与临阵,方开此囊……”   自然,也更不可能有人忽然跳出来,斩吕齮之首。   倒是司马黑夫,此时已将大军五万,旌旗招展,大出江汉,兵临穰县(河南邓州市)——自从江陵之战后,黑夫怂了大半年,好久没这么意气风发过了。   为人主君的好处就是,你自己其实不必事事皆知,每当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自然有文士谋臣站出来,为你科普。   此刻,随何便指着远处被北伐军重兵包围的穰县侃侃而谈:   “穰县本是古邓国之都,邓国曼姓也,公女邓曼嫁与楚武王,生楚文王,鲁庄公六年(前688年),楚文王伐申经过邓国,受到了邓侯的招待,邓国大夫曰,亡邓国者,必此人也,何不早图?邓侯不听,以为楚文王乃妹子,不会对邓国不利。但第二年,楚文王已灭申,遂伐邓,将其灭亡。”   这是南方版的假虞伐虢,不过邓国灭亡不冤,这里是宛城与襄阳的中点,又是前往武关的捷径,楚国当然要夺取了。   黑夫立于戎车之上,眺望穰县西方,能瞧见隐隐约约的山丘,那便是所谓的“邓林之险”。   于是渐渐地,到百年前,汝颖以为险,江汉以为池,限之以邓林,缘之以方城,再加上宛城的优良铁器,就成了楚国北方防线。   “而如今,随着宛城投降,共敖绕后,助我包围穰县,邓林也唾手可得,昔日全楚时的北方五地,除了汝颖外,都已握于我手了……”   黑夫没有骄傲,旁边那大半年前就曾劝黑夫“称楚王”的老儒随何,却莫名其妙感慨起来。   “此地确实是南北必争之地,但并不富庶,赋税远不及泾阳、新城,当年穰侯封食邑于此,是想要为国守要害之地么?”   穰侯便是魏冉,秦昭襄王时秦相。   黑夫漫不经心地回答道:“或许,那时候的穰侯尚且忠诚吧。”   “但到了晚年,就只想着为自己广陶丘之封了。”   随何却不依不饶,叹息道:“但老臣以为,魏冉援立秦昭王,除其灾害,荐白起为将,南取鄢、郢,东属地于齐,而秦所以东益地,弱诸侯,使天下稽首而事秦,魏冉之功也。其功,远高于范雎,不亚于商鞅!”   “故以魏冉之勋,一个陶丘,何足道哉。然秦昭襄王而竟逐之,两弟泾阳君、华阳君无罪而再夺之国,这下场,着实有些不公平。”   随何笑道:“老朽曾闻,夫擅国之谓王,能专利害之谓王,制杀生之威之谓王。”   “秦昭襄王未曾亲政时,可以这么说,穰侯一家,便是秦国真正的王!无怪天下人闻秦之有太后、穰侯,不闻其有王。”   “然纵然穰侯立有大功,贵极富溢,一夫开说,身折势夺而以忧死,身为王舅尚且如此,何况是普通的羁旅之臣呢?”   黑夫瞥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老朽只是以为,纵位极人臣,擅国、专利害、制杀生之威,但只要不是王,便名不正言不顺,总有势衰的一天,到那时退有不能,如穰侯般悲愤而死,已是幸运,更多的是,实是落了崔杼、春申的下场。”   随何道:“我在想,当年穰侯若能自立为王,效仿三晋、田恒,取秦而代之,会如何呢?”   好吧,这老逼崽子,又开始疯狂暗示了,黑夫却只一笑:   “我不知道穰侯下场会是被国人愤怒杀死的子之,还是顺利完成代齐事业的田恒。”   “我只知道,就算穰侯等四贵顺利代秦,他们也走不远。”   “魏冉脑子里,还是亲戚帮持,门客政治那一套,他能发掘一个白起,却忽略了范雎,能战胜一时,却难以维持两代人。更别提像商君那样,树立一项持之以恒的制度。”   “而秦昭王,他对百姓法不容情,对亲信却大肆纵容,他有英明的时候,也有昏庸的时候。但纵然杀了白起,铸成让秦人遗恨的大错,秦仍能力敌六国。”   “何也?”   “因为制度的基石已落成,兵家天才虽亡,却有成百上千个秦吏秦尉,他们像一颗颗钉子,一根根楔子,默不作声地维持大秦的运转,是他们,为秦昭王守住山河,等待下一位雄主:秦始皇帝出现!”   随何是有心再度劝进,但却没想到黑夫竟如此回答,这里面信息量有点大,他一时间未能消化,愣在当场。   黑夫却止住了话题,指着前方道:“不过话说回来,如若,制度已尽数践踏,而能强撑大局的英才已死,又会怎样呢?”   “城中三万北兵,是继续为二世而战,抵抗到死,还是稍加编个故事游说一番,便土崩瓦解?”   随何向前望去,却见黑夫安排的那位神秘人物,正在季婴等人的陪同下骑行向前。   那人四十许,走到两箭距离外,上百名体型壮大的军汉一字排开,在那人到来前,他们已经喊了好一会:   “宛城已降,汝等已被司马鞅、甘棠所弃,奈何不降!?”   那人下马停住,数人持盾挡在他前面,仔细护住,他深吸一口气,酝酿许久后,大声道:   “吾乃通武侯之从弟,骑司马王翳!”   ……   这人,却是在一年前江陵之战里,被黑夫俘虏的骑司马王翳!   王翳本是冯毋择部将,当时辛夷倒戈,老冯战死,杨熊遭戮,黑夫见王翳求死的态度没那么坚决,又知他是王翦之侄,遂留其一条性命,在江陵好生招待着。   被软禁大半年后,天下形势已发生了巨大逆转,南方渐渐占据上风,如今连王贲也亡故了……   当黑夫让人将王翳带道前线劝降,看中的就是他“王贲从弟”的身份。   “关于王贲的事,他说出来,更容易取信普通士卒。”   站在穰县城下,被身前身后数万双眼睛盯着,王翳脸色有些难看,心中暗道:   “兄长,千万别怪我,我只是想让频阳王氏,不至于绝了血食。”   于是他闭了眼,大声喊道:“今日王翳至此,是要告诉二三子一件事。”   “是关于,我从兄,通武侯的死讯!”   “大秦的太尉,通武侯,王氏的家主,吾兄王贲,已经不在了!”   上百名大汉将复述此言,声音震天,传入城内。   “什么!?”   在穰县城头坚守的北军小卒们一时间石化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他们奉命留守穰县,就是相信通武侯,相信他战无不胜攻无不取,更不会抛弃麾下兵卒。   可现在,若通武侯真的没了,他们哪来的勇气,在此抵御两倍于己的叛军呢?   众人回过头看向都尉,三名都尉面面相觑,让放箭,但箭射程不够,就算一二支顺风飞过去,也被挡住了。   最后最年长的那位一咬牙,对自己的亲卫下令:   “喊回去,大骂叛军,定要将那些胡言乱语盖住!”   但很可惜,围城的有七万,真喊起来,远比城内要大……   不多时,更让人心乱如麻的声音再度传入。   “通武侯最初为奸臣逆子所误,不知武忠侯乃奉遗诏,北伐靖难,故带着汝等,在南阳与义兵为敌。”   “但近来,通武侯见咸阳杀冯去疾,戮公子高,此皆伪帝胡亥,奸臣赵高残害忠良。”   “通武侯上书请诛赵高,反被赵贼所谗,胡亥发十二道金牌,召通武侯还朝,欲以莫须有罪名,杀害王氏全族。”   “通武侯方知义在南方,然为时已晚,他旧伤复发,竟气极而亡,死前只来得及留书与南阳郡守。”   “今南阳守已奉通武侯之命反正,宛城已降,王翳方知,从兄在临死前,无一语及家事,只说‘吾错与武忠为敌,积愤至此,汝等若能反正,则我死无恨’……”   “薨前,通武侯更瞠目怒指着西方,大声三呼……”   三呼何事?   纵然三名都尉让亲卫勒令众人不可听信,但士卒们仍忍不住抬起头,凝神以待。   随着北伐军三军齐呼,一卷白绢也在城下展开,上面写着六个斗大的墨字!   “入关!”   “入关!”   “入关!” 第0859章 宜将胜勇追穷寇!   “从兄,弟真是愧对你,愧对武成侯啊……”   奉黑夫命,按照剧本在阵前喊完话后,王翳失魂落魄地往回走,眼里含着泪,心中满是愧疚。   这不是逼着他,硬要将白说成黑么!?   昧着良心编排了通武侯临终遗言,王翳唯恐从兄的鬼魂会像周宣王时受冤而死的杜伯那样,乘白马素车,着朱衣冠,执朱弓,挟朱矢,来追杀他。   王翳抬起头,看着笑眯眯在前相迎的黑夫,心中暗道:“若以死者为无知则止矣,若死而有知,兄长化作厉鬼来报复,要杀,便先将这黑心的黑夫杀了罢,反正他站在人堆里,也挺显眼!”   长得很显眼的黑夫好似不知王翳心中所想,十分热情:“王司马真是辛苦了。”   让王翳随他回营帐,黑夫让左右退下,只留两名亲卫,却叹息道:“其实我这样做,也是为了王氏,以及通武侯身后名着想……”   “吾兄的身后名不是让你给污了么?”王翳心中暗道,嘴上却唯唯应诺。   “武忠侯说得对,说得对。”   黑夫道:“新野已破,宛城已降,穰城被围,司马鞅、甘棠仓皇西奔,又为我偏师追击袭扰,可能也走不了。”   “事到如今,局势已十分明了,这场仗,南方必胜!”   他说道:“王司马,我且问你,若世人知道,通武侯直到最后一刻,仍固执己见,宁可让三军撤回武关,将大秦的命运继续交给伪帝佞臣,也不肯反正。待我率军入关,靖难功成后,该如何处置曾阻义师的王氏呢?”   王翳顿时大为紧张,起身拱手:“武忠侯,罪人已按君侯所言,一一照做了,我……”   “我知之。”   黑夫比手:“只是打个比方,坐下,快坐下。”   两名亲卫上前,将失态的王翳重新按在坐榻上,王翳很不安,好似这是个火塘。   黑夫起身,负手缓缓道:“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到现在还妄图维护伪帝佞臣的,终将被北伐军踩在脚下,零落成泥。”   “就拿王氏作比方,若顽抗到底,我纵不会像胡亥灭冯氏那般族诛王氏,但惩罚却是少不了的。别说一门三侯的地位了,频阳王氏恐怕会被拆分流放,子弟永为庶人了……”   黑夫说得轻松,王翳却寒毛直竖!   却听他继续道:“而通武侯,在史书上,恐怕也要被记上一笔。殷之衰也,有费仲,恶来。足走千里,手裂兕虎,任之以力,凌轹天下,威戮无罪,崇尚勇力,不顾义理,是以桀纣以灭,殷夏以衰。我唯恐通武侯,会被说成是今之恶来啊。”   成者王侯败者贼,谁能赢得这场战争,谁就有对参与者盖棺论定的权力!   齐太史简?晋董狐笔?早没了!   春秋以降,史官已沦为诸侯们为政治服务的工具,魏国史官为赵魏韩瓜分晋国洗地,将弑君说成是晋侯“遇盗”。   秦史官更真实,不仅记述简略,还多记好少记坏,比如秦始皇二十二年到二十三年间,李信败于项燕,亡七都尉这件事,在朝廷正式史册上居然找不到,更未通报各地,能瞒就瞒,搞得喜的“编年记”上亦无此事,还是黑夫他们回乡才得以知晓……   所以,记录眼下发生何事的笔杆子,握在陆贾、叔孙通等人手里,而要他们写什么,是褒是贬,全凭黑夫心意……   至少正式记录是如此,至于他们私下里偷偷写私史、日记,黑夫管不着,也不想管。   他笑道:“可现在,我却全了通武侯之名,在天下人看来,老将军幡然醒悟,王司马弃暗投明,就算关内的王离不愿归附,也只当他是不尊父命的逆子。但至少整个频阳王氏,其性命便都保下来了,君等也不必背井离乡。”   “把王老将军的身后名,从黑洗成白,这就是我的良苦用心,也是出于对通武侯的敬重,给予王氏的一点善意……”   好话都让黑夫说了,王翳能说什么?纳头便拜就是。   “罪人竟不知武忠侯用意如此深远!”   梯子都递过来了,岂有不下之理?贪生怕死这种事,只有0次和1次的区别。   黑夫扶起王翳:“虽然南阳已归附,我军实力大增,但入关非一朝一夕,眼下南军缺少车骑,我欲让你作为骑都尉,替我在南阳训练一批车骑,何如?”   “翳岂敢不从!”   王翳道:“不过南人善舟楫而不善马,训练武骑士、武车士,需得精挑细选,亦非一年半载可成。”   黑夫摇了摇头:“倒不是训练新兵。”   王翳诧异:“那兵源是……”   黑夫朝外面一指:“那些已降我,还有即将降我的北军车骑,这便是现成的兵源,我欲收编他们,为吾所用!”   王翳愣住了,他自己虽也是降将,但在穰县城前的表演后,是彻底回不了头了,遂也忍不住提醒黑夫:“君侯,新野之兵虽降,然其心不服,用他们来打北军?只怕临阵不听,事必危……”   “谁说我要用他们来打北军?”   黑夫却笑了。   “吾等的敌人,只有伪帝胡亥的小朝廷么!?”   ……   虽然穰城的三万北军被黑夫一通宣传,搞得军心大乱,但事实证明,嘴遁再强,终究只是辅助。   南北双方对敌已久,城内尉卒亦担心自己一旦投降,却又轻易不得入关,父母妻子尽为朝廷诛杀,所以踌躇不能决。   但这份抵抗的决心,也只持续了数日,便轰然崩塌了。   黑夫令三军以江陵工匠新制的床弩,在数百步外猛射穰县城头——尽管精度还是不行,但因为是墨者所制的绞盘上弦,威力巨大,孩臂粗的矛射出去后,竟能成排地钉在夯土城墙,虽然没杀死几个人,却将穰县之内的守军吓得够呛。   城内三名都尉见南军有如此利器,司马鞅救兵又久久不至,恐怕真如南军所言,已经撤回武关,抛弃断后之人了。   “司马鞅、甘棠,真不为人子也!”穰城守卒骂骂咧咧。   外无救援,内部不稳,他们从将尉到兵卒,都心灰意冷。   三名都尉知道,再不做决定,士卒恐怕要兵变反戈了,遂在四月初三日这天,派人出城约降……   投降定在四月初四,黑夫百般戒备,士卒手持戈矛,警惕地注视着城门,材官弦上满,后边的车马也随时能够开动。   他们人数不过守军两倍,万一对方置之于死地而后生,必将是一场恶战。   “我当年在鲖阳就是靠诈降才率军突围的,不可不防。”   黑夫嘟囔着,在准备好一切后,让人放开了围城的一角。   好在,城内并无大智大勇之人,三名都尉任命地自缚出城,拜在黑夫马前,垂泪而泣,黑夫让人将其一一松绑,送去后方好生招待。   都尉之下的兵卒,也按照建制,由率长、五百主带着,垂头丧气地走出穰县,纷纷在门外抛下兵器、甲胄,不多时便堆成了两座小山……   等最后一个穰县兵走出城池,黑夫让季婴带人入城检查,确定此城已空,而降卒也被带到空地上排排坐,打散建制,等待发落后,他才算松了口气。   旋即披上大氅,登上城楼,一挥手,向三军宣布:   “穰城,是北伐军的了!”   “大帅战无不胜!”   “君侯攻无不取!”   北伐军山呼庆祝,黑夫却感慨良多。   他改南征军为北伐军,正是去年四月份,而穰县距离襄阳,不过两百余里,因为王贲阻拦,这一步,他们跨了足足一年啊!   “通武侯啊通武侯,你耽搁了我这么多时间,我还巴巴地为你洗白,顺便保下频阳王氏全族性命,真是以德报怨啊!”   “不过话说回来,谁让您的父亲,武成侯王翦,不仅是我成亲的媒人,还是我偷学兵法的师傅呢?不看僧面,看佛面……”   黑夫摸了摸头,才想起这会中原没有和尚。   总之,这一步算是迈过来了,南阳百万生民,穰县三万降卒收入囊中,但而黑夫的脚步,并不会止于此!   黑夫看向西方。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   那里有连绵的群山,是邓林之险。   有川流不息的河水,是承载了秦楚国运的丹阳之水。   在那条狭窄山道的尽头,则有一座雄伟的关隘!   百年前,秦人出关,割裂山河。   而现如今,十万北军,正沿着驰道,向武关仓皇撤离!   黑夫知道,不可放他们全须全尾归去。   “若能多留下一人,入关时间,或许便能提前一点,这场残酷内战的血,也就能少流一点……”   他抬起手,示意三军静一静。   “二三子,尚有余勇乎?”   一片缄默,旋即有个大嗓门大声喊道:“大帅说笑了,此城不战而降,吾等本来为先登夺城攒足的勇气都没派上用场,又岂会没有剩余呢?”   三军皆笑,都大呼尚有余勇,其声喧嚣尘上!   “善!”   黑夫拔剑,指向残阳如血的西方,下达了军令。   “追!”   “宜将胜勇,追穷寇!”   ……   赶在天黑前,两万人由共尉带领,雄赳赳气昂昂向西开去,一路军歌嘹亮。   “打倒胡亥,打倒胡亥,除奸臣,除奸臣。”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齐欢唱,齐欢唱!”   虽然两千年语音差距甚大,显得不太押韵,更入不了阳春白雪之人的眼,但却是真正下里巴人都听得明白的旋律——简单重复,容易洗脑。   不远处的俘虏中,一位名叫骆甲的北军骑将五百主,原本呆呆地看着地上的蚂蚁,此刻被南军的歌声惊得抬起头,诧异地看着这群士气旺盛的“敌人”。   骆甲不由想起十多年前,自己随通武侯伐灭六国时,也曾是这般英勇无畏,不惧任何敌人,在秦旗之下,所向无敌,高唱《无衣》,捐甲徒裎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   那才是秦军啊!   而今,摸摸已有几根白丝的头发,看着身旁面容愁苦的关中同袍,怯怯不安,竟是如此陌生。   正儿八经的秦军,弃甲而降。   那些关中老秦人看不起的荆地“新秦人”、“叛军”,其士气斗志,却又如此熟悉。   骆甲想起已亡故的通武侯,又想起方才黑夫在穰县上的呼喊。   “宜将胜勇,追穷寇……”   一时间,骆甲老泪纵横。   “吾等的勇气呢,又去哪了?”   …… 第0860章 舟中指可掬   从穰县往西北行,过邓林之险,便彻底离开平坦的南阳盆地,进入丘陵地区,道路崎岖陡峭。尤其是到析县(河南西峡县)地界后,有一谷名黄谷,为两山所夹,有一小关隘。   据说共尉回报,他们从穰县西来时,在此遇阻,一场鏖战,付出不小伤亡才夺下黄谷。   黑夫到此时,士兵们还在收拾战场,尸体被区分搬走,臂上缠红、白、黑布料的是南军,其余是北军。   谷口处,数不清的箭矢插在地上,箭羽洁白,这是用当地一种水鸟制作的,所以析县也有另一个名:白羽城。   等抵达析县城外,却见这是个水边的小城,黑夫一眼就看见城外几十个营垒栅栏里,抱头蹲着的俘虏,皆垂头丧气,与穰县那一批并无两样。   数量倒是挺多,黑压压的数不清,共尉来拜见时,黑夫询问他:“截住了多少?”   “两万人!”共尉道:   “数日前,贼军遇雨,山道难行,从宛城、郦县撤离的最后一批北军被耽搁了,只赶在吾等前一天抵达析县。不过我军在黄谷受阻多时,本已赶不及了,是东门叔父冒着雨,带兵袭击西岸,击破断后敌军,毁掉了浮桥,又挡住了司马鞅率师来救,这才绝了东岸两万人的希望,投降了,司马鞅不知我军多寡,也朝武关撤去。”   两万人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北军在南阳十五万人,新野、穰县的五万已投降,加上析县的,算是被留下了小半。   不过,黑夫最担心的是东门豹那边损失太重,得不偿失。   “东门叔父让大军掩后,他亲率轻兵陷阵,故伤亡不重,只是……”   “只是怎么?”黑夫有种不好的预感。   “只是东门叔父自己受了伤!听医者说,还不轻!”   ……   东门豹的部队驻扎在丹水西岸,因为浮桥已毁,现在还没搭好,黑夫要过去,还得乘船。   在这艘船上,他却看到了好几截没来得及清理的指头。   共尉解释道:“浮桥为东门叔父所断,东岸北军为了过河,混乱中一道涌向河岸,争船抢渡。先上船者挥剑乱砍,故船中断指甚多,竟至可以捧起……这艘船,是哪个不用心的屯长清理的?下吏这就让人将它们扔了!”   “不必了。”   黑夫叹了口气,低头将那几枚泡得发白的指头一一捡起,孰视良久后,交给亲卫。   “舟中指可掬,我还是第一次见到,可见此战之残酷啊,将它们,连同那些死去的北军士卒,一起埋了罢,那些年长点的兵卒,或许十多年前,还曾是一起伐魏灭楚的友军袍泽呢。”   “有罪的是胡亥、赵高,还有不愿悔改的司马鞅、甘棠,普通士卒,只是受上吏之命行事,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并无选择的权力!”   “让彼辈的尸体,头向西方罢,好不容易,到了离家这么近的地方,却死于门闾之外,真是遗憾。”   这个小插曲过后,载着黑夫的船只渡过均水,等进了东门豹的营地,却见这里虽然有不少伤兵,但减员不算严重,抵达大帐后,还不等他入内,却听到了一阵声音很大的唾骂。   “韩信那孺子,去岁在丹阳被打得大败,损兵折将。而现在,乃公却在丹阳得了大胜,等再见时,我看他还敢不敢洋洋得意!”   听这声音,黑夫知道东门豹应无大碍,掀开营帐进去,笑道:“阿豹,共尉说你受了重伤,为何还如此聒噪?”   “亭长!”   东门豹正光着上身,趴在榻上,由医者上疮药,却是背上中了一箭,但因为他甲厚,入体不深,此刻见黑夫来了,立刻起身。   黑夫让他趴下,东门豹却浑不在意:“小儿辈没受过磨难,这点小伤算什么?想当年,吾等随亭长为卒伍时,谁不是满身疮疤?”   他身上,从头到脚,的确多有创伤,好似一只豹子斑斓的花纹。   黑夫却脸一板:“趴着,我亲自给你上药!”   等黑夫亲手给东门豹敷了伤药,系绷带时,东门豹忽然叹息道:“亭长的手法一如昔日,想我最重的一次,是在外黄城头,几死矣,幸而有亭长救治,这才挽回一命……”   黑夫道:“陈无咎的作用比我大,没他的疮药,就算止住血,也于事无补。你呀你,都已是裨将军了,怎么打仗还是喜欢亲冒矢石?”   东门豹道:“我当时也是无奈,那雨天里,敌众我寡,我军皆有退意。迟一步,东岸的两万人就要顺利撤走了,我不亲自冲锋陷阵,手下的吏卒,又岂会追随呢?”   “阿豹死了不要紧,要紧的是多截住敌兵,如此,才能让亭长早日入关!让安陆乡亲,早点过上好日子。”   “若是折了你,纵再多俘虏两三万人,也是亏的!”   黑夫打了活结,却又笑道:“阿豹,方才我听你在说韩信,莫非仍对我将你从汉中调回来,耿耿于怀?”   “是豹无能,未能攻克南郑……”   东门豹嘴上不说什么,脸上的不满却袒露无遗——这不满并非针对黑夫,而是针对韩信!自从那次发生冲突后,两个心眼一样小的家伙,已是结了仇。   黑夫却摇头:“我换将,可不是因为这个。”   “你觉得汉中和武关,哪边是主攻方向?”   东门豹想了想:“自然是武关!”   “对啊。”黑夫拊掌笑道:“汉中由偏师去取即可,但武关这边,我却需要一名勇冠三军的先锋大将!”   旋即黑夫脸一板:“怎么,阿豹不欲与我同战?”   “做亭长马前卒,也好过什么偏师主将,只是……”东门豹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什么。”   黑夫站起身道:“开春以来,有些人,我便不点名是谁了……彼辈说我用人就像砌砖,后来者居上……”   “简直是一派胡言!”   黑大帅愤怒地批判了这些流言,转而宽慰东门豹:   “放心,东门暴虎有的是立功的机会,往后不论爵位职衔,都不会居韩信之下!”   ……   东门豹这边,总算是安抚了,离开营帐,黑夫心中跟明镜一样。   南郡乡党旧部里,东门豹算得上是爵位功劳最高的一位了,他的态度,不可不止是自己在耍性子,而代表了一群人!   韩信的飞速崛起,甚至娶了黑夫侄女,这让不少旧部子弟又嫉又羡,同时有种深刻的危急感。   虽然将“有功者居上”喊得震天响,但绝对的公平是不可能的,作为领导,一碗水要端平,以后军队里,黑夫之下,绝不会是韩信一家独大。   他一方面要继续提拔旧部,另一方面,还得发掘新的人才。   所以回到这件事,若完全客观地来看,东门豹是冲锋陷阵之才。   而韩信是帅才,连百万之军,将兵多多益善,用萧何的话说,就是“诸将易得耳,至如信者,国士无双!”   后者显然比前者更珍贵。   但不能光看二人能力,还得看另一层面。   “没错,韩信可为我而战。”   黑夫露出了欣慰的笑。   “但阿豹,他却能为我而死!”   ……   四月上旬,北伐军连连告捷,穷寇能截的截了,未能截住的八万多人,也早已进入武关,闭关而守。   而这时候,黑夫就得面临新的问题:哪怕不算“投诚”的新野两万南阳兵,俘虏也多达五万人,一个月就得吃七八万石粮食,总不能白养着,如何对待这些俘虏,便成了个问题。   “秦吏卒尚众,其心不服,至关中不听,事必危,不如击杀之!”   好在,黑夫麾下,还没人提这种蠢主意。   毕竟是体制内的反贼,他们这些荆地的“新秦人”纵被关中“老秦人”看低一眼,但这只相当于,天子脚下的帝都人民,看不起其他省份,是地域歧视,倒没有更多折辱无状,众人于北军更无灭国亡家之仇,没必要杀之而后快。   所以如何对待俘虏,黑夫早就有打算了。   “优待俘虏!”   “这几天里,俘虏食物一如《传食律》,率长、五百主等,每餐粺米半斗,酱四分之一升,有菜羹,并供给韭葱。”   “五百主以下,直到屯长,每餐粺米半斗,有菜羹,供应盐。”   “什长、伍长,粝米半斗。”   “士伍,粝米三分之一斗。”   伙食一如北伐军各级别标准外,天下从未有过如此优待俘虏的,众人都有些想不明白。   不过黑夫又说了,想吃饭,还有一个先决条件。   每顿饭前,俘虏都会排排坐,军法官则对他们进行洗脑,告诉众人“衣带诏”的内容,北伐的正义性,以及王贲将军临终前的幡然醒悟……   黑夫这么做,有自己的打算。   他曾看过一组数据,后世另一场内战,战争之初,国军的总兵力为430万人,我军总兵力为120余万人,双方兵力对比为3.5:1。   但在辽沈战役后,国军总兵力降到290万人以下,而我军总兵力已达300万人以上,双方强弱异势了!   等平津、淮海两战之后,比例更加夸张。   总之是敌人越打越少,我军越打越多。   这可不是简单的歼灭,而是此消彼长,不少俘虏通过整编,也摇身一变,成了解放军……   黑夫准备效仿此法,毕竟就算推翻胡亥的小朝廷,战争仍未结束,东方六国余孽已经起势,黑夫需要打一场“再征服”之战。   到那时,这些整编的俘虏,便又能派上大用场了。   “我已让任王翳为都尉,专门统领投降的北军车骑,安排到汝南去。其余的徒卒,给他们好好吃几天饭,宣扬宣扬吾军乃义之所在,使其释疑安心后,便要开始甄别挑选了。”   如果想要加入北伐军,继续留下当兵的,那便会被分配到各个军队当中。   “若有不愿者呢?”   季婴有些担心,他作为护军都尉,这几日可好好观察了下析县、穰县两地的降卒,知道他们在窃窃私语什么:   “今武忠侯能入关取咸阳,大善;即不能,虏吾属而南,咸阳必尽诛吾父母妻子……”   所以根本别指望,俘虏吃了几顿饱饭,又没遭到虐待,就会喜滋滋地投效。   “他们是这样想的?”   黑夫点了点头,此乃人之常情,换了谁都一样。   “不愿加入的,也不必强求。”   季婴眼睛闪过一抹狠色,伸出手在脖子处一比:“亭长的意思是,将不愿加入北伐军的俘虏……”   诈而坑之!   黑夫却摇头:“我说过,有罪的是胡亥、赵高,普通士卒,只是受征令所召,不得已上了战场,在这场战争里,他们并无选择的权力!”   “可现在,我却要给他们这权力!”   黑夫露出了狡黠的笑。   “我会将这些不愿加入的人组织起来,送到武关去。”   “只要胡亥、赵高敢开关隘,我就任由他们‘入关’!”   …… 第0861章 武关   析县往西百余里,便是武关东道,这是沿着丹水河谷开辟的道路,东接熊耳诸山,从南阳盆地到这里,越往西走道路越狭,数百里内,普遍是大山长谷,狭窄难行。   四月初十这天,五万北伐军,连同挑选出的一万俘虏,正行进在此道上。   向北眺望,黑夫能隐约看到伏牛山脉的翠绿峰峦,西南则是大巴山的余脉。   越是往西,两大山系就越是并拢,在两处山峦最接近的隘口,则赫然有一座雄关……   武关建立在峡谷间一座较为平坦的高地上,北依高峻的少习山,南濒丹水。关城用夯土筑成,亦有砖石为基,墙垣长两里,延山腰盘曲而过,几乎严丝合缝地将入关的道路完全堵死!   武关之西,接商洛、终南之山,以达于岍陇;武关之东,接熊耳、马蹬诸山,以迄于伊阙。大山长谷,动数千里,可以说是兵家必争之地。   不过春秋时,此地非秦所有,秦未得武关,不可以制楚,直到战国初年夺取此地后,才设关守备。   “扼秦楚之交,据山川之险。道南阳而东方动,入蓝田而关右危。武关巨防,一夫守垒,千夫沉滞,一举而轻重分焉,诚哉斯言!”   眺望此雄关,黑夫忽生感慨。   “十二年了。”   距离他首次经由武关入咸阳,已过去整整十二年。那时的黑夫,才二十出头,爵不过左庶长,因在统一战争里立下的赫赫功勋,被秦始皇点名去做郎官——他身后,还拉着一车红糖。   那时的黑夫心中亦怀憧憬,希望自己抵达帝国的心脏后,多少能改变些什么。   黑夫的确改变了自己的命运,以及很多人的沉浮,却终究无法改变始皇帝。   “陛下,你真是郎心如铁啊……”回想往事,黑夫眼中满含幽怨。   未能改变的,还有走向混沌的天下大势。   他低声道:“现在,我回来了,来救赎,救这滑落深渊世道,也赎自己之过,为那些出于私心,因为犹豫,未能坚持到底的事!”   “既然臣道不行,便取兵道、诡道!”   除了被少府派工匠以三合土加固重修了一部分墙体外,武关和十二年前并无太多不同,只不过,那时等待过关的商旅、官吏,挥汗成云雨,车马扬尘埃,好不热闹。   但如今,关前却空无一人,连带疯长的森林,歇脚的亭舍,也焚烧砍伐一空,还挖开数道深深的沟壑,将道路截断——这是为了阻止攻城器械靠近关城。   而城头更满是持戈架弩的兵卒,警觉地提防着在七八里外就停止前进,就地扎营的北伐军。   奉命提前来此侦察的司马老五来向黑夫回报:“城头守卒至少有三万,关后更有尘土不断扬起,群鸟不敢落下,应该驻守着大军……”   黑夫一笑:“王贲病逝,南阳失守的消息应该早就传到咸阳去了,少了十万人来守武关,胡亥、赵高能睡得着么?”   不过他这次来,可不是为了打仗。   “凡伐国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心胜为上,兵胜为下。是故,圣人之饯国攻敌也,务在先服其心。”   言罢,黑夫让三军前进至距武关三里处,已近到能看清城头旗号时,一挥手,对众人下了命令:   “武关就在前三里外,一刻便至,过了关,便是关内!”   “君子于役,不知其期,谁没有家呢……二三子,且让开道路,叫那些不愿加入北伐军的关中人,回家去罢!”   ……   “武忠侯信守承诺,放汝等入关,归家!”   骑从四处大喊,跟来的一万俘虏顿时哗然。   “没想到是真的,武忠侯真的守诺了……”   骆甲喃喃自语,他是骑兵五百主,陇西郡人,据说祖上是恶来的玄孙大骆,与秦公族同祖,是正儿八经的老秦人。   秦灭六国,骆甲在王贲军中,提升了自己的爵位,挣得良田数百亩,此番南方叛乱,他也应征入伍,任五百主,却在穰县被俘虏……   但与预想不同的是,做俘虏的这几天里,他们伙食竟与平日并无不同,对普通士卒而言,甚至比被俘前更好点——开春最困难的时候,底层兵卒,已经只能食四分之一斗糙米了。   骆甲开始觉得,这些叛军,和关中宣传的沾染越俗的食人生番似乎不太一样。   而武忠侯,更非穷凶极恶之徒。   “叛军”的官吏并未虐待驭使他们,只是每天开饭前,都要用夹杂南音,不太标准的关中话,宣扬始皇帝的衣带诏,武忠侯起兵的正义性,以及通武侯临终前的悔悟,三呼“入关”……   天天听,俘虏们耳朵都要起老茧了,但至少有一半的人,还真相信了这些事——毕竟关中的那位新皇帝,这一年来做了太多混账事。   可即便如此,俘虏们心中的焦虑仍在,秦律严苛,在二世继位后,但凡是收赋税、征徭役,以及对犯罪的惩罚,变得越来越严厉,还美其名曰“督责之术”。   在秦,降敌可是大罪,足以让全家株连,百长以上投敌,更足以被定为“军贼”,身死家残,男女公于官,也就是做隶臣妾……   骆甲的家族不算大,但也不小,他唯恐自己倒是得以苟活,可家眷怎么办,他的老母亲,已年过六旬,白发苍苍了啊,他的幼子,则才三岁……   这种情况下,当北伐军宣布,不愿加入者,可陆续放回关内时,对骆甲和数万秦卒而言,无疑天音!   他们对心胸宽阔,仁德无私的武忠侯感恩戴德,彻底认同他的事业是正义的。   但这份认同,不影响众人默默站到“愿归关中”的队伍里,北伐军的军法官又从各部队中挑出一批人,拼凑在一起,作为首批放归者。   骆甲很幸运,他被挑中,但在建制打散后,已不太认识旁边的人了。   “这里面,会不会有武忠侯掺进来的细作呢?”他如此想,但在上路抵达武关后,这念头已经消散,心里只剩下回家了……   “穰县来的五千人先归!”   军法官大声呼喊,骆甲一个激灵,和其他五千人站起身来,同时看向旁边站立的析县降卒,朝一个留着长胡须,身材魁梧的武骑士点了点头。   “李必,我先走了。”   李必也是五百主,乃内史蓝田人,与骆甲在统一战争时相识,只可惜这次平叛,没分在一个部队。   “骆甲,小心啊。”   李必有些羡慕地看着骆甲,朝他拱手:   “关中见!”   “关中见!我请你吃酒!”骆甲来不及回礼,也不知自己的声音李必听到没,便被后面的人推攮着向前——家门口就在前方,人人归心似箭。   北伐军士卒让开了道路,骆甲等人胆战心惊地往前走着,不时瞥向他们的锐利兵刃,俘虏早被卸了甲,收了兵器,现在手无寸铁,只要对方想,随时能进行一场屠杀。   但没有,北伐军士卒只是冷漠地目送俘虏离开军阵,朝武关前的空地走去。   离开北伐军阵线后,最初,骆甲等人还是缓步而行,生怕背后忽然射来一阵箭矢,将众人杀死!   但身后无比安静,除了军法官忽然吆喝的一声“走好”外,什么都没有。   在走了一里地,彻底离开北伐军射程后,众人好似约好般,拔腿跑了起来!   五千人撒开腿,跃过过深深的沟壑,踩在雨后泥泞的地上,朝道路尽头的武关狂奔起来!   ……   “这是脚底抹油了么?与吾等作战冲锋时怎没跑这么快过?”   共尉骂骂咧咧,又看向黑夫。   “大帅以为,关隘会开么?”   黑夫摇了摇头,不置可否。   “其一,就算是十二年前,天下无事之时,官吏持符节验传,入关前都要再三检查,何况是一群已投敌,行径可疑的俘虏呢?”   “其二,不论是临时统帅司马鞅,还是武关城守,不得咸阳之令,敢贸然开关?”   “其三,就算消息传回去,咸阳的伪帝、诸公,有开关的胆量和气魄么?”   嗯,李斯倒是有开关的理由,但老仓鼠如此精明的人,应该不会这么早暴露,毕竟李氏在军中几乎没有影响力。   黑夫指着那些朝武关狂奔的俘虏:“相信我,就算这些士卒在关前跪三天三夜,呼天抢地,把泪流干,也不会有人动恻隐之心,冒风险放他们入关!”   而若是不开……   碰了壁的众人回到穰县、析县一宣扬,便彻底绝了五万俘虏的归心,黑夫的这场攻心之战,便算大获全胜了!   “但若真开了呢?”共尉认死理,觉得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黑夫一笑:“汝又非不知,五千人里建制早已打乱,尉不识兵,兵不识尉,其中起码有一两千,其实是我的人。若是开了,他们会乘机夺门,乘着城门混乱的一刻,后方三军一拥而入,一战而下武关,不是不可能……”   对方若是头脑一热开了关,那黑夫做梦都能笑醒!   开关就要冒与北伐军战于关前的风险,不是黑夫吹牛,王贲已逝,李信不归,蒙恬被囚,朝中还有将才么?谁敢与他交手?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   反正一句话,此策无解。   “坏事别人做,好人,我当定了!”   ……   黑夫与共尉对话之际,跑得最快的一批俘虏,已至武关城下百步之外!   他们满是汗水的脸上,露出了笑,君子于役,不知其期,家中的父母可曾拄着拐杖,在里门边久久眺望?妻妾放下织车后,可曾望着窗外的桑树微微叹息?   还有离家时还年幼的孩儿,可还记得父亲的面容?   鸡栖于埘,牛羊下来,这场漫长的征召,总算是结束了。   家门口,到了!   但迎接这群游子的,却是机括扣动,弩箭破空的尖锐响声!   矢如飞蝗,如此密集,将朝着家奔跑的士卒击倒在地!   有的人再也未能爬起来,而更多的人,则挣扎地抬起头,撕心裂肺地呼喊道:   “吾等是秦卒啊!”   “吾等是关中人,是皇帝的子民啊!”   为什么?   但武关的回答,却是随着军尉手挥下,一次更加无情的疾射!   先前疾呼的人身上,又多了几根白羽。   待关下再无生口,陷入沉寂后,冷冰冰的声音才从武关城头响起。   “二世皇帝有制,敢近关前百步者,死!”   射得最远的箭矢,就插在百步的位置,就在骆甲面前。   骆甲双腿微微发颤,若是再跑快一点,自己恐怕也要变成箭下亡魂。   和骆甲一样,四千余人齐刷刷停在百余里外,他们望向横七竖八倒下关外的同袍尸体,望向紧闭的城门,望向高不可攀的城墙,目光满是绝望。   然后,是愤怒!   他们,被遗弃了。   关中,就这样将她的儿子,拒之门外。   武关,不开!   …… 第0862章 等上路兵线   “武关都尉,你这是做什么?”   看着关下被射杀的数十百人,以及慢慢后退的数千人,甘棠有些愤慨。   在黑夫令俘虏前驱时,武关城头的众人本以为是让他们填沟壑的,岂料那些人却手无寸兵,也不着缕甲,一路狂奔,到了城下请求开门。   甘棠觉得事情不对,请求等等,但司马鞅已被唤回咸阳,另派二世亲信郎官前来代为将,武关都尉则是咸阳市肆屠者之子,因做过赵高门客而得重用,让他守备要地武关。   这屠者子却不听甘棠之言,只令守卒一通乱射。   面对甘棠的质问,武关都尉却不以为然:“那些人中,谁知道是否有叛军,若开门之时趁机掩杀进来,如何是好?”   甘棠倒是有急智,建议放一二吊篮下去,拉上几人,问清楚情况再说。   武关都尉依旧摇头:“我受陛下之命守备于此,得知通武侯逝世后,陛下已下制诏,大军撤进来后,便要紧闭关隘,不可放一人入关。”   “甘长史,你要知道,武关一旦失守,咸阳最后的防备,就只剩下峣关(陕西蓝田县城南)了,但峣关不比武关,径且易,甚至能从蓝田谷绕过去,故武关务必万无一失!”   甘棠跺脚道:“但这几箭出去,便是将那些不得已投降的秦人,往黑夫那边推,逼着他们为叛军效命,更寒了我军之心啊,士气大降,人心一旦散了,一旦交战,纵有险固,又有何用?”   武关都尉不以为然:“从汝等令其断后起,不就已放弃这数万人了么?”   甘棠道:“若非南阳守降贼,按通武侯遗策,吾等自可全师而归……”   谁能想到昔日与黑夫有过节的南阳守,却忽然跳反呢。   武关都尉道:“他们既已投降叛军,那便是国贼、军贼,秦律从未有宽恕这两者的先例!至于寒心……”   武关都尉耍了个小聪明,对旁边的传令官道:“让守卒大声呼喊,已击退叛军第一轮进攻!”   而就在这时,城头再度鼓点大作:   “都尉,寇复至!”   ……   这一次来的,却是在析县被俘虏的众人,骑兵五百主李必亦在其中。   原来,方才骆甲等人狂奔至武关,却被一通乱箭射退,他们不得已,只好战战兢兢地退回北伐军那边,岂料北伐军却放平戈矛,黑夫更让人大声质问:   “既已放汝等离去,为何复归?”   骆甲等人面面相觑,只好道:“守将不开关城,以矢射吾等,不得入……”   黑夫却好似装傻,让人大声道:“恐是守将不认得汝等,也罢,汝等让开道路,叫析县的五千人再去试试吧!”   于是,析县降的五千人,就磨磨蹭蹭往前走,他们倒是学聪明了,走到两百步外就不再往前,而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一人愿去挨箭。   倒是有不死心的人,开始齐声呼喊起来。   “吾等亦是通武侯麾下兵卒。”   “在析县不幸被截,今得放归……”   “吾等绝非投降,绝非……”   但回答他们的,竟是能射近两百步的飞石,也就是投石车!   乖乖,对面优待俘虏的事,哪能让你们大声乱喊的?这不是扰乱军心是什么?该死!   眼看人头大的石头飞来,倒霉的被砸死一两个,众人再不敢留,一边骂着武关都尉,一边狼狈往回头。   走到北伐军阵前百余步,黑夫又让人问话了。   “汝等为何亦归?”   这一次,析县投降的众人纷纷下拜,声音沮丧:“吾等已表明身份,但武关守卒竟以飞石击之,若退迟一步,恐已成肉泥……”   “关内的皇帝……不,胡亥,恐是不欲让吾等入关归家了!”   俘虏们义愤填膺,北伐军阵中沉默半晌,才分开了一条道,武忠侯黑夫乘车而出,他穿着一身漂亮的甲,头发梳得整齐,又戴上鹖冠,身后旌旗招展。   他用悲悯而无奈的眼神看着众人。   “既不愿加入北伐军,又不得归,汝等今后,作何打算?”   俘虏们面面相觑,只觉得自己的人生,就像被武关和北伐军相夹的这短短数里,进退维谷!   黑夫扫视众人,缓缓道:“余倒是知道,另一种入关归家的法子。”   是什么?骆甲、李必望着武忠侯,嘴边微动,他们已经猜到了。   “还用说么!?”   这时候,在俘虏当中,不知何处,响起了这样的声音!   “加入北伐军,弃暗投明!”   “对,武关不让吾等进去,难道还不能攻下来么!”   “伪帝和奸臣已抛弃吾等了,吾等的家人,也肯定被捕为隶臣妾,破武关,入关中,救家人!”   类似的声音越来越多,最初分散,最后拧在了一起,连骆甲、李必,也受此感染,大声响应起来。   “早该如此的!”   “武忠侯,请容许吾等归顺北伐军!”   众人纷纷下拜,这次倒是真心实意,因为他们已无路可走!   “善,看来北伐军,又要多出数万迷途知返武贲了!”   黑夫露出了笑:“这可是,汝等自己的选择!”   一挥手,让前阵收起矛,又让都尉、司马去约束众俘虏,使他们重新集合,面朝武关方向。   “二三子可知,通武侯临终前,三呼何事?”   这可是每天两顿饭前,北伐军军正必会大声宣讲的内容,十多次下来,那三呼,几乎印在了众人脑子里。   “入关……”   俘虏们下意识地嘟囔道。   “入关。”   骆甲、李必看着武关,咬着牙如是说,又是挨箭又是挨石头,他们只觉得自己这一年多的从军生活都被辜负了。   “入关!”   上万俘虏,连同北伐军全体将士,同仇敌忾,吼出了这两个字!   武关城头,甘棠面色惨白地听着远方传来的怒吼,只觉得事情要不妙了……   武关都尉却哈哈大笑起来,指着数里外,洋洋得意地说道:   “看啊,果如我言,那些所谓的俘虏,皆是叛军假冒的,一个人都没杀错!”   ……   今日的戏份结束后,为防敌军发觉己方兵其实不算多,冒险来袭,黑夫让三军撤至武关外三十里扎营。   共尉很是兴奋,说道:“这近万人回到南阳后,将所见所闻告诉析县、穰县降兵,大帅明明信守承诺,放了众人,实是胡亥非得拒他们于门外,如此,降卒就只能死心塌地了。”   “俗言道,归师勿掩,为了回家,俘虏们也可奋力而战,推翻胡亥,能派上点用场。”   伤还没完全好的东门豹也乘机请战:“但攻坚战,还是得靠北伐军老卒,豹请为大帅攻武关,先登夺城!”   黑夫却否决了现在就进攻武关的提议。   “武关毕竟是险隘,且守卒众多,这是做了关城被破后,与我战于关后的准备了。”   再加上他们的攻城器械尚未运至,想要蛾附强攻,必将付出惨重代价。   黑夫不想在革命胜利前夕,增加己方太多伤亡。   于是他道:   “我军初定南阳,深入太远,武关道路途难行,粮食不足,器械未至,若久顿于关下,恐重蹈昔日六国合纵伐秦函谷关,却屡屡败北之覆辙。”   “不如先以丹阳为基地,等俘虏改编完成,大军粮食器械云集后,再行攻打,以雷霆之势,破关而入!”   东门豹和共尉垂首遵命:“唯,大帅深谋远虑!”   等二人走后,黑夫却摸着下巴,自言自语道:“优势虽大,可越高地塔还是很危险的。”   “何不等打野带着上路兵线到了再一起推呢……”   他看向西南方向,关中者,四关之间也,东函谷,南武关,北萧瑟关,西散关。   从武关往西,越过大巴山和秦岭的千山万水,便是关中的西大门!   “现在,就等韩信在汉中的好消息了!”   …… 第0863章 西当太白有鸟道   秦始皇三十八年,四月中旬,汉中郡,郡治南郑西北部的褒中县(汉中市西北的褒城镇),年轻的裨将军韩信,面对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的蜀将,面露尴尬,看向一旁的陆贾:   “陆郡守,他在说什么?”   这蜀郡派来的都尉是秦化的蜀人土著,虽然已努力用雅言发音,但依旧让人一头雾水,更何况韩信作为淮南人,关中雅言也极为糟糕,至今仍有楚音。   二人相见,一时间如鸡同鸭讲,气氛有些尴尬。   好在,有语言天赋过人的陆贾当翻译。   “都尉说,久闻韩将军大名,西城一战,歼敌数万,真乃神人也……”   却说二月时,韩信便奉黑夫之命,入汉中,接受偏师指挥权。与此同时,东门豹率两万人东去进攻丹阳,做出放弃汉中的假象,韩信也让众人退回上庸,让出西城。   汉中北军中计,欲取回西城,结果却为韩信包围,他又围而不攻,一通围点打援,打掉了汉中北军一半的兵力,于是北军撤退,回到南郑,据守不出。   三月,陆贾入汉中,带来黑夫命令:汉中大举进攻,韩信便继续向西进军,而北军已得咸阳之令,又恰逢蜀郡兵也从金牛道来,遂放弃南郑,退往关中,北伐军遂全取汉中。   汉中郡位于秦岭和大巴山之间,其实就是一个狭长的东西向盆地,辖西城、南郑、成固、沮、安阳、旬阳、褒中、房陵、上庸、武陵、郧阳、长利十二县,大半都集中在汉水沿线。   韩信下令禁止将士抢掠,礼贤下士,宣传北伐军的政策,用以安抚汉中吏民,同时让陆贾及巴人在当地招募土著的賨(cóng),以为己用——因为汉中仍是华戎并存,西边是氐羌部落,山区则是巴人、賨人,比起官府,巴氏的骡马商队在那反而更有影响力,黑夫家与巴氏遗女联姻的好处便体现出来了。   在南郑秩序稍微稳定,韩信便来到褒中,与蜀郡来的五千人会师,并谋划进军关中的计划……   陆贾这半年来往来巴蜀汉中,作为说客,对当地形势地利自然得了如指掌才行,他每到一处都自学方言,又与土人闲聊,韩信破南郑,陆贾更是第一时间就去府库收了未来得及烧毁的图籍。   却听他在韩信、吴臣、蜀郡都尉面前如数家珍地说道:   “汉中入关之道有三,从东到西,一曰蚀中道(子午道),二曰褒斜道,三曰故道……”   “吾等所在的褒中,北边三十余里,便是褒斜道的起点,其终点则在南山(秦岭)最高的峰峦惇物山(太白山)下。”   褒斜道是关中通汉中的官道,这条路历史悠久,久到西周时,周幽王便经此路讨伐褒国,于是褒国不得已献上褒姒……   到了近世,褒斜道也是入汉中的不二选择,秦花了百年时间,对这条路大肆修缮,范雎更建栈道千里,通于蜀汉!   秦岭山势挺拔陡峭,中间流过褒河,两侧的山是真陡,几乎垂直于江面,只能穴山架木而行,栈道的阁梁一头扎入山腹,缘侧径于岭岩,缀危栈于绝壁,另一头则立柱于水中,水大而急。   根据陆贾所获的图籍,褒斜谷长五百里,共有二千二百七十五栈,几乎每一栈,都要付出几个人的性命才能修成,纵然架好栈道,也不过能容一车同行,过时浮梁振动,无不遥心眩目,只要一个不慎,车马就可能跌落山崖,落入河里!   韩信颔首:“有栈道尚且如此不易,更何况眼下,栈道已为北军烧毁……”   栈道的确已经没了,汉中北军撤退时得了咸阳命令,一路退一路烧,不过半月,五百余里、两千多栈阁皆毁。   陆贾叹道:“想想当年范雎花了十年功夫,付出了无数财力和数千条人命,才修起此道,今日却毁之甚易,真是令人感到可惜。”   “既无栈道,褒斜道便比过去难走了数倍……”   韩信想想就觉得头晕,他去褒谷口视察过,但见秦岭山岭的汪洋大海中,两侧山崖对倾,互不相让,只勉强留出中间一条窄窄的小路,如此地形,让自小长在淮南水乡平原的韩信很不习惯。   陆贾又介绍了另外两条路:   “蚀中道,又名子午道,南口曰午,在成固县(汉中市成固县)东百六十里,北口曰子,在上林之南百里,有子午关,谷长六百六十里,亦有些许栈道,据斥候回报,亦已被烧毁。”   “故道又名陈仓道,自沮邑(汉中市勉县茶店镇)溯西汉水(沮水)而上,入山谷行,谷长四百二十里,全程凡六百五十二里,其中路屈曲八十里,凡八十四盘,出谷则是故道县散关……”   这时候,旁边静默良久的蜀郡都尉说话了,一通让韩信头大的方言后,陆贾摇头道:   “祁山道太远了,绕路祁山,比以上三道长了两倍,足有千里!且沿途多为氐羌不毛之地,纵大军能出祁山,也不过是抵达陇西郡,距离咸阳,依然隔着陇关、雍城。”   后世还有一条傥骆道,此时尚未开辟,杳无人烟,也不在考虑之内。   韩信点头:“故我军欲行武忠侯之策,以汉中偏师配合武关主力,两路齐头并进,让咸阳首尾不能相顾,便要从这三条道路挑选了。”   他看向陆贾:“若是陆郡守,欲走何道?”   陆贾道:“纵然褒斜道栈道已毁,但我还是觉得,当走此道。”   “原因有二,第一是因它位置正好。南边的褒谷口正对南郑,不过三十里地,便于军、粮集中运送,北边的斜谷位置,正好在雍城东侧眉县附近,出了谷,便能通过驰道进攻咸阳!”   “第二,褒斜道有一个别道所不能比拟的好处——漕运!”   “南边有汉水可联通褒水,直通谷内;北边有斜水,直接联通渭水。”   这四条河流构成了一个方便快捷的物流体系,可以带来更多的运力。虽然这条路因为山高岭陡,水路落差很大,部分路段不能直航,所以需要漕运一段,然后改陆路,在盘山道上走一段,再重新登船入水,但也比单纯爬山要方便。   “我却以为,当走蚀中道。”   作为韩信副手的吴臣却一直盯着地图东面的那条路。   “虽然三道路途差不多,但若论去咸阳最近者,非蚀中道莫属。出了谷口,便是一马平川的关中,杜县城在前,不过数十里地,北去不远是咸阳,东去近处是灞上,可以一举插入关中腹地,若我军出蚀中,关中必将大震!”   陆贾却以为不妥:“此非万全之计也,子午道狭,堪称天狱,沿途五百里皆石穴林莽,先前有些许栈道还好,如今和褒斜道一齐被烧后,大军便再难行走,只能容数千人出没。”   “再者,汝欺关中无好人物,蚀中离咸阳太近,很难瞒过,见我从蚀中进军,伪帝必尽起关中之兵,于黑水峪截杀,以逸待劳。非惟将士受害,亦大伤锐气,决不可用。还是走褒斜,以水路通粮,一边修缮栈道,缓缓以进稳妥。”   “何不这样呢?”   吴臣有了新的主意:“两路并进,将军若能让吴臣率巴卒五千,负粮五千石,直从蚀中出,循秦岭而东,当子午而北,不过十日可到关中。关中闻吴臣至,必举大兵来阻,导致后方空虚,韩将军可乘机出褒斜道,则一举而咸阳以西可定矣。”   二人的争论在褒斜与子午二选一,或者都选,但陈仓的故道,却被忽略了。   一来是因为走故道距离咸阳最远,其次是出了故道,还要面对险要的散关,以及集中在雍城的敌军——那儿毕竟是秦之故都,汉中军撤离后,便在雍地守备。   可兵法里不是说了么,善攻者,敌不知其所守,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眼下敌人虽多,却是能够调动的……   听着陆贾、吴臣二人的争论,韩信在地图上面左右扫视,露出了笑。   “如此行军,便能建功!”   “将军有主意了?”   陆、吴二人看向韩信,正要问他有何妙策,却听外面有亲卫来说报,说自东方有武忠侯军令送到。   三人只好停下话头,出去迎了军令,待回到褒中县寺,由韩信郑重打开。   信上尽是让人喜上眉梢的捷报,诸如王贲已死,南阳已降,数万北军为虏,武忠侯已兵临武关,以丹阳为前线基地,准备等军队云集,粮食充足后,在五六月间发动总攻……   所以,他要求韩信也要在那段时间,开始新一轮的北伐,配合武关的攻势,让咸阳首尾不能相顾。   而最最末尾,则是黑夫对韩信夺取汉中后,如何进军关中的建议。   “或可明伐栈道,假袭蚀中,而暗渡陈仓……”   韩信一时间惊讶不已: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其策,竟与韩信所想,丝毫不差!?”   “我实地勘察,方得此略。但大帅坐于帷幄之中,而知千里之外,真天授也。”   韩信不由感慨:“过去的我真是太年轻了,哪来的胆量,竟敢妄言武忠侯乃中庸之将呢?”   …… 第0864章 亡秦者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身在望夷宫的胡亥听闻前线内史保及武关都尉回报说:“叛贼已被击退,飞石弩矢杀伤数千人”,总算是松了口气。   “赖宗庙之灵,赖宗庙之灵,可算是打退黑贼了……”   但旋即,他却又莫名悲伤起来,哭泣道:“可是妇翁,通武侯,你为何竟这么轻易便弃朕而去呢?看来朕先前所梦,正是此事的应验啊!”   原来,三月份时,胡亥梦到有一条大黑狗啮己左骖马,骖马伤重,竟死!   他醒来后闷闷不乐,招来巫师询问占梦,巫师占卜后说是:“泾水为祟。”   泾水与渭水同为关中大川,据说里面有神,是一条鼍龙,大概是后世泾河龙王的前身。   于是胡亥便移驾到咸阳东北面,泾河边上的望夷宫,欲祠之,听信巫师的话,沉四白马,又杀了四条黑狗祭祀。   岂料才祭祀完,前方就传来王贲病逝的消息,接下来半个月,噩耗不断,南阳守叛国,数万人被叛军所俘,接着便是黑夫叩武关……   “敢入武关百步之内者,杀无赦!”   只来得及下达这样一道命令,胡亥开始彻夜难眠,他像一个惶恐的小孩,瑟瑟发抖地蹲在墙角,望着响声大作的门口,生怕下一刻强盗破门而入,要了他性命。   不过眼下扣门声停了,胡亥便又神气了起来,气急败坏地招来李斯和赵高二人,开始大肆责让!   “丞相,你不是说,北强而南弱,关外必无恙么?”   “郎中令,你不是说,南方叛军、关东群盗毋能为么?”   “如今赵、齐、楚、韩、魏皆立为王,自关以东,大底尽畔大秦以应诸侯。而南方更糟,南阳失陷,汉中也丢了,贼众兵临武关、南山!”   他还不得知道,自己的好哥哥扶苏也再度出现,现在正在辽东抵御东胡呢……   “眨眼之间,朕的半壁江山,不,是三分天下已去其二,仅剩关中等地……”   胡亥天性不笨,只是先前只以为是小叛乱,自有亲爱的老师赵高的一众将相帮自己收拾,身为皇帝,只管垂拱享乐就行。   可眼下,巨大的敲击声从门口传来,残酷的事实告诉他,大秦的社稷,已摇摇欲坠了。   胡亥呼天抢地,开始了愤怒的咆哮。   “秦始皇帝横扫六国,西涉流沙,北过大夏,东有东海,南尽北户,为万世开业,甚光美。然天下失始皇帝后,国家内忧,关东、南方丧尽,朕身为天子,如今仅屈居于一州之地,丑莫大焉,真是丑莫大焉!汝等让朕以后到了三泉之下,如何面对先帝?啊!”   这都是黑夫的错,群盗的错,将相的错,唯独他自己没错。   天子是不会错的,这是父皇的话!   面对胡亥的质问,赵高、李斯二人默不作声,赵高心里在为王贲的死而窃喜,而李斯想了好久,才缓缓道:   “陛下无须惊慌,昔时楚国破武关,过峣关,不也在蓝田被打得大败么?”   这就是睁眼说瞎话了,如今北方的军队是比秦惠文王时多,但将才和士气,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李斯继续胡扯:“更何况,关中被山带河以为固,四塞之国也,崤函百二之险。六国曾屡犯函谷,然皆望而兴叹,无能为也。岂非以天下之势,恒在西北,边塞阻险,受敌一面,更有陆海天府之饶,纵失关外,亦足以自保哉!”   “商以六百祀之祚,而亡于百里之岐周;六国以八千里之赵、魏、齐、楚、韩、燕,而受命于千里之秦。我相信,有此地利,假以时日,陛下必能中兴大秦!”   这话倒是中听,但胡亥却没有被忽悠过去,瞪着眼道:“话虽如此,但通武侯已逝,黑贼旦夕欲入关中,前线大军,总得有人统帅吧?如今之势,谁可为将?”   赵高、李斯都欲推荐自己的人,岂料胡亥下一句话,却让二人目瞪口呆。   “蒙恬如何?”   ……   “万万不可!”   赵高立刻反对,等这四字喊出口才发现李斯也说了同样的话。   二人看了对方一眼,旋即心照不宣,挪开了目光。   “为何不可?”   胡亥继位后,赵高一口咬定蒙氏是黑夫同党,于是便将蒙恬、蒙毅兄弟下狱。   但蒙恬当年未释扶苏,蒙毅更向秦始皇举报了此事,一时间找不到什么谋反的证据,胡亥因为不像历史上那样是矫诏继位,自视为正统皇帝,地位稳固后,得王贲提议,为了得到上郡兵的支持,遂释二蒙,只将他们软禁。   但王贲出关后,赵高又向胡亥进谗,说蒙毅曾阻挠秦始皇立胡亥为太子……   不过这件事,在胡亥派人去责问蒙毅时,却遭到了蒙毅的否认,还说什么:“夫先主之举用太子,数年之积也,臣乃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   话传回后,胡亥将信将疑,还是将二蒙再度下狱,有意杀之……   这时候,子婴也来劝:“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倍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而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而陛下欲一旦弃去之,臣窃以为不可!”   胡亥与诸兄弟没什么感情,和子婴关系倒是不错,一时间又踌躇了,即便赵高屡屡进言请早杀二蒙,胡亥都没有下定决心。   眼下王贲不在了,胡亥纵观朝中,见无大将之才,病急乱投医之下,竟想起了还在狱中的蒙氏兄弟来。   他嘟囔道:“昔日父皇有少壮三将,蒙恬、李信、黑夫三人齐名,如今黑贼已叛,李信不归,能与黑夫为敌者,就只剩下蒙恬了,若朕能赦其罪,犒赏三军,激励士卒,或能御叛军于武关……”   “二卿以为呢?”胡亥抬起头,这件事他心里没底,斟酌地看向两只老狐狸。   二人当然是反对了。   “你若早点这么想,该多好……可现在,亡羊补牢已经迟了!”李斯如是想。   王贲逝世,能撑住社稷的柱子倒了,再顶下去,或许自己也要折断。再加上李斯先前派去与黑夫接洽的使者回来说李由安然无恙,黑夫也尤记得当年的话,愿与李氏一笑泯恩仇。   未来得到保证后,谋身先于谋国的李斯,更下定了卖掉胡亥的决心。   眼下关内无大将,黑夫破关便容易些,一旦蒙恬出狱将兵,说不定还真就能抵御黑夫于关外了!   这哪行!   而赵高也有赵高的理由,他曾经差点被蒙毅依法诛杀,多亏秦始皇帝赦免。事后赵高一直记恨蒙氏,本打算帮扶苏害了公子高,就将矛头对准蒙氏兄弟,但王贲的上书却搞得他惶惶不安,没来得及下手。   一旦蒙氏重掌兵权,日后清算起来,他赵高岂不是要第一个倒霉?   于是李斯、赵高开始了轮番进谏。   “陛下,蒙氏一向与扶苏交好,而眼下黑夫更欲拥在蜀郡的扶苏长子为帝,否认陛下的正统,倘若将大军交付蒙氏,他兄弟二人立刻反叛,迎黑夫入关,该如何是好?”   “然也,蒙恬、蒙毅不可信也,望陛下另择他人……”   双管齐下,心里本就没谱的胡亥哪顶得住啊,他越听越慌,渐渐也打消了这念头。   “那该以何人为将?”   他搓着手,再度想起一人来。   “武城侯,王离何如?”   赵高轻咳一声:“陛下,武关那边传来消息,说是南阳之降,乃通武侯临终前令南阳守所为,还说他逝世前曾欲与黑夫合流,一同入关,臣唯恐频阳王氏……”   “一派胡言!”   胡亥突然愤怒了起来:“通武侯必不会如此!”   “他可是始皇帝亲自任命的辅政大臣之首。”   “他可是朕的妇翁,皇后之父!通武侯为朕御敌,勤勤恳恳,竭尽心力,到死为止,王离也不会辜负朕!速速调王离,及塞北守军南下!”   赵高知道离间胡亥和王氏有点难,遂闭口不言,目光瞥向李斯。   李斯则拱手道:“陛下,王离将兵五万,守上郡、朔方、九原长城边塞,若让上郡兵悉数南下,恐新秦中为胡虏所侵啊……”   自十年前黑夫、李信、蒙恬三将北逐匈奴后,在塞北河南地及河套设置朔方郡,迁民三十万实边,复三年之租税。   边民辛苦耕耘,农耕区域一直扩展到了阴山脚下,自长城以南处处阡陌相连、里闾相望。十年下来,富庶能与关中媲美,因为所迁多为秦民,故这片区域称之为“新秦中。”   “老秦中都要保不住了,朕还管什么新秦中!?”   胡亥却决心已定。   “胡虏虽恶,然黑贼之毒,甚其百倍,胡人只是劫掠些人口财物,可黑夫,黑夫他要的可是朕的性命,想要摧毁大秦七庙社稷啊!”   “二卿别忘了那个预言,亡秦者黑!”   那是悬在胡亥头上的一把利剑。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朕的疆土子民,是弃是守,朕说了算!”   秦始皇亲自挑中的继业者,二世皇帝胡亥失态了,嗓子破音,激动地说道:   “若真到了关中失陷的那天,这大好山河,朕宁予胡人,不予叛贼!”   …… 第0865章 原来是同行   “恭贺妇翁!”   复任郎中令的赵高从望夷宫回到咸阳府邸中时,女婿阎乐便向他贺喜。   “王贲已死,黑夫又受阻于武关之外,妇翁可高枕无忧了!”   他压低了声音:“与六国的通洽,是否还要停下?”   “得抓紧,丝毫不可放松!”   赵高摇头道:“王贲虽亡,但其旧部恐怕亦欲杀我而后快,还有那黑夫,却离咸阳越来越近了……”   一条恶犬在门外龇牙咧嘴,一旦开门,它就会扑过来咬断你的喉咙,由不得赵高不害怕啊……   “且陛下病急乱投医,非但不欲诛杀蒙恬兄弟,更有释放之意,蒙毅是我仇人,若放出来,得了势,必藉王贲诛我之言。”   赵高感觉自己已经玩崩了,现在里外不是人,王贲旧部、蒙氏兄弟、黑夫都想要他授首。   就算有胡亥庇护也没用。   “秦大势已去啊,陛下欲调王离南下为将,但吾等都知道,这位武城侯不比乃父乃祖,只会夸夸其谈,却无将兵只能,是绝对靠不住的。”   而且赵高还警觉地发现。   “李斯有鬼!”   “这老贼不知在想何事,一味附和我,欲阻挠蒙恬、王离为将……”   搞不好是同行?赵深海有种不妙的预感。   他一面得提防李斯,另一面,与六国的沟通,还是得抓紧!   赵高颇为焦虑地看向东方:   “也不知张敖,可否抵达魏地了?”   ……   二世元年四月中旬,张敖此刻正在翻过太行山,走在轵关陉(河南济源县)上。   太行山横绝千里,将山西与河北分开,不过在高耸的山系间,也有一些沟壑小道,称之为“陉”。   轵关陉便是后世“太行八陉”的第一陉,位置最南,处于太行、王屋二山之间,当地传说是一位叫“愚公”的老人带着子孙开道,感动天帝后,让操蛇之神移开的。   绕过王屋山麓,山势越发起伏不平,道路渐渐狭窄起来,绵延的山岭占据了天空,一个又一个的隘口出现在面前。   轵者,车轴之端也,轵道者,通道仅当一轵(车)之险关也,一路都是山间羊肠小道,所经之处,崇山峻岭,瀑流湍急,实为险隘。   在其末端,又有轵关横绝,张敖手持来自咸阳的通关符节,才顺利过关,抵达河内郡。   张敖行走在河东时,还只见一片太平,但河内就不同了,所见尽是往西走,欲通过轵关去河东的难民——他们是为了避让战祸,秦军与赵、魏两国正在河内鏖战。   原来,张敖走在路上的个把月里,关东形势再度发生了变化。   随着王贲死讯传到三川、颍川,当地秦军的士气也大为降低,而楚军主力,却已从陈地抵达大梁,在韩人的配合下,在熬仓吃过一次憋的项羽再度对荥阳发起猛攻,荥阳秦军不能守,遂烧毁敖仓后撤离。   敖仓近百万石粮食,就这样化为灰烟,据说大火燃了三天三夜,就算在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动动鼻子,也能闻到烤粟米的香味……   项羽未能获取敖仓之粮,气急败坏之下,又屠了荥阳城,旋即挥师西进,虽在京、索之间再败苏角,斩首虏近千,却受阻于成皋之塞,三川守赵贲派兵支援苏角,稳住了阵线。   今已半月,楚军依然无法越过虎牢之险进军洛阳,更不用说函谷关了。   这就好比,黑夫已到大门口,砰砰砰敲门了,但楚军距离关中,却还隔着一条街。   项羽是个急性子,于是便命令魏相张耳,率魏军一万人,渡大河北上,配合赵军攻陷河内。   看其意图,大概是想走河内孟津渡口,直接由赵魏两军袭取洛阳,再夹击成皋罢……   眼下,赵军李左车部两万人,已包围河内治所怀县(河南武涉县),魏相张耳则在攻打温县(河南温县)……   听闻张耳在温后,张敖喉咙微动。   “轵县到温县,不过百里距离。”   “父亲,十六年了,儿从未离你如此近过……”   他不再犹豫,立刻假言自己是奉命去前线传令的使者,让人护送,抵达了野王县。   野王县是秦朝所有郡县中,最独特的一个,因为这里的统治者不是县令,而是一位封君——卫君角。   卫国本是周代一个大诸侯,但却在晋国齐国夹击下越发衰落,到了战国,更成了谁都想砍一刀的肥羊,魏国和赵国为了争卫没少开战,近百年来,卫已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君去侯号,只称君,地位跟魏国随便一个小封君并无区别。   秦始皇六年时,秦军夺取魏国的东部领土,设置东郡,将卫国最后的领土濮阳收归己有,或许是因为吕不韦乃卫人的缘故,竟未灭卫国社稷,只是将卫君角迁徙到了河内野王,让他在这做一个安乐封君。   秦始皇亲政后,也不知是将卫君忘了还是忘了,竟也没管他,卫国就这个上一时代的遗留物,就这样维和地存在于秦朝大一统的江山里。   原本的历史上,这个在“你知道吗,秦始皇并没有统一中国”的各类真相体文章里露面的小国,会被二世撤销,但如今天下大乱,胡亥自顾不暇,河内也一团乱,哪还有时间搭理它?   除了多个封君外,野王与一般秦县并无不同,因为打着咸阳使者的旗号,张敖得到了卫君角的热情招待,案上美食佳肴,堂下郑卫之音,一个劲地向他敬酒,并诉说着对六国群盗扰乱河内的烦恼。   卫君角五十余岁,看上去温文儒雅,是个好脾气的善人,他向张敖作揖道:   “还望尊使返回咸阳后,能替我告于陛下,盗贼纷乱,野王恐不能保,下臣角,希望迁徙到河东去。”   张敖满口答应,筵席散场后,卫君角还打算让几个女子服侍,她们也真是奔放,刚进门就想解张敖腰带,有个浓妆艳抹的还往下面一摸。   却空空如也!   那女子的面色,一瞬间就僵住了,气氛无比尴尬。   自然,她们立刻就被张敖恼怒地赶走了!   作为刑余之人,张敖最敏感的就是下面,被这群女子一弄,他又想起自己残缺的身体了,开始自卑自艾了。   又念及明日便能抵达温县,见到失散多年的父亲,张敖一时间变得踌躇起来,翻来覆去,难以入睡。   虽然命运沉浮,但张敖毕竟,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   就这样假寐到了后半夜,外面却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张敖以为卫君角又要让女子来伺候他,大为恼怒,却听到几声闷哼,才发觉不对。   还不等张敖去拿剑,门扉便被一脚踹开!一群卫卒冲了进来,将狼狈的张敖揪了出去!   张敖的几个手下已倒在血泊中,外面皆是明火执仗的甲士,卫君角也一身戎装,笑眯眯地看着张敖。   “卫君,这是何意?”张敖并未慌乱,只怪自己大意。   卫君角朝张敖拱手道:“真是对不住尊使了,野王去咸阳千余里,山河阻隔,远水救不了近火啊,为了卫国的八百年社稷能够延续,我也只能自救了。”   张敖明白了:“你欲降六国?”   卫君角道:“不瞒尊使,魏军将至,我家本就是魏之附庸,今天算是复归于魏,我已向魏相投诚,至于尊使……便是表达诚意的礼物!”   “哈哈哈!”   卫君角如此一说,张敖只差点笑出了眼泪,真是没想到啊,竟在这遇到了同行。   卫君角道:“你这竖宦,为何发笑。”他已从几个婢女处知道,这是个受过腐刑的宦者。   张敖却傲然扬起下巴:“卫君,知道魏相与我是何关系么?”   “有何关系?”   “魏相是我父也!”   “哈哈哈!”   “你这竖宦真是可笑。”   卫君角顿时就乐了,这话逗得他,比看一群倡优赤身跳舞还开心:   “你说魏国相邦是汝父?”   “我还能说,那武忠侯黑夫,是我儿呢!”   …… 第0866章 裂地而封为王侯   不管卫君角信与不信,最终还是将张敖送到温县,当做礼物奉于张耳。   张耳比记忆中老了许多,毕竟已是年过六旬的人了,一把浓髯有几分灰白,昔日外黄大侠的豪气变为身为魏相的威仪。   “容貌确与我那失散多年的儿有几分相似……”   张耳凑近仔细看跪坐在堂下的张敖,孰视良久后,又让人解开他的束缚,令其脱去鞋履,露出左脚底的三颗黑痣……   “你生来便有?”张耳指着那三颗痣。   张敖坦然道:“生来便有,有相面者告诉父亲,我日后必继父亲之志,有侯王之贵,父亲抱着儿欢呼,这些事,儿都一一记得。”   张耳叹息:“这便是做不得假的。”   他基本能确定,眼前的白面青年,确实是十六年前因黑夫那奸贼所害,失散的儿子张敖了。   但接下来,却没有父子相认,涕泪满襟的戏份,张耳回到堂上,冷漠地说道:“你从咸阳来,所为何事?”   “自然是为了找到父亲,为了回家……”   张敖心中如此想,嘴上却正色道:“秦郎中令赵高骇于黑夫,欲与六国联手,河东守赵成乃其弟也,可开轵关以迎义师,再从蒲坂入关中!”   “赵高、赵成愿开轵关!?”   张耳意有所动,要知道,当年苏秦论天下形势时,曾有“秦下轵道则南阳动”的说法,此南阳自非宛城南阳,而是河内郡,轵关陉是河东通向河内的唯一通途。   而河东郡(今临汾),更是富庶之地,东连上党,西界黄河,南通陕、洛,北阻太原,子犯所谓表里河山者也,更是通往关中的跳板。   眼下楚军受阻于成皋,轻易不得入,项羽令张耳与赵军夺河内,南渡孟津攻打三川郡,但就算突破成皋,降服洛阳,西面还有让人六国谈之色变的函谷关啊……   秦之东有崤函,邃岸天高,空谷幽深,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号曰天险。   想当年信陵君组织合纵,子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然而却受阻于函谷天险,时日稍长,联军补给吃不消,遂纵败约散,各自回家了。   站在“诛灭暴秦”的大义上,张耳以为,与其去函谷关下吃灰,倒不是抓住这个机会,走河东入关还更快些呢。   而站在“魏相”的角度上,入轵关取河东,也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百年前,魏有其地。秦商鞅曾言于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魏失河东,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向以制诸侯矣。”   反过来也一样,魏国若能取此西魏之地,亦能重现昔日魏文、武之雄业!   于是张耳道:“赵高有何条件?”   张敖道:“赵高希望,能与楚魏立盟约,他开轵关,让六国联军能西进关中灭秦宗室社稷,事后能让他割上党郡(山西长治),以为王!”   ……   “割上党以为王?”   张耳有些出乎意料,本以为赵高会张口要河东,毕竟河东兵权在其弟赵成手里。   不过想想就明白了。   “赵高是聪明人啊……”张耳露出了笑。   赵高想必是考虑到魏国贪河东之地,与虎谋皮的事不敢做,就退而求其次,索要过去属于韩国的上党。   韩小弱也,连颍川都未收复,还死了韩王成,至今未有新王,更被项羽空降了个郑昌去管着,就算灭秦功成后,韩国能否恢复社稷还是未知数,自然更不可能越过魏国,对上党提出任何要求了。   而且观天下局势,消灭北秦后,黑夫与六国的矛盾就变得不可调和,有河东为蔽,赵高还能在上党过几天安心日子……   若这条件摆到项羽案前,楚人只怕想都不想就答应了,反正不是他们的土地。   但张耳却另有想法,反问张敖:“你以为如何?”   张敖道:“儿途径轵关,曾听当地三老说,当地本属韩,而后韩国将此地与魏国作了交换……”   因为赵、魏、韩三家分晋,其领土均是在各自卿族原来的封地基础上扩充来的,因此没有连成一片,而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尤其是早期的魏韩,主体都被分成两个部分,魏有东西,韩有南北,那态势,酷似一对69。   因此韩魏两国没少交换土地,但即便是魏国换得轵关,也只有一条道将河东与河内相连。   “故魏国分东西,河东与河内,为上党从中阻断,故为四分五裂之国,东西不能相顾……”   “今父亲为魏相,不可重蹈昔日覆辙,将东西命脉交给赵高,而当全取河东、上党以为魏土!上党四塞之固,东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三关以通河内,不必单靠一条轵关。再并有河内、东郡、大梁,则魏必然强盛!北联赵国,南合楚国,东接齐国,地方两千里,持戟十万,足以自保于乱世。”   张耳略微诧异,他没料到,沦为竖寺的张敖,竟有这般见识。   “这些事,你是从何处学来的?”   张敖抬起头:“用耳听,用眼看,用心记!赵高亦是隐官出身,却自学成材,精通律令,儿作为父亲之子,身负母亲血仇,又岂会自怨自艾,甘心做一辈子奴婢呢?”   他这些年的苦,可不是白吃的。   张耳颔首,露出了玩味的笑:“你不是赵高的使者么?若魏国取了上党,他怎么办?”   “没错,我是赵高使者。”   张敖道:“但张敖,首先是魏相之子,是魏人!”   “赵高本小人也,巧言令色,献媚人主,窃弄国柄,荼毒生民,反复无常,他对我,不过是利用罢了。父亲且先允了他,先取得河东、上党,假言邀赵高之国,待他去上党,必经河东,儿有一百种法子,将他杀死!”   他赵高能卖胡亥,我张敖,就不能卖赵高么?   “善!”   “大善!”   张耳拊掌而起,哈哈大笑:   “你确实是张耳之子!敖儿,事成之后,上党我便不给赵高了,我留给你,让你在那裂地封为君侯!”   ……   不理会下拜请罪的卫君角,从温县县寺里出来,张敖感受着外面洒下的阳光,感觉真是久违了。   “君侯……”   他喃喃自语:“少时有相面者说,我日后当有侯王之贵,做了这么多年人下人,我还有机会做君侯么?”   虽然决定和张耳一起坑赵高,但张敖甚至赵高非易与之人,自己这次回咸阳,若是被其发现破绽,可能会命丧其手……   决定命运的时刻来了一念及此,张敖未直接离开回咸阳向赵高复命,而是让张耳派给他的亲卫,捧着金帛,朝温县市肆走去。   张敖早就听说,温县有一名女相士名许负,善相面,只要看人一眼,就知道他未来的富贵贫贱。   一路询问,张敖找到了许负家,门外有不少拜请相面的人,但许负有规矩:“每日一算,钱多者得!”   卑贱贫穷了十多年的张敖,这次一掷百金!   等见到这位驰名关东的女相师后,张敖却发现她戴着一块面具,面具雪白,只露出眼睛和气孔,嘴巴位置画着一个神秘的笑。   据说许负脸上有麻,相貌丑陋,从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侠便莫名其妙地横死街头,众人都说是遭了天谴,之后再无人敢轻辱许负。   许负安静地跪坐在对面,双手紧紧并在一起,张敖盯着面具上那张僵硬的笑脸道:   “许先生看看,我能做君侯么?”   许负透过眼孔,孰视张敖良久,又让他伸出手来,略观掌纹,不由嗟叹:“可惜了,可惜了。”   出乎意料,许负的声音,却柔媚好听到了极致,她毕竟只是个二十岁不到的小女子。   “可惜什么?”   许负幽幽地说道:“君本来是可以做诸侯王,迎娶帝女的人啊,只是势已去,气运破了,可惜,真是可惜!”   ……   远在千里之外的辽西边塞,本该是张敖老丈人的刘季从死马下爬了出来,他一副浓髯上满是血渍,肩上挨了一箭,幸好是骨簇,入体不深,射出这一箭的胡人,则早被刘季刺穿了咽喉。   这是一片萧瑟的荒原,弥漫着雾气,厮杀已告一段落,地上满是尸体,有戍卒的,也有胡人的,阴沉的气氛笼罩着大地。   “吾等该直接回中原去的,为何会在这,与胡人纠缠不清?”   公子扶苏带着戍卒们,从辽东打到辽西,一路上收拢戍卒,助当地秦吏抵御东胡,保护边地黔首。   一开始刘季以为扶苏是为了收买人心,可这种不顾一切要将胡虏逐出塞外的打法,也太拼了罢?且太耽误时间了,他听说中原的豪杰们骤裂地而自封为王侯,老刘一向志向远大,心里没想法是不可能的。   “五百主,看!”   这时候,属下指着远方,刘季站起身来,望向那儿,旋即瞳孔陡然睁大!   一里外,一队东胡骑兵再度从山上驰骋而下。   这群杀不光的胡虏!   扶苏说好的援兵,又在哪?   “乃公怎总是这么倒霉?”刘季喃喃自语。   “近几年没遇上一件好事,莫不是被人夺了运气?”   来不及思考更多,这时候掉头逃跑反而是将后背交给敌人的箭。   “结阵!”   身为五百主,刘季发出巨大的呐喊声,还存余的戍卒纷纷朝他靠拢,手持戈矛或残缺的盾牌,咬着牙并肩站立,不管是燕人、楚人、赵人还是秦人,现在都只能将身侧交给对方,目光盯着前方!   东胡人越来越近,刘季甚至能看到马蹄溅起的泥土,以及胡人高高举起的弯刀……   这又是一场死战!   “架矛!”   刘季能感受到肩膀传来的剧痛,能听到旁边沉重的呼吸,能察觉到众人握着矛杆微微颤抖的手!   胡人不会傻乎乎冲到矛阵前,他们开始在五十步外停下战马,取下弓矢,准备释放一矢后朝两边奔去,旋即再度回旋,如此反复,不断杀伤,让中原人流血,让他们崩溃。   但就在一众胡骑勒马停下的当口,却有一人身骑赤马,从侧面的雾中冲出,九尺矛,七尺马,甲胄鲜明,外裹白袍,骁勇如龙。   而在他身后,则是同样一往无前的数百骑!   援兵到了!   公子扶苏一骑当先,横矛带领辽东骑从,冲入胡人之中!   ……   梁惠成王十三年,郑(韩)厘侯使许息来致地:平丘、户牖、首垣诸邑及郑驰地。我取枳道,与郑鹿——《竹书纪年》 第0867章 当立   距离辽西首府阳乐城(辽宁义县)六百里的草原深处,有一片赤红色的山脉,东胡语称之为“乌兰哈达”。   乌兰为赤色,哈达意即山峰,乌兰哈达,就是赤峰!   赤峰脚下,便是东胡的大本营,一座石冢矗立在此,硕大无比,上面插着的牦牛尾旌旗在碧波荡漾的草原上洒下迆长的影子,为远方红色山峦的风景加上了边框。   围绕着石冢的,则是数不清的毡帐,门向东开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眼下正是日出之时,草叶上的露珠尚未蒸干,东胡人不论男女老少,便走出帐篷,朝着赤山跪拜,眼中满是景仰。   在东胡人的传说中,远古时,天上的女神不小心打翻了胭脂盒,胭脂撒在了山上,因而出现了九个红色的山峰,而那名女神遭到苍天的惩罚,降临人间。   在这里,她遇到了饶乐水伯,两位神祇结合,这才有了东胡部族,所以,东胡人一直视饶乐水(西拉木伦河)为父,视赤山为母。   典籍里,中原对东胡的记载也很早,早到商周之际,召公北征燕、毫之后,就有东胡部落向周朝进贡过“黄罴”。不过当时,东胡与诸夏之间还隔着一个山戎,齐桓公北伐破山戎后,东胡部众繁衍,才逐渐南下进入山戎故地,也就是燕、代之北。   那时候的东胡依然是一个分裂松散的部族,数十个邑落散布在广袤的草原上。   邑落首领并不世代继承,谁最勇猛强健,并能够决断格斗争讼等事,就会被族人推选为邑落首领。数十个有血缘关系的邑落又结成一个部落,再推选出一位大首领,占据一片百余里的草场。   不过,为了同草原上的邻居匈奴竞争,东胡各部开始团结在一起,推举最强大的部落首领为东胡王——中原人这么称呼,但按照东胡的规矩,应该叫“大人”才对。   有了东胡王后,东胡变得更加强大,虽然平日里逐水草而居,食肉酪,但遇上草原的牛羊病死,或者水草不够肥美的年头,东胡便会在东胡王带领下,便会成群结队地向周围的部落邦国发动进攻,掠夺他们的粮食和人口。   这种劫掠一般集中在秋冬两季,辽东地区的貊人和秽人深受其害,只能臣服于东胡。   不过作为七雄之一的燕国却没这么好脾气,燕昭王时,令秦开潜入东胡为质,在摸清楚东胡战法,底细后,秦开率燕军大破东胡,夺取辽东,拓地千里,又筑燕长城,将东胡赶回了草原。   距离那场大败已过去四代人,新一代的东胡王被选为“大人”后,却遇上了两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第一个便是匈奴遭到秦朝重创,冒顿弑父自立为单于,远走漠北,于是东胡便堂而皇之地接收了匈奴的东部领地,连带部族民众,甚至强迫冒顿每年给东胡上贡。   第二,则是强大不可一世的秦朝也崩溃了,燕赵豪杰叛乱不休,渔阳、右北平的戍卒纷纷揭竿而起,反抗秦吏。   乘着中原一片混乱,东胡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越过长墙!”   开春后,东胡各部在饶乐水大会,旋即大举南下,他们俗善骑射,几乎人人皆兵,最开始取得了巨大的战果:   渔阳、右北平两郡燕山以北地区全部沦陷,当地军阀臧荼不敢与东胡为敌,将人口全部撤回内地,放弃数百里疆土,任由移民的城寨农田,重新变成东胡人的牧场。   但在随后进攻辽东、辽西的过程中,东胡人却遇到了未曾想到的阻力。   一位号称是秦朝王子的人,带着一群身上满是冻疮的戍卒,在襄平城下给了冒进的东胡牧民沉重一击,随后又组织善骑马的辽东土著,向北迎击,一路将东胡赶回长城一线……   胡人一向是欺软怕硬,既然辽东难啃,那就去辽西呗。   岂料那王子不依不饶,又带着兵卒杀向辽东,解了阳乐城之困,并在白狼水(大凌河)重创东胡王的部队。   东胡虽善骑射,但甲兵仍与中原有代差,不然也不会被战国七雄里垫底的燕打得抱头鼠窜了,当辽西辽东的居民得到武器被组织起来后,胡人也讨不到好果子。   眼看辽东辽西不易攻打,而所掠的人口、财物也足够,东胡王遂撤兵回了赤山……   不过清点人数,这竟是自秦开击破东胡后,东胡损失最重的一次,上千名部族战士倒在白狼水,好不容易才抢回尸体。   就像关东的中原人相信,自己死去以后魂灵将返回泰山一样,东胡人也认为,所有人死后,灵魂也会在赤山汇集,而战死者,更将被安置在山顶,回到女神母亲的怀抱。   他们送葬的方式很特殊,以棺木收殓尸体,有悲哀哭泣的仪式,但到下葬的时候用歌舞相送。   每家每户还要养一只肥肥的狗,以黑狗为最佳,用彩色的绳子牵着,与死者所骑的马和衣服物品一同焚烧,这意思是要狗护送死者的魂灵返回赤山。   于是此时此刻,赤山周边,便燃烧着上千个火堆,空气中弥漫着烤狗肉的香味……   东胡王抽了一下鼻子,却拒绝了义愤填膺,请求对辽西、辽东再度发动进攻,为这些死者报仇的邑落首领们。   “去白狼水报仇的事不急,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得去做!”   东胡王很清楚,富庶的中原城邑虽然诱人,但草原,才是东胡的根本。   随着匈奴衰败,月氏灭亡,东胡现在是草原上最强大的部族。草原一向是强者凌弱,东胡王可没少趁火打劫,逼迫匈奴臣服,每年入夏时,匈奴都得送牛、马、羊皮过来,过时不具,东胡便悍然扣留匈奴女子……   眼下又到一年一度,匈奴来进贡的时节了,东胡王与匈奴单于冒顿约定在瓯脱会面,而这回东胡王索要的除却牲畜皮革外,还有冒顿的阏氏和宝马……   抢婚,这是东胡人的习俗,娶老婆若不是靠抢来的,在邑落里都抬不起头,他们会先抢来其他部落女子同居,有时过了半年上百天,而后给女方送去牛、马、羊等牲畜,作为聘礼——若是匈奴女子、中原女子,就只作为奴婢。   女人还是抢来的好,东胡王亦是此道的爱好者。   “冒顿若不献,我就要踏平单于庭,冒顿若献了,定会叫手下各部看不起,到那时我再杀过去,十万匈奴人,都要改称东胡了!”   在烧完狗子,送战死部众的灵魂上赤山后,东胡王即刻令部众启程西行,还勒令:   “辽东辽西战败的事,决不能传出去叫匈奴人知道!”   “且先去瓯脱,收了冒顿的贡礼,等秋后马肥,再南下去辽西辽东,割了那秦国王子的头!”   ……   得知东胡人撤退的消息后,辽西首府阳乐城,已经成了一片欢庆的海洋。   月余前,阳乐城为胡骑所围,摇摇欲坠,危机之时,是公子扶苏带领海东戍卒溃围退敌,他又组织辽东、辽西本地人组成骑从,亲冒矢石,大败东胡于白狼水上,杀胡虏两千余。   这是振奋人心的大胜,眼下白狼水北已无一座毡帐,当地人总算不必担心出门种个田,自己及妻女就为胡骑所掳了。   派去远方的斥候更回报,整个东胡部落,竟开始离开了老巢赤山,向西行进。   危险暂时解除,如此一来,辽东、辽西两地黔首对扶苏感激不尽,长公子的威望,在两辽达到了顶峰……   但在这一片欢呼和歌颂下,因为在白狼水之战立下功勋,被擢拔为率长的刘大胡子,却在私下里,向扶苏表达了自己的担忧。   “公子,虽然辽东、辽西黔首感念公子击退胡人,拯救他们的恩情,但彼辈乃土著也,肯随公子返回中原的人恐怕不多。倒是海东戍卒,这数月来水里去火里去,伤痕累累,损失近千人,抵抗胡人时倒没功夫想,可事后,袍泽们怨言不小啊。”   “戍卒军心的确有些不稳……”   扶苏也注意到了这种情况,留在两辽抵御胡人是他的决定,虽然大义上说的过去,但归根结底,于戍卒们并无半点利好。   刘季近来得到了扶苏的重用,乘机进言道:“刚离开海东时,戍卒们想法简单,回家而已。但眼下,付出这么多后,光听辽人称赞,可不能让他们满意。”   扶苏看着刘季:“我一向赏不逾时。”   刘季笑道:“是,公子是将两辽献上的粮食和钱帛的赏赐悉数分予众人,自己却不留分毫。但这些,也只能满足小卒之欲也!”   “至于司马、率长、五百主们,嗯,也包括我刘季。”   老刘十分豪爽地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不吝置身事外:“追随将军打了两场胜仗,又占了两辽作为地盘后,吾等的所求,已不仅仅这么简单了!公子不可不虑!”   军官们的所求是什么呢?列为公侯,甚至是裂土封疆,这是人之常情。   而扶苏如今却仍然只称公子、将军,这让底下的人怎么想?   “刘季,你是个实诚之人,肯与我说真话。”   扶苏默然半晌,颔首道:“我知之。”   但扶苏还是看轻了人的欲望,并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会何等迅速。   他更没想到,刘季的胆子有多大……   到了是夜,扶苏再度去巡视军营时,尽管损失不小,可他的队伍比刚离开海东时,却不减反增,辽东、辽西黔首数被寇,民尚武,各有三四千人加入,一时间,扶苏麾下已有万人之众。   扶苏才进入营垒深处,却见诸吏卒露刃列于庭中,面容肃整,似是早有准备。   “汝等这是……”   扶苏正诧异间,身后,却有刘季、高成将一袭早已准备好的,朱玄相间,绣有十二章的冕服往扶苏身上一披!   不等扶苏反应过来,在刘季等人带领下,数千戍卒便朝扶苏下拜,山呼震地:   “始皇帝已逝,胡亥不当立,当立者乃长公子也,今天下无主,望公子继皇帝位!”   …… 第0868章 昭穆   “二三子!”   玄袍加身的戏份来得突然,而高成、刘季恰是引发众人情绪的那人,高成率先大喝,声音在军营中回荡。   “自古嫡庶有序,皇帝位,当由长公子继承才对。公子遭谗言而出走咸阳,但却没有忘记吾等,收亡者戍卒,北御强胡,保辽东、辽西平安。不管于情于理,公子皆当为天子!”   “然也!”刘季立刻附和。   “吾等现在虽还称秦军,但那所谓的二世皇帝……”   老刘狠狠地朝地上唾了一口:“于我而言,狗彘也!”   “胡亥乃以阴谋逐长公子而篡位,凭什么让一幼弱稚子做皇帝?胡亥小儿自在咸阳享乐,哪里见识过辽海之寒,更何曾懂得吾等边地戍卒的苦楚,吾等孤苦无助的时候,他在哪?”   “胡人肆虐入塞的时候,他又在哪?”   戍卒齐叫,辽人附和。   不知心里打什么主意的刘季带头朝扶苏下跪:“刘季以为,始皇帝只有一个继业者,那便是长公子!其他人坐那皇位,刘季不服!”   “然也,愿公子继皇帝位!”   一时间,不论是海东戍卒,还是辽西辽东加入的民兵,皆大声赞成刘、高二人之言。   这小半年来,扶苏的所作所为众人看在眼中,两辽的燕人头一次对一个秦人无比钦佩,海东戍卒虽对滞留北方略有怨言,但对智、信、仁、勇、严皆具的扶苏,也是打心眼里服从。   这硕大军营里,唯一头脑还清醒的,大概就扶苏本人了。   在周围的喧哗里,他想起了从中原一路走到海东的所见所闻,心中默道:   “这天下病了,病入膏肓。就好比一个人四肢反噬,心腹抽搐,不复昔日强健,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不可胜数。又有胡虏在外虎视眈眈,恐命不久矣。”   “但称王称帝,是解救天下危难的灵药么?”   从始皇帝崩逝后,不知几人称王,几人称侯,分裂疆土。一时间城头变幻大王旗。   扶苏却觉得,其实这天下,一点都不缺野心家,甚至还嫌多了——多一个,便乱一分。   这天下真正缺的,是一个打心里,想要勘乱保民的人!   能看清楚这点的人,不多。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能救天下的人,自有资格为民之主。”   “反过来,匆匆称了皇帝,非但不能增我一兵一卒,反倒为虚名所累,让我成为六国的众矢之的,吾麾下万人而已,辽东辽西贫瘠,哪经得住多方围攻,恐旦夕败亡!”   所以称皇帝对天下来说绝非良药,对扶苏自己而言,更是一剂毒药!   道理是这样,可眼下的情形,却是万万不能讲道理的。   眼看乱军山积,大噪趋营,扶抱拥迫,局势几乎控制不住,扶苏知道众人自贪富贵,要推着他前进,自已绝不能拒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众人若是失望,一旦叛离散去,便难以复合。   于是他说道:“若二三子能从我命,扶苏自当为君主。”   “陛下之命,岂敢不从?”刘季又开始起哄了,众人也高兴得山呼“万岁!”   但扶苏却还有话没说完,他让众人肃静,说道:   “然百年前,韩、燕皆称王,唯赵主父独不肯,曰:‘无其实,敢处其名乎!’令国人谓己曰君。”   “扶苏亦然,无其实敢处其名乎?我虽为先帝长子,然始皇帝以眇眇之身,君临天下,一四海,统九州,故称帝。今社稷板荡,关东六国复自立,扶苏偏居一隅,未近中夏,未入咸阳,乃以空名为帝,不可,宜为王如故。”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和预想的有差距,略微失望,但公子先称王也行啊!   那样他们里面立功较多的人,也能得到封赏,过一过做君侯的瘾。   于是来自关中的高成等人,纷纷下拜:“请公子为秦王!”   倒是刘季他们踌躇了一下,方才附和,至于辽东、辽西本地人,热情劲就退散了许多。   他们希望扶苏为秦皇帝,重点在皇帝,不在秦。   两辽的燕人,对秦有个屁的归属感啊!要不是看在公子扶苏救他们于危难的份上,说不定也跟着燕地豪侠杀秦吏反叛了!   但扶苏再度拒绝了这一尊号:“我未曾有秦中尺寸之地,如何为秦王?岂不是让天下人嗤笑?”   “更何况,东胡既已击退,接下来吾等将继续回归中原,出辽西,进入右北平、渔阳之地。汝等亦知,燕赵之人对秦有怨,若直接以秦王为号,恐当地豪侠黔首猜疑排斥,反而给我军惹来无穷阻力。”   他掷地有声:“故我若为王,当另择一临时王号!”   这下大伙可犯难了,这里既无儒生,也无礼官,众人多是不识字的大老粗,不擅长这种事,一时间开始胡乱出主意起来。   有戍卒嚷嚷道:“公子起兵东北,不如称东北王?”   这不伦不类的称谓听着就不靠谱,惹来一阵哄笑。   刘季则挠了挠头:“公子起兵海东,不如称海王?”   一时间众说纷纭,若是黑夫在,说不定也要凑热闹吼一嗓子:“北境之王!”   还是高成多少进过学室,读过点书,提的议见更靠谱些。   “公子以辽东辽西为基,何不称辽王?”   “辽王好!辽王好!”   辽东辽西人这下可高兴了,纷纷附和,一时间占据了主流——他们甚至都希望,扶苏就别回什么中原了,留在两辽为王多好啊。   但扶苏,却有自己的主意,他比了比手,让众人安静下来。   “召王……”   他露出了笑,也不想给众人解释这个字的寓意,就这样定下了自己的王号:   “从今日起,扶苏便立为召王!望二三子能随我戡大乱,保黔首,重整河山!”   ……   半个月后,四月底的胶东,一艘来自北方的轻便快船在黄县靠岸,商贾打扮的人却持有各县不得搜检的郡守符节,匆匆进入县寺,将一封贴身携带的信,交到陈郡守手中……   就着烛火,陈平对着这封从北方传来的密信皱眉。   “击退东胡,救民水火?”   “焚烧债券,颇得人心?”   而最后一条,让陈平最为警惕。   “未曾称皇帝,却称召王?”   他琢磨着这“召王”的含义,但陈平毕竟是陈平,对敌人,总是往恶意的方向推测,最终得出的,自然是扶苏必有所谋。   “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庙,祠堂神主牌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   “自立召王,是暗示自己才是真正当立的二世皇帝?”   这下明白了。   放下密信,陈平笑道:“扶苏公子,你果真是变得聪明了,看来这种小伎俩,已对付不了你……”   这场远在东方的较量,他得认真起来了!   起身左右思索后,陈平招来齐地大贾刀间。   “告诉在辽南过冬避祸的卫满,天热了,该是北上的时候了,我听闻扶苏已离襄平,郡中男丁多随其西去,辽东空虚,此时不取,更待何时?”   卫满本是东征军一员,当年却带着一批人哗变逃走,后来盘踞在夫余、朝鲜、辽东三地交界,也就是后世高句骊的地盘,不少夫余人,肃慎人,濊貊人加入,形成了一个成分复杂的匪帮。这群匪徒乘着天下大乱,也乘机出来,欲劫掠辽东。   岂料却被扶苏以海东戍卒击败,还断了其北上的退路,卫满只能带着两千人流亡辽南,寒冬腊月啊,就在他们将要冻饿死在海滨之时,还是陈平派人送去了几船衣食,众人这才活了下来。   去年养下的狼,就是留这时候用的。   陈平嘱咐刀间:“胶东会派船给卫满提供一批粮食、甲兵,只要他有本事,辽东郡,便是他的了!”   刀间应诺而去,陈平旋即招来被曹参推荐到郡府做吏的卢县人娄敬。   先前娄敬给胶东出了“离间齐楚”的主意,让胶东兵假冒齐楚之兵攻击对方,导致龙且和彭越反目,眼下两家僵持在临淄,为谁取临淄城争执不休——虽然临淄比过去凋敝,但毕竟是数万户的大城市啊,且光商贾租税便有百金,谁能夺取,谁就握住了钱袋子。   那边鹜蚌相争,胶东便安生了几个月,在陈平、曹参一文一武经营下,胶东郡成了乱世里的避风港,接纳大批齐地难民,又挑选其青壮训练为民兵,加上郡兵、商贾武装,一时间胶东兵员超过两万,足以自保。   陈平给娄敬另有使命。   “娄敬,你装作商贾,为我去一趟燕地,给渔阳、右北平的臧荼传递消息。”   臧荼是燕地豪侠,去年也拉着一伙渔阳戍卒扯旗造反,如今占据了两郡,以及辽西的碣石地区,自称燕王,封手下大将栾布为孤竹侯。   这则是一头,守着巢穴不让人靠近,又时刻念着扩张地盘的猛虎……   “警告臧荼、栾布,扶苏欲出辽西,经沿海南下,取碣石,入右北平,让他们小心提防,强敌已至!”   娄敬奉命而去,陈平这才心情好了一些,他以手指弹着信上工整的隶书字迹,笑道:   “扶苏,你不是爱民如子么?你不是要保境安民么?如今前虎后狼,一旦辽东再度遭到袭击,向你求援,你是继续往前,还是后退呢?”   在烛光下,陈平摸着下巴,一副反派嘴脸。   “长公子,就让陈平看看,你要如何应对罢!”   …… 第0869章 山海   ……   辽南虽在辽东半岛,行政上却不属于辽东郡,而归隔海相望的胶东管辖。   这是黑夫在胶东做郡守起便一直延续的旧制——谁让从胶东北部各港到辽南只需要数日,从襄平跋山涉水抵达半岛末端却要足足一个月呢?   虽经数载开发,但辽南除了如珍珠般镶嵌在半岛尖端的“旅顺”外,其余地方仍然人烟稀少:   沿海是群岛密布的海岸,海豹的数量比居民还多;内地则是满是松柏交错组成的森林,林间冒出许多青葱的圆岭、许多长着茂盛花朵的土丘和许多尖尖的山峰,间或看到麋鹿、獐子在林间跳跃。   这时代的东北,处处皆是北大荒,偶有夷人杂处其间,甚少编户齐民。   不过在距离鸭绿江口不远的地方,却有一座小邑,这是西安平(辽宁丹东),本是秦军戍卒驻地,但在扶苏带着戍卒离开后,此地遂空,如今成了逃亡戍卒卫满等人的居所。   卫满本来带着昔日逃亡的戍卒群盗,在箕子朝鲜以北的山林出没,光靠野物可无法满足他们的需求,时常对夫余、朝鲜、辽东劫掠。眼看天下大乱,辽东不宁,卫满也生出野心,甚至想吞并海东戍卒,为一方之主。   岂料扶苏比他早到一步,控制了戍卒,双方在武次县遭遇,卫满大败,北归之路被断,只能南下,暂居辽南海滨。   时值寒冬腊月,众人衣食无果,好在几艘胶东商船抵达,留下一批物资。   作为条件,卫满遂听胶东之命行事,在辽南一直呆到开春,冰消雪融后,见西安平空虚,扶苏也忙着对抗东胡人,卫满遂乘机占据此地。   好歹有地方遮风避雨,周边还有戍卒开辟的熟地,但就算种下粮食,也要到秋后才能收获,千余人的吃食,除了狩猎捕鱼外,仍由胶东供应。   五月初,胶东的船来了又走,这次送来的却没有一粒粮食,而是一批甲兵……   “上好的革甲,虽然只有三百副。”   “兵器倒是足数。”   卫满拾起一柄铜戈,捧在手中,笑道:   “武库淘汰的铜兵,只是销去了武库匠作的铸名,真当卫满看不出来?”   刀间给卫满带来的话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粮食是再没有了,但却可提供甲兵,汝等欲食,且自取之……”   刀间希望,卫满能向北进攻武次县,再越过千山,劫掠辽东腹地。   “每月初一,在西安平,以人口换取粮食,大男子大女子换两石,小男子、小女子减半。”奴隶商贾撂下这样一句话,便扬长而去。   卫满的手下凑过来道:“将军,吾等真要听胶东的话?”   卫满冷笑:“胶东这是将吾等当剑使,我听说那自称公子扶苏的人,已取辽东、辽西,拥兵近万,且多骑从。吾等不过两千,若惹怒了他,回身来击,恐又要大败。”   “那就不管胶东?”   手下出主意道:“抢哪都是抢,吾等不如去朝鲜罢,箕氏软弱,其民又不善战,可比辽东好打多了!”   “你当胶东傻么?”   卫满倒是挺心动的,但又指着鸭绿江上停泊的胶东战船:“刀间并未走远,一直在那看着呢,还有十余艘艨艟大翼。更知会了朝鲜,教其提防吾等,吾等敢乘筏渡江,彼辈就敢横击之,乃公可不想葬身渔腹!”   不仅辽南,在海航恢复后,箕子朝鲜,也被胶东视作势力范围。   “那怎么办?”手下们傻眼了。   卫满道:“辽东,打是肯定要打的,不打便没有粮食,但吾等只将男丁交给胶东,女眷自留,尤其是会毛纺制绒衣者!”   发端北地郡的羊毛衣,以及黑夫最喜欢的狗皮帽,都已传入辽东,在苦寒的东北,掌握毛纺技能的女子,成了香饽饽。   “等掠取足够女眷、粮食后,吾等便不在辽东久留,离开海滨,既避开扶苏的报复,也脱离胶东掌控,往东走,进山去……”   卫满理想中的地盘,便是他们之前流亡的地域,辽宁、吉林之间(辽宁恒仁、新宾,吉林通化),后世高句丽的起家之地。   北边是新建的夫余国,其王曰东明;南边是朝鲜,西边是辽东,东边是东沃沮。虽然丘陵纵横,多深山老林,但也有些许平坦可耕作之地。   最妙的是,能够远离海滨,不必再仰胶东鼻息。   “我要在那,修筑城邑,繁衍生息,建立属于我卫满,自己的邦国!”   ……   就在卫满打算抢一波就跑,向山里走去的同时,臧荼却来到了大海之滨。   栾布前来相迎,拱手下拜:“大王!”   臧荼还是贪图虚名,他没听栾布的劝,拒绝了赵国送来的“渔阳君”封号,称了燕王,定都无终(河北玉田县),也因此与欲吞并燕地的赵国决裂,双方剑拔弩张。   现在这“燕国”占据渔阳、右北平及辽西郡滨海地区,总兵力不过两万,还得一分为二,一半在西边与“代王”韩广一起提防赵国,另一半,则派到了东边的辽西走廊上。   辽西走廊是燕地去辽地的必经之路,此地东临海湾,西依岭山,有的地方宽,有的地方窄,而最窄之处,莫过于渝水,山海之间不过数里坦途。   开春时,在听闻扶苏复起于辽东后,臧荼十分警惕,将此事通知赵国,希望能一同对敌的同时,也派栾布在这山与海交接的地方,筑起了一道夯土及山石所筑的关隘……   却见此地北倚崇山,名兔耳、覆舟,山皆斗绝,高峻不可越。南临大海,有渝水通海,是天然的护城河。   臧荼还是知兵的,巡视之后,十分满意。   “我……孤近日从胶东商贾口中得知,扶苏已并有辽东、辽西,欲西击燕地,必过此处,本王决意新征,在此御敌!”   栾布一惊:“大王欲亲自来此御敌?国中何人守备?”   臧荼却很放心:“栾将军有所不知,赵国亦已知扶苏复起之事,其行人蒯彻代赵王到无终出使,说扶苏志在恢复暴秦统治,其人又奸诈虚伪,好为善事以欺民,一旦得逞,燕赵代地恐为其所有,唇亡齿寒,故三国应当协力抗之!”   “于是,三国已在军都山达成盟约,燕代赵休兵。”   在陈平有意推动下,在蒯彻的私心下,在反王们对“公子扶苏”这一名号的畏惧下,胶东、燕国、代国、赵国、卫满,一个扶苏包围网,已渐渐形成。   欲将这股不该出现的秦之余孽,剿杀在东北!   臧荼有自己的意图:“我虽为燕王,然并非召公之后,姬姓王族,燕地贵人多有不服,我若能亲自击破扶苏,声望在燕地将无人能及,燕赵豪杰亦将争相来投!”   他又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栾将军且回去守渔阳,就算赵国信守承诺,寡人也担心东胡……”   近来东胡王带着部众西行,在渔阳、上谷以北数百里活动,臧荼恐其再度入塞。   栾布有些不放心:“大王还是要小心为上,我听闻扶苏收戍卒及辽民,大破东胡于白狼水上,其战力不可小觑也。”   臧荼却不以为然:“我自然不会去与其战于野地,吾等只需要在此以逸待劳,渝关背靠碣石、令支等县,兵食充足。扶苏若来,却要在亭驿皆毁的滨海行进数百里。渝关依山襟海,攻之不易,彼与我兵力相当,又无后援,定会撞个头破血流。”   “再者。”   臧荼露出了一个得意的笑:“或许扶苏在途中会遭遇什么意外,连这,都到不了呢?”   ……   回渔阳的路上,栾布一直在思索臧荼的话。   “大王说扶苏或会在途中殒命,是何意也,莫非……”   栾布心中了然,虽然他为人方正,对此略有排斥,但兵者诡道也,若能就此消解扶苏对燕地的威胁,也不失为好事。   但等五月中旬,栾布回到“燕国”都城无终时,却从北方,听闻了一件令人惊讶的消息。   “东胡,已在上谷渔阳之北,为匈奴所破!”   …… 第0870章 “天之骄子”   广阳郡蓟城(北京)以北四百里的地方,有一片广袤的沙地(浑善达克沙漠)。   虽然沙地里分布着众多小湖,自然条件比大戈壁好了许多倍,但牧民更愿意寻找肥美的草场,于是此地遂空,成了匈奴和东胡两部天然的分界线,匈奴语称之为“瓯脱”。   在瓯脱边缘,盛夏的草原上,凝结着干涸的血,数不清的人马尸体倒伏在没过小腿的草丛中,秃鹫和乌鸦在空中高高盘旋,成群结队的豺狼不断出没,啃食拖拽尸体……   项梁带着侄儿项庄骑行其间,所见触目惊心,项梁不由嗟叹:“冒顿单于有勾践之相,能忍辱负重十年,而终破东胡而报大耻,真桀雄也!”   原来,自从开春后,冒顿便带着整个部族,开始了长途跋涉,从漠北苦寒之地,越过大戈壁,来到漠南草原,一路走走停停,终于在四月底抵达瓯脱——这里是匈奴每年向东胡王进贡的地方。   往年冒顿便供奉大量牛羊马及皮革,今年尤为屈辱,东胡王竟向他索要宝马和阏氏。   匈奴部落里不乏反对的声音,冒顿却说什么:“柰何与人邻国而爱一马、一女子乎?”   匈奴的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见大单于如此懦弱,皆十分失望,右骨都侯出言不逊,怒火冲天,拔刀要去斫杀东胡使者。   冒顿立命拿下,拖到帐前,亲自鞭打数十下,直打得右骨都侯全身鲜血淋漓,晕了过去,又喝令将其关到羊圈里,改日拖出去喂秃鹫。   于是冒顿便十分大方地将阏氏、爱马及大量牛羊送予东胡王,又派一名能言善道的使者,命他向东胡王说什么:“今后两族务须亲如一家”。   但东胡使者带着哭哭啼啼的阏氏一走,冒顿便变了脸色,将右骨都侯放出,向他郑重谢罪。   “经数年休养,匈奴控弦之士已不亚于东胡,然直接进攻恐怕损失太大,不如偷袭。我宁损失阏氏、宝马,也不肯多死一个匈奴人,于是才赠阏氏、好马与东胡王,就是为了让他以为匈奴懦弱,不设提防,众人集合部众,明日便去袭击东胡!”   诸将俱都拜服,右骨都侯更是雀跃不已,伏地拜谢,求为前锋。冒顿允了,当下兵分三路,皆为精骑,昼停夜宿,绕小路从瓯脱沙漠中行军,遇到牧人,尽数捉了随军而行,以免泄露军机。   而东胡人那边,本来还作提防,但见冒顿二话不说就将阏氏、名马献上,又听匈奴的使者言辞极尽卑屈,顿时大为宽心,撤了守军,连日在帐中饮宴作乐,笑话冒顿懦弱无能。   据说东胡王醉酒后,竟将千里马与匈奴阏氏一块骑,好不快活……   哪知匈奴人突然发动了袭击,在天明时分犹如天崩地裂般冲杀进来,东胡人或醉或睡,慌乱之下,士无斗志,登时溃不成军,东胡王也死于乱军之中。   大战之后,东胡王带来的数万骑被杀大半,其余溃逃,冒顿又乘胜追击,让手下骑兵一路逐东胡残部至数百里外的东胡神山赤峰,推倒石冢,焚烧毡帐,缕缕黑烟腾涌翻滚,直上湛蓝天空。   随后,匈奴人骑马往来奔驰,挥舞手中长鞭,驱策生还者离开冒烟的毡帐,杀死青壮,将没来得及逃走的妇孺统统带回瓯脱,向冒顿献功。   东胡女人们面无表情,死气沉沉,步伐踉跄地拉着啜泣不停的孩子,作为草原居民,她们知道自己接下来的命运。   冒顿是一个慷慨的单于,他宣布,众人夺取的人口,将归他们自己所有!   此举赢得了匈奴人欢呼,东胡的女子尽数被瓜分,而后便是歇斯底里的强暴狂欢,几乎每个毡帐里,都有暴行发生,项梁听了一整晚的女子的嚎哭啜泣。   匈奴男子在报复,在匈奴小弱之时,东胡不也这么对待被消灭的匈奴部落么?   和东胡一样,匈奴人也以抢婚为俗,负责给项梁叔侄充当翻译的匈奴人兰氏便不无自豪地说:   “许多年前,一位远方部落的男子,携带妻子来兰部做客,我父亲看中了他的妻子,在客人离开后,立刻带着兄弟们去杀了那男子,将男子之妻抢回……”   “六个月后,那女子生下了长子,那便是我的兄长,而我,则是女人的第三个孩子,没错,她便是我母亲。”   兰氏的老大显然是前任的孩子,但他父亲却不以为忤,视若己出。   这是项梁无法理解的风俗,在中原,抢掠强暴会被处以刑罚,以秦国尤甚,但在草原上,这些恶行却是匈奴人、东胡人理所当然的生活方式,甚至会得到赞誉。   而到了次日,项梁再度见识到了匈奴人的残酷,他们将掳来的数千东胡孩童脱了裤子,女孩是幸运的,推到她们母亲怀中,至于男孩?只要高过车轮,便只有死路一条。   那群东胡少年是被带到沙漠里屠杀的,而他们的母亲,却只是抱着自己的女儿,含泪目送他们远去,去时黑压压的一大群,回来时,却只剩下谈笑不已的匈奴骑手。   还有血淋淋的青铜剑。   兰氏的翻译耸了耸肩,不以为然:“若是匈奴被东胡所破,也是这下场。”   项梁算彻底理解草原了,这里的居民,把弱肉强食作为生活的准则。在他们眼里,他人只是猎物,杀一个人比杀一头羊要容易的多。   当对手强大时,如果不能杀掉对手,就用最谦卑顺服态度巴结,骗取对方的信任。然后找机会在干掉他们。在他们眼里,就算奉上妻子给敌人淫乐,只要能最终取胜,也是值得称道和自豪的事。   至于胜利之后,也少有宽恕和大度,而是歇斯底里的发泄报复,以残暴还之残暴,所以胡人所到之处,往往无建设而有破坏,文明化为丘虚。   “楚国对秦,也该如此么?”   项梁如此思索,他从中原来人处听说,侄儿项籍,已进军中原,而秦朝在内外叛离下,已经摇摇欲坠了,若再被匈奴从北方给予一击……   于是项梁向冒顿请求:“请大单于让吾等从代地南下,借道赵国去往中原,为大单于联络楚国!”   冒顿允诺,让五十骑护送项梁叔侄南下。   但冒顿自己,却不急着走,至五月中,这场大追剿持续了半个多月,东胡王之下各邑落在广袤数千的草原上四下逃散,不知多少东胡人死在这次剿杀中。   还活着的东胡人已经不敢回赤山了,他们分为两拨,开始朝东胡的两处驻牧地撤离。   一处在极东草原深处,叫乌桓山。   一处在东北大兴安岭深山老林,叫大鲜卑山……   类似的故事,未来千年间,还会在草原上演无数遍。   但现在,是匈奴取代东胡,成了草原上最强大的部落……   经此一战,冒顿算是威震草原,引弓之民莫不畏服。   ……   五月下旬,在最后一支追击的部队返回后,瓯脱边响起了巨大的呼声。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孤涂单于!”   “撑犁”,匈奴语之“天”,“孤涂”意为“子”,“单于”意为“广大”。   广袤苍天之子!   天之骄子!   匈奴人以为,现在的冒顿,已当得起这名号了!   但冒顿在做什么呢?他正站在帐篷里,对东胡王头骨做成的尿壶撒尿。   而冒顿身后则跪着她的阏氏,衣衫不整,方才冒顿以粗暴的方式临幸了她,一面还在她耳边询问,东胡王之前是如何做的?   阏氏觉得,丈夫应该已经“原谅”自己的失身了。   毕竟也是他亲手将她,送到东胡王处的啊……   “阏氏,你为匈奴立下了大功劳。”   冒顿转过身,笑容里仍不失柔情。   “所以现在,我要将你安置到北海(贝加尔湖)去。”   阏氏的面色顿时一片惨白,北海是匈奴极北的领地,原本是丁零人的地盘,冒顿破丁零后,那儿就成了流放地。   当地极其苦寒,八月便有飞雪,蓝色的冰直到次年三月都不化,最冷的时候人撒尿都会冻成冰柱,岂是人待的地方?   她抱着冒顿的腿求情:“大单于,你不是说,我立下了功劳……”   冒顿捏着她的下巴,满是心疼:“但我一看到你,就想起你曾被东胡王凌辱过,心中发痛,还是不见得好。”   阏氏绝望了,嘶声力竭:“单于不是还曾说过,我是你的月亮么……”   冒顿低头,怜惜地看着她:   “阏氏,你知道么?在你之前,冒顿还有过一个女人,他是我第一个阏氏,被称作贺兰山的月亮。”   “但后来,我将她送给了月氏王,换取了容身借兵的机会,这才杀死了头曼,夺得单于之位。”   “在月氏灭亡后,她来投靠我,带着几个月氏王的孩子,我也十分大度,让她和一众孩子,去了北海居住,还承诺,只要公羊能下崽,就能归来。”   他拍了拍阏氏的脸蛋,拭去她的泪:   “所以放心,你在北海,当不会寂寞,当然,前提是她们还活着。”   “而冒顿,永远会有新的阏氏。”   “我一定会像之前疼爱你一样,疼爱她们!”   言罢,不管阏氏的哭号,冒顿让人将她拖上高车,往北方驶去。   而现在,他可以在“撑犁孤涂单于”的呼声中,高高举起单于鹰旗,宣布匈奴接下来的去向了。   “胡者,天之骄子也!”   “北到北海,南至贺兰,皆是苍天所赐牧场!”   冒顿大单于戴上了装饰绿色羽毛的鹰冠,挥动黄金装饰的利刃:   “向西,回阴山下,回头曼城去!”   “父亲丢掉的东西,儿子要取回来!”   “单于王庭,要迁回到漠南了!”   “让中国之人,再度在匈奴人的马蹄声中,战栗罢!”   ……   扶苏这边,也方才得知东胡为匈奴所破的消息。   “这下东胡人自身难保,就没法入长城劫掠了。”   在属下都面露喜色,觉得辽东、辽西自此无虞时,扶苏的担忧更愈发加重:   “九年前,我曾在黑夫军中为监军,逐匈奴数百里,漠南遂无王庭,而后匈奴消停了近十年,如今冒顿已并东胡,实力大涨,草原再无强敌,而中原扰乱,戍卒多叛,长城已空,匈奴人,是否会乘机南下袭扰,欲重夺朔方?”   不过现在可不是操心匈奴的时候,眼下扶苏已离开了阳乐(辽宁义县),带着前锋三千人抵达徒河(辽宁锦州)。   徒河是进入辽西走廊的入口,凭依山海,隔绝戎胡,地大物繁,屹然要会。   不过在此往西近四百里,直到碣石,一个月的路程中,几乎没有其他城邑,顶多在驰道沿线有些许驿站,且多在动乱中被毁。   他们若想过辽西走廊西进,后勤补给是一大难题。   更何况,西面的“燕国”绝不会轻易让道。   所以扶苏决定,且先让大军在阳乐休整训练,他自带着数千人来徒河,待查明燕军动向后,再做决策。   和辽东、辽西一路来许多城邑一样,徒河已没有秦吏了。   不过得知扶苏抵达,当地父老还是出城相迎,几年前扶苏东征曾途径此地,数月来他的名声越发显赫,徒河人纷纷出城围观,一时间城门口拥堵不堪。   扶苏的风格,一向欲得黔首亲和,但也不似以往那么单纯,警备工作得到位,亲卫将城门三十步围一圈,不得擅入,父老们的酒也是派人提前准备好的,由亲卫倾倒,以免下毒。   他的确变了,在处事上,和某个人越来越像。   尤其记得,当年在花马池见到这一幕时,扶苏还质疑说黑夫疑心太重,伤了当地部族的心,让他们好意白白浪费。   “我的公子啊。”   黑夫当时是这样说的:“如果真出了事,堂堂郡尉横死当场,事后追究起来,今日来迎我的人不管有辜无辜,都会被论罪,那才真的是辜负了他们的一片好意呢!小心驶得万年船!”   小心驶得万年船,听上去怂怂的,现在想来,其实还蛮有道理。   眼下,扶苏接着父老们敬过来的酒水,还未及饮下,却忽听旁边一人大喊:   “大王小心!”   扶苏一瞥,却见站他身侧,近来颇得信任的刘季忽然抽刃,箭步冲到自己一步内,高高将刃举起,眼看就要往扶苏跟前劈下!   惊呼阵阵,扶苏是有些本领的,察觉危险后,立刻扔了酒盏,一个翻滚避开。   “叮当!”却听一声巨响,竟是刘季双手一挥,挡下了一支不知何处掷来的短戟!   它的目标,自是扶苏方才所站的位置!   “有人行刺!”   城门边上,变起肘腋,事发突然,众人或呆或惊,唯独刘季大声吆喝,让亲卫门保护扶苏。   而三十步外,围观人群之中,除了那忽然发难掷戟的刺客太过醒目,已被亲卫发弩射死外,更有十余个褐衣大汉猛地掏出所藏的兵刃,欲突破众人,朝扶苏拥来。   他们口里还用燕地口音大喊着:   “杀秦虏!”   …… 第0871章 不臣之心   “我知道行刺大王的主谋是谁。”   徒河县寺内,军医在为刘季包扎伤口,他在与刺客搏斗的过程中力擒二人,只是受了点小伤,老刘浑然没当回事,说唾口唾沫抹上就完事了,扶苏却让医者为其好生诊治。   刘季一边包伤口,嘴里可没闲着,笃定地说道:   “定是黑夫所为!”   扶苏抬起眼:“何以见得?”   刘季咬牙切齿:“我深知黑夫此人,看似忠良,实则心狠手辣。”   普天之下,刘季恐怕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   黑夫这厮,真是无缘无故,毁他生活,不就在外黄城头多瞪了你一眼么?至于如此记仇?   说起往事,刘季有些悲愤:“大王,你不知黑夫曾做了些什么,他在胶东做郡守时,已生出异心来,四处招揽门客,将沛县萧何、曹参等人纳入麾下,还有那陈平,更是个喜用阴谋之人,以三人为首,大肆培植党羽,搞得胶东只知黑夫而不知皇帝。”   “他还曾因一点小过,就将我害得家破人亡,流放海东。后来的事我所知甚少,但肯定也将胶东那一套,搬到了南征军中,市恩于下,让士卒仰慕他追随他,就这样慢慢将朝廷的公士,变成了自己的私卒!”   扶苏静静听着:“公器私用……你以为黑夫如此做,是为了什么?”   刘季一挥手:“还不是因为他的勃勃野心!”   “我听闻,黑夫一年前就在南郡起兵了,如今已占有了整个南方,日夜进攻北方,与胡亥的军队为敌,他虽然还打着秦的旗号,不过是假借忠臣之名,收揽人心,可依我看,黑夫早有不臣之心!”   “他啊,是想篡位,自己做皇帝!”   “黑夫欲为帝?”   扶苏似有所动,站起身来,望着外面的庭中树木,久久无言。   刘季却更来劲了:“黑夫如今占了十来个郡,麾下有十几二十万大军,南人无不服从。他若听闻大王复起,非但不会欢喜相迎,反而会心生惧意,生怕大王回到中原,继承秦始皇之业,他便不复今日权势。”   “于是黑夫才让胶东的陈平,收了所有海船,不欲让吾等渡海回中原。而今日的刺客,也必是黑夫指使陈平派来的,欲杀大王,彻底断绝后患!”   刘季说得有鼻子有眼,不过扶苏却不置可否,他只是在等,等属下的审讯结果。   很快,司马高成来了,作揖道:“大王,还活着的刺客中,有一人松了口……”   “主谋是谁?”扶苏现在对结果,更加关心了。   高成道:“他们是伪燕王臧荼所派,奉命在此伏击大王!”   “臧荼么……”扶苏点点头,这是前方的一头拦路虎。   他转而笑道:“想通过刺杀来解决,这的确是燕人,很擅长的事啊……”   当年扶苏要喊“叔父”的燕太子丹,不也干过一样的事么。   扶苏又回头看向刘季:“看来,这次并不是黑夫。”   “或是那刺客得了黑夫嘱咐,故意说是受臧荼所派!”   刘季自己都没发觉,他这几年被黑夫折腾的,都有点被迫害妄想症了。   “而且就算这次不是,还有下次!”   “大王,没有人比我更了解黑夫!他骗得了天下人,却骗不了我刘季!”   刘季想起那件事来就心惊胆战,他在咸阳服役观秦始皇车驾时,生出了“大丈夫当如是”的想法,而当一年多后,刘季到胶东向黑夫请罪时,黑夫却一语道出了他当时所想!   那黑脸的,真是太可怕了,他果真有读心术么……   不过事后刘季仔细一想,却恍然大悟。   “莫非黑夫心中,亦生出了相同的想法?他也想坐一坐,始皇帝的位置!”   一念及此,刘季动容地下拜:“难道大王要等到黑夫的篡位之心,世人皆知时,才肯相信么?”   “快起来,我并非不信你。”   扶苏扶起刘季,叹道:“只是黑夫在西南,我在东北,相隔数千里,风马牛不相及,音讯相差数月甚至半年,他是否持篡位之心,我信与不信,于吾等今日局面,并无丝毫补益。”   他勉励刘季道:“刘季,孤知道你一向忠厚,你的担忧我已知之,且下去养伤罢。”   刘季再拜:“刘季只是小伤,尚能战,请为大王先锋,去讨那臧荼,为大王出气!”   扶苏却摇头:“既然前方有燕人为阻,筑关扼住滨海之廊,一场大战是少不了的。然兵马未动,粮秣先行,辽东辽西苦寒贫瘠,又为东胡所侵,耽误了春耕。各地乏粮,更别说维持我军所需,西征之事,恐要等六七月麦熟之后了……”   ……   刘季出了县寺,乡党卢绾已在外等候,卢绾与刘邦同里,两人同日生,算是发小,就算年长后也一直相爱,关系好到常睡在一起。   前几年吕雉去胶东时,哪怕是刘季的两个兄弟,也无人相送,还是卢绾一路陪同。   只不过海东那地方去时容易回时难,卢绾那几年又水土不服,染了疾病,难以远行,遂滞留至今。   眼下刘季终于时转运来,卢绾遂成了刘季唯一的左膀右臂。   见刘季出来,卢绾立刻上前嘘寒问暖,又有些吃味地说道:“兄长对大王,真是忠心耿耿啊,今日舍命击退刺客,我都看呆了,只觉得这不像大兄做派……”   刘季却不置可否,回头看了看县寺,方才在扶苏面前作出的忠恳老实人模样,荡然无存,反而露出了一丝冷笑。   “忠诚?”   “刘季,向来只忠于自己!”   但对嘴上不把门的卢绾,老刘只是打哈哈道:“不错,我刘季之志,便是成为召王最信任的手下,爬上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   “如此甚好!”   卢绾倒是开始做白日梦了:“以后召王回到咸阳,做了皇帝,那以兄长的功劳,就是三公?九卿?那也是公侯将相,宁有种乎……”   刘季脸色一黑:又是黑夫名言,这句话咋就流传得这么广呢?   因为被坑太多次,刘季都对与黑夫沾边的言或事产生生理反应了,只感觉后面一紧,遂唾了一口:“休得与我提此言!”   扶苏能回中原?对此,刘季一点都不相信。   就算击破燕赵重重阻碍,数千疲敝的兵卒,回去了又能怎样?真能虎争天下么?遇上黑夫,不过是以卵击石啊。   以刘季对黑夫的了解,黑夫一旦得知扶苏在世,恐怕会毫不犹豫地为扶苏发丧,然后宣布辽东扶苏乃是假冒,发兵击之,戮尸毁迹吧?   对此人,刘季不吝用最大恶意去揣度!   他刘季虽然也快满五十,算老年人了,但自觉还能活好多年,可不想跟着扶苏,落得如此下场!   “我要再加把劲,取得扶苏的信任,超过高成,成为军中仅次于王的人……”   刘季扶着腰间的剑,低头想着。   “而后,当再一次,扶苏遭到不测时,我便不必救他了……”   不论真是黑夫所害,还是死于同燕赵豪杰的战争里,甚至是莫名其妙地亡故。   扶苏若死,子嗣又不在身边,若刘季能混上军中次席,他又为人豪爽,作战骁勇,亲和戍卒,颇得人心,便理所当然,能继承扶苏的遗产——近万兵卒,以及辽东、辽西的土地、人心!   “两辽虽然贫瘠,但人口加起来也有三十余万,负山险,阻少海,东西两千里,颇有中国人相辅,此亦一州之主也,且东胡已残,朝鲜羸弱,在刘季看来,大有可为,可以立国……”   没错,尽管在海东时无时无刻不想离开那鬼地方,但现在,刘季已经不太想回去了——天下大乱,纵归了中原,沛县也早已物是人非了罢?他又能做什么呢?   回家?对曾做过游侠儿的刘季来说,故乡虽好,但立业的地方在哪,家就在哪。   “大丈夫当如是……大丈夫当如是……”刘季心中,默默念着许多年前的这句宏愿,却又怅然若失。   “我无名无势,没底气回中原,和黑夫相争,更继不了秦始皇帝之业。”   他露出了笑,摸着重新留长的浓髯,心情豁然开朗:   “但我,可以在这东北之地,继扶苏之业啊!”   …… 第0872章 学习使我快乐   秦始皇三十八年,整个五月份,刘季眼里的带恶人黑夫,都在筹备入关之战。   北伐军中的老人皆知,黑夫打仗是出了名的重视后勤,不管是征匈奴还是伐百越,都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而在夺取南阳郡,兵临武关后,黑夫也没急着去进攻,而是让大军修缮道路,在丹阳地区设立仓禀囤积粮草,还让大后方的南郡进行最大限度的动员,动员一切可能的力量支援战争!   战争是由人来打的,不止是前线作战的士兵,这些人的粮食运输、所使用的箭矢,都需要靠人力来实现运输,所以十万之师举,其背后,至少要同等数量的民夫……   黑夫的计划里,在武关实施入关作战的部队大概十万,而民夫十五万左右。   其中五万是俘虏,五万来自南阳,五万来自南郡——之所以人口更少的南郡要承担相同役力,是因为南阳初定,北伐军的势力尚未伸入基层,只能通过投降的官吏或当地氏族进行征召,效率未免低下,五万已是强征的数额,再多,就要出事了。   南郡则不同,此地是黑夫的故乡,北伐军治理当地一年有余,对基层的控制力,几乎回到了天下未裂时,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黑夫此时看着从后方反馈的消息,却皱起了眉,自言自语道:   “看来,即便是革命老区群众,也不是所有人都有很高的思想觉悟啊……”   这是一份厚厚的报告,字迹工整,文辞丝毫没有陆贾等儒生的华丽花哨、引经据典,却从里到外,透着一位老秦吏的严谨老练!   根据报告的总结,南郡百姓对出役意愿不高,主要是以下三个原因:   其一,出役耽误农忙,比如竟陵县有常年出役者,结果造成自己家里土地荒芜,春天挨饿。江陵附近,一个叫西门乡的乡邑,春天出了36匹马,遇到骤雨,死7匹,病6匹,伤8匹,损失太大。   而这些损失并没有得到及时的补偿,因而当夏天,官吏再度动员支前时,不少地方,就出现了叫谁去谁不去的现象。   不仅农夫,城邑里的小商小贩更不愿意出役,因为一旦出了役,家庭生活即无法维持,当时有人就因为出役负了债,还有人因为出役吃光了积蓄,因此这些人认为出役是个要命事。   其二,黔首出役而官吏不出,也引发普遍不满。   没有哪个政权能保证自己一直清澈,才一年时间,腐败和堕落也在北伐军内部滋生。   为了维持各地秩序,大小官吏都是可以免役的,即便去也只抽调一小部分。   同时,由于这些基层小吏掌握着百姓出役的支配权,因此他们的亲戚朋友就有了可以逃避出工的机会。   云杜县令就禀报了基层普遍的现象:“与官吏有关系,在乡里的闾右富贵者,该着出役,便提着酒拿着钱找官吏想办法,官吏收了酒、钱,遂将其延后,另使他人代役。”   黔首对这种徇私的做法自然深恶痛绝,因此对出役更加抵制。   原因三:支前民工待遇差,毕竟不是信息时代,通讯基本靠吼,交通基本靠走。因为前后沟通不及时,常会出现民夫抵达一地,亭舍驿站却没有及时供应粮食,导致吃不饱饭,甚至喝不到开水,夜间也只能睡草堆,蚊虫叮咬,苦不堪言。   除了食宿,穿衣也出现严重问题,这点黑夫很清楚,去岁襄阳之战,不少民夫北上时,天气不太冷,自带的冬衣不多,结果都冻病了,最后还是靠缴获北军衣物才解决。   食宿有问题,人就容易生病,去年襄阳之战,民夫里十有二三得了病,肠胃腹泻,寒热是冻的,尽管北伐军有医务兵制度,但医生和药物连士卒都不够用,摊到民夫身上更寥寥无几。不少人死在外面,尸体就地掩埋,死讯通过邮驿系统辗转运回来,亲人哭天抢地,当地人就更视服役为危途了。   更何况,在南郡家门口保卫家园,和千里迢迢北上去陌生地域,积极性是完全不同的。   而对黔首不愿服役的情况,不同县处置办法也不同。   比如春天时,黑夫发动南阳战役,南郡要出民夫往前线运粮,每县一千人。   枝江县尉为了完成郡里安排的数额,采取欺骗手段,先说到县中三五天的任务,骗得千人上路,又说到郡城,又说到汉水,每逢一地,逃亡一批,到前方者不及百分之三十。   这件案子轰动南郡,按照《徭律》,不至于失期当斩,但亦是要严惩的。只是涉及人数太多了,有七八百人,处理不当将引发一县民愤。   最后郡丞乐裁定,认为是枝江县尉以欺骗方式征役造成的后果,既然是官府失信在先,那些受骗逃亡的人不当处罚,反将枝江县尉下狱!   “我为君侯牵过马!”   “我去岭南流过血!”   “我在安陆立过功!”   据说,那个行伍出身的县尉被戴上桎梏时,大呼冤枉,掀开衣裳,露出了一身疤痕。   毕竟是一县之尉,还是黑夫旧部,南郡传书至前线,询问黑夫该如何处置。   “我记得此人,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匿身云梦,他是我亲卫短兵之一,安陆之战,则是百长,冲锋在前,身中数刃,江陵之战,已是五百主,也横矛于戎车之上,杀入敌阵,以一当十。”   黑夫很是无奈,若不是立下大功,受他信任,岂能做到堂堂县尉?   但黑夫更清楚,律法无情,这是底线,绝不容破坏!虽然扛着红旗反红旗,但黑夫,从未废除过秦律法令,更不会搞什么“约法三章”。   解除重压的方式是渐渐放松,而不是骤然撤销,没了律令做保障,社会将陷入更可怖的动荡。历史上这么做的汉朝,虽然刚开始得了夸奖,但最后面对失控的社会秩序,只能捂着被打肿的脸,又将秦律捡回来,随便改改或者改都不改,又继续沿用。   所以,黑夫将“武装斗争”“法律建设”,当成了北伐军的两大法宝,只是在那些不近人情的条款上,稍加损益罢了。   黑夫一直认为,秦律本身并无大的问题,真正出问题,让天下万劫不复的,是拥有无穷之欲,分不清什么是公,什么是私,什么是急,什么是缓的始皇帝陛下,他还真以为,人人都能996、997……   当然,出毛病的,还有上梁不正下梁歪的执行者们!干部的思想要加强啊!   于是黑夫将南郡的爰书一字不改发回,意思很明显:“这是南郡按照律令就能处置的事,不必问我!”   爰书发回,黑夫却夜不能寐,枝江县尉,也是出身穷苦的黔首之子,一年前还是铁骨铮铮的汉子,怎么才一年就被腐化了。   黑夫不寒而栗,仿佛看到昔日扫平六国的大秦锐士,在六国做官后开始发福堕落的情形,那一幕,也要在北伐军里重现了么?   于是,他在给南郡旧部的公开信中写道:“或有北伐军吏,不曾为匕首、毒药所败,临阵时不愧大丈夫之称;然却经不起地方豪贵以糖衣裹着箭矢,倒在其下……”   “官吏知法犯法,收受贿赂,以欺骗之术,自设难关,是毁前线之胜,是毁北伐军之基也!”   武忠侯还打比方说:“南郡父老便是北伐军之基,譬如水与舟也,荀子曾言,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眼下的北方朝廷,不就是因为失信、重役导致天下离心,才众叛亲离的么?北伐军口口声声要拨乱反正,难道也要重蹈覆辙?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   于是南郡那边遂放心大胆地开始判刑,经查明,这枝江县尉还曾收受贿赂,数额巨大,免除县中闾右服役,改而摊派给闾左穷人,这下他彻底没救了,为其求情的几个南郡旧部官吏也统统闭嘴。   最后,这县尉在枝江县被斩首,首级传示各县,枝江县人拍手叫好,各地县官也引以为戒。   经过此事,黑夫也决定祭出最后一项法宝了——学习,士则学习法令辟禁!   “学习使我快乐。”   嘟囔了这样一句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传令,让南郡郡守萧何,好好带着郡吏们重新学习叶腾当年的大作,北伐军官吏考试必修教材《为吏之道》,搞清楚什么是好吏,什么是坏吏,何为吏之五德。   黑夫还将这次活动命名为:“学习强军”!   勒令南郡各县开展的集中学习活动,大张旗鼓打击贪腐、怠政,或能让官吏们老实一点,却解决不了百姓不愿服役的现实。   已将身家性命全压黑夫身上的安陆人全民皆兵,就算年纪稍小或稍大的少年老者,轮到服役,也一扔锄头,仰头道:“该咱去即去,不能孬了!”   但在更多普通百姓看来,服役绝对是一个倒贴的买卖。   “宁愿在本地多干一个月更卒,也不愿去前线服役。”   “活都误了,担子又重,减租子还不如不减好呢!”   这些声音,通过种种渠道传到黑夫耳中,这时候就不能只怪群众觉悟不高了,北伐军官方的工作,也有不足之处。   “这场仗不简单。”   读完厚厚一摞文书,黑夫慨然而叹。   “我虽要在前方面对胡亥与六国两方敌人,譬如与外人的冲突,简单而剧烈,战场交刃,纵横权谋,反正赢就是了。”   “但大后方面对的,则是更加复杂的情况,譬如人体内的毛病,或在腠理,或在肌肤,有时候甚至是块好肉忽然从里面烂了,稍微不慎就影响全身健康。”   但不论老乡们如何叫苦,役还是必须服的,黑夫需要人民的力量,来助他赢得这场早该结束的内战!   “就算勒紧腰带,也得把仗打完!”   “好在,后边的那场仗,稍加指点即可,不必我亲自回去指挥……”   “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做那场仗的主帅。”   黑夫弹着手里文书上的署名:   “南郡守萧何!”   黑夫现在,无比庆幸许多年前,自己决定去沛县绕一圈的明智决定。   他毁了一个人,又收了两个人。   萧何的这篇上书,是分上下的,上篇说了问题,翻开下篇,便是他已经开始实施的解决办法了……   逐条扫视那些举措,黑夫的烦恼不翼而飞,渐渐露出了笑,由衷说道:   “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 第0873章 吾不如萧何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下旬。   南郡郡守萧何站在郢县码头,目送最后一批粮食和民夫登船离开。   随着那些帆影顺着阳水东去,武忠侯的兄长,面容敦厚的“屯田都尉”尉衷这才松了口气,朝萧何郑重行礼,发自肺腑地说道:   “衷除了种田无甚别的本领,前线要的数十万石粮食我能凑齐,但若非萧郡守统筹得当,青壮已多为兵卒的南郡,一个月内,绝对无法集结五万民夫北上……”   萧何连忙还礼:“何只是尽了绵薄之力。”   “萧郡守勿要谦逊。”   尉衷露出了憨厚的笑:“吾弟可是写了信回来,反复嘱咐让我要遵从萧郡守的筹划。”   “他还说,镇国家,抚百姓,给饷馈,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   “武忠侯对我的评价如此高?”   萧何有些发怔,一般来说,在后方的统筹工作,是费力不讨好的,军队重视军功,那些有汗马之劳,亲历大战,斩首略地之人常得赞誉,文吏则被认为是“徒持文墨议论”,将士也不认为他有功。   “不过毕竟是武忠侯。”   萧何心道:“这世间,最重视粮草辎重委积之将,故能明白我之功劳,萧何这些时日,也没有白白夙兴夜寐……”   原来,针对苦战一年,南郡人疲乏,战争热情下降,多不欲再去前线服役运粮的局面,萧何采取了几个措施。   措施一,是秦国的老规矩:此次入关之战,南郡但凡服役者,皆赐民爵各一级。虽然南郡已无熟地可分,分给边疆土地这一套,百姓们也早就不吃了,于是萧何遂改为,允许其在里闾附近的山林自开田土百亩,且不算入税田。   这么大的事,萧何自己可做不了主,不过黑夫同意了这办法:“比其他郡多一百亩免租之田,就当是给南郡父老的福利了……”   黔首们不愿服役是因为远役赔本,那就给他们一点利益。   第二个措施,则是根据各家实际情况,合理摊派任务,按照《戍律》规定,同居毋并行,不能一家两名男丁皆去服役,要根据徭役名册,合理分配。百石以下的吏也要带头轮流去,公平问题得到了一定缓解。   第三,则是针对服役者担心家里生产被耽误,由里中组织互帮互助,动用乡里所有的田奴隶臣、庶子,帮去前线服役的人家干点活。   第四,则是首先是提高服役者的生活待遇,萧何要求从这个月起,南郡各亭驿,都要支起10——15口大陶釜,囤积柴火,由县仓多分发一部分粮食,专做民夫吃饭与喝水之用,每个亭还要争取有一名南征期间在长沙郡组建的赤脚医生,照料生病之人。   虽然,那些其实不会啥医术的赤脚医生根本治不了大病,但至少热水热饭和一个挂着“医者”名号的人,能让役夫心里得到莫大安慰,相信自己去前线不是填沟壑的。   如此一来,乱分摊服役名额的贪官之前已经杀了,服役者的生活和利益保障了,还差什么呢?   萧何觉得已经够了,但前线的黑夫却派了一队人回来,由小说家、倡优、侏儒组成……   “还差宣传工作。”这是武忠侯原话。   这是黑夫对萧何举措的补充:以“保饭碗、保卫翻身果实”之名做宣传动员。   一批完成了“学习强军”的优秀小吏从各县出发,分赴乡里,给目不识丁的乡亲们讲述这个道理……   “百姓们迫切的要求是太平,但打蛇不死,自遗其害,彻底推翻胡亥,让武忠侯宰天下,吾等方能享太平。”   “前线的兵卒,不也多是南郡人么?若人人皆不愿去送粮,到时候挨饿的,还是自家子弟啊!”   甚至,黑夫还在南阳宛城找来几个流落在那的“小说家”,以及贵族豢养的倡优。   黑夫提供思路,小说家搞定剧本台词,倡优负责演戏,最后鼓捣出一个样板戏,就叫《北伐方能享太平》。   剧情无非是:某个南郡黔首仲家饱受朝廷苛捐杂税压迫,这时候胡亥赵高谋弑篡位,越发倒行逆施,要捉了所有南郡人去做刑徒。   武忠侯得了始皇帝遗诏,起兵靖难北伐,解救百姓,减租焚券,并开始征召兵卒、役夫。黔首仲毅然加入北伐军,随武忠侯北上讨贼,其母亲虽不舍,却坚决相送的故事……   但就这样纯粹为政治服务的烂俗故事,混乱的舞台和尬破天际的演技,在江陵城演的时候,却看得百姓们目瞪口呆,津津有味。   “若武忠侯不能推翻伪帝,那畜生回到南郡,我家也要遭殃,昆弟父兄们,北伐,方能享太平啊!”   当那儿扮母亲的倡优,用一口南郡方言说出这话时,整个江陵沸腾如雷,全场感动,叫好不绝……   一首从黑夫鼓捣的《北伐军军歌》改编来的,套啥都行的歌也在江陵城里响了起来:   “减免租税,减免租税,赴前线,赴前线!”   “北伐靖难成功,北伐靖难成功,享太平,享太平!”   一时间,江陵城的市民们踊跃报名,争为役夫。   这效果是南郡官吏们未曾想到的,连被黑夫称赞为“吾不如”的萧何也看得呆愣,直暗道:   “武忠侯真可与古之圣贤媲美,能想吾等之未曾想,他也足够了解南郡,知道家乡人之喜好,《阳春》《白雪》可没法打动彼辈,爱的就是这等《下里》《巴人》之戏。”   “他说在镇国家,抚百姓上,不如我,实在是谦逊之言。”   如此一来,经过黑夫与萧何努力,五月底,南郡的征役工作总算顺利完成,各县加起来,共有五万人北上,几乎占了南郡尚余男丁的七分之一……   十万子弟十万兵,为了赢得这场战争,南郡人已付出了太多太多。   望着背负衣食草席,或步行,或乘船北上的众役夫,萧何拱起双手,朝他们作揖:   “希望武忠侯能一战功成。”   “希望今日北上的二三子,皆能归还!”   ……   秦始皇三十八年,五月底。   虽然已经离武当山很远了,但北上服役的南郡黔首伯劳,还是会梦到那巨大的吼叫。   他始终忘不了途径武当山时,听到遥遥传来的巨响,好似炸雷,抬起头,却万里晴空……   “真是见鬼了。”   当时役夫们很恐惧,以为是深山里潜藏的凶兽,不过自那之后,再未响起过。   只是那巨大的回荡雷音,时不时会在伯劳梦中重现。   摇了摇头,伯劳站起身来,他们是较早一批北上的役夫,虽然萧何郡守和武忠侯改善了役夫的待遇,但眼下数万人汇集在丹阳,睡觉的地方仍只是一席干草,在上面休憩的,可不止是人。   啪!伯劳拍死了一只还停在脖子上的肥跳蚤,掌心留下一摊血。   “敢吸乃公的血。”   他骂了一声后,走出临时搭的窝棚,虽才清晨,但已有些热了。放目望去,却见丹水县(河南淅川县寺湾乡)的津渡,已停满了从南郡来的粮船,正在不断卸下上面的粮秣。   船是加了明轮的,加上桨橹划动,手脚并用,能更容易逆流行驶。   一般是在江陵装了粮食,沿着阳水进入汉水,再溯流而上,抵达襄阳。襄阳是北伐军漕运的中枢,有两津,往来行舟,夹岸停泊,千帆所聚,万人云集,将粮食、兵员、物资不断运往汉水各支流的驻军处。   而大多数船只,会在襄阳继续向西北行,进入丹水,抵达此地。   水路是这时代最方便快捷的通行方式,真正的战役战略级运输,都是通过水路将各处物资运输到战役的物资站,才由人力转运去最前线。   虽然丹水县再往上游,在丰水时节也可通航,运气好,再有纤夫拉船的话,甚至能一口气将船开到商於之地去。但亦多险滩,有些地方谷底狭窄,乱山夹峙,奔流若沸,北军更为了阻挠南军入武关,在不少地方凿沉了大船,导致航道断绝。   所以北伐军将南郡的粮食储存在丹水县,役夫自然也在这汇集,从这开始,就得靠人力将粮食送到武关外,送到前线战卒的饭碗里了……   丹阳的民夫,由南郡尉小陶负责,民夫们按照籍贯分成不同的率、百、什、伍,带他们来的小吏摇身一变成了百长、什长,带着民夫们来到岸边仓禀处等待分配任务。   今日是五月最后一天,据说前线已大军云集,北伐军需要不断运送粮食去丹阳,伯劳他们才抵达休憩了一日,便要开始正式干活了。   但左右看看,伯劳发现并没有牛马分配给他们,看来这次轮到的不是赶牛马辎车的活,而是要更卖力气的肩挑手拉啊……   牛马驴骡毕竟有限,更多的时候,役夫们得挑着沉重的扁担,或两人同拉一辆笨重的“辇”,上面堆放许多粮袋,用龟爬的速度跋山涉水,等到地方,手都快废掉了。   “肩膀得遭殃了。”   伯劳露出了一丝苦笑,摸了摸肩上的茧痕,那是常年劳作留下的。不比平日干活,他听说,这可是上百里的跋涉,沿途道路难行,要歇两夜才能到前线啊。   不过让伯劳没想到的是,仓吏却给众人,一人分配了一辆奇怪的车子。   车子是木制的,但与一般两人同拉的人力车“辇”不同,这木车更加小巧些,前后各有双把,可前拉后推,最独特的是,车子只是凭一只单轮着地……   这……一个轮子能拉得稳么?伯劳有些发怔,忍不住问道:   “这是什么车,为何形制如此古怪?”   负责发放独轮车的仓吏露出了一丝嫌弃,不耐烦地说道:   “此乃墨者所制,武忠侯说了,就叫‘木牛流马’!”   …… 第0874章 木牛流马   在分到形制奇怪的“木牛流马”后,伯劳等刚到的役夫,还有几天时间学会如何使用。   “只有一个轮,上了路不得翻了?”伯劳如此嘟囔。   中原拥有车辆已有数千年历史,但从最初开始,便以两轮车为主,不论是牛马拉的舆车,还是人推的辇车,尽管车轮距离各不相同,但人们下意识地认定,两个轮子,加一条好车轴,才是稳的,方能负重。   而如今,秦始皇帝颁布车同轨法令已有十余年,天下的两轮车不仅形制相同,轨距也变成了六尺,几无异类。   可现在,北伐军却整出了独轮车?   心里犯着嘀咕,伯劳等人这几天啥都不干,就在阔地上开始推动独轮车,但令人惊奇的是,看似不稳的小车,在开始推动后,却稳稳当当,在路面上留下一条曲线,最开始不容易把握方向,但稍加练习,便能推成一条直线前行了……   更妙的是,因为凭一只单轮着地,不需要选择路面的宽度,所以不论窄路、巷道、田埂、木桥都能通过,可比笨重的两轮车灵活多了!   不过光推空车可看不出什么,当四石粮食被装到车上后,役夫们发现这车仍然可以推动,累是累了点,但也比扁担和辇车轻松。   “搬运粮米,甚是便利,牛马皆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也。”   仓吏如此解释,不过伯劳却想:“这车之大小不似牛马,却似驴子,为何不叫木驴呢?”   总之,在役夫们能够灵活使用独轮车后,小陶便让众人立刻推着粮食,去往百余里外的前线大营!   而就在丹阳的路旁,伯劳他们也望见了自己终生难忘的一幕:   却见成千上万辆独轮木车,皆载着粮食,随着一声令下,由黔首役夫推着,一个跟着一个,悉数往西方驶去!   一时间,丹水河谷,武关东道,尽是轱辘之音!   ……   黑夫此时已至武关前线,站在望楼上,看到如同长蛇般的役夫们,身带一张草席,挂一个喝水吃饭都能用的小瓢,推着独轮车,络绎抵达营地后方,将粮食堆积在高耸的仓禀中。   看着这一幕,黑夫不由心情大好,夸奖旁边的墨者阿忠道:“阿忠,我只是描述了几句,你便能做出此物,更带着南郡、南阳工匠赶制数万辆,真是立大功了!”   军无辎重则亡,黑夫重视后勤,武关东道虽是驰道,但狭窄和泥泞一直是常态,以往以大车载重物,常会陷入道中,需要几十个人连推带攮方能脱困。   而现在靠数万辆独轮车运送物资后,效率就变得高了许多,使用这独轮车,一个南郡役夫便可轻松携带足够的食物,一个人送来四个兵卒一月所需之食。   而南阳那边用独轮车推开的,则是成捆成捆的铁簇箭和甲胄兵器,虽然南阳过去也是富庶地,但这一年来沦为南北主战场,又被韩信绕后抢了一波,北军后撤又带走了不少粮秣,眼下青黄不接,有些凋敝,粮食甚至还需要从南郡、衡山补充。   所以南阳提供的战争物资,除了人手外,就只有甲兵了。   宛城早在楚国时就是著名的冶铁中心,荀子曾言,楚人鲛革犀兕以为甲,坚如金石,宛钜铁釶(shī),惨如蜂虿(chài)……   而秦夺取南阳后,也对此地铁矿善加利用,还将大梁冶铁世家孔氏举族迁来。王贲死后,孔氏本来是要被迁往关中的,但却被东门豹截了胡,悉数俘获,又送回宛城,重新修缮开工铁坊,终日浓烟不绝,日夜生产武器,尤其是消耗巨大的铁簇羽箭。   这些兵矢、粮食,是赢得入关之战的保证。   早在南征时,就在黑夫军中搞军工的墨者阿忠却不邀功,他的兴趣一直在黑夫曾提过一嘴的“自行车”上,做独轮车只是顺手为之,却没想到,能为这场战争起到这么大的作用,他说道:   “君侯起兵一年有余,天下纷乱,自立为侯王者,不可胜数,南北相攻丧师亡者多不可胜数,百姓饥寒冻馁而死者,亦不可胜数……”   “作为墨者,忠只望此战能早日结束,天下能少流些血。”   “会的。”   黑夫指着陆续汇入前线大营的役夫河流,感慨地说道:   “武关不是终点,很快,他们便会推着车,随我军前进,一路推进关中去,为北伐军,推出一场大胜!为天下人,推出一个太平世!”   ……   任谁都知道,武关之战,将决定关中归属,南北存亡,在积极做战争准备的,可不止是北伐军,咸阳的朝廷,也在紧锣密鼓地调兵遣将,布置防线。   在胡亥“老秦中都保不住,哪还有空余管新秦中”的嚎叫下,王离及最后五万长城兵团,最终受调遣南下,一时间,朔方、上郡几乎已空,只有少许郡兵留守。   一时间,关中大军云集,加上从南阳撤回的王贲残部,北秦尚有二十余万之兵——大概是关中诸郡总人口的二十分之一。   其中五万在三川、函谷关、太原、河东、上党,由三川守赵贲、河东守赵成统辖,防御六国群盗。   五万上郡兵,七万从南阳郡撤回来的王贲残军,由王离、司马鞅所率,开赴前线,在武关拒敌。   五千郎中令军,由郎中令赵高亲自统辖,在咸阳保卫胡亥。   一万五千卫尉军,在蓝田、峣关组成第二道防线,卫尉李良为将。   三万中尉军由内史保带领,分据蚀中、褒斜、故道入口,防御汉中之敌。   此外北地、陇西各余数千郡兵。   而负责大军食粮的役夫,则由昔日骊山、阿房的数十万刑徒充当……   尽管关中素来称富天下,牛田水通粮,但经过这么多年许多个大工程的消耗,以及供应南阳一战鏖战后,关中存粮并不算多,过去还能通过关东敖仓补充,可现在,却只能倚靠本地了。   当食者多,调度不足,胡亥下令调郡县转输菽粟刍蒿,民夫往仓禀送物资,皆令自赉粮食,咸阳三百里内不得食其谷。   一边又加征田租,一边又从百姓嘴里抢口粮,且无半点补偿。尽管有人提出这是饮鸩止渴之策,但前线将士二十万张嘴等着,他们若一垮,黑贼便能进入关中,胡亥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而现在咸阳朝廷最具争议的,便是汉中诸道重点防守何处的问题。   六月初三这天,外边酷热无比,胡亥难得放下了手里的玩乐,穿戴皇帝冕服,旁听了将相们的朝议。   作为百官之首,丞相李斯也出席,但这位年近八十的老丞相这几日身体似是不太好,一直昏昏欲睡,不过也没事,反正众人都知道,李斯是文吏出身,对于兵事,一向发言极少。   郎中令赵高倒是积极,向胡亥禀报:“陛下,近日从斜口得斥候来报,说叛军在利用昔日栈道所凿岩孔,修缮褒斜道,并派人沿着褒水前行,设立粮站,吾等当着重防守郿县(陕西眉县)。”   “郿县离咸阳多远?”胡亥问道。   “不过两百里,数日可达。”   胡亥这下紧张了,准备从赵高之议,向武安君白起的故乡郿县增加人手。   但负责关中防御的内史保却有不同的看法:   “昔日应侯范雎修栈道,花了十年功夫,死了数千人才得以通行。眼下栈道既已烧毁,重修若无数载功夫,决难成功,更何况入夏水大,就算有现成的穴孔可用,褒斜二水湍急,却难以落柱。”   “故我以为,这所谓的修缮栈道,不过是叛军的计策!其真正目的,在于吸引我军主力守于斜谷,而另走他道,袭击咸阳!”   这边内史保识破韩信“明伐栈道”之谋,上首的丞相李斯,虽然还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心中却是一惊!   …… 第0875章 万事俱备   “内史所言极是,叛军修栈道,恐是故意诱我,其实另有图谋……”   内史保话音刚落,李斯的儿子李于得了父亲眼神,便立刻出列,他们家虽不知北伐军真正的主攻方向到底是哪,但也猜到,栈道那边恐是虚晃一枪。   如今内史保识破北伐军的策略,李家索性将水搅浑,于是李于献上一份急报:   “陇西郡尉派人来报,说叛军中一部万人,已西出南郑,大举沿汉水上游西行,水陆并进,正对陇西郡下辨县(甘肃成县)猛攻。彼辈恐是见关中防守严密,故想一举夺取陇西,还是要速速派中尉军过去驰援!接下来或将走祁山道,军锋直指西县!”   “西县!?”   这下胡亥有些坐不住了,他虽不学无术,却也知道,西县就是西陲,乃是秦公族起源之地,至今那里依然有西陲宫,并建有秦襄公之庙,每年要安排人回去祭祀的。   “岂能教叛军辱我先祖之庙,速速派人去支援!”   “陛下。”   内史保再度出言道:“臣倒是以为,不必派兵去陇西。”   李于道:“内史何出此言?若失陇右,关中亦不宁,譬如侧榻有虎,更何况西陲宫、西犬丘皆有先君之庙,岂能弃之?”   内史保笑道:“李御史想得太严重了,我曾在陇西为郡尉,深知祁山道虚实,此道虽然平坦且有河流,然周边皆戎狄氐羌之属,极其难走,漕运不通,就算用驴马运输,沿途损耗高达五分之四,叛军顶多派数千人取下辩,有郡尉姚印在,陇西郡兵足以御敌,阻于祁山之外,贼定到不了西县。”   “故我以为,祁山道那边,同样是叛军疑兵,不必理会。”   退一万步讲,陇西离关中甚远,且有陇坂相隔,大军难越,纵贼取陇西,也没办法直接进逼关中,而眼下汉中诸道里,对关中威胁更大的,可不止一条啊……   “叛军素来狡诈,喜欢用虚实之术,依我看,祁山、褒斜,不过是欲调动我军而为。叛军真正的进攻方向,只有这两条!故道、蚀中!”   胡亥又发问了:“故道北口在哪?”   “散关。”   “离咸阳多远?”   赵高道:“三百里。”   胡亥又问:“蚀中北口呢?”   “在杜县(西安市雁塔区曲江乡)南边的子午关,离咸阳不到百里。”   “不……不到百里?两天就能抵达章台宫?”   胡亥顿时面色一变,得知这一情况后,他晚上恐怕都睡不着了,也不管内史保如何述说故道、蚀中的地势了。   “这还用说么?”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一拍大腿:“中尉军一分为二,两万守子午关,一万守散关!”   ……   咸阳君臣商议御敌之策的时候,北伐军裨将韩信,眼下正在故道的南口:汉中郡沮县(陕西略阳县)。   沮县是个山中小城,这里的地形对韩信这个淮南水乡出来的青年来说,实在太不友好:   县城周长五百余步,只开西北一门,外面还有垒仓,俨然是一个单纯的军事要塞,周边则为群山包围,在韩信看来,周围一圈好似高耸入云且全无空隙的围墙,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尽管入入汉中好几个月了,但韩信还是会觉得压抑,不由暗道:“这样一个穷乡僻壤,甚至无法驻扎万人,眼下却成了汉中北伐军发动入关作战的枢纽。”   只因为,沮县是西汉水和嘉陵水交汇之处。   西汉水是汉水的源头,顺流而上,沿着河流,有一条相对宽阔的通道,可从汉中直通陇西,这便是祁山古道。走廊的南墙是南秦岭和岷山山系,北墙是北秦岭,完全是穿山寻地而行,婉转曲折,最后抵达祁山。过了祁山,就等于出了山区,一路开阔可抵秦人发源地西县。   先前陆贾评定汉中入关的三条路,因为老陆对僻处氐羌之地的祁山道不熟悉,结果被他略过了,还多亏来自蜀地的都尉提了一嘴,才让韩信注意到。   于是韩信在黑夫提出的“明伐栈道,袭扰子午,暗渡陈仓”外,又加了陇西的奇兵,让蜀兵攻击下辩,做出祁山击西县之势。   但诚如内史保所言,祁山道虽然看上去平坦,还有河流,但都是假象。这一带的地形相当复杂,西边朝青藏高原过渡,北边向黄土高原过渡,南边向四川盆地过渡,三大地质带在这里交会,可想而知地形有多么错综复杂。   所谓的通道,只是一系列盆地、谷地、山峪和海拔相对比较低的丘陵组成。这种地形,勉强可以行军,但对运输辎重粮草来说,是个彻头彻尾的噩梦。不仅路途遥远,且多有林木为阻,氐羌活动,大军根本不可能通过——想想就知道,要真这么好走,当年秦人的老祖宗说不定就不拼着牺牲几代人,设法东拓,而南下汉中发展了。   所以韩信真正相中的进军道路,还是故道,也就是陈仓道,此处有嘉陵谷,便是嘉陵江的发源地,过了沮县,嘉陵水南下蜀中,又汇入大江。   换句话说,如果有足够的船只和纤夫,蜀中物资可以不必绕路汉中,从嘉陵江水路直接运抵沮县,接济北伐。   在这个年代,巴蜀、汉中和祁山、陇西四个区域完全联成一片,物流极为顺畅,故道也是能行军的。   韩信不知道的是,二十余年后,一场大地震会袭击沮县,彻底改变这里的河流走向,西汉水与汉水被阻断,为嘉陵江所夺,而故道也几乎被摧毁,再难行军。   这不得不说是韩信的运气,虽然对此他恍然不知,只看着从武关送来的武忠侯军令,上面写明了武关、汉中两军合击入关的进攻时间……   “六月十五……”   还有,伪帝以兵卒两万守子午关,仅以万人守散关的机密情报……   韩信合上信,目光炯炯,好似能看穿层层叠叠的南山秦岭,望见他从未去过,却早已闻名的关中陆海,雄都大城!   “去告诉蚀中道的吴臣,开始罢!”   ……   六月初十日,武关外二十里的北伐军大本营,东门豹又在向黑夫请战了。   “亭长!”   东门暴虎已经忍受一个月了:“宛城已奉命备齐二十万支铁簇箭。”   “南郡最后一批粮食已由役夫用木牛流马送至大营。”   “汉中郡的韩信,也已做好暗渡陈仓之准备。”   “鲁阳关及叶县、方城已设防完毕,六国群盗绝不敢踏入南阳半步!”   “就连墨者制作的那些器械,也皆已准备妥当,在城外安置完毕。”   “万事俱备,要乘着士卒士气正旺的时候,一鼓作气,攻下武关啊,一旦久持不攻,只怕师老气衰,到时候伪帝却派更多人守关,恐怕更难夺取……”   这些天来,黑夫只让东门豹带人稍微试探了几次,但都是浅尝辄止,让阿豹很不过瘾。   “是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黑夫却不为所动,皱着眉,依然盯着各地传来的军报,十万大军,后方数百里更有十五万役夫往来运送辎重粮秣,千头万绪,可不是好管的。   他一点急于进攻的想法都没有,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试探、等待,直到两日后,等来了一个消息。   “君侯,徐福已至丹阳!”   将手里文书一拍,黑夫站起身来,哈哈大笑:   “我的‘东风’,到了!”   …… 第0876章 武城   “王将军,敌已移营至七里外,侯望斥候又见遥遥有大木器械抵达,恐是要准备攻城了……”   听人喊他“王将军”时,站在武关城头的王离,通常会微微一愣。   旋即才会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已经继承了这个曾是大父、父亲专属的名号。   从父亲死讯传来的那一刻起,曾经的“小小王将军”“小王将军”便再没了,王离必须扛起家族和邦国的重担,继续通武侯未竟的事业!   他点了点头,目视远方层层叠叠的敌营,这群叛军,竟还堂而皇之悬挂着玄色秦旗,更有两面素旌,据说是为始皇帝和王贲发丧……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这世上,竟有黑夫这等恬不知耻之人!”   王离恨极了黑夫,这厮年轻时多受大父之恩,却恩将仇报,不但拖得自家父亲病故于南阳,更让人宣扬诛心之言,说什么王贲死前幡然醒悟,欲与黑夫合流,未及而亡,只来得及令南阳降黑,临终前对着西方大呼三声“入关”……   “颠倒黑白!”   得闻此事时,王离气得浑身发抖。   黑贼这是想要通过谣言,毁了通武侯的身后名,毁了王氏啊!   更让人痛心疾首的是,靠着这种言论,黑贼竟骗得数万王贲军俘虏为其所用,转运粮秣,或充当兵卒。   幸好二世皇帝陛下英明睿智,依然信任王氏,立刻调王离及上郡兵南下平叛,等王离抵达咸阳后,二世与皇后,也就是王离之妹在望夷宫款待他,交付斧钺虎符,又含泪说大秦社稷,就依靠王离了……   “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得了天子斧钺,新的统帅已然出炉,王离带着五万上郡兵南下武关,与王贲旧部及武关都尉汇合。   王离这三十来年,一直活在大父、父亲的阴影下,自从他在伐匈奴之战迷路失期后,军中已有“虎父犬子”之说,尽管继了“武城侯”之爵,躺成彻侯,但秦始皇帝在世时,王离一直不受重用,更有多事者给他取了“迷路侯”这样的匪号,更言:   “相比于迷路侯,黑夫更似继武成侯兵法之人。”   王离就这样郁郁不乐地过了七八年,直到二世继位,才给了他执掌兵权的机会。   对这机遇,王离很珍惜,而对手又是黑夫,这让王离越发想证明自己。   “挫黑贼之气,复王氏之誉,扶邦国之危,在此役矣!”   如此想着,王离努力摆出少时见大父、父亲为将的威仪,板着脸,一番下令后,肃然道:   “让公输雠来见我!”   ……   站在王离面前的秃头工匠名为公输雠,是鲁班之后。   鲁班后人世代为木工匠人,居于被楚国征服的鲁地。秦一统天下后,征公输氏入少府为工官,在墨者彻底与秦官府决裂,被清缴干净后,公输氏的匠人遂成了少府最后的王牌。   王离很有大军统帅的架势,问这秃顶的匠人道:   “我听闻,数百年前,墨子曾与公输班在楚王面前较量,公输班为云梯,墨子御之,墨子解带为城,以牒为械,公输盘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公输盘之攻械尽,子墨子之守圉(yù)有余……”   “如今黑贼麾下亦有墨者,已在制作攻城器械,不日便要来攻,公输雠,汝能御否?”   昔日是墨守鲁攻,而今日,历史却开了个大玩笑,双方位置易换,变成了墨攻鲁守。   公输雠却自信地说道:“世人常言,墨者善守,公输善攻,的确如此,但那是两百年前的往事了。墨者虽然入秦,助秦一统天下,但常拘于非攻兼爱之议,对攻城之术一直不甚重视,远不如我公输氏。但这十年来,小人在少府,得以尽观墨翟《城守》诸篇,墨者守御之术,我已无所不知!”   接着,公输雠便引着王离,指点起他这月余来在武关所做的御敌准备。   “函谷关,百二之险也,两人守关,百人难越。武关虽不如函谷,然亦是十二之险也!”   “将军请看,丹水之谷,越往西北越窄,而武关便设在最窄处,北依少习,南濒丹水,西为商于,仅东面御敌。关城有大石为基,五年前,又用三合土重新修筑,墙垣长两里,高五丈,底厚三丈,上为两丈,其中平地仅有一里,另一里延山腰盘曲而过,两侧崖高谷深,狭窄难行,完全堵死入关道路!”   按照墨翟的城守之法,如果十万敌军列队进攻,队宽者不过五百步,中等宽三百步,短的五十步。   眼下武关前狭窄的地势,决定了进攻方无法展开太宽,不算攀爬山峦去仰攻的话,正面至多三百余步,若投入更多人,反倒会前后拥堵攻城不力,城头闭着眼睛放箭也能杀伤大批人。   一架云梯至多容三五人同时在上面,这也意味着,每一批沿云梯蚁附而上者,不过千余人,而城头、山头和墙垣加上几座望楼,却能站数千人,永远以多打少。   如此一来,就算南军有兵力优势,也无法体现,更别说其兵力比之北军,还少了两万,双方轮换攻守,最后耗尽锐气的,定是攻方。   说完纸面上的双方实力后,公输雠又开始为王离介绍细节:“今之世常所以攻者:临、钩、冲、梯、堙、水、穴、突、空洞、蚁傅、轒辒、轩车,再加上飞石,不过十三种,小人已做好万全之备。”   公输雠也不是吹嘘,他的确将墨家的守城之术学了七七八八,针对不同的攻城术,都有对应御法:备城门、备高临、备梯、备水、备突、备穴、备蛾傅等。   关前有早早挖好的壕沟和蒺藜,引丹水而过,作为护城河。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斫、桔槔、连梃、长斧、长椎、长锄、钩钜、飞冲、悬(梁)、批屈、弩庐等器械,专门用来应对各种进攻方式。   又比如,最为脆弱的城门已直接用土石堵塞,又以巨木撑着,防敌破门而入。   城头每100步设有1亭,亭有亭尉现场指挥,配有“楼橹”,类似巢车,上有巨大的木板遮蔽敌人箭雨,以防指挥官为敌人所伤,导致指挥混乱。   而为了应付敌人夜间猛攻,还于城头每2步储存20把火炬,便于夜战,随手取火烧敌,插在女墙下的孔洞“爵穴”旁。   又每5步1个灶方便烧火,配备沙石,烧烫之后从“爵穴”倾倒而下,可大规模杀伤城下拥挤之敌。   有火就必须有水,一防敌人火攻,一防草料自燃。城上5步1瓦木水罐,可容10斗水,全城这样的水罐共千余个。   从石阶下了城头,公输雠又指着墙垣之后的一条条暗沟,有的还配备深深的土坑,埋着瓦缸,可容一名耳力好的“穴师”在内。   “此乃幽沟,为防贼穴攻,掘地道攻城,不管彼从何处掘地,皆会为幽沟所阻,即刻堵塞,或者放火熏死道中敌军……”   此外,还布置着能发两百步的飞石,以及海量蹶张弩材官之阵,可以保证火力不逊色于进攻方,这是王离从咸阳武库带来的增援。   “公输雠,光看这城守之法,若你不说,我会以为,你是墨家巨子。”   王离满意地点头,准备如此充分,又有地势之利,他只需要以两万人轮流登城守关,便足以御十万之贼。   而剩下的十万大军,则放于关后数里,随时轮换疲敝之卒,同时列阵以待,做好最坏准备,一旦武关被攻破,他们就要充当大秦最后的干城,将叛军打退。   “如此完备的守御之法,就算黑贼手下亦有墨者,但他们的攻城之术,不一定就比公输强,故就算贼费劲破了关,也定已损失惨重,锐气大挫,我再以十万之众以逸待劳,定能败之于武关!”   公输氏想要证明,他们与墨者谁才是世间第一擅长技巧的流派。   而王离则要证明,谁才是王翦用兵之道的真正继业者!   “武王伐殷,往伐归兽,识其政事,作《武成》。武成者,武功大成也,大父得此为侯名,可谓实至名归。”   那是王氏最辉煌的时刻。   “但先帝以为我配不上‘武成’之号,故改为‘武城’。”   这是王离的心结,但今日,他却第一次对这爵名露出了笑。   “武关,城守,莫非天意乎?也好,今日,我便要靠守下这座武关,来证明……”   “王离,未曾堕大父、父亲威名!”   一切就绪后,王离又想起一事来,遂问公输雠:   “近日斥候来报,说黑贼令墨者制大轮之船逆水而上,又作木流牛马……”   “王将军,是木牛流马。”   一旁的司马鞅轻咳一声,纠正道。   王离丢了小丑,有些不高兴,瞪了司马鞅一眼,继续道:   “据斥候居高遥遥望见,那些木牛木马,方腹曲头,仅有一足,头入领中,舌着于腹。每牛载十人所食一月之粮,只需一人驱赶,便能自行走动。人不大劳,牛不水食,可以昼夜转运不绝,在丹水山间窄道上如履平地,真是神乎其神。”   “如此墨家机巧器械,公输氏能仿制否?”   …… 第0877章 如果忠诚有颜色   五六月本就多雨,即便刑徒们从关中来武关运粮,有驰道之便,但再好的路,也是土质路面,夯土木杵更比不上后世压路机。   所以,不管同轨后的六尺车过去轧出多深的车辙,雨水一浇,十几万人来回一踩,全没了影子,牛马拉的笨重大车常陷在泥泞里,有时候竟堵了好几里路,需要推攮才能出陷,耗时耗力。   反观南军,在雨天后路况更糟的武关东道,却能依靠十万役夫木牛流马,粮食不绝于道,这件事,对北军士气打击还挺大的。   听斥候描述那神奇器械之便利后,王离有些眼馋,遂问公输雠是否能制。   “当然能!”   公输与墨者卯了两百年,对方行的,他必须说自己也行。   公输雠吹牛不打草稿:“昔时,墨翟曾斫木为鹞,三年而成,飞一日而败。而吾祖公输班,亦制木鸢以窥宋城,一月便成,三日不坏。墨家与公输氏技艺孰高孰低,不言自明!”   “将军只需要让人俘获一匹木牛木马,我将其拆卸后,定能明白其中奥妙,重制后,休说日行数十里,百里亦不在话下!”   这下王离可犯难了,南军挟大胜之威,士气正旺,北军眼下连关都不敢出,只能在关内遥遥侯望,又哪来本事去袭击在十万南军保护下,从容运粮的民夫呢?   “此事不急。”   王离点了点头,乐观地说道:“此战若能败黑贼,使其退走南阳,定能俘获一二头来!”   ……   武关之外的北伐军大营,亦有一场指挥官与匠师的对话。   “汝观武关守御,如何?”   黑夫忙了一宿,连朝食都没顾得上吃,这会才匆匆扒了几口素粥,他一边擦去嘴边的沾着的粥,一面询问墨者阿忠。   阿忠面色严肃:“城头有渠答、籍车、行栈、行楼、飞冲、弩庐等,观其形制,尽是子墨子城守之法。”   黑夫皱眉:“难道对方也有墨者帮忙?墨家出了叛徒?”   “不可能是墨者。”   阿忠对自家组织的兄弟十分信赖:“自从扶苏出奔后,还留在咸阳的墨者,几乎被赶尽杀绝,他们宁可死,也不会背弃子墨子,城头助王离守御之人,可能是公输氏!”   阿忠遂将墨家和公输氏的百年恩怨,以及秦统天下后,也征辟公输氏入关中居住,并纳入少府管辖的事说了一遍。   “不是冤家不聚首啊,昔日鲁攻墨守,今日墨攻鲁受。”   黑夫也为墨者与公输攻受体位置换感到滑稽。   “既然彼辈有如此守法,你为我所制的各类器械,是否还能取得奇效?”   阿忠在南越时还秉承墨者“非攻”的准则,不愿做杀人之器,但在得知咸阳墨家全灭后,又被黑夫以“早日结束内战,天下便能少流血”劝说,才替黑夫做了射程倍增的大黄之弩,在襄阳、穰县两战立过功。   但他素来谦逊,和喜欢吹牛的公输雠不同,阿忠老实回答:   “墨者之中,各有所长,亦有所短。我善机巧,能作明轮、独轮车,却不太擅长制攻城之器。大黄之弩,巨木飞石,虽然改易了射程、力道,但武关也被加固过,用的还是君侯当年所献的三合土之术,墙厚而坚,恐怕难以轻易攻破……”   三合土是黑夫和章邯搞出来的,在王翦作壁防御楚军时献了上去,又运用在南征百越时,在岭南多设碉楼,让越人碰得头破血流。   现在,报应不爽,黑夫当年开过的挂,却成了面前的阻碍。   面对如此坚城,改良后的攻城之器,只能达到量变,难以达成质变。   阿忠却又话音一转:“不过,依我看,敌军仍然难以守住武关!”   “为何?”黑夫问他。   阿忠道:“子墨子曾言,若想守住一座城池,必须十四个条件!”   “城厚以高,壕池深以广,此一也;守备缮利,楼撕揗,此二也;粟米薪食足以支三月以上,此四也;人多势众,此五也;士卒父母坟墓在焉,不能不守,此六也;有四邻诸侯之救,从七也;后有山林草泽之饶足利,此八也;地形之难攻而易守,此九也。”   “主智而勇,让前方无后顾之忧,此十也;守将善战,知己知彼,此十一也;赏明可信而罚严足畏,此十二也;上下亲,吏民和,此十三也;后方万民乐之无穷,与君同仇敌忾,此十四也。”   黑夫颔首,墨子的确是大能啊,这些条件既包括军事,也包括内政和经济。战争的胜负是由综合国力,包括军事力量、后勤供应、人心向背、外交形势等所决定的,这是古今战争的一般规律。   阿忠继续道:“此十四者具,则城可守。十四者无一,则虽善者不能守矣。”   他摊手道:“今敌有前九,却无后五,二世昏聩残暴,不得人心;王离不过籍祖、父之名,实无本领;咸阳赏罚不明,屡屡失信;上下不信,百姓怨声载道,岂能守之?”   黑夫发笑:“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汝等墨者,看法难得与儒者一致啊。”   但说到底,攻城,还是得靠人命和器械搏杀较量,光靠满嘴仁义人和,那道坚墙也不能自己塌了。   黑夫敲打着案几:“那你以为,我军以目前器械强攻,损失会有多少?”   “三里之城,七里之郭,杀人多必数于万,寡必数于千,然后城郭且可得也。”   阿忠露出不忍之色:“今敌已仿子墨子城守之法,城后亦有许多飞石,蹶张弩,我若强攻,纵有大黄之弩及改良后的飞石为助,恐怕也要猛攻半月,死伤万人,方可拔城。”   黑夫默然了,在他熟读的《吴孙子》里,孙武总是强调“攻城为下”,因为在冷兵器时代,攻城往往会伴随着极高、极可怕的伤亡率。后来随着墨家的出现,更将守城技术提高到时代巅峰,攻城就更加困难,尤其是险隘之地,往往要以十倍之众,通过水攻和围困等手段方能破开。   “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就算我费劲气力破开武关,关后还有十万人以逸待劳,久挫于武关,于我不利。”   黑夫摇了摇头,忽然笑道:“我军已顿兵丹阳一月有余,当时东门豹便力请击武关,却被我否了,于是众将皆言我临大敌而不急。”   “可实际上,没有人比我更急。”   “我听闻,项羽率楚、韩、魏联军五万,已破成皋,兵临函谷关。”   你可以怀疑项铁蛋的智商情商,但不能怀疑他武力和用兵之术。   更不能不担心,楚人一炬,可怜焦土的局面重现。   文明的大厦建成需要百年千年,但摧毁它,却只需一把火。   “而对面北军的主帅王离,本该守着上郡、朔方长城一线,防御胡虏,而现在却被胡亥南调,长城已空……”   黑夫当年费尽心机也未能剿杀的狼崽子,现在终于成长为一匹尖牙利爪的恶狼,据说冒顿已从漠北南下,这会恐怕在淌着口水,望向新秦中呢!   “所以我急。”   黑夫摸了摸嘴角的血泡,他其实已经急上火了。   “我生怕晚了一步,咸阳已是一片火海,文书图籍,三代遗存毁于一旦,关中化作丘墟,百万生民流离失所。”   “我生怕晚了一步,塞北为匈奴所夺,三十万边民尽陷胡尘,当年无数人赴汤蹈火取得的一切,都将白费!”   “若这些事情发生,黑夫,便真成了天下的罪人!”   “所以我着急,为了攻破这座关,我会不择手段!”   “但我也必须装出一副安稳之态,不能因急兴兵,让我军损失惨重,杀卒之半,就算顺利击破王离,却难以应付接下来可能与楚军、胡人的连番大战,强弩之末不能穿缟……”   黑夫难得吐露肺腑之言,阿忠颇受感触,拱手道:“大帅真是心系天下,爱民谨忠。”   “忠……”   黑夫叹道:“虽号武忠,但许久没人用这字来形容我了。”   阿忠肃然:“儒士骂墨者是无君无父,不忠不孝之人,但墨者也讲究忠,只是与一般人所言的忠有所不同。”   “以为利而强低也谓之为忠。不利弱子家,足将入止容,亦为忠。”   “谨遵子墨子之道,不得偏移,此所谓小忠;认为对天下有利而奋力抗争,对不利邦国的事,就要去阻止,此所谓大忠!”   黑夫乐了,暗道:“忠于组织,忠于人民么……这果然很墨家。”   如果这种忠诚有颜色的话,它一定是黑色的吧。   是墨者之黑。   是秦吏皂衣之黑。   亦是千万黔首头顶之黑!   “说得好。”   黑夫笑道:   “所以这场仗,才不能按往日的寻常攻法打。”   “所以我才忍到了现在。”   他看向外面。   “等来了该来的人!”   话音刚落,营帐被掀开,一名身穿素袍,风尘仆仆,却难掩仙风道骨的中年人步入营中,长拜于地。   “君侯!臣来晚了!”   却是奉黑夫之命,一直在武当山潜心“炼丹”的方术士徐福!   “准备妥当了?”黑夫看向徐福,让他免礼。   半年未见,徐福耳朵竟变得有些背,黑夫问了两遍才听清,但他眼中,却闪着兴奋的光。   “妥了!此役,必将震惊天下!”   黑夫满意点头,方才难得露出的焦虑完全消失,转而变成自信,甚至是膨胀……   “哈哈哈哈。”   “善,大善!如此一来,武关,唾手可得!”   “这一战,本大帅,要兵不血刃!”   黑夫与徐福的对话,阿忠全程发懵,他不知道,黑夫在令阿忠及工匠打造传统攻城器械的同时,也给了徐福一项秘密任务。   “兵不血刃,君侯要如何做?”阿忠满腹疑惑。   黑夫却笑道:“你拭目以待就是了。”   “从今日起,城池攻守,将与墨子的时代,全然不同!”   黑夫藏着没说,等阿忠走后,他才转过身,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笑道:   “真是对不住了,小小王。”   “这挂不是为我自己而开……”   “而是为天下人而开!”   …… 第0878章 狗血   武关攻防战,在六月十五日这天清晨,正式开始。   最先发起攻击的是城外两百余步的十余架“飞石”,这种据说是范蠡所制的攻城器械高丈余,数人操作,可以将人头大的石块抛射而出,尽管命中率极其感人,但只要数量够多,也足以砸得城头守军不敢抬头。   更何况在墨者稍加改造后,叛军的飞石射程比官军要远不少,城池后的数十架北军飞石,无法对它们造成威胁。   但它们已足够阻止敌人大规模集结兵力贴近城墙——飞石砸不坏厚实的夯土墙,却足以砸得全副武装的士卒头破血流。   好在飞石命中率实在是太低,双方你来我往,但大多数飞石都遗憾地错过了目标,亡者寥寥无几,只有真正的倒霉蛋才会被一石头轰掉脑袋。   另一种攻城器准头就足了很多,那是庞大的弩机,由墨者所制,原本黑夫是想叫它“大黄弩”的,但军中士卒常爱称为“大黑弩”,寓意是“墨者所制,黑君所用”,遂为常名。   这种弩体型庞大,需要两个人操作,直接以矛为矢,百五十步外几乎能直接射中城门,并伴随着巨大的震颤,矛尖好似要透木而入……   很显然,城门是敌人瞄准的主要攻击目标,从早上到中午,他们发动了一轮又一轮的攻势,在箭雨和冲车的掩护下,敢死之士接近城门。   王离在城后,亦能听见木头受撞的轰鸣,无疑是攻车下所藏的攻城锤投入了战斗,木门虽厚重,然亦吱嘎作响,好似垂死巨人的呻吟。   好在他已令人彻底用石条和砖石堵死了城门,严丝合缝,就算将木门彻底毁了,也无法通过,避免这武关最脆弱的区域为贼所破。   十五日一整天,尽管试探了几次城门,但叛军却迟迟没有以云梯蚁附攻城,大概是意识到成功率不高,北军凭墙而守,占有极大的便宜。进攻者往往付出很大的牺牲,却不能达到的目的。   所以为了破开城池,攻击者必须发挥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   公输雠站在高出城墙丈余的望楼上观察一段时间后,下来告诉王离:“王将军,这一切都是黑夫为了诱骗我军全力以赴,防御城门而做出的假象。”   “此战真正的较量,在地下!”   王离十分警惕:“穴师听到动静了?”   “这倒尚无。”   公输雠禀报:“但小人于望楼上所见,敌于数百步外以帐幕遮蔽,长百余步,其后人影攒动,莫名多出了集聚的土石,堆成土山,又有浑浊泥水时常流出,依我看,这是敌在挖掘地穴的迹象……”   他笃定地说道:“彼辈想要穴地攻城!”   ……   战争迫使人们动脑筋,为了克服城池的障碍,早在春秋时,火攻水攻都依次上阵,墨子和鲁班这对冤家甚至设想过,从空中作木鸢的办法。   既然脑洞都开到天上去了,脚底下厚实的大地,自然也不会被忽略。   这样便出现了“穴地攻城”法。   据说在三百多年前,郑国郑子展、子产帅车七百乘伐陈,就在晚上挖掘地道进入陈城,遂陷之。从此开始了挖地道攻城的办法,到战国时,这种法子已比较普遍,而针对此术,墨子还专门写了一篇《备穴》。   如何察觉敌人在挖地道,除了造望楼仔细观察敌情外,还得用上耳朵:   在墙边挖深坑,坑中放大瓮,瓮上蒙皮革,然后派人仔细听,如果敌人挖地道,就能发现动静。   果不其然,到了次日,趴在冰凉大水瓮里的“穴师”汇报了情况:   “公输先生,叛军果掘了数条隧道,依次通往城墙处,复又停下……”   这下公输雠基本可以确定了。   “彼辈用的是穴地烧隧之法!缚柱施火,以坏吾城!”   穴城术可以细分为两类:一种比较原始,挖地道穿过城墙,直通城内,士兵从地道入城消灭敌人,但这办法只能用于攻者众守者寡,且不能被守卒发现,否则通过狭窄地道派进去少许人,纯粹是给对方送人头。   另一类方法使用得更普遍:在隧道里的支柱放火,导致隧道塌顶,毁掉城墙地基,以这种方法弄塌城墙!   叛军用的,显然应是后者。   《备穴》里说得很清楚,如果敌军开凿地道攻城,守军也应径直迎敌,针对敌穴方向开凿地道,以穴攻穴,把敌军消灭在地下!   于是守军也针锋相对,根据穴师确定的位置,开始横向挖掘地道。   北伐军派来挖掘坑道的人,多是铜绿山的矿工,由尉惊送到前线来,他们被承诺,只要干完这一票,人人皆可得爵,黑夫给他们提供了最好的铁锹和所谓的“工兵铲”。   众人像是黑暗里的一群鼹鼠,在暗无天日的地下以铁器掘地,有时候运气不好遇上岩体,这还好说,退回去就是了,有时候则挖到地下水脉,为泥水倒灌,便有丧命之虞。   而最糟糕的情景莫过于挖坑挖得好好的,前面却突然空了,来的是敌人,手持兵刃,然后便是狭路相逢勇者胜。   一场地道战,就这样在地下五尺处展开,残酷却无人记述经过,毕竟那些闭塞之地,涨红脸握住对方兵刃,甚至用上牙齿指甲的殊死搏斗,毫无英雄气息,壮士激情。   只有令人窒息的紧张与不适,还有残酷。   地方狭窄,战死的人往往将坑道都堵塞,而随着行迹被敌人发现,一条费劲人力挖开的长长隧道也宣告被舍弃,若攻击者退之不及时,等待他们的还可能是烟熏水溺……   就这样,像堵老鼠穴似的,堵塞三条坑道后,穴师禀报,敌人似乎暂停了坑道的挖掘。   看似是打退进攻了,但也说不准敌何时再来,还是墨家自己想出来的办法:每个井穴口派狗执勤,以“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狗的警惕性很高,一旦发现有动静就会叫。   “怎么没有一条黑狗?”   公输雠扫了一眼从后方送来的狗子,随口一问,他们守城的人,常有些迷信,需要用黑狗血来破除魔障。   “陛下下令,屠了全关中的黑狗。”   从咸阳来的少府官员大摇其头,有巫师说“东南有天子气”,二世皇帝唯恐指的是黑夫,认为这样就可以大挫黑夫的气运,还将此次行动称之为“扫黑”。   少府官员嘟囔道:“黑贼之气是否被夺不得而知,倒是咸阳近日狗肉价钱大跌……”   “荒唐。”公输雠摇头:“真是荒唐。”他开始怀疑起自己选择是否正确来。   不过,敌人似乎已放弃了掘地穴攻城,改为明目张胆地用生牛皮覆盖的橹车帷抵城墙,又在其厚重木顶的掩蔽,派人在城墙脚下开始挖坑,每深尺许便竖立顶柱,渐挖渐深。   王离岂能让他们如愿?立刻让人矢石俱下,甚至让敢死之士绳坠而落,冒着敌阵发来的飞石大矢,击退了这一波进攻,而敌人突至城下挖开的一点小坑,也被扔下砖石瓦砾堵塞……   到了十六日傍晚,叛军再度停止了攻击,那些被打伤的兵卒欲抢回城下的尸体无果后,撤回了大营,看上去,锐气似乎没最开始时强盛了。   “穴地攻城无果,这下黑贼无计可施了,明日恐怕要让众人蚁附强攻!”   王离就怕黑夫不硬上,他为守,彼为攻,在硬碰硬的较量里,王离有足够的信心杀伤足够多的叛军。   公输雠却有些担忧:“城下之犬虽未大吠,但有可能是贼白日乘着嘈杂混乱,已挖了多条地道,开至于城墙之下,又暂停举动,故穴师亦未曾闻,吾等不可不防。”   “就算他偷偷烧了一二处又如何?三合之土为垒,岂是那么容易坍塌的?”王离不以为然。   而就在这时,侯望却来报,说贼营地里想起了一束束火把,列阵前行,更有军吏在前大声呼和下令,似乎是真要连夜进攻……   “夜攻?”   王离来到城下,不忧反喜:“黑贼真是狂妄,以为吾等没有防备,他难道不知,夜攻对于攻方更不利么?我看他是无计可施,昏招迭……”   然而王离话音未尽,却感觉眼前一闪,却见随着一阵尖啸,一朵炽热的火花,忽然在他头顶,也就是武关城上空炸开!   它像是铁匠打铁时击打出的火花,四溅而开。又像是三十七年,无数颗从天而坠的流星,看上去灼热夺目,却又转瞬即逝……   事发突然,王离张大了嘴,而城头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讶。   还有重新爆开的朵朵亮光。   火花又来了,这回武关守卒看清楚了,它们从百步外的叛军营地升空,随着一阵白烟和刺鼻的气息,斜斜朝武关城头飞来,又在其上空炸开。   这次不再是独数,而是数朵,数十朵,直至上百朵!先是古怪的尖啸,然后是炸声噼啪刺耳,惊得武关城内备穴突的狗子们狂吠不已。   在这火雨的轰炸中,王离好歹还站着,数千名刚揉着眼睛起来迎敌的守军,乃至于武关之后枕戈待旦的十万大军,则尽数呆愣如鸡,有人瘫坐在地,有人下跪磕头。   “是楚越巫术!”   在这前所未见的灼目火花里,混乱和恐慌席卷城头,城头士兵难以握住手里的戈矛,民夫更是抱头鼠窜,试图避开,更有人大声稽首求饶,发出了惊骇的呼声。   “难道真是鬼神之罚?是被墨者借来的?”   王离一时失声,公输雠也难以镇定,步步后退,墨者常言《明鬼》,今日这常人难以想象的奇怪花火,莫非与此有关?   他忽然想起一事来,大叫道:   “快,快宰几条黑犬,以其血泼城下,破叛军邪术!”   “公输先生!”   旁边的少府官员是又急又怕,哭丧着脸:“我不是说了么,黑犬都已为陛下所屠,别说武关了,关内数百里之地,一条黑犬都没啊!”   …… 第0879章 窜天猴与二踢脚   人类在面对初见的未知事物时,往往会产生两种情绪。   一是好奇,二是恐惧。   而面对首次出现在世人面前的烟火,更多是后者,毕竟那剧烈的响声,刺鼻的烟雾,乃至于炫目的视觉效果,无不显示,这是一种极其可怕的武器,更让人将它,与三十七年那场让天下人恐惧不已的流星雨联系起来!   “黑夫是荧惑星所化,此亦其妖术也。”   “楚人信巫鬼,重淫祀,此定乃楚越巫术……”   谁能想到,这只是普通的窜天猴、小炮仗呢?   猜测与恐慌在守卒中弥漫,而黑夫这边的北伐军,其实也好不到哪去,也被这阵烟火吓得不轻,荆楚之人本就迷信,不乏下拜祈求者。   幸好黑夫早已派人提前通知各营:   “让二三子安心待战,此乃丹阳水伯神主显灵,以流星火鸦为武忠侯之助力,助义师破此关隘!”   什么火鸦流星自然是黑夫扯淡,这东西说白了就是春节里家家户户都喜欢往天上放的家伙,乃是他命令徐福这大半年在武当山潜心研制的秘密武器的……   副产品。   作为前世警校生,玩过枪的黑夫自然是记得某种神秘配方的,未雨绸缪,在一年前起兵后,他决定利用方术士来进行秘密实验。   以黑夫对方士的了解,他们是这时代最像“化学家”的人,据说最早的黑火药便是这群家伙的后学,炼丹时凑巧做出来的。硝石、硫磺等物更是方术士炼丹必须的物品。   这年头的方士已很重视硝石,不断摸索它的性质,说它是“感海卤之气所生,乃天地至神之物……能使七十二石化而为水,柔润五金,制炼八石,虽大丹亦不舍此”,视为炼丹的“阴君”。   硫磺的利用较就要烧些,可能是由于中原一带缺少天然的硫磺,方术士对这一稀缺物品了解不太多,只说它“能化金、银、铜、铁奇物”。   徐福虽然更热衷于海外求仙,但方术士务必全能,对烧汞炼丹之术,徐福也有所涉猎,起兵后,更奉黑夫之命,招揽了不少南方楚地术士。   这下思路和研制人员就有了,黑夫已并南方诸郡,钱帛、人手都不缺,缺的只剩下材料。   材料收集耗费了黑夫巨资,考虑到火药若想用于战争,其纯度和数量都要达到一定保准,厕所刮硝是不靠谱的。好在蜀郡梓潼县有一座硝山(江油老君山),驰名梁州,当年方术士为秦始皇炼丹,丹砂来自巴郡,硝石则来自蜀郡。蜀郡归顺后,黑夫向蜀郡守提出的要求便是让运几船硝石出来。   硫磺比硝石更难获取,据说西域有,但毕竟太多僻远,好在北伐军拥有庞大的楼船舰队,遂从闽越海外的岛屿夷洲,想方设法与当地猎鹿的食人生番贸易,运来了一点硫磺……   这两物不远千里,汇集在武当山,算上物力运费,价格几与黄金等价,再加上本地烧木所得木炭,徐福开始了他的实验,近半年来,那一带,开始有巨兽怒吼,晴空天雷的传闻……   黑夫老早就和墨者阿忠说过,科技树得一级一级攀,一项发明往往是数个前置科技同时达标才能实现,所以什么火炮火枪是别想了,徐福这大半年鼓捣就拿出来两样东西,一个是纯度不高,效果堪忧的黑火药,另一个,便是在黑夫撺掇下,做出的“流星火鸦”。   但你还别说,这玩意第一次拿出来,效果还真不错,竟搞得武关守军大哗,对此黑夫表示理解,毕竟外国人春节到中国,听着外面的连环爆炸,火花四射,多半也会以为是在打仗,更别说秦时的普通人了……   不过天上的绚烂烟火只是幌子,真正的杀招还是在地底。   “大帅,白日时,地下已有左右两坑道暗暗挖至城下,一在西侧,一在东侧。”   “开始罢。”   眼看敌人一片混乱,必须趁热打铁,黑夫让人给三军传令:“堵上双耳!准备冲锋!”   别把黑火药当成TNT,更别提做什么炸药包了,人类花了几百年跨越的技术,徐福就一个破方士,光提纯就能难倒他,做出来的是最最劣质的黑火药。   数月前,黑夫曾去过武当山,视察过黑火药的进度,当时的它,就是大号二踢脚,那时候的威力,也就炸炸牛粪还行,连一堵薄薄的小土墙都掀不翻。   不过哪怕是二踢脚,只要量足够多,还是有一定威力的,与徐福商议之后,黑夫决定将此物与早就出现的“穴地攻城”结合起来,称之为“鳌覆”之术,让徐福在武当山做了大量实验,其具体方法是:   先掘地直至城墙脚下,再于城墙底心略微偏外处掘一横廊,于横廊内装一棺材的劣质黑火药。   装药多少视城墙坚固程度而定,以“担”为单位,可以数担十担不等。当然,火药必须使用棺木等器材包裹密封,以免受潮,也容易剧烈燃烧后发生爆炸。续而将药信密封引出地道之外,然后点火引爆……   别看这种用法又老土又麻烦,后世土耳其人攻君堡,太平军横扫南方,此术多建奇功。   不过武关是底部厚达三丈的三合土墙,与普通关城不可同日而语,徐福一直鼓捣了数月,通过不断加量,或调整放置棺木的位置,也成功了那么几次,他觉得可以了,遂便带着几大车秘密武器匆匆北上了……   眼下徐福已去引燃仙,旁人皆已奉命掩耳,唯独黑夫没有,他满怀期待地看着两方火光映射下的武关墙垣,期待那一声天崩地裂!   在黑夫想象力,接下来,当是一声巨响,浓烟腾空,砖石俱飞,城墙被轰开一道缺口,士兵们喊着冲锋的号角,立即乘着烟焰向缺口发起冲击……   自此之后,雄关大城再也难不倒攻方,秦始皇心心念念的“隳名城”,去除天下关防,最后由黑夫以这种方式完成。   这是多么浪漫的事啊!   时间一秒秒过去,前方举起火把,不断晃动,坑道口的人拼命往后撤,这是已经点火了……   而此刻,距离朝武关放窜天猴烟花炮仗不过相隔了一会,敌人仍惊慌失措,并未发觉。   黑夫心里算着引线燃放的速度。   “三。”   “二。”   “一!”   稍有延迟,旋即是“轰隆”一声,地底传来沉闷的巨响,以及一阵颤动,而武关城墙!   它!   抖了几下后,依然安如磐石,纹丝未动!   连墙皮都没掉一块啊!   “娘的!”   黑夫狠狠瞪了徐福一眼,说好的数丈墙垣轰然倒塌呢!?这方术士果然不靠谱。   徐福也急得直咬指头,实验和实战毕竟有所不同,好在穴地爆破点不止一处,眨眼功夫,地底又是一声闷响!   这次,一阵晃动后,也不知是那一段墙修的较差,还是埋对了地方,亦或是攻方和守方打地道战挖空了底下的地基,那段墙垣,竟塌了丈余……   但也只是垂直往下坍塌了点,让站在上面的人打了个踉跄,距离轰的一声城墙上天还差了十万八千里。   “果然是二踢脚。”   黑夫这边心里骂娘,像极了开挂失败的玩家,北伐军士卒却在捂着耳朵看到这一幕后,发出了剧烈欢呼。   “地动了!地动了!”   “吾军果有神助!”   反倒是守卒那边一片寂寥,旋即是更是狗吠人哭,越发混乱了。   “不等能再等了!”   虽然事情和预料的不太一样,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只能乘着敌军惊骇,立刻攻城!   于是黑夫让三军趁乱大呼道:   “始皇帝显灵了!”   “通武侯显灵了!”   “天降流星火鸦,地动山摇,助我入关!”   本是科学的方法,最后却要披上迷信的皮来取胜,还真是滑稽啊。   进攻方主帅心里慌得一笔,好在其属下都斗志昂扬,士气大涨,倒是对面对主帅到小兵,比黑夫更慌十倍……   无数云梯被东门豹所带的冲锋队高高竖起,准备蚁附而上,黑夫拔出剑,向前下达了总攻的命令:   “入关!”   “入关!”   “入关!”   ……   六月十六日是个神奇的夜晚,发生了许多震惊天下的异象,当事人众说纷纭,好在御用文人叔孙通观看全程后,在前方东门豹先登破关之际,他已握着激动而颤抖的笔,写下了这样的记载:   “秦始皇帝三十八年,夏历六月十五,武忠侯率师北伐,围武关三重,列营百数,云车十余丈,瞰临城中,旗帜蔽野,埃尘连天,钲鼓之声闻数百里。或为地道,冲輣幢城,然逆军负隅顽抗,作困兽之斗,积弩乱发,矢下如雨,义师不得入。”   “义师众将皆失锐气,怯怯欲退,唯武忠侯以为此关必下,功在漏刻,意气甚逸,众皆不解。”   “至十六日夜,果有流星坠城中,万只火鸦飞腾入城,口内喷火,翅上生烟,啸而不宁,守卒惊呼,稽首而拜。”   “昼而又有地火溅射,天摇地动,巨响如雷,武关墙应声而坏,崩百余步,城中吏士皆惊骇,以为神也,不敢持兵而战。义师遂鼓噪而出,震呼动天地,逆军大溃,降者万余,弃城而走者不知凡几,关后十万之众,亦绝然而退,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描述完所见后,叔孙通望着天空的鱼肚白,若有所思,又加了一段自己的私货:   “君应秉德而受之,不该论其如何也。昔周武王师渡孟津畔,六马共仰鸣,流星似赤乌,白鱼由外入,此岂非天命?今武忠侯入武关,天降神火,地动墙崩,此岂非天命耶?”   写完后,叔孙通为难地挠了挠脸:“本以为君侯色黑,仍是继秦水德为妥,可如今,却又是天火又是地崩,他是该算火德,还是土德呢?”   …… 第0880章 小心后面   和叔孙通想的不一样,黑夫现在不是水德,也非火德,更非土德。   而是站在昨夜爆破坍塌的武关墙下,一脸缺德。   “哈哈哈。”   黑夫看着被黑火药燃烧爆炸熏得焦黑的坑道,脸上乐不可支。   “还真得感谢王离,多亏了守卒的反穴城之术啊,否则我军利器还真无法撼动武关墙垣。”   虽然黑夫已经给徐福派了一些精通“商功”,也就是搞土木工程的小吏,但他们还是小看了武关的厚重,以及黑火药的强度,整整一棺材黑火药,都没能撼动三合土。   倒是因为针对穴城之术,审之穴之所在,凿穴以迎之的法子,这两日来双方的地道战,在武关西段城墙下展开,你来我往,竟将一小段地基挖得半空。   种种巧合凑在一起,才造成了第二次爆破时,丈余墙垣崩塌。   一起塌陷的,还有守军的勇气,又是天火又是地动,早已超出了他们想象的极限,不少人开始相信,这真的是始皇帝和通武侯显灵,义在南方,当场就放弃抵抗投降了数千人。   北军主帅王离,见武关守卒抱头鼠窜,知事不可为,也只来得及飞马赶回武关北边十里外的大营。那边同样为异象所惊,喧哗不已,只是隔着远,士气尚未到彻底崩溃的程度。   王离只能带着本来列阵准备的众人连夜撤退,整整十万大军,不战而走,往商於退去,又为北伐军东门豹部所追,走者相腾践,奔殪百余里间……   到次日清点人数,武关一战,北军投降、俘虏万余人,而往北一路撤退,当场践踏而死者数千,东门豹还在率前锋追击,可能会有更大的战果。   反倒是黑夫军中的伤亡,不过千余……   “本以为会损失惨重,岂料果是兵不血刃!”   “大帅真乃神人也!天火地动都能引得来!”   北伐军士卒看黑夫的眼神变了,从过去的景仰,变成了迷信的崇拜。   这时候,亲卫垣雍押着一个有些秃顶的中年人来到黑夫面前:   “大帅,公输雠带到。”   黑夫回首打量这个给他们攻城造成了巨大的困难的匠人:   “汝便是公孙雠,为何不随王离一同逃走?”   公孙雠毕竟是聪明人,刚开始骇于异象,竟还想用黑狗血破之,但后面嗅着那刺鼻的火药味,也回过味来了,觉得这八成是北伐军的新武器。   他长拜及地:“从天火射到城头,地动墙崩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君侯将打赢这场战争,我就算昨夜逃离武关也无用,君侯迟早会取得天下,到那时,公输氏还能逃亡何处呢?”   黑夫笑道:“你这匠人,倒是聪慧。”   公孙雠再拜:“君侯可曾闻,楚人有鬻盾与矛者?这卖矛、盾之人自誉曰:‘吾盾之坚,物莫能陷也。’又誉其矛曰:‘吾矛之利,于物莫不陷也。’”   黑夫知道,这是《韩非子》里的故事。   公输雠道:“我公输氏从先祖鲁班开始,便一直钻研攻城之术,就好似最利之矛。”   “而墨者则钻研守城之术,恰似最坚之盾。”   虽然结怨两百年,但双方对对方的评价,还蛮高的。   “世人皆言,夫不可陷之盾与无不陷之矛,不可同世而立,故两百五十年前,郢都之会,家祖九设攻城之机变,墨翟九距之,家祖之攻械尽,墨翟之守圉有余,矛未能摧盾。”   “但两百年前,我家却又赢回了一局。墨家巨子孟胜带其徒百八十人为阳城君守阳城,而楚王击之,君侯可知,是谁人助楚破阳城?”   阳城是黑夫曾去过的地方,在那里初次结识了秦墨,他已经猜到了:“是公输氏所为。”   “不错。”公输雠眼中带着自豪:“那一次,盾未能御矛!”   “而君侯现在左手矛,右手盾,已同时有了世上最厉害的攻守之法。”   “三合土,大黄弩,在襄阳出现的瓮城,乃是最强之守。”   “而昨日的地动墙崩,则是最强之攻。”   “故君侯必将天下无敌,公输氏不敢顽抗,愿降君侯!”   黑夫笑了:“公输氏能为我做什么?”   公输雠抬起头:“昨夜之术,虽然震动天下,闻所未闻,但是否已是最利之矛?恐怕不然,若非内外地穴挖空了这段地基,恐怕也会像东段墙垣那般,岿然不动……”   “君侯之术,尚需改进啊!”   “而我公输氏,可为君侯效力!”   黑夫没有轻易答应:“墨者为我打造了盾,又为我打造了矛,汝等技艺相差无几,我为何还需要公输氏呢?”   公输雠却笃定地说道:“我家乃墨家之敌,故最清楚,墨者崇尚非攻,尊崇墨翟的道义。即便暂时为君侯所用,但彼辈所求与君侯不同,迟早会像与秦决裂一般,同君侯分道扬镳!”   “而公输氏,才不管什么墨经道义,天下之利,吾等只是纯粹的工匠,君主让做何物,吾等便做何物,至于用作何用,全不在意,到那时候,君侯定会用得上公输氏!”   “你且先留下罢。”   黑夫回首望着一片狼藉的武关城垣:“我不是胡亥,能工巧匠,只嫌少,不嫌多。”   公输雠稽首道谢,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指着黑火药爆破后一股焦臭的坑道:   “小人绞尽脑汁,仍不知这是如何做到的?”   毕竟是领先时代一千年的科技。   黑夫却只是神秘一笑。   “公输雠,你往后族中祭祖时,代我告诉鲁班一句话罢。”   “敢问君侯,什么话?”公输雠竖起而耳朵。   黑夫骑马飘然而过,只留下四个字:   “时代变了!”   ……   “君侯欲收纳公输氏?”   公输雠前脚才走,墨者阿忠后脚就来了,他听说公输氏投降黑夫的消息,有心劝诫。   阿忠现在是真的害怕,墨者会重蹈助十年前的覆辙。   曾几何时,秦墨追求的是尚同,一天下,结束战乱。   为此,他们不惜放弃非攻,选择支持秦国兼并,大大改进了秦国的军工体系,最终帮助秦始皇帝横扫天下。   岂料秦始皇一统后,却从未停止战争,南征北战,几无宁日,甚至为了追求穷奢极欲,逼迫墨者贡献技术,为他的奢靡宫室、庞大陵寝出力……   那些事情,导致墨家与秦官府彻底分道,甚至有极端人员想到了刺杀秦始皇以达到“诛暴”。   昨晚看到那些令人震惊的一幕,让阿忠有点害怕,黑夫已令徐福暗暗研制堪比鬼神之罚的力量,他唯恐,自己又遭受一次欺骗,当武忠侯夺取关中,平定天下后,也会忘记初心,沉醉在利器之下,穷兵黩武,重蹈秦始皇帝的老路。   但黑夫接下来的话,却让他安心了。   “阿忠。”黑夫宽慰他:   “还记得我说过的话么?”   “工匠和技艺,本是没有对错的。”   “是对是错,要看执政之人,如何运用它们。”   “公输氏所制的云梯、钩矩,用来攻城便是杀人之器。可若是用在为百姓修筑屋舍,用在码头接应船舶,却是利人之器。”   “这火药亦是相似,它可以用来炸塌城墙,破坏屋舍。但假以时日,制作所费降下来了,也能用来开山裂石,开采铜铁,你想想,这能省多少人力物力?”   阿忠颔首:“是阿忠浅薄了。”   “你尚年轻。”黑夫叹道:   “本侯希望有那么一天,公输、墨者,不必将汝等的聪慧才智,心灵手巧,在攻防上,在制作杀人之器上较量,而能在利国利民上,一较高下!”   阿忠果然年轻,容易被骗,在他得到满意答复离开后,黑夫却暗暗嘟囔着道:“骗你的……”   利国利民的器物固然要做,但军国利器,也决不能落下。   落后就要挨打,这是历史证明过的,对文明来说,你身后永远有追赶者,不进则退,未来需要长时间的和平,但并不意味着丢掉武备。   虽然现在徐福制作的黑火药,的确只能用来做窜天猴和二踢脚,但以后,它却有更加广阔的空间……   回望武关,黑夫满是遗憾,他这次本来憋了一个大逼要装,岂料开挂差点失败了,万幸歪打正着,还真兵不血刃拿下了武关。   但不可能次次都有这么好的运气,火药面世给人带来的恐慌感,也会逐次减弱。   所以该研发的技术,不管多烧钱,还是得继续。   “若方术士继续改造配方,增加纯度和威力。而公输、墨者的匠人则负责提升冶炼、铸管技术,不知我的故事结束前,可否做出青铜炮来?”   他也不晓得。   但若是真能有几排青铜炮,往城池下一摆,黑夫一定要威风八面地装一波,伸手一挥,百炮齐鸣,再吟出那首名垂千古的赋……   “大炮开兮……”   “轰他娘!”   ……   尽管夺了武关,已经算作入关了,但黑夫这下又不着急了,并没有带着全军直扑北军最后的防线峣关、蓝田,等着韩信也从陈仓入关,一齐发难才是完全之策。   于是他先让东门豹占领商于(陕西丹凤县),自己则在武关等待后方粮队,又将季婴、共尉二人唤来。   “楚军到何处了?”黑夫问护军都尉季婴。   季婴道:“数日前刚得到的消息,说是魏军魏无知部从河内渡盟津袭洛阳,又配合楚军围成皋,眼下三川郡已经全部陷落,赵贲退往函谷关,苏角率数千残兵退往汝阳、梁县。”   梁县便是后世河南汝阳等地,本是东周王畿,后来失陷为蛮戎之邑,战国属韩,现属三川郡。   当地山川盘纡,原隰沃衍。南出鲁阳关,则拊宛、邓之背;北首伊阙,则当巩、洛之胸;西指嵩高,而陕、虢之势动;东顾汾、陉,而许、颍之要举矣。春秋时,晋、楚争郑,常角逐于颍、湛间。及战国之季,韩、魏、楚之师,常战于三梁下。日后若北伐军与楚军在三川开战,梁县是必争之地。   苏角那进退维谷的数千人,或许能为黑夫所用。   季婴又道:“夺取三川后,楚军一分为二,一部两万人驻兵洛阳,一部五万人由项籍亲自率领,兵临函谷关……”   “楚人扩军倒是挺快。”   黑夫想了想道:“共尉带一万人去宛、叶一线,与南阳守的南阳本地兵卒汇合,戒备楚军南下袭宛城。”   别只顾着前方,越是胜利在望,越是要小心后面别被人捅了。   “再让随何、陈恢去汝阳苏角营中走一趟,告诉他,关中已为北伐军所得,伪帝已诛,新帝继位,问他是宁可投靠楚人,当一个国贼军贼,让自己及手下人身在关中的妻子被戮,还是做大秦的忠将干城,保有荣华富贵?”   苏角根本没得选。   而现在的黑夫,已经做好了同时打两场仗的准备……   共尉奉命而去后,黑夫又问季婴。   “现在发令,传至于吴越,需要多久?”   季婴道:“沿丹水而下,入汉水、大江,一路船行,速超奔马,二十日足矣!”   “善。”   黑夫露出了笑,忍耐多时,现在,他终于能肆无忌惮,捅项羽后面了。   “传我将令,吴芮、安圃、尉阳三将,得令之日起,立刻发楼船及越兵渡大江,进攻淮南,进攻楚盗!”   …… 第0881章 崤函之固   六月中旬,黑夫正式进攻不过二三日便破武关而入,而距武关东北数百里,伏牛山、崤函群山阻隔的函谷关,项羽却仍在一筹莫展。   函谷关是东去洛阳,西达秦国的咽喉,从楚军的前线阵地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到函谷关,足足有一百里地,五月份时,项羽却带着人走了整整五天,有时候一日仅能前进十里。   这条函道是项羽这辈子走过最难走的险径,什么成皋、亢父加起来都不及十一:崤山的路段多在涧谷之中,深险如函,故称函谷,这里邃岸天高,涧道之峡,车不方轨。左右到处都是松柏,行人在幽深的谷底,但闻山中老猿悲鸣,仰首却难见天日。   “难怪数百年前,晋军在这设伏,能杀得秦穆公的三位将军全军覆没。”   说话的是钟离昧,昔日的楚国老兵、间谍,今日的项羽麾下大将,当范增留在楚地治理大后方时,他俨然成了楚军里的智力担当。   只可惜,自春秋之后,随着晋国的分裂,崤函便归了秦国,秦人在此设关隘,从此便全据崤函之固——它随之成为六国西讨秦国必经的噩梦。   “吾等终于到了此关。”   抵达曹阳,已能遥遥望见函谷关时,项羽感慨万千,从小到大,他曾无数次听闻函谷关的名头。   尤记得,十多年前,在下相的项氏庄园里,大父项燕还曾对他讲述过信陵君、春申君两次组织六国合纵,攻至函谷关的故事。   “诸侯闻公子将,各遣将将兵救魏,我亦在楚军之中。当时魏公子无忌会诸侯于大梁,又率五国之兵破秦军于河外,走蒙骜。遂乘胜逐秦军至函谷关,抑秦兵,秦兵不敢出……”   那是第四次合纵的辉煌胜利,只可惜魏王疑信陵君,未能继续扩大战果,当提起第五次,也是最后一次合纵在函谷关前的战斗时,项燕的声音便要低沉许多:   “是时诸侯以楚考烈王为纵长,春申君用事,庞煖为将。魏、赵、韩、燕、楚五国至函谷关,秦出兵攻,诸侯兵皆败走,楚考烈王以归咎于春申君,越发疏远他……”   那是六国最后一次联合抗秦,这之后,随着秦始皇帝亲政,便开始不断东出函谷,扫灭六国。   在曹阳安营扎寨时,项羽告诉钟离昧:“大父在世时,最想做的事情便是组织第六次合纵,仍使楚为纵长,击破函谷关,逼迫秦恢复韩国社稷,归还赵、魏、燕、楚之壤。”   只可惜最终还是纵散约败,随着项燕败亡,楚国也为秦所灭。   “如今,时隔多年,项籍终于实现了大父夙愿,重开合纵,带着楚人,站在此地!”   项羽重瞳如炬,对这座关隘志在必得!   楚国已经恢复,项羽之所以还坚持带着楚军主力不断西进,喊着“诛暴秦”的口号,目的往大了说,是欲为楚国复仇。   楚怀王入秦之耻,是每个有志气的楚人从小听闻的事,非要打比方的话,就跟宋人常念叨“靖康耻,犹未雪”一样,项羽耳濡目染,少时便埋下了仇恨秦人的种子。   而更令项羽觉得羞耻的是,楚地方五千里,持戟百万,此霸王之资也,以楚之彊,天下弗能当。然而白起率数万之众,兴师以与楚战,一战而举鄢郢,再战而烧夷陵,三战而辱王之先人。   此百世之国仇,不可不报,项羽必须证明,楚人不是只会穿着长袖高冠,吟诗作赋的文质懦夫!   家恨则排在国仇之后,大父项燕死在抗秦的战争里,身首异处,据说尸体还为秦人争夺所裂,项羽的父亲,也同样亡于秦人戈矛之下。   所以项羽的追求,比昔日项燕“破函谷逼秦退让”更进一步:   “我要踏平函谷,像白起烧我西陵一样,烧掉骊山,入咸阳诛秦皇帝,毁秦之七庙,将秦昔日对六国的折辱破坏十倍奉还,再带着为秦所夺的六国瑰宝人口离开关中……”   “这才是大丈夫报仇的方式!”   而项羽手下的楚人,也有自己的目的,秦朝地域歧视一向严重,具体表现为加入秦籍越早的地区,地位越高。最高的关中老秦之人,楚人则是最低。   不少楚人,过去来咸阳徭役屯戍,秦中吏卒常趾高气扬,遇之无状,那口气记到现在。   更何况,楚地有一句谚语:“富极关中,穷极淮南”,天下财富聚集在关中,故关中之地,于天下不过四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二;然量其富,什居其五!   若能入了关,有仇报仇有冤报冤,还能抢一笔回家乡,何乐而不为?   于是楚军将士卯足了力气来到西边,可当他们真正抵达函谷关前时,看清这座关城的模样后,挟大胜之威,满身血气的将吏也顿时没了信心。   却见函谷关前是弘农涧,它构成了函谷关的一条护城河,时值初夏,涧中水流湍急,人马难渡。   项羽麾下数万人必须在函谷关北渡过弘农涧,过河后,又须沿河西岸南行,进入关前一条滨河倚着高岗的窄道后,才能逼近关城,那条窄道只能容纳两匹马并行,大军根本无法展开。不止如此,关楼东西两端都是高崇的黄土塬,它们犹如一道天然的城墙,成为外敌不可逾越的防御工事。   而守关之士还不少,由三川守赵贲,以及苏角之弟,函谷关都尉苏驵镇守,守卒起码两万人,而楚军来到关外的只有四万……   军令如山,兵卒们硬着头皮将云梯搭上城墙,首先被驱赶上去的是楚军在三川郡抓获的秦国俘虏,然后是运气不好的当地百姓,函谷关防御严密,一时间城头箭如雨下,滚木石块也被乱扔下来。   惨叫连连,不断有云梯被推倒,也不断有人从上面跌下来摔碎脑袋,城下的尸体堆又高了一层。   在喊杀声中,又一次进攻失败了,目视眼前的险关,项羽眼中带着不甘,他满腹戾气,但却不得不承认道:   “此关,乃天下九塞之首也,难怪六国诸位名将常受挫于此。”   项羽擅长的是野战,但攻城却让他头大,就算拥有十万大军,函谷也难破。   而就在项羽对函谷关一筹莫展时,却有亲卫来报:   “上柱国,赵国使者陈馀到了!”   听闻后,项羽顿时怫然不悦:   “陈馀,他还敢来见我?”   ……   曹阳楚军大营,对陈馀的接见显得很不友善,亲卫持戟在营帐外,陈馀必须钻过一片明晃晃的利刃后,才见到了楚国的上柱国。   “下臣陈馀,拜见上柱国!”   项籍身着亮眼醒目的甲胄,高坐案后,也不让人给陈馀看座,面有不愠地说道:   “下臣?苦陉君你难道不该自称‘外臣’?”   原来,陈馀这半年可没闲着,他与陈胜本来是奉项羽之命去河北拥立亲楚的赵氏公子为王,然而却发现去迟一步,赵国的草台班子已经搭起来,没他们啥事了。   于是二人索性投了赵国,助赵国攻打恒山郡,那里是陈馀当年游历北方时活动的中心,认识许多豪杰,苦陉更是他妻家所在,为当地大族,颇得人望。   于是二陈夺取恒山郡后,依靠陈馀在当地的基础,成了一郡的实际控制者,陈胜得为都尉,而陈馀则被大方的赵王歇封为苦陉君……   但这种离楚投赵的行为,自然会招致项羽的不满。   陈馀连忙解释道:“昔日公孙衍为了合纵攻秦,亦先后为魏、韩之臣,陈馀虽然得封赵国封君,然从未忘记,自己是在为楚国效力……”   “为楚效力?”   项羽冷笑道:“既如此,那陈生便与我说说,楚魏韩已入驻三川月余,韩兵奉我之令南略颍川,魏军则守着洛阳,又准备进攻河东,甚至连齐国彭越,乃至于沛公吕泽,都各派了一支人马来相助,为我押送粮秣,唯独赵王,迟迟滞留河北,不派兵前来?莫非是想毁合纵诛秦之约?”   “赵小国也,岂敢如此!”   陈馀辩解道:“赵王与楚国戮力而攻秦,楚军战河南,赵军战河南,赵国广武君破秦军于河内,故陈馀方能得复见上柱国于此,楚赵理当一体,共奉上柱国为纵长,岂能听小人之言,使两国有郤……”   项羽面色稍缓:“那你来此又是为了作甚?来禀报赵军南下的日期?”   “下臣来此,是赵王让我,来向上柱国禀报两件事……”   陈馀道:“第一件,是有人打着秦公子扶苏之名,起兵于海东,今已得辽东人拥戴,自称召王,与北方燕王臧荼对峙于辽西,北方有变,故赵国无法调派全部兵力南下……”   “扶苏!?”   项羽大为皱眉,但仔细想想,却不以为然:“这一年来,天下打着扶苏举事者可不少,若我没记错,与你一同北上的那陈胜便也曾在陈郡诈称扶苏,如此想来,辽东所谓的秦公子,只怕也是假的,或是当地秦吏之计也。”   “真假难辨,但不可不防啊。”   陈馀复又作揖道:“第二件,则是赵王亲口所言。赵王及其谋臣蒯彻以为,相比于半年前,形势已大为不同,昔日北强南弱,今时王贲已死,黑夫顿兵武关、汉中,已是南强北弱无疑。”   “六国顿兵函谷,恐怕会让黑夫终得渔翁之利,秦若重新一统于南,黑夫得关中,必因势利便,东出加兵于六国。”   “为楚国计,为天下计,上柱国不如南下攻南阳,使黑夫不得已而退兵,如此,六国、北秦、南秦,尚可维持三足鼎立之势!”   …… 第0882章 会猎于关中   说实话,陈馀挺佩服赵王歇身边的谋臣蒯彻的,早在大半年前,那时候王贲才结束了对江汉地区的攻势,南方虽然赢了一局,但依然处于劣势。   当时蒯彻就从将才、人心、为政、形势上预言,这场南北战争,终将是南方压倒北方!   等陈馀再度南下中原时,事情果如蒯彻所料,随着王贲病逝,北秦的砥柱轰然坍塌,旬月之内,南阳投降,汉中失守,纵然明面兵力上仍不逊色于南方,却只敢退保关中。   而现在,当有人乐观地提出,雍州四塞之地,北秦能依靠这些关隘偏安一隅,而黑夫会在关前撞得头破血流时,蒯彻又嘲笑了这种心存侥幸的想法:   “吴子曾言,在德不在险,秦虽有山河之固,然其人君乱政而不修德,休论关外之黑夫,关中之人亦尽为敌国也!”   他以为,只要黑夫猛攻关中,北秦会以极快速度崩溃,到那时候,六国的噩梦便要来了……   “黑夫毕竟是打着秦之旗号,试问届时那所谓的北伐军与六国之兵同时入关,关中百万之民,会携壶浆迎接谁?又会持兵戈抵抗谁?”   “六国败于关中,黑夫便可身率关中之众出于函谷,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江东楼船渡江击淮南。来势将比王翦、王贲父子灭六国更猛烈,复辟的六国,这次恐怕熬不过十年,一年半载之内,便会被黑夫扫平!”   现在赵王歇对蒯彻言听计从,遂从其言,不但不如约派兵南下函谷助项羽攻关,反而打发陈馀来,建议项羽向南攻击宛、叶,以维持天下三足鼎立之势——不,其实是四足鼎立,赵国还是想把六国中最强大的楚军当枪使,让楚与南北二秦在中原鏖战,赵国自己则可从容略取河北,只要联合燕代消灭那所谓的辽东“召王”政权,赵便能成为成为北方盟主,独立于世。   新六国和老六国一样,利益大不相同,大家各有各的打算。   项羽自然也有自己的想法,怫然不悦:“关东之人戮力同心,曰‘诛暴秦’,今秦未诛,倘若半途而废,而专攻他向,岂不是将为天下人所笑?”   陈馀见道理说不通,遂改用激将之法:“秦始皇已亡,而黑夫者,亦夺项老将军旌旗之徒也,攻南亦是诛秦,更可将国仇家恨一齐报了……”   但项羽却缄默不言,直到钟离昧到来,在项羽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他才转目看向陈馀,冷笑几下后,拍案道:   “二三子,将此僚绑了!”   陈馀莫名其妙,被按翻在地后仰头大呼道:“敢问上柱国,陈馀犯了何罪?”   “何罪?欺瞒纵长之罪!”   项羽须发贲张:“赵王、魏相看似处处为合纵之约着想,但我却要问问,那秦郎中令赵高派人向赵魏两国请降,愿开轵关使六国之兵入河东一事,为何未与我通洽?”   ……   “下臣冤枉!”   骤闻此言,陈馀眼珠子都快出来了,心里大骂蒯彻,难怪不敢来出使楚国,却找了自己,原来是还有所隐瞒啊。   项羽还真是冤枉陈馀了,赵高派张敖向魏、赵请降一事,作为机密被张耳、李左车、蒯彻瞒了下来,未曾告诉楚国,也没有知会赵使陈馀——亏他还是张耳的把兄弟。   魏国是赞同赵国之略的,魏弱于赵楚,兴趣在于夺取旧地河东后闷声发财,而不是去关中,赵王和魏相张耳,甚至已秘密达成了瓜分太行以西的密约:   “赵取太原、雁门,魏取河东,而中分上党。”   眼下赵魏两国军队已聚集在轵关,随时准备西进河东,但却不愿意让项羽太早知晓此事,因为按这位年轻上柱国的脾性,受阻函谷之下或还会知难而退,转而进攻南阳去。   可一旦让他知道河东可作为入关捷径,项羽非但会执意入关,甚至会勒令赵魏“戮力西向”了!   岂料赵高求生欲太强,在察觉李斯不对劲,黑夫来势汹汹后,过于慌张,除了派张敖联系张耳外,在楚军紧逼函谷关时,亦从河东派人渡过大河,抵达陕县(河南三门峡市),又向楚军请降了一次。   钟离昧这一趟便是去与之商洽的,赵高、赵成兄弟答应,派河东之船,在陕县的茅津渡口,接应楚军进入河东……   河东境内,一共有四个大河渡口,从上游到下游,分别是龙门渡、蒲坂渡、风陵渡、茅津渡。   其中,茅津渡北连安邑盐池,一向是三晋运盐之孔道,商旅辐辏。春秋战国时,已形成渡口,且是兵家必争之地,那著名的晋献公“假虞伐虢”即由茅津渡河,灭亡了陕县的虢国。   等到秦穆公伐郑时,晋元帅先轸出奇兵从茅津渡河,埋伏在崤函,以逸待劳,大败秦军。   赵高承诺,楚军可再从蒲坂搭浮桥入关中,如此便能绕开函谷关防,出现在关中腹地,骊山近在咫尺,而赵高的条件,依然是割上党郡为王……   这下赵魏的隐瞒藏不住了,倒霉的陈馀必须面对项羽的怒火。   好在他也有自己的底牌。   眼看陈馀就要被拖下去,他连忙以头抢地,急切地说道:   “此乃蒯彻、李左车刻意欺瞒,陈馀全然不知,且下臣此番主动请使,真是一心为楚,并有一秘事,欲向上柱国禀明!”   项羽比手,让陈馀将话说完:“这或是汝此生说的最后一句话,且想清楚了再言。”   陈馀稽首:“上柱国当知,陈馀主恒山郡之政,而恒山北通代郡,代郡又接塞外……”   “月余之前,匈奴大破东胡于瓯脱,一统漠南,旋即又有两位匈奴单于之客,抵达恒山,上柱国可知他们是谁,意欲何为?”   “谁?”   “正是上柱国之族人,项梁、项庄二君,而他们带来了匈奴大单于的口信……”   “吾仲父尚在!?他如今在何处!”   项羽又是惊讶,又是狂喜。   “二君因不便与臣一同南下,故皆在恒山郡为客。”   陈馀从贴身处掏出那封带着体温的羊皮信,双手奉上,项羽取来打开,还真的似是项梁的笔迹——这位仲父对项羽影响极深,他在关中那些年托门客送到下相的信,项羽不知读过多少遍,秦始皇那建立在楚人痛苦上的骄奢淫逸,亦是从叔父信中所知。   读完之后,项羽合上羊皮信,仰头慨叹道:   “天佑项氏!”   “然也,此乃天佑将军,天佑六国!”   陈馀这时候也完全改变了立场,他心里恨着蒯彻奸诈,也恼火张耳连这种重要的事也不肯对自己说,隐瞒情报差点害他受戮。   “大兄是觉得我会泄露,还是全然当我是外人了?项梁之事,我便毫无隐瞒,第一时间转告了你……”   陈馀有些心寒,既然彼辈不仁,那就休怪他陈馀不义了!   陈馀下拜:“匈奴的冒顿大单于,愿加入合纵,将匈奴骑数万西略河南地,更请与楚上柱国……”   “会猎于关中!”   ……   六月中旬,就在黑夫已破武关,项羽顿兵函谷,欲从茅津入河东,楚赵生隙,匈奴入局等一系列事件发生的同时,在汉中北部的故道,也有一支军队,正跋山涉水,缓缓向北行进……   时值季夏,黛青色的秦岭犹如一道屏障,横亘东西,绵延千里。在最难行的地方,骡马已无法驮人,韩信只能拄着一根拐杖在狭窄的山道上跋涉,踩着溪流中的巨石,在翻过一道道险隘后,向导拨开刺手的松叶,指着远方山岭之上,若隐若现的一道关城,对韩信道:   “韩将军。”   “那就是散关!”   “可算到了。”韩信抹去脸上的汗,露出了笑。   “岁余苦战,士卒戮力,天下云集,为的就是这场关中之战,如此盛大的会猎,韩信岂能错过?” 第0883章 商於六百里   秦始皇三十八年六月二十日,在派人护好自己后路后,黑夫已率大军,抵达上雒(陕西商县)。   上雒便是所谓的“商於之地”,以在洛水之上源,亦曰上雒,本来是晋国之壤,战国初属魏,后来楚、魏战于陉山,魏国为了拉拢秦国,许秦以上雒。所以秦占据此地不过百余年,秦孝公时卫鞅封于此地,遂为商君。   来到这,便算是正儿八经进入秦地了,但上雒却没有秦川普遍的富裕,后世更是著名的贫困县。之所以贫穷,多是受地形所限,正所谓“穷山恶水黑石头,八山一水一分田”,东可望见熊耳山,西边则是秦岭,两山相夹,唯有一条丹水两侧狭窄盆地可容人居住。   穷是穷了点,但地利却十分重要,后人有诗云:高高此山顶,四望惟云烟。下有一条路,通达楚与秦。用来形容上雒,真是简单明了。   这时候,黑夫先前坚持打秦朝旗号,未曾另立门户的效果开始显现了,在门缝里瞥见玄色的秦字大旗后,上雒人皆道:   “再不济也是秦军,上雒没有抵抗,他还能屠城不成?”   黑夫在武关的事迹被吹得神乎其神,在大军败退后,反抗是不可能反抗的。   过了一会,一些里巷中的门扉被叩响了,上雒人战战兢兢地询问,打开后却发现是自家奉二世之命,征去武关御敌的子弟,本以为是被俘被杀了,如今却完好无损站在面前……   这便是黑夫在商地做的第一件事,让人将俘虏中上雒籍贯的降兵统统释放,任其归家,依靠他们宣扬北伐军政策。尽管当地百姓仍将信将疑,但至少再没有闻北伐军至,便大肆逃难入山的情况出现。   第二件事,则是听闻上雒牢房里,有四位因欲出奔关外而被缉捕的博士,分别是唐秉、周术、吴实和崔广,本是秦始皇之博士,扶苏事件后遂逃至此地,为官府所拘,至今已两年有余。   “这四人是诸子百家里,哪个学派的?”黑夫问御用文人叔孙通。   “是黄老。”   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叔孙通还是如实讲了四人的事迹:“四人分别号称甪里、东园公、绮里季、夏黄公,多是关东齐人,学黄老之术。”   不同于作死的方士和上蹿下跳的儒生,秦始皇时期,黄老虽然也有人被强征入博士,但这群人都是比较佛系的,能不争就不争,更不会死命强谏,见秦始皇只是将博士当装饰点缀,遂闭口不言。   “将四人赦免。”黑夫笑道:“既然拨乱反正,昔日的落难的博士们,也该归于其位了。”   但他这回却是自找没趣了,牢房里的几个黄老竟拒绝了黑夫的征辟,还送回了一首诗:   “莫莫高山,深谷逶迤。   晔晔紫芝,可以疗饥。   唐虞世远,吾将何归?   驷马高盖,其忧甚大。   富贵之畏人兮,不如贫贱之肆志。”   叔孙通心里一喜,念完后,骂道:“这群黄老之徒,便是如此不识好歹,君侯,彼辈是要效伯夷叔齐,明知纣王暴虐而武王仁德,却非要为商守节,不食周粟啊!”   一些个将尉也气呼呼地请求黑夫,将这四个老家伙宰了喂狗。   黑夫倒是不以为忤:“胡亥都只是将其囚禁而未杀,我若杀之,岂不是告诉关中人,我的心胸比胡亥更狭窄?人各有志,发点盘缠粮食,且由他们去罢。”   第三件事,便是去到当地“勋庙”,祭祀商鞅。   来到商县城东,抬头望着香火未绝的勋庙,黑夫慨然道:   “十二年前我入咸阳途经此地时,曾欲寻商君之冢祭拜,却一无所获,也找不到商君之庙。”   看来商鞅被车裂后,秦人不怜是真的,这也是大多数改革者的下场,执政时无人叫好,倒台时人人称快。   还是黑夫向秦始皇提议,为秦有大功之人,如商鞅、白起、司马错等立庙祭祀,以显其功勋,于是各地才骤起庙宇,时隔百余年,商鞅的灵位才回到了商地。   但就在黑夫入庙前,却有一人拦在面前,向黑夫作揖道:“下臣以为,君侯不当拜此庙,而当毁之!”   ……   黑夫定睛一看,却是前段时间他夺取南阳后,抱着一堆私藏的《尚书》等书籍,来投靠叔孙通的儒士伏生,眼下在军中做主薄之职,也有进言之权。   黑夫瞥了伏生一眼:“为何当毁?”   伏生不顾叔孙通朝他眨眼间,肃然道:   “臣以为秦政之败,由商鞅始!”   “商鞅废礼仪、弃仁恩,并心于进取。行之两年,秦俗日败,故秦人家富子壮则分田而居,家贫子壮则只能出赘,如此便使得宗族离散,人无亲情。臣昔日在关中所见,做儿子的借父耰鉏,竟面有不快;母亲借其扫帚而未归,子女立而唾骂。妇人抱哺其幼子,胸乳外露,却不知羞耻,公然与其公并坐;妇姑不相说,则反唇而相讥……此秦俗之坏也。”   “上法术而弃礼仪,犹如舍本而逐末,岂有不乱之理?”   黑夫旁边的军正乐不乐意了,讥讽伏生道:“你这儒生休得胡言乱语,这些父子妇姑争吵的事,哪个郡没有?人之本性如此,岂能全怪到秦法律令上?依我看,孝公用商鞅之法,移风易俗,民以殷盛,国以富强,百姓乐用,于是弃礼仪之秦,却兼并了那些尚礼仪的六国!”   伏生反驳道:“秦人并心而赴之时,尚且能威逼六国,兼并天下。然而功成之后,却因为不知修仁义之厚,盲信兼并之法,一味继续进取,终于使得天下大败。”   “故我以为,武忠侯当拨乱反正,毁商鞅之庙,以示不用刑法!”   二人争吵不休,黑夫却指着勋庙道:   “这庙可是我倡议建的。”   “今日又毁之,岂不是出尔反尔,自打面皮?”   “更何况,法者,天下之仪也。所以决疑而明是非,百姓所具命也,依你看,不以律令秦法治国,当如何治国?”   伏生抬起头,大声道:“以德治国!”   “仿照周公之政,明德慎刑、为政以德,至于律法,数章足矣……”   黑夫笑了。   儒生就是这样,总以为父慈子孝便能解决社会的一切问题,但将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只会滋生更多的麻烦。   这就好比一个新木匠不会使用规、矩,于是反过来责怪这些器具不好,舍弃之后随手乱画一样。   梁柱大厦这样乱画乱修必然坍塌,国家机器也一样,它是人类最复杂的发明。   咸阳还没进,黑夫的势力里,针对未来如何治理国家,儒法两家,已经磨刀赫赫,试图向黑夫施加影响了,这场仗,剧烈程度恐怕不亚于接下来的蓝田大战。   瞧瞧脸红脖子粗的儒生,始终板着面孔的法吏,再想想那四个不愿任官,宁可隐居自闭的黄老博士,这三家混迹一堂,还真是好玩。   于是黑夫道:“汝之言倒也有些道理,是应当法、德并用,修订律令之余,礼仪风化亦当提倡,不过律法为政教之本,礼仪为政教之用,商君之庙非但不能毁弃,还要大修!”   言罢毅然入庙,向商鞅灵位行大礼,只剩下外面的叔孙通拉住还欲再劝的伏生,叹息道:   “伏生,你啊,还是太急了!”   伏生嘟囔道:“我不能看君侯重蹈秦始皇帝覆辙,希望接下来能有不同往日的新政。”   叔孙通摇头:“这点不必担心,君侯有仁君之相,更有容纳诸子百家的胸襟,与秦始皇帝决然不同。”   “但君侯也一直以为,儒者难与进取,但可与守成。吾等现在要做的,是尽力在未来朝堂占据一角,勿要落得秦始皇时说不上话的境地,至于法、儒以谁为主,但凭君侯之所欲,岂是你我三言两语能决定的!再者……”   他倒是很有自知之明:“你我及所有其他儒生加起来,说话的分量,都赶不上陆贾一人。陆贾尚在君侯入主咸阳前,只以游说短长之术辅之,而鲜少提及儒术,何况吾等呢!”   ……   祭商鞅是为了告诉秦吏,北伐军不会大肆更改过去的律法秩序,释俘则是向普通百姓示好,赦囚则是让站在昔日政权对立面的反对者安心。   黑夫在上雒做了这三件事后,基本让商於之地十五邑从秦吏、百姓到刑徒,各个阶层都不再对北伐军心怀恐惧。   稳定了桥头堡后,算算上路韩信兵线也差不多该入关了,于是黑夫便以上雒为基地,大军继续进抵峣关。   峣关是商於之地通向关中平原的最后一道屏障,但其险要远不如武关、函谷。   王离败退武关后,一路丢兵丢卒,但最后好歹带着八万余人回到峣关,与在这里驻扎的卫尉军万余人汇合,拼凑出了十万之兵,北军也知道峣关不足守,遂在其后方的蓝田摆出阵势,准备殊死一搏。   黑夫这边不过九万人,但他让东门豹在上雒营地多挖了五万灶台,又派人在峣关附近的山头插满了旗帜,营造出浩大的声势,号称二十万大军……   而武关战败的消息,也已经传到咸阳,此时的望夷宫内,一片死寂。   “黑贼已入武关,据说在峣关外拥兵数十万,为之奈何,为之奈何。”   英明神武的二世皇帝已经完全慌了神,他没想到,被王离吹成“固若太华”的武关才两天就丢了,更让人畏惧的是,竟出现了流星火鸦,地动墙崩等种种异象……   他感到无比委屈:“父皇啊父皇,儿明明是奉遗诏继位的,为何会天降异象呢?”   “亦或是,那黑夫,真在楚越之地习得了妖术不成?”   胡亥已经在考虑请巫师做法破之了,当年他的祖先秦惠文王不就是在石鼓上刻诅咒,让三位神巫保佑大秦击退楚国的么……   只可惜关中黑狗被屠戮殆尽,只不知现在开始收集童子尿来不来得及。   好在,秦廷还没沦落到当年楚国让巫师上城墙引天雷御敌的荒唐境地,一脸正气的右丞相李斯赫然出列,献上一计:   “陛下,黑贼已入关,且兵卒甚彊,而关中徒卒已尽,再度征发恐怕来不及了。”   “倒是骊山刑徒有数十万人,不如下诏赦免他们,悉至蓝田,授甲兵以击贼!”   …… 第0884章 刑徒七十万   “此事万万不可!”   李斯话音刚落,便有一人站出来反对,却是赵高的女婿,已被升任廷尉的阎乐。   “丞相岂不闻,昔日殷周会于牧野,殷之隶臣妾为卒,于是前徒倒戈,攻于后以北,以至于殷军血流漂杵,周师遂入朝歌。”   “先前阿房、骊山两地刑徒共数十万,多为六国罪人,本就不甚安分,今闻黑贼及六国近关中,竟不忧反喜,彼辈岂能授以甲兵御敌?恐重蹈殷卒倒戈之覆辙也……”   李斯之子,御史李于立刻抓住阎乐话语里的破绽,质疑道:“廷尉是将陛下比作商纣,而黑贼是周武?”   阎乐忙向胡亥请罪:“是阎乐失言,有罪……”   对骊山刑徒是否能为兵卒的争论还在继续,这显然是一个险招,一不小心就会伤到自己,但眼下叛军已兵临峣关,距离咸阳不到两百里,事情已到了火烧眉毛的程度,而关中现在能立刻武装起来的兵源,也就他们了……   最后胡亥与群臣终于达成一致。   “先前,刑徒为我输送粮秣者十余万人,勤勉任力,可赦其罪,许以籍贯田土,发武库之兵授之,彼辈自能奋勇杀敌。”   “如此则兵卒齐矣!”   胡亥松了口气,李斯方才说黑夫号称二十万大军乃虚张声势,实际人数不过十万,以胡亥的脑仁判断,二十万打十万,总能赢了吧?   “但王离能御贼否?”   可旋即,胡亥再度皱眉,经过武关一战,胡亥对大舅哥王离的军事才能产生了巨大怀疑。   但纵然换将,关中也早无将才,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内史保,带着中尉军在杜县防御子午道呢,那儿从数日前开始,便有零星叛军出没。   这时候,太史令胡毋敬出列道:“臣有一策,可使此战有胜无败!”   “何策?”   胡毋敬抬起头,认真地说道:“亲征!”   ……   胡毋敬不愧是太史,对秦之故旧信手拈来。   “秦庄公与昆弟五人,以周兵七千人,亲伐西戎,破之,遂为西陲大夫。”   “襄公自将兵救周,战甚力,又以兵送周平王,遂列为诸侯。”   “文公以兵七百人东猎汧渭之会,遂有岐西之地。”   “武公元年,伐彭戏氏,至于华山下,渭原方为秦所有。”   “穆公更是骁勇,自将伐茅津戎,胜之,全取崤函以西。又自将伐晋,与晋惠公夷吾合战于韩地,士卒皆推锋争死,虏晋君以归。”   “至于献公,也曾与魏晋战少梁,虏其将公孙痤。”   “第二次伐楚,始皇帝亦亲至淮阳,遂灭楚国……”   历数完秦君亲征的各种胜仗后,胡毋敬下拜道:   “眼下大秦危在旦夕,陛下何不仿照历代先君、先帝御驾亲征,以万乘之重,驭百万之师,亲自飨士卒,更亲兑承诺刑徒之诺言,彼辈自然人心踊跃,争效死功,攻则必胜、战则必克!”   “这……”   胡亥面露踌躇,他的人生目标便是安然享乐,全然没有这种豁出一切的胆量。   “不可!”   瞥见胡亥的犹豫后,简在帝心的赵高立刻出言反对:   “太史熟读史籍,莫非忘了秦武王之事乎?武王不自将以犯周,则不会有举鼎折膑之事,更不会有接下来的季君之乱。故身为天子,应当讨而不伐!”   胡毋敬叹了口气,退一步道:“纵然陛下不亲临,但前线亦当有重臣为监,好让骊山刑徒信其言。”   换句话说,秦廷的政府信誉已经完全扫地,一般的官吏去宣布二世皇帝“德政”,关中人已是嗤之以鼻,更何况心中猜疑的众刑徒……   胡亥扫视殿内群臣:“谁可为监军?”   这时候,御史李于出列:“臣推荐一人!”   李于猛地看向赵高:   “郎中令乃陛下所亲信之人,可为监军!”   赵高一愣,感觉不妙,但还不等他说话,胡亥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郎中令不能去,郎中令要在望夷宫保护朕……”   “那便只有一人了。”胡毋敬再度站了出来,这一切,好似是演练预谋好的一般。   “右丞相可也!”   “老丞相之望,的确足以监军。”胡亥下意识地点头,好似抓住救命稻草般,殷切地看向李斯:   “丞相意下如何?”   李斯指着嘴角好似无意识流下的口水:“老臣体迈,嘴角之涎尚不能制,岂能监十余万大军?还有我这老腿,从咸阳到望夷宫尚不易,要去前线监军,恐难为也。”   胡亥都要站起来了:“丞相何忍弃朕,弃先帝之社稷焉?”   “也罢。”李斯颤颤巍巍:“臣为始皇帝治民,三十余年矣,上幸尽其能力,乃得至今。老臣便以腐朽之躯,为陛下,为大秦,站好这最后一班岗罢……”   那边李斯演技过人,骗过了胡亥,倒是一旁的赵高心中暗骂:“老狐狸!”   李斯作何打算,他是明白了。   “你这仓中老鼠,果然有鬼!”   ……   那边李斯离开望夷宫后,赵高瞅准时机,立刻垂泪拜在胡亥脚下:   “陛下,万不可使李斯为监啊!”   胡亥吓了一大跳:“郎中令何出此言?”   赵高抬头:“陛下不问臣,臣不敢言。近日臣左思右想,想起那黑夫,本就是李氏举荐给始皇帝的,李斯长男李由更为黑夫旧主,举止亲密,后虽看似决裂,但实则如何,外人谁又知晓?昔日始皇帝欲南巡以绳黑夫,黑夫竟提前预知始皇帝之计,诈死匿身,是朝中谁人泄密?”   “而后,李由奉命将兵收长沙之南征士卒,却为黑夫麾下一小卒所败,覆三军,身被擒,看似战不利,可实际上,是否是李由故意打了败仗?这也无从知晓,只听闻,黑夫只将李由拘而不杀,其目的何在?”   “今黑夫兵临关中,朝中之臣心怀叵测,与其文书相往来甚多,李氏或也在其内,只因未得其证据,故臣未敢以闻。”   “只是今日,李斯忽然指使李于及胡毋敬提议发骊山刑徒为卒,又由他作为监军,如此一来,丞相居外,麾下十数万人,独揽军政,权重于陛下,臣唯恐他对陛下不利。”   “一旦刑徒得到甲兵,抵达蓝田,李斯便可使其反戈相向,让叛军溃我大军,轻易进入咸阳,陛下,若如此,殷周牧野故事,恐怕又要重演了!”   “郎中令,此言句句属实?”   胡亥牙齿都开始打颤了,本以为李斯是父皇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根梁柱,可现在赵高却说,这根柱子胳膊肘往外拐,可不让他惊骇莫名么……   “丞相已位极人臣,享彻侯之封,朕也并无怠慢之处,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赵高恶意地说道:“或许李斯想做微子启,出卖陛下,投靠叛军,以换取李氏世代富贵,甚至更进一步,成为诸侯罢……”   胡亥搓着手:“那该如何是好?朕立刻取消发骊山之徒,让人去将丞相缉捕?郎中令为我案验李氏暗通叛贼的证据?”   赵高摇头:“李斯奸猾,就算有证据,彼辈也不会承认,恐其不审,万万不可贸然惊敌。且其为丞相多年,树大根深,咸阳城内,不知有多少党羽,若是突然发难,李氏作困兽之斗,恐酿成大祸,反倒便宜了叛军。”   他给胡亥出了一个毒计:“陛下不如继续任李斯为前线监军,待明日他来宫中取符节时,便一声令下,郎卫四出,直接拿下!”   …… 第0885章 何以辨忠奸   赵高不敢直接在咸阳动手,他的权势,远不及原本历史上“指鹿为马”的程度,甚至在被王贲斥为“君侧之恶臣”后,赵高连能保住性命,都是全仗二世偏倚。   王贲死后,赵高虽复为郎中令,但深知咸阳城内想杀自己的人不在少数,已鲜少敢踏足那儿,只能靠哄骗胡亥住在泾水之阳的望夷宫,加上忠于赵高的千余郎卫、中车府卫,挟天子以自重。   反倒是李斯,虽然李氏不掌兵权,但舍人故吏遍布咸阳,自冯去疾病死后,秦廷尚余的文官法吏皆以李斯为首,勉强维持朝廷运转。   此时离了望夷宫,李斯不复在宫内的昏聩老迈,擦了擦嘴角的口水,眼神恢复清明——老家伙快八十的人了,但身体却好得很。   李于向父亲恭贺:“只要明日得了号令刑徒的符节,我家便掌握了一支悍勇之师,倒戈从背后击蓝田之师,配合武忠侯的北伐军,可轻易围困王离,而事后,父亲反正之大功天下皆知,黑夫也不敢轻易毁诺。”   和赵高所料一样,李斯原本的打算,就是控制刑徒,然而重复牧野之战那一幕,他正好做微子启。   李斯却摇头道:   “今时不同往日,过去数月,我与赵高都各做各的谋划,相互提防,却没有置对方于死地的必要。而今日,黑夫已入关中,武关巨险两日而破,峣关又能守多久?事情已到图穷匕见的时刻,故我父子及胡毋敬一同向陛下请发刑徒,赵高一向机敏,恐已察觉我的打算了。”   现在仔细想想,明明今日就能将符节交予,但赵高却使眼色阻止了胡亥,众人离开望夷宫后,唯赵高独留,谁知道他会向皇帝如何进言,而胡亥又会有何反复呢?   “那该如何是好?”李于有些着急。   “章邯那边联络上了?”   李斯忽然问道,作为改换门庭的代价,李家除了向北伐军暗暗提供卫尉、中尉军驻防虚实外,还为黑夫联系在塞外避难的章邯。   李于道:“联络了,彼辈在贺兰山举事就在这几日。”   李斯颔首:“子午道的骚扰越发频繁,攻之示之以不攻,如此看来,汉中之军的主攻方向,果然是陈仓故道……而那边已数日未有消息传来,只怕也要出大事了!”   南、西、北,三面皆是友军,李斯的胆子顿时大了起来,笑道:“看来,是时候发难了。”   “而那望夷宫,我也不想再进第二次了……”   他指派儿子道:“立刻去城中联络那几人,让彼辈做好准备。”   “告诉他们,诛君侧恶臣赵高,挽狂澜于既倒的机会,来了!”   等李于奉命而去后,李斯独自坐于车上,渡过泾阳桥时,望着下游泾渭交汇处的奇景,怔怔出神。   泾浊渭清,自古已然,在交汇之处二者泾渭分明,但慢慢地,却合流为一,再难分辨彼此。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李斯喃喃自语道:“清斯濯缨,浊斯濯足矣,自取之也……李斯之名,源于此言。史书丹青固然喜欢将人臣之清浊忠奸分隔清楚,但写到后边,人之忠奸,就如这泾渭合流之后,又岂是那么容易分辨的?”   “倒是生与死,富与贵,更易自取!”   李斯释然了,等过了泾水后,他敲了敲车舆的门,对前面驾车,头发同他一样花白的御者道:“阿阍,你为我驾车多少年了?”   御者没有转过身,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从主君入咸阳雇我时起,三十余年了。”   李斯叹道:“三十余年,我记得你开了这么多年车,一直稳当,不管出现何等状况,都能驾驭住驷马,从未让老夫受惊。”   御者笑道:“主君做丞相多稳当,小人就多稳当。”   李斯大笑:“我啊,小心驾了半生的车船,但这次,前方却有一颗黑石头,又黑又硬,怎么也绕不过去,非得停下不可,往后,只怕不太稳当喽。”   他探出身去,拍了拍老伙计的肩膀:“你也是,驾了那么多年车,年老力衰,难免走神。”   “待会入了咸阳,快到家的那个拐角,若实在驾驭不住,也不必勉强,便松一下缰,翻下车罢!”   ……   “李斯坠车?”   是夜凌晨,听闻此讯,在望夷宫中安排亲信,筹备明日之变的赵高一个激灵站立起来。   “千真万确!”   阎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据旁人所见,是在离家不远处,翻到了旁边沟渠中,似是那御者老眼昏花,打了瞌睡……”   “坠车,怎这么巧……”赵高嘟囔着,复问道:“李斯如何了?”   阎乐道:“据说李斯整个人掉进了沟壑中,抬出来时鼻青脸肿,立刻送入府邸中去,从傍晚到入夜,许多医者都陆续入府,出来的人大摇其头,说老丞相伤得不轻,恐命不久矣。亲信传讯时,听到丞相府内,甚至响起了隐约哭声……”   他朝赵高下拜:“恭贺妇翁!先前王贲欲诛我家,转眼便病逝于南阳,而现在,李斯也欲图谋不轨,竟在阴沟里翻车,七旬老翁遭逢此罪,就算不死,性命也已去了半条。”   “如此看来,妇翁果有王者之运!”   “只要李斯一死,自此妇翁便大权在握,随时可挟持二世,东去蒲坂了!”   黑夫击破武关的轰隆巨响,好似是叩响了扳机,李斯赵高二人本来都在做热身,如今惊闻枪声,便争先恐后,开始比赛卖国……   谁慢谁死,容不得他们不急切。   李斯已做好了发难准备,赵高这边也一样,除去张敖为他引赵、魏军队走太行小道入河东外,赵高更让人去函谷关拜见过项羽,承诺以船舶在茅津接应,换取楚人的承诺——事后使赵高王于上党!   接下来,赵高只需要尽可能让王离与黑夫两军火并,最好两败俱伤,而六国之师忽然渡过蒲坂天降关中,坐享渔翁之利。   赵高自己,则打算瞅着时机,挟持胡亥东窜,将这个无比信赖他的皇帝,当做礼物送给六国,而后任由关中沦为项羽与黑夫角逐的战场,他便能够飘飘然去上党为王了……   眼下被阎乐一吹,赵高也摸了摸自己的头顶,有些信以为真,觉得自己或许还真是做大王的命,但旋即警惕起来:   “若李斯坠车是假呢?”   赵高摸着下巴道:“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得知,或是猜出我明日要在望夷宫中对他发难,这一出坠车将死之戏后,陛下便无法强令他入宫受符,甚至于……”   他表情变得恐惧起来:“我真是糊涂啊,倘若先帝留下的最后老臣受伤将逝,真是天地震动的大事,陛下再不明事理,再怀疑李斯,惊闻此讯,也必使亲信前往探问……而最合适,也最信得过的人选,正是我啊!”   赵高咬牙切齿:“这李斯,恐怕坠车是假,诱我入其府邸是真,这老叟,也对我动了杀心!”   一时间,赵高竟有种棋逢对手的感觉……   话音刚落,外面有谒者抵达,却是传了胡亥的诏令。   “李斯诸子来报,言老丞相坠车将亡,今不知其真假如何,郎中令且携御医,代朕前往恤问探查!”   …… 第0886章 影子   二世元年六月二十三日夜,咸阳城中,听闻老丞相坠车病重,李斯昔日的舍人故吏,纷纷前来丞相府邸探望,一时间李府门前车水马龙,又排了大长队。   只可惜,有资格进入的十中无一,但就是这十来人,此刻都在后悔自己得入门庭,因为他们,都被方才发生的惊变,吓得目瞪口呆:   就在半刻前,奉二世之命来恤问探望的郎中令赵高,才入相府内院,后方的厚重大门便轰然关闭,李斯仆役家人手持兵刃一拥而出,将赵高按翻在地,脸紧紧贴着泥地……   而更让众人骇然的还在后头,却见据说是只剩下一口气的李斯,却捋着胡须,从寝堂虎步而出,步子迈得很大,神采奕奕,哪还有半分垂死的迹象?   李斯身后,则是他的女婿,秦始皇第三子公子将闾,以及通武侯长史,因前线战败被剥夺爵位,沦为庶人的甘棠……   “右丞相!?”众吏感到莫名,只觉得是出了大事。   李斯朝众人拱手:“让二三子担忧了,李斯无恙也。”   “李斯,你这是要谋反么!”这时候,陪同赵高来李府的谒者大喊。   “要造反作乱的,分明是这奸贼!”   李斯两指并拢,指着还在死命挣扎的赵高,正气凛然地说道:“昔日先帝逝世前,曾在榻前,把李斯之臂,深以后事为念,故设四重臣辅政,以为天下无虞。”   “岂料赵高这奸佞欺上瞒下,隔绝中外,谋害忠良,诬陷冯君,使得冯氏及公子高族诛,通武侯已发觉汝之狼子野心,故请陛下诛之。”   “只可惜老将军天不假年,竟陡然逝去。赵高侥幸逃死,仍不知悔改,败乱国典,内则僭拟,外则专权,群官要职,皆置所亲,殿中宿卫,易以私人,离间兄弟,伤害骨肉,使得天下动荡不安,人人心怀畏惧,朝廷信誉扫地,天下叛者半矣……”   李斯看向被削为庶民后走投无路,只能向自己求助的甘棠:“甘长史,请将通武侯遗言,告予众人知晓!”   甘棠看了李斯一眼,本来只是想借李斯之手除去赵高,但事情发展到这份上,已非他所能控制,只好道:   “通武侯临终前念念不忘的,便是逐君侧之恶人!他说,朝中奸佞必须肃清,若陛下心软,不诛赵高,吾等定要设法让王离陈其利害,至少要劝说陛下,打发赵高去为始皇帝守陵,等其上路后,再由亲卫门客往杀之!”   “只可惜我才入咸阳,便被罢了官职,王离将军亦为陛下催促,一心南下御敌,未能肃清奸佞,而赵高,依然受陛下信赖如常……”   甘棠真是对胡亥失望透顶,一心欲除去赵高,完成王贲夙愿的他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破罐破摔,开始借李斯之力。   李斯颔首:“今日李斯愿同二三子继通武侯之遗志,诛此恶臣!再去望夷宫,迎回陛下!”   即便黑夫已经兵临峣关,但咸阳依然延续着数十年来强大的惯性,继续奉行皇帝的命令,没有胡亥诏令,不论是李斯还是赵高,想做点什么都有些困难。同理,只要控制了胡亥,挟持天子,咸阳投降黑夫,还不是眨眼的事?   群臣早就忍受赵高许久,闻言纷纷叫好,但来探望李斯的众人中,亦有怯怯者,出列道:“丞相,吾等未得陛下之制,郎卫恐不会听从,咸阳必定有一场火拼,大敌在侧,就不怕生变使黑夫乘虚而入?”   这就是李斯想要的啊!   但此事尚不能公开,否则难以预料咸阳诸吏向背,于是李丞相肃然道:“攘外必先安内!”   “没有什么,比赵高头颅,以及陛下罪己、亲征更能激励三军作战的了!”   “更何况,赵高兼行田常、子罕之逆道而劫陛下之威信,倘若不图,恐其为变也。”   李斯走到从开始到眼下,一言不发的赵高面前,说道:“赵高,你以为你暗通六国群盗,欲卖河东、关中之事,老夫不知么?”   直到这时,一言不发的赵高脸上,才露出了一丝惊异。   李斯露出了满意的笑:“先前不能确定,可现在,却确凿无疑了。”   方才那句话,却是李斯用来诈赵高的,还真唬出来了,就像赵高其实未曾掌握李斯通黑的实锤,李斯也尚未收集到赵高通六国的证据,双方在玩一场蒙着眼睛,揣测对方意图的游戏。   该问的都问出来后,李斯大手一挥:   “立刻押着赵高,去招降郎卫,再派人控制各门及宫室!”   然而,李斯的仆役家人才打开门,欲一拥而出去办大事,不曾想,却被一阵猛烈的弩箭射了回来,受伤的人哎哟痛呼。   李斯大惊,再派人站在屋顶上一瞧,却发觉有更多的郎卫军,点着火把,正朝丞相府拥来!   众人大骇,李斯也愣在原地,他没料到,在赵高被缉捕的情况下,对面还会有人反抗。   “哈哈哈。”   这时候,赵高哈哈大笑起来,激动恐惧,他的声音有些走样。   “李斯啊李斯,你固然聪慧,想出如此计策骗我来自投入网,只可惜,还是料错了一件事,你且擦亮眼睛好好看看,我是谁!?”   李斯让李于揪起“赵高”的头发,逼他抬起脸,举着灯笼靠近,眯着眼查看。   却见那张脸庞酷似赵高,骤一看毫无问题,尤其是夜里,几能乱真,但若是熟识赵高的人,仔细看上半刻,便能发现点不同之处。   鼻梁略高,眼睛稍小些,这些细微的差别,足以构成两张不同的脸了。   而捏着他看似残疾佝偻的手一拉,才发现竟是健康的……   这人不是赵高。   “汝是谁?”李斯只觉得,自己怕是上当了。   那形容身材与赵高相差无几的中年人毫无畏惧,反而有几分释然,他大笑道:   “我乃赵高之三弟。”   “我是兄长的替身。”   “他的影子!”   ……   几个里闾之外,抬头看了看月色,约定时间已过,却半晌不见人出来,赵高已能笃定,李斯府中的确有诡异,不由喃喃道:   “三弟,你真是个好替身,好影子,为兄定会照料好你的子女。”   中原贵人豢养替身,以应对突发情况,由来已久。   早在春秋时,齐顷公就有一位车右逢丑父,此人面目与顷公相似,衣服与顷公相似,若非他站在车右位置,手持长矛,而顷公居左持弓矢,几难辨认清楚。   故在齐晋鞍之战里,当齐军大败时,逢丑父就跟齐顷公互换了位置。二人为晋人所俘后,因为春秋贵族战争讲究礼节,并未为难。   于是逢丑父故意拿出为君者的架势,让真的齐顷公去取水,齐顷公第一次还傻乎乎地取水回来,逢丑父假意嫌水不干净,让齐顷公再去,遂使齐顷公逃脱,而自己遭晋人泄愤杀死。   无论逢丑父的结局如何,他充当了齐顷公的“影武者”却是显然的。   赵高知道,秦始皇帝亦有替身,有时候更会藏于副车上,不过那些人都被胡亥给殉在骊山了。   作为中车府令,赵高对此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旁人不知道的是,赵高也有一个影子替身,正是他一母同胞的三弟。他们一家人长于隐官,相濡以沫,二弟赵成勇武,做了河东郡尉。三弟却不怎么成器,文武都不行,唯容貌身材与赵高颇似。   这一年来,赵高遂有心训练他,有时候甚至会让三弟穿着自己的衣裳,出席一些不重要的场合,只要不说话,几能以假乱真。   小心驶得万年船,今日这影子,总算派上用场了。   只可惜了自家三弟。   赵高看向阎乐:“你在此指挥郎卫,将李斯府邸围住,不得走脱一人!”   “我这就去望夷宫禀报陛下,李斯果已叛,近来不仅将家眷暗暗送出城外,更拘禁陛下使者,勾结公子将闾等人,与黑贼叛军通使,反意昭然若揭。请陛下勿再迟疑,速发射狗马禽兽之材官击之!”   “诺!”   阎乐领命,如今卫尉、中尉军或在外防御叛军,或在骊山约束刑徒,咸阳空虚,只剩下赵高控制的郎中令军,以及胡亥去年征来屯卫诸宫室的五千材士了。   夜色中,赵高乘在车上,朝望夷宫狂奔而去,又回过头,望着火光冲天,已发生交战的丞相府,还有大乱前夕的咸阳城,切齿道:   “李斯,同行为雠!”   “此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这大秦的山河社稷,只能由我来卖!”   …… 第0887章 大都无防   月上中空,夜色正浓,荧荧火光映照出逃难者仓皇失措的脸庞。   在狂奔的车上回首后方,还能望见巨大的城市阴影,以及陆续亮起的点点烛光。拨开迎风飘散的满头白发,李斯心中悲苦。   “一着不慎,满盘皆输啊……”   作为大秦的右丞相,李斯在这座城市生活了整整三十九年,却从未想过,自己会以这种狼狈的方式逃离咸阳……   能在郎卫围攻下溃围而出,还多亏了舍人门客拼死而战,以及李斯急中生智杀了赵高的替身,又让人持其首级,大呼“赵高谋反已伏诛”,争取了一部分郎卫迟疑。   这才在咸阳里闾中,杀出一条重围。   李斯毕竟不是有百战经验的将军,加上赵高之策打乱了部署,反扑有些困难,但逃离咸阳却不难。   因为所有人都清楚,咸阳,是没有外郭的……   李斯抚膺,暗自庆幸:“幸好当年有人请城咸阳,被始皇帝拒绝了!”   记得三十多年前,李斯怀揣从荀卿处学得的帝王之术,进入秦国时,最为震撼的不是崤函之固,也不是关中沃野,而是咸阳这座天下权势财富荟萃的城市,竟没有外郭城墙……   出了宫城,里闾直通旷野农田,毫无关防,这得多自信啊!   大都无防,这本是从殷周到春秋,列国的规矩:古时候,天子守在四夷;天子卑,守在诸侯。诸侯守在四邻;诸侯卑,守在四境。警惕四方边境,结交四方邻国,国人在自己土地上安居乐业,春夏秋三时的农事有所收获,这样一来,没有内忧,又没有外患,国都哪里用得着增修城墙。   这自然是理想状态,真正的原因可能是,都城始终会虹吸国中人口,随着居民越来越多,早早修筑城墙,反而会限制大都邑的发展。   但不是每个国家都能坚持到底,譬如李斯的故乡楚国,强盛时还极其自信,控制陈、蔡、许等一系列附庸国,守在四邻,又以方城为城,汉水为池,守在四境。   可随着吴国对楚国威胁越来越大,楚国的执政者囊瓦开始忧心忡忡,遂城郢。   春秋之后,田齐、魏国等新国家,都放弃了大都无防的旧规矩,恨不得城池越高越好。   唯一坚持下来的,就是秦国了。   自从秦孝公迁都,使商鞅营造咸阳内城后,这座城市扩大了十数倍,几乎每隔十年就要在外围多一圈里闾,甚至跨过渭水,将新宫室修到了上林,却一直未有外郭。   独天得厚的地利是一方面,因华为城,践河为池,崤函之塞,让人望而生畏。   另一方面,则是历代秦王的自信——在匡章率领下,六国曾攻破函谷关,但却止步在那,楚国甚至打到蓝田,也被秦人赶回去了……   在秦始皇帝称帝后,有大臣提议修道外郭,却为始皇帝拒绝。   始皇帝道:“六国合纵攻秦时,咸阳尚不需要城郭,何况如今天下一统?再无外敌?”   “苟不能卫,城无益也;赳赳武夫,国之干城!诸卿,这咸阳的百万黔首,以及良家子弟,郎卫材士,每一名带剑的男子,都是咸阳的郭墙!”   祖龙就是如此自信与霸气。   只可惜始皇帝做梦都没想到,大秦的敌人,不在四关之外,而在咸阳宫内……   总之,正是托了此制,李斯才能侥幸逃离,关中武备都集中在子午关、蓝田,咸阳空虚,眼下城内谣言四起,乱作一团,赵高派来的追兵也未能赶上李斯。   等天明时分,众人已奔至杜亭,亭长听到响动揉着眼睛出门查看,却被李斯亲信制服。   喝水的间隙,一清点人数,李斯才发现,除了儿子李于等人,数十家僮外,还有加入自己密谋的公子将闾、将臣昆弟三人,以及一众亲信故吏,皆面色惶恐,因为他们可不像李斯,前几日就在偷偷摸摸安排子女出城,众人的家眷,还留在咸阳城呢,此刻揪心不已。   “右丞相,事到如今,为之奈何?”   公子将臣十分绝望,一众妻妾和她们所生的年幼子女都落在城里,将臣现在无比后悔参与这次政变。   他的同胞兄长,早年娶了箕子朝鲜公女,那公女不习惯中原气候逝世后,又娶李斯幼女的公子将闾倒镇定得多,他打破了众人的幻想:   “赵高恶毒而陛下心中亦无亲情,吾等若归,必受戮,咸阳绝不可返。”   “妇翁,吾等当去何处?”   李斯自然是早已备好后路的。   老家伙让仆役帮自己梳好头发,故作镇定,看向西方:“去废丘!”   废丘是咸阳西边最近的县,距离杜亭,不过四十里路,驰道平坦,车骑狂奔半日可至。   虽然咸阳无外郭,但其周边县邑的关防却不错,也可以这么说,在秦始皇宏大的策划中,废丘就是咸阳西郭……   “废丘令乃是老夫一手提拔,信得过,吾等且去那暂避一时!”   言罢,老爷子手脚麻利地爬上车,又让人夺了杜亭数匹快马,交给儿子李于及两名僮仆。   “汝向南渡渭水,设法绕开蓝田,去峣关告知武忠侯:咸阳百姓南望王师久矣,然伪帝及赵贼已察觉,骊山刑徒恐不能按时发动,但老夫已拼尽全力,让咸阳大乱,武备为之一空……”   “今斯又夺咸阳西门户废丘,聚士万人,爰举义旗,携壶提浆,以迎王师!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还请武忠侯,速击蓝田王离军!”   ……   “微赵君,朕几为丞相所卖!”   望夷宫中,胡亥听闻昨夜发生的事,一下子就从夜饮宿醉中被吓醒了。   堂堂彻侯、右丞相造自己的反?胡亥只感觉恍惚不已,他看向手中的酒樽,几要站立不稳,再想到自己差点将调遣骊山刑徒的符节交给那老匹夫,更是后怕不已。   然后便是勃然大怒:“好个李斯,皓首老贼!枉为先帝顾命辅政之臣,百官之首,竟做出了与冯氏一样的事,勾结黑贼,欲害大秦社稷,若让朕将他缉捕回来,定灭其三族,具五刑而死!”   “至于那些缉捕不力,放走李斯的郎卫,立刻车裂,以儆效尤!”   对李斯诈称赵高已死,使得一部分郎卫放水让老家伙逃出咸阳,赵高也十分遗憾,立刻禀道:   “陛下,李斯已乘乱西奔,当立刻使内史保将卫尉军去捉拿,不过现在最需要担忧的,是咸阳城中,是否还有其党羽……”   “没错。”胡亥咬牙切齿:“那些从老贼出奔的官吏,其家眷尽数缉拿,与李斯有关系的门生故吏,皆当下狱!”   如此一来,咸阳的牢狱,恐怕要装不下了。   “不止是诸吏。”赵高提高了声音:“据臣所知,公子将闾昆弟三人,也参与了谋反!”   胡亥点头:“彼辈虽为朕之兄,却与公子高一样,心怀叵测,大秦有制,公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一样要视为罪人处置。”   “臣还有一事请言之!”   赵高道:“陛下乃始皇帝少子也,而诸公子尽帝兄,大臣又先帝之所置也。从陛下初立起,群公子、公主及群臣意怏怏皆不服,常轻陛下。”   “黑贼在南方称陛下为伪帝,当立者乃他人。于是群公子又生出异心,欲助黑贼,以换取帝位。彼辈又多与大臣结亲,前有公子高及冯氏谋反,公子高诛后,群公子人人自危,越发勾连大臣,欲卖陛下,陛下太过仁慈,未曾深究,今方有公子将闾及李斯之事……”   “如今李贼及三公子虽奔,但尚有六七位公子,十位公主留于咸阳,大敌当前,随时会再度生变。臣思虑及此,常战战栗栗,唯恐不终,今日便不敢避斧钺之诛,宁可背负离间骨肉的骂名,也要向陛下请命。”   赵高下拜,说出了楚人与他们兄弟商议的密约中,最为骇人的一条:   灭秦宗室!   “请诛随李斯出奔众吏三族,逼迫群公子、公女去骊山为始皇帝殉葬,如此,则咸阳再无内忧也!”   胡亥大惊而起:“尽杀兄弟姊妹?这,这恐怕……”   虽然他是母亲独子,一直受父皇之宠,独树一帜,与其他始皇帝嫔妃所生子女并无太多亲情,但毕竟是一脉相连的骨肉,血浓于水啊……   “陛下忘了始皇帝的教诲了么?”赵高却循循诱导,在胡亥耳边道:   “天子无情!”   “天子无亲!”   “后妃、夫人太子之党成而欲君之死也,君不死,则势不重。情非憎君也,利在君之死也。”   “夫以妻之近与子之亲而犹不可信,何况兄弟姊妹?”   “那些群公子、公主,常恨陛下待他们苛刻,人人皆盼着陛下丧亡啊!”   胡亥愣住了,是啊,这不是父皇曾教自己的么?   皇帝是没有亲情,兄弟、姊妹,皆是累赘。   上下一日百战,一切威胁到自己的人,都必须干掉!   赵高复道:“鲁桓公弑其兄鲁隐公时,犹豫过么?”   “晋重耳杀晋怀公,夺侄之妻时,迟疑过么?”   “陛下再不动手,彼辈便要发难了!”   叛军距离咸阳越来越近,胡亥早已备受打击,终日在望夷宫沉溺酒色与倡优之观,以此麻醉自己,惶惶不可终日。   而现在,打击接二连三:黑夫已然入关,首席大臣突然背叛,三名兄弟欲置自己于死地。   “啪嗒。”   “啪嗒。”   昨夜的酒尚未全醒,耳边好似出现了幻听。   胡亥听到了,听到了,那是毁灭的脚步,齐刷刷,已到门外!   而身边的兄弟姊妹们,则悄悄将手摸向匕首,想抢先一步割了自己脑袋献上……   “哈哈,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哈哈……”   他忽然嚎嚎大哭:“父皇,你传位于胡亥,究竟是爱我,还是害我?”   哭声渐渐停止,胡亥脚步蹒跚,眼睛满是血丝。   那是对毁灭的恐惧。   还有疯狂!   举起铜樽,又猛灌了一口酒,胆气已足,胡亥双手握住了案上的冰冷玉玺,在一张白绢上,重重盖下。   “杀!”   “杀!”   “杀!” 第0888章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六月二十五日,李斯一行人已抵达废丘。   或是明白随着黑夫入关,这胡亥的朝廷没几天好活了,废丘县令倒是没上演忘恩负义,将李斯绑了的戏码,他反倒与县尉、县丞联手,十分积极地将李斯、公子将闾等人迎入废丘,封闭城门,禁止出入。   李斯又使废丘令张贴布告,宣扬胡亥暴行和北伐军将至的消息,号召废丘人上城头帮忙守御。   这是真要在关中腹地高举“义旗”了,但让人惊讶的是,废丘人竟不忧反喜……   “足见胡亥不得人心到了何种程度。”   李斯如此点评,全不顾正是他的先谋身后谋国,才导致国事人心败坏至此。   倒是甘棠直到此时,才发觉了李斯的真正目的,不由惊骇莫名:“丞相,这是何意?吾等只是兵谏逐君侧恶臣,不是谋反,这和说好的不一样……”   李斯却是毫不犹豫,指着甘棠,让家仆拿下他,呵斥道:   “孺子,枉汝父甘罗何等聪慧,你却糊涂至此!”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若无胡亥庇护,赵高能肆无忌惮作恶么?古往今来,必有君恶在先,方有奸佞祸于其下,必先有周厉王,而荣夷父方可逞志。吾等若想铲除赵高,必先废黜胡亥!如此看来,通武侯与武忠侯,看似为敌,实是殊途同归啊!”   一番歪理说得甘棠目瞪口呆,却又找不出反驳的话。   李斯手一挥:“将此子送进牢狱中去,让他独处数日,想明白这个道理!”   处置完甘棠,早就活明白的李斯不顾年迈之躯,亲自登城远眺。   废丘并不在渭水之北,而位于渭水之南,西安东马坊遗址,后世它的发现,竟让西安地铁五号线不得不改道——虽然西安地铁改道是家常便饭了……   废丘原名犬丘,与西犬丘相对,为东犬丘,秦国的始祖非子曾在此地为周王木牧马,周懿王时,西戎侵镐京,遂迁都于犬丘。   眼下的废丘城正是在周代都邑基础上兴建,周长近五里,墙高池深,因为是咸阳西大门,还建有武库,县卒也较一般的小县多些。   但李斯却大摇其头:   “这城不好,地势低洼,若敌兵决渭水灌之,恐难守也!”   李斯的担心却是多余了,因为咸阳的那对君臣,根本没功夫派人来磨这座近在咫尺的叛城。   是夜,才有三千余人抵达废丘城外,宣读胡亥赦令,说只要交出叛臣李斯,其余人皆无罪,试图让废丘令开门。   但回应他们的只是一阵弓箭,胡亥的诏令,从大臣到黔首,早就没人信了。   这批郎卫、材士遂围住了城池一角,也不攻打,李斯最担心的不是他们,而是同样位于渭南,驻扎在杜县,由内史保率领的两万中尉军,而杜县到废丘,不过一日之程……   到了次日凌晨,昏昏欲睡的李斯被公子将闾喊醒。   “妇翁,有一支大军出现在城外!”   李斯连忙在人搀扶下,顶着夜风再度登城,却见废丘以东数里外,的确有一支长长的队伍,沿着渭水向西行军,粗略数了数火把,竟有万余之多……   “完了,这废丘城虽固,但也顶不住中尉军万人围攻啊……”公子将闾面色发白。   李斯倒是镇定,就如同一头屹立在城头的石兽雕像,看着那支军队靠近、抵达、却不作停留,径直往西而去……   公子将闾等人满头冷汗,却又莫名其妙,这支中尉军放着他们这“叛城”不攻,是几个意思?内史保也要投黑了?   “西边有比吾等更紧要的事。”   李斯露出了笑,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武忠侯的偏师,韩信及汉中兵,已入关中!”   ……   六月二十六日,咸阳的乱象尚未结束。   秦始皇曾自信地不筑城墙,这使得如今的咸阳城,变成了一个往外漏水的篮子,公子、公主、群臣、诸吏,甚至是黔首百姓,不断有人往城外逃去,谣言飞起,或是胡亥为赵高所弑,或是李斯已被处死……   但都邑的控制权,的确还在郎卫军及胡亥所信材士手中。虽然向胡亥提议尽诛群公子、公主,但赵高没有傻到挨家挨户去捉拿,那只会造成更大的混乱。   他让人以“保护”为名,将六公子、十公主及其家人送到距望夷宫不远处的高陵县统一管理,令阎乐网罗罪名鞠治之。   至于赵高自己,则被胡亥任命为丞相,已然摸到了权力的顶端。   “只可惜这位子坐不久。”   赵高摸着丞相的印绶长叹,若非别无选择,他也没必要投靠六国啊,楚军主帅项羽虽与他达成了密约,但是否会遵守,还是个未知数。   但局势到这种程度,赵高已别无选择,只能一条路走到底!   他放下印绶,嘱咐亲信到:   “告诉云阳之吏,关押在那的蒙恬、蒙毅兄弟,也可伺机处死了!”   随着李斯公然叛国,与一众党羽退据废丘,赵高也明白大势已去,开始着手离开咸阳的准备,但就在此时,张敖却前来禀报:   “丞相,大事不好了!”   “是陈仓的事?”赵高一早就听说西边的消息了,数日前,黑夫部将韩信率师两万余,走故道,攻击了散关,杀散关都尉,溃中尉军万人,又夺取了陈仓县。   光看名就知道,陈仓以屯周原雍城之粮而闻名,韩信已食陈仓之粟,又挥师东进,截至消息传来时,韩信已兵临虢县,威胁秦之西都雍城……   但赵高不是很担心,内史保已迅速调集杜县的中尉军西去阻拦,至少能挡那韩信半个月,足够赵高完成筹划,挟持胡亥东窜了。   但张敖却打破了赵高的幻想:“不止是陈仓!”   “黑夫已破峣关,兵临蓝田……”   赵高闻言顿时面色苍白:“黑贼怎如此之速!”   不过想想,黑夫正式攻武关只用了两日,倒是在商於之地等待后军粮队磨蹭了许久,峣关之险尚不如武关,能坚持几天已是不错了。   峣关一破,关中再无天险巨防,而是一马平川,现在挡在黑夫与咸阳之间的,只剩下王离、李良、司马鞅的十万大军了……   赵高大骂该死,同时催促张敖:   “快带人去河东,告诉项将军与魏相,赵高已按照承诺,在大河上备好船只,不日将尽屠秦宗室公子,挟胡亥东去临晋,还请项将军速速渡蒲坂入关,若晚片刻,则迟矣!”   ……   赵高不知道,峣关却是不是火药吓开的,而是守关的都尉听闻咸阳变故后,心灰意冷,自己降的。   要论破关的大功臣,赵高当居第一。   破关一日后,六月二十七日,黑夫才随大军抵达此地,自从他们离开了上雒,一路崎岖难行,直到越过冢岭山隘口的峣关,前。   突然赫然开朗,农田、屋舍变得密集,一条水流从秦岭余脉上奔流而下,向西北缓缓流淌。   这条水便是灞水,灞水上游十分清澈,触手冰凉。若是运气好,还能在河床里发现一块块浅蓝色的玉石矿,太阳照耀在上面,朦胧如炊烟,让人称奇……   故地重游,黑夫还没来得急感慨,季婴已经带着开关投降的峣关都尉来见,这个五旬左右的军吏远远下拜,自称是黑夫故人。   “你是我故人?”   黑夫让他近些,仔细看了看后,却没印象。   “我怎不认得你?”   峣关都尉道:“先帝二十六年时,君侯曾过蓝田,当时下吏乃蓝田大营中一率长,巡逻时遇到君侯,那时候君侯还是左庶长,欲去百年前的古战场看看,但那已是大营禁区,故为我所阻……”   都尉低低垂下头:“当日冒犯,还望君侯恕罪!”   “原来如此,果是故人。”   黑夫自己都不太记得了,仔细想想好像还真有这么回事,当时他只远远看到蓝田中尉军的营垒整齐,旌旗招展,将士操练之声不绝于耳,当是秦国较精锐的一支部队——中尉军。   那时的他,又怎会料到,自己有朝一日会统帅大军,兵临此地,而与自己为敌的,恰是中尉军呢?   于是黑夫笑道:“汝昔日阻我,如今却遵从大义,开关迎我,救了全关士卒,更让关中百姓能早日脱离暴政,非但无过,更有大功!”   见武忠侯待人亲切,峣关都尉心中大安,随后又汇报了这几日听闻的咸阳乱象,李斯政变失败出奔,而胡亥赵高大肆捕其余党等事。   “李通古真是没用,竟斗不过赵高。”   黑夫嗤之以鼻,老东西这次是被雁啄了眼,翻车玩脱了。   他又摸着下巴暗道:“赵高也真是心大,我近在咫尺还敢如此乱来,莫非也找好了下家?”   虽然没法重复殷周牧野之战的剧本有些遗憾,但此事也有好的一面,那就是咸阳一片混乱,前线也军心大动。   “咸阳事变后,蓝田王离军也有些动荡,甚至有兵卒夜遁,做了逃兵。”   峣关都尉退下后,季婴更汇报了前方东门豹传回的情报,因为武关的教训,使得王离不敢再守峣关,而是将大军集中在容易展开阵型的蓝田,这是寄希望于野战了……   “看来小小王将军被吓坏了。”   黑夫龇开大白牙,露出了姥爷的笑:“阵战的话,我与故去的通武侯,大概是五五开。”   “但以王离之才,率狐疑之师,于乱都之野,敌百胜之军……”   简直是父子局啊!   “够了。”   黑夫摇了摇头:“昏君乱臣越发倒行逆施,别说是骊山陵里的始皇帝,就连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再让他们闹下去,真把秦始皇帝气活过来,带着复活的军团,没有感情的秦兵俑来吊打自己怎么办?黑夫记得前世看过类似的电影。   如此胡思乱想着,黑夫下令道:   “传令三军,今夜休整饱食,明日天明,进军蓝田!”   “是时候,结束这场闹剧了!”   …… 第0889章 主角   六月二十八日,韩信早已进入关中。   大约十日前,眼看吴臣在子午道的袭扰吸引了秦中尉军主力,韩信遂率师两万余,走故道入关。   但故道漫长,两万人动静太大,敌人不瞎不聋,陈仓县安排有一万中尉军守备,更在故道上多设哨探,韩信终究是没办法暗度的,最后虽然侥幸夺取了散关,但陈仓之兵在故道县设防,拦住去路。   故道口狭窄,若贸然出击,那是以寡击众,就算击破陈仓军,韩信也会损失不小。   好在他手下有一名籍贯汉中的司马,名为赵衍,曾多次往返陈仓与汉中之间,知道当地有条小道能绕开故道口,袭击陈仓。   韩信遂用其策,派赵衍和巴人武士丹虎带着擅长山地行军的巴卒,走小道绕开敌军的封锁,两面夹击,击败了陈仓的守军。   既取陈仓之粮,缓解大军之乏,韩信又立刻挥师东进,攻占虢县(宝鸡市陈仓区虢镇)。   来到这儿,便完全远离了秦岭山地,进入典型的关中黄土塬,与后世的区别只是大塬还没有太过破碎,且放目望去尽是一片绿意——除了密集的粟田、麦田,还有从岐山蔓延过来的大片森林。   而秦之故都雍城(陕西凤翔县),就在北面四十里外,坐落在岐山脚下的周原上……   “我今日方知,为何周、秦皆以此一隅之地,而能并天下。”   低头捧起一撮黄土,望着四面八方皆有的密集里闾农舍,韩信知道,自己算进入秦之腹地了。   但这时候,韩信却开始面临抉择。   两条不同的进军路线摆在面前。   “从虢县往东,至咸阳三百余里,一马平川,且有驰道相连,车三四日可至,步卒也不过七八日。眼下敌兵皆在蓝田、商於,与武忠侯决战,咸阳空虚,唾手可得,如此大功,将军可轻取也!”   汉中人赵衍力主韩信直接向东,莽到咸阳去。   赵衍本是汉中郡一名县尉,直到数月前才降北伐军,深知自己投诚太迟,武忠侯靖难成功后,恐怕无法得到高官厚爵,遂寄希望于韩信身上,希望能分到攻取咸阳的大功。   但有监军之任的陆贾却持不同看法。   “伪帝虽然将主力放在蓝田、武关,但关中人口丰饶,征调数万人抵御吾等,实非难事。而陈仓兵溃败后,仍有数千人向北退至雍城。若舍雍城而东向击咸阳,前有阻碍,后有拦截,我军辎重又远在故道口,恐将进退维谷,反而不美……”   虽然看法相悖,但前提都建立在黑夫未入武关上。   因为秦岭、大巴山重重阻隔,且两军都在前进,所以韩信等人至今还不知道,武关早在十多天前,就被黑夫给破开了……   韩信看着地图沉吟,若换了大半年前,一向喜欢兵行险招的韩信,肯定毫不犹豫,选择拔营东进,定要先登咸阳,让天下为之侧目!   可去年他孤军深入南阳,回师时在丹阳被王贲逮住,大败一场,损兵折将。这次打击给韩信性格带来了很大的改变,他锐气大挫,没那么目中无人了,加上与武忠侯侄女成婚,婚后男人毕竟与昔日小处男不同,变得越发稳重……   他知道,军中无数双眼睛盯着,自己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了。   于是韩信道:“武忠侯之所以让吾等从汉中入关,是为了牵制敌军,好让主力顺利攻入武关,进抵咸阳。”   “而不是孤注一掷,寄于偏师冒险,袭取咸阳。”   走故道是以奇胜,但现在,就必须以正合了!   “故吾等能做到前者,对雍城围而不攻,诱咸阳发兵来援,便已完成君侯之命了。”   而打完援兵,就能放心攻城了。   韩信指着雍地地图道:“雍地夹渭川南北岸,沃野千里,原田肥美,物产富饶,所谓秦川也。”   “若吾等攻占此地,便在关中站稳了脚跟,再加上此处乃秦之故都,历代君王宗庙社稷所在,当关中之心膂,为咸阳之右辅,足以震撼关中,将北伐军之威望仁义宣扬出去!”   “更妙的是,雍城南扼散关,汉中兵粮可源源不断北上;西有陇关,与陇西郡相邻,可接应从祁山道袭击西县的蜀郡兵;北接回中道,直通北地郡,君侯旧部章邯及长子所在……”   “取得雍城后,旬月之内,便能打通三地,雍、北地、陇西连成一片,幅员千里,人口百万,群起响应,东向进围咸阳。”   “此乃百胜不败之法也!”   陆贾松了口气,他是黑夫套给韩信的缰绳,韩信选了最万无一失的打法,让陆贾不必担心他重蹈覆辙,而且还有一点,陆贾没说。   这次入关之战,韩信决不能独占功劳,他得搞清楚谁是配角,谁是主角……   但韩信下一句,却又让陆贾哭笑不得,这韩信,还是不够老道啊。   定下北上雍城的方略后,虽然佩服黑夫大战略,但对其临阵用兵依然不甚看好的韩信竟乐观地说道:   “到那时,就算武忠侯未能攻入武关,光靠吾等,也足以制咸阳之命了!”   ……   而此时此刻,这一战的主角黑夫,正站在蓝田山的指挥所上,远眺十余里外,与北伐军隔着灞水扎营的王离军。   “小小王有进步,至少扎营上,有板有眼,颇得武成侯之家学真传,只不知临阵指挥上,从其大父、乃父处学得了几分?”   言罢,黑夫回过头,看向身后伏地跪拜的中年人。   “你说蓝田军秩序混乱,人心惶惶,甚至还有不少逃卒?”   却是李斯次子李于,数日前从杜亭南遁,乘着关中的乱象,欲来联络黑夫,却在蓝田县附近遭遇了一群兵卒……   “我当时心中绝望,以为是王离派来巡逻的斥候,岂料彼辈却是一群逃卒,抢了吾等马匹、钱帛后决然而去!”   “于是吾等只能走山道,涉荆棘而行,今日方至……”   李于在咸阳时也与黑夫见过几面,但当年见了李家人就恭谨行礼的小人物,今日却是威风八面,即将把持天下权柄的枭雄了。   黑夫颔首:“看来王离麾下,已是三军狐疑,纵有严刑峻律,也难以约束逃卒了。”   可见咸阳事变,大秦二把手外逃,对士气打击有多大,据说咸阳至今仍不断有人外逃,大厦开始崩塌时,消息是根本瞒不住的。   这样的军队,怎么打仗?   但狮子搏兔,亦用全力,不可大意。   问了李于路过渭南、蓝田的见闻后,黑夫与他的话题,又回到了咸阳之变上。   但黑夫却对李斯在废丘“聚众万人,高举义旗”并不关心,那老仓鼠明明是政变失败出奔,能保住自己性命就不错了。   黑夫关心的是另一件事。   “赵高,还真与六国有勾结啊……”   李于道:“赵高近来向胡亥进言献策有些不同寻常,家父怀疑已久,当夜方才诈得真相,赵高恐已与函谷关外六国群盗勾结,欲开关迎贼!”   黑夫回忆道:“我记得退守函谷关的三川守赵贲,乃是昔日北地守,建成侯赵亥族侄,他总不是赵高亲戚罢?”   李于否认:“不是,赵贲乃是通武侯举荐为三川守,与赵高并无关系。”   “那赵高要开的恐怕不是函谷关。”   黑夫了然了:“而是其弟赵成任郡尉的河东……轵关、茅津、风陵渡、蒲坂,只要有船,太多的路可以入关了。”   幸好武关一声巨响,两日告破,峣关都尉也顺势投降,否则黑夫在这一路耽搁太久的话,恐怕还真遂了赵高的愿,让项羽抢先一步入关!   既然知道这一情报,黑夫的心思也活络开了,让人带李于下去歇息,又找来季婴:   “今日开始,白天黑夜各三次,派万人至灞水岸边,大张旗鼓,再朝对面王离军喊这些话。”   “什么话?”   季婴立刻精神起来,他明白自己没有领兵才能,但在搞情报、做宣传,帮君侯打舆论战上,却格外有天分!   黑夫对此还振振有词:   “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   “死一万人才能赢的堂堂正正之战,远不如死一千人就能赢的诡计阴谋。”   这话是说到季婴心坎里了,一直奉为圭臬。   眼下,黑夫想了想后,负手道:   “就说,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赵高已与楚约,逐丞相,灭秦宗室而王关中。”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季婴越听越佩服,亭长不愧是亭长,这些设想张口就来。   殊不知,以上这些,都是历史上发生过的事,黑夫也就随口一说。   但传到王离军士卒耳中,事关家园亲眷性命,他们恐怕就不能一笑置之了……   季婴一一记下来,回去就教给众士卒。   “还有两句。”   黑夫望向远方敌营,以及上面隐约能见的玄色秦旗,情真意切地说道:   “秦人不打秦人!”   “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 第0890章 杨喜   “我叫杨喜。”   “是内史宁秦县(陕西华阴县)人。”   七月初一,北伐军战俘营中,烛光之下,年轻的骑吏杨喜有些拘束,他擦了擦嘴角还沾着的粟饭粒,搓着手,开始了自己漫长的自述:   “宁秦县本来叫阴晋,是魏国土地,在惠文王时割让给了秦国,遂改名宁秦……”   说到这,杨喜露出了怀念的笑。   不管去到何处,离家乡有多远,只要闭上眼,杨喜都能看到他家里闾对面的华山,险峻秀丽,乱石从生,那就是杨喜祖祖辈辈看到的风景……   宁秦县地理位置很重要,南边有华山为阻,北面则是去往河东的风陵渡,西方有大道连通关中府地,东边百余里就是桃林之塞和函谷关,只有夺得了这,秦国才能称得上安宁。   这次改名好像还真有些管用,从那之后一百多年,除了两次小打小闹的政变外,关中几乎再无战祸。   黔首们不用担心睡梦中被强盗冲入家中杀人放火,也不必畏惧敌国大军忽然包围城邑,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道不拾遗,山无盗贼,家给人足。   唯二要担心的,便是不小心犯了法后的严酷惩罚,以及今年该轮到哪家子弟被征召去服役做戍卒,为大王扫平六国……   “我家中,除了老母,还有弟二人……”   杨喜是家里的老大,当年他父母喜得长子,十分高兴,觉得总算有儿子继承爵位了,遂取名为“喜”,以表达高兴心情。   过了几年,老二出生,仍是儿子,杨父杨母心情也不错,说就算杨喜成年另立门户,他们家也有次子足以养老,故取名杨乐。   要知道,秦与其他邦国不同,男子成年是要立刻分出户籍的,这就意味着,当老大杨喜单独立户后,杨家的老父老母还要继续拉扯剩下几个饭量惊人的男孩成人,而在他们能干活时,却要分户自立去了,一般只留老幺养老。   又数年,也就是秦始皇帝统一天下前夕,老三出生了,但很快就因病夭折,将这小小生灵埋葬在后山时,左思右想,杨家还是决定给他个名。   “杨哀。”   哀归哀,苦归苦,但日子总得继续过,砸釜卖铁,修我戈矛,也得支持始皇帝统一啊!   按理说六国已经扫平,黔首负担该减轻些,但劳役却比过去还更重了,不但关中金人、骊山、阿房大工程不断,始皇帝承诺的土地,也总是分在边远郡县,服役变成了血本无归的事。   但秦人们早已在商鞅之法驯化下习惯了这种耕战生活,倒未像六国之地那样有很大怨言。   秦始皇三十年后,那些重役远戍,渐渐变本加厉起来,去南越、北疆、海东、河西的子弟归来者寥寥,要么是留在当地,要么是死于疫病。   好在杨喜那时候还未成年,侥幸逃过一劫,但当时已有民谣在传:   “生男慎莫举,生女哺用脯。君不见五岭南、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   就在这种背景下,杨喜的季弟出生了,父亲其实想要个女儿,看着幼子的把,又无奈又愤怒,遂冠名曰:“杨怒!”   但那时候,也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带着这怒气,杨父随屠睢南征陆梁地,一去不复返,只有死讯传回。   这下,杨母就得辛苦拉扯三个孩子了……   喜乐哀怒,四个春天,不仅是杨家人的心情变化,也是十余年来,关中秦人的生活变迁的写照。   好在那时杨喜已经傅籍,能够帮家中力田,日子勉强还过得去,只是他也被征召去骊山、阿房干了几个月更卒。   三十七年夏天,杨喜还在地里苦耕时,始皇帝逝世的消息忽然传遍关中后,不管哪个县,所有秦人都好似丢了魂一般,第一反应觉得似在做梦,不相信是真的,以为听错了。   等消息证实后,乡中三老在里门外嚎嚎大哭,撕心裂肺,恨不得随始皇帝而去,连杨喜那不识字的母亲,也会在家里偷偷抹眼泪。   “她说,陛下不是该万寿无疆么,怎么说没就没了?”   尽管暗暗有点怨言,但在秦人心目中,始皇帝就是神啊,神怎么会像凡人一般死去呢?过去几年,因为各县每逢始皇帝寿辰,无不欢呼从胶东传来的:“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口号,深入人心。   加上官府宣扬始皇帝已让李信将军找到了西王母邦,不久后王母就会腾云驾雾,携仙药来献,阿房宫就是为她而修的!所以,就一直以为始皇帝真的能够长生不死。   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南阳大败的消息,让关中震动,即便是官吏封锁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窃窃私语,官府不是说在通武侯统率下,南边黑贼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么?怎么平着平着,武关外全丢了?那些南阳兵还失魂落魄地撤了回来?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杨喜他们这批新兵,被从上郡来的王离接收……   王离,武城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光这份出身,便足以让没太大见识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虎父还有犬子呢……我听闻,这小小王将军并无将才,当年打匈奴还失道迷路了……”   但毕竟有家学的底子在,王离治理军队有一定办法,杀了几个人后,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历练多年的上郡兵团作为主力,新兵们被夹在其中,顺从地往武关开进。   “等吾等抵达商县后,见上郡兵、南阳兵,加起来密密麻麻,营地比十个宁秦县城还大。”   人多胆壮,杨喜他们又安心了些。   可这点对胡亥朝廷最后的信心,却在武关的轰隆巨响里,被击得粉碎……   回忆起那一夜,杨喜仍会面色发白,身体战栗。   像是一千根蜡烛同时升空,还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闪耀白芒,光彩夺目。   “妖术?”   “天雷?”   “火鸦?”   “陨星!?”   远在武关以西十里待命的十万大军都望着这一幕惊呆了,接着是新的一阵巨响,武关烟尘滚滚,突然告破,小小王将军狼狈撤离,眼看三军骚乱,阵型不整,遂下令撤退!   “那哪是撤退,分明是逃亡……”杨喜喃喃道,他一个同乡,就在那一夜不小心被乱兵践踏而死。   事发突然,北军人心大乱,首尾不能相顾,一时间溃不成军,成建制往西北逃,唯恐后方的流星坠至,一路狂奔,只恨父母少生了两条腿。   而南军前锋东门豹乘机在后追击,歼灭俘虏万余人。   杨喜运气不错,他是骑吏,有马,是夜一口气跑了五十多里,回到商县后,才停下脚步。   这时候大军已疲于奔命,开战前十二万人,只剩下八万不到,士兵们情绪低落,大家沮丧到了极点,在继续向峣关撤离的过程中,更是谣言四起。   回想武关的那一幕,大多数人将它与秦始皇三十七年时,无数颗流星划破天际,坠向东方的可怖场景联系起来……   “有预言说,亡秦者黑,莫非是真的,黑夫真有天神相助?”   一些在武关近处目睹全程的兵吏则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分明听到了南军在欢呼:   “始皇帝显神了。”   “始皇帝为何会帮叛军打官军?打自己的儿子?”当时杨喜感到莫名其妙。   一些从南阳退回来的老卒说出了早先听说的传闻:   “胡亥少子也,不当立,南军宣扬说,是胡亥与赵高弑君篡位,黑夫则是受遗诏起兵,否则为何始皇帝要封他为‘武忠’呢?”   “当立者谁也?长公子扶苏?他不是谋刺始皇帝畏罪潜逃了么?”   “当立者恐怕也非扶苏,而是始皇帝显神所助之人!”   底层士卒的脑洞越来越大:   “始皇帝之神,没有传给胡亥。”   “也未曾庇护扶苏。”   “而是被武忠侯所继!难怪他能以天雷火鸦破武关!”   猜测越发不负责任,最终,更夸张的说法出现了。   “始皇帝如此庇护黑夫,莫非他,也是帝子?”   ……   “武忠侯难道也是始皇帝的儿子?否则为何能得先帝之神助。”   “叔孙先生,是这样么?”   讲述到这暂时中断,杨喜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正挥笔记录他故事的叔孙通。   这儒生是昔日秦始皇博士,如今武忠侯身边红人,北伐军的舆论宣传,战前由季婴负责统战,打完仗就交给叔孙通润笔。   昨日大战方毕,叔孙通正是奉武忠侯之命,来战俘营寻找合适人选,与之攀谈,最后相中了带头投降的杨喜。   他要杨喜描述,从被抓壮丁成为一个助纣为虐的伪军——伪帝之军,到幡然醒悟,投诚北伐军的前后经历,心路历程……   此刻,叔孙通停下了手中的笔,有些愕然,杨喜的发问,与黑夫交待他的工作无关,但这个无知小卒之问,倒是提醒了叔孙通,他顿时暗暗拧了自己大腿一下。   “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   有一件事,让叔孙通郁闷许久了,那便是君侯总喜欢到处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甚至还固执地保留着“黑夫”这种土掉渣的黔首之名,硬是不改。   在攻破武关后,叔孙通曾建议黑夫改名“尉邦”,“邦”是国家的意思,大曰邦、小曰国。   “周虽旧邦,其命维新”“彼其之子,邦之彦兮”……都是好话。这就和君侯未来的身份地位比较相配。   但武忠侯却先是一愣,旋即哈哈大笑,决然拒绝了此议。   “我和这天下大多数人一样,八代贫农,没有上古帝王和先贤的祖宗……”   他还笑道:“我就叫黑夫,不叫尉邦。”   末了又加了一句:“也不会叫尉元璋……”   这让叔孙通想不明白,当时一边琢磨着“元璋”其实也是好名,一边又腹诽道:   “君侯分明能轻而易举,攀附上古之帝王血脉,名正言顺,开启大业……”   “为何非要死守着低贱的黔首出身不放呢?”   …… 第0891章 不战而屈人之兵   孔子昔日大开私学先河,认为“性相近也,习相远也”,血统和出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习性,能否成才,更多源于后天教育。   他秉承有教无类,教出了一大批出身卑微的弟子,这批弟子中的子夏、曾参又再传授业,使私学大兴,间接推动了公族落,士人起的战国之风……   但时隔三百年,叔孙通作为孔门后学,一边认为庶民士人通过教化能身居高位,一面又坚持帝王的血统论。   天子应运而生,必有神佑。   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堕其卵,简狄取吞之,遂有殷商始祖契。   姜原践巨人之迹,而身动如孕,居期而生子,以为不祥,弃之隘巷,马牛过者皆避而不踏,而弃之于冰湖之上,天降飞鸟,以其羽翼覆盖婴孩,这便是周人始祖后稷。   有了殷周的神化起源作榜样,后世诸侯无不对自己的祖先大肆美化,燕国那种姬氏旧贵族承周之业,楚国自诩帝高阳及祝融大神之后自不必说。   后起的秦、赵、魏、韩、田齐,也无不加尊祖先之事迹,尤其是田齐,在祖先虞舜之上,又找了黄帝做高祖,各国纷纷效仿,也将世系上延到炎黄、少昊时代。   所有诸侯都有显赫的出身,没几个上古帝王做祖宗,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我之所以厉害是因为祖宗给力——这种观念深入人心。   所以叔孙通想不明白,武忠侯为何不随大流呢?   他常为此事苦恼,但今日却被杨喜一下点醒,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   于是对杨喜的无知询问,叔孙通只笑而不答,暧昧地说道:   “这种事,除了始皇帝和武忠侯之母糖妪,谁知道呢?”   而这两人,都已不在人世了!只要武忠侯一点头,还不由着他叔孙通乱编,只要故事足够传奇,哄杨喜这样的无知黔首,简直是轻而易举!   将这件事记在心里,叔孙通又拿起笔来:“方才说到武关之战后了,你继续说。”   杨喜应诺,谈起这半个月来发生的事……   ……   “十日前,吾等退兵至峣关之后,因为武关之事传得神乎其神,据说是武忠侯引来始皇帝之灵,导致山摇地动,武关城墙坍塌一里,压死了无数人,众人都不敢在峣关城下御敌了。”   “武城侯王离遂让大军驻扎蓝田……”   “从吾等回驻蓝田开始,士气大降,便有逃卒出现了。”   杨喜记得,七八天前,有一批去蓝田山砍柴的兵卒迟迟未归,杨喜等人奉命骑马去查看,却见林场已无人影,拉木头用的人力辇车扔在原地,那数十名士卒竟在屯长带领下,一齐逃了……   这是商鞅变法后,秦军中绝少发生的事,因为在前线当兵服役的人,身后往往牵连着一家老小,一人潜逃,全家株连,就算怕死,也得掂量掂量代价。   可如今,秦人,刻板顺服的老秦人里,却出现了集体叛逃……   王离大怒,让骑从去捉拿逃卒,要军法处置。   杨喜却很理解,二世皇帝之政不得人心,据说还信任奸佞,乱杀大臣,再加上武关的事,北军早无战心。   “若非害怕家中母亲、幼弟受牵连,我也跑了!”他嘟囔着说。   同是天涯沦落人,杨喜很同情那些逃卒,在路过一个草垛时明明发现了一人潜藏其中,却假装没看见,敷衍了事地在周围转了几圈,回到营地,报告说没有见到人。   但是,第二天一大早上,天刚蒙蒙发亮,营房就响起了紧急集合的鼓点。   武城侯王离神情严肃、冷漠,旁边站着几个上郡军都尉、司马,四千名短兵则凶神恶煞、杀气腾腾的站在周围。   接下来的事不难猜到,昨日逃走的兵卒,将近一半被抓了回来,一个个都被绳子五花大绑着,在王离宣布其叛逃罪过后,当众处死!   一同被处死的,还有几个搜捕不力,纵容逃兵者,以及“誉敌以恐众者”,为首的就是暗暗传言武忠侯是秦始皇儿子,得了其神力相助的什长。   那些逃卒如粪土草芥一样,刚刚还鲜活而年轻的生命,片刻之间就变为数十个冤屈的亡魂,永远留在了灞水之畔。   杨喜全程噤若寒蝉,生怕自己纵容一人潜藏的事暴露,汗水顺着额头流到下巴,屯长问他怎么了,他只能抬头望着太阳说……   “天太热。”   好在他故意无视的那人好像成功逃走了,杨喜顺利逃过一劫。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誓为大秦尽忠到底!”   事后,跟着武城侯,喊着这空洞无力的口号,杨喜心里,却已经对朝廷彻底失望。   在秦人看来,逃跑确实耻辱,但面对如有神助的南军,正面迎上去送死,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总之,经过这个事件之后,在渭南到处抓丁重新凑齐的十万大军,非但没像王离期盼那样重新振作,反而更象霜打的叶子一样——蔫了。   就在蓝田大营诸部各怀心思之时,前方却突然传来了峣关投降的消息,北伐军迅速抵达蓝田山,据灞水东侧,与王离军隔岸对峙。   望着对岸的南军营垒,号子喊得震天响地,兵卒士气高昂,与西岸全然不同。   夫战,勇气也,仗还没打,北军便先输一半。   六月二十八日,武忠侯手下的护军都尉季婴,开始对王离军,发动了凌厉的宣传攻势……   上万人集结在灞水边,大声高呼。   “将士苦战于外,奸佞卖国于内!”   诸如赵高卖国,逐丞相,与楚约,欲灭秦宗室而王关中之类的话,杨喜只是听听而已,觉得有些荒唐,赵高那种名声臭烂的幸臣,也能做王?   但接下的话,杨喜就不能淡然处之了……   “赵成开河东之防,水陆接应,六国群盗已入关!”   “项籍已率楚人至鸿门,欲灭秦社稷,屠咸阳,烧宫室,发始皇帝之陵,掠珍宝货财,虏汝等子女,与赵魏群盗共分之!”   “我当时便呆住了。”   杨喜说道:“我家在宁秦!离河东、函谷关都很近,往西过了郑县,戏下,便是鸿门,楚人若真到了那,我家定然也遭殃了!”   秦楚不两立,普通黔首亦知,更何况,关中秦人也或多或少听说过楚军屠城的事……   说到这,杨喜心急如焚:“叔孙先生,可有宁秦那边的消息?”   叔孙通少不了替黑夫圆谎:“楚军只是前锋哨骑至鸿门,大军还在河东、少梁,汝家应还无事。”   总之,那几日间,北伐军采取采取一硬一软两个办法,军事上凌厉攻势,宣传上宣扬赵高卖国,引楚人入关,这下北军士卒皆军心大动,尤其是家在内史东部的杨喜等人,更是心急如焚。   但询问上吏家中情况,却尽是缄口不言,只有一个比较随和的五百主偷偷跟他们说:“咸阳的确出事了,谣言四起,或言赵高为丞相所杀,或言丞相被杀,也不知道孰真孰假。”   二十九日,当季婴又组织了一批武关投降的关中秦卒,宣扬北伐军优待俘虏,欢迎投诚的政策时,杨喜坐不住了,他唤来几个同乡,对他们道:   “武城侯说,要为大秦尽忠到底,但吾等服役、为戍卒,已尽了本分。”   “可现在,该为自家考虑了。”   “楚人深恨秦人,据说在关东每破一城,皆将秦吏秦人屠杀殆尽,若让彼辈入了关,占了地,那还了得?”   “既然王离不愿去抵御楚人,那吾等便自己想办法!”   “什么办法?”众人问他。   杨喜指了指灞水对岸的北伐军营地:   “对面的武忠侯,还打着秦旗,麾下亦秦人也,他们再坏,也不至于祸害秦地罢!汝等都听见了罢?秦人不打秦人,停止内战,一致对外。”   一群宁秦县人遂暗暗串联,约了数百人,由一个识字的什长扯布,在手指上咬出血,写了“吾等今夜欲投武忠侯”几个字,乘着杨喜带骑从外出巡视,遇到几名渡水查探情报的北伐军斥候,便将布包着石头,死命扔了过去,又远远离开。   “万幸,那几个斥候有识字的,骑行过来拾起打开看后,对着吾等竖起大拇指,拍了拍胸口。”   三十日凌晨,蓝田王离军爆发了一场炸营……   借着同乡轮值的机会,宁秦县人悄无声息地往营外摸,但还是惊动了率长。   “跑!”   迟疑是来不及了,杨喜当时一声大喊,数百宁秦兵迈开大步朝不远处的灞水逃去,但身后呼啸连连,追兵有数千之多,跑得比他们还快!   眼看后面的人就要追上自己,杨喜有些绝望,岂料那些兵卒却也扔了兵刃,越过杨喜等人,一头扎进了灞水里,死命向对岸游去!   湿漉漉地上了东岸,杨喜等人如蒙大赦,一个留着短须的北伐军吏带着数千人来接他们,虽然说话铿锵有力,但态度很和霭,在杨喜等人丢了兵刃后,便引他们去后营歇息……   这场宁秦人带头的叛逃,最终带动了相邻的郑县营、戏下营、夏阳营、临晋营加起来数千人,王离军右翼营垒,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窟窿!   而混乱和逃离还在朝其他营蔓延,军法官已难以控制局面了。   当杨喜再度回头时,正好看到北伐军作战部队开始强渡灞水,摇坠的火把铺满天地,冲锋号角响彻原野,而对岸的王离军,已未战而溃……   那场一边倒的战斗持续了一整夜,杨喜等人则被安排到战俘营,军吏安排他们吃饭,吃过饭以后,把杨喜等带头投诚的人带到一个大官面前,那人十分瘦削,名为季婴,据说是武忠侯亲信,而季婴身边的人,正是叔孙通,手持笔墨,笑着说想和他谈谈……   “这便是所有的事。”   杨喜说完了,口有点干,也不知道这叔孙通问这么详细是为哪般。   叔孙通看着满满几摞纸的记述,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汝且下去歇息,不日必有厚赏!”   杨喜应诺,但又抬起头,弱弱地说道:   “我现在,只想回家……”   ……   杨喜有些昏昏沉沉地离开营帐,自有数名北伐军士卒带他回战俘营——便是原来的王离军大营,今天是七月初一,战斗早已结束,灞水之役,北伐军大获全胜。   除了战前自发投诚的杨喜等上万人外,右翼李良将军的卫尉军近两万人,在炸营后也卸甲而降。左翼司马鞅将军则带着不足两万的残部匆匆逃离战场,向杜县撤退。   至于王离本人,在发现难以约束全军后,仅带着数千亲卫,退守蓝田县城,如今已被武忠侯带着十万大军团团包围……   其余一触即溃者,或逃或俘者,不计其数。   此时,赶着一群新抓的俘虏,从叔孙通面前路过,来自闽粤的越校摇毋余用夹生的秦言抱怨道:   “此战真是无趣,彼辈军容不亚吾等,竟不战自溃,泰半投降,真是无聊至极……”   越人骁勇好战,摇毋余等越卒奉黑夫调令,从会稽郡大老远来到这,本以为能赶上一场死后也能向祖先吹嘘的史诗大战,岂料却是这样一个乏善可陈的结局,因为武忠侯严禁杀俘,他连一个头都没猎到。   “摇校尉,你错了,大错特错!”   叔孙通却捋着胡须,笑道:“兵法云,百战百胜,非善之善也。”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   “更何况,仁人无敌于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万人倒戈,争相来投才对啊!”   叔孙通朝远方的武忠侯帅旗拱手,发自肺腑地吹嘘说道:   “北伐军,无愧于仁义之师,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武忠侯,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名将啊!” 第0892章 秦旗   被马屁精吹出来的“天下第一名将”黑夫,此刻正在蓝田城前,看着在他面前稽首请罪的李良,笑容儒雅随和:   “李良啊,早在两月之前,我便让属下护卫校尉季婴暗使人随南阳败兵入武关,予汝书信,你莫非是没收到?”   胡亥亲自提拔的大秦九卿之一,卫尉李良满脸糊涂:   “书信?什么书信?下吏未曾见到啊……”   “是么。”   黑夫心里冷笑,面上却越发和蔼:“难道是送信之人,途中遭遇了不测……伏生,你可还记得,我当初让你写了什么?”   因为写得一手好字,做了黑夫不知道第几任书记员的伏生拱手道:   “君侯在信中说,‘十余年前,余为始皇帝中郎户令,宿卫宫中,而李良则为郎官佐吏,尝事于我。今通武侯已故,武关旬月不守,李良若能举兵于蓝田,则善矣,靖难功成后,吾将贵良’……”   李良是陇西郡人,据说还跟李信有点远方亲戚关系,十二年前黑夫初入咸阳,因为建言秦始皇取尊号“皇帝”让祖龙大悦,得为中郎户令,他有两个属下,其一便是李良,另一个则是董翳(yì)。   时隔多年,曾一同共事的上下级再见,却有些尴尬。   李良也是戏精,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   “竟有此事!不瞒君侯,下吏筹划投诚许久,只可惜身处关中腹地,迟迟没找到机会,直到近日。若早得君侯此书,良早在半月前,便起兵响应了!”   “不对罢。”黑夫笑道:“我为何听峣关都尉说,你曾在胡亥面前许下豪言,说一定要将我这叛贼关在铁笼里,押回咸阳正法,可是如此?”   李良色变,眼看瞒不过,便拜倒在地:“那只是下吏为了博取胡亥信任,胡言乱语!”   “下吏被迫跪在伪帝面前,受其卫尉之职,不过是虚与委蛇,良虽然身在北边,但心却在南方,早许与武忠侯!还望君侯勿怪李良来迟!”   “罢了,罢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   虽然心里已给此人的政治生涯判了死刑,但黑夫不会立刻处罚一个投诚的卫尉,那样只会让多达七八万的北军新降之卒滋生不安。   他亲自扶起李良,开始了叙旧模式。   “董翳、司马欣二人皆章邯同乡,又与我私交不错,为我所累,遭伪帝惩处,现在何处?你可知晓?”   李良生怕再得罪黑夫,知无不答:“司马欣在骊山做刑徒,董翳却是逃走了,据说在梁山中落草,迟迟未曾落网……”   李良口中的梁山不在山东,而是西河地区的少梁山(陕西韩城一带)。   “蒙毅呢?”黑夫问起当年做中郎户令时,做过他一段时间上司的中郎将蒙毅。   李良道:“与其兄蒙恬一起,被移至云阳县狱中。”   云阳狱,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韩非,还有发明了秦隶的程邈也在那关过,算起来,这蒙氏兄弟已经吃了快两年的牢饭,这下蒙恬倒是有时间好好钻研毛笔了……   “自打进了关中,一路都是故人啊。”黑夫嗟叹。   黑夫又望向黑云压城的蓝田县邑,在大军崩溃后,王离只带着数千短兵亲卫退守,做困兽之斗。   “倒是王离将军,却迟迟不愿出来与我相聚啊……”   他目光瞥向一边,自己的属下们,早就摩拳擦掌了。   这次黑夫没点东门豹,而是挑了两名以骁勇闻名的越将。   “梅鋗!”   “诺!”自从做了东门豹女婿后,装束已与一般秦人尉吏无异的梅鋗应道。   “摇毋余!”   “在!”刚从南方来此不久的闽越人摇毋余满脸亢奋,终于可以猎头了。   “准备攻城,替我请武城侯出来叙叙旧!”   ……   蓝田小县,黑云压城城欲摧。   头发散乱的王离抬头凝视身后大纛,大纛高约三丈,耸然独立,锦布织成的旗面上绣着一个巨大的篆字:   “秦!”   他们频阳王氏,爷孙三辈,在这面秦旗下为将为帅,为始皇帝扫平六国,立下了赫赫战功,遂有一门三侯之荣耀。   哪怕此刻困守孤城,但只要看着迎风飞舞的大纛在大风鼓舞下,如雄鹰一般腾空欲起,王离便浑身充满自豪!   但这并不能改变他们以铢称镒的弱势。   大地发出了阵阵的颤抖,那是城外十万叛军在向蓝田步步逼近,伴随而来的,还有一阵低沉而又冗长的隆隆之声,无数鼓点号角尽情地吹,从四面八方涌来,让城头士卒战栗不安。   随着这鼓角,叛军的军阵之中也竖起了一杆黑色大纛,大纛上面同样绣着一个赤边包裹的巨大“秦”字,不过却是更加圆润的隶书……   篆与隶,老与新。   王离死死盯着那面旗,不由发出一声怒喝:“黑夫身为叛臣,辜负始皇帝,竟然还有面目竖起大秦之旗!”   将者,三军之胆也,王离并未丧胆,但他的怒意未曾感染他人,周遭无人响应。   那些在前夜炸营里未曾叛离的短兵亲卫,此刻正被敌军庞大的阵势所压迫。   却见蓝田城外的旷野上,黑白两色分明的战旗随风飘扬,明晃晃的戈矛剑戟森严夺目,一列列车骑在远处呼啸而过,一个个徒卒方阵迈着整齐的步伐,臂上赤色或白色袖标醒目,在雄厚低沉的鼓声指挥下,扛着云梯,坚定的朝城邑走来。   城头仅剩的数千人呼吸凝重,面露不安的看着这一幕,城墙上面鸦雀无声,所有人的心,都随着敌人前进步伐而神经质的跳动。   当他们在百余步外齐齐停下,猛地跺脚,那震动好似要将城墙跺塌,短兵亲卫门都不由抖了一下……   并未直接进攻,而是传来了一阵数千壮汉的大喝:   “王离!”   对面又在传黑夫的话了。   “这是武忠侯最后一次告诫,汝再不降,欲使满城军民俱焚不成?”   王离三十余岁的人了,但依旧气盛,立刻让人吼了回去。   “王离誓死忠于大秦!绝不从贼!”   对面声音却更大。   “真正的贼,在望夷宫,曰赵高,曰胡亥!”   更诛心。   “你忠的是伪帝胡亥,不是大秦,你是想一个人的愚忠,要连累所有人,连累关中,连累天下么?”   “频阳亦在东边,楚人已为赵高所引入关,汝不顾宗族邻里矣?欲固执到底,害死三军将士家眷?”   王离顿时哑然,赵高亦是父亲欲诛杀的人,至于六国入关,连他也不能确定,这是否是真的……   “吾若攻城,不过片刻,必陷蓝田,然汝若愿降,今日却能少死数千人!”   话音刚末,便是一阵大黄弩的齐射,或钉在蓝田城三丈不到的墙垣,或射死数人,而城内弓弩射程却根本威胁不到敌人……   王离环视四周,却见城头短兵都没了在上郡抵御匈奴人时的锐气,噤若寒蝉,隐隐还有哭声。   “士气崩溃至此,是害怕么?”   一个都尉下拜:“将军,那些哭泣的人,是来自西河的士卒,他们不害怕自己战死,但却担心家中安危……”   都尉抬起头,眼睛通红:“下吏亦是临晋人,将军,这场仗,还要打下去么?”   曾经在上郡越过长城,追击胡虏百余里的都尉,此刻却毫无战心:“这场仗,还能打下去么?”   “将军,吾等已输了,除非始皇帝重生,除非武成侯、通武侯再世,除非骊山陵的兵俑来助阵,否则,绝无胜算。”   “将军,降了罢,士卒已无心作战了!”   都尉、司马齐齐跪地,出于对频阳王氏的尊重,他们才追随至此,否则,也早就随大流在炸营时降了。   听着敌人和自己人纷沓而至的劝降声,王离脸色涨红,以他的脾性,凡事都喜欢倔强,又岂会降那黑夫?   黑夫入宫任中郎户令时,王离是中郎骑令,与其平级。   但黑夫虽出身低微,却很善于逢迎上意,青云直上,做了郡尉,这让王离怏怏不服。   逐匈奴一战,他被寄予厚望,孤军从北假中深入河南地,若及时赶到战场,足以救出被围的冯劫,扭转战局。   但尴尬的是,他迷路了。   自此为始皇帝所轻,为天下人所笑,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境,连父亲也几乎放弃了他,任他在家中做闲差,郁郁不乐。   是胡亥重新提拔了他,让他将上郡兵,委以重任。   不管原因如何复杂,妹婿,同时也是二世皇帝的这份情,王离一直记得。   父亲不幸病逝,他悲痛欲绝,又深恨有人暗暗说的“通武侯败于黑夫,失南阳。”   所以他想在武关之战证明自己,证明王家人从未输给过黑某人。   却不曾想,黑夫以匪夷所思的方式,彻底击垮了他们的士气和城墙……   那之后王离已是凭着从大父、父亲处习得的本能来治军的,欲用严刑酷法重新凝结纪律,不曾想适得其反,为黑夫一煽动,竟酿成炸营之祸,全军十万人,不战而溃……   到现在,他不服也不行了。   “我的确并非将才。”王离闭目长叹。   “想必后世之人说起王离,会说,这又是一个马服子赵括,我的作用,只是成就了黑夫百胜之名……”   战不能胜也就罢了,连在其他方面,也要备受敌人和自己人谴责,到头来,履行职责的他,反倒成了罪人。   王离感觉,自己好像又一次迷路了,在黄沙漫天的塞北,失去了方向,本以为在做正确的事,却撞得头破血流……   过了一会,就在敌人要正式发动进攻时,就在众下属要按捺不住以刃相逼时,王离终于睁开了眼。   “降旗……”他说道。   “什么?”周围太过喧嚣,都尉、司马们没听清。   “降旗!”   王离嘶吼着下令,在众人反应过来,欣喜地去降那大旗时,王离盯着越来越低的他,眼中含泪,喃喃自语道:   “先帝,陛下,王离无能。”   “父亲,大父,孩儿无能……”   篆字秦旗已落,叠好之后,王离紧紧将它贴在胸口,目视周遭追随他入蓝田的数千人。   “开城!”   “汝等,向武忠侯,投降!”   先是一片沉寂,旋即欢呼响彻城中。   “秦人不用再打秦人了!”   “可以回家赶走楚人了!”   众人皆向外,向着大门而行,唯独王离,夹着那旗帜,默默反向而走。   “走罢,都走罢,各归其家。”   而他,却是终究回不了家的。   必须有人,为这场溃败负责。   “受命而不辞,敌破而后言返,将之礼也。故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   “四十馀日,军饿,赵括出锐卒自博战,秦军射杀赵括……赵括虽无能,却能死军,王离虽然连四十日都没撑下来,尚不如马服子,然亦能死国!”   当蓝田县大门缓缓开启的时候,当士卒们纷纷扔下兵刃,抱着头往外走的时候,王离,则回到了室内,铺开篆字秦旗,跪在它上面,三拜之后,又将那把胡亥任他为大将军时所赐之剑,横刃抹向自己的脖颈……   “从此以后。”   “王离,再不会再迷路了!”   ……   七月初一傍晚,蓝田已下。   黑夫骑行到那辆被沉默的北军士卒推出的辎车上,那上头躺着一个人。   却是王离……   小小王将军面色惨白地躺在上面,喉咙有一道剑伤,身下则是被他鲜血染红的篆字秦旗。   黑夫多心,问旁边一人道:“是被人所杀伪造的伤痕,还是……”   “是自杀。”做过许多年令史的军正乐只看了两眼,就确定了死因。   黑夫颔首,再看着这面孔,不由想起二人初见时。   “这便是新来的中郎户令?初见殿堂之高,感觉如何?”   章台宫中,一个声音从侧后方传来,黑夫一回头,却是一个嘴上无毛的小将,个头与他相仿,头戴板冠,英姿勃发,手扶着佩剑,身后还跟着一队穿披精甲,手持大戟,威严赫赫的郎卫……   十二年过去了,王离虽然为边塞风吹日晒,相貌成熟坚毅了些,但脸上的自傲与倔强,却别无二致。   尤其是死不瞑目的时候。   这是第几个因黑夫而死的故人了?   黑夫叹了口气:   “好生收敛,归葬频阳。”   又看向旁边一人:   “王翳。”   “诺……”骑兵都尉王翳声音有些沙哑。   前脚才叹完气的黑夫漠然道:“王离不尊父命,助纣为虐,今又畏罪自杀,当除其爵禄,但频阳王氏,依然是大秦的显赫望族,当传百世富贵的功臣……”   他拍着王翳的肩膀笑道:“从今日起,你便是频阳王氏新家主了!”   “可千万,勿要让本侯失望啊!”   ……   七月初一夜,蓝田告破后,俘虏也收容完毕,北伐军是时候迈向下一步了。   所有部将都期待地看着黑夫,眼看靖难即将功成,他们知道接下来自己做的事,将名垂青史。   而被武忠侯点名分到的工作,更将决定未来众人功勋高低……   黑夫只会挑最合适的人,做最适合的事。   “都尉小陶、军正乐,汝等带着两万人,留下来看管俘虏,好生抚恤,告诉彼辈,不日便可返回家乡,抵御楚盗,以防其生变。”   这是捞不到大功劳的活,换了旁人可能会失望,但小陶只是诺了一声。   黑夫又点了垣雍:“司马垣雍,汝带五千人,同李于去废丘救李斯。可得将大秦的老丞相保护好了,我重整朝纲,少不了他协助!”   “都尉陈婴、假都尉吴广,军正丞去疾,汝三人带两万人,去骊山,接管那些刑徒,勿要使之生乱,更要保护好始皇帝陵寝,敢冒犯者杀无赦!”   “辛夷,汝与司马鞅有旧,为我去杜县见他,说其投降,若是不降,则东门豹、梅鋗将兵两万攻之!”   “还有望夷宫,伪帝奸佞尚在那边,王翳、季婴、摇毋害,汝三人带车骑五千去!”   黑夫还格外嘱咐尖嘴猴腮,干脏活也不挑的季婴:   “记住,胡亥要死的。”   “而赵高……我要他活着!”   “季婴明白!”   这一分配后,还剩下的,就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这些人已经在庆幸自己成为幸运儿了。   黑夫的目光,穿透广袤的关中平原,越过灞桥,迈过渭水,落在北方。   十二年前,刚打完灭六国之战的他,也站在玉暖生烟的蓝田北眺,希望能看到那座瑰丽的城池。   如今,它更今非昔比:十二万户迁至城边,人口突破百万,里闾相邻,蔓延数十里,骑马都得两天才能绕个圈。   在始皇帝的意志下,无数文明奇迹拔地而起,巨大的十二金人屹立咸阳宫前,巍峨宫室在北坂高耸,海量财富汇集在渭水北岸,三代和春秋战国的所有智慧结晶,都珍藏于御史府的图书馆……   那是华夏文明最璀璨的和氏璧、随侯珠……   也是这个时代,世上最伟大的城市。   “一年多前,在江陵,南征军更名北伐军时,我说过的。”   黑夫回首,望向身后的两面旗。   一面是书有“北伐”两字的军旗。   另一面是隶书秦旗,那是他们这些“新秦人”的标志。   “这新旗帜,不止要插在江汉,还要插上南阳、武关,插到咸阳城头!”   “今日,黑夫说到做到了!”   在万胜的欢呼声中,黑夫跨上大马,昂扬前行:   “随我北上……”   “进京!”   …… 第0893章 望夷   “就算十万头彘,也要抓几天罢……”   七月初一入夜时分,望夷宫已得知蓝田溃败之讯,顿时一片混乱,胡亥得知这消息后,只直愣愣盯着手中的酒,呆若木鸡。   “可那王离,怎说败就败了,黑贼怎如此之速,莫非父皇真在助他……”   “陛下!”   赵高更是急得跳脚,立刻请求道:“贼前锋已出蓝田,至泾阳不过两日行程,车骑更快,咸阳和望夷宫都不安全了,还请陛下立刻巡狩他处!”   天子出行,视察邦国州郡是为巡狩,但这节骨眼上出巡,说白了就是弃国逃跑。   其实早在半个月前,武关告破的消息传来后,赵高就曾提议说:   “先帝巡行郡县,以示强,威服海内。今晏然不巡行,即见弱,毋以臣畜天下……”   他想要哄骗胡亥离开咸阳,但胡亥到底没弱智到那种程度,前线将士还在抵御叛军,天子却溜了,这算哪门子事,就算不敢亲征,但也不至于开溜,遂止此议。   可眼下,他是真到非走不可的时候了!   “朕还能去哪?”   胡亥迷茫地抬头:“南方有黑夫。”   “西边有韩信,叛军已攻雍都,李斯老贼也占据废丘,断了西去之路。”   秦人起事的老家是回不去了,胡亥只能踌躇望向他处。   “西北亦有敌,据说章邯聚众作乱,已占贺兰山,北地郡各氏族良家子响应,陷数县。”   “北方亦有敌,匈奴人寇九原、云中,长城不守!”   真是众叛亲离啊!   赵高倒是十分惊讶,黑夫那边且不说,北边、西边,他已尽量封锁消息,胡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胡亥还是信任赵高,竟言:“此皆卫令仆射所告也!”   赵高暗恨,那卫令仆射是胡亥自为公子后的亲随,也是他至今唯一未能拔掉的人,胡亥一直以其宿卫宫中。   不过现在可没时间排除异己了,眼看胡亥仍痴痴不动,赵高立刻叩首:   “陛下,还有一处可去!”   “何处?”胡亥仿佛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赵高道:“东方,献公故都栎阳!臣弟赵成为河东守,眼下各地虽叛,然河东尚安,陛下不如先至栎阳,再入西河,渡蒲坂或龙门,巡狩河东……”   “就依丞相,依丞相……”胡亥颔首,在赵高要奉命下去做准备时,却又想起一事。   “丞相。”   “陛下还有何事?”   胡亥望着东方道:“去栎阳的路上,是否要过着高陵县?”   “是要路过。”赵高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然,胡亥在踌躇良久后,喃喃道:“先前拘在高陵县的公子、公主,可还活着?”   李斯与将闾等三公子谋反外逃后,赵高乘机进谗,使胡亥拘群公子、公主,关在高陵县,随时准备杀了,以兑现与楚军的密约——灭秦宗室。   可眼下,胡亥眼中,竟有后悔之意!   “等吾等过高陵县时,便将他们放了罢……”   “陛下,这……为何要释谋叛之人?”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在大厦将倾之时,胡亥好似一下子转了性,带着哭音道:   “贼已近,来势汹汹,朕纵然东狩,也不一定能逃得掉,朕虽多妃嫔,但始终无子,黑夫一心谋篡,定会族秦宗室。”   “若朕再诛灭群公子,岂不是帮他绝了父皇血脉?且发放些金帛,让朕的诸兄姊妹们,各自逃命去罢,天下之大,总有能藏身的地方……”   “陛下……”   赵高意怏怏,似要发作,但左右看看后,最终,却将这口气咽了回去,复又笑道:“陛下英明仁慈,事到如今仍念着孝悌之心,臣这就去办!”   待赵高离去后,胡亥枯坐殿中,抬头能望见辉煌的宫陛殿顶,出了屋舍,在廊台上则能眺见泾水对岸,灯火点点的咸阳城,昔日始皇帝在关中大营宫室,以咸阳北坂的咸阳宫象征天帝居住的紫微星,渭水好比银河,天帝可以从天极、即极庙而出,经过阁道,横渡天河而达于紫微宫、阿房宫……   此刻在望夷宫遥望,还真有远眺银河之感。   “美宫室,其谁有之?”   “美宫室,其谁有之!”   回想这么多长时间的雍容享乐,一朝将不复有,而惶惶如丧家之犬,胡亥悲从中来,不可断绝,竟嚎嚎大哭起来。   但不等他哀伤,却忽听外面一阵骚动,有宦者仓皇来报:“陛下,贼已至,贼已至!”   胡亥顿时魂飞魄散:“叛贼不是才出蓝田么,怎这么快就到了!”   “陛下!”   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响起,一位身披厚甲,手持长戟的武士上殿,下拜道:   “周庐设卒甚谨,安得贼敢入宫,外面作乱的不是贼,是赵高,他带着一众亲信门客,欲入宫劫持陛下!”   “什么!”胡亥如遭雷击,虽然众叛亲离,但他仍有三个最信任的人。   卫令仆射、族兄子婴,而排第一的,则是老师赵高。   可眼下卫令仆射却说,赵高欺骗自己,欲叛?   这足以将胡亥击垮。   胡亥头摇成了拨浪鼓:“朕不信,不信!丞相还要保护朕东狩!”   “东边是万万去不得的!”卫令仆射道出了实情:“河东已为六国群盗所占!”   胡亥依然不信:“但丞相分明说,河东安宁啊。”   卫令仆射道:“那贼,就是赵高引来的!臣听说,赵高惧黑夫,遂使其弟,河东尉赵成放开关津,纵容六国群盗入郡,更欲引其入关!眼下他劝陛下去河东,其实是欲将陛下交到六国手中,以换取富贵性命!”   胡亥彻底凌乱了,嘴里能塞下一个鸭蛋:“丞相对我忠心耿耿,岂会如此?”   “贼至殿前!”   但来不及思索了,外面再度响起纷乱嘈杂的惊呼声,卫令仆射咬咬牙,垂首道:   “还请陛下稍安,臣这就去诛贼!待杀了赵贼后,便保护陛下去往上郡!”   卫令仆射转身而去,外面一阵打杀搏斗之声,而胡亥只能瑟瑟发抖地缩在陛下,呆愣地说道:   “夫子,怎会骗弟子呢?”   外面搏杀声平息后,凌乱的脚步传来,却是一众全副武装的甲士气势汹汹地上殿而来,为首的正是赵高,其身后亲信还拎着一个血淋淋的头,似是卫令仆射的……   赵高远远跪地道:“陛下,卫令仆射欲叛,投靠黑贼,纵容贼人入望夷宫而不止,臣不得已格杀,让陛下受惊了!”   “还请陛下,立刻随臣出宫东狩!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胡亥左右看看,殿内已空空如也,面前皆是赵高之党,唯独一个日常侍奉他的小宦者战栗不敢逃。   “朕该信谁呢?”   胡亥喃喃道:“朕哪都不去,朕就在这望夷宫……”   黑夫越来越近,赵高早已没了耐心拱手道:“事急如火,却是由不得陛下了!”   言罢一挥手,众亲信如狼似虎地上前按住胡亥手脚,拖拽着他,往望夷宫外而去,一路上尽是随卫令仆射苦战而死的禁卫尸体,更有乱兵追逐宫女、嫔妃,也无人制止……   胡亥一下子想起什么来,惊呼道:“夫子,赵夫子,带上皇后,还有朕的诸嫔……”   赵高回头,阴着脸道:“事已至此,哪还有时间管她们!”   胡亥一下子明白了,他重新看向赵高,一时间,这位熟悉和蔼的赵夫子,竟是那么陌生,那么面目可憎!   胡亥试图反抗,一时间,头顶的冠冕歪斜,衣襟也被扯裂:   “放开朕,朕命令汝等,朕是大秦的皇帝,二世皇帝!”   然而,这头衔此刻却没了半分作用,当权势不再,皇帝也不过是个可笑的弱者,那些赵高门客捏他更紧了。   出了望夷宫后,却见外面长长一队车马,胡亥如同只小鸡般被塞到一辆安车上,正要强行带走,却听外面响起一阵人马嘶鸣!   众人回首一望,竟在望夷宫门口,看到一队戎车来势汹汹,冲开赵高安排的千余亲信,溃阵而来。   当先的车上,有一位身着礼服的中年公子,仗剑持戈,冲着赵高怒目而视!   “赵高贼子,安敢谋害陛下!?”   …… 第0894章 陛下可知罪?   “陛下,喝口水吧。”   七月初二傍晚,望夷宫以北二十里外的郑国渠边,秦始皇帝弟长安君成蹻之子,子婴地捧着一瓢水过来,膝行奉至胡亥面前。   胡亥昔日非金杯玉盏不饮,眼下奔逃许久,嗓子干得直冒烟,却没那么多讲究了,接过木瓢一阵痛饮,还呛到了自己,还是子婴体贴地为他抚背。   胡亥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自己的族兄:“朕万万没想到,最后竟是族兄救了朕……”   子婴因久病而有些浮肿的脸上露出憨厚一笑:“这是臣下应尽之责。”   子婴作者这一辈公族之长,数年前作为监军,赴黑夫军中,当秦始皇南巡时,黑夫诈死,子婴“未曾识破”,但事后继位的胡亥却未怪罪这个一直与他交好的族兄:   “黑贼奸猾,始皇帝尚未看破,何况从小到大,连谎话都不会说一句的婴呢?”   胡亥不欲追究但子婴却天天在人前说,对那件事后悔不已,更因此数次向胡亥请求惩处,让他去做一个庶民……   越是如此,胡亥就越对子婴越是信任,让他做了九卿之一的“宗正”,专管宗室之务。   虽然做了九卿,但子婴仍很低调,朝上见了李斯、赵高,都要远远趋行施礼,任谁看,这就是个胆小怕事的宗室长者。   而在任上,子婴更是循规蹈矩,进言胡亥,说但凡新君继位,必祀山川宗庙,不过既然陛下忙碌于政务,离不开咸阳,那就由他代劳。   胡亥大悦,于是一年多时间,子婴多奔波在关中各地,也由此巧妙避开了咸阳朝堂一系列的政治倾轧:   冯去疾、公子高出事时,子婴在雍地祭祀陈宝祠。   李斯、公子将闾发动政变时,子婴又跑到泾水上游为胡亥祭祀水伯。   直到事件发生后,他才返回望夷宫,见了赵高后立刻下车稽首称“丞相”,又积极地将一众公子、公主押送到高陵去羁押,眼看这厮如此乖顺,就是个贪生怕死,任人摆布的铁憨憨,赵高也不疑有他。   岂料,一直病怏怏的子婴却突然爆发,在望夷宫外,带着一众公族宗室子弟,以戎车发动了关键一击,夺了胡亥,让赵高掳天子东投六国的打算功亏一篑……   赵高本来人众更多,但突遭袭击,亲信们以为是黑夫来了,乱作一团,亦无战心,竟被子婴冲散。   他只好弃了胡亥往东而逃,而子婴救下胡亥后,也不敢久留望夷宫,携带者胡亥及其皇后,往北来到郑国渠附近,才在一间亭舍边停下歇息。   眼看胡亥面色颓唐,子婴下拜道:“陛下天资聪慧,否则始皇帝也不会属意陛下,只恨赵高奸佞,隔绝中外,欺上瞒下,骗陛下至今日,这才使得社稷崩坏啊……”   “是啊,都是赵高之错。”   胡亥现在大彻大悟后,恨透了赵高,但却又问子婴:   “赵高谋叛已久,世人皆知,唯朕不知,公何不早告于我?”   子婴一愣,叹息道:“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早言,已如卫令仆射一般为赵高所诛,安得护卫陛下?”   “也对,也对。”胡亥接受了这说法。   子婴又似想起一事:“陛下离开望夷宫时,那玉玺和天子剑可在身上?”   胡亥满脸悲愤:“玉玺已为赵高所夺,但天子剑却是在的……”   说着胡亥看向一直跟在左近,未敢离开的小宦官,他手里捧着的正是秦皇帝的天子剑:太阿!   子婴这下放心了,朝旁边的亲信韩谈使了个眼色:“带他出去,我有秘事要禀报陛下。”   这边胡亥不疑有他,又捧起木瓢,边饮边嗟叹道:   “患难识忠臣,胡亥今日方知,这硕大朝堂,族兄才是真正的忠恳之臣啊……”   但当他回过身时,却愕然发现,这间亭舍的院门被紧紧关上,身后有几个子婴亲信,手摸在腰间剑上,目光不善地看向自己。   “汝等意欲何为?族兄,他们……”   胡亥大惊,但这时候,原本拜倒在地的子婴也缓缓起身,整理衣襟,脸上的懦弱憨厚不翼而飞,却换上了另一副神情。   那是胡亥二十多年来,从未见子婴有过的坚毅与决绝!   “陛下,汝知罪么!?”   ……   从小到大,不论是锦衣玉食的公子,还是说一不二的皇帝,胡亥未曾想过,自己有朝一日,竟会受这种奇耻大辱……   他被按在地上,上衣被扒掉,露出一身白肉,嘴里塞着布团,叫不住声来——就算能叫,也不会有人来相救。   而子婴高高举着一捆荆条,站在胡亥身后,居高临下地说道:“始皇帝寄予厚望于汝,使汝立为皇帝,但你却转眼忘了先帝临终之言……”   “先帝言,汝继位后,当适当减免赋税,停罢宫室,让黔首们觉得负担轻些,再吸纳一些六国之人入咸阳,重新设博士官,让六国之人的仇怨,集结于先帝一身,而称颂二世皇帝之仁政。”   “然汝却反其道而行,变本加厉,大兴徭役,毁减租之诺,使得朝廷信誉扫地,再无人信之,而天下亦蜂拥而叛,此罪一也!”   言罢,子婴高高举起荆条,胡亥已做好了剧痛的准备,岂料那荆条却又轻轻落下,就像拂去了胡亥背上的一粒微尘,不痛不痒……   “先帝又言,务必防好匈奴,北部军不能削弱,使胡人有机可乘。西边的李信,亦不必召回……汝却使人召李信,使之与朝廷决裂,又撤长城兵防,使得三十万边民无人守卫,胡虏破长城南下,肆虐河南地,此罪二也!”   “先帝言,李、冯、王四臣辅政,可维系朝野稳定,汝亦可重新提拔蒙恬、蒙毅与之抗衡,再靠身边的赵高、赵成等人,为君者,不可没有自己的信臣,但也不能偏听一人。”   “汝却亲小人,远贤臣,听任赵高,自己沉溺享乐,荒淫无度,纵容其弄权,排斥异己,祸乱朝堂,诛冯氏,杀兄高,自己却期年不听朝,使得国政败坏!最终离国家,失社稷,此罪三也!”   当日秦始皇颁布遗诏,子婴在旁,每一句都记在心里!   “昔日楚文王狩猎云梦,三月不反。得丹之姬,终日淫乐,期年不听朝,葆申遂笞之。今汝罪过十倍于楚文王,然先帝已崩,汝师赵高本奸佞,子婴身为宗室之长,不得不代劳了!”   三次轻轻的鞭挞后,他让人解开胡亥嘴里的布团:“痛么?”   胡亥最初是惊骇愤怒,眼下却变成了心虚,垂首道:“不痛……”   “是啊。”   子婴冷笑道:“君子耻之,小人痛之,耻之不变,痛之何益?不管如何,胡亥,聚九州之铁,不足铸汝之大错,涛大河之水,也救不回大秦社稷了!”   “汝天资本不笨,若在继位之初,有始皇帝十分之一的手腕,拿出他百一的心思放在国事上,黑夫也不可能如此轻易破关入都,如今大秦社稷如同鱼肉,而黑夫为刀俎,你真是该死啊!”   胡亥抿着嘴:“既然胡亥罪至于死,族兄为何要将我从赵高手中救出?”   他想到了一种可能,绝望地说道:   “族兄欲献我于黑夫?”   “不。”   子婴扔了荆条:“因为,你不论如何,都是大秦的二世皇帝。”   “故不能落入六国之手,有辱先人。”   “也不能为黑夫所擒杀,任他折辱。”   一根长绫扔到胡亥脚下。   “只有一种办法,能保住大秦皇帝的最后一丝尊严!”   胡亥盯着那根白绫,颤抖着要去拾取,却在触碰的刹那像是被烫到手一般,又缩了回来,眼中满是畏惧。   “怎么,下不了手?真孺子也!”   胡亥摇头不答,只转过身去,闭上了眼。   “族兄,送我一程吧……”   有人靠近,然后,长绫缠到了脖子上,绕了几个圈,又有人死死按着他的手脚,而脖子上的长绫,越勒越紧……   “胡亥,陛下……你可还有何遗言?”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是子婴亲自动的手。   死亡扼住了喉咙,胡亥眼里溢出泪来:   “胡亥……无颜,面对……父皇!”   ……   片刻后,望着被勒断脖子倒毙在亭舍里的二世皇帝胡亥,子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双手道:   “至尊无上的皇帝,死后也与寻常人的尸体无异啊……”   这时候,亭舍的门悄无声息打开了,子婴的亲信韩谈进门,瞧了一眼胡亥尸身,拱手道:   “皇后也已自缢,主君,接下来该怎么办?”   主君是个怎样的人,韩谈最清楚,作为罪臣长安君之子,从小韬光养晦,装傻充愣,否则怎可能越混越好?   子婴早年入黑夫军中为监,就秉承“陛下不是楚怀王,朝中没有子兰,前线并无庄蹻,我子婴,也绝不会做屈原”的念头,什么该回报,什么该隐瞒,极有分寸。   就连狡猾如狐的黑夫,也未曾疑他,甚至还当着子婴的面诈死,而子婴虽看了出来,也装傻到底,两不得罪。   果然,秦始皇和胡亥,都未追究子婴。   今日之事,不过是过去的翻版。   子婴指着胡亥尸体:“伪造成悬梁自缢的模样。”   韩谈道:“令史看得出来……”   “看出来最好。”   子婴笑道:“得让世人知道,胡亥是不甘受辱,毅然自尽,但唯独黑夫那,必须让他知晓,是我,一向贪生怕死的我!为他解决了胡亥……”   子婴保全了大秦皇室的最后一丝尊严,也没耽误为己谋身。   上对得起先祖,下也未连累家人。   “然后便是等待。”   子婴走出亭舍,外面夏日灿烂,而十余里外的南方,一阵烟尘正滚滚而来——那是黑夫前锋的车骑。   “等黑夫的前锋追至此地,吾等献上胡亥尸首,天子剑,还有……”   他弄乱了头发,从地上捧起一把灰,往脸上扑去,让自己满面尘土,显得狼狈而颓唐,待会跪在道旁高高捧起天子剑迎接胜利者时,也更显懦弱。   “宗室中敦厚长者,病怏怏不知何日将死的……婴的忠诚!” 第0895章 待到打下咸阳城   从蓝田县往西,渭水以南的广袤地区,后世西安市主城区,此时还叫长安乡,只是帝都郊区般的存在。   再往西去,则是一片茂密的苑囿,除了外围六国移民新建的小邑,点缀其间的宫室外,尚无大规模定居点,但也有驰道从中穿过,沟通阿房与蓝田。   七月初二,一支数千人的军队行进在此道上,奉黑夫之命,已经升为司马的安陆人垣雍站在戎车上,从未来过关中的年轻人还在咸阳远郊,就已经被眼前景致惊得目瞪口呆:   周览泛观,花草纷繁,眼花缭乱,视之无端,察之无涯。朝霞出自东沼,夕阳落于西陂。   左顾右盼,却见深林茂密,有麋鹿奔走其间,甚至有他们南郡常见的犀牛身影。   抬起头来,则有猿猴攀援其上,有的长啸,有的哀鸣,上下往来,矫捷灵巧,穿梭枝柯,相互嬉戏。   若不是那些点缀其间的离宫别馆,垣雍还真以为,自己在的不是关中腹地,而是云梦大泽呢!   眼下,站在一片巨大的宫室前,望着出来跪迎的海量寺人,美貌宫女,再仰头瞧瞧这宫城竟如此巨大:屋椽雕彩,椽头饰玉,辇乘阁道,绵延相连。削平高山,其上筑堂,台阁累累,重重叠叠。   垣雍不由傻乎乎地问旁边的李于:   “这就是阿房宫么?”   李斯的次子,大秦御史李于对这些乡巴佬的无知感到好笑,只微笑道:   “垣司马,这只是宜春苑,一个不起眼的小宫室罢了,阿房宫,有它十倍大呢!”   “十倍!?”垣雍咋舌,这才明白,自己进入的,不过是上林禁苑的边缘,目睹了关中宫室群的一角。   自秦惠文王起,便开始经营渭水以南地区,举籍阿城以南,周至以东,宜春以西,南方直达秦岭,方圆数百里地,都是专属于秦朝皇室的禁苑,被命名为“上林之苑”。   到了秦始皇时,因为皇帝嫌弃咸阳宫狭小,更营作朝宫渭南上林苑中,诸多行宫都有甬道相连,供奉天子的庖厨,侍女,百官,宫中备具,无须从朝中调来。   不过秦始皇帝忙碌于案牍,鲜少有时间到各宫苑居住,倒是胡亥继位后,在南方东方事态还未火烧眉毛前,乐此不疲,日游弋猎。   当时有行人入上林中,胡亥大帝一边大呼:“他违反了禁入之令”,一边高兴得亲自上弩,射杀以为乐……   除了供皇帝王孙避暑狩猎外,这里还充当了咸阳的后花园,上林蔬果,一直驰名咸阳,是达官贵人才能吃上的特供。   北伐军接受宜春苑丞投降,让士卒暂时休息,惊叹完关中的穷奢极欲后,垣雍却又出奇愤怒起来。   “不是说关中已经没有多余土地,所以才让有功将士在江南、岭南安置么?”   “但这如此广袤的地域,土壤肥沃,川流纵横,何不开辟成农田?起码能多划出一个县,安置十几万人了罢?”   李于心中鄙夷,嘴上却道:“司马此想,数十年前,在秦昭王时,便有人提出过。”   长平大战次年,秦中三县大旱而生饥荒。丞相范雎上书:“五苑之草著、蔬菜、橡果、枣栗,足以活民,请开五苑,准许饥荒者进入,采集山果野菜以活命!”   但秦昭王竟是断然拒绝,一席话说得范雎哑口无言:“吾秦法铁则,使民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若开五苑,百姓有功无功者俱各得之,有功者何荣?无功者何羞?与其发五苑而乱,不如死民而治!”   “宁落无情之名,不做乱法之君!”   感动?佩服?   那你就傻了。   “故始皇帝继昭王之思,五苑不得妄开。”   那边李于说得大义凛然,却有个声音尖酸讽刺道:   “说得倒是好听,当年郑安平降于邯郸,按律,举荐者同罪株连,秦昭王却私赦范雎之罪,加赐食物日益厚,更称,有敢言郑安平事者,以其罪罪之……那时候,他怎就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怎么就忘了有功而受赏,有罪而受诛?”   李于看向发言者,却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官吏,头戴法冠,窄袖皮鞮,是北伐军中典型的军法官打扮,从百长以上,皆作为副官随军。   但却鲜少能见到如此年轻的军法官,担任的还是司马之副。   “这位是……”   垣雍是黑夫亲卫出身,但对这位同龄军法官却十分尊敬,介绍道:“此乃安陆喜君之子,恢!”   喜的弟弟叫产,儿子有二,长子获,次子恢。   获生于秦王政十一年十一月,喜去鄢县做狱吏时。几年前,喜因向秦始皇上疏惹怒皇帝,被发配玉门关,获追随去西域照料父亲了。   而次子恢,生于秦王政十八年正月,喜北上从军攻赵时(此皆见云梦秦简《编年纪》)。喜流放时恢年纪尚轻,留在南郡学室,黑夫起兵后,他毅然抱着律令,笔夹在耳朵后面,投军加入。   此子年轻气盛,有其父之风,一贯说话直接,执法无情,得罪了不少人,但有黑夫庇护,从军一年多来,职位越做越高。   眼下,批判完秦昭王言行不一后,恢又开始批判秦始皇了。   “始皇帝亦然,他赦免赵高死罪时,怎不记得自己要做守法之君?依我看,秦之诸君,嘴上要遵纪守法,实则是只许自己放火,不准他人点灯,百姓官吏务必守法,动辄严刑伺候,君王皇帝却带头乱法,反正无人追究,一旦有下臣上谏,也会落得远徙流放的下场。”   对父亲的遭遇,恢是有怨气的,父亲那篇上书,黑夫曾人暗暗抄录原文带回南郡,交予恢,所以恢记得父亲喜在里面秉承的态度:   “君主作为法政的源头,就像测量时刻的标杆,吏民,就像这标杆的影子,标杆正直,那么影子也正直,标杆若歪,影子也歪了!”   他认为,天下之事败坏,正是源于标杆的歪斜,幸好有武忠侯毅然起兵,拨乱反正!   一通批驳后,恢又指着上林苑道:   “譬如这广袤苑囿,无数宫室,终日驰骋猎苑,不光君王耗费精力,还要消耗库府钱财,对天下百姓没有任何好处,不过是让天子一人独乐罢了,要我说,往后就该将上林开放,使百姓来自行耕作!不出十年,便能得一万户富县!”   李于摇头:“如此一来,猎苑岂不是全没了,天子威仪何在?谁又能做到无私无欲?”   恢道:“武忠侯便没有私欲,一心为公!”   李于才不相信,他笃定,等进了咸阳,得了富贵后,黑夫的狐狸尾巴就要露出来了。   “其骄奢,其暴虐,其贪恋权势,说不定更胜于始皇帝。”   一行人在宜春苑休憩一夜,在行宫外扎营,不得擅入,军汉们只能远远看着如花似玉的宫女流口水。   “光这宜春苑的宫女,就有数百,每夜一人,也得一年,始皇帝果然是与凡人不同,真厉害!”   “汝等不听那李于说了么,阿房宫的宫女,十倍于此,皇帝得临幸十年才轮得完啊!”   众士卒最后纷纷点头,达成了一致:   “难怪始皇帝累死了!”   然后便是艳羡不已:“累死也值啊!”   不过因恢严格约束,众人也未敢冒犯,按捺下他们心里痒痒的,除了军法外,还有黑夫在蓝田承诺大家的一句话:   “待到打下咸阳城,北伐成了功,单身的士卒,一人一个小宫女!”   ……   同一天,黑夫尚不知望夷之变,胡亥之亡,已率大军至灞上(西安灞桥区)。   黑夫记得,十多年前自己从蓝田至灞上,是连绵不断,鸡犬相闻的数十个富庶里闾,可现如今,经过一场内战后,却显得有些凋敝——男丁悉数征发入伍,老弱妇孺躲在屋舍里不敢出来,他们尚不知楚人已入关的消息,对这支来自南方的军队依然心存疑虑。   未变的,则是灞桥之景,此桥长达百步,桥头有高耸的华表,桥上每个石墩都雕刻着各种瑞兽,遥望对岸,则见筑堤五里,栽柳万株,好不壮观。   站在这儿,东可遥遥望见四十里外的骊山,西北过了轵道,隔着渭水,则是八十里开外的咸阳城。   黑夫本欲直赴咸阳,但在灞桥,却为一人所拦。   拦他的是灞上乡啬夫,一个三十出头的小吏,在黑夫征当地乡寺歇脚,唤官吏来拜见时,拱手作揖道:“武忠侯欲直赴咸阳?”   黑夫理所当然地说道:“楚人已至西河,吾自当速至咸阳,封府库,存典籍,抚群吏,安百姓,以卫国都。”   小吏一笑:“楚人哪有那么快,更何况,这些事,文武之吏可代劳也,但有一件事,非君侯亲为不可!”   “何事?”   小吏道:“君侯口口声声说自己奉遗诏北伐靖难,今北伐将成,却过骊山而不入,可乎?”   一语惊醒,虽然嘴上天天说,但打心里,黑夫都快把这谎话给忘了,眼下差点露馅,萧何、陈平、随何、陆贾都不在身边,没什么智囊谋主,所以黑夫疏忽了……   黑夫肃然起敬,起身问那小吏:“敢问君如何称呼?”   “小人韩胜,旁人常唤我韩生。”   韩生见黑夫礼贤下士,进而谏道:   “更何况,咸阳之民产业在焉,只要君侯不倒行逆施,自不愿生乱,缓缓安抚即可。”   “但那骊山尚有刑徒数十万,却巴不得乘乱脱身。如若骊山生变,无君侯亲自弹压,恐将酿成两年前阿房刑徒之祸啊!”   两年前墨者行刺始皇帝未果,难以洗清干系的扶苏为其部属所劫,出奔咸阳,为了延缓追兵,蒙天放还将阿房宫众多刑徒释放。   那些民夫、刑徒骇于秦法之严,竟不敢动弹分毫,但也有一部分像没头苍蝇般,在关中到处乱跑,犯了许多案子,关中人也自发组织起来与之械斗……   这是自秦王政九年,嫪毐之乱后,咸阳陷入的最大混乱,影响深远,也对扶苏在关中的名望造成了巨大打击。   一半人相信他是被冤枉出奔,但那些在乱中遭到损失的关中人,却笃定扶苏是真的行刺始皇帝的主谋,畏罪潜逃。   骊山刑徒可比阿房多数倍,若那边炸锅,危害也必多数倍!   更何况黑夫得知消息,楚人已从河东进入西河地区,而匈奴也在袭击北方长城一线,若刑徒乱于内,楚与匈奴击于外,关中局势可就真要乱成一锅粥了。   韩生的话至此还很中听,可下一句却难听了……   “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君侯自视为新秦人焉?楚人焉?”   “若君侯自诩为荆人,只为取关中之财富子女而返南郡,甘心做一南方伯主,先入咸阳,自无不可。”   “但若君侯若还是以新秦人自居,欲继始皇帝之业,再统天下。关中阻山带河,四塞之地,肥饶,可为基业,最好还是去先去一趟骊山,再入咸阳不迟。”   话虽然不太中听,倒也极有道理,黑夫肃然避席拱手:“若非先生点醒,几酿成大错,先生且为军中主薄,日后必有重酬!”   于是黑夫从善如流,让属下继续北上,去控制轵道、渭桥等要地,自己则带着亲卫数千,往骊山方向而去……   这是似曾相识的路。   前世的一些记忆涌现出来,那时的黑夫还是个穷学生,揣着裤兜在西安游玩,在某个他早已忘了名的破车站坐了大巴,一路摇摇晃晃,过了灞水后,就能看到骊山峰峦,那里有华清池的温泉,可惜他没钱,未能去体验一把。   不多的钱,都用在买死贵死贵的秦始皇陵门票了……   不过后来想想,那票可真值。   除了蛮震撼的兵马俑外,绕着陵山周围走的一圈,那大概是他与秦始皇的初次接触罢。   回到秦代后,黑夫出关赴任,也曾沿这条路东去过数次,但那时候秦始皇尚在,与他一日百战,精神得很。骊山还在动土,所以尚无感觉。   但今日再走,黑夫却一里三叹,真有种清明节去为老相识扫墓的沉重感……   在过了灞桥,抵达秦庄襄王夫妻三人陵墓所在的芷阳时,前方却有数骑匆匆西来,望见黑夫帅旗,下马拜谒:   “君侯,出事了!”   却是军正丞去疾,昨日去疾奉黑夫命,与陈婴、吴广去骊山控制刑徒,眼下他独自驰来,定是骊山有变!   “幸好我来了……”   黑夫暗暗庆幸,对那灞桥吏韩生又高看一分。   “别慌,吾已亲至,究竟出了何事?”   去疾道:“胡亥、赵高闻君侯胜于蓝田,欲东窜,竟以玺书令骊山之卒释刑徒,使之为乱,今刑徒暴乱欲散,我军只去了两万人,已难遏制!”   ……   於是乃入上林斋戒。日游弋猎,有行人入上林中,二世自射杀之。——《史记·李斯列传》 第0896章 若为自由故   一年前,在陈郡毅然举事反抗暴秦的吴广,当时可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竟会变成手持鞭子,呵斥刑徒不得妄动的秦吏……   这是一个庞大的营地,在骊山之南连绵成片,一眼望不到尽头,被黑夫派来的陈婴、吴广所率两万北伐军士卒,只够堵住营地大门。   吴广听说,关中刑徒最盛时有七十万人,远处骊山那高耸的大陵、脚下数不清的陪葬坑、比活人宫室还要奢华气派的宫庙建筑、夯实后几乎没有长一棵草的驰道,这些大工程,皆是刑徒过去十年间,一砖一瓦所垒。   也因此,倒毙了无数人。   最早那一批刑徒,多半累死殆尽,就算是活下来的人,也人不像人,鬼不像鬼,被炎炎酷日晒得黝黑脱皮,手上满是老茧和淤伤,不少人赤着上身,上面尽是蛇虫般的鞭痕……   而这些刑徒,他们是真的有大罪过么?恐怕不然。   吴广深知秦律之酷,许多穷人是因为犯了一点小过错被罚款又无力缴纳,被罚为刑徒,只好跋涉千里来做苦役。而一部分人更倒霉,只是邻居犯罪,自己因为没有举报,被认为是包庇罪犯,惨遭株连,莫名其妙地就戴上了桎梏。   在秦地,这种事都会时常发生,更何况是对秦律不甚熟悉的六国之地,不小心中招的人更数都数不清楚。   眼下,这些人就睁大眼睛,站在营垒的木栏后,冷冰冰地看着赶来“围困”自己的北伐军,双方已经对峙了半个时辰,不断有言语冲突爆发。   “退后!”   吴广少不得又举起手,抽响了一下鞭子,让麾下士卒以长长的夷矛,将数百名想要翻过营地木墙逃跑的刑徒逼了回去。   那些人缩回墙内,但看那样子,仍不死心,更有无数人跃跃欲试。   这些人的眼神,让吴广仿佛回到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夜,自己夺剑杀死押送他们赴前线的秦吏两尉的情形。   那是对自由的渴望。   那是对命运的不甘。   那是对暴政的怒吼!   “当年的我,是不是也如此看着那两名秦尉呢?”   吴广有些看不下去了,纵马来到陈婴跟前,请示道:   “陈都尉,如此下去并非长久之计,刑徒虽被分散各地,但司马欣禀报说,此处亦有十七万之众,而我军却只有两万人,眼下离太阳落山尚早,还能靠着兵戈弩箭威慑一时,一旦入夜,这群人若一发狠往外乱冲,恐难以阻拦……”   陈婴颔首:“十七万积压了多年怨气的刑徒啊,在以富裕著称,男丁多赴前线,又为我军所虏,家中只剩老弱妇孺的关中横行,用脚想想都知道,他们会干出什么事来!”   被黑夫所累,本是咸阳令,却沦为刑徒,在营地里受尽苦头,头发脱落,腿也张得比过去更开更松的司马欣说道:“都尉此言甚是,不过眼下最需要担心的,还不是六国刑徒,而是弛刑士!”   所谓弛刑士,便是刑徒兵。   自商鞅变法以后,秦国开始实行普遍兵役制,要求所有适龄的健康男子、适役的人员都要服役,甚至刑徒也被征发充军。   《秦律》中就有规定:“欲归爵二级以免亲父母为隶臣妾者一人,及隶臣斩首为公士,谒归公士而免故妻隶妾一人者,许之,免以为庶人。工隶臣斩首及人为斩首以免者,皆令为工。”   总之是通过赦免死刑犯,使之参军立功,以获自由,除免除其本人刑徒身份外,并惠及其父母、妻子,这些刑徒兵被称之为“弛刑士”。   “先前关中人手不足,胡亥便使人赦秦地刑徒,使之为弛刑士,协助伪军转运粮秣赴蓝田,这些人半数被俘,其余皆在此地,约有七万之众,略有秩序战力,眼下六国刑徒聚于门边窥探,彼辈却在其内,推平营垒,暗暗串联,倘若以六国刑徒为前驱,一股脑冲出,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这就是一锅随时会沸腾而出的滚水。   司马欣主动请命入营与那些驰刑士商洽,让彼辈稍安勿躁,保证北伐军会妥善处置众刑徒,但司马欣才进去不久,就被轰了出来。   “吾等不信此人,不信秦吏!”   刑徒将司马欣推出,他们的耐心已被消磨殆尽,冲动的人眼看就要带头往外跑了,对面不过两万人,且分散守在几处营门,可刑徒却有十余万之众,推倒栅栏,一窝蜂跑出去,总有机会溜掉……   陈婴、吴广等人军命在身,岂容他们轻易逃走?北伐军材官开始上弩,长矛也不断朝前招呼,眼看就要爆发流血冲突,而一旦见了血,矛盾恐将彻底爆发,不死上万把人,是绝不可能冷静下来了!   但这时候,却有一辆戎车驰至,横于营垒之前!   双龙交旌的君侯旗帜下,是威武的甲胄鹖冠,腰挂长剑,黑面肃然,大喝道:   “汝等信不过他人,那可信得过我!?”   ……   那将军忽然赶到,加之其身后高高举着旗帜长矛的士卒拥上,一时间不知有几千几万的援军,竟让众刑徒停下了脚步,不敢妄动。   “武忠侯至矣!”吴广及麾下北伐军士卒大声欢呼,营内刑徒面面相觑,皆心道:   “他就是武忠侯?”   对这个叛军头子,纵然是刑徒们,也久有耳闻,顺便也有了奇奇怪怪的传说:   “巫祝说他是黑狗妖所化,狗头人身,为何我看他还长着人头……”   “也许得等晚上方能现出原形……”   “不是说黑夫三头六臂,嘴里能喷火,一跺脚地动山摇,武关直接塌陷么?”   武关的事情太过玄乎,黑夫已经被妖魔化了,眼看刑徒们被自己的“威风”吓住,不敢轻举妄动了,只窃窃私语,嘈杂声不绝于耳,黑夫便让人大声为自己传话:   “我便是黑夫!大秦武忠侯,北伐军元帅!”   “汝等可知,我今日来骊山所为何事?”   众刑徒摇头不知,黑夫继续道:   “大秦有律,有罪者或为刑徒,或为谪戍。”   “刑徒赴关中劳役,自是劳苦,但汝等当知,谪戍较汝等更为凄惨,始皇帝发诸尝逋亡人、赘婿、贾人略取陆梁地,为桂林、象郡、南海,以谪遣戍。然南方酷热,谪戍不能适水土,又为越人所攻,死伤十数万,每逢节庆,未尝不北望五岭而叹……”   “是我!”   黑夫拍着胸脯:“是我举兵,带着岭南十数万谪戍之徒,带着彼辈回到中原故土,不必遗尸骸于边塞!”   “而今日,我来骊山,亦是为了同样的事!”   “我将赦免汝等!”   接下来的话,让刑徒们听起来像做梦一般,那是他们期盼多年却又想都不敢想的事——秦始皇帝的赦令和仁慈,只会给予近臣赵高,才不会赐予他们这些蝼蚁。   毕竟赵高这种办事放心,说话好听的臣子只有一个,而刑徒只是数字,死了一批,还有下一批。   但眼下关中情况复杂,一不小心就会腹背受敌的黑夫,却不放过任何能化敌为友的机会……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本是秦地子民的驰刑士听之,汝等若愿加入北伐军,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可于上林之苑安置,若平东方群盗有功,则于上林立户籍,授田宅!”   “关东刑徒苍头亦听之,汝等若愿为北伐军为民夫,待天下大定后,亦可各归其家,于当地授田宅!”   又是一阵议论,激动者有之,怀疑者有之,良久后,终于有人大声问道:“武忠侯莫不是诈吾等,可会守诺?”   吴广立刻现身说法:   “二三子,我乃阳夏人吴广!”   “一年前亦为戍卒,大雨失期,又遭鞭挞,不得已杀两尉而举兵,南投武忠侯。武忠侯言,我若能从陈郡拉来三千人,并作为先锋,夺取汝南,便让我做都尉,今吴广已为都尉!”   “吴广作证,武忠侯之诺,能抵万金!”   北伐军士卒皆齐呼:“吾等亦作证,君侯之诺,可抵万金!”   一阵缄默后,营门开启,一个刑徒高高举着镣铐走了出来。   “武忠侯,我可是犯了死罪,汝能释我?”   一般人只是桎梏,有资格戴镣铐的可不多,显然是重罪。   黑夫打量此人,却见他四旬年纪,头戴青色包巾,赤着上身,身上满是鞭子留下的疤痕,好似爬了无数条蜈蚣。   “汝何名?”   苍头刑徒道:“小人吕青,东海郡人。”   “犯了什么罪?”   吕青直言不讳,望着吴广道:   “和他一样,杀人,杀秦吏!”   黑夫皱眉:“服役多久了?”   “三年。”   黑夫板起脸:“跪下!”   吕青站得顶天立地,丝毫没有下跪之意,一直到两万余北伐军齐齐喝令:“跪下!”才单膝跪地,但头仍高高昂着,眼中仍是怏怏不服,冷笑道:   “武忠侯不欲赦我,而欲当场斩了么?”   黑夫不答,只道:“将镣铐放在车栏上。”   吕青这回照做了,黑夫一言不发,只接过亲卫递过来的铁质大斧,高高举起,猛地劈下!   哐当一声,火光四溅,吕青手上的铜镣铐应声而断。   看着恢复自由的双手,吕青有些惊讶。   “吾赦汝!”   黑夫高高举起斧头,看向挤到栏杆边望着这一幕的十余万刑徒:   “刑徒七十万,起土骊山隈,数年苦役,汝等之罪足偿矣!”   “从今日起,骊山刑徒,皆得自由!”   …… 第0897章 我来看你了   “君侯,赦免刑徒之事,恐有不妥之处……”   在黑夫一通操作下,骊山刑徒安分了,加上食物的诱惑下,他们陆续出营接受整编,但稍后赶到的军正乐却提出了异议。   “有何不妥?”   另一位军正去疾立刻跳脚,反驳道:   “历代秦王多有大赦,不是一次两次。昔秦昭襄王时,为了开发新占领之安邑、穰、南阳,都曾赦罪人以居之。孝文王时,庄襄王时,则是因为国丧和继位,两次赦免罪人。始皇帝时,也曾宽赦了参与叛乱的嫪毐、吕不韦部分门客,使之不必迁蜀。”   和一般人想象的不太一样,虽然秦素被六国之人骂作:“刻削毋仁恩和义”、“急法,久者不赦”,但仔细算起来,大赦还真不少,小赦更是数不清。作为治狱文书程式的《封诊式》中,更将“可(何)罪赦”即是否经过赦免,规定为治狱考询的必经程序。   不过秦始皇后期,因为大工程太多,劳役人手不足,一时间刑徒满道,大赦渐渐便没了。   而且,那些赦令都出自君王,眼下黑夫则是越俎代庖。   去疾是很赞成在非常时刻赦免罪人的,他当年就因为发匿名书举报盗墓者,差点也沦为刑徒谪戍,所以一直以为,律令得在人情基础上加以损益变通。   乐就是典型学室出身的秦吏,更为古板,且嫉恶如仇,他摇着头笑道:   “下臣以为不妥,不在于赦令。”   “而在于,这群刑徒中固然有无辜者,但也有罪大恶极之人,君侯全部赦免,恐怕……”   以乐看来,应该加以甄别才是,万万不能放过一个该死之人!   “事急矣。”   黑夫也有自己的难处:“季婴已至望夷宫,派人来报,说胡亥北逃,赵高东窜,楚军已入西河,上郡以北长城方向,亦有胡虏入寇,有南下之意。”   “今七万北军新降,安置在蓝田,关中尚未完全平定。倘若为了甄别几百个罪大恶极的刑徒,而耽搁了时间,导致骊山生变,我军分散,恐有大祸。”   黑夫根本没有人手和时间来做这些事,能将十多万刑徒安抚下来就已不错。   更何况,甄别逮捕数人,也可能会引发众人的恐慌,以为黑夫要毁诺,还不如先一刀切,将刑徒分散开来,事后再细细区分。   真的犯过滔天大罪者,秘密逮捕处理,却不会引发半点风波……   这才是聪明人的做法啊!   不过防备还是要的,黑夫嘱咐两位军正道:   “刑徒虽服,但为免其反复,聚众生乱,必须立刻分开安置!”   “再将南边新降的秦兵调到骊山附近,告诉他们,万万不可让骊山刑徒作乱,否则将祸及关中!”   为了保护家园不遭殃,那些新降秦卒也会盯住刑徒们。   “还有一个难题。”乐进言道:“粮食,我军已取蓝田、杜南之粮,但仅足大军月余之用。”   黑夫却很放心:“前锋已奉我令至咸阳,控制府库,咸阳仓禀足供一年之需,且秋收将至,粮食我倒是不担心。待到明岁,那十万关东刑徒,可作为屯田兵,去上林苑开荒种地,自给自足,至于七万秦地刑徒组成的驰刑士……”   “我另有大用!”   黑夫知道,原本的历史上,当关东起义军西来时,正是一支刑徒兵打败了他们,其主力,恐怕就是这批驰刑士。   他又何尝不可用其力量,对付六国和匈奴呢?   “从北伐军中选出一部分军吏,统领驰刑士,单独成一军,由我亲自整编!命名为……”   乐和去疾面面相觑:“就叫刑徒军?”   黑夫却摇摇头:“彼已自由,切不可再有刑徒之名。”   “彼辈曾因罪受刑,身蒙污垢,垢者,耻辱也、脏污了,今既已用数年劳役偿清罪孽,又得我之赦,便再无污垢矣。”   黑夫·碎镣者露出了自得的笑:   “可称之为:无垢军!”   ……   安置完刑徒后,黑夫将此地交给两名军正和吴广等尉吏,自往遥遥可见的陵园方向而去。   秦始皇陵在骊山之阿,远离传统的王室陵区芷阳——黑夫先前从那路过,最先路过的是秦惠文王与宣太后之陵,其后是秦昭王的大陵,更有如三座山一般的秦孝文王、华阳太后、夏太后夫妻三人之陵,秦始皇的父亲庄襄王亦在芷阳。   虽然唯我独尊,但长幼次序是不能乱的,按尊长在西、卑幼居东的原则,秦始皇便只能在芷阳东边选地方了。   这一选,就选在了骊山这风水宝地。   绕过骊山,陵区便在眼前,却见此地南面背山,东西两侧和北面三面环水——其中东面的水是人工开凿的巨大鱼池,据说垒起陵冢的土壤,都是从这挖走的,再引渭水灌入,就成了一个方数理的壮丽大湖!   “这格局,和后世我来此地时,还有几分相似。”   不同之处在于,去年才完工的地面建筑完好无损,一山三水之间,是一个壮丽的城池,格局与咸阳类似,两重城垣,大体呈回字形,中间则是高大的陵山!   就像一个巨大的金字塔,屹立苍天青山之间!   黑夫仰望陵山,毕竟是文明奇迹,纵是后世人,也会为之震撼。   他边行边暗骂:“胡亥、赵高真是该死,纵刑徒欲使之生乱,以阻我追兵,这些刑徒若失控发冢,始皇帝之陵岂不是要遭殃了?”   上一次季婴回报,前锋才至望夷宫,黑夫尚不知胡亥已死的消息。   陵园已由陈婴派人控制,里面住的祭祀守陵之士亦有千余,逃了一半,另一半则坚守职责,等到黑夫抵达。   黑夫在陵园东北门前下车,取了胄,又让所有人卸下甲兵,步行入内。   陵园北侧是三出阙的城门,里面是宏伟壮观的门阙和寝殿建筑群,以及六百多座已封土的陪葬墓、陪葬坑,位于东西两侧,南部则是高达百丈的封冢,底下则是神秘的地宫。   通往封冢的大道两侧多有树木,大多是秦始皇继位后,吕不韦为其寻觅陵区后,当时便种下的,眼下已是松柏累累。地面每日有人清扫,就连石缝里,也一尘不染。   更有许多真人大小的石人武士站立两旁,穿着石胄石甲,手持戈矛斧钺,怒视望着堂而皇之,穿行而过的乱臣贼子黑夫!   黑夫却恬不知耻,对手下人嗟叹道:   “昔日陛下南巡,我为奸臣逆子所阻,故未能见,想不过却一隔天人。”   “今日,黑夫终于要来见先帝一面了……”   言罢,已至陵庙之前。   庙宇堂皇,规格肃穆,里面香火鼎盛自不必言,胡亥继位后没少在这里大搞祭祀,宣布始皇为极庙,帝者祖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   叔孙通乘机进言道:   “先王庙或在西雍,或在咸阳,天子仪当独奉酌祠始皇庙。”   “也就是说,此庙只能嬴姓天子进入……”   “君侯是进,还是不进?”   叔孙通满怀期待,黑夫却只是笑了笑:   “死者为大,既然是祭庙,那一切自当按照礼仪来,否则,恐为天下人所笑,先皇更会笑话我粗鄙,不识礼数。”   他让众人退后,抬起头,望着高高的陵冢,拱手下拜!   没有叔孙通想象中的痛哭流涕,捶胸顿足,更没有呼天抢地,大喊“臣迟来矣!”   然后当众晕死在庙前……   武忠侯今天收起了平日演技,变得极其安静,动作里也带着郑重。   他只是默默地下拜,说话低声细语,好似不是以臣祭君,而是探访老友,为其扫墓的温和。   但黑夫嘴里的话,若是旁人听见,恐怕会以为是大不敬,有冒犯先帝,不臣之心……   黑夫叹息道:   “政哥。”   “我来看你了……” 第0898章 驱传渭桥上   七月初四日,废丘城外,围困李斯等人已近十日的数千郎卫材士听闻蓝田军破,黑夫已至咸阳,几作鸟兽而散,剩下的人也投降了抵达此地的北伐军。   而李斯听儿子讲述峣关、蓝田黑夫不战而屈人之兵的事后,只有一句叹息:   “天时地利人和尽失,此天亡胡亥矣……”   万幸的是,他们李家这次又站对了位置,不必给胡亥陪葬。   虽然如此一来,李斯在废丘“举兵响应”显得有点尴尬,但他并不担心战后自家的地位。   关中一片混乱,黑夫麾下多是小吏出身,无治国之能,急需熟悉政务运转,能帮他厘清乱象,并为其抚恤关中黔首的先帝老臣……   而后李斯又问了黑夫今在何处?   “君侯改道去骊山了,今日方入咸阳。”   “是该先祭陵而后入城。”   李斯颔首,黑夫今日入城的话,这也意味着,他这把老骨头是赶不上了,毕竟废丘与咸阳宫之间,还隔着条渭水,几十里路,恐怕难以赶上。   “也罢也罢,李斯也不必肉袒牵马,丢人现眼,为天下嗤笑,武忠侯大军抵达时,咸阳诸卿自会在城外跪地相迎。”   御史大夫胡毋敬是与李斯合谋的人,眼下也一起在废丘。而咸阳九卿里面,哪些人会逃,哪些人会降,李斯心中门清。   郎中令本是赵高,李斯出奔,赵高继任丞相后,这位置上还没来得急任新人,廷尉是阎乐,太仆、少府、治粟内史三人也无不是胡亥为公子时的亲信,眼下应随胡亥、赵高一同出奔了。   另外三人,大概率会降。   卫尉李良在蓝田就“反正”了自不必说。   奉常周青臣,本是儒生,秦始皇逐群儒时侥幸未死,是靠逢迎而上的,一向是个滑头的家伙,绝不会为胡亥尽忠。   典客王戊,本是秦始皇郎官,据说早年和黑夫还有点小过节,故得胡亥幸任,但此人贪生怕死,家眷又在咸阳,亦会投诚。   唯独最后的宗正子婴,李斯却有些拿不准,此子在人前都是一副老实人形象,近几年因水蛊之疾,更是一副病怏怏的模样,但官场沉浮多年的李斯总觉得,子婴不简单……   “从叛臣成蹻之子,到最受始皇帝信任的宗室子弟,担任黑夫监军又全身而退,胡亥继位颇为受宠,作为宗正,但不论是冯、高之案还是前几日的咸阳之变,他都巧妙躲过,此人,不一般啊!”   他儿子李于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此刻难得父子独处,便低声道:“父亲,黑夫已得志,进咸阳城后,会立刻篡位么?”   李斯立刻板起脸来,低声呵斥:“武忠侯是奉遗诏靖难北伐,何来篡位之事,乱说什么!”   但旋即又面色一缓,说道:   “关中未定,民心未安,连胡亥赵高都未落网,若黑夫头脑一热,露出谋篡的真面露,他欲让老夫、诸卿、蜀守等人如何自处?一旦贸然篡位,他的一切大义,便荡然无存,恐欲叛者众矣。黑夫聪慧,就算包藏野心,也定不会那么急……”   ……   对于咸阳中出城跪迎黑夫的诸卿都有哪些,李斯还真猜得一点没错。   七月初四日中午,初秋天气晴朗,咸阳城已为黑夫派遣的一万前锋控制,又让叔孙通等人在全城告谕官吏百姓曰:“黑夫奉始皇帝遗诏靖难,是为百姓除害,非有所侵暴,诸吏人皆案堵如故,无恐!”   咸阳百姓这两年来遇到过好几次政变动荡了,胡亥施政也还没到让他们倒戈相击的程度,所以对新来的黑大帅,尚在观望。   咸阳诸卿百官却不同,在叔孙通安排下,以奉常周青臣、典客王戊为首,黑压压一群衣冠官吏,此刻都站在渭桥南岸,等待黑夫大军抵达……   七月初的关中依然很热,众人皆穿着厚重礼服,顿时满头大汗,但北伐军前锋士卒持兵戈站在旁边,众人又不敢去觅阴凉处歇息,只能在火辣辣的太阳底下强撑着,翘首以盼,心里望着武忠侯快点快点来。   黑夫仿佛是故意要让众人在太阳下多晒会,苦等了几个时辰,就在奉常周青臣已经快晕厥过去,典客王戊也摇摇晃晃时,黑夫的帅旗终于出现在远方。   北伐军士卒里最为威武雄壮的一批人被挑了出来,迈着大步,扬着尘土朝渭桥走来,将百官往路边田埂上赶,留出中间道路,容武忠侯旗帜仪仗通过。   “这威风,这排场,他以为自己是始皇帝么?”王戊心中暗骂,但在黑夫车驾驶到渭桥边时,却第一个出列,正要下拜。   谁料身旁的奉常周青臣不甘落后,抢先一步下拜并大哭起来:“咸阳百姓苦胡亥、赵高二贼久矣,吾等也望君侯如盼甘霖,今日君侯总算是来了!”   王戊顿时心中一惊,这老周,台词和说好的不一样呢,不是约定要“体面”的投降么?周青臣这成什么了!   但那边周青臣呼天抢地,他王戊板着个脸是什么意思?对武忠侯有意见么?王戊无奈,也只好将头重重磕在地上:   “罪臣王戊,叩迎武忠侯!”   黑夫站在戎车上,大咧咧地受了众人之拜,又笑道:“昔日始皇帝在时,吾等同殿为臣,何必如此?我听闻,二三子在伪帝奸佞出奔后,约束咸阳秩序,指引北伐军入城,封府库宫室,此亦有苦劳也,且起来罢。”   众人起身,这次王戊学乖了,与周青臣破音齐声道:“请君侯入城!”   黑夫颔首:“我刚得知,胡亥已死,虽然赵高尚在潜逃,但离落网也不远了,本帅自当入城抚恤百姓,将这大好消息告知他们!”   “二世皇帝已崩!?”王戊、周青臣面面相觑,心中骇然,但来不及多想了,只跟着黑夫戎车后面小跑入城,吃着灰土,还得为其大声吆喝……   渭水贯都,以象天汉;横桥南渡,以法牵牛。渭桥又叫横桥,是连接渭北咸阳宫与渭南章台宫、阿房宫及上林苑诸行宫之间的要道,过了渭桥,才相当于从帝都五环外进入市中心。   此时许多黔首也在道旁观望,却见武忠侯车驾将跨越渭桥,这时候,不知是在街道两侧横矛站岗的北伐军将士疏忽,还是为什么,却有一个留着发鬟的小童子冲出人群,跑到大道正中央。   眼看就要被行来的驷马戎车撞上!   咸阳百姓皆惊呼连连,却碍于北伐军士卒所阻,无人敢上前。   但好在,距离那孩童丈余的地方,御者将马车停了下来,武忠侯下了车,走到那一屁股坐在路中心的小孩面前,冲他一笑,然后伸臂将其抱起,环顾四周,大声问道:   “这是谁家孩童?”   四周一片缄默,无人应答。   黑夫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臂膀里的小孩,笑道:“既然是走失的孩童,今日且随我一游咸阳何如?等到了汝家所在里闾,你便指一指,我亲自送汝归家!”   言罢,竟真抱着孩童,重新登车,大队人马沿着渭桥大道向前走去,只留下面面相觑的围观百姓,皆言:   “不曾想,武忠侯竟如此和蔼亲民!”   “他说要为吾等除害,秋毫无犯,莫非是真的?”   殊不知,这只是黑夫让叔孙通安排的戏份,小孩是街边随便找的,嘴里还含着颗糖,这是叔孙通塞给他的。   但叔孙通倒也会挑人,这孩童别看年纪不大,胆子却不小,未曾被黑大个吓得屁滚尿流,还好奇地睁着大眼睛,在他脸上左看右看。   黑夫与他对视,孩童脸上有些脏兮兮的,但黝黑的双眼却纯真无邪,好似两面镜子,能将黑夫的模样映出来……   “孺子知道我是谁么?”   孩子道:“高冠的人说,你是武忠侯,是秦人的大英雄。”   他指的是叔孙通,此刻的叔孙通,也正站在人群里,指着武忠侯怀抱咸阳孩童入城这一幕,激动地让手下儒生“如实”记载呢:   “都记下来,要让咸阳人和后世都记住这一幕,就像君侯说的,北伐军不止是威武之师,更是文明之师,仁义之师!”   “既然知道,你就不怕我?”车上黑夫仍与小孩百无聊赖地聊着,黑夫知晓,在胡亥、赵高的宣传下,自己在咸阳名声可不太好,绝不是什么大英雄,大反派还差不多。   孩子摇了摇头。   黑夫咧嘴吓唬他道:“汝家长辈如何说我?吃孩童?还是人身犬首?”   “我没长辈了。”   孩童眼睛却是一红:“十天前我家被烧,我找不到父母、阿姊了。”   这竟是个受李斯等人政变连累的孤儿?其父母家人,恐怕已经在动乱中遇难了罢?   而这场持续一年半的战争,又在秦地制造了多少孤儿?   黑夫收起了笑:“汝家原本住在何处?”   “西渭里。”   黑夫抽出块绢,给孩童擦去脸上的灰土泥巴。   “汝之父母、兄弟姊妹,我会为你找到他们。”   如果,他们还活着的话。   小孩的悲伤来得快去的也快,兴许是得了黑夫承诺,孩童顿时高兴起来,含着嘴里的糖,他复又抬起头,开怀笑道:   “等我再见到家人,定会告诉他们。”   “武忠侯面色,果真和长辈们说的一般黑呢!”   …… 第0899章 体面   黑夫在咸阳任官,在咸阳成婚,前后加起来,一共在此生活了两年,所以他对这座城市很熟悉——过了渭桥,便处处都是娴熟的记忆,马车还未拐弯,就能知道下一条街景有何特色。   但他麾下的绝大多数人,不论是南郡的乡里子弟,还是岭南的谪戍之卒,却是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帝国都城,顿时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   跟在黑夫戎车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咸阳城的规模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它没有外郭,这让都邑显得更加无边无际,尽管以它为中心的朝廷已经被南方的乡下人击败,领土急剧萎缩,但丝毫未影响这座城市的繁华:   咸阳人口多达百万,而北伐军们此前到过的最大城市江陵和宛,不过十万上下,二三线省会城市,如何与一线巨都相比?   过了如同彩虹般横跨天河的壮丽渭桥后,士卒们可以见到,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座繁华的都市,城中道路两边皆种的有榆树、槐树,郁郁林林,道路两旁是方方正正的里闾,有序的房屋鳞次栉比,这么好的规划,显然是当年强迫症患者商鞅的杰作。   眼下每个里闾门客都有北伐军士卒守着,门户紧闭,这是为了避免更大的混乱。   路过渭北沿河大道时,咸阳南市在此,乃是交易马牛羊、粟米稻谷等畜、粮的场所,往昔太平时,从朔方、上郡、北地送来的马羊嘶鸣,来自关东的粮食也车来车往,堆积如山,十分热闹,隔着十几里都能听见市中传出的声音。   可今天,却冷清非常,所以士卒们感触不深。   而最恢宏的要数北坂上的咸阳诸宫。   遥望之,也不知是何宫、何阙,远高出内城墙之上,明峻挺立,郁郁如与天连,它那庄严的高阙,就像季婴曾对乡亲们,用乏善可陈的词语所描述的那般:   “仿佛悬浮在空中。”   总之,所有第一次来到咸阳的北伐军士卒,都瞪大了双目,只觉得眼睛不够用。   若非亲眼所见,人们根本不会相信,这座城市的规模堪称无与伦比,再勇敢的人看到这样宏伟的景观,都不禁战战兢兢。   旋即滋生的,还有贪婪……   “如此大的都邑,该有多少钱粮金帛啊!”   尽管,士卒们现在还不能完全了解,那些宫室、市肆内有什么:   石板铺就的宽阔广场、两宫土墙相夹的狭窄甬道,高大威武的十二金人,装饰金玉的恢弘大殿,陈列得满满当当的青铜礼器,成排成排的编钟,从大到小的鼎簋,能将整个咸阳照耀得灯火通明的铜灯烛架,美轮美奂的漆器。   更有秦始皇帝统一天下时,从六国掠夺来的无穷财富,鼎铛玉石,金块珠砾,府库中成串成串的半两钱,装在箱子里的大块金饼……   以及凝结了千年华夏智慧的简牍书籍,十二诸侯之史,诸子百家之作,都安静躺在御史府的几个图书馆里。   所有人都垂涎三尺,若非军法约束,若非武忠侯抱着娃行在最前方,众士卒早就迈不动自己的腿,要冲进那些宫室里,大抢特抢了!   黑夫能感受到麾下士卒的震撼和贪婪,这批有资格随他进入咸阳的兵,多是从云梦起兵开始便相随左右的,军纪冠绝全军,连他们都为这座都邑财富诱惑得躁动不安,更何况其他部队?   人性本恶,欲望需要疏导而不是堵塞,黑夫知道自己能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他不可能让士卒冒着矢石,千里迢迢走到咸阳,最后却空手而归……   于是早在入城前,黑夫就让军正传令:“使前锋军正官吏,籍吏民,封府库,禁宫室,收丞相御史律令图书藏之。并告诸屯士卒,待发伪帝府库后自有大赏,敢盗掠者刑,敢冒犯官吏百姓庐舍者死!”   话虽如此,但那些奉命封府库,卫宫室的士卒,是否会偷偷拿点什么塞进衣襟褡裢里,黑夫可不敢保证?毕竟当年秦军破寿春,王翦也下达了类似的命令,但黑夫和手下人也没少中饱私囊,并获得了第一桶金,否则哪有钱大兴蔗田……   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当年他做不到的事,觉悟还不如他的北伐军士卒,能做到么?   黑夫没指望过,他的要求,只是杜绝杀人放火,欺掳百姓,让这场进京赶考,拿个及格分。   “至少,不会再有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座城池,也不必毁于一旦!”   “胡亥私库里的金钱取之人民,归于人民,也不算过分吧。”   如此想着,车马停了下来,抬起头,却是巍峨的咸阳宫到了……   ……   咸阳宫门前,还有一行人在此等待,季婴站在最前面,满脸自豪,他旁边是一辆辎车,上面好似躺着一具尸体,车侧还有一个披头散发,跪在地上的人,双手高高举着一把剑……   跟在黑夫车后气喘吁吁抵达的王戊、周青臣直到这时候才明白,今日投降的主角,显然不是他们,而另有其人……   黑夫将抱了许久的小屁孩放了下来,让人带下去好生照顾,又令御者驱行至季婴面前,指着那跪地之人道:   “此何人也?”   那人抬起头,露出一张憨厚却又憔悴的脸:“罪臣婴,见过武忠侯。”   黑夫做出一副吃惊的样子:“宗正为何憔悴如此?”   子婴叹道:“当日在梅岭,以为与君侯永别,婴哀伤不已,恨不能与君侯同去,加上水蛊复发,竟形容渐毁,后得闻君侯起兵于南方,仍将信将疑,不曾想竟真能再见君侯,婴不胜喜悦!”   “这又是何剑?”   子婴道:“此天子剑,太阿剑!”   天子素有佩剑,秦始皇自从搞到传说中的春秋宝剑“太阿”后,爱不释手,以为天子剑,黑夫为郎中户令时,常见其佩戴。   “敢告于武忠侯,先前赵高欲劫伪帝东窜西河(河西,陕西韩城南),以帝玺、天子剑献予楚人,婴甚至不能使其得逞,遂击之,赵高走,我又苦心劝说伪帝向武忠侯肉坦而降,但胡亥他……”   子婴垂首道:“胡亥自知罪孽深重,竟自缢于郑国渠畔一亭舍中,婴只好收其尸身,与天子剑一并来献!”   “如此说来,这就是胡亥之尸?”   黑夫略微动容,让季婴掀开那辆辎车蒲席,却见躺着一具僵直的尸体,身上依然是皇帝冠冕,脖子上有条明显的勒痕……   孰视其容貌,确实是胡亥不假,但也不能排除替身的可能。   “周青臣,王戊?”   黑夫喊了后面两个投降的九卿,让他们近前来看。   “可是胡亥?”   王戊凑近一瞧,还真是胡亥,虽然对这个荒唐的皇帝意见很大,但此刻见其死相凄惨,仍是鼻子一酸,只差点泪撒当场,喏喏道:“似是胡亥本人……”   岂料一旁的周青臣立刻大呼起来:“这绝对是胡亥,我记得他脸上这颗痣,绝对假不了!”   王戊又被老周坑了。   黑夫很满意周青臣的态度,又让远远跟来的群吏上前,虽然也不乏暗暗抹泪的人,但当着黑夫的面,大家都学乖了,不管先前见没见过胡亥,众人皆一口咬定,这就是胡亥,死得不能再死了!   子婴心中冷笑,恨不能立刻拔剑杀了这群忘却嬴姓公室厚待的诸卿僚吏们,他明白,黑夫必须让所有人都笃定:伪帝已死,再也翻不起浪来了。   而之后,按照子婴的想象,一向喜欢作伪的黑夫,便会宣布胡亥是自杀,甚至会对着胡亥尸体叹息一场,说“汝何不待我来”?然后草草下葬。   如此,武忠侯达到了靖难的诛暴口号,而大秦皇室也能体面收场,保住胡亥最后一丝尊严。   最重要的是,他子婴将籍此功绩,继续跻身朝堂,被武忠侯任命成为新的公室领袖,负责约束群公子。   但子婴会偷偷想办法保留公族气血,以待后日……   关中形势不容乐观,黑夫短时间内无法篡位,只要他活下来,就有希望。   但让他未曾想到的是,黑夫却跳过胡亥后事,先道:   “宗正婴……”   在奉命检查胡亥尸体的令史附耳说了几句后,黑夫孰视子婴良久,突然对所有人宣布了一件事:   “宗正婴真奇人也,承石碏之风,虽深受胡亥信任,却仍大义灭亲,亲自动手,杀了谋篡伪帝胡亥,及皇后王氏来降!”   为胡亥暗暗垂泪的群臣顿时瞠目结舌,都望向子婴。   这是真的么?   过去是胡亥最近亲的朋友,后来则是他唯二信任的两个人,一向憨厚乖顺,饱受赞誉的子婴,为了苟活,为了富贵,会做这种事?   这可比群臣简单的出城投降严重多了……   周青臣难掩其惊讶,王戊则暗暗切齿。   而子婴手里的天子剑则啪嗒一声落地,整个人呆若木鸡。   “婴有大功于国,当受封侯之赏!继其父成蹻之爵,爵名……”   黑夫审视着子婴脸上的惊愕,带着意味深长的笑,说出了那三个子婴辛苦乖顺了半辈子,努力从自己身上抹去的字:   “长安君!”   …… 第0900章 不杀   “旧长安君……叛臣成蹻之子婴。”   这是子婴从小参加嬴姓宗族聚会时,听到旁人窃窃私语最多的一句话。   子婴的父亲成蹻乃庄襄王次子,曾一度是王位的有力竞争者,不比他那被扣留在邯郸的兄长公子政,生于条件优越的宫廷,接受良好教育,且备受庄襄王生母夏太后宠爱。   但成蹻还是输在了最后一步——拥有立嗣决定权的华阳太后,最终选择了公子政。   但作为王弟,成蹻依然炙手可热,他十多岁那年,便在祖母夏太后安排下,前往韩国迫使韩桓惠王割地百里给秦国,被封为长安君。   但随着夏太后病逝,成蹻地位急转直下,他以为吕不韦与嫪毐与害己,遂在监军攻打赵国时,在有心人怂恿下发动叛乱……   成蹻之乱被轻而易举摆平,成蟜的部下皆因连坐被斩首处死,屯留的百姓被流放到临洮,成蟜自己则孤身投奔赵国,被赵悼襄王封于饶(河北河间),没几年便郁郁病逝了。   他唯一给襁褓中的儿子婴留下的,就只有一个“叛臣之子”的标记。   子婴这三十多年的乖顺、服从、伪装、仁俭,无不是想抹去这标记。   他得到了始皇帝的宽恕,得到了胡亥的信任,得到了群臣的赞誉,让自己变成了世人交口称赞的“宗室子弟之长”。   但这一切努力,却在今日,在咸阳宫前,被黑夫一句话,击得粉碎!   “长安君,长安君……”   对杀胡亥之事,子婴有口难辩,只能承受着这黑夫扔来的“荣誉”,心里却杀了这厮的心都有!   君与侯,只是称呼之别,并无太大区分,昔日吕不韦为文信侯,亦有称文信君者。   看似风光的彻侯,让子婴从关内侯更上一个台阶,可偏生是那三个字,真是要了他的命!   子婴是老好人,但长安君……是大叛徒啊!   洗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擦去的胎记污秽,如今又贴回来了,还更脏!   父亲叛国,背其兄,为人不忠,子婴叛胡亥,弑其君,就算黑夫不承认胡亥的合法性,光子婴与其私谊这条,也是为人不义。   不忠不义这帽子,是扣死在头上了。   尽管子婴依然能得富贵,但名望?造势?是统统不要想了,聚集在他身边的只会是贪生怕死的小人,有志复兴宗室者,绝对会绕得远远的,以避其臭。   从始至终,子婴料错了一件事,黑夫从来就没打算,让这场闹剧体面收场!   “体面?山河都打烂了,还要什么体面?”   一巴掌将子婴死死按趴下,这只是开始,就算对已死的胡亥,黑夫也不打算放过。   但他欲对胡亥做的事情,太过惊世骇俗,旷古绝伦,刚进咸阳就搞,怕是要闹出幺蛾子来,暂且延后一段时间,等关中局势稳定后再做不迟。   此时,虽然觉得黑夫随口封子婴“长安君”有些不妥,但没人敢提出异议,当事人子婴低着脑袋数地上闻到胡亥尸体味道,朝载尸辎车爬去的蚂蚁;周青臣笼着袖子抬头看天,好似天上的云彩十分有趣;王戊跃跃欲试,但最后还是蔫了……   但就在这时候,群臣之中,却有一个声音大声道:   “武忠侯,你自己仍为彻侯,岂有封他人为侯的资格!?”   ……   乍闻此声,子婴从地上抬起头来,王戊猛地回头,周青臣也从神游天外中回来了。   众人齐齐转头,看向发声者,却是一名刚赶来的赤衣隶臣,形容狼藉,才解除了桎梏。   眼尖的人认出来了,这是昔日秦始皇身边的谒者杨樛,后为御史。胡亥继位后,因为此人与黑夫有些私交,被赵高下狱为隶臣,只是他分量不够,没有像蒙氏兄弟那样,转到云阳狱关押。   眼下北伐军入城,接管了廷尉牢狱,杨樛自得解救,他说要来见武忠侯,北伐军士卒也未多想,听闻此人是君侯旧相识,就带来了。   但谁也没料到,这个蒙黑夫所救的人,却第一个对黑夫的僭越之举,提出了质疑!   随黑夫一路来到咸阳宫前,带着胜利者心态,心中满是自豪的北伐军士卒勃然大怒,瞪着杨樛,而王戊等诸臣吏,则暗暗为他捏了把汗……   岂料,黑夫却没有先前的傲慢跋扈,而是下了马车,朝杨樛拱手:“杨御史此言有理,是黑夫见伪帝受诛,一时欣喜过分,失态了。”   王戊惊讶于黑夫变脸真快,周青臣却聪慧,立刻应道:“咸阳无人不喜,非独武忠侯,吾等也很失态啊!”   黑夫瞥了眼周青臣,算是记住了这个小机灵鬼,杨樛却又道:   “不知君侯将兵至咸阳宫前,意欲何为?欲居之乎,僭之乎?”   这是逼问了,黑夫摇头:“岂敢,我入咸阳,只是为了安都邑,定人心。”   杨樛得寸进尺起来:“既如此,如今伪帝既已受裁,君侯靖难已成,自当封府库,还军霸上,以待新君登位!”   “是吾等流血流汗,方有今日之胜,他有什么资格说话?”   “吾等好不容易进来,岂有退出去的道理?”   听着此人大言不惭,近处的北伐军士卒怒目而视,已有人摩拳擦掌,要上前将这忘恩负义的杨樛拿下了,还是黑夫稳住了暴躁的士卒,笑道:   “依杨御史之见,谁当为新君?”   杨樛肃然:“国不可一日无君,始皇帝诸子中,除了不知所踪的长公子外,六公子在高陵,为赵高所虏,但将闾等三公子尚在废丘,人选不少,按照嫡庶之制,自有合适之人。”   周青臣瞅着黑夫的面色,站出来道:“杨御史此言差异,立君乃国之大事,岂是一两日能轻易决出的?若骤然立君,事后又有不妥,岂不是惹天下人嗤笑?”   黑夫颔首道:“然也,杨御史在狱中待得久了,不知眼下情势,内史、陇西、北地仍有伪军残部负隅顽抗。奸佞赵高劫玉玺东窜栎阳(西安市阎良区武屯镇),又北引匈奴单于略朔方,东接六国群盗于河东,皆已近关中,尤其是楚军前锋,更已渡过蒲坂,至西河临晋(陕西大荔)。”   言罢,黑夫目视周青臣:“奉常,那句孔子的话怎么说来么?”   周青臣大喜,立刻会意道:“北狄与南夷交侵,中国不绝若线?”   “不错,局势如此危急,现在最紧要的事情,是抵御外敌!”   黑夫道:“故在新君继位前,大秦朝廷将如何运转,非得做出抉择不可!”   “非常之时,当有非常之制,否则如杨御史所言,吾等诸吏既不能给予有功者赏赐,又不能调兵遣将,难道要坐视胡人南下渭水牧马,楚人兵临骊山不成,关中沦为丘墟不成?”   杨樛找不到反对的理由了:“那武忠侯欲行何等‘非常之制’。”   黑夫一笑:“这岂是黑夫一个人能决定的?二三子且各归官署,助我安抚吏民,封宫室府库,待老丞相归来后,便在咸阳殿内鸣钟朝会,共议此事!”   ……   和李斯所料一样,初入咸阳,黑夫急需李斯的威望,来为其施政张目。   只是那老仓鼠此刻人还在废丘,黑夫让人速速去接回来,咸阳这边,则封重宝财物府库宫室,让士卒稳定城内秩序,执行宵禁,处理军务,是夜方休,坐在昔日自家府邸中,就着凉水吃口干馍,季婴这才抽空来报:   “亭长,从废丘窜至好畴的数千郎卫、材士已降,司马鞅遭东门豹所破,被困杜县,咸阳周边诸县也多已归服,包括云阳县,并得知一事……”   他上前拱手低声道:“先前云阳狱吏得赵高命,使其杀蒙氏兄弟,但云阳狱见赵高大势已去,未敢动手,故眼下蒙氏兄弟,还活着!眼下关在云阳狱中!”   “哦。”   黑夫随口应了一下,他在查看御史府的律令图书,赵高欲挟持胡亥东窜时曾使人来烧,但这命令却被御史府官员拒绝,并拦住了赵高党徒,拖到北伐军入城,这些治理关中乃至天下不可或缺的资料,才逃过一劫。   但这些密密麻麻的内容看得黑夫头大,看来,他是时候让萧何北上了,一直靠李斯和旧官僚们,可不是个事……   季婴等了半晌,见黑夫不答,才小声问道:“亭长,蒙氏兄弟,杀,还是不杀?”   “不杀……”   黑夫有些不耐烦地抬起头,眼中尽是冷酷的漠然!   “留着他们。”   “过年么?”   …… 第0901章 执一以为天下牧   污浊的空气,阴冷的温度,牢房厚重的木门外传来脚步声,最终停留在了外面。   蒙恬明白,自己这场漫长的拘谨,总算要到尽头了。   随着门栓转动,云阳狱牢门“咯”地一声,猛然打开。   蒙恬背靠潮湿的墙壁,他企图站起来,但昔日强健的腿脚,却因长期躺卧在稻草上而麻木,又为风湿所累,酸痛无比。他只得弯下腰去,揉搓筋骨,整理仪容。   威名赫赫的蒙将军,不能蹒跚着上刑场,他要在匕首刺来时依然保持威严肃穆。   来者隐隐约约有五人,都点着火把,火光照向脸庞,蒙恬举手遮挡,等适应这光明后,才看清他们的模样:俱是全副武装的兵卒,臂上缠着代表“义军”的红色或白色布条,身着精甲,佩剑整齐挂在腰间,个个沉默得像一块石头。   而为首的人,是个瘦巴巴的军吏,尖嘴猴腮。   “如我所料。”   蒙恬猜到了他们的身份,露出了一丝惨笑。   “先前外边有狱吏来贺,说武忠侯已破武关,入咸阳,我兄弟二人不日将获释。吾弟蒙毅也憧憬说,如此一来,便可共迎公子扶苏归朝为皇帝……”   “但我却说,不然,黑夫取咸阳之日,恐怕亦是我兄弟殒命之时。”   “现在看来,我猜对了。”   “蒙将军是聪明人,两年前的咸阳之变,我亦在焉,多亏了蒙将军放开城防一角,季婴与武忠侯妻、子方能安然离开。”   季婴向蒙恬拱手:“但我们安陆有句俗谚,愚昧人行愚妄事,行了又行,就如狗转过来吃它所吐的。蒙将军兄弟当年既已放弃过公子扶苏一次,寄希望于胡亥、赵高之赦,又岂能指望,武忠侯与南方士卒流血流汗,克复关中后,还能坐享其成呢?”   蒙恬笑道:“说这么多,黑夫还是在怕我。”   季婴道:“蒙氏世代为将,名望显赫,将军如同笼中之虎,一旦获释,谁会不怕呢?”   “天无二日,家无二主,军中,也不能有两名同等威望的主帅。”   “上郡兵降者众矣,彼辈多为蒙将军旧部,蒙将军一声令下,其势足以倍畔,他日君侯东扫六国,君兄弟二人若在,便是隐患!”   “关中,不能再有隐患!故吾等特来送蒙将军上路!”   蒙恬嗤笑:“托词,难道黑夫不是怕蒙氏忠于大秦,忠于社稷,成了他谋权篡位路上的阻碍?”   季婴提醒他:“将军本末倒置了,无君侯,则秦已亡,无君侯,则社稷已毁。”   “蒙将军本有机会做同样的事,但却放弃了,便彻底失去了机会,要后悔,便后悔当日抉择罢!”   季婴低身,将一瓶鸩酒放在蒙恬面前:“但将相不辱,君弟已自尽,请将军勿要让吾等为难,也勿要忧心身后事,蒙氏宗族,皆得妥善安置。”   “吾弟,是为兄连累了你……”   蒙恬叹了口气,挪动久拘而患了风湿的身体,捡起那瓶鸩酒,他知道,就算自己不饮毒药,接下来还会有匕首、绳索。   金戈铁马半生,却不想竟要死于这种污秽狭窄之地。   孰视此陶瓶良久后,蒙恬方长唏嘘道:“恬罪固当死矣。起临洮属之辽东,城堑万馀里,此其中不能无绝地脉哉?此乃恬之罪也……”   言罢,将鸩酒一饮而尽,复又回到稻草上坐下,等待死亡降临,在季婴长作揖要离开时,却又睁开眼,问了一句话。   “若扶苏尚在,黑夫也会如此振振有词,打着为天下安稳的名义,杀了他么?”   ……   “行了,不必擦了。”   衣不如旧,黑夫习惯穿旧衣服,但他最喜欢的一件内裳,衣襟袖口上却不知何时,沾了一块醒目的油渍,怎么也擦不掉。   负责照顾他起居的两名勤务兵焦头烂额,唯唯诺诺,黑夫却并不在意,也不换新衣,套上外裳便要出门,还笑着安慰二人道:   “无事。”   “往后的污垢,只会更多。”   纵然遮掩,但骗得了别人,能骗过自己的良心么?   “知其白,守其黑……”黑夫摇了摇头,抛去杂念,走出门廊。   今天是七月六日,天气晴朗,咸阳也恢复了往常的安稳,北伐军证明了他们尚有秩序,少有祸害百姓之事,而在昨日武忠侯怀抱孩童入城那一幕被宣扬开后,咸阳人也渐渐放下警惕,一些里闾三老持牛羊酒食献飨军士,黑夫却又让不受,曰:“仓粟多,非乏,不欲费人。”咸阳人又益喜,总算安下心来。   更让他们安心的是,据传一度为赵高所逼,出奔废丘的老丞相李斯,也将于今日被武忠侯迎回咸阳。   李斯数十年为政的履历,让他不论在民间还是朝堂,都能起到镇山磐石的作用,只是在军队里,话语权寥寥。   安车停在黑夫府邸前,黑夫笑着迎上去,与昔日故人行晚辈之礼。   “老丞相尚安,我便放心了,黑夫与咸阳百姓皆翘首西盼,等着老丞相回来主持大局啊……”   李斯比几年前更老迈了,早不复当年权臣之威,姿态放得很低,被黑夫搀扶着颤颤巍巍地下车后,连忙后退一步,拱手道:   “老朽垂垂老矣,命无多日,竟不能制赵高,也无法阻止伪帝倒行逆施,真是惭愧,倒是武忠侯戡乱保民,才是真正的社稷之臣啊……”   “老丞相为我通报伪军布防,又与御史大夫等高举义旗,在废丘吸引赵高党羽,我方能击破蓝田入于咸阳,亦有大功于国矣。”   黑夫更不复曾经章台宫前小卒子的卑微,与李斯携手登堂,二人相对而坐后,却忽然叹息道:   “我本欲使人将云阳狱中的蒙恬将军迎回,三人一同商议立君、驱敌之事,只可惜士卒去迟一步,蒙氏兄弟竟已为赵高鸩杀!”   “蒙恬、蒙毅遇害了?”   李斯面露愕然,心中却不惊讶,反道:“赵高与蒙毅有仇怨,早欲杀之,但碍于蒙氏名望显赫,又寻不到罪证,一直未能得逞,如今果然乘着形势混乱派人暗杀,只可惜了蒙氏,积功信于秦三世啊……”   一边说,一边观察黑夫情绪,但那张黑脸实在看不出喜怒哀乐。   “我已妥善收其尸身,让人释放被拘押在各地的蒙氏宗族。”   黑夫直起身子道:   “如今情势危急,胡虏肆虐边塞,楚人攻陷西河,更有奸佞残余负隅顽抗,在立社稷之主前,大秦急需一项非常之制,让政令畅通无阻,以应对内外交困的局面!”   李斯颔首,认同黑夫的看法:“必先攘外敌,方能决内事,武忠侯欲如何施政?”   “眼下的情势,却与六百年前颇为相似。”   黑夫起身,抛出了自己的鱼饵:   “昔日周厉王暴虐,国人击之,袭厉王,厉王出奔于彘,于是社稷无主,王位空悬。”   “之后十四年,召伯虎、周定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二相互为补益,修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乃复宗周。”   他转过身,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李斯:“眼下军情如火,为使政令名正言顺,何不效昔日周召共和之事,君为周公,主政,我为召公,主军,你我共扶大秦社稷,何如?”   “周召共和……”李斯琢磨着黑夫的话语,心里想到的,却是蒙氏兄弟的死讯……   “蒙氏兄弟可能是赵高所杀。”   “但更有可能是黑夫派人除去……”   “他不早也不晚,在与我商议‘非常之制’前告知此事,意欲何为?”   李斯了然,这是警告,是提醒,是告诉李斯,一个他,以及师弟韩非早已洞悉的事实:   “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   “是以圣人执一以为天下牧!”   春秋以来数百年征战,让执政者们明白了一件事:权贵一,集权,是跻身列强必经之路,尤其是最高统治者,大权无法共享,皇权如此,执政亦如此。   在这片名为中国的土地上,只有集权,只有大一统,方能成事!   黑夫已赢得了战争,但还需要名正言顺获取政权,蒙氏兄弟是他一权之路上的绊脚石,牺牲者,那李斯呢?   看着黑夫满是暗示的眼神,李斯明白了,黑夫抛出的“周召共和”,恐怕非其本意。   于是老仓鼠发挥了自己读书多的优势,轻咳一声道:   “武忠侯,据老朽所知,周召共和,恐非真史,而是有所谬误。”   “真正的事实是……”   李斯做了决断,抬头看向黑夫,笑道:   “当时在周召二公之上,还有一位共伯和干政,摄行天子事!” 第0902章 男儿何不觅封侯   七月六日这天,韩信已克郿县(陕西眉县)。   距离他们这支偏师在虢县开会,决定北上雍城,围点打援,已经过去了七八天,这些天里,韩信军可谓高歌猛进……   首先是在雍城一战,面对守卒和内史保中尉军的两面夹击,韩信果断以逸待劳,先败远到而来的内史保,又乘着雍城守卒出城接应的空当,派死士杀入城中,秦国旧都雍城遂破……   也就在抓获的中尉军俘虏口中,韩信得知了武忠侯已击破武关的消息——但听上去更似是传闻而非事实,因为什么“流星火鸦”“地动山摇”“武关崩塌”之类,让人匪夷所思……   赵衍首先表示不相信,倒是巴人武士丹虎提供了一种解释:   “汝等秦人不是早就会移山分岭之术么?”   他讲起了一个蜀中流传甚广的故事,许多年前,秦王知蜀王好色,许嫁五女于蜀。蜀遣五丁迎之。还到梓潼,见一大蛇入穴中。一人揽其尾掣之,不禁,至五人相助,大呼拽蛇,山崩时压杀五人及秦五女并将从,而山分为五岭,蜀道遂开。   “当年能做,如今又为何不能?”丹虎言之凿凿,显然是把传说当成了真实,搞得韩信等人面面相觑,良久后陆贾才到:   “徐福曾言,武忠侯极善兵阴阳家之术,又得大义,或许还真有祥瑞相助也说不定……”   韩信想想也有道理,记得在讨伐百越时,韩信率兵卒去攻打骆越瓯越,武忠侯就特别强调,不许士卒战前说“此战胜后归乡成婚”等三句话,显然是兵阴阳家做派。   不过在那时的韩信看来,兵阴阳家的作用,其实不在于真能取悦鬼神保佑,只在于安定军心,提升士气,毕竟士卒多是愚昧的,很信鬼神占卜。   而眼下,在听闻武忠侯两日破武关的奇迹后,他却有些将信将疑了。   “莫非武忠侯真掌握了我尚未知晓的兵道秘术?”   不再骄傲自满的韩信心里如此想。   既然武忠侯提前进入关中,那就大不必在雍地慢慢打基础了,韩信立刻做了决断,一边派人联络陇西、北地友军,主力则向东追击内史保残部!   七月初五,韩信率军追至郿县,郿县令已闻东方之变,紧闭城门拒绝内史保入内。可怜的内史保不得不带着残部在城外列阵而战,但他面对的是韩信啊,再败,内史保本人自杀,余部万人皆降……   眼看胜负已定,郿县令这才打开城门,迎北伐军入内,口称“义师”。   按照北伐军的老规矩,陆贾令人封府库,官吏仍任旧职,一切以维持秩序最为紧要,韩信安排士卒在邑外扎营后,自己却转到了城东勋庙……   勋庙是秦始皇二十九年,得黑夫、李斯建言后设立的,专门祭祀秦孝公以来,对秦一统天下有功绩的勋臣,分别是商鞅、白起、司马错等,而各地主祭又有不同,郿县作为白起故里,自然主祭武安君白起。   在祭祀这位兵家前辈时,韩信显得格外郑重,因为他总觉得,白起的身世经历,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同样是祖上可能阔过,后来中道衰落,在行伍里打拼,却被贵人穰侯魏冉相中,骤登高位,一出场便是为左庶长,将兵数万而取韩之新城,升左更。   但秦国打下韩国新城后,韩魏两国反应剧烈,联兵二十四万御秦,当时魏冉力排众议,推举白起为帅,以十万秦军敌之,伊阙之战,白起先败魏将公孙喜,又破韩师,斩首二十四万,拔五城……   被人蔑称为“小竖子”的白起一战成名,从此以后一发不可收拾,鄢郢、华阳、陉城,直至长平,三十余年间,一步一个脚印,终成一代战神。   纵然世人对他残酷的杀俘多有诟病,但对兵道战术的运用,却无人不服,而白起从卒伍到君侯的故事,也成了军功爵最好的广告。   虽然,现在有了更加励志的武忠侯……   拜完白起庙出来后,韩信若有所思:“我遇武忠侯,好比是白起遇穰侯,现在已打了自己的新城、伊阙,还差一个鄢郢之战,以觅得封侯之位……”   公侯将相宁有种乎,封侯亦是北伐军中每个军吏的梦想,而最接近这一目标的,除了黑夫几个南郡旧部外,便是战功赫赫的韩信了!   他不再满足于在雍城打下一片天地,而将目光瞄准了咸阳!   “武忠侯虽入武关,但听说蓝田仍有王离十万之师阻挠,我若急发兵东进,取废丘,兵临咸阳,便能打乱王离部署,使之腹背受敌,破城之功,也有韩信一份!”   但武忠侯自己作为彻侯,有资格封他人为侯么?   韩信曾向陆贾提出过这个疑问,但陆贾对此十分笃定:“君侯以一己之力,再统南北,他没资格,谁有资格?待入了咸阳,自有办法名正言顺!”   韩信这下更放心了,下令大军在郿县休息一日,而后迅速东进,争取七月中旬前,与武忠侯会师咸阳!   但当七月初八,韩信将兵至美阳县时,却接到了来自武忠侯的命令……   “武忠侯已屈蓝田之兵,入咸阳?”   韩信与众人面面相觑,皆十分愕然。   “怎这么快!”   韩信不知道,他这一路是真刀真枪一路打过来的,黑夫那一路,却是靠着嘴炮一路轰过去……   自然更快。   除了咸阳和平解放的消息外,更有黑夫给韩信的勉励和命令:   “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取雍克虢,举岐之西,当赴咸阳受赏,然岐之东,亦须仗君之力也,待廓清关中之日,便是封侯之时……”   打工仔韩信只能吃下这张画饼,目视众人,转达了武忠侯的命令:“渡泾水,开赴上郡!”   ……   虽然武忠侯让陆贾发岐西府库,进行一次赏赐,但军中抱怨未尝没有。   毕竟韩信偏师两万余人,去咸阳看看花花世界的梦想破灭了,却要去陕北的黄土塬打一场新的仗。   韩信倒是没啥意见,他告诉众下属:“现在的情势是,楚军已为赵高所引,陷西河……”   所谓西河便是黄河以西,洛水以东地区,亦称河西(陕西韩城)。春秋之季,秦晋每角逐于此,后魏国吴起取之,据说用五万魏武卒大败前赴后继的秦五十万人,设置西河郡。   虽然这数字听上去不靠谱,但那块地方,自此便成为秦国的耻辱,犹如燕云十六州之于宋。   这才有了秦孝公丑秦卑弱,招贤变法强秦,以复故土。后来秦与魏三争西河,付出了无数人生命,最终在秦惠文王时夺取,行政上亦划归关中。   西河是秦百年之耻,眼下楚魏赵联军再度攻占西河,富庶的临晋、夏阳皆沦陷敌手,所有秦人都感到了紧张!这也是蓝田秦军将尉大多不战而降的原因——南北之争、新老秦人之争不过是同室操戈,纵有胜败,也留底线,不至于屠家灭门。   但楚人若打到家门口,这便是生死攸关的外辱了!   “武忠侯言,六国群盗据西河,譬如卧榻之侧有仇雠酣睡,待咸阳稳定后,他便要亲率大军东进,驱逐楚军,以廓清关中。”   “而吾等的职责,便是向东北行,经云阳县进军上郡!防止楚军北上的同时,也要抵御匈奴南下!”   根据黑夫派人告知的情报,除了楚军陷西河外,北边的匈奴人,也在其单于冒顿统帅下,进犯云中郡,目前已在头曼城重新建立单于王庭。   因为长城兵团悉数南下的缘故,北部边防空虚,匈奴人在云中如入无人之境,并对朔方、北地、上郡不断袭扰,劫掠人民畜口,昔日臣服于秦的林胡、白羊、楼烦也再度倒向匈奴,出其骑从助匈奴为虐北方……   “武忠侯担心,匈奴人会寇上郡(陕北),上郡其地,外控戎索,内藩畿辅,上郡惊,则关中之患已在肩背间矣。若匈奴骑兵沿直道南下,与楚人共击关中,情势便更加麻烦。吾等须得在十五日内抵达上郡雕阴,隔绝北虏南蛮!”   虽然同样是楚人的淮阴人韩信说老乡是蛮子感觉怪怪的,但在秦地人看来,这就是事实啊……毕竟过去百多年,楚斥秦人为秦虏,秦骂楚人为蛮夷久矣,双方地域歧视影响太深。   未能先入咸阳的尴尬一扫而空,韩信再度振作起来,他有预感,虽然错过了“鄢郢之战”有点可惜,但属于自己的“华阳之战”,就要来了!   偏师行动迅速,八日已至好畴县(陕西乾县),七月九日,至郑国渠与泾水交汇处的仲山瓠口。   泾河本来在大塬里弯弯曲曲流淌,出了仲山脚下这个峡谷口以后,才算到了关中平原,形成了一个S型河道,河面一下子宽阔起来。而郑国渠正是从瓠口取水,像一根长长的吸管,穿过关中平原北部,把泾河和洛水连接起来。   武忠侯已派前锋来此收集船只,搭成浮桥,以让韩信偏师渡泾。   光附近亭舍的船只当然是不够的,只能强征过往行船,但一艘从北地方向顺流而下的船只,却断然拒绝了小吏的征令!   船上,一位体重高达两百斤,压得小船吃水线微微下沉的胖士人呼呼赫赫:   “吾乃前柱下史张苍,来自北地,有万分紧要的军情,要去咸阳,告知黑……武忠侯!”   …… 第0903章 这上面一无所有   咸阳还是张苍记忆中的咸阳。   距离黑夫入咸阳已过去五天,咸阳北郊依然有大乱方毕的影子,北伐军士卒成队巡逻,杜绝一切乘乱闹事的宵小,里闾门口则有各里男丁被组织起来守门,并有小吏四处喊话,向百姓通报“新闻”,无非是三件事:   伪帝胡亥已为子婴所杀,他的暴政彻底结束了,百姓过去所欠债券一笔勾销,今年田租减半,不再加收口赋。   奸佞赵高引六国群盗进入河西,又邀匈奴入寇云中、上郡,许诺割北方诸郡予匈奴,好让他在关中为王,甘愿称匈奴单于为父,而赵高自为“儿王”,但百姓无须担忧,武忠侯不日将去讨伐,廓清关中之敌。   张苍看在眼里,暗道:“相比于面容可憎的匈奴、楚人,从南方来的新秦人,立刻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有了共同的敌人后,咸阳局势会很快稳定,只是……   张苍面露愁色:“只是我逃亡后,那十多个妾带着我匆匆分她们的盘缠,不知分散何处,要一一寻回有些难啊……”   “算了,实在不行,便重纳罢!”   至于第三件,则是天子之位空悬,无人主政,故武忠侯效昔日周公之事,干位摄政,好在新君继位前,集中大秦的力量,应对北虏南蛮之侵……   “周公好歹是其君幼弱而摄国政,黑夫却是君位空悬之时摄政……你要效仿的,怕不是共伯和罢!”   如此想着,张苍跟随季婴,往北坂上的咸阳宫走去,听说武忠侯进入咸阳后,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封宫室府库,直到今日清晨,咸阳宫编钟长鸣,召集千石以上官员入内,以确定未来一段时间,大秦的特殊政体:   “武忠侯摄政!”   张苍似是来迟了会,没能赶上这场盛会,倒是在咸阳宫中遇到了不少往外走的文武官员,多是始皇帝、胡亥之后的残留之臣,以周青臣、王戊为首,这群人噤若寒蝉地往外走着,见到张苍后,都极为热情。   尤其是奉常周青臣,更是趋行上前,亲切地尊称张苍为:   “子瓠君!”   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一个手上无权,更在泰山顶惹过秦始皇帝勃然大怒的人,张苍在秦廷厮混了十多年,从未受过如此礼遇,但他知道这是为何。   “还不是知道我与黑夫有旧。”   唯独从前与张苍关系还算好的御史杨樛,却不搭理他,气哼哼地往外走,身旁还聚集着数人,袖子甩得一个比一个响,看来这就是反对此事的群臣了……   张苍不由得暗暗腹诽:“这些刚直正臣,怎不见始皇帝做错事时出言进谏,他们又是怎么在胡亥、赵高主事时活下来的?”   张苍只能硬着头皮,顶着一众人等的作揖奉承,或白眼中往上走,直至在陛顶上,遇到了他年岁老迈的师兄李斯……   白发苍苍,老丞相似乎又老了一些。   张苍忙下拜顿首:“丞相……”   “子瓠。”   李斯对他的态度倒是未曾改变,只是轻抚张苍之背,叹息道:“我大秦古时亦有摄政之制,怀公、出子时有庶长摄政,但颇受史官诟病,今日成全了此事,李斯不知道以后会得骂名,还是善名。”   “也罢,李斯齿岁已老,荀门以后,恐怕就要靠你来光大了。”   又指着后方咸阳宫大殿:“去罢,武忠侯,在殿中等你!”   ……   张苍爬了半天阶梯,气喘吁吁地步入咸阳宫大殿时,正好看到这样的一幕:   黑夫身着卿相袍服,负手站在空旷的大殿内,望着空荡荡的君榻——还有君榻上悬着的天子剑!   “武忠侯……”   虽然平日里挺想黑夫的,但眼下见了人,张苍却又有些踟蹰,生怕眼前之人,已不再是他熟识的黑夫了。   权势会腐蚀人心,在兰陵时待师弟们和善亲热的李斯,入了秦廷后,也能狠到对同门而出的韩非下毒手……   黑夫转身,见是张苍,不由大喜,笑着上前来,一把抱住大胖子,在他背上横肉拍了又拍,笑道:   “本以为子瓠逃难一年有余,总会瘦削些,看来塞北的牛羊肉,养人啊!”   这对父子,就喜欢笑话他这点,张苍遂如过去那般笑骂道:“肉酪是养人,汝子亦肥大了不少,再见面,恐怕认不出他了。”   他又抬头,看着悬在君榻上,不伦不类的天子剑:“这是……”   “子瓠却是来迟了一步,未能看到一场好戏。”   黑夫笑道:“当李斯宣布,我当效仿周公摄政时,杨樛等人呼天抢地,几欲以头撞柱,只可惜力道不大,没撞出血来,彼辈欲阻挠此事,杨樛更当面质问,我欲行田常之事焉?”   “黑夫欲行么?”张苍定定地看着他。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指着那君榻道:“我麾下的叔孙通等人,他们极力鼓动我做事做到底,效仿周公、伊尹,佩天子剑,践阼而治!”   所谓践阼,便是直接登上君榻主阶,临天子位。   这就不止是单纯摄政了,而是更进一步的摄天子位!距离捅破窗户纸,真的只差一下。   “我当时,就这样在众人目光中,取了天子剑,走了上去。”   黑夫指着君阼笑道:“不过却将天子剑悬在君阼之上,未曾坐下,而是站立在侧。”   他一边说一边走了上去,在君榻右侧站定,摊手道:“这便是我,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位置。”   “如今的情形是,一些视我为乱臣贼子,想将我从上面拽下来,逼着我在陛下叩首,将权势还给嬴姓新君,不管他是贤是愚,说‘如此方可谓秦吏也’!”   “一些人则拼命将我往位子上推,生怕我的地位,碍了他们继续往上爬的高度,说‘如此方能保子孙性命矣’。”   “但我黑夫想站哪,就站哪!”   “你倒能忍住。”   张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我曾揣测,殷相伊尹初心还真是如俗儒所言,暂时摄位,待太甲悔过便归,但在上边坐了三年,便不想再站起来。”   “也不瞒你,我真坐上去过。”对张苍,黑夫不吝隐藏。   在张苍哑然的目光中,黑夫告诉了他事实。   “就在昨日黎明前,咸阳宫内空无一人之时,我偷偷来到这,站在殿尾,当初我为郎官时站过的地方,对着君榻望了许久,眼看左右无人,便悄悄摸摸坐了上去……”   “这曾经是始皇帝的位置,你知道我坐下后,感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张苍惊骇于黑夫之胆大,之视礼法为无物:“什么?”   “冷,冰冷彻骨。”直到此刻,黑夫都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尽管地下有暖龙,尽管大殿内灯火通明,但我仿若能看到,当年秦始皇帝独坐在上面时,是何等孤独凄苦。”   “而放目望去,大殿里,空无一物,就算下边站满了人,他们的脸对着地,将心藏在玉圭袍服里,我也看不清他们的真面目。”   “我旋即抬头,想透过大殿,看看这都邑,这硕大天下,却为厚厚的墙壁所阻隔,同样瞧不真切。”   “那时候我明白了。”   黑夫摇了摇头:“我被困在这囚笼中,戴着桎梏,而这上面,什么都没有!”   “直到我离开了这位子,往下走。”   “我让人敞开宫殿大门,让清晨第一缕光线照射进来。”   “我让人将咸阳宫门次第开启,站在陛上,吸着这咸阳清冷的空气,感受宫外的熙熙攘攘,里闾烟火,才觉得自己应有尽有,此时再回首咸阳宫阙,我终于明白……”   “若想要大权在握,还能应有尽有,知天下利弊,知民疾苦,那便只有一个办法!”   “什么办法?”张苍拱手而问。   黑夫下了陛阶,拍着张苍肩膀,指向宫室之外的硕大巨都:   “从人民中来。”   “到人民中去!” 第0904章 布衣将相之局   “我不知道始皇帝是否也意识到了这点。”   黑夫许久未曾如此对人袒露心扉了,他喃喃说道:   “始皇帝一生都厌恶咸阳宫,最开始在关中修宫室,去他处处理政务。后来又沉迷巡游,我猜测,除了显示天子威势外,他也想逃离这地方,离开被隔绝的中枢,走出去看看,看看硕大天下,看看真正的民生苦乐,他想要真正的,应有尽有……”   “但始皇帝的经历,他的大欲,超过了对芸芸众生的关切,加上无数人出于种种目的遮掩蒙蔽,他注定看不到真相。就算看到了些许,但那时候他更关切的,恐怕已是如何长生,如何与臣子一日上下百战了。”   “总之,从始皇帝开始,大秦从上到下,就出了大问题,一切以君欲为先,整个天下数万秦吏、三千万生民,都为了实现始皇帝之欲而奔走东西,南征北战,却忘了君与民之间,最简单的关系……”   张苍的确是懂得黑夫的人,他替黑夫道出了那层简单明了,却被始皇帝刻意忽略的道理。   “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   张苍叹息道:“此乃吾师荀卿敦敦教诲,只是李丞相不知是故意忘了,还是一味顺应君意,推波助澜,终至天下败坏……”   “没错,水能载舟亦可赛……嗯,覆舟!”   黑夫点头:“失去了百姓拥护,此所以弱南能败强北也,此亦关东群起而反秦也,除了六国余孽从中鼓动,那些六国故地的黔首闾左,也真的是‘苦秦久矣’,受够徭役奔波了……”   天惟时求民主,乃大降显休命于成汤。为民之主者,天子也。   仆为民主,当以法率下。为民做主者,官吏也。   既然大秦皇帝和官吏都不能为民做主,那天下人,就只能斩木为兵揭竿为旗,为自己做主了……   这是中国古代,“民主”的真正内涵,也是游戏规则,对这规则破坏越大,王朝覆灭也越快,穷兵黩武没有好下场,适当与民休憩方能长久。   黑夫心中暗道:“待我再度扫平天下,至少二十年内,不兴兵戈!”   那是以后的事了,眼下咎待勾勒的,是他这“摄政府”的施政之措:   “旧秦已随着胡亥倒台而倾覆,新秦,不可再重蹈覆辙!”   “新秦……”张苍咀嚼着这称谓意味着什么:“但要如何避免?”   “秦虽兴军功爵,民爵不过公乘,近些年来,出身卒伍黔首而能身居朝堂者……”   黑夫指了指自己:“不是黑夫吹嘘,独我一人而已!”   而且,还是拼命开挂才能做到。   “故秦之初灭诸侯,天下之心未定,痍伤者未瘳,本当振百姓之急,养老存孤,务修众庶之和,然诸将相仍顺始皇帝之意,阿意兴功……”   说这话时张苍瞥了黑夫一眼,心道这些事不就是你带头的么……   黑夫则为自己解释道:“驱除匈奴是必要的,这也就罢了,但之后东征、南伐,以及因为大夏人一句话,始皇帝便使李信将数万人,废骡马十万西征,实在没有必要,至于内修宫室等,就更不必说了。”   “我亦曾谏伐南越,至少要徐徐图之,可始皇帝不听啊,还与我在碣石宫大吵一架,当时的诸卿,也不见谁帮我说话……”   “可如今不同了。”   黑夫倒是颇为自信:“和始皇帝时,王、蒙、杨等世代军功公卿为将相,虽才略冠绝天下,然仍蔑视黔首不同,我这摄政,还有诸多文武属下,多是起自布衣。”   南郡的旧部就不用说了,不是地方小吏,就是穷光蛋出身,更有不少像黑夫这种连姓都没有的白徒,其余众人,陆贾、随何、陈平乃穷士,韩信是无业游民,萧何、曹参是地方小吏。   在取得胜利的过程里,的确有人忘了自己出身的阶级,飞速堕落,但大多数人,至少仍立足于他们崛起的阶层,脚上的泥巴还没落干净。   “彼辈当中,有卿相之才者不在少数。”   不是黑夫吹嘘,历史上汉朝的几个丞相,萧何、曹参、陈平都在他囊中——还没算眼前的张苍呢。   “彼辈会占据朝堂核心,或作为封疆大吏,治理一方,造就一种旷古未闻的局面……”   黑夫摊开手,指着被自己用武力、谋杀、威逼利诱等手段,廓清的咸阳宫大殿:   “布衣将相之局!”   而且这群人籍贯分布广泛,不独南郡人,有梁地者,有淮南者,有丰沛者,有齐鲁者,几乎遍布天下。   “彼辈治理邦国地方时,至少会比从小长于都邑的豪门卿子,更加知道点底层疾患,世之所急。”   黑夫道:“由地方官吏将百姓之所急集中起来,上报朝堂,中枢做出相应改善,再下达地方,继续接收反馈,考验这些施政是否正确,如此循环,才是保证上通下达,为民做主的好办法。”   “这便你所说的,从人民中来,到人民中去?”   张苍有些动容,他虽然不是出身贫贱,但亦不过是阳武县一乡豪,扔到咸阳这种地方,仍是区区布衣。   “布衣卿相……这是多少士人的梦啊。”   战国时代的士人很有进取精神,为入仕而奔走各国,或直接上书国君,或进行游说,阐述自己的政治主张和政治方略,取得国君的信任后即被重用,由文人学士变为高级官僚。   但诚如黑夫所言,诸侯列国,还从未像黑夫这群人般草根的上位者出现过……   这布衣将相之局里,他张苍,亦有一席之地!   虽然这仅仅是黑夫的理想,付诸现实定有种种困难和意想不到的异变,但仅是这理想,就足以让人激动万分了。   周、秦乃至于历朝历代,哪一个政权最初兴起时,那大厦的蓝图上,不是充满理想主义的勾勒呢?   理想不是虚伪。   它是奠基者们对后来者的期盼。   也一个政体不论何时,都必须维持的“誓言”。   有人觉得恶心,有人不以为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冷嘲热讽。   但仍有一些人相信:相信前辈血汗不会白费,相信一代代人为之努力,万一,有一天这理想实现了呢?   政权强调理想,就如人须得记住梦想一样,若有一天连这都忘了,我们也早已身陷现实泥潭之中,得过且过,再无未来。   “但这局面,无法永远保持。”   可旋即,深悉人性之恶的张苍笃定:“众人之所以追随你,是为了封侯之位,却不一定能遵循汝期望的理念。彼辈既已登高位,便不再是昔日布衣,最多一代人,便与昔日世卿无异了!”   “是啊……”黑夫明白,若不加改变,仍按照春秋以来的套路来,这种布衣之局,最多维持二三十年,便会随着打天下的人死去,而转瞬即逝。   “所以需要一种,从底层向上上升的渠道,让民间有才学者,尤其是六国故地的士人,能一步步,先为小吏,再为郡官,最后慢慢升至朝堂,参与天下决策的制度。”   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一个没有新鲜血液注入的政体,注定是一潭死水,只有提供一个稳定的上升渠道,才能让政权最大限度保持活力。   “大秦在这点上,已较春秋及六国好许多,黔首甚至隶臣也能通过军功爵为吏,更力行宰相皆发于州部,猛将必起于行伍,公子王孙非功不得属籍,算是遏制了世卿世禄……”   但秦的军功爵有两个大问题,一是升上去就很难降下来,最后导致越来越不值钱,渐至败坏。另一方面,享受这种制度的,是只占了天下四分之一人口的新老秦人,十年内被迅速兼并的六国,与这种上升渠道无缘。   “始皇帝未统一时,尚来者不拒,使天下士人集于秦,但一统后,除了那七十余博士外,君可曾见一个关东士人得身居高位?”   想来想去能找出来的,只有籍黑夫提携,一路高升的陈平、曹参、萧何三人了……   其余千石以上官员,皆秦人也,几无六国之人!   陆贾、随何,还有眼下六国反王阵营里数不清的谋臣策士,都是本有才干,却在体制下未能进入上升渠道的人。更过分的是,因为秦吏豢养门客有限,地方豪贵又受到打击,苦于没有出路,关东士人自然只能积极加入到“反贼”的行列里去了。   说句不好听的,过去十几年里,在关东,秦就好比是取消了科举的我大清,绝了六国士人的上升渠道,无疑是将他们推到了政权的对立面。   再加上本就盘根错节的六国贵族,对重徭郁郁不平的黔首庶民,读书人从中出谋划策,这叛乱不剧烈才怪。   张苍深以为然:“吾师荀卿便曾说过,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庶人。”   “故上者需下,下者需上。”   黑夫已有计较:“上者要下简单,爵位隔代降级,后世子孙不肖者,便不能保有富贵。”   张苍目视黑夫:“若如此做,你会得罪一大批造就这‘新秦’的功臣将士。”   “所以要徐徐图之,至少在短时间内,不可骤然下达。”   黑夫看着张胖子的嘴道:“之所以告与张君,是知道你嘴紧。”   “苍当守口如瓶。”张苍点了点头,但旋即觉得不对,什么叫嘴紧,他总觉得这对话怪怪的……   黑夫倒未多想,勾勒制度需要思想家的智慧,作为荀子后学,又是自己铁杆党羽,张苍是他想到的协助者第一人选:“至于如何让下者上达州部、朝堂……”   张苍少不了继续推销荀子的设想:“吾师荀卿又言,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   黑夫却不以为然,荀子只提出了这种设想,可作为纲领,却没有进一步提出具体的实施方式。   而且参考的因素是文学、品德、礼仪?虽然是后世察举、科举制度的主题,足见荀学影响之深远,但这不符合眼下秦的基本国情,以及黑夫对未来的更高期盼……   “要以何种方式来做到?这我却得思索思索。”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纵使聪慧如张苍,过去作为秦朝的微末小吏,顶多整理整理图书,算一算钱粮谷物,朝堂大事?制度改革,黑夫都没资格评头论足,更勿提他了,所以尚未深入思考过这一问题。   “这还用说么?”   黑夫拊掌,对后世的亿万芸芸学子,露出了邪恶的笑。   中国人从古到今,从小到大,从学生到公务员,最擅长,最热衷于什么?   “当然是考试啦!”   …… 第0905章 始皇帝未竟的事业   是夜,黑夫与张苍二人就这样坐在咸阳宫陛阶下,背后是空荡荡的君榻和高悬的天子剑,面前是打哈欠的北伐军亲卫短兵。   足足花了一个时辰功夫,黑夫向张苍描述了一种名为“考试”的取士方式。   “过去,有爵者欲为秦吏,亦是要先试方能上任。”   黑夫和某位不知还在不在海东的刘亭长做吏时,都考过试,叫做“试为吏”,但都十分简单,无非是答对一些法律问对,作为捉贼的武吏,还要熟练表演使用兵刃。   “今后是得在马上平天下,但一旦九州廓清,却不能像过去一般,马上治天下。我手下的一些武贲军吏,行军打仗是一把好手,但要他们戴上法冠,做治民官,面对堆满案牍的文书?”   那就只能呵呵哒了!   黑夫也很无奈:“我虽时常勉励旧部,让彼辈有钱有闲了,花点功夫学识字,可那些军汉横竖学了近十年,大多数人,不过就能将自己的名歪歪扭扭写清楚罢了。”   不管是始皇帝还是黑夫的南方政权,其实都面临这一问题,行伍出身的官吏去治理地方,没少闹出笑话来。   秦吏虽好,学室也能产出一批识字通律的弟子,可全天下的资源都投入到东征西讨和大修奇观上了,分到教育头上的真是寥寥无几。咸阳学室,就算每年有数百人学成,但扔到广袤的九州大地上,也完全不够用啊。而且这些人去了地方,连当地语言都不通,只能两眼一抹黑,依靠当地权贵治县。   倒是黑夫在胶东搞的地方学室独树一帜,并组织弟子考试,让当地士人有了参政的机会。   “军功爵乃秦之本也,会继续维持,暂且不论,吾等今日只论读书人,占了这天下芸芸众生不到百二的识字之士……”   在孔子开私学三百年后,天下识字者从百分之零点几的贵族、巫祝,慢慢升到了百分之二左右,并且大半人还是能读不能写。其中以秦地、齐鲁更高一些,某些地方可能达到百分之三,楚、燕等地最低,可能百分之一都不到。   识字,是文官最基本的门槛。   虽然读书种子比例太低,甚至做不到每年取士,所以在黑夫设想中,刚开始时,考试只能作为军功爵、学室吏子(官办教育)制度的辅助,三年一次。   “考什么?”张苍蠢蠢欲动,想提出“积文学,正身行,能属于礼义”。   但黑夫却自有主张,他伸出三个指头:   “其一,用隶书写词义通达的短文。”   “其二,法律答问。”   “其三,数术!”   听到数术,本来听到没有礼仪文学身行,略微失望的张苍,眼睛顿时就亮了。   “没错。”黑夫笑道:   “你那《九章算术》里,那些常用的题,比如算一亩地多大,修一堵墙要多少砖瓦,一个里每年收多少粮食。”   简而言之就是语文、法律、数学,最基础的三项,这将是在县上做“斗食”以上小公务员的标准,算是给了关东士人一个端饭碗的机会,门槛已经低得不能再低了,只相当于告诉天下人:   “只要识字识数知法的,愿意为官府做事的,统统都发口粮!”   先将一切潜在的人才纳入秦吏体系,总比他们走投无路,将聪明才智用在如何乱天下上强。   这只是第一次考试取士,往后,考试难度会越来越大,标准会越来越高,甚至加入“史”这一项,从底层开始影响读书人三观。   而接下来,如何在官员内部实行良性的赏罚升迁,让州部上有才者一步步进入朝堂,靠考试还是按照绩效,亦或是两者结合?黑夫还得再考虑考虑……   但这新大厦第一块基石,算是安下去了。   考试是文明社会最公平的手段,全世界人民折腾了几千年,没有哪个国家能找出完全替代的方式。   黑夫不能,没有人能。   考试不可能完全公平,徇私舞弊,积弊难改,最初的理想随着时间变化,也会出许多问题。   但相比于比都不比直接内定,让所有人在一个赛道上先跑一趟,按照名次决出优劣,选出文官,哪个更加公平不言自明。   虽然,黔首出身的你,和经过官办学室系统教育的吏子,甚至是那些父辈是功勋贵族,从小接受良好培养的对手,站的不可能是一条起跑线。   最简单的事,莫过于嘟囔着这个制度有弊病,那个制度不完美,然后干躺着延续“先贤”旧制,什么都不做出改变。   作为极力推崇“法后王”的荀学弟子,张苍显然是求变的。   “吾师荀卿曾划定‘王制’,王者之制也。”   “黑夫……君侯的这设想,已近王制矣……”   “也就与你才能言说。”   黑夫眼里有些疲倦:   “我在认真给这天下开药方,他们呢,关心的却是我何时坐上这位子……”   “他们关心得没错。”   张苍笑了:“我接下来说的话,你恐怕要不爱听了。”   他起身朝黑夫拱手,肃然道:“从古至今,摄政之人,除了周公有好下场外,其余皆不得善终!”   “伊尹为太甲所杀。”   “共伯和被周史官从典籍中抹去,只剩下只言片语。”   “鲁隐公为其弟鲁桓公所弑。”   “你年富力强,就算如共伯和一般摄政,空置天子之位,十四年没问题,甚至三十年内,都可以维持这制度。”   “但之后呢?”   “要么归政于新君,寄希望于遇上秦惠文王一般,杀其人用其政的明主。”   “要么。”张苍抬起头:“君自取之!”   “君为体,法为纲,礼为用,方为真正的王者之政,长治久安之法。”   他胖硕的身躯,拜在黑夫身前。   “这是张苍,身为荀学弟子的见解。”   “这是张苍,身为朋友的肺腑之言。”   “亦是张苍,身为臣下的忠恳谏言!”   “不做周公,便为六卿、田常。”黑夫摸着下巴,这真是一个死循环的悖论啊,良久后才道:   “先走一步,看一步罢。”   “毕竟我现在急切践位,换来的恐怕只是人心失望,分崩离析。”   黑夫伸出手:“眼下,我虽未取太阿而佩,也未曾践阼,但这天子才有的权势,已如那把原本无形的太阿之剑一般,被握在我手中了!”   “所以我现在不是该纠结这位子坐与不坐,而是如何用这天子之权,去做我过去想做,却未能做到的事!”   “除了取天下之士,聚于一堂,你还想要做什么?”   “很多,很多。”   黑夫的眼中,流露出了他包藏许多年的野心。   “首先是驱逐胡蛮,廓清关中。”   “恢复国力,赡养士卒,有功者赏。”   “其后东出函谷,扫灭六国残余,再并天下!”   “待天下安定后,与民休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   “还有真正地,统一天下,六合同贯,九州同风,这是始皇帝的梦想,也是他未竟的事业。”   “我想在我手中,最终完成它!”   还有更多的事……   “比如这。”   黑夫让亲卫将一把巨大的钥匙取来,递给了张苍。   “这是何物?”张苍接手,只觉得沉甸甸的,嬉皮笑脸:“莫非是你送我的新府邸?”   “是个大府邸没错。”   黑夫笑道:“阿房宫的钥匙,归你了!”   ……   不管历史上阿房宫建没建成,反正在这个位面,它是完工了。   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这是夸张,但三十里是有的,且极尽奢华典雅。   “此乃何意。”   张苍只觉得手里的钥匙格外烫手,立刻正经起来:“我虽好色,却也没有急色到欲淫乱宫室的程度,黑夫你看错人了,拿回去,拿回去……”   黑夫哈哈大笑:“子瓠多想了,宫室中的女眷已出,等关中廓清后,我会让她们在北伐军单身士卒中,挑选夫婿。”   张苍愕然:“如此说来,阿房宫已经空置……”   黑夫道:“没错,你我都知道,始皇帝修阿房宫是为了谁,可惜,它等不来西王母了……”   “从今以后,也不再会有某位皇帝,或者秦王会驾临那里,它被摄政府收为公有,另作他用。”   “作何用?”   黑夫道:“古人云,隆宫室以彰显王者之尊,但我以为,最有资格住进那赫赫宫室里的,不是皇帝,不是虚无缥缈的西王母,当然,更不是我这摄政。”   “而是‘知识’!”   黑夫揽着张苍,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   “你不是曾告诉我,那些远到而来的大夏人曾告诉过你,在遥远西方,有一个希腊人的邦国,名曰托勒密,其王在都城,建了一个天下最大的藏书阁么?”   张苍颔首:“去过托国都城的大夏人说,托国之王下令,搜查每一艘进入港口的船只,只要发现图书,不论国籍,马上归入藏书阁,以此收集整个希腊诸邦之书,那藏书阁,也巨大无比,犹如城池,藏书数十万卷……”   大秦的御史府藏室虽然也收集了三代及六国之书,却尚未达到那种规模,所以张苍还蛮羡慕的。   “你大不必艳羡了。”   黑夫有些得意:“从现在起,整个阿房宫,便是华夏的学城、藏室,比希腊人的图书馆,大十数倍,百倍!”   张苍这下是真的惊呆了,任他如何痴心妄想,也想不到黑夫手一挥,将秦始皇耗费无数民力财物,耗时数年才修建起来的阿房宫,一挥手让他去装书!   那些凝结了先贤无数心血,但在朝廷眼里,不值一文,随手焚毁删除的书……   他喃喃道:“可如今天下之书,只够放满几座宫殿,占其一角啊。”   “胆子大一些。”黑夫鼓动张苍:“我想的,可不是只装今代人之书。”   “我想让阿房宫,装百代人之书!上到殷商的甲骨、宗周的金文,下到春秋简牍,以及近些年来,层出不穷的印刷纸卷,挟书律将被废除,经、史、诗、书、律、小说,只要官府审核通过的,都可流传于世!”   “我还想让它,装举世之书!博小九州、中九州之物!”   “波斯的石板碑文。”   “希腊人的羊皮纸、雕像。”   “托勒密的莎草纸,以及那片土地上的古老遗物。”   “甚至是身毒人的神话。”   张苍已经张大了嘴,他在黑夫眼中,看到了只在秦始皇眼里出现过的,磅礴野心!   “一切人类智慧结晶,将荟萃于阿房,供学者钻研,翻译,了解,也供后人瞻仰!”   说到这,黑夫话语已有些嘶哑,以及低沉克制:“再度统一后,将是数十年与民休息,我是肯定做不到这些了,但我相信,后世的继业者们,能做到!”   清晨第一缕阳光洒在咸阳宫,洒在这位黑脸的设计师身上,这世上,唯独他,有与始皇帝一般的雄心壮志,甚至理解始皇帝。   但黑夫更明白,自己的使命是什么:   “人无法长生不死,国力亦有穷尽之时,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事。”   “但我相信有朝一日,阿房宫,将不再是重徭与暴政的代名词,而是知识的殿堂。”   “它会成为这时代,天地间一切文明的轴心!”   ……   七月初十日的夜晚,在咸阳宫大殿里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   就连站岗的黑夫亲卫短兵,也只知道武忠侯和最新走马上任的“少府”张苍,两个老男人在殿中共处良久,一夜未眠,天亮方出,都疲倦得直打哈欠,张苍的眼睛还红红的,好似刚哭过……   “那一天,我是看不到了,你不同,子瓠,你若是少吃些糖,或许还能看到那一天……”   毕竟是活了百多岁的人瑞,作为历史的见证者,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对了。”   到分别时,黑夫这才想起一事:“子瓠,汝匆匆从北地赶来,说是有要事欲告知于我,是何事?”   “却将这事忘了!”张苍这才从黑夫描绘的未来愿景里缓过神来,一拍大腿,严肃地说道:“是关于匈奴!”   “这次侵犯长城的匈奴,不仅数量庞大,杂有月氏、东胡之骑,且与过去不同……”   张苍眼中满是警告:“彼辈,偷学了你的法子,装备了马鞍、马镫,骑射更精,新秦中的百姓难敌也!”   “冒顿学的倒是挺快……”   黑夫一惊,但仔细想想,距离北逐匈奴,已过去了七八年,匈奴人在贺兰山吃了大亏,被李信打得人仰马翻,冒顿也逃过了黑夫的追杀,收拾残部跑到漠北舔舐伤口后,偷师学艺在意料之中。   这也是匈奴能击灭东胡的原因之一?   黑夫让张苍下去歇息,稍后将此事在军事会议上详细说明。   张苍往咸阳宫阶梯下走,只能听到黑夫回过头嘟囔着一句话……   “开挂一时爽,一时爽……” 第0906章 新秦   七月中旬,贺兰山以北,后世乌兰布和沙漠与大河间狭长的绿地之上,一支数百人的骑兵正迅速北上……   两百骑无不着甲,个个头戴皮制小帽,红色缨带系在颔下,背后背着弓袋,弓或弩机挂在马鞍上,典型的秦骑兵装扮。   这一带虽然濒临沙漠,只要挨着大河走,他们便不会迷失方向,还有足够的淡水解渴,只是白天太过炎热,不少士卒晒得脱皮,却只能顶着日头继续北行,在饮马休憩时,自然少不了怨言。   “北地郡才刚刚举义响应武忠侯,一些县还负隅顽抗,且遭到月氏胡虏袭扰,要么让吾等留在当地,要么南下去关中都行,何必舍近求远,千里迢迢北上呢?”   负责这两百人的骑将灌婴少不了呵斥他们:   “章君不是说了么?唇亡齿寒!眼下袭扰北地贺兰山的不过是少许遵匈奴之命行事的月氏残部,但若北边朔方郡为匈奴所陷,匈奴骑从便可长驱南下了!”   章邯大概是半个月前,听闻黑夫入武关的消息后,在富平举兵的,他靠着乌氏提供的资金,收买了贺兰山附近驻牧的大小戎部效命,而公孙白狼也在义渠城响应。   北地本就是黑夫经营过的地方,不少官吏都明里暗里受过那黑脸郡尉之慧,不过旬月,举郡易帜,张苍才得以从水路去咸阳。   但北地郡这边也遇到了一点麻烦,原来,随着数月前匈奴覆灭东胡,一时间塞北草原诸部,皆以匈奴为尊。   被李信消灭的月氏残部一位翕侯也被冒顿封为“右贤王”,以月氏骑数千,陷居延塞,闻北地内乱,遂寇贺兰山阙。但却被章邯设计打退,同时也发觉了月氏、匈奴骑兵开始使用马鞍、马蹬的重要讯息……   章邯迅速调整部署,将北地“义军”分成两部分,一部清扫顽抗不降的县邑,一部在贺兰山抵御胡虏,又让灌婴带着两百人向北探查,好搞清楚朔方是否已全部沦陷。   眼下,被灌婴一通呵斥后,那北地良家子出身的骑吏不敢抱怨了,只在灌婴走后,压低声音骂道:   “我看是这新秦人自己想去新秦中,救他那些,氓隶旧友罢!”   早在商鞅时,秦人就有新故两种籍贯之分:关中故地之人为故秦民,新夺取的关东诸郡县则为新秦民。   秦的历代君王,往往利用故秦地人民善于战斗、新秦地人民善于农耕的长处,让“故秦”与“新秦”的人合理分工,使秦国在既不耽误争霸战争,又不耽误农耕生产的情况下强大起来。   总之就是一个负责服役打仗砍人头,一个专司种田。   这种分工不同的界限慢慢开始模糊,像灌婴本是睢阳贩布者,却被征召到边塞来,最开始是民夫,但因为在大生产运动里编制布履又快又好,得到了黑夫嘉奖,问他想要什么奖赏?灌婴却说想做一名军吏,还展示了自己自学的骑射功夫……   他便是那时候转了武职,如今又因在胡亥赵高倒行逆施时,保护武忠侯长子,得到了章邯重用。   但新故秦人之分,却依然如故,故秦始终不变,倒是随着秦灭六国,新秦民越来越多。   而秦逐匈奴以收河南地,设朔方郡,从关东抽调戍卒修筑长城,又徙民以实之,那三万户,近二十万民众多是新秦人,一共建立了四十多个城邑,因为此郡几乎是新秦人组成的郡,故亦称之为新秦、新秦中……   故秦人看不起新秦人,往常没少折辱欺压,故这名骑吏不服灌婴,甚至暗暗称之为“贩缯小儿”。   倒是灌婴听到了这话,却只转过头,微微一笑:   “汝等别忘了,武忠侯,亦新秦人也!更何况吾乃骑将,持章君之符,汝等都老实点,乖乖奉命!”   ……   到了第二天,灌婴他们便走出了沙漠,黄沙变为稀疏的草地,草又越来越高,随着马蹄一脚踏进泥沼里,众人眼前赫然出现一片水网交织的平原,满目的绿意和森林,让人难以想象,这居然是塞北?   灌婴知道,这便塞北最肥美富裕的草原:河套。   大河在此放缓了脚步,留下大量黄褐色的淤泥,肥美无比,过去这儿水草丰饶,是匈奴人最喜欢的牧场,而在八年前,黑、李、蒙三将北逐匈奴后,此处遂空。   在黑夫等人的建言下,秦始皇大手一挥,将河套、北假、河南地三部分,划为一个新郡:   “朔方!”   内地的谪戍获罪之人大量徙往此处,在蒙恬鞭策下修筑长城,将朔方郡整个保护起来,最初,他们的口粮都是靠内地人民转运,从关中经直道不远千里运来,十至二三而已,且耗费劳役众多,整个天下都为此而疲敝,后来则采取迁民屯田的办法,从关东徙民三万户居之。   为了安置这三万户,以及长城沿线十五万戍卒,秦始皇在贺兰、花马池、云中、朔方等地一口气设置了四十四个县,而朔方独占三十。   就这样,数十座小邑像一串珍珠般,在新秦中星罗棋布,他们便是农耕民族在草原上的桥头堡、前哨战,而长城则是圈地的篱笆。   每个城邑都有城墙,可容千余居民居住,周边是新开发的农田,再外围是被长城烽燧保护的牧场。迁徙至此的新秦人可通过半农半牧,自给自足,甚至供养在长城屯守的戍卒,戍卒也警惕地注视着塞外的一切,保障移民安全。   可现在,平衡被打破,绵延数千里的长城,空了!   这便是灌婴他们进入新秦中后所见的情形,长城沿线各烽燧空空如也,内战剧烈,长城兵团先后两次抽调南下,十余万人几乎为之一尽。   其代价是,昔日不敢南下牧马的匈奴人,开始壮着胆子日益靠近,当长城上不再射出弩矢,甚至不再燃烧烽燧发出警告时,胡人越发大胆,想方设法破开,或者绕过并不高大的长城,回到河套平原……   那只是开始,当冒顿已灭东胡,尽有塞北草原后,匈奴人没了后顾之忧,便开始肆无忌惮地侵袭云中、朔方了!   灌婴站在满是尸骸,以及秃鹰和乌鸦栖身的磴口堡皱眉。   这是新秦中最靠南的一座城,“磴”,石之阶,该岸河槽犹如一级级台阶,因此得名,一向是新秦中的富庶渡口,来自北地的粮船在此靠岸,又向东驶去。   却不想竟是这般光景,渡口已经毁了,一片狼藉,再看城内情形,死的人不过两三百,其余人要么像他们来时遇上的百余人,乘船逃了,要么是……   “为胡虏所掳!”   先前与灌婴有隙的故秦人骑吏咬着牙,他们都清楚,妇人子女一旦为匈奴所掳,下场会极其凄惨,基本都是沦为奴隶,遭受凌辱,匈奴人贱称之为“羊妾”,没有骑马乘车的资格,只能赤着脚追随匈奴人四处迁徙,朝不保夕。   “天杀的胡虏,昔日长城守卒在时,匈奴怯怯,不敢南下牧马,今日却猖獗至此!若李将军在,若武忠侯在,安能如此!”   那骑吏又悲观地说道:“磴口堡已是新秦中最偏南的城,这里都陷落了,更何况北边的二三十座?想必也为匈奴所掠,灌骑将,吾等深入胡虏之地,要当心为其大队发现,追击,还是早早退回去,向章君禀报此事罢……”   “看那。”   灌婴却指着北边十余里外,碧绿的草原深处,一束狼烟笔直升起,在天空中是那么的醒目。   “有狼烟,说明还有人在坚守,在求援!”   他催动战马,开始朝那儿前进。   “并不是所有新秦中的城邑,都已沦落胡尘!”   ……   虽然打算去临戎堡一探究竟,但考虑到胡人喜欢将狩猎技巧用于战争里,尤其好诱敌,灌婴让两百北地骑从在一道山坡下隐蔽,只自己带着少许斥候去探查临戎堡情形。   灌婴等人将马拴在逆风处,潜行到距离城郭一里外的树林中暗暗查看。   却见有匈奴人百余骑,在临戎堡外扎营,还驱赶着一些百姓,在堡垒门前不住的耀武扬威。   或将掳来的老弱拖在马上,一边纵马驰骋,拖得他们踉踉跄跄,鞭打得浑身是血。胡人骑士则一边大声取笑城内之人,等戏耍得累了,便抽弓搭箭,将老人弱者杀了。   “这是滥杀凌辱,以激怒城内之人,诱其出城与之交战……”   灌婴倒吸了一口气,这计策真是狠毒,这些老弱恐中,恐怕多有堡内众人的亲眷未及入城者。   若是不救,城内士气大降,人心离散,若是出城来救,却正中匈奴人下怀。   匈奴人不善攻城,这是众所皆知的,但若论野战,眼下匈奴人不少都效仿秦人,装备了马鞍、马镫,骑射较以往更胜一筹,一群只经过粗糙训练的移民,恐怕难敌也。   灌婴目光看向对面数里外的树林,那儿鸟不飞落,恐怕也埋伏着一些匈奴人,只不知是有多少?   正在灌婴思索应对之策时,堡垒下形势却忽然生变。   却是有一个匈奴人太过狂妄,靠城墙太近,竟被墙上一个持弓忍耐多时的大个子瞅着机会,一箭射死!   足足百步距离,还是移动的靶子,一箭竟正中眉心,且入体数寸,不论准度还是力道,都是一等一的材官引强!   灌婴自问连自己做不到,此人是谁,竟如此厉害?   这下城门外的匈奴人有些愣神,但更让他们难以预料的事还有后头。   却见那射死一名胡人的大个子,见拔得头筹,竟大吼一声,从高止两丈的土垣上一跃而下,好似天神下凡。   应是约好的,他身后的城门也赫然洞开,一众移民青壮,手持兵刃,大吼着冲了出来,而大个子更一边带头奔跑,一边拔剑怒喝:   “周勃在此,胡虏安敢猖狂!”   …… 第0907章 中国合则强分则弱   “杀虏!”   大声吼着,周勃愤怒地将剑狠狠劈进一个未来得及上马的匈奴人脖颈,霎时间鲜血四溅。   这一下,是为他的妻报仇。   周勃本是沛县人,靠靠编蚕箔、为人吹箫奏挽歌混饭吃,九年前秦始皇帝大兴兵,北讨匈奴,军队耗费巨大,需得万夫挽粟,他们作为民夫,在亭长刘季带领下赴塞北服役。   在战争胜利后,北假、河南地设立朔方郡,一批单身役夫被强行留了下来,作为第一批移民,周勃亦在其列。   虽是官府强留,但待遇不低,三年免租,官府分配庐舍,赐爵公士,周勃性格一向质朴刚强,老实忠厚,他没有自怨自艾,而是靠着人高马大,能开硬弓,在当地混出了明堂,眼下已是屯长,还娶了一位来自内郡的富户之女为妻,并育有两子。   只恨入夏后,随着长城兵团南下,匈奴开始大举入寇,上个月,沃野堡的五百主诏令周边青壮集中训练,以备胡虏,周勃将妻、子送去妇翁家在的磴口堡,那儿位于更安全的南方,城垣也更高一些。   但孰料,胡虏在沃野堡碰了跟头后,竟大摇大摆地绕道南下,磴口堡冒起了狼烟,周勃大惊,本欲去救,却为县吏所阻,就这样心神不宁地待了数日,上游来船告知了噩耗:磴口堡沦陷了……   好在周勃的两个儿子侥幸逃离,只是他的妻,在城破登船时,只来得及将两个孩子推上船,便挨了胡人的箭,倒在血泊之中!   周勃是又悔又恨,眼下胡人又来围沃野堡,百余骑就敢在城外耀武扬威,还带着一批磴口堡的幸存者,肆意凌辱鞭打,周勃眼力好,定睛一瞧,那个被拴在马后面拖拽的老者,不正是他妇翁么!   周勃忍不下去了,数次请战,县吏皆不欲从,索性横下心,与一众受不了这窝囊气的新秦人将县吏绑了,约好出城与这群胡人拼死一战。   眼下他瞅准时机射死一名匈奴人,跃下城头,犹神兵天降,又与一众城内青壮杀将出来,将盘腿坐在地上,嘲笑城内人胆小的匈奴人杀得人仰马翻。   但周勃还是小看了匈奴人,眼看他们这数百人冲将出来,远处数里外的树林立刻响起一阵呼哨,整整三四百骑的匈奴人,从树林中络绎而出,开始朝城门方向,发动散乱的冲锋!   “不好!”   周勃瞅见胡人伏兵,暗道不妙,赶紧提醒众人勿要恋战,速速撤离,但方才落荒而逃的匈奴人这会又折返而回,皮革木材所制的粗糙鞍、镫让他们骑射更精,偏着身子也能反首开弓,阻挠众人撤回沃野堡。   眼看敌人援兵就要杀至,周勃一咬牙,让众人索性调头,肩并着肩,脚挨着脚,举着长兵,要在城门前做殊死一搏,万万不得让匈奴人入城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候,却听到另一面山梁处,传来一声号角……   据说这是北地戍卒在武忠侯做郡尉时立的规矩,一声是友军,两声是胡人,三声是遇上塞外鬼怪。   随着这声号角,落日余晖的山梁上,整整齐齐出现了一长排骑影……   小皮帽,轻薄甲,窄袖口,下身着紧口裤,足蹬长筒马靴,手持直刃刀——这是两年前开始,北地骑的新装备。   一面黝黑的秦旗,也在梁上赫赫飘扬。   骑将灌婴将直刃刀竖于鼻梁前,又放平指向远方欲溃阵破城的匈奴人。   随着他的动作,噌噌声响动不绝,两百柄直刃铁刀脱鞘而出,整齐地举在额前,这一刻,他们之中,不再分新、故秦人。   身侧是袍泽,前方是敌人,合则强,分则弱的道理,大家都懂。   “北地骑!”   “随我冲!”   双腿夹动马匹,四足肌肉绷紧,马蹄离开地面,带起湿润的泥土,灌婴率先向前小跑而出,两百骑紧随其后。   在周勃的视角下,那些秦骑犹如一条美丽的弧线,弹下山梁,朝沃野驰骋而来!   ……   冒顿已经有了新阏氏。   此刻,这位匈奴大单于头顶绿色鹰冠,正在为匈奴人所破的九原城(内蒙古包头)外,揽着较之前更年轻,也更美丽的新阏氏,让信使记下他要传给的口述。   “告诉右谷蠡王,按照我的命令,只取北假,不要渡过大河,在河南地的些许小城邑浪费时间……”   自从两个月前,匈奴在瓯脱地大破东胡,冒顿借助大胜之威,对整个部族制度做了一些更易:   他,挛鞮氏的冒顿,天地所生,日月所置的大单于作为匈奴的最高统治者,其下增置左右贤王,左右谷蠡王,左右大将,左右大都尉,左右大当户,左右骨都侯等,诸二十四长亦各自置千长、百长、什长、裨小王、相、封都尉、当户、且渠之属。   算是第一次给了匈奴人各部首领具体的官制。   在整合部落后,随着冒顿一声令下,匈奴各部开始在各君长的带领下,对空虚的秦塞北地区发动进攻……   首先是收复阴山下的头曼城,重新建立大单于王庭,旋即,冒顿令右贤王,也就是月氏残部数千人进攻贺兰山,以作为试探,右谷蠡王将五千骑略北假,既河套地区,左贤王与左谷蠡王以万骑略云中,试图打开通往上郡的路。   冒顿自己则带着两万骑,越过长城,拔除秦人在塞北最大的据点,朔方首府九原城!   各方都取得了巨大成果,但近来冒顿听闻,右谷蠡王贪河南地,渡河分兵围困那些小邑,这让冒顿略微不满。   “只取北假、九原、云中三地,河南、贺兰暂且不管。”   对这场战争,冒顿有三个目的。   一是重夺头曼城,在漠南重建单于庭,摧毁九原城,以树立威望,让草原引弓之民放下对秦人的畏惧。   其二,便是掠夺人口,匈奴在漠北苦寒之地呆久了,眼下重回南方,恨不得将所见人口财富统统掠尽——尤其是女人,冒顿单于说了,匈奴人口太少,所掠的丁零、东胡也不够多,需要大量中原女子。   但不是每个人都会有冒顿这样的清醒和克制,右大都尉觉得有些可惜:“但饿久了的狼,看着河对岸的无人看管的肥羊,怎能忍得住呢?”   冒顿却笑道:“既然已被圈在圈中,羊就不会走,精明的老狼狩猎,尚且知道只咬死老羊,留着小羊,等来年再吃,河南地的秦人,跑不了。”   “所以大河以北的肥美草场,已足够匈奴人放牧,右谷蠡王见好就收,放过河南地,将所掠妇人子女带去单于庭,再以兵与我汇合,吾等必须立刻出兵上郡……”   这便是冒顿的第三个目的了:要用尽一切办法,让秦朝保持分裂!   八年前,他曾见识过强秦的可怕,一个再度统一的中原,其人口数十倍于匈奴,能发动庞大军队,靠他们的能工巧匠建立城郭,牢牢占据草原,绝不是匈奴人能够对付的。   所以,最好永远保持这种诸侯林立,四分五裂的局面,匈奴人只需要在边境走一圈他,那些小国便能乖乖纳贡,交上子女财帛。   十余年后,被匈奴所掠的中原女子生下的孩子,已能骑马开弓,让匈奴战力壮大一倍了,到那时,匈奴才有望扩大自己的疆土,更大规模侵入耕区,将它们变成牧场……   “中原合则强,分则弱!”   “所以,本单于才愿意与楚国结盟!”   ……   关中左近的西河大荔城(陕西大荔),楚军主力刚刚从夏阳、临晋等地汇集至此。   而经过两个多月跋涉,项梁也终于从塞北经恒山、赵地、河东,追上了侄儿的脚步。   此处是洛水边,马蹄下的土地湿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陷,他们行经烟灶袅袅的营火,一排排牛马,满载来自河东运来的粮食。   虽然距离尚远,无法看清旗帜上的图案,但透过迷朦雾气,项梁依旧瞧得出那是赤色旌旗,中间展翅而飞的鸟纹,定是代表大楚的火凤!   耀眼的鲜艳红旗,炫目的赤色战甲,随处都能听到的淮南楚音。这是项梁熟悉的楚军营地,一路上不乏熟悉的面孔认出项梁来,纷纷单膝下跪,对这位受尽苦楚归来的项燕次子奉上崇高的敬意。   项梁朝他们点头,被人引着一路前行,在浩浩荡荡的洛水河畔,看到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身影。   他在身高偏矮的楚人里,简直是鹤立鸡群,高达八尺二寸,面朝河对岸的关中,一手擎着大红色的凤鸟旗,头顶旗帜猎猎作响,仿佛躁动的心。   “籍儿。”   项梁下了马,迈步上前,亲切地喊着侄儿的名。   “一百年了,自蓝田大败后,从未有一支楚军,深入秦地如此之远,距离咸阳,楚怀王殒命的咸阳,如此之近!”   “你果然,没有让仲父失望!”   项羽转过身,熟悉的重瞳与项梁四目相交,里面有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有看到项梁残破耳朵后的恼怒。   但旋即,这一切情绪都不见了,换成了另一种神采。   骄傲。   “但仲父,你让项籍,失望了!”   项羽的眼中,有些愠怒和不满,仿佛正是项梁,他敬爱的仲父,玷污了这场战争的正义性。   “骄傲高贵的荆楚凤凰,岂能与下贱的胡鹰结盟?” 第0908章 竖子不足与之谋   闭上眼,项梁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下相的家中,他赶在秦军到来前,安葬亡父项燕之首后,回身扫视项氏子弟们。   众人或哀伤,或绝望,唯独一双重瞳中,闪烁着复仇的火光!并对他说:“愿学万人敌!”   学得万人敌,自是为了报国仇家恨,项梁自此格外看重这个侄儿,费尽心力保护他,培养他。   可一晃眼十来年过去了,昔日的少年已羽翼丰满,再不需要他这个仲父指点,甚至皱着眉,用挑剔的眼光看待九死一生归来的项梁,认为项梁的良苦用心,玷污了这场复仇战争的正义性……   项梁了解这侄儿的脾性,从小就倔,遂拉过项庄,让项羽看看他堂弟被秦吏割掉的舌头,诉说这些年在边塞所受的苦楚,并上溯到项燕、项超双双战死,让项籍休要忘了起兵的目的:“为项氏复仇”!   当项籍意有所动后,项梁又提及昔日旧事:“三百年前,楚国曾与于越联盟共击吴国,越,蛮夷也,吴亦大蛇巨豚,后人却只赞令尹子期及楚惠王以夷攻夷,兵不血刃而除去大敌,却无人贬低。”   在项梁看来,秦为西虏,匈奴为北虏,联合北虏打西虏,没毛病。   但他根本想不到项籍有多不听劝,就算到最后项籍意有踌躇,但依然拒绝与匈奴结盟:   “项氏之仇、楚国之仇,籍自报之,然冠带之雠,何必北狄匈奴相助?”   “兵者国之大事,诡道也,以胜为功,何必计较手段!”   项梁大斥项籍,就像当年司马目夷痛骂宋襄公,但这混小子真不听劝,尽管面有愧色,但还是坚持己见,让人带项梁下去休息,他自己则披挂甲胄,率军渡洛水西去了……   项梁追问去哪,项籍的持戟郎只答说:“去重泉……”   “竖子不足与之谋!”劝说无果后,项梁躺在营帐里,十分气恼。   “武信君!”   就在这时候,外头却忽然来了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捧着印绶玉圭,笑着称他“武信君”。   “范增?是居巢范公么?”   项梁认出了这位老友,他昔日年轻时,是家中出了名的浪荡子,喜好结交国中豪侠,九流十家,当时范增已是一老叟,却依旧白身,项氏门客轻之。   但项梁却看出此人谈吐不凡,折节与之交游后,评价范增说他有“冯谖、侯嬴之才”。   此刻旧友相逢,项梁不由感慨万千:   “当年以为范公是冯谖、侯嬴,是我小觑了,今日再见,才明白公有伊尹、姜尚之才,果为国士,能复兴我大楚。”   “楚国能光复,全赖君家之力也,范增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   范增举起手中的印绶:“听闻项君消息后,楚王立刻下达了封赐,爵名武信君……”   楚王只是傀儡,这封君,自然是范增、蔡赐等楚地掌权者的手笔。   项梁却摇头,指着自己因为苦寒而冻掉的耳朵道:“项梁不过一身残之人,苟延残喘至今,项氏如今要靠我那侄儿来扛大梁了,我无功无德,更做出外联匈奴的事,哪当得起这称谓?”   范增哈哈笑道:“想必武信君也看出来了,少将军虽勇锐,但要论老成持重,主持楚国大局之人,仍需长者,君为项氏宗长,又身处秦中多年,明白其虚实,更效包胥之事,为楚国赢得强援,于来日交战大有裨益,还望勿要推辞。”   项梁听出范增意有所指,遂接过印绶,问道:“国中可一切安好?”   范增道:“江东仍在敌手,与淮南毗邻,其楼船随时可能渡过大江,故吾等已将国都及楚王迁往彭城,新都有房君蔡赐等人主事,又有英布,虞子期等人守卫淮南,当无忧也。”   项梁抬起头:“范公不远千里,来到西河,总不可能是专程给我送玉圭来的吧?”   “没错。”   范增道:   “老朽来此,是劝少将军撤兵回去的!”   ……   “撤兵?”   项梁立刻站起身来,面露不解:“项籍孺子看不出眼下形势,难道范公也看不出?”   “我听闻,黑夫已先取咸阳,封宫室,严军纪,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收王离残部,笼骊山之徒,这是为了安定秦地人心,以全取关中。”   虽然联军有河东尉赵成接应,但河东守是秦地人,拒绝降楚,发门客亲卫抵抗,耽搁了一些时日。再加上楚军从陕县渡河到河东,又跋涉数百里去蒲坂,再渡一次河,大军庞大,船只却有限,几个来回折腾下来,好不容易进入关中,黑夫那边已一路靠着嘴炮攻取咸阳了。   这下形势就变得十分不妙。   项梁焦虑地说道:“如今巴蜀、南阳、南郡、江东尽在黑夫手中,若再得雍州,天下九州,已尽其半!六国却四分五裂,若让黑夫得了机会喘息,昔日秦扫六国那一幕,只怕又要重演了!”   “若楚国不想再度灭亡,唯一的办法,便是乘黑夫立足咸阳未稳,与匈奴联手,共猎关中,匈奴取秦昭王长城以北,而关东诸侯夺河西、上郡、函谷关,使黑夫不能尽有关中地利,如此,方能维持均势……”   “秦廷已覆灭,黑夫成了楚国最大的敌人,这一点,老朽自然明白。”   范增让项梁稍安,对他表明态度:   “老夫西来前,代替楚王,与齐国达成了盟约。”   “楚国答应将临淄交给齐相彭越,由此联合齐楚之力,共灭胶东的黑夫旧部曹参、陈平!”   “还有,武信君有所不知,早在楚军经河东进入关中前,使郑昌、张良等在颍川光复韩国,有令偏将钟离昧率两万人,从三川、颍川南下,随时可进攻南阳!”   项梁拊掌:“如此甚妙,东南两路齐下,吾等则在关中配合匈奴拖住黑夫主力……”   范增却摇头:“武信君有所不知,但纵然有匈奴为盟,西河的楚魏赵联军,恐怕也难以再进一步。”   “为何?”   范增叹息道:“君可知春秋时,晋国中行偃伐秦乎?”   “昔日晋悼公为诸夏盟主,其元帅中行偃约合诸侯伐秦,得九国,车三千乘,兵容十万!然秦伯退守泾水,士大夫皆上阵备战,并无退让之意,而联军内部各怀异志,并不齐心。”   “于是中行偃下令:天亮鸡鸣,全军西进,各军都要拆掉土灶,填平水井,以便布阵。作战时,三军唯我马首是瞻!”   “然而,诸侯各怀异心,皆马首向东而返,中行偃难以制之,也只能撤军……”   说完旧事后,范增道:“眼下形势,与当年并无不同。”   “楚军五万人,驻大荔、临晋,背靠蒲坂渡口。”   “赵魏联军四万人,驻夏阳,背靠龙门渡口。”   “得知黑夫已取咸阳后,众人态度不一,魏相张耳与黑夫有仇,想联合匈奴,好让魏国取西河、上郡旧土。但赵国广武君李左车却扬言,宁可退兵,也不欲与匈奴结盟,欲使赵军返回河东,攻取太原。”   “而楚国这边,少将军则是又不与匈奴结盟,却又要继续渡洛水击黑夫……”   一时间,楚魏赵三方,竟有三种打算。   这还打个屁啊!   范增给项梁罗列了双方兵力:“黑夫兵不亚于联军,更收编了王离旧部,骊山之徒,加在一起,恐有二十万之众!”   “且黑夫素来善于攻心用计,若是他将楚国说成是与匈奴勾结入寇关中,欲屠秦人,掳其子女玉帛,则秦人必从之,为其输送粮秣,堵截我归路!”   “更何况,西河可不是决战的好地方,联军在西河耽搁了十余日,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寥寥数城,比三川、颍川难打了十倍!为何?因秦人仇楚也,楚人初入秦地,没少大肆杀戮报复,西河人逃入川泽少梁山中,恨不得立刻驱逐吾等。”   “如今联军远离故土,兵马罢蔽,将士思乡。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若一味在秦地与黑夫交战,彼辈人众而同仇敌忾,而我军人寡且心不一,各顾其后,如何御敌?恐怕等不到匈奴南下,便已败亡……”   项梁颔首:“那依范公之见,眼下该怎么办?”   范增道:“假意与黑夫和谈,暗地里则使三国撤兵,回到关东后。乘着黑夫北御匈奴之际,联军击其南阳,将南郡与关中截为两段,使其首尾不能应。若能如此,便可使策士鼓动黑夫分散在江东、巴蜀的将尉僚属,送上王号,以使之加入诸侯……如此,方能维持天下均势也。”   项梁道:“此计倒是不错,但我那侄儿执拗,如何肯与黑夫和谈?而黑夫,又岂会肯答应与联军和谈?”   “少将军那边,由老朽来说服,至于黑夫……”范增抚着胡须道:   “赵国客卿蒯彻昨日来寻我,出了一计,是唯一可行,能骗得黑夫和谈的办法,只是我方还缺筹码。并且,也少了一次让黑夫知道,联军不可小觑的胜利……”   项梁这下明白了:“籍儿昨日率军渡水去重泉,莫非是……”   说话间,外面忽然人声鼎沸,钟鸣阵阵,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无数马匹的嘶鸣,兵刃的叮当以及此起彼伏的欢呼:   “少将军得胜归来!”   范增与项梁对视一眼,二人连忙走出营帐,却见外面已变成了欢庆的海洋……   朔风吹起,旗帜飘扬,昨日离开的凤鸟旗又回来了,项籍骑乘一匹俊美的黑马,从浮桥上下来,缓缓步入营地,楚人士卒在他身后,高高举着斩来的头颅。   而项籍自己也手持长戟,上面戳着一颗面目惊恐的头颅,表情还凝结在被项籍斩落的那一刻。   “这人是……”   项梁一时惊诧,范增却捋须而笑。   “项氏的仇人,频阳王氏的新任家主,黑夫降服的麾下骑将,王翳!”   他目光放在队伍后,那有一个佝偻着一只手的面色苍白男子,以及十多名衣着华贵,却在楚人粗暴推攮下瑟瑟发抖的男男女女:   “还有秦始皇帝的公子公主们,以及……”   范增意味深长地说道:“胡亥的丞相,潜伏多年,助六国与黑夫亡秦的最大功臣,赵高!”   …… 第0909章 鸿门   七月十五,骑司马李必等在戏下渡口,紧绷着个脸。   四天前的重泉(陕西蒲城县)之战,李必未能赶上,所以只能从仓促败退的袍泽骆甲处听闻只言片语:大概数日前,在望夷宫被子婴打乱计划后,赵高劫玉玺及安置在高陵,为阎乐控制的秦六公子、十公主,东窜欲入西河。   武忠侯当时正欲北收咸阳,大军或在蓝田约束降兵,或在骊山控制刑徒,或夺取周边县邑,只令骑司马王翳将兵五千追之,还嘱咐:“至洛则返。”   王翳一路追击,在至距咸阳东两百余里的重泉城赶上赵高,高见难以脱逃,遂入重泉,出其民,与党羽据守。   洛水东边的楚人来势汹汹,有数千车骑来解重泉之围,王翳见对方多车骑而少步卒,遂轻之,毕竟他麾下多是王贲旧部骑兵,与之对战,但万万没料到,那支楚人车骑无比凶猛悍勇,只一个照面就击穿了王翳军一翼。   凤鸟旗下,一名赤甲将军更连突数阵,直斩王翳。眼看王翳大旗倒下,军遂溃,虽然骑兵机动灵活,有三千余人顺利西撤,但重泉却为楚人所得,裹着里面的赵高等人,东渡洛水而去……   “本以为荆楚之人能骑好马的都不多,孰料却如此骁勇。”   骆甲伤了肩膀,回来一阵吐诉,算是对那支楚军车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也憋了口气,郁郁不平。   这下他们这些“故秦人”为主的军队,想在对楚人战争里证明自己的尝试,以首败告终。   好在武忠侯并未过多责怪,问清楚缘由后,让骆甲、李必二人皆为骑司马,以代替王翳,并给了李必一个特殊使命:来戏水渡口等东方来客!   “什么东方来客,就是六国使者罢……”   李必想不明白,尽管输了一场重泉之战,但蓝田的秦军已悉数收编完毕,重新分配甲兵,骊山的驰刑士也被打散安排到各地,暂时做运输粮秣之用,加上原本的北伐军,足以凑出二十万大军,何愁六国群盗不破?   他们这些故秦兵卒也能证明自己并未甲兵生虱,武忠侯干嘛要接待那边派来的使者呢?   胡思乱想间,李必甚至冒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若我在这带着乡党亲卫,将那些六国来客杀了……”   但看了一眼旁边的护军都尉季婴,他便收起了这心思。   等了一会,六国使者还是来了,船靠岸时,季婴带着微笑上前相迎。   来使有三人,楚使武涉,是个容貌不凡的矮个子,一口雅言倒是说得标准。   赵使侯公,是个苍髯皓首的老头子,听口音,似是齐鲁一带的。   魏使贯高,是个留着短须的高个子,大梁口音难以去除。   武涉谈笑自如,侯公面色如常,倒是年纪较轻的魏使贯高,面色有些不舒服。   他们数日前奉亚父、蒯彻之命启程后,在抵达戏下之前,从渭北栎阳、高陵间的北伐军大营经过,护住了咸阳东面,军容之盛,数倍于联军,看来黑夫号称“四十万大军”,这数字的水分不大。   “不知武忠侯在何处见吾等?”武涉清楚自己的使命,姿态放得很低,向季婴下问。   季婴让人将三人蒙上眼,请他们上车后才道:   “君侯在鸿门设宴,款待三君!”   ……   戏下渡口往西十余里,这一带的黄土峭原由于被骊山流下来的雨水冲刷,北端出口处状如门道,形似鸿沟,故名,是一处宽敞的阔原。   等一路颠簸,被揭下蒙眼的布罩后,楚赵魏三使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片与渭北同样壮阔的军营中,周围是一个比一个高的土制粮仓——据说这曾经是向骊山刑徒供给食物的仓禀,现在成了黑夫那“四十万大军”的后勤基地,据三人所见,不断有粮车从西、南运粮食过来。   “是黑夫故意的,这些仓禀,或许是满的。”   “但更可能是空的!”   武涉轻声对两位同僚如是说,贯高点头深以为然:“没错,里面可能是沙土。”   侯公倒是只眯着眼,东张西望,希望能看到的运粮神器“木牛流马”。   可惜让侯公失望了,他们很快就被带入营地,黑夫的上百短兵亲卫穿着重甲,站立在营道辕门两侧,对三人怒目而视!   老规矩,三人要先过一道戟门,这对说客策士来说是家常便饭,他们都各负使命,就算最怯怯的贯高,也并未被吓得瘫软在地。   过了戟门,等季婴掀开营帐,他们总算见到了闻名已久的武忠侯本人……   营帐里的灯烛很亮,而武忠侯,还真的和他们所见荆楚南方地里终日劳作的黔首一般黑。   “这应是黑夫不假吧……”三人暗暗腹诽,下拜道:“参见尉公!”   故意称尉公而不称武忠侯,实在是另有深意。   而黑夫的开场白,也是三人未曾想到的,他既不拍案威吓,也未说其他,反而笑着问道:   “项羽无恙乎?”   武涉立刻答:“楚上柱国旬日前方斩王翳,获秦玉玺及公子公主十数人,正秣马厉兵,自是安好,并让吾等问尉公无恙。”   才怪,他们出使这件事,还是亚父瞒着项羽安排的……   黑夫却不以为忤,继续问道:   “亚父、项伯、项庄无恙乎?”   武涉心中一惊,亚父范增驰名楚地,武忠侯定有耳闻,但项伯远在彭城,并无过人事迹,更勿论项庄,前几日才跟着项梁从北方回来,黑夫怎知道得这么快。   “难道是,我军中有人暗暗向黑夫提供消息?”   这武忠侯,不仅对楚国内部情形,项氏宗伯兄弟十分了解啊,他问的恐怕不是项庄,而是项梁,在开始谈判前故意点明:   “吾已知六国欲约匈奴击我也!”   武涉提起一万个小心,一一回答。   “有劳尉公担忧了,亚父齿岁虽老,然智慧依旧。项伯远在楚地,镇抚后方。项庄除了无法说话外,体魄较昔日更加壮硕,项氏又多一勇将矣!”   “是么?”黑夫笑道:“那张良、樊哙在军中么,为何未与汝等同来?”   黑夫突然提及张良,非但武涉心中一惊,侯公、贯高二人也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张良乃是韩国申徒,被留在颍川主事,黑夫为何会忽然问起此人?   武涉心中猜测:“张良曾在胶东策划刺杀黑夫,故有此一问?但听钟离昧说,他还曾射过黑夫一箭呢,要问故人,也该先问钟离才对啊……”   蹊跷,此事真是蹊跷,武涉不由想到,前段时间项羽派郑昌为韩相,又迟迟不立韩王,据说张良有些不满,难不成……   这个问题不及深思,新的疑惑又接踵而至。   “敢问尉公,樊哙是谁?”   见三人哑然,黑夫摇头道:“樊哙,乃是沛泗第一勇士,多年前,吾南讨百越,麾下缺少勇士,遂让萧何去邀约他来为我效力。不想樊哙却不识抬举,非但拒绝,还逃了!如此勇士,汝等竟不知?对了……”   黑夫看向御用文人叔孙通:“我听鲁地来的叔孙通说,现在的沛公,叫吕泽?”   “樊哙,沛公,吕泽……”   侯公、贯高已经完全发懵了,倒是涉间记得楚国的确有这么一个县公,但只是小人物,吕泽麾下的樊哙,那就更是无名匹夫了。   他就奇怪了,这黑夫不问赵高,不问玉玺,甚至不问公子公主们的安危,逮着沛公、樊哙问个不听,几个意思?武涉决定回去定要向亚父禀明,好好查查。   三人无对,黑夫却自顾自地嗟叹起来:“呜呼,物是人非,物是人非啊……”   黑夫只觉得可惜,鸿门宴的角们一个不在,唯一一个在己方阵营的陈平,也远在胶东。   看来,他玩的这场致敬鸿门宴,注定不会有原版的十分之一经典啊……   但仔细想想也挺好的,就像历史上那场耗时数年的楚汉之争,在这个位面,将被一场干净利落的再一统取代……   “就让我,来终结那些已起或未来得及显名的‘英雄’们,终结这个乱世,开始新时代吧!”   “也罢,赐客坐!”   蒲垫放在案前,黑夫东向坐,季婴南向坐,三人北向坐,旁边有负责记录今日的叔孙通西向侍。   在叔孙通眼里,武忠侯今日有超出往常的热情,却见他一挥手道:   “赐之卮酒!”   军中喝酒用的斗卮,满盛着酒端上来,让三名酒量一般的策士望而生畏。   “不饮,莫非是无肉下酒?”   黑夫可高兴了,又一挥手:“赐之彘肩!”   庖厨用木盘盛着煮过的彘肩出来,但却是半生不熟的,这让三个宽袍大袖的策士更没法下嘴了。   魏使贯高以为这斗酒及生彘肩是黑夫故意折辱他们,心中愠怒,却又发作不得。   “吾等一路颠簸,还真有些饿了,多谢尉公赐食。”   倒是年纪最大的侯公爽快,高高拱手,哈哈大笑一番后,直接捋起袖子,拿起案上小刀削,割着还硬的皮肉慢慢入口咀嚼,还说道:   “老朽听说秦中之人好客,吃了酒,食了肉,便不会对客人不利,不知是否是真的。”   黑夫不免多瞧了这老头一眼:“我乃新秦人也,不知故秦人之俗。”   “不然,在吾等看来,尉公绝非秦人,而亦荆楚之人也!”   眼看事情偏离自己的预料,作为主使,武涉遂起身,作揖道:   “尉公可知,吾等此来,所为何事?”   黑夫不答,一旁的季婴代之应道:“宴本好宴,客无好客,汝等不必废话,直接道明来意罢!”   武涉颔首,袒露了目的:“先时,关东诸侯曾立约,先入定关中者王之,今尉公已亡秦,据咸阳,可为王矣!”   …… 第0910章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   让季婴将三名楚、魏、赵使者带下去后,黑夫嘿然而笑:   “是儿欲著吾炉火上邪!”   方才,那楚使武涉说什么:“天下同苦秦久矣,故尉公武昌首义为天下唱,诸侯随即并起东方,相率而攻秦。这一年来,尉公战南阳,而项氏战关东,对敌王贲,譬如猎鹿,一人抵之,他人射之,终入关覆秦。关东诸侯至西河,闻尉公杀暴君胡亥,真是大快人心,愿依旧议,愿尊尉公为王,达成和议,以安天下……”   他甚至进一步抛出了诱饵:“若尉公有意为王,六国愿持所获秦始皇子女于洛水上相盟,杀之以立盟约,并献上玉玺。自此天下恢复旧制,楚、魏、齐、赵、韩、燕各列封疆,灭秦有功之将尉并为侯王。而尉公独据有关中、江汉、江东,可为天下伯主!”   黑夫当时就乐了:   “我好好一个遵循始皇帝遗诏的秦吏,力挽狂澜的武忠侯,继始皇帝之业的大秦摄政。”   “怎么在你口中,就变成反秦诸侯之一,还要做分裂天下的伯主呢?”   “再有,汝等之议,项羽可知道?他答应?”   黑夫当时就变了脸色,从黑变为更黑:   “汝等前脚才在重泉杀我将尉,伤我士卒,救走大秦的罪人赵高,劫持始皇帝诸子女,后脚却头顶高冠来和谈,汝等所谓和议,绝无半分诚意!”   言罢,黑夫就让人将三名使者逮了起来。   这时候,在西席侍坐的叔孙通却乘机表态:“君侯,秦祚已终,君侯功德巍巍,天下注望,故六国亦愿奉君侯为伯主,此天人之应,异气齐声,君侯何不顺势践天子位,以安士卒之心呢!?”   “叔孙通。”   黑夫看了这儒生一眼:   “你是蠢。”   “还是坏?”   这一句问,将叔孙通编了很久的“武忠侯是始皇帝私生子”的大胆说辞给憋回去了,连忙俯首不敢言。   黑夫倒是很清醒:“六国眼下兵不如我,又不得关中人心,征战日久,恐已萌生退意,故才派使者来游说。若我中了其计,答应和谈称王,本侯先前一年多里,宣扬的举兵之义,便不攻自破!”   他摸着自己的脸,上面已经戴了很久面具,好似已和这张面孔下面的皮肉连在一起,摘不下来了。   “我将从力挽狂澜,廓清朝堂的大功臣,变成一个阴谋篡位的叛臣。北伐军旧部自会继续忠诚于我,但关中的故秦人,对我观感,势必大打折扣,那些旧臣秦吏,也将离心离德!”   言罢,一挥手,将叔孙通赶了出去。   黑夫很清楚,光靠一个南郡是不行的,关中才是他未来的基本盘。而若不能将新、故秦人捏合在一起,想要对抗在塞北肆虐的匈奴,想要再度一统天下,将变得更加困难。   季婴这时候也回来了,他说道:   “六国的策士们也太过天真了,加上降卒刑徒,我军能战者至少二十万人,六国却不过十万,且不得西河人心,放着这大好局面,为何要和谈?”   黑夫却看清了范增的目的:“除了心存侥幸外,这三人还有一个使命,那便是试探!”   “这三人是用来试探我的,若我满足于称王关中,做虚有其名的天下伯主,自然大好,六国便算完成了‘诛秦’,能体面撤离。”   “而若我拒绝和谈,那六国也能明白我再一天下的决心,便可早作打算,将诸侯们拧成一股绳,殊死一搏!”   “那君侯……”   季婴出主意道:“莫不如假意答应,待到洛水会盟时,再杀六国一个措手不及!”   “不行。”黑夫却摇头道:   “别看这三人言之凿凿,可实际上,恐怕根本无法代表楚魏赵三国,甚至此事项羽知情与否,都不得而知。”   “说不定一边派三人来拖延我,一边已准备撤军了,等我信以为真,带着众人抵达洛水,却扑了一场空,坐看彼辈撤往河东,岂不尴尬?”   他让季婴找来地图,问道:   “韩信到何处了?”   季婴道:“韩将军已急行军至翟道(陕西黄陵县),不日将抵达上郡。当地白翟人回报,匈奴虽肆虐于塞北,但冒顿狡诈,只让骑从掠北假及云中,连河南地都未深入。冒顿自己则以数万骑集结在上郡边缘,一边源源不断将所掠人口往草原运去,一边包围肤施(陕西绥德县)。”   肤施离咸阳,足有一千里路,距离翟道,也有七百里,少了个把月,别想抵达。   黑夫只感觉牙疼,因为冒顿选择了最聪明的打法——若即若离,抢了就跑。   “这狼崽子,看来其目的在于乘着中原大乱,劫掠人众钱帛,而不是傻乎乎地一路南下,替六国挡灾啊……”   虽然黑夫很想立刻北上驱逐匈奴,但眼下相比于近在咫尺的六国,匈奴只是肘腋之患,靠上郡和韩信、北地的章邯,足以守住秦昭王长城一线,接应新秦中撤离的人口,避免更大的损失。   黑夫目光南移:   “东门豹到哪了?”   季婴指着鸿门东面两百里的,华山脚下的一个小县:“阿豹已与辛夷至宁秦,不日将穿过桃林之险,抵达函谷关,接受三川守赵贲投降!”   “善!”   黑夫露出了笑,既然两路偏师都已到位,那他便可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拒绝,必须明确拒绝六国的和谈,还要让这份态度,让关中人知晓!”   “立刻杀了魏使贯高,扣留赵使侯公,只放楚使武涉归去,让高陵的十万大军,做出要从渭北进攻西河之势,一面让东门豹的三万人,迅速东出函谷,捣毁茅津渡,尽烧船只,收复陕县(河南三门峡)!”   “我要让六国联军,尤其是楚军,就算撤离了关中,也要滞留河北,轻易回不了家!”   而眼下,江东的安圃、尉阳等人已按照计划,对楚国大后方发动进攻了罢?   这是一场跨度数千里的大战略!   黑夫又让人将负责内部宣传的叔孙通找来:“放出消息,就说六国群盗勾结匈奴与奸佞赵高,占据西河,并派遣使者来见我,耀武扬威,欲以始皇帝子女公主为要挟,要我退出关中,让咸阳臣民皆为其虏!”   他肃然道:“但黑夫乃大秦摄政,亦是秦吏,当遵循秦律!”   “在秦律中,若遇奸人劫持人质,不论吏、民,皆不得赎以财宝,开张奸路!叔孙通,你可明白了?”   叔孙通应道:“六国譬如盗贼,入我门户西河,烧杀抢掠,屠戮民户,更劫持先帝子女,并欲以之为要挟,窥探内宅。”   他义正言辞:“但大秦绝不会向群盗低头,他们只有两个选择!要么放下甲兵投降,要么为武忠侯击灭!”   绝不向恐怖分子低头,这就是摄政的态度,黑夫闭上了眼:“大善,下去办吧。”   叔孙通不敢再言其他,立刻屁颠屁颠走了。   季婴又凑了上来:“亭长,那武涉在席间所言,关于长公子扶苏之事……”   武涉为了说动黑夫,甚至给他透露了一个,连六国都不知真假的消息。   “扶苏已复起于海东,占辽东、辽西,欲归关中,若扶苏回到咸阳,君侯肯让权与之乎?”   这真是策士的歹毒手段啊,一脚踩在了黑夫的举兵理由上,季婴也不由担心起来。   “长公子死了。”   黑夫却望着帐外漆黑的夜色,摇坠的营火道:   “从离开咸阳,却不南下去投奔我那一刻起,长公子便死了。”   “即便活着归来,他也只是扶苏,再不是长公子。”   “更不再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黑夫转过身,目光决然:   “摄政,是未来十年甚至二十年、三十年,大秦中央之制,绝不容动摇。”   那一夜在咸阳宫,黑夫曾对张苍诉说过自己的迷茫,从踏入咸阳起,他就必须比过去,想得更远:未来体制将是怎样?如何才能让天下真正一统,如何才能避免新的领导者,重复秦始皇帝的覆辙……   作为后世来人,作为一个党员,他有自己的犹豫踌躇,也有很多大胆的想法。   可一旦要付诸实践,却又面临种种麻烦,权力与传承,许多足以让人陷入死结的悖论。   苦苦思索,黑夫最后只能确定一件事:   “这天下的辔,已握在我手中。”   “这辆载了数千万生民的马车,也早不是十年前那辆了,始皇帝的旧臣老的老死的死。眼下,北伐军的文武官吏,十万出身低微的士卒,与故秦人一起,构成了它上面极重要的新零件。我要除去上面腐朽的轴,矫正轮子,重新刷上精美的漆,让关东的有识之士,也能被纳入这体制之内……”   “所以这天下,未来驶向何方,得由我,只能由我们来决定!”   北伐成功,布衣将相之局已成,绝不可能将胜利的果实,交付其他势力手中。   所以黑夫不复那一夜犹豫,而是恢复到了,下令处死蒙恬兄弟时的决然与冷酷。   不过话说回来,黑夫是得好好跟陈平通信聊聊了,这么大的事也敢隐瞒?   有些饿了,黑夫让人将一只生彘肩取来,按在俎上,持刀切了一大块,放入口中,慢慢咀嚼。   良久后,黑夫才扣着牙缝里塞着皮肉,笑道:   “去告诉庖厨。”   “这彘肩,果然还是太生了啊。”   “还得用温火,再煮煮!” 第0911章 输不起   六国联军的总指挥部设在临晋城,这里本是大荔戎国的都城,大荔为秦所灭后,临晋被经营成了关中东部重镇,也是通往河东的通衢之所。   过去百年来,秦军去扫灭燕、赵的军队由此出发东去,早已被秦人同化的大荔人是秦军中不可忽视的一支悍勇之师,他们归家时也带回了大量战利品,梁楚的绢帛,赵魏的漆器,甚至是燕国的牛羊,以六国的精美器物,装饰他们简朴的家。   这里谈不上多么富庶,但也有许多军功地主的小庄园点缀在平原上,里闾间。   但自从去年开始,不少男丁先前都被胡亥征去南方“平叛”,要么就去河东、函谷关增加东方的防御,根本没料到河东尉赵成竟然降敌。   六国军队没遭到任何抵抗就穿过了河东,入侵西河,临晋首当其冲。   面对忽然打上门的六国群盗,临晋的县令、尉下意识做出了抵抗的命令,但难敌对方数万之师,城邑三日便告破了。   现如今,一切都调转过来,在临晋人看来,那些身材矮小,满口楚地蛮音的楚国群盗,胸中充溢着一种可怕的疯狂。   名为复仇的疯狂。   从一年多前起兵开始,项氏便向楚人们一遍遍灌输着楚国的百年之耻:从张仪的欺骗,楚怀王入关中不返,到鄢郢的十多万死者,先王之陵被秦人肆意焚烧,项氏三代人战死沙场,寿春郢宫中,宁愿纵深跳下高台,也不愿为秦人折辱的楚国公主季芈……   就算是最漠然的楚人,对亡国之仇感触不深,可一遍遍耳濡目染,也足以对秦朝产生愤恨。更何况,过去十余载,楚人不得不背井离乡远戍咸阳、岭南的苦役,那些来自故秦人的折辱鞭打,都是留在记忆乃至身上的伤痕。   于是从楚人进入临晋伊始,便毫无军纪可言。   他们像恶犬那样狂吠,像乌鸦一样云集,掠夺府库,践踏勋庙,将白起、司马错的灵位丢到地上,踏上一万只脚。   对待平民百姓,也口出恶言,屠杀男丁,从母亲手中抢夺孩童,从孩童身边夺走母亲,肆意凌辱少女,既不怕军规的惩罚,也再不畏惧秦律的报复。   楚军毒打一切穿玄衣的秦吏,拳脚相向,恶狠狠地鞭笞他们的身体,将法冠取下来做尿壶,又砍掉脑袋,高高插在矛尖,临晋街道上血流成河,许多人像羊一样被拖去宰杀了。   不知出于何种逻辑,尽管项羽认为仲父与匈奴联合,是可笑的与禽兽为伍,但对临晋城里真正的禽兽暴行,他却是默许的态度,甚至还以为,这是正当的报复。   “昔日暴秦如何对待六国,今日六国就将如何对待暴秦!”   “报雠雪恨,以彼虎狼之道,还之彼身!”   暴行就这样在临晋,徵县、大荔等曾剧烈抵抗六国联军的城邑持续了半个月:   无论是在宽阔的大道,还是拥挤的里闾,没有秦人能够逃脱这场劫难,到处是哭喊声、泪水、哀哭和乞求声,男人痛苦的呻吟,女人们的尖叫,受害者被砍成肉泥,淫亵的行为,平民被卖为隶臣,家庭骨肉分离,贵族和德高望重的三老遭到可耻的虐待,人们哭成一团,富人被洗劫一空。   和数百里外,北伐军进入咸阳时严明的军纪,几无冒犯相比,洛水两岸,真是一边天堂,一边地狱。   直到范增到来,极力劝阻项羽,这些暴行才有所收敛。但整个临晋早已被狂乱的数万楚人祸害成了一座空城,居民要么被杀,要么拼命渡过洛水朝西方逃去。   西河人开始用脚投票了。   一时间,六国联军连协助输送粮秣的本地人都找不出来。   联军的战争会议,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于临晋县寺召开:   楚军最高统帅,项籍坐于最高处,他年轻勇锐,一身赤甲闪闪发亮。   他的仲父,武信君项梁及亚父范增位于左右,项梁戴着的大冠将残缺的耳朵遮住,范增则简陋地插了个簪,若有所思。   西席上则是赵、魏、韩三方的代表:赵军统帅广武君李左车、苦陉君陈馀、客卿蒯彻;魏国则是魏相张耳,其子张敖;韩国则只有随项羽入击函谷关的韩信(公孙信)。   本来蒯彻提议,知晓关中虚实的赵高也欲与会,但却被项籍粗暴拒绝,关在了大门之外。   今日,联军的主要争议,是派往黑夫处的三名使者,只回来了一人。而项羽更是愠怒,因为他直到武涉归来,方才得知,负责楚国外交之权的范增,瞒着他干了什么事。   “只是为了试探黑夫,并非欲与之立约。”   范增如此解释:“如今其意已明,摆明了是要继秦始皇之暴政,视吾等为群盗而非诸侯,对和谈共分天下也毫无兴趣,反欲灭之而后快!”   张耳深以为然:“黑贼灭我之心不死,六国是时候放下偏见,一致对敌了,胡亥虽亡,然暴秦未灭,反较以往更强!”   “然也。”   赵国客卿蒯彻附议道:“一韩、魏、齐、楚、燕、赵以从亲,以畔秦。令天下之将相会于洹水之上,通质,刳白马而盟,不然,黑夫已据摄政之位,待其廓清关中,必效昔日秦王,出函谷以害山东矣。”   策士的身份本就是多变的,横不离纵,纵不离横,全视天下形势强弱而定,蒯彻这会扮演的,却是力主合纵的苏秦了。   但李左车却拆了自家客卿的台:“六国再度合纵,一致对敌强秦,可也,但若欲引匈奴入塞,恕赵人耻于与胡虏为伍!”   当是之时,冠带战国七,而燕赵秦三国边於匈奴,边境之民常苦其为害,皆与之为敌,从未有哪一国为了进攻邻国,而引匈奴入寇,这已成了一种默契,直到燕代将亡时,才被走投无路的燕国太傅鞠武打破。   而李左车是李牧的嫡亲孙子,他大父便是在雁门对抗匈奴时一举成名的,而李左车隐匿在代北,当秦北逐匈奴时,亦壮其气,也佩服黑夫为大父李牧设祠悼念的举动。   眼下要李左车与匈奴人结盟,怎么可能,若使匈奴再度坐大,最先受苦的,不还是他们赵人么!   但国土偏南的魏国人就有些难以理解了,大言不惭地说道:“吾等邀匈奴一同对付暴秦,这与赵国军中征楼烦人为骑,有何不同?”   他见李左车军中,就有不少头戴皮帽,长相奇异的娄烦骑士,都是胡人,既然可以利用娄烦,为何不能利用匈奴呢?   李左车彬彬有礼,嘴上却丝毫不落下风:“敢问魏相,家养的犬与野外的狼,能一概而论?”   总之,赵国人的意见摆在这了:合纵可以,但绝不同意将匈奴也拉进来。   张耳还欲劝说,作为在场众人的主心骨,项籍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广武君之言,籍深以为然!”   “六国之仇,不必籍匈奴之力,惹天下人嗤笑,而当靠吾等自己来报偿!”   既然联军里最强大的楚、赵主帅都不同意与匈奴结盟,那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反正匈奴那边似乎也没什么诚意,至今仍在上郡边缘游弋,并无举族南下的打算。   项梁心中叹了口气,他明白,将强大新秦国绞杀的机会,就这样失去了,匈奴人本就只想趁火打劫,既然六国不愿盟誓,冒顿自不会全力相助。   “那现在的问题是,诸侯留在西河对敌,还是退回去?”   接下来是持续的争论,三国的主事者尚未说话,其下的各路小帅都尉、军师策士便各抒己见,他们也把握机会,卯足全力……或大吼大叫、或高声咒骂、或晓之以理、或语带玩笑。   楚、赵、魏各自掌握的情报被分享出来。   赵国方面说,侦察到黑夫军一部两三万人,正沿洛水北上,似是韩信的部队,看上去是要去上郡的,而赵军忙于进攻太原,这边却连少梁山负隅顽抗的秦军残部都未能解决。   魏国方面也禀报,风陵渡对岸的斥候,发现也有一支三四万人的大军,沿着驰道向东行进,进入魏军久攻不下的桃林之塞,桃林塞的秦人守卒稍作犹豫后,开城迎东门豹进入,想来抵达函谷关,威胁三川郡,只是时间问题……   而楚国方面则坦言,黑夫主力十余万大军,已离开了高陵,向东进发至栎阳一带,兵日渐向西河靠近。   最终得出结论,看来黑夫是想搞一出三方钳击,与六国在西河决战了!   面对这种情况,大多数人希望暂时撤退,毕竟西河已被六国,尤其是楚军祸害得一片狼藉,当地人抵抗不绝,大军在此失了人和,不是决战的好地方。   陈馀见联合匈奴无望,遂力主暂时撤兵,更指出:眼下联军在西河,除了以战养战外,吃喝全靠河东郡提供,已难以为继,不妨暂退,让疲累的军队得到休整。黑夫急于廓清关中,暂时不会东进,待各国休养一个冬天,再度发动举国之兵,凑齐数十万大军,再合力伐秦不迟。   这个人提议得到了大多数人的赞同,但项籍却拍案道:   “不战于秦地,难道要让黑夫兵临诸侯都邑之下,才匆匆拼死不成?”   他站起身来,扫视众人:“诸将戮力而攻秦,却听闻黑夫入关,遂久留西河不行。赵魏之王埽境内而专属于汝等,国家安危,在此一举,何不在此与黑夫决一死战!?”   张耳提醒项籍:“上柱国,在西河决战,吾等输不起……”   尤其是楚军,距离家乡最远,一旦败北,几无归还可能。   但就是这种逼到绝境的气魄,才让项籍打赢了鸿沟之战啊!   他肃然道:“夫战,勇气也,一旦吾等退却,勇气顿失。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倍于六国,到那时候,秦人兵临邯郸、濮阳、彭城之下,吾等才是真正的输不起!”   “可若在西河对决,黑夫,同样输不起!”   “他一旦败了,就将失去咸阳,失去关中!”   虽然是出于不服输,不愿退的单纯想法,但项羽却一语道中了六国现在的处境: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他指出:“黑夫分兵乃是失策,虽有大批降卒及骊山徒,但不能全心信任,只能充当偏师,其主力不过十余万人,与我相当。”   “那以上柱国之见……”   项籍一挥手:“焚毁桥梁,烧掉粮秣,破釜沉舟,杀牛羊飨士,就在西河,与秦人决一死战!”   “一战定天下之势,若胜,吾等可入咸阳,焚秦社稷,报百年之耻,若败……”   项籍叱咤怒吼:“那也死得其所!”   这话听着霸气,但却可吓坏了众人,在场的人,包括李左车、张耳、蒯彻都大摇其头,觉得项籍太过意气用事了,他们可没有用三军来赌博的觉悟。   就连楚国的范增、项梁,皆老成持重者,也不置可否。   军议陷入了僵局,而就在此时,一个消息的到来,也彻底打击了楚人在西河与黑夫决一死战的决心。   楚国的萧公角趋行上堂,他顶着高高的冠,绕过嘈杂的会场,来到范增面前,将一封帛书交给了亚父,又小步退下。   范增睁着有些昏花的眼睛,打开后,瞳孔微微变大,但还是将帛书塞衣袖,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来到项籍跟前,附耳道:   “上柱国,寿春急报,黑夫令舟师自江东渡江击我淮南,九江、东海告急!”   …… 第0912章 江东子弟今虽在   项籍等人接到的情报,来自千里之外的淮南,由快马疾车飞奔二十日,方才将七月初,江东北伐军对淮南的攻击传至临晋。   而这场“渡江战役”的命令,则是在黑夫攻陷武关,对秋收前夺取关中志在必得后下达的。亦是由快船沿丹水入汉,从夏口直入大江,顺水顺风千里而至,传到尉阳等人手中。   看似都是发生了月余之内的事,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黑夫的这场战略大包抄,他对淮南的觊觎,早在一年前便开始筹备了。   没有人比吴郡守徐舒更加清楚这点,早在秦始皇三十七年末,黑夫还与王贲对峙于江汉之际,便对江东做出指示:增造大批船只,囤积粮食,操练士卒,等待时机。   “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人,本侯以荆州五郡之民,以敌关西、中原之强,江东虽然不与敌交刃,也不必溯流载粮来济,然仍需为此战做出贡献。”   江东子弟今虽在,但却与项羽擦肩而过,双方没了历史上的交集,反而先被黑夫所占,肯定得好好利用一番。   黑夫也做了承诺,战后的江东,将同南郡、衡山、长沙、豫章等地一同,享受革命老区“复三年”,也就是免租税三年的待遇。   但还未到来的承诺,根本无法取信于人,好在黑夫让郡守徐舒便宜行事,他只有十二个月的时间来完成任务。   徐舒长期在江东为吏,明白相比于当地人,北伐军人数太少,尽管三十八年初,江东同样实行了减租政策,但当地楚人仍怏怏不服,越人躁动不安。   徐舒必须利用越人胁迫楚人,又要用楚人制衡越人,用欺骗、讹诈、承诺、镇压等种种手段,以保证他们老老实实为北伐军服务。   他宣布,那些居住深山的越人部落可以不必纳租税,但他们必须持兵戈加入北伐军,集中居住在太湖平原的楚人农夫则承担了生产稻谷的主力,还要抽丁协助造船。   另一方面,尽管吴越之地以舟楫为马,但制造大型船舶在哪都非易事,光是造船及船体整修就是一项宏大工程,需要大量木材、胶漆、麻布、绳索,以及制造铜钉、铁锚和其他设备所需的铜铁。   为了获取这些资源,人们遍寻整个江东,大优质木材被越人从太湖周围的原始森林砍伐,顺着吴淞江漂到海边的华亭(上海),此地的是新的造船中心,但很大一部分工作,都是在分散于太湖各处的小船坞内进行的。   整整一年,江东各港口,空气中充斥着锤击声、锯木声、斧头的撞击声、锛子的锉磨声;大釜里煮的皮胶冒着泡翻滚着;熔铁炉映着红光;制绳工匠放出数百尺长的扭曲麻绳;各种材料经过加工、劈砍、缝制、锻造,被制成桨、滑轮、桅杆、帆和锚。   渐渐地,在龙骨的基础上,船体逐渐成形;也有的船只是从南征军舟师旧船重新装配,但它们在湿热的岭南服役数年,又经历过无数次与食人生番的战斗,早已千疮百孔……   在铜山的工坊中,人们则在制造战争器械,水战用的钩矩,以及咎待储备的数十万支箭——《田律》中的一些禁令被取消,捕猎一年到晚都在进行,几乎所有猎户每月都有交纳鸟类长羽的任务,太湖水鸟这下遭了秧。   经过一年不懈努力,江东舟师恢复了往日的强大,大小船只三百余艘,足以傲视天下,不论是湖泊、大江还是近海,都是绝对的霸主,无人能与之抗衡。   在大量越人被征召入军后,江东三郡:吴、越、丹阳的徒卒兵甲锐利,其总兵力,也达到了三万人……   是楚人淮南留守士卒的两倍。   于是,当进攻命令抵达吴郡的那一刻起,战鼓便隆隆敲响,徐舒站在华亭港,目送尉阳启航。   对已怀有数月身孕,随一众同样挺着肚子的“姊妹”来为丈夫送行的薄姬而言,眼前这壮观的场面让她们深感震:   数百艘舰船在吴淞江口扬帆,它们的大小旌旗在微风中轻扬。在群集的舰队中鹤立鸡群的是一些形似城堡的巨型楼船,如同高塔一般耸立在海上,悬挂着熠熠生辉的尉字旗帜,而从南方的会稽、东瓯、闽越,也不断有越人的小船加入进来。   在太湖和近海操练了一年的楼船之士们挤在一层层甲板上,振臂高呼北伐,随着鼓点和钟鸣的齐奏的声响充满整个江口,桨帆船的木桨敲碎波浪,向大江入口驶去。   而最领先的一艘被武忠侯遥遥命名为“辽宁”的漆黑楼船上,则是吴郡尉,楼船将军,尉阳。   回首看着如此壮阔的舟师浮于海上,又瞧瞧相比于大海,有些狭小的江水,尉阳不由感慨:   “叔父作此舟师,却只叫吾等用来跨江击楚人,会不会有些大材小用了?”   楼船舟师的任务不难,无非是击垮江上残存的楚国舟师,保护位于丹徒的浮桥,好让来自吴郡、越郡,由吴芮指挥的两万将士渡江攻击广陵。   广陵便是后世扬州,还不是后世烟花灿烂的富庶地,虽有鱼盐谷帛,但大多数地区,依然是出了名的穷乡僻壤,水泽杂生,当地百姓每逢青黄不接,只能吃大闸蟹度日的。   但此地的战略价值,早在吴越争霸时便显现出来了:根柢淮左,遮蔽江东。当年夫差与齐争霸,便是由此北上。   守备广陵的是楚国邗公,广陵本地人召平。   召平负责大江东段防务,有一定的本领,然召平手下不过五千之众,他本欲派人以艨艟突击,烧毁浮桥,却为尉阳舟师所阻,错失机会。   眼看吴芮渡江,召平只好退守广陵,然越兵凶猛,加上舟师运送江东制造的攻城器械在城外一摆,强攻十日后,城破一角,召平为了保乡党性命,遂降。   按照北伐军的政策,徐舒接受了召平及楚卒之降,且禁止众人屠戮降卒,反而好吃好喝招待一顿后,一人发几枚钱,让他们各自归乡,将北伐军宽恕降者的政策宣扬出去。   楚兵遂散,吴芮与尉阳则继续向北进发,他们的目的是沿着邗沟运河一路北上,横扫东海郡,进入泗水,最终威胁楚国的新都:彭城。   这是东路军,西路方面,则是由利咸主持,丹阳郡的安圃,也会乘机从丹阳渡过大江,扫荡淮南,他将与从衡山郡过来的尉惊汇合,以两万之师攻击寿春,尉阳也会分一部分舟师去帮忙。   楚人大多随项籍西击秦了,大后方反而相对空虚,就这样,七月中旬,楼船舟师与越兵配合,一路连破高邮等地,抵达南北通衢的淮阴城……   不同于广陵、高邮等地楚人的剧烈反抗,淮阴竟是不战而降,本地人驱逐了项籍派来的县公,打开城门迎接北伐军。   一问才知道,原来这淮阴却是北伐军中位列“裨将”的韩信家乡。韩信过去数年以多次大胜,名声躁于南方,淮阴也或多或少听说过。   于是在北伐军打到家门口时,这个曾嫌弃并逼走韩信的县邑,却将那游子当成了护身符,连忙祭出来,希望得到优待……   过去多次被韩信白吃白喝的南昌亭长家更被全县父老推了出来,硬着头皮拜在尉阳面前,称:   “敢告于将军,南昌亭长乃韩信故旧也,韩信视其如亲兄。”   南昌亭长朝尉阳露出了一个难堪的笑。   本地三老又指了指昔日为难韩信,故意先偷偷吃晚饭,让韩信难堪的南昌亭长之妻道:   “而视其妻如亲嫂也!”   南昌亭长之妻被铺天盖地遮蔽淮水的舟师,全副武装的士卒吓住了,垂首不敢言语。   但三老万万没料到,他们抬出来的护身符非但没能讨好眼前的将军,反而惹怒了他。   尉阳听他们提及韩信,气不打一处来,遂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韩信吾妹婿也,兄事于我,听汝等之言,这南昌亭长亦为韩信之兄,该与本将军同席抗礼不成?”   …… 第0913章 一饭之恩必偿   外人多以为,尉阳乃是韩信妻兄,关系应当不差,却没想到,尉阳却是听到韩信两个字就来气!   早在岭南时,尉阳就不喜欢韩信此人,倒不是因为出身,而是因为脾性,他觉得韩信恃才而傲,难以合群,偏又得仲父信赖宠爱,三番五次给这无赖儿机会,让其立功,甚至军中有声音说:   “比起尉阳,韩信更似武忠侯亲侄。”   这话最后成真了,尉阳听闻,本来韩信在丹水打了场大败仗,仲父却非但不责罚,反将妹妹尉月许给韩信,等消息传到江东,两人都已经定亲了。   这让尉阳好似吃了一只苍蝇,为此郁郁不平数月,纳了好几个妾才平复了心里的恼火。   尽管对这桩婚事不满,好似看了许多年的好白菘被彘拱了,但毕竟是仲父的决定,木已成舟,尉阳再不乐意也得认同。   而且他们家有个习惯,从大母还在世时起,有什么矛盾怨言,都是关起门来自己掰扯,外人面前,却必须其乐融融,所以衷、黑夫、惊兄弟三人从小到大,绝不在外人面前拆对方台。   用尉阳长大后从张苍学到的话,就是“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   尉阳对这家中传统,记忆犹新。   于是他也不发作,只笑着对南昌亭长道:“既然汝犹如韩信之兄,那自然熟知其过往,汝且好好将韩信旧日事迹,与我分说……”   南昌亭长先说了一堆好话,比如韩信从小就表现得不凡,母死无处可葬,便置于高岗之上,其地可置邑千家,如今果然大富大贵,看来是地方选得好,用后世的话说,便是风水极佳,祖坟冒烟……   尉阳要听的可不是这个,一拍案几,让南昌亭长不要只挑好的说。   南昌亭长这才将韩信年少便开始吃百家饭,大而无业,终日晃荡,为了一口吃的能在邻居家一赖半个月开始说起,最后连著名的胯下之辱,也如实道来。   不论哪一条,都足以让韩信为人所轻,这下连尉阳听着都替韩信脸红,越想越气,自家阿妹,怎就许给了这样一个无行之人呢?   但既已是一家人,就算尉阳捏着鼻子,面上也必须撑住!   “那屠户子呢?”   “听闻北伐军至,害怕被报复,逃了……”   尉阳颔首,又问南昌亭长:“韩信一共吃了汝家几顿饭?”   “这……”南昌亭长哪记得清啊。   却是他垂首不敢言的妻子忽然抬头道:“三百四十三顿!婢记得明明白白!”   众人哑然,连南昌亭长也慌了,斥责妻子道:“你莫要记错了。”   其妻却振振有词:“米是我淘的,釜是我刷的,饱的是韩信,饿的是吾家子女,你不记得,我记得!”   尉阳顿时乐了,这妇人倒是精明得很,日子过得清清楚楚。   他也不小器,一挥手道:“尉氏一向知恩图报,一饭之恩必偿,便一饭一两黄金,暂代韩信还于汝家!”   南昌亭长夫妻,乃至于三老等人都惊呆了,按照此时的物价,普通人家的日常食物,连汤带菜,每人也不过二三钱,而一两金,却是值五六百钱的啊!南昌亭长家得到百多倍的报偿,真是赚了!   这尉阳将军不愧是武忠侯之侄,行事大气,才一会,他手下长史,便带人从楼船上抬了一小匣黄金下来,当众称量好,留给南昌亭长家……   在千呼万谢下,尉阳继续向淮阴县邑进发,他年少得志,又好享受,光靠那点俸禄自然是远远不够的,在夺取吴越的过程里,尉阳没少默许属下私吞战利品,他自己也留了一些,对此徐舒睁只眼闭只眼,并有自己的逻辑:   “江东远离中枢,武忠侯可以在江陵搞清廉,但在这边鄙之地,若人人皆清,便无人做事了……”   但尉阳还是小觑了人性的大胆与贪婪,到了次日,等他一觉醒来,却发现县邑门外挤满了淮阴人,一面对楼船之士的甲兵惧怕不已,一面却又抬起头,露出了贪婪的目光!   “敢告于将军,韩信当年吃了我家十顿饭。”   “我家是吃了一月。”   “我家是吃了半年!”   “其少时便得我家施舍,不知几顿,但绝不少于百次……”   好家伙,这些韩信的邻居是见南昌亭长家一夜暴富,顿生贪念,不管昔日是善心还是碍于面子,才分了韩信一口吃的,竟都找上门来,希望得赏了。   尉阳冷笑,此县之人,还真是欺善怕恶啊!   但他却没有翻脸,只教长史告诉全县之人:“但凡曾接济韩信者,皆在官府记录发契,待大战告毕,天下一统,韩信回到淮阴,汝等便持契寻韩信要债……”   外面的众人欢天喜地,有老实人记得是吃了几顿,一五一十写上去的,也有揣测着韩信自己也未必记得清,所以大着胆子多写的,最后数下来,加起来,竟有万顿之多……   尉阳却不忧反喜,更不分辨真假,转过身,笑得肚子都疼:“仲父说过,但凡贫贱者,一旦富贵,必锦衣归乡,以受乡党父老之敬,韩信也不例外,他昔日在淮阴有多凄惨,日后便会多想会淮阴摆阔,更何况,其母坟还在此地,肯定是要回来的。”   “一饭一金,韩信就算一直得仲父另眼相待,每战必克,积功封了万户彻侯,这万金之债,他若不偿,便是无信,要遭淮阴人唾骂低看,若是偿还,则足以将他食禄掏空。”   “等韩信金帛已尽,成了个空名君侯,就得指着吾妹过活,不敢有丝毫不敬,看他不得像仲父怕仲母一般,敬畏有加!”   ……   一边“好心”替韩信,其实是替北伐军在淮阴市恩,尉阳也没闲着,舟师的主要用途是输送粮秣,当年吴王夫差为了北上争霸,顷国之力也要修成邗沟,就是为了连同江淮两渎,让吴中大军随时能食江东之稻,无饥饿之虞。   现如今,这条运河仿佛是专门为北伐军打造的,可以水陆并进。   七月下旬,尉阳已接应吴越之兵抵达淮阴,并西进控制了淮泗口,随时可以拐入泗水,溯流而上,不过半月,便能抵达彭城,在其城外水面上大张风帆,看不得将楚国人吓得半死。   这种牵制,是高明的战略。   按照计划,尉阳还要分出一百艘船,沿着淮水往上游走,配合丹阳、衡山之兵进攻寿春。等北伐军占领淮南为基地后,割其稻谷,有楼船保护,又有水路四通八达,便可进可退。   “而远在关中的项籍,就得疲于奔命了……”   东路军高歌猛进,但万事不可能一切顺利,就在尉阳沿着淮水向西,占领尚未养殖小龙虾的盱眙县后,却接到了一个晴天霹雳的消息。   尉阳阴着脸看罢急报后,下令道:“停于盱眙,舟师暂不向西……”   越人校尉华毋害来询问时,尉阳只是道:“安圃郡守那边,遇到了一些小麻烦……”   但在他反手攒在背后的急报里,安圃遇到的可是天大的麻烦!   “丹阳守于庐邑(安徽合肥)遭逢大败,亡两司马,丹阳军或死或亡,余者不到五千,退至舒县,待衡山兵之援!”   而打得黑夫旧部里,还算有点军事才能的安圃损兵过半的楚军将尉,是一个尉阳虽有耳闻,但一直轻视的名:   他咬着牙,挤出了那两个字:   “英布!”   …… 第0914章 投鞭断流   不管淮南战场有何变数,遥远的关中都无法及时得知,七月下旬,在彻底控制咸阳,稳定后方后,黑夫统帅着北伐军、故秦降兵、驰刑士组成的十万大军,抵达洛水西岸的重泉县。   从骊山被救出来的司马欣便是西河人,籍贯夏阳县(陕西韩城),如今他被黑夫任命为驰刑士组成的“无垢军”都尉,率领一万自由的刑徒随中军至重泉县,同时也要承担向导之责。   眼下,司马欣随黑夫在洛水西岸的一处黄土塬上远望对岸敌情,便指着脚下道:“君侯,此乃百余年前,秦之故垒。”   又指着河对面一道绵长土黄色的墙垣道:   “君侯,那便是昔日的魏长城。”   “我还当是河堤。”黑夫没来过重泉,闻言微微点头。   若非熟知当地历史,恐怕难以想象,百年来被秦国吊着锤的弱魏,居然能把长城修到关中腹地,占了西河。   看看形势就明白了,西河对秦国来说非常重要,占据河西,就可以对关东扩张,退可守大河天险。但如果没有西河之地,关中四固便缺了个大口,外敌随时可以长驱直入,秦这个国家还能不能维持都是一个疑问。   黑夫复问:“昔日魏国占了西河多长时间?”   司马欣道:“七十年。”   黑夫却摇头:“秦为西河所迫久矣,若从春秋时晋夺西河算起,足有三百年啊……”   想当年,秦穆公为了跟晋国抢西河,打了好几次战争,却只赢了一回,无奈之下,秦穆公才转而向西发展,灭国十二,偏霸西戎。   而秦穆公死后,秦国更是一代不如一代,晋国作为诸夏盟主,经常带着一帮小弟,拉上几千乘战车,经西河到秦川武装旅游,这使得秦人只能将都城定在西方遥远的雍,不敢东进半步。   尽管后来晋国三分,秦国伺机占据了西河,但那时候三晋还团结,加上魏国率先改革,越发强大。而秦国却内斗不止,公族庶长专权,导致三世不宁,君主替换频繁,沉醉于西方伯长的旧梦,被日新月异的关东诸侯远远甩在后面。   魏国乘机在少梁筑城,步步蚕食西河,秦人反击,却被吴起打得大败,魏国在此设立了西河郡,吴起担任首任郡守,魏文侯为了宣誓这片土地的归属权,以及西河完全在魏控制之下,还邀请孔子的学生子夏等人来西河讲学。   这对秦而言,这无疑是奇耻大辱:国境线往西移了几百里,小半个关中平原都让魏军夺取了,敌人却在本属于自己的土地上大搞学术。   丑莫大焉,丑莫大焉!   于是秦惠公时,拼了老命,动员举国之力欲夺西河,却被吴起以五万人打得落花流水。自此,秦从春秋四大国,沦落成了二流国家,诸侯卑秦。   落后就要挨打,战国时,诸侯便都明白了这个道理。   秦献公最先在这耻辱的环境里奋起反抗,他从魏归国后,也学魏国人起了集权改革。其中就包括了废止人殉、迁都栎阳等,经过十八年的改革,秦国的国力转弱为强,有一战之力。   恰逢魏国吴起南奔,三晋分裂,魏武侯战略重心转移向中原,秦献公再击西河,石门之战,斩首六万,一举洗刷了名声。   魏国也意识到了秦的威胁,遂在洛水以东修筑长城,从上郡一直延伸到渭南,跨度三四百里。   只可惜秦积贫积弱太久,能侥幸赢,却守不住,于是明白了这点后,秦孝公继父之志,全心全意使商鞅主持变法,壮大秦国的国力……   之后的事情世人皆知。   黑夫目光远移,扫视远处那片安宁再次被打破的土地:“内立法度,务耕织,修守战之具,外连衡而斗诸侯,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   只可惜秦孝公和商鞅都没看到这一天,魏国正式割让西河与秦,是秦惠文王继位八年后了。   最终秦国打赢了西河的百年战争,奠定了统一六国的基业,魏国则元气大伤,从此失去了争霸天下的能力。   而现在,黑夫面临的,其实是与秦献公、孝公一样的事,只是强弱形势调转过来罢了。   黑夫扫视与自己登塬远眺的一众将尉,其中有不少从南郡起兵时追随自己的北伐旧部,也有许多陆续投降的故秦军吏。   他就是要通过这场对六国,对匈奴的反击战,将这两个根本尿不到一个壶的集团,捏合到一起。   领导都是善于总结的,黑夫也不例外,他说道:“由此可知,秦之中衰,由失西河始。”   “秦之大兴,亦由复西河始!”   黑夫一挥手,神情肃穆:   “眼下六国诸叛军窃据西河,若不能收复,吾等,皆为大秦之罪人也!”   司马欣与众将皆俯首道:“有摄政为帅,士卒用命,必克复西河!”   不管过去双方怎样将狗脑子都打出来,现在一致对外,先把六国赶跑再说。   这时候,叔孙通来了,跪倒在地,双手献上一封文书:“君侯,新檄文,写好了!”   早在黑夫决定对六国全面进攻时,就让叔孙通鼓捣一篇通俗易懂,又能激励士气的檄文出来,但叔孙通咬秃了笔尖,却给黑夫交了这么一份玩意:   檄文的大意无非是,当年六国攻秦,合从缔交,诸君王为纵长,四公子为首脑,汇集九国之师,征募贤良策士如公孙衍、苏秦、陈轸、苏厉,又得兵家武将诸、庞涓、匡章、廉颇、赵奢、李牧、项燕等。   结果呢?诸侯最多到达函谷关,秦人开关对战,还未用全力,便打得六国大败而归,从散约破。   而眼下六国余孽,不论是甲兵人众,还是文韬武略,都远不如昔日,竟敢乘着武忠侯廓清朝堂之际,勾结奸佞赵高及北虏匈奴,乘乱进入西河,真是胆大妄为,连死字都不知道怎么写,只需要武忠侯带着秦师东征,便能像过去那样,将六国打得落花流水……   叔孙通为了讨好黑夫,形容秦军军容之盛时,甚至还说什么“以秦之众旅,投鞭于河,足断其流!”   听着是霸气,但叔孙通不知道,他误打误撞,马屁拍到这匹大黑马脚上了。   黑夫当场就撕了檄文,让叔孙通重写,还骂他道:   “叔孙通,汝莫非是做了官,进了咸阳,便笔秃才尽了?”   叔孙通被骂得一愣一愣的,黑夫却问他:“汝鲁人焉?楚人焉?秦人焉?”   这送命的题,当然不能答错,从小长在泰山脚下的叔孙通毫不犹豫地数典忘祖:“叔孙通自然是秦人!新秦人也!”   黑夫道:“那汝竟不记得,自从十余年前,始皇帝灭六国,一天下,世间便再无六国之民,而只剩下一种人:秦人!最多分新故而已。”   “既无六国,汝在文中,屡屡重申秦与六国仇怨作甚?生怕彼辈裹挟之民想不起来?生怕战后秦人不报复关东之人?”   这就是叔孙通忘记了,黑夫要强调的是:腐朽落后,一心复辟自己奢靡生活的六国残余旧贵族,与天下人的矛盾。   而不是翻六国与秦的旧怨老账。   “还有。”黑夫警告道:“那投鞭断流一词,不许再用,再乱胡诌,本摄政先将你投河!”   领导动动嘴,秘书熬秃头,叔孙通一边跟着大军行进一边熬夜,撑得眼圈发黑深陷,终于做出了黑夫想要的文章来……   “念!”   起风了,风自关中来,往西河而去,黑夫裹着大氅,让叔孙通将此檄文昭告三军!   叔孙通捧着檄文,大声念道:“为传檄事:大秦摄政、武忠侯尉君奉始皇帝遗诏,靖难北伐,以诛逆子胡亥、逆臣赵高之罪。二贼负隅顽抗,竟使秦人同室操戈,幸昊天有灵,降天火地雷于武关,举关不攻而堕。秦中士卒亦反其戈以迎义师,咸阳遂不战而复,伪帝胡亥丧命,奸佞赵高窜逃。”   “然旧六国之余孽项籍等,亦乘机作乱,至今一年有余矣。群盗本六国王孙之孽,往日贪如硕鼠,蹂躏百姓。始皇帝降之为庶人,彼辈心有不忿,竟为一氏一姓之富贵,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韪,割据作乱。”   这次叔孙通总算过关了,黑夫满意地点头道:“传抄分发下去,要教三军知道自己这一战,要为何而战!”   “更要让全关中的故秦人知道,在此危急时刻,又是谁,在力挽狂澜!”   就这样,檄文被书吏传抄,发放给各百的军法:   “贼等自处于安富尊荣,而视关东被胁之人曾犬豕牛马之不若。荼毒生灵数百余万,蹂躏郡县五千余里,所过之野,一概抢掠罄尽,寸草不留,所过之邑,常屠戮殆尽,血流满城:襄邑之屠,死者万户,临晋之屠,城无活口。”   “项贼等常言,‘秦兵为虎狼,屠我百姓,辱我社稷’,然王师破六国,非战,未屠一城,六王,非恶,无妄诛一人,由此可见,彼辈为真豺狼也!”   通过军法官,檄文被一点点传播,传到了普通士卒耳中。   “今奸佞赵高引狼入室,项贼等更欲尽灭始皇帝子嗣,六公子戮于大荔,十公主辱于夏阳,此其残忍残酷,凡有血气者未有闻之而不痛憾者也!”   “大秦君位空悬,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本侯暂摄国政,奉天之命,统新、故秦人之师四十万,并立东进,誓将殄此凶逆,救我被掳民人,复我西河之宁。不特为神祇公子雪被辱之憾,且为天下百万生灵报枉杀之仇!”   “报仇!”重泉人李必、骆甲吼得震天响,在数日前重泉之战里,死的不止是王氏的新家主,更有不少士卒,亦有当地人。   通俗易懂的语言,没有故作高深的引经据典,士卒们听在耳中,也开始相互传播:   “以秦中百姓之助,讨暴虐无赖之贼,无论迟速,终归灭亡,不待智者而明矣,平乱有功之士,不论吏民刑徒,皆得巨赏。贼军中从逆之人,有临阵弃械,徒手归诚者,罪轻一等,若尔披胁之民,甘心从逆,抗拒天诛,大兵一压,玉石俱焚,亦不能更为分别也。”   “本候爵名武忠,独仗忠信二字为行军之本,上有日月,下有鬼神,明有浩浩大河之水,幽有始皇帝万古之龙魂,实鉴吾心,咸听吾言。挽将倾,匡社稷,立贤名,在此役也!檄到如律令,无忽!”   就在檄文传遍军营,并向周边各县散播时,被派到对岸的杨喜来报:“禀君侯,六国群盗正在撤退,留在大荔的后军哨侯,已为我军肃清!”   号角和呼喊声,响彻洛水西岸,也传达了武忠侯的新命令。   “济洛!”   “济洛!”   队伍向前开动,浩浩荡荡,虽然叔孙通不敢说,但眼前的景象非要他形容,那便是……   “予君侯甲兵二十万,足以斩龙门,断急流,无敌于天下!”   …… 第0915章 为何而战?   站在洛水东岸,杨喜能看到浩浩荡荡的秦军在西岸排列,好似一块块方豆腐——这也是胶东传过来的新事物,各部队跟随各自都尉,分批渡过几座浮桥,又在东岸列阵以待,防备六国群盗反扑。   杨喜等人,则是整个大军的最前沿,分散在方圆百里内,侦察任何风吹草动。   一名骑长携带军令,纵马而来,朝杨喜拱手道:   “杨率长,君侯大军已渡济,李、骆两都尉令吾等前往蒲坂方向查探敌情!”   杨喜颔首,吹着铜哨,让自己身边游弋的属下们集中起来。   “向东,去蒲坂。”   四蹄奔走,马臀涌动,杨喜位于最后——这是骑兵行军的惯例,作战之时,他便要换到最前方去了。   杨喜升官了,他原先只是一个管着五个人的“骑长”,现在却因在蓝田率先投诚,引发王离军大崩溃的功绩,连升两级,成了统辖一百骑的“骑率”。   过去半个多月,蓝田的故秦降卒接受了北伐军的改编,早在杨喜刚投诚过去时,护军都尉季婴便对他讲了北伐军的政策:   “汝等弃暗投明,武忠侯令吾等竭诚而迎,今后不论故秦人,新秦人,皆是一家人。武忠侯对待投诚之兵,与南郡旧部并无两样,汝等只要尽力效命,自然前程无量,富贵有望!”   当时见杨喜还比较拘谨,季婴甚至安慰他道:“勿要有甚顾虑,汝虽年轻,然汝父辈也曾为始皇帝扫平六国,与武忠侯乃是不相识的袍泽,往后仍并肩而战,同仇同泽!”   于是那些天里,杨喜等人就天天听北伐军的军法官用饱含南方口音的雅言讲课,让他们“忆苦思甜”——忆胡亥当政之苦,思往日政治清明,大秦在始皇帝旗帜下百战百胜之甜。   一遍遍向他们强调,之所以会有这场内战,天下人之所以受苦,皆是胡亥、赵高之过也。   过了几天,传来了咸阳不战而下,胡亥身死的消息,武忠侯完成了靖难,成了大秦摄政,并宣布了大赦、减租等一系列政策,秦地望风而降,这下降卒稍微安心。   不过,当时五百长以上官吏被单独隔离,并有谣言在军中传播,似是北伐军欲将降军官、兵分开,这让杨喜等多了一层担忧:大多数北伐军吏南方口音极重,与关中人鸡同鸭讲,难以交流,往后连听个军令都要扯上许久,何况其他。   但最终,黑夫只是将李良等裨将级别的替换闲置,都尉以下仍维持,这让降卒不至于吏不知兵兵不识吏,稍加改编后,便成批拉到骊山,以看管十七万刑徒。   杨喜等骑兵则被集中起来,以弥补北伐军车骑之不足,他们被集中到渭北,当时众人多有腹诽,都想回家,还是武忠侯专门派了一批军法官来,描述六国遗贵所率群盗,在西河所犯的罪行,以及宣扬接下来,他们究竟要“为何而战!”   “救我被掳民人,复我西河之土,还我秦川之宁。不特为公子公主雪被辱之恨,且为西河百姓,报枉杀之仇!”   每一点,都骚在故秦人的痒处,如杨喜,他家乡在宁秦县,就在西河边上,倘若不击退六国群盗,下一个遭殃的,不就是家里的母亲兄弟,邻里亲眷么?   那就打罢……   就这样,杨喜督着一百骑从向东进发,在百余里的范围内,还有十多支骑队执行和他们类似的任务。   他们的第一站,叫商原,也叫商颜,这儿有万余顷卤地,且河岸善崩,本该是穷苦地方,但因为原下有泉,水味咸苦,羊饮之,肥而肉美。使得商颜成了畜牧的好地方。   “苦泉羊,洛水浆,可听说过?”   据手下一个当地籍贯的骑长吹嘘说,一勺肥美的羊肉羹,泡着近十年来在关中盛行的烤膜,那滋味真是赛过仙人,本地羊肉甚至直供咸阳宫御膳,供皇帝陛下食用,当地人颇为自豪……   但如今的摄政武忠侯,恐怕暂时吃不上商颜的羊了。   可杨喜他们到达商颜时,发现此地早非昔日富庶安宁,鲜血濡湿了入邑的桥头,沿石块的纹路扩散开来,汇入沟渠,流到井边,那儿恶臭阵阵。   杨喜探头往里一看,却见这深达四十尺的深井里,塞满了密密麻麻的尸体,甚至有赤身裸体的女子,为人惊扰,一时间蚊蝇乱飞,好似掀起一阵沙暴。   尽管见惯了刀兵血流,甚至能面对露出白骨的袍泽面不改色,但这一刻,杨喜几欲作呕。   据逃到附近山中的商颜人说,在六国群盗抵达前,乡啬夫尽自己所能,撤出了大多数黔首,老啬夫自己,则披上未穿多年的甲,持戈守在桥头,挡住了群盗的前锋,最终力战而亡,他和一众乡卒的头颅被插在桥头木桩。   十室之邑,必有忠士,杨喜让人将桥上的头颅取下,妥善安葬,又推倒墙垣,填平了井。   至于本地的群羊,也早被饥肠辘辘的六国群盗分食殆尽,只剩下一堆羊毛羊骨散落在他们的营地故垒中。   本地籍贯的骑长未能找到他的家人妻儿,也不知是逃了还是死了,伏在被烈火摧毁的家宅前久久不起,杨喜过去拍了拍他。   “吾等必将群盗驱逐!”   他们离开商颜,继续向东疾驰,一路上所见许多里闾燃起了大火,那是六国群盗撤退时所放。   一些逃入山林河泽的本地黔首已归来,瘦骨嶙嶙的他们,只能眼中含泪,无助地看着家园燃烧,庐舍化作火海。   有个瘦削的青年呆呆地看着这一幕,一咬牙一跺脚,单膝跪在路边,请路过的秦军骑从带他走,他要追上群盗,为死难的家人报仇。   但被杨喜拒绝,叫青年等待武忠侯大军,学着季婴都尉的话道:“北伐军需要每个能拿起矛,扛动盾的青壮。”   又向前十余里后,一片丰饶的农田出现在眼前,微风吹拂,麦浪阵阵。   一批与他们数量相当的车骑,也赫然出现在面前,他们正在劈砍一座小沟壑上的桥梁,放火焚毁道旁黄橙橙的粟麦,这是为了延缓秦军大部队的追击速度,并毁掉西河的粮食。   “是六国群盗的断后斥候!”   众人眼前一亮,苦追多时,他们终于逮到了敌人的尾巴,敌军大部队,只怕离此不远了。   对面的六国群盗也发现了杨喜等人,立刻重新集中,开始列阵——立刻撤离才是明智选择,但这半年来每战必捷,楚军有些飘了。   “抽刃!”   杨喜大声命令五骑调头,去向骑兵都尉汇报情况,自己则带着剩余人结阵。   他们亦无退却的余地,大军有大军的战斗,斥候也有斥候的交锋。   半个月前,杨喜作为王离军中的斥候骑长,曾遇到过一群北伐军斥候,那时候,他却毫无战心,反而将降书包裹着石头,重重扔了过去。   那时他的,失去了亮剑的勇气。   记得刚投诚后,北伐军的军法官曾问过降卒们一句话。   “汝等从胡亥之召,与北伐军为敌,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而战?”   当时,杨喜答不出来。   他的祖辈们,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响应君父号召,报西河百年之耻,为了使诸侯不再卑秦,这是老秦人的骨气!   他的父亲,也知道自己为何而战:   为了始皇帝的梦想,为了军功爵而战!   而他们这代人,成长在一统后,却连徭役田租都应付不过来,当服役再无利益可言,人们也渐渐失去了祖辈的战心。   只因为官府的征召令,和逃役的严苛惩罚,被迫离开家园,踏上战场,军吏天天喊着平叛立功,众人却毫无兴致,念着身后的家。   而现在呢?   为何一度丧失战心,丢掉武器的他们,要重新拾起兵刃,站在这面旗帜下?   “汝等可知,这是何处?”   杨喜咬着牙,盯着远方耀武扬威的六国群盗。   “此乃吾辈之乡!”   这是黄土一望无际的秦川,这是他们的家!   是谁给你们的勇气,在此胡作非为?   吾等为何而战?那个问题再度萦绕在杨喜心中。   “不为君王之荣。”   “不为官府之律。”   甚至不为军功和虚无缥缈的荣耀。   秦人为自己而战。   秦人为家园而战!   杨喜亮出了自己的剑!   它或许一度尘封生锈,难以出鞘。   但今日赫然亮出,依然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度失去的勇气,回来了!   随着杨喜,故秦骑从们刀剑出鞘,百余骑从跃马而出,冲向敌人,喊出了他们的新口号!   “保家卫国!”   “保家卫国!” 第0916章 斩项籍者邑万户!   “秦与六国间没有和平,也不是真正的统一,只是十二年的停战……”   而那曾烧遍六国大地的战火,终究还是烧到了秦国本土。   前锋在百里外追击六国军队,黑夫率大军紧随其后,一路看下来,西河早不复司马欣口中的繁华安宁。   通往蒲津的驰道两旁,原本种植了两排松柏,规整有序,但六国军队为进攻西河各城,大肆砍伐,用来制作兵器和攻城器械,眼下只剩下一个个光秃秃的树桩,而道旁的粟、麦田亩,也或被抢割,或被烧毁,或被穿境而过的六国军队,踩得乱七八糟。   如此看来,今年的西河,恐怕要绝收了……   一路走来,路过了几个亭舍、乡邑,都是空空无人,好似被一群野兽袭击过——亭门被撞开,里墙被推倒,常能见到血迹和伏尸,群鸦盘旋的地方,就一定能找到罪恶的遗迹。   奉黑夫之命,每当遇到尸体,蒙着布口罩的驰刑士立刻奉命向前,能葬则葬,不能葬,也必须一把火烧了,以免战后恶疾滋生。   尽管被祸害得十分残破,但在大荔,在临晋,在西河任何一个北伐军收复的城邑,黑夫都受到了当地幸存者的热切欢迎——其热切程度,竟与他当年在云梦泽举兵,打回安陆县时无异……   “西河人盼王师久矣!”   侥幸未死的当地三老伏在黑夫马车前哭泣,现在的他们,根本不想管这“王师”其实是过去一年多里,官府口中的“南方叛军”。   在当地人看来,能驱逐六国群盗,解救西河百姓者,便是王者之师!当六国军队撤走,又见秦旗开进临晋,一时间人人奔走相告,如枯木逢春,更自发组织了众人来城前相迎。   黑夫让人将三老扶起来,解下大氅披在他身上,叹息道:“只恨奸佞赵高引狼入室,恨逆子胡亥弃西河百姓,也恨黑夫不够快,迟来了!”   被六国军队占领的这二十来天里,西河真是饱受凌虐,六国遗贵打的本就是复仇的旗号,西河便独自承受了六国之人,对秦的十代之恨。   黑夫亦向西河人做了承诺:   “一切在抵抗群盗时牺牲者,皆赐爵一级,尊为忠士。西河遭群盗烧杀抢掠,受损极大,但凡贼子所过之县,今岁田租、市税、徭役皆免,且县中粮田多为楚人所烧,幸而关中即将秋收,不日将有大批粮食运来,赈济难民!”   西河人听闻,免不了喜极而泣,但也有幸免的男丁大声请愿道:   “请将军勿要免除西河之戍役!”   “请将军让吾等参军入伍,为父老亲眷报仇!”   群情激奋,恨不得立刻拿起武器去追贼,这让随军而来的幕僚韩胜十分欣喜,事后朝黑夫贺道:   “恭贺君侯,今又得十安陆也!”   众所皆知,破武关时,北伐军十万人里,安陆人便独占一师,此外亦有不少安陆子弟,担任各级军吏,这是因为自一年多前,安陆残破,被逼到走投无路的安陆人,遂全民皆兵,老弱在后方安置,青壮几乎全部入伍,跟着黑夫从南打到北。   西河虽然不大,但却足足有十个县,户十万,而眼下这些在六国屠刀下幸存的西河人,未来足以成为黑夫对付六国的铁杆……   历史上,以复仇之名,祸害的关中区域更广,也难怪刘邦能屡败屡战,最终赢了楚汉战争,因为其背后,是数百万恨透了楚人,渴望报复的秦民啊。   “我只愿再灭六国后,此地永无战争。”   黑夫从未怀疑过,自己将赢得最终胜利,他在意的只是,花费的代价和时间。   而眼下,一个提前结束战争的机会,眼看就要稍纵即逝了。   大军抵达临晋时,前方索敌的骆甲、李必二将也派人来回报,说六国联军分南北两部,北边是赵、魏,撤至夏阳,欲从龙门渡口,乘船返回河东,南边是楚军,目前在蒲津,那儿有搭好的浮桥……   “六国撤退,比我想得要快。”   黑夫有些苦恼,对他来说,西河无疑是决战的好地方,不但人数占优,随时能从咸阳调拨粮秣士卒,更妙的是,西河人会很乐意为自己堵截敌人,通报消息。   但彼辈撤的倒是快,这不符合黑夫了解的项羽脾性,是铁蛋开始听人劝了?还是……   六国后方出了问题。   黑夫想起了楚使武涉曾提议的辽西、辽东势力,但相比与此,更可能的是,他入武关时,下令江东对淮南的进攻,奏效了,楚人后方起火,再无死战之心。   “如此看来,倒是我那命令,太急了?”   黑夫很无奈,但古代军事通讯就是这样,相隔千里的沟通,远远比不上战局的急剧变化。   眼下他们能做的,只是迅速抵达大河,能歼灭多少,就歼灭多少!   他问前方信使:“蒲津方向,敌军谁人断后?”   信使回禀所见:“断后之军,除了楚军赤凤旗外,还有上柱国项的旗帜!”   “项籍!?”   黑夫顿时眼前一亮,立刻起身登车,向东一指:   “留下辎重,三军轻装俱追!”   将为三军胆,而项羽,便是六国之胆魄!   “若能在西河斩了项籍,就算将其他人全放走,此战,亦是完胜!”   ……   作相同想法的,可不止黑夫一人。   七月下旬,骆甲、李必两名降将所率的车骑部队,经过数日行进,已击破了不断阻碍他们的楚军后阵斥候,抵达蒲津渡口旁的大河高岸。   这年头的黄河,还没后世那么浑,众人眺望见波光粼粼的大河宛如玉带,两道舟船连接而成的浮桥横跨而过,直通河东……   六国联军中,赵魏以及楚军大多数人本就欲撤,唯独项籍想在西河决战,但在得到淮南遭攻击的消息后,一贯恋家的项籍也终于听了仲父亚父之劝,只能含恨答应暂且撤兵。   眼下,五万楚军正在通过狭窄的浮桥,徐徐渡河,战利品和辎重已过泰半,留在西岸的军队也所剩无几,唯独项籍的高牙大纛,连同数千亲卫,还树立在津口处。   “迟来一步,还是叫群盗跑了。”李必看到这一幕,有些遗憾。   “但若能咬下那尾巴,也不算一无所获!”   他的同僚骆甲却盯着那面项字旗,指着那边道:“那应是在重泉城斩了他们上司王翳的六国统帅,项籍。”   这些日子来屡屡立功,眼下从最前方回来禀报的骑率杨喜跃跃欲试:“都尉,若能斩了此人,便是斩将夺旗之功,岂不更好?也算能给死难的西河父老一个交待。”   骆甲则摇头:“当日王翳将军围重泉,派吾等提防东面,孰料项籍却绕道从北而来,溃围而入,王翳将军欲战,却为项籍亲自突入中阵斩杀。据活着回来的人说,此僚有万夫之勇,无人能当其一合,其麾下车骑骁勇,奋力并进,不亚于上郡甲骑,还是小心为妙!”   “楚人骑马再好,能比得上秦人?”   杨喜有些不信,先前他也带队遭遇过一些楚人车骑斥候,但那群在马上做不到动作自如的小矮个子,都被他们打得落花流水。   很快,众人就都将骆甲提醒的“小心”抛之脑后了。   又有两批北伐军抵达此处,他们一部是垣雍所率的“轻兵”,一部则是光着脚的越卒摇毋余部。如今秦军车、骑、徒加一起,足有万人,而对面项籍身边的人,却不断去往东岸,越来越少,只剩下三千余……   眼看我强敌弱,有心进攻的人越来越多。   而垣雍带来的一个消息,彻底点燃了这万人的战心。   “武忠侯有令!”   传令兵在河岸聚集的前锋踵军面前飞驰而过,大声将黑夫的原话告诉所有人:   “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   …… 第0917章 万人敌   站在浮桥上,回过头,项梁能看到那杆项字大旗下的高大身躯。   这些天的了解下来,只能用四字形容项籍在六国联军里的地位:   “中流砥柱!”   此情此景,项梁很早就预料到了,十三年前,家族秘密举行的项燕葬礼上,众子弟或泣或呆,唯独项籍抹去眼泪,睁大一对重瞳,在项燕灵位前立下誓言:   “必覆秦国,为大父复仇,为楚国复仇!”   一席话说下来,让气氛低沉的项氏家族为之一振!   从那时候起,项梁便开始重点培养项籍,此子是项氏第三代的翘楚,是楚国未来的希望。   但项梁未料到,项籍在自己放逐边塞期间,竟靠着一路奋战,当之无愧地成了楚国与项氏的继业者……   但他内里的性情,仍是原先那般。   “籍儿还是没变。”   项梁记得,在项籍十来岁的时候,自己让人教他楚国的《鸡次之典》,楚史《梼杌》,但项籍表现得极其不耐,轰跑了那些楚国灭亡后无处可去的老史官。   项梁又让人请来名家剑师,教项籍学剑,但项籍自持一身蛮力,轮着未开封的钝剑,将剑师们打得抱头鼠窜,又不成。   当项梁恼怒地问他到底想学什么时,项籍说:“书足以记名姓而已。剑一人敌,不足学,学万人敌。”   于是项梁才开始教他项氏祖传的兵法,项籍大喜,略知其意,又不肯竟学。   眼下,项籍大概处于万人敌和十人敌中间。   有百夫不挡之武力。   也有万军中牵针引线的兵形势家才能。   所以,项籍的用兵之道,游离在猛将与统帅中间。   这才是最要命的。   项梁忧心忡忡,喃喃道:“但一个真正的兵家,该像王翦那般,在安全的地方指挥自若,怎么会将自己置之于险地,亲自断后呢?”   ……   “请上柱国渡河!”   蒲津西岸,楚军士卒也在呼喊同样的话:“吾等断后即可!请上柱国速速济河!”   项籍回首看了看浮桥上仍挤得满满当当的楚军,却笑道:“籍与楚国子弟数万渡河而西,便要将汝等带回去,否则无颜见淮南父老,岂有先撤走的道理?”   说着,他骑着马,身位又往前了一步。   身旁的一位羊裘少年也同样跟上,却是与项梁一起在塞北受尽苦寒的项庄。   项籍瞥见这位冒自己之名,遭秦吏虐待的堂弟,他多年的塞北生活,练就了一身好骑术,但眼下,握缰的手却在微微发颤——这还是项庄第一次参与战役。   “怕了?汝可先退。”   项籍目不转睛,盯着远方数量外的高阔河岸,那儿的秦人,如同乌鸦聚集,越来越多。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眼下被项籍质疑,他涨红了脸,手舞足蹈也难以表达自己的想法,遂一手重重砸在胸膛上,另一手则抽出了佩剑,遥指远方的秦旗,重重劈下!   “你待会要为我刈旗,以证汝勇?”   “有胆气,是项氏男儿。”   项籍笑了,看着项庄刃口有些残缺的剑,唤来自己的亲卫,将一柄剑交付给项庄。   剑鞘不甚起眼,但项庄抽出那剑柄来,却见剑式古朴,似是吴越之刃,但又与一般古剑不同,乃是铁制:釽从文起,至脊而止,如珠不可衽,文若流水不绝……   他一时间爱不释手。   “剑名‘工布’。”   项籍道:“据说此剑为欧冶子及干将为楚王所铸,凿茨山,泄其溪,取铁英,作为铁剑三枚。一同铸出的还有一柄‘龙渊’,一柄‘太阿’。龙渊不知所踪,太阿为秦人所夺,便是秦始皇所佩天子剑。”   “此番西来,我本欲以此剑,断秦之太阿,绝秦之社稷,只可惜……”   可惜黑夫先占咸阳,而自家后方又失了火,项籍距离秦始皇的骊山陵只有三百里,睡梦间甚至能梦到自己烧了咸阳,烧了那罪恶的宫室,大火三日不绝,但醒来后,却终究只能半途而废!   项庄听闻此剑如此特殊,遂连连比手推辞。   “拿着!”   项籍却将剑入鞘,扔到项庄怀中。   “吾好用戟,敌不能近身,短兵无所用也,且为我负此剑,一会,就跟在我身边。”   他对项庄笑道:   “我的后背,便交给你了!”   项庄一愣,将剑负于背后,用手敲着自己胸膛,目光坚毅。   他错过了项氏崛起的诸多大战,好在,还有机会与堂兄一起战斗。   这时候,远处河岸上的秦师,动了。   随着激动的叫声,在黄色河岸上跃出了一众骑影,那是一群持长矛而穿着轻甲,头戴小皮帽的骑从们,他们从斜坡上驱马而下,背后还跟着无数的骑影,带着大地的动摇一齐攻向楚军!   同时,秦人的车兵、徒卒,甚至是光着脚的越兵,也纷纷冲下河岸的高坡,从左、右、前三方向津口杀来,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刚刚赶到的秦军前锋人数近万,而反观楚军这边,还守在西岸断后者,不过三千!   就算发觉秦人意图,一部分在浮桥前等待过去的楚军被迅速调过来,一些船只也开始朝西岸移动,但前后两阵加起来,人数也不过五千。   项籍却对这种以少打多的仗,习以为常,依旧谈笑自若:   “秦人不知会悬赏我的头颅多少黄金户邑。”   “但项籍之首,可是要用命来取的!”   数千随项籍转战中原的楚军,有车骑也有手持长戈的步卒,此刻竟没有犹豫,没有退却,而是牢牢站在松软的河岸上!   观察了周边地势许久,这场仗要怎么打,项籍心中已有定数。   “随籍破敌!”   随着他挥动长戟,身后大旗摇晃。   项籍一马当先,奔驰而出,项庄背负工布剑,必须利用自己高超的骑术,死死盯着堂兄后背,才能赶上他的速度。   楚军这边的步卒仍在原地,结成坚阵,但其车骑竟动了!   一千楚军车骑,也如同无数支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他们没有直接与秦人交手,反而往向河岸左侧的潮湿区域而去!   ……   正如项籍所料,在黑夫“斩项籍者购千金,邑万户”的命令下,秦人战斗的目的,不止是保家卫国,驱逐群盗了。   更是重赏之下,人人皆为勇夫!   从斜坡上的河岸冲下来时,骆甲已不在最前方,他满目皆是涌动的马屁股,以及四蹄带起的黄泥。好在队列前排的骑率杨喜等人,都有效的控制着队伍,阵列没有因为拥挤而过于混乱。   但混乱却出现在,那面醒目的楚军赤旗从远处掠过时。   “项籍要逃!”   有声音从前方传来,顺着马头方向,骆甲能看到,一里开外,夏日的强风鼓动着军旗,上面只写着一个大字“项”。   看上去,项籍的军旗及千余人离开了其阵地,向左侧另一座浮桥移动,似乎想脱离战场,这使得秦军车骑稍作犹豫后,一分为二。   前锋成分杂糅,没有统一指挥的弊病出现了。   李必立功心切,让杨喜等人一马当先,以车骑主力紧追项籍旗帜,向河岸左前方移动。   越校摇毋余带着跣足越兵,嗷嗷叫着紧随其后!   只剩下垣雍谨慎,还跟着骆甲的脚步。   隔着很远,骆甲亦能看到,那些追击者身下马匹,在湿润河岸上留下的深深蹄印!   他感到了危险。   “停下!”   下沮泽,进退渐洳,此骑之患地也,骆甲虽是从骑将直接升为骑司马的,但这点常识,却还是懂的。   但有的人,却在临阵时为气血激情所引导,将往日所学忘得一干二净。   骆甲在疾呼,振臂大声呼喊,让人摇晃旗帜,击打金钟,想要阻止这种愚蠢的行径。   “别去!”   “那是诱饵!”   “是陷阱!”   但一人之呼,难敌百马之鸣。   后方的金钟来不及敲响,士卒们眼睛里只有项籍的旗帜和人头,被仇恨和重赏刺激得红眼的众人,由杨喜带头,从军吏到骑从,竟丝毫没有迟疑,而是朝那面项字大旗径直冲去!   杀了项籍,就能赢得富贵侯位!   杀了项籍,就能结束这场战争!   但下一刻,留在津口处的数千楚人步卒动了,他们齐齐向左侧移动,如同一把铡刀,将突入冒进,追击项籍旗帜的秦军车骑,一截为二!   泥泞的河岸陷入了鏖战,在湿软泥土上难以发挥优势的秦军车骑,与下马步战的楚兵厮打在了一起,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事情发生在片刻之内,骆甲有些愣愣地看着这一幕:“以身为饵,牵扯我军,这项籍,真是六国联军之首么?怎么打起仗来,跟一个率长、司马差不多,全不要命……”   但却格外有用,一举扭转了人少、势低的劣势。   眼看李必、杨喜他们那边陷入了苦战,接下来如何办?骆甲有些失神。   好在,他身后的安陆人垣雍不愧是长期跟在武忠侯身边,耳濡目染其用兵之法,瞬息之间,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继续向前!”   垣雍令众人弃车马,以长矛开道,步行前进,手则摸着向腰间的燧石和烟矢。   “烧浮桥!将项籍,困在西岸!”   …… 第0918章 重瞳子   黑夫直到一日后,方才抵达蒲津战场,这儿两座浮桥早已烧毁,只剩下焦黑的浮木漂在岸边,微浊的河水冲刷着岸边堆积得密密麻麻的尸体,不论秦人楚人,他们的血已渗入湿润的泥土中。   而楚军主力,包括项籍本人,则早已在对岸的河东蒲坂城了。   “下吏等使项籍走脱,其罪当罚!”   李必、骆甲、垣雍,还有杨喜,除了战死在蒲津的越校尉摇毋余外,所有幸存的将领都垂首伏在黑夫面前,却难以说清楚他们究竟是怎么败的。   垣雍一五一十地描述经过:“当时我军万人居河岸上,楚军数千于河岸下,二成是车骑,其他均是步卒。”   “项贼以己为饵,带着车骑及旗帜往左移动。李必、杨喜以为项籍欲逃,遂追之,却为其步卒所拦,将我军截为两段。但左侧处,仍是我军人数占优,故下吏决定,与骆甲司马先烧右侧浮桥,断了项贼退路……”   垣雍说,因为堤岸泥泞湿软,他让众人抛弃车马步战,材官以强弓劲弩攻击回援的楚人,杀伤了数百人,除了阻止他们去救援项籍外,还欲逼近浮桥,将其烧毁。   但眼看他们就要接近目标时,忽然之间,本来秦人更多的左侧战场,却开始出现崩溃。那边传来的骚动在一瞬间扩大,垣雍回头看到,尽管是步行作战,但手持长戟的项籍带着一众楚人,竟胜过了秦卒,甚至是本就擅长川泽作战的越兵!   说到这他停了,瞪向李必,意思很明白:   “李司马,轮到你了!”   黑夫很清楚,自己的属下们,在叙述胜利时都扬眉吐气,争先恐后,恨不得将自己夸得多么英勇无畏,因为这关系到分功劳。   可一旦遇到败仗,就一个个像被霜打的叶子,相互推诿原因是少不了的,但也不能推得太过夸张,毕竟身后还有军法官记录功劳。   作为贪功冒进者,李必有些心虚,话又不接不行,只讷讷道:   “敢告于君侯,项贼的确骁勇,其手持长戟,身被甲胄,亲自为战。越校摇毋余持矛与之交战,竟只扛住了一合,便被项籍所斩杀,我军马匹失陷,失了先手,又无厚甲厚盾,只能且战且退,项籍便沿着河岸,从左往右,竟溃围而出……”   没办法,他们也不想长他人士气,灭自己威风,是这场仗,大伙的确输得没脾气——战术上被诱导也就罢了,纯粹靠勇力的河滩大战,竟还被人数劣势的楚军打得步步后退,只要项籍所到之处,己方的队列常被切裂开来。   骆甲也为袍泽说情:   “下吏亲眼所见,不止是项贼有百夫之勇,其楚人短兵也皆悍不畏死,更有一名背负利剑的青年,就行在项贼之后,若有人欲对其不利,那人便拔出一柄式样古朴的剑乱砍,手起处,衣甲平过,血如涌泉……”   就在这种情况下,秦军丧失了优势,将兵们个个善战,哪怕是新降的杨喜等人,也并非没有斗志,都卯足了劲想证明自己,然而命令却传不下去,动向完全地混乱了!   简单一句话,项籍所过之处,尽皆披靡,短短一刻内,除了摇毋余,又有两名率长死在项籍手下,这让楚人更加骁勇,也使失去指挥的秦军各部更加混乱。   垣雍补充道:“眼看项贼逼近右浮桥处,将与来援的楚人汇合,我遂让军中神射手持弓登车,欲射杀之。”   “然项贼瞋目叱之,材官竟目不敢视,手不敢发,遂走还退入军中,不敢复出。”   几位长官叙述完,轮到杨喜了,据说他是与项籍打了照面后,唯一还活着的人。   杨喜垂着头道:“我与一众乡党拦在项籍前方,项贼已再度上马,亲自被甲持戟冲我而来,瞋目叱我,其声如雷霆,我座下马匹竟大骇而退,跑了数十步才勒住,再回首,项籍已与其从登上浮桥,且战且退……”   仗着秦军人多,垣雍最后还是在浮桥上点了火,让千余名来不及随项籍过河的楚军或葬身火海,或不得渡,为秦军所俘。   项籍终究还是没能将子弟兵全部带回去。   这便是全部经过,四人垂首,等待武忠侯的勃然大怒和惩处。   万户邑没了,千金赏赐没了,眼看官也要丢,丢了也没什么不好,反正六国群盗已击退,他们卸甲回家也没什么遗憾。   “只可惜未能杀死项籍,为西河人报仇。”杨喜面露不甘。   黑夫却忽然笑了起来,将四人一一扶了起来,主动揽过道:   “是余之过也,本欲以万户邑、千斤金为赏,使将士奋勇杀敌,却不料这点竟为项贼所利用,以己为饵。”   “但在这一战里,我军死伤者两千,楚军死伤被俘者亦两千,算是战损相当,汝等将项籍、楚军赶出西河,当是大胜,何罪之有?”   尽管秦军以众凌寡,但要知道,他们面对的是项籍啊。   四人闻言大喜,皆下拜向黑夫道谢。   这几人,就是黑夫的孟、西、白,因为秦穆公开的好头,至今秦军也只诛军贼、国贼,却没有杀惜败之将的传统,李信这种丧师辱国的家伙,也能有第二次机会。   黑夫又岂会不原谅四人呢?   过去一年多时间里,北伐军忙于内战,与六国尤其是楚军的交手寥寥无几,眼下输这一场,未必是坏事,至少将项籍的用兵特点摸清楚了。   项羽,真是与黑夫性格完全相反的人,一个怂,一个莽,一个信奉理智和谋划,一个为激情暴戾所控制。   但这场仗也让黑夫意识到,他缺少车骑良将,尤其是经验丰富,能指挥万人作战者,眼前的李必,骆甲,杨喜几人,都只是千人级别……   他不由思索道:“我昔日在北地的旧部良家子中,能做骑兵司马的也不少,但能为骑都尉者,也寥寥无几啊。”   而这边,眼看武忠侯并未责怪,众人松了口气,也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分析起项籍的“秘密武器”来。   打完这场仗,众人一致认为,项羽的那对招子,恐怕有些蹊跷……   “据说其为重瞳,能摄人心魄,往往转头瞋目叱人,常人马俱惊。”垣雍信誓旦旦。   “汝等的意思是……”黑夫乐了,知道属下们又开始迷信起来,遂道:   “那项籍,怕不是有瞳术?”   他只是随口一说,四人却当真了。   骆甲道:“的确是与重瞳有关的巫术,或是楚巫的把戏。”   “日书里说黑犬治鬼怪,可惜关中没有黑犬了,否则一盆黑狗血下去……”杨喜暗暗嘀咕着,抬头偷偷看了黑夫一眼,他们都知道胡亥屠尽黑狗是因为什么。   “或许只有能召下天火地雷的武忠侯,能够对付项贼!”   李必则秉承这信念,北伐军破武关的秘密武器尚未公诸于众,普通军吏士卒,对那一奇迹属于武忠侯之能信之不疑。   黑夫却不置可否,让他们下去整理战役经过,交给军法官汇总,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自己则望着远方的河岸,思索接下来该怎么做。   这场西河之战,尚未结束。   尽管可惜,但楚军离蒲坂渡口近,放跑了实在是没办法。至于北边的赵魏联军,就没这么好的运气了……   “我在北方布置的后手,也该奏效了!”   果然,到了是日黄昏,有夏阳来的斥候传来喜讯:   “奉韩信将军之命,上郡白翟骑三千投诚北伐军,今南下西河,助武忠侯击贼。又汇合少梁山董翳,水陆并进,于龙门渡,截得未来得及逃走的赵魏军数千人!”   更让黑夫喜出望外的是,那数千人中,还有一个意外之喜。   “奸佞赵高,亦在其中!” 第0919章 鱼龙   赵高尤记得,十日前,自己被困重泉,绝望之际,为六国发兵所救时,他是欣喜若狂的。   但一向最善于揣摩人心的赵高,这次却热脸贴了冷屁股,赵高献上自己在未能劫持胡亥外,不得已作为替代的礼物:被拘禁在高陵县的始皇帝子女——除了出奔的扶苏,嗝屁的胡亥、公子高,以及摇身一变成了投诚公子的将闾兄弟三人外,其余公主公子皆在于此。   这些公主公子在西河被六国残忍处死,毕竟他们的战争目的之一,便是“屠秦宗室”。   还有那枚精雕细琢,代表了大秦皇帝权势的玉玺,也被深知怀璧其罪的赵高双手奉上。   用和氏璧镌刻而成,其方圆四寸,上纽交五龙,正面刻有李斯亲笔所书,名匠篆刻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篆字。   当这美轮美奂的玉玺被捧上时,所有人,张耳、李左车、项梁,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上面,难以挪开。   当数十年前,它还只是一块和璞时,已价值连城,秦昭王曾以十五座城,欲与赵惠文王交换,由此引出了蔺相如的故事。   如今更被赋予了政治上的光晕,皇权的重量,其所值,岂不是无价之宝?   但这枚小玩意却被项籍的大手掌不客气地收下了,把玩在手中,仿佛看到了昔日“彼可取而代之”的大志。   但这位年轻统帅的情商和吃相,未免有些难看,竟不顾赵国人在场,当众道:   “和氏璧,这本就是楚国之物,为人所盗!今当物归原主!”   还是范增轻咳一声,说什么“此物由纵长楚国暂时保管,待六国诛秦社稷,再分其宝货”,压下了赵人几欲当场发作的怒气。   而之后,项籍却待赵高十分冷淡,连临晋城的军议都不让他参加,赵高卖国无门,只能守在外头,通过贿赂与会者,得知了楚国后方遭到袭击,六国联军欲退的消息。   这让赵高失望透顶。   “本来指望六国守西河之地,而我如约赴上党为王,如今这情形,西河不守,河东又岂能长久,恐一年半载后,黑夫便将至太行矣……”   赵高忧心忡忡,从河东赶来的赵成,却仍在乐观中,甚至与阎乐争论起未来他们的“邦国”当叫何名。   “立国于上党,叫‘党国’何如?”赵成喜武不喜文,没太多文化,就是想当然随口乱说。   阎乐倒还读过典史,摇头道:“上党,古潞子地也,妇翁之国,仍称潞国才对。”   言罢还笑吟吟地朝赵高拱手:“潞王!”   “够了!”   赵高当时却拍了案几,让二人闭嘴,目光注视着他俩:   “看六国对我态度冷淡,恐难以如约,即便如约,单凭心思各异的六国,恐怕也抵挡不了黑夫兵锋,不管在河东还是上党,都不安全,吾等还是得另寻出路!”   赵成、阎乐面面相觑:“另谋出路?”   “不错,不管我向东逃到何处,黑夫必穷追不舍,欲诛我而后快,眼下唯一的活路,是向北,去匈奴……”   项籍、李左车不欲与匈奴结盟共同对付黑夫,这在赵高看来是极可笑的,耽于名声,耻于与戎狄共舞?殊不知,他们错过了与黑夫实力均衡的机会。   倒是北边的匈奴大单于冒顿,杀父献妻,只为一胜,这种不择手段的做派,更像个做大事的人。   且只要赵高遁入广袤草原,随牛羊马队迁徙,绝不在一地久留,黑夫纵真的一统中原,手也难以伸到漠北,寻他不到。   赵高就如同一株藤蔓,自身没有强大的势力,只能靠不断攀附强者来获取权势,最初是秦始皇,后来是胡亥,眼下的他,只能在不断卖国卖身中求活。   因为赵高很清楚,天下之大,唯独黑夫,绝不会跟他做买卖!   赵成应诺,阎乐却还在犹豫,赵高决心已下,扫视二人道:   “待东渡之后,便言我乃赵氏之后也,愿将上党献予赵国,换取雁门郡一小县为侯!”   ……   果如赵高所言,六国对他没有丝毫信任,令赵成赴河东准备船只浮桥,接应联军东撤,却将赵高留在西边,以作为人质。   好在,赵高通过最后一点金帛,贿赂了赵魏两国的将军幕僚,得以离开对他不甚重视的项籍处,随他们至夏阳,从禹口而渡。   禹口,相传是大禹治水时用巨斧劈凿而成,它的北面是群山夹道的大河峡谷,南面是坦坦荡荡的平原,反差巨大。河水起初被约束在两岸悬崖断璧之间,白色的浪花如同千万匹奔马般横冲直撞,雷霆万钧,破山峦而径出,泻千里而东流,水浪起伏,如山如沸。   此处以北,有一个壮观的瀑布,当年秦始皇帝曾来巡视,作为驾车的中车府令随行,对此地自不陌生。   “这禹口也称之为龙门。”故地重游,赵高似是有无数感慨。   “两岸屹立,河出其中,上宽百步,下泻千里,相对如门,唯神龙可跃,故称之为龙门。龙门每年十二月初为冰所封,次年三月惊蛰时冰消,每当这时,有黄鲤数千条自下游游集龙门,竞相跳跃,一登龙门,云雨随之,天火烧其尾,化为神龙,登不上者,点额曝腮……”   那次随始皇帝出巡正是三月,赵高看着万鲤簇拥,争相欲跃龙门往上游而去,但成功者寥寥,大多数都是挣扎得鳞片脱落,无奈南返,更凄惨者,则失去了性命,无力地翻白肚皮。   那时他便领悟了。   “人生在世,便如逆流而行,不进则退,水中鱼儿众多,千千万万,有的鱼能接近显贵,但不管如何挣扎,如何被宠爱,鱼终究还是鱼,随时可能为网罘所获,金钩毒饵所害,朝不保夕。”   “想要活得长,活得好,唯一的办法,便是越过此门,化身为龙!”   但以他的出身,想要大权在握,保全己身,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机会。   制造混乱,再以混乱为阶梯,攀附而上,最终越过那道坎,化身为龙!   至于混乱造成的天下板荡,生灵涂炭,并不在赵高考虑之内。   只可惜,赵高玩脱了,在这混乱里踏阶而上的,不止他一人,有条大黑鱼,在这湿滑的梯子上,比他走得更快,踩得更稳,已渐渐腾空,隐隐为龙!   赵高悔恨异常,却无可奈何,只叹了口气,不再去看河中之鱼。   他现在只求保命。   在赵魏联军这边,赵高仍不受待见,被李左车放在最后,而就在他与阎乐即将踏上浮桥时,身后却横生异变……   浩浩荡荡的骑从从西北方杀来,骑术娴熟,弓马超群,口中还大声发出呼哨声,尽管阵列没什么秩序章法,但赵魏两军留在西岸的数千人仓促无备之下,被这些车骑冲得阵脚大乱。   “是上郡的白翟人,彼辈也降黑了。”   赵高咬牙切齿,上郡本就是白翟老家,尽管后来一部分白翟东迁,但当地仍多翟君,半耕半牧,秦朝北逐匈奴,胡亥南平叛乱,都征召了不少白翟人入伍。但这些翟种喜欢见风使舵,当年就在秦与义渠间摇摆,后来又参与了嫪毐叛乱,唯胜者是依,眼下黑夫已克咸阳,撷取了政权,白翟自然要迅速转投门户了。   不同于南方的蒲津渡,有项籍亲自断后,龙门渡后方仅剩的赵魏后军无大将指挥,一时间被冲得七零八落,而桥上众人走得更快了,并无回援之意。   赵高也踩在浮桥上艰难前行,龙门上游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今日风有些大,浮桥摇摇晃晃,再加上拥挤不堪,不断有人落水。   他们此刻也像极了水中的鲤鱼,但追求的已不是跃过龙门化而为龙,而是只为活命。   这场艰难的争渡,在上游一众木筏顺流冲来时,结束了……   小筏顺着涛涛河水而来,上面是头扎布巾的大河汉子,这却是来自少梁山一带的“匪盗”,最初是受到赵高迫害的“黑党”聚集,后来六国入西河,大量夏阳人出逃去投,本以为是群残兵难民,翻不起大浪,岂料听闻黑夫进攻西河的消息后,竟组织起一众人手,由河工、船夫扎木筏,一众西河人眼里闪着复仇的怒意,悍不畏死地冲来!   连续不断,浮桥遭受了剧烈撞击,更多人落水,木筏上叼着短剑的少梁盗也跃至桥上,与毁他们家园的赵魏兵卒战成一团。   赵高武艺不凡,即便残疾着一只手,也拔剑杀了数人,但他水性却很一般,随着更剧烈的撞击,浮桥彻底解体,赵高也失足落水。   他在微浊的河水中扑腾,如落深渊,脚脚踩空,赵高只能努力用双腿维持身体平衡,单手艰难划行,让自己探出河面,大口呼吸空气。   他看到了自家女婿阎乐,浮桥本就是舟船所连,阎乐侥幸夺了一艘小舟,护着妻儿老母,捋起袖子拼命划桨。   阎乐素来孝顺,前段时间赵高发动政变,欲劫胡亥,也是将阎母置于府中作为人质,才换得阎乐死心效命的。   “吾婿,救我!”   赵高奋力呼救,阎乐似是听到了,但只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便面露惊恐,竟毫不犹豫,与家人划着小船加速向东而去,将赵高独自抛在浊浪和混乱中!   一阵浪打来,赵高又吃了几口河水,土腥味十足,就在他即将溺毙时,一张大网却落了下来,随着河工的号子声,他整个人被捞了起来,重重扔在舟中。   这是艘不大的渔船,水珠蒙住了眼睛,赵高看得不甚分明,但从船上众人死死按住他胳膊,往上面绑绳索的举动来看,是敌非友!   有人拎着赵高的头发,将他整个人提起来,手还在他脸上一抹,仔细一分辨后,露出了惊喜的大笑。   声如洪钟,似曾相识,赵高眨了眨眼,模模糊糊,看清了面前之人的身份。   一张圆圆的大饼脸,胡须杂乱,说话时,口中气息还有一股鱼腥味。   是昔日章台宫郎官,黑夫下属,一年多前被自己通缉,逃到少梁山落草的夏阳人董翳!   这比溺死河中还糟糕,浑身湿漉漉的赵高寒意顿生!   “竟然是中车府令,今日捕获颇丰啊。”   董翳认得赵高,他龇开牙,露出了满意的笑:   “武忠侯,会喜欢这条大鱼的!”   …… 第0920章 鹿马   “下吏还以为,再见不到武忠侯了。”   步入徵县(陕西澄城)县寺时,董翳见黑夫竟亲自出来迎接,连忙趋行上前拜见,口称不敢。   黑夫却像见了老朋友一般高兴,拍着比他还高几分的董翳道:“子羽落难,皆因吾之过也,好在你还是如昔日在章台宫为郎官时,一样雄壮!”   当年黑夫入咸阳为中郎户令,手下有左右二校,分别是董翳和李良。李良与他关系不冷不热,董翳因为是章邯好友,更是夏阳同乡,故与黑夫格外亲热。黑夫堂弟彦为人诬告一案里,正是走了董翳的路子,才让同为夏阳人的司马欣插手,秉公执法的。   眼下董翳带着龙门大捷的消息来投,一心要将擒获的“大鱼”献上,但黑夫却似不关心,不问赵高,反而问起了跟董翳在少梁山落草,立下大功的众人。   董翳如实回答:“少梁山的义士,多是不堪胡亥、赵高苛政的西河人,最初不过数百。后来六国渡河,肆虐西河,当地人纷纷来投,人数多达三千,其中更有当地河工,靠了他们,下吏才能以木筏、木罂缻浮河而下,杀了赵魏后军一个措手不及!”   的确,六国联军几乎控制了西河所有船只,就算朔方有些船舶,也不可能完好无损地通过落差不小的壶口瀑布,故水上几无设防。   但在大河上讨生活的河工却有自己的办法,在龙门渡口过往的船只,多有从上郡通过大河支流过来的,他们会在壶口将舟船连带货物拖上旱地,通过圆木拖拽数里,绕开瀑布再进入大河,交到龙门本地船工手中。   大河航道就是这样,一段航道只能由当地船工驾船航行,外地船工到了某一地方,都会将船和货物统统交给当地船工。倒不是船家有什么航规,是因为大河河道水情复杂所至。特别是龙门一段,河道狭窄,激流险滩,浪急浪高,外地人乱开一气,常船毁人亡,必须交给当地人驾航。   故西河河工极其熟悉当地水文,能从水上突袭,扎筏的木头不够?没事,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   黑夫对“木罂缻”似乎很感兴趣,问了又问后,才让人将一份冠服连带印绶带上来,亲手交给董翳。   董翳一看印绶颜色就放心了:银印青绶,立下下拜推辞:“下吏岂敢为两千石?”   尽管逃难前,董翳不过是一个千石吏,但如今重新得了机会,起兵响应黑夫,更擒住赵高,俘虏赵魏联军两千人,升为两千石,也是合情合理。   但重点是,黑夫给董翳的,可不是一个虚职,而是手握实权!   “自始皇时起,内史地方太大,辖民数百万,非数名都尉无法守备,西河一向是内史东部都尉防区,如今这职务,非子羽莫属!”   黑夫让董翳起来,现在正是国家急需人才之时,北伐旧部自会占据要职,像章邯、董翳、司马欣这样秦地世代军功地主的代表人物,也应该有自己的一席之地。   再加上未来会通过各级考试,整合入朝堂的关东士人精英,新秦的三驾马车,便齐全了。只差第四匹,还需黑夫重新树立。   而后他再作为执辔者,靠驷马拉着这老大帝国,走出混乱和分裂的深渊……   “子羽为东部都尉后,当为我整合少梁山的义士,连同西河失去家园后愿意参军者,我要组成一支人数过万的西河之师!”   带着愤怒和恨意,这支西河之师对六国残余的战斗力,必然相当可观。但若空降一个连西河话都听不懂的南郡军吏下去,只会适得其反,倒不如放手让西河本地人董翳去做,另派遣各级军法官督之,等战争结束后,升官加爵调离即可。   董翳领命,却又问道:“君侯,西河人见故乡残破,深恨六国,常询问我,君侯何日发动东进?彼辈愿为先锋!”   黑夫却摇了摇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北伐军、降兵、刑徒,足有数十万人食内史之粟,再加上西河的十余万难民等待赈济,关中存粮几已告罄,这次秋收尤为紧要,不可耽误。故三军休整数月,协助百姓收粮打谷,待粮食充沛后再战不迟。”   还有,黑夫不可能永远带着草台班子打天下,咸阳朝堂的新秩序,也咎待建立,北伐靖难成功,将士们的赏爵新职,不可逾时。   先前黑夫以武力攻破咸阳,虽降服关中军民,逼迫李斯及百官奉他为“摄政”,效共和伯故事,以代替缺位的天子。但其威望未立,百姓狐疑,可眼下通过驱逐六国,收复西河,保护关中人惨遭如临晋一般的劫难,等黑夫归去时,必被当成故秦人的大英雄,夹道欢迎。   更何况,被所有人看做这次大乱和内战罪魁祸首的卖国贼赵高,已落入法网,黑夫正好带他回去,以懈民之愤!   说到这,赵高也总算被拖了上来,却见其早不复往日,鼻青脸肿,耷拉着眼睛,身上几乎没有一寸好皮,眼下昏昏沉沉地睡着,似是晕过去了。   董翳有些惭愧:“西河人痛恨赵贼引六国入寇,荼毒百姓,恨不能生食其肉,听闻这的确是赵高本人,都恨不能生食其肉,隔着渔网便拳打脚踢,下吏好不容易才劝住,让他们留了此贼一命。”   虽是去劝,但董翳也没少举着脚狠狠踹了赵高几下,他本来前途无量,却被赵高说成是黑党,不得已亡命少梁山,家中兄弟姊妹皆被连坐沦为刑徒。   这狗贼能有今日,真是大快人心!   而且武忠侯格外强调赵高要活的,定是要将其明正刑典,赵高似乎也明白这点,被擒后多次试图自杀,要么是往柱上撞,要么是欲往水里投,都被拦下。   于是董翳自作主张,让人将赵高保养多年的满口好牙都硬生生拔了!因为他们相信,人若是被逼急了,咬掉自己的舌头,可能就会当场死掉!   眼下赵高的面相,如同八旬无牙老叟,且嘴巴发肿,丑陋不堪,好似一根枯木,又像一摊烂泥。   眼看这祸国殃民的大奸落得如此下场,真是让人心情愉悦啊!   咬舌头会不会死黑夫没试过,但赵高死于伤口感染的可能性似乎更高,看来得让医者好生治疗,让他撑到咸阳啊……   “弄醒他。”黑夫道。   一桶凉水下去,赵高才从晕死中醒过来,一抬头,就看见了那张似笑非笑的黑脸。   他闭上眼,再度睁开,确定这不是幻觉,眼中满是绝望之色,却没有求饶,只抿着嘴不言不语。   黑夫踱步去到赵高身前:“赵高啊赵高,多年未见,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赵高露出了被拔掉牙齿后血淋淋的空洞牙床,声音有些变形:“黑夫,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知道。你我是同样的人,都是游弋在龙门之下的河鱼,欲跃过去,化身为龙,成为人上人。”   “吾等为了往上爬不择手段,一旦得志,也不会怜悯对手半分。”   赵高吐出一口带血的痰:“今汝为刀俎,我为鱼肉,我既然必死,又有何好说的,何必假惺惺?”   董翳已经退下,黑夫对赵高的话不置可否,颔首道:“你说得对,我做事的确不择手段。”   他诈死,他在始皇帝死后揭棺而起,他对昔日旧僚痛下杀手,利用死去的冯氏,又下令处死蒙氏兄弟,对遭六国屠戮的秦宗室也未施以援手,积极营救,因为他们的死能激起关中人之愤,更有价值……   他靠阴谋、诡诈撷取政权,用威逼、利诱巩固自己的地位,在名为混乱的阶梯上,大步攀登,将任何挡路者推下万丈深渊!   他还要编织巨大的谎言,以欺骗天下人,占据正义之名。   黑夫曾是个好警察,一个好亭长。   但从许多年前,头脑发热去追捕钟离昧,膝盖却中了一箭后,他黑夫,便再也不是一个“好人”。   黑夫也不吝露出恶人本色,一脚踩在赵高脸上,好似他也是自己脚下的阶梯之一。   “赵高,说起来,我还得多谢你呢。”   “你不过是个谄媚上意的小人,攀附皇权,窃取权势,却于治军治国却一窍不通,只知道一味打压异己,诛灭冯氏,让李斯不得不投我。凭借一己之力,搅乱了咸阳朝堂,让本能撑更久的北方轰然崩溃,真是祸国殃民的奇才……”   “但你的作用,也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你将被带回咸阳,明正刑典,好让关中人泄愤。以汝之罪,再重的酷刑都不为过……”   秦最终的刑罚,是具五刑。   “不过,你也有机会留得全尸。只需答对一事。”   黑夫拍了拍手,他的亲卫,拖着一木笼来到县寺庭院,却是一头附近捕得的梅花鹿,它在明晃晃的刀剑里穿行,早吓得双目圆瞪。   “汝可知这是何物?”黑夫指着鹿问赵高。   被绑在地上的赵高瞥了一眼,却不答,只冷笑道:“不过是狸猫戏鼠的把戏,我就算说它是鹿,也能被你说成是马,如今权柄已在汝手中,是黑是白,是鹿是马,还不是任你摆弄?”   “你倒是聪慧。”   黑夫似是料到赵高会这样说,笑道:   “但它终究是鹿,不是马。”   “就如同你我,不同途,更不同归。”   黑夫道:“在你眼中,一切皆虚,唯有这把阶梯是真实的,攀爬就是一切,殊不知,爬到顶点后,接下来做什么才是关键……”   一个人,到底是让秩序崩坏,生灵涂炭的大奸,还是重新撑起一个国家脊梁,治世之能主,看的是他掌权后的表现,而不是之前。   使鹿驾车,它们会胡乱蹦跶,车难以前行,最终滞留原地,甚至车毁人亡。   使马驾车,它们却能默默迈动四蹄,拉着沉重的车舆前进!   “赵高,这天下,汝能乱之,我能治之!这便是你我最大不同!”   鹿笼被推走,五匹老马被赶了上来。   “这才是马。”   黑夫心情愉悦,让人将赵高拎起来,带到马匹边上:“汝可还认得它们?”   赵高努力睁着被打肿的眼,定定地看着五匹马。   在一般人眼里,马都长一个样,但对于一辈子和马打交道的中车府令,他会相马,对马匹的任何外部特征都了如指掌,就如人的面目不同一般,谁是张三,谁是李四,一目了然。   这五个老伙计,他岂会不认得?   这是赵高在御苑中养了多年的马匹,始皇帝金根车的六骏,每逢始皇帝出巡祭庙,作为御者,赵高就在车边呆着,抚摸着马儿们的鬃,亲卫为它们刮洗身子。   后来它们老了,放回御苑好生喂养,只是后来病死了一匹,竟被黑夫带了出来……   此刻,它们似也认出了赵高,欢快地嘶鸣起来。   “你将遭到秦律审判,先受宫、黥、劓、斩左右趾,拔舌之五刑。”   黑夫在旁边冷冷说道。   与一般的具五刑不同,腐刑是黑夫要求加上去的。   赵高好像还真不是太监。   但没关系,他死时,一定是以“阉人”身份死去的!   “而后再五马分尸,就用这五匹老马罢。”   黑夫走上前,轻轻抚摸着一匹青马的鬃,言语温和,好似在与一位老朋友作别:“你一手喂养它们长大,又作为御者朝夕相处数载,若由着它们扯碎你的躯体,那场面,定会不错。”   赵高没了牙,否则此刻定会牙齿战栗。   “最后,再菹汝骨肉于市,我想咸阳之民,都很乐意看这一幕,甚至高呼着要来分一口肉。”   黑夫的声音在赵高耳边回荡,如同蜂鸣的丧钟!   “赵高,这就是你的下场,汝之恶名,将永远被刻在史书上,从海东到西域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遗臭万年!” 第0921章 诛恶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当陆贾从雍城抵达咸阳时,整座城市正处于狂欢之中……   距离武忠侯入咸阳已过去一月,持续多日的军管禁令终于结束,街头恢复了往日的熙熙攘攘,百姓纷纷走出家门,个个脸上洋溢着笑容,见面就纷纷作揖,交相庆贺。   庆贺的缘由有二,其一是,肆虐西河的六国群盗,终于被武忠侯驱逐。   负责北伐军舆论宣传的叔孙通,将整场战争的过程,都写成通俗易懂的邸报,让咸阳的斗食吏们,在每个里闾张贴,宣读:   报中夸张地描述了群盗在西河地区的暴行,临晋的残忍屠杀,夏阳的死人塞河,商颜的野无遗孑,项籍、张耳等六国遗贵,强盗头子仿若吃人禽兽,犯下了滔天罪行,让秦人听闻后,无不怒发冲冠。   一百年来,只有秦人吊打六国的份,秦始皇帝一统后,六国之人西来关中服役,秦人也大肆辱骂戏弄之,视之为迁虏,何时轮到他们如此嚣张?   愤怒之余,则是担忧,始皇帝已经不在了,关中尚处于混乱,他们根本无法想象群盗进入比西河富庶十倍百倍的咸阳城,会做出何种暴行来……   于是,尽管对满口南方口音的新秦人、北伐军心怀疑虑,但当咸阳人听闻武忠侯亲自将兵,要去光复西河,驱逐群盗时,还是发自内心地支持。   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内战胜负已分,接下来是该共同面对敌人了。   那篇叔孙通改了又改的檄文,也被一遍遍宣扬,搞得人尽皆知,这檄文虽文采不怎么样,但胜在提气,咸阳人都为武忠侯竖起了大拇指。   檄文才散播开不久,邸报上很快就充斥着一个个胜利的消息:   “武忠侯渡过洛水,大军旌旗所向,六国群盗无不披靡而逃。”   “秦军收复大荔,解救无数百姓,当地三老奉酒出迎,喜极而泣。”   “骆甲、杨喜等故秦人为前锋,进攻蒲津渡,高唱‘无衣’之歌,将楚人赶下大河,贼首项籍抛弃辎重,狼狈而走。”   “龙门一战,少梁山西河之民以木罂缶浮河而下,阻赵魏后军,与上郡翟骑汇合,此战大捷,斩首数千!”   总之,叔孙通操作的邸报,大意就是:“大秦各地人民团结在武忠侯身边,结成统一战线,齐心协力,抵御贼辱,赢得了一场又一场伟大胜利,维护了秦地的安宁和祖国统一……”   内里要宣扬的主题则是:“继始皇帝之志,为秦人守卫邦国,护里闾安宁者,武忠侯也!”   舆论宣传格外成功,月余前,当北伐军初入咸阳时,咸阳人都小心翼翼地在门缝里观望,不知道新的统治者会如何对待自己。   可眼下,当北伐军从西河返回时,咸阳人态度大变,迎接他们的却已是涌动的人潮,以及阵阵欢呼……   武忠侯大旗经过时,甚至隐隐有“武忠侯万岁”的呼声。   而第二个原因,则是武忠侯将大乱的罪魁祸首,欲卖关中与群盗的奸佞赵高一并押解回来,在咸阳廷尉官寺进行公审!   棘门法庭肃穆无比,从始皇帝的太医令夏无且,李斯之子李于,冯氏的门客,王贲的旧部,到胡亥身边的小宦,一个个证人被引上来,吐诉赵高或有或无的罪。   篡改诏令、谋害先帝旧臣、苛待百姓、贪赃枉法、卖国求荣、勾结群盗,引诱胡虏、残害公子公主……   这是由北伐军两位军正乐和去疾给赵高所定之罪,最终宣判:以赵高之罪,旷古未闻,已超过了秦律中任何单项罪名,当数罪并罚,先具五刑,再行车裂,最后碎其尸骨!   陆贾进咸阳当日,正好赶上这一盛况。   处死赵高的当日,咸阳真是万人空巷,百姓们挤满了渭桥,涌向东市,全城来了足足有十多万人,其余人则堵在外围不得入。   武忠侯不得不派出上万兵卒维持秩序,挡着汹涌的人潮,以免群情激奋的他们冲破阻碍,一拥而上将赵高活活打死。   从王贲上书“请诛赵高”开始,赵高就成了咸阳人公认的大奸之徒,只可惜先前他们敢怒而不敢言,如今却能墙倒众人推。   而在赤身裸体的赵高被押上来时,咸阳人情绪也达到了高潮,他们朝被北伐军士架住,往行刑台上拖拽的赵高狠狠挥舞拳头,仿佛它们真的砸在这奸佞身上一般。   “佞臣!”   “国贼!”   “秦奸!”   不同的称呼从众人口中骂出,如同狂风骤雨,朝赵高席卷而去,吹得他摇摇晃晃,脸上沾满旁人吐来的口水,在秋风中瑟瑟发抖。   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那微弱的声音,也许是一些“真相”,但却完全被喧嚣的“杀了他”所掩盖。   当人民不想听你说话时,你说什么也没用。   从始皇帝末年起,到胡亥倒台,关中人这几年里所受的苦楚,都被归咎于胡亥、赵高这对君臣,死人稍微幸运,活人就要承担万民之怒火,加之舆论煽动,真是集万恶于一身。   但因为隔着远,大多数人其实看不清行刑过程,但并不妨碍他们回到家中,对被拦在更远处,未能目睹这一幕的邻居描述经过:   先是黥面,狱吏用刀锯在赵高的两颊和额头分别刺了“佞臣、国贼、秦奸”一共六字,下手很重,一时间赵高面上血淋不止,痛呼不已,后又以滚烫的墨浇之,使其如同痣般,永远留在脸上。   接下来是劓刑,本就被敲碎牙齿,又挨过几拳,断了鼻梁的赵高,现在永远失去了他那嗅觉灵敏的鼻子,面容好似鬼怪,说话更加含糊不清。   而后是腐刑,早已磨了半晌刀的宫中刑官上前,亮出了特质的刀斧——据说武忠侯欲更律令,放空关中诸宫室,以后宫廷不再接收宦官,腐刑也将减少,只有强暴女子的犯人会被施以宫刑。   过程很难看清,只知赵高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他那血淋淋的玩意被割得干净,高高举起展示,又扔到人群中,被众人踩成了肉泥,粘在无数人鞋履底部。   接着,赵高的左右脚也被活生生剁下,不少穿着踊,一瘸一拐的获释隐官刑徒也来观望。他们高高举起自己的木踊,欢呼阵阵,感慨赵高也有今日——尽管他们受此刑罚不一定是赵高所为,但并不妨碍众人大快人心。   至此,被摧残了近半个时辰的赵高已半死不活,大流血导致他几乎晕死。   赶在还有一口气前,他头、手、腿被拴在五匹马所拉的绳子上,据说这些马乃是赵高昔日为秦始皇驾驭的六骏,由其一手喂养照料长大。   眼下五马惊惧,当重重的鞭子打在身上时,五马也顾不上身后是旧日主人了,拼命向前迈步。   随着绳子绷紧,格格的骨骼拉扯声响起,接着是皮肉撕裂,在狠狠又一鞭子后,赵高的身体被彻底分成了五份!   欢呼响彻集市,咸阳人享受这场残暴的欢愉。   一如一百多年前,商鞅被处死时一样。   有时候,死的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的死能平息“人民”的怒火。   赵高终于是死了,其头颅被带走,要用石灰腌制,传示关中,但其尸体还没处理完,刽子手开始进行最后一步:菹其骨。   高高举着斧斤与大锤,赵高的残躯被一点点分割,砸碎成肉泥,不多时,恶贯满盈的赵高,终于骨肉无存……   北伐军士卒的阻拦稍稍放松,咸阳人得以近前,他们痛恨赵高,于是有钱的捧钱场,欲扔钱向刽子手行贿,竞价争买赵高之肉生食之。   但奉武忠侯之命,这种食人生番的行径没有被允许,只是在结束一切后,焚灰扬之于路。   于是众人只能争抢那些被烧焦的碎末,狠狠塞进口中,并以此炫耀为能事,至于未能抢到的人,则有些意犹未尽。   好在武忠侯考虑到了这点,负责此次行刑的司马欣又宣布了一件事:   “武忠侯将铸赵高之俑,使之跪于始皇帝陵,及各地勋庙靖边祠前,百姓有怨者皆可前往唾之!”   于是咸阳人才大喜,稍稍罢休,是日继续他们的狂欢,士女卖其珠玉衣装市酒肉相庆者,填满街肆。   黑夫本人未参与这场盛宴,只是在陆贾抵达官署,向他禀报今日所见所闻时,才摇了摇头,留下四个字:   “罪有应得。”   赵高的死,足以泄咸阳人之愤,至于胡亥,黑夫认为还得再等等,等到秋收减租,让前后政策有所对比之后,才能算账。   他旋即看向陆贾,笑道:“你以为如何?”   “此举的确大快人心。”陆贾话音一转:“然法令者,所以诛恶,非所以劝善,君侯欲抚秦民,光靠严刑峻法可不行。”   黑夫并未否认:“这便是我召你入咸阳的原因了。”   旧秩序已经摧毁,新秩序咎待确立。   “罪人已遭惩戒。”   “接下来,便是赏功了!”   陆贾猜对了,战争告一段落,关中已经廓清,黑夫在朝堂上将有大动作,首先第一步,是要根据整场北伐战争的功劳高低,重定九卿人选,确立帮他做事的人……   只不知他陆贾,能占据何位?   而这九卿人选,又有谁人? 第0922章 名不正则言不顺   秦始皇三十八年,八月初二。   新上任的“奉常”陆贾坐在官署内堂中,手中的银印已被他长久把玩,有了点温度,其末端系着青绶三彩,分别为青白红三色,这是九卿的地位标志。   奉常的职责,便是掌管礼乐社稷、宗庙祭祀、朝堂礼仪、兼管文化教育,也统辖早已名存实亡的博士。其属官有太史、太祝、太宰、太药、太医、太卜六令及博士祭酒。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这礼祀一项,我便交予你来为我把关了!”   这是黑夫原话,让陆贾几乎当场洒泪。   一来是感激黑夫知遇之恩,他陆贾出身低微,不过南楚一穷士,又无斩将陷阵之能,竟能凭籍一张嘴混到这地位,着实不易。   二来,为天下定礼,这是从孔子起,每个儒生的梦想啊,陆贾也不例外。   陆贾深感任务重,昨日得了黑夫授命,今日便与前任奉常周青臣做了政务交接——老周虽然马屁拍得好,但新九卿人选,首先考虑的是为北伐做出的贡献。   陆贾以说巴蜀、入汉中、监韩信军定雍之功,封爵驷车庶长,又身为儒生,学识广博,熟悉礼仪,自然比周青臣更有资格,于是周青臣只能去做与九卿平级的御史府副职——御史中丞。   之后,陆贾又与属下太史胡毋敬,太祝叔孙通等人揖让一番,眼下独居内室,便开始思索起自己上任后,要做的事来。   尽管在素来被诟病为“少礼”的秦朝,奉常地位大不如其他卿,但在陆贾心目中,它才是真正九卿之首。   “夫礼,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   陆贾算是荀子兰陵学派的后学,比起荀卿真正的传人李斯、韩非、张苍都学得有点歪,偏向帝王术、法家、数术百家学不同,陆贾研习的是荀子学问体系里更偏向传统“儒”的一面。   他认为天、地、人道是一致的,都是一种有秩序的规律,是共通的,在天曰“天道”,在人世间则曰“礼义”,乃是治国的最高法则。   至于律法,不过是礼义的辅助罢了。   所以先前陆贾才对黑夫说:“法令是用来消除邪恶,而并不是用来规劝善良的。”   但还有后半句他未言:“曾参、闵子骞非常孝顺,伯夷、叔齐非常廉洁,难道是他们怕死才这样做的吗?是教化使得他们这样做的。”   此言不是陆贾临时想的,而是在奔波各地,替黑夫游说巴蜀之际,根据他所见秦政之蔽,所知三代得失,写的一篇文章里的——至于这些文章以后是叫《陆子》还是叫《新语》,他还没想好。   总之在陆贾看来,秦非不欲治也,然失之者,乃举措太众、刑罚太极故也。殊不知事逾烦天下逾乱,法逾滋而天下逾炽,兵马益设而敌人逾多。   眼下陆贾成了定礼之官,少不了摩拳擦掌,欲加重“礼”在国家治理上的分量。   但陆贾追随黑夫数年,深知这位行伍起家的武忠侯,受秦制熏陶颇深。   连先前军中儒生提议的进入咸阳后“废苛法而只约三章”也断然拒绝,宁可选择渐渐改动,所以,绝不可能立刻废法崇礼。   只可能是援礼入法,使得礼、法合壁,用一种人情世故的柔软,弥补法家太过刚硬的缺陷。   “不能急,还是得从亟待解决的事上入手。”陆贾如此想。   那为政第一件急事是什么?自然是正名,定下朝堂秩序礼度!   陆贾开始扫视手中的一份新鲜出炉的名单:新朝堂三公九卿诸官表。   如今天子缺位,大秦的最高统治者,无疑是武忠侯黑夫,他以太尉职摄国事,代行天子之政。   接着便是右丞相李斯,左丞相常頞。   这里却有个小插曲,因为先前陆贾入蜀,游说常頞以蜀郡叛北投南,最终陆贾巧舌如簧,靠着一个“右丞相”的承诺,以及胡亥的昏招,使常頞同意举事。   眼下关中已定,黑夫一边让部将入蜀,准备接管郡县,一边信誓旦旦地写信给常頞,以摄政的资格,拜其为彻侯。又说李斯年迈,在高位上坐不了多久了,只要常頞来咸阳,便立刻让他当右丞相!   “岂有右丞相而不居国都者?望君速速北上,共整朝纲。”   黑夫言之凿凿,其实是想顺便解决蜀郡这一游离在他势力外的隐患。   眼下就看常頞怎么选了,如今局势已定,蜀郡被巴郡、汉中包围,翻脸风险太大。若常頞识趣,那便立刻启程北上,交出兵权,换得个人荣耀,家族富贵。   三公还有一位是御史大夫,因为没有合适人选,暂时空缺,由周青臣为御史中丞,王戊为御史丞,毕竟御史府文献资料众多,初来乍到者一时半会还理不清。   三公之下便是九卿,掌管刑狱的廷尉也暂缺,由李斯之子李于担任副职廷尉正。   治粟内史,掌谷货,由有统筹之功的驷车庶长萧何担当。   少府,掌山海池泽之税,以给共养,由大上造张苍担任。   卫尉,掌宫门卫屯兵,由北伐以来,多有阵战陷城之功,新封的关内侯东门豹担当。   郎中令,掌宫殿掖门户,由军功第一的关内侯韩信担任。   太仆,掌舆马,由在北地举事有功的大庶长章邯担任。   只是这三人,都不在关中就职,东门豹在函谷关、陕县,韩信则在上郡高奴城,章邯仍督北地、朔方军务,黑夫就靠这三将,东拒六国,北御匈奴,阵容可谓十分华丽。   此外还有典客,掌诸归义蛮夷,由驷车庶长陈平担任,陈平是黑夫最早的幕僚,也是落在远东的偏子,未来可同与关中一同夹击六国,他当然不可能回来就职,暂时挂名而已。   最后是宗正,掌公室亲属,这位子,落在了“长安君”子婴头上。   人多位子少,至于没能混上九卿的众人,武忠侯也没有委屈他们,一边加重爵位分量,一边也委任显赫要职。   比如起兵时的“副统帅”赵佗,别看这厮闷声不做响,好像没多少功绩,但仔细一算,却挺吓人:   三十七年,以桂林兵平洞庭郡,三十八年,与吴臣取巴郡,败冯劫,近来又带兵出祁山道,克定陇西郡。   要知道军功第一的韩信,虽然胜仗打得多,但前后加起来,也不过拿下了长沙、汉中、雍三地。这定三郡之功,足够赵佗被拜为关内侯了,黑夫委任赵佗为常被称为“第十卿”的内史。   另一个把兄弟吴芮,以平会稽,以及近来北上夺取淮南数城之功,也被封为关内侯,称将军,执掌江淮兵事,尉阳为其副手。   驷车庶长小陶成了中尉,比起压根不在咸阳附近的卫尉东门豹、郎中令韩信,内史赵佗,他才是真正负责关中防务的人。   也是黑夫最信任的人。   驷车庶长季婴为护军都尉,继续负责情报工作。   黑夫的重心将转移到关中,地方上的旧部也有发去绶印:   利咸拜驷车庶长,掌荆州五郡政务。   徐舒拜大上造,掌江东三郡政务。   大庶长共敖为将军,掌岭南五郡军政。   驷车庶长曹参亦为将军,掌齐地海东军务。   这都是战时临时分配,不得已而为之,往后肯定得分权,权太重者调到朝中任官,再从咸阳派新官吏去边鄙,但那是赢得胜利后的事了。   此外,大上造董翳为内史东部都尉。   少上造司马欣为三川守。   其余降将降官如殷通、吕齮、辛夷、李良等,也各有加爵授职。   接下来细细的名单还很长,就不必一一挑出来分说。   总之,除了李于任廷尉正,是对李氏投名状的回报外,其余基本是北伐战争中,功绩比较突出者,且十分合适所得的职务,这名单一出,反对者寥寥,都夸赞武忠侯知人善任。   陆贾已经看了第五遍名单,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除了一处!最关键的一处!   “元年春,王周正月。不书即位,摄也……”   一边念着《左传》开篇意味深长的第一句话,陆贾将手按在了名单最高处,大秦摄政武忠侯现在的职务“太尉”上。   陆贾暗道:“君侯看来是铁了心,暂不取代秦帝,而欲缓缓图之。”   “如此也好,君侯本为秦吏,骤然夺位,会使得故秦人好感荡然无存,一直宣扬的忠义之名蒙上污点,反而不美。不如以烹小鲜之法,文火慢煮,等再度一统天下,九州稳固,君侯得到了无上功绩,再水到渠成不迟。”   “无其实,敢据其名乎?君侯肯定是这样想的罢,像秦始皇帝一样,靠统一天下来赢取帝位,这才是王道!”   ……   但这并不意味着,过渡期的“摄政”可以随便乱来,不符合礼制!   陆贾打定了主意,次日去向黑夫述政时,便下拜道:   “古人云,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臣敢言之,今君侯以太尉之职摄国政,实在是名实不符,不伦不类!”   “哦?”   黑夫还以为这群家伙又要急匆匆地来劝进了,目光从厚厚的文件里抽离,看向陆贾,笑道:“奉常刚刚上任,主持朝堂礼度,第一个要规正的人,却是我啊?”   陆贾却丝毫没有退让,肃然道:“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实辨,道行而志通,而慎率民则一焉,君侯之位不正不稳,天下诸事亦难正,臣不得不说。”   见陆贾如此认真,半步不让,与先前的圆滑中庸大为不同,好似当上奉常后,换了个人般,黑夫也只好正襟危坐:“你说说看。”   陆贾此来是做足了准备,侃侃而谈道:“臣历数周时摄政,第一次摄政,乃是周成王时,时周公为太傅、太公望为太师、召公为太保,周公以太傅职摄政,践天子位。”   “第二次摄政,乃是周厉王出奔后,周定公为太傅、召穆公为太保、共伯和为太师。共伯和以太师位摄政,践天子位。”   “君侯若欲名正言顺,便必须践位,受百官之拜,如此,摄政方能行天子之权!”   眼看黑夫沉吟不语,或许是在思虑时机不够成熟,会引发动荡,陆贾才话锋一转:   “就算君侯暂不践位,也当在三公之上,增设一上公,爵为国公,职则取太傅、太师、太保之名,如此君侯之位,方能凌驾于百僚之上,正上下之仪!”   “太傅、太师、太保……”黑夫摸着下巴:“你以为哪个最合适?”   “臣以为,太师为妥!”   陆贾推荐的,是“太师”之称,以表明武忠侯摄政而天子缺位,是效仿共伯和以太师之位行政,有古制可依。另一层含义则是如师尚父般,既是最高统帅,又为执政之人。   这时候,与陆贾一同前来,身为太祝,负责规范礼仪的叔孙通却说话了:   “奉常此言甚妙,国中彻侯太众,难以显尊者,是时候效仿周政,在侯之上,增设一上公之爵,以彰显君侯之位了。”   既然黑夫铁了心要摄政而不立刻取代秦朝,他们作为礼官的,也只好拼命为这一特殊制度寻找依据,弥补遗缺了。   叔孙通赞同在二十等爵上加一“公”爵,以凸显摄政的地位。   但却反对师、保之类的称呼。   他振振有词:“师者,范也,教人以道者之称也。师保者,辅弼帝王及王室子弟也,必社稷先有君王居位,方能有师有保,奉常此议,恐怕不妥。”   陆贾却笑了,光论礼仪,他不一定比世代学儒,乃孔门嫡系弟子的叔孙通娴熟。   但陆贾高明的地方,一是他心怀更大的理想,二来,在于他更了解黑夫,洞悉了黑夫未曾明说,但一直在为人做事上,力行的事……   这也是,他陆贾能位列九卿的原因!   陆贾朝黑夫长拜,掷地有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三代礼俗各有不同,名称职位多有偏差,亦有创举,既然如此……”   “太师,为何非得是君王一人之师?”   “为何,不能是天下人之师!?”   …… 第0923章 三座大山   上任才第二天,奉常陆贾就打响了他苦心谋划的“定礼”第一炮,要动用儒家之长,为黑夫这看上去不伦不类的摄政体制正名。   而作为最受黑夫重视的经济部门,治粟内史萧何也有得忙。   南方之胜,在萧何意料之中,但他未曾想到,素来没有军功的自己,竟然会被黑夫定为“北伐文臣第一”,不但升爵至驷车庶长,更荣登九卿之一的治粟内史。   许多年前,萧何曾被泗水郡监御史评定为政绩第一,欲推荐入朝为官,却被萧何拒绝。   但这次,萧何却一接到任命就匆匆赶路,抵达咸阳后,向黑夫禀报说自己“诚惶诚恐”。   黑夫则宽慰他道:   “余与王贲相距江汉、南阳岁余,北强而南弱,然萧何镇抚江陵,常发父老遣军补缺,前线十数万人,辎重粮食仰于江汉,汝又转漕荆州,给食不乏,此大功也。”   陆贾为黑夫游说巴蜀,可谓南北战争战略上的转折点。   而陈平、徐舒为黑夫占了两处边角,为夹击六国群盗埋下伏笔。   但他们的功劳,都赶不上萧何。黑夫很清楚,若无萧何统筹得当,让南郡在战时还能丰收,并源源不断动员南人加入战争,自己就算能顶住王贲那几波攻势,但绝不可能这么快入主咸阳。   既然政权重心已转移到关中,那自然要将萧何调来,继续发挥特长。   萧何所任的治粟内史,主管国家田租和各种钱物的收支,也被称之为“计相”,其下有太仓、籍田等五令丞,负责全国郡县上计和“量入为出”,也就是国家预算。   萧何甫一上任,就吃了个下马威,但朝他摆威风的不是属下,而是飘红的赤字,以及岌岌可危的国家财政……   一笔笔烂帐被诸丞奉上,萧何越看,浓眉就拧得越紧。   胡亥、赵高给黑夫留下的,是一个里闾凋敝、城市萧条、经济萎缩的烂摊子。   过去的一年半内战,双方发动人口数十万,无数人肝脑涂地,榨干了南郡经济的同时,也让关中苦不堪言。   胡亥为了“扫平叛乱”,屡屡加收口赋,更未兑现减租的承诺,惹得怨声载道。大量劳动力开赴南阳、三川,耽搁了春耕,加上关东、巴蜀尽叛,粮食再不能像以前那样集中到敖仓,关中就承担了所有的消耗。   郑国渠边的田再富,也经不住这样吃,一年下来,咸阳城里,秦始皇时还算充裕的储备粮所剩无几。   加上六国群盗摧毁了西河,又凭空多出来十数万难民,萧何看着大军催要的赏钱、粮食,再瞧瞧越来越少的仓禀,真是一个头两个大。   “武忠侯,真是往我手里塞了个烫山芋啊……”   眼下别无他法,老萧本事再大也变不出粟稻来,好在还有八月秋收救命,未遭战乱的蜀郡,粮食也足以依仗。   但它们绝无想象中的多,栈道已烧,蜀中粮食运输更加麻烦,至于关中……   在算盘上飞速一算,萧何唉声叹气。   他知道,黑夫已经给关中人许下了田租减半的承诺,西河地区更是直接免租,眼看开源已无可能,就只剩下节流,还有……   萧何咬着牙道:“拆东墙,补西墙!”   ……   八月初三这天,萧何亲自去少府走了一趟,拜访少府张苍。   “何年轻时也欲前往兰陵,向荀卿求学,只奈何家父过世,未能成行,常引以为憾。后任泗水小吏,常听入咸阳厘定律令,交付上计者称赞张君博学广闻,数术天下无双。”   萧何朝比他略小的张苍作揖:“今何蒙武忠侯擢拔,任治粟内史,初入咸阳,万事皆无头绪,还望张君不吝指点。”   因为是有求于人,更知道张苍与黑夫私交匪浅,萧何姿态放得很低。   好在张苍是个做实事的人,不敢托大,他也久闻萧何“干吏”之名,双方就坐,不提其他,先聊了聊数术。   让张苍未想到的是,萧何竟通读了他先前所作的《九章算术》上卷,也就是方田、粟米、衰分、少广、商功、均输等实用数学的部分……   “武忠侯极喜此书,哪怕与王贲鏖战时,也让人在江陵印出,常令麾下文吏通读,不能算方田、粟米者不得为文吏。”   萧何笑道:“何亦有幸习得其中诸计算之术,只可惜下卷勾股、盈不足等太过深奥,何公务繁忙,难以演算精通。不过光是靠上卷,便足以治数郡矣。”   很显然,萧何搔到了张苍的痒处,虽是初次见面,但二人几句话下来,竟有了相见恨晚之感,更很快便达成了共识:   “始皇帝时,旧秦之蔽已多,然尤以财货之蔽为甚也!”   张苍曾在治粟内史任官,很清楚这天下的财政运作方式。   始皇帝开创的制度,的确给天下带来了无数的好处:他将如此众多的人口集中在一个政权下,毁去关防,车同轨书同文,统一钱币、度量衡,创造了一个全国性的大市场,经济规模达到了空前的高度。   与儒生只知道一味抨击不同,对秦政好的一面,张苍不吝溢美之词。   但他话音一转:“可一同变多的,还有官府的开销。”   秦朝是大政府,废封建,立郡县,在各领域亲自参与经济,比如收盐、铁、酒、糖为官营,在地方设置大量秦吏,不管什么小事都管,以将触须伸进基层。   但这些庞大的官员,使得官僚系统比统一前膨胀了数倍,光是每年俸禄,便足以成为巨大负担,秦之所以收泰半之租,除了用于几乎年年都有战争外,也要用于供养大量官吏。   “的确如此。”   吃过十多年俸禄的萧何颔首,他手里有一份文书,是治粟内史统计各郡财政支出数量,用于官员俸禄、公家开销、城邑修筑,将粮食换算成半两钱,从秦始皇二十六年到三十六年,四亿钱涨到十二亿。   “三倍?这算什么。”   张苍也让人将少府历年开销取来:“笑道,从最初的二亿钱,到十八亿钱,涨了足足九倍!”   张苍所任的少府,便是替皇帝掌管私库的,天下财赋,除了理论上占大头的田租外,其余的口賦、市税、山海池泽的税收,官营的盐、铁、酒、糖、丝、金锡、漆各业收入,皆归少府,用来奉养秦始皇帝名下,那些庞大的宫室机构,所有衣食起居、游猎玩好。   也就是说,在整个财政盘子少府支出占总财政三分之二,这意味着什么?   “膨胀,十年间,皇室开支在急速膨胀。”   商鞅变法后百余年间,秦国王室消耗占比其实很小:秦律取消了对庞大公族的奉养,非有功者不得属籍,而秦孝公、秦惠王、武王时,宫室嫔妃极少,服侍她们的人数,也不过千人。   然而,到了秦昭王时,随着秦已取得帝业的资本,为了彰显大国风范,宫苑在悄然扩大,甘泉、章台等宫苑便是那时候完工的。到庄襄王时,这位大王常年在邯郸,归来为王,带来的不止是吕不韦,还有东方的奢靡风气,秦国王室彻底和简朴无缘了。   至始皇帝统一天下时,这种风气更膨胀到了极点,始皇帝对六国嫔妃一律接收,更嫌咸阳宫小,秦每破诸侯,写放其宫室,作之咸阳北阪上,南临渭,自雍门以东至泾、渭,殿屋复道周阁相属。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以充入之。随着帝业已成,始皇帝骄奢之心亦盛,除了咸阳附近的宫殿群,更令三百里内宫观复道相连,帷帐钟鼓美人不够而具。   一时间,关中宫室达数十座之多,先前让垣雍等南郡乡巴佬惊艳的宜春苑,不过是冰山一角,最大的阿房宫占地三十余里。各宫中有名分的嫔妃女子,或来自六国,或从民间新近选拔,达数千之多,奉养她们的宫人婢女,也达到了十数万之众!   光这些庞大的人口,主子锦衣玉食,奴婢起码也过着中人之家的生活,每年就需要多少衣帛?更别提修筑宫室消耗的民力财政,一砖一瓦,皆民脂民膏。   虽然这诸多嫔妃,秦始皇帝真睡过的,寥寥无几,最后大多被胡亥殉了,只余诸多寺婢,仍在各宫之中。   虽然那众多宫室,有不少,秦始皇帝,连一天晚上都没住过。   但对皇帝来说,她们又是必要的,这代表了他的虚荣,他的富贵,他的权力!   还有他的,面子!   和后世的明朝不同,秦朝的皇室财政,不必养诸多子孙,只需奉养一人,但光是这一人之雄心大欲,便足以压得天下人趴到地上了。   为了始皇帝陛下脸上有光,为了使蛮夷鄙民艳羡称道,区区黔首庶民的里子被刮空掏尽,不是理所应当么?   “真的应当么?”张苍却摇了摇头,这是他很久以前的疑惑,现在,终于解开了。   “若为举国之尊严,可也。”   “若为一人之虚荣,不可!”   始皇帝个人虚荣的组成部分,除了美轮美奂的宫室外,还有许许多多的奇观建筑,它们华而不实,如同雕刻在始皇帝颜面上的浮雕,十二金人好似贴上去的金箔。   不过占财政支出最大头的,还是战争。   “从三十年开始,始皇帝令少府之盐、铁、糖等业所得之税,亦补入治粟内史,以增征战之需。”   始皇帝野心太大了,东南西北,十年内打了个遍,在付出巨大代价后,帝国的疆域,的确是东有东海,西涉流沙,北过大夏,南尽北户了。但财政却越发困难。   以往与六国战争,占领的都是成熟的农业区,有着丰富的人口与耕地,在这些地区复制秦模式后,可以立刻征税来扩充财政收入。   但南越、匈奴、西域、海东,都是化外之地,征服之后,能用来纳税的人口与土地太少,弥补不了战争支出。同时,长达数百里甚至千里的粮食转运,几十万人嗷嗷待哺,在边境的大规模基建,都成了财政黑洞。   这四场大征,每一场的消耗,都相当于秦朝一年的财政收入,前后打了两场的岭南之役,更相当于两年……   最终,战争会把本就不健康的财政彻底拖垮,尽管增加了糖业、毛纺业、西域的开通等,都让少府收入略增,但这不过是杯水车薪,甚至是,抱薪救火!   到了三十三年之后,帝国财政已入不敷出,不得不依靠临时性的举措过日子——加税、加赋,田租长期维持在一半甚至三分之二的红线,此外,关市之租、盐铁糖丝的价钱,也在不断攀升,铸币成色越来越劣质,越来越薄。   这些增值税最终都会转嫁到黔首头上,让他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   这便是十年来,越往后,秦朝公私收支愈发暴涨的真相。   这也是天下人觉得负担越来越重,日子越来越难熬的真相!   皇室开销、冗官俸禄、战争花费,成了压垮旧秦财政,让天下民生恶化的三座大山。   说到这,萧何也表明了来意:“何得武忠侯信赖,任为计相,我以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省冗官,倡节俭。吾等要做的,就是如愚公般,将这三座大山,一一搬走!”   “萧君今日所为何事,张苍知之!”   同为财政部门,张苍也跟看对眼的萧何交了底:   “如今天子缺位,那些占少府大头的皇室开销,便再没了用处,与其空耗钱粮,不如开放苑囿,让宫室另作他用,解放其中禁闭的诸多女婢……这座压得天下人喘不过气的大山,是时候移开了。”   他拍着肥硕的身体:“所以,张苍上任后的第一刀,将砍向少府自己,从此以后,少府,将不再是皇帝私库!”   “那武忠侯处……”萧何作踌状,换了任何人,都会将这些东西,纳为己有吧?   “哈哈哈,萧君放心,武忠侯素不好女色。他入咸阳后,财货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尽皆封存,交予少府,他还说……”   张苍起身,将黑夫的话告诉萧何。   “武忠侯言,昔时,大秦以天下奉一人。”   “如今,九州残破,民生凋敝。也是时候以一人之贪蓄,来为天下人,做奉献了!”   …… 第0924章 甩掉历史包袱   八月三日下午,陆贾那边前脚刚走,计相萧何、少府张苍又一同来向黑夫汇报政务。   “所以说,以秦始皇二十六年所载,内史地区民、商、工户口共二十余万户,后迁关东十二万户于内史,加上人口滋生,至四十万户,口两百余万,今虽有损耗,但亦在二百万上下……”   内史,也由此成了天下人口最密集的地区,以一郡之地,却生活着全国十分之一的民众。   黑夫弹着二人奉上的文书,啧嘴道:   “而除此之外,少府所辖关中奴婢、刑徒,竟有八十万之众!?”   过去黑夫也知道,少府统辖大量人口,但因为具体数目是朝廷机密,故不得知。   如今白纸黑字摆在面前,才明白,少府役使的人力何其浩繁!   张苍掰着肥胖的指头,一点点给黑夫讲解其中细节:   “最多的自然是刑徒,少府设有永巷狱、若庐狱、导官狱、织室狱、考工狱、司空狱、别火狱、郡邸狱、寺互狱、上林狱等十多种诏狱,关押着来自全国的刑徒男女老幼共70万,担负宫内外各种劳役。始皇帝修阿房宫,筑骊山陵,皆役使彼辈也。”   黑夫在骊山俘虏的17万刑徒兵,只是这70万刑徒中的青壮,他们的家眷分散在关中各地。   “光是咸阳宫中,担任供奉之职的各种官奴婢数以万计,其中仅负责御膳的太官、汤官所领就有奴、婢各3000人,更有屠者700人,宰200人。负责宫廷被服制作的御府、织室,门下亦有织工染工各数千人。各宫中歌舞乐人几经扩充,亦有数千人之众……”   这还只是关中的部门,加上全天下盐、铁、糖、酒等官营企业的刑徒奴婢,少府辖人口百万,不足为奇。   国有企业掌控天下命脉,就不说它了,但关中的八十万人,除了专司兵器甲革制造,修路铺桥搞基建的那批外,其余皆是为奉养皇帝极其庞大的宫室而存在。   占有大量匠人、劳力就不说了,关键是,还不断地吸天下的血。   “少府所属三工官制作的金银礼器漆器,一年官费三千万,东西织室亦然。”   “太官、汤官主办宫膳,岁费五千万钱,这还是始皇帝不出巡的时候,若遇上远巡,随行人众上万,太官、汤官又要提前数日抵达郡县,采购肉蔬,供应食膳,最多的一年,所耗万万钱!”   这还只是一般的日常花费,若皇室有婚聘嫁娶等大事则更为铺张,别看始皇帝不封儿子为诸侯,但把持的只是名与器,诸公子的待遇却是不差的。   若缓缓改革,还不知要遇到多少阻力。   可眼下,这硕大屋子,已经被黑夫扫干净了!   赵高诛,胡亥死,旧朝廷尊严扫地。   在军中影响极大的蒙王两家,只剩下旁支。   群公子被六国解决大半,剩下的三五人不足为患。   秦吏文官中,除了几个上蹿下跳的人外,其余皆屏息于黑夫的刀斧之下,削尖了脑袋想加入新官府的不胜枚举。   如此,黑夫也能放开手脚,开始一些大刀阔斧的改革了!   “少府所辖盐铁等,乃国之大计,不可轻易更制,仍沿用旧制。”   国有企业动不得,甚至要加大扶持力度,但内部这些五花八门,又占人口,花费众多的职门……   “是时候将这些历史包袱,甩掉了!”   “少府改制,便从解放刑徒,开放苑囿开始!”   ……   “骊山之徒,不论过去因何罪被拘为刑徒,皆免其罪!”   “妻子父母为官府奴婢者,一并赦免,不日使汝等团聚!”   正式的赦令下达后,已返回渭南驻扎的“无垢军”欢呼阵阵,皆言:   “武忠侯果然守信!”   他们本就是故秦人,因为犯了五花八门的罪过,而沦为刑徒,家人也受株连入于隐官,从事少府辖下各业。   年轻体壮的人被挑了出来,组成驰刑士,较一般刑徒地位高,但仍不得自由:修完驰道,有阿房等着他们,阿房好不容易交付,骊山陵又必须在半年内完工……   刑徒的日子苦啊,也不乏有人试图反抗,逃跑,但这可是关中腹地,统治最强大的地区,除了少数幸运者遁入山林为盗外,大多数人都被抓了回来。   第一次鞭笞,第二次逃跑砍脚,第三次,则直接处死!   鞭子打在身上,血口慢慢结成痂又掉落,留下疤痕,脸上的墨字则永无消退之日。   无尽的苦难,无尽的劳作,仿佛没有尽头。   直到胡亥的朝廷轰然崩塌,直到武忠侯带着北伐军亲至骊山阻止刑徒们的暴乱,并作出承诺,这才让众人的人生有了转折点。   但这期盼已久的自由之后,得到自由的驰刑士们却又陷入了迷茫。   “吾等往后,当去往何处?”   多年刑徒,家人也大多遭到株连,故乡的田土房宅早已是别人的了,就算回去,衣食也没了着落,更糟的是,秦地对于被刑之人,是极其歧视的,光凭他们脸上的墨字,哪怕为人作庸保,只怕也无人敢要。   好在,武忠侯似乎也考虑到了这一点,给得到自由的骊山刑徒们提供了去处:   “关中苑囿广袤,不乏膏腴之地,驰刑士可往屯之!”   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苑囿他们不陌生,上林之苑,在渭南横跨三百里,占地广袤,其余大小苑囿也有十多个,基本和附近的离宫别馆配套,是秦朝皇室保留森林池沼,养殖禽兽场所。   建苑囿是为了保护环境?别傻了,这年头关中森林覆盖率起码还有百分之七八十,有的地区甚至高达九成,远未达到水土流失的地步,就算使民耕作,他们也不可能将每一寸土地都开荒罢?非得在王畿边上保留这么大野地,单纯是为了皇室及贵族射猎游乐之用。   秦又有《厩苑律》,严禁庶民擅入皇室禁苑,若有人不顾禁令进入渔猎,卫士可杀之!   刚开始时,关中到处是荒地,人少而地多,倒也没什么,但随着人口滋生,当关中人口突破两百万大关时,当渭北、蓝田的田地庐舍已经密密麻麻,再也无法安置新民时,渭南占地数百里的苑囿,就有些碍眼了。   皇帝个人享乐的苑囿,与关中农业进一步发展,产生了矛盾,这时候该如何取舍?   始皇帝的选择是保留苑囿,将急需田土的有功将士封到广袤的远方去……   胡亥时,更是先苑而后农,据说大帝还亲手持弩射杀过误入苑囿的庶民。   现在黑夫掌权,是时候反过来了……   他在与张苍商议后,下令道:“始皇帝时,尝议欲大苑囿,东至函谷关,西至雍、陈仓。时有优旃曰:‘善,多纵禽兽於其中,寇从东方来,令麋鹿触之足矣。’始皇遂辍止。”   “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   此议自然在朝中引发了一些议论,更有某位头铁的杨御史反对说:“先帝之所以广苑囿,是为了让秦人子弟靠射猎来修习武备,倘若废苑囿而就农田,关中人去何处修习武艺呢?”   倒是刚从北地来,护送黑夫长子入咸阳的骑校尉羌华讥笑了这浅薄的认识:   “如今天下板荡,多的是六国群盗可供狩猎。就算往后天下大定,欲修习武备的子弟,也可去上郡、去北地、去广袤天地里历练,何必在家门口射些狐狸、兔鼠,却自以为勇武?”   此议通过,黑夫让少府颁布了具体的安置方略:   “驰刑士开赴上林,秋时收五苑旧有之粟麦、草著、蔬菜、橡果、枣粟,自留口粮,其余交付官府。”   “秋后立户籍,分田土,人五十亩,并自造庐舍居住。”   “冬日时汝等家眷可由官府送往苑中团聚……”   八月初,此令在驰刑士中传开后,皆大喜,更有有心人在众人中传播说:   “昔日秦昭王,宁可饿死百姓,也不开放苑囿。”   “就算始皇帝,也宁可保留苑囿,而驱有功将士远赴边塞受苦。”   “胡亥率众狩猎,驰出苑区,以践踏民田禾稼以为乐,更射杀误入苑囿之人。”   “唯今之武忠侯,开放苑囿与吾等耕作,立三县,置万户,真秦六世未有之善政也!岂敢不感激之?”   这些话说得众刑徒点头称是,在他们眼里,武忠侯就是他们的解放者,打碎镣铐之人,如今又授予衣食耕地,都感激不已,商量说:   “等在上林安顿下来后,吾等就在里闾中,给武忠侯,立个祠罢,以此告诉子弟,武忠侯之恩惠!”   ……   而与此同时,隶属于少府的“乐府”,也接到了张苍下达的,一系列改制命令。   乐府是专门管理音乐的官署,因为秦恶诗书,所以诗三百奏唱较少,只有一些古朴的旋律,在祭祀时演唱。平日里的宫廷宴饮,反倒以近世一来那所谓的“郑卫之音”以及邯郸的流行乐曲为多。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武忠侯提倡节俭,过去的郑卫之音,不准唱了,浩大舞阵,也不准跳了,转而要求乐府创作的,是一系列新主题,新的风雅颂……   “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得十五国之歌,是为风。”   “王畿贵人正声雅乐,是为雅。”   “宗庙祭祀舞曲歌辞,歌颂祖先功业,是为颂。”   乐府被鼓励,不能沉溺在《阳春》《白雪》里,要多采《下里》《巴人》之曲,与民间接轨。   当然,现在去各地采风暂无条件,但可以去军中采集嘛。北伐军将士们喜闻乐见的南方、关中、巴蜀土风歌谣,民间小曲,将不太雅观的部分稍微改造,让它们变成像《北伐军军歌》那样广泛传唱的歌曲。   与此同时,贵族雅乐将被淡化。   颂曲将不再是对秦历代先祖先王的歌颂,对秦始皇帝本人的歌颂,而要变成歌颂大一统、歌颂北伐的正义性,歌颂武忠侯的新政策……   于是,曾按照高渐离弹奏的韵律,为秦始皇帝作出《秦颂》的一位老乐官,看着武忠侯下达的一篇《颂》的要求,彻底傻了眼。   这首歌曲是命题作文,曲调旋律由乐府自由创作,但主题必须是……   “翻身刑徒……”   “把歌唱?”   …… 第0925章 如烹小鲜   八月份,武忠侯的新政,从少府开始,其下诸丞署几无幸免。   负责苑囿的钩盾令已被狠狠砍了一刀,原本执掌的三百里苑囿被划分成三县,要安置骊山刑徒及其家眷,以及未来将留在关中的部分北伐军将士。   乐府也不得不停罢美妙的郑卫之音,武忠侯似乎对他们准备的浩大舞曲毫无兴趣,却要求乐官们去创作不识字黔首也能听得懂的《下里》《巴人》之乐,主题无不是歌颂新政……   接下来,就轮到太官令、汤官令了,他们在后世有一个耳熟能详的称呼:   “御膳房!”   御膳房总管,太官令伊众是天下名厨,他本是赵人,后来被吕不韦带入关中,据说吕不韦令门客作《吕氏春秋》,其中的本味篇,便是伊众参与的,天下各地的美食珍馐,他都吃过,做过。   后来,伊众又负责操持秦王政的三餐。   这位秦王在赵地长大,不喜太过咸重的秦国菜,以及颇受华阳太后推崇的楚国菜,更喜赵地口味,十分满意伊众的手艺,便任他做了太官令。   太官令掌宫廷膳食、酿酒、种菜、食用珍禽野兽及献四时果品,又有汤官令主供饼饵果实、酒酿之事。手下除了一众庖厨、雍人、笾人、酒正、醢人等有专长的厨子外,还各有官奴婢三千人,负责买菜、剥洗、宰杀等事。   之后三十多年,伊众就专心在宫廷里炮制菜肴,对外面的事不甚关切,始皇帝晚年肠胃不好,仅食一粥,多由伊众亲自烹制,始皇帝去世时他也伤心了好一阵。   “老朽再也不能为陛下烹粥了……”   但他是个敬业的人,很快就擦去眼泪,继续为新的皇帝服务了。   胡亥年轻贪口,从小锦衣玉食,不但要求必取奇珍异兽,还要求每顿菜肴都得足九十九道,伊众那阵子忙碌不已,太官令的花销也在悄然上升。   等到胡亥身死,一群操持南方口音的人冲入咸阳,掌管朝堂后,事情却完全反了过来。   武忠侯虽然号称简朴,但在伊众看来,实是个挑剔而多疑的人。   他不喜欢宫中华而不实的菜式,也不放心让旧部吃御厨们的菜——这些庖厨世代为秦皇室效命,万一谁偷偷下药,将新九卿一股脑放倒怎么办?   于是这南方来的田舍儿,做了一件混账事。   他竟让自家从南郡带来的军厨女婢,在官署中开设了“食堂”,杂南北菜肴,以供百官就食,不论是武忠侯本人,还是两千石的大吏们,每顿只提供三菜一汤,荤少素多。   伊众他们则被“请”出了厨房,终日能听到厚重的铁釜爆炒声阵阵,油腻的味道散播而出,据说这是武忠侯最喜欢的口味,但也有人说,是跟蛮夷越人学的,真让人痛心疾首。   如此一来,数量庞大的御厨们,一下子就失业了!   吝啬的武忠侯,自然是不会养闲人的,一道命令立刻送到太官令手里:   “太官令、汤官令两署,各发庖厨百人,奴婢千人至西河,协助内史东部都尉主持赈济事宜,开设粥棚饼铺……”   听完少府张苍之令后,伊众气得浑身发抖,仿佛遭受了巨大的羞辱。   “这是欲让秦始皇帝的御厨们,去为一群黔首煮粥?”   在伊众看来,这简直是对他们的侮辱!   张苍却不为所动,说道:“王者食所以有乐何?食天下之太平富积之饶也。”   “但如若天下饥荒,饿殍满路,帝王就应当有撤馔之举,以显示与天下同心、体谅民情。”   所以每逢天下遇到灾害战乱,帝王往往会降食以显卑敬。   只是始皇帝很少有这样的时候,胡亥更一次都无。   张苍叹了口气:“倘若明君在位,定会这样做,武忠侯,只不过是在代行天子本该做的事罢了!”   伊众仍不愿屈从,固执地说道:“小厨去做即可,岂能让宫中大厨屈尊?”   张苍却不以为然:“小厨之道,饱一人。故狄牙之调味也,酸则沃(浇)之以水,淡则加之以成,水火相变易,故膳无咸淡之失也。然只为讨好桓公一人,故小也。”   “大厨之道,饱天下。故伊尹以烹鼎鹄羹入谏成汤,为宰,教民五味调和,创中华割烹之术,开后世饮食之河,治国如烹小鲜,后世称圣贤,故为大也。”   “大官令,你以为皇帝煮粥为荣,却以为天下饥肠辘辘的百姓烹食为耻。以为自己是天下闻名的大厨,在我看来,不过是小道耳!”   说罢张苍不容分说,手朝外一比:   “若不肯做此事,那便请离开罢!”   伊众说不过张苍,却又脾气大,遂当场摘掉了自己冠带印绶,扔在地上,一怒出宫。   张苍捡起那印绶,弹去上面的灰尘,嘟囔道:“我少府,又为国家省了千石的粮食……”   言罢抬眼,扫视剩下的人,胖脸上露出了笑:   “还有谁?”   ……   汤官令就没伊众的骨气了,战战兢兢地应下了武忠侯的命令。   他们两署过去常随秦始皇帝出巡,负责沿途膳食,随时都做好了离开咸阳的准备,不过数日,便准备妥当,在军队护送下,两三千人与咸阳仓中发出的最后一批陈谷一同出发,很快便抵达重泉城。   重泉如今几乎变成了一个难民营,失去家园的西河人居住在北伐军故垒里,他们的田舍被六国烧掠一空,流离失所,在来年开春前,只能靠官府赈济过活。   上万青壮组成一支“西河军”,日夜训练,期待着对六国的报复,但老弱妇孺就只能在重泉等县居住,人数达数万之众……   太官令只有那些最优秀的庖厨才有资格为皇帝和嫔妃做菜,其余人则都做些打下手的活,甚至要给宫中奴婢制作简陋的饭食。   所以做民间陋食,也不至于无从下手,很快就熟练起来。   烧火的烧火,淘米的淘米,洗菜的洗菜,庖厨望着外头不断探头往里看的难民孩童,摇了摇头,往黄橙橙的粟米里,又加进绿油油的葵,再多一点彘的膏油,撒一把盐,想了想又撒一把,加水时,则少了两升……   半个时辰后,釜中粥已熟,在军队维持下,西河难民规矩地拿着木碗来领每日饭食,看到粥比往日更厚,还有点油花,不禁大喜。   狼吞虎咽吃了一些,更瞧见今日供应食物的人眼生,问了问小吏后,竟被告知,都是皇宫里的庖厨,当场就愣住了,连放进口中的粥都来不及咽!   “皇帝的御厨,来为吾等煮粥?”   一传十十传百,整个西河难民营尽皆沸腾。   尽管平日里,老百姓们在田间地头干活之余,开玩笑时都喜欢想象皇帝陛下吃的是啥,是不是每天都能吃粳米饭,一顿几只鸡,几个蛋?御厨的菜肴,是不是龙肝凤脑?   但真的有朝一日,真的吃上御厨做的饭食,都感觉自己在做梦。   “低贱如吾等,竟也有资格吃御厨做的粥食?”   一时间,西河难民们觉得,这碗中的粥,真的更加美味起来。   当然,也有难伺候的人嘟囔说:“我吃着这粥与平日并无两样,原来皇帝庖厨手艺也就这样。”   等将这碗御厨们做的粥一粒不剩舔干净后,西河人也少不了发问:   “宫中御厨,是新皇帝派来的么?”   北伐军的官吏立刻纠正这群愚昧的民众:“关皇帝甚事?国中尚未立帝,此皆摄政武忠侯之仁政也!”   很显然,这次指派御厨宫人来西河赈灾,政治姿态远大于实际效用。   说着,新一批冬衣也运来了,每户一件,出门轮着穿。   官吏一边发一边告诉大伙:“此乃宫中少府织室、御府所织也,武忠侯令宫中尽罢丝锦之物,而专织毛、麻之衣,以补西河人冬衣之不足!”   不止是庖厨、织室,太医令的官员也被发动,来西河为伤病诊治,以防疫病滋生,因为医药紧缺,伤病却多,真正能救活多少人,连陈无咎心里也没谱,但在这不妨碍西河人对武忠侯,更加感恩戴德。   吃着御厨煮的粥,穿着宫中如神仙般织女们织的衣,还有御医们来望闻问切,预防恶疾。   虽然外头秋风萧瑟,但西河难民只感觉,自己从身体到肠胃,都暖洋洋的……   他们有了更多的安全感,也更加确信,这苦难的一年,终究会挺过去!   秦王室待民,一向冰冷,像秦昭王那样,百姓设祠杀牲,祈祷他生病痊愈,却严厉惩处的例子,只是正常操作。   一百年了,秦地人,从没遇到如此爱民如子的统治者,一时间,西河人有些受宠若惊……   “摄政比皇帝更体恤吾等啊。”   一曲西河人真心实意的“风”,也在难民营里传唱。   八月中,它已经传到了渭南,传到了灞上……   “饶衍之邑,西河之岸;龙门之鱼,商颜之羝。”   “群盗入寇,武侯逐之;腹中乏饿,武侯食之;无褐卒岁,武侯衣之;我有疾患,武侯诊之;君为父母,吾为赤子!”   “夫人,听啊,是关中人在传颂君侯之德!”   在灞桥的亭舍旁,鸢听了半晌,转头开心地对马车上的叶氏母子汇报。   “他呀,才半年,就多出了这么多‘赤子’,但为人父母,岂是那么容易的?对子女好是应该,如若不好,却要受天下之怨,有了这一次,往后也得一直好下去,子女们,可是很容易忘却恩义的……”   自回归江陵后,一直尽量让自己“隐身”的叶子衿摇了摇头,但最终还是露出了笑:   “但他这一鼎小鲜,的确烹得不错!” 第0926章 分饼   时隔两年,分离三地的一家四口总算聚到一起,实在是可喜可贺,黑夫难得放下了公务,在自家原先的院落与妻、子团聚。   子衿抱着破虏垂泪,为当年毅然让他去北地而抱歉。   而已经10岁,在边塞被朔风吹得皮肤粗糙,甚至为了隐匿身份剃了个戎人头式,至今尚未蓄足头发的破虏有些不好意思,塞北的牛羊肉的确养人,他比两年前高了不少,快到叶子衿的肩膀了。   少年挣开母亲怀抱,坐到黑夫身边,目光里带着崇拜,并处处想显示自己已是“大人”,跟父亲吹嘘说自己现在能开半石弓,还能饮酒了。   “谁教你的?”叶子衿拭泪,有些惊讶,儿子已经变得她不太认识了。   “是桑木,还是张苍?”   “是苦寒。”黑夫代长子回答,他在贺兰山呆过,知道那里的风霜。   “塞北胡儿,八岁便得饮淡淡的马奶酒了,否则熬不过严冬天气。”   黑夫倒觉得没什么,只是有些惭愧,他算不上一个好父亲,只望以后扫平天下,能亲自教导二子长大成人。   才6岁的伏波倒是显得文质多了,在黑夫面前奶声奶气背着新学的胶东《二十四节气》。   一家人其乐融融,夫妻小别胜新婚,折腾一夜自不必言,次日黑夫一醒来,就闻到了蒸饼的香味,却是叶氏亲自下厨。   这是在北地时,黑夫很喜欢的食物,上好的麦面,以干枣和少许红糖为心蒸之,饼肉酥软,甜而不腻,而黑夫最喜欢的方式,便是一整块端上来,持刃分之。   “这治天下,其实跟做饼差不多。”   黑夫一边切,一边跟枕边人炫耀起来。   “将饼做大,做甜,分给更多人吃到……”   “这可不容易。”叶子衿为夫君擦去嘴角的小块饼屑,直接放进自己唇中。   “寻常人家,往往富不过三代,有家有国者,常常是将饼越做越小。”   周朝就是典型的例子,周公分封亲戚至边地,让百里之周,十数万周人富有天下,结果子孙没领会周公的要意,造成尾大不掉,最后连王畿都为亲戚瓜分,周王得借债度日……   黑夫颔首:“确实不易,放眼古今,能将饼做大的,也就周公、管仲、商君、始皇帝数人而已。”   只可惜,秦始皇有善始而无善终,他使用蛮力,将饼摊开,想囊括宇内,但最关键的中心地区,每个人分到的饼反而变少了,可不得个个跳脚骂娘?   摊饼,也是要巧劲的。   黑夫持刃将饼剖开:   “所以,若暂时没法将饼做大,如何分饼,就成了关键。”   “这也是有窍门的,其一,叫做‘慷他人之慨’。”   一边说,他一边将妻子盘中的饼拿走,放到自己面前。   “将他人手中的饼抢来,分给自己人,以及那些可争取的人,让他们对你死心塌地。”   叶子衿领会了:“良人在胶东便做过,将诸田的饼抢来,分给晏氏等小族、闾左贫民,以谋得人心。又将饼做到海东,让商贾能分其利。如今关东皆叛,唯胶东至今独守,庶民、商贾为了守住分到的利,拥护陈平、曹参,虽是他二人之功,但还是靠良人打下的底子。”   “不错。”   这种做法,用后世一句简单的话来说,就是打土豪分田地!   但道理不能死板硬套,秦时的土地矛盾和后世大为不同,关东六国还有“封建残余”,田氏那样的大贵族还占有大量生产资料,借势打掉,足够让胶东各势力都吃饱。   但在秦地,商鞅变法,其实已经摧毁了大部分的人身依附,自耕农不必向领主、贵族再纳一层租子,而变成了直接向官府交租,哪怕是军功世家如王、蒙,真实占有的田土,其实也不大。   换言之,大政府的秦朝,其实只有一个地主,那就是官府。   放眼天下,也只有一个大土豪,那便是皇帝本人!   皇位缺席,黑夫也够狠,遂将少府,也就是皇帝的私产给分了……   苑囿、财货,甚至是宫女,过去只属于一人的,被悉数瓜分,北伐军将士、降卒、刑徒皆有泽陂。   御厨、御医、织室,这些原本只为皇室服务的人,也被黑夫打发出去卖人情,在西河做一场政治大秀。   这世上最爽的事,莫过于慷他人之慨后,得到利益的人却对你感恩戴德。翻手覆手,数十万刑徒,数十万西河人,内史地区三分之一的人口,至少在口头上,已经奉黑夫为“父母”了。   “分饼的第二窍门,叫‘不患寡而患不均’。”   黑夫起手落手,将剩下的饼分成了平均的三份,问叶子衿道:“你来咸阳时,一路上可听到谣言了?”   叶子衿摇了摇头:“妾只听到了歌谣,西河人赞美良人的歌谣,说彼为赤子,而君为父母。”   黑夫却摇头:“父母对子女,其实也有偏爱,何况是掌权者对芸芸众生?”   “听闻刑徒得分地,外面遂有不少谣言,说我欲分秦土予刑徒,是要在秦人口中夺食,不少人,义愤填膺呢……”   黑夫这些话不知对谁说,也只是有妻子才能吐诉一二了:   “上林苑本皇帝之私苑,任何人无从染指,连擅入都会被处死,分此野地,侵犯了谁的利益?那些传谣者的利益?根本没有,他们只是觉得,昔日低人一等的刑徒,如今竟也能得到授田,实在是万万不该,于是便开始大呼不均了。”   “可实际上,我的政令上,原文如下。”   黑夫念道:“如今六国余孽祸乱关东,欲扫平之,自不能靠苑囿中的麋鹿仙鹤,只能是足兵、足食,故苑囿可废,以其地立县乡,安置有功将士及获释刑徒屯田!”(见924章)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啊。   只是有的人啊,不知被什么蒙了眼。   看不到有功将士,只看到“刑徒”两字了,他们群情激奋,指着黑夫,满口皆是:   你想毁了中国电竞吗?   “实际上,分田也是有三五九等的。”   黑夫说道:“就像大秦的户籍,有民籍,有市籍,有隐官籍,有刑徒籍。”   “我释放刑徒,其实只是将他们从毫无自由的刑徒,提到了有一定自由的隐官籍。地位高于隶臣妾,却低于庶民士伍。”   “而这些刑徒,也不是人人都能分到地,只有原籍为秦地的三万驰刑士才行。他们在西河之战里,为我转运粮秣,出了些许劳力,且将来面对六国,也不会起异心。至于其余来自六国的刑徒,仍由少府集中管制,作为隐官籍,分散在各地耕作官田。”   “而上林地区广袤三百里,可分成三县。”   “一县用来安置三万本为秦人驰刑士及其家眷,种的田土,收获的大半,都得交租,基本只能留够口粮,其余统统要上交官府,几无余财。但他们至少能吃饱,也少了做刑徒时的折辱重役,但青壮在春耕后,依然要入伍为士卒。”   说白了,就是农奴,民屯。   “想要真正变成民籍,三万驰刑士得按照秦的老规矩,在战场上杀敌立功,斩首者可为士伍,再斩首方能为公士。”   “另外一县,则安置南阳、蓝田降卒中,那些本无田土的人,大多数人都欲归乡耕耘旧土,愿意去上林中辟土开荒的不过万余,多是家中庶子,彼辈就是民籍,能享受五一之租。”   “至于北伐军将士,他们分到的饼更甜,更香。”   “将尉们得了大量金银器物、漆器礼器,至于中饱私囊的,更不知凡几,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的,都未曾追究,谁没有私心呢?”   说到底,他手下,仍只是一只封建军队。   “彼辈升得爵位应得的田土,主要分在南郡、衡山两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啊,比起留在关中,将尉们更愿意回故土去。两郡相比于关中,仍是地广人稀,那些湖泊水滨的旷野之地,足够好好开发一番了。”   “而普通士卒,除了私自揣囊中的,治粟内史和少府挤出来两万万赏钱,也叫十万人分了,不算多,但更多实在没了,少府不足,我还从自家腰包里掏了千万。”   “此外,众人按照自愿情况,往后愿意留于关中的单身士卒,则按照功绩得到熟田,都是大乱之后,某些负隅顽抗的关中人,将被剥夺土地田宅,免租三年。至于欲还乡者,也是在南郡、衡山分土,免租三年。”   “当然,这些传谣之人,都被以诽谤罪抓起来了。”黑夫哈哈大笑。   “倒也未曾严惩,只是让他们代或释刑徒们干点劳役,好好学习悔过一番。”   叶子衿有些心疼黑夫,为政不易啊,她笑道:“朝堂上抨击良人的御史们,倒是平安无事。”   “御史们与民众不同,对新政的具体举措清清楚楚,但他们,还是要反对。”   黑夫听到妻子在为他打抱不平,遂大笑起来:   “因为御史这种东西,本就是为了反对而反对的。”   “他们不论对错。”   “谁是当权者,便反对谁。”   “商鞅改革时他们反对商鞅。”   “魏冉当权时他们反对魏冉。”   “吕不韦执政时他们又开始反吕。”   “至于始皇帝,不管好事坏事,集权还是远征,依然反对。”   “只是始皇帝脾气不太好,脸色一板,事关性命,御史们倒是噤若寒蝉了。”   就这样缄默过了胡亥、赵高的时候,直到黑夫入咸阳。   这厮藏着暗地里的黑手阴招,表面上一副儒雅随和,积极纳谏的架势,于是一些异样的声音再度响起。   “他们学不会其他,也无法剖析利弊,找不出问题的症结,也不想去探究这天下之政从何时开始败坏,该如何纠正。”   “他们在始皇帝还在时,叫嚣着要皇帝做出改变。”   “可现在,却害怕我做出改变。”   当然,御史们毕竟有局限性,毕竟他们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胡亥、章邯倚靠释刑徒,差点车翻了六国。   刘邦入主关中,也开放故秦苑囿与民耕作,博得阵阵喝彩,虽然后来老刘私心作祟,想过过人上人的享受,反悔翻脸了,还为此大骂萧何一顿。   而终汉一朝,更是始终在撤销少府财权,入于大司农。   历史证明是对的,非得说成是错的。   还是,只要是他黑夫做的,就是错的?   “对这些人,良人却容许他们存在,难道真是这胸襟里,能纳百川?”叶子衿纤细的手指戳在黑夫胸口。   黑夫一挥手,不以为然。   “御史们,不过是一群苍蝇罢了。”   “嗡嗡乱叫,是有些烦人,却折腾不起大浪,还能让朝堂热闹一些,不至于万马齐喑。”   “更何况,听得到的反对声,比起暗中的密谋要好一百倍……”   叶子衿朝黑夫作揖:“妾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带着御史们屡屡抨击新政的那位杨御史,是良人的人……”   黑夫一愣,旋即笑了:“你啊,就是太聪明!”   他也不吃饼了,眼看天色还早,黑夫又拉着妻子温存了一番,了事后,他拍着妻子的背,让她去为自己准备最隆重的袍服。   “良人欲往何处?”   “我要去阿房宫。”黑夫笑眯眯地说道。   岂料,此言让叶子衿略微警觉:“妾听闻,上万宫女,都移至阿房?”   “的确如此。”   虽然黑夫答应以后要将阿房交给张苍做图书馆,但阿房太大了,适合藏书的只是里面那些溪水环绕的石室,宫前的大广场,与其空置,倒是适合办一些大场面。   比如,集体婚礼。   黑夫笑着解释道:“我要亲自去那,为一万北伐军单身士卒,和一万获释出宫的宫女,主婚!”   …… 第0927章 丽人心   秦宫很大,它们遍布关中,咸阳、章台、六国、阿房,有数十座之多,加上配套的苑囿、田亩、池沼,里边的居室像是迷宫一般,就算皇帝每天住一间屋子,从不重复,十年都住不完。   但秦宫也很小,对生活在其中的宫人而言,她们能活动的范围,只在数百步之内,外边的地方一旦踏出,便要面临严峻的惩罚!   公孙丽便是这样的一位,在秦宫中长大的普通宫女,她本是楚人,伴随着楚人灭亡,楚国宫室女子也被秦王全盘接收。   公孙丽是某位战死楚国大夫之女,作为战利品,充入庞大的俘虏中,与楚国的妃嫔媵嫱,王子皇孙,一同辇来于秦。   秦始皇绝对是有收集癖的,不但写画六国宫室,在咸阳北塬上重建,所得诸侯美人钟鼓,也统统充入之。由此造出了郑宫、邯郸宫、大梁宫、寿春宫、临淄宫、蓟宫六座。   公孙丽就生活在寿春宫——秦始皇帝对楚人感情复杂,他在烦闷时总喜欢来宫室外面看看,叫宫中楚女以楚腔,尽唱秦歌,享受那种征服的快感,却从来不入内过夜。   生活在秦宫中的女人数量不知有多少,大致分为三类:一是皇帝宗亲,如太后、皇后、公主等。但赵太后已死,秦始皇未立皇后,公主们成年后陆续出嫁,于是这第一类人基本不存在。   二是有名分的妃,属掖庭管辖,有美人、良人、八子、七子、长使、少使之号焉,寿春宫中,最高名分的只是一位七子,其余嫔妃数十而已。   第三类人,便是公孙丽这样的宫女,乃宫中杂役,属少府辖下的“永巷令”管辖,大多是秦灭楚时的战败者女眷。   年八岁以上,二十以下,长壮皎洁有法相者,因充入后宫,负责照料嫔妃们起居,打理宫廷诸事,心灵手巧的,可能会被选为织女、厨娘,获得一定的自由和酬劳。   但不论如何,所有人都是皇帝潜在的生育工具,只要看上的,随时可以临幸。   当然,事情发生时必由女官暗中观察,仔细登记:“某年某月某日某时,皇帝在某地临幸某宫女,花费时间多少……”记录在案。   事后哪怕皇帝忘了,自会有掖庭来将她带走,作为最低等级少使,以保证皇帝可能的子嗣,从此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但也面临嫔妃间的勾心斗角。   但能有这种运气的,寥寥无几,始皇帝虽然收集六国美人,却并不好色,尤其是三十年以后,临幸嫔妃的次数,越来越少,反而沉迷于那虚幻的西王母,不能自拔……   宫中生活确实是衣食无忧,但也苦闷异常,哪怕是尊贵如嫔妃,生活上也如同囚犯,被禁在这小天地里。对她们来说,最难受的惩罚,莫过于放置不顾,由着自己一天天容颜老去。   她们好似是被关在笼子里的雀儿,拼命鸣叫,想要讨得皇帝一瞥,一肌一容,尽态极妍,缦立远视,而望幸焉。然而始皇帝的车轮每次经过六国宫,略加停留,旋即又毫不留情地远去。   所以公孙丽入寿春宫十余年,连秦始皇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而她也从未能踏出这座囚笼半步!   值得庆幸的是,这并非永久监禁,而是有期限:   宫人年三十五岁出宫嫁人,不愿嫁者也能长留宫中,担任女官,管理新一批充入宫廷的小宫女。   嫁的人也由不得自己选,无非是少府辖下的隐官之徒,强行结合后,生下孩子,世代为皇室宫廷服务,有人甚至会再度被选入宫中作为小公子、公主的乳母,以另一种方式飞黄腾达……   公孙丽就这样终日在宫中做着杂役的活,期间也发生过许多动荡——公孙丽服侍的一位寿春宫的少使受不了常年的孤寂,自杀身亡,她的尸体蒙着厚厚的白布,被抬出宫去,草草下葬。   宫人们好似丢了主人的狗,浑浑噩噩,这下连杂役也轮不到做了,某位手握小权的宫中宦者见公孙丽模样俏丽,想要与她对食。   “不识好歹!”   公孙丽严词拒绝,那宦者大怒,打发她去做更重的苦差事,和那些宫中低贱宦官一起,倾倒便桶。   有时候洗完恶臭的便桶,看着水中自己虽不失俏丽,却慢慢变黄的脸,满是老茧的手轻轻抚了上去,公孙丽也会一时失神。   她今年25岁,进秦宫已经十多年了,还要再熬十年,才能离开这儿。宫中生活看似体面光鲜,可实则却是暗藏杀机,不知掩盖了多少污秽与残酷。   直到胡亥继位,对秦始皇嫔妃们痛下杀手,才让她从小幽怨中猛醒!   秦始皇的崩逝,让整个宫廷都沉浸的悲痛中——当然,公孙丽等人也在暗暗窃笑,为故国的大仇人死去而开心。   但还不等嫔妃们擦干眼泪,中车府令便带着人气势汹汹地进了邯郸宫。   那些曾被秦始皇帝封有名分,却未曾有生育的嫔妃,被一一带走,再也没回来过。   “她们去了何处?”窃窃私语在宫中传播。   “据说是被新皇帝带到骊山陵,给殉了!”   真是让人毛骨悚然,寿春宫中,所有人都庆幸,幸亏始皇帝十余年间,没来过此地,没有临幸宫人,给予名分,才让她们得以活命。   公孙丽则打了个寒颤:“原来这世道,光是活着,便已不易!”   她倒也时来运转,先前为难她的那宦者,因为过去在宫中与南方的反叛头目黑某人说过话,被认为疑似黑党,遭到处置。   公孙丽靠着十年来攒下的一点钱,贿赂永巷官吏,不必再倒便桶。   这中间也有插曲,那便是新皇帝派人来寿春宫选美,看看这里可否还有让他看得入眼的。   经过了殉葬一事后,宫人们心态大变,没了积极性,都低低垂着头,公孙丽甚至故意用黑炭将自己眉毛连在一起,她的一个好友,则在唇上贴了块带毛的黑彘皮,看上去奇丑无比。   于是胡亥的亲信巡视一圈,竟没一个看得上眼的,遂骂着:“楚女皆陋。”扬长而去了。   又过了一年,天翻地覆的时刻来了……   ……   七月初,在一系列谣言和不安后,久久封闭的寿春宫,忽然被打开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兵卒冲了进来,盯着宫人们的身姿,瞪大了眼睛。   就在宫人们以为自己要惨遭强暴时,这群野兽竟然还能被重新上套上笼头,兵卒们在军法官约束下退了出去,只在各门站岗。   但危险依然笼罩在邯郸宫,不断有途径宫门的宫人遭到兵卒调笑,甚至动手动脚的事发生。   一边是婀娜多姿,容颜未老的宫人,一边是在军中苦战一载,许久未见妇女的士卒,再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   新上任的少府很快就采取了措施,一方面让咸阳城内几处官方女闾为士卒们服务,一边宣布各宫室,凡籍贯在秦地的宫人,一律释放,遣返回乡!   大批女子由此重获自由,欢天喜的离开了。   只可惜,寿春宫中多楚女,只能羡慕地看着秦女的背影,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接下来等待自己的是什么?   是被掌权的武忠侯一手包揽,大被同眠。   还是被那个叫张苍的好色胖少府占为己有?   亦或是将她们随意遣散,自谋生路?   最后的结果让人意外,武忠侯没有进入除咸阳宫外任何一座宫室,也没有占有任何一名宫女,而是宣布,要将六国宫女放出宫,让她们嫁给北伐军有功将士!   宫中一片哗然,宫女们喜忧参半,有人满怀期待,有人大失所望,嘟囔道:“我本是楚国县公贵女,岂能嫁给黔首军汉为妻?”   这是一个曾与公孙丽一同涮便桶的宫人,后来因答应与宦者对食才免去脏活,她的活却摊给了公孙丽。   公孙丽二话不说起身,将女伴的手举起,举到她鼻子前。   “闻闻。”她的话有些歹毒。   “有满手屎尿味的县公贵女么?”   对方果然被惹怒了,用恶毒的话唾骂她,将她掐到地上,尖锐的指甲抵在她面颊上:   “我今日便撕烂你这小婢的脸!”   公孙丽头发凌乱,与她扭打在一起,有些疯癫地笑道:“从荆国灭亡起,吾等辇来于秦起,便是宫中贱婢,是被人推来送去的物件了,不管外面谁当权,都逃不脱这命!谁都没得选!”   那宫人愣住了,就在这混乱之际,永巷令属下的女官却来了,她让所有宫人集合,威严地扫视众人:   “寿春宫众宫人听着,少府有令,年十六以上者,有愿嫁北伐军功臣将士者,去左边,少府发嫁妆百钱,武忠侯亲自主婚。不愿嫁者,去右边,继续在宫中为浆洗之婢,依旧制,至三十五岁放出!”   “怎么选,自己定!”   说罢,便笼着袖子站到一旁。   众女面面相觑,保守的人窃窃私语道:   “在宫室中衣食无忧,也没什么不好,我听说在外头战火连篇,只怕是要人吃人,就算能太平度日,嫁的都是糙军汉,言语不通,动辄打骂,只怕日子也好不到哪去……”   认同这说法的人不少,多是年纪较大的人,她们决定再忍一忍。   但二十余岁的女子们,则陷入了犹豫,这年头,能活到四五十岁便已不易,她们年岁不小了,若再在宫中待下去,眼看一辈子就到了头。   她们有手有脚,虽出身不低,但这些年在宫中做尽了劳役苦活,到了外头,庶民之妇的日子也不见得更差。   唯一值得担心的是,会被分给怎样的人?是好是坏,是善是恶。   这决定了她们下半辈子的生活。   要不要赌一把?   公孙丽第一个站起身来,她走到了左边,回头看了一眼留在右边,方才和她厮打的那宫人,低声道:   “我宁为黔首之妇,也不愿在这宫里,再待片刻!” 第0928章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公孙丽选中的未来丈夫,叫伯劳。   从八月初开始,那些不愿意外嫁的女子,陆续在少府安排下,送去其他宫室,专司繁重的浆洗活计。   至于公孙丽等做出选择的人,则留于寿春宫中,而一支与她们人数相配单身汉组成的队伍,被安排到寿春宫站岗,得以出入宫禁,表面是来站岗放哨,可实际上,大家都明白自己的目的。   “娶妻……”   从八月初到八月中,武忠侯只给了单身汉们半个月时间来完成此事,要求只有三个。   “将自己洗刷干净些,到了里边,看汝等各自本事。”   “不许私斗。”   以及。   “敢用强者削除爵位,下狱论罪!”   虽然对集体而言,最公平的办法就是抓阄,抓到谁是谁,强行配对,你以后生活好坏,关我屁事。   但对个体而言,这无疑是最糟糕的办法,甚至会酿成很多人间惨剧。   仔细考虑后,黑夫还是选择了看上去更麻烦的方式。   半个月时间,能找到对象,二人都同意的人可上报永巷令,结为夫妻。   半个月到了,还单着的人,便会被强行分配,歪瓜配裂枣,当然也可以选择反悔,但那样男女双方都会遭到一定惩罚……   士卒们摩拳擦掌,对他们来说,这是场公平的竞争,那些还单身的高级军官,不参与这场大相亲,据说他们能瓜分的女子地位更高——胡亥那些虽然册封,但尚未来得及宠幸的嫔妃,也有数百人之多吧。   一群军汉开进寿春宫,那场面,自然跟刘姥姥进大观园差不多,幸好他们满口的荆楚口音,与寿春宫的宫人尚能交流,甚至叫来自楚地的宫人们,生出了一丝亲切之感。   但亲切归亲切,要一起过日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公孙丽虽然职位低贱,曾是涮便桶的,但因为模样俏丽,立刻受到了数人追捧,最高的一位还是不更。   但她最终选择了一个叫伯劳的公士。   这公士老实巴交,有些木讷,但在公孙丽面前话却非常多,二人初次碰面是在井边,伯劳二话不说来抢了公孙丽捶打浆洗的被褥,为她拧干,又鼓足了勇气,絮絮叨叨说着他家里的情况。   在军中先做民夫,运送“木牛流马”,在武关听到的巨兽吼声,目睹的飞火流星,以及入关后被吸纳为正式兵卒,当了伍长。   这个人看上去,似乎容易控制,更让公孙丽心动的是他的一句话。   “我虽不富裕,只在上林中分到了百五十亩地,但往后等天下太平了,你若想回乡看看,我定会砸釜卖甲,带你前往!”   楚地水乡,故乡的影子,让她向往,出于种种考虑,她最终选了伯劳。   按照楚国的习俗,她织了一个简陋的香囊,也不怎么用心,送给伯劳,作为信物,上面秀了自己的名:“丽。”   这让伯劳欣喜万分,他没想到,公孙丽竟是识字的。   再见到公孙丽,给她带来一匹外面买的布作为礼物时,伯劳十分欢喜:   “我不识字,故不得为长吏,但以后吾子必能识字!”   在北伐军中,被尊重的不止是战功赫赫的将军壮士,有知识的军法官们,救死扶伤的军医们,一样受人敬仰,人人艳羡的职位。   公孙丽只好婉转地告诉他,自己只识楚字,不过看着伯劳满怀期待的眼神,她只好道……   “但秦字,我也会读一些。”   半个月快结束时,其他人也陆续配对,甚至暗暗发生了关系,干柴烈火。   但和公孙丽一样,真正看上这些军汉的宫人,只怕不多,大多数人对离开这幽闭宫室的期盼,远胜于成婚本身。   虽然武忠侯承诺,要在阿房宫的广场上,为所有人主婚,但在各宫室,确定要结成夫妇的人,皆在永巷令女官处禀明,会提前走一道秦地每对编户齐民夫妻成亲时,都必经的法律程序:   “登记!”   八月十三日这天,管着上林新县户籍的小吏记下伯劳和公孙丽的名、籍。   当公孙丽低声说自己氏“公孙”时,伯劳有些震惊,因为公孙丽未言,他只知道她叫“丽”。   “我居然能娶一位女公孙?”   “我只是大夫之女。”公孙丽纠正道。   “我居然能娶到一位大夫之女!”   户籍登记完了,居然还有军法官来给新婚夫妻普法……   这下轮到公孙丽吃惊了,她虽入秦十余载,但一直在宫中长大,虽也受了些苦,知道了人情冷暖,但对外面庶民需要遵循的律令规则,根本就一窍不通。   在秦,不论是关中故秦民还是南郡新秦民,都以家庭为单位,家长则为丈夫,而妻子仅为依附。例如,丈夫犯罪被流放到边疆,作为妻子就只能选择跟随丈夫到服刑地生活。   婚后的家庭财产,均为丈夫所有,自主支配,但丈夫若战死,没有儿女时,也能选择妻为财产的继承人。   当且仅当丈夫有罪,而且妻子先行举报的情形下,妻子的嫁妆等财产方可不被没收,假如丈夫有罪,而妻子未先告发,则妻子同样会受到拘禁。   秦律保护妻子的人身不受丈夫严重侵犯。若妻子比较凶悍,丈夫打她太重,撕裂了耳朵,或折断了四肢等,妻子告发,则丈夫会被处于强制剃除鬓毛胡须的罪刑。   又强调,夫妻要相互忠诚,丈夫欲纳妾,须得正妻同意。   人妻私自出逃,与他人结合,要被判处修护城墙的苦役工。   同样,丈夫在别人家淫乱,妻可状告丈夫为“寄暇”罪,让他下狱,这是秦始皇时颁布的,以禁止通奸——他老人家本来想定为“可当场打杀奸夫而无罪”的。   最后还有一项。   “弃妻不书,罚二甲。”   男子选择休妻但不到官府登记,应当罚款二甲。   二甲便是千余钱,足以让一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彻底变得赤贫。   当然,女子并无主动离婚的权力。   听完小吏照本宣科的“婚姻法”普及后,公孙丽百味杂陈,她记得十岁前,在楚人贵族的婚宴上,只看过大巫对新人的祝福,哪见过先说一堆晦气话的?   她有些难以接受,低声问伯劳:“秦人成婚,都是丑话说在前?”   伯劳倒是习以为常:“也是怕吾等不知而触罪,故如此。”   虽然二人语言相通,但生活方式,已大不相同了。   这也是南郡某黑不再视自己为楚人的原因……   虽才成婚,但伯劳已对未来的妻子言听计从,出来后低声道:   “说是这样说,但我往后将钱都给你管,绝不打骂,也不纳妾,毕竟武忠侯也未纳呢,我若犯法,定先告知你,你去告发我,以免罪责。”   公孙丽这才笑了,答应让他摸摸小手。   二人的手上的茧子碰到一起,又分开了。   都是过过苦日子的人啊。   公孙丽只觉得手心有些疼,辇来于秦前,她那双白嫩光滑的手哟。   伯劳的手又伸了回来,紧紧攒住她的手,呼吸有些粗:   “往后我疼你,脏活累活我来干。”   眼里有些热,她竟有些感动。   “或许这人,我还真没选错?”   ……   八月十五这天,宫人出宫,因为条件有限,她们或穿着自己制的新衣,或换上了自己压了箱底多年,最好的衣裳,而军汉们也收拾得格外干净。   武忠侯十分慷慨,为他们准备了交通工具,或乘车,或坐在骡马上,都披挂上布匹,由自己选定的丈夫牵着拉着,从各自的宫室出发,前往渭南阿房。   公孙丽却不肯坐车,这会让她想起和一众楚女被塞在大辇上,从楚国带到咸阳的囚徒经历。   而且,这是公孙丽十多年来,头一次踏出寿春宫,她要好好感受一番。   离开宫禁的那一刻,她只觉得热泪盈眶,眼前看似平坦的道路,也走得踉踉跄跄,不由想起小时候听过的笑话:邯郸学步。   “我也变得跟寿陵余子一样,连路都不会走了么?”   街道两旁是与宫中大不相同的景,咸阳城的烟火气息曾传入寿春宫,她但却未曾得见。   如今终于能看,只觉得陌生而又亲切,道旁看热闹的咸阳人对着这大批出嫁的宫女指指点点,这打破了他们的认识。   当然,也不乏遗老遗少,在路边痛心疾首,暗骂黑贼秽乱宫廷。   “皇室尊严扫地,大秦社稷将为丘墟!”   但放眼四周,却都是看热闹啧啧称奇的平民百姓,只能望天兴叹:   “苍天啊,始皇帝啊,诛了这奸贼吧!”   ……   脚酸了,公孙丽终于还是上了伯劳拉的辇,壮丽如一道彩虹的渭桥让她侧目,正在开荒的上林叫人向往,那将会是今后她的家。   而壮丽的阿房宫,那巍峨高墙,却让她们望而却步……   宫人们都有一种恐惧,生怕,再被关进去。   而直到进了阿房宫大殿下的广场,她们才明白,整个硕大秦宫,到底关了多少在适龄生育年龄的女子。   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其下密密麻麻,全部都是人,挤满了硕大的广场——这本是秦始皇帝欲用来迎接西王母莅临,叫数万刑徒采上好石块铺就的,如今站在上面的,却是一群糙军汉和卑贱的宫人。   那一万双踏着一路泥土,从南郡雄赳赳气昂昂,开进咸阳的脚板,踩在光滑的方石板上。   那一万双终日洗刷嫔妃和皇帝便桶的手,则在小心地抚摸阿房宫瑰丽的柱子、回廊。   “掖庭令所辖姬妾,不算被殉了的始皇帝诸嫔,光胡亥一人,就坐拥美女二千人。”   “永巷令所辖宫人,总数则有一万八千人!大概有一万个宫女选择出嫁,与一万名北伐军单身士卒成婚。”   并不是人人都两情相悦,一些军汉拉着新婚妻子的小手,眼睛却瞥向旁边的其他女子,宫人也若有所思,郁郁不乐者不计其数。   这更并非一场公平的选择。   但这已经是这个时代里,黑夫能做到的极限了。   作为主婚者,作为见证者,黑夫穿着隆重的礼服,也站在横波长桥上看着这一幕。   “无妻不能安心,无子不能扎根。”除了兑现之前画下的大饼外,这是黑夫非得拉郎配的原因,战争结束后,必须有北伐军士卒留在关中,而能拴住他们心的,除了土地,莫过于婚姻,顺便也解决了大量宫人的遗留问题。   虽然有所准备,但眼前这万人攒动的景象,依旧让黑夫动容。   黑夫忽然看向东边的骊山方向,说道:   “始皇帝若眺见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想?”   站在黑夫身旁,一向以好色出名,这次却未以权谋私,贪享一个宫人的张苍笑道:   “你想让始皇帝看到。”   “还是不想?”   黑夫摸了摸脸,却被负责礼仪的叔孙通制止纠正,只好正襟危坐,说道:   “想,我希望他能指着鼻尖,痛骂我。”   “骂你是乱臣贼子?”张苍歪过头,看黑夫的脸色。   “不。”   黑夫笑道:“是骂‘汝之狗胆,比朕还大’!”   张苍哑然,半晌后才唏嘘道:“纂就前绪,遂成考功。”   “何续初继业,而厥谋不同?”   念完这两句让人全然听不懂的诗后,他朝黑夫作揖道:“武忠侯,你是秦始皇帝的继业者,行事之气魄胆量,不亚于他。”   “但你,绝不会是第二个秦始皇帝!”   “希望如此罢。”   黑夫颔首:“我是想继往开来,但摸着石头过河岂是容易的,现在我只求,别最后落得东施效颦,惨淡收场。”   眼看时辰到了,黑夫举起手来。   “鸣钟!”   “开始这场婚宴罢!”   广场上,摆满了小案,两只陶盏斟满了酒,一万对夫妻坐在草席上。因为有些拥挤,公孙丽不得不和她的丈夫伯劳紧紧挨在一起,听着洪钟,看着高处长桥上的武忠侯,这主导了她们命运的人,她突然问道:   “良……人,可曾见过武忠侯!”   “当然见过!”   伯劳满是自豪:“破武关之后,武忠侯来慰问吾等,从吾等的队伍前经过,还拍过我的肩膀!”   他捂着左肩膀,仿佛上头还有余温,觉得无比自豪。   “是么?”   公孙丽摇了摇头:“妾在秦宫十余年,只听过秦始皇帝车驾驶过的辘辘之声。”   “却连他的一块衣角,都没见过!”   …… 第0929章 渭水不洗口赋起   八月下旬时,杨喜携带自己的赏赐,回到宁秦县(陕西华阴市)时,此地正值秋收。   宁秦县位于华山北麓,隔着老远,杨喜就能望见巍峨的华岳,以及望之无际的粟田,许多农人正弯着腰,在田地里收割。   杨喜见状不由大喜:   “万幸,此地果然未曾被六国群盗祸害。”   这时候,路边也有位鬓发斑白的老亭长前来,见杨喜身穿锦衣,骑乘大马,威风十足,身后则有三辆车。   前面的安车封闭,只留着小小车窗,也用帷幕遮着,看那架势里面坐着人,驾车的马居然是相同的素色,后面则是两辆驮马拉着的沉重辎车,也不知装了何物。   如今大乱方毕,关中凋敝,能带着几辆车、同色马匹在乡野穿行的人可不多,老亭长警惕地上前盘查,想问问是哪位贵人,但等凑近一看,微微一愣后不禁笑道:   “我当是谁,这不是山阳里的杨伯么!”   杨喜家中排行老大,故称伯,他也不托大,下马朝老亭长见礼:“武亭长,是杨喜回来了。”   他们家就在本亭,每次进县城赶集,常从此地经过歇脚,讨碗水喝,与亭长自是相识。   武亭长绕着杨喜转圈,啧啧称奇:“杨伯,你走时只是一个小不更,小伍长,如今归来,却已是贵人了!”   八月份,随着北伐军彻底控制关中,先前被征召去与之作战,却集体投降的宁秦人,陆续返回家乡,帮家里收粮。倒是带头投诚的杨喜迟迟未归,宁秦县人都猜测,定是被那武忠侯留在咸阳,加官晋爵了。   武亭长邀杨喜到亭舍边的凉棚歇息,一面问他:“升了何爵?”   杨喜笑了笑:“公乘。”   武亭长露出羡慕之色:“公乘了不得啊,老朽快六十的人了,屡经战事,也不过是官大夫。”   毕竟经过百年耕战,在关中,普遍爵位偏高,有时候田间地头随便一个老农,也能亮出“大夫”的头衔。   武亭长给杨喜倒了碗水:“如今身居何官?”   “骑兵率长。”杨喜眼中难免有点得意,西河之战,他们虽然走了项籍,但杨喜靠着先前几场小战积累的功,斩首盈论,也足够升官了。   武亭长翘起大拇指:“骑从的率长,可相当于徒卒的司马了,再立点功,难说都能回宁秦来做县尉了。”   杨喜连忙推说自己年轻,哪有资格为县尉,但眼中,已有些憧憬。   武亭长又问起县里人最关心的事:“其余士卒皆已返乡,都在县中宣扬你当初是如何带头投诚,又在西河痛击六国群盗的,汝为何归来如此之迟?”   杨喜年轻面色薄,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眼睛却瞥向两匹素马拉的安车。   武亭长露出了“我懂”的表情,笑道:“我听咸阳来的人说,前几日,摄政在阿房宫为一万有功将士和一万宫人办了婚宴,莫非你也在其中?”   “我是在。”杨喜颔首,他虽然不算北伐军旧部,但却是故秦军队里带头投诚的典型,这才得参与其中,抱得美人归。   “新妇在车中?何不唤出来见见乡人。”   杨喜似乎有所顾虑,犹豫了一下,拒绝了:“新妇貌陋,就不必出来了。”   换了过去,亭长亭卒们定然起哄,戏弄这小老弟,可如今杨喜成了高爵高官,他们也不敢为难,倒是有个亭卒好奇地问,武忠侯在那婚宴上说了什么?   说到这,杨喜倒是来劲了,他当天坐在前排,武忠侯的话,听得清清楚楚,遂正襟危坐,摆出武忠侯的架势,咳嗽一声道:   “武忠侯说,世上有规则,天在上,地在下下,一年四时,也分成阴和阳,圈中牛马,山里禽兽,则为牝牡雌雄,最后是人,分为男女……”   “所以男欢女爱,是真正的天地之情,人的大欲望,就算律法禁令,也不能更动!”   此言听得亭中众人嘿嘿笑了起来:“武忠侯说的是大实话。”   杨喜继续道:“所以历代先君如献公、孝公,虽常养有私人侍妾,但只数量得当,嫔妃不过数人,宫女不过数百,宫中没有拘禁的女子,天下极少鳏夫,男婚女配不失其时,因而大秦百姓日益繁盛,至三千万口。”   这些本是《墨子·辞过》里的话,被黑夫让人改了改,拿来用了。   “可现在伪帝胡亥却贪得无厌,使得秦宫之中,掖庭有美人上千,永巷有宫女万八,皆是适龄女子,孤苦无依。”   “大秦律令分明有言:‘女子年十六不嫁,其父母有罪,倍其赋’,‘男子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倍其赋。’一面要求民间尽早娶嫁,一面又将数万女子空置宫廷,以奉一人,这是倒逼着百姓违法,是为人君者,设法而自带头犯法也!以至于民间男子多而女子少,男女婚姻失时,百姓难以增长……”   民间许多单身汉找不到老婆,本有复杂的原因,这下倒好,全被黑夫推到胡亥身上了。   但这种立个靶子让众人打的做法,却赢得了大多数单身狗的认可:我单身,都怪胡亥!   若是聪明人,更能听出这里面有暗暗批评秦始皇帝太过自私之意。   倒是武忠侯,慷慨无私,禁己小欲,而满足了上万人的大欲!   “故今日武忠侯释宫中诸女,与北伐功臣未婚者成亲,是顺应天地之道,合男女之欲,也好让天下百姓多多繁衍子孙!”   听完杨喜的复述,这小亭中从武亭长到一众亭卒都点头:“武忠侯确实亲民,说话真是通俗易懂啊!”   但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这些好处,倒是美了那些所谓的“有功将士”,但这和他们,和大多数故秦民有什么关系呢?   “不止如此。”   杨喜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有件事,官府之令九月份才到,我便先告诉二三子。”   “武忠侯还说,胡亥已征了数次口赋,故今岁不再加征,先前未交足,被勒令服役代赋的人家,也大可将征令交到官府,一笔勾销!而从明年正月(夏历十月)起。所有年七岁以上,年十七以下孩童少年,每年需缴口赋,较之前减半,仅10钱!”   这下众人再没有事不关己看个热闹的镇定了,都发出一阵惊呼:   “此言当真!”   秦朝的赋税有许多种,而口赋尤为重要,律令规定,民年十七以上者出赋钱,成人每人每年四十钱,三岁至十七岁以下的孩童少年,则是每年二十钱。   简单来说,就是人头税,所谓“头会箕敛,输于少府”。口赋是少府的重要收入来源,这笔钱专门用来修治宫室,治库兵车马。   别看钱不多,但对于满足于自给自足的农民来说,他们必须先把粮食换成钱,再交纳口赋,中间被收粮的商贾或官府再盘剥一道差价。   而且要命的是,虽然理论上口赋一年只收一次,但从三十三年后,秦朝财政渐渐被四大征和内部的大兴土木拖垮后,为了维持收支,只能靠屡屡加赋。   胡亥上台后,为了应付南方战事,东方叛乱,加赋已到了疯狂的境地,仅二世元年,就加征了四次……   每个地方,都有富裕的闾右和贫贱的闾左,其贫穷程度,你根本想象不到。口赋却是一视同仁,不论贫富。   官府一再加征,对富者生活毫无影响,中人之家勉强应付,但贫贱之民,就受不了了。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贫苦之民因为交不起口赋,而生子辄杀,溺死在田间地头的人间惨剧……   繁衍是人类天性,谁家不想子孙满堂?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荼毒儿女?   当时关中就有一句童谣:“渭水不洗,口赋起!”   一年多下来,百姓之怨已不轻,这也是胡亥倒台后,地方上无一人怜之,而多是心安理得从了摄政府的缘故。   可现在,武忠侯却一改胡亥、赵高之恶政,不但承诺今年不再加征,来年也依法只征一次,还令孩童口赋减半……   如果说,让宫女出嫁只是在向北伐功臣将士分利,那这项举措,和减租焚券一样,却是扎扎实实泽陂百姓,给故秦民好处了!   国家减税虽然不多,但蚂蚱腿也是肉啊。   杨喜不知道,对此,黑夫和张苍是有一番计较的:“孩童口钱本就是用来治宫室,养庞大的少府产业人口,如今宫中已空,这笔钱,便可稍减了。此令一下,田间不知会少去多少溺婴,平均下来,每年又能多增多少口数?”   在政策上鼓励生育,增加天下人口,这是黑夫从现在就要开始谋划的事。   秦朝能扫平周边四境,却难以守之,很大程度上,就是人口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拓殖。如今天下板荡,又损失了多少芸芸性命,得花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   大国空巢,不智也!   杨喜离开后,武亭长咀嚼着这些听来的新闻,除了减孩童口赋,武忠侯还将颁布另一项善政:   “里闾中六十以上的老叟,不但尽免其口赋,更每年赐布一匹,七十以上赐两匹……”   他明年,可就要满六旬了……   对新政府的观感,渐渐从观望,生出了些许好感来。   这时候,武亭长的侄儿,却对着杨喜远去的背影吐口水。   “不就是一个降卒么?他得意什么!”   武亭长抡起巴掌,狠狠打了侄儿一下!大骂道:   “杨喜是带头投诚了不假,可他由此保全了宁秦子弟的命,又带着他们在西河抗击六国群盗,那时候你在哪?啊!”   他侄儿一脸发懵:“叔父,你不也一起骂过么?说往后是新秦人食肉,故秦人吃糠……”   “一派胡言!”   武亭长又甩了他一巴掌,义正词严:   “宁秦之所以还安宁,未被六国屠戮,杨喜等人之功也,谁还敢乱嚼舌头,休说你是吾侄,就算是亲儿子,本亭长也要亲自押着去见官,告他诽谤功臣!” 第0930章 凡每每与之相反   杨喜归来的消息,惊动了他们里所有人,里中父老子弟,都在里正、田吏带领着,于里门外相迎。   先行回来的几个故秦兵卒朝杨喜行大礼:“若无杨伯率吾等投诚,恐至今难归。”   并不是所有降兵都得到了遣返,在杜县抵抗北伐军到最后的那一批中尉军,就被当成了反面典型,要在咸阳做劳役到秋后才得放归。   倒是最早放下武器的宁秦兵,在待遇上几与北伐军已无区别。   而他们,也在西河之战里,面对六国群盗的斥候,亮剑相向,证明了自己的勇气——非因懦弱而投降,而是为大义而投诚!   里中父老也赞誉之声不绝,宁秦往北几十里就是西河,往东北五十里则是风陵渡,七月份时西河惨遭六国群盗入寇,大肆杀戮掳掠,不少西河人渡水逃入宁秦。   而一支六国盗匪也在风陵渡口游弋,宁秦大警,他们子弟多在外服役,只剩下老弱妇孺恐难抵御。幸亏北伐军东门豹部来得及时,将群盗赶跑,至今仍有两千兵卒驻扎在风陵渡处,防备六国滋扰秦中。   世事变化太快,昔日的南方“叛军”,现在却摇身一变,成了“义师”,还帮宁秦人守护家园的卫士,并与本地子弟并肩作战,宁秦人挠了挠头,有些无法置信,但还是迅速接受了这一事实。   在里门处,杨喜少不了又宣扬了一番武忠侯的政策,答应了里正等邀约他明日宴飨,这才在两个弟弟的簇拥下,驱车往家中而去。   七嘴八舌的夸赞声渐远后,他的二弟杨乐这才抽空告诉杨喜:   “母亲脚痛,不能来接伯兄。”   “又犯病了?”   杨喜心中一阵难过,他母亲在父亲死后拉扯兄弟三人长大,着实不易,家中有不更之爵,算是中人之家,不贫不富,但连续生养三个男孩,饭量大,也有些吃力。   为了让兄弟三人吃饱饭,母亲除了料理田地,纺织衣褐外,还得下河淘些虾蟹,年纪大后,便犯了腿脚疼痛的毛病,尤其以雨天和寒冬尤甚,一触地就好似被针扎了似的。   眼下才中秋,她便不能下榻走动,看来病比往年更重了。   “都怪我,未能在母亲身边。”   杨喜眼圈一热,但又立刻有了底气:   “吾家宅院卑湿,我如今既为公乘,可以重立一座大宅,是时候搬家了,等立了新宅,定要在高亢处给母亲单独筑一间大屋子,备上火炕。”   杨乐嘟囔道:“但家中无钱……”   杨喜却将一个随身带的沉重褡裢扔到他怀中,笑道:“我分得赏钱巨万,不必发愁,明日立刻去请了医者,来为母亲诊治!”   兄弟仨人一路颠簸着,到了一户久未修缮的宅院前,五亩之宅,树之以桑,而头发斑白,看上去身材瘦小的母亲,正站在桑树篱笆下。   母亲尽管腿脚肿痛,去不了里门,但还是想早点见到长子,拄着跟木棍等候许久,见杨喜平安归来,还一身官吏行头,不由喜极而涕,直说是亡夫保佑。   杨喜让两个弟弟和为他驾车的仆役将两辆辎车卸下,却见上面运了一车的粮食,或是粟米,或是麦面,更有绢帛十数匹……   他说道:“赏钱太多,我便在咸阳集市换成了车马和粮食、布匹,家中纺出的布只够我兄弟三人穿,母亲许多年未给自己做过新衣裳了。”   言罢,他走到依然帷幕紧闭的安车,低声催促道:“我家到了,汝速速下来!”   帷幕微动,却是一个年轻的女子磨磨蹭蹭下了车。   她二十上下年纪,身材窈窕,模样漂亮,穿着一身光鲜亮丽的丝帛衣裳,耳垂上有穿孔,只是曾经的金玉首饰已不翼而飞,一对绣履踩在脏兮兮的土路上。   杨喜的两个弟弟瞪大眼睛看着这天人一般的女子,只觉得自己粗布麻衣,自惭形秽,拘束不已。   瞧着眼前的佝偻老妇、破旧宅邸,女子一双大眼睛里有些不安和失望,但还是朝杨母下拜,口称“母亲”。   杨母连忙让开一步:“这是……”   杨喜倒是颇为自豪:“是儿的新妇。”   虽然刚开始,他不过是在押送这批女子时,多看了她一眼,岂料却被护军都尉季婴发觉。   “胡亥一死,彼辈便孤苦无依,要送去远方离宫安置了,供奉与庶民无异,这模样,这身段,从此枯老,我见了也怜惜啊……”   季婴一番怂恿下,杨喜竟稀里糊涂地向少府提出,想纳其为新妇,又出奇顺利地被批准了。   杨母有些惊讶,近来里中也有传闻,说别家子弟都回来了,唯独杨喜久久未归,怕是在咸阳加官晋爵,还得娶宫人为妇,她只信前者不信后者,却未料果是如此。   这女子太过漂亮,不像能好好过日子的,杨母有些不安,拉着杨喜低声道:“吾儿,这真是皇帝宫中的宫女?你就这样带回来,当真无事?”   “母亲。”   但杨喜接下来的话,彻底吓到了老实巴交的杨母。   “她不是普通宫人。”   “而是伪帝胡亥的嫔妃少使!”   ……   “吾等对外宣称,秦宫中美人有两千之多,实则掖庭令所辖,不过千余人。”   此时此刻,坐在黑夫面前,少府张苍在汇报这些时日,少府改革的成果。   “那些美人,一半是关中贵人之女,能打发回家的都各自归去了。另一半约有四五百人,则来自关东各郡,东方大乱无从遣返,便由有功将尉所得,上到裨将,下到五百主,皆得瓜分……”   就连骆甲、李必、杨喜等降将,也各分得一女子,或为妻,或作妾,这就好像纳了投名状,想不被反攻倒算,就只能死定塌地,拥护黑夫的政权。   只有黑夫自己,未取一女,令人称奇。   对张苍而言,这样做,最大的利好是节省少府开支。   他摸着胡须道:“咸阳人常言,宫中美人之多,打开镜子就像是星星闪烁,梳理发髻就像是绿云缭绕,丢弃的胭脂水都可以让渭水涨一层油腻,每年所费甚众。”   “但悉数嫁人遣返后,千余美人、万八宫人尽散,留下的也要从事纺织、浆洗之事,与黄门阉官、太官令、汤官令所属仆役一样,自食其力,少府至少每年能省下几千万钱……”   “而从此以后,若再不必修治诸宫,更能省下万万钱,免去数万人之劳役!”   张苍高兴地说完后,却见黑夫在那随意坐着发呆,好似神游天外,顿时不满,坐直了身子,大声道:   “敢问摄政,对此作何感想?”   “我在想。”   黑夫这才回过神来,笑道:“一年前,胡亥下令,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   “这其中,莫非,也有节省少府开支的意思?”   骊山刑徒暴乱时,部分刑徒心贪,掘了一些皇陵的陪葬坑,多是埋得比较浅的小墓,黑夫控制骊山后,那些发穴者悉数按照盗墓罪被处死,但在手下去重新填埋陪葬坑时,回报却是触目惊心的。   “陪葬墓穴百余座,皆是年轻女子,连同身上衣帛首饰,尚未完全腐朽,可见其头骨遭重创,或是为利器捅死,多是宫中始皇帝嫔妃,被诱到陵中杀害,有的直接被简单埋在墓葬填土里,而不是墓室中……”   数百上千无辜女子,就此香消玉殒,只不知,这是秦始皇希望看到的么?   比起始皇帝的嫔妃,胡亥的嫔妃宫人,虽不能算完美,但好歹有个归宿,算是幸运的了。   而黑夫也道出了他妇女无所幸,财物无所取,未纳一女的原因。   “当然不是因为惧内!”被张苍取笑后,黑夫为自己狡辩道:   “我为政行事,得处处与胡亥相反才行。”   “胡亥以急,我以缓;胡亥以暴,我以仁;胡亥屡屡加赋,我却减赋薄敛;宫中女眷,胡亥不出而殉,我出而使之嫁人。”   “胡亥言而无信,我言而有信;胡亥自私,使宫中多蓄女子,而我无私,不取一人。”   说是胡亥,可他真正想与之对比的人,是始皇帝。   “得让天下人看到:我当无我,必不负苍生之望……”   张苍刚开始还在窃笑,到后面却也严肃起来了:“如此,凡每每与之相反,方能显示新政之不同,叫天下人耳目一新,重新信任官府?黑夫真是用心良苦了!”   但他旋即又问了一个少府面临的新难题:   “既然美人宫人皆出,关中诸多宫室遂空,除了阿房日后作为藏书治学之所,咸阳宫由诸卿办公颁政,其余诸宫,是闲置任其荒芜,还是另作他用?” 第0931章 舞殿冷袖   “秦穆公时,由余便已批评过秦宫室之盛,说是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   张苍在御史府那些年,早就对此憋了一口老槽了,此刻便一股脑发泄出来:   “但秦愈强盛,宫室就越是大兴,秦孝公营咸阳冀阙,秦惠文王建章台宫,秦武王建羽阳宫,还只是一代君王营造一宫。至秦昭王,秦已有帝业之势,遂以宫室之宏丽,夸示天下,以显威重,于是建兴乐官、甘泉宫、长杨宫、芷阳宫、虢宫等……”   如果说秦昭王时,还只是出于攀比显威之心:“六国有的高大宫殿,咱老秦也得有,否则丢大国面子。”   而到了秦始皇时,凌驾九州,富有四海,但这位做什么都追求“大”的千古一帝,在修筑宫殿上,已经成了一种偏执的心理。   始皇帝自视为神而非凡人,那些“狭小”的宫室完全无法装下他的磅礴的野心,更不足以吸引神仙王母来赠予不死药。   于是便开始实施一个巨大的计划:“将整个关中,都建满宫室,让它变成地上天国!”   秦始皇每灭掉一国,都要在咸阳塬上仿建该国的宫殿,渭北的咸阳塬遂连绵成一大片宫城。   渭南也得抓紧,甘泉宫、宜春宫、阿房等点缀在苑囿中的避暑宫室各抱地势,拔地而起。宫室屋架为抬梁式结构,木梁上往往用青铜构件加固,屋顶覆盖青瓦,壁绘彩画,柱涂丹漆,有的壁面梁柱披挂锦绣,正所谓“木衣娣绣,土被朱紫”,五彩斑烂,金碧辉煌。   关东人常言,“咸阳之旁二百里内,宫观二百七十”,就黑夫所知,倒也没有这么夸张,但大大小小加起来,七十几座,绝对是有的。   为了方便皇帝巡狩,各宫之间又以复道、甬道、阁道相连接。若站在万米高空上往下看,整个关中,恰似一座庞大的宫殿,那些县邑、城郭、农田、苑囿反而点缀其间。   就好似规模大了几百倍的秦岭别墅群,还是只为一个人服务的。   是足够霸气,有大国风范,但付出的代价也极大:少府每年支出占了国家财政的三分之二,其中一半都砸在修筑宫室上了。   而眼下,随着各宫室中居住的美人、宫女尽数被新政府遣散、嫁人,宫殿遂空,彻底成了舞殿冷袖。   如何处置这些始皇帝时代的遗产,成了困扰少府的难题。   拆了?当然不行,那也是需要人手的,一把火烧了更不可以。   “莫不如,将各宫室赐予功臣?”   也有人如此提出过,但却被黑夫和张苍否决了。   “不妥,这是才堵上一扇奢侈之窗,又要开奢靡之门也!”   最后还是武忠侯以身作则,不占有一宫一殿,这才压住了功臣将士们觊觎的心。   这时候,黑夫却对张苍说道:“我曾听人作一赋,讥讽过秦宫室之盛。”   他站起身来,摸索着记忆,背道:   “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钉头磷磷,多于在庾之粟粒;瓦缝参差,多于周身之帛缕;直栏横槛,多于九土之城郭;管弦呕哑,多于市人之言语。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   这本就是一篇仿古之赋,正对这时代人的胃口,张苍越听越觉得不错,最终击掌而赞:   “不敢言而敢怒……说得好!此赋文采极佳,是何人所作?可招入朝中为博士矣!”   他压根就没怀疑到黑夫头上,虽然黑夫素以好学著称,偶尔也能发一精彩之论,但放在知识广博的张苍眼中,要论做文章嘛,以黑夫的水平……   “他也就能将句子写清楚罢了!”   黑夫不知在张苍心中自己的形象,略过了这个问题:   “是南方人,似是以杜为氏,将此文写来后,发愤而终了……”   不管张苍满口“可惜”,黑夫继续道:“夫明王不美宫室,非喜小也;不听钟鼓,非恶乐也,为其伤于本事而妨于教也。”   “诚如此言,能让国家强盛的本事,是男耕女织,是律令教化,而绝不是这些劳民伤财,专奉一人的高大宫室!”   “故关中诸宫室,不如各尽其用,使其不再是为人诟病的天下之蔽,而是源源不断,返利于天下!”   “如何各尽其用?”   黑夫道:“比如,我想将渭南的宜春宫给农家使用。”   宜春宫一如其名,是用来给皇帝春日里籍田使用的——虽然秦始皇帝和胡亥都基本没去过,相当于皇庄王田。   “宫外不但有田亩,还附带大苑囿,可种蔬果瓜豆,始皇帝虽听我建言,重新邀请农家返还关中,但胡亥、赵高掌权时,杀公子高,公子高曾于农家处学稼,农家遂受牵连,或被缉捕为刑徒,或潜藏民间。”   “如今,我想重新召回农家众人,设农家之官,隶属于治粟内史。将宜春宫交予他们使用,专门用来钻研田亩耕作之事:如何料理垄亩,让亩产增加更多,还可种植来自西域的蔬果草木,钻研如何让它们适应中夏水土,最终泽被天下。”   “鼓励农官去宫中学习,要让南亩之农夫,这硕大天下真正的‘负栋之柱’们,也能品尝胡麻之香、胡瓜之甜,而不仅供于帝王。”   “少府中的考工不是还在么?可移至望夷宫,那地方靠近泾水渭水,可就近修造水车,让工匠们研制出类似水排、水轮的水力器械,省人之力,那些开阔场地,则足以精进各类工艺,教给工吏匠人。”   “至于靠近戎狄之地的回中宫、梁山宫、林光宫等,当改造为织室,可容上千架织机同时开工,使羌人翟人戎人所获羊毛,输于其间,织女在其中纺织,让毛裳衣被天下,解百姓之寒。”   黑夫这是要把众多宫室,改造成古代的技术职业学院了……   “各郡的离宫别馆,则可变为律令学室,以待往后招收更多弟子,从童子到成人,源源不断培养出秦吏——他们才是治理天下的磷磷钉头。”   “还有最受诟病的阿房宫,它太大了,当年让诸子百家兴盛的稷下学宫,论大小,不过其十分之一罢?里面那些有溪水环绕的石室,可以用于藏天下百世之书,至于外围的宫室楼阁,则可让全天下的读书人汇聚一堂,他们可博览群书,也能讨论学问,定要创造超过稷下十倍的辉煌!”   这则是要利用现成的场地,开设高中、大学……   黑夫最后道:“我希望啊,以后遍布关中的宫室里,不再会听到美人宫女的幽怨哀叹。”   “而能听到农家耕作的噌噌声,纺机白昼不息的机抒声,考工匠作精进技艺的敲打声,诸子百家探讨学问的议论声,以及芸芸学子修习律令的朗朗读书声……”   “摄政之志大矣。”   张苍大为感慨,也颇为心动,但作为黑夫新政府的钱袋子,他立刻又泼了冷水。   “但以上种种,都需要钱!”   少府虽然解决了历史遗留问题,砍掉了许多累赘的部门,一年足以省下上万万的经费,但别忘了,黑夫为了讨好关中故秦人,不但将孩童的口赋减半,还给宫女们每人百钱的嫁妆,并答应每年赐六旬、七旬老者布匹。   这笔钱其实不算多,这年头,平均寿命不过三四十,哪怕是富庶的关中,一个县有几个六十以上者?一百?七十者呢?古来稀啊,一县恐怕不超过十余人。   毕竟,张苍这样的老妖怪是极少数。   所以每年不过一两百匹布,两三万钱的代价,便能而将掌控一县舆论的年长者尽数收买。   这笔钱,被黑夫视为“维稳经费”。   但天下数百县,加起来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了,少府为了筹集将士赏钱,已经掏空了府库,黑夫的设想,短时间内是无法实现的。   “是得慢慢来,甚至要在重新一统,休养生息后方能推行,想要全部实现,那是五年、十年后的事了。”   黑夫不免遗憾,却又训张苍道:“你任少府时曾跟我夸口,说量入为出之法,开源节流而已,如今流已节,开源也不能落下啊!”   张苍一笑:“关于开源,我已有了主意,正要禀明摄政。”   “你想如何做?”   张苍道:“自然是效仿管子《海王》之策,不加赋而国用足!” 第0932章 多多益善   “真冷。”   一阵寒风吹来,吴臣缩了缩脑袋,裹紧了身上的羊毛衣。   他是干越侯吴芮之子,南征时作为黑夫短兵亲卫,北伐期间参与了从云梦泽到江陵城的一系列战役,后来调到汉中战场,在韩信麾下任假都尉。   虽然吴臣提出的“走子午偷袭渭南”的提议未被韩信采纳,但他还是作为偏师,以五千人袭击子午关,打乱了关中故秦中尉军的布防,为韩信以主力暗渡陈仓,横扫雍地做出了贡献。   其后,吴臣又汇合东门豹部,将负隅顽抗的故秦将军司马鞅包围在杜县,司马鞅投降后,吴臣得到了武忠侯重赏:升爵为大上造,转正为都尉,带着一万北伐军士卒,北上支援北地郡。   时值七八月,天已入秋,作为一个从小没见过冰雪的南方人,抵达北地郡时,吴臣已觉得有些冷,待他们越过朝那塞,真正进入关外后,更觉体寒。   “塞北的秋天,就像南方的严冬一般冷。”   他在行军日记里如此记载。   对吴臣而言,塞北的一切都是新奇的,从当地人的口音到衣着,从沟壑纵横的黄土塬到点缀其间的毡帐,从那些辫发的戎人到他们所养的长毛绵羊。   “不如南方黑山羊可口。”这是吴臣对花马池滩羊的评价,原因则是膻味不足,那膻味,越人却称之为“鲜”,这是他们的最爱。   “没有鲜味,还能叫羊么?”国家能统一,但在口味的偏执上,南人与北人永远没法统一。   一路皆是乏味的景色,与雨林浓密的南方相反,关外处处皆是荒芜的黄土塬,大片大片的裸露的地面,被秋风一吹,草地也稀稀疏疏,走上十几里也见不到一个里闾。   可当大军沿着乌水,抵达大河边时,吴臣却有些恍惚,还以为自己回到了关中……   一条宽阔的水渠从大河中被引出,又平行北上,沟渠边上满是金黄的粟麦农田,阡陌相连,里闾相邻,俨然是一片繁华的农耕区,当地移民和戍卒正在田中收割粮食,一支军队也迎了上来。   却是章邯将军派来接应的,带头的是一名北地良家子都尉,名为傅直,当他与吴臣一同下马见礼时,吴臣赫然发现,在南方人里中等身材的自己……   身高竟只能到傅直胸口!   “吴都尉。”   傅直弯腰作揖,眼睛却仍能平视吴臣头顶发髻,心中有些好笑。   “久仰高名了!”   ……   两军并排时,北地良家子们都低眼看着旁边的北伐军士卒,他们满口荆楚口音,平均比自己矮了一个头,身高的压制对比强烈。   “看来武忠侯在南人里,算是最高的人了。”   “但武忠侯往塞北派一群南方兵来,有何大用?”   “他们能上马么?能骑射么?”   良家子们窃窃私语,有些不明白这群南方小矮子是怎么仰着头,将人高马大的关中故秦军队打败的。   “砍掉其头颅,自然一样高了。”   当在富平县的迎接宴飨上,一个鲁莽的良家子司马发出此问时,吴臣不甘示弱,似开玩笑地顶了回去。   但他很快又装酒醉,向傅直赔礼:吴臣很清楚,北地良家子与一般的故秦军队不同,同样是武忠侯一手建立的嫡系旧部,他们北上是为了驱逐匈奴,尽量不要起摩擦。   “武忠侯以为,塞北不止需要骑士,也需要荆楚勇士奇材剑客,吾麾下士卒多是老兵,自随君侯起兵以来,凡十余战,克数郡,力扼虎,射命中,所结矛阵坚不可摧。昔日武忠侯与李信将军在此地大败匈奴,不也靠了步骑相合么?”   “此言有理。”   傅直倒是不以为忤,在继续前往灵武的途中,给吴臣介绍起这片“河南地”来。   “此地本为匈奴驻牧地,当年尉、李二侯北逐匈奴,胡人遂北遁,不敢南下牧马,贺兰山及大河两岸皆空,再无一座毡帐,一时间荒无人烟、野狼成群。”   “但武忠侯带着吾等,在此屯田,在大河东岸开出了大片土地,又迁大原戎至贺兰山东麓,牧马放羊,亦警备匈奴复来。”   “武忠侯离开后,章君继其策,又有上河农都尉李灵,为从关中迁来的万户移民修建起一万间屋舍,开出五十万亩土地,后又开凿秦渠,引大河水灌溉。这塞外荒原斥卤之地,因河水浸润,牛羊粪施肥,而变为阡陌纵横的良田。数年下来,富平、灵武数县五谷丰登、牛羊成群,称之为‘塞上中原’!”   当地产粮不仅满足当地移民戍卒,多余的粮食甚至能运往下游,补充长城兵团。   过了狭窄的青铜峡,一处河津出现在面前,不少平底的船舶在此停靠,装载新收的粮秣。   傅直给吴臣介绍道:“三十二年时,贺兰粮食已能自给,然朔方粮秣,还需从关中运输。”   毕竟朔方郡有两万户移民,却要养半个长城兵团,以及大量刑徒民夫,就算修了直道,仍嫌辽远,十万民夫挽粟苦不堪言,一路人马吃嚼,粮食到达后十不存二。   朔方已和南方雨林的泥潭一样,成了治粟内史每年支出最重的负担。   于是财政渐渐枯竭的朝廷,便打起了粮食充足的贺兰的主意。   “当时章君与上河农都尉算了一笔账,从贺兰到朔方,陆路需走800里,中间还有不少路段是人迹罕至的沙漠,长途行车艰难异常。”   “按北地郡能征集的牛车5000辆算,将积存的粮食50万斛运往朔方,每车装载20石,一次运输10万斛,100多天才能往返一趟。这样一年最多只能运送两趟,50万斛军粮全部运到朔方,需耗时3年!这还不算沿途吃嚼损耗,实在是不划算。”   而且这种长途运输还要占用大批劳动力和许多牛马,三年下来,贺兰地区自己的农业估计也垮了。   章邯和李灵认为此种方法劳民费时、荒废农时、影响耕垦,决定采取昔日黑夫留下的建议:   “以大河为道,兴漕运。”   李灵通过对大河上游河道的细致调查,测量各地不同季节水深,认为可行。   于是令人伐六盘山之木,通过清水河将木料运至大河岸边就地造船。一年下来,造木船200艘,每艘可载粮1000石,仅用半年时间就完成了50万石的运载任务。   “朔方四十四城,为了取水方便,多临河而建,发自贺兰的木船次第而至,留下粮食,绕一圈至上郡,待来年再返回,不是吾等吹嘘,朔方数万戍卒能吃饱,多亏了贺兰的粮食和漕运!”   原本秦朝在塞北的各据点陆路不甚方便,贺兰、朔方、上郡各自独立,但却被拐了个大湾的澎湃巨河连接起来,水通粮食人力,变成了一个整体。   “武忠侯当年的设想,皆已实现!”   对此傅直他们十分自豪,北地良家子看着这片土地草创、壮大、富庶,而现在,他们则必须为保卫她而战!   “匈奴人虽祸害了朔方、云中,但万幸,这‘塞上中原’的贺兰却是保住了。”   这是章邯能屯军于此,抵御匈奴的最大依仗,而朔方遭到匈奴入寇时,贺兰也不断发大船往下游而去,收拢北假的难民逃往河南地诸县重新安顿,并提供其粮食。   贺兰地区已实施了军管,屯户的粮食,除了自留口粮外,其余统统被军队征收,尽管屯户有所抱怨,但相比于匈奴入寇颗粒无存,家园毁灭,这算是好的了。   “武忠侯当日便有此规划,真是深谋远虑……”南方人吴臣和北方人傅直,最后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   而当他们终于抵达灵武县,见到了章邯,并奉上黑夫授予的“大庶长”之爵后,章邯明面上没说什么,却笑着和吴臣打听起,有多少北伐功臣得以封侯?   吴臣如实告之:“摄政以功封侯,韩信为益善侯,东门豹为虎侯,赵佗为百岁侯,家父为干越侯,皆为关内侯,食一乡之禄。”   “这些侯名好生奇怪。”章邯吐槽,心中却有些不高兴。   他暗道:“除了赵佗外,其余皆是莽夫、胯夫、越人,竟都得封侯,而我仅为大庶长,屈尊其下……”   但爵位是按照功绩,主要是斩首、战胜、略地三项定的,谁让他章邯起兵太晚,又错过了北伐军几乎所有战事呢?   好在,黑夫遥封章邯为九卿之一的“太仆”,这相当于承诺了章邯未来,必能参与执掌国政,让老章心中不甘之气稍缓。   看来他若想要更高的地位,只能从匈奴身上取了。   “匈奴人动了。”   他也不废话,对傅直和新到的吴臣说了最新的军情。   “匈奴人又南下入寇了?”   傅直摩拳擦掌,吴臣也紧张起来,这一路北来,让他明白,自己带着的南方士卒,恐怕要面对与之前截然不同的战争了,若在风雪飘飘时开战他,惧冷的南方士卒,能适应么?   “不,冒顿听闻六国退往河东,便令其左右贤王带着所掳数万人口,返回头曼城了……”   章邯屯兵贺兰,并派船舶协防河南地,而东边的上郡方向,韩信也带着两万人迅速北上,堵住匈奴南下之路。   冒顿可不傻,既然六国退了,他也没必要与秦军死磕,抢了就跑,这就是匈奴人最喜欢的!   “我倒是希望匈奴人南下报怨,与吾等决战。”   但很显然,冒顿的目的在于劫掠人口,而不在尽收故地。   章邯不免遗憾:“如此一来,看似吾等将匈奴逐出了河南地,但实际上,彼辈仍可占据北假及阴山南,随时能再度南下,袭我边塞。如此一来,数万大军,便只能被匈奴拖在北地、朔方、上郡,动弹不得!”   ……   而与此同时,尚未知道匈奴具体动向的韩信,正在上郡北部的榆林,在为自己所得的侯印欣喜的同时,也在琢磨这“益善侯”的含义。   经过一次挫折后,韩信现在可远没膨胀到敢和黑夫说什么“君侯不过能将十万”“臣多多益善耳”,加上肚子里墨水少,在连续询问数名军中文士后,韩信才“明白”了武忠侯的用心良苦。   “益者,更也。”   “善者,佳也。”   韩信琢磨道:“这莫非是在勉励我,勿要满足于眼前之功,而要继续奋进,获得更佳更大功劳,以封彻侯?”   而眼下,倒是有一个壮大军队的机会,摆在韩信面前。   一位满脸浓须,结着辫发的胡人站在韩信面前,自称是楼烦君的使者,正在向他提出一个在中原人听来,匪夷所思、不自量力的请求。   “只要将军能给吾等一千斤金饼,便是吾等雇主,三千楼烦骑士,可在今后一年内,携弓马为将军效命!” 第0933章 结交楼烦将   八月下旬的右北平已十分萧瑟,草木枯萎,让翱翔在天的雄鹰眼力更加锐利。   谈判地点乃是平刚县城(河北平泉县北)外,燕西楼烦的帅长楼烦钺阴着脸打马上前,与前日乘着楼烦人外出狩猎,突袭了县城,将楼烦数千妇孺一网打尽的不速之客会面。   县城中迎过来的也是数骑,一位骑着赤马,面如冠玉,一身甲胄精良,腰间佩剑的高挑将军,他左侧则是一位留着浓髯的年长大汉。   大汉抢先一步跃出,用丰沛口音喝止楼烦钺向前。   “楼烦人,还不下马拜见召王!”   楼烦钺中原话不太好,但至少听明白了来者的头衔。   “召王?你便是公子扶苏?”   “我正是扶苏。”扶苏上前,他的亲卫们警惕地注视着楼烦人的一举一动,手握在弩机上。   左侧的浓髯大汉自是刘季。   老刘本来想留在辽西走廊指挥徒卒,吸引燕王臧荼的主力,但扶苏却将那差事交给了高成,刘季则被扶苏带到了右北平。   一同来的,还有倾尽辽东、辽西之力,凑出的五千骑。   “我听说过你。”   楼烦钺却没被“大王”的称谓吓倒,他冷笑道:“一向仁义的公子扶苏,会做出乘吾等外出围猎时,劫我妇孺的事来?”   “是误会。”扶苏澄清道:   “吾等本以为,占据平刚的是南窜的东胡人,岂料竟是楼烦,好在并无太多伤亡,汝等部众家眷也安好。”   刘季补充道:“毕竟塞外引弓之民都是毡帐骑射,难以分清。”   楼烦钺却提高了声音:“东胡人打的是黄罴旗,楼烦人打的是鹿旗,数百年前便是如此,只要是在草原上的人,岂会认错?”   楼烦,这是一个古老的邦国,周时便已存在,也说不清自己的源头究竟是周王分封的诸侯,还是迁徙到冀州北部的戎狄。反正到春秋结束时,楼烦已在晋西北立国,以其兵将强悍,善于骑射,成了一方之霸。   甚至让赵武灵王心生忌惮,学着楼烦人的战法,搞起了“胡服骑射”。   后来,楼烦被强军后的赵国打败,但赵武灵王是个胸襟豁达的人,他非但没有屠戮驱逐楼烦人,反而将他们整编,致其兵,使得众多的楼烦强兵悍将,以“雇佣军”的形式加入赵军,斩首得赏,也有部分楼烦人不服约束,逃到塞外,李牧抵御匈奴时,双方军中都有一部分楼烦人。   待秦灭赵后,认为聚集在雁门郡的楼烦人是一支不安稳的力量,遂将其一分为二,一部分圈在雁门郡楼烦县,一部分迁到燕西的上谷郡,在燕山北麓生活,亦称之为西部楼烦与东部楼烦。   秦始皇帝死后,天下大乱,尤其以燕代地区最为混乱,东胡、匈奴、燕国、代国、赵国、扶苏多方势力在此角逐。   雁门郡楼烦县的西部楼烦游走在各势力间,干起了雇佣军的老本行,他们先接受匈奴冒顿大单于“楼烦王”的封号,又做了代王韩广治下封君,接受赵国广武君李左车的雇佣,甚至还派人渡河去上郡,与北伐军前锋的韩信接洽。   东部楼烦想法则简单多了,他们重获自由后,只想找一处安宁的地方,过半耕半牧的生活。   恰逢控制右北平郡的“燕国”在东胡攻击下,放弃了其北部地区(河北承德一带)。本来可迁徙入其内的东胡却因匈奴的打击而崩溃,余部向东北逃散。随着匈奴单于又带着大部队西击朔北,右北平北部,竟出现了数百里空地……   东部楼烦的帅长楼烦钺便瞅准时机,秋初时从燕西一路迁徙过来,占据这片即可农耕,也有丰沛牧草过冬的地域,不客气地住进了平刚县。   却不料好日子还没过多久,便被打破了。   “我只是初入燕代,故不知。”扶苏依然重复着这说辞,这让娄钺有些不耐烦了。   “如何才肯释吾等族人?”   楼烦钺很想和对方大战一场,但扶苏此次西来显然是有所准备的,麾下数千辽东辽西民兵骑从,硬碰硬的话,仅有两千青壮的楼烦人占不到便宜。   他猜测扶苏的要求是什么,臣服?退出右北平?亦或是做他手中的剑,斩向燕代,就像赵武灵王曾要求的那样。   “没有任何条件。”   扶苏却高高举起手,他身后,数千辽人骑从从平刚县中陆续撤出,往东南而去:   “吾等只是路过此地,既然误会解除,即刻便撤出平刚,将楼烦族人,连带这座城邑,都留给汝等。”   “但若心中误会已释,不如仔细想想,以楼烦数千之众,占此膏腴之地,匈奴在外,燕代在内,内外逼迫时,可能长久?若愿与我谈谈,便去南边二十里外,我军大营处见。”   ……   “大王,何不将楼烦人举族扣留?逼迫其向大王效忠?”   平刚县城留在身后,麾下一个辽骑将十分不解。   “强迫的忠心,是伪忠。”   扶苏却有自己的看法。   “用错的方式,也得不到正确的结果,只会是南辕北辙。”   “所以我起兵以来,逐东胡,保辽东,只做对的事。”   刘季嘴上认同扶苏的话:“大王所言甚是。”   “对待这些戎狄,想要令其心悦诚服,就是要大气一些。”   “但大王之敌。”他压低了声音:   “可是心黑如墨,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啊……”   扶苏却不置可否:   “我现在的敌人,是燕、代二王,过不了这道坎,其他一切皆是空想。”   不管是刘季反复提醒他要小心的“大敌”,还是海东戍卒心中,只要公子扶苏回到关中,关中人定会携壶浆以迎的幻想,都是以后才需要面对的事,而扶苏眼下需要竭力突破的,是燕代赵三国,与胶东一同编织的罗网。   虽说要坚持“正确的方式”,但回到大营后,扶苏仍让全军警备,小心敌袭,同时放出斥候,监视楼烦人一举一动。   等待了一天后,楼烦人不见来,众人越来越焦虑,刘季甚至开始猜测,楼烦人已经在谋划去投靠他们的敌人……   “甚至会泄露吾等要走燕山北,袭击无终的意图。”   他危言耸听,燕代联军有数万人之多,还堵住了狭窄的榆关,而辽军,不过万余。   若是走海边突破,绝对无法取胜,所以扶苏才兵行险招,在拖住敌人主力的同时,意图袭其后方。   就在这时,十余骑楼烦骑士却踩着枯草,飘然而至。   “汝等想谈何事?”   这一次,楼烦钺进了扶苏的营帐,分享了酒和肉。   “楼烦素以善战闻名,我想要楼烦人帮我。”   扶苏有王者之名,却没有王者的架子。   楼烦钺抹了抹嘴边的油,伸出手来,上面是常年拉弓握剑留下的厚厚老茧。   “楼烦人的规矩,一向是以钱换命,只要拿出五百斤金饼,两千楼烦青壮,便能为大王效命一年。”   他强调道:“吾等开的价,已比西边楼烦县的西部楼烦便宜了。”   扶苏却摊手道:“两辽苦寒穷困,我没有金帛。”   “那便免谈。”   楼烦钺气哼哼地站起来,便要离开,却为刘季一把按住!   这浓髯大汉力气惊人,楼烦钺竟难以动弹。   “我给不了楼烦人金帛。”   扶苏起身说道:   “但我知道,楼烦人如今最想要什么。”   他走出营帐,抓起一把沾着枯草的黑土,递到楼烦钺面前。   “壤土。”   “地者,国之本也,不论农牧,皆需壤土。”   扶苏说道:   “眼下各路复辟诸侯只能跳梁一时,最终扫平天下,收拾河山的,将会是大秦。”   “若楼烦助彼,哪怕只是中立,天下平定后,仍会被认定是窃秦壤土的叛邦,就算能安享十数年安宁,也终将被驱逐。”   “但只要楼烦人助我击破燕代,此战结束后,我会让汝等在塞外,在东胡遁走后空出的草原上,方圆千里之地,重建属于汝等自己的邦国!”   ……   “公子承诺予楼烦人壤土,对这群戎狄,倒是比对逐东胡、定两辽的功臣们大方。”   楼烦钺离开后,一直装作“敦厚朴实,口直心快”的刘季当着扶苏的面如此嘟囔道。   扶苏喝完了盏中的酒:“西征前,汝等以功受爵赏,大者领乡亭,小者得食禄,今后或还能得中原一县之封,不比塞外无主之地强?”   但东胡崩溃四散后留下的赤山草原,为匈奴势力所不及,对楼烦人来说,却满是诱惑,只是打那地方主义的不止他们,其他草原上的小部族也跃跃欲试。   不同于西部楼烦长袖善舞,在各势力间找平衡,与扶苏结盟,或许是东部楼烦不错的选择。   而对于扶苏来说,由楼烦人填补东胡留下的空白,也比匈奴毫无阻力扩张,全据东西万里草原好。   “我起兵太晚了。”   扶苏嗟叹,虽然八个月内能白手打下千里之地,还击退了东胡疯狂的进攻,已属不易,但比起中原反王们,实在是太过弱小了。   “故需要一切能加入我的人。”   只要不违背他的处世之道,来者不拒。   “否则,我赢不了眼前这场仗。”   “更没法赢,整场战争!”   “楼烦人临阵背叛怎么办?”刘季仍忧心忡忡:“要知道,戎狄一向无信。”   扶苏似是有些醉意了,卸下冠冕,摆在案几上,摆在刘季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的眼睛,却似清明得很。   “刘季,我身边,意欲背叛的人……”   “还少么?”   此言让刘季汗毛竖立,握紧了藏在怀中的短剑!   好在扶苏下一句话,又让刘季松了口气。   “在辽西时,便有军中文士向胶东暗暗传递消息,一查后才知,彼辈是从胶东发配的,家眷在陈平手中,又收了胶东商贾的贿赂……”   有人求情,希望将这些人打发到了辽东最偏北的障塞里。   但扶苏最终下令斩其首!   可内奸真就杀光了么?   现实就是这样,海东戍卒、辽东辽西人,还有现在新加入的楼烦,他们像是周昭王那艘被胶水沾到一起的船,随时可能分崩离析。   只要有机会,很多人随时可能会跳到其他船上。   扶苏已在船头,船已行水中,不管它是停还是走,都有解体沉没的可能,唯有加速向前,还有靠岸的机会!   但那岸,距离扶苏太过遥远。   就像辽西与关中的距离一般,不但鞭长莫及,连消息也滞后几个月,扶苏至今尚不知黑夫已打入关中,倾覆胡亥赵高政权,并大刀阔斧开始改革的事。   只隐隐有预想,他肯定会比自己快。   刘季退下了,扶苏孤身一人来到营帐外,深秋的塞外夜色悲凉,月儿高高挂起,胡笳声在远处回荡。   “自选择带着众人西返,从头收拾旧山河那一刻起,我便停不下来了。”   他高高举起酒樽,似是敬月亮,敬曾经的自己。   但最终转向西南方,敬自己过去的朋友:   “你也一样!” 第0934章 一个就够了   在家门口失败的滋味可不好受。   尤其是当你手持利刃,把着加固过的厚厚大门,心里以为能将敌人御之于外时,他却机智地翻墙入院,从背面打得你措手不及……   这便是自立为“燕王”的臧荼所经历的一切。   夏天时,为了防御占据辽东、辽西的“扶苏”,他在碣石以东百余里处建造了一座关隘,并亲自领兵,希望守住辽西走廊的西大门。   此举看上去起到了一定效果,扶苏大军停留在辽西徒河一带,只是派小部队来榆关试探了一番,碰了跟头后,整个夏末秋初都停滞不前,大概是在等秋后。   秋后结束后,其大部队“万余人”开始沿着海岸缓缓西进,日行二十里。   臧荼很高兴看到这一幕,他希望能以逸待劳,彻底击垮对手,夺取辽西,赢得声誉,让自己这“燕王”名正言顺。   但八月下旬时,一些身裹白衣的胶东商贾,尽管一方是叛秦自立的反王,一边却打着北伐军的旗帜,但双方一直在通过海路贸易,胶东商贾的船只一直在辽西海岸游弋,他们告诉臧荼:   “辽西之兵,不过数千,扶苏恐不在此处……”   “那他在何处?”   臧荼登时大惊。   他很快就收到了大后方的告急:   在东胡人来袭时放弃了燕山以北地区的臧荼,万万没有料到,扶苏竟孤注一掷,尽发辽西辽东骑从,走平刚,还得到了楼烦人的帮助,五百里奔袭,通过燕山缺口,袭击了右北平郡的治所,无终城(天津蓟县)……   无终城不止是臧氏燕国的新都城,也是渔阳地区粮食东运的屯粮之地,事关重大。   惊闻噩耗后,察觉自己上当的臧荼欲亡羊补牢,心急之下,立刻挥师西向,却不料扶苏攻无终是假,他的真正目的,是围点打援,双方在徐无(河北遵化)相遇。   徐无这地方并不出名,也不富庶,唯一露脸的,大概就是两百年前出过一位叫“徐无鬼”的隐士,去拜见魏武侯,与他说了很多大实话,比如:   “与君主谈论诗、书、礼、乐,太公治国之法,国君未曾露出一笑,要想讨好他们,便不要兜售这些无用学说,而是与他谈论如何相狗、相马,国君自会开颜……”   如今昔日隐士故乡,却成了两军交锋之地。   双方都是临时组织的杂牌军,指挥官也不算出色,只是比谁犯错更多,战役过程并无值得称道描述之处,在敌人兵刃面前退缩的人,远胜于高呼“召王万岁”“燕王必胜”的无畏者。   一个事时辰下来,双方各有损伤,最终还是骑兵较少的臧荼败下阵来。他一路撤往令支,准备据城而守,等待栾布支援。   不想半道却为突然杀出来的楼烦人和辽骑冲散,又继续败退,丢盔弃甲,幸好扶苏也未猛追到底,原因是在渔阳的栾布发兵来援,牵制了扶苏的主力。   但这并不能挽救臧荼的溃败,他们一路退回到碣石城(河北秦皇岛),这才得知,兵力空虚的榆关,竟也被扶苏偏师攻了下来。   这下,臧荼面临遭两面夹击的危险。   碣石虽然还有粮,但所谓的“燕国”不过是造反戍卒和地方豪长的武装,士气不高,臧荼得势时群起来投,如今他露出颓态,背叛窜逃者不计其数。   没几日,他便只剩三千残部,左右皆敌,后方是大海,也不知能否撑到栾布和盟友代王韩广的救援。   从海上撤离是一个不错的法子,碣石本就是燕地最大的海港,和平年代齐国船只常来此贸易。秦始皇帝时,东巡碣石,刻石尚在,并为了迎接征海东归来的大军,在此修了长长的防波堤,扩宽了港口,只是如今港湾里,船只寥寥无几……   中秋时节,冰凉的海潮将白色盐沫冲刷上海滩,正当臧荼犹豫是否要抛下军队,带着少数亲信离开时,却得知了一个让人欣喜的消息。   “大王,海上,来了许多大船!”   ……   对扶苏来说,碣石是有特殊含义的地方。   四年前,他结束了对海东的征伐,斩沧海君之首归来,便是在此向父皇献俘。   当日情形他还记得很清楚,十万军民,百官群臣皆拜,大声道:“古往今来,皆不及大秦之盛!”   那声音,甚至一度压过了海潮。   歌功颂德声回荡在碣石山,所有声音都在告诉秦始皇,他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最伟大统治者,而秦的统治,在此刻也臻于极盛!   士卒苦于征战,百姓累于徭役,十数年间,流逝的生命和气力,这极盛下暗藏的诸多隐患,蠢蠢欲动的六国复辟势力,这一切污点,仿佛都被花团锦簇的赫赫武功给掩盖住了。   而秦始皇帝,也给了天下一个承诺。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刻在石头上,就像大秦的国运和信誉,永不枯朽!   但盛极必衰,很快,第一次南征以失败告终的消息传来,始皇帝怒,一意孤行,拜黑夫为昌南侯,又强使之为主将,两年之内,必克百越!   那大概是大秦财政和国事彻底坠入深渊的开始。   而“黎庶无繇”的承诺,也再无人提起。   但扶苏还记得,天下人也期盼着,这一期待,早就刻在了他们心中:   “天地之养也一,登高不可以为长,居下不可以为短。君独为万乘之主,以苦一国之民,以养耳目鼻口,夫神者不自许也。”   “无盛鹤列于丽谯之间,无徒骥于锱坛之宫,偃兵休战。”   这是徐无鬼的主题,也是刻在扶苏等人心中的期盼。   当自上而下的改变被堵死,自然就有人开始自下而上。   南征开始了,达成了南尽百户的野望,却未得到公正的待遇,最后,这支南征军又掉过头,掀起了让故秦崩塌的战争。   在扶苏眼中,戍卒、燕人、赵人揭竿而起,为自己而战并无什么不对之处。   但动机的正义,不代表行为的正当,他们对天下的破坏,已远胜于以“苛暴”而闻名的秦吏十倍。   苍生在哭号,得有人站出来重建秩序。   扶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那个人。   又能做到哪一步。   他只知道,这些混乱与自己有关,他有责任去力挽狂澜。   在达成天下人黎庶无繇和愿景前,得先扫平乱相,将大秦已走过的征程,再走一遍!   “遂兴师旅,诛戮无道,为逆灭息。武殄暴逆,文复无罪,庶心咸服……”   好在,这一战,便能抵定燕地局势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上千人战死,数县化作丘墟。   以及扶苏脸上被流矢划开的一道深深伤痕。   但当扶苏率领众人,登上碣石城外的山岗,但却看到了这样的一幕:   眼前的景致如他记忆之中一样醉人:远处刻石的海岸,满是风化岩石和凹凸峰壁的悬崖、下面的大海在巨石脚下,如同无休的野兽一般咆哮不安、无边无际的天空与云彩、以及满是秋色的树林,成群结队的灰羽海鸥在明净的海岸上鸣叫。   而十里外的港口处,因为防波堤和海湾的缘故,显得更加平静的津港,挤满了狭长的大船。   就好像战争尚未影响碣石,燕齐商贾在此繁盛贸易。   又好像四年前,扶苏与黑夫从海东远征归来的那一幕——只是这回,船只不是进港,而是在装满臧荼手下的残兵败卒后,头也不回地离去!   扶苏知道,如此规模庞大的舰队,只可能来自一个地方。   五年前,方士和工匠共同努力下,航海革命在胶东爆发,从海图到罗盘的发展,到新的操舵系统和船舶设计,这让胶东的船舶,可以凭借季风的帮助,短暂脱离海岸线,在海浪不那么大的少海(渤海)内航行。   更大更适应大海的船只也被造了出来,主要靠风帆航行,进出港口和逆流航行时用桨,需要200多名船员,包括180名有战斗力的桨手和20名弩手,并可装载同量数量的人。   曾几何时,扶苏曾坐在类似的船舱里,而现在,却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将即将被围歼的敌人运走……   桅杆上打着白旗,船上的人穿着白衣,装作是投机的商贾,可扶苏很清楚他们的真实身份。   “陈平。”   扶苏摸着左脸颊的伤痕,苦笑着摇头:“真是处处与我为难啊。”   尽管都打着“秦”的旗号,但在这乱世里,谁能分得清谁是自己的朋友,谁是自己的敌人?   ……   而在一艘驶离碣石港的船上,一身白袍的陈平站在船尾,望着渐渐远去的海岸。   他通过胶东商贾,以贸易、贿赂、游说来构建的包围网并不成功,代国和赵国尽管与燕国结盟,但却在忙活各自的事。   以燕一国之力对抗扶苏,也并非不可,但因其秩序之混乱,大王之无能,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在冥冥之中有只暗暗帮助扶苏的手,燕人最终功败垂成。   这场失败竟使得,胶东不得不亲自下场,动用珍贵的船舶,来运载一群残兵败将。   陈平没有去见臧荼,这个满身湿漉的无地之王,何足道哉,不过是在这场天下大棋中,一枚小小棋子,陈平能将他从绝境里拎出来,下一刻,也能毫不犹豫地抛出去。   陈平已得知武忠侯攻破武关的消息,天下大势虽已抵定,但他很清楚,自己必须在边角的博弈中赢!   “郡守,是向西航么?”   船队的指挥前来询问,这群燕人惊魂失魄,是不是该送他们回渔阳郡。   “燕地海岸风浪大,除了碣石外并无良港。”   陈平露出了笑,这是给船上三千余“乘客”的解释,被卸下兵刃,分散安置,又在颠簸的海上,他们难敌船员,翻不起大浪。   “向东,沿着海岸东行,送彼辈去辽东!”   没错,胶东现在困于齐楚之间,无法全力北上扼杀陈平心中的大患。   所以扶苏能撷取名望。   扶苏能赢得一场战役。   扶苏也能夺取一处郡县。   “但你每赢得一处地方,势必失去一处后方。”   陈平裹紧衣裳,摇摇晃晃,往船舱走去,眼下他亲自来燕地一探究竟,是时候回到胶东,继续谋划布局,为最终的胜利做准备了。   “我要毁了辽东。”   陈平喃喃自语,封闭的舱室,将黑暗投到他的脸上,但旋即,一盏盏海豹油灯被点亮。   “这是为了将来,十倍于辽东的郡县百姓,免受又一场战火荼毒!”   因为。   陈平吹灭了舱中多余的灯烛,只剩下最明亮的一只,他将其高高捧起,小心呵护,仿佛那就是天下唯一的希望。   “结束这乱世的人,一个就够了!” 第0935章 夥颐   赵国内郡,邯郸最富,恒山最穷。   但哪怕是恒山郡中,也有曲逆这种人口三万户的大县,南北通衢,富夸燕赵,多亏了蒯彻的运作,使燕赵数十城一举降赵,此城并未因战争有太大影响。   当然,有富就有穷,最穷的番吾县(河北平山县)只有五千户,其地多为山丘,山上多有柏树,所以后世会出现一个叫“西柏坡”的地名。太行余脉在此舒展骨骼,哪怕是滹沱河两岸的平地,也有些蹊跷的山包……   总之就是个没什么油水的县,赵国时有过几位小封君,根本就不想来这过日子,只每年派人收租。后来李牧将军又在此和秦军打了一仗,让赵国灭亡延缓数年,此外再无任何史书给过它笔墨,就算恒山郡本地的豪贵士大夫,也极少来此穷山恶水之地。   但近日,重新归赵快大半年的番吾却热闹非凡,秋风料峭中,还有一群人,在番吾县一处山包下挥舞锄头,挥汗如雨。   带头的是个头上戴冠的军吏,他这边在干活,却有两个亲卫在一旁捧着他卸下的精良甲胄,丝锦冠带,有些不知所措,几名本郡文士更在远处纳凉处窃窃私语,对这一幕有些好笑。   “贵为一郡都尉,怎能亲自下地与庶人劳作呢?”   “听说他本是陈地阳城人,牖绳枢之子,氓隶之人,而迁徙之徒也……”   文士老看不起,恒山郡本地的轻侠庶人倒是对这位与士卒同甘共苦的都尉心生好感,喝水的间隙夸他道:   “陈郡尉刨得一手好地啊!”   “陈郡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收买人心,博得底层士卒好感的机会,擦着额头的汗,用带着楚音的恒山方言笑道:   “我与汝等一样,家中不富裕,少时尝与人佣耕。”   他又开始讲那个故事了。   “劳作之余,就像现在,辍耕之垄上时,常摸着手上的茧子,空空的腹中,怅恨良久,于是我便对一起庸耕的同乡说了一句话。”   “说了什么?”士卒们好奇地凑过来。   “我说‘苟富贵,无相忘’!”   陈胜这一句话嚷得很大,仿佛也是对身旁数百士卒说的。   他站起了身,指着脚下土地道:“富贵就在脚下,第一个刨到的人,倍其赏,加酒肉!”   这下士卒们好似打了鸡血,复又站起来,在山包脚下拼命干活,挖出的土又被人运走,整个过程极其熟练。   陈胜满意地看着这一幕,招呼远处的一名方士过来。   “这下面,当真有大墓?”   生活不易,改行当了摸金定穴的方士一口咬定:“郡尉放心,此必为中山国的大冢!”   原来,陈胜带着这批人来此穷县,可不是为了开荒种地,而是“盗发冢”。   在秦朝,盗墓可是大罪,律令规定,当与伤人致残、讹诈、杀人及拐卖人口等同罪,都应处以磔刑,南郡安陆县某黑亭长上任之初,就因为捕获一群盗墓贼而扬名发迹。   但眼下番吾复归赵国,出于对秦的愤恨,赵王歇将秦律一概废弃,复用赵国律法,看似有法,实则整个国家都成了法外之地,轻侠贼人的乐园,社会一片混乱,被派在各地的都尉、司马们甚至还有装成盗匪劫持来往行人,杀人放火。   这都没人管,陈胜不过是盗个墓,更无人来说他了。   至于道德谴责……更不存在。   “入乡随俗啊。”   陈胜也不由嗟叹:“若在阳城,在楚地,我这么做,恐怕要被人戳脊梁骨,咒骂我断子绝孙,但在恒山郡,盗冢不过是寻常事,饭后谈资耳。”   这恒山郡地薄人众,光靠那点土地可养不活数十万百姓,于是就形成了懁急,仰机利而食的民俗。   男子们平日里不喜劳作,相聚游戏,悲歌慷慨,没钱花了就相约剽掠抢劫,晚上挖坟盗墓,私铸钱币。女子的兴趣也不再是织布好好过日子,常弹奏琴瑟,跕着木屣,到处游走,向权贵富豪献媚讨好,入后宫,遍诸侯,再不济也能做倡优。   先前陈胜自告奋勇,随陈馀离开楚国北上入赵,又一同投了赵王,奉命来收取恒山郡。靠着陈馀是苦陉大氏的女婿,得到了本郡豪贵士人响应,轻易得手,陈馀做了苦陉君,恒山守,陈胜则作为他的副手,恒山尉。   理论上,在陈馀南下随项羽西击秦时,恒山郡该由陈胜说了算,但陈胜很快就发现了,当地豪贵士人欺自己是外地人,竟公然架空自己,在郡治东垣发号施令,他们还买通赵王近臣,打发陈胜到西边攻打井陉关。   陈胜心里憋屈,但初来乍到根基浅薄,只能领命。   只是月余前,陈胜久攻不克的井陉关却不战而降,原来是秦河东守赵成投靠了六国,赵军李左车部顺利从河东进入太原,全取此郡,井陉遂下。   陈胜揣度联军西击秦是场硬仗,且项羽吝啬,有功不赏,故不愿参与,滞留在恒山郡灵寿县。   入秋后,先前赵人出于报复心,屠戮秦吏,焚毁县寺的恶果开始显现。   赵歇名为赵王,实则失去了对基层的控制,曾被秦人压制的各地豪贵乡老开始抬头,接管了地方,赵国在事实上,又恢复了封建制。   如此一来,不论是田租、口赋,都得先从乡绅手中过一道,最后给到陈胜这郡尉头上的就极少。   “我如浮萍,难以在恒山扎根,这样下去可不行。”   陈胜在发觉自己不论怎么做都无法融入恒山本地豪贵士人中去后,陈胜开始改变思路,从下层着手……   “我,黔首之子也!”   陈胜开始模仿他听到的,南方武忠侯的治军之法,不再掩藏自己低微的身份,欲与底层人打成一片,获得立足之地。   除此之外,既然在赵王歇处讨要不要养兵的钱帛,陈胜开始另辟蹊径,对当地传闻已久的“番吾中山王墓”打起了主意。   中山国为古代鲜虞人所建立,被魏国灭亡了一次,后又复国,逐渐强盛起来,联合魏、韩、赵、燕“五国相王”。而在这五个国家中,唯有中山国是“千乘之国”,而番吾,便是历代中山王的墓地。   陈胜对中山国的历史不感兴趣,他关心的,是地下是否有大墓,里面的宝器是否完好,能让自己扩充多少军队……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陈胜的志向,可绝对不止一个没有实权的郡尉!   他本性是得志猖狂的,但这些时日,却忍着作威作福的欲望,做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模样,甚至与“燕雀”打成一片。   并非是他真觉得自己与他们出自一个阶级,应当共享富贵,在陌生的他乡拉拢更多人,以取得实权,更是为了让自己这鸿鹄,踩在众人肩膀上,飞得更高!   但要做大事要有人手,想扩军则需要金帛,而陈胜能想到的法子,只有盗墓。   只可惜,这次方士看走了眼。   挖了三天,土丘下一无所获,愤怒的士卒们叫嚣着将方士烹了,但陈胜只是让人打掉了方士两颗牙。   “再给你一次机会,就算走遍这百里山川,也定要为我找到中山王大冢!”   如此威胁方士后,陈胜气呼呼回到了灵寿,眼下是八月底,扶苏在碣石大败燕人的消息尚未传来,先到的,却是西边六国联军西河撤离的败讯。   还有几个不速之客。   “陈涉,陈涉!”   回到府邸前,熟悉的陈地楚音响起,陈胜让马车停下,探头一看,却是几个被门吏绑在地上的人……   “汝等是……陈地人?”   他看着几人面善,有些惊讶,陈地离此相隔甚远,除了跟自己北上的千人外,几无楚人,这也是陈胜在恒山无人可用的原因之一。   门吏前来禀报,说这数人是从西河战场,跟着陈馀手下回赵国来的,自称是陈胜好友,敲门大呼“吾欲见涉”,态度嚣张,门吏见他们无礼,就绑了起来……   见到陈涉,那几人更高兴了,嚷嚷着要门吏松绑,还大声喊道:   “当年在田埂上,你说苟富贵勿相忘,难道这就忘了么?”   陈胜让人松绑,一瞧,还真是当年一起庸耕过的几名老乡……   这几人吐诉,说他们在楚地被项将军征召,推着车舆随军西进,一路打到西河,但因为是辎重部队,所以什么好处都没捞到,就又得了令,匆匆渡河离开。   几人害怕被甩在后头,遂乘着撤兵时的混乱,去找了在楚营商议事情的陈馀,跪在其马车前痛哭流涕,说是希望能带他们回国,来投陈胜,陈馀还真以为是陈胜故人,他在恒山郡需要陈胜合作,遂允之。   数人跟着陈胜进了他新置办的府邸,别看陈胜在外面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可享受却一样没落下,府邸是昔日赵国行宫,有殿屋帷帐,养了几个中山美姬,美艳无比,陈胜一拍手,便上来跳了一圈当地著名的跕屣舞。   弄得几个老乡咂嘴不已,眼睛瞪直,直道:   “夥颐,夥颐!”   夥颐在陈地方言里,是大的意思,也不知是在夸屋舍大,还是什么大……   陈胜面露得意,心道:“小小燕雀,没见识,眼下相信我是鸿鹄了罢?”   但岂料,酒过三巡,几个情商低的老乡,竟开始聊起当年陈胜微末时的一些糗事来,惹得一起喝酒的宾客发笑。   若是放了历史上,已为陈王的陈胜,肯定会面皮不好看,但他现在既然标榜自己是“黔首之子”,将“苟富贵无相忘”挂在嘴边作为宣言,想要拉拢底层百姓,并凝聚当初一起跟他来恒山的千余楚人。   眼下故人来投,自要好生招待,以示自己不忘旧谊,所以只能强忍不满。   此外,陈胜对西河之战、黑夫入关等事也很感兴趣,这群老乡能给他提供许多情报。   在陈胜的追问下,几个老乡便说起在西河的见闻来,从他们所见的屠戮,到秦人凶狠的反击,项籍将军的断后,到六国联军在河东各自散去,各回各家,说得陈胜皱眉不已。   天下形势,变化得比他想象中快。   “那个与汝一同在陈郡举旗的阳夏人,吾等在西河时,曾闻其名,听说也立了功,做了官!”   最有出息的一个老乡做过楚军的屯长,消息更灵通些,说起吴广来。   “哦?”   陈胜顿时来了兴趣,他还记得与吴广分开时,二人的约定。   “汝等可知吴广在北伐军中做了什么官?”   “不知,但据说他手下,已管着好几万刑徒兵了,还开到西河驻扎,隔着水,那吴字旗看得一清二楚!”   陈郡老乡说得极其夸张,又饮了口酒后,口无遮拦地取笑起陈胜来。   “反正啊,比你夥颐!” 第0936章 武忠侯是天!   吴广实际的官爵,其实没有那几个陈郡老乡道听途说来的夸张。   他不过是得拜爵为右更,为都尉,职务与陈胜差不多,完全没有“夥颐”到哪去。   唯一不同的是,他握有实权,麾下有北伐军士卒及驰刑士共万人,把守着从关中通往河东的津渡:封陵津(风陵渡)。   九月初的一天,吴广等在大营前,焦虑地等待许久,总算迎来了他们期盼已久的队伍。   那是一队队牛车,拉着沉重的车舆,或是民夫推着的独轮车“木牛流马”,从宁秦方向络绎而来,押送这批粮秣的,除了宁秦尉杨喜外,还有新近被武忠侯任命为“河东郡守”的安陆人去疾。   “可算将辛君盼来了!”   吴广上前朝去疾施礼——去疾本为无氏的小公士,追随黑夫南征,作为军正丞,曾举荐韩信,又作为全军的军法官,负责军中秩序,俨然成了黑夫集团中的重要文吏。   入咸阳后,出身低微的北伐功臣纷纷跻身朝堂,弱没有氏的话,称呼起来不太方便,于是黑夫便让属下们各自取氏,还特地建议去疾以“辛”为氏……   至于为什么,去疾不知道,也不敢问。   辛去疾就这样在秦朝新鲜出炉了……   “吴叔盼的不是我,而是这批粮食罢。”   去疾笑着拍了拍车上鼓鼓的麻袋:“渭南各县秋收新打的谷子,还未来得及舂便运来了。这只是第一批,后边还有六万石,牛车往返奔走,每月送两万石来!”   六万石,足够万人过冬了,吴广松了口气,清点完粮秣后,将去疾迎入营中,低声道:   “自到此驻扎以来,军心有些不安,士卒们都说武忠侯让关中人与南郡一样,只交二成粮食作为田租,军粮恐怕会不够……”   去疾开解吴广道:“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征发百姓与北伐军为敌。今岁关中收成不好,西河更几乎颗粒无收,若再像过去那般收五成田租,关中人只怕要挨饿。”   “武忠侯往后要东出再统天下,还得得故秦人相助才行。再者,武忠侯省罢冗官,裁并少府诸令,节了源。又让并未受战争影响的蜀郡运粮出大江,以供给南郡、南阳,关中粮食不必外调。我大军就近驻扎,就地就食,可比胡亥派刑徒万夫挽粟押粮去武关、南阳节省多了。”   这笔账,黑夫与张苍、萧何自然是合计过的,最后决定,减田租,固然会让官府勒紧腰带,但却能得关中人心,获益无穷。   “得将商君徙木立信时,的官府信誉,重新树立起来!”   吴广挠了挠头:“我也不知是怎么了,过去在陈郡为黔首时,只盼着官府能将田租减一减,可如今不种田了,却又觉得不能减,因为麾下指望田租吃饭的官吏、士卒太多了……”   去疾哈哈大笑,指着冠带下的头道:“武忠侯有句话说得好啊,吾等这头颅里如何想,决定于吾等坐于何处,是朝堂高榻,还是田边草席。”   “我当年投匿名书信举报被缉捕罚钱,也满腹牢骚,觉得判太重,可如今遇上相同的案子,却也会毫不容情。因为那时我想的是自家的得失,可现在,要考虑的却更多。”   “现在我不是一个小公士了,而是一郡之长。”   去疾无奈地摊手道:“虽然是个无地郡守,河东还在魏国手中,我无地可守,也无民可治。”   “谁说无民可治?”   吴广露出了得计的笑,眼下去疾一来,那些吃他军粮的“累赘”总算能甩出去了。   “辛君请随我来!”   吴广带着去疾,来到大营南面,由篱笆围起来的另一片营地,这里的屋舍帐篷更为简陋,里面住满了人,既有蓬头垢面者,也有衣冠士人。   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说着一口河东口音。   “这是……”   “是这半个月间,从河东郡逃过来的。”吴广一边介绍,还让人将里面自称是三老、啬夫者出来,将事情经过与去疾再说一遍。   这几名地方小吏,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起河东自六月份沦陷于六国后,发生的一切……   河东归秦,是在秦昭襄王二十一年,左更司马错进攻魏国河内,魏国献出安邑,秦国的做法是,驱逐城中的魏国百姓,招募秦人迁往河东,赐给他们爵位,同时赦免罪人,迁居此处。   于是河东的普遍情况是,城里住的是秦地来的移民,而城外则是河东土著。   即便是那些土著,经过七八十年,三四代人的统治,受律令约束,参军作战,赢得军功爵,也渐渐自视为“新秦民”,而非魏人。   所以河东人对六国,并没有什么认同感。   “赵成放六国群盗入河东,魏盗赵盗自轵关入,楚盗自茅津入,每至一处,皆绳各县长吏,屠戮秦人。”   这是六国的老套路了,他们打着诛暴和复仇的名义起事,维系士卒前进的动力,便是对秦吏秦人的报复,和不断抢夺的战利品。   这过程里,河东各县官吏,直接投降还好,一旦有所抵抗,就会被残酷杀死,其家产被抢个精光。   而六国联军在西河期间,皆由河东提供粮秣,原本富庶的河东被狠狠压榨了一通,魏相张耳派遣自己的门客到各地任官,全面恢复魏国旧制。   经济上,为了给撤回河东的六国大军凑足吃食,魏国对河东人继续课以重租,仍如故秦时的五成……   在政治上,打击面渐渐扩大,在河东居住已几代人的秦人,从统治者成了被统治者。   河东土著也不好过,因为畏惧黑夫会渡河进攻河东,当地人被张耳的门客征召,守在封陵津和蒲坂对岸,日夜提防。   随着河东律令变成废纸,六国联军多有士卒留在河东,为非作歹,乱兵横行,河东一片混乱。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这么一合计,河东人觉得,好像还是秦朝统治时日子比较安定好过。   于是,不少家园被毁的河东秦人开始逃离故土。   封陵津,自然就成了他们偷渡的不二选择。   吴广对去疾道:“最初是零星的几人,到近日,已是整个里、整个乡的逃窜了……”   向去疾诉苦的二人,讲述了这一路的艰辛。   深秋大冷天里,想顺利游过宽阔的大河,可不是容易的事,除了找好下水地点外,绕开魏人的巡逻队外,还需要更多技巧。   比如他们将彘尼泡充气绑在身上,提供点浮力,还得在下水前喝上一大碗煮好的姜汤,虽然辛辣无比,但能驱寒,不至于在途中被冻死。男人在水里游,女人和孩子则坐在临时坐的竹筏上,闭目祈求河伯保佑。   即便如此,冒着性命危险偷渡的人,也有十之二三未能成功。   “魏人为了阻止吾等,加派人手盯着河防,可以当场放箭,不少邻里死在滩涂和岸边。”   几人擦着眼泪,结束了叙述,他们希望能被转移到干燥的后方。   “一共有多少人?”去疾询问吴广。   “四千,往后可能更多。”   吴广对去疾道:   “我不知这其中,是否有魏国探子,故不敢轻易放走,但留着他们,又空耗军粮,并非长法。”   “这些人交给我罢。”   去疾叹道:“我知道,武忠侯为何要任我为河东守了,想必是要我为往后进军河东做准备,虽无地可守,但至少,有民可治了。”   这些河东人,可以将老弱妇孺安置到关中,男丁则作为向导、先锋,入伍训练,想来他们为了还乡,应会积极作战,还能为北伐军前导。   是夜,吴广设宴招待去疾,食物并不丰盛,吴广让人上酒,却为去疾所拒。   “武忠侯让少府加酒、糖、丝帛、铁、漆之税,更严禁民间私自酿酒,吾等就不要带头违令了罢。”   吴广只好讪讪作罢,吃了口后问道:   “辛君,既然魏贼在河东如此不得人心,眼下秋收已毕,武忠侯何不攻之?定当如石击卵!”   吴广在北伐军中资历不算老,但看着东门豹、韩信等人封侯,不眼热的是不可能的。   “君侯有君侯的考虑。”   去疾才从朝中来,清楚原因。   “匈奴虽退出河南地,但仍占据北假,秋冬时节随时可能南侵,君侯不得不安排章、韩二卿在北地、上郡御敌。”   “关中人饱经徭役之苦,需要休憩。”   “赏赐士卒后,府库已空,需要积蓄,不然君侯也不会加奢靡之物的税。”   去疾放低了声音:“最紧要的是,新政尚未完成,咸阳朝堂上下,质疑的声音可不少,君侯需要先安内,方能攘外!”   “是谁?”   吴广十分诧异:“时至今日,有谁还敢反对武忠侯?反对新政?”   去疾摇头:“赵高死时他们倒是拍手称快,但上个月,君侯释刑徒,开苑囿,嫁宫女,撤奢政时,可不乏有人站出来批驳,说这是在挖大秦皇帝的墙角,薅皇室羊毛……”   “皇帝,如今只有摄政,哪来的皇帝?”   吴广只觉得可笑,他的屁股,现在可是牢牢坐在北伐功臣一方,而这一军功集团,无疑是黑夫入主关中最大的受益者。吴广本人不但得了许多金帛,武忠侯承诺他日后在陈郡有一大片土地宅邸,还让他纳了一个胡亥昔日的“七子”为妾……   去疾颔首:“没错,对北伐军而言,吾等只奉武忠侯之令,食其禄,忠其事,在吾等眼中,武忠侯便是天,可比‘天子’还要大!”   又让吴广近前,对他低语道:   “但朝中遗臣可不这么想,近来颇有传言,说扶苏复起于辽东,如今已然称王,朝中众人也有所耳闻,难免开始打主意了,天天喊着社稷不可一日无主,或言当派人去迎回扶苏,以继大统,或言当速立扶苏之子为帝……”   说到这,去疾哈哈一笑:“吴叔,你当年在陈郡举事,不是还打过‘当立者乃公子扶苏’的旗号么?”   “对于此事,你,怎么看?” 第0937章 好皇帝   “当时吴广愚钝无知!”   吴广一愣,不知去疾此言是试探还是无心之言,但既然对方问了,他立刻起身表态道:   “吴广为戍卒,与陈胜在陈地起兵,却为人所败,仓皇在雨中奔走,彷徨无助时,是武忠侯接纳了我,推衣衣之,推食食之,有功必赏,不啬提携,吴广方有今日。”   “那时候,扶苏何在?”   他一挥手,激动地说道:“武忠侯对吴广有大德,金帛、土地、爵位、美妾、爵位,都是实实在在的恩惠,而扶苏,他于我而言……”   “不过是一个道听途说的名罢了!”   去疾对吴广的态度十分满意,捋须笑道:   “不错。”   “昔日始皇帝崩,胡亥、赵高倒行逆施,凌暴关中,使得民不聊生。是武忠侯带着吾等,起兵南郡,以弱击强,血战一年有余,方才入关,解救了黎民倒悬之苦,那时候,扶苏何在?”   “商君律令有言,有功者显荣,无功者不得受爵,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武忠侯有大功于世,又精明强干,故当摄国政,治天下,而北伐军将士有小功,故得封高爵,享食禄田沼富贵。”   他板起脸来:“但现在朝中却有人,想要武忠侯迎回扶苏,或者择一嬴姓公子王孙,尊为皇帝,结束摄政,将大权尽数归还……这种事,北伐军上下,不会有人答应!”   这是显而易见的,北伐军功集团的利益,只有黑夫当权方能保证。   而近日的一些传闻,让他们有些惴惴不安。   而吴广则在想,是武忠侯派去疾来试探麾下将尉的,还是文臣武将们自作主张的暗中串联呢?   吴广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必须表态。   “没错,吴广只知武忠侯,只认摄政,不认什么秦皇帝!”   他抬起头,笃定地说道:“除非,由武忠侯来做皇帝!”   ……   而与此同时,在离封陵津不远处的宁秦县,华山脚下的一处里闾中,杨喜熟练地将背上挑着的粟倒入仓中,拍了拍手里的灰,对拄着拐指挥他们兄弟干活的杨母道:   “母亲,我没说错罢,往后关中的田租,一百亩地,都是只划二十亩作为税田。”   杨母却依旧忧心忡忡:“减租是好事,但老妇最担心的还是……”   她停了话头,却是杨喜的新妇来倒了水送来给他饮用。   不同于最初的颦眉迟疑,这新妇在华山脚下住了些时日,因为杨喜得了赏赐,每顿少不了鱼肉,二人又极为相合亲密,远好过在宫中孤独守望的日子,她也渐渐有了些喜色,二人说说笑笑。   但杨母还是看她不顺眼,觉得这女子迟早给家里带来祸患,让其不准穿那些丝帛,而同寻常村妇一般荆钗布裙,希望能掩盖身份。   但这仍旧无法遮掩此女的气质的容貌,才几天功夫,外边全县都传开了,说杨喜娶了一位二世皇帝的嫔妃回家……   等新妇趋步离开后,杨母不知第几次恳求杨喜:“吾子,这女子可否能退回去?阿母在县中给你寻好女,以你如今的爵位,县中大户也会自己找上门与你结姻。”   “退回去?怎么退!”   杨喜不高兴了:“武忠侯亲自为吾等主婚,她也侍奉母亲并无过错,岂有弃妻的道理?”   主要还是这么漂亮的女子,县里乡里恐怕找不到了。   杨母仍是担忧:“她毕竟是皇帝的嫔妃啊……”   “是伪帝!”   杨喜强调:“胡亥是逆子,是篡改始皇帝遗诏继位的篡位伪帝!”   杨母嘟囔道:“不管伪不伪,反正是始皇帝的公子,是做过皇帝的人,他的嫔妃,岂是你这农舍子弟能碰的?”   “武忠侯说能,那便能,他其后还要给胡亥定罪!”自从投诚后,杨喜被洗脑不轻。   杨母敲着拐杖:“你糊涂!往后若新皇帝继位,胡亥再如何坏,也是其兄弟子侄,兄弟叔父之妻妾被他人所占,让新皇帝如何自处?若追责起来,那该如何是好?”   嬴姓秦国统治关中五百余年,连不识字的老妇都觉得,始皇帝的子孙代代相传,是理所当然。   “武忠侯自会为吾等做主!”   杨喜才十八九岁,理智常被下边控制,没想过这么远,微微一愣后坚持道:“就算有了新皇帝,那也得听武忠侯的!”   “你又糊涂了,武忠侯大,还是皇帝大?”   “连老妇我都知道,儿子听父亲的,臣子听皇帝的,怎么会反过来?”   母亲叹息离开后,只剩下杨喜一个人自言自语道:   “于我家而言,这没有皇帝的日子,比始皇帝尚在时,还更好,我看,还是一直由武忠侯管着国事最好……”   ……   而在咸阳城中一处院落里,一群秘密聚会的人,却在黑暗中纷纷额手称庆。   “消息已证实,扶苏公子尚在!”   “不愧是贤公子,始皇帝继业之人,据说他孤身东行,数月前便已经克复辽东、辽西,称了王!”   “秦王?”   “不,称了召王。”   “这是何意?”   “召者昭也,或许是宗庙昭穆之意?”   “还犹豫什么,当立刻派人去将公子迎回,如此社稷有主,大秦才算结束了动乱!”   更有人切齿道:   “长公子归来后,便能一改这月余乱政了!”   黑夫的所谓“新政”,简直是在胡闹!这是今日聚会者的同识。   “黑夫入咸阳前,声称得了始皇帝遗诏,以武忠为号,为冯氏发丧,骗得秦人信任,吾等也暗暗盼其入朝,驱逐佞臣赵高,让胡亥退位,以贤君代之,而蒙氏复出,共同辅政,如此便能中兴大秦……”   “岂料黑夫入朝后,竟原形毕露!”   满朝都是黑夫党羽,众人在朝堂上不敢说这么直白,此刻,在这暗屋子里,便开始数落起黑夫的不是来。   “他贪恋执柄,专制朝权,窃居摄政之位,威福由己。”   有人对黑夫不老老实实甘于臣位,搞什么“摄政”愤愤不平。   “他任人唯亲,党羽充斥朝野,昔日黔首穷士,如今竟能坐于庙堂之上,对吾等发号施令,真是败坏纲纪。”   有人对黑夫大力扶持北伐功臣为九卿重臣郁郁不满。   “以宫女与甲兵为婢妾,更纵容将尉奸乱嫔妃,这是秽乱后宫,其凶逆如此,是可忍,孰不可忍!?”   有人对这件事格外在意,觉得是让皇室尊严扫地的事,都快怒发冲冠了。   你一言,我一语,好似要化作刀笔,将黑夫钉在耻辱柱上。   在众人眼中,黑夫的罪状还多得是。   “不顾社稷,迟迟不奉政归于嬴姓。”   “释放刑徒,那都是大奸大恶之徒,竟还让彼辈在上林开垦种地,真是令人痛心疾首。”   “减了民间田租口赋,欲讨好百姓,却削减吾等朝吏俸禄!”   “无道之臣,贪残酷烈,比赵高更加过分!”   “嚯,旧日口口声声要复秦之业,却忘得一干二净,瞧他都做了何事。”   “真是辜负了满朝正士的期盼啊!”   “吾等堂堂秦吏,食嬴姓之禄数十年,绝不容此不尊纲纪之乱臣!”   这些自诩为“秦吏”的人,在秦始皇帝时,还真反对增修宫室的。   虽然被始皇帝一瞪眼就不敢说话了,胡亥时期也不见有何作为。   在他们看来,天下的政事,都是赵高这个佞臣蒙蔽胡亥所至,既然二者都已除去,一切自然就回到正轨了。   皇室支出,稍加削减即可。   比如将嫔妃从两千削至一千,宫女从万八削至八千,便足以让御史们磕头稽首,大呼仁政,甚至会留下千古美名。   前提是,做这事的是皇帝本人。   何必如黑夫一样,做得如此剧烈?一下子将少府中,属于皇帝个人享受的部分,一刀切没了。   而且他身为人臣,有什么资格动主人的私库?   真是以下陵上啊!   他们自诩为朝中众正,口口声声要改变,但又害怕步子迈得太大,对治国的唯一认识就是:   “只要有一个好皇帝,一个嬴姓的正统皇帝,天下一切问题,都能迎刃而解!”   这便是救天下的万能良药!   眼下,远方传来的消息,让众人将扶苏看做了希望,他们盼着扶苏能王者归来,教黑夫做人。   等骂够那黑贼后,黑暗中,有人提议道:“黑夫有田常、六卿之野心,恐怕不会迎回公子,吾等不可坐待,而应暗暗准备,待公子归来时,号召百姓,携壶浆以迎。”   倒是有人还算理智:“光凭吾等?无兵无权,恐怕难行。”   众人都沉默了,都十分遗憾。   “若是蒙恬、蒙毅二公未被奸人所害就好了……”   蒙恬在军中有极大影响力,有他在,降卒就不会那么轻易为黑夫所控制,而蒙毅曾为廷尉,兄弟协力,足以同黑夫角力,朝政也不至于沉沦至此。   病急乱投医,有人提议道:“右丞相是否会……”   这说的,自然便是李斯了。   经过这些时日的动荡,李家的立场,众人算是看明白了:“右丞相近日一直告病,眼看时日无多,恐怕不会搀和,李氏更不会开罪黑夫。”   又有人提议:“宗正子婴?”   “子婴卖其友其君,得封长安君,自己也羞愧难当,也是闭门不出,月余没见过了,他恐怕也不敢出头。”   “如此,便只剩下一个人了。”   “左丞相,蜀郡守常頞!”   “他坐拥蜀郡,粮秣充足,连黑夫也要仰仗,长公子之长子更为其庇护,或可为奥援。”   理想很远大,但又一声叹息响起:“但吾等人微言轻,连咸阳难出去,如何让常頞相信?”   良久后,有人发话了:   “吾等需要一位首领,一位常年为始皇帝谒者,奔走天下,熟悉大吏的人;一位执法不阿,名闻关中,曾叫胡亥拿他毫无办法的人;一位至今心怀嬴姓社稷,连独断专行如黑夫,面对其质疑,也得愧而退让的刚正君子!”   “谁人?”众人发问。   “御史杨樛,何如?” 第0938章 权力是个古怪的东西   “这便是杨樛那边报来的消息,扶苏的事传开后,颇有一些故秦御史少吏暗中聚会,彼辈更欲尊杨樛为首,使其与蜀郡常頞联手,向君侯施压……”   黑夫府邸内,季婴向武忠侯禀报了昨日发生的事。   季婴现在的职务是“护军中尉”,此乃秦朝军情机构的主职,是张仪时代设立的。   对内的职务是代表君王监督臣下将领,对外的职务是对六国开展间谍活动,掌握着内外情报,参与高层的重大决策,身兼调查局和中情局双重职务,更像是古代的KGB。   历史上,为汉高祖做这一行的是陈平,数不清的阴招,金钱贿赂开路,毒药匕首收尾,无往不利。   季婴能力见识远不如陈平,但对黑夫的忠诚,却没任何问题。   他就像是黑夫身边的贝利亚,而麾下办事的人,也多是信得过的安陆子弟。   自从安陆县在战火中被毁后,安陆人就将全部身家和希望投到了黑夫身上,老人和母亲都打发子弟来为黑夫效命,他们也得到了丰厚的回报。   而除了为黑夫干脏活,七月份时秘密处死了云阳狱的蒙恬、蒙毅兄弟及一众知情人士外,季婴的主要任务,便是暗中观察咸阳朝野的一举一动。   杨樛,这位以头铁闻名,常常在朝堂上质疑黑夫决策,与之顶撞的御史,实则却早就投靠了黑夫,靠着演戏唱双簧,还真吸引了一些反对新政的人搭线。   季婴伸出手,狠狠往下一劈:“亭长,是否要……”   乃伊组特?   “急什么?”黑夫却拿起案几上那一盏水,在室内的灶中取了一把土,撒了下去。   “刚入咸阳时,水被搅浑了,浑沌不清。”   他将杯盏放到案几上,才一会功夫,沙土便往下沉去。   “现在才刚刚静置稍许,那些稍粗的傻子……嗯,沙子便往下沉了。”   “但水还不够清,远没到能放心喝下的程度。”   “还得让着这杯中水,多澄一会!”   季婴领会了:“亭长的意思是,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黑夫颔首:“让杨樛安心做那些人的首领,继续为其张目,给更多人壮胆。”   “定要弄清楚,朝堂之中,有多少人反对新政,彼辈与在野的军功贵族有何关联?看似闭门不出的李斯、子婴等人是否搀和其中,是否在酝酿更大的阴谋?想做到哪一步?都要一一搞清楚!”   水至清则无鱼,但当政者必须得知道,这水中,究竟有多少泥沙。   “诺!”季婴正欲奉命而去,黑夫却又叫住了他。   “你上次与我抱怨,说护军一职,过去百年间,一向是临战方才设立,战罢便撤销,没有自己的官署,颇为不便,从今以后,便新设一常置官署,由你统辖。”   “当然,外人将不得而知,汝等功绩,也会被尘封,无人晓得。”   一起被尘封的,还有过错和罪孽。   季婴有所觉悟:“下吏知之,吾等仍要隐在暗处,手把利刃,找出那些对亭长不利的威胁,将他们除去!”   “是对天下安稳的威胁。”黑夫强调,他站起身来,略加思索。   “形同黑影,十年饮冰。”   黑夫露出了笑:   “就叫‘黑冰台’吧!”   ……   “良人倒是一点不急?”   季婴退下后,叶氏提着一盏宫灯走了出来,即将入夜,他们家也还没开始吃饭。   方才的事,她却是听到了一个末尾,心里吐槽着“黑冰台”这是什么破名,也不由担心起来。   叶子衿从来就不喜欢咸阳,她是经历过变乱的,深知,咸阳从来便是不安稳的地方,这里人心飘忽不定,而黑夫现在,正坐在这鼎盖上。   “无论何时何地,争权夺利永远不会停歇。”   “但权力,当真是个古怪的东西,我问你一事罢。”   黑夫闭着眼,享受妻子给自己揉捏忙碌一天后酸疼的肩膀,淡淡地说道:   “三位贵人坐在一厅堂中:一位头戴冠冕的大王,一个德高望重,据说能通天人的巫祝,和一个家有万金的富人。”   “三人之间,则站着一名起于行伍小卒,手持利剑。每位贵人都命小卒杀死另外二人,大王许以爵位,巫祝以神明威吓,富人掏出金玉贿赂。试问最后孰生,孰死?”   叶子衿想了想:“爵位有尊荣,人人皆惧神威,而金玉伸手便能拿到,但若问谁生谁死……”   “那要视小卒心意而定。”   黑夫道:“是么?他既没有冠冕,也无金银珠宝,更没有神明的眷顾。”   “但他有剑。”   她看向黑夫宽阔的肩膀:“君王的承诺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神明虚无缥缈难以为助,到手的金玉迟早会花光。小卒野心够大的话,或会将三人统统杀死,自己来执掌一切。”   “说得对!”   黑夫拊掌:“兵强马壮,这是才是这乱世里,真正决定生死的事,手中若无剑,说什么也没用。关东那些反王们,便是如此做的,我麾下的将尉们,亦是如此想的。”   “但若加一个条件,厅堂外边有汹汹人潮呢?小卒下手时倒是容易,但他走出厅堂,可能会受到欢呼,也可能会被人潮撕碎。”   “民心?”   叶子衿摇了摇头:“民心是最容易被左右的。”   “君王根深蒂固的权势,巫祝的几句谎话,富人的一点施舍,甚至是那卒伍利剑的胁迫。”   “都能左右民心。”   黑夫认同妻子的看法:“所以说,权力究竟在于何处?”   他看向案上的灯烛,它们闪烁不定,在墙上投射下夫妻二人的影子,显得暧昧不明。   “在君王冠冕?在天授之神?在财富金玉?在兵强马壮?还是在民心取舍?”   “没人说得清,总有人顾此失彼,从而丢了权势性命。”   古往今来,多少掌权者,他们不一定是君主,有人死于名不副实,有人死于不重祭祀,有人死于财政枯竭,有人亡于手中无兵,有人则是被汹涌的民潮所推翻。   “最稳固的做法,是将五者都攒在手里。”   黑夫伸出手,握住了眼前的空气,只差来一句:“我全都要!”   “我除去异己,摄了国政,发号施令;握住了少府、治粟内史两大钱袋;让陆贾管了祭祀,在那些古旧典籍里,寻找我掌权合乎天道的借口;牢牢控制军队,说一不二;更以减租来贿赂关中百姓,撤销皇室的享乐,分利与他们。”   “五者尽在我掌控中,朝中些许跳梁之辈,拿什么来改变局势?”   “是被破坏殆尽的法度?”   “被剥夺了权势的遗老?”   “还是他们想象中,只要某位嬴姓公子振臂一呼,便云起景从,来杀了我这不道之臣的百姓……”   “百姓只关心自己的饭碗满不满,谁会关心谁掌权?合不合祖宗规矩。再加上我叔孙通等人在各处宣扬我逐六国匈奴的功绩,虽然,彼辈对嬴姓为君仍根深蒂固,但只要我不头脑发热,立刻行谋篡之事,一切自会稳固……”   黑夫道:“所以那些人的折腾,不过像是几个苍蝇碰壁。嗡嗡叫,几声凄厉,几声抽泣,于我无半分威胁。”   且让季婴和老杨一暗一明控制着就行,也许还能乘机捞出一两条藏在土里的大泥鳅呢。   “那些许御史少吏,自是翻不起浪来,但……”   叶子衿提醒道:   “这些密谋的源头,是扶苏。”   在她看来,这位公子的复出,对黑夫而言,是十分棘手的事。   一位正统继位者的归来,会让黑夫这摄政之位十分尴尬,而黑夫的旧部们,又绝不会答应有人骑到他们头上,他们一家,更得担心失去权势后的秋后算账。   不管不顾吧,难免关中有人起小心思。   总之,处置不好,可能会出大乱子。   “良人可想好,该如何处置?”   黑夫却不正面回答,反问道:   “你觉得扶苏称召王,用意何在?”   叶子衿道:“妾听人说,召者昭也,天子立七庙,祠堂神主牌的摆放次序也就是昭穆……二世为昭,三世为穆。”   “自立召王,或是暗示他,才是真正当立的二世皇帝?”   黑夫大笑:“你怎与陈平想的一模一样?汝等还是不够了解扶苏啊。”   叶子衿停了手:“哦?良人知扶苏心意?何不为妾解惑。”   黑夫道:“据我猜测,扶苏之所以称召王,而不是秦王,甚至皇帝,是想在与我相遇时,有一些退路。”   叶子衿皱眉:“如召公奭一般,封于燕地辽东?为一方诸侯?”   “不,这并非扶苏之志。”   那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便饱受挫折,受了苦,美玉蒙了尘,开始改头换面,竟奇迹般做出了些成绩。   但他骨子里的理想主义,仍旧未变。   黑夫说起一段前朝的往事:“周以陕原为界,分东西。周武王崩,自陕而东者,周公主之;自陕而西者,召公主之。”   周召分陕而治之后,周公旦就可以把主要的精力用于扫平殷遗的反叛,稳定东部新图;而召公奭的责任,则是稳定周地本土。   “我猜扶苏的意思,是欲表明,想与我重复周公、召公之事,立一位‘周成王’,甚至像周召共和时一样空置帝位,而我二人则共治天下,戡乱保民,恢复秩序,最终让大秦中兴……”   一同结束这乱世?   非要比较的话,这种东西共治,倒是有点像罗马帝国的四帝共治。   黑夫大胆猜完后,摊手道:“当然,这只是猜测,现在的扶苏,可能已变得我也不认识了。”   “若真有那么一天,良人会答应么?”   黑夫缄默许久后道:“扶苏相信周召共和,有相同目标的人,可以同舟共济。”   “而我相信的,却是共伯和干政,摄天子位,天无二日,尊无二上……”   “更何况,我与他能否相互信赖,已不重要。”   “重要的只剩下五个字。”   黑夫一字一顿地说道:“形势比人强!”   他和扶苏背后,已多出了无数双手。   “扶苏称召王时,或是高估了他西进的速度,也低估了我入主关中的时间。”   “我可不会等他。”   “明年春后,待关中稳定,春苗种下,我将东出,席卷天下,一扫六国余孽,再统天下。”   “到再相会时,他和我之间,注定有一个人,必须退场!”   ……   黑夫有些倦了,站起身来,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询问今天吃什么饭菜?   叶氏道:“伯兄让人送来的莲藕,煮彘肩。”   还是大哥清楚黑夫的口味。   食指大动,黑夫加快了脚步,心中仍暗道:   “扶苏,我不认为他是我的敌人。”   “至少不是头号敌人。”   黑夫已给胶东的陈平去信,令其将心思放在抵御齐楚,配合自己进攻中原上,不必对燕辽局势过多插手。   黑夫现在更在意的,是另外两件事。   “知道么?蜀郡的常頞几经犹豫,终于决定入朝了。”   叶子衿精神一振,这倒是个好消息,如今秦内部有能力给黑夫造成麻烦的,也就常頞了:   “何时抵达?”   “九月中抵达咸阳,还带着扶苏长子公孙俊。”   而陆贾那边,也准备得差不多了……   新年到来前,黑夫要将直到自己死前,大秦中枢的政体,彻底定下!   坐在食案前,捞着盘中清甜的藕和烂熟的肉,黑夫十分满意,大快朵颐,夸道:   “这彘肩,已煮得够烂,可以入口了!” 第0939章 胠箧   李斯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出门了,一直告病在家,甚至连先前赵高在市口被戮,他都只是听儿子汇报了一番,却没有笑,而是叹了口气。   “事到如今,满朝旧臣,谁又不是黑夫刀俎下的鱼肉呢?”   虽然这案板,是他自己争着抢着跳上来的,因为李斯很清楚,若不及时投身,只会被一釜炖了。   三十年前他也曾做过一次选择,从吕不韦的亲信门客,跳到秦王政手下,事后力主诛吕,不遗余力地撇清自己的关系,从而奠定了大秦第一臣的地位。   但这次的选择,显然没有上次容易,黑夫有自己的班底,绝不可能信任李斯,李斯身为彻侯、丞相,也不可能自降身份,臣事于黑夫——这大厦之建成,有他一份功劳,况且,他也是要在乎身后名的。   双方都是聪明人,对此心照不宣,黑夫见了李斯一口一个老丞相,趋行作揖。   李斯也很清楚,黑夫对自己的需求,主要在两件事上:一是朝政的交接,二是李斯先帝老臣的声望,很多黑夫解释不清的事情,需要李斯背书。   不过让李斯吃惊的是,黑夫班底中能吏颇多,张苍就不必说了,曾在许多职门任事,娴熟朝廷运作。其次是治粟内史萧何,这名不见经传的泗水郡吏,在交接计相职权时,表现出的干练、警敏都让李斯刮目相看。   “难怪黑夫以一州敌天下,而军需无乏,能顶住王贲的攻势。”   又感慨:“萧何不过是刀笔吏,录录未有奇节,黑夫却能早早发现他并纳入麾下,与之问对交谈,果有宰辅之才也,黑夫善于识人啊。”   此外还有陆贾等人为佐,不过月余功夫,黑夫便完成了朝政典籍的交接,他早在胶东时期便开始构建的幕府群僚,取代早已残缺不已的故秦大臣,接过了中枢的锁钥。   于是周青臣、王戊被打发去了御史府任副职,李斯这右丞相变得名不副实,职权为黑夫取走,分予诸卿。   他聪明地告病在家,开始表达自己引退的欲望,相应的,黑夫也投桃报李,将李斯之子李于从廷尉副职上转正,让他做了九卿。   新旧权力交接,已然完成。   李斯倒也看得开,他家旧宅被赵高焚毁后,黑夫挑了咸阳周边一座小离宫,请李斯暂居,被李斯所拒,又空出赵高、赵成的宅邸,李斯这才欣然入住,让人将凡属于赵高的一切家具都运出去,任咸阳人择取。   这月余来,李斯大门紧闭,拒绝一切访客,在家里日子倒是过得舒服,让人找来相狗者,到处购买侥幸在胡亥屠刀下存活的良犬,蓄于后院,李斯每日去看一眼,一一取了名,让仆人喂以上好的肉靡,亲自训练,以此为乐。   直到九月初时,他的次子,廷尉李于来禀报一事:   “父亲,御史杨樛使仆从来递信,是否要……”   “不必了。”   李斯只眯眼瞧着那几只尚幼的猎犬,态度坚决,让众仆人退下后,对李于道:   “不需启封,我都能猜出他说了何事。”   “无非是想要让我出头,维护嬴姓社稷。”   李于是看过其中内容的,颔首道:“的确如此,杨樛望父亲能内合朝中纯臣,外联蜀郡常頞,以此维持朝局平衡,让武忠侯不能为所欲为。”   “这关中,还有纯臣么?”   李斯却笑了,他抬起头,眼睛有些昏花,脑子却依旧清明。   “喜和优旃是纯臣,但喜因触怒始皇帝被远贬去远方;优旃因为说错话而被拔了舌头。”   “冯去疾和王贲是纯臣,但冯去疾为赵高所害,身死族灭;王贲却终于无力回天,悲愤而终。”   “内史保,蒙恬、蒙毅兄弟也是纯臣,但内史保因尽忠职守而被韩信所破,死于军中;蒙恬、蒙毅兄弟则因在军中朝中威望过重,而为人抢先一步杀害……”   蒙恬、蒙毅的死,被归咎在赵高头上,作为其罪状之一,但李斯却能隐隐猜出,下手的人是谁。   “剩下的人里,周青臣怕死面谀,王戊怯懦迟疑,子婴再难翻身,胡毋敬明哲保身,就连他杨樛……”   李斯冷笑:“杨樛昔日为始皇帝谒者时,与黑夫关系非同一般,如今却为何忽然转了性,处处与之作对,难道真是一心要为嬴姓社稷尽忠职守么?这些话,也就骗一些蠢人罢了。”   李于头冒冷汗:“父亲的意思是……”   李斯道:“我年少在楚国时,曾见仓吏捕鼠,以竹制内外二筒,设以机关,放入粟米,仓鼠欲食诱饵,被触线挡住,遂咬断触发线,内筒滑下,将仓鼠头卡住,一日可捕十余只。”   “这是陷阱,也是试探。”   李斯对于危险,有敏感的嗅觉。   “退一万步说,朝中剩下的众人,包括老夫在内。数月前在与赵高角力时,尚且败得一塌糊涂,何况现在?”   “关中不论政务、财帛、兵马、民心,皆为黑夫所控,靠一群先帝残臣,如何制衡?用刀笔史书?还是唇枪舌剑?黑夫能用来对付群臣的,可是真刀真剑啊。不动还能暂居高位,一旦有异心,只怕会被一举扫灭。”   某种程度上,黑夫比赵高更阴毒,赵高那种让人一看就知道是奸佞,从群臣到百姓都恨之入骨。   而黑夫却不同,他“尊先帝遗诏”的口号喊得震天响,迎合了众人对赵高的愤恨。入关后,财物无所取,妇女无所幸,只拿无人做主的皇室私产开刀,一副解民倒悬的姿态,又不吝高官厚爵收买人心,贿赂百姓。   这世上,聪明人毕竟是少数,听其言,受其惠,关中人大多数还是信了黑夫的鬼话。   若论手段狠辣,丝毫不亚于赵高,且刀刀砍在要害处。   “但反过来,黑夫也会为其极力宣扬的事所反制。”李斯已看清了这点。   好不容易树立的人设,一旦崩塌,随之而来的必是人心失望。   “他现在能独断专行,能摄政代天子行政,能让皇帝之位空悬,但却万万不能自己坐上去!”   “他自不是大秦的忠臣。”   “但也不能直接取秦而代之。”   李于了然:“父亲的意思是,黑夫,想效田成子之事?”   田成子乃是田氏齐国的祖先,为齐卿时,发动数次政变,杀死齐简公及监止,又尽诛鲍、晏诸族,田氏封邑大于齐公室,独揽姜齐大权,经历数代人后,最终窃取了齐国……   田成子以大斗出贷,以小斗收,让齐人归心,倒是跟黑夫尽出皇室私产与军民有些相似。   唯一不同的是,田成子为了扩大宗族,与难以扫清的姜齐公族抗衡,选齐国女子身高七尺以上为姬妾,后宫以百数,而不禁宾客舍人出入后宫,在他死的时候,便有七十个儿子。   而黑夫却仅有一妻,膝下二子而已。   “我家当如何选择?”李于询问父亲。   “我家,不是早已做出了选择么?”李斯却道。   “听说鲍氏、晏氏、监止已诛,齐简公已亡,孔子曾斋戒三日,请鲁侯讨伐田氏,鲁侯十分为难,遂推诿,让孔子去问执政的季孙氏……”   “我是孔子么?”   他摇了摇头:“不是,更何况,就连季孙氏八佾舞于庭,孔子虽不能忍,却也无可奈何,只能离开鲁国,眼不见为净,更何况阻田成子盗齐。”   “正如《胠箧》(qū qiè)所言,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盗亦有道,只要黑夫不糊涂,老朽也能以秦臣身份而善始善终,自然不会与他为难。”   至于之后洪水滔天,与他何干?这世上,本就没有能传万世的社稷……   至于泉下是否会愧对秦始皇帝?他们荀门子弟,从不信什么死后之事!   到了次日,有摄政手下的官吏来邀请李斯。   “君侯,摄政有请!”   昨日才接到投书,今日黑夫便邀约,李于还有些紧张,李斯却十分淡然,他明白黑夫邀请自己去,欲商议何事。   “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   “李斯绝非知圣,不过一上蔡布衣耳。”   李斯扔了一块肉给黄犬,看它吃下后,起身让人为自己穿戴衣冠,出门而去:   “他仍需要我家,汝等这些不肖子孙,能世享富贵,这便够了!”   ……   而与此同时,已抵达阳平关,将离开蜀郡的常頞,却遭到了一人的力阻。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第0940章 天下已定蜀未定   秋末的蜀中,极美。   蜀郡的北大门阳平关外,森林渐次经霜,枫叶赤红、青杠金黄、松柏翠绿……红橙黄绿青紫,加上远处蜀山顶上的皑皑白雪,晴空万里的蓝天,色彩应有尽有。   或许只有整日看着这五彩斑斓的秋色,成都的织女们,才能纺出世人皆赞叹不已的蜀锦。   蜀郡守常頞(è)的幕僚们,也相送至此,为自家主君举行谁也不想举行的饯别宴飨。大家的脸色凝重,似乎都不是很高兴,而宴飨后,更有一人瞅着黑夫的亲信离席后,凑到常頞跟前,低声对常頞道:   “常君,那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若入朝必为其所害,望常君勿行。”   此人却是常頞幕僚严今,代其入咸阳通洽北上事宜的人之一,其祖上是秦惠文王的弟弟严君疾,也算远支公族。   “严今,不可胡言!”   常頞吓了一跳,让众人退下,只留亲卫纪信,斥责严今道:   “汝半年多前,不是盛赞黑夫乃忠贞之士,力主蜀郡背北归南么?”   严今红着眼道:“那是因为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谋害忠良,本以为黑夫乃是忠臣,岂料他入咸阳后便露出了真面目,与赵高之辈,实为一丘之貉!”   还有就是,他们严氏的另一人,会稽守严庆在姑苏被黑夫的侄儿伙同徐舒所杀,这让子弟遍布蜀中的严氏家族,在心里扎了一根刺。   他开始数落黑夫的罪状:“倾皇室之产,而肥麾下兵卒,私释刑徒,收买人心。自立为摄政,独断专行,久久不立新皇帝,有觊觎之心……”   总之,北伐军、刑徒及故秦人都喜闻乐见的局面,在严今看来,却是黑夫超过了人臣的本分,也极大触犯了皇室和公族的利益!   在蜀郡势力里,持此看法的可不止严今一人。   早在月余前,在得知黑夫的态度:“岂有不居国都而为右丞相者”后,对于是否应黑夫的邀请北上,幕僚们产生了分歧。   一派认为这次北上会谈是英雄相见、巨头相会,能起到稳定政局的作用。另一派认为这是黑夫设下的圈套,想借此羁索常頞,以为常頞不应轻离蜀郡,入虎狼之地。   常頞倒是还替黑夫说话:“迟迟未立国君,是在等我带着小公孙北上。无论如何,余也不可失信于武忠侯。”   严今却以为:“是黑夫先失信,他承诺君侯北上则可为右丞相,实则是要监禁君侯的陷阱!这不是自卸甲兵,将性命交到他人手中么?”   常頞摇头:“若我在此退缩,武忠侯必大怒,咸阳与成都,将互为敌雠,终为蜀郡引来刀兵之灾。”   常頞不是没想过拒绝北上,但他更担忧与黑夫翻脸带来的后果。   “打便打!”   严今却是不怂:“蜀郡可不小,有人众数十万,可得甲兵数万,加上沃野千里,粮秣充沛,足以自守!”   常頞皱眉:“你这匹夫,哪知道什么大势,以蜀郡一地之力,岂能与泰半天下抗衡?更何况,巴郡、汉中皆在武忠侯将尉手中,你是想让我重蹈陈壮覆辙么?”   常頞作为蜀郡守,对蜀中历史自是耳熟能详,知道秦惠文王灭蜀后,考虑到蜀独立于中原千余年,言语民情全然不同,最初未直接置郡县,而是封蜀王之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蜀相。   然而才过了六年,陈壮大概也是见蜀中与秦地山川相隔,那会连栈道还没建,信使四个月才能跑个来回,俨然一独立诸侯,遂生出了异心,竟与蜀侯串通,举兵造反了……   但这场得到蜀人支持的叛乱却草草结束,因为秦国还牢牢占据着汉中、巴郡呢,于是甘茂、张仪、司马错、张若各从汉、巴攻蜀,只要不控制那些险隘,蜀中便是一马平川。眼看前方一败涂地,陈壮恐,杀蜀侯来降,遂诛陈壮,绝灭开明氏。   类似的叛乱,后面还发生过两次,都是不了了之,自此之后蜀郡彻底取消封建,专委郡守治理,再未有过动荡,反而在张若、李冰、常頞经营下,成了远近闻名的粮仓。   “汉中乃蜀郡咽喉,存亡之机会,若无汉中则无蜀矣。巴郡亦是蜀郡唇齿,三巴不振,此为割蜀之股臂也。”   常頞很清楚,在黑夫已入主咸阳,势盛于秦惠王时期秦国的情况下,单凭蜀郡绝非对手。   更何况,他从始至终,也从未想过要割据一方,称王称霸……   但严今却将常頞,视作规正嬴姓社稷的最后希望,重重稽首道:   “陈壮叛秦,违背大义,故兵败身死。”   “但常君实是大秦忠臣、纯臣,赫赫大义,就在你手中啊,只要常君立刻立小公孙为皇帝,还忠贞于大秦的官吏百姓,必云集响应,羸粮而景从!”   “什么!?”常頞却被这幕僚的大胆想法给吓到了,后退一步坐到榻上。   严今却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法中:“黑夫主力尽在关中、南阳,而后方空虚,且久战乏粮。第一步,常君立皇帝,奉正朔后,便是大秦的丞相,发蜀中精兵,令纪信假借运粮之名,夺巴郡楼船,便可下三峡,据江陵。”   “再召蜀郡西方氐羌,南方丹、犁等部,许以金帛,彼辈可助我诛逆!临江南之会,倚巫山之固,筑垒坚守,传檄荆州,长沙以北,望风而靡。”   “第二步,臣愿冒充君侯北上,率精兵夺取汉中,巩固蜀郡门户。加上蜀郡尉已在陇西,赵佗与之同行,只要派遣一说客去,说服赵佗与吾等一同举事,陇右将拱手自服!”   “如此,则黑夫手中,泰半郡县将失,他东迫于六国,北迫于匈奴,又缺粮食,必困于关中。待常君入关时,关中百姓孰敢不箪食壶浆以迎乎?”   常頞只觉得奇怪,这严今一向粗鲁莽撞,今日却好似变了个人,述说战略头头是道——不仔细思索,还真会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以蜀兵这点歪瓜裂枣,如何与黑夫麾下的百战之师抗衡啊?   “莫非是……”   常頞有些发怔,反问道:“那六国呢?我与黑夫反目,六国岂不是得以苟延残喘,甚至反攻入关?”   “还有扶苏。”   这才是严今自关中归来后,打听到的最重要消息:   “臣听咸阳有人言,公子扶苏未死,今年春时,长公子复起于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扫燕代,今已有精兵十万,横行北方。常君可派一使者前往,与之联手,足以灭六国,待天下大定,或以子让父,使长公子为皇帝,继始皇帝之业,废黑夫之乱政,兴大秦之律法纲纪,如此,大秦便可中兴,而常君亦可功盖千古……”   话音未尽,常頞却陡然变了脸色,指着严今喝令道:“将他拿下!”   亲卫纪信乃是蜀人,一把浓髯,武艺不俗,立刻与破门而入的几名短兵,将严今按在一个案几上。   “常君!”   严令面色通红:“臣皆是肺腑之言,常君若再往前,便进了黑夫地盘,束手就擒,悔之晚矣!”   “住口!”   常頞骂道:“吾为蜀郡守十三载矣,继李冰父子事业,开水利,凿井盐,兴耕织,使蜀中富庶平安。”   “而我之所以愿与黑夫携手,除了胡亥、赵高倒行逆施,败坏社稷外,也是想着要保蜀郡一方平安,更要让这分崩离析的大秦,早些结束战乱。”   “可你这竖子,却献如此毒计,若依你之计行事,非但蜀郡将沦为丘墟,好不容易靠着武忠侯不战而屈人之兵,安定下来的局势,又会再度大乱。”   常頞可以想象,安定了八十年的蜀郡,将再度被战火焚烧,数不尽的农田冒出滚滚浓烟,繁荣的成都残破不堪,织女们的洁白蜀锦,也将染上点点猩红……   十多年经营,到头来一场空?   这绝非他想要的。   “秦人的血,不论是新秦民还是故秦民,都已流得够多了……”   这是于公,于私的话,他常某人明明靠着站队,足以跻身朝堂,位列三公,世代富贵,黑夫也得敬着三分,何必要在这节骨眼上冒险呢?败则粉身碎骨,为千古唾骂,这代价太大了。   出这主意的人,不是蠢就是坏。   所以常頞气极,逼问严今道:   “你还敢自诩为大秦公族,严君之后?说,这种让亲者痛,仇者快的毒计,是谁教你的!?”   严今只好承认道:“是……是咸阳一位客贾。”   “此人定为六国之谍!”   或许便是蒯彻、范增之流安插的棋子。   常頞咬着指甲:   “这是欲离间我与武忠侯,制造内乱,好为六国续命啊……”   出了这档子事,眼下是加速北上,释黑夫之疑,还是再等等呢?   正犯难之际,却有幕僚匆匆来报,说是城外开来了一支大军,将关隘团团包围!   常頞大惊,与众人来到关上一瞧,却见万千火把燃于关隘四周,将城邑团得水泄不通。   一辆风尘仆仆的戎车向前驶来,上面飘着“陶”字旗号,一名身材瘦小的将尉朝城头拱手,让人传话。   “中……中尉陶小,奉摄政之命,来……来迎常君!” 第0941章 户籍   黑夫入主咸阳两月后,帝国首都的秩序已恢复如初。   摄政明断擅行,大权独揽,九卿皆奉武忠侯之命行事,中枢正常运转,时局稳定,不用再担心隔三岔五的政变,各势力火并的战火波及全城。   北伐军和投降的中尉军接管了咸阳治安,每日巡防不休,咸阳人早已习惯了这一幕,士卒们齐刷刷的脚步声不觉得吵人,反而让他们安心。   有这支力量镇着,至少不必担心有作奸犯科之徒行窃抢劫甚至杀人,若真有胆大包天之辈,事后也被会缉拿,按照秦人早已习惯的律令来惩办——武忠侯废除了胡亥、赵高更易的一些律令,却将始皇帝时律文,几乎原封不动地保留,只是略加修改,比如将腐刑限定在强暴妇女的罪犯身上,若北伐军士卒敢造次,亦法不容情!   只有如此严罚,才能管住丘八们躁动的下半身。   “出问题的是定法之人,而非律法本身。”这是武忠侯的观点。   这样也好,居住在咸阳城外郭的农户们——他们大多是爵位不低的军功地主,打完谷子,缴完减半的田租后,在仓里清点着比往年稍多的余粮,也不由称赞起武忠侯来。   “听说武忠侯亦是农户出身,果然知农事之苦,今岁家中余粮能多一些了。”   乱世里,没有什么比积满谷仓的粮食更让人安心了。   但农户们才开始享受农闲的时光,亭长、里正便挨家挨户通知大伙:“明日不得走家串门,各户皆居其家!”   还在各家门上用土块标明了数字次序。   果然,九月十五日这天,吃完朝食后,当地亭长、里正带着四名小吏来,顺着里巷,一家家敲门起来。   “谁人?”   “开门,官府查户籍!”   战战兢兢地开了门,一家老小都站在院里,农户们脸色不太好看,暗暗嘟囔道:   “瞧这架势,莫不是要收口赋,今岁口赋不是说过不征了么?”   秦以十月为岁首,在这“秦始皇三十八年”里,胡亥为了修骊山陵,维持战争所需,已对咸阳人征过四次口赋,搞得满城叫苦不迭,此时已是年末,黑夫当然不可能再给他们加负担,更宣布明年起,未成年人口赋减半。   “莫非,摄政府库中没钱了,也要像胡亥一样违诺?”   农户们却是多想了,官吏们还真只是查户口,其目的,是黑夫欲重整首都的户籍数据。   早在商鞅变法时,一项举措便是整顿户籍,建立名籍、户居之制,规定,“四境之内,丈夫子女皆有名于上,生者著,死者削”,说白了就是后世的人口普查……   不仅仅是列个人头数,“境内仓禀之数,壮男壮女之数,老弱之数,官士之数,以言说取食者之数,利民之数,马、牛、刍、稿之数”,人口组成,财产多寡,都要在每年秋,地方官上门征租赋时一一统计,目的当然只有一个。   防止偷税漏税……   所以天下七雄中,独秦国征税效率最高,别国的财政从地方到中央,如同漏水的筛子,剩不下多少,秦国却能好歹征足,将国内的人口资源,最大程度调用起来,从而国富军强。   这本就是治粟内史的户吏分内事,做起来轻车熟路,一人手持在府库中找到的,秦始皇三十六年时的数据核对,另一人则在黄纸上记下如今的情况。   “西街里户主不更蛮强,伍长。”蛮强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路一瘸一拐。   “妻曰嗛,赵高作乱时在集市,亡,不知所踪。”看来这个家庭也因时局而遭到重创。   “大女子细(成年),未嫁。”这女子十六岁,正在给菜圃浇水,长得还不错,里正笑着说,明年再不嫁就要倍其赋,还是快点挑个女婿吧。   “小男子驼(未成年),年十二。”少年人也很缄默,眼睛离不开站在最后那名黑衣官吏的佩剑。   户吏特地掏出随身携带的皮尺,给他量了量后补充写道:“身高六尺。”   接下来轮到财产了,这个家庭还有两个奴隶。   “臣曰聚,婢小女子曰夏。”   这对奴隶父女穿着褐衣,他们很羡慕骊山刑徒能得到赦免,可惜武忠侯鬼得很,改革只革现在无人做主的皇家巨产,绝不触动私人财产利益。   而在官府的档案里,隶臣妾的地位,只比牲畜高一行,住处也在空落落的猪圈旁。   “无彘,牡犬一只。”   也就是门前桑树下,冲着小吏们龇牙咧嘴的那只老黄狗,被狠狠踹了一脚后,夹着尾巴跑到后院去了。   少府的税吏绕着屋舍走了一圈,记载道:“屋舍一栋二室,各有门,皆瓦盖,并有木大门,设施齐备,门前有桑树十株。”   这是一个中人之家。   登记完毕后,户主蛮强乘机禀报,说自己有残疾,是服役时落下的伤,一只脚瘸着,还当场走了几步给官吏们看。   “三十六年时,你怎么还没瘸?”户吏横着眉,对此人的禀报表示怀疑。   “是去年,去年才落下的。”   蛮强有些心虚地低下头,他是被征去南方作战时伤到的,侥幸捡回一条命,生怕被新政府秋后算账。   好在官吏们不予计较,里长也为蛮强作证,小吏这才进行了标记,算是免去了蛮强的徭役。   但又警告,如隐匿成丁不申报,或申报身体病残不实,则罚甲二副,里正、里老各罚甲一副。   三名户吏、税吏的工作完成了,一旁沉默寡言的黑衣官吏却才要开始,他一口南郡口音,显然是近来被安插到咸阳各官署的“北伐功臣”。   因为蛮强在里中任“伍长”,此人便询问了他一番邻居的事,譬如有无外人来造访等,近期可有可疑举动等。   临走时还放下一句话:“若有可疑者而不报,藏匿罪人者刑,什伍连坐!”   等一天下来全里的户籍都核对完成后,四名官吏又让里正向全民居民强调:“无验传不得出乡,无符节不得出城,抓到直接遣返,入夜后有不归者,立刻禀于亭长!”   总之一句话,没事家里好好呆着,没开到介绍信,就别想全城串门了,城里的逆旅客舍,也会严查一切流动人口。   和商鞅时一样,清查户籍,限制迁徙,是为了方便征兵收税。   还有一件让季婴很上心的事。   维护社会治安,防范敌特分子!   ……   次日,咸阳城内各户、各里的户籍档案被抄录成一式三份,分别送到治粟内史、少府和新成立的机构“黑冰台”处。   治粟内史感兴趣的是户口和各家田亩数,新官上任的萧何要量入为出,确定明年的收支预算,尤其是要搞清楚,关中的经济,是否能支撑起明年春,武忠侯的出兵计划,需要出多少兵卒,发动多少民夫?   少府感兴趣的是人口组成,以及各家财产状况,张苍得为来年秋的口赋收取做准备。   黑冰台关心的,则是近期是否有可疑人物混迹民间,他们要顺藤摸瓜,找出潜藏在咸阳城里的“六国间谍”……   秦始皇帝时,咸阳的户籍制度相较于现在,有过之而无不及,亭长们最喜欢抓捕游士,很少能有可疑人士能混迹进来,也就有官身和手持符节的人能畅通无阻。   可随着今年关中沦为战场,大乱之下,民生动荡,旧政权崩塌,新政权草创,在这交接之际,却是间谍最容易混进来的时候,或为商贾,或冒充来投靠武忠侯的士人,潜藏城中,倾覆政权自然没那本事,但也少不了暗暗串联反对摄政的人士。   大概在十天前,黑冰台刚成立,季婴就办下了一桩大案:   根据御史杨樛提供的线索,说一个赵地商贾在试图与“保皇派”们接触,而在早些时候,这赵贾还与蜀郡常頞的一位幕僚会面……   季婴将那人秘密逮捕,严刑逼问下,才得知,此人果是赵国蒯彻的密友,籍贯是太原商贾,居于上郡,在六国撤离西河后,他假借献车马与北伐军,借机遁入咸阳,在此居住,试图离间黑夫与蜀郡的关系。   一同被知晓的,还有“蜀郡立小公孙为皇帝,联辽东扶苏以抗秦贼”的大胆计划。   “常頞幕僚严今已随君侯使者南下,常頞是否会有所反复?”   黑夫没有十全把握。   这桩案子,直接引发了黑夫对蜀郡的军事行动,他命令在汉中等待常頞的小陶,看准时机,不惜动用武力,也要确保常頞北上万无一失!   只不知小陶现在是否得手,而咸阳城里抓六国特务的大网,才徐徐拉开。   “六国亡我之心不死,其说客奸细潜藏汝潜伏于市肆之中,蠢蠢欲动!”   “民户中可疑之辈要查,那些来自关东的商贾,更要彻查清楚!”   户籍确定的民户只是顺带一查,季婴的主要目标,在于那些居无定所的行商贾人,他请求黑夫授权,将咸阳城里大大小小的商贾一股脑都抓来,一一甄别……   “季婴啊季婴,你可饶了那些可怜的商贾罢,蒯彻派来的赵谍能混入咸阳,本就是特例,全城能有几个?大不必闹得鸡飞狗跳。”   现在不比后世,间谍主要的作用是离间、贿赂,既没有飞鸽传书,又无无线电通讯,就算得了情报,也没法及时传回去——黑夫已下令,从九卿到庶民,暂停一切民间私人信件的传递,只有军队和官府能使用邮传系统。   这下,季婴连拆信的功夫都免了。   见季婴并未领会自己的意思,黑夫笑道:“我让你设此罗网,抓的可不是天上偶尔飞过的鸟。”   他指了指脚下。   季婴立刻明白了:“而是潜藏在地里的虫儿?”   “不错,该试探的也试探过,李斯已向我表明态度,小陶刚派人来报,说蜀郡局势已控制住,常頞继续北上,不日将至咸阳,留着彼辈亦无大用,不如杀鸡儆猴……”   “可以,收网了!”   ……   王任乃是秦始皇时老丞相王绾之孙,师从政见与王绾相似的博士淳于越。而淳于越则做过扶苏幕僚,于是王任在胡亥时期被打压、下狱,直到黑夫入主咸阳,才获得释放,在御史府任职。   可这两个月来,王任总算看清了黑夫的真面目:“名为忠臣,实为逆贼!”   “迟迟不立嬴姓皇帝,或有谋篡之心。”   出于对皇室的忠诚,多日前,那场咸阳少吏们的秘密聚会上,王任便是主要的发起人。   也是他提议,众人才寻了昔日狱友杨樛,以其为首脑,一面抨击新政,一边试图通过联络蜀郡常頞,前任郎中令李良,函谷关赵贲等人,保卫嬴姓社稷,并想办法联络长公子。   十七日这天,王任休沐在家,天已大亮,他昨夜与同僚们筹划,熬了夜,此时仍在酣睡。   迷糊之中,王任梦到扶苏公子归来继承大统,在群臣和故秦民的逼迫下,黑夫那厮战战兢兢,跪着膝行向前,向公子稽首,交出了手中权柄,国政归于新皇帝……   自此,有好皇帝在位,乱政被废除,众正盈朝,大秦终于中兴……   而这时候,他家门外,却传来一阵不紧不慢的敲击声。   “何事?”老阍人一骨碌翻起来,隔着门问道。   “官府,开门,查户籍。”   这几日,官府的确在咸阳城各里闾清查户籍,秦人不论是农夫还是官吏,也不管爵位高低,都需登记。   阍人隔着门缝瞧了一眼,见对方穿着官服,亮出了印绶符节,不疑有他,一边让人去禀报主人,一边开了门。   “户主何在?”官吏们倒也彬彬有礼,作揖后笑着发问。   “主人在休憩……”   “哪间屋子?吾等前去拜见。”毕竟是前任丞相家,还是挺大的。   “正寝,汝等还是在厅堂等候罢……”   但听闻此言,官吏们相互使了眼色,径直往正寝走去,他们越走越快,最后变成了飞奔,而从门外也不断有身着甲胄,手持刀兵者涌进来,将仆役们都制住。   于是王少吏被惊醒时,便只见一群如狼似虎的中尉兵冲入室内,将剑架在他脖子上,后面则有几个黑冰台的官吏,他们径直冲入,手持绳索,冷笑道:   “王任,你这六国间谍,还不束手就擒!?” 第0942章 故事   九月下旬,天气日渐寒冷,随着谷物入仓,基本没什么农事了。   家中的米有隶臣妾舂,闲着也闲着,听说今天轮到本乡演戏了,前几天才被官府上门查过户籍的不更蛮强,禁不住儿子驼的苦苦哀求,带着他与大女儿细,一瘸一拐,往乡社而去。   仔细带着三人的验、传,出了里门,去往乡社的路上,蛮强的儿子还沉浸在月初看过的戏曲中……   “又能看百戏了!”   自从母亲亡无踪迹后,总闷闷不乐的驼难得高兴一次,细也贴了花黄,换了身新衣,这种群聚的日子,可是与邻里小伙子相亲的好机会。   咸阳太大了,横跨渭水,方圆数十里内皆是城区,为了方便治理,所以按照街区划分成许多个乡,其中心则是让里民贸易的乡社,逢年过节,常有民间聚会娱乐,俨然全乡狂欢。   北伐军入咸阳后,在秋收后,让每个乡都在乡社外空地上,修了个简陋的土台子,每逢武忠侯令倡优来“慰民”时,那土台子,就变成了天然的舞台……   黑夫早在江陵时就召集各地倡优,以及偶尔出没于世的小说家,搞了样板戏《北伐方能享太平》,在南郡挨个县的演,引发了巨大的反响,这宣传攻势让南郡人咬紧牙关,让子弟上前线支持他北伐。   宣传不能停,其他地方没条件搞,国都的舆论宣传却得跟上。   于是黑夫将三个文工团都调到咸阳,准备让他们在此大施拳脚。   咸阳其实早就有百戏了,又叫“曼衍之戏”,一般由多才多艺的倡优表演,演出时有高絙、吞刀、履火、寻橦等技艺,类似后世的民间街头艺术,加个胸口碎大石就齐活了。   只可惜,寻常人一辈子,也就能看那么几次,倡优们基本是被皇帝或贵人豢养,在筵席上表演以活跃气氛,据说始皇帝陵墓里,还陪葬着上百个“百戏俑”,形态戏法各异。   又有“角抵戏”,这个历史更悠久,可惜在秦国被商君判定为“鼓励私斗”给禁了……   所以老秦人平日里的娱乐,基本为零——不允许群饮,三个人以上一起喝就是犯法,更何况酒价那么贵,除了逢年过节哪喝得起,赌博之类的,在大秦更是不能上台面。   仔细想想,在咸阳,真能让老百姓拍手称快,感受刺激的娱乐活动,只剩下一件事了。   “看杀头!”   龟裂的土壤急需雨水,于是九月份,样板戏才进咸阳,在各个乡分别演出,顿时引发了轰动!   只需要一群人在台上乱跳鬼叫,看个热闹,就够让老百姓乐呵了,更何况,这戏还是有剧情,弘扬正能量的……   因地制宜,黑夫让小说家们针对关中人的喜好,琢磨的第一出戏,叫《战西河》。   听名儿就知道了,讲的是新故秦人一同抵御六国恶贵族项籍等入侵的事。   在这戏里,第一次给演员的倡优用上了妆容,项籍是个高个儿演的,被画成了大红脸,沾着假须,背上插着四张旗,捏着长戟。   而各自代表南郡兵和关中兵的两个主角,是虚构的化名,武忠侯看完首演后亲自定下,分别叫“关羽”和“秦琼”,二人涂着黑脸和黄脸,看上去十分带感。   更开时代先河的是,戏中不但有咸阳话的自述和对白,通俗易懂,更别开生面地加了打戏!   虽然马儿是假马,手里的矛戟也是木头做的,但对咸阳人而言,实在是别开生面,第一次看演出时,观众的呆愣程度,与先前的江陵人无异。   因为就是发生在关中的事,很容易入戏,众人听到台上主角说西河沦陷之事,颦蹙。   见项羽等六国大贵族对西河人举起屠刀,得意洋洋,顿时恨得牙痒痒。   又见两个主角终于并肩合作,高呼“保家卫国”,痛打项羽,让他割了胡须狼狈而逃后,则拍手叫好。   最后戏曲结束前,秦、关二人擒了白脸的奸贼赵高,咸阳人更加欢乐,即喜,唱快。   尽管里面主人公清一色的刚烈,往往是拳头捏紧,嘴一抿,而后大义凛然地开唱,连摇头晃脑都极具革命性,而不论正派反派,脸谱亦呆板得让人惊骇。   但这足以让文艺生活匮乏的咸阳人震撼无比了。   许多年前当过兵,打过六国的蛮强看得热泪盈眶,好恨自己腿脚受伤,不能再入伍。   他还不太听得懂戏文的儿子驼,回去后也在跟里中玩伴削了木棍,骑着竹马,扮演起戏里的故事来。   按照规矩,抓阄输了的人要往脸上抹红泥,扮项籍,然后被涂着灶灰和黄泥的玩伴高呼“保家卫国”痛扁一通。   这俨然成了咸阳里闾少年们的日常。   可以这么说,看过戏后,咸阳人都受到了爱国主义的教育,经历了心灵的洗礼,生出同仇敌忾之心,再看外边巡逻的北伐军士卒,也不嫌弃他们矮小黑瘦,满口南音了,甚至会和善地招呼:   “来饮碗水罢。”   用武忠侯的话说:“倡优们演一场戏,比官吏捧着邸报读十遍还管用!”   所以每当一个乡轮到演戏,基本上全乡都会出动,有门路的官吏,甚至会带着家眷,看准日期,车行马走,十里八村地撵着看,仍意犹未尽。   蛮强并无官身,只能守株待兔,好容易等来,只可惜他们出门还是晚了,等一家三口到乡社时,却见这儿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全是乌泱泱的人头。   “该按爵位进的……”   蛮强愣住了,以他不更的爵位,再怎么也不会被挤到最外围啊,只可惜今日人太多,维持秩序的兵卒和乡吏都挤到边角去。   “前边没位了。”小男子驼期待了许多天,昨晚一宿没睡,都快哭出来了,他阿姊也撅起了嘴。   好在戏开始后,前边的人被勒令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后边的众人才好歹能瞧清,远处的戏台上显出人物来,红红绿绿的动。   有个身材矮小的侏儒在扮小孩,与一个商贾打扮的人斗智斗勇,最终带着一众黑夫官吏,将他绑了起来,按在地上,那丑角还连翻了许多个滚,惹得前排的人哈哈大笑……   可声音,却是全然听不清了。   虽然完全不知道剧情,但蛮强一家三口,仍看得津津有味,前排的人笑,他们也跟着大笑。   直到太阳西垂,曲终人尽,回去的路上,才从来得早,站前排的里长一家口中得知,今日的戏,叫做:   “《良家子巧识奸谍》!”   老里正一口秦音,义愤填膺:   “老朽今日才知,这咸阳城里,藏了许多六国的奸细间谍。”   “彼辈想要烧了吾等仓禀,让吾等挨饿受冻,想要窃取考工机密,也去给六国群盗造出木牛流马,更欲勾结奸贼赵高的余党,谋刺武忠侯,让咸阳再乱起来啊!”   原来,反派还是没换,讲的又是六国大贵族项籍,老贼范增等贼心不死,派遣间谍混入秦地,与赵高余党联手,破坏经济、民生,妄图颠覆新政府的事……   最终那个白脸的丑角间谍,被一个机敏的少年识破,举报给官府,抓了起来,明正刑典。   末了。老里正还嘀咕道:“回去后要让里监门,放亮眼睛,好好守着里闾,万不能叫这些奸谍得逞!”   “难怪是侏儒演的。”驼满心遗憾,又追问老里正:   “里长,那个良家子少年叫甚?”   “如何称呼来着?”老里正却是忘了,回头问自己牵着的小孙儿。   里正之孙也满眼崇敬,俨然将戏中那位少年当成了偶像,清脆地回答道。   “嘎子!”   ……   九月下旬后,咸阳城里不知愁滋味的少年们,除了继续骑竹马高呼“保家卫国”外,又多了一个游戏,那就是趴在里墙外的草堆里,或骑在树上,警惕地看着路过的每个人……   没有一个生面孔能逃脱他们的眼睛,而里正、乡吏也接到了数不清的举报,都是少年觉得自家邻居有问题,早出晚归,形迹可疑,很可能是奸谍。   还引出了御史府和廷尉向全民强调一项律法,群众只要堂堂正正,热心举报,不要搞匿名信那套,即便查实有误,也不算诬告。   这种全民捉特务的氛围,很快就被一份捷报给推上了高潮。   九月二十日这天,摄政派人向各乡里通报了一个消息:   “御史府少吏王任等十余人,不满新政,为六国细作所骗,与其勾结,欲倾覆大秦,为人举咎,已为中尉府擒获,押赴云阳狱待审!”   这些被抓的人,还真有一两个倒霉的真间谍,被人民群众火眼金睛给识破了。   但大多数,皆是对黑夫不满,秘密串联,想要逼他“迎回扶苏,大政奉还”的故秦官吏,而他们被定的罪名,是:   “谋逆罪。”   有知道的人不由嘀咕:“王任不是王绾丞相之孙么?胡亥时曾被下狱,他怎会是六国的间谍?又怎会倾覆大秦……”   但这种声音,很快就被狂热的舆情淹没,大家一点不关心,王任是谁的孙子,是否有与六国勾结的可能。   他们只关心,举报王任的人,是不是一个小英雄,是否真叫“嘎子”!   ……   “新秦人,故秦人,南郡人,关中人……”   从咸阳宫回家的路上,黑夫听着外面的欢呼,默默想道。   “什么能让汝等团结起来?”   “君主?”   “天帝?”   “钱帛?”   “还是武力强迫?”   “外敌入侵?”   “亦或是他们宣扬的,民心所向?”   “归根结底,是故事……”   人们相信着同样的故事,一个好的故事,是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它让智人从远古时代的小部落,最终变成幅员万里的帝国。   天命玄鸟,秦公族以此为荣。   尧舜禹汤,儒家一遍遍念叨。   祖述炎黄,我们以后也会仍旧一代代人传颂。   而这世上,有谁比他黑夫,更会讲故事?   不仅是前三千年的故事。   还有后两千年的故事,能让他受益匪浅。   现在,黑夫已将故事讲给南郡人听,讲给咸阳人听,以后,还得讲给六国之人听,讲给所有纳入一统的邦族听。   这算欺骗么?   “那个名为大一统的故事。”   “被始皇帝的子孙太监了,得由我来续上。”   不过现在,黑夫大不必讲那么复杂,那么宏大。   “君侯,常頞已至霸上!”季婴来禀报,黑夫颔首。   “现在,我只需要再讲一个,小故事!” 第0943章 思蜀   从半个月前,在阳平关被围后,常頞便相当于被挟持了。   更名“陶小”的中尉小陶将常頞移交汉中守利仓,由黑夫派来的使者携带北上,小陶自己,则带着万余军队,南下与巴郡守周昌汇合,逼近蜀郡,接管当地。   利仓办事利落,常頞得以迅速北上,直接走褒斜道,于九月下旬抵达咸阳。   黑夫特意派了奉常陆贾,在灞上相迎。   陆贾是常頞的老熟人了,一年前他入蜀游说,差点被常頞烹了,最后靠着花言巧语和一众承诺,骗得常頞答应加入黑夫的势力。   黑夫倒是不负众望,一举赢得了战争胜利,但眼下常頞却有些身不由己。   所以刚一下车,见到陆贾的第一句话,常頞便颇为不满地问道:   “陆先生,我是客,还是囚?”   陆贾瞧见身体肥胖的常頞竟瘦了些,想必一路都心惊胆战,吃没吃好睡没睡好,遂笑道:   “自然是贵客,日后还将是大秦的丞相!”   “有被武贲莽夫裹挟带来的贵客么?”   常頞有些气呼呼的,他并非胆怯之人,笃定黑夫尽管派兵挟持自己,却不敢直接对自己动手——作为北伐军最大的同盟,他常頞若没好下场,你让其他人怎么想?   “这实在是误会!”   陆贾解释道:“前段时日,摄政在咸阳中查获了一起大案,乃是赵人蒯彻暗使其党羽潜藏于咸阳,图谋不轨,那奸谍被擒获后,供出了一人之名……”   “是常君的幕僚,严今,他欲与六国勾结,策反常君,使秦内乱!”   听到蒯彻之名,常頞便心中一紧,明白定是严今之事为咸阳所知了。   他无法否认,只好板着脸道:“无知之辈,枉为严君之后,竟听信了奸人离间,被我斥责后,已愧而自尽……”   其实是他让亲卫纪信杀死的。   陆贾笑道:“武忠侯也深知,常君对大秦忠贞不二,必不会受小人左右。只是为了常君安全,不得已令亲信护卫。”   “既然误会已澄清,今日,必使天下人见武忠侯与常君同舟共济,窃不可叫六国宵小得逞……”   言罢一伸手,请常頞前行:“武忠侯在府邸设下宴飨,与诸卿相待!”   果如陆贾所言,对常頞,这一北伐军最大盟友的到来,黑夫还是给足了面子,亲自来到府邸门外迎接。   两人见面,常頞给黑夫的第一印象,是没有陆贾描述的胖……   而黑夫给常頞的第一印象,则是没有民间传言所说的黑如火炭,夜里都看不清……   大庭广众之下,常頞也收起了愠怒之色,二人一板一眼地相对作揖。   黑夫盛赞常頞:“常君镇蜀中十余载,使蜀郡殷富,又于危难时助我一臂之力,终使北伐功成。此番来咸阳与我商议国家大计,有助于巩固大秦社稷,早日扫平六国残余,此最可喜之事也!用儒生的话说便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常頞则回道:“岂敢,武忠侯之姿容,老朽亦是久闻,武忠侯乃天下名将,又富于治国之术,如今摄国政,实乃大秦之幸也。今日承君与诸卿特开宴飨,备极嘉许。”   客套话你来我往,常頞没提未来政体和何事立帝的问题,黑夫也不言蜀郡未来会如何,等携手做到筵席上后,二人竟默契地聊起中国人无话可说时,永远能将话题续下去的食物。   美食……   “久闻蜀人富裕,对这吃食,早不满足于果腹,而到了赏味品鉴,尤其是达官贵人,对食物最是讲究。常君久居蜀郡,想必已习惯了当地口味,我特地雇了几位蜀人庖厨,做了些蜀郡滋味出来。”   黑夫往筵席中间一指,第一道菜正在做,却是一只肥硕的猪腿架在碳的上方翻滚烧烤,滋啦滋啦冒着热油。庖厨用刷子蘸着浓稠的蜜糖,一层层往上刷,香气不断朝着四面八方散去……   “武忠侯未曾去过蜀郡,倒是知道蜀中滋味。”   常頞接话道:“外人常言蜀人尚滋味,好辛香,喜用茱萸辛子为料,但那不过是因为蜀中湿热,以此逐寒祛风而已。其实相对于辛烈之味,蜀人更喜爱甜腻,豚鸡骛味皆淡,故蜀人作食,喜着饴蜜也……”   这还真不是胡说,从这时代开始,直到宋朝,川菜,都是甜的。   比如眼前的蜜烤猪腿嗯,味道大概跟后世的广东叉烧类似,加了糖腌渍,烤完之后还要刷蜜糖……   黑夫颔首:“看来蜀中滋味,与荆楚南郡口味颇似,陆生,屈原那首赋怎么说来着?”   陆贾立刻接道:“胹鳖炮羔,有柘浆些。意思就是煮鳖羹、烤羊肉,得有搭配它们的甜美柘浆啊!”   黑夫拊掌:“没错,不过如今南郡烹肴,倒是不必非得柘浆才能有甜味,只需切一些糖。”   “说到糖,倒是要替蜀人谢过武忠侯。”   常頞道:“蜀郡气候适宜,郡治周围,有不少蜂蜜,但亦是富人才能买得起。倒是从南郡传入种蔗后,资中(四川内江)一带被巴氏种满蔗园,又从西南夷购僰奴来劳作,榨出的红糖,也遍布蜀中,中人之家便能购用,蜀人大喜,遂将资中县,称作甜城……”   可量产的红糖遂取代了产量少的饴、蜜,成了蜀人最爱。   除了满足蜀人口腹之欲外,糖产业的兴起,也拉动了当地赋税,更让一向喜欢自闭的蜀中,有了开西南夷,以获取更多僰奴的欲望,常頞最引以为傲的政绩之一,就是开通了五尺道,在西南小邦置吏。他甚至一度跃跃欲试,想对人口繁众的滇国用兵。   只是蜀郡对奴隶的需求,比江淮少多了,所以最终没能倒逼出一场战争。   “神农尝百草,为利天下也,尚不居功,我这算什么?”   黑夫起身,敬了常頞一盏酒:“今日还要赠常君,及蜀人一件礼物,还望常君能忘了我那些鲁莽将尉的冒犯之过。”   说着,黑夫拍了拍手,仆人们便端着一个个铜盘上来,呈到常頞和席上众人案头。   “这是……”   常頞定睛一看,却见盘上是半透明如冰的块状物,还以为是冰块,眼下虽还未入冬,但富贵人家常在地下挖有冰窖,二三月凿冰储存,冰窖足够深,足够密封的话,冰甚至能存到来年。   但让人诧异的是,伸手到盘上,却并无半分寒冷之意。   黑夫解了惑:“这是糖。”   “糖?”   不仅是常頞,连陆贾等不知情的诸卿也面露诧异,唯独提前尝过鲜的张苍一脸淡然。   榨糖业出现在这时代也有十多年了,从咸阳到南方,从蜀郡到关东,世人都喜欢了赤色、黑色或褐色的红糖,哪怕是以麦芽为原料的饴糖,也是不透明的黄色,何曾见过无色的糖?   还是张苍做了示范,取了一块,扔到嘴里,其余众人纷纷效仿,表情顿时释然。   “果然是糖!”   “没错,冰糖。”黑夫这次的命名倒是难得应景,无人吐槽。   常頞也舔了一下,是熟悉的甜味,但又有些陌生……   红糖因为是在釜中熬制,其味浓厚,有的甚至还有焦的味道。   但这“冰糖”的甜味,却含蓄清甘很多,且无糊味。   榨糖也是蜀郡的支柱产业之一,常頞曾去工坊视察过,看过完整的过程,知道按照市肆的看法,出糖颜色越浅,杂质就越少,品质就越好,更能卖价。   如此说来,这几乎无色的冰糖,岂不是工匠们孜孜以求的绝佳?这种新颖的商品,必然受到蜀中富贵之家的追捧,又能创造多少税收?   黑夫笑道:“此乃南郡糖坊新近制出的,至于配方及制法,可由少府牵头,各地官营工坊一并使用。”   工艺是慢慢钻研出来的,黑夫没功夫在第一线精进工艺,只是提供一个方向,让匠人们去尝试得到产品,从红糖到红砂糖到冰糖,以后还要有白糖。   见识不代表手艺,黑夫就算照着百科,做出来的糖,也绝对比一个干了这行十年的老匠人难吃。   将内行的事,交给内行。   “蜀郡的工坊,也当一视同仁!早日让此物与红糖一样,遍销蜀中,甚至能卖到西南夷、身毒去,为国获利,常君以为呢?”   来了!   常頞一个激灵,从食物扯到糖,水了半天废话,黑夫总算是点到了正题上!   蜀郡是目前唯一独立性较强的郡,不论是军事、政治还是经济上,都是常頞自己的幕府控制。   黑夫现在算是表明了态度,蜀郡的独立于外,结束了,他将从军、政、经济上,让蜀郡重新与关中、江汉归于一体,蜀郡的一切工坊矿山,也将被少府一并接管,补充中央匮乏的经济。   常頞颔首:“如此甚妙也,但,老夫老迈垂暮,恐怕看不到那天了,唉,我虽非蜀人,但亦有思蜀之心啊。”   潜台词来了,他的意思是问黑夫:   小老弟,我若说自己不再想争权夺利,做什么右丞相,只求安然告老,你还放我回蜀中么?   黑夫笑道:“常君是要为一国之相,助我这摄政治天下的,蜀郡,不还在你这国相治下么?”   来都来了,自然不可能放,回去是别想了,蜀郡一切我都将接管,乖乖在咸阳终老吧。   常頞叹息,看似好意地为黑夫考虑到:“蜀中情势复杂,多迁虏刑徒之后,奸民难治,更有周边氐羌蛮夷星罗棋布,可不是靠军伍便能管下来的,还得有熟悉当地的干吏。”   常頞没有讨价还价的底牌,他唯一能丢出去让黑夫考虑的,是自己在蜀郡的地位,剧烈的冲突和置吏,会导致蜀郡陷入混乱。   蜀郡离开了我,其他人玩得转么?这可是天下残破后,唯一还能产出胜过战前的大粮仓,你就不怕她垮掉,影响你东出?   “可中枢更离不开常君啊,蜀郡另择一郡守即可,常君不必担忧。”   少了你蜀郡就不转了?四川人就不吃甜改吃辣了?开玩笑,我当然不怕!   黑夫早有准备:   “关于蜀郡守,有一人选,常君觉得如何?”   我那个人选绝对可以,说出来吓死你。   常頞胖脸上笑眯眯地说道:“既是武忠侯的人选,自是合适。”   你倒时说啊,不是我吹,不论谁去,能做到我的一半就不错了,他不认为黑夫的旧部能被蜀人接受。   但黑夫提出的人选,让常頞怔住了。   “是常君的幕僚故吏。”   “前任上河农都尉,将贺兰荒地,经营成塞上中原的能吏。”   黑夫笑道:“李冰之孙,李灵!能胜任否?” 第0944章 成都   “成都一切如故!”   这座城市让李灵感到格外亲切,那些市张列肆的街巷,两江边深秋嫩绿的垂柳,还有气味:空气中的蜜糖味道,以及慢悠悠又极具人情味儿和生活气息。   李灵的家族,早已深深扎根于蜀地:他大父是李冰,父亲则是李仲,后世称之为李二郎,也就是二郎神的原型……   父子二人相继为郡守,修筑了湔堋,也就是都江堰,引水灌溉,消除水患,泽被千里,使得蜀郡殷富。   李灵也自小长在蜀郡,一口蜀音,为蜀人敬重,承祖、父之业,继续从事水利之事,带着人上山下河,穿石犀溪于岷江南,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自湔堤上分羊摩江等。   因此功绩,八年前,李灵被巡视蜀郡的秦始皇帝挑中,任命他做了“上河农都尉”,秩六百石,去贺兰山报到,帮北地郡尉黑夫在修渠灌溉新开辟的田地……   在北方的功绩自不必言,只是在胡亥继位后,李灵也以“通黑”之罪被囚禁,直到章邯起兵,才将他放了出来,稍后回到咸阳,被摄政任命为“少府少监”,作为张苍副手,前往巴郡,转移庞大的巴氏资产——寡妇清的遗产,已被巴氏的亲家母叶氏一手包揽,大方充公,靠了这比巨资续命,黑夫才能放开手在关中贿民。   但在前些时日,又被紧急调派,使其与巴郡守周昌一同西进。   “关西已定,而蜀中未安,蜀郡不能乱,望李君能接手蜀郡!”这是黑夫写给李灵的信。   眼下李灵随周昌手下的巴卒开入成都,与小陶汇合,一路皆无阻拦。   蜀郡空虚,郡兵多在陇西,纵有一些常頞幕僚声称:“无常君之命不敢开城。”但经由李灵出面一通劝说,又亮出新的郡守印绶,说明常頞已入咸阳为相后,最终还是屈服了。   李家人对蜀郡贡献太大了,冰之孙的身份让他被蜀人崇敬,常頞故吏的经历,则让李灵能够规劝一些顽抗的旧僚,是接管蜀郡最合适的人选。   眼下,安抚完成都父老后,李灵回到郡府,进入厅堂,却见中尉小陶,巴郡守周昌,此次行动的主将副将一言不发,都埋头在纸上写着东西。   气氛异常沉默,旁边的长史、幕僚们也大气不敢出。   “这是……”   李灵心里咯噔一下,这两位莫非是闹了矛盾?   他一路与巴郡守周昌相处,此人乃是治粟内史萧何当年从丰沛带来的人,在南郡统筹粮秣有功,是个执拗的人。   而小陶,一向只闻,他乃武忠侯最信赖的旧部,性情温和,为人坚韧。   这二人若是生隙,到了话都不愿说的程度,对安定蜀郡十分不利啊。   好在小陶的长史,一个安陆人在李灵耳边道:   “中尉与巴郡守皆吃,言谈交流不便,遂书字而谈……”   李灵这才恍然大悟,二人都有口吃的毛病,很难控制言语,小陶在军中发号施令,便以言简意赅而闻名,一句话不超过四个字,不喜长篇大论。   周昌亦然,原本的历史上,他还会和邓艾一起,合力贡献“期期艾艾”这一成语。   一人口吃便如此,两个口吃碰一起,那是怎样的场景,恐怕会两人一起脸红脖子粗,憋了半天都聊不完一句话吧?   这便有了写字交流的一幕,小陶好学,听了黑夫劝他们“余常读书,自以为大有所益”的告诫,十年时间,竟从不识字的文盲变得下笔如飞。   只是出于习惯,小陶连写在纸张的话,也多以3,4,3这样的断句为主……   周昌稍慢一些,但毕竟早年是做过泗水郡卒史的,字也不错。   写完一篇,二人交换,点点头,又继续在纸上“交谈”起来。   李灵哭笑不得,却见二人交流的,是关于成都的布防问题,为了效率,遂让人将地图拿来,由他来讲解算了。   “二位将军。”   “成都形制,与秦武王时无二,分少城、大城。少城在西,便是官署所在,大城在东,居住黔首商贾。”   “城门有八,其中大门为二,皆在大城,北曰咸阳门,南曰江桥门……”   之所以叫江桥门,是因为出了南门,在其西边、南边,便是成都最重要的两条河,郫江与检江(府河、南河),河上有七座横跨江水的木桥,方便商贾行人出入城邑市肆。   “大父为郡守时,穿二江成都之中,筑七桥以为便,又因城内之市太小,挤占里闾,遂将集市迁至两江之中的空地,是为新市。”   这新市位于当时成都近郊,以“二江”为界,桥为门、喉,便于控制管理,也方便货物从水路往来。每天按鼓声,按时开市与闭市。   “故曰,两江珥其市。”   这就是这时代,成都的格局,“城”像人之头部,而“市”像一只珥饰,安放在城外南边紧临的“二江”之间。   李灵自己做官时,又奉常頞之命,凿了石犀溪穿过两江,以连接检江以南的锦官城、车官城两座官营工坊,让新市成了梁州地区最大的贸易中心。   本地的农夫们通过市场卖出大量余粮,换回自己需要的铁具、食盐等。商贾则以糖、盐等物,从蜀西的氐羌部落处,换回大量牲畜和皮革,笮马、旄牛,销售到成都。南方的西南夷帅长们则在战争和攻杀中为成都提供另一种货物:奴隶!   天下商贾也云集于此,将蜀地特产运往外部,五大拳头产品是蜀锦、漆器、糖、井盐、枸酱酒和奴婢,此外还有姜、丹沙、竹、木之器,在这进行的贸易,每天都能为蜀郡创造数万市税!   黑夫在任命李灵为蜀郡守时说得很清楚。   他需要的不是一个残破凋敝的蜀郡,而是能不断产出大量粮食,并创造财富的大后方。   所以,小陶和周昌需要派兵维持这里的秩序,不但要守住城池及各们,还需要维系市场,让蜀地人安心,尽快从政权交接的动荡里恢复,源源不断为关中输血……   和过去百年间,蜀郡做的事一样。   除了城邑市场,那些蜀郡的重要资源点,也得分兵控制。   周昌仍是写字交流:   “巴郡兵浮江而来,江阳(泸州县)至资中(资阳县),两岸蔗田工坊皆安然无恙。”   这就能保证糖业继续运转,随着南郡几乎全民皆兵,顶多能保证粮食不绝产,手工业必将受影响,蜀郡或将取而代之,变成全国的产糖中心。   “我将南行。”   小陶则指着地图上两个县,那是接下来必须控制在手的目标。   “临邛。”(邛崃县)   “严道!”(荥经县)   这都是李灵当年曾战斗过的地方,他曾去当地勘查,通笮汶井江,经临邛与蒙溪分水白木江,都是为了方便开发这两处大矿山。   ……   “临邛有铁山。”   李灵尤记得,秦始皇灭赵那年,蜀郡临邛发现了大铁矿。   而始皇帝也使赵国邯郸的铁匠世家卓氏迁蜀,大多数迁虏都希望不要走太远,争相贿赂蜀吏,得以安置在葭萌关,唯独卓氏却认为葭萌狭薄,居民又众,以后日子恐怕不好过,而成都人虽众,但他们这些迁虏地会为人所欺,长期处于下层,反而请求远迁。   于是卓世被安置到了临邛,利用自己的手艺,如今已当上了铁官。   一同被安置到临邛的,还有关东冶铁家族程氏,有了这些人技术支持,临邛铁官,也成了西南地区最大的冶铁中心。非但满足巴蜀汉中,连关中亦需仰仗。   如今黑夫将与六国虎争天下,而关中无大铁山,兵器冶铸,恐怕要依靠蜀郡和南阳、衡山三地了。   至于严道,则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氏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璀璨文物的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朝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来此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可见其重要程度……   黑夫已控制了衡山郡的铜绿山,又有江东不断开采铅矿,加上严道铜山,足以在战争前,将兵工厂的马力开足,生产数以万计的兵刃,铸造数万万的钱币……   “但严道如今为严氏控制,其麾下有邛兵、僮仆上千,恐怕不易对付。”   严氏是秦惠文王之弟,素有智囊之称的樗里疾后代,樗里疾封于严,其子孙是在朝野影响最大的公族,远的有前任会稽郡守严庆,近的有那个欲游说常頞反黑的严今。   随着严氏一而再再而三与新政府作对,这个家族也被摄政判了死刑。   只是李灵觉得有些可惜:“严君疾对大秦有功,族内一二人反对摄政,不意味整个严氏欲为乱。与其兵戎相见,不如让我派吾子前去劝其归顺,如此便能顺利接管铜山。”   “可。”   小陶说道,但这个一向温和的黑夫死忠,却又放了狠话:“不从。”   “必族!”   烨烨震电,不宁不令。百川沸腾,山冢崒崩。高岸为谷,深谷为陵。   在这个时代,旧有的公族轰然毁灭,亦有人从庶民小吏,爬上权力的巅峰。   并非说前者一定奢靡无能,后者一定节俭干练。   只是时代浪潮打过时,不论善恶对错,只看成败!   ……   蜀郡交接的阵痛才刚刚开始。   而咸阳城里的宴飨,却已接近尾声。   “李灵已至蜀中。”   “更有一万大军作为后盾。”   “常君觉得,他能否胜任?”   常頞默然,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所有讲条件的资本。   接受事实,老老实实留在咸阳,哪怕只作一个装点门面的无权丞相,这便是他唯一的选择。   于是在旁人眼中,这场晚宴上,但见黑夫为常頞亲自执盏,可谓是殷勤备至。而席间俩人相谈,从食物聊到治郡,甚至西南夷,常頞越谈越高兴,当场感慨,摄政对时局的看法,竟与自己很相似。   他当场让人拿纸笔来,致信去蜀郡,告诉自己的旧部僚吏们:“吾与摄政相谈甚欢,只恨太晚相见。”敦促旧部们尊新郡守之命,尽快促进蜀郡和关中、南郡的政令统一。   “今日之大秦,惟有交摄政治理,方能安定!”   还畅想道:“尉公任摄政,执国事,统兵百万;而我则为君宰辅,料理诸事,大秦必将再统天下,终至中兴!”   等筵席结束时,已有些醉的常頞,竟开始称赞黑夫为:“天下第一人物”了。   黑夫亦殷切地送常頞出府,常頞虽被挟持,但一些亲信仍得追随,他们在府邸外如坐针毡,此刻见常頞出来,都迎了过来。   “常君!”   他们护主心切,却为黑夫的亲兵所阻,遂高呼之,声音不免大了些,眼看就要发生冲突。   “放那些蜀中壮士过来。”   黑夫让亲兵们放常頞亲信稍前,领头的是一个大汉,身材高大,脸上留着美须髯……   黑夫不由一愣,好似看到了一位久未谋面的故人,还以为自己喝多了,再定睛一瞧,你别说,身形相貌还真挺像,几能以假乱真。   他特地指了那大汉,使其近前五步,才发现不是。   黑夫遂做出吃惊状,指着那人问常頞:“敢问这位壮士如何称呼?”   常頞道:“蜀中勇士,纪信也,为我亲卫,素来直勇,还望摄政饶恕他冒犯之罪。”   黑夫摇了摇头:“这位壮士,容貌身形,好似我一位故人。”   他扼腕叹息,作思念状,只差在头顶插根茱萸了:“只是多年未见了。”   黑夫有时候会想,自己对老刘是不是太狠了?   “哦?是何人能让武忠侯如此牵挂?”   黑夫叹道:“他叫刘季,过去只是个沛县的无名小辈,在胶东时做了我门客,后至海东驻守。”   “可现在,此人却做出了一件胆大包天之事!”   黑夫话音一转:“想来常君也听闻,关东有传言,说公子扶苏复起于海东,率戍卒连克辽东、辽西,外逐东胡,内攻燕地,并称了召王……”   “是听闻了,只不知真假。”这是件敏感的事,席上老常甚至没敢问。   “假的!”   黑夫却一扬手,直接给此事定了性。   “过去一年多里,这世上打着扶苏旗号举事者不知凡几,譬如我麾下的都尉吴广,便曾与人在陈地反抗胡亥时,诈称公子扶苏,只为借其名耳……”   “至于辽东的‘扶苏’,也是如此,我已让身处胶东的典客陈平去查过了,常君猜猜,事实如何?”   无关事实,这只是黑夫要讲的诸多小故事,之一。   “如何?”   黑夫笑道:“原来,不过是我那故吏刘季,为博得海东戍卒支持,找了一相貌相似者,冒充诈称罢了!”   常頞压根就不相信黑夫,但还是咋舌做惊讶状:“这刘季,果然大胆。”   “可不是。”   黑夫道:“辽东的假扶苏,只是刘季的傀儡,至于真正的长公子……”   他朝昏沉的天空拱手,眼中无半丝波澜:   “早在两年前,去南方投奔我的路上,便病故了!” 第0945章 痴儿   并非所有秦宫女子,都被释放嫁人。   那些已在宫中服侍了几十年的老傅姆们,既不愿意出宫,甚至连亲人也难以寻到了,遂得以同一些老宦官一样,继续留在宫内掖庭中。   只是与先前不同的是,她们不再需要服侍嫔妃,只需要洒水清扫庭院,粗茶淡饭,度此余生。   倒是几位有看护公子公孙经验的傅姆被调到空荡荡的寿春宫中,委托她们照看一位特殊的小客人。   公孙俊,扶苏的长子。   这位小公子才九岁,个子瘦小,脸上在蜀中起过疹子,被抓破后,留下了一些细小而难以消磨的暗红色疤痕。   他的精神状态也不好,据说是两年前受了惊吓,有些痴傻呆愣,甚至失去了说话的能力。   就喜欢呆呆地看着天上飞过的燕雀,时而高兴得手舞足蹈,时而又脾气暴躁,发出小兽般的吼叫,整日将自己弄得脏兮兮的,让傅姆们很难应付。   在小公孙抵达咸阳三日后,摄政武忠侯终于来了。   叫人惊讶的人,这位让人谈之色变的大人物,在小公孙面前却格外和蔼。   他来到时,小公孙还趴在阶梯下看蚂蚁搬家,黑夫却不拿架子,一掀下裳,在他面前蹲下,一起看蚂蚁。   “我年少时,也常如此,只觉得人跟蚂蚁,也并无区别,总是忙忙碌碌,被身后的蚂蚁推着往前走,却不知去往何方。”   小公子抬起头,好似看到了一团乌云,从中露出了白月牙般的笑意。   “我叫黑夫。”他自我介绍。   “是汝父扶苏之友。”   小公孙瞪着迷惑的眼睛,瞧了黑夫一会,竟也笑了,旋即却不理会他,而是继续盯着地上,匆匆经过的黑蚂蚁们出神,时不时伸出手,按死一只,甚至要往嘴里放。   却被老傅姆阻止,遂挣扎哭叫,却说不出话。   老傅姆提醒道:“摄政,小公孙一直都是如此,吾等与他说话,也全然不理,御医也来看过了,说是年幼时受了惊吓,得了痴疾。”   咸阳骤生变乱,惊慌出奔,母亲病死,父亲离去,又被一众如狼似虎的兵卒,像捉小鸡仔一般抓回咸阳,昔日人人尊宠的始皇帝长孙,一夜间变成孤儿,确实是大变故。   常頞也是如此与黑夫说的,在蜀中时也没少请医者诊治。   因为有传闻,说大鲵汤可治痴疾,还捕了不少炖药给小公孙服用,这孩子最初抗拒,后来倒是挺爱吃的,但却始终不见好转,仍痴痴傻傻。   黑夫点了点头,让人将自己送这小公孙的礼物——一个能原地前后摇晃的木马搬到院中,又亲自动手,在两棵树中间系了一个秋千,黑夫甚至示范地玩了玩。   孩童皆好玩乐,小公孙虽痴傻,但还是被吸引了注意,从地上一咕噜翻起来,跑到秋千处各种拉拽,但就是无法掌握正确的方法。   最后还是黑夫将他抱了上去,这过程中,小公孙鼻涕沾到了黑夫衣裳上,还各种挣扎,撕扯黑夫的胡须,在他脸颊上留下了道淡淡的抓痕。   黑夫却不以为忤,甚至还主动为他推秋千,又让所有人退下,院中只剩下二人,黑夫一边推着,一边絮絮叨叨说起了往事。   “汝父是个怎样的人,你或许不记得了,我便与你说说他罢。”   “我最初并不认识扶苏,但却听旁人说过许多。”   “儒生说他仁孝,墨家说他兼爱,重臣认为他难以相处,百姓认为他贤明,而在始皇帝,也便是汝大父眼中,扶苏,却是个没长大的孺子,不识世事多辛,稼穑艰难,难以委托大任,一心想要打发他去历练……”   他陷入了回忆,想起二人第一次相见时的情形。   “在北地初见后,我才明白始皇帝为何不喜欢扶苏,他真是跟皇帝截然相反的性情,总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待人仁厚,政治上不喜法家,反而喜欢黄老、儒、墨的东西,更夸张的是,居然还会关心关东黔首。”   “但却又太过不晓世事,竟因为民夫走不动,便答应他们停下休憩,不顾延误军情,结果,被我狠狠教训了一通,他倒也低头认错,这点倒是挺好,不似始皇帝,绝不觉得自己有错,错也是对!”   因为陷入回忆,他推秋千的动作慢了,小公孙不满地吼了起来,黑夫只能又稍重地一推,继续道:   “经过在塞北的同食同住,算是明白了,他的一切并非作伪,扶苏就是《左传》里形容的那种春秋君子,温、良、恭、俭、让,五德俱全,且忠义而仁厚。”   “听上去是好人,是罢?”   “但越是无瑕的玉,越容易碎啊,在权力游戏里,最容易死的,就是好人!”   好人都长着张便当脸,黑夫一直觉得扶苏也是这面相。   “始皇帝自不希望扶苏如此,遂再度将他打发,使之为主帅,征讨海东,若经不起这考验,他就不是真正的鹰,而是一只鸡,被错误放到鹰巢,让它在高峰上看到远景,却没有居于高峰的力量……”   “扶苏遇上了无数麻烦事:老练的副将病死,戍卒叛乱,沧海君不战而走,遁入未知的异域,而始皇帝的要求却是,不带回沧海君首级,扶苏便不用回去了……”   “我多多少少帮了一些小忙,也靠了他自己的改变,这场考校,总算是完成。在碣石宫时,面对始皇帝,扶苏已放下了他的孤傲,学会了妥协,一切看上去都往好的方向走。”   “只可惜那便是我与他,见的最后一面,从此天各一方,而世事,也急转直下。”   “之后的事我只是从信件、传言中耳闻而已,我听说他开始韬光养晦,甚至昧着良心,为始皇帝督造阿房宫,这是学会隐忍了,不过在喜下狱时,也忍不住站出来为其说情,哈哈,扶苏还是扶苏。”   黑夫抬起头:   “大概从那件事起,我放下心里的犹豫,告诉自己,若有我相助,他应该会是个好皇帝吧?”   “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对他发出了警告……”   若真的一切顺利。   这个漫长的故事,可能早就结束了。   他黑夫,也早就能带着妻儿,逍遥海外,做那自由的鸿雁去。   而不像现在,得披着鹰羽,假装自己是一只雄鹰,蹲在满是荆棘的鹰巢里,吹着凛冽寒风,又必须放亮招子,警惕一切。   收拾始皇帝的烂摊子很麻烦的,被无数推手在后们顶着也很不舒服。上下一日百战,必须绞尽脑汁斗智斗勇,累。   更麻烦的是,那名为“天下”的桎梏,不知不觉间,牢牢拷在他手上。   黑夫只想说。   “真他妈重!”   还刮得皮疼。   但,还能扔了,任由她再次摔个稀巴烂不成?   无数双手攀附在桎梏上,换人戴?他们可是要闹情绪的。   形势比人强,走到这一步,他和他,还有他,都回不去了。   “不过,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黑夫的话停止了,推秋千的手也停了,看着因为还想继续玩闹,朝他不满咆哮的小公孙,淡淡地说道:   “因为扶苏已死!”   ……   小公孙的神情,明显怔了一下,虽然在旁人看来,与平日的呆愣无异。   黑夫盯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   “汝父扶苏,在一年多前,只身南下去投奔我时,便因疾病,卒于一片小山林中,天下人或以为死,或以为亡,直到近日,才发现了他的尸骨和玉佩。”   小公孙很快又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鼻涕一起流,他挣开黑夫的手,自己握住秋千的绳子,自己荡了起来,好似乐在其中,全然听不懂黑夫的话。   黑夫明白了,叹了口气。   “数日后,我会为扶苏举行葬礼,以诸侯之礼葬之。”   “而你,作为扶苏唯一还剩下的子嗣,得披着孝服麻布,在骊山为他守孝三年,不会有人去打搅。”   “这三年里,慢慢长大吧。”   他言语温和,似真将这个聪明的孩子当成了自己的侄儿:   “长大后,去了远方,就不必伪装得如此辛苦了。”   黑夫留下了一张布巾,拍了拍小公孙的头,转身离去。   小公孙仍在秋千上,他那双瘦巴巴的手用尽全力,紧紧握着秋千,一边荡,还一边发出了快活的笑声。   只是这笑里,还带着些许低沉的呜咽……   忍耐已久的泪水,也一滴滴落到地上,好似深秋的雨。   紧咬嘴唇,抑制悲伤,想要荡得很高,跨越那些看得见、看不见的高墙,却越来越低,最终双脚无力地着地。   他终究不能像鸟儿一样,飞离他人的掌心。   哽咽着,尽管几乎要忘记扶苏的容颜,但时隔一年多,公孙俊口中,再度说了已觉生疏的称呼……   “父亲……”   ……   离开宫室,回到自家府邸中,他家的俩儿子还外面练剑术,黑夫今日也懒得去看,走进寝堂,有气无力地躺在让匠人制的躺椅上,只觉得很累,头也有些疼。   好在,还有双温柔的手伸过来,为他揉着太阳穴,那痛感才消失了些。   今日之事不宜宣扬,他也只能跟身边人说道说道,但还未等黑夫开口,叶子衿却站起身,凑近了来,诧异地盯着黑夫脸颊上的抓痕。   她一向只抓背,不挠脸的啊!   “良人。”   “这是哪只小狸奴挠的?” 第0946章 粉饰   “竟是被孺子挠的,我说怎有人大胆至此,敢冒犯你这摄政君侯……”   身为一国首脑,形象可是很重要的,若明日摄政在九卿面前出现,面皮上有一抓痕,那叶子衿可就洗不清了。   为了夫君和自己的形象,叶子衿少不得拿出妇人化妆的天赋,替黑夫处理一番。   爱美爱白是女子天性,这年头已有“脂泽粉黛”,不过普通人用的是稻米研磨的粉,这玩意容易掉,而且一遇水就成糊糊了!黑夫就见过有的民女出门赶集,因为下雨,导致脸上满是白糊糊,令人浮想联翩……   在咸阳,富贵人家用的则是胡地传入的胭脂和铅粉,最大的优点就是洗之不溶,能给面色增加光彩,所谓“洗尽铅华”便是如此。   徐福这御用化学家为了讨好女主人,也曾炼制铅粉献上,但黑夫不让叶氏用,铅这种物质是有毒的,哪能往脸上随便抹。   黑夫给老婆用的是珠粉,多是在征服百越所得,也算奢侈至极了,导致他只养得起一个。   不过叶氏低调,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家里常是素颜,出门才略微涂一点,以驻姿容,毕竟三十多岁的人了,比不了二八少女时的肌肤。   珠粉是好东西,只是黑夫这黑脸,加点粉竟白了一片,反而更加显眼,气得叶子衿抹了又擦,擦了又抹。   黑夫见她难得露出烦躁模样,不由哈哈大笑:   “吾妻,这也算粉饰太平了罢?”   一边任由老婆摆布,黑夫一边低声说了今日的事。   叶子衿有些惊讶:“你是说,小公孙在学孙膑,假痴不癫?”   她是听过这故事的,百多年前,鬼谷子有两名弟子庞涓、孙膑,向其学兵法谋略。   师兄庞涓先下山,事魏惠王,成了大将军,但他自认为才能比不上孙膑,日后必为大敌,于是便故意邀请孙膑至魏,又设计诬陷孙膑欲对魏国不利,施加膑刑,断其两足而黥其面,想使他就此埋没,再没法出头。   孙膑陷入绝境,就用了一计,装作被膑足后受了打击,发疯发狂,将饭菜当做毒药扔掉,跑到彘圈里抓着粪便和猪食往嘴里塞。   庞涓疑,就将孙膑囚禁,派人监视,几年过去依然如故,遂放松了监禁。这倒是给了孙膑机会,乘着庞涓征,勾搭上了齐国使者,并顺利地逃到了齐国,最后还在一棵大树下完成了反杀。   这一招,就叫“假痴不癫”!   叶子衿停了手:“可小公孙,才九岁啊……”   是曾听人讲过这故事?还是无师自通?   黑夫颔首:“正因为他才九岁,便能在波诡云谲间想出这主意,用来保全自己,辗转始皇帝、蜀郡手中而无人加害,这才又可怜,又可畏啊。”   “我很久之前,派陆贾入蜀游说常頞助我北伐,条件之一,便是立公孙俊继位为帝。”   “一兔走,百人逐之,非以兔可分以为百也,由名分之未定也。他一个痴傻孩子为帝,既能使兔在笼,让旁人勿要觊觎,又能让我掌握实权。”   “可现在看来,却是不行了……”   叶子衿笑道:“妾看到了什么?堂堂武忠侯,常頞口中的天下第一人物,竟怕一个九岁孩童?”   黑夫却不受激,喃喃道:“你可知秦始皇帝临终前,为何非要对我穷追猛打?定得逼得我诈死,盖棺论定才行。”   叶子衿道:“始皇帝自知命不久矣,而扶苏又亡,怕良人会不服新帝,颠覆社稷。”   虽然,黑夫后来也确确实实这么做了。   黑夫道:“始皇帝一向骄固,但就连他,也会嫉妒我,嫉妒我的年轻……”   “小公孙也一样,在年轻这点上,他比我强。过了年,我便三十有六矣,而他,才九岁……”   “非要拼的话,我大概活不过他,如此隐忍聪慧的孩童,日后更了不得。”   黑夫可以想见,若自己不发现小公孙的隐忍真相,美滋滋立为傀儡,让他装个几十年,最后黑夫一蹬腿一翻眼,若继业者不给力,一场夺门之变,恐怕便要发生了……   这不是给自己掘墓么。   叶子衿故意问:“良人就没想过教之?”   黑夫指着门外两个一板一眼练剑,实则在往里屋瞅的混小子:“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把握一定能教好,教别人家的子嗣?还是算了罢。”   他可不想做张居正。   “所以,我若立他,最后只会以惨剧收场,不是我人亡政息,就是得在我死前除掉他,用毒药、匕首、白绫……”   这些黑夫对蒙氏兄弟用过的东西,该对一个故人之子,九岁孩童用么?   他和赵高的不同之处在哪?   “扶苏一家,已经够凄惨了。”   黑夫伸了懒腰,做出了决定。   “就让公孙俊,别再做被置于悬崖上,却得装成小鸡的雏鹰了,他不会感激,只会日夜磨着尖喙,酝酿对我的仇恨。”   “良人要如何处置他?”叶子衿却是挺担心。   “让他去做一只自由自在的鸿雁吧。”   黑夫笑道:   “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他不必一辈子装痴傻的地方。”   “多远?”叶氏眼中竟有些羡慕,这是她曾期望自家孩子的未来。   “九州之外。”   叶子衿松了口气,倒是想了个好地方。   “岭南的琼崖岛何如?”   她的话语变得温和起来:“良人不是说,妾用的这些珠粉,便是从那取,岛上白沙细浪,风景秀丽么?”   黑夫倒抽了一口凉气,天涯海角,这女人真狠啊。但海南太热了,这年头条件恶劣,去岛上驻守者十死四五,一个孩童哪扛得住?这不是释之,而是变着法子杀之……   “去海东南部罢,那儿气候与中原无异,或者……”   黑夫笑道:“更远的地方!”   叶子衿不再画蛇添足,只为黑夫找出了一个漏洞。   “良人当初口口声声说胡亥乃是伪帝,乃伪造诏书篡位,那真正当立者,是谁人?秦人皆以为是扶苏,故良人言扶苏已卒,彼辈又以为扶苏之子,始皇帝长孙最有资格……”   这个破绽,必须圆上才行。   “谁说秦始皇帝临终前欲立扶苏?”黑夫却笑了。   “那谁当立?”叶子衿问。   黑夫站起身来:“按照长幼有序的原则,扶苏之后,顺位继承之人是谁?”   “扶苏出奔后,始皇帝在深夜里,秘密召见的人是谁?”   “胡亥篡位后,最忌惮的兄弟是谁?”   “关心农事,亲自耕作,却死得最冤枉,秦人至今怜之的贤公子是谁?”   “我曾大张旗鼓,为之发丧的人是谁?”   一连抛出五个问题,而答案只有一个。   叶子衿了然:“全家遭胡亥族诛的始皇帝次子,公子高……”   “但这一说辞,满朝文武信么?后世之人信么?”   黑夫站到了铜鉴前,朝它哈了口气:“满朝文武信不信无所谓,后世之人,却不信不行。”   “因为,这一切,皆已载于史书之上!”   铜鉴被袖口擦了擦后,变得更加明亮,黑夫瞧着自己脸上被妻子淡淡施上去的粉,已遮住了那小道挠痕,笑道:   “这粉,涂饰得不错!”   ……   而与此同时,咸阳里闾,在太史官署任职的“北史”,正在家中后院里,抱着重重的一大卷竹简,督促儿子刨坑。   “快些,快些,再迟就来不及了!”   外面,嘈杂的撞门声响起,一群安陆子弟组成的郎卫破门而入,后面则是头戴高冠的新任太史令,黑夫的走狗,叔孙通。   “北史!”   叔孙通来到后院,看着怀抱简册的北史,面色凝重,喝令道:   “有人举咎,说你曾抄录了一份伪帝胡亥时的《秦记》副本,偷偷带回家中,并擅自编造,中伤摄政,立刻交出来!”   这位白发苍苍的老史官红着眼,他推开了惶恐想要将这史册烧了的儿子,怀抱史简,一步不退,并大声怒斥这群妄图篡改历史的恶人。   “事实如铁,既已铸成,不可易也!”   “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也!” 第0947章 三千年来谁著史?   “太史令……”   这是叔孙通的新职务,他记得,在奉常陆贾要求下,老迈的胡毋敬不情愿地将史册府库钥匙及印绶交给自己时的眼神。   “我知道,汝欲何为。”胡毋敬在从他身边经过时,轻声说道。   他们都知道叔孙通是个怎样的人——一个面谀小人,没有骨头的孔儒,依靠跪舔武忠侯得到宠信,专门做一些粉饰的工作。   而太史官署的瘦削史官们,也在叔孙通巡视时沉默地站在一边,并不理会他示好的笑容。   没人知道,二十多年前,刚开始在鲁地求学的叔孙通,他的梦想,是像父辈一样,做一个铁骨铮铮的史官……   这是个在齐国、鲁地很受崇敬的群体,一般来说世代传承。   在史官看来,史书是神圣的,不可随意篡改的。当一位史官听闻或者目睹一件事,认为十分重要时,便会记录下来。古代丹册纪勋,青史纪事,故谓之为丹青,当笔画在丹青上一一成型,这件事的事实也就注定,任何的更易,都是对历史的亵渎。   正是在这种理念下,春秋的史官,在强大的君权卿权之下,却依旧挺着脊梁,坚守职业底线,而董狐、齐太史这两人,更是史官们的精神支柱。   当年,晋灵公被赵盾指使赵穿杀于桃林,于是晋国史官董狐便直接写下“赵盾弑其君”几个字,赵盾辩解说弑君的是赵穿不是我啊,董狐则反驳说你身为正卿,作出流亡之态,跑到边境却停了下来等朝中生变,国君被弑,你回来后也不先讨伐弑君者,凡此种种,弑君的主使不是你还是谁?一席话说得赵盾无言以辩,只能任由董狐记上这一笔。   至于齐太史的事迹,则是在权臣崔杼弑君齐庄公的时候,齐太史秉笔直书:“崔杼弑其君。”崔杼大怒,就杀了齐太史。太史的两个弟弟也如实记载,都被崔杼杀了。崔杼告诉齐太史第三个弟弟道:“汝三兄皆亡,汝若想活命,则书国君暴病而薨,何如?”齐太史的弟弟却以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回应。失职求生,不如去死,他依然写下事实,崔杼也被史官们的硬骨头震撼了,无奈之下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去。   而与此同时,齐国的南史听说这件事后,便抱着竹简跑来,想要在齐太史一家死绝后,继续秉笔直书!   如飞蛾扑火,前赴后继,只为记录事实。   晋董狐笔,齐太史简,这是史官与权臣对抗的两次重大胜利,也是他们口口相传的骄傲。   “若世上的事都如过去那么简单,就好了。”叔孙通叹了口气。   这一简单世界观的第一条裂痕,却是他在随夫子孔鲋学史书《春秋》时产生的。   当孔鲋谈及孔子作春秋的原则:“笔则笔,削则削,子夏之徒不能赞一词”时,年轻的叔孙通有些发怔。   “应该写的一定要写上去,该删的一定删掉?”   “不是说史笔如刀,丹青已干,不可改么?”   在通读春秋全篇后,他注意到越来越多的问题。   “天子实际上是被晋文公逼着去参与盟会的,为何却写成了‘狩于河阳’?”   当他大胆提出这个问题后,却被夫子狠狠瞅了一眼。   “孺子,你懂什么?”   “这是春秋笔法。”   “是微言大义!”   孔儒说的还模糊,当叔孙通与一位公羊家的弟子交谈时,他的说法就直白多了。   “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   原来如此!叔孙通恍然大悟。   孔子还是有节操的,他眼里唯一的尊者,仅有一人,那就是周天子,对一些大诸侯,该骂则骂,可但凡涉及天子,孔夫子下笔总有些扭捏。   贤者则多一些,诸如周公、管仲等,都是孔子尊崇的对象,故对贤者不利的事,比如周公曾称王的传言,管仲人品的问题,都一笔带过。   其为天下做出的贡献,胜于道德本身,这就够了。   至于为亲者讳嘛,孔儒对孔家两代人皆出其妻的事,一直语焉不详。   “当时礼崩乐坏,王室衰微,诸侯常侵凌周王,此周王之耻,无故受耻,人所不欲,故圣人讳之。然春秋不虚美,不隐恶,独于字词间斟酌以示褒贬,讳中见直……”   这所谓一字褒贬,大概跟后世的“影射”差不多吧。   它是臭老九们的密码,心照不宣的暗号,骂人不吐脏字的能耐,色厉胆薄的反抗,欺负文盲暴发户的本事。   但这些褒贬暗藏在书中各处,比如“郑伯克段于鄢”,这个克字就大有深意,当年夫子就这个字展开来,给叔孙通他们讲了整整三天……   “一般人想要看出褒贬,实在太难了。”当时有弟子提出了这个问题,又被夫子瞪了一眼。   “史,是给一般人看的?”   没错。   从那时候起,叔孙通便明白了,史当然不是为人民大众而存在的。   史,是为尊者服务的。   当时的鲁地儒生有两条就业路线,一是在齐鲁继续教书,收取束脩。二是南下楚国,去做那些古旧贵族的家臣,为他们主持祭祀礼仪,并编篡各家的家史世本……   而作为私家史官,想要捧稳饭碗,就得学聪明些,不论你在那些贵族家里见到多少龌龊事,扒灰也好,养小叔子也好,都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牢记一点:   “人主无过举!”   什么该写,什么不该写,心里没点逼数,早失业了。   等到新的家主登位,如果提出要修改世本家史,也得乖乖从命。   “而这所谓的秦太史令,说白了,不也是为嬴姓一家著史么?”   不是叔孙通看不起人,在礼乐文化上,秦是远低于六国的,史学亦然。   在叔孙通看来,这《秦记》的写作体例,仍停留在孔子作《春秋》的时代,甚至还不如,既不标明日月,文字又过于简略,一点可读性都没有。   而且他当年做过秦博士,深知历代秦君也没有尊史的传统。史官一贯记喜不记忧,碰上大胜,便高兴得大书特书,遇到惨败,就随便记几个字,甚至直接略过,好似它没发生过一般。   而对于说了大量秦人坏话的六国史书,也一刀切,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黑夫当初也只敢救下诗书和百家语,救不了这些敏感的文献。   十二诸侯史书,仅留一份独本收藏在御史府中。而且和诗书诸子学不同,这些六国史书,即便是博士也不能随便看,也就太史令本人能翻一翻。   眼下倒是便宜了叔孙通。   他在让人将那老史官家抄得一干二净,将被私自带出官署的《秦记》副本带回来一看,叔孙通笑了。   “什么史笔如刀,你这老叟说得好听,可实际上,还不是一样为尊者讳!”   ……   史官多数古板,有更方便的纸张不用,非要在笨重的简牍上抄录,而这一卷,是关于始皇帝崩,胡亥继位到覆灭的过程:   三十七年,上至衡山郡而病,恶言死,群臣莫敢言死事。   上病益甚,丞相李斯等昧死顿首言曰:“今道远而诏期群臣,恐大臣之有谋,请先立太子为代后。”   上曰:“可。”   遂拟制曰:“自古帝王继天立极、抚御寰区,必建立元储、懋隆国本,以绵宗社无疆之休。朕扫六合,一天下,废封建,立郡县,大治濯俗,九州承风,皆遵度轨,和安敦勉,後敬奉法,常治无极,舆舟不倾。然亦夙夜兢兢,念秦万里山河、二十六世宗庙付托至重。”   “朕之十八子胡亥,使学以法事数年矣,未尝见过失。慈仁笃厚,轻财重士,辩於心而诎於口,通法敬士,秦之诸子未有及此者,可以为嗣。于三十七年仲春丙寅,授胡亥以册宝,立为太子,以代朕抚军,以重万世之统、以系四海之心。”   仲春丙寅,夜,帝崩於衡山西陵。   而少子立为太子,扶柩返朝,徙安陆县一万户,以实骊山陵地。   先时,黑夫有叛心,闻始皇帝南巡,惧,竟诈死,后闻帝崩,反云梦,袭武昌,纵荆兵为乱……   孟夏,太子返朝,立为二世皇帝,大赦罪人,李斯为右丞相,冯去疾左丞相,而免中车府令高以为郎中令。   二世皇帝素仁孝,下诏,增始皇寝庙牺牲及山川百祀之礼。令群臣议尊始皇庙。群臣皆顿首言曰:“古者天子七庙,诸侯五,大夫三,虽万世世不轶毁。今始皇为极庙,四海之内皆献贡职,增牺牲,礼咸备,毋以加。”遂尊始皇庙为帝者祖庙。   荆人从叛甚众,武信侯毋择死江陵。   是月,二世皇帝大赦罪人,减租税,曰:“且与天下更始。”使太尉通武侯将兵平戍卒群盗之乱……   叔孙通看得很快,中间大致略过,反正基本上抨击关东、南郡叛乱和颂扬胡亥“英明神武”的,对比这家伙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辣眼睛,他却必须每个字都看,总算瞧到末尾了。   “元年季冬,二世皇帝杀兄公子高,左丞相去疾,立赵高,使行丞相、御史之事。”   “未能终其年,而叛军及荆人入关,子婴杀胡亥,将军黑夫入夷其国,杀高……”   读完之后,叔孙通拍案道:   “一派胡言。”   “胡亥若真乃正统继位,贤能仁孝,又岂会被新故秦人一并推翻?”   随便出去问问咸阳人,胡亥英明仁贤否?他都肯定会吐你一口唾沫。   面对叔孙通的问罪,老史官倒是仍旧坚持:   “史有文质,辞有详略,不必改也!”   “更何况,吾等在其中,对二世所为,已加了一字褒贬!”   叔孙通哑然失笑。   又来了。   又来了。   “不是史不可改。”   “而是汝等所写的‘史’不愿被更改罢?”   他们坚持的究竟是历史的真相,还是记载者的权威?   “礼崩乐坏,道德大废,上下失序。夫篡盗之人,列为侯王;诈谲之国,兴立为强。是以转相放效,后生师之。尤其是秦,捐礼让而贵战争,弃仁义而用诈谲,始皇帝亦喜胜功而厌谏言。”   “这样的国度,又怎可能有真正的晋董狐笔,齐太史简呢?”   “除非,能恢复周政,崇道德,隆礼仪,陈礼乐弦歌移风之化。”   既然大家是五十步笑百步,那么现在,作为孔子后学门徒,叔孙通打算好好教教这些秦史官,什么叫微言大义,什么叫春秋笔法!   昔日胡亥乃尊者。   现在武忠侯才是尊者!   为尊者讳。   所以过去的记载,统统作废了!   总之一句话。   “汝等改得,我改不得?”   当然,明面上可不能这么说。   叔孙通板起脸,当着众史官的面,将这《秦记》上的记载批驳一通,给它们定了性。   “用武忠侯的话说,这是不顾事实,篡改真相,犯了大忌!”   至于是什么大忌,黑夫没细说,叔孙通也不敢问。   “拿笔来。”   “取刀来!”   叔孙通手持刀笔,露出了笑:“我当笔则笔,削则削!” 第0948章 一生功过   被叔孙通“笔则笔,削则削”后的秦记内容有点多,黑夫断断续续看了许久才看完。   这个故事从扶苏出奔后讲起,与胡亥时的记载自是截然相反:   “始皇有二十余子,长子扶苏以罪出奔,卒于南阳。又有赵高等进谗,曰昌南侯黑夫与扶苏同谋,帝遂南巡。”   “三十七年春,行出游会稽,抵南郡。”   “丞相斯、中车府令赵高兼行符玺令事,皆从。少子胡亥爱,请从,上许之,余子莫从。独遣次子公子高至雍守庙。”   “帝知昌南侯忠恳,使之来见,然赵高、杨熊等惧,竟私与越人谋,袭之,昌南侯亡,或言已死,帝大悲,追封黑夫为武忠侯。”   “其年仲春,始皇帝至衡山西陵,病甚,丞相斯等请立太子,帝踌躇难定,终以胡亥为嗣君,胡亥遂骄!”   “武忠侯遭越人袭,幸而未死,疑御驾有变,将其亲卫千人,居泽中,侯伺,幸上病愈,自入谢,遣使者觐,帝方知武忠侯尚在……”   这是黑夫对他诈死这段经历的解释。   这还没完,接下来的故事,更加精彩曲折。   “时有随驾美人在离宫,平旦出更衣,为胡亥所逼,拒之,得免,归于上所;上怪其神色有异,问其故。美人泫然曰:‘胡亥无礼!’上怒,抵榻曰:‘畜生何足付大事!’”   “上知左近皆胡亥党羽,隔绝君臣,而丞相斯等在外,遂暗呼太医令夏无且曰:‘召我儿!’夏无且等将呼胡亥,上曰:‘公子高也!’”   “遂拟密诏,为书赐公子高曰:‘自雍归,与丧会咸阳而葬,以武忠侯辅政。’使夏无且藏诏于衣带中。帝昏厥,无且出,而赵高察之,以白胡亥,曰:‘时乎时乎,间不及谋。赢粮跃马,唯恐后时。陛下有变,太子早图!’”   “赵高遂以郎官赵成更帝宿卫,门禁出入,与胡亥入寝殿侍疾,俄而上崩!”   读到这,黑夫暂停了,夸奖叔孙通:“俄而上崩,这四字用得不错!”   原本叔孙通是写了很多细节的,包括胡亥赵高如何在暗室里密谋,如何弑父弑君,那大段大段的对话,比《史记》里的还要长,但都被黑夫否了。   “编的越长,破绽越多,不如言简意赅,像作画一样,留点白,让后人自己去想象,这官修的《秦记》,就是要做到真中有假,假中有真!”   接下来的内容,还是黑夫给叔孙通提供的灵感。   “帝已崩,书及玺皆在赵高所,赵高乃更诈为受始皇遗诏,立子胡亥为嗣君,又杀幸近宦者,独夏无且得脱。”   “李斯等为高所欺,以为上在外崩,故秘之。置始皇居辒辌车中,百官奏事上食如故,官者辄从辒辌可诸奏事。”   “遂从衡山抵咸阳,会暑,上辒车臭,乃诏从官令车载一石鲍鱼,以乱其臭。”   “夏无且奔,至云梦泽,方遇武忠侯。”   “闻上崩,武忠侯大哭欲死,又得密诏,晓胡亥、赵高阴谋,知其欲屠安陆,遂举兵击武昌,复安陆,克江陵,独恐公子高为胡亥所害,未敢遥尊为帝……”   “然公子高、冯去疾果为胡亥所杀,公子高欲全家眷,上书曰:‘先帝无恙时,臣入则赐食,出则乘舆。御府之衣,臣得赐之;中厩之宝马,臣得赐之。臣当从死而不能,为人子不孝,为人臣不忠。不忠者无名以立于世,臣请从死,愿葬郦山之足,唯上幸哀怜之。’书上,胡亥不许,遂与妻子十余人戮于市,相连坐者不可胜数。武忠侯为之发丧……”   “胡亥更欲蒸始皇帝后宫,后宫不从,胡亥怒,竟曰:‘先帝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葬既已下,或言工匠为机,臧皆知之,臧重即泄。大事毕,已臧,闭中羡,下外羡门,尽闭工匠臧者,无复出者。”   后面的事情,便是胡亥如何在关中倒行逆施,黑夫如何顺应民意,奉天靖难,北伐入关了。   这倒基本与事实相符,毕竟胡亥这自爆鬼才没少给黑夫口实……   重新修订官方史书,其实就是,对过去两年内战的总结。   但叔孙通又说了自己的担心:“但那些史官……会不会暗暗流传出去一些,对君侯不利的言论。”   要否在太史官署里进行一场大清洗?   黑夫却摇了摇头:“不必了,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偷偷在家中记的,官府不会管,那些非要大庭广众宣扬‘真相’的,自有廷尉以诽谤罪逮捕。”   以胡亥的臭名声,短时间内,恐怕也没人想为他翻案吧?当然,以后肯定会有。   想到这,黑夫叹了口气,觉得有些遗憾。   刚开始时,他还有种冲动:大大方方地告诉关中人,告诉天下,其实胡亥还真是正统的继承人,是英明神武的始皇帝眼瞎,挑中了他,将天下交到这样一个竖子手中。   但老子就不服他,觉得他和赵高肯定会搞事,于是便起兵讨伐,最后车翻了他!   然后便是如英国革命那样的大审判,宣布胡亥身为皇帝,却背叛了国家,把他尸骨拖出来,用断头台砍一砍,将腐朽的头颅高高举起……   但黑夫没法这么做。   他面对的不是民智初开的人民。   而是仍恪守着尊君理念的古朴秦人,过去七八百年的习惯,深深烙印在心中,治大国如烹小鲜,没法一步到位,别试图轻易去冲击他们稚嫩的三观。   在秦民们眼里,好人必须是好人,坏人必须是坏人,就像舞台上的脸谱一样,黑白红黄,一目了然!   他们喜闻乐见的,是忠诚打倒奸佞,正义得到伸张,而不是复杂的人性——就像商鞅一样,他在不同时期的官方宣扬里,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就是不世出的大贤,而非两者皆有,至于戴的是红脸白脸,只依在位的秦君需求而定。   所以有些时候,真相是不宜昭然天下的;有些时候,人们有权得到更多;有些时候,人们的信念必须得到回报。   所以,胡亥必须是十恶不赦的篡位者,将所有的过错揽于一身。   黑夫也必须是一个完美无瑕的忠勇之臣,这关系到话语权和正义性。   这个桎梏,这个人设,他得小心戴一辈子。   这关系到黑夫以后所讲的故事,是否能有最佳效果。   于是,黑夫压下了心头一时之快,选择了对历史问题避重就轻。   “以史为鉴,可以知得失。”   历史是人类的镜子。   但我们,当真能直视镜中那满脸的痤疮和粉刺,疤痕,瑕疵么?   我们是人类啊,不但连十分钟都等不了,还喜美恶丑。   即便是道理在你这边,即便那时候真的有苦衷,但它们终究留下了疮疤,别说揭,看一眼都疼。   犹如主播,当别人真的看到你的真容,大概会骂骂咧咧,关了屏幕,大喊退钱。   是不是开个滤镜,涂脂抹粉,稍微装饰一下,让人更易接受好一点?   只有时间消磨,只有不涉及现世利益,我们才能和镜子里那个蓬头垢面的自己和解,相视一笑吧。   “就这样罢。”   黑夫说道:“往后《秦记》,当不限于史官及长吏方能阅读,可让考工制作雕版,印出一批来,使各郡学室子弟修习。”   这些黑夫集团如何戡乱诛暴的历史,可是要纳入未来公务员考试的内容……   叔孙通应诺,又禀报了一件事:“关于君侯先前所言,始皇帝之功过……”   天下为何崩坏,这场战争为何会打起来,六国为何复叛,这锅太大了,光胡亥一个人可背不完,始皇帝也必须为他的一些决策,负责。   黑夫有些跃跃欲试,心里坏笑起来。   “陛下啊陛下……”   “当年你为我盖棺论定,现在,该轮到我了!”   怕不怕?   黑夫需要给叔孙通一个标准,让他继续去篡改……不,是修订对秦始皇太过溢美阿谀的《秦记》,将三十八年来的史册都重新过一遍,在始皇帝那些没做对的地方,进行婉转的批评……   而每一年的记录,都要由黑夫亲自过目,亲自把关,方能定稿。   所以,始皇帝的功过,该各占多少呢?   “五五开?”   不行,太不公平了,黑夫摇了摇头,他可以说是这世上,唯一理解始皇帝宏大野心的人,更知道对整个历史而言,始皇帝的大欲,尽管有过于当下黔首,但他对大一统的贡献,却功耀千古!   “六……”黑夫刚想说出口,却不知为何,喉咙里的话,忽然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声,也许是始皇帝仍不接受。   “三……”他斟酌之后,一拍案几,又换了个比例,奇怪,好像也不行。   “二八开罢。”终于能说话了,黑夫松了口气,定下了基调。   “始皇帝乃千古一帝,于天下,虽有二分小过,却仍有八分大功!”   ……   而与此同时,在卸任的太史胡毋敬家中,他却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打开了自家的地窖,这里是一个小小的密室,藏满了简牍……   胡毋敬不但是与李斯、赵高齐名的书法家,还对六国文化,百家之书极感兴趣,在几年前,御史府收天下书时,利用职务之便,私藏了不少。   而现在,他得将自己的见闻,也封藏起来了。   胡毋敬在墙上撬开一块砖,又从袖中抽出了一封简牍,深深放了进去。   里面已有不少简牍,皆是始皇帝在位时,胡毋敬偷偷记录的帝国兴衰。   他不敢像喜那样直言进谏,也不敢效仿董狐、齐太史,在官修史书上如实记述,就只能偷偷做一个备份了。   而最新的一卷,这是他基于胡亥时的《秦记》,加上自己见闻,进行修订的史事。   剔除了那些“为尊者讳”的内容,承认胡亥是正统继位的皇帝,但对他的暴虐,无能,庸碌,却如实记述。而关于黑夫,也不吝其反叛者的身份。但同时记录了黑夫入关后的减租薄赋,开放皇室苑囿、出宫女嫁人等善政。   除此之外,胡毋敬再无半点自己的主观评价。   他一直觉得,记录史事就应该这样,用不带感情的话语如实记载,什么笔笔削削,什么君子曰,都不应该有!   “何为史官?”   他沾了灰土的胡须微微颤抖:“史官,便是后世人的眼睛……”   眼睛不需要有自己的思想,眼睛必须收起属于自己的好恶,只需要将看到的东西,如实记录下来。   仔细将砖重新封好,胡毋敬在这间黑屋子里,发出了叹息。   “汝等重见天日时,也不知是哪年哪月了,只不知到那时,大秦还在不在?”   “老朽无能而胆怯,只能做到一个史官,能做的事情。”   “就让这段史事,在此尘封,始皇帝、黑夫,所有人的功过,都交给后人,评说吧!”   …… 第0949章 养狙   “又开始了!”   咸阳北坂之上,廷尉官署就在奉常官署隔壁,进入九月下旬后,每天一早,喜欢安静的法吏们,就总能听到隔壁儒生们叽叽喳喳的争论声。   头戴獬豸冠的乐有些不满,他原本是安陆狱吏,从扫灭六国起便在黑夫军中为军法官,现在升任廷尉正,乃是廷尉官署的二把手,主决疑狱,并由黑夫做主,以乐为氏,还加了个名:   乐事……   乐颇有些不满,对身边的恢抱怨道:“奉常已成了儒生的地盘,不管什么儒生,只要是来投靠的,都往里塞。”   “是有些吵闹。”   恢二十余岁年纪,他是安陆喜君的次子,先前在军中任军法官,如今做了廷尉左监,管逮捕之事,前些时日抄那私藏《秦记》,中伤摄政的老史官家,便是恢出动的。   这青年沉默寡言,乐却和以前一样,是个话匣子,眼下工作间隙,吃饭休憩,他便跟恢说起那些儒生的来源来。   “一批是始皇帝、胡亥时遗留的博士们……”   虽然因为扶苏之案,博士儒生遭到打压,但毕竟要留着装点门面,好歹没彻底取消,只留着吃闲饭,只是忽然有一天,也不知胡亥脑子抽了哪根筋,得知关东变乱后,因为诸儒生关东人居多,竟派人将他们召集起来,问道:   “楚戍卒攻淮南入东海,当如何?”   当时还剩下的三十多个博士皆言:“人臣无将,将即反,罪死无赦,楚地乃响应黑夫,愿陛下急发兵击之。”   岂料胡亥只是想当鸵鸟,无法接受关东与南边一起造反,天下摇摇欲坠的事实,还想让儒生们安慰自己一下,闻言竟怒而作色。   “于是当时的太祝周青臣,便将这三十多人,一起卖了。”   乐说起此事来,依然觉得好笑异常。   “周青臣言,诸儒所言皆谬!如今天下归为一统,关防兵器皆已销毁,而且有二世皇帝这样的明主在位,下有完备的法令,派出去的官吏都效忠于职守,四面八方都像辐条向着轴心一样地向着朝廷,在这种情况下,除了南方的贼人……嗯,便是吾等。”   “总之,哪里还有什么人敢作乱呢!那些人不过是一群偷鸡摸狗的盗贼,不值一提,各地的郡守郡尉们很快就可以把他们逮捕问罪了,何足忧?”   “于是胡亥置关东六国群盗于不顾,专让王贲对着吾等进攻。”   “这还不算,胡亥还让当时的廷尉,又挨个问那些三十余儒生博士,儒生们有的人依然说是‘造反’,有的人说是‘盗贼’。于是胡亥让御史将言反者都抓起来,投进了监狱,罪名是‘非所宜言’。而那些说是盗贼的人一律无事,更赐了周青臣二十匹丝绸,并把他提升为奉常。”   恢听得瞠目,这世上竟有这么蠢的君主?   “难怪胡亥败亡,而关中无人愿效命。”   乐笑道:“结果到了胡亥败亡,周青臣又是第一个出城迎接君侯的大臣!”   这……胡亥果有识人之明。   乐继续道:“吾等入咸阳后才发现,关在牢狱中的儒生,基本都被拷掠至死了。剩下的这批博士,可知皆是机灵阿谀之辈,对着武忠侯大唱赞歌,将他说成是商汤、周武,引经据典,大肆吹捧。”   “我听了那词句都觉得尴尬,武忠侯却只是一笑,让儒生们继续在奉常任职。”   乐大摇其头,他最看不起这批人。   “而另一批儒生,则是叔孙通带来的。”   二月时,叔孙通到江汉投奔武忠侯,此人乃是孔门后学,在儒家圈子里交游甚广,于是在接下来几个月,随着黑夫的大军不断向北推进,叔孙通的弟子、师兄弟、朋友们相继来投,加入了叔孙通麾下,为宣传工作添砖加瓦,竟聚集了数十人……   但这群人别的本事没有,却还嫌俸禄低,抱怨叔孙通不将他们推荐给武忠侯,像陆贾、随何那般得到重用。   恢忍不住道:“陆奉常,随行人皆有游说之功,岂是彼辈俗儒能比?”   他们法吏并非看不起所有儒生,像陆贾、随何这种靠着游说之功得到高位的,却也无话可说。   “可不是,叔孙通只给武忠侯推荐一些昔日在关中认识的勇士,关东的武者,面对儒生的抱怨,他对彼辈说,武忠侯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之,我必不忘矣……”   “这倒是实话,在作战时,儒生有何用处?”   乐笑道:“满口空谈,打完仗也并无大用,但君侯还是应了叔孙通的推荐,将彼辈一股脑,塞进奉常。”   奉常现在由陆贾主事,掌宗庙礼仪。   其下属官有太乐、太祝、太宰、太史、太卜、太医六令丞,分别执掌音乐、祝祷、供奉、天文历法、卜筮、医疗。在地方上,还有诸庙寝园食官令长丞,雍太宰、太祝令丞,五畤各一巫祝,博士也归其管理。   太祝、太史由叔孙通兼任,他算是奉常的二把手,比两千石大吏,近来修订史书,可出足了风头,连带着一众儒生也越发猖狂。   真以为这朝廷换了主人,他们就有重新出头之日了?据说这群人又开始拿出秦始皇帝刚一统时的精神头来,经常写奏疏给武忠侯,鼓吹周礼和封建。   乐忍不住,是日去向黑夫禀政时抱怨道:   “君侯,再这样下去,奉常都快成粪坑了!”   ……   “粪坑?那在汝等眼中,儒生是苍蝇蛆虫?”   这就是法吏眼里的儒生,毕竟在他们心里,“儒以文乱法”,儒士是国家的蛀虫,必须消灭。   黑夫乐了,儒法可是老仇家了,随时都能干一仗,不过他和秦始皇帝一样,留着那些儒生,还真有用处。   于是黑夫道:“见过狙公养狙么?”   乐点了点头,狙是楚地对猴子的称呼,养活戏耍以博取众乐和赏钱的职业,叫“狙公”,他还听过一个狙公“朝三而暮四”的故事……   但黑夫却不想在今天,这个点,谈朝三暮四的问题。   “狙公给群狙喂食果子,但群狙天性如此,精力旺盛,终日吵闹不休,与狙公为难,你可知如何才能使之不烦扰狙公么?”   乐手往下一挥:“逐之!”   “我还要让彼辈耍百戏以娱人呢,岂能逐走?我告诉你罢,光喂食物可不行,得扔个玩物给彼辈,让其自己一边玩去……”   “武忠侯的意思是……”   “没错。”黑夫朝着远处的奉常官署一指着:“除了陆贾、叔孙通之外,其余诸儒皆狙也。”   奉常就是个猴山,上面关满了大大小小的猴儿,头顶还带着冠。   黑夫道:“知道怎么样儒生才能不终日空谈闹事,鼓吹周礼么?”   “很简单,给他们找事做!”   而现在黑夫给奉常的群儒找的事,便是为公子高挑选谥号,因为他才是“太子”……   中国人讲究盖棺论定,尤其是从周代开始,王公贵族死了,后人都要给他一个谥号,用以总结他一生的功过是非,还为此有了《谥法解》这门学问。谥号基本上就是一个字,无非是什么庄、惠、文、襄、桓、武之类,每个字都有其特定的含义,言简意赅。   只是到了秦始皇帝时,认为谥号是“以臣议君”,直接取消了,连带底下的彻侯们也不再有谥号。   但今日,黑夫却恢复了侯爷们的谥法,首先要给公子高、扶苏两位要举行“葬礼”的“死者”定谥。   群儒们顿时高兴坏了,真像见了玩具的猴子,将什么复周礼,兴封建的,崇礼乐的三板斧抛之脑后,争先恐后,为这事吵了好几天。   最初,争论的主题在于,公子高在“悼”和“哀”中该得何谥?   “有何区别?”当奉常陆贾抱着简册来禀报时,黑夫皱眉问道:   “年中早夭曰悼,肆行劳祀曰悼,恐惧从处曰悼。”   陆贾又道:“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   黑夫文化少,没听出差别来……   “你以为呢?”   “悼合适一些,只是……”陆贾道出了麻烦之处:“秦昭襄王之太子,早死,谥号亦是悼太子。”   嘛,这就是战国以后取谥号的麻烦事了,春秋的诸侯卿大夫们,基本把单字的谥号都取了个遍,后人很容易重复,跟祖宗叔伯撞谥号,地下相见会很尴尬的。   不过陆贾也有解决方案:“或可在悼前加一字……譬如,孝。”   孝,这是个怎么用都不会错的谥。   “那便叫孝悼太子罢。”   黑夫对公子高不甚在意,这只是他篡改历史一个挡箭牌。   真正重要的,是要给“扶苏”的侯名和谥号……   儒生们也是奇怪,他们曾经无比推崇扶苏,可现在,却似乎为了讨好武忠侯,一连抛出了许多个恶谥来……   什么愍、哀、幽,也不知是何道理,他们与扶苏又有何深仇大恨。   一连否了无数个后,黑夫终于挑定了一个。   “刚。”   “强毅果敢曰刚,追补前过曰刚!”   陆贾走后,黑夫默默望向东方。   “扶苏……嗯,那个还活着的,远在辽西的扶苏,你称了召王,算是与我的隔空通讯,那心意,算是传达到了。”   “而我现在,正式给你回复!”   “海东刚侯,这便是我的答案!” 第0950章 孰立?   秦始皇三十八年,九月底时,这次从修订官方史书开始,对始皇帝崩后,过去两年内战若干问题的总结,终于告一段落,该定性的定性,该背锅的背锅。   稍后,黑夫还在骊山附近,重新为公子高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将其从陪葬坑移了出来,葬在秦始皇陵旁边,还重新搬出被始皇帝废除许久的谥号制度,尊之为“孝悼太子”。   至于“扶苏”,只是葬礼上的配角,他被以诸侯之礼葬之,号“海东刚侯”,就这样“被死亡”了。   当然,除了必要仪式外,葬礼精简到了极致,除了几个考工处剩下的陶俑外,几乎没其他的陪葬品。   这是黑夫制定的新制:“棺材厚三寸,衣衾三件,足以使死者的骨肉在里面朽烂足矣。掘地的深浅,以下面没有湿漏、尸体气味不要泄出地面上为度。坟堆足以让人认识就行了。送葬者哭著送去,哭著回来,回来以后就从事于谋求衣食之财。”   “这是墨家节葬之说啊……”   本来摩拳擦掌,以为总算轮到自己出头的儒生们面面相觑,墨家在始皇帝末年遭到沉重打击,秦墨几乎被屠戮驱逐殆尽,也就武忠侯军中有一批年轻墨者。其中当官最大的叫阿忠,做了少府属下的考工令,掌管工程器械,六百石吏而已。本以为墨家在政治上影响不大,没想到武忠侯竟依然采用其学说。   身为在朝儒生之首,奉常陆贾倒是赞同此制:“凡善法,不拘学派,墨子节葬之说,正适应当下情势,不损害生、死两方利益。”   他还上书附议:“用之盈虚,在节与不节耳。不节,则虽盈必竭;能节,则虽虚必盈。如今国库空乏,民生凋敝,岂能再耗费财物往坟墓里埋?再让生者为王公大臣之死而荒废耕作,甚至陪葬?”   而旁边高大的骊山陵,正是极尽奢华的反面典型,早已被各派诟病多时,被当成搞得天下板荡的源头。于是黑夫当权后,自然就走向了另一个反面:崇俭黜奢……   在此影响下,公孙俊为“扶苏”守墓的时间,也从黑夫最开始设想的三年,变成了一年。   此举倒是赢得了从官吏到墨者的一致赞扬,唯独有几个来自鲁地的儒生意犹未尽,觉得太过简略,仪式太过短促,无法体现他们的特长。   于是在两场葬礼结束后,这几个儒生竟不开窍的地试探着询问陆贾。   “秦始皇可需要补上谥号!?”   他们很想给这个暴君来点“一言褒贬”。   黑夫得知后,二话不说,直接让廷尉,将提问的人下了大狱,罪名和胡亥折磨这群儒生时一样:   “非所宜言!”   或许百年后,千年后,能得到公正的评价,至于现在,没人能理性地看待他,除了黑夫。   “其功过,只能由我一人评说!”   “始皇帝,这便是最好的谥,再无人能拥有的谥!”   众人这才闭嘴,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年关将近,一个被搁置许久的问题,终于摆到了黑夫政权面前。   “孰立?”   既然说胡亥是谋篡,长公子扶苏已故,其子公孙俊痴呆不足以为帝,而正统的继位者公子高又举家皆死,那接下来,该轮到谁继位呢?   朝野之中,难免响起一些异样的声音。   “商君曰:先王之法,立天子不使诸侯疑焉,立诸侯不使大夫疑焉。立适子不使庶孽疑焉。疑生争,争生乱。”   “韩非子曰:国无君不可以为治。”   幸好黑夫提前利用白手套打了一批“保皇党”,否则类似的声音更加喧嚣其上。   总之一句话,早点确立一位始皇帝的继业者,以安人心。   满朝故秦臣吏的目光,都不由集中到了李斯的女婿,目前还活着的公子中,年纪最长的公子将闾身上!   ……   公子将闾,公子将臣、公子将夜三兄弟乃是一母同胞,只是母亲去世得早,靠着兄弟三人抱团相互庇护,小心翼翼地在咸阳存活。   胡亥屠戮公子高全家的行为,让兄弟三人为之心寒,咸阳变乱时,他们聚集在公子将闾的妇翁李斯身边,想要谋得一丝生机。   政变失败后,三人又随李斯出奔废丘,一来二去,竟成了始皇帝诸子里,唯一还幸存于世的。   咸阳的动乱已经结束,但三兄弟却依然被留在废丘,不得回归咸阳。   好在两个月过去了,尚且安好,家眷也被送到废丘来,只是这种朝不保夕的软禁生活,让人不能心安,他们心情忐忑,总觉得随时会被黑夫谋杀。   “吾等好歹是始皇帝子嗣,堂堂公子,岂能如此禁锢?”公子将臣更为急躁些,有些烦闷,喝了酒后猛摔杯盏。   “黑夫之心,兄长还不知么?恐怕是生出了谋权篡位之心,吾等三人就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公子将夜低声道。   “武忠侯一向自诩忠臣,应不会堂而皇之做此事罢?否则必为故秦人所恶。”   直到公子将闾的到来,他们才停止了争吵,追问道:“兄长,李丞相信中如何说?”   今日中断消息多日的李斯忽然来信,这或许是他们三兄弟的软禁生活有所松动的标志。   公子将闾叹了口气,将李斯信中之言悉数告知两个弟弟,从黑夫为公子高举行葬礼,尊为“孝悼太子”,再到扶苏的“死讯”。   “扶苏兄长也亡故了……”   将臣有些怔滞,但旋即反应过来,惊喜地说道:   “如此一来,父皇子嗣,便只剩下吾等三人,而兄长,你便是接下来的皇位继业之人啊!”   但公子将闾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连连摇头:“莫要胡言。”   将臣道:“绝非胡言,武忠侯虽任摄政,但那是初入关中,人心混乱之际,眼下关中稍安,也是时候立君以安社稷了,按照长幼次序,兄长为长。”   “若按贤能,昔日先帝在位时,阙廷之礼,兄长未尝敢不从宾赞也;廊庙之位,兄长未尝敢失节也;受命应对,兄长未尝敢失辞也,一样当仁不让!”   “做皇帝……”将闾却从没想过,父皇在世时上头论年长有扶苏、公子高,论宠爱也有胡亥,反正轮不到他们。   更何况是这种形势下。   “做一个傀儡么?”他反问弟弟道:   “像诸侯坐大的周天子,反朝三卿的晋侯,还是被田常挟持的姜齐君主?”   将臣声音变得低沉:   “黑夫不可能掌权一生一世,等他老了,就算兄长已不在,朝中必有忠贞之士,子孙自当伺机复兴大秦!”   将闾依然不为所动:“皇位已不是皇位,而是一个火坑,我可不想害了家人,叫子嗣也遭了毒手,吾等可知,李丞相在信中最后,如何告诫我?”   他缓缓说道:   “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德薄而位尊,智小而谋大,力小而任重,鲜不及矣。”   这是《易辞》中的一段话,意思很明显,别掺这趟浑水!   而李斯的来信,又必是得到黑夫允许的,黑夫的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将臣呆呆地说道:“那吾等接下来会有何下场?会被如何处置,总不能在废丘软禁一生罢?”   像养彘一样养着他们?想象就可怕。   将闾叹息:“此事不决定于吾等,而决定于黑夫……”   言谈间,外面却传来了大门开启的声音,一名高冠大吏带着一群士卒入内,气势汹汹,吓得三兄弟的家眷仓皇躲避,以为命不保矣。   三兄弟迎了出去,却来来客竟是杨樛——他现在已升任宗正丞,架空了子婴,掌管着宗室名册。   “摄政有令!”   杨樛面容肃穆,用眼神逼着三公子拱手作揖,才缓缓道:   “公子将闾、将臣、将夜。”   “始皇帝时,三公子无一事利国,空费俸禄,是为无才。”   “胡亥篡位,孝悼太子被害,亦亦怯怯不敢发一言,是为不悌。”   “宗室非有军功论,不得为属籍,今三人无才不悌,位尊而无功,奉厚而无劳,不妥,当复为庶人!”   “我不服!”   杨樛冷笑道:“此乃宗法律令,有何不服?”   “吾等对推翻胡亥,亦出力甚多,这不公平!”将臣有些暴怒,欲起身与之强辩,却被兄长将闾死死按住!   并在他耳边低声道:“勾践亦能忍会稽之耻,切勿妄动,活下来……”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们只能听凭黑夫发落。   杨樛就这样盯着三人,直到他们老实了一些,才说道:   “念其乃始皇帝子,使赴岭南,以充实陆梁地,置邑,各食百户,为国守边地……” 第0951章 没有皇帝的帝国   “良人不舍得让扶苏之子去琼崖,对三位公子,倒是一点不怜惜,直接打发到岭南。”   眼看新年越来越近,立君之事成了朝野聚焦的热点,叶子衿也不由得不关心。   但让人大跌眼镜的是,最有可能继承皇位的三位公子,却被黑夫按照商鞅时便立下的《宗室律》,“无功公子亦为庶人”这一条,剥夺了其财富特权,直接扔到岭南,名义上是去做“邑主”,实则是流放。   “若始皇帝当初听了我的建言,彼辈早在十多年前,就要奔赴边塞了,眼下不过是迟了些罢了。”   黑夫倒是觉得,自己对三位公子已经够大度了,让叶子衿坐到他身边,说起一件往事来。   “当时天下刚刚一统,始皇帝令群臣议定封建、郡县之利弊,有一夜我在宫殿宿卫轮值,便让我也说说看。”   当时黑夫以自己南征豫章的经历告诉秦始皇:   “从咸阳到豫章、长沙,林木沼泽甚多,道路险阻,少则两月,多则三月,难以知会朝廷。”   “岭南更远,又要加上一个月,官府文书尚且如此,民间贸易往来,一个来回,一年过去了。”   帝国的边疆能扩张多大,是由交通距离决定的,以这时代的路况、车马速度,哪怕有驰道、灵渠加成,岭南也远远超出了秦的国家辐射范围,不论是征服还是统治,都要付出巨大代价。   “除了路途遥远,朝廷法令不能及时传达外,南方也以越人蛮夷为主,缺少编户齐民,根本收不上赋税。纵使设置名义上的郡县,实则无民可料,无土可治……”   “我当初建言,与其空置郡县,不如使诸公子镇之。封为边侯,使之带民众迁徙,统治蛮夷越人,慢慢推广教化,以夏变夷。”   只是被始皇帝否决了。   “我本是苦心良言,但始皇帝听了却不太高兴。”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板起脸,揪着胡须,眉毛一扬,沉着嗓子,模仿始皇帝说话的语气道:   “黑夫,你这是想将朕的诸公子们,当做边地县令来用啊,你也曾上书称江南卑热,有水蛊之疾。诸公子长在北方,锦衣玉食,骤然入蛮荒之境,恐怕还没到地方,便已染病而亡!”   叶子衿只觉好笑:“良人只需将脸涂一涂,便可亲到台上扮始皇帝了……”   原来,在黑夫让叔孙通修改史书,向天下人揭露始皇帝崩前后的“真相”后,还蛮想将这一段制作成百戏,演给关中人看的,只可惜他们碰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没人敢演秦始皇帝。   在关中人心目中,始皇帝仍是如神一般的存在,虽然这神不太亲民也不太友好,更别说扮演了,那简直是亵渎。   于是这场戏就被无限期搁置……   “我可扮不好,我没他凶。”   黑夫继续道:“我当时唯唯诺诺,没敢说话,心中却暗道,陛下有子十余,有能者却寥寥无几,与其养在咸阳天天白吃民脂民膏,还不如拿去填边塞。”   也让人看看,始皇帝的公子们都被打发去建设边疆,那些被强制迁徙的庶民们,也便少了抱怨。   但始皇帝决心已下,不论何地,都要推行与中央一模一样的制度,结果秦制在关东有些水土不服,放到边疆,更显得繁杂而无用了……   “现在豫章、长沙倒是渐渐富庶,比过去稍好。但岭南之地,仍是一片荒蛮,象郡、闽中等,不过是空置,为始皇帝凑齐他喜欢的6的整数而已,其实只治一二城,仅相当于一个县。”   “两年来,我靠岭南谪戍迁民打回中原,承诺带他们归乡,将彼辈一批批往北方调。眼下岭南只剩下不到十万军民,由共敖镇守,除了番禺、桂林等大城,其余小县多数放弃,空置其地,越人又慢慢回到了各地,再这样下去,这场仗,就白打了……”   政治是需要理想,但也要顾及现实,中原人口太少了,始皇帝时有三千万,现在已不足那数了。强制性的移民已宣告失败,未来再度统一后,帝国需要眼睛向内,料理好肺腑之疾,先将诸夏完全统一了,才能往外扩张。   这也意味着,黑夫有生之年,基本不可能再向岭南进行大规模移民了……   “与其让空置的土地便宜了蛮越土司们,倒不如封给功臣们,广树边侯,各领一县,仿照周朝时,以夏君治夷民的故事,最终以夏变夷。”   哪怕花一百年,两百年,都比历史上更快。   九州之内推行郡县与大一统,九州之外的岭南、海东、西域,朝廷难以辐射,又不忍弃之,便进行小规模的分封,以此节省行政成本,这便是当年黑夫提出的“一国两制”。   “功臣们可愿意?”叶子衿担心这点。   黑夫却不但忧:“九州之内,彻侯亦只是虚封,但若愿为边侯,那可是实封。自己的封地,自己做主,还不需向朝廷纳租税,少量贡品即可。等打完仗,计较功劳,我一口气封他几十上百个侯,这里边,总有人愿意去……”   至于能搞成什么样,是亡于蛮夷之手还是壮大向外扩张,就各看本事喽。   而这三位公子,只是黑夫计划中的第一批试验品。   始皇帝在时舍不得让儿子去填边境,黑夫舍得啊!   将闾、将臣、将夜,三人福建一个,广东一个,广西一个,都扔在热带雨林边上,某座南征军撤离后的空虚小邑里,管着百多户流放犯,在越人包围下瑟瑟发抖。   他们要忍受炎热的气候,肆虐的疾病,与越人打交道,以后还会被边侯的领地包围,就算不生病死掉,被越人攻杀,也足够世世代代陷在那,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问题又绕回来了:   “三公子皆去,那谁可为皇帝呢?”   “总不会是子婴罢?”叶子衿开玩笑道。   “子婴绝无机会。”黑夫对此人还是十分警惕的:   “我曾被始皇帝压了十多年,虽然偶尔能听我谏言,但大多数时候,仍是计不听言不用,得按着他的喜好来。”   他才是猎人,黑夫不过是一条猎犬。   “现在,轮到我做猎人,指挥群犬狩猎了。”   “而且,自在南郡举兵后我才发觉。”   “头顶上无人冲你指手画脚,想做的事情能一一推行的感觉。”   真是太舒服了!   他干嘛还要在自己头上放一个大爷?   “况且,六国对始皇帝的横征暴敛记忆犹新,未必会再接受一位嬴姓秦君……”   叶子衿了然,小声问道:“那,良人欲自取之?”   黑夫摇头:   “彘肩未熟。”   “接下来一段时间,天下将迎来一段,没有皇帝的日子。”   一个没有皇帝的帝国。   就像没有国王的王国——弗朗哥的西班牙。   “践阼而治的,只剩下一位终身摄政!”   他想起许多年前,在淮阳看到秦始皇帝车驾的情形,那时候黑夫说了一句话。   “欲戴其冠,先承其重!”   一语成谶,现在,这半个天下的重量,已扛到黑夫肩膀上了。   黑夫笑了笑:   “一个无冕之王!素王!”   ……   秦始皇帝的年号,在三十八年终于走到了尾声。   “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摄政七年,天下大治。”   “周厉王既亡,有共伯和者摄行天子事,摄政十四年,天下复安。”   “始皇帝崩,逆子谋篡,关东皆叛,幸有武忠侯靖难戡乱。今先帝诸子弟不孝不悌,难继大业,再统天下。故大秦帝位将空,以武忠侯晋爵为公,效伊尹、周公旦、共伯和事,践阼摄国政!”   “明岁,当为摄政元年!”   政治是门妥协的艺术,而这独特的政体,便是考虑到新、故秦人接受程度后,妥协的产物。   由周青臣暂代的御史府那边,才颁布了这个让天下震惊的消息,少府张苍、治粟内史萧何、奉常陆贾、太史叔孙通等便带着上百名僚属、儒生,请求黑夫加尊位。   “天子重臣称公!武忠侯有大功于朝,当晋爵为公!”   黑夫三让,这才顺水推舟允之。   为了显示尊于其余彻侯,在二十等爵之上,加一“公”爵,这是旧时周代五等爵之首,实际上只有宋国和天子卿士能够得此殊荣,鲁、卫、齐等大国皆为侯,秦国最初更只是一区区伯国。   至于公号为何,一般是看所选的封地,陆贾他们提议黑夫直接割一郡作为封地,但被黑夫否决,只择一县为封地。   他眯着眼在地图上搜索了半天,一个个县看过去,不免抱怨道:   “我大秦幅员如此辽阔,居然找不到叫‘啥来着’的地方!?” 第0952章 不如诸夏之亡也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帝位空置”的状态。   奉常官署内,尽管前段时间才有人因“非以宜言”罪被下狱,但如今舆论管制较秦始皇帝时松了许多,儒生们的议论声便仍然未息。   他们的争论,主要集中在随之到来的礼仪问题上:黑夫称公,当用古时封邦建国之礼,置直属于其下的群卿大夫否?亦或是仍如现在这样,凌驾于九卿之上。同时,封公的典礼又将如何举行,既然没有天子,那谁来给予黑夫册命呢?凡此种种,争得不可开交,烦恼之际,甚至有人插了句嘴:   “孔子言,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   “如今天子之位空置,这是否意味着,此乃无道之时?”   就连太宰令伏生也摇头道:“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眼下却不仅要三月无君,恐怕要三年五载无君,岂能如此……”   虽然法家和儒家一直不对付,但面对君主时,二者的观点却极其一致。   在法家眼里:“夫利天下之民莫大于治,而治莫康于立君。”可见,天下之治最为重要的是要有“君”。   在儒家看来,君主在政治中起着非常关键的作用,也以为天下治平之基本,在于人君一人之身。   尽管反对者甚众,可摄政决心已下,既如此,就必须为其施政找到依据,这便是御用文人的本事了。   “如此说来,周公摄政时也是礼乐征自诸侯出,是无道之世了?”   群儒一看,却是太史令叔孙通,这位正儿八经的孔门弟子义正言辞,质问发言者。   周公是儒家理论的根源之一,从孔子便开始尊为圣人,不论哪个学派都推崇之至,认为周公制礼,是天下有序的开始,谁敢质疑周公时是无道?   那几个儒生顿时哑然,叔孙通更大声说道:   “周公定礼乐,天下大治,然自周室东迁摄政治国,陵迟至今,五百五十年来,礼崩乐坏,皆为无道之世!”   好家伙,将秦始皇帝时也算进“无道”的时段去了,但这却又是奉常官署内群儒的共识,纷纷点头,而胡亥时更差劲,更加暴虐无道。   “而现在,恰恰是从无道转入有道的开始。”   叔孙通以为,摄政,不过是从无道进入有道的过度阶段,是不得已而为之。   在他看来,对于黑夫而言,因为故秦大臣和百姓习惯了秦君统治,故取而代之时机未到。   可再立一个嬴姓皇帝,既让北伐功臣心中难安,也会对未来征讨六国,争取六国豪杰百姓降服不利。   摄政,是黑夫眼下能采取最好的办法。   更何况,谁说现在就无君了?   “尔雅有言,天、帝、皇、王、后、辟、公、侯,君也,谁说非要皇帝才是君?只要独一无二,即便是太阳落山后升起的月亮,也能令漫天星辰失色!”   这不就是先前那“月将升,日将落”的预言么?   当然,这并非长久之计,在叔孙通看来,迟早,另一个预言也会应验。   “亡秦者黑……”   “昔日秦始皇帝之所以称皇帝,是因为其平定天下,海内为郡县,法令由一统,自上古以来未尝有,三皇五帝所不及。故号曰‘皇帝’。”   “摄政必须再度一统天下,得万众拥戴,方能水到渠成,取代嬴姓秦朝,真正坐上皇帝之位,开启一个新朝……”   这番话自不能说得如此直白,他遂面色一板,教训那些被自己举荐进入奉常的群儒道:   “汝等昔日让我向摄政入荐诸生为官,如今进了奉常,却不好好珍惜,襄助摄政定礼,兴礼乐之道,而在此妄言,意欲何为?”   众人顿时讷讷,但脸上服了,心里却未必服。   这时候,满堂儒生又听到另一个声音道:   “太史说得不错!”   却是奉常陆贾。   “孔子也说过,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可见诸夏无君,时常有之!”   如果非要给这个身处中原,以冠带为标志,已有雏形的民族命名,她现在的名字便是“诸夏”。   “然而诸夏在无君时,却没有丢失礼乐,这是为何?”   他扫视众人,待议论结束后,才笃定地说道:   “因为有圣人!”   ……   “圣人?”众人面面相觑。   陆贾笑道:“不错,诸夏之所以在无君,或者君主幼弱之时,尚能维持礼仪之大,章服之美,而没有堕为戎狄,正是因为,有圣人治国!譬如伊尹、周公,孔子!”   “而今之摄政,亦是圣人!”   “摄政是圣人……”群儒被惊到了,他们黑黑夫贴过很多标签,却还真没往这方面想过,那黑大汉哪里圣了?   “敢问叔孙太史,何谓圣人?”陆贾朝叔孙通拱手,二人今日是得在此唱一出双簧了。   叔孙通略微沉吟:“内有德性,外有功业,是为内圣外王,自为圣人。”   陆贾摇头:“太过深奥简略,恐有些人听不懂,可否再具体些?”   叔孙通少不得要认真起来:“曾子言,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   “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能做到这几点的,可谓大圣!”   陆贾一条条摊开了开证明:   “摄政出身黔首,然孟子言,涂之人可为禹。摄政少时家贫,父母兄弟皆白丁也,然荀子又言,圣人可学而成也。摄政便是既有天生之智,又好学不倦。”   他举例子道:“神农之时,天雨粟,神农遂耕种之;作陶治斤斧,为耒耜徂耨,以垦草莽,然后五谷与助,百果藏实,神农氏便是格物致知的圣人典范。”   “诸君且仔细想想,过去十余年来,省人力十倍的水椎,让亩产倍增的堆肥,叫天下人皆食甜味的榨糖,让文书省力省时的纸张、印刷……”   “这些泽被天下的事,皆乃摄政所作也!在格物致知上,摄政的成就,几能与神农氏相提并论!”   好像还真是!众人点头,没毛病,古代的“圣人”,燧人神农之流,还真是群发明家,黑夫算是占大便宜了。   “再说修身齐家,摄政食不二味,居不重席,室不崇坛,器不彤镂,宫室不观,舟车不饰,衣服财用,择不取费,可谓至俭,与始皇帝、胡亥大异也。”   “又不贪女色,入咸阳,妇女无所幸,宫女皆出而嫁人。家中仅一妻,夫人叶氏贤且俭,衣不坠地,亲织衣裳,以教二子。”   黑夫平日里被某些人诟病的点,如今却成了陆贾赞誉之处——儒家眼里的大圣人孔子,不也才一个老婆,一子一女么!   陆贾的演讲渐入佳境:“至于治国之能,众所皆见。摄政治北地,而北地兵强,逐匈奴八百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治胶东,则胶东富庶,楼船通海外,而九夷皆朝于中原;治岭南,则转败为胜,南征军以之为父母,越校蛮人甘为效死!”   “平天下,更不必说,胡亥篡位暴虐,欲屠安陆,摄政以眇眇之身,数千迁谪之众,举兵江汉,四渡云梦,屡胜强敌。不过一年有余,便北伐靖难成功,武关如有神助,蓝田不战而屈人之兵。”   “随后诛篡君,杀奸佞,安百姓,重整纲常,而拨乱反正,让孔子门徒重归朝堂。又内修己以安百姓,外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可谓仁之方也已!”   “格物致知,修齐治平皆备,举目天下,能做到内圣外王者,唯摄政一人而已。”   有理有据,叔孙通带头,舌战半晌的群儒们总算达成了共识,皆附和道:   “摄政确实是圣人!”   而圣人治国,这不就是儒生们想象中三代之治的场景,也是他们一直孜孜不倦的梦想么……   “由周公那样的圣人来治国,这不是吾等数百年来的追求么?”   “为何今日实现了,却惶惶不安?”   被陆贾一语点明白后,气氛变得热络,儒生们开始兴奋起来,对这件事的热情度空前高涨!   他们要参与进去,让自己留名,也籍此跻身。   “摄政他不止是儒家所推崇的圣人……”   陆贾口干舌燥,但却心怀欣慰,他这几个月可不是白忙活的,他所学甚杂,也不似一般儒生那么心胸狭隘,不能容其他学派。   故陆贾很清楚,圣人治国,这不仅是儒家的夙愿,更是诸子百家的梦想。   道、法、墨,各家也都推出了自己的圣人形象,这些圣人的身上,体现了各学派的最高理想……   墨家是个无条件牺牲自己成全天下的学派,他们崇尚大禹,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哪怕是摩秃头顶、走坏脚跟也要为天下治水,好似从来没有个人私欲,把身心和灵魂,全部奉献给天下。   墨子说,这样的人,才能称之为圣!   黑夫入咸阳后,表现得一心为公,绝无私欲,连“无我”的宣言都出来了,对新故秦人,好歹做到了一视同仁,甚至还重用了张苍、陆贾、萧何、叔孙通、韩信这一大批关东人,跟始皇帝一比,就显得“兼爱”多了。   更勿论,他还是拯救了墨家最后几名弟子的恩公。   法家也有圣人,他们的圣人是以法为核心的,韩非子推崇绝对专制的独裁君主,既要心狠手辣又要心机深沉,用法术势的配合和高超的权谋,才能一统天下,最终体天道而立法。   而黑夫的真实面目,不就是这样么?   虽然各家相互认为对方的圣人不是真圣,但巧合的是,除了庄子心目中的圣人太过出世,黑夫沾不上边外,其余诸子理想中的“圣人”,他竟是几乎占全了。   这便是陆贾认定黑夫为主,选择为之效命的原因。   “如此圣人,可为天下师,故方设三上公,而摄政居太师之位。”   “摄政不仅要再度平定天下,更要承三代之学,继秦之法,集百家之智,以教化天下!”   君主与圣贤将融为一体,百家的政治理想,将在他一个人身上汇合,诸夏的和平兴盛,将籍由他来确立。   这是秦始皇帝,都未能做到的事,也是这十多年,有识之士最大的遗憾。   而摄政的后代,不管他们仍是“摄政”,还是真正成为天子、皇帝,都被冠以“圣人之后”的名号!   黑夫越是将“圣人”的形象维持拔高到极致,越是能得诸子百家及天下人的推崇,对其子孙就越是有利……   这就是陆贾为黑夫拟定的政治蓝图,与叔孙通的设想,还略有不同!   “今日方知,陆君何以为奉常。”   在群儒兴奋的查阅经典,为摄政的封公典礼贡献智谋时,叔孙通走过来,朝陆贾作揖,叹服不已。   圣人,啧,这才是彩虹高级屁啊,叔孙通想想自己曾谋划的“黑夫是始皇帝私生子”,都是什么啊,对陆贾,他只能甘拜下风。   “叔孙也不赖。”   二人一笑,恰在此时,外面有谒者来宣布了一条大消息:   “摄政封爵已定!”   所有人都转过头,屏息以待,陆贾甚至心里暗暗期盼:“千万不要是包公……”   “封爵为:夏公!” 第0953章 奇迹   摄政元年正月初(十月),韩信比预定的时间更早一些来到咸阳宫。   他的职位是九卿之一的“郎中令”,非得细论的话,守卫在咸阳宫的郎卫们皆是其下属。但很显然,这只是名誉上的,郎卫已全部更换,以安陆人为主,其次则是在南征、北伐两场战争中战死的将士子弟。   韩信进入此地依然要经过一系列程序,确认身份无误后被恭恭敬敬地请进去,请他在此等待,因为摄政很忙,给诸卿面见禀政设置了各自的时间,现在正与治粟、少府二卿议事。   “郎中令却是来早了。”郎官笑着提醒,韩信却道,自己是故意如此的。   “直接从雍地去了上郡,却连咸阳都没进过,十二金人久闻盛名,正好有空仔细瞧瞧。”   咸阳宫前,高大的十二金人依然屹立,各高6丈6尺,其面容各异,有的浓眉苍髯,有的三缕短须,容颜栩栩如生,六人着鹖冠,六人戴胄,皆身被铠甲,或手持金戈大戟,或双掌按着巨剑,或持木制巨弩欲射……   他们好似十二位尽忠职守的郎卫,屹立在宫中宽阔的大道两旁,叫路过的人心生震撼。   韩信也被震撼得头皮发麻,一个个瞧过去,一直看到他脖子有些酸时,旁边才响起一个声音。   “郎中令,如何,这些金人,壮如高山罢?”   回头一看,却是个身着卿士衣冠的大胖子,满面红光,笑眯眯地看着韩信。   “张少府。”   这体型,除了张苍哪还有别人,韩信少不得向他见礼。   张苍将韩信上下打量,颔首道:   “摄政素来将侄女当成亲女一般,能将其托付与你,郎中令果非一般人物,非但一表人才,军功也冠绝三军,数年之间,从卒伍之士一跃为九卿君侯,摄政赞你的是国士无双,果非虚言。”   “国士无双?摄政真如此说我?”   韩信不由大喜,但旋即想起摄政给自己“益善”的侯名,连忙告诫自己不要骄傲,肃然道:   “韩信不过一淮阴无行黔首,若非摄政赏识,恐怕已丧于岭南,仍然泯然众人,岂会有今日之荣?”   张苍颔首,却指着这金人道:“我见郎中令对这金人孰视良久。”   “韩信从小地方来,未曾见过如此巨物。”   就像平原来的孩子,忽然站到雪山脚下,那种震撼感……   张苍笑道:“上一次对十二金人赞不绝口的,却是我一位来自大夏国的友人。”   摄政还在与萧何议事,张苍索性与韩信在金人脚下交谈起来。   “我那友人名苏赫克特尔,我嫌他名字拗口,称为苏氏,他在咸阳呆了两年,我从他那习得希腊文字言语,也听他说起无数泰西的事迹,他告诉我,这十二金人,可与泰西七个奇观相提并论了。”   在张苍和苏氏分别习得对方语言后,他们的交流渐渐深入。   “苏氏告诉我,在大夏之西万里,有希腊大国名托勒密,其郊有陵寝封土如金字,以石砌成,各高数十丈,三五成群,从大漠中拔地而起,不知建于何年何月,反正自希腊人有史以来便已存在。”   “托勒密国还有一大灯塔,建在港口附近,先以夯土筑三层台,再以上好的石料砌成,白日以巨鉴反射日光,晚上用火光引导船只,海船远远望来,恍如看到了第二轮明月,再无迷航之虞……”   “在托国北边海中一岛上,又有日神像。以石块雕成肢体头颅各部位,又外包铜,身达十余丈,也就是十二金人的两倍高。一个脚趾头就需要两人方能合抱,手举的火炬则作为灯塔,昼夜不熄,为过往船只导航,因立于两港之中,而船可从其胯下过,可惜十多年前的一次大地动毁了……”   “而在托勒密与大夏国中间,又有一大国曰条支,便是李信将军要助大夏抵御的那一国,其国在古时曾有一王,为其爱妃筑悬苑,垒土数十丈,在其上各层造拱廊悬苑,养满奇花异草。”   其他三个,有希腊胡天神像,条支古王的陵寝等,张苍印象不是很深刻了。   “这都是真的?”   韩信却是听呆了,他尽管用兵如神,但在见识上,也算不上很多,正值二十多岁年轻气盛,不由心生向往。   张苍道:“我不太相信苏氏之言,觉得或有夸大之辞,但摄政却说可能是真的。”   “至少那大漠旁的‘金字塔’是真的,还说它山之石可以攻玉,西人的许多技艺,是中夏之人所不识的。木构、漆器,我为彼师,但若论石构、烧制玻璃,则彼为我师,尤其是用石造屋,以后天下太平,修整藏书石室时,或可采用。”   “总之,纵是游历过条支、托国几处奇观的苏氏,见此十二金人,也震撼莫名,且极其喜爱,问我这十二金人可有名氏,听说尚无,便私下用希腊人观天上星辰后,所推演的十二星宿来命名……”   比如那持弩作射击壮的金人,被苏氏冠上了“射手”之名。   当时张苍没多想,倒是在前段时间,黑夫入主咸阳宫,继续以此地为办公场地后,他说起此事,竟让黑夫发愣后捧腹哈哈大笑不止。   堂堂大秦摄政、太师兼任太尉的夏公,差点就此笑死过去。   而后,黑夫遂给了十二金人正式的名儿,比如那持弩的射手座金人,被命名曰:   “星矢……”   黑夫又言这十二金人与阿房宫大殿中,始皇帝令人杂糅东西技艺,所铸成的西王母(希腊人曰雅典娜)像,可谓绝配,也不知是何意,搞得张苍一头雾水,不解其意……   总之,当年大夏人苏氏入咸阳宫,见十二金人,称之为第八大奇迹。   等到见了阿房完时,苏氏骇于其占地广袤,恢弘壮观,又称之为第九奇迹。   直到其被张苍带着去骊山附近,远眺始皇帝陵时,苏氏又改口了,说这世上共有十大奇迹,而大秦独占其三……   张苍只是好笑:“可惜他没机会去北方见到秦燕赵长城连成一体,否则这天下奇观,将是十一个……”   但仔细想想,又不由骇然。   张苍现在承认,泰西希腊人也是一个不逊色于中原的文明,在数术、天文上的造诣令人惊讶。从托国到大夏,希腊诸国加起来,东西万里,人口、疆域甚至不比大秦少。而那些奇迹,或承袭自先代古王,或由各国分别建立,都是历经十余世才修筑起来的。   但大秦的四个奇观,加上驰道等,不过一世便屹立如此之多,实在伤民太甚。   也难怪少府最多的那年,开销竟占了天下收支的三分之二……   “所以少府的作用,才需要从奉皇帝一人,变成去做利国利民之事。”   黑夫和秦始皇帝一样,也热衷于中央集权,用他的话是就是“集中力量办大事”。   但集中财富与资源、人力后,二者的用法却不一样。   以几年之时,费数万万钱,造一个大而无用的奇观,若这笔钱用在他处,能培养多少知道基本卫生常识的医者,制作多少织机,让工匠精进多少工艺,印刷多少书籍,让多少孩童有识字之能了……   “摄政深感始皇帝时驭民太繁,等扫平六国群盗后,意欲省苛事,薄赋敛,毋夺民时,少府会将精力放在兴修水利、道路,鼓励生育,使工匠精进工艺,使人人皆有衣穿上……而征战,也会彻底停下,终其一生,恐怕不会再发兵西进了。”   张苍瞥着仰望金人,意犹未尽的韩信:“到时候这年纪轻轻,已立功勋的韩信,摄政又要如何收其兵权,让他甘心平静度日呢?”   哪怕弓藏,也要等飞鸟射尽以后,此时尚早,这时,韩信却问起张苍,那高鼻深目卷发的大夏人苏氏到哪去了,他这辈子还没见过西域胡人呢,好奇心驱使下,很想瞧瞧……   张苍只笑道:“苏氏做了西征军的向导,西行前往大夏国了,也不知苏氏带着李信等人,走到哪了?是否已至大夏,他曾与我相约,在大夏国以希腊之礼食招待我。”   他不由感慨:“唉,等天下平定了,我也真想去泰西看看,抄录希腊人的书卷学问,再看看那些奇观是否为真啊……”   岂料韩信却接话道:   “等天下平定了,韩信愿与张少府同往!”   满心皆是建大功,立大名的青年将军意气风发:   “摄政曾对我说起过李将军之事,盛赞其是天下用兵一等一好手,兵形势、技巧臻于纯熟,韩信很想与之一晤。”   “顺便也去看看,那另一半天下的诸多奇观,是真,还是假!” 第0954章 东出   韩信的话只是年轻人头脑一热脱口而出,张苍也未当真。   咸阳宫依然是帝国的中枢,只是皇位上空空如也,只挂着把天子剑,据说摄政召开朝会,得跪坐在阼阶主位上与诸卿对话,大家行礼,他也要作揖还礼,而办公区则在偏殿。   摄政给自己规定的工作时间,按照秦的十二时辰,莫时(9点到11点)刚到时,准点来到咸阳宫办公,黄昏(21点到23点)开始时离开,本来想定七日一休沐,但因为其他人皆是十日一沐,黑夫不好搞特权,于是也只能如此……   这下,黑夫竟成999了。   “难怪始皇帝英年早逝了……”黑夫顿时明白了,感情他现在就比程序猿还苦几分,更别说每天熬到凌晨的祖龙了。   稍后叔孙通便来迎了韩信入内,去偏殿见摄政,一路上絮絮叨叨说着待会要注意的“礼节”。   “摄政既已为太师,尊为夏公,自与昔日还是彻侯时不同,得注意一些必要的礼数,韩侯待会且记着,始见摄政时,至其前,容弥蹙……”   “容弥蹙是何意?”韩信虽然乃兵法天才,但文化上却是个半文盲,听得发懵。   “就是不能笑,要肃穆。”   叔孙通对类似韩信这样的大老粗将尉习以为常,鬼知道这群人进咸阳宫时干了多少无礼的事,比如有一支安陆兵杀入咸阳宫,竟公然在十二金人脚上刻字,得意洋洋。至于前几日,黑夫为夏公的典礼上,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的,更不知凡几。   这大秦看似无君,实则有君,尚未成为法外之地,法度、尊卑、礼仪都要一一恢复,于是摄政便让叔孙通设置了一些简单的礼仪,以适应这独特的“君臣关系”,明上下尊卑,但也不必太过。   “上殿之后趋行而作两揖即可,不必下拜,因为韩侯乃关内侯、将军,摄政也会回一揖作为回礼,但韩侯必待摄政安坐之后才发言,谈话时,开始时要看着摄政的脸,言毕,目光下移,不说话时,需注视摄政的膝盖……”   一通话将韩信说晕了,他不由抱怨道:“摄政只是假皇帝,礼仪便如此麻烦,往后成了真皇帝,那还了得……”   这差点将叔孙通噎死,这年轻人也太过大胆了,这种话也讲得?   韩信倒是浑不当回事,总觉得,别人得如此,但自己功劳大,不必这样,问道:“之前叫君侯,现在当如何称呼?”   “摄政、太师或夏公,当然……”叔孙通提醒韩信道:“摄政尤其喜欢旧部称其为‘主公’!”   如此告诫着,二人也倒了偏殿,叔孙通刚要大声通报,岂料韩信却将他的话全给忘到脑后去,只将剑交给郎卫后,不仅面上露出了笑,毫无礼节地大步走上去,更大声喊了一句:   “仲父!”   ……   黑夫心里怎么想不知道,面上倒是依旧待韩信如子侄,让他就坐,问道:   “没回家去?”   韩信的眼睛没有如叔孙通告诫的,盯着黑夫那曾被箭射中过的膝盖,而是先打量了一通宫殿内美轮美奂的装饰,接着很无礼地看着黑夫的脸,傻呵呵地笑道:   “未曾,我刚归来,下了马就直接入宫,从直道来北坂很便利。”   黑夫少不了说道他几句:“汝妻才至咸阳,是该先回去看看。”   又露出了意味深长的笑:“你没有兄弟,乘着年轻,早些要个孩子罢。”   在生活上,黑夫是鼓励大家669的,这些年战争损失的人口,必须在十年内补回来,每条件也就算了,有条件的,得为国家做贡献……   尉阳就是其中的佼佼者,黑夫无奈地摇摇头:   “汝妻兄,如今已有六个子女了。”   万万没想到,大开后宫的是尉阳,黑夫有种看错人的感觉,他那侄儿小时候老实巴交的啊,被谁教坏了呢?   此外,东南形势比黑夫预想的要差,八月份时,丹阳郡的安圃进攻淮南为英布所败,这厮好像还挺能打的,好在安圃虽损兵折将,但在老弟尉惊、侄儿尉阳支援下,顺利撤到衡山郡去。   一场胜仗涨了楚军士气,恰逢项羽奔波了两个月,带着少数兵卒回到楚地,依靠车骑的袭击,又败吴芮手下一名越校于东海,素来谨慎,遂放弃夺取的土地,撤回江东。   好有大江为阻隔,尉阳楼船横于江上,楚军过不去。   但无论如何,黑夫想利用江东吞并淮南的计划是泡汤了,唯一的好处就是让楚人疲于奔命,元气大伤,尉阳这小子学了自己,几乎将东海南部的稻谷割了个干净,这个冬天,淮南楚人恐怕要挨饿了。   可黑夫不满足于此,既然东南边没能打开局面,那就要考虑其他方向了。   这也是他调韩信回来的原因。   “上郡形势如何?”黑夫问道。   “已大定,匈奴人撤离了河南地、上郡边塞,冒顿虽占据北假、云中,但大多数新秦中之民,已撤离到河南地,由章太仆接收,上郡偶尔有匈奴人斥候,但都为白翟骑击退。”   “章邯来信,说新秦中一共被被掠走至少五万人,又有数万人流离失散。”   黑夫心痛流血,他知道,那些被掳走的同胞将遭受生不如死的虐待,能将他们救回来么?而若不能将匈奴一举击灭,利用这些被掳走的人口和夺回的草场,十年,二十年,他们又能壮大到何等程度?   黑夫不希望中原的内战,再像历史上那样,养出一个变成汉朝百年噩梦的草原帝国了……   不过这场新秦中保卫战里,倒是有两个新人表现出众,在河南地带着移民戍卒击退匈奴。   一个是他的旧部灌婴,另一个人的名黑夫似曾相识,他叫周勃,一查,泗水郡沛县人,这下可把黑夫乐坏了。   周勃被升为五百主,灌婴得了封赏,调到咸阳,任骑兵司马。而黑夫旧部羌华、傅直则升任骑兵都尉,接下来一段时间,黑夫打算好好训练好车骑这一秦的优势兵种,待战端再起后大用了!   说到骑兵,黑夫还想起,韩信曾来书汇报过的那批楼烦人。   当时黑夫让韩信许以楼烦人塞北土地,画个大饼,以换取他们出三千骑为己所用,楼烦人所在的雁门郡楼烦县邻近句注塞、雁门关,外壮代北之藩卫,内固太原之锁钥,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得了此地,不仅能一举隔断赵、代两国,更能在适当的时机配合大军南下进攻太原……   “楼烦人毁诺了……”   说起这件事韩信就气,那些楼烦人竟是一物卖多家,在这边询问的同时,也以同样价钱在赵、代处兜售,最后在韩信给出回复前,先投靠了愿意花大价钱的赵国。   “赵将李左车乃李牧之孙,在代北生活多年,深知楼烦骑之劲,遂以金千五百斤为代价,先雇了楼烦人。”   上郡濒临太原郡,太原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诚古今必争之地也,曾被称之为“赵之柱国”,而李左车集中了赵国兵卒的三分之二,整整四万人驻扎在太原郡,就是为了防备韩信。   黑夫笑道:“没见识的戎狄,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楼烦人会后悔的,往后,我不会再用黄金、土地,买半个楼烦人为我所用。”   “而要让彼辈献出举族人口和牲畜贿秦,以求能不被诛灭殆尽!”   他旋即又问道韩信:   “李左车此人如何?”   韩信肃穆下来:“李左车不愧是李牧之孙,通晓兵法,知人善谋。他知道我军若欲害赵,必从太原始,毕竟当年赵国便是丢失太原这一柱国,才渐至灭亡。他派兵扼守关键渡口,抢先一步雇佣楼烦,又与代国会盟,以免除北方之优……”   “真是老套的故事。”黑夫不以为然:“当年李牧是赵国唯一的支柱,而现在,其孙又重演了这一幕。”   只不知,眼下的赵王歇,也如当年赵王“信任”李牧一般,信赖独掌赵国军队,声望极高的李左车么?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   韩信却没往这方面想,只是分析完赵军的实力后,说道:“我已遣斥候试探过,赵军反应迅速,强渡大河成功几率不高。我军虽能在北方集中更多兵力,但关中粮食运往上郡,得月余时间,损耗太大,故不宜从上郡对太原,对赵国发动进攻……”   黑夫手指轻敲案几,内部已安,得开始攘歪了:   “那若我欲东出,当由谁开始?”   韩信道:“以敌人最弱小,行军粮秣最便利,战后得益最多为先。”   “你的想法与萧何不谋而同啊。”   黑夫道:“治粟内史认为,秋收后,府库粮秣虽又填满了,但须得省着用,用兵当以粮食运输便利为先,谁离关中最近,谁就值得先攻打。”   “没错。”   韩信说道:“下吏也认为,当乘着楚赵各顾其家,先行击破最弱小的魏国,夺取河东!然后席卷太原、上党,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中原!” 第0955章 郦生   入冬了,大河水更加寒冷,而从河东泅渡到封陵渡来投的百姓却越来越多,已不止是在河东生活近百年的秦人,更有不少河东土著。   驻扎在此的“河东守”去疾负责接收河东逃人,将老弱送到渭南去安置,青壮则组织起来编成军队,在宁秦县训练。   十月中的一天,却有军吏来报,说在岸边抓到了一个与难民一同泅渡的老朽,哆嗦着告诉接应他们的长史,说有事想要求见郡守。   “他说自己是魏地士人郦食其,闻摄政当国,使辛郡守屯兵封陵渡口接应百姓,特来投效,原得见郡守,口画天下大事。”   “是个士人就张口闭口天下大事。”   去疾笑了笑,没有当回事,这月余间,不乏关东游士来投奔他们,但去疾与之交谈,多数人都没真本事。   “是个怎样的人?”他心不在焉地问道。   “看上去像个大儒,衣儒衣,头戴巍峨的高山冠。”   “儒生?穿着这一身还能泅渡过来?想来他水性一定极好。”   去疾没了接见的兴趣,和大多数北伐军官一样,他并不太喜欢儒生,觉得这些人夸夸其谈,没什么本领,遂让人去将此人赶走:   “请替我谢绝他,说我正忙于公务,未有闲暇见儒生。”   但长史出去一会后又回来了,告诉去疾道:“下吏方才将郡守之言告诉那老儒,老儒却瞋目按剑叱我说,‘快些,再去告诉郡守一声,我并非俗儒,而曾是张耳谋士,有大夫身份,曾走遍魏地,深知河东虚实,要将这表里山河之地,送给摄政’!”   去疾这才放下了手中的毛笔,感到惊奇。   “张耳谋士?还是个大夫?且让他进来看看。”   不多时,长史引着那人入内,却见此人六十多岁年纪,白发苍苍,年轻时应是个八尺的魁梧汉子,只是年纪大了缩了些,其儒冠已经扔了,儒袍也割了碍事的长袖,腰上反挂着剑,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不似一般人,见了去疾下拜,而是只作一长揖。   去疾轻咳一声道:“客便是郦食其?为何不拜?”   郦食其却一笑:“听说大秦摄政敬老,六旬以上者赐鸠杖,见县官不必拜,老朽六十有二,自然不拜。”   这老头对关中的新政倒是知道甚多,一旁的长史斥责他道:“此乃郡守,可不是县令。”   郦食其却哈哈大笑起来:“无地的郡守?治下之民不到万人的郡守?老朽敢问,郡守在此,是为了帮张耳巩固河东防御呢?还是为摄政收取河东人心,为东出做准备的呢?”   “竖儒!”   去疾有些恼火了:“自然是奉摄政之命,为收取河东做准备,何谓反助张耳?”   郦食其板起脸,掷地有声地说道:“既如此,郡守岂能倨傲而不见长者,老朽之所以着儒服,是因为秦吏素来仇视儒生,以儒生形象行走河岸,又持大夫符令,魏卒便不疑我会西渡。”   “我西行之心急切,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本想以口画天下大事为由见到郡守,而郡守却说什么‘无暇见儒生’。如此以貌取人,焉能收取河东豪杰士人之心?若摄政所任的郡守、将尉皆如此自大,恐摄政将失天下之能士,更错过了早日一统关东的良机啊,郡守几误了摄政大事……”   去疾被这老儒一通抢白,面皮有些发红,他这些时日荣升二千石高位,确实有些得意,也没了南征时,向黑夫推荐韩信这等人才时的举贤之勤,只好道歉道:   “是去疾有错,只闻先生之容,如今方知先生之意矣。”   乃请郦食其就坐,上热汤为之驱寒,岂料郦食其却将碗往旁边一推,问道:   “可有热酒?”   去疾只好让人将自己的酒分享出来,心疼地看着郦食其牛饮,喝得满脸通红——黑夫提高了酒税,且只能官府酿制少量,能大口喝酒的人不多。   “先生果是张耳谋士,还是伪魏大夫,为何只身西来?”   他心中仍有怀疑,前段时间抓六国间谍的风潮,才从咸阳传到宁秦,这老头不会是来诓骗自己的吧?若他嘴里倒不出真情报来,去疾定要狠狠惩罚,叫你骗老子酒喝!   郦食其一边饮酒,一边简单介绍了一下自己的经历,陈留人,为楚军游说陈留令投降,又加入了魏国,做了个有官衔的大夫,籍此能在魏地自由行走。   “一艘船若是要沉了,上头的人岂会不争先恐后往下跳?如今那所谓的魏国虽看似还坚固良好,但老夫已看出其内部已生蠢,摄政若以大兵临之,魏必分崩离析。这世道,良臣择主而栖,我又料到,摄政若欲东出,必先取河东,或有用得上老朽的地方。”   去疾笑道:“我军可从上郡攻太原,可出函谷攻三川,或走南阳攻颍川,何以见得必是河东?”   郦食其侃侃而谈:“老朽读短长之书,书中曾载,商鞅说秦孝公曰,秦之与魏,譬若人有腹心之疾,非魏并秦,秦即并魏。何者?魏居岭厄之西,都安邑,与秦界河,而独擅山东之利,利则西侵秦,病则东收地。今以君之贤圣,国赖以盛;而魏往年大破于齐,诸侯畔之,可因此时伐魏。魏不支秦,必东徙,然后秦据河、山之固,东乡以制诸侯,此帝王之业也……”   “如今秦魏形势,与秦孝公时极似,只是秦较那时强了十倍,而魏弱了不止一倍,简直是以石击卵。如今关东反王之国,唯楚最强,而赵次之,河东距楚最远,以河东距楚最远,楚人难救,却离关中仅一水之隔,且民心仍然思秦。故摄政东出,必先攻河东,这是明眼人都知道的事。”   此人看的倒是很准,去疾道:“那关于河东,先生有何事可以教我?”   郦食其道:“我可献上河东魏兵布防之图。”   “图在何处?”去疾很关心,但郦食其进来前已被搜过身,并未发现什么地图,眼下见郦食其微醉了,遂逼问他。   郦食其脑子却依然很清明,指着斑白的鬓角,露出了笑:“在这。”   去疾复又坐了回去,显得不甚在意:“魏军布防虚实,没有先生,我军一样能弄到。”   郦食其饮完了所有酒,这才抿了一口热汤,打了个酒嗝:“我知之,摄政派出的间谍,遍布河东,但彼辈多为外乡人,即便潜藏民间,但却难以渗透入魏军之中,更不知魏将喜好虚实。”   “老朽则不然,我这半年来,行走河东,可是与不少人喝过酒,攀过交情的,甚至能为摄政劝降一二人,往后摄政攻到魏地,老朽更能提供各地山川地利,举荐豪杰英士以为用……”   他话音一转:   “但以上种种,得见到摄政,方能细言!”   这是个狡猾的老家伙,去疾明白了,这郦食其是典型的纵横策士,旁观天下形势良久,看准谁最可能胜利后,这才怀揣无数情报,奔着功劳来的……   进攻河东,确实是这个冬天的大事,他点了点头,对长史私语几句后,让他带郦食其去休憩。   老家伙摇摇晃晃站起身来,临走时还转过身,意犹未尽地问道:“可还有酒?再送老朽一壶。”   “没了!”   去疾脸顿时跟黑夫一样黑:“到摄政处喝去吧!”   过了大概一刻,还不等郦食其打个瞌睡,便有几个黑衣官吏来到郦食其的住处,一脸肃穆地将他带走。   这是黑冰台的官吏,专司情报工作。   “摄政在咸阳么?”   郦食其上车前满口酒气,如此发问,但几个黑衣武吏却一言不发,只默默地将他按入车舆中,连夜往西边而去。   只有看着马车远去的去疾知道,摄政不在咸阳,而在戏下北伐军大营,整军练兵,进行一些军事机构的改革,以图东出。   此外还有件重要的事。   用黑夫的话说就是:“北伐既已成功,北伐军历史使命便已完成,是时候更换新番号了!” 第0956章 肱股羽翼   戏下鸿门,土地平阔,若扎起营垒来,最多可驻扎四十万大军,一向是秦军东出的聚集地,早年秦孝公派商鞅东征从这里出发,王翦以六十万兵灭楚,也以此为聚集关中兵卒的大本营……   “如我所言,眼下摄政已有雍、梁、荆三州,又有南阳、江东,这两地加起来又是一州,非要征的话,六十万有些难,但起码也能征个四十万了……”   说话的人叫杨武,三十余岁年纪,乃是关中下邽县人,过去在故秦军队里做军法官,他这个人聪明又勤快,素来善辩,分析起局势来头头是道,在蓝田大倒戈中,他是紧随杨喜他们投降的。   杨武此时正在同一个来自宁秦的同僚说着话,眼睛却瞥向大帐内的其他人。   虽然已有征兵四十万的实力,可目前在戏下的军队,只有四万。   故秦人降卒,八月份西河战事结束后,除了一支新组建的“西河之师”在训练整编外,基本都放其归家收割去了。   而北伐军也分驻各地,或在陇西,或在北地,或在上郡、封陵渡,更有一部分被东门豹带去了函谷关和陕县。所以在咸阳附近的,也就五万人左右,一万人作为“中尉军”,负责咸阳城防,其他人便作为守护关中的“卫尉军”,在戏下驻扎训练——至于总的新番号,摄政尚未宣布。   不过就杨武问了一圈所了解的,在场的众人,竟是来自四面八方——有北地的良家子骑兵司马,名甘冲者,有韩信麾下的长史,有东门豹军中的军法官,也有不少故秦军队投诚后的优秀军吏。   除了军吏外,此处更有不少来自咸阳九卿各官署的秦吏,譬如安陆喜君的儿子恢,治粟校尉萧何的属下管粮小吏赵尧等,更有一些在御史府掌管图籍的小官。   他甚至还看到了几个身上散发着奇怪味道的方术士……   “这是要作甚,演百戏么?”杨武有些摸不着头脑,他问过一些人了,并没有出众军功,却仍被上司推荐来了,至于作甚,却又不明说,大家都在此荟萃一堂。   可光是“摄政将亲自接见”这一条,就足够众人动身来此了,经过减租减赋,以及百戏的宣传,摄政在关中声望高涨,已仅次于秦始皇帝了……   正在众人猜测纷纷时,摄政到了。   “夏公至!”   北伐军吏们齐刷刷地站起身来,挺直了腰板,故秦军吏稍后一步,杨武稍稍踮起脚尖想看清摄政的相貌,可惜他前面有个来自北地的大高个子,挡了视线,一齐被挡视线的,还有左侧一个个子矮小的南方人,方才攀谈中,杨武得知其来自南阳,叫吕胜。   众人一起作揖时,杨武故意躬身慢了点,才窥见摄政的样貌,一身戎装,可惜看不清脸……   “二三子久待了。”   摄政十分和蔼,让众人就坐,随他一同来到的,还有许多大吏,譬如治粟内史萧何、护军季婴、太医令陈无咎、太卜徐福、行人陈恢等……   而一开口,就令人惊讶。   “今日召二三子来,是为了总结成败!”   “西河之战为何不能建全功,导致项籍全身而退。”   “淮南之战为何功败垂成!”   所有人都提起精神来,眼中诧异,总结失败,这真不像是秦军作风……   反正在场的不是老百姓,摄政也不避讳了,他说,两战之所以不尽人意,第一是错估了敌人的实力,第二,则是缺少良好的一指挥系统。   “三折肱为良医,吾等能败一次两次,但不能败第三次,天下四分五裂,百姓肝脑涂地,为了早日扫平六国群盗,再统天下,为了日后三军出征顺利,需得知己知彼,号令如臂使。”   “故,余将设一新官署,专司兵事妙算,为将帅股肱羽翼!”   这场会不长,主要内容是向众人宣布,他们都是三军及官府的最优秀人才,被入选了直辖于太尉的机构,一个名为“羽翼营”的官署。   “吾曾读《六韬》,见武王问太公曰:‘王者帅师,必有股肱羽翼,以成威神,为之奈何?’”   “太公曰:‘凡举兵帅师,以将为命,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受职,各取所长,随时变化,以为纲纪。故将有股肱羽翼七十二人,以应天道。备数如法,审知命理,殊能异技,万事毕矣。’”   这书里举例说明了,股肱羽翼应有七十二人组成,包括腹心、谋士、天文、地利、兵法、通粮、奋威、伏旗鼓、股股、通才、权士、耳目、爪牙、羽翼、游士、术士、方士、法算等各方面人才,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通信、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   总之一句话,人无完人,再强的统帅,也不可能面面俱到,他需要各类人才来提供战场信息、情报,并解决那些基础小事。   黑夫最初看这兵书时惊为天人,这所谓的“肱股羽翼”,不就是后世的“总参谋部”制度么?工作几乎如出一辙,除了没有参谋部这个名字,几乎全一样。   但,这仅仅存在于兵书理论上,一来此兵法乃战国时齐人所作,为齐国秘藏,世上知道的人不多,二来,因为到了齐闵王时期,因迷信募兵制度,讲究精兵的齐国被他国吊打,被荀子说成是“亡国之兵”,其军队制度更没人学了。   在秦国,秦始皇帝时期还有尉缭子负责全国战略工作,但尉缭逝世后,太尉一职空置,遂不再设,这些工作便由将军在幕府中设置参谋人员,开府置佐,参赞军务,是为参军。   政府的理论建设搞起来了,军队建设也得跟上,过去没有功夫,现在拿下关中,三军有了歇息之机,便立刻开始筹备这个计划,让各军从中挑选优秀人才——必须是识字的,且要聪明勤快,这是做参谋的最好人选。   至于成分,一如杨武所见,十分杂糅,因为他们要从事不同方面的工作。   “天文三人,主司星历,候风气,推时日,考符验,校灾异,知人心去就之机。”这三人负责战时的风向、天气等,这都是作战时十分重要的,比如天气影响行军,风向影响射箭和投石机的精度。   “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者则是迷信活动,在这年头是少不了的,一直算“大吉”“必胜”就完事了。   这两方面,都由太卜徐福牵头建设,派来投靠他的方术士担当。   “方士二人,主百药,以治金疮,以痊万病。”这则是军医官,这倒是简单,因为许多年前就被黑夫提出来过了,秦军中已有雏形,南征时,赤脚医生们更是大显神通。   “通粮四人,主度饮食、蓄积,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   “法算二人,主计会三军营壁、粮食、财用出入。”   这两者则是后勤大队和计吏,自然是由治粟内史和少府出人才来担当。   “地利三人,主三军行止形势,利害消息;远近险易,水涸山阻,不失地利。”   这些由御史府的“舆人”担当,工作简单来说就是测绘地图,这一点秦朝也很发达,毕竟始皇帝就是个地图控……   “谋士五人,主图安危,虑未萌,论行能,明赏罚,授官位,决嫌疑,定可否。”   “伏鼓旗三人,主伏鼓旗,明耳目,诡符节,谬号令,暗忽往来,出入若神。”   “股肱四人,主任重持难,修沟堑,治壁垒,以备守御。”   军法、旗鼓、营垒,有了这三种人为佐,将领至少不用像诸葛亮一样,事必躬亲,最后累死了……   “兵法九人,主讲论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   “权士三人,主行奇谲,设殊异,非人所识,行无穷之变。”   这是战术和权谋工作,那些前后来投奔黑夫的纵横策士,兵家士人就有了用武之地。   “爪牙五人,主扬威武,激励三军,使冒难攻锐,无所疑虑。”   “羽翼四人,主扬名誉,震远方,摇动四境,以弱敌心。”   “耳目七人,主往来听言视变,览四方之事、军中之情。”   “游士八人,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   这则是内部宣传、外部宣传和间谍情报工作,由叔孙通和季婴手下的人才合作完成。   “奋威四人,主择材力,论兵革,风驰电掣,不知所由。”这是选拔人才,黑夫还打算,以后在关中几十座宫殿里,办个军校,源源不断产出有文化的军官。   当然,他要亲任祭酒!   “此外还有通材三人,主拾遗补过,应偶宾客,论议谈语,消患解结。”将各方面的信息汇总,进行战略的审核工作,最终上交给总参谋长,也就是统辖这七十余人的“腹心”。   “腹心一人,主潜谋应卒,揆天消变,总揽计谋,保全民命!”   在黑夫心目中,最合适的人,还是陈平,可惜平平还在胶东,在跟扶苏勾心斗角,可惜了。   他看向旁边的一位中年文官。   “陈恢,汝可任之,总揽此羽翼诸士!”   黑夫最后挑选了从南阳起便追随自己的策士陈恢担任,陈恢以劝降南阳之功,位在功臣之列。   这样一来,总参雏形已现,72人分管作战、宣传、间谍、天文、地理、通信、测绘、工程、医务、军需等方面的工作,而腹心陈恢又直接向兼任了太尉的黑夫负责……   条件有限,黑夫只能设置全国性的总参,筹划东出的总体战略,他希望以此为基础,半年后真正开始与六国大决战时,能设置军区总参。   “命在通达,不守一术,因能授职,各取所长,望诸君能为本公之肱股、羽翼!”   “必不负摄政之恩遇!”   被挑选做了“兵法”九人之一的杨武与旁人一同大声应和。   等黑夫完了此事后,季婴才来他耳边附耳禀报道:   “去疾派人送了个老文士过来,说是魏国谋士,渡河来投奔摄政,名叫郦食其,有重要军情需亲禀夏公……”   “郦食其?”   黑夫摸了摸下巴。   “这名……”   “怎么有点耳熟啊?” 第0957章 良禽择木而栖   龙门、蒲坂、封陵、茅津等渡口的布防情况,有魏军多寡、主将为谁,以及安邑、平阳现状和城防情况,粮食运输通道等,都一一画在图上。   这是郦食其在亭舍歇马饮水时找来纸笔匆匆画就的,果如他所说,河东的一切虚实,都在他脑子里……   黑夫放下草图,看着眼前五步之外,这个鼻子熏红,口中还有些酒气的老叟郦食其——他想了半天,仍是只觉得此人名字耳熟,但具体却还是想不起来,大概是个名人罢。   “先生既为魏人,何故弃魏而来投我?”   郦食其面醉心不醉,伸出一个指头,笑道:“其一,秦强而魏弱,魏之覆亡只在一年半载之内,像老朽这样贪图富贵,害怕死亡之人,自然是唯强是依。”   “其二,魏豹虽是魏王,实则一傀儡耳。张耳虽号称魏相,然过去不过一县侠,有虚名而无实才,他治国无方,掌兵治民,仅靠轻侠义气,废除律令,迫害秦吏,只靠各地轻侠豪长为官,既无律法,也难以收取赋税,搞得东郡、河内、河东一团糟,由此看来,不过一冢中枯骨耳。”   “就我所见,这天下之中,唯独夏公,才是真正能扫平乱世的英雄!”   他抬起头,孰视黑夫,仔细辨认后道:“不瞒夏公,早在十多年前,老朽便与夏公见过两面。”   “哦?我却是不觉得先生面善。”黑夫自诩记忆力一向不错,只见过一面的老刘他都能在咸阳街头认出来,更何况是郦食其这种性格鲜明的狂生,应该有印象才对。   “那是十七年前的事了。”   郦食其道:“第一次是王贲率军灭魏,包围大梁,而派遣偏师向东略地,在消灭一群轻侠抵抗,打下了陈留县后,有秦兵入城,当时夏公便在列中,老朽则与弟郦商在道旁观看……”   “又隔了数月,大梁城崩,魏国已亡,驻扎魏地的军队南下,经过陈留,老朽与吾弟又见了夏公一次。”   那会郦食其已经当上了里监门,他老弟则在做脚夫,还替这些秦卒搬运物件,这群人操着南郡口音,瞧见里面有个黑面秦吏看着眼熟,只是头顶上的右髻苍帻,已经换成了单板长冠……   “数月之间,夏公从簪袅而至于大夫。”   “十七年来,夏公全靠功绩和一场场大胜,从小小百长,一跃而成为执国命的摄政,行天子事,操持天下之柄。于武昌首义,以下克上,以弱并强,岂非英雄?又岂是张耳那种在淮阳躲了十多年,最后乘着夏公举义掀起的大浪逞威一时的取巧者可比?”   黑夫颔首:“原来如此,不知竟与先生有此渊源,也真是注定能遇先生。”   不算不知道,时间一晃而过,竟已十七八年,连始皇帝的纪年也翻篇了。   而以他为主角的纪元,已开始了……   郦食其再拜道:“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遇可事之主,而交臂失之,非丈夫也。”   他伸出了第三根手指:“还有第三点,摄政知人善任,魏人陈平,本是白丁,如今却位列九卿,他甘心为摄政效死,魏地士人,欲效仿陈平来投摄政者,不知凡几。”   黑夫笑道:“但唯独你敢冒着性命危险,渡过大河,第一个来投。”   郦食其亮出了自己的底牌:“可不止是老朽一人,项籍以陈留以东划归楚国,吾弟在雍丘为县公,麾下青壮数千,若夏公东征,必能响应!”   “而魏地豪杰,如横阳人傅宽、冤句人靳歙、宛朐人陈豨等,如今皆为魏之县令,在商丘、陶丘一带割据一方。老朽曾借着魏大夫的名号,为魏王豹往说之接受魏国印信,与之谈论天下英豪,彼辈也颇服摄政!”   这郦食其还真是有备而来,给黑夫送了一份大礼啊,黑夫麾下虽有随何这样的说客,但游说这种事,若说客与目标人物熟识,成功率会大大提高,日后大军东出,靠着这郦食其的关系网和三寸不烂之舌,兴许还真能让许多关东豪杰反戈……   但饭要一口口吃,干部队伍才刚开始重建,黑夫可不想像当年始皇帝骤灭六国一样,能并却不能凝……   这个冬天,他的目标只是河东等地。   “说说河东的情形罢。”   他也正好考校考校,这郦食其除了嘴皮子了得外,肚子里是否有真本领。   “河东东连上党,西界大河,南通陕、洛,北阻太原。宰孔所云景、霍以为城景,太也,谓霍山,汾、河、涑、浍以为渊,而子犯所谓表里河山者也。”   “河东治所为安邑。策士曾云,安邑者,魏之柱国也;晋阳者,赵之柱国也;鄢郢者,楚之柱国也。故三国欲与秦壤界,秦伐魏取安邑,伐赵取晋阳,伐楚取鄢郢矣。”   “魏失河东,必弱,而夏公便能东塞轵关道,得到秦昭襄王削平赵魏之势!以河东之众,据安邑、平阳之城,而食其积粟,待日后遣一上将,越太行而击河内、东郡,尽灭魏国,断山东之脊!摄政则自从函谷出,兼二周之地,举韩氏取其地,且得天下之半,楚赵两国将各自为战,莫能有害足下者矣!”   这是大战略上,竟与韩信所献之策,有异曲同工之妙,但想要实现,还得靠战争来赢取。   黑夫问道:“河东魏军大将为谁?不是张耳罢?”   张耳早年在外黄曾为杨熊所败,从那场仗就能看出来,并无治军之才,若他头脑发热自为将军,那黑夫做梦都能笑醒。   “大将为周叔。”   黑夫没听说过:“此乃何人?”   郦食其道:“本是魏国老吏,如今为魏王豹重整武卒……”   黑夫摇头:“许多年前,最后的魏武卒,便已经在魏地,被我亲手斩杀了!”   黑夫至今记得,那个从森林里冲出袭击他们的老兵周市,他的悍不畏死,他的坚持,他临死前的畅快大笑。   那是让人敬重的对手。   但武卒的脊梁,早就被一次次攻击彻底打垮,这样的军队,就算名号复活,但那股精神气,也再不会复有了……   他又问:“步将呢?”   “赵高之弟,赵成。”   黑夫不由失笑:“赵成倒是与张耳一样,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但他做一个郎官还行,指挥军队作战,且不论能力如何,和他并肩作战的周叔等魏人,能信赖赵成么?骑将呢?”   “骑将曰柏直。”   “这又是何人?”怪不得黑夫,是对方太没名气了,而季婴派去收集情报的人,尚未归来。   郦食其道:“张耳门客之子,口尚乳臭,善骑马,能使长戟。”   “能骑马就能做骑将,那我麾下的北地良家子岂不是个个都行?”   黑夫放心了,这几个人加起来,都不是韩信、灌婴的对手,更何况还有黑夫刚建立的总参谋部为韩信收集情报,布置细节,力求万无一失。   而黑夫给郦食其的官职,也是隶属于羽翼营中的“游士”,主伺奸候变,开阖人情,观敌之意,以为间谍,让他当了游士长。   郦食其再度请命道:“张耳与周叔的官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蒲坂等渡口,轻易不得渡。然老朽与不少魏军司马、率长、县令相识,可再度渡河去规劝其降服,以接应夏公!”   “你过去在魏地是下大夫?”   “是。”   黑夫对侍从道:“让人去制作一套五大夫的衣冠来。”   五大夫,相当于魏的上大夫,算给郦食其提升两级了,他是第一个来投降的魏地士人,要起到马骨的作用。   黑夫还给郦食其的工作定下了KPI。   “若能为我说得一县令或一司马来降,便能升一级!”   郦食其大笑:“若老朽能说得三四万魏军、河东十多个县全体倒戈呢?”   虽知不可能,但黑夫丝毫不吝啬:“那就连升十级,为大庶长,往后再立功,便可得封侯!”   郦食其眼前一亮:“老朽年纪虽大,却心贪,不喜欢一寸寸吃桑叶的小蚕,而向往一口吞下巨象的巴蛇。”   “若我说,我腹中还有一策,可让夏公事半而功倍,能不战而屈关东之兵,若夏公行之,不过半载,便能再使得六王咸服,敢问老朽当为何爵?”   黑夫道:“若能如此,我又岂会吝啬侯位呢?你且说说看,是何策?”   郦食其遂道:“昔汤伐桀,封其后于杞。武王伐纣,封其后于宋。昔日秦始皇帝弃义,侵伐诸侯社稷,灭六国之后,使无立锥之地。今楚、赵、魏、韩、燕虽复国,但要么为权臣所架空,要么不是正统继业之人。”   比如所谓的齐国,掌权的是彭越,楚国,掌权的是项氏,魏国,更是张耳一个人说了算,赵国稍好些,但大权也掌握在鲁勾践、李左车二人手中。   “老朽这一年来游历各地,发现,其实六国想要与摄政顽抗到底的,是项籍、鲁勾践、张耳等将军大臣,而非六王本身,彼辈胸无大志,不过是想恢复过去的富贵而已……”   “夺取河东,威慑天下后,夏公若能答应,让六国复存于世,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老朽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六王必愿臣服于摄政。”   “项籍、张耳等将失去后援,必败!事后,六国之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于咸阳。德义已行,摄政便可南乡称帝,大霸天下!”   愉快的对话到此为止了,黑夫不由颦眉,而一旁更响起一个声音:   “万万不可,此竖儒之见也!” 第0958章 定一   “万万不可,此竖儒之见也!”   一个大胖子从厅堂末尾踱步而来,说话的是张苍,他前来戏下禀报少府上计情况,刚好听到郦食其在那出馊主意……   因方才已在外头听人说了郦食其的身份,张苍不由讥讽道:   “老先生自称高阳酒徒,但依我看,果然还是穿深衣冠测注的儒生啊,一直对封邦建国,念念不忘。”   不止是郦食其,在咸阳的奉常官署里,也颇有些儒生在暗暗筹划,希望能恢复封建,只是他们在朝中是弱势群体,不敢贸然提出。再加上目前秦朝体制特殊,嬴姓秦宗室是不可能封的,而夏公仅二子,长子已立为“大子”,次子则是过继给叶腾的,理论叫叶伏波,年纪尚幼,也无早早分封的必要。   集权是荀学一贯传统,不管是韩非还是李斯皆如此,张苍是极度反对封建的,他说道:   “早在十余年前,在咸阳宫朝堂上便有一场大争辩,当时夏公与我亦在场,乃是丞相斯与丞相绾就封建与郡县之争。当时有一句话说得极好:今天下共苦战斗不休,以有侯王。赖宗庙,天下初定,又复立国,是树兵也,而求其宁息,岂不难哉!?”   “分封子弟尚且如此,更勿论保留六王疆域社稷,此事万万不可!”   瞥见张苍的印绶和衣着,知道这是一位九卿,但郦食其却也不怂,笑道:   “话虽如此,但天下的纷乱,并未因秦始皇废封建立郡县而结束啊。”   郦食其是关东人,他能够举出无数秦之郡县在地方上导致的坏处:   不用当地之人为官,而空降一批关中秦吏,他们有的连当地方言都不会说,古板难以接近,单以不适宜当地习俗的秦律约束百姓,犯了小罪就动辄处罚,而每年的徭役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至少在魏国时,服徭役起码不必走上几百上千里路到咸阳、边境干活吧,魏地因徭役远行破产者不在少数,这些人纷纷投入山林水泽,成了各路反王豪杰麾下的主力。   黑夫听着郦食其吐诉,在他看来,秦制在关东遇到的情况,大概能这样简单描述:   某外国互联网巨头空降高管到其他地区,不信任当地人,产品不经过本地化,就直接投入使用,美滋滋觉得肯定能“降维打击”,结果却因水土不服,最终败得一塌糊涂,只能狼狈走人。   这天下太大了,各地风俗民情不同,政治统一是对的,车同轨书同文也必须搞,但并不意味着所有州郡的制度都要严格照搬首都。   郦食其一摊手道:   “始皇帝方崩,而四方举事,项籍反于淮南,鲁勾践反于河北,张耳动乱于淮阳,不过半载,齐楚燕韩赵魏皆复,这也导致王贲两面受敌疲于奔命……”   后面的话他没说,若非如此,以一隅敌天下的黑夫,也不会这么顺利站在这权势之巅了……   “故而,废封建这条路,走错了,错了,就得改!”   郦食其尽管学了些短长纵横之术,但他的想法骨子里还是儒家那一套——亲亲尊尊,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按照周朝的制度,依靠分封治理江山,足以解决天下所有问题。   “这条路没错。”   张苍却坚持己见。   “周公制礼,设五等之制,确实是顺着史势,做到了以封建四周于天下,然而降于夷王及其后各君,却坏了礼法,损了尊威,封建已成崩坏之势。问鼎之轻重者有之,射王中肩者有之,伐凡伯、诛苌弘者有之,天下乖戾,无君君之心。所谓天子,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   “而天下诸侯又相互兼并,遂判为十二,又合为七国,最后由秦一统。秦征天下,裂都会而为之郡邑,废侯卫而为之守宰,据天下之雄国,都六合之上游,摄制四海,正是取势之举,废分封而行郡县,乃是顺应时势的结果。”   郦食其反驳道:“既如此,那为何不数载而天下大坏呢?”   张苍自有思考:“天下败坏,在人,在政,不在于制!”   “秦之所以革之者,其为制,公之大者也;然其情,私也,私其天下以奉一人。使得人怨于下而吏畏于上,而关东秦吏确实不能适应当地民情,一味照搬关中之律,对关东人而言太过苛刻,终至崩坏,但这,决非郡县之过。”   郦食其还要强辩,黑夫止住了他。   “张苍之言不错,始皇帝的大略是对的。”   “错的是他的欲望,和治天下的方式。”   怎样的土壤生出怎样的政体,在中国,集权的大政府是必然的选择。   中原虽大,也有许多山河之固,但并没有那种险隘到隔绝地理的绝域,所以总的趋势不是分裂,而是趋同。   再加上,农耕文明渴求稳定,但却始终面对着黄河、长江、淮河几大河流的水旱无常,从大禹开始,让百姓免于水旱灾害,成为了贯穿历史的最基本公共需求。五百五十年的分裂,诸侯以邻为壑,甚至以水为兵来威胁对方,平静了两千年的大河,再度开始不安分起来……   于是,由一个强有力的中央集权动员全国资源,集中指挥有关人众进行治水,将水从祸患变成都江堰那样的利好,消弭内部战乱,就成了所有人的渴求。   秦始皇帝顺应了这种渴求,完成了历史使命,造就了大一统的基石。   但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辜负了自己的使命……   集中力量办大事是没问题的。   问题在于,集中力量后,用来办什么大事?   是为了个人私欲,追求长生不死,而大造宫室楼阁和各种奇观,沉迷于远方的制片人小姐姐,不断发动战争,让渴望休憩的民众驱赶到边境送命。   还是将这钱帛粮食来自人民,归之人民,将注意力集中在基础建设,水利农田,鼓励生育,兴办教育上……   不同时代需要不同的统治者和理念,有时需要开拓进取,有时则要总结过去,学会控制欲望。   这个时代,天下人期盼的显然是后者而非前者……   “随我来罢。”   黑夫招呼郦食其,让他随自己出门看看,这老家伙用来当说客谋士还行,至于治国就算了吧。   ……   二人出了大帐,登上戎车,随着黑夫来到先前郦食其被蒙着眼睛,未曾得见的地方,原来外面是一片广袤平坦的校场,一众兵卒正在列队训练,号子喊得震天响地。   “那些是来自西河、河东的新兵,一心欲对六国复仇者,他们是战心最浓的,缺点是缺少秩序,尤其是河东人,得从最基础的齐步走开始练起。一旦迈错了脚,彼辈的小腿,会被军吏抽出无数条蚯蚓,直到听到号令,不必经过脑子,肌肉便自己做了反应。”   黑夫又指着远方的故秦军队,他们则在试用最新式的武器,除了传统的剑盾外,又加入了刀盾手,长矛上也加了缨,以避免刺杀后敌人的血弄得矛杆底部粘糊,士卒们需要适应新的兵刃,于是便每天几个时辰,都要对着用枯草扎的稻草人,不断练习刺杀姿势。   还有北伐军的士卒们,他们则在军吏旗号下练习变阵——从坐阵变为立阵,结成最简单的小方阵,十多个小方阵又结成大方阵,从慢走到小跑,要尽量保持阵型不散开,维持足够的冲击力……   更远方的塬上,则是一片烟尘,是黑夫从北方调来的北地良家子及灌婴等,在整合各路骑兵,加以训练,或开弓远射,或持矛冲锋……   类似的场景,在戏下大营十余里开阔地上随处可见。   “如何?”黑夫问郦食其。   郦食其是有些震撼的,好似见到了十几年前,横扫魏国的那支秦军……   他由衷地夸道:“雄壮无比,无怪能横行天下,不论楚、魏、赵皆不如也。”   黑夫却道:“我让你来看彼辈,不是为了炫耀以此众战,谁能御之?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嗯,不是吗?   黑夫摇头:“而是为了告诉你,北伐已经完成,我给彼辈换上了新的名号,从现在起,不论是过去的北伐军、故秦军,还是新征募的西河兵、河东兵,都有一个相同的名号,汝可知彼辈叫什么?”   “不是秦军?”郦食其揣摩着黑夫的意思。   黑夫哈哈笑道:“俗谚道,旧瓶装新酒,可一般人只看瓶,不看里面装的是何物,过去是咸的,往后也以为是咸的。”   “不过刷了一层漆,很多人便认不出来了。”   “而只要骗着他们喝第一口,发现是甜的,彼辈便不会再在意装这汤饮的,是陶瓶还是漆瓶。”   “就像这大秦还叫大秦,但说了算的是,不再是秦皇帝,而是我这夏公,诸夏之公,也不知能否让关东人更愿卸甲来降。”   郦食其赞道:“夏公深思熟虑……”   黑夫道:“而为了不让关东百姓再度生出敌对之心,彼辈虽是秦军,但又不能叫秦军。”   “而叫‘定一军’!”   郦食其明白了:“昔日,梁襄王问孟子,天下恶乎定?孟子对曰:‘定于一’……”   黑夫道:“然,孟子虽然说了很多错话,但此言却让人拊掌而赞,天下欲定,百姓欲安,唯有大一统一条路!”   郦食其坏笑起来:“但孟子的回答却是,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定于一!摄政又不肯给六王承诺,又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是否……”   “我不欲做仁义之师,只求以武止戈。”   黑夫却道:   “事到如今,不杀人是不行了,只有烧尽杂草,才能好好种庄稼。区别只在多少少杀,而这不决定于我,而决定于六王豪杰们。”   “吾宁可为一统而多杀,也勿要靠妥协使六国延续而少杀!”   此言冰冷如刀,郦食其算是明白,黑夫为何能一路取得胜利了。   此人的心,够狠。   他确实没选错人。   “郦食其,汝之性情胆识,倒是极对我胃口,我也给你交底,日后游说之时,好有分寸。”   “第一,那些愿意倒戈降我的各地豪杰们,可暂为其故乡一县之令,我只派遣县丞去佐政审案。”   和秦朝刚统一时一样,黑夫可没有那么多官吏重新分配到秦吏几乎被杀尽的关东各地,派了也是被当地人架空,这种“自治”的局面,得等咸阳新学室第一批人毕业才能得到改善。   “其二,愿意投降的六国反王,我甚至可以答应,削其爵为侯,与其亲信,远迁九州之外的岭南、西域。”   “其三,消灭六国之后,六国当地的士人,比如你,可以参与到新的官府中来,不会被排斥在外,而以识秦字者优先。各地豪长氏族,其子弟可送入学室,通过考试的,也可为官。表现优异者,甚至能来咸阳进入朝廷,参与国政。”   “但唯独九州一统,以郡县姿态听命于中央这点,绝无商量余地!”   这就是黑夫的底线。   一个中国,从始皇帝开始,到两千年后,都不容动摇。   大一统,需要重重地印在这片土地上每个人心里。   就好像思想钢印。   “郦食其知之……”见黑夫决心已定,高阳酒徒不再试图反驳了。   在离开的时候,黑夫却又说道:   “我记得,周武王分封二王三恪后数年,而蔡叔与武庚叛,东夷肆虐,倘若当时无周公东征扫清叛乱,而周竟就此沦亡,后世之人,会不会说,周因封建的缘故,而两代而亡?”   “谁说秦始皇的政策失败了?”   “没有。”   黑夫伸出手,面前是秣马厉兵,准备对河东开刀的大军:   “他的大业是成是败,大一统能否延续万世,决定于我这继业之人,接下来做得是否足够好!” 第0959章 河东   韩信不得不承认,摄政上个月鼓捣出的“羽翼营”确实有很大用处。   不止是主度饮食、蓄积的“通粮四人”与咸阳沟通,通粮道,致五谷,令三军不困乏,连大军接下来需要多少粮食才能维持作战都算得清清楚楚。   也不止是军法、旗鼓、股肱之士,他们要么是经验老到的老吏,扎过的营垒比韩信打过的仗还多,亦或是法不容情的军正,按照不同级别层数,将大营的赏罚、秩序等细节一手包揽,起码韩信不必过问亲揽小卒罚二十以上之事。   “韩将军,最精细的河东图舆皆在此。”   负责“主三军行止形势”的三人效率也很高,他们给韩信送来的,远不止是秦始皇帝时御史府所藏的河东郡地图概况:   河东郡,南倚析城山、王屋山,横亘大河北岸,俯视中原大地,纷河、绘河萦绕其右;漳水、泌水包络其左,既可以用于农业灌溉,又有利于漕运转输;西出临晋渡河,便可以到达关东腹地,南越中条山,至河内,过孟津就可到达三川梁地,而穿过上党山地,东出太行,更可俯瞰赵国核心区域……   就是这样一片兵家必争之地,竟还有发达的文化的经济,作为唐尧、夏朝之墟,两地历史悠久,又被春秋霸主晋国用心开垦了许多年,如今已是土地丰饶,民人纤俭。有户十三万六千八百九十六,口六十九万二千九百。县二十,万户大县二,分别是:   安邑县,巫咸山在南,盐池在西南。魏绛自魏徙此,至魏惠王徙大梁。有铁官、盐官,为郡治所。   平阳县,韩武子玄孙贞子居此,最初为韩国都城,后为秦所并,有铁官,为郡北连同太原的北部大城。   紧邻大河渡口的县有四:蒲版(山西永济)、汾阴(山西万荣)、芮城、下阳(山西平陆),分别对应蒲津、龙门、封陵、茅津。   河东境内又有根仓、湿仓,皆为屯粮十万石的大仓,分别位于蒲版及安邑。   以上种种信息,都具化在舆人们奉摄政之命,测绘的新地图上:除却城邑道路间的距离外,敌军相互支援要多长时间外,还有地形概貌。垒土成山,霍太、介山、中条,山脉和河流都被很好的还原了出来,就好像在从天上俯视一般。   “真是毫纤俱现!”   这是韩信的评价,他是淮南人,此前从未去过河东,不熟悉那里的山川地貌,能在半个月内,便得到这样一张这时代最精确的河东地图,于他而言,大有裨益。   这也是黑夫设立肱股羽翼的目的,不可能每一场仗都靠统帅的灵光乍现来打,没了良将就只能抓瞎乱来。   与其如此,毋如集众人之智慧才能,准备好一切细节杂事,制定军事计划,让将领只需要去考虑,如何才能将计划落实,创造胜利。   山川地形是死的,敌人部署却是活的,更有护军季婴亲自挑选培训了一批河东难民士人,使之复归河东,收集各处情报,再由某位在魏军中出入自如的“游士”将情报递回来,让韩信知道对手的动向。   只是那神秘的游士究竟为谁人,连韩信也不知道。   但以上种种,都是外围人员,有提供情报,料理杂务之责,却无知晓军情之权。   羽翼营的最核心人员,是每人都经过层层筛选和政审,确定忠于夏公的十二名军吏,他们被称之为“参谋”。或主讲古之用兵异同,行事成败,简练兵器,刺举非法。或主行奇谲,设殊异,行无穷之变,提出一些大胆的建议。   此时此刻,他们便在陈恢带领下,于韩信面前,讨论对河东用兵方略。   参谋杨武如此建议:“据河东线报,魏相张耳在安邑坐镇,又使大将周叔,副将赵成、柏直各守渡口,与西河、宁秦相对,深沟高垒,运粮积甲,欲守其地。”   现在的情况是,想要打河东,就必须渡过河去,而在哪渡,就成了关键。   大河是天然险隘,而渡船数量有限,一次仅能送数千人过去,若顶着敌人主力强渡,前锋将遭到半渡而击,仰攻河岸必然损失惨重,若无法建立桥头基地,便无从搭建浮桥,接应后军,渡河必将功败垂成。   而能供应数万人渡河的津渡,无非是四处:蒲坂、龙门、封陵、茅津。   蒲坂是和平时期关中与河东往来的第一选择,但太过明显,敌人定会驻扎大兵防备,参谋们更倾向与在蒲坂设疑兵,而从他处强渡。   “张耳见我大军集于西河,陈船欲度临晋,必帅大军至蒲坂,塞临晋。”   “而我可乘其盛兵蒲坂至时,伏兵从夏阳龙门渡,破其偏师,袭安邑。”   “明伐暗渡?”   韩信点头,却又摇头,他不知道,原本的历史上,他就是靠这声东击西打赢了灭西魏之战,可现在,情势显然不同了。   “此策虽好,但只能欺张耳、周叔,却瞒不过一个人。”   “谁?”   “赵将李左车。”   韩信去年秋天,在上郡与太原的李左车有一场间接的交手,深知此人对战局十分敏感,绝不可大意——他可还记得,自己此生唯一的败仗河污点,就是轻敌半渡导致的……   “承蒙摄政信任,韩信,绝不会有第二次失败!”   他指着龙门渡对岸的汾阴道:“数月前,赵军魏军撤离西河时,便是在龙门渡遭到董都尉伏击,吃了大亏,彼辈不可能不设防。河东线报称,有赵军不断从太原来,至北屈、皮氏两地,皆是为了协防河岸。李左车深知太原与河东互为唇齿,唇亡齿寒,故发赵卒,助张耳守河岸,防的就是我军偷渡龙门……”   “不选龙门,那当从何处渡?”   “封陵?”   “茅津?”   参谋们建言献策,剖析起那两地的优缺点来。   封陵渡的好处在于离关中近,调兵过去方便,缺点在于敌人在对岸也有严密防御,置兵八千。   茅津的好处在于,敌人防御稍疏,缺点则是,己方在那缺少船只。   但韩信却笑了笑,说了一句让人匪夷所思的话:   “渡河何必一定要用船?”   参谋们都愣住了,总不能让士卒们浪过去吧?   “如何不能,不以舟船,用我夏阳的木罂缻亦能渡!”   说话的是此战副将,驻守西河的内史东部都尉董翳,数月前,他手下的大河船工们利用夏阳附近常见的大缶,用绳子绑在一起,再以木头夹住,叫作“木罂缶”,这一个罂缻的浮力,可以载重数人绝无问题,以此奇袭了龙门渡,擒获赵高。   “董都尉所言不错,除了木罂缶,还有不少法子,能使少数人暗暗渡河。”   但韩信却不欲细细解释,对参谋的建议,他有采纳之权,但最终决策,却把握在自己手中,这场仗怎么打,他心中已有数了。   他指了指脑子:“二三子,切勿被条条框框限住了。”   “赵魏联军不过五万之众,刨除守安邑、平阳的一万,其余四万,能守住四个大津渡,但,他们能守得住这数百里河岸么?”   “既然不用船只,这绵延数百里的河岸,何处不能渡人呢?”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参谋们虽然能集中智谋,但也容易陷入兵法和常识的条框里。   他们能协助帅才,让其如虎添翼,却终究无法取代帅才,那一瞬间的灵感乍现,那带着巨大决心的冒险,有时候恰恰是赢取大胜的关键。   而在韩信眼里,河东现在就像个漏水的筛子,能堵住一个大孔,堵不住其他无数小孔!   “在临晋陈船及兵,大张旗鼓,吸引敌军主力,再派人到龙门做准备,假意被对岸发现,使将敌军集中在蒲坂、龙门。”   “而我军先以归乡心切的河东人为先锋,用木罂缶、北地羊皮筏,渡三千人过去,彻底打乱敌人在南部部署,而封陵渡的大军再伺机渡河!”   “那将军,当从何处送前锋过去呢?”   韩信却反问众人:“秦何时扭转了对魏国的屡战屡败?”   “是秦献公时的……”参谋们面面相觑,目光看向地图上,芮城附近,一处两岸多石的崎岖河岸,在那儿,魏军几无一兵一卒驻守……   对登陆战而言,有时候最不可能的地方,就是最合适的地方!   他们异口同声地说道:   “石门之战!” 第0960章 强渡   封陵渡以北三十里的地方,是一片多石的河滩,两岸有大山壁立,当地人称之为石门——在安邑西南的中条山也有一座石门,就好像长江两岸有好多个赤壁一般,百余年过去了,时过境迁,秦献公斩首六万,首次大败魏国的石门之战究竟是在哪打的,秦魏都已说不太清楚。   但这一带当真不合适渡水,滔滔大河翻着白浪,冲刷着两岸刀削般的悬崖峭壁,发出震耳欲聋的涛声,只有石滩上一条小径通往上头,别说渡过去,就是站在岸边往下看,也会给人一种眩晕的感觉。   正因如此,这里几乎没有魏军防守,只在高岸上每隔五里,安置一个烽燧亭驿,并派了几个游骑往来蒲坂时顺便瞅一眼……   烽燧的守卒倒也尽职,时刻在哨塔上侯望,但时至仲冬,天气寒冷,河雾茫茫,从西岸看过去,对面什么也看不清楚,他盯了半晌,被风吹得直哆嗦,遂下了哨塔,想要饮一碗热汤。   他无法看到,在水面上的薄雾隐蔽下,一支六七千人的军队,已在高岸后等待多时了。   秦军士卒们背靠黄土,肩膀紧紧挨着,这样能暖和些,即便穿着厚实的羊毛衣,头戴狗皮帽,他们仍被冻得手指微红——因为董都尉严禁点火。   偶尔有压低声音的闲谈话语响起,都是地道的西河方言,这数千人都是西河籍贯的青壮,是数月前六国联军肆虐西河的受害者,他们当时或在故秦军队里服役,或带着家人逃走,但也有举家受害,妇女财货皆为六国群盗索夺者。   总之,等众人回到西河,面对的是一片废墟的家园。   他们恨,恨卖秦的赵高,更恨那些毁了他们家乡的六国“群盗”。   仇恨之轮仿佛转了一圈,过去是三晋之人与秦有十世之仇,被打得迁徙亡难,现在轮到秦人痛楚了。   好在摄政爱民如子,不但发宫中御厨、御医来赈济西河,还安排百戏来慰问演出,一出《战西河》看得西河之师全体将士怒发冲冠,早日对六国开战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过去数月时间,心怀报仇的众人被集中训练。   而今,复仇的机会终于来了。   “西河之师作为踵军前锋,将率先渡河!”   当内史东部都尉董翳宣布这消息时,整个西河之师都沸腾了,这是真正的闻战则喜。   但并不是每个都能欢天喜地,最终董翳只选了三千人,原因是他们会水性不错……   三千人在渭南的戏下接受训练,其余人则装作驻于西河,实则一点点往封陵渡转移。   今日开战在既,当董翳在将士中间巡视时,在后续部队里,就有不少人都向他请战。   “都尉,我已精通泅水了!让我也入踵军罢!”   “我亦然!”   虽然这所谓的精通,不过是几下狗刨。   董翳面色一板,对这些渴望复仇的家乡子弟道:“汝等不过后至东岸半个时辰,难道六国群盗还能被前锋杀光不成?”   “这可不一定。”一个脸上带疤的壮年冷冷说道,他是董翳远方亲戚,名董川,本在故秦军队里做小吏,父母皆死于临晋之屠,董川回到故乡后,差点在被烧成一片焦炭的家宅废墟前哭死过去。   他随后婉拒了董翳让他做亲卫的指令,甘心加入死士营,终日练习攻战技艺,此番则作为第一批渡河的死士,与其他八十人一般,皆早已将剑磨的铮亮。   “军心可用。”   从头走到尾,夜色将至时,董翳一共接到了上千个请加入的踵军的请求,他明白,这就是西河人最锐利的时刻……   一边让人盯着营帐处的刻漏计算时间,董翳则站在高岸上往东南方看。   此时此刻,蒲坂、龙门的佯攻已经开始,这会将魏军主力和赵军援兵牢牢拖在那,对发生在南方的事云里雾里。   而当夜幕降临,远处的封陵渡口亮起璀璨的烽燧巨焰,更是西河之师行动开始的暗号!   “韩信佯攻的声势要大,还真足够大啊。”董翳心中暗道,又让人挨个部队去传话:   “放筏,过河!”   随着董翳一声令下,在渭南受训的三千前锋立刻起身,扛着一个个羊皮筏子来到河边,扔进水里。   这是北地良家子跟胡人学的渡水方式,革囊用的是羊皮或者牛皮,将牛羊宰杀之后,用刀从脖子割开一个小口,插入细管向皮中吹气,使皮肉之间产生气流,再用力捶打羊皮,羊皮就会与羊肉分离。   割下羊头与四肢,然后将羊皮从头部向下撕拉,羊皮便会完整地剥落下来,只要将头部、四肢及尾部的孔洞扎紧,最后再向皮囊中吹气,羊皮就膨胀为鼓鼓的革囊。这种单个的革囊,可以供一人藉之渡河,若将数个革囊绑在一起,甚至可以承载木筏,同时让许多人飘浮过去,且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三千人已在渭水边训练过一段时日,学习如何吹囊,如何泅渡,不一会,便顺利地将各自的革囊吹满,一个个挂在胸前,亦有数个革囊承载的木筏统一运送兵器。   第一批强渡的是水性最好的八十人,八个筏子,董翳特地为他们壮行,一个个碗中倒满一盏西河最浓醇的烈酒,他们接过酒后,一饮而尽!   然后没有摔碗,没有气势如虹的高呼,只是默默擦去嘴角的酒液。   朔风凛冽,寒风刺骨。任谁站在这江边,都会有点儿发抖——或因为冷,或因为怕。   但这八十人,却是因为兴奋。   “还记得《战西河》里最后一幕么?”   方才那个扬言要“上岸就杀光六国群盗”的疤脸汉子董川忽然说道。   “项贼得以脱逃,秦、关二人站在这大河上,立下了誓。”   “二人要追击项贼及其帮凶,直到海角天边!叫其偿还罪行,用命偿!”   百戏里两位主角的怒吼,一直记在董川心中——他们做了他想做的事,而现在,轮到西河人,自己将这故事讲下去了!   “而现在,吾等要追过去了。”他扶着木筏,一只脚踩进水中。   众人络绎下水,冬天的河水冰冷刺骨,但却为内心的复仇怒火所驱走,哪怕是冰水,他们也得过去,将复仇的利刃深深插进六国群盗胸口。   绑了革囊的木筏与河浪相撞击,在水里上下起伏,上面各载着十人,若是一般的小河,一会就过去了,可这是大河啊,宽达数里,夜色里甚至看不清对岸有多远。   有的筏子划到一半翻了,上面的人挣扎着露头,他们明明离西岸更近,却耻于回头,仍挣扎着往东岸游。   尽管经过一段时间训练,木筏上也配备一位大河船工,但有的木筏顺利划向河流中央,有的被急流卷了回来,有的直接翻了船,但哪怕是落水的人,仍咬着牙继续游,头也不回,劈波斩浪,直往对岸游去。   有的则是在靠岸时出了事,因为天黑无火,摸不到方向,很容易走偏,最后被浪狠狠打到岸边岩石上,整个筏子都散了,有些士兵头破血流,被卷入水中再也没露出头。   尽管过程凶险,但最终仍有数十人在下游数里处摸上了岸,不顾冻得发抖的身体,又猫着腰,朝高岸上的敌人烽燧摸去。   到二批则是八百人,近百艘木筏入水,这次声势就有些浩大了,而东岸的魏军烽燧终于发现了不对,但就在他们刚点燃烽燧,吹响号角后,便被第一批登岸的西河士卒袭击杀死。   无数双脚踩猛踢,火被沙土扑灭,仍然在缓缓升起的余烟,白天或许很显眼,但在夜空中无人能辨,而方才那一闪即逝的光,更远不如封陵渡的万人齐呼,火把缭绕……   事到此便简单多了,第一批、第二批人已控制住亭舍烽燧和滩口阵地,后面的木筏木罂缶迅速下水,西河人憋了许久的劲,全用在拼命划桨的手上。   最后连董翳也到了东岸,看着湿漉漉的士卒们,咧开了笑。   “计成矣。”   用了几千张羊皮革囊作为代价,三千人强渡成功了,虽然登陆点从南到北拉了几里长,甚至已有部队一上岸,就和游弋的敌军骑兵交了手,他们的强渡已不再是秘密,索性点亮火把,叫敌人心惊胆战——此刻封陵渡那边的总攻也已开始,魏将是抽不出人手来此了。   但是后边的数千人,封陵渡的几万人不能也这样过河啊!董翳的当务之急,是要集结部队,向扼守西岸渡口的敌军发动进攻,配合韩信派出的强渡前锋,一举占领渡口!   那将是一场硬仗,对方至少有七八千人,而己方已有不少士卒丧于大河。   在清点人数的时候,第一批渡河过来的死士,八艘船里,便有两艘失去了踪影,大概是木筏散掉后,被水流冲到了下游,其中包括那个疤脸的董川在内,都不见踪迹。   “可惜了。”董翳不免遗憾万千。   可现在需要的是总体胜利,而不能在意几个人的死伤得失,董翳尽力召齐了两千余人,一脚一个水印,朝火光璀璨的下游行进。   当他们抵达十里外的下一个亭舍时,却发现这里的战斗,早已结束。   魏卒的尸体到处都是,死后还被插了一刀,而董川坐在舍外,他脸上又多了一道疤,手边有两个还在淌血的首级,蹲在地上烤火。   “来何迟也?我连衣裳都干了。”   董川脸上的新伤一笑就扯着疼,这让他的笑容更加狰狞,董翳过去将他扶起,重重拍了拍其肩膀,也大笑道:“果然,走水路可比走陆路块多了!”   当董川和手下几个幸存的人归队后,天将大亮,连夜行军的西河死士们已能远远眺见,一片混乱的魏军营地,正手忙脚乱应对秦军强渡。   魏军本就是游侠儿、降卒、地方武装组成的乌合之众,最初见了西北边又多了一片火光,还当是援军,可等天亮看清旗号后,却不由骇然……   当太阳升起时,数百艘船开始离开封陵渡,朝东岸挺进,而岸上的三千人也没有丝毫迟疑,他们朝渡口西岸,发动了无畏的冲锋……   “不要放走一个群盗!”   “也不留一个俘虏!”   这大冷天里,他们将戈矛向前,以坚定不移的脚步向拦路的敌军碾去。   而这一刻,董川等人,也终于能喊出《战西河》的最后,两位主角高呼的誓言了——据说这词是摄政亲自改的。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怒吼之时,他脸上的新疤,鲜血淋漓。   “不必三十年,三个月,西河之雠,便将得报!”   ……   十一月中旬,身在安邑的张耳,在得到蒲坂和龙门“击退秦寇”的好消息后,才高兴得多吃了一碗饭,外面就有门客匆忙来报:   “相邦,秦军已从封陵津及石门渡河,张黡、陈泽所率八千人遭其腹背夹击,几被屠尽,都尉张黡亡归,司马陈泽战死,芮城失陷,秦军主力不知有几万,皆已登上河东,其车骑前锋,已至解池!” 第0961章 猗氏   白,灌婴的眼前是一片晶莹的雪白。   灌婴在塞北没少见雪,贺兰山苦寒,每年过了十月就断断续续地落,直到次日开春很久才化。   在边塞的这些年,他经历了无数个雪天,最危险的一次是随良家子骑追击入塞窥探的匈奴人,出长城百余里,天大雪,几不归。   最近的一次则是去年,保护着摄政长子破虏在广袤的边塞东躲西藏,大雪遮盖了他们的踪迹,也让一行流亡者陷入困境,幸亏灌婴一手好射术,他和桑木合作,每日都能让张苍和破虏吃上肉。   这么多年跟雪打交道下来,可谓经验丰富,雪天行军要注意些什么,灌婴一瞬间就能想到。   但眼下温度虽冷,但远未到要下雪的程度,他眼前出现的白花花的一大片,似雪而非雪,他的坐骑甚至很开心地舔了几口……   手中长矛深深刺了下去,触感坚硬似土,抽出后,灌婴将矛尖凑到嘴边,上头有深深的血槽,有无数次刮过坚硬骨骼留下的划痕,有敌人干涸的鲜血,还有白色的颗粒……   他舔了一颗后,是苦涩的咸味。   “盐。”   灌婴告诉身后的三千余骑兵:“是解池到了!”   他们面前的这片湖区,便是大名鼎鼎的解池了。   这是中原历史最悠久的盐池,在水深的地方,芦苇湿地环绕,水禽候鸟族聚,且有银泊万顷,浩淼广阔。而在干涸之处,水中的卤盐则凝结析出,盐花的形状晶莹透明,形状万千,最后板结为盐堆,一座接着一座,远看似皑皑雪山。   两个灌婴从塞北带来的手下,五百主周勃和军法官还在争论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花马池更大。”   “不,是解池更大。”   二人平日都是老实人,木讷少言,今天却为哪座盐池大些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军法官指着从“羽翼营”处获得的地图,指着解池道:   “此池长五十余里,宽六七里,周百里,而花马池,所有池塘加起来不过万亩大小!”   这座盐池是数千年来,整个中原食盐贸易的起点,在海盐和井盐兴盛前,这几乎是最大也最方便的来源地,唐尧、夏朝之所以建都于河东,很可能是为了就近取盐,毕竟盐和粮食一样是刚需,不吃是会得病乏力的。   因为解池常有大风,日照又旺盛,每年总有卤盐不断析出,当地人需要做的只是将它们敲成碎块,再装进麻袋中去……   秦朝时,这儿也设立了一个大盐官,只是眼下灌婴他们占领的采盐点,只剩下一些被废弃的工具,空空如也。   “兵荒马乱的,想来盐工已散了罢?”   灌婴并未在意,作为韩信大军渡河后,冲在最前头的一支部队,他们只是路过解池,真正的目的是截断安邑通往蒲坂、龙门的大道,韩信想要以优势兵力,将赵魏联军放在两处的三万大军一口气吃掉!   “此战不在攻地,而在攻人!”   但骑兵们却是想简单了,当他们沿着解池,来到交通要道上的猗氏县后,才发现,全解池的几千盐工,都集中在这,这群人常年劳作,皮肤晒得黝黑,如同雪地上的黑色工蚁,还拿着武器,不是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而是武库形制……   灌婴还当他们是魏军帮凶,但这群人见秦军骑兵抵达却很高兴,也打出了秦旗。   灌婴等依然谨慎,倒是对方立刻派人来通洽,是个身穿儒服,头戴侧注冠的老朽,一来就亮出了身份:羽翼营的游士之首,郦食其。   “老朽一月前奉摄政之命渡河回到河东,联络河东豪杰,在此恭候多时了。”   郦食其指着身后数千盐工,以及一位趋行而出,朝灌婴等下拜顿首,口称将军的衣锦士人笑道:   “猗氏家主因群盗入寇,不得已结盐工自守,今已杀了张耳派来监视的亲信,愿归顺夏公!”   ……   “这不是猗氏做的第一次选择。”   次日,当吃饱饭的灌婴一行骑兵绝尘而去,去攻略下一处县邑后,猗平站在城墙上如此感慨。   他的先祖是春秋末期人,名为猗顿。猗顿本是鲁国人,他在生计艰难时,听到陶朱公范蠡弃官经商很快致富的消息,于是“往而问术”。范蠡告诉他“子欲速富,当畜五牸(zì,母畜)”。   于是猗顿千里迢迢去到西河,大畜牛羊,后来到河东做起珠宝生意,最后在完成原始积累后,与当时正冉冉升起的晋卿魏氏做了一笔大交易——猗顿每年上交一笔巨款,承包了解池的一角,得到开采食盐之权。   猗氏没有向没有经济头脑的卿大夫官僚一样,吹着三月南风,只管等盐自己析出,他让人挖掘沟渠,改善了,将水深处的卤水引到浅平的地方,加速析出,每年所获盐巴倍增,然后依靠多年经商积累的贸易网,将盐巴卖到秦国、赵氏、韩氏、成周甚至是楚国去。   于是十年之间,猗氏成为与陶朱公齐名的巨富,他的后人也在此扎了根,世世代代掌握着天下盐贸易大头,连在盐池附近因盐巴贸易而兴盛起来的县城,都以他们家族的命名。   十代人过去了,这种承包制在七十年前,秦国最终占领安邑后,走到了终点,尽管猗氏已提前几十年跟秦打好关系,甚至还投资在秦献公归国一事上出过力,但秦国已行商鞅之法,绝不会允许盐产业脱离官府控制,盐池很快被收归国有,由官府派盐官来担任。   但空降的官僚果然还是办不好事,盐池改制最初那几年产量极低,最后河东郡官府不得不采取折衷的方式:由猗氏世代继任盐官,可以说,这个家族,才是本地背后的统治者……   始皇帝死后,动荡再度袭来,赵成开关隘津梁,六国军队浩浩荡荡开进来。   作为这一代的家主,猗平果断采取了自保策略,他将本地秦吏尽数送走,又发动与猗氏有十代人交情的各行各业,发武库兵器,将盐工武装起来,这颗硬骨头让一心来抢掠狗大户的六国前锋磕了牙。   最终在郦食其这谋士劝说下,张耳答应让猗平做本地县大夫。   猗平很清楚,这局势不可能维持太久,秦军迟早是会回来的……他先前不将事做绝,甚至出力保护当地秦吏,正是基于这看法,猗平一直在寻找下一个改换阵营的机会,恰与郦食其不谋而合……   “郦先生,夏公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也要走了,前往下一个游说地点,猗平如此问道:“我听闻夏公在胶东为郡守时,曾大兴商贾,使齐地十三商贾各经营其业,官府组织商社管辖收税,数年已降,十三家皆富,又反过来保护胶东不为群盗所侵。”   猗平对黑夫闻名已久,既然河东的未来将由夏公决定,那自家往后的命运,也又来到一个岔路口……   所以这位夏公的政策,究竟是偏商鞅,还是偏管仲,这点很重要。   郦食其捋着胡须道:“夏公啊,是个做大事的枭雄。”   “何以见得?”   “外人常说他不似秦始皇帝,心胸宽广,不专依法术,而博采众长,甚至能给儒士实权,看来是欲行圣人之政,但与之详谈后,才发觉,他是那种明察秋毫,执一以为天下牧的圣人,喜欢因时制宜,先前在胶东,只是作为郡守,而现在作为摄政,所作所为,必将大有不同……”   黑夫拒绝封建,让郦食其有些失望,但他依旧在奔走——儒生的理想可以放在一边,但高阳酒徒纵横睥睨,名动天下的理想,还得去实现。   “我只是商贾之后,不似郦先生,放眼天下。”   猗平笑道:“我的目光,只放在脚边,这百里之地……”   “南风三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温兮!南风之时兮,可以阜吾民之财兮!”   他吃着解池的盐长大,他爱这片土地,知道自家的繁荣根基来自于何处。   “待河东平定后,还望郦先生能举荐小人,让我能觐见摄政,小人所求不多……”   他伸出小拇指,笑道:“只求像先祖一样,将本县这片小小池塘,承包下来。”   ……   而此时此刻,猗氏县西面百多里外的蒲坂,一场单方面屠戮的大战才落下帷幕。   作为河东郡守,去疾来迟一步,他站在戎车上,来到一片狼藉的战场中,这儿处处都是魏兵缺了脑袋的尸体,从他的位置远眺,还能看见河岸上高高垒起的京观,以及人人手上都沾血,却嬉笑怒骂的西河之师,登时皱起了眉。   “芮城斩首八千,几无一人走脱。”   “蒲坂斩首一万五千,未留一个俘虏……”   而杀魏人冲在最前面的,无疑是董翳手下的西河之师,作为统帅韩信对这种做法持放任态度,因为这一点,是摄政定了性的——此战以攻人为主!   西河是痛快了,但在去疾看来,这不过是仇恨之轮转了一圈,回到原来的起点罢了。   去疾却喃喃道:“但可一而不可再啊,武安君斩天下首,的确摧垮了六国的力量,但也为秦积了天下之怨,六国皆仇之。”   “而现在摄政为三军定名号,追求的是定于一,而不是西河人对六国的复仇,再放任彼辈这样斩尽杀绝下去,是要逼着六国之士站到我军对面去,死战到底么?” 第0962章 仇恨之轮   十一月下旬,河东的两场胜利传到咸阳时,引发了满城奔走相告,关中人欣喜不已,恍惚间,好似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始皇帝的东征大军攻灭某国传回捷报的场景中。   “摄政定也能再扫六国罢?”   “什么六国,不过是一些群盗,看彼辈将西河祸害成了什么模样!”   多亏了黑夫搞的舆论宣传,西河的惨相被夸大后告知全关中百姓,让他们生出了切肤之痛,听说西河之师的各支部队,在计算首级后,在大河边用敌人的首级堆了许几个大京观,都不由直呼痛快!   更有人叫嚣道:“当年始皇帝未曾杀绝的六国余孽,这次定要屠个干净!”   这种“民族主义”的情绪渲染了许多秦人,内战以来的迷茫一扫而空。   但在朝的那些来自关东籍官吏听闻此事,就有不一样的感受了。   甚至有个来自齐地的博士伏生提出,西河之师不留俘虏,统统杀戮的做法太偏激了,他进一步提出,应该取消上首功制度,理由是秦人首功“太野蛮”,太骇人听闻了,应该像古时候那般,文明一些,起码要改以割右耳来计数。   连伏生自己也没想到,他的上书还真受到了摄政的重视,还点了他到偏殿里陈述,结果才进门,却见摄政似笑非笑,一副看戏的架势,良策有许多个出身秦地的狱吏瞪着他,其中更有刚从函谷关回来的司马欣,对着伏生就是一通怼。   “竖儒,谁告诉你只有秦才以斩首论功的?”   接下来是漫长的辩论,司马欣虽然贪财而无原则,却还是有点本事学识的,从春秋时齐国人割吴国人脑袋,说到齐技击的论功规则是:“得一首者,则赐赎锱金。”证明齐国也并非什么“文明国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耳。   “唯一的区别,便是秦之斩首论功公平公正,于是秦人捐甲徒裼以趋敌,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秦卒与山东之卒,犹孟贲之与怯夫,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   司马欣对黑夫道:“摄政,首功乃秦军立军之基,若如这儒生所言,反而会更不公平,妇人之耳与青壮之耳,染了血污,没那么容易区分,徒令妇孺也遭到屠戮罢了。”   毕竟为了争首级,武器挥向自己的不在少数,黑夫又不是没经历过。   伏生只能承认这点,但又强调,古时候的王者之师,比如商汤、周武是可以做到的,所以才能自西自东,自南自北,无思不服,军队开过去不用打仗就赢了。   在伏生看来,既然摄政乃是圣人治国,自应效仿。   “血流漂橹。”黑夫却说了这四个字,这是所有鼓吹上古仁王的儒士无法绕过去的一个问题。   “殷周易代,牧野之战,一样没少流血,余还听张苍说,有《周书》之逸篇,说战后周武王所杀戮殷商贵人遗老,多达十数万,沦为奴婢者更不计其数。”   春秋时期,那所谓的温文儒雅,礼乐制度,只是贵族对贵族罢了,在战场上还能敬个酒喝个诗,眼看要输了,声明自己投降,就会被好好招待——因为贵族可以换赎金啊。   至于跟在戎车屁股后面吃灰的国人徒卒,野人炮灰们,贵人们的车轮,绝不可能在你面前停下……   “君子不重伤,不擒二毛,古之为军也,不以阻隘也,寡人虽亡国之余,不鼓不成列……”   黑夫摇头道:“听上去倒是不错,不过,吾等不是宋襄公,不要那种蠢猪式的仁义道德。”   “更不可能以德报怨!”   在西河人眼里,这不是简单的战役,而是他们的复仇之战。对西河破坏最大的当属楚军,而魏军紧随其后,毕竟张耳是游侠出身,他麾下的所谓魏军,也以轻侠匪盗为主,秩序极差,对河东、西河都造成了很大的破坏。   “既然他们能来到西河,能对西河人举起屠刀,那就要有同样死于屠刀下的觉悟……”   黑夫就是故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听凭大军不留俘虏,将蒲坂和芮城敌人尽数歼灭的。   最后能活下来的,只有那些籍贯河东,被迫从贼的河东民夫。   伏生最后讨了没趣,灰溜溜地走了,他的上司叔孙通倒是机智,抬出公羊派的理论来证明这是对的:   “父之雠,弗与共戴天;兄弟之雠,不反兵;交游之雠,不同国。”   “故西河人为其父母兄弟家眷邻里复仇,可也!”   陆贾给黑夫的提议就深思远虑多了:“摄政,今日西河人尽杀俘虏,因其曾屠西河。而据臣所知,不少楚、魏、赵群盗肆虐西河,又是因为十余年前,其父兄死于秦人剑下,被斩了头颅作为首功……”   “秦军可没将兵器对准老弱妇孺,更从未屠城。”司马欣依然强辩。   “我家在寿春,十余年前,秦军入城,尽管未曾屠城,但破人家宅,入劫衣帛者仍不乏少数,稍有反抗,被说成负隅顽抗,杀之又何难?最后还能割了头颅,作为功赏。”   “如摄政一般能约束属下的毕竟不多,我的邻人,便是被这样的乱兵所劫,一场仗下来,家家皆服素,当年尚且如此,若现在放西河之师进入魏地,彼辈杀红眼后,还能恪守军法么?”   作为淮南寿春人,陆贾对那场战争印象深刻,他以为,这种鼓励复仇的理论是有问题的。   它像一个仇恨的车轮,反复转动,永不停息,推动着双方白刃相交。结果就是六国之人不服秦,秦能取其地,而不能得其心也,双方带着怨恨,反复复仇,最后恩怨越结越深……   “难道真要将六国故地之人屠尽,这仇恨的轮子,这推刃之道,方能停下?”   堂下的辩论仍在继续,黑夫却有些走神,他一下子想起,自己参加的第一场硬仗,是秦始皇22年的外黄之战。   那时还是屯长的自己,一脚踹开屋舍,却只见到里面年迈的老者和一个瑟瑟发抖的幼孩。   他们很可能是某个死于黑夫剑下的轻侠家眷。   黑夫没有动手,他朝哆嗦着请求赴死,留孙儿一命老者拱了手,退了出来,还为其合上了门。   那是他人生中一件小事,但时隔17年,黑夫忽然很想知道,那个孩子现在怎样了?   他顺利长大成人了么?   还记得当年那个破门而入,却又彬彬有礼退出来的秦兵么?还念着父兄被杀之仇么?   他现在,是像张耳父子一样,记着故仇,拿起武器,站在张耳的军队里,在西河大肆屠戮,现在成了河岸上京观里的一颗腐烂人头呢……   还是老老实实呆在外黄,扛着锄头料理田地,做着小本买卖?   “真希望是后者啊……”   黑夫叹了口气。   历史转了一圈,他现在做的事,是新的开始,还是旧的轮回?口口声声要打破历史周期律,可事实上,连这无尽的仇恨链条,都很难一剑斩断啊……   良久后,黑夫才止住了众人的争论,说道:“奉常说得对,若一切都如十余年前一般,不加更易,这场仗纵是胜了,也不过是又一场能并而不能凝的征服!”   他扫视面前各执己见的群臣,掷地有声地说道:   “但我以为,能让这仇恨之轮停下的,绝不是单方面的以德报怨。”   “而是秩序和时间!”   众人肃然,黑夫才又道:   “八千、一万五千,尽作京观,大河为之色赤,西河人也该解恨了,消气了罢?”   他让文吏提笔记录,宣布道:   “从十二月起,各军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往后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而对军官而言,擒俘虏10人,相当于斩首11级。”   “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没有人是圣人,不可能原谅敌人,就连儒家,底线也只是以直报怨。   那就让他们,承受的大秦专制主义的铁拳吧!   用理性代替感性。   让公审,来代替私人的刑罚,这是秦国一贯的规矩,也黑夫最喜欢她的地方。   俘虏们将以杀人罪,群盗罪,强暴罪,抢劫罪,谋逆罪来论处,反正最后都难逃一个死。   其结果将是,军法官会很忙很忙,黑夫刚在云阳宫重新建立的“学室”,那些年轻法吏必须成批培训,然后立刻开赴前线,旁听、记录、最后亲自参与审判。   没时间细细甄别,原则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鼓励相互举报,在西河做过以上事的人,会死得比斩首更惨。   而张耳、项籍、蒯彻等人,更会被列为罪大恶极的战犯,对他们的审判定会宣扬得人尽皆知,最后可能会享受到赵高一般的待遇……   司马欣等秦籍官吏自是举双手赞成,陆贾也极力赞同这种方式。   “父不受诛,子复讎,可也。父受诛,子复讎,推刃之道也。”   一句话,父母因自身罪恶而死于法律惩罚或他人报复,子女不得复仇……这是儒家为其“大复仇”做的补充,与之相对的则是“国仇九世可复!”   黑夫还追加了几个原则,发往前线,让占领河东的韩信军严格执行。   “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我军东出,是为诛乱,而非屠戮和复仇!”   “不屠城,不杀老弱,不躐禾稼,未在西河的六国兵卒,只诛首恶,只要愿放下武器者,可以赦免其罪。”   顶多脸上刺个字,作为奴隶,比被杀好吧。   而对忐忑不安的普通黔首,黑夫还有一份大礼要给他们……   “等天下再统,在所有该受罚的反贼上刺完字,穿上褐衣发配后……”他暗暗笑道:   “我会废除大部分肉刑!”   ……   而等这场朝会结束后,黑夫叫下了陆贾等人,宽慰他们道:   “汝等放心。”   “我明白汝等关东之士的想法。”   墨家希望天下人都能兼爱,爱别人的儿子好似自己的儿子,爱其他国如自己的国,如此便能天下大同。   但要黑夫说,只有天下先政令一统,从肉体和精神上消灭死硬分子后,才能开始讲故事。   关于炎黄子孙,关于大一统的故事……   数百年,几代人反复讲,才能让芸芸众生相信,自己属于同一个国家,同为衣冠诸夏,而非不能在一个屋檐下生活的仇人时,才能谋求兼爱。   “我不是要停止这仇恨之车轮。”   黑夫独自来到九鼎殿,面朝殿内陈列的赫赫九鼎,这诸夏至宝,就像它的铸造者期盼的那样,举起手,立了誓!   “我要粉碎这个车轮!”   ……   但有的人,却仍在为推动这个车轮向前而孜孜不倦。   十一月底,初雪在关中降下,当前线传回韩信斩周叔,攻占安邑,张耳北逃平阳与赵军汇合的消息时,南方也有一封急报。   “项籍收复淮南后,又率师西进,对着衡山、南郡,发起了攻势……”   听闻老家有些危险,黑夫皱起眉:   “来回奔走千余里,还真是一刻不歇啊,项羽这是想……围魏救赵?” 第0963章 泥潭   这世间有许多个叫“丹阳”的地名,除了武关之外的丹阳外,江东也有一处丹阳,位于后世的皖南、南京一带。   去年北伐军自豫章东进占领此地后,割豫章及吴郡数县而置,郡治设在宛陵(安徽宣城),但大军却常驻在北部临江的新城金陵,此邑的中心是石头城,乃是楚威王破越后修筑的石头城堡,峭立江边,夜间可听到江潮拍打岸堤,又因毗邻金陵山,遂名江陵。   摄政元年十一月底时的金陵城,不仅丹阳郡守安圃在此,连楼船将军尉阳、干越侯吴芮也从吴郡、会稽至此,江东三巨头会晤,商量的却是如何应对楚军西进一事……   “去岁九月底,我军入东海郡,围楚将虞子期于下邳,而项籍以精兵归,使蒲将军击,败我东海军,杀越校一人,卒三千,军遂退。”   之所以能保存实力,多亏了淮泗水上交通由尉阳的江东舟师控制。   但在陆地上,吴芮却完全不是项羽的对手,其手下的越兵本就成分杂糅,亦无死战之心,纯粹是为了钱帛之赏。随着这次撤退,江东水陆并进,试图拿下楚都彭城的冒险行动宣告失败,好歹他们占领东海郡南部两月,把该割的稻谷都割了,用楼船运回江东,这趟总算没白跑……   “只可惜项籍未曾渡江而东。”尉阳十分遗憾,这本是他们设下的一个圈套。   大本营差点被端,淮南残破,项籍哪受得了这种气,十月初,他率师抵达历阳县乌江亭,眺望江东,有渡水来攻之势。   但最终,项籍却为乌江亭的老亭长所劝,说平日里,江上素有楼船巡视,今日却不见一艘,恐怕是故意为之,就是要等楚军半渡,或者登陆后将他们包围,到时候上柱国麾下将士,即便人人有百夫之勇,恐怕也难以生还,这是要弃整个楚国于不顾么?   项籍这才打消了报复江东的心思,此时淮南饱受劫掠,粮食凋敝,军民皆乏食,项籍遂让季布守淮南,虞将军守东海,自己带着英布等将士数万向西进发,兵锋直指黑夫起家的大本营,衡山、南郡,欲以战养战,从两地身上割肉止损……   “今项籍日益西进,过大别,连破数县,威胁到了邾城安危,南郡、衡山丁壮皆在关中,尉郡守派人来江东请援。”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黑夫的老弟尉惊以收降铜绿山,攻占衡山郡之功,也混上了郡守的位置,但要论军事、政治才能,只能算平庸,去年的南方战场,他带着衡山兵东进,仗着人多,救下被英布所败的安圃,本欲按照计划,继续向寿春进军,却为从陈地驰援来的季布所挫,只能满足于占据彭蠡泽北部数县,这次项羽西进,又一股脑全丢了。   “衡山乃是南郡之唇,唇若失,齿寒也,必救之!”   丹阳守安圃首先发声,在安圃看来,去年北伐军之所以没有完美实现摄政的计划,攻占淮南,全是他的过错,他这个跟了摄政十几年的老行伍,竟输给了一个脸上黥面的刑徒英布,差点连性命都丢了,实在是奇耻大辱。   “安郡守所言不错,项籍是困于淮南少粮,欲移兵就食于衡山、南郡,这进军路线,过大别南麓而西,是欲破柏举,重复吴师入郢之事也。”   作为黑夫南郡旧部二代子弟的佼佼者,尉阳在黑夫照顾下,受过良好教育,读了些兵法史书,柏举之战是孙武的得意之作,他自是十分熟络。   吴军对楚作战,历来采取争取淮上,沿淮西进攻楚国北部地区的战略,孙武却把它改为经过柏举直趋江汉地区的战略,将舟船和重装备,停于淮汭;主力军经过唐、蔡两国支援,直趋江汉地区,威胁郢都。   “柏举一战,吴军以少胜多,将楚军从大别追到小别,死伤无数,遂渡汉入郢,差点灭了楚国。”   而吴人在郢都做的事,至今南郡仍有流传,辟如大肆烧杀劫掠,淫楚王后宫,甚至还有伍子胥将楚平王坟墓掘了鞭尸的故事……   安圃颔首:“不错,若使项籍入于南郡,他必会大肆报复,使邾城、江陵化作丘墟。”   在黑夫的有意宣扬下,项籍这个名儿,已经跟“吃人魔王”“屠城狂魔”联系在一起了。   “我已在当地募得丹阳兵数千,可为前锋,救衡山之危!”   安圃上次大败后,倒也痛定思痛,知耻后勇,回来后立刻补充军源,力图雪耻。   这丹阳地区百年来楚越杂糅,山险地贫,民多果劲,俗好武习战,高尚气力,其升山赴险,抵突丛棘,若鱼之走渊,猿狖之腾木也,光着脚也能在山林里健步如飞。   但尉阳话却没说完,他摇头道:“正因如此,才不能派出全部兵力,救援衡山……”   安圃愕然:“为何?”   尉阳不但受过良好教育,更在军旅之中有五六年历练,在胶东时,打过沧海君,在岭南时,配合韩信打了消灭骆越的最后一战,更发动楼船之士兵变,跨越千里袭击会稽,入淮泗,横大江。   对用兵之道,至少是“见过猪跑”的程度。   他说道:“兵法云,我欲战,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攻其所必救也,项籍虽暴虐,但也确实是用兵高手,但若吾等当真全力西援,恐怕会中了项籍之计。”   “昔日柏举之战,楚令尹囊瓦率兵东进,与吴军夹汉水相峙。左司马沈尹戎以为,吴人远来,不能持久,不必急着决战,而让他带着申息之师向敌后迂回。囊瓦沿汉水与吴军周旋,沈尹戎突袭淮汭,毁坏吴军舟船,还塞大隧、直辕、冥阨三关,如此断其粮道,两面夹击,必能大胜!”   “然囊瓦嫉贤妒能,又仗着楚军势众,竟渡汉而东,结果为吴军所诱,在柏举大败,局势便糜烂了。”   “我料那项籍西进,一面是为了掠衡山之粮,报复去年的淮南之役,二来也因不得渡江东,欲诱我西援,在江西决战,若我军败,不但保不住衡山郡,连江东也会动荡。”   对项籍,要采取避战之策,这是尉阳从去年战争里学到的东西,他不觉得安圃等人能与此人临阵叫板。   尉阳道:“项籍军不过两万人,南郡、衡山兵虽不多,但也远超此数,足以守住汉水以西。更何况,与当年吴军不同,项籍无唐、蔡两国之助,孤军深入敌境,只能就地掠食。衡山郡狭小,之所以立郡,是因为铜绿山,因为武昌营,而不在邾城,只要我叔父能迁邾城之民至江南,从此往西,直至汉水、云梦,数百里皆空地。”   从两年前安陆之战后,安陆人全部迁移到江南,那一带就成了一片无人区,北伐前夕,黑夫让乡亲们移居武昌种地,有大江和舟师保护,如今尉阳回头一想,可能从那时起,仲父就在做最坏打算,提防楚人乘南郡空虚西进了……   项籍即便跑到汉水边上,也一粒粮食都找不到,若再往前,想到江陵城打秋风的话,非但后路将为舟师所断,关中的援兵,也该回到南郡了。   到那时,项籍腹背受敌,他们甚至有机会,将此人彻底歼灭!   “但衡山守请求支援,尉阳,他可是汝叔父。”安圃仍意有踌躇。   尉阳却不以为然,他对仲父言听计从,对叔父,却仅当其是长辈:“叔父是治民官,而非战将,吾等需要根据临战时势而做判断,且等南郡利君的书信,若他也要求江东驰援,那形势才是真的危如累卵。”   这时,一旁久久未说话的吴芮却提议道:“我军何不先分兵三处,我以越卒继续袭扰东海,尉郡尉以楼船袭寿春,而安郡守便采用当年沈尹戎之策,迂回项籍后方。只要寿春告急,只要东海糜烂,而后方的县邑又一个个失陷,项籍便面临抉择,或是继续向西,或是撤兵东归,不论如何选,江东都做到了该做的事!”   “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围魏救赵之策呢?”   尉阳意味深长地看了吴芮一眼,对此人,他一直是防着一手,此番二人看法相似,倒是稀奇,遂颔首道:   “没错,不论他是留,还是退,江东都起到了牵制作用。”   黑夫曾来信告诉过尉阳,江东就是敌人背后的刀子,他不知道你会何时发难,必须时刻提防,牵制敌后,这便是江东存在的最大价值。   “不求这刀子一次插进敌人心脏。”   “只望它,一刀刀,一次次,不断给其放血,叫重瞳儿痛痒难耐!”   这是尉阳做出如此决策的最大依仗,他觉得,自己领会了仲父的全局战略。   “若吾等判断错了,那便是南郡的罪人。”   安圃仍未能站在全局考虑事,沉溺在过去的失败里无法脱身,若这次因为他不回援,导致衡山再失,他恐怕无颜面再见摄政了。   “可若吾等判断对了……”   尉阳作为小辈,替安圃、吴芮倒了酒,笑道:   “那南方战场,会变成一个泥潭,让项籍陷于此处,他陷得越深,陷得越久,仲父便能发大兵东出,横扫中原,早日一统天下!” 第0964章 越兵   金陵会议结束后,各自控制江东一郡的三人分道扬镳,安圃要离开石头城,召集丹阳兵,准备前往豫章,伺机断项籍后路,而吴芮手下的越兵远在曲阿屯守(江苏丹阳县),尉阳的楼船舟师则停靠在江乘,接下来恐怕要一分为二,奔赴东西了。   尉阳才离开金陵,便唤来自己的长史朱建,将今日之事告诉了他。   朱建乃是衡山郡人,尉惊和安圃夺取邾城后,朱氏成了最积极的协助者,只求能在新政权里分得一杯羹。   朱建便是最优秀的子弟,被派到尉阳手下做事,他善言辞,富谋略,今日尉阳提议的“避免与项籍决战”,便是朱建最先提议的。而他们家族产皆在邾城,却能主张全城迁到武昌去,这一点便让尉阳十分惊异。   此人倒是看得很开,笑道:“若邾城沦为战场,我家岂不是损失更大,甚至可能举族被屠,自从几代人前从邹地远迁,朱氏便想明白了,土地、房宅、官职、钱帛,都可以失去,但唯独不能失去的,便是族人性命,只要族人还活着,以上种种,一朝散尽,十年复得!”   这番见识让尉阳十分器重,而朱建听完今日三人合议后笑道:   “这位干越侯,倒是与将军所见颇同。”   尉阳却有些忧虑:   “吴芮哪里是与我所见略同,仲父的这位结义兄弟,不过是,想要保存越人的实力罢了!”   从去年攻取淮南失败后,尉阳一直觉得,江东是注定无法单独战胜楚国的。   不仅是楚国几个将领十分骁勇善战,更因为,江东的主力,不再是尸山血海杀出来的南征军老卒,而是当地征募的越卒……   譬如吴芮,他手下的一万主力,派去随黑夫入武关,剩下的继续从会稽、东瓯、闽越、干越新募,直接由当地越人君长,带着族人加入,合兵近两万。   看上去很多,但实际上,不过是乌合之众。   在吴郡驻扎时,越人便不服军法,私斗就不说了,吴越人一言不合拔剑是常事,擅自出营者也数不胜数,他们目的也很硬核,居然是参加当地吴越人的赶集……   有的人赶完集后,竟就赶着用战利品换的马、羊,扛着袋粮食,直接回家去了,再未归来。   这群部族兵既没有行伍秩序,也无死战之心,在进攻东海郡时,见利则进,不利则退,比起跟楚兵搏杀,他们对抢掠战利品更感兴趣。   如此兵卒,的确只能用作袭扰牵制,难堪大用。   尉阳不由感慨:“这些吴越之兵确实骁勇,但蛮性难驯,非得如孙武一般,用铁一般的军法纪律好好锤炼一番,方能成军啊!”   朱建却笑道:“郡尉,若吴芮有这般本领,你与徐郡守,岂不是要夜不能寐了?”   ……   若尉阳知道吴芮现在在做什么,恐怕真要夜不能寐了……   吴芮回到曲阿时,听他的次子吴郢说,营地里的东瓯人和闽越人差点又打起来了。   “又来了。”   吴芮一愣,朝地上唾了一口,一年多了,自从越兵成军后,他天天都要料理这些破事。   除了被中原人统称为“越”外,这群遍布东南的越人部落,鲜少有共同处:东瓯和闽越本是一个祖先,都是末代越王的儿孙,在越被楚国灭亡后,跑到远方建立的。   但两国的文化形态却大不相同:东瓯恪守越国传统,已渐渐文明化,而闽越却融入了野蛮的闽人,崇拜蛇,有许多古怪的传统,依然剃短头发,身上纹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蛇形,连兵刃也是蛇剑、蛇矛。   两国因为继承权和土地问题结成死仇,几代人来相互攻杀,最后让这对冤家消停的,竟是秦军……   而来自会稽各个山谷的于越君长们,他们的打扮就文明多了,由于被楚国间接统治百余年,风俗尚楚,乍一看与淮南楚人无异,但一开口仍是难懂的越言。   亦有来自外越的群岛之民,他们终生都在与海打交道,潮来汐往,身上永远散发着鱼腥味,耳朵、嘴巴上都垂着重重的耳环,挑选营地时总喜欢在临水的地方,据说他们还有一些对大海的奇怪崇拜,将新生儿放到海里,让他从出生便呛呛海水之类的……   吴芮所属的干越人,则是早就迁徙到豫章的一支,以冶炼出名,但这批最忠诚的手下,大多被调到关中战场去了。   可以这么说,吴芮名义上是会稽郡守,越兵统帅,可实际上,他竟是个光杆司令。得靠与各部落君长攀交情,甚至结儿女亲家等方式,才能得到一致拥戴——黑夫将吴芮当做利用诸越武力的工具,诸越何尝不是将他当成一个与黑夫政权往来的媒介呢?   不要在自己离开时自相残杀,这就是吴芮对手下各部落的最低要求了。   听闻有械斗发生,换了一般的军队,肯定要让军法官出面,但越人不行,他们有自己的规矩。   “死了几个人?”   “九人,东瓯六人,闽越三人。”   “不算多,不算多。”   吴芮松了口气,两万人人带剑,脾气暴躁的越人聚集在一起,械斗死了百人以下,都是寻常事。   “因何生隙?”   吴郢说明了缘由:   “东瓯人昨日烤了一条蛇食用,而那蛇的颜色,恰恰是闽越人这月要祭拜的,双方遂起了口角……”   这都什么事啊……   一番劝慰,由吴芮做主调停,又与东瓯、闽越的君长干了好几竹筒米酒,给死者赔偿,这场闹剧才算消停。   回到营帐,面色熏红时,吴芮不由指着这乱糟糟的越兵营地道:   “徐舒、尉阳等人,疑我久矣,但摄政之所以留着我,是因为他知道,这些越人,除了我吴芮,谁也镇不住!”   吴芮能拍着胸脯保证,若黑夫将他调往他处,换他人来,这群越人,必将分崩离析,各回各家!   然后靠几个文官和尉阳的楼船,就能镇住整个江东蠢蠢欲动的楚人?   痴心妄想!   等午夜时分,稍微清醒些,吴芮翻来覆去,想起一事来,又唤来儿子问道:“那楚客……还活着?”   吴郢禀报道:“父亲不在时,一直押在最里面的营帐中,儿亲自给他送饭。”   末了又补充道:“此事,军正不曾知晓。”   “将此人带来罢。”   吴芮想了想:“但要剃了其胡须,再给他换上女子衣裳!”   他低声嘱咐道:“不可不防,若是他人问起,就说是我醉了,叫嚣着要女人,从女闾带了娼妓来服侍。”   ……   身为说客游士,一颗强大的心脏是最基本要求,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否则被敌人一吓唬,连要说何事都忘了,如何游说?   但楚国说客武涉,此生还从未有过穿一身女装的经历,虽然心里膈应,但他仍面不改色,刚入帐后,便对此前从未谋面的吴芮下拜道:   “吴君终于愿见小人了……”   武涉是随项籍一同回淮南的,受亚父范增之命,在吴芮尚在淮北时,前往拜会,却被吴芮软禁,不见,不杀,一关就是两月。   吴芮披散着头发,箕坐无礼,一副蛮夷之态,笑道:   “先前你满口胡言,关了你许久,你大概已想好要如何说了。”   武涉却摇头:“小人只是觉得可悲。”   “如何可悲?”   武涉叹道:“昔有吴王夫差,大霸东南,黄池之会,与晋定公争长于,何等威风。”   “昔有越王勾践,勾践已平吴,乃以兵北渡淮,当是时,越兵横行於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   他朝吴芮作揖,抬起头时面露讥讽:“而身为吴王之后,拥有越王之故地兵卒的吴君,却谨小慎微至此,连在营地中见一使节都要遮遮掩掩,生怕被黑夫所知,岂不可悲?可笑?”   “眼下我虽衣妇人之衣,可实际上,在作女子谄媚之态,欲妾事于黑夫,谋求事后一席之地的,恐怕是吴君罢!?” 第0965章 划江而治   吴芮方才被武涉说成是“妾事黑夫”,却非但不怒,反而痛快地承认了:   “楚威王时兴兵而伐越,杀越王无彊,尽取故吴地至浙江。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於江南海上,服朝於楚。各部如犬如马般侍奉楚国百年,到我时,却能妾事于执掌天下权柄的大秦摄政,岂不是比过去强多了?”   “不过话说回来。”他忽然大笑道:“吾等参加过南征的将尉皆知,吾兄,他是不可能纳妾的……”   武涉却没听懂这个黑夫旧部们才明白的笑话,摇头道:“只怕吴君的这种日子,也长不了。”   不知是否女装有加成,武涉的小嘴比起数月前在鸿门宴上,犀利了不少。   “过去两年间,天下共苦秦久矣,北伐军与楚军,虽未曾有实际的盟约,然仍相与戮力击秦,黑夫战西楚,而项将军战东楚。”   “这本是依照那亡秦必楚的预言,复兴大楚的好时机。秦已破,胡亥死,项将军不计前仇,派小人入鸿门拜见,欲与黑夫计功割地,分土而各为王,自此天下安定,以休士卒。”   “然而小人在鸿门观黑夫面相,才发觉他,容貌颇与二人相似……”   “哦?似谁人?”   吴芮笑道:“我倒是听人说,吾兄容貌似大禹,面目黎黑,吾兄则说,天下黔首劳作之人,皆是如此。”   “不过是收买人心的虚言,此人一贯虚情假意。”武涉说道:   “我学过相面,观黑夫容貌,与秦始皇颇类,皆是蜂准,长目,挚鸟膺,豺声,有这种面相的人,少恩而虎狼心,居约易出人下,得志亦轻食人。”   “果然,黑夫有封豨长蛇之志向,他曾忠于秦始皇帝,然反复无常,诈死而凌杀其子嗣,淫乱其后宫,其不可亲信如此。事后却虚情假意,仍以忠诚自居,欲欺天下人。”   “明面上尊虎狼之秦为主,实则,他是想要做第二个秦始皇帝,自立摄政,大权独揽,兴兵而东,侵人之分,夺人之地,其意非尽吞天下者不休,其贪得无厌到了如此地步!”   这是斥责黑夫首先挑起内战了……   但这点丝毫不能打动吴芮,他小拇指掏了掏耳朵道:   “我怎听闻,是六国在西河大肆烧杀抢掠,激怒了吾兄?”   武涉冷笑道:“不瞒吴君,早在函谷关时,项将军得谋士建言,说南北两秦并立,楚国才能得利,应不攻关中而南下袭南阳,断武关道。然项将军以灭秦大局为重,未曾采纳,反观黑夫,他早在入武关之时,便授意江东渡江击淮南,其人品相差若此……”   “人品能赢得天下的话。”吴芮摇头:   “这做皇帝的,便是扶苏那样的人物了!”   “兵者诡道也,吾等动兵前,难道还要先通知楚国一声不成?”   武涉有些难对,只好强行换个话题:   “可黑夫不但对潜在的敌人如此,对麾下功臣,亦是如此。自从他入咸阳后,置官授爵,弃封建而置郡县,与秦时无异。吴君虽自以与黑夫为厚交,结拜兄弟,为之尽力用兵,有抵定江东之大功。然所封功赏,不过一关内侯,食千户而已,竟无实封之地,更未能跻身九卿,还以尉阳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儿来制衡、监视,其不顾旧情至此,真是让人齿寒啊。”   吴芮还是摇头:“从南征开始,一向赏罚分明,吾兄待我与赵佗不薄,我二人明明功不及东门豹、韩信,然皆得封侯,我已十分满意,岂敢再有非分之想?”   “那是在北伐军中做比较,吴君不如和楚国的诸位封君比比?”   武涉这下可来了劲,一个个数起楚国的大领主们来。   “蔡赐,为房君;范增,为巢君;龙且,为郯君;英布,为六君;钟离眜,为朐君;申阳,为河南君;郑昌,为颍川君,韩国摄政……”   “但凡是复兴大楚的功臣,皆得封赏,还都是实封,高者万户!”   这倒是实话,楚国目前已经恢复了他们最喜欢的封建制,名义上的楚王是最高领主,掌握实权的则是“东海公”项籍,整个东海郡都是他们项氏的封地,其余各地也尽数瓜分,这是维系政权的动力,虽然内部对项籍封赏偏向故旧亲朋,也有些不满……   但至少看上去,楚将的确是利益均沾了。   “而韩王成、魏王咎,这些六国之后,皆为楚国所立也。”   武涉长揖在地:“黑夫欲独吞天下,而项将军追求的,是共分天下,若吴君在楚,可不只是一介虚封之侯,而当为王!”   “当今黑、楚之胜负,决定于南方,而权在足下。足下右投则黑夫胜,左投则楚国胜。将军何不反黑而与楚连和,尽取江东百越之地,与楚军并力西进,楚取江陵,而将军取豫章、长沙,自此划江而治,与黑夫、楚国三分天下而王之?”   “至于叫吴王、越王还是吴越王,君自取之!可与楚国分庭抗礼。”   武涉日思夜想的游说之辞,算是说完了,他有些颤抖,自从西河退兵后,六国便失去了优势,尽管项籍连败江东、衡山军,但在总的战略上,已处于被动,只能寄希望于攻入南郡、衡山,让黑夫南北不能相顾。   他们急需新的盟友。   由于越人身份,在黑夫势力的有些暧昧尴尬的吴芮,就成了最佳人选。   但吴芮,会如此轻易被说服么?   良久后,吴芮才反问了武涉一个问题:   “当年王翦在江东时,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一愣,吴芮却继续追问:“我听闻,当年王翦已虏荆王负刍,平楚地为郡县,因渡大江,南征百越之君,有楚客前往游说,劝他在楚地拥兵自立,与秦划江而治,却被王翦所杀,汝可知,当时王翦为何没有悍然称王?”   武涉垂首道:“是因为他的愚忠,王氏之所以有今天的下场,皆是因为愚忠。”   “不,是因为王翦看清了形势,天下大势已定,任何反复都将遭到灭顶之灾。”   吴芮笑道:“划江而治,为江东之王,看似诱人,可仔细想想,一个当不了几天的短命诸侯王,和一门两侯、三侯,能够长享的荣耀,孰贵?”   武涉知道,自己的游说,恐怕又要失败了,遂急切地说道:“足下所以得须臾至今者,以楚国尚存也!”   “楚国今日亡,则次日必取足下,黑夫除了容貌颇似秦始皇,更类越王勾践,为人长颈鸟喙,这样的人,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小人唯恐黑夫得志之日,将会效仿勾践杀文种之事,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啊!”   吴芮却站起身来,示意儿子与亲信,将武涉按倒在地,堵上嘴巴。   “藏着蒙尘的弓,也好过拉断弦,伤了主人手,被扔进火中烧了。”   “老狗若对主人狂吠,也是被烹的下场,可若它乖乖趴着,难说还能安然终老,幼犬们亦能长久富贵……”   “我虽是越人,少文,却也明白这个道理!”   汉朝唯一一个活下来的异姓诸侯,又岂会没有一点自己的生存智慧?   吴芮手一挥:“送客,为我谢项将军!”   “若有机会,我与他,且再次会猎于淮南罢!”   ……   “父亲,这武涉,送过江去么?”吴郢稍后复归,询问如何处置武涉。   吴芮却在案上假寐,闭着眼道:“不必,杀了罢。”   吴郢大惊:“父亲,这么做,会不会太绝了?万一……”   吴芮倒是不以为然:“项籍和范增若真还需要我,便不会在意这区区谋士的性命。”   “反之,他若被人发现,我便是黄泥落下裳,说不清了,而你伯兄吴臣的前程,也会受到牵连……”   吴芮已经为自己的家族,想好了未来,次子留在身边继承干越的部众,以及同诸越的亲密关系,他们家族,将是摄政治理越地的桥梁。   而长子吴臣,则在中央发展,朝野都有人,足以保家族富贵。   “那要如何杀?”   “随你,将尸体毁了便是,外人问起,就说是连夜找来女闾女子不讨我欢喜,被我一醉之下,处死了!”   吴郢有些踌躇:“这江东虽是法外之地,但父亲动辄杀人,恐怕会叫军正记下啊!”   “最好记下,报上去,叫摄政知晓!知道我这做季弟的,贪图女色,胸无大志!”   吴芮倒是没说谎,他自己早年也曾有过的那点小野心……   早就被腹中的小虫给吃空了!   儿子走后,吴芮拍了拍腹部,里面有浑浊晃荡的声音,他病了。   在江南江东常年生活的人,尤其是天天下水的越人,即便再小心,又有几个不会染上血吸虫的?   “吾寿也不知还有无十年,狡兔死,走狗烹?”   他唾了一口:“肉中有虫的犬肉,摄政恐怕也不乐意吃!”   ……   武涉眼前的蒙布被解下,看到东方天已大亮,太阳升的老高,而他却未在去江边的路上,反而被人按着,跪倒在一个池塘长长的木桥上。   池塘里看似波涛不惊,可不时有颜色黑褐的“枯木”从土穴中出来,浮在水面上,甚至睁开了惺忪的眼。   这是大鼍,古代的杨子鳄,江东的楚越贵族常养于池中,喂以猪犬,有时也将罪大恶极的犯人投下去,让他尸骨无存,作为一种酷刑。   这是吴郢能想到“毁尸灭迹”的法子,他这会在捡起石头,哈哈大笑,砸着这群半冬眠的鳄鱼,让它们做好开饭的准备。   但武涉却没有小便失禁,哭爹喊娘,而是在面色煞白许久后,还在做着最后的游说努力。   “小君子,汝父之所以欲杀我,是以为,这天下形势,已是黑夫必胜而六国必败,就像当年秦始皇帝灭六国一般,摧枯拉朽。”   “这的确是事实,自从离开西河,六国各顾其家后,便注定要被各个击破。”   项籍说得对,那的确是双方都输不起的最后一场仗!   武涉咬着牙道:“但这一切的前提是,黑夫安好!”   “若黑夫骤然死去,他这所谓的新秦,便将分崩离析,各郡分立,再难相顾,届时,必是楚国将胜。到时候,还望吴君父子,能做对的抉择!”   吴郢骂道:“摄政年富力强,你这说客,胡说什么!”   “庆忌、秦武王,都曾觉得自己年富力强,但人之性命何等渺渺,不就是随时会死么?”   武涉哈哈大笑,迈步向前,有些哆嗦。   “我不是个好说客,辜负了亚父,辜负了楚国,三次游说,无一次功成,该有今日之亡。”   塘中的鳄鱼开始陆续苏醒,饿了许久的它们,已是饥肠辘辘,渴望新鲜的血肉……   “但我亦大丈夫也,岂能衣妇人之裳而死。”   武涉回过头,提了最后一个要求:   “在下能赤着身子,入水么?”   吴郢默然,和亲卫们再没了取笑的态度,肃然颔首,甚至长拜作揖,为这个楚国说客送别……   扑通一声,似有重物落入水中,池塘翻腾,血肉横飞。   过了许久,又归于平静,只有几只张开血盆大口的鳄鱼鼓着腹,懒懒趴在岸边,任由飞鸟那长长的喙,啄去利齿上的残存皮肉……   ……   十二月初,楚军前锋,终于抵达衡山郡首府,邾县(湖北黄冈)。   脸上刻画黥字的英布,总算松了一口气,经过持续一年苦战,楚人已十分疲敝,尤其是跟随项籍入关的众人,更早已被漫长的归途磨平了战争的热情。   但这次西征,亦是不得已而为之,一来是为了报复黑夫江东军对淮南的破坏,但江东舟师又拥有绝对的水域控制权,楚军不敢渡江,只能对旁边的衡山郡撒气。若能引诱江东回援,在陆上彻底击垮江东军,那楚国将在未来的战争里,减少后顾之忧。   二来,则是淮南的稻谷多为尉阳派人抢收,以舟船运回江东,这可苦了楚军,他们从河东一路跋涉回来,尽管项羽拼命押着沿途韩、魏盟友提供粮草,但仍是半饥不饱,许多部队已到了仰食桑葚的程度,本想回到淮南能吃新米,谁知当地人比他们还惨,已经不得不天天下水捉鱼捕虾才能维持性命。   所以项籍决定,从衡山郡割肉疗伤,以战养战。   若能击破衡山,威胁到黑夫的老家南郡,自己的北方盟友,也能在黑夫的攻势下,缓一口气,让天下再次拥有合纵讨黑的机会……   战争的过程倒是很顺利,项籍在小规模战役指挥的能力无人能够怀疑,英布作为前锋,一路上连下数县,抢夺县仓,解了楚军饿乏之患,又击破柏举,为后方大军打开通道,离开大别山地区后,前方一马平川,再无险隘。   可就在他们进入这片江北的富庶区域后,所见的人影却越来越少,遭到的抵抗也越来越弱,在遥遥望见邾城时,他甚至听说了,黑夫的弟弟,衡山守尉惊逃跑的消息……   “是个无胆之辈。”   英布如此嘲笑,他让人在城外扎营,等待邾城本地人投降,过去在淮南、东海攻城略低,也是类似套路,只要秦吏被杀或逃亡,当地豪贵氏族便会迅速投靠。   但斥候传回的消息却让人惊讶,他们进入了一个荒凉的郡府。这座城市数万人口,几乎都消失了。   待一个时辰后,项籍亲率大军抵达邾城郊外时,才得知此事,心中生疑,一问英布何在,却被告知,在城中搜粮搜人,抢掠这座郡城的财富。   项籍皱眉,恰在这时,却有斥候匆匆来报:   “上柱国,邾城,起火了!” 第0966章 焦土   因为是人为放火,几处同时发难,又随着江上劲风一吹,大火的蔓延,使得贸然入城搜粮的英布及数千楚卒被迫撤离。   邾城虽然比不了江陵,但好歹是一郡首府,步行够走许久了,楚军突烟冒火,寻路奔走,急急奔出,军士自相践踏,死者伤者颇多。   人是出来了,但整个城市,却已难以挽救,火焰在里闾间游走,一直烧了整整一天一夜,火光映红了数里江面,站在对岸的鄂县(湖北鄂城市),看得清清楚楚。   但身为衡山郡守,尉惊却毫无隔岸观火之感,看着那火焰腾空而起,浓烟飘过江来,他心中实与渡江而来,望着家园焚烧的邾城居民一样,有无尽的痛苦。   “我愧对衡山人之厚望,也愧对仲兄信任!”   自从秦始皇三十七年,与安圃将豫章兵连克铁山、铜绿山,入鄂城杀伪楚王襄强,江陵之战后,南方大势已定,又汇合东门豹攻占邾县,自那以后,近两年时间里,尉惊从未离开此地。   他的能力和大多数黑夫旧部一样,只算平庸,初任郡守,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搞砸了事,还是黑夫教了他一个办法。   “你觉得自己比南郡守萧何,孰贤?”   尉惊老老实实地回答:“弟远不及萧郡守。”   黑夫便教他:“你且看着隔壁的萧何,他怎么做,你便怎么做。”   “这就叫萧规惊随!”   于是尉惊便一板一眼紧随江陵城脚步,萧何做什么,他便做什么。萧何又是个聪明人,明白黑夫的意思,随将政令一式两份,也给衡山送去,还特地标明如何损益,能适应衡山民情。   两地一衣带水,言语风俗相通,能在南郡推行的政令,在衡山郡也差不到哪去,两年下来,还真被尉惊搞得有声有色,衡山和南郡一起,成了黑夫打赢南北战争的关键,南郡出人出粮,衡山则出铁出铜,源源不断供应前线。   后来萧河北上为治粟内史,但尉惊也算出了事,依然沿用故政,与当地氏族豪长交好,让安陆人在武昌屯田居住,充当南郡与江东的交通中点,甚至在淮南之战里,救了丹阳兵……   但这平静,却在楚军西进时被打破了,尉惊是真的大惊失色,一面调集郡兵在柏举守备,一面请求江东、南郡支援。   正当他打算亲自前往柏举,与楚人决一死战时,总揽荆州五郡之政的利咸却下达了一个令人惊骇的命令:   “撤离邾城,徙民于鄂城、武昌,坚壁清野!”   江东的三郡也派船只抵达,声称鞭长莫及,难以救援,但他们会断楚军后路,希望南郡、衡山配合……   “尉阳这孺子!这是见死不救么?”   尉惊大怒,却又无奈,只好硬着头皮执行这焦土之策。   邾城虽是首府,然其人口,不过相当于一个大县,靠着江汉地区海量的船舶,将满城人口陆续转移到了一江之隔的鄂城、武昌安置,至于郊外的县、乡,便难以尽迁了……   在这迁徙过程中难免有冲突,邾城中的朱氏倒是积极响应,但另有近郊的大族黄氏拒绝迁徙,其家主年迈,八十多岁的老爷子,甚至拄着鸠杖,在尉惊派去的人面前,历数起自己吃过的盐来:   “老夫年岁八十有二。”   “自生至今,一直在此乡居住,傅籍,娶妻,生子,如今又有了许多儿孙。”   “汝等绝非第一个站在此,威逼利诱,让我迁走的人。”   “七十年前,白起残破夷陵时,楚王逃跑,我年十二。邾县还不叫邾县,当地的楚国县公让吾等随他们去往江南之地,吾父母不从,带着我躲在井中,秦军来到此地,却也未将吾等如何,日子依然照过,就是律令多了些,租子高了点。”   “之后邾县几次在秦楚之间易主,几次更名,邻人迁来徙往,唯独我家哪都不去,产业自是越来越大,越来越富,外人来了,都得敬着三分。吾有子数人,死于历次秦楚交战,但子又有孙,孙儿长大,嚷嚷着要去参加南征,有的死在岭南林中,有的则随那位武忠侯打了回来。”   他鸠杖重重一敲:   “老朽见识了那么多,现在却要我走,摒弃祖坟?”   “但项籍凶残,会屠城!”尉惊手下的官吏如此吓唬老人家。   老丈却有自己的一套想法:“当年楚国县公说秦人虎狼之师,贪婪古板,会屠戮所有人的脑袋,系以为虏。”   “那些秦吏则又言楚人皆是群盗,毫无秩序可言,归来后,会纵乱兵劫我家财。”   “就连汝等南征军,也被说成叛逃的戍卒,见人就杀……”   “说来道去,都是为了骗吾等离开,我若次次都信了,这世上,恐怕早无黄氏了。”   他嘟囔着,难以理解这世道:   “秦国?楚国?有何区别?邾县人现在谁说得清自己究竟是秦是楚,汝等南郡人亦然,可还分得清?”   最后化作三个硬邦邦的字。   “我不走!”   尉惊听闻此事后,一下子想起他妻子的祖父,匾里的阎公,就是被胡亥、赵高强迁时,不屈而气绝身亡的。   他没硬下心肠,让人不必为难这位老朽,只告诉了他一个事实。   “等全城人走了,邾县会被烧毁。”   最后的结果是,老丈默然半晌后,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依旧不走,只是摇头:   “烧屠了邾县的,是汝等,不是所谓的楚兵啊……”   “是啊……”   此刻脑海中回想起那老者的话,尉惊不由自责:“抛弃邾县,让数万人颠沛流离的,分明是无能的我啊。”   他只希望,那位留在江北的老人家,能顺利度过他人生中,不知第几次动荡……   但数日后,当尉惊抵达武昌,与南郡守利咸汇合,计划在汉水阻击楚军时,利咸对此事,却有不同的看法。   “你啊你,真是糊涂,说成是楚盗所烧即可,何必为自己揽过?”   “更何况,不论是从这一战,还是站在长远看,烧了邾县,其实是好事!”   ……   “好事?”   尉惊有些难以接受,对这位昔日上司黑了脸:   “一万户人家抛弃田宅祖坟,被强迁至他乡,每天半饥不饱,是好事?”   “邾县百年经营,几千座屋舍化为灰烬,那些工坊、集市,好不容易免于战火,皆是满城军民一年来用心经营恢复,如今毁于一旦,被自己人烧了,利君,这是好事?”   他就想不通了,利咸怎能如此冷血?   利咸年纪较长,已近五旬,作为整个集团里第一个尊黑夫为主的人,他地位非凡,是安陆系的智囊,也是黑夫留在南方的定海神针。   见尉惊还是那么感情用事,利咸顿时皱起眉来,斥责道:   “惊,你若是想有朝一日,跻身朝堂,便不能只盯着一城一池,而应看到全局!”   他站起身来,讲述自己做出这个艰难决定的缘由。   “我在豫章时便遣暗探入淮南,故知所谓六国余孽,唯楚独强,其中更以项籍最为骁勇,麾下众将也久经战阵,横行两淮中原,不易相与。”   “摄政主力在关中,而南方无大将,故去岁淮南之役,虽有斩获,却最终功败垂成,若无善战之将,若无百战之师回援,光靠南方的老弱妇孺,蛮夷越兵,决计无法独自与楚国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   “若依你之见,集结江东、荆州之兵与项籍战于旷野,反而是正中其下怀,此人犹如赌徒,他是在赌国运,赌一战而胜,彻底扭转局势,而吾等却不必与他对赌,只需要慢慢磨,坚壁清野。从两年前起,安陆早已空无一人,如今只需撤空邾、西陵、夏口三县,渡江安置,而青壮则可为上万民兵,助我阻楚军于江汉。”   “楚军在邾县无以掠食,必不能久,若原路撤退,过大别南麓归淮南,将遭到我军衔尾追击,而丹阳、吴越之兵扰其后。”   “若继续向前,欲进攻人口繁盛的南郡西部诸县,则必先经过这数百里无人焦土,时值严冬,寒风料峭,必死伤惨重,其后还要强渡汉水,进入云梦旷野。”   “而两郡精兵,则可效仿当年摄政授予季婴的故计,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定要让项贼困于云梦!只要拖到赵佗抵达南郡,将其包围,则项籍必死,楚国必亡矣!”   打不过,就苟!这是多年来,利咸他们从某人身上学到的妙招。   在利咸看来,当项籍无法接受淮南的损失,定要出兵来衡山找场子时,他便中计了。   对楚人而言,局势如一个泥潭,越是挣扎,陷得越深,但若不挣扎,也最终是死路一条。   从西河到江东,绞索早在黑夫击破武关那一刻,便套在六国脖子上了!剩下的事,只是慢慢系紧而已!   “这是从此战的角度看,为了最终的胜利,衡山,必须做出牺牲!”   利咸是那种命令属下去死,也会不眨眼睛的人,他的心里,永远计较的都是损益得失。   尉惊颔首,虽然心里仍有些自责,但他并非不识大局之人,但还是喃喃道:“身为长吏,失我治所守地,使我百姓流亡,惊之罪也,此战之后,我或将辞去郡守之职……”   “我果然,只适合做一富家翁。”两年经营一朝荡然无存,尉惊依然有些颓唐。   “岂能作此小儿女态!你真是糊涂,战后的衡山,才是吾辈大有作为之地!”   利咸又斥了尉惊一通:“摄政早已说过,衡山地方狭小,南北又有大江相隔,之所以能立郡,因为铁山、铜绿山的缘故,而非邾县,如今看来,那地方港湾狭小,难堪大任,并不适合做郡府……”   “最合适的地方,恰恰是武昌!”   被黑夫以整个荆州五郡托付,利咸对此地未来的发展,战略重点,都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侃侃而谈道:   “依我之见,荆州之形胜有三,武昌、襄阳、江陵!”   “以天下言之,则重在襄阳;以荆州言之,则重在江陵;以东南言之,则重在武昌!”   “襄阳、江陵两地无需多言,何言乎重在武昌也?夫武昌者,扼束江、汉,襟带吴、楚。春秋时,吴、楚相攻,即有事于夏口,盖其地通接荆、岘,江、汉合流,为兵冲要地。东南形胜必在上流也,顺流直下,则豫章、江东尽在域内,故曰重在武昌也。”   “摄政眼光独到,早在武昌还是一片荒地时,便相中此处,南征军以此为基,设大营,中转辎重兵卒,各地舟车汇集,一年成市。”   “北伐时,又以安陆的老弱妇孺在此屯田筑邑,渐成规模,一年成城。”   “今更借着避楚军屠城之机,让衡山人南徙,此战之后,便可撤销邾县,将汉水以东诸县并入,称之为江夏郡,治所位于武昌,再一年,必成江南都邑,此地的户口、商贾、繁盛,将十倍于邾县!”   利咸语气稍稍温和了些:“届时,吾等再禀于摄政,以江夏郡为夏公世代封地,减其徭役、租税。”   他对荆州未来的规划,需要尉惊帮忙背书,得到采纳的成功率更高,而他,也能借此机会,一举进入朝中,为君侯,为九卿!   有效果了,这未来的愿景让尉惊有些痴迷,他喃喃说道:   “仲兄起兵时说过,他是想彻底结束这乱世罢……”   尉惊又想起,那个邾城郊外,坚决不迁的黄氏老丈了。   安土重迁,这才是人之常情啊。   “我只愿吾子吾孙,从出生到垂老入葬,都只用待在一个地方,再也不必经历战乱流离!”   “你放心。”   利咸拍着他的肩,激励尉惊与自己携手度过这难关:“这是南郡人最初的期盼。”   “也是全天下人的愿望!”   惊颔首,旋即眼中有些惊讶,又闪过几分喜气,他站起身,指着外面道:   “雪……下雪了。”   利咸回过头,果然看到洋洋洒洒的雪,从阴郁的天际飘落,落在武昌城,排队住进北伐军故垒屋舍的衡山难民头顶。   它们也落在百里外,大江对岸,烈火熄灭后,一片焦土的邾县地上,好似在丑陋的疮疤上,撒了层盐霜……   利咸的嘴角开始上扬,而后是狂喜的大笑:   “天助!天助!”   “这场仗,是吾等胜了!” 第0967章 江与夏之不可涉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   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   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   作为新楚国的三闾大夫,对这首屈原在楚国东迁时所作的《哀郢》,昭骚自是背得滚瓜烂熟,但这却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来到“江夏”。   作为楚国最古老的贵族,他们昭、景、屈三家在复兴楚国的战争里,没能抢到头筹,投资的另一位“楚王”景驹被项籍给杀了,这也导致三家未能在新朝廷里占据要职,昔日被秦朝夺走的封地也没要回来,反而被项籍与其麾下功臣故旧分了,三家之中,官做最高的仅剩下一个昭骚,还只是没有实权的三闾大夫。   此番随项籍西征,昭骚是带着政治目的来此的,早在东迁后,楚国内部怀抱复国梦想的贵族,便一直笃信一件事,那就是三楚大地的人,他们长期受到秦吏的压迫,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只要楚军入境,自然是人心所向,不独箪食壶浆,更当以芳草花门于界首迎接也。   也就是说,只要出兵,衡山、南郡的同胞肯定会充当带路党,还会在边界用香花芳草搭起彩门迎接,感慨:“终于打回来了,西楚父老盼王师久矣……”   后来楚国虽亡,但这种想法依然伴随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预言,在楚地留存,在项籍反秦后,楚国各地剩下的大小领主纷纷举兵响应,东楚一朝异帜,各地楚人杀秦吏而叛者数不胜数。   在见识到“大楚兴”这旗号的力量后,一些人,再度将目光投向衡山、南郡,随着黑夫与楚国正式开战,有人悲观也有人乐观,“一统楚国”的想法越来越重。   在项籍回到楚国,驱逐了江东滋扰之师后,楚国内部“打回西楚去”“收复郢都”的呼声极高,淮南损失太重了,他们必须让敌人也尝尝痛楚的滋味。   而先前从衡山郡流窜到淮南的葛婴等人投靠了楚国,他们说南郡、衡山徭役繁重,两个郡都在支持黑夫灭秦,百姓早有怨望,楚国内部如蔡赐等人,遂想当然地觉得,西楚、南楚之地也会与两淮一样,楚军一到,便能望风披靡。   尽管项梁和亚父范增提出了异议,认为南郡、衡山的百姓长期生活在秦吏统治下,与东楚分隔近百年,早就不把自己当楚人,双方谈不上有什么共同的感情,更何况那还是黑夫起家的地方,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子弟在北伐军中,正期盼享受黑夫坐天下后回馈的利好,又怎会向往回到楚国怀抱呢?   但这些话,却并未被听进去。   上层的人想要一统三楚。   下层的人是想去衡山、南郡劫掠,弥补损失。   项籍则是想让陷入被动的战争,打开一条出路,攻其必救,同时引诱躲在对岸楼船后面的江东军在江汉决战!   楚国已被包围了,未来的战争必将在东、南、西、北同时展开,楚国至少要先解除后顾之忧。   他必须赢得一场战争,才能为未来再度合纵抗黑赢得时间!   三方一拍即合,战争便轻率地发动了。   可等三闾大夫昭骚终于来到屈原诗中的“江夏”时,才发现事实并非他想的那么简单。   闻楚军来,衡山郡各县乡丝毫没有携壶浆以迎的打算,而是奔逃者甚众,如避贼寇——毕竟在官府宣扬下,项籍已成了杀人魔王的代名词,更糟糕的是,其军中还有早先在衡山郡犯下滔天罪孽,屠戮鄂城的葛婴。   而到了最富庶的江边数县,更是官府组织的有计划撤离,烧毁城邑,搬空粮草,塞了井水,百姓在船队保护下,去江对岸避难,只将一片焦土留给项籍……   于是,昔日哀郢之场景,再度重现,衡山郡北部的数万人扶老携幼,渡江避难,只是这回让众人畏惧躲避的,却是打着“收复旧都”旗号杀回来的楚军……   南郡、江东援军没有傻乎乎地来与他决战,憋了一口气的项籍扑了个空,本打算以邾县为基地过冬,但在大火之后,整个城市已化作一片废墟,一半的里闾彻底毁灭,楚军一粒粮食都没能得到。   于是他们便将目光投向那些邾县周边,或因固执,或心存侥幸,未撤离的民众。   军队被派到乡下搜粮,不舍得抛弃祖坟产业的豪长氏族,成为楚军抢劫的对象,粮仓住宅都被洗劫一空,维持军纪越加困难,到处都是为非作歹的楚军,但军官却对此视而不见,皆言:   “这是士卒应得的。”   激发士气的方式有多种,或站前犒赏酒肉,或临阵因功授赏爵土地,还有一种,则在过去一年多里,被楚军采用。   那就是屠戮和抢劫,屠戮能激发军队的士气,攻下城池之后进行烧杀抢掠,这种方法可以大举提升士气,释放出长期征战压抑的内心,还可获得大量财帛,算是对缺乏功赏的补充,尤其是西河之屠,被灌输了仇恨的楚军只觉得自己在做复仇的正义之行。   但过去,楚军只屠过魏人的城池,秦人的土地,此番入衡山,却是第一次,将屠刀对准了同样说着荆楚方言的“同胞”。   未能得到衡山人“携壶浆以迎”的楚将们,遂振振有词:   “彼辈早已不是骄傲的楚国凤凰了,而是被秦吏关在笼中的家禽,一群飞不了的鸡!”   “数月前,越兵亦在淮南烧杀抢掠,夺走了淮南人口中最后一点粮食,吾等不过是报复回去罢了!”   每个士兵都是套着绳圈的狼狗,只是北伐军绳圈紧,而楚兵近乎没有。   他们肆无忌惮地凌虐未撤走的衡山人,在老家,这群楚兵或是憨厚朴实的丈夫、父亲,战场上,他们高举赤旗,化身无畏的勇士,在此地,却又是无法无天的恶棍。   比如邾县近郊某位活过了无数次战争的八旬老者,为人固执,昭骚去与他好言相劝,希望黄氏能交出藏着的存粮,补给军用,遭到老者拒绝,他们遂变了颜色,直接用强……   最后,黄氏所有粮食都被抢夺一空,男丁、女子也全被带走,反抗的人被杀害,只剩下一位八旬老人带着一群嗷嗷待哺的孩童,站在被撞开的墙垣处,无助地望着他们远去。   而雪花,也在这时候降落下来……   湖北这地方也是奇怪,夏天又湿又热,说它是南方吧,冬天却能冷到你骨头里,说它是北方吧,却又不集中供暖,御寒只能靠抖……   天降大雪,缺衣少食,两三万楚军生活在被焚毁的城市里,而敌军又不断派出舟船滋扰。   这一切都使得项籍放弃了邾城,带着大军抵达昔日秦始皇帝病死的西陵县(湖北新州)……   虽然只有百多里行程,但楚军却整整走了五天,士兵们缺衣少粮,除了脚生冻疮外,更是伤寒流行,每天都有数十人倒在沿途,再也没醒过来。   而抵达西陵县后,他们才发现这里也已被焚毁一空,粮亦无处可搜,楚军甚至需要自己出去落满雪的山林间狩猎,希望能侥幸捕到野猪和鹿,但这就加大了遭到敌军小部队袭扰的可能性,损失在持续增大。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   先前叫嚣着要来西边割肉的将尉们打了退堂鼓,有人开始提议项籍撤兵,回淮南去了。   但来时的路,已不通了。   “丹阳安圃,这败军之将已被江东舟师带着,抵达彭蠡泽北,遮蔽我归路,焚毁舟梁,更切断了我军与淮南的消息,若调头归去,将遭到敌军水陆夹击,恐不利。”   让人牙痒的是,敌军就是不集中兵力与他们对阵,而是利用舟船的优势,不断袭扰,让楚军持续不断地流血。   “不如继续向前!”   英布觉得很憋屈,声音低沉地说道:“彼辈总不能将南郡也烧了罢?不如渡过汉水,去江陵!”   另一位项籍的得力干将蒲将军却反对道:“吾等欲攻江陵,前提是渡过汉水及云梦,可不比渡江容易,若为敌以舟师截断,半渡而击,后果不堪设想!”   三闾大夫昭骚赞同蒲将军:“惟郢路之辽远兮,江与夏之不可涉,事到如今,吾等绝不能去江陵,而应早日返回淮南,否则淮南恐又为江东袭扰。”   三人争议不断,项籍的一双重瞳却只盯着远方冰冷的水面,忽然问道:“汉水,能凝乎?”   楚军抓来的一当地人招供,那老伯说他活了一甲子,从小到大,只见过汉水冰封过一次,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天,百年难遇。   “天不助我也。”   项籍眼中少了些神采,就算这个冬天叶能那么冷,他们却很难在此地呆一整个月,等待整条汉水凝固可行人畜。到那时候,楚军要面对的,恐怕就不是避战的南郡、衡山兵,更要被关中来的敌人援军包围。   必须得承认,这场反击,这场西征,失败了。   这样一来,非但包围圈没打破,楚军又疲敝了几分,除非黑夫阵营里发生较大变故,要么他被饭噎死,要么某位大将忽然头脑一热叛变,否则局势再难翻转。   但项籍不甘到此为止!   “吾等不向西,也不向东。”   他指着简陋的地图道:“向北进发,过申、息,去汝南!”   “汝南?去陈郡?”众人面面相觑,未曾料到。   项籍眼中再度迸发光芒,充满了斗志,他又要再一次奔赴战场,又要进行一次赌博:   “然,既然南方避而不战,那吾等便去中原迎其主力,集结韩魏之师,与黑夫,决一死战!”   ……   而与此同时,身在武昌,日夜派人窥探楚军动向的利咸,却满面红光,喜气洋洋。   “瑞雪兆丰年啊,这场雪之后,天天都有好消息,今日更一次来了三个!”   “吾等是需要好消息。”尉惊却是忙着安顿衡山迁民,消瘦了许多。   “其一,摄政赞同吾等避敌锋芒之策。”   这是钦定了利咸的险招,没有怪他们失地之罪。   “其二,赵佗将军已抵达襄阳,他率师两万,都是南郡、衡山的老卒,立刻接手江汉防务,与南郡民兵一起,阻截项籍!”   改元以来,黑夫也加强了军队建设,不但搞了总参谋部,还一口气任命了八个将军,将自己控制的地盘,划分成八个军区。   冀州战区——韩信任将军,董翳为副,目前只有河东一处,但未来必会囊括整个大河以北,负责对赵、魏、燕的进攻,都由韩信一手指挥。   中原战区——东门豹任将军,赵贲为副,目前管着三川、南阳两处战事,这是东出的主要通道,将面对楚、魏、韩的主力,黑夫以后会亲自前往。   北部战区——章邯任将军,吴臣为副,管着北地、朔方、上郡三地战事,敌人自然是仍盘踞北假、云中的匈奴冒顿单于。   江汉战区——赵佗任将军,共尉为副,管着南郡、衡山、豫章战事,为了看住老家,抵御项羽进攻。   东南战区——吴芮任将军,尉阳为副,管着会稽、丹阳、吴郡,以及舟师,目标是从后方袭扰楚国。   海岱战区——曹参任将军,只要胶东在一天,便能拖住齐、楚的部分兵力。   此外还有梁州战区——小陶任将军,周昌为副,镇守巴蜀汉中。   南方战区——共敖任将军,管着整个岭南和长沙,黔中。   黑夫觉得,自己再凑一凑,发掘下有潜力的人才,说不定也能搞个开国……不,中兴十大元帅。   如此一来,再加上与将印一同奔赴地方的肱股羽翼之士,各战区的指挥就没先前那么混乱了。   “如此甚好!”   尉惊只觉得,他们期盼已久,彻底一统天下,消弭战乱的大决战,或许真的要到了!   “看来只等雪一化,仲兄便要立刻发兵,大举东出了!”   “不必等冰消雪融。”   利咸却告诉了他第三个好消息:   “刚得到捷报,洛阳,这成周故都,天下之中的名城,已降于摄政!” 第0968章 洛阳亲友如相问   楚国河南君申阳,据说是赵人,从张耳为门客,却脚踩两条船,暗暗向项羽通报了赵高兄弟欲以河东降赵、魏的消息。   他又在茅津接应项籍,最终以此功劳,被安置在洛阳,看似十分尊荣,坐享膏腴之地,但实际上,这是距离黑夫最近的地盘——感情楚人也没打算死守这……   申阳只过了两个月安生日子,在黑夫搞定关中局势后,赶在韩信进攻河东前,便立刻令东门豹东进,一举夺取了渑池、新安、宜阳等地,申阳连连败退,最后退回到洛阳城,向梁地的项梁、河内的司马卯、颍川的郑昌三人求救。   谁料援兵未至,申阳就莫名其妙,死在了洛阳街头,一群当地商贾十分热情地邀请申阳主持腊祭,为了从这群两周商贾处获得更多钱粮,申阳欣然赴约,结果才到庙前,商贾们竟不约而同从身上抽出匕首,一人一下,将申阳捅死在血泊中,又割了脑袋出城献给东门豹,洛阳遂下!   而现在,申阳的脑袋,用石灰腌过,装进熏香的木盒里,摆在黑夫案前。   但黑夫却对这个打酱油的家伙不感兴趣,目光投在此番洛阳归降的三名功臣身上。   第一是他的谋士随何,这个和叔孙通年纪差不多的老儒靠着一身儒服潜入洛阳,暗暗拉拢洛阳本地力量,促成了那场谋杀。   而洛阳商贾的两名代表,被随何引荐而入,都拜在堂下。   “小人白给(jǐ),巩县人也。”此人白胖白胖的,与张苍倒是有几分神似。   “小人苏离,洛阳县人也。”这是个六十多岁的干巴巴老头。   “拜见夏公!”   世人一直觉得,殷人好贾,而周人喜农稼,这其实是固有印象,生活所迫起来,人哪里还有什么传统和原则。   就比方说,成周的百姓,困于这方圆百里的地方,土地小狭,人口又繁多,大伙总得想办法恰饭,没地方种田,于是只能搞工商业。   尽管周室国力衰微,但洛阳街居在齐、秦、楚、赵之中,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而三川、周室,遂成了天下之朝市,中原的贸易中心。洛阳人遂将老祖宗的传统丢得一干二净,致力于工商,视之为自己的“本业”,追逐利润成了这座城市的新传统。   所谓“万乘之国必有万金之商,千乘之国必有千金之商”,洛阳商业日益繁盛,许多有名的富商如弦高、白圭、吕不韦遂往来活动于此。   “小人便是白圭之后,居于巩。”白给自我介绍。   这白圭乃是百年前的洛阳大商贾,做过魏惠王的相邦,主持魏国迁都,修了鸿沟,他晚年因为政坛失利,退居故乡,却也不服老,重新操持起经商的老本行来,靠着做魏相时的人脉,无往不利,重新拥有千金之富。   白给是白圭的曾孙,他们白氏目前是三川第一富商,主营“下谷”,也就是谷物贸易,近年来也经营起磨坊和新兴的面粉来,项羽夺取三川时,白氏通过慷慨的赠粮,让自家免受劫掠……   但要论在周地的影响力,白氏纵有百年积累,却仍不如苏氏。   “小人大父乃是苏历,苏秦、苏代之季弟也……”   苏秦、苏代是纵横诸侯的策士,黑夫多有耳闻,但苏家的老幺或许是被兄长的光芒掩盖,名声不流于世。   但只要说起来故事来,黑夫倒也知晓。   苏离道:“夏公可曾听闻一语,叫‘东周欲为稻,西周不下水!’这便是乃祖事迹了。”   黑夫颔首:“是听过。”   他当时只觉得奇怪:“东西周不是一前一后么,怎能并存呢?”   后来才搞清楚,原来,这周天子在战国时只相当于一个小诸侯,有百里之地,但分封的传统根深蒂固到了骨子里,都这样了,还要继续封!   于是下一代周天子,地盘全没了。实际的土地被东周公、西周公二人掌握,这俩亲戚,还终日宫斗不休。   西周在东周的上游,东周的水源被西周控制着,眼看东周要种稻,遂断了水,叫东周公干瞪眼。   最后这个麻烦被苏厉解决,得到了两家给的谢礼,而更出彩的是,苏厉后来还以“百发百中”为游说之辞,劝退了兵临城下的秦国的武安君白起,让二周多活了二十年。   于是苏厉被东西二周同时聘为卿士,还送了土地,靠着经营土地,积累财富。到了苏厉的儿子时,认为做说客风险太高,一不小心就像大伯苏秦一样被五马分尸,遂搞起了商业——放贷!他常在灾年放贷,再兼并田土,屡试不爽,成了洛阳大地主。   但尽管家累千金,二人却十分低调,穿着简陋的衣裳。   黑夫让人赐座:“汝等富有千金,衣着为何如此简朴?”   白给圆滑些,说道:“先祖白圭,虽为富商,但生活俭朴,摒弃嗜欲,节省穿戴,与奴仆们同甘共苦。”   苏离倒是喜欢说实话:“大秦律令有明文,故不敢越矩!”   黑夫摇头:“我倒是听说,过去数月,项氏,申阳允许汝等衣丝帛啊,申阳待汝等不薄,为何要杀了他?”   白给连忙解释道:“楚人欲分裂山河,若是小国林立、交通阻塞、关税无度,必伤商贾,吾等深知大义在夏公处,而项氏乃是楚敌贼子,自是支持夏公能一统天下!”   苏离却只是一笑,仍然说了大实话:“我之所以厌恶申阳,是因为他借了我家的债,说好三月归还,却逾期不还,还想再要一些钱粮,更欲以武力逼迫,于是苏氏无奈,只好先行下手了……”   这么硬核的借口?黑夫被此人的直爽给搞得有些好笑。   但对苏氏来说,这好像是常事。   苏离振振有词地说道:“当年周天子欠债,家父一样将他追到了高台上躲避!还指着高高的债台对我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哪怕天子也如此,此乃为人之信也,为人若不信,与禽兽何异?’故苏氏之债,不容拖欠!”   白给连忙咳嗽一声道:“不错,申阳言而无信,又与夏公为敌,为免洛阳百工商贾受刀兵之苦,百年积蓄毁于一旦,吾等才行了那下策……”   黑夫点了点头:“今日召汝等来,却是为了相同的事。”   他笑道:“借粮!”   “白氏自当尽力!”白给立刻表态。   苏离却反问黑夫:“敢问摄政,借多少。”   “每家十万石,若无粟稻,菽豆亦可。”   二人对视一眼,有些迟疑,但还没到欲哭无泪的程度,楚军撤离时,虽然白抢了一些,申阳又“借”了一部分,但两家还有些积蓄。   但这么大的分量,也足以将两家的存粮,掏空了。   “借多久?”   尽管言语有些怯怯,但商贾生来就是要讨价还价的。   黑夫一扬眉毛:“怎么,汝等信不过官府,还想将本摄政,也逼到债台上不成?”   “小人绝不敢如此啊!”白给已经吓得跪地了,苏离也跪了下来,但还是抬起脖子:   “国无信则亡,摄政岂是那种会为了蝇头小利,而短视到毁己信誉的人?为了摄政信誉着想,吾等还是得问清楚了。”   “摄政要借多久,如何还?”   此人倒是有几分胆色,不愧是三苏的后人。   黑夫放缓了语气:“粮食换成同等的盐,汝等持盐引,自行去河东运输,自行售卖。”   这已经是批发价了,但以黑夫现在对地方的掌控力,重新派人去经营盐业,收益还不如售卖部分经营权。   这是黑夫在胶东搞过的盐引制度,如今照搬到中原来了。他前几天接见了河东的猗氏,猗氏家主希望能按照传统,出巨资承包一个小鱼塘——解池。   但黑夫没答应,只肯给他限量的经营权,拿粮食换盐引,如此便能省去运输和行政的大笔开销。当然,官府仍会以平价,直供给地方一半的盐,也不必担心商贾提价太高。   但洛阳的两家大商贾对盐的兴趣,却没有猗氏那么大,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其他法子。   白给道:“十万石,白氏愿无偿奉上,只望能在洛阳继续经营谷物、肉、糖等物!”   除了糖外,这些在东西周和吕不韦时代被允许的经营,在秦始皇帝亲政后,却一刀切地禁止了,改为官府统一专营。   黑夫并未直接同意,这节骨眼上,粮食贸易是决不能松手的。   而苏氏,也有自己的想法。   “怎么,难道苏氏想要继续向民间借贷,兼并土地?”   若他敢说是,黑夫手里的剪刀,就要毫不留情,将这颗大韭菜剪掉了!但那是下策,关东不比关西,商贾的力量比较大,掌握了大批财富,又与游侠豪长盘根错节,一口气全打了也不是办法,黑夫希望能在洛阳开个好头。   “摄政说笑了,大秦律令严禁兼并,苏氏岂敢再打土地的主意!”   苏离这次却聪明了,垂下灰白的头,长拜道:   “除了借十万粮食外,苏氏愿再纳粟三万石,只望能提一建言!”   “愿摄政日后能弛商贾之律,在三川郡,在关东推行昔日胶东的重商之策,使天下商贾,也能为恢复民生,出财出力!” 第0969章 天下熙熙   “我是相信这世上有真正的爱国商贾,比如弦高,以几头牛犒师智退秦军,换取郑国周全,事后却又拒绝犒赏……”   黑夫话还没说完,却被张苍打断了。   “12头。”   “什么?”   张苍拱手道:“敢告于摄政,准确来说,付出的代价,是12头牛,四张熟皮革。”   黑夫不高兴了,长得胖,看书多,脑子好用了不起啊?领导讲话,是你能随便打断质疑的么,你看看一旁的萧何,一副秘书风范,多乖巧!   张苍却无视了黑夫的黑脸,还一本正经算起帐来:   “下吏在《九章算术》中出过一题:今有共买牛,七家共出钱一百九十,不足三百三十,九家共出二百七十,盈三十。问牛价几何?”   他看向黑夫,等了一会,遂自答道:“一头牛价值3750,12头,加上四张上好的皮革,将近五万钱,一个富裕人家的财产。”   “但弦高从此事中得到了什么?没错,他是说,作为商贾,忠于国家是理所当然的,如果受奖,岂不是把我视作外人?但这并非毫无利益,保护了郑国,便是郑国商贾守住了自己的利益。”   “郑国与诸侯不同,极重商贾,早在立国时,郑桓公便对郑国商人的承诺过,尔无我叛,我无强贾,毋或匄(gài)夺,尔有利市宝贿,我勿与知。”   “郑国不强买强卖,不无故剥夺商人财货,但同时要求彼辈不得背叛郑国,在国外探查到诸侯对郑不利之事,要立刻回报。从郑桓公到子产,郑国世代坚守此约,商贾也抱之以琼瑶。”   所以小小郑国才能富称天下,并在晋楚秦齐中间长袖善舞。   张苍说道:“故弦高救了郑,也是救了自己,救了郑商栖身之所!这岂是五万钱能比拟的?只有知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道理,商贾方能爱其国。”   “只可惜,这种情形,只在郑国才有,至于其他诸侯,数百年来,但闻商贾售国利与敌国以求存,却再未出现过第二个弦高!”   “今日亦然,比起出财货恢复民生,他们心里想的,恐怕是用官府同意的手腕,为自己获取更多财富罢!”   黑夫颔首:“你是说,发国难财?”   张苍很认可这个词:“对,发国难财!这便是数百年来,关东巨贾最擅长的敛财手段!”   “白圭奉行人弃我取,人取我与的法子,但说白了,便是囤积居奇。”   “他家丰收年景时,买进粮食,出售丝、漆。蚕茧结成时,买进绢帛绵絮,出售粮食。用观察天象的经验,预测下年的雨水多少及丰歉情况,若当年丰收,来年大旱,就大量收购粮食,囤积货物,待到灾年,再将陈谷高价售出!中原历次大旱,米价石数百,都有白氏在推波助澜。”   “我近来我听闻,郑地宣曲县有一个商贾任氏,做了督道仓吏。去年,秦之败也,群盗豪杰皆争取金玉,而任氏独窖取仓粟。果然,眼看敖仓烧了,到了今岁,民不得耕种,青黄不接,梁、郑米石至千,而豪杰金玉尽归任氏,任氏以此起富。”   “这是白、任的敛财之术,而苏氏则是另一种手段,在百姓困难时给予借贷,洛阳人称之为赍贷子钱,本钱为母,利息为子。到了次年,百姓还不上钱,苏氏依然和颜悦色,允许彼辈再借,以田宅作为抵达。到了第三年,利息愈多,百姓无计可施时,苏氏这才抛出债券,收了彼辈的土地。”   “如此反复兼并,至秦灭周前,已占据了东西周大量田土。”   “而一旦这些商贾势大后,更不得了,财力上可与王者埒富,比如苏、白,若说周天子是东西周公的傀儡,而东西周公在财力上,则是苏白的傀儡!所以周王才会被逼到债台上,颜面扫地,不得不答应让苏白为卿,分庭与之抗礼。”   “这些巨贾有了权势财帛,便渐渐奢靡起来,有田池射猎之乐,拟之人君,购入大量奴婢田奴,谋取盐池铁山,而官府的赋税,便越来越少,说彼辈是‘素封’,绝不为过……”   很显然,张苍是看这些大商贾不太顺眼的。   “这是少府的看法?”   黑夫看向另一人。   “治粟内史以为呢?”   作为黑夫手下经济领域的左右手,萧何比年长,比张苍瘦,还比张苍低调,一直埋头在农事和修复被战乱损坏的沟渠水利上,在朝中议政时,他永远先听后说,从不与任何人有剧烈的观点相悖,此刻便不紧不慢地说道:   “下吏麾下有不少农家士人为吏,此外,便收集了他们的议论,以及关东丰沛小民对商贾的看法。”   “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役者不下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百亩之收不过百石。砍伐薪柴,修治官府,服徭役;春不得避风尘,夏不得避暑热,秋不得避阴雨,冬不得避寒冻,四季之间没有时间休息;还有私人的送往迎来,吊死问疾,抚养孤老幼儿,开销都全靠这百石粟米。”   “对每家农户而言,田租还好说,在收口赋时,偶尔可以用帛代替,大多数时候,必须缴纳钱。于是只好带着粮食去集市出售,那时粮价必贱,只好半价而卖,甚至都卖不出,便只能以两倍的利息去借贷,好应付口赋,免遭刑罚。”   “勤劳辛苦如此,却也不能确保性命,倘使遭受到水旱灾害,急政暴赋,赋敛不时,战乱,官府的朝令夕改,那就只能靠卖田宅、鬻子孙来求活。”   “可商贾呢?大者积贮倍息,小者坐列贩卖,带着他们积累的奇赢之物,日游都市,乘上之急,所卖必倍。故其男不耕耘,女不蚕织,衣必文采,食必梁肉;无农夫之苦,而有仟佰之得。”   “因其富厚,交通王侯,势力超过官吏,千里游遨,冠盖相望,乘着好车驾着肥马,穿着丝绸披着白缯。这就是过去百年间,商贾之所以兼农人,农人所以流亡的常态……”   “这是农家与大多数小农的看法,未免失于偏激,但大多数皆是实情。”   总之一句话,资本家的良心,信不得!   所以农家里原教旨主义的那一批人,才极力主张,要将商贾统统干掉,让世界恢复到上古自食其力的时期。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但关东六国商业繁盛的背后,问题着实不少,一部分人是先富起来了,集市也热闹了,奢侈品极受欢迎,但许多农民仍挣扎在贫困线上,六国本身,也没有因此而富强……   至于一些人觉得“只要发展商业就能出现”的资本主义萌芽?更连影子都见不到!   巨贾们但凡有积蓄,除了购买奢侈品以炫耀富贵外,便一门心思兼并土地,土地越多安全感越大,此外便是如吕不韦般,搞政治投资,将金钱化为权势,从而真正实现阶级的飞跃……   说白了,你别看战国的巨贾名义上是商人,可他们的思维,仍是农夫,仍是官本位那一套!   更有甚者,还有人为了利益,与异族勾结,铜铁等禁品也偷偷运送出塞!黑夫已掌握了乌氏裸与匈奴暗通的证据,只可惜这老贼奸猾,任黑夫热情邀约,就是待在羌地不回来,这肥羊不太好宰。   “五蠹。”   张苍接话道:“吾师兄韩非也觉得,商贾,尤其是巨贾,乃是邦国躯干上的五蠹之一。”   翻译过来就是国家蛀虫……   “这也是商君之所以重农抑商的缘由。夫明王治国之政,使其商工游食之民少而名卑,以免从事本业的人少,而致力于商贾末业的人多。”   秦人农夫的生活,比关东一般市民要苦,没办法,官府掌控力强啊。若让他们发现,自己辛苦砍人头换来的官爵,商贾花钱就能买到,自己辛苦一年的耕作,商贾半年就能挣到。   那谁他娘还愿意为国耕战?早就十万人民九万商了!   农民是绑定在土地上的,每年有固定的产出,其庞大的人群和稳定的居所,是国家征税最方便的对象,粮食、布匹都是刚需。   而商贾则跑来跑去,又无实际生产,总是将左手买的右手倒卖,他们投机的逐利行为,甚至会引发物价的波动,对稳定十分不利。   所以在商鞅为秦孝公规划的蓝图里,商贾,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其政治作用,和二战时的德国犹太人差不多……   在秦国,商贾被课以重税,并按照人口的数目(包括家中奴仆)分摊徭役,每逢战争爆发,市籍和赘婿,是最先被征发的人群,被拖到前线做炮灰。   为商贾划定市籍和专门的居住区域,让他们穿白衣作为标志,不经允许不得外出,严禁衣丝乘车,子孙不得为官吏,地位只比刑徒奴隶高一点。   大秦立国的基础,农民和军功地主们,顿时就觉得舒服了。   农民指着那些卑贱的商贾对子弟说,切勿为贾,与彼辈相比,吾等还有何不能满足?他们的出路,便只剩下作战种地。   军功地主则享受政治、经济上的利好,再没有无尺寸之功却家累百金的暴发户在眼前晃荡惹他们心烦。   唯独商人,政治地位被踩到泥巴里,经济地位则根本体现不出来。   那么问题来了,还做商贾干嘛?于是秦人除非真活不下去了,否则,宁可被官府分配给人做雇农,也好过为贾啊!   商鞅洞悉人性,他成功了,自此利出一孔。   除了讨得秦始皇帝欢心,得到政治豁免的乌氏裸、寡妇清外,秦国再无大贾,贩夫贩妇更卑微不已。   而在国家层面,商鞅做得最绝的事,是严格实行官府专营,粮、酒、盐、铁、铜,只要是能想到的方方面面,都由官府包办。在关东各国,被封君、巨贾从中截取的利益,在秦国却源源不断流入官府的肚子里。   吃完农业租税,继续吃专营红利,六国官府空有膏腴之地却仍由蛀虫泛滥,饥肠辘辘时,秦国体魄却日益健壮,最终吊打了六国。   这是制度的胜利,是法家的胜利,也是重农主义的胜利!   不过话说回来,重农抑商,后世总是口诛笔伐,好像这就毁了中国文明,让中国错过了“资本主义”一样,却鲜少有人真正想过,为何要这样。   重农是永远没错的,抑商也绝非错误,而是在特殊年代里,不得不施行的措施。   如今,坐上这“执一以为天下牧”的位置后,黑夫看得更加明白了,对官府而言,有三个问题,是必须解决的。   1.官府运转需要巨额的财政开支,光靠农业税根本不够,如果不执行国有专营制度,请问钱从哪里来?   2.一旦遇到战争、灾荒等急需用钱,国库却空空如也,怎么办?   3.如果中央不把重要财源掌控在手中,形成压倒性的力量,一旦地方势力膨胀起兵造反,怎么办?   这是后世难住了中国两千年的“桑弘羊陷阱”,也是眼下少府、治粟内史达成的共识,也是黑夫必须继承的国策,牢牢把住国家的经济命脉……   “但这种大政府包办,真的能百利而无一害?真的能在这交通信息落后的时代严格执行么?”   大秦是富强了,一统了,但民众生活没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好。   先前在关中被掩盖的问题,随着秦吏空降到关东各地,也一一出现:   关东不适应秦地经济政策,水土不服,官营很难推行,各地的大工商业主无利可图后,盐、铁的开采效率渐渐低下,而官营工坊生产的东西价格昂贵,因为监管的缺失,质量也不见得多好,十年间,关东地区的盐铁产业凋敝堕落。   没有竞争的市场,终将死气沉沉,难有创新。   而原本作为调节谷价的各地粮仓强行收购的行为,反过来又造成了与民争利。   更有甚者,专营制度豢养了权贵经济,形成了以专营为名、攫取私利的特权集团。   还有一个麻烦是,设立一个专营的盐铁矿场,需要官吏吧?开采、运输、贩卖各个环节都由政府的供销社包办,也需要小吏吧?关中还好,关东地区,这中间上下其手在所难免,人为损耗和行政经费极大。   这是秦始皇帝一统后,少府遇到的诸多问题。   张苍和萧何方才批判了关东巨贾,眼下又批判起专营的弊端来,针针见血,不留情面!   而一道行政命令,关东的商贾真的抑制住了吗?没有!   虽有官府盐铁专营,但也有不少人甘冒违法重惩之风险,对抗国家专卖而大肆走私。   “虽有关梁之难,盗贼之危,商贾们也总是穿梭于岭南塞北、吴越荆襄,戴星出入,靠着贿赂、伪造等途径获得的符节验传,日行百里不为苦,而洛阳苏、白,河东等巨贾虽被打压一时,却仍保留了底蕴,在关东的官府倒台之际,拼命收复失地!”   张苍虽不喜商贾,但也不得不佩服这些人的钻营之能。   “说得没错。”   黑夫亦然,感慨道:“在西域,在岭南,在海东,走得最远的不是军队,也不是官吏、使者,而是商贾,为了追逐传说中的珠玉,他们已穿过北向户,越过滇池,去探索南海和身毒道了……”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夜以继日,千里而不远者,利在前也。”   张苍、萧何二人同时说道,不谋而合。   为何能做到这种地步?说一千道一万,还是利益使然。   所以,不管官府怎么抑商,商品交换是目前条件下的经济发展的必要手段,发财致富是人之常情,所以抑商是抑制不了的,割了一茬,还是会长出来一茬。   资本主义尾巴不但割不干净,一旦时机到了,商人们就如壁虎尾巴样可以重新长出来,并能迅速地壮大,富可敌国……   就比方说,眼下关东诸地——也包括胶东在内,或许政治上是那些反王豪杰,曹参陈平说了算。   但经济上,却是各地巨贾在做主了……   黑夫暗道:“这也是为何,我一定要在洛阳开个好头,定下往后工商国策的缘故……”   若能得到关东巨贾们财力、人力上的支持,那会让黑夫的再一统,顺利许多。   现在,两种路线摆在面前。   一边是关东极度放任的商贾贸易,经济活跃,各地交往频繁,但却有巨贾坐大,富比王侯。   一边是关西秦地,大政府一手包办的专营经济,虽然稳定,且便于暴兵强国,但民间商业萎靡,缺乏竞争。   该怎么选呢?   好在黑夫有挂,他看向未来。   他先看了两千年……很可惜,铁框已经铸成,从经济政策层面看,之后两千多年,只要中国还是个农业社会,这太阳底下,难有新鲜事。   什么桑弘羊、王安石,翻来倒去,还是战国管、商玩剩下的那一套,难脱窠臼……   再往后看,西学东渐,似乎是多了很多选择,但一个个试过错后,摔了很多跤,迷雾却越来越浓,让人迷惘。   好在,历史最终给了他完美的答案!   “两种极端,皆不可取。”   黑夫露出了笑,说了一段在张苍、萧何听来,犹如天书,却被这位面历朝历代奉为圭臬的话:   “公有专营为主,民间私营为辅,这便是大秦的基本经济制度!” 第0970章 风口   摄政元年,十二月下旬,洛阳也下起了鹅毛大雪,从北邙山到大河岸皆是一片雪白。即便如此,洛阳商贾师史等人,依然冒着雪,焦急地等在西城门处,对着驰道西边翘首以盼。   洛阳是周天子之城,也是工商之城,此地位于天下之中,东贾齐、鲁,南贾梁、楚,做生意十分方便。虽然所谓的周王不过是傀儡,但好歹有天子名号,而中原诸侯达成了平衡,虽然各自之间狗脑子都打出来了,但好歹还有底线,达成了默契,不来洛阳打秋风,这座城市在纷乱的战国,竟维持了两百年的和平……   这便造就了洛阳的工商业十分繁盛,不算河南、巩两城,光一个洛阳城就有户四万家,人口近20万,而这里面,起码10万人都是非农业户口。他们从事工商业,或临街作肆,靠手艺吃饭,或投机专卖货物,从中赚取差价……   比如师史家,本是周天子的没落乐官,周灭亡后,他家改行开了个拉车船的纤行,后面发展成运输业,家中有上百辆车,专门承担物流运输业务。   后来,东西周虽为秦所灭,但别忘了,那十年里说了算的,是大商贾出身的吕不韦,吕不韦虽是濮阳人,但他发家,却是在洛阳和邯郸,故与苏、白、师史都有交情。   作为朝廷新贵,吕不韦上台后推行的政策与秦国传统严重不符,他也提倡重农,但却反对抑商。   文信候在经济上给关东商贾大开方便之门,不但允许秦军征服的土地上一切如旧,甚至还积极引关东商贾入关西,想把一直奉行经济上独树一帜的秦国,也拉入到这个巨大的市场中。   为了兜售自己的理念,吕不韦甚至不惜招揽天下智囊,花大力气编纂巨著,在《吕氏春秋》里塞了许多私货。   作为离关中最近的地区,作为吕不韦的封地臣属,洛阳商贾自然在那十年里,赚得盆满钵满。   可惜黄金时代转瞬即逝,吕氏倒台,秦始皇帝亲政后,朝中风向一变,政策收紧。   秦始皇帝承袭了商鞅的经济干涉政策,重农抑商,生意不好做了。更可怕的是,当吕不韦自杀后,洛阳商贾也被视为其同伙,遭到了打压,迁蜀的迁蜀,即便没走的,也残了半截,他们被从关中赶出,原本在洛阳从事的各类工商小作坊,也遭到禁止。   这下可差点为难死了洛阳人,他们这地方,处于山川之间,其中不过数百里。相对关中、梁楚而言十分狭小,加之人口繁多,可容人耕作的地方日益稀少,绝非一个好的农业区。如今工商业被被打压,十万非农人口的日子,顿时开始紧巴起来,洛阳经济比三十年前,凋敝了何止一倍。   眼看天下发生剧变,洛阳商贾乘着秦吏统治倒台,开始反攻失地,并通过政治投机,总算站对了队伍。   当更名“定一军”的兵卒开入洛阳,却没有像楚军一样军纪时空,四处夺人妻子财帛,而是遵循军纪后,洛阳商贾们都觉得,或许摄政黑夫,并不是个油盐不进的人。   洛阳人是有思量的:看上去大势在黑,而黑夫此人经历颇让人玩味,他虽非商贾,但在胶东,却大搞特区,不强行扭转胶东,而是因地制宜,鼓励齐地十三家大贾去海外逐利。   这叫洛阳商贾艳羡不已,希望黑夫也能在中原推行此策,于是此番苏、白两家就成了洛阳全体商贾的说客,肩负使命,带着申阳头颅,毅然西去……   等了许久,眼看天气又要变暗,守城门的士卒也警惕地看着这群“五蠹”,长达百年的歧视和打压,在关中,商贾就是卑贱的代名词,哪怕有几个臭钱,但依然是底层,这种思维一时半会是改变不了的。   眼看众人就要告辞打道回府时,却不想几辆车缓缓驶来,正是入咸阳游说的苏离、白给二人。   大小商贾们立刻呼啦啦地围了上去,事关各家的未来,他们也顾不得礼数了,随意寒暄一下后便匆匆问道:   “二君,如何?”   苏离和白给对视一眼,二人离开咸阳回来的路上,已经商议许久,将官府的态度和透露的信息,基本都摸透了。   “摄政赞扬洛阳诸贾杀盗首申阳,弃暗投明,其爱国拳拳之心,能与弦高相提并论!”   高帽子先戴一顶,将洛阳商贾们都夸成“爱国商人”,然后便是正儿八经的政策了。   “不过,盐、铁、金锡乃国之根本,仍需官府专营,商贾不得插手,但盐一项上,今天下板荡,军旅少食,故特开一例,商贾有余粮者,可运送粮秣予均输、平准官,以换取盐票,再凭借盐票,自行去盐池处获取等量盐,便可自行转运贩卖,价钱不得超过平价一倍,在卖地再缴一道盐税即可……”   说白了,就是官府把零售权都交给商人,只控制生产和批发这一环节——黑夫还是不放心让猗氏直接承包盐场,这个家族已在猗氏县的土皇帝了,再将盐场交还给他家还了得?   猗氏为了合法获盐,会自行耕种,或从河东其他地方购入粮食,以换取盐票,从而达到事实上的垄断,而洛阳的商贾们,即便有心,也只能分到一杯羹。   获利最大的还是官府,盐税一样没少收,却节省了运输、销售成本,无形中也少了许多官吏。   “粮食呢?”洛阳本地产粮不多,通过商贾从外运送粮食,成了全城性命悠关的事。   “粮食也如此,官府以平籴法统一购销。”   所谓平籴法,便是由国家控制粮食的购销和价格:政府在丰年以平价收购农民余粮,防止商人压价伤农;在灾年则平价出售储备粮,防止商人抬价伤民,防止“谷贱伤农,谷贵伤民”。   此外,高利贷也不准继续发了,不准兼并田土,不准买农人为奴婢——走投无路的农夫,只能去找官府,或改隐官籍,做官方隶臣妾,或接受分配,作为移民。   如此一来,囤积粮食、放贷,这两个洛阳商贾的拿手好戏都被禁止,持续数月的自由放任结束了,他们又要回到秦始皇帝那个民间贸易凋敝的年代……   “不过。”   苏离与白给商量过,接下来的消息他们可以偷偷不说,但官府很快就会派人来宣布,与其到时候陷入被动,不如自己主动全盘托出,继续做洛阳商贾的领袖……   “夫纤啬筋力,贩脂、卖浆、洒削、胃脯、丝帛、陶器、木器等,官府都将放开,任由洛阳人从事贸易!”   黑夫已决定,虽然整体经济上仍继承商鞅以来的基本国策,施行大政府的专营,但也除了要做出一些节省成本的改革外,在官府难以包办的领域,也要允许民间力量的存在……尤其是洛阳这种非农人口占一半的地方,不让他们从事工商,难道还指望彼辈在城里种地?或者没有生计,降阶成无恒心的无产者?   一定数量的民间私营经济,也是对专营工坊的竞争,放进池塘的一条鲶鱼。   但黑夫也耍了花招,他严格禁止商贾们兼并土地,吸纳编户齐民为奴隶,又不怀好意地改了律令,宣布从此之后,商贾及其子女不再受限,可以穿丝戴帛。   黑夫的想法是这样的:“丝、糖、漆器这些奢侈品,乃是中华精妙之物,西域辽远,一时半会难以吃到外汇,只能内销,总得有人消费嘛。没有皇帝花少府的钱买单,就让功臣新贵们,和再度富起来的商贾出钱罢……”   虽然黑夫自己要提倡简朴,但却与在胶东混过,接触了管仲之学的萧何达成了一个共识。   “俭则金贱,金贱则事不成,故伤事。”   大家都不消费,就会造成商品流通的减少,从而妨碍生产营利的活动,故曰“伤事”。   这世上的贫富不均是不可能消除的,尤其是在洛阳这种非农人口极多的大城市里,少数富者占据金字塔尖,而大批小工商和无产者低低在下。管仲认为,只有富裕的人不断地消费,贫穷的人才有工作可做,他们生产丝帛、漆器,促进就业,平衡经济。   这种领先时代的看法,别处管不管用黑夫不知,但在胶东的确挺有效,遂决定也在洛阳试行。   黑夫堵死了兼并土地,这是要逼迫无地可兼的洛阳巨贾,将挣到的钱,放在消费奢侈品和增加投资,扩大再生产上——至少,他希望事情能如此发展。   不过,在黑夫让张苍拟定的计划里,商贾政治地位依然很低,但比起之前的最末等,稍微能有好点的待遇,比如纳税达到一定程度,免除市籍地位,享受普通平民待遇,子弟得以缴纳学费学法令,参加各郡的考试,但不能在本郡任官。   黑夫最后用一段话,作为这一新政的开端:   “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士农工商,皆国之石民也!”   “故今日当轻田野之税,平关市之争,精匠作之巧,足商贾之数,如是则国富,民亦能富矣。”   “摄政英明!”   商贾们听到转述的话后,纷纷口头称赞,与商鞅之策相比,这已是极大限度的宽容了,但一些过去从事粮食、放贷业务的商贾仍闷闷不乐,暗暗嘟囔着说,转型哪那么容易……   苏离白了抱怨的商贾一眼,认定说这话的人难成大事,真是愚昧啊,摄政大军东进,洛阳将变成人员物资周转中心,只要提前准备,光是提供纤啬筋力,贩脂、卖浆这些服务业,就足以致富了。   “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   官府政策向来如此,能适应的就适应,不能适应的……   那你们就去死吧。   “风来了,洛阳自吕不韦倒台后,再未曾遇到的大风。”苏离如此想道。   站在风口上,猪也能飞!   而在大风过后,活下来的商贾,不会对因不适应时势而消失的同行,流半滴眼泪。   倒是不算大商贾的师史站在外围,听到黑夫的商业政策后,不由大喜过望!   自家的机会来了!   周地位于天下之中,有许多为车、船拉纤的行业,师史家便以转毂(gū)来发家致富,他家的手推车以百数计,齐鲁赵魏楚,无所不至!   他暗暗琢磨道:“三川守司马欣在洛阳内重新设立粮仓,将苏、白所交的粮食囤积起来,看眼下的形势,开春后,摄政将欲东出击楚。”   “这千里转运,民夫从洛阳征,粮食也从洛阳仓中取,但车舆,我是不相信真什么木牛流马不费力而运,即便有,也要修理啊。车队从关中至此,该坏的也坏了,我家的数百乘车,正好作为补充!”   他如此想着,加快了脚步,看来师氏的车坊,要日夜开工了。   发国难财是下乘之选,真正厉害的商贾发的……是爱国财!   ……   这边洛阳针对商贾的新政出台,而给了商贾们“黑夫将长期统治洛阳”信心的,是东门豹已派兵夺取了成皋,以京、索和汜水为界,与荥阳的钟离眜对峙。   洛阳人现在只期盼,摄政能早点出兵,将战线往东推进,千万别在洛阳久战,影响他们做生意……   楚国内部,也有了新的变化,项籍以上柱国身份在淮南用兵,西击衡山,而淮北地区,则完全交给了另一人,一个比项籍更适合治国,而号召力也不差的人……   “什么?”   刚开春,身在巩县,喝着肉汤的东门豹这边,便得到了楚军最新动向:   “项梁召集了楚地的十八路县公,欲以此抵御王师?” 第0971章 群雄讨黑   “兄长啊兄长,弟还以为,你这把老骨头,葬送在某个小地方,喂狼了。”   见眼前老叟真是自己老哥,好胳膊好腿,连喜欢咳嗽吐痰的习惯也没变时,郦商这才松了口气,但仍止不住抱怨几句。   谁让郦食其五个月前随张耳西击秦后,就音讯全无了呢?   郦食其嗤之以鼻:“你那些轻侠本事是谁教的?以老朽的剑术,会怕几头豺狼?”   “那兄长去做何大事了?”   郦商压低了声音,早在他老哥撺掇他投降楚国时便说过,不论楚、魏,以后都会败亡,唯独黑夫能一统天下,而郦食其要在六国内部混熟络,到时候兜售自己时才能卖高价……   郦食其却先不答,反问他家中可一切安好?带了多少人来?   郦商道:“不多,只有两千,剩余两千由郦庎带着,留守陈留。”   郦庎是郦食其的儿子,但郦食其对他却极不信任,不屑地说道:“郦庎?此子能让那些游侠儿信服?不过是靠你的威名罢了。”   郦商无奈:“兄长啊,郦庎也年满三旬了,平日弟没少带他修习武艺……”   郦食其却摇头道:“此子不类我,更学不会你三成本领,悲乎,老朽冒死挣下的功爵,他往后恐怕守不住,要不……”   他笑道:“传给你罢!”   “功爵?兄长现在是……”   郦食其道:“我现在是大秦摄政亲自钦定的左更了。”   “这可是我在河东,磨破嘴皮,说降了一个司马,两个县才换来的。”   有这功绩不算夸张,厉害的是,因为郦食其计划周密,而黑夫设立的“羽翼营”又十分机密,他投靠黑夫并劝降数县的事,除了少数几人外,竟无人能知。   郦食其这才得以混迹在河东败退的魏兵中,轻易跑到河内郡……   “我在河内见了奉命协助魏人守备的赵将司马卯,他看着盟津、河阴的秦军,可是惊惧不安啊。”   现在河东、河南已为黑夫所取,三河是一体的,也是天下人口最稠密、富庶的地方,河内人较早归顺秦国,甚至帮秦昭王打赢了长平之战,早早开始吃军公爵的利好,心态与其他关东诸郡都不太一样,他们是乐为秦民的。河内郡面临西、南两方敌人,换了任何人镇守那,恐怕都难以安寝。   郦商道:“兄长说服他了?”   “差一点。”   郦食其扼腕叹息:“司马卯之祖父司马尚,乃是李牧同僚,二人一起掌兵,击退秦军,李牧为赵王迁所杀后,司马尚也被废去职爵,他家对赵国没那么愚忠,但司马卯与李左车,却是至交,李左车今在太原力敌韩信,战端将起,司马卯不忍弃之。”   “而秦军在中原的优势,还是不够大,得看到大河南岸已成席卷之势,司马卯才会抛弃最后的幻想。”   “所以我渡河南下,来到大梁,刺探军情。”   郦食其笑道:“这次项梁以楚国左司马身份,集结十八县公,以提防秦军开春东进,此地鱼龙混杂,却是我的机会!”   左司马,这是项梁回到楚国后,除县公之爵后,新得的官职,项羽是上柱国&大司马,楚国军事最高统帅,那左司马便是其副手,项羽渡淮击退江东之师,又向西进攻临近的衡山地区,淮南交给季布,淮北的一切军务,则由项梁代劳。   眼下楚国内部权力分割有些微妙,但也是战时无奈之举,郦食其好奇的是,面对这糟糕的局势,项梁能做到何种地步,能比项籍强么?   “他当真,召集了十八路县公?”   说起来,这所谓的十八路县公,实在是楚国才有的特产,相当于封君。   因为战国七雄,基本都完成了集权和郡县,唯独楚国还停留在春秋的封建大梦里。   没办法,国家太大了,跟其他六个加起来差不多,且有许多故旧邦国,濮越异族,直接统治根本办不到,只好让公族不断安插到地方。   结果越封越多,昭景屈,若敖氏,都是历史悠久的老贵族,楚国也不似燕国、秦国那样,被吊打后痛定思痛大刀阔斧改革,船大难调头。   当年吴起来到楚国,给楚王找的病症就是:“大臣太重,封君太众;若此,则上主而下虐民,此贫国弱兵之道也。”   可吴起的改革也失败了,第三年就直接被贵族杀死在楚王葬礼上,楚国还爆发了内战,楚王支属的军队和贵族的封邑武装打得不可开交。   最后情节恶劣的贵族被干掉,但楚王也看到了贵族的力量,妥协了。就这样不温不火,积重难返,直到被秦国占领江汉,迁徙后的楚国不但没有改变,更变本加厉地分封。   谁能想得到呢,春秋时大喊着“我蛮夷也,不以中原号谥”,因为不服周而自立为王的楚国,却成了最恪守周制,最沉迷礼乐的国家。   结果到秦军再打过来时,楚王依旧没有丝毫号召力,还得大贵族项燕出面,召集县公们与秦死战,第一次赢了,第二次却功败垂成。   亡国后,被剥夺了特权的县公及其门客、子孙,就成了反秦最积极的一批人,藏匿江湖,不死不休……   当年那最犀利的叛逆者,终于成了最保守的守冢枯骨,纵然化骨了,那光滑的颅骨上还顶着夸张的高冠,白森森的躯体套着鲜艳如火,袖口宽大的楚服深衣。   如今楚国涅槃重生了,还是被旧贵族鼓捣起来,而非闾左屌丝。自然要凸显正统,既然口口声声要恢复楚制,那肯定不能只是将官名后面加个“尹”这么随便。   没有分封的楚制,是没有灵魂的!   再加上各地实权派都拥有自己的武装,为了一致对外,新楚国也很痛快地承认了他们的权力,这广袤楚地上,顿时多了几十个“县公”,小者拥兵数百,大者数千,最大的如项籍,坐拥整个东海郡,他们项家子孙,只要成年的,都混了个县公。   也不是没人看出这种体制的弊端,但最终还是这么做了,或许是现实的无奈妥协,也可能是相信……   得到封地的群雄豪杰,就能为自己,为楚国而战了吧?   “这要让夏公知道了,定要将这些县公打得一个不剩,虽然名同而意异,可不如此,便无以显公爵之贵也。”   所以今日项梁要对抗东进的秦军,亦要学他老父亲当年的套路,一番召集,各地大小领主才能陆续带着自己的手下来加入……   一时间,群雄讨黑的剧本已成。   “眼下已来了十七路。”   郦商是陈留公,离此比较近,来的也早,便一个个数给兄长听,而郦食其听到其名,一般都能报出事迹,这便是他卖给黑夫的“情报”。   “固陵公周文。”   郦食其道:“项燕军中视日,参加过十五年前的那一战,此人是极少数打过大仗的人,他也项梁的左膀右臂罢?”   “正是,周文今任裨将军。”   “还有下城父公余樊君,他是最先投降项籍的一批人,有莫敖龙且,还有个跑去赵国的陈胜……”   “横阳公傅宽,魏人也,极其骁勇。”   “取虑公郑布,起兵迎项籍,围攻郯地者。”   “下邳公项缠,项梁季弟。”   “雍丘公项舍,此乃相县公项襄之子,黄口孺子也。”   郦商很讨厌这个邻居,最初项舍才是陈留公,但又觉得陈留轻侠难制,上禀项羽,遂与郦商交换,正中他下怀,但越发看不起项舍。   “丰公雍齿,下邑公王陵,这都是丰沛一带的人物,皆县侠也,并没有出众事迹,但都响应项梁号召来了。”   郦食其评价道:“若不来,恐怕就要被攻打了,形势虽然已定,但县公们皆粗鄙之人,不一定能懂,而且……”   “每个县公,都有人质被扣留在彭城!此范增之策也!”   郦商咬牙切齿,他儿子郦寄,便是人质,否则他也不至于如此畏首畏尾。   “这才十七,还有最后一位没到……”   郦食其露出了笑:“沛公吕泽。”   “吾弟,你且与我打赌,吕泽,还敢来此拜谒项梁么?”   郦商摇头:“不敢来,外头都在传言,说吕泽暗通黑夫,他若来,解释不清的话,岂不是要被拿下祭旗?满族皆诛?”   郦商自打来的那天起,就听从河东来的人说起过,据说黑夫在鸿门宴上,别人不问,却指名道姓问了吕泽,还有其手下一个叫樊哙的人……   但若不来,吕泽的两个兄弟在彭城做人质,恐怕就要遭难了。   “兄长,此事是真是假?吕泽当真投了秦?这千里迢迢,如何办到?莫非是沛人萧何、曹参为他引荐,我听说这两人都身居高位。”   “我哪知晓……”   郦食其嘟囔着,摄政的一些做法,好似信手拈来,又好像深谋远虑,聪慧如他,也完全看不明白。   他只知道,黑夫在那场鸿门宴上挖了坑,只是不明白摄政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公作甚,就算炸开,也影响甚微啊,郦食其只能见机行事了……   当然,前提是吕泽有胆来此。   就在这时,外面却一阵骚动,郦商出去一问,回来后懊恼地说道:   “是我输了……”   “沛公吕泽,已至大梁!” 第0972章 吕泽   “兄长为何只将吕泽卸去县公之职,却留了他性命?”   宾客和诸位县公散去后,项伯有些不解地询问项梁。   项梁若有所思:“此人,暂时杀不得。”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吕泽,吕泽将近四旬的年纪,却因为是少年白,生得满头白发,被人称为“赛李信”。   他不但擅长车骑,还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内箭无虚发,又为人豪爽,秦时是沛县响当当的大侠,又在响应项籍的举事中,手刃了沛县令,沛地众人对他心服口服,推举为沛公,实至名归。   但今日一见,项梁才发觉,不止如此。   面对举报和指责,吕泽一一驳辩,有理有据,他一口咬定自己与黑夫素不相识,定是黑贼谣言欲离间楚国。   此外便是交游甚广,还有不少县公,比如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闻讯赶到,站出来为其说项,愿以性命担保吕泽。   而当项梁质问他:“即便数月前鸿门宴上黑夫是故意挑拨,但为何彭城索要沛县萧何、曹参家眷,彼辈却迟迟不到?”   这时候吕泽的说辞就有些苍白了:“已派人押送,南赴彭城,然半道竟为泽盗所劫……”   “汝家名满梁、楚,你昔日更是丰沛最大的盗,谁敢劫你车队?”   这种说法自不被项梁所信,正要令人拿下时,意外发生,却有吕泽亲信,沛人樊哙者,带剑拥盾入军门,交戟之卫士欲止不内,樊哙侧其盾以撞,卫士仆地,哙遂入,打破了这场审讯。   “今下臣听闻左司马有召,星夜而至,若听细说,欲诛有功之人,此旧楚之亡耳,窃为左司马不取也!若左司马定要杀沛公,请将樊哙,连同沛县赶来的千余壮士一齐杀了,送回沛地,告诉沛人,尊奉命令,会落得何等下场?”   不卑不亢,又有威胁:你敢动吕泽,沛县剩下的人,就敢反了楚国!   而恰在此时,从颍川来的韩国申徒张良也为吕泽求情——当年张良从琅琊西赴陈郡时,路过沛县,与吕泽有一面之缘,但他的理由却不是吕泽无罪,而是……   “左司马,投鼠忌器也,此人暂不可杀。”   也不知是樊哙的话打动了项梁,还是傅宽、王陵、张良的求情叫项梁迟疑,他最后没有要吕泽性命,只是撤了吕泽沛公之职,让他以白身在军前效力,其实是软禁,其部曲交付周文统领……   “吕泽、樊哙这样的壮士,若能早点为我项氏所用就好了。”   等众人下去后,项梁不由感慨,又不免抱怨:   “籍儿应该带着彼辈入西河,让他们作为屠戮秦人的刀子,只要沾了血,知道自己定不会被黑夫宽恕,便只能死战。”   可现在,虽然十八路县公应令齐聚,带来的人手从一千到数千不等,加上范增派来支援的淮北楚兵,竟也凑了四五万人。   但项梁很明白,这里面跟项氏一条心,会拼死保卫楚国的,只怕不多。   “也就周文等项氏旧部会如此,至于其他人,不过是碍于有人质被扣于彭城,又生怕不来,成了众矢之的,别看在这,一个个嘴里喊着保卫大楚,若黑夫打来,只怕一半将落荒而逃,只顾保存实力,另一半人,则会迫不及待地投降……”   对这群县公的忠诚,经历过背叛和流亡的项梁,一点都不信任。   “比如吕泽,便会如此!”   “那为何不杀了,以儆效尤?”项伯还是不太明白。   项梁摇头:“就像张良暗暗对我说得,投鼠忌器也。吕泽交游甚广,今日为其求情的众人,傅宽、王陵,皆其朋友,我又闻,占据宛朐的魏令陈豨、靳歙二人,亦与吕泽是过命交情,若悍然杀之,彼辈必心生不满,是杀一吕泽,又多四吕泽也!”   所以比起处死,软禁更合适些,而且留着吕泽,还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众,如何与黑夫敌?”项伯有些悲观。   “形势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项梁叹息道:   “数月前,籍儿在西河的决断是对的,当时是应该与黑夫决一死战,而不是后退。”   一退,诸侯心就散了,各归其国,再难捏成一个拳头,与黑夫为敌,这也导致河东遭到突袭,魏军主力大半覆灭,六国恐怕难逃被各个击破的下场。   若再往前看,项羽也犯了很多错,他就不该按照心里的执念,西入秦地,而应该立刻对南阳发动进攻,断黑夫退路,占据先手。反观黑夫,大概在入武关之际,便立刻让江东偷袭淮南了吧?   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贲死时,楚国就应该及时调整战略,不再以诛秦复仇为主要目标,而是维持天下均势,让楚能长存于世……   只可惜,他那侄儿,战术一流,战略上,却一塌糊涂,还固执,不愿意听人劝。   比如两个月前,当项籍将江东兵驱逐出淮南后,楚国中枢对未来如何用兵有过一场争议。   当时项梁提出北上进攻胶东,拔掉这颗钉子,伺机取得齐地商贾们的船舶,让楚国多一条退路。   但长辈想着退路,年轻人却只想着如何战得英勇,项籍深感江东、淮南如芒刺在背,随时可能再度袭击淮南,竟提出,要去进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举动,吸引南方兵团与他会战。   “黑夫可不是你。”   项梁与侄儿大吵一架,但他的态度无济于事,衡山、江东带给楚国的威胁更大,中枢大多数人支持项籍,要在中原大战前,解决后患!   但两个月过去了,据项梁所知,这场西征并未取得太大战果。听说衡山避而不战,放弃邾县遁逃江南,江东也对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东海郡频繁出没,滋扰县邑。   更让人担忧的是,项籍的大军,在深入衡山郡后,已经连续十天没有传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为舟师及丹阳兵所断。   “以籍儿之能,纵战不利,也不可能覆没罢。”   项梁只能将项籍的西征,说成史诗大捷,连克邾县、安陆,烧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奋人心。   但虚幻的大捷越是张扬,他心里就越没底,现在任何谋略都无济于事,项梁只能做那根撑住楚国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撑一时是一时。   然后,带着对侄儿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创造点奇迹……   抚着在塞北被冻掉的耳朵,项梁如是想道:   “籍儿觉得,我辜负了他,竟提出北结匈奴这种计策,丢了项氏的脸面。”   “但我深信,籍儿不会辜负楚国,辜负项氏先祖……”   形势虽然不妙,但远未到胜负已定的程度,楚国不能放弃希望。   “黑夫在河南仅有东门豹一军,而河东韩信有太原李左车、上党张耳、河内司马卯牵制,亦难以轻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来,大战三月后才会开始,在这之前,我且先将诸县公中有异心者,一一软禁起来,收其部曲。”   项梁这是要搞集权了,虽然有点晚……   他安排项伯道:“将吕泽软禁,记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听。”   “今日为吕泽求情的二人,横阳公傅宽、下邑公王陵、张良三人,要仔细盯着,我怀疑,营中已有黑夫间谍,须得仔细查探。如今吕泽被捕,谍必乘机拜访三人,以鼓动其不满之心,你要派人看紧了!”   项伯领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罢,他与我是至交,兄长也说了,今日为吕泽求情,是为了全局考虑,而非为吕泽也,弟可以用性命担保,子房绝不会对项氏不利。”   “这是自然。”项梁笑着,心里却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张良此番受我邀约前来,事关颍川向背,吾弟,籍儿在处置韩国上,犯了许多错,如今你我须得加以补救,设法让张子房,让韩国,继续站在楚国这边,死心塌地!”   ……   而陈留公郦商处,郦食其在听他说完白天那场好戏后,也做好了出门的准备。   “兄长要去探望吕泽?”   郦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吕泽已被监视,我去作甚,自投罗网么?”   郦商挠了挠头:“那是去拜访傅宽、王陵?彼辈是吕泽好友,定会对吕泽被卸去兵权愤愤不平,弟与他们相识,可以为兄长引荐。”   郦食其还是摇头:“不行,这两人公然为吕泽求情,此时过去,太显眼了,好似生怕别人不知我乃秦谍。”   郦商奇了:“那兄长欲去拜会谁人?”   郦食其摸着花白的胡须,笑道:“我要去拜会一个与你一样,今日袖手旁观的聪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侠,先投彭越,又复归楚的墙头草。”   “丰公,雍齿!” 第0973章 你有张良计   丰公雍齿是沛县丰邑人,是本乡著名乡豪,家产丰厚,为人任侠。当乱世到来之际,泗水郡各县纷纷起兵自保,听闻吕泽在沛县杀县令,自立为沛公,雍齿也不甘示弱,在丰邑扯旗。   此地虽名为乡,但人口却足以成县,雍齿手下有一千多号丰县子弟,恰逢彭越攻昌邑县,雍齿往投之,抱上大腿。靠着彭越做靠山,他抵挡住了沛县吕泽的吞并,二人与占据下邑的王陵一起,在丰沛形成了三足鼎立的局面。   但随着楚国日益强盛,而彭越受限于齐鲁,雍齿这墙头草开始随风而动,在楚人游说下,又复投了楚国,被任命为丰公,此番项梁召集淮北县公齐聚大梁,因为儿子在彭城做人质,雍齿只好也来了。   作为豪侠,雍齿素来喜欢交接朋友,此番十八路县公汇合,便结识了不少各地实力派,其中就有陈留的郦商,陈留距大梁近,承担大军一部分粮秣,众人都希望和郦商搞好关系。   所以当郦商来拜访时,雍齿少不得亲自相迎,让手下的门客审食其安排几个附近掳来的民女布置宴会。   郦商并非独自前来,还带来了其兄,魏大夫郦食其,郦食其在这就不装儒士,自称“高阳酒徒”,其博广众闻的谈吐,以及怎么喝都不醉的豪爽,都让雍齿印象深刻,觉得很对胃口。   自从那日后,郦食其就成了雍齿营中的常客,到了第三天后,二人已亲近到可以屏退众人,说些悄悄话的地步……   “丰沛出人才啊。”   这日雍齿要劝酒,郦食其却止住了他,因为这老酒鬼有个习惯,那就是谈大事绝不饮酒,因为酒后的话,第二天对方容易反悔。   见他忽生感慨,雍齿莫名其妙,郦食其却道:   “丰公在丰沛,应该听过,‘沛县三杰’的说法罢?”   雍齿看了外头一眼,点了点头。   “据说是那一位的说法……”   作为敌人,某黑的名,在楚国是不能随便提的,遂用“那一位”来代替。   “昔日沛县主吏掾萧何。”   当年黑夫过沛的事,在当地引起的轰动还是很大的。   “狱掾曹参,还有丰邑的无赖儿,泗水亭长刘季,皆被那一位征募到胶东为吏,是为三杰,不过……”   雍齿面露轻蔑之色:“我听说,萧何如今在咸阳是九卿了,曹参也掌控一郡军权,麾下有两三万人,这二人确实是这数百年来,沛县出身的人中,官做得最大的,当得起人杰之称,可刘季算什么?”   他说着呸了一口:“不过一海东戍卒罢了,也敢称‘杰’?”   对这个昔日跟着自己混过,后来又跑出去投王陵、张耳,最终混入体制的刘小弟,雍齿从来就没看得起过。   “不然。”   郦食其却摇头道:“据我在河东时听到的传闻,说是公子扶苏已死,在海东起兵的扶苏,只是假扶苏,是刘季扶持的傀儡,而那刘季,才是两辽的实际控制者……”   他笑道:“如此看来,这刘季虽未称王,但也算一方诸侯了,三杰之名,他确实当得起。”   “这刘季,也真是善于钻营。”   雍齿不免有些郁闷,郦食其又道:“除了三杰外,丰沛还有三侠。便是沛公吕泽、下邑公王陵、还有丰公你了。三侠不如三杰,但也各占一县,拥兵数千,只是可惜啊可惜……”   “可惜什么?”   郦食其笑道:“这几日见了丰公,只觉得以君之才,当不应拘束于小小乡县才对,我倒是觉得,那所谓三杰,能力也不见得比三侠强,为何彼辈却能入于朝堂,成为封疆大吏,甚至一方诸侯?”   “为何?”   郦食其开始讲故事了,关于大秦丞相李斯,在老鼠身上得出的感悟。   “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当今之世,非但君择臣,臣亦择君,选对了,便扶摇直上,选错了,便碾压成泥。”   “仓中之鼠因为选对了地方,自此衣食无忧,不惧生人,好比三杰。而厕中之鼠选错了地方,难免骨瘦如柴,食人之秽,惧怕生人,好比三侠……”   雍齿听得认真,但到了后面不免生气,拍案道:“你这老酒徒,敢嘲笑乃公是鼠?”   “难道不是?”   郦食其收起嬉皮笑脸,转而严肃地说道:“吕泽在沛县也算说一不二,如今却为项梁所拘,朝不保夕,吕泽虽曾是丰公之敌,但今日见其下场,可有兔死狐悲之感?而楚国能否抵挡住秦军进攻,也犹未可知,夜深人静时,雍齿难道就没有惴惴不安过么?”   “你想说什么?”雍齿明白了,左右看看,压低声音道。   郦食其凑上前去:“楚国必亡,项氏不足以与谋也,能一天下者,唯有摄政夏公!”   “郦食其,你想叛楚!?”   郦食其不以为然:“我乃魏人,从未效忠于楚,何谈叛楚?倒是丰公,身为楚人,投靠彭越,是为叛楚,已做齐令,又复投楚,是为叛齐。”   “住口!”   雍齿声音急切而短促,同时拔出剑来,却没有往郦食其身上招呼,而是走到门前,拉开一个小缝,见没人才松了口气,回头怒道:   “你到底是奉谁人之命,要来游说我?”   郦食其不紧不慢起身,朝雍齿长长作揖,开始了正式的自我介绍:   “我代大秦摄政本人,敬问沛县的第四杰,丰公安好!”   缄默持续了很久,最后是利剑缓缓入鞘的声音,以及雍齿坐下后,压抑着激动的低语:   “大秦摄政,也知世间有雍齿耶?”   ……   同样二人处于一室的,还有项梁与来自韩国的客人张良……   “南阳方向,有都尉共尉将兵居叶县,开春北上占昆阳、舞阳、应县,与韩信(公孙信)隔汝水对峙……咳咳。”   自从“光复”韩国,安定下来后,一辈子跑来跑去,刚强了半生的张良,却忽然变得多病起来。   “河南方向,又有东门豹麾下都尉陈婴,临轘辕关,此乃为洛阳通往许、郑捷径要冲。关处鄂岭坂,在太室山与少室山之间,道路险隘,乃韩国门户,韩都尉王喜守之,时常告急。”   两面夹击下,开春以来,颍川基本上一日三警,也幸好韩国东北边的荥阳,东南方的上蔡,尚且在楚国控制之下,否则颍川将被团团包围。   但即便如此,张良也很清楚,以韩国一郡的实力,能征的兵顶多两万,倘若秦军大举进攻,韩将旦夕覆灭。   更麻烦的是,韩国现在不止有外患,内部的问题也一直搁置并未解决。   自先王韩成死后,韩人再未立王,却被楚国安排了一个“摄政”,项籍让他信任的郑昌坐镇阳翟,操控韩国军政大权。   先前项籍归淮南,数万大军从颍川过,郑昌下令在韩地大肆征粮,优先提供楚军衣食,搞得民间怨声载道,而楚军军纪很差,但郑昌却一味偏袒。   就算当年一起跟张良搞复国的“同志”,也对这种暧昧不明的状态表示质疑。   “现在韩国算复国成功了么?与亡国有何异也?”   他们想要的是韩人自己做主的韩国,而不是楚国的傀儡,在战争中被压榨,沦为战场丘墟的牺牲品……   项梁倒是保证说,会立刻派人进入颍川支援,对张良提出的供应粮食问题,也一口答应,但张良并未见他立刻召人安排运粮事宜。   形势迫在眉睫,颍川将成疆场,张良必须通过某种办法,搞明白楚人的打算,如此才能决定韩国下一步,该怎么走!   他提出道:“韩国需要一位新王,否则韩人不会心服,更难以征召作战。”   “子房觉得,谁人可为韩王?”   “国赖长君,韩信(公孙信)或可为王。”   项梁却大摇其头:“不行,此人可为将,却不可为王。”   “我倒是有一个做韩王的上好人选。”   “项君选中了谁?”张良心里叹息,都这节骨眼上,若项梁还敢提郑昌,还要韩国为楚做无底线的牺牲,那韩与楚这不对等的同盟,也就走到头了……   项梁却指着张良,这个将韩国从无到有硬生生恢复,又苦心经营,独自支撑它到现在的申徒道:   “你,张子房!” 第0974章 假王   从大梁到新郑,不过百余里,数日可达。   骑行在道路上,当看到一望无际的圃田泽时,被项梁任命为“韩假王”的张良便知道,他的祖国到了……   张良很清楚,自己在试探项梁,项梁也在试探自己,若拒绝为王,恐怕就再回不去颍川了。   于是他假言自己并非王族,只能为假王,项梁遂许之,让张良速速归韩,组织韩人成军,抵挡秦军东进。   圃田泽湖水至清深,尝不耗竭,佳肴鱼笋,当年郑国还为韩王之臣时,在此开凿了许多沟渠,以灌溉韩地,沟渠两岸五谷丰登。而在张良复国途中,当他察觉到王贲可能会对许地发动雷霆一击时,主张向北转移,来此避难。   可惜韩王成没听他的,死于秦军之手,但复韩的种子却在圃田泽被保留了下来,终于在半年前,借助楚军之力,攻下整个颍川郡,韩国正式光复,还于旧都!   但复国,当真成功了么?   道路旁的芦苇荡里,闪烁着许多饥肠辘辘的眼睛,他们衣衫褴褛,手持草叉镰刀,大概在此埋伏多时了,在察觉到张良等人多后,才知趣地退了回去,退入草泽深处,却见他们身材瘦削,许是饿了很久……   “是群盗。”   引路的司马无奈地说道,圃田泽是复韩成功的大本营,可现在,它却饱受群盗之患。   “秦楚交战于京、索之间,三川之难民,颍川衣食没有着落的庶民,都往草泽里跑,此地好歹能捕些猎物鱼虾,再不济还能掘草根充饥,遇上有行人路过,还能劫掠其财物。”   张良让人去叫住那些盗贼,但他们却头也不回,跑得更快了……   “怕被你捉去从军填沟壑呢!对彼辈来说,苛政猛于虎啊!”   一个头戴侧注冠的红鼻子老叟一边喝着酒,一边如是说,此人名叫郦食其,是魏国大夫,亦是楚陈留公之兄,张良离开大梁时,他厚着脸皮在道旁说要去新郑,请求捎他一程。   此人没什么正当理由,但张良却让手下人不必管,腾出一辆空车装这老酒鬼,郦食其虽然终日饮酒,但浑浊的眼睛却在观察沿途的种种情形,不时来找张良说话。   “天大大乱就是如此,魏地不少地方亦是群盗泛滥,豪杰并起,秦吏是驱逐残杀完了,秦律令也废除了,可那些杀人越货者,就变得无人能禁。大的盗匪,如彭越,摇身一变成了侯王,小的盗匪,或投靠大盗做了县公,要么继续滞留在草泽,劫掠四方。”   托了复韩运动,也托了郑昌倾韩财货以事楚的政策,整个颍川北部的秩序,已经完全崩溃。   作为始作俑者,张良默然未言。   再往南走,他们抵达了苑陵县。   郦食其咂嘴道:“这苑陵,就是古郐国罢?”   早在六百年前,郑桓公为周幽王司徒,他对腐朽的宗周十分忧虑,想着要自立门户,离开这条注定要沉的船,便利用职务之便为郑国在东土寻找新的落脚点。当时的太史伯就对他分析道:“方今天下,子男之国,虢、郐为大,虢叔恃势,郐仲恃险。若克二邑,则前莘后河,右洛左济,郑国可以少固……”   东虢是荥阳一带,郐国则是苑陵的古称,这一带是郑国的立国之基,虽然都城建在南方的新郑,但苑陵一样是座富庶的大城。   上其城,郦食其望见其屋室甚大,不由赞叹:“壮哉县,不亚于大都之邑,此地户口几何?”   有人告诉了他答案:“早年有一万户,近年来兵数起,民多亡匿,今仅有五千户了……”   那消失的五千户人家是逃了,还是亡逆于草泽了,还是被过路的楚军掳走了,无人能知。   郦食其叹息:“可惜,真是可惜,但不独苑陵,就老朽所见,不论河东还是河内,这些昔日的三河富庶地,也都凋敝不已。”   “这就是乱世啊。”   看似有意无意的话,好像是想以此触动张良一般。   众人在苑陵歇息一晚,继续南下,是夜在途中一处亭舍住宿,因张良简朴,携带的只剩下粗米,其侍从向亭长求食,让他将最好的食物献上,岂料到了开饭时,亭长却蒸了糟糠来给众人食用!   张良的亲信顿时暴怒:“大胆,你可知贵人是谁!”   亭长却不畏惧,挺着胸膛道:   “汝等不是要最好的吃食么?十里八乡,只有糟糠了,哪怕是郑昌、张良来了,也只能吃这些!”   张良却不气恼,安抚属下,端起糟糠,笑着吃了下去,却让人将他们携带的干粮分予亭长。   “老丈,食糟糠多久了?”   “入冬后便一直在吃。”   亭长看着家人狼吞虎咽吃着干粮的模样,叹息道:“本县多丘陵,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长得最好的就是麦、豆,吾等平日所食,大抵是豆饭藿羹,一旦收成不好,就只能吃糟糠。”   “去岁秦楚打仗,但尚未破坏田地,本乡收成本来不错,但秋后楚军过境,那郑昌,竟然令沿途各地将所有粮食都献上,连救命的存粮也不放过,吾等就只剩下这些物什能用来充饥了。”   这算好的了,如今去岁之食已尽,而来年的种子都没着落,到入夏,恐怕就得吃树皮草根了。   亭长忧心忡忡之际,骂完郑昌,又骂起张良来。   “当年秦吏统治本地时,虽然徭役重了些,收泰半租税,但吾等好歹衣食有着落,更无盗匪敢公然横行劫掠。”   “可如今,吾等却于过得如此凄惨,张良要复国,复作甚?他张氏的富贵倒是恢复了,吾等庶民的衣食性命,却都给复没了!”   侍从们敢怒不敢言,张良只是点点头,继续吃着陶碗里的糟糠。   没有盐,没有油,更没有蜜糖,干巴巴的糠皮难嚼,咽下去刮得他喉咙生疼。   如噎在喉……   他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富贵,是为了这所谓的“假王”么?   郦食其观察者张良的神色,似有察觉。   入夜后,郦食其拎着酒出门晃荡,在亭舍外发现了站在田埂上,眺望星河的张良。   他走过去笑道:“人便是如此,总是容易忘恩而记仇,若今不如昔,他们便会怨恨将他们带到今日的人。”   “不过子房,不,现在要称之为韩假王了,汝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击秦,莒南刺杀,天下震动。今日终于复国成功,甚至做了假王,此布衣之极也,又有何憾?”   如其所言,少年时代的张良的确颇具任侠精神,血气方刚。   但刺秦失败,大铁椎为救他而死,流亡下邳的经历,使张良变得成熟稳重,开始摒弃刺杀,工于谋略,只可惜困于复韩,没能在更大的舞台上崭露头角。   而如今梦想成真,韩国已复,自己甚至被推上了“假王”的位置,看似韩国的一些都归他掌控了,但张良却丝毫高兴不起来。   “欲冠其冠,先承其重……”张良说出了这句话,笑道:   “还是像当年一般,只为自己的一腔愤懑而战时,任侠自在啊。年少时,我将复国报仇想得简单,十余年如一日去做了,才知道何其难也。但更难的还在后头,韩国百万生民的重量,张良扛上肩了,才明白有多重。”   “这假王,我当不起。”   郦食其摇头:“但韩地谁能担得起?郑昌?韩信?”   他意味深长地说道:“子房啊,依我看,能救韩地的,只有你了。”   “救韩?”   这词是多么熟悉啊,仿佛想起了年少时,某位“韩奸”在遭到张氏质问时的说辞。   那时,年少的张良嗤之以鼻。   张良摇了摇头:“前后皆是火坑,何言救也,郦生这是,要为我指一条明路么?”   郦食其几乎就脱口而出了,但终究还是忍住。   时机未到。   张良却站起身,拍了拍郦食其,在他耳边说道:   “郦生先前说,河东、河内皆十分凋敝,我只想问,君先前已去关中走了一趟,那儿在黑夫治下,民生如何了?”   郦食其是准备了不少套路话,但此刻,脸上却只剩下惊愕。   虽然郦食其很快就反应过来,收起惊讶,换成迷茫。   对张良来说,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足够他确定自己的猜测了。   “子房此言何意?老朽是去过一趟西河,但……”   郦食其那宽阔长袖中,握着锋利短匕,就是这只手,在游说河东一位魏人县令时,因疑其有变,郦食其佯装酒醉,与之同榻,半夜却偷偷起来割了其头颅,献给韩信的前锋——无能老叟、高阳酒徒、迂腐儒生,都是掩盖他年轻时,曾是一个舔血轻侠的伪装啊!   但这次,打雁人却叫雁啄了眼。   郦食其的手被张良抢先制住,匕首被夺,反而顶在自己怀中!   一切都发生得突然,只有看到张良目光中的坚毅,人们往往才会想起,这位貌若女子,看似文弱的士人,可是靠刺杀秦始皇帝扬名起家的啊!   “此处并无外人,你也不必装了。”   张良笑道:   “郦生来说我,是奉汝主黑夫之命,还是为图大功,自作主张?” 第0975章 郑韩   络绎不绝的难民穿过田野,迈过篱笆,源源不绝从西北方来,往东南方而去,被他们踩在脚下的,是尚未耕作的农田。   张良看着难民惊惧的眼神,蹒跚的脚步,失魂落魄的背影,眉头拧在一起。   这是来自三川京、索一带的难民,过去也是属于韩国的土地,居民亦以韩人为主,秦楚两军对峙于汜水之上,虽然尚无大战,但斥候骑队交战不休,波及到周边百里百姓的生计。   “他们舍近求远,不去新郑,而继续往南走,是因为彼辈知道,新郑迟早也要变成战场啊……”   这是郑韩之人的智慧,也是张良祖国的现状,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过去六百年里极少安宁。   春秋时,齐、楚、晋、秦四个大国就纷纷以郑国为争夺对象,郑国始终陷于大国争霸的泥潭中。   张良曾熟读典籍,知道在春秋时代,大约发生了300次战争。其中,波及郑国的就有近百次,平均三年就有一场。当然,郑国一般是作为被暴打的对象。   晋方图伯,进取中原,楚亦浸强,北伐不已,陈、蔡、郑、许适当其冲,郑之要害,尤在所先,中国得郑则可以拒楚,楚得郑则可以窥中国。故郑者,晋、楚必争之地也。   城濮之战、鄢陵之战、邲之战,基本都是在郑国境内打的,正所谓师之所处,荆棘生焉,每次打完仗,郑国都要许多年才能缓过来。   郑人当年就曾哭诉过:“天祸郑国,使介居二大国之间。大国不加德音,而乱以要之,使其鬼神不获歆其禋祀,其民人不获享其土利,夫妇辛苦垫隘,无所底告。”作为小国,为求生存不得不首鼠两端,唯强是从,朝秦暮楚,世人说郑人“贪利若鹜,弃信如土”,确实是他们的无奈。   唯有如此,方能庇民。   韩灭了郑,迁都新郑,却好似继承了郑国身上的诅咒。百余年里,韩国依然作为小国,夹在列强之中,为求生拼尽全力。魏强依魏,赵强联赵,齐楚强与之交好,到了秦国强盛的年代,韩国又是秦连横阵营的常客,无他,韩国距秦最近,若不从秦,秦军旦夕至矣。   靠着这种没有原则的依附和讨好,韩国才偶尔有几年太平日子……   这就是小国的命运啊。   而每逢没有战争的时期,新郑人也会抓紧机会,享受生活。   溱与洧,方涣涣兮。   车队继续往前,洧水潺潺流淌,新郑近了。   张良对这条河无比熟悉,每逢初春,春水涌流,新郑城里的年轻人都会三五成群,出城往洧水而来。每个人都穿着崭新的春服,打扮得精精神神,因为洧水之会,是不论贵庶,都能参加的相亲大会。   士与女,方秉蕳兮,维士与女,伊其相谑。   张良与他弟弟,出身名门,祖先五世相韩,又长相俊朗,而张良更貌若女子,举止优雅,当年可是整个新郑城贵女们梦寐以求的俏郎君。众人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女子们抛送勺药示爱的不计其数。   而郑地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   只可惜年少放浪,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曾与自己亲近过的女子,张良甚至不知她们现在可还活着……   曾经清澈的洧水也变得浑浊,王贲军与楚军在此地交过战,尸体堆满河流,变得污秽恶臭不堪,甚至还引发了瘟疫,张良来到新郑,组织人手,好容易才清理干净。   而去岁,楚军撤离时如同过境的蝗虫,吃光了新郑的存粮,城内米石千钱。张良能看到,不少人此刻正在洧水里淘着鱼虾,遥遥望见有一支队伍过来,第一反应是拔腿是跑。   惊慌失措,好似被惊散的鸥燕,因为不知来者是楚军、秦军,还是盗匪,即便城池就在旁边,也不能带给他们安全感。   但也有没跑的,一个妇人试图接近车队,却被侍从们拦了下来,妇人却认出了张良,垫着脚呼喊道:   “是子房君子么?”   快二十年没听过的称呼响起,让张良一愣,令侍从们将妇人带过来。   妇人荆钗布裙,手脚湿漉,一手牵着个七八岁的垂髻孩童,一手拎着个簸箕,显然是方才在水中淘鱼虾的,此刻见真是张良,有些手足无措,捋着头发,但它们干枯打结,早如乱麻,越捋越乱。   “你是……”   “贱妾是燕,家住新郑西里,子房君子或许不记得了,但妾记得君子。”   见张良依然茫然,她说道:“妾曾在洧水春游时,蒙张氏仲君垂怜,本要纳我为妾的,然仲君卒,此事便不了了之了,子房君子还曾遗我钱帛,让我找个好人家嫁了……”   张良想起来了,这是当年自己和弟弟参加洧水之会,与弟弟关系暧昧的女子,之一,被张良发现捂着脸跑开了。   贵人子弟娶庶女为妾本是常事,安排家宰操办即可,只可惜他们生在一个剧变的年代,是年,秦灭韩。张良的弟弟比他还刚烈,参加铲除韩奸的秘密游侠组织,被秦吏所围,临死前为了不连累家族,自焚而死……   张良虽然靠贿赂,搞到了他的尸体,却无法公开下葬,家族甚至要装出弟弟远赴他乡求学的样子,勒令张良一切如故,他的血只能往心里滴……   往事一幕幕浮现,张良颔首:“那你后来……”   妇人道:“嫁到了邻县,生了二子二女,后来家夫死于战乱,一子亡于疾病,两个女儿只能送人,我则回了新郑娘家,勉强维生,不想还能再见到君子。”   她说得很平静,没有太大悲悯,更没有跟张良装可怜,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小猪,又将两只幼犬送人一般平静……   因为她们已见过太多死亡,麻木了,习以为常了,甚至连自己,也不知何日就倒下,再也醒不来。   但对于年轻时的事,燕却有些遗憾:“是妾福薄,未能侍奉仲君。”   她摸着自己粗糙的面容,有些难过:“妾是老了,好似枯落的桑叶,惭见仲君。”   她又孰视张良容貌,感慨道:“君子与当年一般,美丽姚冶,气度不凡,若是仲君尚在,定也是如此罢。”   当年张氏兄弟受欢迎到了什么程度?妇人莫不愿得以为夫,少女莫不愿得以为士,弃其亲家而欲奔之者,比肩并起……   张良不想再听下去了,见燕牵着的孩子面黄肌瘦,便让人给了她一袋粮食,又瞥见周围一些难民垂涎的目光,又让人护送燕回去,让她过不下去时,来找他。   只是在妇人千恩万谢拜别时,张良却没忍住,问了她一件已憋心里许久的话。   “你觉得过去好。”   “还是现在好?”   妇人理所当然地回答:“自然是韩国还在时好。”   她望着眼前的洧水,这儿曾流淌过郑人的青春,眼神有些怀念:“那时候,仲君也还在。”   张良道:“我问的是秦人统治韩地的那十来年,和现在。”   妇人想了想,回答道:“还是那十来年好!”   她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或者过去安定现在战乱的例子,只指着洧水道: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十三年。”   张良愣住了,说来难以置信,六百年了,从郑国在这片土地立足,再到韩国以此为都,时至今日,郑韩之地,还从未享受过这么长的和平……   十三年和平,对三年一次战乱的郑国,和每四五年就要被秦军过境一次的韩国来说,真是奢侈啊!   张良久久无言,最后才摇头往城中而去。   城内也得知了张良归来的消息,但宽敞的大道旁,却不像数月前他们“光复”新郑时受到的欢迎,不论是路边坐着的饥民冷冷地望着他的车乘。   复国带来的激动,比不了腹中饥肠辘辘的痛苦,韩人很快就将“光复”抛之脑后,这一政治上的胜利,没有给普通人带来利好,接下来一系列动荡,让他们不由怀念起秦朝统治时的太平岁月。   外面难民奔走,新郑也凋敝不已,当年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的新郑,眼下却大门紧闭,人心惶惶。   这场景,和当年内史腾来攻韩时,何其相似啊……   韩国灭亡那一年,张良才十八九岁,年轻气盛,提剑要去杀秦人,若非叔伯让家仆将张良绑住,他恐怕已和那群游侠儿一起,被秦弩射死在街上了。   而当叶腾以征服者姿态进入新郑时,韩王安带着文武百官投降,当时也有义愤填膺的韩人质问叶腾:   “汝身为韩臣,为何要灭韩!?”   “灭韩?”   据说当时叶腾却笑道:   “没错,我灭韩社稷,掳韩王安。”   “但我,却也救韩百姓,使百万生民,免于刀兵之灾,如此看来,我灭了韩,却也救了韩!”   这种韩奸曲线救国的说辞,自不被激进的复韩派张良接受。   他敲定自己的复仇名单时便说过:“最该死的是秦始皇帝,其次便是叶腾!”   但现在,张良却不得不承认,那十余年里,新郑确实是得到了难得的喘息和安定。   可惜张良他们的复国,并未给新郑带来安宁,反而是痛苦和战乱,以及更大的危机!   秦楚将决战于中原,而韩国,颍川,就是夹在中间的战场……   笼罩郑、韩六百年的诅咒和噩梦,名为战争的乌云,它一直在那,短暂被阳光驱散,却再度凝结,越来越浓……   当雷声响起,春雨落下时,张良终于做出了决定。   “将郦食其带来!我有话要问他!”   ……   倒霉的郦食其在那亭舍被张良道破身份后,就被软禁起来,关在一辆密封的马车里,一路拉倒新郑,眼下他终于被放出来后,便嚷嚷着要喝酒。   “颍川连粮都缺,更别提酒了。”   张良让侍从退下,与郦食其对坐,许久后,二人却忽然笑了起来。   “子房从何时猜到我秦谍的身份?”郦食其笑着问道。   “从一开始,你求我捎你来新郑时,便知道你这老酒徒,非奸即盗!”   张良故作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对郦食其道:“你去过关中,知晓的事,对我有用,对楚国更有用。”   “是我让人用刑,还是你自己说?”   郦食其似是不相信张良会对他用刑,懒洋洋地说道:“我这一把老骨头,哪经得起拷掠,子房尽管问罢。”   接下来,便是张良的询问时间,郦食其何时入秦,为何叛魏投黑,都要郦生一一说来。   “自然是因为,良禽择木而栖。”郦食其不以为然。   “哦?你觉得黑夫是明主?”   “至少比项羽叔侄更似明主。”郦食其笑道:“子房以为呢?”   张良却不理会,只问起他自己绕了半天,最关心的问题来:   “说一说罢,那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郦食其这下可来了劲,起身朝西方一拱手道:   “摄政夏公其人,仁而好贤,心怀使天下定于一之大志,又能抑制私欲!真圣人也!”   “我就这样打比方罢,他颇似铸九鼎,除洪水之大禹。”   “又像开周八百年,定礼乐之之周公旦!” 第0976章 祖国   在这个时代,个人做选择是很容易的。   言不用,行不合,则纳履而去耳,甚至不必讲究忠诚,如郦食其一般,为自己谋富贵权势,自是看到好木头就飞过去歇息了。   但要为一个国家,一个郡,上百万韩人做决定,却没那么简单。   尤其是,摆在眼前的选项,是过去的敌人,依然打着“秦”的旗号,那是灭亡张良祖国的上首功之国,是杀死他弟弟的秦吏,是张子房用一生与之战斗的暴政!   昔日持刃刺虎,今日却要自己往虎口里送,只为了让韩地的百万生民,勿要在虎狼相争中,彻底毁灭。   所以除了黑夫的国策、施政举措外,还有一些信息,是张良必须从郦食其口中了解的。   “秦廷当真没有皇帝了?”   “黑夫给秦军改了个名,名曰定一?”   这是为了使六国之人不再敌视秦军,勿要顽抗么?   亦或是想表明,这不是秦对六国复国的报复,而是为了天下定于一?   察觉张良心里的动摇,郦食其便继续他的说客手段。   “韩国现在危在旦夕!”   他夸张地说道:“韩北有巩、成皋之固,西有宜阳、商阪之塞,东有宛、穰、洧水,南有陉山,地方九百馀里。然今日巩、成皋、宜阳、商阪已为东门豹所占,宛、穰、陉山为南阳军所夺,此地利之败也。”   张良不置可否:“韩国还有汝水与轘辕关,敌军至今未能越过半步。”   郦食其摇头:“一个矮小的轘辕关,一条浅浅的汝水,若是强攻,岂有幸存之理?要知道,雄伟如武关,摄政夏公以地火天雷,一日便克,宽阔如大河,韩信以木罂革囊,轻易渡过,颍川又岂能抵挡王师呢?子房还是不要心存侥幸了!”   “再者,韩地险恶,山居,五谷所生,非麦而豆;民之所食,大抵豆饭藿羹;一岁不收,民不厌糟糠;地方不满九百里,无二岁之所食。而颍川人口又众,有百万之巨,人多而食乏,流寇横行,民不聊生,我料韩国能征之卒,加一起也不过三万,除去守缴亭鄣之兵,能抵御王师的,不过二万而已矣。”   “而夏公已坐拥二十余郡,口众千万,带甲数十万,车万乘,骑数万匹,获释刑徒,虎挚之士,贯颐奋戟者,不可胜计也。秦马之良,戎兵之众,探前后,蹄间三寻者,不可称数也。此人数之败也。”   张良反驳道:“韩卒虽寡,但天下之强弓劲弩皆从韩出。韩卒超足而射,百发不暇止,韩卒之剑戟皆出於冥山、棠谿,皆陆断牛马,水截鹄雁,当敌则斩,坚甲铁幕,无不毕具。以韩卒之勇,被坚甲,蹠劲弩,带利剑,一人当百,不足言也。”   郦食其露出了笑:“真的么?我怎只看到韩卒饥肠辘辘,连弓弦都拉不开?纵有韩兵之利,强弓劲弩,然终不如夏公之墨攻之术,更有天火惊雷,人力难敌。故夏公之兵之与韩卒战,犹孟贲之与怯夫也;以重力相压,犹乌获之与婴儿也。此兵势之败也!”   他给这场战争下了定论:“韩有三败,夫造祸而求福,计浅而怨深。逆夏而顺楚,虽欲无亡,不可得也。故为子房计,莫如降于夏公。”   从始至终,郦食其故意不说秦军,而只称夏公、王师……   “然后呢?”张良默然良久,复问道:   “如何处置战败后的六国,夏公可有定策了?是要学秦始皇帝,还是宽大处置?”   说到这,郦食其未免遗憾,他几个月前入秦面见黑夫,提出同意六国复存于世的折衷办法,各保留一郡之地为封土,再由他去授其王印信,离间其与大将关系。如此,六王必愿臣服于夏公。君臣百姓皆戴摄政之德,莫不乡风慕义,愿为臣妾,敛服而请朝……   只可惜,被张苍组织,黑夫也否决了,口口声声说什么天下必“定于一”,不然,以张良现在的态度,要韩地归顺,还不是易如反掌?   但这话他不能直接说出来,只能暧昧不明地诓骗张良道:“夏公说了,韩国可以被保留……”   张良却笑了起来:“郦生,你当我是楚怀王么?张仪说六百里,就真以为是六百里。”   他严肃起来:“我观黑夫此人,一直以秦始皇帝继业之人自居,六国必夷为郡县,绝不可能保留。若想继续为坐上宾,而非阶下囚,郦生最好说实话!”   “子房倒是知晓夏公。”郦食其被戳破了谎言,有些尴尬。   张良道:“他是我复国路上最难缠的敌人,不知己不知彼,百战难胜,岂敢不闻?”   但郦食其背靠大山,态度依然强硬:   “韩国必须取消王号,重为郡县,此外一切都好说,子房,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就在这时,有张良亲信入内,向他递交了一封信。   张良看了一眼,皱起眉来,但旋即又哈哈大笑起来:“郦生,你口中所向无敌的王师,败了!”   ……   “这是假消息罢,子房何必诓我。”   郦食其面不改色地看完刚送来的消息。   上面说,一月中旬时,项籍离开南郡,北出申、息,入汝南,南阳郡尉共尉欺楚军远来疲乏,减员甚多,便亲自将南阳军两万人去堵截,想与南郡兵配合,将项籍扼杀在桐柏山以北。熟料却为项籍所败,杀军三分之一,据说,连共尉也受伤被俘了……   “是真是假,郦生回到关中便知,想来这败讯,已飞马传去咸阳了罢。”   张良笑道:“如此看来,现在双方局势,又成迷起来。”   “一时侥幸罢了,这无关大局。”   郦食其不屑一顾:“我听闻,项籍在衡山、南郡扑了个空,隆冬行军,损失甚大,纵然胜了,也是惨胜,而项籍至陈地,淮南将承受江东、衡山猛攻,后院将失。更何况,眼下楚已竭尽全力,尚落于下风,待夏公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   张良却不再与之强辩,反而同意了郦食其的看法:   “是无关大局,这场战争,依然会是黑夫胜的项籍败,但他想要一统天下,可能要比过去多花数月,甚至一年半载时间。”   “除非,韩国倒向黑夫,想早定天下,他需要颍川!”   张良狡黠一笑:“敢问郦生,现在,我可有讨价还价的资格了?”   郦食其定定地看着张良,许久后却再度大笑起来:   “不,张子房,你更没资格了。”   “对韩而言,最差的情形,便是两边反复拉锯,在中原角力。若夏公与楚国鏖战于颍川,争地以战,杀人盈野;争城以战,杀人盈城。经年累月,韩地户口,恐十不存二!这是子房希望看到的么?”   他捕捉到了张良最大的软肋。   不是对所谓“假王”的贪婪,甚至不是对韩国这躯壳的眷恋,而是颍川百万生民担在肩上的重量……   从现在起,整个韩地的百姓,都是秦楚两军的人质,而张良若想救他们,就只有一个办法!   “长痛不如短痛。”   张良拊掌,清脆的掌声里,带着无奈和佩服。   “郦生,你是个好说客,若早一百年,虽不如张仪、苏秦,但也能同公孙衍、陈轸之辈一较高下。”   “谬赞,我更想学子贡。”   郦食其朝张良作揖道:“望子房决之,如此,方可保颍川免受野战屠戮之灾……”   “韩国的条件如下,望郦生能转告给夏公。”   张良咳嗽数声后,一条条地慢慢说道:   “第一,宽恕所有韩人,不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第二,韩地降后,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   在社稷和百姓之间,他选了后者,复韩,这个张良一辈子的执念,在成功之后,反而放下了……   至于自己?甚至不在考虑之内。   民贵君轻,社稷次之!若无其民,社稷、君主,又何从谈起呢?   他对郦食其长作揖道:“若能如此,韩人会协助夏公,将楚人赶出颍川,让韩地远离战场,事后,也当重为郡县,长享太平。”   张良没有给韩人带来和平和安定,这是他欠他们的。   只希望,那个人真如郦食其所言的,是能让天下太平,消弭战乱的罢?   当然,他也可能像秦始皇一样,只是在欺骗天下人。   但事到如今,张良已别无选择,一时间,竟也有些理解叶腾的所作所为了。   “子房呢?”郦食其避席还礼,又问道:   “子房不为自己求一些东西?”   比如赦免,比如官职。   “夏公可是很求贤若渴的啊……”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不必了。”   张良抬起头,当肩上的担子放下后,他眼中闪烁着,依然是少年时的骄傲与热血!   “赦免韩人的名单里。”   “不必包括张良!”   贵族范是天生的,他优雅地比了比手,放郦食其离开,微笑道:   “在秦人眼中,我是刺杀秦始皇的逆贼,但对这件事,张良至今不悔。”   “因为何处有暴政,有独夫,何处就会有像我一般的人,别人缄默不语,我,却定要喊出来!”   “后来,我为项氏出谋划策,取东海,夺颍川,入成皋,而现在又成了韩国的假王……”   “我这身份,恐难幸存,我活着,秦之律令绝不可能接受,而夏公也会时刻担忧,我在韩地再次聚众作乱。”   他是被项氏逼迫为王的,但戴上这荆棘做成的冠冕,作为韩国最后一位“王”,就要做好承受其重的准备……   甚至是为其做出牺牲!   郑韩,颍川,溱与洧,方涣涣兮。   这是生他养他的地方,作为五世相韩的张氏后代,张良崇敬、爱惜和捍卫这片生生不息世代相传的土地,爱这片土地上的人民。   哪怕她十分弱小,市侩,首鼠两端,以臣妾之姿事大国,但儿子,会嫌弃母亲么?   为了祖国,你愿意付出什么?   千金家财,二十年隐姓埋名,逃亡藏匿,磨砺匕首,日夜念着仇人的名单,还有身为士人来去自如的自由,戴上枷锁,扛起担子……   甚至是……   “生命!”   “据说王者之师,有诛而无战,凡诛,非诛其百姓也,诛其乱百姓者也。”   自从复韩后,张良再未如此坦然过:“乱韩者张良也,非百姓也,所以,既然夏公自诩为王者仁义之师,那便请将韩人‘谋叛’之过,统统归咎到我这首恶之人身上。”   “用张良的死,来终结韩与秦的仇恨之轮!” 第0977章 中山狼   “苦心人,天不负啊!”   一月中旬,恒山郡才刚刚冰消雪融,乍暖还寒,赵国恒山尉陈胜站在被挖开的陵山下,看着众人从墓穴里一件件搬出来的陪葬品,面露喜色,不由狠狠拍了一旁的方术士几下:   “好歹算对了一处,若这次还是空的,我便要将你活埋!”   从去年秋后开始,陈胜便一直在灵寿—番吾间往返,这传说中中山王陵所在地探穴盗墓,以弥补军用之不足。哪怕入冬后,河东和燕地的战争新闻抵达恒山,他也仍将掘墓当做头等大事。   “没有钱,哪来的兵,没有兵,又岂能在这乱世里活下去?”陈胜算看明白了这点。   但手下的方术士十算九空,让他们白干了许多活,直到今日,总算挖对地方了!   这是一座庞大的陵墓,陈胜不懂墓穴构造,只根据刨开的部分看,墓顶建筑共由一层飨堂、两层回廊组成,气势恢宏,高大巍峨,显示出墓主人的尊贵地位。   而挖开之后,既没有蛇虫蜈蚣一涌而出,咬一下人就化成血水,灯烛也没有忽然闪灭,跳出个绿毛大粽子来。对这群强盗的行径,陵墓主人唯一的反抗,就是墓穴前的几个陷阱,有两个倒霉蛋掉进去戳穿了脚背。   在群力之下,墓室被轻松打开,映入眼帘的是两头错金、错银双翼神兽,方术士说这是“飞廉”的形象,重二十余斤,神兽四肢弯曲,利爪怒张,怒目圆睁,昂首做咆哮状,两肋生翼,凶猛有力。它表面的云纹采用粗细不同的银片、银丝镶出,样式丰富。   但陈胜也看不懂这些做工是否精致难得,只关心融了以后有多少金银。   “是错金错银,而非纯金银,值不了太多钱。”方术士如此评价,不知道这将是日后国宝级的文物。   好在旋即,陪葬的地方又出土了大量奇巧瑰丽的青铜器,有象征王权与礼乐的钟鼎编磬和青铜礼器,多达上千数百件,军队搬了一天才搬空。甚至有六件“山”字形青铜器,每个都有一人高,重百多斤。   “这便是中山王的徽记了。”   这些关于中山国的事,还是灵寿当地的名门乐氏庶子乐叔告诉陈胜的。   灵寿乐氏起源于乐羊,乐羊做了魏文侯大将,大败中山军。但其子乐舒却在中山,于是中山杀而烹之,使人遗肉羹与乐羊,欲乱其心,然乐羊一边哭泣,一边喝下了亲子的肉羹,激励士卒,一举灭了中山。   中山灭后,魏文侯封乐羊“灵寿君”,乐羊死后,葬于灵寿,其子孙在灵寿安家落户,后来又出了一个乐毅,子孙在燕赵两国担任封君卿士。   但当年的辉煌早已一去不复返,乐氏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的县豪,还陷入了家族争斗,乐叔作为老三,为了获得继承权,便投靠了陈胜。   乐叔说,这山形器,可能是用在立于帐前的柱子上的。   陈胜也不客气,立刻让人用来装饰自己的旗帜!颇有点装大尾巴狼的意思。   而让人最为惊奇的,还是在陪葬坑里挖出了两个大铜壶,打开以后,居然酒香四溢——一种是果香,另外一种是奶酸味。有个胆大的喝了一口,说是味道极妙,这可是珍藏百年的王室用酒啊,但陈胜看着铜壶上的那层铜绿,令人将这些酒统统倒了。   等将泥土洗净后,壶身上清晰地显示出一大篇铭文,文字古朴,不像赵字也不像秦字,陈胜让乐叔来看看,这才解读出大意来。   原来,这是中山国第五代君王“错”的陵墓,另外,文中还提到“皇祖文武、桓祖成考”,在“错”之前,还有文公、武公、桓公、成公四位先王。   这两个铜壶上的铭文大意是,中山王错十四年,中山王命相邦司马赒,择所获燕国之吉金制成此壶。告诫嗣王记取燕王子之反臣为主的教训,颂扬司马赒的忠信和伐燕的功绩,并阐明如何得贤、民附和巩固政权的道理……   内容枯燥,陈胜听了一会便哈欠连天,只道:“不管当年如何气派,都作了古,陪葬的器物,也便宜了我。”   或许这件事让他心有所悟,当手下来问,这些礼器如何处置的时候,陈胜竟大方的一挥手,大义凛然地说道:   “这些财物,都是昔日中山国王侯将相的不义之财,要剽掠多少人家的血汗才能得来,今日便分给苦出身的二三子们!军吏得大器,士卒得小器,必不使汝等空手而归!”   跟他来到此处的士卒自是欢天喜地,只差喊出“郡尉万岁”来了。   陈胜出身卑微,又是外乡人,在恒山没有根基,他只能下意识地学某位近年在天下叱咤风云的黑大佬,走底层路线了,恒山的轻侠倒是挺吃这一套。   而恒山守陈馀却是相反,倚靠的是恒山几个大族,平日里也不在郡内,而是紧随六国联军脚步,河东、西河,都有他的身影,只有当需要恒山郡时,才回来一趟。   一月下旬,陈馀与赵王歇使者蒯彻抵达灵寿城,找来陈胜的第一件事,就是将一份赵王的诏令扔给他,要陈胜调集恒山所有军队,赶赴太原!   ……   “太原出事了?”   陈胜眼皮一跳,去年秋八月,六国联军从西河撤退,冬十一月,秦军韩信部攻占河东,听说他的旧友吴广亦在军中,之后两个月,北方天降大雪,秦军的军事行动才告一段落,眼下天气渐渐暖和,秦军又动了?   陈馀只来得及匆匆告诉他情况:“韩信使偏师攻上党,吾兄张耳守于长子,而韩信又亲将主力北攻太原!”   对赵国来说,这两地是不能丢的,长平子战丢了上党,白起便直扑邯郸,赵几乎亡国。   而太原更是赵氏起家之地,控带山河,踞天下之肩背,为河东之根本,诚古今必争之地也。赵有晋阳,犹足拒塞秦人,为七国雄。秦庄襄王二年,蒙骜击赵,定太原,此赵亡之始矣。   如今韩信定河东,下一步显然是夺取太原、上党,此所以下井陉而并赵代之地。   “大王已令巨鹿、邯郸之兵过壶关,支援上党,而广武君则在太原征兵,抵御韩信,恒山郡兵也要系数通过井陉,驰援太原,听广武君调遣!”   “事竟已至此。”   陈胜面色凝重,颔首应诺,说自己立刻去集结军队,不日开赴太原。   但在陈胜走后,与陈馀同来恒山,但却另有使命的蒯彻却忽然说道:“此人有诈。”   陈馀有些发怔:“先生此言何意?”   蒯彻关上门,对陈馀道:“我是说,这陈胜接大王诏令时神色不以为然,并无敬重之心,回应时也言辞闪烁,去时匆忙,我料他已有叛心,不可不防。”   陈馀却不太相信:“陈郡尉与我一同从楚国北来,蒙大王提拔,为一郡长吏,受赵国之恩至此,何故将叛?”   蒯彻却摇头道:“陈君在本地行走,岂不闻‘中山狼’之事?昔日赵简子大猎于中山,而有一狼得士人庇护,侥幸未死,然狼性贪婪,见已脱险,竟欲恩将仇报,想要吃了那士人。”   “这陈胜本是楚人,与赵素无渊源,之所以愿随你北来,为求富贵而已。他如今虽为郡尉,执掌一郡军务,但赵国风雨飘摇,不知能否撑过这一年,他见秦强而六国弱,自是起了异心,想要更换门庭了!他领了虎符调遣兵卒,必先囚你我二人,再谋叛于恒山!”   陈馀犹豫道:“这都是先生猜测,并无证据,陈胜他不至于此罢。”   蒯彻却已经打算走了,他先前离间黑夫与蜀郡的计划失败后,如今又怀揣赵王使命,要前去代国,遂朝陈馀拱手:“万事小心为妙,请陈君立刻随我离开灵寿!否则,将为其所擒!到时候,休怪我没提醒!”   ……   而陈胜处,此时正与最亲近的几个军吏密谋。   “汝等祖辈本是中山国人,数十年前中山亡于赵国,这才做了赵人,大父、父辈常为赵军征募,与秦作战,但立了功劳,却又是邯郸赵人得赏,与吾等并无干系。”   “而现在,秦赵战于太原、上党,秦强横而赵弱,那坐在王宫中的赵王,又要恒山人去流血,二三子愿去,还是不愿?”   春耕在即,自是不愿,就算不耕作的游侠儿,估摸着此去肯定损失惨重,所以恒山人多不愿打这场仗。   于是众人的意见,还是以“不想打”居多。   “善!”   陈胜等的就是这句话:“既如此,本郡尉拼着被赵王怪罪,也不忍让恒山父老再流血,家家都添黑布素服。汝等听我之令,立刻去将馆舍围了,擒陈馀、蒯彻,同时控制城门。”   “再告诉恒山人,赵王之命,乱命也!恒山将自保,不参与此战,封闭边境,不得进出,守好井陉,坐观秦赵成败!”   陈胜倒是想得很明白:“秦赢了,我就顺势投降,反正我从未与那黑夫为敌过,吴广也能为我说项。”   “若赵赢了,也是惨胜,无力来管我,我甚至可顺势南下,袭邯郸、巨鹿……”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陈胜,说不定还真能当上王哩!   但陈胜的好梦很快就被打破了,不等他们准备妥当,亲信便匆匆来向他禀报:   “郡尉,陈馀与蒯彻,自东门驰出,不辞而别!” 第0978章 狭路相逢勇者胜   “此事定要保密,封锁消息,不得让麾下士卒知晓!”   一月底,界休(山西介休县)赵军大营,李左车如此吩咐亲信的两位司马,待其退下后,只觉得头疼不已。   “这陈胜,真是该死!”   他收拢河东魏国败兵,好歹在太原稳住了局势,与韩信形成对峙,但在这存亡旦夕的关键时刻,作为太原后方的恒山郡居然掉链子了。   李左车刚刚接到消息,恒山尉陈胜忽然发动兵变,控制了郡治东垣在内的大多数县邑,郡守陈馀逃到苦陉,发动当地妻家大族以私兵御之……   这对本就大敌临门的赵国而言,是致命的打击。   恒山郡便是后世河北石家庄一带,此郡控太行之险,绝河北之要,西顾则太原动摇,北出则范阳震慑。地控燕蓟,路通河洛,更有井陉之险,是太原通往太行以东最便利,也是唯一直接的通道,若叫麾下兵卒知晓,定会导致军心动摇。   但他们能瞒多久?数日?半月?一旦韩信的游骑间谍侦查到这个消息,局势势必发生变化。   赵国坐拥六郡,可征兵近十万,而一半就在李左车手中,他传承了家族的兵书,知道太原郡倒是好守,敌人想攻,无非通过三条路:   一是从上郡渡河,近来大量秦军游骑就是从那边零星潜入的,但大队人马的话,必经渡口,所以李左车在离石要塞(山西离石县)放了一万人。   第二条路,则是界休以南的冠爵津,又名雀鼠谷(灵石峡),意为峡谷窄得连雀鼠都很难通过。李左车曾翻到祖父李牧描述这里:“东西两山对峙,南北一水中流,数十里间,道险隘水,左右悉结,偏梁阁道,累石就路,萦带岩侧,或去水一丈,或高五六尺,上戴山阜,下临绝涧,盖通古之津隘矣,亦在今之地险也。”   东西两山是指霍太山与吕梁山,南北一水则是汾河,形成崎岖陡仄、辗转盘回、山崖壁立、流水湍急的形势,实乃南北天险也。   于是李左车亲将三万人守于界休,堵住隘口,韩信欲取太原,敢从鼠雀谷北上的话,那拉得长长的队伍一露头,就会遭到赵军的迎头痛击!   还有第三条路:从上党郡经屯留、铜鞮至祁再到魏榆,达晋阳城,但秦军若想走此路,前提是消灭上党的赵、魏联军四万人,攻占此郡。但那儿地势不比一马平川的河东,易守难攻,魏相张耳已号召上党人死战,邯郸、巨鹿之兵泽一股脑通过太行陉、白陉至上党,在当地设防。   对韩信究竟会打哪里,赵军将尉有争议,有人觉得韩信颇有三管齐下的打算,一军在上郡持续渡河骚扰,一军驻霍邑,对鼠雀谷虎视眈眈,一军则在攻打上党,想突破那儿。   “韩信此子,好用疑兵障眼之术。”   这是李左车对韩信的评价,从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和强渡河东两场战争看,声东击西是其长项,开战前耍一套令人目眩的动作,让你分兵防备,而真正的杀招,则隐藏在其中。   “凡先处战地而待敌者佚,后处战地而趋战者劳,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能使敌人自至者,利之也。”   这是他祖父打赢宜安之战,斩不可一世的秦将桓齮的获胜窍门。   “恒山之变是瞒不住的,与其待敌察觉后制我,不如以此诱敌。”   良久后,李左车做出了决断,这是迫不得已,本来他们是可以打持久战的,但恒山郡的变故,却打破了平衡,赵军必须速战速决,否则太行东西形势都将崩溃。   “令离石守军向晋阳撤退,界休大军也做出向北移营之势!”   他要主动给韩信创造战机,一个轻松攻占鼠雀谷,夺取太原的香饵……   ……   二月初时,太原赵军的撤离确实引起了秦军的注意,驻扎在霍邑(山西霍县)的秦军显著增多,最初是小股部队出谷试探,确认赵军已离开界休后,才是大军拔营,徐徐穿越狭长的谷道,前锋秦军抵达峡谷北口,安营扎寨,保卫后续部队的到来。   但让他们没想到的是,赵军却忽然杀了个回马枪!   以寡敌众夏,秦军前锋未能抵挡,一触即溃,向谷中撤退而去,而赵军则紧追不止,追击秦军进入雀鼠谷,他们一日8战,皆破之,俘斩虽不多,但却大涨士气,前锋越打越顺手,继续向南追去。   赵人皆喜,唯独李左车却觉得不对劲,太顺利了,秦军这退得飞快,倒像是诈败。   果不其然,赵军前锋刚追到谷外,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原来秦军利用谷口遮蔽,只派了前锋入谷,大队人马依然等在南口,以逸待劳。   这下轮到赵军节节败退了,他们仓皇而退,秦军的步卒则在后方步步紧逼!   赵军已深入谷口太多,前后十余里相继,若发生溃败,后果不堪设想,这场硬仗,他们必须赢下来。   “能胜!”   李左车为属下们打气:“数十年前,五国皆畏秦如虎,屡战屡败,唯赵与秦阵战,互有胜负!”   “邯郸之围,绝境逢生,吾大父李牧的宜安之战、番吾之战,都曾大挫秦军,还有赵奢将军的阏与之战……”   连廉颇都觉得不可救的仗,赵奢却依然觉得有希望,最终力败强敌,震惊天下。   秦灭六国,韩魏齐燕都是如秋风扫落叶,没经历什么困难,唯独赵楚,一北一南,给秦军制造了大麻烦。   而赵人比楚人更憋屈,更不服,不只是长平四十万人的血海深仇,让几乎每个赵人都同秦有家仇,更因赵国并非亡于战败,而是在赢得战役后,被身后朝堂的刀子暗算了!   而今日,不服输的赵人,在李左车指挥下,喊出了和阏与之战一样的口号:   “狭路相逢。”   “勇者胜!”   赵人呼喊着,持戈反击,形势没有简单地倒向他们,双方战成了势均力敌,至夜方休。   之后几天里,秦军好似吃秤砣铁了心,不断试图北越鼠雀谷,而李左车则带着主力与其周旋,寸步不让,峡谷中每日都有交锋出现,但都是小规模的,双方都吃过亏,都不敢贸然进攻。   直到二月中旬时,李左车仔细琢磨,才察觉出不对。   “中计了!”   “对面的主将,绝不是韩信。”   “与吾等相持良久的,亦不是秦军主力!”   ……   靠着山谷遮蔽,双方都不能知对方兵容全貌,但秦军靠着从离石渡过去的游骑侦查,至少知道赵军主力是在此的,但秦军……   鼠雀谷南口,都尉吴广倒是很高兴:“韩侯真妙计也,要是李左车知道,与他四万赵军隔着鼠雀谷打得难解难分的,居然只有董君与我带着的两万人,岂不是要活活气死?”   人数虽少,但他们一点不怕,鼠雀谷对南北双方来说都是天险,不管哪一方,即便有兵力优势,但要强行穿过峡谷,第一时间投入的兵力都必然少于对方,即便拼命向前推进,这数十里峡谷,就足够双方打上半个月了,而那,更是秦军希望看到的……   更何况,身后就是河东源源不断的支援,已经在离石站稳脚跟的灌婴部,也与他们互为犄角。   董翳则觉得有些憋屈:“西河军可不想打这种仗。”   他们屠了两万魏卒,仍意犹未尽,但说来可能不信,尽管赵人与秦人确实有血海深仇,但在李左车约束下,赵军占领的西河城池,虽有抢掠杀人等暴行,反而未遭大规模屠戮。   吴广少不得宽慰董翳:“待李左车察觉,韩侯已将大军击破上党赵魏联军,走屯留、铜鞮绕到他背后,全歼赵军主力了!”   再之后,便能与恒山郡的故友陈胜取得联络……   原来,韩信在得知太原赵军“撤退”时,已看穿这是诡计。   但既然李左车出于恒山之变,急于决战,那韩信便将计就计,用偏师在鼠雀谷拖住太原赵军,他则速攻上党,取得胜利后北上,与董翳、吴广部对李左车形成包抄,一战定太行以西。   这就是韩信的目标,也是黑夫给他配备的“北战区参谋部”的众策之见。   但这种“一战定乾坤”的乐观态度,三天后便宣告破灭。   秦军从谷中发动的骚扰依然频繁,但赵军最初还反击剧烈,但越往后,就越是无力,直到二月中旬,秦军前锋都快走到谷口了,依然没遇到一个赵卒,昔日在谷中的壁垒也空空如也。   当他们抵达峡谷北口时,才遇上了灌婴部的游骑,告知了侦查到的最新结果。   “李左车,退兵了!”   ……   “醒悟得还不晚,但纵李左车退兵,也只能保全他自己,保不住上党了。”   二月下旬,得知李左车从鼠雀谷全身而退的消息时,韩信正站在上党郡一座关隘之上,这儿是长治盆地的入口,也是支援上党的赵军偏师守备之处,如今已被他占领。   而关隘下的狭长河谷,以及谷中那两道古旧的壁垒,则成了关押俘虏的囚笼。   这是一场漂亮的围歼战,足以被载入史册。   四万赵人、魏人或蹲或站,挤在一起,被韩信得到黑夫数次增员后,多达六万的秦军看着,他们抬着头,不甘而又惊惧地等候胜利者发落……   韩信也知道,他们为何恐惧。   这河谷中,散落着数不清的箭簇和断戟,当地人捡了几十年都捡不完,而若是扛着锄头往下刨上几尺,或能挖出累累白骨来!   韩信知道,这是一位兵家前辈,五十多年前打的结,名为“长平”的死结!   秦与赵的国运,在此彻底分岔!   真如同宿命一般,韩信不由嗟叹道:   “武安君当年面对比这多上十倍的赵国降兵,他在想什么?” 第0979章 长平   “当地向导说,这道高岭叫空仓岭,据说是长平之战时,武安君白起曾伪置粮于此,故名。”   进入咸阳后,韩信曾去过御史府,要来关于长平之战的史籍记录,在地图上无数次推演,但都比不上此时此刻,站在空仓岭上,数十年前那场大决战的形势一目了然。   他指着西面那座位于山路另一边的小城,对从汉中起就是自己左膀右臂的赵衍道:   “秦军以端氏城为驻地,沿山岭之间,这唯一一条适合大军通行的山路杀向赵军,这条路的尽头,天险空仓岭横亘在前。”   空仓岭的东面就是丹水河谷,北连长子,乃赵之上党,南达高都,便是韩之上党十七城。秦将王龁已取韩上党,上党民走赵,赵军将其安置在长子,而以廉颇守长平关。   据说廉颇首先在空仓岭布置防线,但因为高都已失,而秦军的支援能通过太行陉,从河内郡源源不断运过来,如果死守空仓岭,容易被人抄了后路。   所以廉颇放弃空仓岭,撤退至丹水东边,改筑百里石长城,以长平关为塞,与秦军开始了反复拉锯,最终双方不断添油增兵,最终打了韩信所知,规模最大的一场仗。   但这一次,因为河内和太行陉都还在赵将司马卯手中的缘故,赵魏联军便在大将军鲁勾践带领下,放心大胆地驻扎在空仓岭。   赵衍道:“但彼辈万万没想到,将军兵力早不是初破河东时的那点人马了,更乘恒山之变传来,赵人军心不稳知际,以奇兵击破高都,封锁丹水河谷,将赵人困在空仓岭上。”   昔日白起的战术,是秦军详败而走,引诱赵军逐胜,又用奇兵二万五千人绝赵军後,又一军五千骑绝赵壁间,将其一分为二。   韩信的法子,有异曲同工之妙。   赵军自然选择了向东突围,但一场大战下来,他们还是比一路北伐的百战之师差了点。最终鲁勾践战死,赵军被分割成几部,群龙无首,这次不必等粮食耗尽了,在一连串让人瞠目结舌的“白日惊雷”后,士气低落的赵军被控制住,被勒令放下武器,至丹水东边的二壁间,等待发落。   作为黑夫特地设置的特种部队,徐福手下的方术士们靠名为“爆竹”的玩意,虽然不能杀伤敌人,但在打完仗的威慑上却是满分,继武关后,又立了大功。   但也有顽抗到底的,因为这些赵人坚信,秦军会将他们坑杀,脚下水边被丹水冲刷后露出的累累白骨就是证据!   而这两天来,赵人缓过神来后的反抗也此起彼伏,毕竟是故战场,此地残兵断戈很多,镇压了一场又来一场。守卫他们的秦军都十分紧张,手里持着弩机,一旦有异动就毫不犹豫地来一发!   所以在瞻仰前辈手笔的同时,韩信也面临和当年白起一样的问题:   这群赵俘,是杀,是留?   “赵卒反覆,非尽杀之,恐为乱。”   赵衍赞同痛下杀手,这两日来,赵卒从被爆竹惊吓的骇然里反应过来,发起的反抗,已造成数百名秦卒伤亡,若再拖下去,更大的暴动恐怕近在咫尺!   毕竟这可是长平啊,踩在前人的骨骸上,你让赵人相信自己能活命?这真是笑话。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杀了干脆!反正大军东征以来,在河东起码也杀了两万魏俘——虽然主要是心怀仇怨的西河军干的,他们这次被韩信打发到鼠雀谷吸引李左车主力去了。   “自然是要留下。”   作为监军,河东守去疾却持另一种意见,他说道:   “先前西河军滥杀魏俘,以筑京观,摄政便下达过律令,从十二月起,各军不从将军之令,私自处死俘虏者,将视为私斗!我听闻,六国破西河时,赵卒受李左车约束,甚少屠城,我派人盘问过,此处被俘的赵兵,多是近日从邯郸、巨鹿征来的农夫,连西河都没去过,既已投降,何必赶尽杀绝?”   “且修改后的《军爵律》有言,士卒擒俘虏与斩首等功,对军官而言,擒俘虏十人,相当于多斩首一人,韩将军俘四万卒,可多算斩首五千,如此,军中诸尉亦能盈论,既不伤天和,又能多得军功,何乐而不为呢?”   去疾听过一种说法,白起当年下令杀俘,除了担心赵卒反复外,还因为军爵律上首功,若不得足够斩首,麾下几十万士卒这场仗就白打了。   他虽是战无不胜的武安君,但身后也有无数双手在推着。   所以当白起下令杀俘时,秦军士卒并没有什么道德谴责,而是欢天喜地的执行,对他们而言,丹水河谷里就是一大片瓜地,每个瓜都意味着一百亩田……   但现在有了摄政对律令的更易改革,士卒不用大肆杀俘便能得到更多的奖励,便不必再做那种艰难抉择。   “摄政虽修订律令,但并未定死,还是给了将军自己因地制宜,决策之权!”   赵衍以为去疾的想这不现实:“我军以奇兵突入上党,携五日之粮打赢了此战,而赵军粮食也不多,且皆是从长子一路运过来,如今赵粮已断,而我军粮亦将尽,若留着四万俘虏,便是多了四万张嘴,日费千石。”   去疾提了个想法:“可将彼辈押回河东,安邑盐场正缺人手……”   “谁来押解?要多少人?”   赵衍摇头道:“我军在上党不过六万,至少要一半人押送才能安心。若如此,长子还攻不攻?若再迟些,张耳父子恐怕要再度遁逃了。”   “且鲁勾践虽死,然太原李左车、河内司马卯实力尚全,万一彼辈合力攻上党,救张耳,我军反而要落于下风,转胜为败的责任,谁能担?”   “此外,被俘赵卒押去河东,见要西行,必然大躁,若因思乡念家而暴乱,别说四万人,就算四万头彘,满山乱跑,也要抓许多天了,辛郡守就不怕好不容易安定下来的河东局势,再度混乱?这责任,谁又能担?”   这的确是必须面对的难题,去疾有点明白当年武安君的抉择有多困难了,但他依然坚持,杀不杀办法:   “长平杀俘四十万,已使赵人三代人仍恨秦人,吾等并非关中秦人,而是来自楚地,来自南郡,来自汉中,而摄政也更易律令,欲以王者之师以天下,若还是取兵道霸道的方式,这结,便越打越死了!”   二人意见相左,即便将这个问题抛给“羽翼营”的参谋们,他们的想法,也与去疾、赵衍二人无异。   众说纷纭之时,便是考验一个统帅应急决策的时候了。   韩信一拍案几,止住了众人争议。   “本将倒是有个办法。”   他看向去疾:“既不伤天和,使赵与秦怨恨结得更深。”   再望向赵衍:“又不必耗费粮食,带来隐患,甚至能为我军攻取上党,甚至是太原、河内、邯郸铺路!”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间想不到什么办法,能达到这两全其美的效果:“敢问将军,是何策也?”   “谨遵摄政之令,不再滥杀俘虏。”   他说道:“但也不全部留下,只将伍长以上军吏将尉挑出来,带去河东为隶臣,至于其余普通赵卒……”   韩信笑道:“统统放走,让他们带着‘秦军不再杀俘’的消息,回到赵地!” 第0980章 结   “什么?放归?”   韩信此言一出,账内众人,从去疾、赵衍,再到负责参谋军务的羽翼之士们,都有惊讶莫名,这是在他们设想里,未曾出现过的选项。   这世上只有嫌俘虏斩首不够多,哪有打完仗放回去的啊?就算是春秋时释放贵族,也要作为交换或者诈取赎金罢?   “将军不可,纵敌生患啊!”   更有都尉骆甲心疼地说道:“俘虏好歹是战功,放了不就什么都没了?如何与众士卒交待?”   最开始就是军法官出身的去疾站出来批驳这说法:   “砍下的头颅,事后也是集中掩埋或烧毁,烧毁后,士卒的首功就不算了?”   “同理,新的《军爵律》有言,俘虏被擒获后,将由军法官统一审理,判决,根据其罪行不同,处死、为隶臣、或释放。”   “那些最后释放的俘虏,就不算擒获他们的士卒军功了?岂有此种道理,骆都尉,切勿传谣!”   一番话说得骆甲讷讷不敢言,去疾才走近韩信后低声道:“韩将军莫非是想效仿摄政去年在武关故意释放俘虏,使彼辈吃了闭门羹,只能加入北伐的故事?但赵卒不比关中降卒,纵是放归,彼辈也不会心存感激,更不可能为我军所用,恐怕不好效仿啊……”   的确,赵人跟王贲军降卒不同,那叫兄弟阋墙,眼下帐内坐着几个人,便是当日降将。   而秦与赵,则是世代结仇的邻居打架。   “不指望彼辈为我所用,只希望他们的归去,能消弭赵人死战之心。”   韩信说道:“御史府中藏武安君之事,我尝观之。”   那是一篇讲述秦昭王既息民缮兵后,却又一意孤行打邯郸之战,结果还输了的文章。   因为涉及到不少秦昭王黑点,自然不被一贯报喜不报忧的秦国官方史官采信,这还是黑夫入主咸阳后,御史府从策士文章里收录的。   长平之战后,紧接着便是邯郸之战,秦军休息几个月后兵临邯郸,却惊讶地发现,赵国人的精神气与长平时,截然不同了……   “缮治兵甲以益其强,增城浚池以益其固。主折节以下其臣,臣推礼以下死士。至于平原君之属,皆令妻妾补缝于行伍之间。臣人一心,上下同力,犹勾践困于会稽之时也……”   究其原因,还是长平一战的惨相,让所有赵人都生出了必死之心:降是死,战亦是死,死国可乎?   阴差阳错间,一个长平时松散懈怠的国家,竟在死亡威胁下,捏成了一个拳头。   邯郸变成了一根硬骨头,众志成城,秦军连续换将啃了几年都没拿下来。最后拖到了楚魏来救,接下来就是秦国历史上最莫名其妙的大败仗——几年前白起麾下无敌天下的秦军,却被联军打得抱头鼠窜,一路败退,丢了几百里地,甚至还有在郑安平带领下,成建制投降的……   韩信喜欢兵法,着迷于琢磨白起当年的用兵之术,这次大败给了他很深的印象。   他肃然道:“眼下我虽涉大河,定河东,一举而下长平,诛鲁勾践,虏赵四万之众,赵国军力去其半。然而我军连续作战,也已众劳卒罢。”   “若眼下对赵卒一味屠杀,赵人惊惧,视我为食人之虎狼,必死战也。到那时,吾等面对的便不是几万赵卒,赵王及其将相君侯,而是百万赵人!”   若用黑夫的话说,就是自陷于人民群众的汪洋大海,非得将可以争取的人往对方阵营里推,何必呢……   “若不甄别一味屠杀,实是在帮李左车啊,举倦罢之兵,顿之太原、邯郸坚城之下,我恐怕要重蹈当年邯郸之战的覆辙,久力不能拔,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了。”   “摄政说过,此战是定一之战,而非复仇之战,西河军杀魏人情有可原,但眼下被俘赵人并未参与西河屠杀,与其阬而杀之,不如用摄政的办法……”   时间久了,大家都渐渐明白,黑夫最喜欢打什么仗。   “不战而屈人之兵,善者之善也。”   “上兵伐谋,攻心为上。”   既然是对黑夫理论的创造性运用,不只是去疾,羽翼营的参谋们也有些被说服了。   唯独都尉赵衍忧心忡忡:“就怕这些赵卒回去后,重新被整编起来,与我军为敌啊。”   “没时间的。”   韩信却笑道:“彼辈的将尉军吏早就被甄别开来,扣住这些人不放,打散其建制,赵卒纵有四万,也是一盘散沙,就算是我,要将彼辈重新组织训练再战,也要数月之久,但赵国,还能活那么久?”   以时乘其振惧而灭之,赵国的丧钟,已由韩信亲自敲响,没几声了!   “更何况,汝等可知惊弓之鸟乎?”   韩信讲完这个从陆贾处听来的故事后道:“赵卒既然被释放过一次,下次再战,知我军不杀俘,便再无战心,一触即溃。靠这四万只惊鸟,更足以让所有赵人都失去死战之心……”   愿意拼死作战的人越少,韩信的灭赵倒计时,就会转得越快。   更何况,这些赵人,并不是放往一个方向。   “一批押送到高都,然后往南,让彼辈去往太行陉。”   “一批东过丹水,使之入白陉……”   这些赵卒像是惊慌失措的群鸟,往熟悉的方向飞——越过太行,回家去,而归乡最近的路,只有两条。   “我军发兵各五千,乘其后,使谍混在其中,看看能否一举夺取天井关、孟门塞两处险隘。”   太行陉、白陉,分别是太行山第二、第三陉,是上党通往河内郡的通道,是时候夺在手中了。   据韩信所知,河内郡赵军不过万余,却得防守太行三陉,又得照顾漫长的大河北岸,提防东门豹部强渡。最要命的是,河内人可是当年帮秦打赢长平之战的关键,被视为“新秦民”,是秦大大的良民。   眼下赵魏弱势,河内就多了很多想要投秦的势力,已被郦食其串通过一遍,就连司马卯本人,也在两可之间……   用降卒带去“赵军大败”的消息,再夺取两陉,给司马卯点压力,迫使河内投降,或者配合东门豹攻取此郡,让三河彻底连成一片。   “最后一批,往北,出长平关,纵其去往长子。”   韩信会以主力紧随其后,以溃散的赵卒为前锋,即便李左车想来上党拼死一搏,首先要面对的也是毫无秩序,让人头痛的己方溃卒,韩信巴不得他来掺这趟浑水。   就算李左车不来,占领上党后,韩信也完全占据了优势,北可围攻太原,南可取河内为后方,东可直接攻破壶关,进逼邯郸……   至于饥肠辘辘,衣食无着的降卒会对地方造成何种破坏,他们一路奔波又会死去多少?这不关韩信的事。   他关心的是彼辈逃亡的过程,能给自己省多少事,创造多少战机,最后,就算只有十分之一的人能回到赵国本土,也足够让整个邯郸人心大乱了。   比起恐惧,侥幸之心在战争里更为致命!   韩信的计划总算得到了羽翼营的赞同,他们会负责具体操作,这时候都尉赵衍却道:   “将军虽是好计,但这么大的事,恐怕要回信去咸阳,请示一下摄政为妙。”   “没时间了!”   韩信却断然摇头:“摄政拜将时,曾亲操钺持首,授我其柄,曰:‘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复操斧持柄,授将其刃曰:‘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见其虚则进,见其实则止。”   “战机稍纵即逝,而军粮日益空虚,往返咸阳一趟,形势将发生巨变,韩信只能当机立断!”   越是如此,作为韩信一手提拔的亲信,赵衍越是忧心忡忡。   在赵衍心里,他提议杀俘,除了消除后患,让大军可以轻松上路,完成夺取上党的计划外,还可以让韩信自污!   他当时未敢说出来,但心里却暗暗嘀咕道:“当年摄政不也是靠着在胶东杀作乱的齐人,才得到秦始皇帝彻底信赖的么?”   在赵衍看来,韩信少年得志,又在河北独自掌军,麾下八九万人,连胜两场,都快有封彻侯之功了,往后恐怕功高难赏啊。即便摄政再信任他,朝中也该有小人诽谤了,不如通过杀俘,以示自己绝无在河北拥兵自重,收买人心的打算……   可眼下,韩信倒是挑了一条最容易让赵军斗志瓦解,能以最小代价灭亡赵国的法子。   但也最容易被诟病成“收买人心”。   见韩信心意已决,赵衍暗暗叹了口气,告退了。   “韩将军啊韩将军,你还真是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啊……”   ……   计划定下了,去疾却望着眼前丹水谷地,有些怅然若失,据说这里埋葬了四十万条性命,虽然现在刨出来的好像没那么多。   “当年武安君是否也该这么做?”他忽然说道。   韩信一愣,旋即笑道:“那是四十万。”   “而这是四万。”   “我的选择,比武安君容易十倍……”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一个优秀的统帅,不会考虑如何怜悯敌人,减少杀伤。   他只需要考虑如何以最小代价,赢得战争胜利!   所以本质上,韩信和白起没什么不同,不管平日里的身份、性情如何,可一旦到了战场上,他们便都是名为“兵家”的冷血动物,为了胜利,不择手段,不同的只是所处的形势的手段而已。   士兵只需要在修罗场(旁白,不用较真)里走一遭,但将军……   将军得自己化身修罗!张口闭口,关系万人生死;犹豫,就会败北!   唯有如此,才能百战不殆,才能被冠以战神、兵仙之名。   而有时候,假意的仁慈,也是一种克敌制胜的战术。   这是韩信从黑夫身上学到的东西……   “而且那时候是两国相兼,可如今,看似两国,却大不相同,就像是……”   韩信词穷了,想了半天后,想起家中妻子揉面时的场景,便打了个比方。   “就像面团已经和了水,被揉在一起。”   “纵然分开了,再合拢,也比还是干面时容易得多。”   “而武安君,可是往这面盆里,加了不少水……”   去疾若有所思,补充道:“不……是加了血才对,这天下,是武安君和诸多将军,靠斩杀上百万人流出的血,再由秦始皇帝大手一挥,和成的面啊……”   秦始皇捋袖子揉面,画面好像有些违和,但好在,现在揉面人,换成了黑夫这糙汉子,就显得搭配多了……   是得给白起表功立庙,但不可否认的是,和那如海血水一起的,还有死结。   五十年前,白起在消灭了赵国武装力量,为秦灭赵打下基础的同时,也在长平打了四十五万个死结……   它们密密麻麻,一个个结累积在一起,五十年过去了,纵躯体化成了骨,仍不能消解,秦朝十余年统治,亦难以触动。   去疾感慨道:“今日释四万赵卒,不敢说是将死结一口气解开。”   “但它至少是个好的开始!天下定一,诸夏放下仇怨的好开端!”   韩信大笑:“没错,昔日武安君打上的结。”   “今日,便由我这个兵家后学来解开了……”   “不然。”   去疾却用不容置疑的口气,纠正有些得意的韩信道:   “韩将军虽善兵,但归根结底,真正解开这死结的人,是摄政,是摄政的睿智仁慈,心怀天下!” 第0981章 籍田   冀州战场鏖战正盛之际,被手下吹成“睿智仁慈,心怀天下”的大秦摄政黑夫,开春后却只做了一件事:在关中督促了一个月的农事……   距离黑夫入主关中已过去半年,虽经动荡,但关内受损失较大的地区也就西河,其余诸地未受影响,初春时节,黑夫特地没有全面发动关中人入伍,便是为了确保春耕事宜。   信已立,接下来便是足食足兵,而足食显然排在足兵之前,尽管很想迅速扫平天下,但却不能因此短视耽搁了春耕,黑夫希望战争结束时,至少天下还有几处地方是丰收的,如此才能避免可怕的饥荒跟随战争脚步席卷各地。   为此,黑夫甚至恢复了中断许久的“籍田”仪式。   一月份时,正是冰消雪融,万物复苏,农夫准备下地开耕。春耕之前,周天子会率诸侯群卿亲自耕田,以表达对农事的重视,同时告知百姓耕节已到,开始生产,是为籍田礼。   世无天子,只能由摄天子政的黑夫来代劳了。   籍田的地方是精挑细选的,选在了泾阳地区的郑国渠一带,这道本是韩国用来“疲秦”的沟渠,如今却成了丰饶的土地,郑国渠溉泽卤之地四万余顷,灌溉面积折成市亩,以秦时一大亩等于0.69市亩计,折后世280万市亩……   如此庞大的灌溉面积,是让关中成为“天府之国”,所产粮食能养活黑夫那庞大军队的最大依凭。   待奉常祭祀过先农后,黑夫便给在场的关中吏民演示了一场别开生面,极其硬核的“籍田礼”。   黑夫仿佛回到了还是庶民的时候,特地穿上了褐衣,古铜色的肌肉扶着犁,粗犷的大腿踩在黄土地里,驱赶着牛往前行进,看起来简单,但在农家弟子和郑国渠边白发苍苍的老农而言,却能从中看出许多不一样的东西来。   对农夫而言,田地就像一张白纸,平展在人的面前,而犁田好似一个书吏挥毫泼墨,犁地时如何选取切入点,如何回避难耕的硬土块,就看犁田人的本领了。   却见摄政胸有成竹,傲立田头,胜似临战前的大将军。他大声吆喝,镇住牛威,亲自扯牛鼻,套牛轭,结牛绳,调均犁,左手牵牛,右手提犁,顺应牛步,瞄定准心,一气呵成。   旋即一点一撇,一撅一铧,一行一圈地扩展,耕犁过处,泥浪哗哗,犹如妙笔生花,看得农家人击节不已:   “摄政不愧是起于微末,这犁田的手法,是个老庄稼把式!”   摄政对牛也十分爱护,虽扬着牛鞭,却高高举起,轻轻放下。那头驯过的老牛也善解人意,不用扬鞭,自奋蹄而进。   最后下来,黑夫犁的地,犁得平,犁得顺,顺顺当当,彻底耕开的土地上,流动着一种新翻土壤的独特气息。   而且夸张的是,摄政耕了整整一亩地!这与过去周秦天下再籍田仪式上轻轻触碰一下犁把,顶多三推完事,牛动都不动一下的敷衍,是全然不同的。   连黑夫都如此了,九卿百官,也不得不比过去的籍田礼扶犁九次多干了点活,累得腰酸腿疼,却只得到了黑夫的一句反问。   “如此可知农事之艰难了?可还敢因为种种缘故耽误苛待农夫?”   当然,也有双脚从来没下过地,双手从来不沾粪土的人,暗暗讥讽黑夫作秀,太过虚假。   但联系起另一件事,百姓却巴不得黑夫多作几次这样的秀。   一直提倡所有人,包括天子在内,都应该亲自耕地,不指望以此为业,只求知农事之苦的农家众人,见此情此景,感动得稀里哗啦,纷纷道:   “摄政知农事艰难也,正因如此,才能使少府考工改进犁,使之惠泽百姓吧!”   过去关中常用的直辕犁,被近两年来,最早在南郡流传的曲辕犁取代,虽然郑国渠边的田地都是上百亩连在一起,与南方被丘陵水网分割的破碎小田不太一样,曲辕犁容易调头转弯的特性没有显现出来,但撇除这点,它依然比直辕犁先进,起土省力,适合深耕。   而当干完活,放下犁后,黑夫询问曲辕犁的发放情况,得知只有咸阳周边县邑能用上后,不由感慨道:   “只望到明年春耕时,能铸剑为犁,让更多人用上曲辕犁。”   而叔孙通也让人在史书上记下了这一笔,连带夏公所立大子破虏跟在后面撒粟种的过程,以及在摄政带领下,整个关中大干农活的盛况,古老的歌谣在黄土地上回荡:   “率时农夫,播厥百谷。骏发尔私,终三十里。亦服尔耕,十千维耦!”   郑国渠四万顷土地,十天耕完,粟种播下,等待被春雨浇灌,冒出能嫩绿色的芽!   到二月初时,农事已毕,耕者少舍。   而从这时候起,黑夫也开始陆续收到来自东方的消息……   他最先得知的是南郡对项籍的应对,以及汝南的败仗。   “利咸的决断是对的,舍邾县,坚壁清野,是为了让南郡免去更大的损失,但在汝南……”   黑夫良久未说话,只是颦眉看着地图,据说共尉两万人死伤三分之一,他自己也被俘,生死不知时,黑夫只差怒吼一声:“还我军团”了!   很显然,他对这场仗是不太满意的,但过了一会,却故作轻松地说道:   “看来,指望小儿辈大破贼,是做不到了……”   摄政是打算亲自出马了。   消息好坏参半,二月中,黑夫又迎来了郦食其,他私下接见郦生,郦食其将韩国、张良的打算和条件全盘禀报后,黑夫于之密谈了好几个时辰。   直到天亮时分,郦食其才笑着离开了厅堂,当天就带着新获得的“大行人”头衔和“右更”的爵位,不顾一把老骨头隐隐酸痛,再一次奔赴关东去了。   他要带去黑夫给张良的回信。   一个好的策士,起到的效果,堪比数万大军。   二月末时,韩信在上党的大胜终于传来……   从将计就计,设鼠雀谷疑兵起,便一直有监军从前线向黑夫回报韩信的一举一动,黑夫强忍住隔空微操的冲动,履行了承诺,从始至终,都容许韩信独立决策,顶多让羽翼营为其出谋划策,填漏补缺。   “河北已定。”   黑夫给这场仗下了断言,有韩信在,河北的事,基本不必操心了。   “接下来,便是决胜于中原了!”   黑夫认为,时机已经成熟,他是时候亲自将兵东出,一举结束这个乱世了……   但在走之前,仍有一些事必须解决!   “有一个人留在关中……”   黑夫唤来了季婴,密室之中,黑冰台接到了最新的命令:   “我放心不下!” 第0982章 去留   “我可是每天都盼着汝等归来啊。”   三月初一,咸阳西城,黑夫等来了几个月不见的小陶,他身后是一个长长的队伍,部分定巴蜀时南下的中尉军,风尘仆仆,押送着来自巴蜀的货物——大车大车的蜀锦,色彩丰富,图案有浓厚的巴蜀特色,还有沉甸甸串成串装箱的铜钱……   拜在黑夫面前,小陶也磕磕绊绊禀报起蜀郡的现状来:“摄……摄政,锦官城已恢复生产,甚,甚至还有夜作。”   蜀锦是蜀郡的拳头产品,虽然这世上流通的丝绸很多,但两年大战下来,中原的锦绣生产中断,而和平的蜀地就乘机占领了市场。   正所谓“蠋绣鸯锦,莲藻芰文”,极受上层人士欢迎。眼下,不止是战争期间的存货被运了出来,蜀郡织女们还在源源不断生产,为了满足需求,甚至在夜里都继续被集中在一起纺织。   作为奢侈品,蜀锦完全可以当成货币来花,用来换粮食。黑夫的新商业政策颁布后,秦始皇帝亲政后二十余年来,洛阳、河东巨贾们被压抑已久的装逼……不,消费欲望急剧膨胀。   他们很乐意用粮食来换取名满天下的蜀锦——巨贾必须考虑清楚,若一定要守着粮食不换,可能接踵而至的就是莫须有的罪名,和黑夫的大剪刀了。   除了蜀锦,朝廷急需的还有铜钱。   “没想到严道铜山这么快便能出产了。”   黑夫十分满意小陶和李灵的速度,严道便是后世四川荥经县,有一座大铜山,所蕴含的矿藏究竟有多少无人知晓。只知道从古蜀国的蚕丛、鱼凫开始,蜀人就为了它,与周边部族发生了无数战争,而千百年来,开采后冶炼剩下的矿渣,漫山遍野都是。三星堆、金沙那些还静静躺在地底的璀璨文物铜料,多是来源于此……   这亦是秦灭楚之前,整个秦国铸造兵器和半两钱的主要原料来源,历史上,到了汉朝时,汉文帝的宠臣邓通在严道铸钱,仍有谚曰:“邓氏钱,遍天下”。   不过现在,倒是便宜了黑夫。   密封的木箱被撬开,里面除了减震的稻草外,满是一串串沉甸甸的“五铢钱”,因为半两钱仍然略大难用,不方便交换,黑夫让少府派人去蜀郡,利用当地铜山,铸造了一种新钱,重五铢,称之为“新钱”,与旧钱同时流通,规定两个新钱换一个旧钱。   看上去好像是黑夫数学太差算错了,但铸币就是这么回事,本身没有价值量,它的价值是官府契约约定的,黑夫给它定价多少,就是多少。   更何况,五铢钱铸造得还算精美,铜钱比例合理,没有为了减少成本而粗制滥造,上面写着“摄政元年”四个篆字,虽然小小割了点价值差,但黑夫好歹没有像赵、魏一般,铸大币,一钱当千,疯狂敛财已经不错了。   这些新钱将用于收购关中人手里多余的粮食,在少府和治粟内史的努力下,粮食价格被压回到一石百钱,各家留足口粮,官府以平价强行收购,再由治粟内史储藏在各地仓禀,以接力的办法运送到关东去,支援韩信和东门豹,以及黑夫即将征发的十万大军……   其实蜀郡还出产大量粮食,但作为大宗货物,它不适合走栈道,用船运到江陵反而更方便,再送达正在恢复建设的衡山,赈济被项羽袭扰,远离家园的难民,以及南阳驻扎的军队,帮关中分担部分军粮。   钱粮已足,发动统一战争的条件正一个个满足,但黑夫最期盼的,其实还是小陶本人。   “蜀郡有祖孙三代皆为蜀长吏的李灵,巴郡有性格刚强的周昌,汉中则有利仓,梁州无忧矣。”   “倒是咸阳这边,萧何稳重、张苍有识、陆贾多谋,但彼辈皆文臣也,我需要一个信得过的武吏,在我东出之时,镇守关中。”   小陶无疑是最好的人选,黑夫早先本就任命他为“中尉”,掌徼循京师,是首都的卫戍长官,相当于执金吾、九门提督。   非常时期用非常之制,黑夫给小陶的权力,还更大一些。   “韩信为郎中令,东门豹为卫尉,赵佗为内史,但彼辈都在外将兵,他们的职责,整个内史、咸阳的防务,连带我家眷的安危,便由你这中尉一力承担了!”   小陶重重地吐出了一个“诺”字,这么多年了,他说话依然结巴,唯独这个字,咬得极其清晰,说得相当干脆!   黑夫明白,小陶比他本人看上去靠谱多了,从早年黑夫还是亭长时,小陶便在盲山里一个人装成一群人,唬住了那群暴民。   灭楚期间,作为黑夫的左膀右臂,小陶无东门之勇,无利咸之智,却永远是那个手持弓箭,默默守着黑夫的人,不善于进攻,可但凡有人欲危害同伴,他就会毫不犹豫阻止他。   而之后守长沙,定巴蜀,支援襄阳和武关的军事行动,小陶一直任劳任怨,从未让黑夫失望。   这样的人,黑夫很放心将后背交给他。   更何况,除了小陶以中尉军守在明处外,还有季婴带着黑冰台,作为影子,在暗处协助小陶,他们会嗅出一切叛徒,双方一同将其消灭!   一明一暗,足以控制咸阳局势。   而有人留下,就有要离去,季婴很快就来禀报,说子婴已离开了咸阳……   子婴自从被黑夫封了“长安君”这个意味深长的封号后,倒是老实了不少。   作为宗正,一板一眼地执行者黑夫下达的命令,包括迁公子将闾、将臣三公子去岭南做小小邑主,也包括将“谋叛”的严道严氏剔除宗籍,他都完成得不错,似乎是生怕自己落了同样下场。   但黑夫却从未对这个杀死胡亥的人放心,他必须杜绝一切隐患,可不想前头胜负难分,内部忽然生变。   于是黑夫便宣布,让宗正子婴去陇西郡西垂宫祭祀嬴秦祖先,西垂虽然是秦人龙兴之地,然十分偏僻,地处大山之中,有陇关为阻,难归咸阳,这实际上就是放逐。   “子婴说了什么?”黑夫问季婴,他没去假惺惺地送子婴,只不知这位公孙,在路上是否会频频回首眺望这座再也回不来的城市。   “子婴让臣带话,他说,感谢摄政。”季婴复述道。   “感谢我?”   “然,感谢摄政,让他离开了咸阳,这座尔虞我诈之城,子婴说,他从出生时起,便早该离开了,却总是被拉回来,如今倒是落得干净,他这一去,好似鱼脱于渊……”   此言似是肺腑之言,也不知这是真看开了,还是作伪。   “是否要……”季婴手阴冷的往下一划,尽管子婴在咸阳时也足不出户,杜绝了去年改元前后,保皇党的一切活动,但黑夫系的文武官员,对任何嬴姓人都心怀警惕,更勿论他这在咸阳硕果仅存的公孙。   黑夫却摇了摇头:“派人盯着即可,子婴腹中有蛊虫,去了西垂,缺医少药,活不久的……”   “这是让我不放心的一人,已去之。”   “但还有一人尚留,也让我难以处置,杀亦不是,留亦不是……”   李斯!仍有能力让黑夫有后顾之忧的,只剩下从右丞相卸任后,被黑夫尊为太傅,理论上地位仅次于黑夫这“太师”的李斯了。   李斯不同彻底被打倒的嬴姓公族,他的存在,代表了一大批降吏降将,最好的处置办法,还是像对付子婴、将闾他们的放逐,但应该以何种借口呢?   让黑夫没想到的是,子婴前脚才走,他后脚就收到了李斯的奏疏……   通篇都是歪歪斜斜的隶书,不复当年大书法家风范,也不知是真的老了手抖得不行了,还是故意为之?   读完之后,黑夫喜于李斯的识相,又叹于他的敏锐。   黑夫抬起头,看着代父上书的廷尉李于:   “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这当真是老太傅所望?” 第0983章 随波逐流   “人言,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老朽年岁老迈,自知死期将至,不堪用了。朝中有摄政执一,万事皆已在正轨上,天下贤士如流水归之,老朽最后一点牵挂也便没了,还望摄政容老朽回乡,以骸骨归葬故土。”   黑夫三度挽留,但李斯却意已决,最后只好松口:“既然老太傅去意已决,欲与长子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自是悠然而乐,那我也不多加阻拦。但老太傅故乡上蔡尚在项贼手中,残破不已,太傅如何归去?”   “摄政将大军东出,无异于堕千钧之重,集于鸟卵之上,楚必无幸矣,摄政能速定天下。但老朽恐时日无多,旦夕将死也,唯恐等不到那天,只求去到离家近一些的地方,见到水土风情相近的旧物,以缓思乡之情。”   “待摄政将项贼从上蔡驱逐时,若老朽还活着,便立刻赶过去,为摄政抚民,使之归顺王师……此飞鸟丘狐之情,谨拜表以闻!”   黑夫嘉其诚,言李斯于秦一统有大功,在昔日彻侯爵位之上,再加一千食户,又赐卫士五百,护送李斯南下去南阳郦县居住——李家可是大财主,在全国各地有一些产业,郦县亦有一处大庄园,看来是李斯早就准备好的后路,并亲自下令,使沿途郡县供李斯膳食……   黑夫给足面子,亲自送别出渭桥等细节自不必多言,倒是李斯,在车乘过了灞桥,渐渐离开咸阳后,才低声道:   “黑夫将东出,老夫若再赖着不走,他恐怕难以放心,要对我家动手了,李斯可不会重蹈蒙氏兄弟的死状……”   在正确的时机退幕,是一切出色演出的高潮,这是李斯得意的事。   但驾车的人却没有回应,李斯皱起眉,伸脚踢了踢车舆的门:“阿阍,莫不是耳背了,怎不答?”   少顷,一个弱弱的声音才响起:“君侯,大父他已去世,为你驾车的,是小人我……”   李斯掀开车帘来,却见前头驾车的,果不再是那熟悉的白发背影,倒是一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面容忐忑。   他这才想起来,三十余年来一直为自己驾车,前段时间甚至奉命玩了一手“车祸”的老御者阿阍,已经去世了,这驾车的活计,也传到了其孙子手中,此子技艺有余,忠心也够,但李斯喃喃的低语,他却不敢有任何回应。   “是啊,物是人非了……”   李斯默然,复又拉上车帘,从咸阳政变失败,黑夫入主,完全掌握局势后,他便明白。   属于他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车队出武关道,往南阳而去,这本该是李斯熟悉的景色,几乎每个亭舍的名,他都有印象,李斯当年作为秦始皇的得力干城,几乎每次出行都要随驾,数次东巡,这条路走了数次,但这一回,感觉却不一样。   “这是老夫最后一次行于此道之上了罢?”   这让李斯想起第一次来咸阳的场景,他也是从楚国进入南阳,又沿着此道北上的。   那时的他,随行的只有一个信得过的赶车老仆,两匹驮马拉着简陋安车,车上也无金银细软,只装了许多李斯在兰陵时亲手抄就的书篇,布衣褐裳,此外身无他物。   那时候最值钱的东西,只有胸中的韬略……   而除了“出人头地”,从厕鼠变身仓鼠的个人志向外,驱使李斯入秦的还有另一件事,或者是,另一个人,李斯的敌人。   王绾?冯去疾?赵高?   呵,他们不配。   李斯这一生只有一个敌人,他亲爱的师弟,韩非!   ……   李斯记得,与韩非初见,是在兰陵,那时荀子受春申君之邀,做了兰陵令,在处置政务之余,开坛讲学。   作为稷下学宫连任三届的“祭酒”,荀子是当世最著名的学者,不远千里,赶到兰陵求学的士人数不胜数。而荀子对学生很挑,只有可以成材的精英才有资格登堂入室,于是毛亨、公孙尼、浮丘伯等人荟萃一堂,但他们学的都是礼乐诗书,唯独李斯是奔着“帝王术”来的,这才是荀学的精髓!   而他也凭借自己才干和好学,最受夫子器重。   那年红色秋叶落满兰陵学坛,一个许多随从簇拥,身穿锦绣的弱冠孺子来到兰陵,说话结结巴巴地表示,想要拜入荀门。   当时李斯也没太在意,本以为又是个借着向荀子讨教名义来博取名望,不学无术的贵公子,岂料这个叫韩非的年轻人虽不擅长言语,写出的雄文,却让人惊艳!   他献上的拜师敲门砖是《解老》,是此子闲暇之余读老子的一点心得。   荀子初看此文时,也是微微一笑,不以为然。   但看到开篇第一句“德者,内也。得者,外也。上德不德,言其神不淫于外也。神不淫于外,则身全。”便笑容少去,认真起来。   再看到,“凡法令更则利害易,利害易则民务变,民务变谓之变业。故以理观之,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时,荀子已是满眼惊讶,老子本已难懂,如此年轻的后生,怎会有这深邃的解读?   良久,读了两遍文章后,荀子才仔细地看向满脸认真的韩非,一语道出了全篇的核心。   “道生法!”   但又批评道:“汝虽引绳墨,切事情,明是非,然其极惨礉少恩。原于道德之意,而老子深远矣。”   韩非这才服气,方才不只是荀子在考较他,他也在考较荀子。   那之后,荀门里,最受夫子喜爱的学生,就从李斯,变成了韩非。   同门竞争是常态,譬如鬼谷子门下的庞涓与孙膑。   “明明是我先来的……”   李斯自是不服,也暗暗起了比较之心,甚至也自己作了一篇读《老子》的心得。   交上去后,被荀子笑着评价说此文真是好字,好文笔,还有精雕细琢的好立意,用词考究,洋洋洒洒,堪称雄文。   “但,过于流于皮相了。”   而韩非交上去第二篇解读老子的文章《喻老》,或许是其口吃不能道说的缘故,将所有想法都寄托在了书写上,旁征博引,逻辑清晰,更被荀子评价为:   “有骨相!”   李斯不得不服,他看过之后,发现韩非的文章,确实锋利得如刀子,直指人心!   那时候李斯就明白,在立书著说上,自己是比不上韩非了……   只能从其他地方,一较高下!   比如,辅佐帝王,成万世功业!   于是学成之后,李斯向荀子告辞时,直言了自己的志向:   “斯闻得时无怠,今万乘方争时,游者主事。今秦王欲吞天下,称帝而治,此布衣驰鹜之时而游说者之秋也!楚王不足事,而六国皆弱,无可为建功者,斯欲西入秦!”   当年,荀子曾一改大儒不入秦的传统,访问了咸阳,还对秦制赞誉有加,只是觉得唯一缺少的,就是少儒者的脉脉温情,他叹息道:   “粹而王,驳而霸,无一焉而亡,此亦秦之所短也。”   “我不担心秦能否一统天下,因为那是注定的,有了你,只要遇上一位雄主,天下一统,不过是三十四年内的事。我怕的是,能兼而不能凝,能统而不能安,秦一统天下的时候,便是它走向灭亡的开始,李斯,只望你能给秦,带去些许改变罢……”   只可惜当时李斯没当回事,他也不想改变秦国的任何东西,只想改变自己的人生和地位。一切精力,都放在被吕不韦器重,和获得秦王政信赖上。   他没想到,夫子竟一语成谶。   入秦十余年后,当李斯已位居廷尉,得到秦王器重,实现了人生抱负时,某一天,秦王政却在释卷之后,忽然嗟叹道:   “《孤愤》、《五蠹》之书,真奇文也,寡人读之,不觉蜡炬之渐尽,夜之将明,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   李斯自然知道,这是他那立志“著书立说,观往者得失之变”的师弟大作!   不知是出于何种心态,或是庞涓主动推荐孙膑时的嫉恨,或是知道自己终究无法阻止秦王得到他想要的,李斯忽然开始大赞韩非,力主将此韩非召来秦国。   特洛伊和希腊诸邦为了一个美人海伦而打仗,而秦王政却为了一个男人,一个在字里行间打动过他的国士,不惜发动一场战争,逼迫韩国交出韩非!   当韩非入秦后,或是其口吃难言难交流让秦王失望,亦或是得到的东西不再有诱惑力,秦王始终未信用韩非。   但秦王仍时常阅读孤愤、五蠹、内外储、说林、说难十余万言,又虚席与韩非讨论,如何做才能成为他书中描述的那种权势独一无二的君主……   而事后往往感慨道:“今日方知,荀子果授帝王之学也。”   言下之意,李斯并非是真正的帝王学,韩非的才是……   嫉恨在李斯心中酝酿。   “明明是我先来的……”李斯感到了巨大的危机感,他明白,自己和韩非的学问是重合的,只能有一人能出人头地,留在秦王身边!   好在,李斯太了解这个师弟了,故意举荐韩非入秦,便是因为知道韩非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他太爱他的祖国!”   机会很快来了,当秦王使群臣议论,该先灭哪国时,李斯与姚贾力主先亡韩,而韩非却站了出来,极力劝说秦王存韩。   “韩事秦三十余年,出则为扞蔽,入则为席荐。秦特出锐师取地而韩随之,结怨于天下,而功归于强秦。”   韩非很聪明,肯定明白秦王之欲,但他仍无法放下自己身为韩人,韩公子的身份,拘泥于保全祖国。   从那时起,李斯便知道,是自己赢了!   赢在格局,更赢在立场!   最终果然如此,秦王开始怀疑韩非终为韩不为秦,更记起郑国为间之事,将韩非下狱,又在李斯、姚贾二人一个红脸一个黑脸的表演下,最终决定处死韩非!   不只是不欲韩非为他人所用,也因为秦王政自觉已吃透了韩非的帝王学,不再需要他,不再需要将权力斗争剖析得这么直白的人……   当李斯奉旨去云阳狱中赐死韩非时,他不免得意地讽刺韩非。   “师弟,可知你为何而败?”   “你败于言行不一,一面想让秦王成为不受任何人牵制的、独一无二的、为所欲为的千古明君,却又不献出自己的忠心,一味袒护韩国,阻挠统一大业!”   “你现在,可后悔了?”   韩非却很冷静,一字一顿地说道:“我立说著书,是为万世,但我本人,却有自己的母邦,须臾,不敢忘也!”   “凡说之难: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   “我知秦王必不纳存韩之策,但我不悔,至少我试过。”   言罢,将毒药一饮而尽!   李斯顿感索然无味,只能让韩非死难瞑目:   “韩。”   “汝欲存之。”   “我必灭之!”   韩非闭着眼,嘴角流出血,却一言不发。   那个场景,成了李斯持续很久的噩梦,同门手足相残,终究是有愧的,他只能宽慰自己,谁都不能心软,赢得一方才有最终的发言权!   “等着罢,我会辅佐大王成为功盖三皇,德超五帝的圣君,让秦能万世,我也成为永世赞誉的宰辅!”   “最终永世留名的人,是我,不是你!”   ……   往事到此为止,梦醒了,李斯睁开浑浊的眼睛,伴随着摇晃的车舆,他已经出了武关,抵达南阳。   李斯病了,毕竟是年近八旬的人,机关算尽耗费了他大量精力,当放下权力,放下尊严后,却好像整个人垮了一样。   又闭上眼,半梦半醒间,李斯再度见到了夫子,他依然那么瘦削,坐在兰陵学坛的大桑树下,闭目弹奏着赵地的曲风,唱着成相之歌。   李斯走了过去,跪坐在前,听了一曲后,打断道:   “弟子才学,成就更胜韩非,但夫子为何始终更偏爱韩非?”   “是因为他出身尊贵显赫,而我贫贱么?”   “是因为他讷于言而敏于行?写的文章有骨相,而我只有皮相?”   “不。”   荀子停下了琴,有些悲哀地看着李斯,这位弟子现在白发苍苍,眼中满是迷茫,不复告别入秦时的雄心壮志。   “韩非是一块石头,坚硬,沉重,默然。”   “他认准的事,不会回头,入水时,会掀起惊天大浪,叫人难以忘怀,也让我嗟叹怜爱。”   “而你,李斯,好似一叶扁舟,行在海上,追波逐浪……”   “这样的人,我不喜。”   他没有确定的方向,哪边风大,就顺着哪边走,一切原则,都被抛之脑后。   “但石头激起的风浪,转瞬即逝。”   李斯强辩道:“只有逐浪而行,才能静水流深!”   “真的?”荀子笑着反问,目光看向李斯身后。   李斯一愣,回过头时,发现梦中那片大海不知何时,已干涸消退,船只也随之搁浅,风吹雨打后枯朽了。   而在残木旁边的礁石,却始终屹立!   是啊,李斯想起来了,二人的斗争,并未随着韩非之死结束。   秦始皇帝一直在恪守韩非的帝王之术,时不时就翻出《韩非子》来看,甚至让扶苏、胡亥也读一读。   为了钻研始皇帝所好,李斯也不得不将韩非子钻研透,吃起了人血馒头……   这让李斯有种感觉,看上去,他是赢了韩非,逼死了他,也实现了助始皇帝一统天下的夙愿,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但韩非的幽魂,却一直在咸阳宫梁柱上萦绕不去,甚至堂而皇之的坐在统治思想的陛阶上。   韩非死了,但《韩非子》,却成了李斯永远无法击败的敌人,成了他一生中难以越过的大坎,一块横亘在路上的礁石。   韩非激起的浪花虽只是一时,但李斯作为弄潮儿,也只是一时,当海水散尽,船也随着水退出了历史的舞台,但礁石,却静静地躺着,重见天日!   更可悲的是,李斯终究不能像韩非一样,坚持己见,而是做了三姓家奴。   他也被时代所弃。   “是我……输了?”   忽然间,一切都觉得无所谓了,那些机关算尽,那些随波而行,那些妥协、退让、隐忍、背叛。   李斯只感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那是夫子的厚望,是韩非的叹息,是吕不韦的白绫,是秦始皇帝的托付,甚至还有冯去疾的信任。   是啊,无数浪花风雨,他都在最后,选择了随波逐流,离开楚国,出卖吕不韦、向始皇帝的大欲妥协,又背叛了他的遗诏,从未坚持到底。   而现在,他们都死了,独他活了下来,站对了最后一次队,并能让家族富贵,黑夫也不敢轻易为难。   但这就是他李斯,这一生的追求么?   李斯喃喃自语道:   “秦始皇帝想永远占有一切,但司命忽至,却什么都带不走。”   “而我想留下些什么,但到头来,却什么都没留下,这后半生,竟是靠着咀嚼你的学说,靠着不断背叛旧主过活……”   “是我输了。”李斯终于承认了这点,这漫长的斗争,还是走到了终点。   “不过若以最终的成败论,吾等都输了,赢了的,反而是去兰陵最迟,入秦也最迟的小师弟,张苍……”   李斯发出了一阵惨笑,但声音却渐渐低了下去。   “君侯,郦县到了。”   车停下了,御者呼唤着,掀开了车帘,却闻到了一股恶臭。   捏着鼻子靠近,却发现李斯瞪大眼睛,老泪纵横,却早没了气息,逝于车中,而且死得一点不体面,甚至还在死之前……   拉了一泡,好臭的屎! 第0984章 石头   “随波逐流的船,和坚韧厚重的石头,这就是荀子对李斯和韩非的评价?”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讯传来,黑夫是且喜且叹的,又听李斯的小师弟张苍说起这段李、韩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为老师,荀卿确实眼光独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会。   “要是我也能拜他为师就好了。”不知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这种想法,久久在脑中萦绕不去,仿佛是前世未尽的夙愿……   总之,李斯成了又一个去见老师的徒弟,他与韩非的胜负黑夫不能简单评价,但至少至今,荀学是在意识形态方面,取得了全面胜利的。   很难将荀学归类到儒、法,因为荀子本就是将诸子百家之学融会贯通的,虽然尊孔子崇尚礼,却又常言法度,希望礼法兼用,此外还杂采黄老等学说,可谓全才。   所以他教出来的弟子也多样性丰富,有李斯、韩非的典型法家,一个专注实践,一个专注理论。又有专精于《诗》《书》《礼》《乐》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孙尼子。   额,还有张苍这……数学家?自然科学家?除了数学和天文历法、管乐外,不管礼法,甚至是希腊语,啥都会一点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听陆贾说,他曾在楚国聆听过浮丘伯讲学,大秦奉常也算荀学的再传弟子了。   这么一算,秦始皇、黑夫两朝,都有荀学弟子掌握实权,或深深影响意识形态,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种圣人的“道统”之说:“由尧舜至于汤,由汤至于文王,由文王至于孔子,各五百有余岁,由孔子而来至于今,百有余岁,去圣人之世,若此其未远也,近圣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说这话的是孟子,其隐然以继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学局限于齐鲁,对天下的影响,已经远不如他的后生荀子,至于自诩孔学正统的孔家,唯一一个混出头的弟子叔孙通,黑夫虽然用他,但对其政见,却是不以为然的。   道统之争暂且按下不提,李斯这个自己选择出局保家族富贵的老仓鼠死去,对政权而言,毫无影响,现在整个咸阳在高速运转,春耕已结束,大规模征兵正在开始,黑夫要征十万有过灭六国或内战经历的老卒,率领他们东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婴镇守,文有萧何、张苍,足以稳住后方,而所谓的“右丞相”常頞,在关中并无基础,远离蜀郡,他只能选择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张苍也表示了一个担心,因为黑夫的百官体系里,还差最后一块基石。   “如今百官皆备,唯独御史大夫空缺,该由谁来担任?”   御史大夫除了负责监察百官,管理国家重要图册、典籍,起草诏命文书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那就是立法权。   既然如此重要,张苍以为,还是早定为好。   黑夫却道:“朝中并无合适人选,这位置,只能暂时空着,由乐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将此位留给一个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给他。”   “和韩非一样,不……”   黑夫笑了笑:   “一颗比韩非还刚硬的石头!”   “一个真正的‘秦吏’!”   ……   咸阳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门,玉门关。   玉门关城迥且孤,黄沙万里白草枯,尽管条件尚无后世那么恶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迁徙,但中原的春风的确尚未吹拂到此,空气干燥而微冷,扼断丝路的关城不大,加上周围的障塞烽燧,仅能入驻五百人,还得靠狩猎补充伙食,根本无法提供上万人的食物。   唯独玉门以东百余里的敦煌,作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军粮,勉强可供大军充饥。   密密麻麻的脚印离开玉门,从草原、戈壁上经过,抵达四方开阔的敦煌,他们是昔日远征大夏的西征军,此刻已将破烂的帐篷扎的敦煌城周围。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葱岭谷口,李信做出了决断,愿追随他的人过谷,迈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则由几个都尉、司马及军正带回。   一万五千人开始了艰难的东归之旅,这一路上,对他们最大的考验不是看得见的敌人,而是干渴、饥饿和越来越低落的士气。   众人从西域极西的山谷折返,又经过疏勒、龟兹、车师等一系列小邦,一点点挪回来。   没错,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个月!   一路上除了对北道诸城邦残酷的战斗——因秦卒劫掠粮食引发的战斗,西征军还不断遭到严寒和瘟疫的袭击,由于战斗伤亡、疾病困扰、饥饿袭击,军队大量减员,有人对能否返回中原丧失了信心。   当他们步入敦煌,比起来时,已经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损了一些,因为疾病、畏惧路途遥远心生悔意,留在龟兹、车师了一些,那数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对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么乐观,因为他们才抵达,就听说过中原传来的消息:关于内战,关于黑夫……   “武忠侯带着南征军打进了咸阳。”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摄政,独揽大权……”   这造成了军心极度不稳,西征军主要是恶少年,但军官多是关中良家子,他们担心自家在内战里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对黑夫篡权,自立摄政的合法性也有争议。   一时间,西征军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谁当政,都要回家,谁也无法阻止他们!一部分人则觉得,中原局势不稳,干脆先留在张掖郡算了。   更让人担忧的消息继续传来:多年前,被李信大败,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顿单于的“右贤王”,率骑众数千,勾结羌人,在猛攻张掖郡,开春后,已陷休屠泽,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来,主张留在敦煌等地的话语更盛,他们甚至拉帮结派,堵在营门口大声倡议,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将发生,这一切,却被一个坚毅的声音打断。   “如此喧哗,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军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嚣,都停下了声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种力量分开一般,往两边让道,露出了一个身着皂衣,头戴獬豸冠,须发花白的瘦削军法官,他身材偏矮,显然是南方人,缓步从敦煌城中走来,面容毫无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头:   “喜君。”   “是喜君!”   作为西征军的军正,喜目视众人,缓缓问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从敦煌守军处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杀了!”   “我知之。”   喜却表现得很平静:“吾等身在异域,消息闭塞,难知真伪,更不知中原发生的事情孰对孰错。”   平静是假象,当喜乍闻此讯时,比士卒们更要震惊,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头晃了晃,望向遥远东方的眼睛里,浮现许多情绪:   对剧变的难以置信、对消息的怀疑、对时局的遗憾、对未来的迷惑,还有对故人黑夫的态度,在失望与信任间摇摆……   但最后,它们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种:坚毅!   除了坚持,他还能做什么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个个点出带头闹事的几名官吏,依照军法进行宣判,让人按着打十几二十棍子,作为惩戒,又问他们。   “汝等,还是秦吏么?还想回家么?”   “是……”军吏们哽咽起来,去来两万里,这些年间,他们已经离家太久太远。   喜面容稍微温和:“那就,各自归位,履行职责!”   这世上有种东西,它比谁来当政更为重要。   那就是秩序。   这硕大天下,当上层纷乱时,下层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过了?终日忧心时局,饭也不吃觉也不睡了?   不管中枢权力如何更迭,基层总得有人继续做事,就如喜几十年如一日默默抄录简牍,做好狱吏法官的职责,并未因吕不韦、嫪毐之事有何影响。   这些任劳任怨,默默无闻的秦吏,才是帝国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被放逐,被遗落,他仍记得自己的职责。而不管咸阳如何,中原如何,远在西北的他们,都鞭长莫及,手头有更紧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边陲的秩序。   “张掖者,张国之臂掖也。”   随李信西征后,喜也渐渐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让一个伟大的帝国脱离初生之所,破壳而出。   这个新生的帝国,向东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狭长的海东,向西方伸臂,打通广袤荒芜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双足,要知晓那儿的海水暖热,尽北户地。   只可惜,踩在岭南的脚陷入了一个大泥潭,挣扎中,耗尽了帝国最后的力气。   始皇帝的大志虽未告成,但也开启了一个新时代,一些新可能。   “为了履行职责,为了打通日后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几位都尉、司马表明了态度:   “吾等,要尽己所能,守住这条新生的臂膀,护国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张掖,又有何用呢?”一个司马悲观地说道,他是频阳王氏的远亲,对中原发生的事满是绝望。   “当然有用。”喜笃定地说道:   “对西征军万余将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处。”   “对张掖郡十万中原移民也有用,他们不必亡于胡尘,至于大秦的存亡与否……”   喜的声音,决绝而坚韧,仿佛磐石,永不动摇:   “衣冠郁郁。”   “便是中夏。”   “律令行处。”   “既为大秦!” 第0985章 千钧   “家书到了!”   “家书到了!”   三月中旬,随着几大车驿站邮传抵达灞上军营,在此训练半月的士卒们立刻沸腾起来。   家书,这是秦军中的老规矩了,尽管秦一直被诟病死板不近人情,但在这方面却很有人情味,每逢驿传往返,士卒可以给家中寄信,家里也会回复,甚至还能捎带一些钱、衣,毕竟除了一套制式甲衣、兵器和集体伙食,其余都要自带。   而听人说,这或许是大军开拔前,最后一次与家里联系的机会了……   本营的一大筐家书被运了近来,士卒们在各自军官的组织下站好队列,翘首盼着军正喊道自己的名。   “盩厔县(陕西周至)甘亭,不更伯劳!”   “诺!”   等了良久,终于轮到自己,已是屯长的伯劳立刻出列,走到军正面前接过家书——这是布皮封着的劣质纸张,比起黑夫当年写信回家用的木牍,已轻便了许多。   拿到信件后,伯劳没有开启观看,反而将纸凑在鼻子边闻了闻,或是希望能嗅到妻子的气息,这是他最喜欢的味儿,只可惜信件跋涉百里,纵有气息也散尽,只剩下纸和墨的味道。   山曲曰盩,水曲曰厔,因以县名,伯劳他们被分配到了上林三县的最西边,一处有山有水可供狩猎捕鱼,也能安全种地的地方。   那儿烧荒后土地肥沃,他一月份用北伐后得到的赏钱,在县城买了头牛,置办了犁,一口气耕完了家里的土地,妻子则抱着陶罐,紧随其后,一点点洒下种子,因为公孙丽过去从未干过农活,显得笨手笨脚,还得伯劳手把手教。   “也不知她能否照料好家中田亩。”   伯劳忧心忡忡,虽然田吏针对这些刚从宫里嫁出去的女子,安排了农妇去传授,但效果如何,谁都说不准,这些昔日宫女能否适应农家生活,也是未知数。   尽管很想知道妻子说了什么,可惜伯劳不会读,他得找军法官帮忙。   军法官这几天很忙,他居住的小屋外排了大长队,很多士卒尴尬地来请他帮忙,新的律令规定,这是军法官的职责,不得拒绝为士卒读信写信。   如此,学室出身的军法官能与士卒拉近距离,了解他们,但同样的工作重复多了,也会疲倦。   军法官刚接过伯劳的信后,一看便有些诧异。   “这是哪的里正,写的字如此娟秀?”   “此乃吾妻之字,吾妻是识字的。”   伯劳难掩骄傲,现在识字的人很吃香,在军中能识字,意味着更好的升迁,往后还有机会为官。   他是没机会了,公孙丽教他识字,比牛上树都难,只能指望儿子。   外面还有不少人等着,军法官喝了口水后,读了起来:   “三月辛巳,妾丽敢再拜问夫……”   “妾不善田畴,但能纺织,织布送与里中农妇,请其教我学料理田畴,夫遗钱尚丰,妾衣食俱足,唯念君子……”   “君子于役,不日不月。曷其有佸?鸡栖于桀。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君子于役,苟无饥渴?”   军法官停了下来,诧异道:“汝妻还知道诗?”   尽管伯劳不懂这诗讲了啥,却更得意了:“她可是一个大夫之女。”   军法官夸他运气好,又道这是摄政的政策好,继续读了下去。   “夫入楚地,勿屠人子,勿淫人妻,妾不图富贵,君子保身归来即可。”   “吾妻乃楚人。”伯劳解释道:“怕我伤了她亲眷罢。”   军法官颔首:“这便是秦人之妻与六国之妻的不同了,关中本地的妇人,丈夫要外出服役,都是说不砍首级得爵勿要归来,来自六国的妇人,则希望不要有太多杀戮,丈夫平安。”   读完了信,军法官还有写信的服务,但伯劳有些腼腆,支支吾吾了半天,没能蹦出半个字。   这时候,却听到外面传来喊叫,是传令兵,宣布让各营明天就集合,向戏下大营进发!   整个关中都被发动起来,此番黑夫只征一个月便能重新训练组织起来的老卒,共计十万人,关中人占了大多数。   此外,也有伯劳这种,成婚后被安置在上林的北伐军士卒,而号称“无垢军”的关中刑徒也正式成军,他们籍贯介于庶民和奴隶的“隐官”,授田比普通人少,交租比普通人多,眼下个个卯足了劲,要让自己和家人真正获得自由身!   眼看时间紧促,军法官催促起伯劳来:   “写不写?不写便出去,让下一个来。”   “写。”   “我写!”   伯劳涨红了脸,情话他是不会说的,诗更不会和,只能脱口道:   “告诉吾妻,地若实在不会料理,便随便它长罢,吾等北伐功臣,可复三年之租,至于来年吃食,我用军功来挣!”   ……   成功娶到了一位胡亥嫔妃的宁秦人杨喜,也在征召之列,但他的责任可比一个基层小兵重多了,带着一千兵卒,奉命护送一队神秘人物前往戏下大营。   并非所有渭南地区都开放给人种地,更易为县乡,其中交通便利的长安乡附近,便仍有方圆数十里的禁区,却不再是皇家贵人狩猎之所,而成了是少府中若卢令丞的地盘,专门在此打造试验新式兵器,先进器械……   此刻,杨喜仰望着面前高大如车,以牛皮和麻布所蒙的器械,有些惊讶。   “这是攻城的冲车?”   “你这后生,打没打过仗,攻城车等器物,都是要在战场附近临时打造,岂有隔着数百里修建的道理?一路颠簸,推攮到城下,早就散了!”   此番与杨喜同行前往戏下的人,名为公输雠,乃鲁班之后,他是在武关之战后投降北伐军的,身为少府若卢令,专司打造收藏兵器,而墨者掌握的考工则专司民用工艺。   一个负责军工,一个搞民用,有了公输,黑夫也不必强迫墨者来制造杀人之器了。   这器械事关机密,其形制不能为外人所见,但公输雠向来喜欢炫耀,少不得教训起杨喜来:   “后生,汝见军中弩机,最大有几石,能射多远?”   杨喜老老实实说道:“臂张弩,一石至三石,以手上弦;蹷张弩,四石至六石,以腰足上弦;如今最大的应是大黄弩,十石,以绞盘上弦……”   “哈哈哈。”   公孙雠大笑起来,摇了摇头:“墨家不乐制杀人之兵,故不肯尽力,但我公输家,却专精此道数百年,我奉摄政所制之弩,弦大木为弓,羽矛为矢,引机发之,远射五百步,多所杀伤,其力千钧!”   “千钧!?”杨喜给吓到了,千钧合二十五石,这么强的弩,得多大啊……   他再看眼前如车般高大,被皮布遮盖得严严实实的器械,一下子明白了:“莫非,这就是那千钧巨弩?”   “非如此,不能有五百步之威。”   公孙雠得意洋洋,这是他花了半年时间的杰作,此弩的体积巨大,木制弩弓和铁质底座相结合,需要多人合作才能转向和射击。   其次,巨弩结构复杂,弩机依靠人力转动绞轴,依靠铜链带动弓弦,实现蓄能发射。   最后,巨弩拥有高低射界,实用性强,杀伤力大。   他吹嘘起来:“别说杀人,屠龙亦可!”   杨喜一时间敬畏起来,很想一观究竟,只可惜此物乃军事机密,连他们这些护送人员也不能见其真容,看来只能等战场上再一窥其威力了。   他只能问道:“敢问若卢令,此弩如何称呼?”   “这可是摄政亲自命名。”   公孙雠道:“摄政说了,六国余孽就是出来扰乱天下的荧惑星,要让三军以此巨弩,将其一一歼灭。”   “故名之为‘歼星弩’。”   公孙雠比了个夸张的手势,觉得此名确实气度非凡,又说了一遍:   “大秦歼星弩!” 第0986章 出关(上)   杨喜他们护送着秘密武器抵达戏下时,发现这儿而营地,已较半月之前,扩大了数倍。   离鸿门尚有一刻骑程,一行人便看见营灶的漫天烟柱。   接着,各种声音汹涌而来,朦朦胧胧,有如海潮呼唤,渐行渐近,杨喜分辨出齐声呼喊的唯唯诺诺,士卒训练的金铁交击和车骑巡逻的马嘶蹄疾。   渭南一整座临河的树林被砍伐得干净,只为制造承载旌旗的长杆,旗帜之下,则是无数矛尖闪着暗金色的光,近千座的营帐好似从地底钻出的蘑菇,遍布四方,将戏水两岸铺得满满当当。   这就是十万大军集结的大场面,更别说还有十万民夫往来运送粮秣,照看牲畜,为其服务。   看来,几乎五分之一的关中男子都响应了黑夫的号召,其营地根据编制地域不同,分布在鸿门各处,都有各自的旗号,摄政夏公的黑龙旗高高飘扬于众旗之上,位于大营的制高点。   “真军容雄壮也,以此趋敌,当战无不胜!”   杨喜对这场战争,满怀信心。   在护送公孙雠等汇入营中,安置好巨型弩车后,杨喜完成了任务,回到了他所属的骑都尉李必麾下。   因为军纪严格,非但军妓女闾进不来,连赌博、聚饮也被严格管制。   等待出发的这些天,白天还好,杨喜他们要组织士卒继续训练,可一旦入夜,便无所事事,在没有百戏慰问的日子里,只能靠围坐在篝火旁,靠闲聊和故事来打发漫长的夜晚。   当杨喜巡营回到驻地时,发现几位司马都坐再营火旁,今日的讲述者,是一位年近五旬的老司马,有花白的头发,古铜色的脸上满是沟壑,胡须凌乱,懒得打理。   但别看外表邋遢,此人对战法十分娴熟,是德高望重的司马,也是都尉的左膀右臂。   大家都叫他“酒公”,因为老军吏爱饮酒,大概是家中有些钱的,而且不分给别人,对此还振振有词:   “群饮有罪,独饮无过!”   既然没过线,军法官也不怎么管他,反倒是一些军吏偷偷给酒公带酒,以换取他永远讲不完的故事。   眼下,老军吏喝了口淡酒,说起了往事。   “老夫参军入伍的年纪,与这后生差不多。”   老军吏指了指刚回来的杨喜:“其实刚傅籍,没到二十一的及壮之年,做更卒可以,去打仗还太小。但邻居玩伴都去了,我也不甘落后。那时候户籍上还不记年龄,只量身高,我仗着身量高,也入了伍。”   “那是始皇帝十一年,王翦、桓齮、杨端和攻邺,取九城。我抵达前线时,正好赶上王老将军攻阏与、橑杨,皆并为一军,攻打十八日却无法击破,于是老将军让斗食以下皆归,什选二人从军,以精兵取阏与,我因为年轻爵低,便错过了那场大战,结果一战下来,精锐十死其二,不过阏与也打下来了。”   “之后几年,我跟了桓齮将军,现在的年轻人多半不知道他了,但当年,他可是比王老将军还受先帝器重!”   “十三年,我第二次出关,随桓齮攻赵平阳,杀赵将扈辄,斩首十万,我也赚了两个首级。”   “那一战里,我随着同乡,捐甲徒裎以趋敌,也感受了一把左挈人头,右挟生虏的痛快,只可惜我那同乡运气不好,光着身子被箭矢射中了下体,他又不让割,很快便伤口溃烂死了……”   听到这,杨喜忍不住道:“勇士也,真是可惜。”   “可惜?”酒公却冷笑了起来,环顾四周,大声道:“他死得活该!”   众人诧异:“岂能如此说……”   “有甲胄不用,而逞匹夫之勇,真是愚不可及,不留有用之身,往后作战杀更多敌人,却稀里糊涂死了,岂不是活该?汝等切勿效仿!”   酒公摇摇头:“当然,那时候,我也愚不可及,觉得入伍打仗,是为了士之荣光,为了大秦的开疆拓土。这是吾父教我的,我大父、曾祖又是如此教他的,我家祖祖辈辈,皆以耕战为业。”   “但十四年时,桓齮却打了败仗,嗯,这件事史书里也没记,败仗都不记的,但那一仗当真输得不冤,因为对方是李牧……”   再不是顺风顺水的仗了,那是老军吏第一次感到战场的残酷,他看到同袍一个个被赵人砍倒,而自己要面对冲锋而来的赵骑。   而一直英勇无畏的桓将军,也让他们失望了。   “结果战后,桓齮畏罪逃了。”   老军吏吐了口唾沫:“他天天与吾等宣扬的锐士荣誉,都抛在身后了,忘得一干二净了!”   “好在吾等侥幸生还,先帝也未曾深究,又划入王老将军麾下。”   接下来,老军吏的故事是众人比较熟悉的,基本伴随着王翦的东征西讨。   十五年,他第三次出关,随王翦至邺,取狼孟。   十八年,大兴兵攻赵,第四次出关,与王翦从上郡入太原,下井陉。十九年,夺取邯郸,灭亡赵国。   但还没等他复原回家歇息,二十年,随着荆轲刺秦,再度大征兵伐燕,老军吏第五次出关,这仗一打就是两年。   老军吏抬起头,叹息道:   “在北方苦寒之地愤懑难熬之时,我也做过军法不允之事,抢夺彼辈东西,偷鸡摸狗,杀牛宰羊,将财物放进袖中,征战太久了,我不能什么都不带回家。”   杨喜努了努嘴,想要谴责,却又默然了。   他想起来,父亲带回的战利品里,也有些关东百姓民间之物……   大概从那次战争起,老军吏感到了疲倦。   年复一年的征役,尽管也挣了一些爵位土地,但受的伤刚愈合一半,就又负上新伤,鞋履在无休止的行军中逐渐解体,尽管能立刻换上新的,但脚板底已结了又厚又硬的老茧。   那时候的他,已经完全脱去稚气,成了个老兵油子了,一个燕人眼中的恶棍。   他声音变得低沉,描述自己做过的罪恶:“我甚至参与掠走一个燕人女子,当着其丈夫之面,强暴了她,杀死了她,将夫妻二人埋在地里,反正局势一片纷乱,无人知晓。军法官对这些事,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和六国群盗在西河做的事,有何区别?”杨喜忍不住了,开始质问起老军吏。   “是啊,有何区别。”   老军吏笑道:“汝等往后去了六国,便能拍着胸脯保证,能管住自己,管住麾下士卒?在军中一年半载,见了女人还不下体梆硬,跃跃欲试的,不是宦者,就是圣人!”   “至于作恶,手中有剑,身处法外之地时,作恶比在秦地容易败北,就如吃饭喝水般简单!”   他不再理会杨喜,继续道:“从那时起,我打仗便不再为了什么狗屁荣誉,只是履行职责,顺便想获得首功,让自己升得高些,因为越高的爵位职务,就越不容易死……”   但接下来的事告诉他,哪怕是做了都尉,倒霉起来,也是会死的。   二十二年末,以李信易王翦为将,于是老军吏第六次出关,又经历了一场大溃败,七都尉死,他那时候只是个五百主,好歹带着麾下兵卒顺利撤回。   二十三年,秦王复召王翦,彊起之,使将击荆,老军吏也被强征入伍,第七次出关。   结果大家都知道,尽管这场仗又打了整整两年,直到王翦定荆江南地,降越君,他才得以离开会稽,返回关中。   “那是我最后一次出关了,也是最难熬的一场仗,这次,我管好了下边,没侵辱一个楚女,却管不住上边。”   老军吏指了指头颅。   他累了,让他撑住未曾崩溃的,只有军中的一些传言。   “说是始皇帝说,灭了楚,天下一统后,就再也不用打仗,可以永享太平了!”   “我信了此言。”他摇头道:   “但始皇帝,骗了我。”老军吏不再饮酒,脸上呈现出一丝痛苦之色。   “后来,我因为年纪渐长,又做了乡啬夫,确实不必出关了。”   “但我的子侄却免不了,二十九年,我长子死在了塞北,跟着王离。”   “三十三年,侄儿死在了海东,跟着扶苏。”   “三十四年,我次子死在了岭南,跟着屠睢。”   “三十六年,另一个侄儿随李信去了西方,至今杳无音信。”   老军吏的话语已带上一丝悲愤:“我出了七次关,为大秦作战了二十八年,身上的疤数都数不清,最后就换来这结果?”   “我也曾想,莫非是我在燕地作孽的恶果?但我确实认识几个老老实实的同乡,未曾有侵犯之举,但也断子绝孙,凭什么?”   “我最后明白了,在国而战前,先为自己而战罢。”   “于是去年,胡亥征兵,我出任司马,带着本乡年轻人赶赴前线。”   “我便告诉他们,军法可以不听,保命最要紧。而在蓝田大溃里,看着这后生带头过河,我一点没犹豫,让手下士卒扔了武器,追在他后面,投降了摄政!”   从率众投降的那一刻起,过去二十多年的一切都崩塌了。   去他的荣誉!   去他的职责!   他受够了。   “那为何还要来打这一仗?”杨喜心里堵得慌,反问道。   “我能不来?”老军吏冷笑道:   “现在,我家只剩下我和幼子两个男丁。”   “摄政大征兵,我不来,吾子就要来。”   “我老了,五十岁,只比始皇帝少一年哟,我不愿再白发人,送黑发人,不愿我家断了香火。”   “要死,就我死罢!”   “这将是我第八次出关。”   他嘴角露出了一丝嘲讽:“与过去七次,并无不同之处,亦是老卒老吏冷眼旁观,新兵跃跃欲试,却不知自己是否会将命丢在关东。”   “当年与我一同入伍的人,一个都没了。”   他环顾四周,意识到所有的朋友和亲人都已逝去,自己身边全是陌生人和后生之辈,一群稚嫩的青草。   “汝等知道,他们是怎么死的么?”   “捅破肚皮,肠子流出而死;被弩箭射穿躯体,戈矛刺透腿脚,失血过多而死;在燕北之地被活活冻死,不小心掉下马被拖死,被后方一往无前的同袍踩死,在江东卑热之地染病拉肚子拉死,甚至还有熟睡时忽然就死了,行军时忽然倒在路边,也死了,都死了……”   杨喜再无法忍受,打断了老军吏的悲观之言道:   “这一战和过去不一样。”   “摄政说了,这是再统天下之战,使世间定于一之战!”   “十多年前,始皇帝也这么说,结果呢?”老军吏笑了起来,旋即面容肃穆:   “我只知,这是场战争,对吾等而言,每场战争,都一样!”   一次次出关,一次次征召,疲倦的身体,困惑的心,这一切,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深邃的沉默笼罩了篝火,不断延伸出去,只剩下呼吸,直到在身后站了许久的军法官说了话。   “够了!”   “酒公,随我来,汝身为司马,休要再誉敌恐众!”   老军吏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不知道,他会因言辞被如何治罪,他只是在跟着军法官离去的途中回头打了个酒嗝,笑道:   “方才是醉了,我只是在胡言乱语。”   旋即继续走着,却唱起了一首歌: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与子偕作……”   原本应该激昂的歌谣,如今被这老军吏唱来,却好似有无尽的感伤。   或是因为,他最初的同袍们,已统统战死,仅剩一人。   当雁群只剩下一只孤雁时,其鸣自哀!   ……   好在酒公没有受到太重的惩罚,只是被军正教训了一番,按照新的军法,关了禁闭——李必都尉也很无奈,到了关东,这出过七次关的老军吏还有大用。   但对旁听者而言,这是个难熬的夜,杨喜失眠了,翻来覆去,回忆着他人的故事。   类似的情绪,他在蓝田之战时也感到过,那时候的他才不管什么荣誉、爵位、职责、理想。   那时他只盼早点打完仗,早点回家,至于谁胜谁负,谁是正统谁是叛逆,管他呢!   在此的十万人,也差不多皆是如此罢。   就关中人而言,经历了这么多,欺骗,谎言,内战,三观的动摇,投降和整编,你让他们再做单纯的,什么都不想的军人?继续做灰色的牲口,无脑地迈向前方,去填沟壑?   年轻人被洗脑后,或许能再度上当,可老兵油子们?   怎么可能!   当只需要服从命令的士兵开始思考,开始怀疑,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杨喜想了一宿,直到三更天才迷迷糊糊睡过去,次日清晨,他被集合的晨号钟鼓吵醒。   “三军士卒,出营集合!”   “出关之前,夏公有最后的话,要对二三子说!” 第0987章 出关(下)   “这就结束了?”   从杨喜到伯劳,所有人都没想到,本以为会长篇大论,让他们腿酸脚疼站个一天的摄政演讲,竟结束得如此之快。   没有让十万人集合在火辣辣太阳下,毕竟,黑夫可没有狮吼功,个人就算手持大喇叭,又有一群壮汉为之传话,想将话传入十万人耳中,也是极困难的事。   这样的后果是,士卒们往往会顶着大太阳,先站一上午等摄政,最后却仅有前排的高级军吏能听清战前必做的《誓》,以及很尬的煽情和演讲。   于是这次,在各个营地完成集合后,黑夫只从中枢大营派出一个军吏,用不同地域士卒的方言,念起摄政夏公告三军将士书……   “嗟,我士,听,无哗!”   “始皇帝者,千古一帝也。”   以此为开篇,黑夫简略将秦始皇的功绩复述了一遍。   “圣法初兴,清理疆内,外诛暴彊。武威旁畅,振动四极,禽灭六王。此不独大秦锐士苦战之功,亦始皇帝决断之功也。”   “器械一量,同书文字。日月所照,舟舆所载。皆终其命,莫不得意。匡饬异俗,陵水经地。此不独秦吏施政之功,亦始皇帝雄统筹之功也。”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此不独天下人挽粟之功,亦始皇帝大欲之功也。”   若是玩文字的儒生,便能听出来了,虽然套用的是十年间,秦始皇帝在各地歌功颂德的石刻,但这句式,与过去单独强调秦始皇之功截然不同,反而将他放倒了次要位置……   接下来,话音一转:   “然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始皇帝亦为凡人,有所得,必有所失!”   自封为神的始皇帝,被秦人视作神明的始皇帝,就这样,第一次在官方舆论里,被拉下了神坛,被说成了一个凡人……   换了十年前,关中人早就跳脚了,定要给说着话的人开瓢,但今时今日,他们却只是静静地听着,目光里带着惊讶。   不仅如此,黑夫还要将始皇帝的过错,一点点剖析开来:   “未识奸佞,此失之一也!”   “不顾民生,大兴土木,求仙长生,此失之二也!”   “穷兵黩武,南征北战,此失之三!”   “违背承诺,坏秦律令,此失之四也!”   “琅琊石刻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东观石刻言:阐并天下,甾害绝息,永偃戎兵。然齐地诸田之乱方息,竟不顾民生恢复,勒令楼船征讨海东,年内必克。”   “海东事罢,始皇帝东巡,至碣石石刻言: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   “然石刻墨迹未干,始皇帝闻南方屠睢败,竟使余统军二度南征,不顾外内骚动,百姓靡敝,行者不还,往者莫反,皆不聊生,亡逃相从,群为盗贼,於是山东之难始兴……”   “黑夫亦曾为军吏,战于梁楚,浴血于鲖阳,深入豫章险阻,南征北战东伐,我亦曾苦劝始皇帝,然先帝执拗,欲一蹴而就,未改其政。”   “先帝错矣,大错特错!”   士卒们倒是震惊异常,面面相觑:“摄政说始皇帝……错了……”   诚然,喜曾当面说始皇帝错了,但除了他,再无一人敢在始皇帝生前如此做。即便始皇帝已崩,他依然被胡亥、黑夫双方高高捧着,双方都要争夺战争的正义性。   哪怕是黑夫要给秦始皇盖棺论定,确定其功过,但那也是官府内部文件,百姓无从知晓。   直到现在,两年过去了,秦朝官方才破天荒头一次,在公开场合,承认了秦始皇帝的错误!   听到这,三军将士无不哗然,有懂的人更低声议论:   “这就是罪己诏啊……”   所谓罪己,是国家出问题,或遭受天灾时,帝王或执政者承认所犯错误,自省的文书,正所谓“禹、汤罪己,其兴也悖焉,桀、纣罪人,其亡也忽焉”。   但以始皇帝头铁的性格,若他在世,即便知道是错的事,也就执拗地做下去,那是打死都不会认错的……   于是这罪己之诏,便由黑夫替戏水旁边,骊山脚下的秦始皇帝来总结!   这简直是公开处刑,若始皇帝泉下有知,定会大骂黑夫:   “贼你达!”   既然由黑夫代劳,爽快承认了错误,那要如何面对那十三年?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其最不善,莫过于违背信诺。”   是什么承诺?   “今皇帝并一海内,以为郡县,天下和平!”   这是秦一统时,由秦始皇口述,李斯动笔,写在制书上,颁布天下的承诺,也是世人内心深处的向往和期盼。   这是十三年前,本就该做到的事!结果却咕咕咕了……   到了这时候,黑夫早就不掩盖自己以秦始皇继业者自居了。   “始皇帝未尽之业,黑夫继之。”   “始皇帝未曾兑现之事,也由黑夫兑之!”   但战争,并不会因为世人对和平抱有期待而降临,她需要人们去争取,甚至要付出抛头颅洒热血的代价。   “战无休而祸不息,吾辈何以为战?”   答案只有一个:   “武者止戈!”   “故欲永偃戎兵,必先甾害绝息。”   “欲甾害绝息,必先阐并天下!”   “欲阐并天下,吾等必须出关!”   告三军将士书接近尾声,而这个漫长的故事,也回到了原点。   回到了秦始皇亲政之时,虎狼之主对着瑟瑟发抖的山东六国,露出了獠牙……不,应该是直接回到了商鞅变法之后,焕然一新的秦军锐士,望着函谷之东跃跃欲试!   不过那时候,士卒出关,往小了说是为了军公爵,往大了说是为了实现历代先君的夙愿,为了实现秦君的东出之志。   “此战,不为君王大欲,而为自己,为了让战争结束于吾辈之手,让吾等子女能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再不受诸夏战乱征役之苦!”   “邦之荣怀,非由一人;邦之杌陧,亦非独一人可挽。望诸君勉之,与黑夫东出勘平暴乱,一同去弥补始皇帝昔日之错,如女娲之补天!救天地之倒悬!”   “此既为《鸿门之誓》!”   ……   接下来黑夫宣布了此战的军纪律令,又画了张饼——他和叶氏说过的,治理天下的诀窍,在于做饼、分饼,但还有一样没说,那就是画饼……   “一旦天下再度一统,田租将低至十一!”   “参加再统一之战的所有兵卒,爵升一级,都将得到免徭役三年的特权!”   十万大军里,成分杂糅,有一心想要让自己和家人获得真正自由的驰刑士;有被收编后洗脑的秦川青壮,如杨喜;有还想赚取更高地位和爵位的南郡士卒,如伯劳。   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需求,如此一来,他们的所需,基本能从这《鸿门之誓》里得到满足。   而这一战的主力,那些打过许多次仗,已经对爵位、荣誉,乃至于整个战争本身都心生怀疑的关中老兵们,也得到了一直想要的东西。   一个迟来的认错。   而因为昨夜口嗨,以“恐众”之罪被关在小黑屋里的车骑司马酒公,也蹲在门口,侧耳听着外头传来的军法官大声宣读。   默默听完,良久之后,这个油泼不进的老家伙才叹了口气。   “我没想到,真有人承认始皇帝错了。”   尽管等了许多年,但他心里,却未曾感到好受,反而更加难过,甚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还偷偷擦了擦眼泪。   身为秦人,谁要是忘了始皇帝时代的辉煌和荣耀,那是没良心。   但若说他们还想回到过去,那就是没脑子。   军功和田地秦人是喜欢,但不意味着能忍受无止境的战乱。   “不过,摄政倒是说到吾等心里了,这就是我为何要来此的缘故……”   “让吾子吾孙,不必走上我,我父,我大父,曾祖父的老路,年年出关,岁岁分离,十七从军,六十始归!”   而在生死边缘博打滚爬这么多年,酒公又岂会看不透那一点呢:   能终结战争的,只有战争!   以战止战是没有问题的,唯一的问题在于,当难得的和平到来时,是迫不及待地破坏它,开启下一个战乱的轮回,还是捧起和平,好似掌中脆弱摇晃的火苗,守护它,让它休养生息,一点点变大,引燃更大的光辉。   数日后,禁闭终于结束,酒公重见天日,同袍们列着队在等他,杨喜更是奉上了已由酒公亲兵准备好的甲胄。   酒公走过去,接过了它们,看着这些年轻后生不离不弃的目光,一时间忽然想起来年轻时冲锋陷阵唱的“与子同袍”。   他骂了一句,却也开始穿甲,因为发福套不进去,还招呼杨喜等来帮忙。   最后,将剑放回腰间的鞘中,他心里却仍不服气:“我不信摄政,他与始皇帝一样,满口承诺,能否兑现,却不得而知。”   “但我会随他东出,或许吾等也将战死沙场,活不到兑现的那天,但我希望,吾子吾孙,能看到那天!”   永偃戎兵的那天!   踏上戎车,展现在眼前的是拔营即将东行的十万大军,形成了一条长蛇般的队伍,要前往狭长的函谷,出关而去。   “这是老夫第八次出关。”   酒公对从自己身边骑行而过的杨喜说道:   “也是最后一次,不论是生,还是死!”   “若酒公战死了,晚辈亲自护送君之骸骨归乡!”   接下这句话,杨喜发出了一声大吼:   “出关!”   作为前锋踵军,整个车骑都尉上万人马嘶鸣,也大声呼喊。   “出关!”   十万大军齐齐爆发声响,如过去百年,每一次秦军东出一般,惊得戏水声音湮没,震得华岳地动山摇!   “出关!”   这是最后一战!   一战。   定太平! 第0988章 代价是什么呢?   从二月到三月,中原的局势又僵持住了。   秦军八万人军河南、南阳,而楚军七万人军陈郡、砀郡,双方在汜水、方城一线僵持。   秦军在河南是攻势,以成皋为基地,不断渡过汜水在京、索之间对楚军发动进攻,而楚军大部队——十八路县公组成的联军,屯于大梁、陈留,构筑甬道,支援荥阳的楚将钟离眛,勉强能够守住。   而在南线,秦楚则攻守异势,一月时,项籍出南郡,过申息,与共尉大战于汝南,取得胜利,收淮西楚人子弟,补充损失,遂乘胜西进,欲破方城,陷宛城。   但秦军早就在南阳部下防线,陈婴率众御之,楚军疲敝,强弩之末不能穿缟,踌躇难入之际,项籍让人将被俘得到共尉带到方城之前,使之招降旧部,岂料共尉纵然被缚,刀斧在侧,却仍大呼:   “奋力杀贼,勿负摄政!”   又回过头对着楚军大喊:“项籍小儿,非夏公之敌,汝等若不趣降,必为虏也!”   项籍怒,烹共尉,结果却使得方城守士卒更加尽力,楚以故不能过方城而西。   僵持之下,正好夹在秦、楚之间的颍川反而成了最遭罪的地方。   对秦军而言,这是最好突破的缺口,比起楚人,韩人的抵抗微乎其微。   对楚军而言,这又是搜粮捉丁的好去处——韩国不是楚国盟友么?自然要为战争做贡献。   作为韩国“假王”,身在新郑的张良每天不知要收到多少让人揪心的消息。   比如在秦楚发生交锋的苑陵,乃是历代韩王陵寝所在之地,双方在此遭遇,可不管韩王们的清净。楚军以陵寝和古松为依托,企图阻止秦军越校梅鋗的进攻,秦军也朝此地发动猛攻。   两军激战的结果,是韩釐王和韩桓惠王的陵寝惨遭破坏,古松被焚毁无数,陪葬坑也有被掘开,公子王孙的尸骸被随意丢弃,楚军说是秦军干的,但张良怀疑是楚军所为……   而楚军三闾大夫昭骚入驻了新郑,许多民房,皆被楚兵所占,楚军后续粮食不足,竟向新郑商贾索要财物、粟米及酒肉供给,这可是历代郑、韩之君都没做过的事啊,韩人稍有不从,便遭到楚人折辱打骂……   “这群楚国猴子,苛待起韩人来,比秦吏还狠!”   这是新郑市掾吏对张良的哭诉,他因为出面维护商贾,被一个楚人校尉打得鼻青脸肿。   秦吏好歹还依法判决,可楚人,却是全然不讲规矩的强盗啊!   张良向昭骚抗议,但昭骚也只是挑了打人的楚将出来,不轻不重地惩罚而已。   张良虽为假王,但在楚人看来,他不过是项氏的傀儡,与郑昌并无区别。   楚人也并未完全信任张良,他管的只有颍水以北地区,至于颍南,仍由身在阳翟的“韩相”郑昌管理,据说那边的情况更糟。   作为近日交战的主战场,颍南的郏(jiá)县(河南郏县)和襄城(河南襄城)损失最大,楚军英布部与秦军吴广部在那周边交战,大批当地人只能去阳翟避难。   张良有亲信二月份时奉命去颍南,回来后向他禀报了所见所闻。   “下吏往来阳翟、新郑之间,道上遇见穷民数十次,有四五十一伙,有一百多一伙,皆郏县、襄城人也,来拦舆含冤,哭声震地。”   “他们说,秦占郏县,楚占襄城,往来激战数日,两县之中,乡里多被焚毁,双方都来抢粮、拉夫,交不出粮食、来不及走脱者多被杀害。甚至在襄城一个乡,因为没有执行楚军征粮的命令,被诬为通秦,七十余人惨遭杀害,英布麾下楚人,奸淫掳掠无所不为,反倒是秦军军纪更好一些,但也好不到哪去。”   一个月下来,原本富裕的两县,竟至死亡山积,十室九空。   从乡里逃亡的大量难民如潮水般涌入城市,据统计,近日逃到新郑附近的难民总数达九千人,还在持续增加。阳翟更多,郑昌却不予接纳,关闭城门,将难民拒之门外,让他们自生自灭……   沦为战场的颍川,挣扎在水深火热之中,盗贼横行,秩序败坏,楚人的勒索越来越过分,这叫张良忧心忡忡。   “这种僵持,只会给颍川带来最大的损害!春耕已被耽误,秋冬的食物尚无着落,若连夏天补种也错过,颍川百万韩人纵不死于战乱,也会饿死一半。”   这就是小国的悲哀啊,他们的命运,从来不在自己手上。   说来也可笑,张良年轻时奋力刺秦,祈求天下复乱,年纪大了,却渴望和平……   或许是那时候他眼中只有国仇家恨,而现在,却多了邦国父老,开始从他们的角度看问题了。   好在时间进入三月下旬时,张良盼了许久的一人,却总算是回来了!   三月十五日,与张良阔别两月的郦食其,在张良安排的亲信护送下,再度抵达新郑!   ……   “我还以为,子房见夏楚僵持,会再度反悔,害了老朽性命。”   再见面,郦食其更加胸有成竹,甚至揶揄起因颍川局势糟糕而总是皱着眉的张良来。   “楚国看似顶住了秦军猛攻,甚至互有胜负,可实际上,这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张良很清楚,楚国已耗尽了自己战争潜力。   “据我所知,关中丁壮春耕时都在家耕作。反观楚国,国中青壮皆征发至梁、陈,十八位县公也各以兵卒相属。”   “这就好比,眼下楚已出了十分力,而秦,却只出了五分,一旦春耕结束,便是分出胜负的时候……”   更何况,项羽叔侄都在中原,淮南必然空虚,项羽军事冒险未能解决的后患:南郡、衡山、江东,会随时背刺楚军的大本营。   与整体形势相比,就算一点点战术上的胜利,也无关大局,不出大意外的话,这场战争,和十三年前一样,最终结果必是秦胜楚败。   既然打不过,那就只能加入喽。   见张良看得明白,郦食其哈哈大笑起来:   “我也不隐瞒子房,这两月里,河北局势已定,赵都尉陈胜起兵于恒山,南攻邯郸。而将军韩信已在长平破鲁勾践,虏赵卒四万,以之为前锋,攻长子及太行诸道。张耳放弃上党,溃逃东阳,李左车也被困于太原。如今看来,赵国实力已去其半,接下来,就轮到楚国了……”   “而摄政,也已誓师东征,此刻已过函谷关,入夏之后,便是夏楚决战中原之时,夏公将以数倍之众,击灭项氏!”   郦食其看出张良揪心之事,拱手道:   “恭喜子房,如此一来,韩国终于可摆脱如今的困境了。”   张良却道:“我的条件,黑……夏公应允了?”   “摄政接受你的条件。”   郦食其伸出两个指头:   “其一,宽恕所有韩人,要知道,公孙信曾与摄政麾下韩信部,在昆阳合力作战,本就是盟友,如今被迫依附楚军,只是遭到胁迫而已。战后,不会以谋逆、群盗任何罪名惩罚韩之官吏将士。”   “其二,韩地降后,从洛阳、南阳运粮三十万石入颍川,解韩人饥荒,他甚至会派出农官,协助韩人补种粮食,让法官判处被抓获的楚人,为死难和财务受损的韩人主持公道!”   张良细细听着每个字,慨叹道:“夏公,他的胸襟的确宽广,活该能赢得泰半天下,既如此,张良便安心了……”   郦食其却又道:“但摄政,也有一个条件!”   “他要什么?”   张良警觉起来,他就知道,事情绝不可能这么简单,黑夫想要什么呢?要韩人在战争中作为填沟壑者,要颍川战后缴纳惩罚性的赋税?还是要韩人的孩子作为人质……   为了和平,韩人需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张良真希望,只是自己一条性命这么简单啊……   “摄政亲口说了。”   郦食其指着看上去病恹恹的张良笑道:   “他要你!” 第0989章 三个臭皮匠   “也难怪张良欲降,看看新郑与洛阳便知道,投靠谁才有出路。”   数日后,当郦食其绕过嵩山,回到洛阳时,见到的是这座工商业大城市正重新焕发生机,不由生出慨叹……   据郦食其所知,洛阳的货殖过去几十年也郁郁不振,秦律贬低商贾,官府专营一切的政策,对洛阳巨贾和小家小户的贩夫贩妇来说,无疑打击巨大。这个可耕作土地稀少,工商人口占全城一半的都邑,自吕不韦倒台后,停滞了整整二十年。   巨贾们虽未直接被取缔,但也要仰官营工坊鼻息,再不能肆无忌惮挣钱。   而在六国打进来后,虽然巨贾重新得到了社会地位,但因为楚军秩序混乱,洛阳谈不上安定,这也是巨贾们又联手刺杀申阳的原因——不能带来稳定商业环境的统治者,是不受财团欢迎的。   直到黑夫的军队控制了城市,推行新的商业政策,这才一个季度,便给洛阳带来了巨大改变。   为了确保大军东征,咸阳朝廷直接对手握工坊的洛阳巨贾们发出订货通知,希望利用洛阳的手工业潜力,保证战争时期的军需物资。   这倒是很符合管仲的经济理念:没有消费就没有生产。   管仲当年曾认为:巨棺椁,所以起木工也;多衣衾,所以起女工也。奢靡之物是拉动生产的方式。他规定,各诸侯之子到齐国为臣的,都要穿两张虎皮做成的皮裘,国内上大夫要穿豹皮袖的皮裘,中大夫要穿豹皮衣襟的皮裘。   如此一来,大夫们就会出卖余粮,购买虎豹之皮,百姓就会卖力地捕杀猛兽,从而使大夫们散其财物,让百姓在流通中得利。   眼下黑夫和张苍、萧何敲定的新经济政策,亦不离管仲之策:朝廷向大商贾提供蜀锦等奢侈品,由此拉动蜀郡等地的丝织业,而又在官府力量薄弱,而巨贾们办事效率高的洛阳采购必需品,从而拉动洛阳的工商业,让十万工商人口有口饭吃。   一来一回,官府还多收了一道税,这可比简单割韭菜,抄家抢钱强多了。   眼下洛阳三家大贾,都在努力奔走:白氏在协助治粟内史的均输官筹粮,在洛阳东边的巩县重建大粮仓,以满足数十万人之食。   苏氏以平日借贷用的散钱收取各地丝布、皮革,在新设置的洛阳织室纺织夏衣、鞋履,甚至是甲胄。   而商贾师史一家,则从祖辈经营的车舆业入手,赶制了数百辆车,均被朝廷征用,拉着粮食衣物,往来洛阳与前线不绝。   就算是与这三大项无涉的洛阳人,也可以从事各种服务业,不独是遍地开花的女闾,贩脂、卖浆、洒削、胃脯,这些微末小业,自从秦军入驻后,生意也一下子好了几倍,甚至连全城的兽医,也被重金请入军中做事。   而分别由公输、墨家控制的若卢、考工两令丞,也派人来洛阳郊外设置了分部,他们奉命,要在此生产消耗巨大的箭矢,以及各类军工零件,以备随时替换,大量本地劳动力,这便有了活干——精密环节自是没资格参与,粘毛锯木头而已。   战争对颍川人来说是灭顶之灾,但在秦军背后的洛阳,却好似朝战中的日本,经济上打了一剂强心针。   这便是郦食其所见的洛阳,黑夫十万大军未至,这座城市却已在三川守司马欣,和羽翼营总参陈恢的经营下,做好了准备。   陈恢理论上是郦食其的顶头上司,郦食其在颍川的一切,都是要向其禀报的。   但郦食其本就是狂士,如今更立了大功,对陈恢便没有那么客气,见了陈恢,一作揖便道:   “老朽不辱使命,从颍川归来,敢问摄政到何处了?”   这是不打算向陈恢好好汇报,想直接对黑夫报告了。   陈恢本是秦南阳守吕齮幕僚,亦是靠游说吕齮降黑之功,才混到今天这位置,见郦食其猖狂,心中暗恼,面上却仍如春风拂面:   “郦先生,据我所知,摄政刚出函谷,至陕县。”   “我有要事须去禀报。”郦食其求功心切,不欲与陈恢谈细节,反而提了个要求:“还望陈君速速安排人手船舶,我此番西去,来回不过数日,必将得摄政之命,前往河内!”   陈恢笑了笑:“先生去河内作甚。”   郦食其道:“我先前从河东至大梁,由河内经过,曾前往试探司马卬,当时司马卬已在动摇,而今形势与两月前大不相同,可再往说之,必能使司马卬将河内双手奉于摄政马前!”   “却是不巧。”   陈恢看着郦食其:“早在数日前,司马卬那边,羽翼营和已派合适的策士间谍过去了。”   “什么?”郦食其脸顿时黑了,有些不乐:“派了谁?”   陈恢道:“此乃机密,但既然是郦先生,也不妨告知,前去说司马卬的,却是左庶长随何……”   随何也是老头子,也是儒生,也是说客,和郦食其相性冲突,还比郦食其早一年投靠黑夫,是他眼中的竞争对手。   这让郦食其很是气恼,在他看来,河内司马卬,分明是自己先踩好点打下基础的,就像春天时去撒了种子,只等秋后瓜熟蒂落而已,若随何未能说服他也就罢了,若是说服了,岂不是白白摘了他种的瓜!   于是郦食其不客气地质问:“这算谁的功劳?”   陈恢板下脸来:“郦先生,摄政说过,羽翼营靠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众策协作之智、力。”   说白了就是三个臭皮匠,赛过诸葛亮,参谋部不一定是最顶尖的人才,却能面面俱到。   “更何况,局势变化莫测,军情如火,前些时日,韩信将军已驱赵降卒,夺取太行陉、白陉两道,而洛阳也准备好了强渡的船只,随时可以夹击河内!是司马卬暗暗派人过来乞降,吾等难道还要司马卬的使者留在此处,等郦先生归来不成?”   郦食其有些难对,但仍认为,河内有他一份功劳。   “是否有功劳,事后再定夺。”   陈恢放缓了语气:“不如这样,从今以后,河之北,随何说之,河之南,郦先生说之,何如?”   郦食其这才作罢,告辞西去向黑夫禀报颍川的消息,倒是陈恢在郦生走后,暗暗腹诽:   “如此狂生,贪功自矜,迟早要出事!”   又道:“摄政深谋远虑,黑冰台早在数月前便往河内派了间谍,即便功成,亦众策之力也,又岂容得你这老酒徒来独自邀功?”   ……   镇守河内的赵将司马卬,乃是剑术大家司马蒯聩的后代,其大父司马尚也是以剑术闻名赵国,从而入仕成了李牧的左膀右臂,在李牧遭到赵王迁残害后,是司马尚庇护了年幼的李左车,教他和司马卬习剑,二人虽是异姓,却亲如兄弟。   这也是司马卬在赵国风雨飘摇中,依然坚持守在河内这条独木舟上的缘故。   “我不能负了李左车。”   每当坚持不下来时,司马卬都会如此激励自己。   可当时间进入三月份后,司马卬发现,自己是真的撑不下去了……   长平之战后,秦军已经彻底占领了上党,韩信更驱赶赵降卒走太行陉、白陉两道。   虽然司马卬让孟门塞和天井关紧闭,但他手下仅有万人,需要防守三个关隘,河内一郡,以及漫长的大河,真是捉襟见肘,最终孟门、天井关为韩信所破。   这下,两面受敌的司马卬明白,距离敌人兵临城下不远,自己只剩下两个选择。   投降黑夫,或者为赵国尽忠而死……   眼下,黑夫使者随何已至河内,但司马卬依然在踌躇,因为他打听到,李左车仍在太原抵抗秦军。   “半年前,我曾与左车一同立誓,我守太行东,他守太行西。”   “过去大父和李牧将军未能保住的赵国,将在我二人手中得以留存,赵人不需再受亡国之难。如今左车尚在苦战,我不能负了他啊……”   犹豫之际,司马卬让人寻来了河内温县久负盛名的神棍许负,对这个戴着面具的年轻女相师,问了一个问题:   “敢问相士,我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 第0990章 不问苍生问鬼神   三月下旬,当随何从河内返回河南时,恰在渑池遇上了浩浩荡荡的关中主力,黑夫的旗帜亦在此地。   渑池之所以得名,在于一处古黄河故道留下的湖泊,作为洛阳远郊别邑,很早就被秦国控制。这里修筑有秦昭王时的行宫,过去秦始皇帝东巡,常在此歇脚。既然黑夫连阿房等关中宫苑都一股脑归公了,更何况这儿,自是不客气地入驻,大军在池边驻扎,方便取水。   随何在渑池行宫谒见黑夫时,他的竞争对手郦食其已经再度消失,也不知又接了什么任务,去游说哪位豪杰王侯,眼下天下板荡,在各处奔波最忙碌的,就是他们这群靠嘴皮子的说客了。   黑夫很快就让人召见随何:“先生去河内不过数日,便说得司马卬降,言辞不逊于苏秦、张仪也。”   随何与郦食其最大的区别,就是少了那份狂士的张狂,他回应道:   “是形势太过明显,秦强而楚赵微弱,内郊外困,旦夕将亡,楚亦自身难保,无法渡河救援。司马卬局促于河内,已无计可施,我只是将周武王伐纣的往事拿出来说了说,晓之以情动之以理,最后让他来选:是做助纣为虐最终被杀的恶来,还是做明智投降,史书赞誉的微子启,由他自己定。”   黑夫不由笑道:“这世上的微子启,也真是多啊。”   “世人能同富贵者少,而能共患难者更乏,大难来时,自是各自飞去。”   不止是司马卬,连浓眉大眼的张良,也叛变复辟事业了,黑夫倒是挺期待中原战事结束后的会面,但在总参谋部设定作战计划时,依然要将韩国是诈降的可能性考虑进去……   “不然,随先生太过自谦,真正的情形凶险无比,岂会如此简单。”   这时候,与随何一同归来的中年吏员却插嘴道:   “司马卬最初仍犹豫不决,时有赵歇使者在河内,方急责司马卬发兵救邯郸,随先生便直接闯了进去,坐赵使者上坐,曰:‘司马将军已归夏公,赵何以得发兵?’司马卬不得已,只能杀赵使者,愿降服于摄政!”   此人名为仲鸣,乃是十多年前,黑夫在魏地户牖乡任游徼时,手下的一个小什长,河内温县人士。   仲鸣在灭魏之战后便与黑夫分开,回河内做了地方小吏,平凡度日,直到天下大乱时,作为河内本地人,保全己身,又降了魏。   在季婴的授意下,黑冰台的人潜入河内,找到并接触了仲鸣,又通过他接触了河内女相士许负,这才对司马卬施加了影响。   这就是陈恢所谓的,黑冰台提前做的工作。   仲鸣是故人,此番对收取河内也出力不小,黑夫让他继续说下去。   “除了随先生的游说外,司马卬之所以愿意归降,还有一缘由,那便是河内女相士许负,许负对夏公倾力相助,通过占卜,使司马卬偏向投降。”   “据说当时司马卬曾找许负卜疑,问曰,他若死战,可否保住河内?”   “话音刚落,原本手持龟甲著草的许负却将龟甲一拍,说道:‘将军所问,乃鬼事,非人事也’。”   “司马卬问,此言何意?”   “许负遂轻声道,妾虽贱卜,亦知秦有南北大军,兴师十万,对河内虎视眈眈。”   “商纣以七十万对三万,尚且败得血流漂橹,何况将军孤军驻守河内,以一敌十,如此形势,鬼神方能救,人力难救也,岂非鬼事?”   “于是司马卬才放弃了抵抗之心,许负出力甚多也……”   许负之名,黑夫多有耳闻,据说她是温县人,出生时便与众不一同,手握璞玉,小时候指点着街上行人,能一一说出他们的祸福,且无一出错,遂驰名郡县,成了民间十分敬仰的女相士。   又据说许负脸上有麻,相貌丑陋,从小就戴着面具,曾有酒醉的豪侠取了面具,大肆取笑,但次日,那豪侠便莫名其妙地横死街头,众人都说是遭了天谴,之后再无人敢轻辱许负。   如今仲鸣将事情原委说来,司马卬能降,或许的确有一点迷信的成分在里面。   既然是识时务的合作者,黑夫也不必将她当做牛鬼蛇神打了,嘱咐陈恢按照功绩给予赏赐。   仲鸣却道:“摄政,许负说,她只是倾慕摄政仁德,也为了河内免遭刀兵之灾,唯一的希望,便是能拜谒摄政,为摄政相面卜算……”   黑夫有些不大高兴,看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仲鸣并没有聪明多少,身为黑冰台的线人,竟是被那女神棍给忽悠了。   他只是不以为然地一笑:“那许负,当真如此神奇?”   仲鸣看上去十分笃信:“不少人曾找许负相面,皆十分准确,比如魏豹,年少时许负便说他以后会贵不可言,果为魏王。”   “伪魏王可不是王。”随何在一旁打断道:   “许负可曾算到魏将再亡?”   “定是算到的,小人也请其相面卜算,她算到我后半生有富贵,当再遇贵人,这不就再见到摄政了么。”   模棱两可的说辞,察言观色的试探,这就是相士的吃饭本领。   “她还算到小人归来时,摄政当身在渑池……”   灵活的消息和对天下地理的了解,甚至能揣测黑夫的行军速度,这个女人,不一般。   “她还与我说起了数十年前的渑池之会。”   仲鸣道:“许负说,当日不只是秦昭襄王与赵惠文王的饮宴会盟,也不仅是蔺相如维护赵国体面,当日宴上,还有两人……武安君白起,平原君赵胜!”   “蔺相如逼迫秦昭王击缶时,武安君按剑起,平原君汗如雨下,但也不忘观察白起面相。”   “多年后,长平之战前,赵孝成王曰:谁能当武安君,平原君曰:渑池之会,臣察武安君,小头而锐,瞳子白黑分明,视瞻不转,小头而锐,断敢行也,目黑白分,见事明也,视瞻不转,执志强也,可与持久,难与争锋,廉颇足以当之。”   “此亦为相面卜算之道也,许负承其术,愿献予摄政,助摄政早定天下!”   黑夫点了点头,看向老儒:“随何,你以为呢?”   随何的答案很儒家:“卜以决疑,不疑何卜?至于相面之术,不过是诓骗乡间俗子的把戏,古人云,国将兴,听于民,将亡,听于神,魏豹、司马卬皆信许负,故或败或降,摄政有武贲数十万,奋戈而战,何须相士?我看那许负,大不必见之!”   “说得好!”   黑夫拊掌:“天道远,人道迩,若那平原君真有相面神术,就不会在赵奢杀其田部吏时欲诛之,也不必等毛遂自荐,许负纵得其相术又如何?”   其实黑夫军中也经常搞迷信,羽翼营甚至还设了“术士二人,主为谲诈,依托鬼神,以惑众心。”不过黑夫有太卜徐福背书就够了,对不可控的女神棍,一点兴趣没有。   “眼下,本摄政更希望和关东士人谈论天下苍生,而非鬼神!”   ……   仲鸣引荐许负虽未成,但黑夫还是让他做了河内郡丞,督河内道路粮秣。   河内投降后,河东、河南便与之连成了一片,三河在手,秦军便在大河南北都站稳了脚跟,战略优势更大了。   “十万援兵已至河南,赶赴汜水前线。”   “司马卬降,洛阳军立刻从孟津北渡,接管河内,韩信麾下都尉灌婴,以边塞车骑从太行道入,令其至白马津,追张耳父子,击东郡,以断天下之脊!”   “郦食其通项梁部郦商、雍齿,以为内应,颍川张良亦可响应……”   总参一通筹划后,战争的条件,一个个齐全了……   在向黑夫禀报计划时,陈恢的手,指在地图上的一点,一处张良早在一年多前,就预言过“未来天下争衡,必决于此”的地方。   “我军的计划是,在荥阳围点打援,困钟离眛,吸引楚军陈郡、砀郡两军主力在决战,力求毕其功于一役!” 第0991章 钟离眛   “钟离将军,黑夫是个怎样的人?”   站在荥阳城头,钟离眛斜眼看向问他这个问题的年轻人,他叫项声,乃是项羽侄儿,年不过二十余,却已披甲带戈,作为自己的副将在此御敌了。   “黑夫么?”   提到这个人,已经胡子一大把的钟离眛陷入了回忆,从淮南起兵到现在,已过去了两年,不知道多少次,楚军里的同伴如此问过自己。   因为钟离眛,是唯一与黑夫打过交道的人。   而每每有人发问,钟离眛都会言简意赅地回答:   “敌人!”   从最开始,他与黑夫便是敌人,一个楚人一个秦人,各为其主。   十八年前,黑夫是安陆县湖阳亭亭长,手持尺牍布律,腰缠绳索拿贼,而钟离眛则是混在楚国逃人中,进入秦国的间谍,潜藏民间,负责打探南郡虚实。   “我二人第一次见面,他是守卫十里平安的秦国亭长,我则是身份暴露,不得已杀人夺马而走的‘贼人’。”   安陆山林里的一场追逐,经验老到的钟离眛给黑夫下了套,可以说是完完全全吊打了他,甚至还射伤了黑夫的一条腿,却一时迟疑未要其性命——钟离眛不知道自己走后,黑夫还对身后追来的某位游徼绝地反杀,迈出了黑化的第一步……   他只知道,自己跋山涉水回到楚国后,将所得到的情报事无巨细,统统上交,然后满怀期待地盼着结果。   但他什么都没等来。   尽管那时楚弱而秦强,但项燕将军一直在谋划对秦的反攻,以拖延燕赵灭亡的速度。只可惜,他们都受制于形势和时代,尽管钟离眛九死一生,将安陆等地的交通、人口、驻军、虚实不断回报,但这场反攻终究没打起来。   反倒是秦军先发动了灭楚之战,好在项燕将军统御得当,大败李信,杀七都尉,秦军大溃而走,钟离眛也在追击的队伍里,好巧不巧,又在汝水之上,一个叫“安城渡”的小渡口,与黑夫有了第二次碰面。   “黑夫当时便已不凡,秦军大溃,散兵游勇不计其数,他却能带着一支七八百的败卒,于鲖阳先击退两位县公,又穿戴其衣甲,树其旗帜,大摇大摆在楚境行走,愣是穿过了二百多里地。”   直到那渡口,一行人的伪装,才被游弋至此的钟离眛发觉,幸好他回马跑得快,否则定会像同伴们那样,被黑夫等人射杀。即便如此,钟离眛的背部也挨了两箭,也算报了当年在安陆的一箭之仇了。   至今那两箭疮疤尚在。   那已经是二人最后一次还算对等的较量,自那之后,楚国沦亡,钟离眛没有赶上最后一战,只憋屈地东躲西藏。而黑夫却靠着李氏父子抬举,自己也争气立功,得了秦始皇帝欢心,爵位竟像飞一样,直上青云,甚至混入了朝堂……   彼为北地郡尉,北逐匈奴时,钟离眛在家乡狼狈奔走。   彼为胶东郡守时,对诸田举起屠刀时,钟离眛在下邳与游侠密谋刺杀秦始皇。   彼为昌南侯,南征大将军,挥师十余万开疆拓土时,钟离眛在江淮落草为寇,遇见了项籍……   而现在,他们的命运,似乎再度交叉到了一起。   “如今彼为大权在握的秦摄政,将二十万兵东伐,而我,则是拦在他必经之路上的楚将,麾下不过两万人……”   钟离眛很清楚,随他在荥阳留守的所有人都很清楚,这一战,实力悬殊。即便身后梁地的项梁,陈地的项籍两军汇集过来,楚军也不过十万人,已是榨干楚地青壮,又在淮南留守部分兵力后的极限了。   听到这,项声不免遗憾,说道:“当年在安陆时,钟离将军若是一狠心,将黑夫杀了……”   钟离眛摇头:“每一个听完我往事的人,都会这么说,只恨当时我未能将黑夫击杀,让他成了气候,就好似昔日晋重耳流落到楚国时,楚成王未听子玉之言,将重耳杀害一般,结果城濮之战,终成大患。”   是啊,若当时他一箭将黑夫射死,这个漫长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不会有家书百将,不会有公厕校尉,不会有昌南侯武忠侯,更不会有以下克上,又成了楚国大敌的夏公……   只需要当时钟离眛不偏不倚,正中黑夫要害。   但钟离眛不后悔,他做事一贯从心所欲,那时候的黑夫是敌人,但也是一个可敬的敌人:作为亭长,黑夫是个办案能手,名声响亮,他尽职、爱民、嫉恶如仇,甚至还有些初生牛犊的莽撞……   而楚人越是为钟离眛当年的选择感到遗憾,就说明他们越是忌惮黑夫,觉得无法战胜这个可怕的敌人。   目前来看,形势已经很糟,原本在中原势均力敌的秦楚两军,随着黑夫十万大军、十万民夫抵达河南,天平彻底向西面倾倒,汜水西岸的成皋驻军越来越多。   荥阳作为阻挡秦军东进梁楚的最后关卡,对防守方而言,的确有地利优势,此处往东皆坦夷,出西郭,则乱岭纠纷,地渐高,京、索之间,突起一山,如万斛,一道纡回其间,断而复续。   古人常云:“使一夫荷戈而立,百人自废。”   可秦军在地势上的包抄,却让荥阳咽喉九州,阈阃中夏的地位大打折扣。   三月下旬,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忽然易帜,司马卬降秦,秦军开始沿着大河北岸,一路进抵广武,其在洛阳新近打造的舟师也在敖仓扬帆。   尽管南方的颍川还偏向楚国,但被秦军占领是迟早的事,一旦秦军以兵力优势从南北包抄而来,断楚军甬道,荥阳必危,更何况,敖仓已毁,这让荥阳的坚守,变得没有以前那么容易。   于是,当楚军在京、索的交锋中彻底败下阵来,秦军车骑控制这里,开始频繁出现在荥阳附近后,钟离眛做出了一个决断。   “项声。”   他对自己的副手下达了命令:   “汝带万五千人,向东撤离,去鸿沟东边!”   项声闻言既松了口气,却又有些迟疑:“钟离将军,我军不守荥阳了?”   “此为客地,不利于楚军。”   钟离眛知道,过去一年楚国在河南、梁地的统治并不顺利,尽管地方上的实力派暂时屈从,为楚县公,但百姓怨望,不肯尽力。   楚军还是得在楚国本土打仗,才能得到民众拥护,才有以寡敌众的可能。   “更何况,秦军已占河内,完全可渡河入荥阳,断我后路,以二十万大军攻之,留两万人守,和留五千人守,并无区别,陷落是迟早的事,与其坐困,不如分兵离开。”   “那你呢?钟离将军不一同撤离,坐困危城,该如何保全?”   “不必担忧,黑夫不舍得攻陷此城,更何况,我有我的打算。”钟离眛笑道:“更何况,我答应上柱国会守在此处,便不会轻退。”   项声了然,涕泪再拜:“我必告知于上柱国,发兵来救!”   钟离眛却摇了摇头:“不,荥阳救不得,你若能去到鸿沟以东,便告诉两位项将军,荥阳死地也,黑夫是想通过围住我,然后吸引楚军主力来救,好毕其功于一役!”   “故万不能救也!”   在钟离眛看来,这是一个致命的陷阱,而他和项声、两万将士,就是现成的饵,且以项籍的脾性,明知是陷阱,也很可能会来硬碰硬……   所以钟离眛得避免这悲剧发生。   “我会坚守至少十五日,为上柱国的计划赢得时间,不论是撤兵,还是击秦偏师!”   而钟离眛真正想做,并希望能彻底改变战局的,还有另一件事:   “我当年在安陆没做的事,现在做,也还来得及!” 第0992章 大蟒   四月初,天气渐热,一如中原的局势,随着攻势的发动,黑夫已进军至成皋。   成皋就是后世的虎牢关,此地乃洛阳东门户,黑夫将指挥所和羽翼营都安置在此,可就近指挥荥阳之役——过去数月,梁地的楚军项梁部也曾以“十八路”县公来进犯成皋,然秦军更众,且成皋以西守东占尽优势,楚军人心不齐,未取得什么便宜,如今更采取了守势,战线在慢慢向东推进。   李必、骆甲等人所率的秦军前锋三万人已度过汜水,包围了荥阳,荥阳东有鸿沟通淮泗,北依邙山临黄河,南面遥望京索,西过成皋接洛阳,地势险要,为南北之绾毂,东西之孔道,怎么看都是兵家必争之地。   而秦军也按照黑夫的要求,在荥阳摆足了架势,又是树立攻城器械,又是清扫周边的楚军据点,并截断了荥阳与大梁的联系,看上去来势汹汹,可实际上,却只用了三成力。   这一点,黑夫一方的明眼人都能看出来:   “摄政起用的将领,如李必、骆甲、杨喜等,不仅是昔日降将,还是西河之战中,被项籍击败的人啊……”   羽翼营的陈恢对此的解释是:“春秋时,孟明视、西乞术、白乙丙,曾于崤之战丧军辱国,身遭俘虏,晋人以为,秦穆公必怨此三将入于骨髓,若此三人归,必烹之。然秦穆公觉得罪在于己,却不杀三人,反而复三人官秩如故,愈益厚之,希望彼辈能悉心雪耻,最终在王官之战大败晋师,一雪崤之耻。”   “不戮败将,使之戴罪立功,此秦之古制也,始皇帝不杀李信、蒙恬,方有其在塞北协助摄政夏公,北逐匈奴之举,若似楚人一般,败者或死于斧钺,或畏罪自戮,又岂能总结成败,以免覆辙呢?”   他们羽翼营存在的目的,就是总结以往战役的经验,因何而胜,为何而败,这些“败军之将”的经验,便是很好的素材。   “李必、骆甲自从在西河走了项籍,便一心雪耻,为西河人复仇,常居于军营,休沐不归,与士卒同衣食,日夜操练,方有今日军容一新。”   不过掰扯这么多,陈恢也明白,摄政原模原样起用半年前西河之战,被项籍击败的几个手下败将,除了让他们知耻后勇外,就是要让荥阳看上去有一线生机,以吸引楚军援兵来救荥阳。   黑夫甚至还要求,但凡发现荥阳出去的求救使者,杀九放一。   但前锋李必部禀报的消息却让黑夫惊愕:荥阳守军本有两万,却在秦军抵达前撤走了万五千人,而这么多天过去了,城内连一封求救信都没往外发……   黑夫察觉到了蹊跷,召问陈恢道:“荥阳围困几日了?”   “已有七日。”   “这七日来,梁、陈两地的楚军动向如何?”   “自项声部从鸿沟东渡后,项梁部斥候时常至荥阳附近刺探,但都浅尝辄止,项梁主力仍在大梁,并无西援之意。”   项梁用兵是十分小心翼翼的,面对黑夫的围点打援,十分谨慎,那他那个一贯以莽撞出名的侄儿呢?   陈恢禀报道:“颍川郦食其遣使者来报,说是项籍主力本已拔营,但最后却停在了许、叶之间,不再北上。”   “被看穿了么?”   黑夫有些遗憾,他们的计划是,吸引大梁的项梁五万余人向西救援,陈郡的项籍征召当地人扩军后的四万余人穿过还是楚国“盟友”的韩国来援。   当楚军共计十万主力汇集到这片区域后,就以河南、河内、南阳、颍川合计二三十万的总兵力,打一场歼灭战,一战定江山!   很可惜,敌人也不是傻子,大概是看出了蹊跷,愣是放着这必救之地不救。   既然楚人不上当,黑夫毕其功于一役的打算似乎落空了。   “何必呢,对这天下而言,长痛不如短痛啊。”   黑夫耸了耸肩:“即便楚军避战不救荥阳,也不过是慢性死亡……”   战术上的诱敌只是撞大运的取巧,真正让楚人难受的,是严丝合缝的战略,现在的秦军,如同一条巨蟒,慢慢缠紧楚国小猴子,充满肌肉的蠕动身躯,从胶东、江东、衡山、南阳、颍川、三川、河内各方收紧,只等勒断猴子的骨骼,再一口吞下!   “无论如何挣扎,结局都已注定。”   既然对方不肯配合,黑夫遂下令道:   “告诉前锋,也不必收着了,既然器械已毕,兵卒士气正旺,那就对荥阳,发动强攻罢,主力亦渡汜水,在周边做好策应,以防楚军真来救援。”   犹如黑蛇信子吞吐,他下达了对荥阳的判决:   “五日之内,必拔此城,务必干净利落,让这一战,作为宣告楚国灭亡的,第一声钟响!”   ……   “仲父以为,荥阳不可救。”   而与此同时的,陈郡召陵县,被阻止发兵的项籍放下从大梁送来的信,又看向特地从淮南赶到此地的范增。   “亚父也欲阻我?”   范增道:“荥阳确实救不得,钟离眛也看出来了,黑夫此举,是为了诱我主力西去,然后依靠南阳、河内之师,断我后路,以数倍兵力,将楚军围歼,他特地警告了上柱国,切勿援之。”   项籍道:“但钟离眛却留守于荥阳,我岂能坐视不理?”   范增道:“钟离眛之所以留守,是为了将计就计,以数千人及一座孤城拖延时间,好让我军做好准备,上柱国若不想辜负他,便不该去救援,而应带着主力后撤。”   项籍冷笑:“一味避战,难道就能让黑夫不战而溃?”   这半年来,他虽未负一战,但打的所有仗都觉得憋屈——西河之战,六国所有人见黑夫已抢先入关,占领咸阳,都心生怯意,不愿与之提前决战。   唯独项籍一语道出了真相:西河之战,大概是最后一次,双方都输不起的战争了……   “当时我便说了,一旦吾等退却,以黑夫之军,合关中之卒,不出一年,其甲兵将数倍于六国,而六国亦将星散,像过去那样,被各个击破。”   一切还真如项籍所料,就在他千里回援淮南的时候,黑夫已派韩信夺取河东,重创魏国。   而当项籍为了破局,选择进攻黑夫大本营淮南、衡山,想找到这条大蟒的七寸,却遇到了光滑的鳞身,与此同时,秦军又同时在中原、上党开辟了战场,赵国也实力大损。   对此,远在南方的项籍却无力救之,尽管在汝南打赢了一仗,杀共尉,却难以在南阳取得更大的战果。   “为何我每一场仗都赢了,但楚国却日益走向败局?”   项籍能感到,那条黑蟒在一点点缠紧楚国,他奋力挥舞四肢,却无济于事,只觉得无比憋屈。   范增却道:“实力悬殊,韩、梁百姓不附,现在楚军能做的,不是攻,也不是守,只有退!保全每一个楚卒,勿要使之枉死在韩、梁,他们每个人,都是楚国翻盘的依仗。”   “退到什么时候?”   “退回楚地,回到能百姓能竭力协助我军,拼死与秦作战的地方。”   项籍皱眉:“若依照亚父之策,不仅要放弃荥阳,连韩、梁也要尽数弃守?”   “上柱国。”   范增叹息道:   “老朽活了七十余岁,所以明白一个道理。”   “信人不如信己,仗打倒这地步,这局势,除了楚人自己,已经没有哪个盟友,是靠得住的了!不论是韩国,还是梁地屈从于楚的县公们,此时此刻,万万不能使之在吾等后方,而应退回楚地,使之在黑夫后方!”   “黑夫必分兵防备,于是越往东,他能用于作战的兵力越少,当年王翦非六十万大军不敢伐楚,而现在,黑夫麾下有多少?南阳、河南、淮南三军合计,可有三十万?”   范增道:“所以,我军当退到秦军分兵留守新占城邑的时候,退到彼辈骄傲轻楚的时候,退到我专而敌分的时候,退到黑夫以为,楚人胆怯,迅速东进,与我决战可定天下局势的时候!”   大蟒再长,也终究有限,当它伸长了身子追逐猎物时,或许就是最脆弱的时候。   “到那时,秦军越地数百里而战,上柱国只需要背靠楚人,一场漂亮仗,便能一举扭转颓势!”   项籍默然良久后,哑然失笑:“亚父常诟病我用兵好赌,你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博赌?”   范增摇头:“在西河时,是老朽错了,一味希望稳妥,但这局势,有时候只能靠赌,以期打破局面。”   而且,赌徒只有在输了的时候,才是贬义啊……   当年项燕将军,不就是靠空间拉扯秦军补给线,最终换来战机的么?唯一的问题在于,这种战术,对一向用兵稳如王翦的黑夫,有用么?   但他们,还有更好的办法么?   项籍沉默良久后,却投袂而起。   “亚父之策虽善,但钟离眛未曾负我,籍亦不能负之!”   范增只觉得绝望,自己方才说得口干舌燥,莫非是白讲了?   “项羽,你……”   他做决定是依靠感性,而非理性,这是范增最大的无奈。   项籍却止住了范增:“计谋筹算,亚父之长也,然战场搏杀,籍至长也。夫战,勇气也,在西河时,我军退了,从此一退再退,从关西退回关东。今日若坐视荥阳沦陷,弃而不救,只怕士气将更加低落,连楚人里边,都将分崩离析,有什么资格,让彼辈追随我拼死一搏?”   “故荥阳可以放弃。”   “但钟离眛,籍必救之!”   他的言语斩钉截铁:   “我至少,要试一试!” 第0993章 骨鲠之臣   对项籍来说,退让是一件艰难的事。   在他看来,昔日强大的楚国,就是在不断退让中灭亡的,春秋之际的楚,何等威风霸气,不断的进取,使楚从不足五十里的子男之国,一跃成为地方五千里的巨无霸。楚庄王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率师问鼎中原,霸业从大江以南一直延伸到大河边上,楚以一己之力与诸夏抗衡!   但国力总有中衰的时候,尽管进入七国鼎立时代,楚国成了转身困难的老大帝国,但直到楚怀王继位,才开始走向衰败,楚国在于秦的交锋中不断受挫,他们开始从汉中、丹阳退却,从那之后,便一发不可收拾,一路败退,丢了鄢郢,丢了黔中,丢了陈郢,最终沦亡。   在项籍看来,范增的谋划倒是好,以空间换取战机,放弃难以防守的韩、魏等盟友土地,引诱黑夫进入楚国腹地,不断分兵驻守所占之地,最终用一场防守反击扭转颓势。   但这过于想当然了,若黑夫不急于冒进,而是稳扎稳打,用半年甚至一年时间来消化韩、魏,慢慢绞杀河北的赵国,再征召数十万大军对付楚国,那时该怎么办?   楚国将四面受敌,再无盟友,陷入无穷的困境,彻底成了被大蟒扼杀的猴子。   所以能不退,便不可退,这次的荥阳之战,看上去确实是黑夫布下的陷阱,但又何尝不是他们改变战局的良机呢?   项籍也没有莽撞到要直接去荥阳与黑夫主力相抗,而依然采用了“围魏救赵”的办法。   “秦军主力在巩县至荥阳之间,又分兵至河内,而洛阳及后方空虚,多为民夫、新卒,还有不少粮秣屯于各仓。”   项籍的目光定在楚国得而复失的河洛之间,从陈郡过去,郑地,也就是颍川郡是必经之路,而颍川与洛阳中间,有三座山系阻隔。   在地图上,从北到南,项籍一一点出了这些障碍。   “太室山(嵩山)。”   “箕山。”   “还有崆峒山(西泰山)。”   三条山系的连接并不紧密,这便出现了三道隘口通途。   “一条是太室山与大河相夹的荥阳、成皋道。”   这条道路是秦军从洛阳东出的首选,所以才如此迫切地争夺荥阳。   “第二条乃是轘辕道,太室山与箕山中有狭窄谷道,此乃阳翟通往洛阳的捷径要冲,于鄂岭坂有轘辕关,本为韩国所有,一月时为秦军陈婴部所夺……”   若楚军进攻这两条道,都将陷入以寡敌众的困境。   但还有第三条,那便是更加宽阔的汝水道。   经过颍川,沿着汝水北上,取食阳翟之粮,项籍当年亡匿时的好友郑昌在那,作为“韩相”。   “我军只要击破身在郏县的秦军吴广部,就能从汝阳进入伊水上游,击新城、伊阙,烧黑夫粮道,威胁洛阳,则其兵必回援,身在梁地的仲父可将诸县公支援荥阳,不但能救下钟离眛,甚至能保住荥阳不失,让中原的韩魏盟友们明白,秦并非不可战胜!”   范增并不看好这方略:“汝水上游有广城泽,方四百里,土地潮湿,遮蔽涂道,大军可不易通过。”   项籍却不以为然,在他看来,一切军事上的奇迹都是需要人去主动创造的,绝无一味退守却能赢的道理:“正因如此,故秦军防备不严,让我军有机可乘。”   他有足够的自信,能带着大军安然从洛阳撤离,甚至再冒险些,从黑夫未曾料到的后方,对其发动猛攻……   范增依旧忧心忡忡:“若大军被黑夫调兵从南阳断了后路,困在陆浑之地,该如何是好?”   他苦口婆心:“上柱国如今是楚国的顶梁柱,而不是一个冲锋陷阵的将军。”   “我不陷阵,谁能陷之?”   项籍却固执己见,拔营西进的军令便要颁布下去。   好在这时候,一封信的到来,彻底打乱了他们的计划。   “不必去救了。”   范增看完之后,好似松了口气,又满是遗憾,将这份沾血的战报递给项籍:   “荥阳失守,钟离眛,降黑了!”   ……   钟离眛知道,项籍若听说自己的作为,那双重瞳里肯定会带着不可置信,以及遭到背叛的怒火!   但他,也不求能得到理解,这一次,他要像多年前,混入秦国一样,做一个孤胆英雄。   “钟离眛。”   声音响起,审问他的人,是名为陈恢的秦吏,看向钟离眛的眼神里,充满了提防。   “我曾闻,项籍骨鲠之臣亚父、钟离昧、龙且、周殷之属也,你身为骨鲠之臣,钟离县公,为何却要降?”   钟离眛看了看身侧四名随时可以将他击杀的卫士,笑道:“我虽是项籍麾下战将,但所得功赏,尚不如申阳、郑昌这两个庸碌之人,如今困守孤城,城内守卒却被项籍调走大半,彼又独令我坚守十五日,必是有小人害我……”   “秦军数万人已渡过汜水,断楚军甬道,将荥阳围困得水泄不通,攻城器械树立,城内士卒畏惧秦军之天雷地火,惶惶不可终日,士无斗志,将也无战心,外更无救援。我苦战三日已是极限,与其城破之日数千人俱为粉末,不如早早开城,保全满城将士性命。”   他终究没做到坚守十五日的承诺,虽然这次秦军没有再动用在武关震惊天下的秘密武器,但只靠常规的飞石箭矢,就足以压得荥阳守军抬不起头了。   在秦军发动进攻的第三天,城门被击破,再难坚持,当楚人打算拼死一战的时候,钟离眛却忽然下达了投降的命令……   按照楚将战败后会自杀殉国的做法,钟离眛是应该死的,但他却没有自尽以保全尊严,而是扔掉了武器,任由秦卒将他擒拿,并声称愿意归降黑夫。   “归降?”   陈恢冷笑:“汝南之战,项籍杀我兵卒过万,又烹共尉,手段何等残暴,军中北伐旧部深恨楚人,不欲接受降者,你就不怕降后被杀?”   钟离眛却道:“我听说秦军在河北大破赵军,赵国四万卒得到周全,何况是我?我未曾参与汝南之战,更没有杀害共尉,反倒是在多年去之前,结识过大秦摄政夏公,也算故人罢……”   这其中的缘由,在楚军那边都传遍了,但在秦朝这边却鲜有人知,毕竟是关系到摄政早年不太光彩的一幕。   陈恢负责羽翼营情报的整理,是知晓一二的,他冷笑道:“我倒是听说,你与摄政有仇。”   钟离眛笑道:“是一箭之仇还是手下留情,夏公自己最清楚,如今他执掌天下权,而曾经为敌的故人为阶下囚,难道就不愿见一见么?”   人在富贵得意时,总需要炫耀的对象,故人,最好是有过节的故人,无疑是最好的见证者。   “摄政日理万机,岂有空隙见你这楚俘。”陈恢比了比手,便要让卫士将钟离眛带下去。   “且慢!”   钟离眛却大声道:“即便世人只以为我二人有仇怨,纳我之降,对摄政也有利而无害。”   “我曾闻,南阳郡守长史陈恢曾进言吕齮,夫有霸王之志者,固将释私怨,以明德于四海,吕齮虽与其有些过节,但如若投降,就好比送上门的千金马骨,夏公非但不会为难,反当好生安置,加官晋爵,再大肆宣扬,希望诸郡效仿。”   “果然,吕齮降后,王贲旧部降者不计其数,蓝田一战,更多有人率先归降,而那位陈长史,也颇得信任,得以位列朝堂,今日更居高临下,审讯起我来了。”   钟离眛看着陈恢:“楚人愿意追随项籍,无非是害怕夏公秋后算账,见与夏公有一箭之仇的钟离眛得活,且得厚赏,必争相投靠,一如当年武关、蓝田之事也。”   “我既能做项籍的骨鲠之臣,也可做夏公的马骨!”   陈恢默然良久后,却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好啊,好一个‘骨鲠之臣’!”   “也罢,留或不留,见或不见,还请禀报夏公定夺罢!”   游说吕齮,是陈恢的得意之作,钟离眛这一番说辞,倒是有些说服他了,沉吟之后,让人看好钟离眛,便起身离去。   钟离眛知道,陈恢肯定是不敢擅自做决定,去找其主人去了。   钟离眛舒了口气,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接下来便全看天意。   若黑夫下令处死他,他将背负贪生降秦的骂名,就此结束这一生。   但钟离眛不后悔,他想搏一搏,靠自己一个人,为楚国争取最后的希望!   “许多人问我,当年若是在安陆杀了黑夫,今日情形,是否会完全不同。”   “我不知,但我却知晓,如今黑夫若突然死去,这天下局势,必将天翻地覆!”   胜利者将因黑夫没有完美的继业者而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落败的楚赵等国,将重新赢得机会。   钟离眛的投降是真,也是假,他明白,短期内自己是找不到机会的,这需要长期的潜伏与经营,赢得黑夫信任,最终找准机会,进行致命一击!   纵观黑夫的所作所为,他认为,黑夫的确需要一个楚系的降将……   “士为知己者死,项氏三代人待我不薄。”   “我愿以身为利剑,做那刺庆忌的要离!”   这就是钟离眛的计划,他的赌博。   如此想着,三天三夜苦战不眠的钟离眛即便浑身是伤,被缚住双手,却依然将头顶在墙壁上,竟就这么睡了过去,一时间这囚室内鼾声如雷,让里里外外几十个卫士啧啧称奇。   “这楚囚,真奇人也!”   梦里依然是金戈铁马,是鲜艳的楚军赤旗,项燕将军还活着,自己也还年轻,有只身进入敌国的勇气,楚国人才济济,楚人骄傲而自信的生活……   梦终究是梦。   也不知睡了多久,也许是一刻,也许是几个时辰后,陈恢让人拍醒了钟离眛,皱着眉对他道:   “走罢,夏公,要见见你!” 第0994章 了断   钟离眛被带到成皋关府中时,黑夫正站在庭院里射弩。   射的是一个吊在树上的假人,黑夫一身劲装,手持式样古旧的秦手弩,每每发矢,都正中五十步外假人要害,或头,或胸,或腹。   当然,也偶有射中腿脚的。   在陈恢禀报人已带到后,黑夫放下了手弩,转过身,看到被卫士用绳索紧紧缚住,甚至还拷上桎梏,使其难以动弹的钟离眛。   钟离眛被按在地上,黑夫走近跟前,蹲下身子来,仔细端详他的容貌,看了良久后叹息道:   “果然是你啊,那个十八年前,从我手里逃走的贼人,纵然披了甲,蓄了须,我还是认得出你。”   他指了指身后插满箭的假人:“要射中腿脚,可比射中胸腹难多了,我说得对罢,敖……不,应该是钟离眛,当日若非你箭下留情,这世上,便没有什么夏公了。”   钟离眛仰着头道:“我也认得出你,当年的黑面亭长,曾狠心将盲山里百余人绳之以法,却为了帮一个无辜受过的公士,白送了他四千钱,我杀人欲归楚国,却被你抽丝剥茧,通过蛛丝马迹查了出来,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如此精干的亭长。”   黑夫颔首:“我在那之前,也未遇到过你这么难缠的毛贼。”   二人旋即默然,似是陷入了回忆,十八年前的安陆山林,秦楚边境,那忘我的追击,警匪惊险的交锋,以及生死一瞬的恐惧。   钟离眛哈哈大笑起来,黑夫紧随其后:   “还是当年好啊,我虽是最卑贱最低微的秦吏,区区亭长,只管捉贼除恶,办案查案,保十里平安,却过得很充实。”   就是这样的他,却被这个时代一点点,推到了最前沿。   没法子,不做弄潮儿,就只能被潮头打落,变成简牍上的一个简单的名:黑夫。   而给他警醒的,恰恰是钟离眛的那一箭!   “你那一箭,我在汝南渡口还回去了,那带伤逃走的楚骑从,是你没错罢?”   钟离眛道:“确实是我,夏公倒是毫不留情,恨不得将我击杀。”   黑夫摊手:“这分明是当日你离去时说的,说秦楚当在不久后交战,你我在战场上,或许还能再会!届时,便各自以兵戈作为问候罢,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钟离眛颔首:“确是如此,知道鲖阳之战是公所为,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惺惺相惜,这大概是钟离眛当年没有直接杀他的原因罢,自诩为士,也承认对方是“士”。   就这样,黑夫坐在阶上与之对话,听上去还真有点像故人相见,其乐融融。   如果不是一个高坐阶上,一个沦为阶下囚,紧紧绑着绳子的话。   钟离眛被绑久了,手腕破皮,血流不畅,难免龇牙咧嘴,黑夫玩味地笑道:“你莫不是想说,缚太急,乞缓之?”   “确实缚之甚紧。”钟离眛举起沉重的桎梏:“可否松一松?”   黑夫却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打趣道:“缚虎不得不紧,更何况,这是迟了十八年的法网,你且先受着罢,还有……”   黑夫看向陈恢:“我听说,你欲降我?”   钟离眛道:“夏公也看到,项氏不救,我坚守孤城多日,自问亦不负项氏,既然摄政宽容大量,不记恨当年一箭之仇,更能释我麾下数千人,钟离眛愿降!”   黑夫笑道:“好啊,良禽择木而栖,这话许多人来投靠时对我说过,但你……钟离眛!”   他收敛了笑容,指着钟离眛道:“我偏偏不信,当年为了楚国能孤身潜入秦境的钟离眛,亡国十余载一直四处奔走谋求复国的钟离眛,会投降!”   钟离眛矢口否认:“夏公,我是想让楚国早日远离战祸。”   “夏公当记得,十八年前,以我的本领,随时可以悄无声息地逃走,为何拖到案发?还非要带着其他几个庸耕者一起走,甚至不惜以身为饵,为不会骑马的六人争取时间?实际上,他们不是楚国细作,只是在楚国活不下去的普通庶民。”   “当初我混入这些楚国逃民中间过江,隐藏身份。到秦国后,众人才发现,并没有传闻中的好日子,在秦或在楚,区别不大。身为邦亡之人,想要在异国受公平相待,何其难也,于是众人便后悔了,想要逃回楚国去,那里虽然也好不到哪去,但至少是故乡,还有亲人。”   “我一个人离开,自是不难,但若弃他们不顾,事后被发现了,众人皆要连坐服刑。我不愿让他人为我受累,便想贿赂里监门,为吾等伪造验传,谁料他却中途反悔,我不得已杀之……这便是那起案子的缘由。”   “我当年为了救六个楚人,宁愿犯险。”   “今日也是为了救城中数千人,而甘愿不战。”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天下局势已定,楚国数百万生民何辜?项氏自取灭亡,但楚人,不必为之陪葬!”   “故我愿降于夏公,夏公所患,不过是楚人怏怏不服。摄政与我的仇怨,楚人皆知,若摄政能释我,则楚人自觉不必遭报复,自无抵抗之心,我愿为摄政招降楚臣,如此,则楚不难定也!”   这半真半假的肺腑之言,黑夫似乎有些动容:“听上去不错。”   “但钟离眛啊。”   他忽然又笑道:“你这样做,当真是看明白了形势?还是说,你依然执迷不悟,想要通过这些话语,在我军中站住脚,慢慢取得我信任,最终靠刺杀我,来为楚国赢得苟延残喘的时机!?”   “你是想做从背后刺杀庆忌的要离。”   “还是潜藏在秦宫里,刺杀始皇帝的高渐离第二?”   ……   随着黑夫的忽然翻脸,钟离眛再度被侍卫按倒在地上,脸紧紧贴着地面。   “我知道你的打算。”   这会,黑夫是真正的居高临下了,指着钟离眛道:   “你这样的人,我见过太多。”   “比如高渐离,十年前,他被熏瞎了眼睛,作为宫廷乐官,但仍然不忘为荆轲和燕国复仇,我当日匆匆入宫,打算阻止此事,不只是为了护始皇帝,也是为了救他。”   “不,不能说是救他。”黑夫摇头。   “我要挽救的,是秦始皇帝对六国之民愈来愈深的忌惮歧视!”   “但我迟了,高渐离的筑抛了出去,砸碎的不只是那筑,还有始皇帝善待六国的最后期望。从此以后,始皇帝再不亲近六国之人,甚至想依靠战争,将六国青壮在海东,在岭南消耗掉!”   好好的大一统,也变成了十多年的停战。   “高渐离以为他自己的所作所为,不负荆卿,不负燕人,世人也皆赞不绝口,以为是大勇之人啊。”   “可在我看来,他却做了大恶事!”黑夫咬牙切齿。   “你也一样,站在楚国角度,汝大可自诩为孤胆英雄,但在我看来,却是欲害天下陷入万劫不复的恶徒!”   钟离眛贴在冰凉的地面,冷笑道:“我本无此意,但没想到,公竟怕死至此?这便是要一天下的英雄?”   “大胆!”   陈恢斥责,黑夫却让他退下,留着几个卫士即可,他接下来,要跟钟离眛,这位故人说几句发自肺腑的话。   “是否英雄,不由你我来定,而由史书来定,由后世之人来定。”   黑夫让人将钟离眛提起来,让他站直身子。   “看的不是决事是否豪气冲天,打仗是否身先士卒,甚至不看行事是否光明磊落,而是看此人对这天下,是否有建设,有传承,而非破坏。”   “而且你没说错,我的确怕死。”他自嘲一笑。   “刚开始,是不怎么怕的,我曾在云梦泽力擒三贼,带着人去缉拿杀人越货的盗墓贼,最凶险的是深入盲山里,被数百暴民围攻……”   “那时的我,一心只想着做事,做个好亭长,未曾想那么多。”   或者是足够自信,想用正确的方式,改变这个时代。   “你知道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怕的?”黑夫回过头,看着钟离眛的双目,好似看到了十八年前,自己青稚的倒影:   “便是被你射了一箭之后!”   那一箭射穿的不只是小腿,还有他的三观。   “我才知道人命何等脆弱。”   “我告诉自己,我的命,比秦始皇帝还重要!”   从那以后,黑夫变了许多,他做的一切,不再是为了正义,为了良知,而为了让自己更安全。   地位一点点拔高,打仗越来越怂,能不冒险,就不冒险。   为了正确的目标,不再吝惜用卑劣的手段,甚至会将自己,包装得冠冕堂皇!   他从需要冲锋陷阵的屯长,到随时会被当做弃子的司马,就算做了列侯,做了封疆大吏,亦不安全,皇帝一声令下,黑夫就必须死,秦始皇帝是个强势的人,黑夫必须,只能做他的“武忠侯”!   不管活着还是死了。   但黑夫不敢跟始皇帝为敌,欺负他那弱智的儿子胡亥倒是很擅长。   “现在,我是再无忧患了。”   黑夫感慨:“但我,也旋即成了整个大秦,最大的弱点!”   黑夫哪能不明白,他建立的临时制度,有天然的弱点,那就是在传承性上,极其不稳,他活着一天还好,他若不在了,恐将人亡政息。   虽然立了长子做“大子”,也就是继承人,但弱冠幼子哪能让悍将智囊们心服口服啊,若黑夫有个三长两短,他的手下们,就能打一场“继业者战争”!   “钟离眛,汝等发觉难以胜于战阵,便想抓住我最大的一个弱点。”   “只要我暴毙,这新造的大秦,便会分崩离析,楚国又能涅槃重生了,对么?”   钟离眛默然良久,没有承认,也没否认:“既然夏公不信,那便杀了我罢。”   “杀了你?”   黑夫失笑:“我可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一箭之仇,我在第一次伐楚时便报了,而现在,我要报答你当年的不杀之恩了!”   “但我不会重蹈秦始皇的覆辙,我不会让你有机会做第二个高渐离。”   “你不会再见到我,而会迁徙去远方,就此再不相见!”   “如此一来,我不必杀死我敬重的士,你也能做我的马骨,被我利用。”   虽然,这骨头被仍得远远的。   黑夫给钟离眛下了判决。   也为这十八年的恩怨,做了了断!   “想看看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风景么?我送你去!”   “去看看那西域风光吧,看看天外有天。”   “或许那时候,钟离眛,你也能为楚牺牲的狭隘里走出来。”   黑夫挥了挥手,卫士开始将钟离眛,往门口拽去,从始至终,黑夫都没给他松一个结。   钟离眛没有挣扎,没有歇斯底里,他只知道自己的赌博,赌输了。   “黑夫,你果非当年的湖阳亭长了……”被带走时,他只是如此叹息。   “你也一样,不复当年。”   黑夫叫住了卫士,对钟离眛道:   “记住,钟离眛。”   “我之所以留你性命,不是因为眼前的项氏部将,一心为楚续命的钟离县公。”   “而是因为那个十八年前,尽管作为楚谍,却还存有超越国籍的良知,会为了六个楚隶以身犯险,在火烧厩苑时,放过厩吏等人性命,甚至不烧耕牛,有所为,有所不为的楚士!”   “那个我,秦吏黑夫,一直敬重的对手!”   ……   钟离眛被带走了,他会被包装成接受大义,投降黑夫的楚将,得到厚爵重赏,然后送到远方做富家翁。   而黑夫也会再一次宽恕一个仇人,让楚国那些意志不坚定的县公将尉好好考虑考虑未来。   但对黑夫个人而言,这件事更大的意义,他了断了一桩私人恩怨。   放下手中的弩,这一次,他终于准确命中了树上假人的腿。   十八年前,黑夫青稚冲动的一面,死在了钟离眛箭下。   “没有那一箭,便没有今日的我。”   黑夫喃喃道,而现在,是可以真正向前迈步的时候了。   “这天下匈匈,无罪之人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的混战,也是时候,做一个了断了!”   召来陈恢,黑夫下达了命令:   “荥阳失守,楚军将退,派人去通知韩信、灌婴、随何、东门豹、张良、郦食其,还有……陈平!”   “开始罢!这场十面埋伏!” 第0995章 大盗   比起临淄的繁华奢靡,洛阳的雄浑大气,虽然同为省会城市,薛郡首府鲁县就要显得狭窄窘迫许多,只勉强跻身二线。   鲁县还有一个古老的名字:曲阜,因建于丘阜之上而得名,旁边泗水环绕,城池规模有限,且带着些鲁人的小家子气。这儿没有繁荣的贸易,也无豪杰必争的地理政治意义,唯一拿得出手的,就是“文化底蕴”了。   “周礼尽在鲁矣”,这是数百年来天下公认的事,宗周早已变成了秦人与戎狄交融的地方,上首功而弃礼仪,孔孟皆不入秦。而成周则被商贾和工匠充斥,变得市侩无比,整天就想着放贷做生意,也为君子儒所不齿!   唯独曲阜,作为周公之国,作为孔子之邦,这儿成了一座儒士之城,城中那些按照周礼规规矩矩监造到了里巷天井里,每日都有大批头戴高冠,身着儒袍的儒士出没:   他们是秦始皇东巡时鼓噪着要在封禅礼上维护周礼的迂腐之士,也是挟书令下达后,被打击得最惨的一批人,大量诗书礼乐春秋被收缴,敢私藏者论罪,儒生们只能靠死记硬背,或将书简砌在墙里,逃过搜查。   而在关东失控的这两年间,儒生和乡贤们才重新控制了鲁县,甚至还有人弄来了官府的印刷器械,召集造纸刻版的工匠,利用这种新颖的技术,将诗书大批量印刷——他们敏感地意识到,此物是恢复儒家骨血的利器!   出资支持这一行业的,是城内最受尊崇的孔家,作为孔子的八世孙,孔鲋年少时求学于魏国,与魏国名士张耳、陈余有交情。当天下大乱时,他第一时间跑到魏地,投奔了张耳,甚至混到了魏国“文通君”的位置,回到曲阜后,又被彭越扶持的齐王田广拜为少傅。   眼下是四月中旬,曲阜儒生都集中在了孔家宅院里,却不为学术,而是为了近日来天下风云莫测,以及齐相彭越即将出兵助魏、楚抵御秦兵的消息……   “孔君,还是要劝诫齐相,勿要掺和此事啊。”   赵国沦丧大半,楚国连连败退,韩信进攻东郡魏国,楚魏向理论上的盟友齐国连连告急。但鲁地儒生们,多半是不希望自己被卷入战争的,他们甚至寄希望于孔鲋那西投黑夫的弟子叔孙通身上,听说他现在混得不错,而大秦摄政夏公也不同于秦始皇,愿意接纳儒生跻身朝堂……   但让人没想到的是,孔鲋却态度坚决,公然支持出兵助魏、楚。   而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竟是他对黑夫的道德评判。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胡亥虽暴虐,亦秦君也,黑夫以下犯上,弑君而乱政,此乱臣贼子也。今其僭越为摄政,号称效仿周公,实则欲为田常之事!是可忍孰不可忍?天下仁人义士,人人得而诛之!”   秦始皇帝时,孔鲋本就是铁杆的不合作者,抵制了秦始皇征召他去做博士的命令,而他对黑夫的观感,无疑是极其恶劣的,逆臣的标签,老早就贴上去了。   这下可将来请见的鲁儒和曲阜父老吓坏了,开始陈述如今秦强而六国皆弱,虽然齐国人多势众,甚至压制了胶东,但也非强秦对手啊,恐怕要重蹈昔日覆灭。   但孔鲋却有莫名的信心:“昔日,齐田常弑其君壬于舒州。吾祖孔子三见鲁侯,而请伐齐者三。鲁侯曰:‘鲁为齐弱久矣,子之伐之,将若之何?’孔子对曰:‘陈恒弑其君,民之不与者半。以鲁之众,加齐之半,可克也。’”   “如今黑夫虽凌虐天下,然关中怏怏不服者众,远到来攻,只要合齐楚魏三国志力,以项将军之强,必克之!”   他止住了还欲再劝的众人:“当年,鲁定公不敢做主,曰:‘子告季孙。’孔子辞。退而告人曰:‘吾以従大夫之后也,故不敢不言。’”   “吾乃魏之文通君,与魏王有君臣之仪,我亦不敢不言,更当带着百余弟子,赶赴濮阳,为之持戈守城!而身为齐国少傅,我更要请见齐王,使齐兵援魏、楚,今齐政在相邦彭越,我当告于彭越!”   于是这场会面不欢而散,鲁儒士人们忧心忡忡地离开硕大的孔家老宅,有人不由抱怨道:“现在的齐国,也是田氏为王啊,不就是孔子当年要鲁侯伐的么?”   这孔鲋,完全没有他徒弟叔孙通的变通,更夸张的是,孔鲋这一通话,竟真说服了不少鲁儒改变想法,坚定地站在出兵派一边,誓要与黑夫这乱臣贼子斗争到底了。   也是巧了,这边孔鲋声称要去见彭越,不等他动身,彭越便率着军队,从济北抵达曲阜,还召孔鲋相见……   ……   虽然孔鲋说得大义凛然,但他对面见彭越,仍是心有余悸。   孔鲋对彭越的印象,并不比对黑夫好多少。   他曾如此评价过:“黑夫大盗也,彭越,中盗也。”   在孔鲋看来,黑夫行事一如田常,而彭越,则是阳虎、盗跖一般的人物!   盗跖是与孔子同时代的巨野泽盗贼,据说他有从卒九千人,横行天下,侵暴诸侯。穴室枢户,驱人牛马,取人妇女。贪得忘亲,不顾父母兄弟,不祭先祖。所过之邑,大国守城,小国入保,万民苦之。   全然是一个无恶不作的盗贼,是道德楷模孔子的反面。   正好,彭越也出身在巨野泽附近的昌邑县,靠聚众为盗起家,乘着天下大乱,靠一笔来源可疑的钱帛甲兵,召集了数千人,攻入薛郡,杀死了当地秦吏,因为兵力最多,被齐鲁豪杰们拥为首领,又得了蒯彻的建言,立田荣之子田广为齐王。   这下,他就成了窃居国政的阳虎了,得志便猖狂,不敬士人,不喜儒生,贪好财物女子,这所谓的齐国,其实是一群豪杰乡贤各自为政的联合体。   不过好在,彭越只管一地交足够的粮食和税款,至于怎样治理,全然不管,这才有了这一年多,鲁县儒生发了疯似的狂印诗书。   而孔鲋上次与彭越见面,就好似孔子见盗跖一般,一边是冠高冠,带牛胁,满口的引经据典,大谈要在齐国推行礼乐,如此便能三月大治……   另一边则是无礼箕坐,两展其足,对孔鲋的一切建言,都嗤之以鼻,甚至还案剑瞋目,声如猛虎,恐吓孔鲋:   “什么礼不礼的,乃公的剑,便是礼!”   文化人与匪徒相谈,大多是不欢而散。   但这一次,不知是不是政见难得契合的缘故,彭越见了孔鲋,却全没有上次的倨傲无礼,反而十分热情,大着嗓门让他上来并排坐。   倒是孔鲋,依然拿捏着儒生的礼仪,说这不合规矩。   说话间,他也注意到,室内除了彭越外,只有一个过去未曾见过的白面长须中年人,模样俊朗,大概是彭越在齐地的幕僚?   而彭越,则留着浓浓胡须,虽然穿着一身锦衣,头上却没戴冠,只随意扎了帻,显得不伦不类,举手投足间,仍是盗贼做派,尤其是满口荤段子,嬉笑怒骂,让儒生听了直皱眉。   尽管有些不高兴,但彭越还是说道:   “楚魏的使者告诉我,当年齐国便是坐看秦灭六国,才最终沦亡的,那齐王建,最后被饿死在两棵树中间,那首歌怎么唱来着?”   “松耶柏耶?住建共者客耶?”   齐王建虽然昏庸,但对他们孔家在齐国收徒传学却是大力支持的,这也是孔鲋对秦一直深怀恶感的原因。   “然也!”   彭越击案:   “故我不欲坐而待毙,欲挥师南下入梁地,助楚抵御秦军!”   这下轮到孔鲋有些动容了,再看彭越,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有点像横行霸道,最终却迷途知返,投入孔子门下的卫国轻侠子路。   “楚有善用兵者,名曰庄蹻,楚怀王昏庸,庄蹻将东地兵反,为盗于境内而吏不能禁,竟使楚裂为二。”   “然而当秦伐楚时,庄蹻却重新加入楚军,与秦为敌,甚至为楚西入不毛,欲借道西南夷,攻秦巴蜀,可惜道绝,只能留于当地,为滇王……”   “今相邦亦有庄蹻之大义也,若能与楚魏一同败秦,下臣以为,齐王当裂土封相邦为王!”   一直侍候在旁的白面中年士人听到这,免不了深深看了孔鲋一眼,嘴角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   孔鲋这会倒是明白了,彭越这种盗贼出身的人,与他说道义是没用的,只好言一言利了。   “为王么?”   彭越看了看自己的中年幕僚,见他面色如常,这才摸了摸胡须,笑道:“为时尚早,倒是我将兵去梁地时,齐国无主,王又年幼,恐地方父老豪杰不服,依我看,这相邦……”   他指着眼前的孔鲋笑道:   “该由孔君来当!”   说着,竟不由分说,拍了拍手,一群人便端着相邦的衣冠绶印上来,给孔鲋穿戴起来,也不顾他反对:   “这,这不合拜相礼仪……”   “事急从权,管不了那么多了。”   彭越却浑然不在乎:“汝等儒生不是总觉得,只要汝等治国,便能三月大治么?这大好机会就在眼前,大王也已同意,待我南下,便将都城迁到鲁县来,孔君不必迟疑!至于拜相礼仪……”   “稍后汝等自己补上罢!”   ……   这场闹剧收场后,已经是“齐相”的孔鲋仍稀里糊涂,却被带了出去,说是要筹备迎接齐王迁都鲁县。   而卸任相位,重新自称“将军”的彭越则好似松了口气,坐在虎皮榻上,笑道:   “真是个迂腐的儒生啊,都这局势了,还真相信,我会为了那所谓的‘信义’,还有为王的幻想,不顾自身安危,去趟入火中。”   “如此执迷不悟,孔氏活该覆灭。”   白面中年人已给孔氏判了死刑,又道:“而彭将军,倒是就此卸下了这名为‘齐国’的烂摊子,真是可喜可贺!”   彭越哈哈大笑:“其实,我早就想踢开那田广小儿了,今日倒是如愿以偿。”   但他旋即肃然起来。   “两个月前,我与龙且共击胶东,兵临潍水,为曹参所退,齐楚撤兵。你作为胜者,却只身入临淄,告诉我,天下大势已定,楚赵策士的话不可听信,但你的话,又有几分真呢?”   彭越看向中年“谋士”,眯起一对丹凤目:   “大秦的九卿,胶东守,夏公的左膀右臂。”   “陈平!” 第0996章 招安   五月初,彭越军出曲阜,过亢父之险后,又向西移动,鲁地的丘陵群山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风景是连绵旷野,以及一片烟波浩淼,方圆数百里的广袤湖泊。   彭越十分自豪地向陈平介绍道:“这便是巨野泽了。”   陈平放眼望去,但见泽畔森林茂密,遮天蔽日,珍禽飞于蓝天下,异兽奔于灌木丛。   “其泽薮曰大野,果然名不虚传。”   这个大湖乃是梁山水泊的前身,位于卫、鲁、宋三地中间,一向是三不管地带,就像这片低洼地带不断汇集水流一般,数百年来,这儿也持续吸引梁鲁各地逃离苛政厚赋的逃人涌入,他们在泽边开田耕作,或捕鱼打猎,更有甚者数百成千相聚,成为群盗。   早几百年,这儿就出过一个盗跖,从卒九千,横行诸侯。   而彭越,不过是盗跖之后,巨野泽层出不穷的群盗领袖里,赶上风口的一位。正巧遇上天下大乱,而齐地被黑夫杀过一遍,诸田豪杰难成气候,遂为在巨野起兵的彭越配合泰山群盗,乘势取之。   他的麾下众人中,也多巨野渔夫,甚至还有一支持鱼叉大网作战的部队。   “这巨野泽周围,纵横河港一千条,四下方圆八百里,山排巨浪,水接遥天,昔日官军来剿,自有娴熟水性的众人与我阻挡,打不过时,就遁入泽中,那儿尽是水泊和连天芦苇,除非本地人,否则无法找到路,没有兵戈,吾等便砍苦竹削矛,芦苇杆做箭,森森如雨。”   总之,便是和后辈宋江一般,啸聚山林、筑营扎寨,至于有没有抗暴安良、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便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但不可否认的是,当彭越率军回到他的家乡昌邑(山东巨野县)时,的确受到了当地人英雄般的欢迎,而彭越这厮也十分豪气,将从济北和鲁地勒索来的粮食分予父老,甚至还站在车上,大把大把往人群里撒钱……   “巨野一带过去穷啊,除了鱼什么都没,哪怕聚众为盗泽中,日子也不好过,天下板荡之际,我本欲观望,但谁料却被人赠甲兵金帛,我这才有了起兵的资本。”   彭越看向陈平:“而那些钱与甲兵,是来自胶东商贾所赠,这是陈君授意的罢?”   时至今日,陈平也不必否认:“两年前,夏公起兵于南郡,而胶东为临淄、琅琊两地胡亥逆兵所困,多亏彭将军和泰山群盗,才为胶东缓解了困境啊。”   然后陈平就又反过来,帮临淄、琅琊的秦吏抵御彭越和龙且,齐地的战火拖拖拉拉打了一年多,胶东这才能安然游走在齐、燕、赵各个势力之间,维持了均势,又保全了自己。   彭越道:“还得多谢汝等了,若无当初起兵,便无这两年巨野子弟的富贵快活,你我也算各取所需了。”   “也因为这份交情,当你亲自到临淄说我时,我才愿意多听你说几句!”   当时陈平尚未表明身份,先以普通说客身份问彭越:“将军知天下之所归乎?”   他给出的答案,自然是“天下归于夏公”了。   “夏公起荆州之兵击雍梁,入关而继始皇帝之业,收天下之兵,戮暴君奸佞。降城即以尊其将,得赂即以分其臣,与天下同其利,豪英贤才皆乐为之用。而项氏暴虐,於人之功无所记,於人之罪无所忘,彭将军占薛郡,项氏以为薛乃楚地也,不忘索取,龙且更为争临淄,与将军有隙,以至两国短兵相攻,雍齿先投齐又降楚。”   “今日夏公与楚决于中原,天下之兵四面而至,蜀汉之粟方船而下。遣将涉西河之外,破西魏,举河东三十二城:挠上党太原之兵,下长平,诛鲁勾践;此蚩尤之兵也,非人之力也,天之福也。而今夏公亲出函谷,已据关中之粟,塞成皋之险,渡白马之津,越大行之阪,距蜚狐之口,天下後服者先亡矣。将军若能下夏公,富贵可得而保也;不下夏公,危亡可立而待也。”   彭越觉得有些道理,只是觉得对方只派一个小小行人来,太没有诚意了,而当陈平表明身份后,他顿觉诧异,下堂避席。   陈平诡计百出,曾乱匈奴,定胶东,在燕齐长袖善舞,将胶东经营成了关东乱世里,难得安定的一片乐土,彭越自知其大名。   再加上早年陈平派商贾暗暗资助巨野水盗反秦的交情,他对此事便信了一半,乃听陈平,反正胶东曹参为守,一时难下,而西方的形式越来越不对劲,遂同意与胶东罢兵。   但形势是这么个形势,条件还是要讲的。   进了昌邑的县寺,彭越指着外头的巨野子弟道:“你也看到了,我做决策,可不只是为我一人,也要考虑彼辈。”   “吾等当初起兵时,可杀了不少秦吏,大秦摄政夏公,当真能答应我的要求,让吾等保有济北?”   陈平大笑:“吾等夺取胶东时,也杀了不少执迷不悟,定要为伪帝胡亥尽忠的庸臣。”   “而当初彭将军是除暴安良,反抗胡亥暴政,杀其苛吏,无罪而有功,至于拥立田广为齐王……”   陈平一摊手:“这难道不是鲁地儒生的馊主意么?”   彭越摸着胡须:“确实,就是彼辈终日游说,才骗得我立了田广,真是可恨,该杀啊!”   陈平道:“然,儒者冠枝木之冠,带死牛之胁,多辞缪说,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其罪大焉。”   “好在彭将军迷途知返,只要答应招安,大秦朝堂的大门,一直为将军敞开!”   “而摄政已答应,彻侯之位,一郡之长,只要彭将军助秦击楚,早定天下,夏公必如诺!”   “此外还将予彭将军麾下士卒合乎律法的地位。”   “功高者立卿三十六位(五大夫以上)。”   “功低者立大夫七十二位(不更以上),皆有食禄,各为济北县令、乡啬夫。”   “夏公还答应,济北之政,只要彭将军在一日,朝廷决不会插手。”   彭越多疑,对以后的事不是很确定:“真能如此?我可是听闻,蜀郡常頞就被迁到咸阳去软禁起来了。”   这个大盗,远在东方,消息倒是挺灵通,陈平却笑道:   “哪里是什么软禁,常頞是去做右丞相,他已贵为彻侯。至于其他降将,殷通如今做了豫章守,而辛夷为长沙守,吕齮做着南阳守,皆为一方长吏。”   彭越却还是无法安抚心中的怀疑,陈平收敛笑容,肃然道:   “将军若迟疑不决,大可在此杀了陈平祭旗,将我头颅送去给夏公,表明要顽抗到底的心意,然后挥师去助楚与秦为敌。”   “夏公数十万大军东出,战无不胜,今已取荥阳彭将军这三万人,真的能改变战局么?是保有现在的富贵,还是为楚国陪葬,望彭将军早决!”   “岂敢有此意,只是麾下泰山豪杰偏向楚国,不肯尽听啊……”   彭越还想继续拖,但就在这时,属下带着一个消息来报:   “半月前,项梁东撤,至襄城时,雍齿、郦商及梁地县公忽然反楚,项梁军分为二,而秦骑追至,与项梁战于睢阳,项籍救之,互有胜负,今秦楚交战于陈、宋之间!”   “此天亡楚也。”   彭越仰天而叹,眼看胜利天平再度向黑夫倾斜,再不跳船就晚了,他也不顾虑什么了,立刻做了决断:   “睢阳距昌邑不过三百里,大军二十日可达,我这便去助夏公合围项梁,表明心意……”   这却并非陈平的计划,彭越若带兵去了,黑夫还得分兵提防,反倒不美。   于是陈平道:“睢阳之事,大不必彭将军插手,倒是有一个地方,不仅防守空虚,还多有楚国厚爵重臣,夏公望彭将军能击之!”   “何处?”   陈平面含笑意,指向东南方:“楚都,彭城!” 第0997章 泗水   作为南下彭城的必经之地,五月份的沛县,不复往日安定,人心惶惶。全沛之人都在为沛公吕泽被楚国拘禁,却派了一个新沛公来催丁催粮感到不安。   近日更有传闻,说是北边的丰邑,在其领主雍齿不在的情况下,竟举兵反楚了……   于是沛县大警,连城内外的酒寮液统统关门,今日厩尹夏侯婴约狱尹任敖喝酒,便只能在家中。   “这所谓的新沛公,我不服也。”   厅堂中,二人对坐,夏侯婴低沉着声音,对任敖抱怨道:“在我看来,有资格做沛公的就三个人。”   任敖饮了一盅酒:“我知道,一是吕泽,二是王陵,此皆沛地大侠也,还有第三个是谁?”   夏侯婴叹了口气:“是刘季。”   夏侯婴本是沛县官府的御者,常年负责饲养马匹和驾车工作,每当他迎来送往,常经过泗水亭,与昔日的泗水亭长刘季志趣相投,往往停车歇脚,与刘季相谈,说些自己出县的见识,刘季也听得津津有味,二人一聊就是大半天。   只可惜,待夏侯婴也试为吏的时候,刘季已经和萧何、曹参一起去了胶东,在黑夫手下任事,自那之后,再也没回来过……   做过狱吏的任敖也曾是刘季好友,早在楚国时期,他就经常庇护刘季,后来更做了刘季做亭长的担保人。   世道纷乱,二人虽都做了秦吏,但在楚地豪杰尽叛的情况下,为了不使得家乡被外来势力所屠,也顺应时代,推举了刘季的大舅哥吕泽为沛公,以乡党子弟保卫地方。   吕泽有智,樊哙有勇,任敖、夏侯婴他们也是有些本领的,靠着众人一同努力,丰沛之地,也才在这乱世里,有了一年安宁。   数月前,作为楚国的沛公,吕泽奉楚国之命,西去梁地,结果没多久,北边丰邑的领主雍齿,就派审食其回来传讯,说是吕泽被项梁拘捕,连带与其交好的下邑公王陵、横阳公傅宽也尽数遭囚,还给三地换了领主。   来沛县的是一个项氏子弟,虽然地位高贵,但沛人却怏怏不服。   从始至终,他们只信任家乡人,对空降的新沛公,毫无爱戴之心。   过去,虽然吕泽、雍齿、王陵三人谁也不服谁,但在面临他处盗匪侵犯时,倒也愿意合力,外御其辱。   任敖道:“如今吕泽、王陵皆被囚,吕泽诸弟不肖,要么在彭城做人质,要么听说他出事,统统跑了。可惜刘季不在,否则今日局势,由他出面,定能让沛人再度自己做主。”   夏侯婴作为厩尹,经常往邻县跑,甚至还去过薛郡,消息更灵通些:“据说刘季在燕北干出了一番大事业,前段时间,其从弟刘贾不就去投奔了么?”   任敖摇头:“说他也无用,远水解不了近渴,如今连丰邑也出事了,沛县又该如何是好?”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随着秦军东进,楚国就快不行了,沛县该何去何从?这个问题再度摆在了沛人面前。   他们这地方,历史上属于宋国,后来为齐所并,一转手,又被魏国捡了便宜。接着在一系列和约下,又并入楚国。之后不过两代人的功夫,楚亡,沛归于秦。   刘季、任敖、夏侯婴等人虽然说着楚魏相杂的方言,但在时代剧变时,却毫不犹豫地做了秦吏——他们都是升斗小民,可没有贵族那种对母国深沉的爱,后来又复反秦,也是随大流的自保之举。   夏侯婴叹息:“若是萧何、曹参在就好了……这二人智慧过人,定能拿主意。”   任敖却摇头:“他们如今已经一个做了九卿,一个则是胶东守,手握大权,哪里还会记得这小小沛县?”   夏侯婴却不置可否,压低声音道:“你却是错了,他们还真记得!”   说着,夏侯婴拍了拍手,却从后厨走了一个板着脸的中年汉子出来,一身庸保打扮,这会却不客气地往二人面前一坐,看向任敖,冷笑道:   “怎么,任狱史,不认识我了?”   任敖瞪大眼睛瞧了一会,只觉得此人实在面善,这才道:   “你是……你是故泗水郡卒史,周苛!?”   周苛有些生气:“任敖,汝昔日押送去郡城交割,都是我接待你,你却几乎认不出我来?”   周苛是黑夫麾下秦巴郡守周昌之兄,二人长得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唯一不同之处,是周苛说话不结巴。   过去他作为泗水郡卒史,是萧何的同僚,更是任敖的顶头上司。   当年,周昌随萧何去了南征军,周苛却仍然留在当地,黑夫在南郡起兵时,周苛因弟弟的关系遭到牵连,只好逃回家乡沛县,鼓动吕泽起兵反秦,后来他又随着萧何、曹参的家眷一起失踪了……   数月不见,眼下周苛的胡须短了许多,故方才进酒寮时,任敖乍一看没认出来。   周苛不客气地饮了口酒后道:“汝等亦知,先前项氏索要我及萧何、曹参家眷甚急,欲加害之,吕泽念在同乡之情,不愿坏吾等性命,故请我护送萧何、曹参家眷,一路靠着商贾贿赂开道,走沂蒙等山路,去了胶东。”   任敖了然:“胶东?如此说来,周君见到了曹参?”   周苛道:“不只是曹参,还有陈平,受他之命,我从齐地潜入薛郡,近日更回沛县来,靠着夏侯婴协助,潜藏在他家中。”   任敖顿时有些不满,看向夏侯婴:“你何时与周卒史联络上,为何不告予我?”   夏侯婴连忙告罪:“兄长勿怪,此事关系沛县父老子弟生死,故事前未敢泄露,但今日之事,还需兄长协助方能成也。”   周苛表明了来意:“先时,项梁以吕泽为饵,缉拿了与其交好的王陵等人,以为无忧也,却没想到,与吕泽没有关系的雍齿、郦商早已投靠秦军,在撤军时忽然发难,颍川韩军亦从之,击项梁军。”   “项梁遭到突袭,又为秦骑所追,军分为二,退至睢阳,而项籍从陈地援之,阻秦锥柄,如今秦与楚,正交战于陈宋之间,散兵偏师各有胜负,而秦主力亦日益东进。”   秦军虽然势众,但要控制广袤的梁、韩之地,也不容易,黑夫让前锋配合梁地县公合韩军压迫楚军,主力并没有着急追击,而是慢慢向东推进,不给对方打反击的机会。   任敖最关切的是主公的安危:“沛公和樊哙如何了?还有王陵……”   周苛道:“皆为郦商所救,归顺了大秦,只是山水阻隔,暂时过不来,只奉命去单父、下邑收轻侠子弟,助秦袭楚粮食。”   大家都是墙头草,更何况沛系的县公们有萧何、曹参这两位同乡在朝,投秦的心理负担烧了许多,叛楚的风浪,已从梁地渐渐传播过来。   “如今丰邑已得到消息,举兵响应,接下来,便轮到沛县了!”   任敖为人谨慎,有些忧心地说道:“眼下虽秦强的楚衰,但丰沛孤悬后方,彭城距此不过两百里,若为楚人报复该如何是好?”   “楚人现在光在陈宋之间抵御秦师还来不及,岂有功夫管丰沛?更何况,秦卿陈平多智,他已找了一支强援,不日将经过丰邑,抵达沛县,项氏沛公定会慌张闭城而守,汝等寻机带剩余子弟打开城门即可!”   任敖却有些不解,追问道:“沛县乃楚之腹地,胶东距此千里迢迢,陈平哪来的强援?”   周苛笑道:“这便是陈平的厉害之处了。”   “他找的强援,叫彭越!”   任敖讶然出声,与夏侯婴对视一眼后,完全明白了形势,二人一同离案,朝周苛作揖道:   “敬诺!”   ……   沛县之战是乏善可陈的,空降而来的新沛公不得人心,在外有三万齐军,内有任敖、夏侯婴带着沛人子弟响应的情况下,半天就陷落了。   但任敖他们并未放松警惕,而是战战兢兢地看着城外的“齐军”。   虽名齐军,其实不过是彭越纠集的各路水盗匪徒,他们衣甲五花八门,旗帜破破烂烂,兵器里夹杂着农具,秩序十分混乱,不像军队,倒似一群乞丐,眼下正毫无秩序地在泗水边取水饮用,其军中甚至还有一些沿途掠来的妇人……   任敖和夏侯婴都十分担心,这群眼睛绿油油的暴徒若冲入沛县大加抢掠,自己该如何阻止。   周苛让众人放心:“多亏了陈君,彼辈现在更期盼的,是富庶的彭城,对吾等这穷乡僻壤的小县,不感兴趣。”   陈平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语,说服彭越的乌合之众不入沛县,而在城外驻扎,他泽纵马入城,一口气收编了城内的沛县武装,又让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来问对。   一番考较下来,也有上位者风范的陈平笑道:   “沛县真是人杰地灵啊,有如此多的遗才。难怪当年摄政去胶东赴任,会特地经过此地,只可惜当时为律令所制,不能大肆收纳幕僚,否则这沛县英杰,恐怕一个都逃不掉!”   说笑了一句后,他作为新任的“泗水郡守”,开始一一给任敖他们临时的官职。   “周苛为假泗水尉。”   “汝为沛令。”他挑了任敖。   “汝为沛尉。”夏侯婴也被点了名。   此外,昔日沛公吕泽的弟弟吕释之也从附近山林里来投,被任命为兵曹掾。   与陈平一同来的萧何之子萧同,曹参之子曹窋,亦各任其职,皆为郡曹官员,两个年轻人衣锦还乡,得意洋洋。   甚至连刘季的幼弟刘交,陈平听说他是胶东浮丘伯弟子,也让其来见面。   “汝与汝兄刘季,真是全然不同啊。”见刘交言辞彬彬有礼,颇有儒生风范,陈平有些惊奇,让刘交做了一个随从文书,但那对小眼睛里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只有他自己清楚。   总之,泗水郡府的草台班子,就这样搭起来了,更收了丰、沛两千人,初具武力。   见这位大秦九卿如此精明强干,任敖、夏侯婴不由肃然起来,觉得自己做了正确选择,沛县,暂时安全了:   “陈君,吾等接下来亦随彭越去攻彭城?”   他们两个人倒是有志气,想去彭城解救被当做人质扣在那的吕泽之子吕台、吕产。   陈平却懒洋洋地说道:“为其后军,保护侧翼即可。”   任敖、夏侯婴离去后,陈平才看着地图,喃喃说出了自己的真实目的:   “吾等接下来,只需要看戏……”   陈平低声道:   “看一出驱虎吞狼的好戏!” 第0998章 驱虎吞狼   六月中旬,彭城已被外来者占领,到处都是高声祝酒、杯盏碰撞,混杂着马嘶、狗吠,以及妇女的哭泣声。而泗水河则在城外流淌,七八月水大,水流高涨,仿佛野兽在咆哮。   扈辄步履匆忙,穿过这嘈杂的一切,从城外步入彭城(江苏徐州)“楚王宫”的阶梯上。   和外面一样,这儿横七竖八躺着喝醉的彭越部下,甚至有人不顾这里曾是复辟后楚国庄重的殿堂,直接撩开下裳,撒起尿来,而有人更连下面那活都忘了放进去,见扈辄来了,竟持盏过来约他饮酒。   也不知盏中是尿是酒。   “汝等真欲坏将军大事,滚!”   扈辄大怒,一把将这醉鬼推开。   醉鬼摇摇晃晃起身,正要骂,却看清了是扈辄,这才像老鼠见了狸奴,连忙赔礼退下。   扈辄在齐军中的地位,仅次于彭越。   他本是彭越在巨野泽为盗的一百名盗匪之一,当年彭越举兵时,告诉群盗,若想他带众人去外面做一番大事,便要在第二天日出准时集合。   当时有人迟到,为彭越杀鸡儆猴,但扈辄却是第一个到的,也从此被彭越视为左膀右臂,此番彭越大概留了一半人马在济北、临淄、昌邑,而带了三万人南下,扈辄便是其副将。   对彭越的抉择,扈辄是支持的,眼看天下大乱即将结束,他们是时候重新选择阵营了。   进军是顺利的,从昌邑往南,胡陵县还以为齐军是盟友,被很快攻下,接下来的沛县更容易,陈平已派人潜入,沛人内应,齐军过沛,这才在留县打了一场硬仗。   留县是彭城的北门户,留县不守,彭城便对外来者敞开了大门。眼下楚军主力皆在陈、宋之间与秦军交战,彭城守兵寥寥,只剩老弱数千留守城中,听说齐军忽然违背盟约,进攻彭城,楚令尹,房君蔡赐连忙带着傀儡楚王和文武群臣放弃彭城南撤。   就这样,六月十五这天,彭越军兵不血刃,占领了彭城。   “彭城彭城,本就是该是我彭越之城。”   秦楚还在西边数百里外苦苦对峙,而彭越却捡了便宜,得此大胜,难免有些自得,觉得自己手中的筹码又多了些,他让部下在彭城周边驻防,自己则进入城中,看看这楚国新都的繁华。   泗水流域本就是一个盛产五谷、桑、麻、六畜的地方,而彭城更是水陆冲要,四通八达,作为楚国都城后,彭城之繁荣,竟比残破的临淄更甚。   彭越不客气地在楚宫住下,收楚人没来得及带走的货宝美人,终日置酒高会,欢呼畅饮,其部下也不客气,大索妇女,至于城防,则交给信得过的扈辄。   扈辄从阶梯步入厅堂,却见里面更加混乱,人们忙碌进出,手拿酒盅酒杯,有的还搂着楚女,都喝得兴高采烈,六博投壶,杯盘狼藉。   彭越则坐在最上头,看着兄弟们大醉后醉或妄呼,拔剑击柱,也不气恼,而是笑吟吟的。   但他的笑,却在扈辄上前耳语后,凝固住了。   “东方十余里外有楚军靠近?”   彭越大惊,醉意全无,让扈辄随他到外面,详细询问,当得知那支被扈辄派去的骑从侦查到的楚军有万人之多,且很可能是驻扎在琅琊的龙且部时,彭越只感觉冷汗直冒。   “陈平不是说,曹参会缠住龙且,必不使其南下么?”   他严肃起来,问道:   “陈平何在?”   扈辄道:“陈平与沛地兵卒在留县,为我军督粮草,同时护我后方。”   又补充道:“此乃将军所允也。”   彭越咬牙切齿:“此人果然言不尽实,诱我来取彭城,实则有诈!陈平一直与胶东有联络,岂会连龙且南下归楚的消息都不知?我哪里还敢让他护我后方!”   越想越后怕,彭越立刻让人将含着泪为他们跳舞的楚女轰走,将醉得不省人事的将尉都连打带踹喊起来,让彼辈去收拢兵卒,带上抢掠到手的金银细软,准备跑路……   作为流寇,彭越从不是一个喜欢打硬仗的人,讲究捡了便宜就走。   但部下狂欢放肆后,又岂是那么容易收拢的?哪怕是扈辄,也足足花了一整天,这才将分散在城中的三万人约莫找到,并在次日傍晚带着他们出城,准备北撤。   但这时候,一支点着火把的大军,已经抵达泗水对岸,与彭越军隔水相望。   瞧那旗帜,果真是龙且!   这下,彭越也不敢轻易渡过泗水浮桥了,只好背靠城池,将三万大军列了长达四里的阵,与对面的楚将对峙起来。   “三万敌一万,对方又是远道而来,应该能轻易击破。”   彭越的几个部将倒是信心很足,过去半个月的胜利,让他们有些膨胀,觉得楚军也不过如此。   “糊涂,我军岂是能打硬仗的?”   彭越却很清楚自己部下的斤两,他是巨野大盗出身,麾下士兵成分复杂,有盗匪,有轻侠,基本上都训练不足,当初他们曾在临淄与楚军龙且部发生冲突,相同人数,全然不是楚军的对手,而对付胶东民兵,却难占上风。   加上彭越近期火并了泰山群盗的队伍,更加大了军队间相互协调的困难,打打顺风仗还行,但要与敌人硬碰硬,他自己都没信心。   “若我手下真是百战之师,坐拥五六万人,足以称霸一方,我也不必听陈平之言,急着投靠黑夫了……”   正因为明白自身实力是虚的,彭越这才希望在天下大定前,靠着那唬人的数量,保住现有的利益。   但这下可好,彭越便宜是捡了,吓走了彭城的楚国君臣,让三军狂欢了一番,但却像一个入室盗窃后退走太迟的贼,被回家的男主人正巧撞上……   唯一的希望,就是对方受了激,会仓促渡水,给彭越半渡而击的机会。   于是他便让人对着龙且大肆挑衅,甚至折辱城中楚人,笑声十分肆意。   眼看家园被凌虐,楚兵都恨得牙直痒痒,纵有忍不住欲渡水者,但都被龙且阻止,怀着仇怨,这群哀兵也坐在地上休憩,但都在打磨兵器,嚼着干粮,恶狠狠地看着杂乱无章的彭越军。   就这样对峙持续了一夜,激敌仍未成功,彭越手下的士兵们有些不耐烦了,有的人甚至头一夜的酒还没缓过劲来,见对方也为汹涌的泗水所阻,无法渡河,便纷纷坐在地上休息,睡着过去。   到黎明前夕,醒来的人口渴疲惫,更争抢着到附近的河中打水喝,全军已然秩序全无。   乌合之众,甚至都不必交战,只要列阵的时间一长,自己就会失去秩序。   拂晓时分,当彭越眼皮也开始打战时,右翼的扈辄,却忽然吹响了警告的号角!   “呜呜呜!”   伴随着天边的鱼肚白,号音响彻彭城郊外,狂野而急促。   这是警告,是敌袭!   转过身,彭越看到了一生都难以忘却的一幕。   西边的天空还是一片深紫,点缀着几颗星辰,淡淡的薄雾笼罩四野,杂乱的马蹄声,就是从雾的那一头传来的。   彭越此生第一次感到战栗,他是一头不断游走,寻觅猎物的狼,这一次,却好似感受到了低沉的虎啸……   上百乘战车冲出薄雾,滚滚而来,驷马身上还蒙着黑黄相间的皮革,看上去还真像一群张牙舞爪的猛虎,正向彭越后军扑来! 第0999章 蜂王   秦朝的情况与后世反过来,苏北比苏南富庶,彭城(江苏徐州)乃是冠带大邑,沛县则人才辈出,反倒是包邮区的江东却依然人烟稀少,华夷杂处,好多地方还在海里泡着。   但也有特例,比如留县。   留县是个小地方,位于沛县与彭城中间,以穷困出名,如今却成了溃兵的庇护所,奉陈平之命,沛县的豪杰任敖、夏侯婴、吕释之等人在此插旗收拢彭城方向回来的散乱齐兵,但见他们面容惶恐,说起当日经历来,仍止不住战栗。   “楚军以虎豹为前驱,势不可当啊!”   对这种说法,陈平嗤之以鼻,他知道,楚军不过是效仿春秋时城濮之战的晋军,将皮革画成虎纹,蒙在马身上,一来作为马铠抵御箭矢,二来那疾驰跳跃的黑黄条纹,也足以将乌合之众吓坏了。   但即便如此,陈平仍对项籍的大胆和反应速度感到惊讶,因为最开始在他的计划里,不过是让彭越和南下的龙且硬碰硬,打个两败俱伤而已……   连陈平也没算到的是,本该在陈、宋前线苦苦抵御秦军主力的项籍,却在察觉彭越异动后,自率车骑五千疾驰东进,在萧县击破了齐军一部偏师,又赶在彭越与龙且隔泗水对峙时忽然杀到,利用拂晓,由西向东进攻彭越军侧背,大破之。   彭越军本就纪律涣散,不打仗光站着都是把队列摆歪,对项籍军的突然袭击仓促无备,稍加抵抗后便乱作一团。而龙且军也乘机渡泗水,彭越军欲入彭城,却遭到彭城楚人反击,只能往北面的谷水涌去,为楚军夹击所挤,多死伤,上万人倒毙河中,谷水为之不流……   哪怕是跟着彭越侥幸渡过谷水的万余人,也再难重新列阵,在看到项籍的战旗出现在自己身后,调头就跑,整个大军转瞬间土崩瓦解。彭城北面一马平川,腿短的步卒只能成为楚军车骑冲杀或践踏的目标,死伤一片。   距离彭城之战已过去数日,当彭越带着数千残部,狼狈不堪地回到留县时,陈平竟面带戚戚地来相迎:   “不曾料到,项贼竟弃前线而不顾,回援彭城,未能及时发觉,向彭将军发出警告,平之过也!”   “还不是汝等奸诈,明知楚军回援彭城而不报!”   彭越的部将扈辄见了陈平便勃然大怒,正要发作,却为彭越所阻。   “扈辄,胜败乃常事也,这场仗,是我自己输给了项氏孺子,战之罪也,不可迁怒于陈君!”   瘫坐在车上的彭越抬起头,陈平才发现,他已瞎了一只眼,蒙着黑色皂布。   虽然瞎了只眼,但彭越现在却看得更加分明了:陈平所言不实,利用自己袭楚彭城,又坐视楚人与自己交战,好削弱己方实力,可恨自己却中了他的圈套。   但事到如今,他已与楚完全交恶,更被打得几乎全军覆没,哪里还敢和陈平,和黑夫翻脸?   扈辄这时候也才发现,陈平身边皆是全副武装的豪侠,虎视眈眈地看着他们……   这才半个月,陈平身边却已经收拢了不少归顺黑夫的沛地豪侠,除了任敖、夏侯婴外,还有获救后,被黑夫派到单父的吕泽、樊哙,作为大功臣,回到丰邑的雍齿,带着族人来投靠的薛县大侠薛欧。   从四月到六月,陈平和周苛,已在泗上玩了一出“狐假虎威”,靠着自己大秦九卿的名头,以及不断东进的黑夫主力,不声不响间,聚兵四五千人,且在留县以逸待劳多时,光论硬实力,已不下彭越的残兵败卒。   两边若是火并,谁输谁赢,还真说不准。   彭越只能吃哑巴亏,他现在的当务之急,是立刻回到大本营,舔舐伤口。   受伤的眼睛又渗出了血,彭越朝陈平拱手道:“我损兵惨重,欲归于齐鲁,复征兵卒,以图再助摄政灭楚。”   “自当如此。”陈平笑吟吟地答应了彭越撤兵的计划。   “不过在此之前,彭将军还有一件事要做。”   “我知道陈君想要我做何事。”彭越经过一场大败,瞎了一只招子,却是彻底成了明白人,他咧嘴笑道:   “我此番归去,会立刻杀了那伪齐王田广,把鼓动齐鲁反秦的儒生通通抓起来,将齐鲁之地打扫干净,以待王师!”   ……   陈平让吕泽、雍齿等人放彭越军过留县,让他向北边的薛郡进发,回归鲁地。   泗水郡尉周苛对彭越北上有些不放心,对陈平暗暗道:“陈君,就这样让彭越离去?彼辈在彭城丧胆,损失惨重,若能让丰沛豪杰助我等擒之,岂不相当于亡了齐国?”   陈平却反问周苛:“是有蜂王的野蜂危害大,还是蜂王死后的野蜂危害大?”   这问题莫名其妙,周苛没能答出来,陈平解疑道:   “我年少贫贱,入林中取柴,曾见人取蜜。但凡有蜂王约束,纵是野蜂,也尚有些许秩序,可一旦蜂王死,蜂群失去控制,便三五成群,四处筑巢,常蛰伤人畜。”   “故乌合之众,无其首,不如有也……”   “那所谓的齐国,不过是一群齐鲁豪侠占据郡县而成,彭越为其首领,只要彭越在一天,摄政便可通过彭越操控他们,若没了彭越,彼辈躁动,相互争斗,恐将成为地方大害,哪怕像过去那样派遣官吏,一样能聚啸山林,非十年不能扫清。”   所以陈平觉得,眼下的形势,留着彭越,比干掉他更有好处。   “彭城一战后,彭越已经没有资格,与夏公讨价还价了,吾计成矣。不过彭越损失太重,残部丧胆,在面对楚国时,他已失去了用处,反倒会拖累吾等,不如放归。”   陈平将目光瞥向济济一堂的丰沛豪杰们:“接下来,就要靠他们了,你我以丰沛为基地,盘踞泗水上游,不断使豪杰南下,劫楚粮秣,虏其丁壮,骚扰项籍后方,使楚军各念其家,难以尽力效力。”   周苛却认为,不可小觑楚军的战力:“两年来,楚军也经历了大小数十战,项籍可轻败彭越,真秦之坚敌也。彭城虽然几乎毁了,再没法源源不断为楚军提供粮食兵丁,但项氏却得全胜,士气复振,若项籍挥师北上,光靠沛县豪杰,恐不能当……”   陈平却很放心,他虽没料到项籍这么能跑,但接下来,项籍就算真是百年一遇的兵形势天才,也没有太多操作空间了。   “项籍可没工夫来管吾等,他此番稍稍离开了陈、宋前线,这是给摄政机会啊。”   “就算项梁能顶住一时,好戏也才刚刚开始,项籍会发现,放眼四方,他已是腹背受敌!”   陈平道:   “这场摄政早在两年前攻略江东,保全胶东起,便开始筹划的十面埋伏,不管项籍如何反抗,都必败无疑!”   ……   一如陈平所言,尽管彭城一战,靠着亚父预测:“彭越南下,必对楚不利”,而决然率精兵回师,杀得彭越丢盔弃甲,但此刻的项籍,却并无失而复得的喜悦之心。   谷水里满是战死者的尸骸,时值酷暑,很快就腐败恶臭,并顺流污染了泗水,这条将东迁楚人滋养多年的“母亲河”,如今已不能取水饮用,昔日富庶稳固的彭城,也残破不堪。   站在彭城城头,项籍仍能闻到水中散发的尸骸恶臭,一具臃肿的浮尸顺着水流飘荡,飘过码头,飘过芦苇荡,在即将去往更远方时,却撞在数艘溯游而上的船只上。   轻快的艨艟,保护着一艘中翼,越奴整齐划一,拼命划桨,乘风破浪,从泗水下游而来,一面旗帜在中翼的单桅杆上缓缓升起。   旗帜色黑,上书一个隶字:“尉”!   他们还在船上大呼道:“奉大秦摄政夏公、吴郡尉将军之命,吾等已尽取东海诸县,特来招降彭城!”   面对那几艘在泗水上耀武扬威的战船,楚人的回应是一阵箭雨,偶有几箭射到了船上,底仓的越奴停了桨,船只这才停止前进,顺从水流缓缓离开。   虽然击退了对方,但楚人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   去年才被项籍打退的江东舟师战舰,竟再度出现,更已逆流抵达距江东数百里的彭城,这带给楚人的震惊,不亚于彭越背盟。   这意味着什么?   楚兵皆缄默不言,焦虑和恐惧笼罩了他们的心,而纵是无畏如项籍,这个永远不会轻易言败服输的男人,也不由低声喃喃道:   “秦,已尽得东楚乎?” 第1000章 以邻为壑   兵出晋阳时,清点麾下兵卒,发现算上新征募的降卒、民夫,能调遣者不过三万时,韩信不由脱口唾骂了起来。   “羽翼营的谋士们,真是坏我大事!”   三月到六月,南方秦军主力渐渐向楚国压迫之际,北方战场的形势也发生了巨大变化。   三月底时,赵将李左车做出了一个决策,尽发被困在太原郡,随时会被韩信包围的赵军四万人,向井陉发动进攻,击破陈胜布防的数千人后,进入了“作乱”的恒山郡。   而与此同时,陈馀亦在苦陉召集恒山赵人大氏反对陈胜,两方夹击下,陈胜不敌李左车,只能放弃恒山郡,北走燕地,割据燕下都易县。   有得必有失,这样的直接后果就是,赵国彻底放弃了太原郡,韩信兵不血刃接管了那儿,再次收降了大量先前在长平放跑的赵卒。   四月份,韩信占领太原后,一边加兵于井陉,一边派遣夺取离石后,被升为“都尉”的灌婴部东出太行,原来,夏公已从函谷关东出,而河内赵将司马卬降秦,韩信想让灌婴从河内北上,若如此,李左车不得不面临北、西、南三面夹击。   这是打算彻底灭亡赵国了。   然而,正当灌婴与周勃等人带着来自新秦中的车骑部队抵达河内时,却得到了夏公从洛阳发来的调令,让他从白马津击东郡,配合关内侯东门豹,先灭亡魏国!   这是夏公和羽翼营制定的战略,理论上倒是说得好听,什么“濮阳南北孔道,今东郡,则为天下之胸腹也,灭魏而取东郡,是断山东之脊也!”   但在韩信看来,楚、魏靠中原主力消灭即可,他则可调兵遣将,专注于北扫赵代,以及收降那所谓的“扶苏”召王政权,据说实际的掌权者,乃是夏公旧吏,沛县人刘季……   更何况,韩信素与东门豹有隙,将本属于他的麾下调到东门豹那边,看上去,就像是夏公在这场将尉们的灭国立功较量里,拉偏架一样。   “事实上,是我在河东歼灭了魏军主力,但最后灭魏之名,却要被东门豹轻易获取。”韩信对此愤愤不平。   但韩信纵是整个河北战区的统帅,军令的优先级,却仍位于夏公之下,夏公决意已定,强使灌婴击魏,韩信手下顿时少了万余人,又要分兵占领太原、上党、河内,用于进攻邯郸的兵卒便少了很多,他灭亡赵国的计划,无疑会大大延后。   韩信心里难免有些不舒服,没法抱怨战无不胜的夏公“不会打仗”,怒火就转移到羽翼营那群家伙身上去了,认定是他们的馊主意,甚至在咒骂之际,脱口而出了一个自创的新成语。   “彼辈纸上谈兵!真如赵括也!”   而灌婴遂放弃北上,五月下旬,强渡白马津,对仅剩一个东郡的魏国发动了猛攻,六月中,与东门豹会合于魏都濮阳……   ……   在所有人看来,灌婴无异是这一年来,迅速升起的一枚将星。   “毕竟是救过小主君的……”军中有人如此窃语,却无轻视之意,反倒十分羡慕。   因为在北地庇护夏公长子破虏的功劳,过去名不见经传的灌婴已被打上了“大子党”的标签,灌婴的飞速升迁固然是一系列功劳的缘故,但肯定也与此有关。   去年七八月,救援新秦中之战,他掩护了朔方军民转移到河南地,事后至咸阳受爵,一口气成了五大夫、军司马,还被夏公单独召见过,称赞其“锐敏,可为军锋”,遂将新秦中人组织起来的车骑部队交给他统帅,然后就脱离了章邯麾下,被调到韩信手下用事。   摄政元年冬,河东之战,灌婴渡河后收降盐池,攻克数县,又配合韩信包抄了蒲坂魏军,取得大捷,升为都尉,爵右庶长。   开春后,灌婴又回到上郡,从离石渡河击赵,虽未立大功,但也击破从属于赵军的娄烦骑,生得楼烦将十人,野战斩首两千,再度升爵左更。   而现在,这个一年前,还是一介小小骑将,麾下不过两百人的灌婴根本想不到,现在会有“灭国”这种级别的功劳摆在自己面前……   “濮阳旦夕可下,魏可亡也!”   东门豹摩拳擦掌,六国虽然残破,但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被秦军所灭,就连韩信,也只是歼灭了赵魏主力而已,如今这一殊荣,就要落到他头上了。   故东门豹令士卒架设攻城器械,日夜猛攻濮阳,这座名为“帝丘”的大城,本是卫国都邑,后来卫被魏国附庸,迁到了野王,秦国夺取这片土地后,以其居河之东,命名为“东郡”。纵观秦始皇统治时期,这个郡最有名的事,便是三十六年时,有陨石坠于东郡!   而石上被人刻画的“始皇帝死而地分”七字,足见此郡之中,对秦仇视者不在少数,正是他们拥戴了张耳、魏豹,二度复辟魏国。   现在,这些反秦的死硬分子都被困在濮阳城中,由一路东蹿的魏相张耳率领,做最后的困兽之斗……   如今大河以北的赵国,南方的楚国都自身难保,东方的彭越近来转投于秦,濮阳已是孤立无援,唯一的变数,就是其北方百里的顿丘,尚有张耳之子张敖,及魏公子无知收拢的万余轻侠武装。   东门豹对他们不屑一顾:“吾巴不得张敖、魏无知来援,好将魏之余孽彻底歼灭,彼辈能有什么办法?”   灌婴细心,却提醒东门豹道:“敢言于君侯,我从白马津东渡后,曾听当地人说起过一桩往事,困兽犹斗,彼辈若孤注一掷,不可不防也……”   ……   “赵、楚皆各自为战,自身难保,不能救魏,为之奈何?”   顿丘城中,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已没了主意。   从去年西河撤兵开始,六国便一步步走向毁灭,尤其是魏国,张耳父子贪图河东、上党,调兵前往,以为能守住一时。却不料数月之内,主力尽丧,秦军已攻到东郡来了。   崩溃犹如盛夏的河岸,一点点坍塌,最终成片被水所侵。   魏之所以未亡,全因为秦军西河之师在河东残酷报复,大肆屠戮魏卒,杀了两万多俘虏,这使得魏地的轻侠闻讯后,皆不敢轻降,纵被困危城,依旧拼死而战。   如今魏相与魏王皆陷于城中,魏无知虽收拢数县轻侠,也不过万余人,且是少经训练的乌合之众,要面对三万多秦军,自觉不敌。   有秦军屠戮魏人的先例在,他也不敢轻降,走投无路之下,魏无知已经在琢磨着渡河,去尚且苟延残喘的赵国投靠了。   张敖却大怒:“君乃魏公子,继信陵君之名,而吾父当年却不过普通魏民,今吾父甘愿与魏共存亡,公却要弃之不顾,这是何道理?”   魏无知辩解道:“吾度前终不能救濮阳,徒尽亡军,吾等若盲目去救,无异于以肉委饿虎,何益?”   “不,还有一个办法!”   张敖拉着魏无知到了顿丘城头,指向了西边十余里外的涛涛大河。   在顿丘往南百里,多有一段段厚实的土壑,将平原与大河隔开,时值盛夏,百川灌河,河水暴涨,浑浊的水浸到了土壑旁,不断拍打——这不仅是当年齐国与赵国以邻为壑树立的壁垒,也是防范那条绵延万里的沉睡巨龙重新暴怒的桎梏。   而若仔细观看,就会发现,在一些河段,大河水的水位,已经高出了平原……   “你莫非想……”   魏无知一下子明白了张敖的打算,面色惊骇。   “只剩下这个办法了。”   张敖眼神阴毒,话语决绝:   “既然靠人力已救不了吾父,救不了魏国。”   “那便只能靠自然造化之力,以水代兵,与彼同归于尽,别说三万,就算是十万人,也叫他们统统葬身鱼腹!” 第1001章 唤醒睡龙之怒   大河是横亘在中原大地上的一条丝带,它最初是自由奔放的,传说远古之时,龙门未辟,吕梁未凿,河出孟门之上,大溢逆流,无有丘陵,高阜灭之,名曰洪水。   那时候的大河,可是号称“九河”的,拥有多条分流河道,从渤海湾北部入海,因为河道繁多而不固定,发大水是寻常事。秋水时至,百川灌河,泾流之大,两涘渚崖之间,不辩牛马,洪水横流,泛滥于天下。   据说直到大禹之时,中原的部落在洪水逼迫下,达成了一个联盟,集结了所有部族的力量,才终于驯服了大河,治理了洪水。   从此大河河道固定成了一条,人们称这条黄河河道为“禹河”,河水也是清澈的,有诗为证:“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千兮,河水清且涟掎”,除了商朝时闹过几次水灾外,大体上还算平静。   但平静只是暂时,它永远是不安分的,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这条沉睡千余年的巨龙,苏醒了过来,它稍稍扭动身子,造成了河道偏移,那是有史记载以来的第一次决口:   洪水从宿胥口(今淇河、卫河合流处)夺河而走,东行漯川,至长寿津(今河南滑县东北)又与漯川分流,北合漳河,至章武(今河北沧县东北)入海,这条新河道在禹河之南。   自那之后,河道便固定在了卫地濮阳西边,而随着大河中游人口越来越多,尤其是河东、河南、河内成为天下人口最繁盛的地域,森林和草原被广泛开垦为农田,阡陌相连、村落相望,大河含沙量也越来越多。   这条河道,遂被称之为“浊河”。   大河搬运堆积泥沙形成的堆积地貌,使得其下游每隔一代人,就会发生一次决口,濒临大河的诸侯赵、魏、齐无奈,开始各自修筑堤坝,好在河水决口时挡住水患,让它受阻后去危害对岸的邻居。   这种以邻为壑的堤坝,不考虑全局利益,更使河水游荡无定,水去时固然成为肥美的耕田,大水时至则骤然漂没,下游诸侯深受其害。   天灾不时而至,而人为的祸患,也从此开始了……   “以水代兵,魏国受害最重。”   作为信陵君的孙子,魏无知从小受过极好的教育,魏亡后,他在大河边流亡藏匿,对这条河流的故事耳熟能详。   在张敖决意带三千人去冒险时,他仍然试图做最后的阻拦,对张敖道:“七雄相争,早就有决水以浸敌国者,据我所知,便有四次!”   “第一次是魏惠王十二年(公元前359),当时魏攻赵,而楚国出师伐魏,景舍为将,至于浊河,竟决河水,以灌我长垣以东,水濡数县,死伤数万百姓。”   “第二次是赵肃侯时,齐、魏联合攻打赵国,赵国决河水以灌之,齐魏死数千,只得退兵,大水弥漫数十里,月余方退。”   “第三次还是赵国所为。”   魏无知沉着脸道:“赵惠文王伐魏,在瓠口决河,使得濮阳受灾,水潦百里,因决堤而溺亡者便有八九千人,其损坏的房屋上万所,十万人受灾,不得已迁徙避难!”   至于第四次,更是魏人心里永远的痛:十七年前,王贲派郑国决荥口,筑堤坝,引大河水入鸿沟灌大梁,大梁被灌,导致城内死伤者甚众,大梁城坏,魏王请降。   但万幸的是,因为郑国规划得当,主要就大梁倒霉,其余魏地受灾不大。   总之历史上四次“以水代兵”,对大河的利用,结果都是魏国倒霉。   魏无知是想告诫张敖,若是他决大河以退秦兵,最终受害的仍是魏地。   但张敖从小在秦宫为隶臣寺人,为人狠毒,对魏也并无太多情感,竟说道:“为何只能被人以刀伤我,而我不能反握其柄,用来伤人?”   “这刀也会深深割伤魏国啊。”   魏无知还是希望张敖打消这主意:“过去诸侯以邻为壑,河水难治,自从秦始皇一天下后,派郑国沿河巡视,拆毁了不少雍塞川防,大河这才安生了十余年。”   统一王朝的力量,是治理河患的必备基础,在秦始皇强有力的巨手按压下,百余年来,因为齐魏赵以邻为壑,而肆虐两岸的黄色巨龙,再度被降服,陷入了沉睡……   安定下来的大河带来了中上游肥沃的土壤,改善了下游的盐卤地,河两岸的堤规附近,土地宽广,土壤肥沃,因为东郡人口众多,庐田庑舍,曾无所当牧牛马之地。在秦始皇下令“使民自实田”后,沿河民众纷纷进入周边,开垦土地,建立村庄,也兼任了守望堤坝的任务,起码生活着数万人。   魏无知拉住张敖的马道:“水可以亡人国也,你打算决开堤坝,如今正值盛夏,大河水盛,若破口而出,汹涌南下,不仅是堤坝沿岸数万百姓人畜无存,连东郡诸县也均将受灾,到时候恐怕除了城高池深的濮阳城,其余乡里,都将为大水漂没啊!”   今年的河水比往年都大,一旦堤坝被认为决口,波涛汹涌的河水瞬间冲进东郡平原,必将一发不可收拾,造成比历史上四次人祸更可怕的结果。   这却恰恰是张敖需要的结果:“濮阳城能留下就行。”   他大言不惭:“反正其余地方,多已降秦,他们便是敌国之邑!敌国之民!”   魏无知有些不忍:“这可关系到十数万条人命啊!”   “他们的命,有魏王贵重么?”   一群庸碌蝼蚁的性命,有张耳大侠复国、任侠、忠义的名声理想重要么?   张敖竟道:   “若是牺牲了这些人,能让秦军大溃,便是救了魏国,也值了!”   张敖一意孤行,他手持张耳赐予的虎符,遂不听魏无知之言,带着三千东郡轻侠离开了顿丘。   而魏无知,也没了他大父窃符救赵的勇气,只能呆呆看着张敖离去……   张敖一行三千人,多是仰慕张耳之名,悍不畏死的魏地轻侠,大半是东郡人,听了张氏父子“秦将尽屠东郡”的话后,抱着誓死之心,决意与秦军战斗到底,本来不少人还壮志酬筹,可等到了次日夜,他们抵达目的地后,却傻眼了。   众人抵达的不是被重重围困的濮阳,而是濮阳西北方数十里的“瓠子口”!   ……   瓠子口,夜色依然深沉,出现在轻侠们面前的是一道宽厚的堤坝,堤坝后是汹涌河水,声若奔马,涛涛不绝。   瓠子口乃是七十多年前,赵军决河水的地方,也是整个下游河道,最为脆弱的区域。河水通过长垣县赵堤,过回木沟,河道都还稳定,但在进入濮阳境内后,随着河床被泥沙抬高,天然岸堤已难以阻止河水浸濡,得人为增加才行。   这一段地上河经常脱缰,濮阳过去没少受灾,必须每年修整才行,否则,河水便会破堤而出,往东南低洼的平原灌区……   一时间,轻侠们猜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了——他们这次带着的不只是兵戈武器,更有锸、锄、钁、铲等农具。   “挖!”   张敖已事先派人瞧好了地方,指点着一处堤坝道:“掘开堤坝,大水向东南灌出,便能尽灭濮阳秦军!”   三千轻侠沉默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人动作。   “先掘者,赏十金!”   张敖高声喊叫,但众人依旧没有动作,直到有人出列,讷讷道:“张君,小人的兄长家,就在东南方的甄城,此水若决,他家肯定要被漂没,吾等愿随张君去濮阳与秦军决一死战,但这堤坝,决不得啊……”   “斩了他!”   张敖怒喝,让亲信将此人按在瓠子口堤坝上,砍了脑袋,圆滚滚的头颅顺着堤坝滚了下去,落入水中。   仿若献给河伯的祭品……   在品尝到了鲜血的滋味后,黄河,这条沉睡的睡龙,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水流变得更加欢快,它知道,有人要再度效仿历史上的赵王楚将秦帅,为了利用自己澎湃的身躯,而唤醒自己。   唤醒睡龙之怒,而代价,则是数百里的黄泛区和十多万条性命。   “先掘堤者,赏百金!”   杀了人后,张敖红着眼,提高了赏格,这次,还真有家不住东郡的人站了出来,拿起铲子,跃跃欲试了……   “不能挖!”   更多东郡游侠喊了起来:“吾等自己可以死,但家眷亲朋何辜,将遭大水漂没!”   他们躁动,他们反对,张敖的手下分成了两部分,剑拔弩张起来。   而张敖本人,则已带着亲卫,站在堤坝下,高高举起铁器,重重铲了下去!   从春秋至今,建设修缮这条堤坝,需要好多年时间,其工程量,不亚于长城,甚至比长城更大。   但要破坏,却只需要几天,甚至几个时辰时间,人力掘开一个口子,剩下的,就交给巨大的自然力量……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伴随着铁器铲下第一下声响,沉眠十余年的睡龙,睁开了眼!   她是这个文明的母亲。   是哺乳他长大的福祉。   也是笼罩在他头顶数千年的噩梦!   她能给这个国家带来富庶安康,也能带来恐惧和灾难。   仿若不断旋转的三体恒星,文明跻身其上,造就一次次治乱循环。   而除了难以避免的天灾,疯狂的人啊,也总是在试图利用自己根本无法凌驾的力量,一次次,玩水自溺!   她龇开尖牙,甩动尾巴,对重新冲破枷锁,迫不及待!   重赏之下的轻侠加快了挖掘的速度,而不愿看到家乡沦为泽国的东郡轻侠,也开始抽出刀剑,与张敖的亲信战成一团。   就在这混乱之中,一道烟花,却猛地升空,炸开在瓠子口上空!   这是秦军夜间作战,约定成俗的信号。   黎明将至,伴随着天边泛白的光,齐刷刷的脚步响起,一支黑色的军队出现在瓠子口周围,成包围之势,向轻侠们压来!   “我就知道,汝等必来掘堤!”   灌婴自然是这支秦军的都尉。   夏公也给攻魏的偏师派了羽翼营谋士,既然大河在边上,他们自然也算过,决堤灌濮阳的利弊……   结论是,其后果,不是他们能控制的,遂打消了这个念头,但灌婴却为此多留了个心眼:“魏人孤注一掷下,是否会来决堤?”   他派遣斥候在最容易出危险的瓠子口附近监视,果然等来了张敖。   灌婴阴沉的脸掩藏在厚厚的甲胄之后,他看着在河岸上跳梁的轻侠,仿若一群在堤坝上龇牙咧嘴的白蚁,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按死!   “将彼辈赶下河,以祭河神!”   ……   战斗持续了一个时辰,秦军势如破竹,轻侠们死的死,降的降,张敖也身中数箭,跌跌撞撞跳入河中,被浑浊的水流吞没。   当河堤上再无一个魏人时,大河再度恢复了平静。   劳作又开始了,这次是秦卒威胁俘虏,用他们死去同伴粘稠的骨血为浆,和着大河的沙土,补上被掘开的堤坝。   随着枷锁再度扣紧,本已睁大眼睛的巨龙,失望地闭上了双目。   她再度陷入了沉睡。   只能等待,等待下一次百年一遇的天灾,等待下一次更加疯狂的人祸!   只有大河依旧奔流不息,仿若巨龙沉沉的鼾声。   不管是清,是浊。   是灾难还是福祉。   她都将陪伴正值少年的华夏文明,永远走下去! 第1002章 积木   年过六旬的张耳已数日未眠,尽管知道这是场毫无胜算的仗,但他依然提着剑,头发纷乱也顾不上梳理,在濮阳城头激励轻侠们作战。   “秦欲报西河之仇,将屠尽魏人,吾等必死无疑,但究竟是跪着死,还是站着死,取决于二三子!”   张耳不仅自己要露面,还让人将魏豹也拎出来,穿上炫目的甲胄,让他在城头出现,以鼓舞人心。   不过魏豹却全然没了一年多前刚当魏王的踌躇满志,他现在两眼呆滞,只喃喃说着:   “许负骗我,许负骗我……”   若非当年温县的女相士许负说他以后“有天子气”,魏豹也不至于来坐这魏王之位,自从继位后,他受制于张耳,在张耳取河东后,本欲分国予之,使张耳为西魏王,自己偏安东郡,岂料张耳一路败退,又回东郡跟他挤在一块。   原本魏豹以为,自己定都濮阳是个好兆头,因为这是古称“帝丘”,乃是颛顼故都,他可以在此应命,复兴大魏。   但谁想到,这却是一块死地。   相士每年都会算许多次命,错误的被人遗忘,中了的却被人记住,这才有了百算而无一殆的名声。   如今,魏王已丧胆,魏相却依然在坚持。   但张耳的斗志,却在得知儿子张敖死讯的那一刻,几近崩溃……   头颅挂在一匹马上被送到城下,魏人使勇士坠竹筐下楼取了来,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竟是张耳儿子张敖的……   前日,张敖欲掘瓠子口,放大河水灌秦军,被早已防范的灌婴将计就计,赶下了水,他身中数箭而未亡,但扑腾着上岸后又为几名东郡轻侠所获,东郡轻侠现在算是看明白了,秦军至多杀了他们本人,张敖却是要让东郡十数万百姓葬身鱼腹,深恨之,便按在水中溺死,又砍了张敖的脑袋,向秦人乞降。   如今张敖首级,又被灌婴送到濮阳,以打击魏军斗志。   抱着儿子头颅,张耳老泪纵横。   当年他在外黄做的决策,让父子骨肉分离,本以为重新相聚后,能父子携手,干一番大事业,甚至报了当年的仇,岂料却兵败如山倒,一路退到东郡。   他在陈郡化名藏匿,是因为深知,大智大勇之人,必能忍小耻小忿。彼其云蒸龙变,欲有所会。   可如今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张耳喃喃道:“我当年,何不就战死在外黄?于今日有何区别?”   秦人的进攻又开始了,心中哀愤不已,张耳再度起身,号召轻侠们加入战斗,这次,他不再藏在安全的地方指挥,反倒身先士卒起来,披散着花白的头发,持剑与登城的秦人死斗。   “杀秦寇!”   好似是回光返照,秦军如潮水般的攻势,竟再度被打退了,魏人欢呼不已。   但他们无法看清,城南的人造土山上,整整一屯的人,在摆弄一架蒙着布运到前线的器械,那弩好似一辆车,足足有三张弓复合组成,以轴转车(即绞车)张弦开弓。   纵然魏人看到了也不会警惕,因为这年头射程最远的秦军大黄弩,两人合作使用,也不过能射两百余步,与投石机的射程相当。   而那土山,距城墙足足有四百步,这世上没有什么远射武器,能达到这个距离。   一通忙乱后,瞄准完毕,随着弩手击牙发弩,嘣的一声巨响,箭矢雷动而,朝城墙飞去!   惊呼阵阵,但却来不及躲避。   这本是一次试射,歼星弩对准的是城头左望楼,岂料却射偏了太多,你说巧不巧,正中望楼右侧的张耳!   箭以木为杆,以铁片为翎,千钧之力不可小觑,张耳还未有意识,整个身体便被巨力撕裂开来,惊骇还停在脸上,却已登时毙命!   ……   张耳毙命后,濮阳很快就丧失了斗志,被秦军攻破外郭后,魏豹选择了投降。   纵马踏入濮阳城,东门豹看到了马蹄下踩着的魏旗,看着前方战战兢兢,肉坦而降,却因为找不到羊,只能牵着条狗代替的魏豹,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他记起来了,那是十七年前,当时黑夫不过是一个小小屯长,户牖游徼,而东门豹,更只是个小什长,在外黄负了伤,跟陈无咎回到梁地大本营休养,黑夫等人押送外黄粮食至大梁,他才重新加入队伍。   而就在他们叙旧时,被泡了数月的大梁城,却轰然崩塌!   梁崩,魏亡,他们一行人在人堆里不断踮起脚尖,终于看到,那洞开的大梁西门内,末代魏王肉袒面缚,左牵羊,右把茅,在深一尺的水中膝行而前,一路跪着来到城门外,向秦军投降……   而王贲将军,则高傲地骑着骏马,步入大梁。   十七年过去了,当年路人般的小什长,如今也是堂堂虎侯,位列九卿了!   “当年在大梁,我与亭长,都只是看客,看王贲的赫赫武功,看他享灭国之功耀。”   “而今日,我就仿佛是当年的王贲,在做他做过的事啊!”   虽是敌人,但东门豹深深佩服王贲,服他的用兵,敬他的为人忠恳。   王贲对秦始皇帝有多忠诚,他东门豹就要对夏公及其子嗣有多忠诚!   手中的长戟高高挑起魏旗,东门豹让三军齐呼:“夏公万胜!”   他自将扫荡东郡,彻底夺取此地,又派灌婴带着车骑将俘虏的魏豹送去陈留,连同他的捷报。   “去告诉摄政!”   “阿豹不辱使命,已将魏国……”   他咧嘴大笑道:“一脚踩回棺材里了!”   ……   六月底,季夏之月,日在柳,昏火中。   天气炎热,陈留城外鸿沟汴水旁的柳树成荫,蝉鸣阵阵。   这是十七年前,黑夫随王贲灭魏时,首先攻打的城池,当时虽未发生血战,但那一次行军,对黑夫影响深刻,他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学着行军打仗的。   如今秦军主力已顺利通过三川,牢牢扎在梁楚之间,而陈留,就是黑夫选定的新指挥部。此地乃天下之冲,四通五达之郊,襟带鸿沟、汴水,控引睢、淮,足以禁制关东。   摆在黑夫面前的,是一张巨大的关东地图,山川城池俱在其上,在不同的方位分野,还摆着方形的积木,各书关东诸侯之名。   “楚、赵、齐、魏、韩、代、燕……还有那所谓的‘召王’。”   在黑夫东出函谷时,他面对的敌人,可不止六个国家。   可现在,却只剩下五个了。   就在刚才,黑夫已将东方的“齐”字积木拎了起来,扔到了身后火盆中,任由它渐渐燃烧。   昨日,陈平禀报,彭越自彭城败后,已率余部驰回薛郡,这大盗也是果断,立刻杀了田广,囚孔鲋,上表向黑夫请降,还将建立齐国,反抗朝廷的锅,都甩给了鲁儒们。   搞笑的是,那降表各种引经据典,一看就是鲁儒写的……   彭越作为齐相倒是脱身容易,但那些已然称王的家伙,就不太好洗了。   而就在刚刚,接到东门豹从濮阳发来的捷报后,黑夫将“魏”字积木也扔了进去。   除了齐魏,火盆里还躺着一个早已被烧成炭的积木。   上面原先写的字是:“韩”!   “摄政。”   黑夫转过身,却是自己羽翼营的心腹陈恢,他朝黑夫作揖道:   “韩人张良,已押至陈留!” 第1003章 移席   “我听说张子房家世相韩,及韩灭,不爱万金之资,为韩报仇强秦,天下振动。今以三寸舌说项氏,乱天下,封万户,为假王,也算一位人物。”   这是黑夫第一次见到张良,他既没有欣喜地倒履相迎,也没有穿着袜子就小跑出门,而是大剌剌地坐在案后。   张良则戴着沉重的木枷锁,站在堂下十步开外——他是以犯人身份来此的,左右是警惕的卫士。   毕竟,夏公是很怕死的……   黑夫孰视张良后笑道:“本以为其人定是魁梧奇伟,但余万万没想到,见了真人,竟是状貌如妇人好女。”   张良确实是美男子,就黑夫看来,恐怕更甚陈平,但这开场白实在有些无礼。   张良回答倒是不卑不亢:   “孔子曾言,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若凡夫俗子骤见夏公,也会以为是一普通的黑脸黔首,又岂知夏公是一位不世出的枭雄呢?”   黑夫颔首:“你如此模样,本应容易辨认,为何藏匿十数年,都没有被识破?”   张良道:“良曾学小术,可稍易其容,鸡鸣狗盗之术也,张良可以做浓髯丈夫。”   他也不掩饰,一笑:“甚至能换上曲裾,装做妇人好女。”   黑夫差点一口茶水喷了出来,这还真是个女装大佬啊,难怪秦始皇帝通缉了那么多年,都抓他不到。   “近前五步,赐座。”   这当然不是黑夫忽然兴奋,故让张良近前,而是为了讲话不必靠吼。   但张良手上的桎梏,依然未解。   黑夫又问:“钟离眛曾见我,言缚甚紧,他说我惧死,非英雄也,你以为如何?”   张良将枷锁放到案几下,正襟危坐,一如过去许多年他贵族的教养:“良闻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圣主不乘危而徼幸。”   “时至今日,夏公确实已系天下安危于一身,不可不慎,如今夏公虽为摄政,大权独揽,然依旧名不正言不顺,一旦身死,二子幼弱,诸部群龙无首,恐将四分五裂。张良可是刺杀过秦始皇帝的刺客,看中的便是他身系秦之安危这点,夏公防范得很对。”   黑夫冷笑:“你倒是还记得,刺杀秦始皇帝,这可是天下人尽皆知的谋逆大罪啊。不过,你的罪过,还不止这一桩。”   黑夫一件件数落起来:“与项缠反下邳,是你主谋;在颍川复立韩国,你为韩申徒;后韩成死,项氏又以你为假王……”   “从韩国灭亡后,至今二十余年,你都是铁杆的反贼啊,今日为何又忽然要投降了?”   张良道:“孟子曾言,天下一,方能定,但天下一,却不一定安定。秦政便是如此,苛刑重徭,韩人没有过上去昔日韩国在时更好的日子,自然要反此暴政,两年前,夏公不也在云梦以南郡人反胡亥么?”   “至于今日,夏公更易政务,将军队改名定一,以示新秦与旧秦之别,若真能为仁政,韩人自然归之如流水。”   黑夫摇头:“这就是你乱天下的理由?那还有一事,三十二年时,我赶赴胶东上任,在潍水之上遭到刺杀,据事后夜邑田氏招供,这是你与诸田密谋的?”   张良大大方方承认了:“是,当时良便觉得,夏公必灭诸田,坏吾等反秦大事,当先下手除去,然田氏行事不秘,良以为不足与谋,故提前离去。”   黑夫道:“我当年杀了所有谋刺者,夷其三族,你作为主谋,也应该如此啊。”   “张良的确有罪,罪当死。”尽管郦食其鼓动过张良,说夏公爱才,他若能悉心投效,或可留一条性命,甚至能为帝王师,但张良却明白一个道理。   “夏公虽已为僭主,数落始皇帝之过,但却仍尊秦律,崇秦法,只要他一日不公然篡秦,我便绝无生还的可能!否则,他无法向关中秦人交待!”   因此从一开始,张良便没有存活的侥幸之心。   他这次来只是想看看,颍川被交到了一个怎样的人手中,自己最后的抉择,是对还是错?   “韩人无罪,皆是受我裹挟。”   张良再次强调这一点:“还望罪归于张良一人,而释韩人,这是夏公曾答应的……”   “我的确答应过。”黑夫道:“不过,听你一口一个韩人,张良,你现在,还对复辟念念不忘么?”   “复辟……”   张良默然,那个起初的梦想,早就变质了。   他也说不清是什么时候,是韩王成死后?是看着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时候?还是在那个与弟弟有旧情的妇人交谈之后?   “子房君子恐怕不知,妾回到新郑后,问过里中的人,她们说,从二十四年起,到三十七年,洧水士女之会,竟能连续十三年而未中断,真是羡慕啊……”   那些话,张良终生难忘。   过去的韩国很好,起码贵族过得很好,百姓虽然要应付赋税和秦军频繁的骚扰,也不赖,那是养育了张良的时代。   但再也回不去了。   张良流亡的那些年,韩地失去了自由,却获得了安定,尽管要面对苛政,但起码比现在的混乱强。   而颍川沦为秦楚战场的事实,也告诉张良一个真理:小国必须死!   “韩国,不可能再复辟了。”   他抬起头道:“就像郑不可复辟,晋侯不能重新掌权一样。”   黑夫道:“所以你以韩降秦,是认为以后颍川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张良起身作揖:“这便看摄政了,是愿意和秦始皇帝一样,短暂兼并颍川,还是永远凝之。”   黑夫点头:“兼并易能也,唯坚凝之难焉……昔日齐能并宋,而不能凝也,故魏夺之;燕能并齐,而不能凝也,故田单夺之;韩之上地,方数百里,完全富足而趋赵,赵不能凝也,故秦夺之,这是荀子的话。”   张良接道:“然,秦虽看似一统天下,但实则却只是兼并六国,而非凝之,于是不过十余年,秦始皇帝逝世,而天下尽反!”   黑夫叹息:“这是秦始皇帝和满朝智士花了十余年,都没解决的难题。”   “你以为,韩地当如何凝之?”   张良对此,是深思熟虑过的,想了想后道:“想要使一地永凝,光靠兵卒镇压可不行,无非从两方入手。”   “一是民。”   “民关心的是何事?衣食、田土而已。”   “韩地承乱世之弊,诸侯并起,秦楚相争,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我虽为假王,但却不能具醇驷,而将尉或乘牛车,实在是太过凋敝了。”   他对祖国投入的感情太深了,对这片土地,也太过了解。   “摄政可以粮三十万石入颍川,周济韩人,解颍川燃眉之急,民自感念。”   “再者,韩之山民闭塞而少闻,甚至有不知夏公,还以为至今秦皇帝尤在者。务必让官吏多多宣扬,将夏公与秦始皇帝区分开。如此,泽德归于夏公,怨归于秦始皇、胡亥,项氏,还有张良,如此则韩民可稍安也。”   “而后,可推行黄老休养之术,因俗简礼、休养生息、宽刑简政、轻徭薄赋,鼓励商贾。如此便能安抚百姓,休养生息,让颍川渐渐恢复生机。”   黑夫听得很认真,对卫士道:“移席,近三步之内!”   张良移席后,离黑夫更近了,他彬彬有礼,不视其面,继续侃侃而谈道:“二是士。”   “士关心的是何事?仕途、宗族而已。”   “韩士之所以叛秦,除了像张良这样的人思念韩国外,更主要的,是彼辈在秦政之下,几无上升渠道,一旦仕途被堵死,宗族也没了出路,自然愤愤不平。”   “摄政可下求贤诏,从颍川选取有治郡才能的贤士大夫子弟,使之协助秦吏治理县乡,此外,秦法不可原封不动推行于地方,而应稍加损益,否则就像秦始皇帝时一般,好的方面无法推行,恶的地方却被放大。”   秦在关东没有足够的官吏,推行严密合缝的一整套制度,于是这制度便变了味道,对贵族难以约束,只变成虐小民的苛政。   “故,也许秦在关中能实现法治,但在颍川,在关东,只能礼法参半,兼用黄老休养之术。”   黑夫对张良的建言,倒是十分认可。   两个意识形态的不同的国家结合,不管是暴力兼并,还是和平统一,都会在制度、意识形态、经济、文化上,产生剧烈冲突,秦人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关东人却可能宁死不肯接受。   简单的书同文,一道政令,是无法改变人心的,需要多少代人的教化,才能消弭沟壑啊。   正是缘于这一点,黑夫过去也是从不同阶层入手,礼法皆用,因地制宜,鼓励商贾,将遥远的胶东,与秦,或者说,与他自己凝为一体。   虽说那些办法推而广之,可用于关东,但治理一郡,与治理天下,难度差了何止十倍!   “你的看法,倒是与朝中诸卿类似。”   张苍也曾对黑夫说过:“凝士以礼,凝民以政;礼修而士服,政平而民安。士服民安,夫是之谓大凝。以守则固,以征则强,令行禁止,王者之事毕矣。”   陆贾提倡以儒家脉脉温情之礼来改造生硬的秦律法令。   萧何、陈平更是半路出身的黄老门徒,陈平甚至写信给黑夫推荐过胶西的黄老大家盖公。   这是经历过时代阵痛,吸取秦始皇帝时教训的优秀人才们,达成的共识!   也就是说,在治国方面,张良,并非不可或缺!   黑夫沉吟道:“张良,我只闻你善阴谋之术,这些治国之策,你是从哪学来的?”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张良也不藏匿,如实回答道:“从太公金匮中学之。”   “传闻太公所著的兵法、阴谋、言谈,合称《太公》,又分为三卷,分别是兵、谋、言。《兵》便是太公兵法,又称之为《六韬》;《阴》,便是《太公阴符》,主言阴谋之事。”   前两者,他过去便学过。   “所谓《言》,便是《太公金匮》,此书乃太公言谈,合阴谋,通兵法,却非兵家、纵横,反而偏重于道家的治国之道,也只有读了金匮,才能将阴符和兵法融会贯通……”   张良在流亡时偶得太公金匮,读过之后,才恍然大悟。   “能以阴谋策划反秦,以兵法结束暴秦之政,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都无法用来治国,唯有金匮黄老之言,与民休息,才是治国良方啊……”   那时候的张良开始觉得,自己的最终目的,已不仅仅为韩复仇,复辟祖国,也不仅仅是倾覆秦朝那么简单……   《金匮》里的金玉良言,让他看得更远了。   他甚至想过,要在毁掉这个贪婪、暴虐、苛刻、穷兵黩武、民不聊生的帝国后,在它的废墟上,辅佐真正的有德王者,建立一个更好的世道!   但很可惜,当担子扛到肩上后,张良的一切梦想都不重要了,他必须对自己一手复辟的韩负责,为百万颍川人负责!   智谋也被框在这八百里之地内。   对的,张良低头,看到了双手的枷锁,韩国就像木枷,牢牢拷住他的双手。   “是这本么?”   黑夫让侍从端上那本被翻得脱线的竹简,张良来陈留时,连换洗衣物都不曾带一件,却唯独带着这本简牍……   “我听郦食其说起泗上奇闻,说这是一位叫‘黄石公’的隐士,在下邳送给你的,黄石公今在何处?”   听闻此言,张良却哈哈大笑起来。   “没有什么黄石公。”   读过金匮之后,那种觉醒,让张良仿佛做了一场醍醐灌顶的大梦,就像是赵鞅经历人生起落大彻大悟后,改名“赵志父”一样,张良决定,也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或者说,隐于暗处的新身份,这也算对自己的包装吧,孔子不是还说过,见人不可以不饰么?   于是,他便编出了一个故事,一个智慧老者,教训轻侠少年张良,让他大彻大悟,成为智者的故事……   他们其实是一个人。   所谓的教诲,不过是自省。   张良朝黑夫再作揖,自我介绍道:   “黄石公,就是张良!”   ……   “我明白了。”   听罢前因后果,默然良久后,黑夫挥了挥手:   “带下去,先关起来吧。”   他说道:“张子房,你确实有很大才干,你也有为韩复仇,为韩人请命的理由,现在更算迷途知返,善莫大焉。”   “汝以颍川而降,又以韩师追击楚军,有功,密谋刺我之罪,可以赦免。”   “但刺杀始皇帝的大罪,是洗不掉的!顶多能避免具五刑和车裂。”   黑夫站起身,朝张良还礼作揖,但言辞中,却是毫不留情,下达了对张良的判决:   “张良,必须死!” 第1004章 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   “倘若这世间安定了,子房想做何事?”   张良记得许多年前,在下邳藏匿时,自己的好友项缠曾如此问过。   对这个问题,张良想了许久。   曾几时何,他只是一柄仇火熔铸的匕首,将所有精力都放在刺杀秦始皇,为家国复仇上。   直到刺杀失败,痛定思痛,开始改变想法,以太公兵法锻砺,让自己变成无坚不摧的利剑!   再以太公阴符猝毒,让他见血封喉。   只等一位英雄,一位明主出现,握着他,诛杀暴秦!   张良打算着,等诛暴秦后,再用上善若水的太公金匮之言,洗去剑上的污血,铸剑为犁。   待田亩开垦之后,他便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接下来,或许,就让剑、犁慢慢生锈,最后变成苍松下的一块黄石,悠然自得,承晨露霜雪,看白云苍狗……   于是张良笑了,他告诉项缠。   “到那时候,我愿弃人间事,欲从赤松子游!”   在下邳隐居的时光,在他心里种下了一个道家的梦,老子言:“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若一切如历史上那样不变,张良是能够放下一切仇怨,一切功名利禄,超越世俗一般的欲望,达到与天地贯通,逍遥自在的境界。   只可惜,睁开眼时,张良发现,自己仍困于这身躯壳中,枯坐于囚室内。   他是被软禁的,陈留的这个囚室还算干净,室内尚有窗,光从那儿映照过来,照在张良有些苍白消瘦的脸上。   外面的门开了,黑夫走了进来,瞧见了原封未动的食物餐盘。   张良朝黑夫作揖,黑夫则隔着木栏坐下道:   “我听说,张子房绝食了?”   张良淡淡应道:“我在辟谷。”   黑夫皱眉道:“这是道家法门?我听徐福说过,一些仙人能吸风饮露,故不食五谷,你这凡夫俗子,在这牢狱里吸的是浊气污秽,难怪终日病恹恹的,依我看,你是想要饿死自己,逃避刑罚!”   张良抬起头道:“良,确实已做好赴死准备,只是想走得,干净些。”   “这可不容易。”   黑夫道:“我今日来,是想再问问你,你当日以凝韩之策献于我,既然不是为了活命,那是为了什么?”   张良沉吟后道:“为了韩地长得安宁,韩人不必因为我而死绝,为了洧水士女之会,能年年举行。”   黑夫凑近木栏:“但若不能呢?你岂不是要死不瞑目?”   “你怎知我会不会像秦始皇帝一样?说好要带给天下安宁,最后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大欲,穷奢极欲,胡作非为?我这个屠龙者,最终会变成一条恶龙?”   张良不为所激:“我听说,摄政仅有一妻,能做到这点的人,不能说是圣人,但定是能抑制己欲,从释秦宫女,到减租减赋便能看出来。”   “所以我觉得,夏公像是希望扫平天下的英雄,秦始皇尚能做到让洧水士女之会十三年不绝,何况夏公?”   “英雄?豪杰?你真是抬举我了。”   黑夫却仰天而笑:“这两个词,我听人赞誉太多。”   “不只是我,关东的反王们,将尉们,不是自诩英雄,就是被唤作豪杰,比如项籍,比如张耳、彭越之辈,甚至连你,也被人唤作复韩的英雄豪杰罢?”   此地无酒,黑夫也不打算煮,他手指囚室的顶,掷地有声:   “可实际上,我放目望去,这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   “只剩下一群罪人!”   张良听得愣住了,他本以为,黑夫会自视甚高,大谈世间英雄唯己而已。   但却没想到,他连自己都否定了。   黑夫握住栏杆,冷冷道:“你以为,一定要像赵高那样,为了一己私利,祸乱天下才算有罪么?”   “或者像项籍那样,以复仇为名,屠城数邑,滥杀无辜才算有罪?”   “我未能在朝中阻止秦始皇帝,只能用最暴烈的手段来取得政权,是我,吹响了这天下纷乱的号角,为此,我有罪。”   不仅如此,黑夫还下令杀了蒙恬兄弟——虽然在黑夫看来,他们也有罪,无能之罪,和自己一样,对局势袖手旁观之罪。手里的污点一点点积累,口中冠冕堂皇的秦律,背地里早就被他破坏多少了。   还有远方的扶苏,他就清白如玉么?生在皇室,失败就是大罪,罪及亲信三族。   “无罪之民肝胆涂地,父子暴骸骨于中野,乱世凌迟至此,吾等还活着的肉食者,皆有罪孽!”   黑夫指着张良道:“而你,张良,你的罪也不小,在这乱世里上蹿下跳,扰乱世间,将颍川百万生民拉入了战乱,如今只是一死,将这麻烦事扔给我,这就算完了?”   这些“罪”,已经不是秦律能涵盖的了。   天下的乱象,也不是谁犯法杀了谁,便能解决的。   “吾等,都得对这天下局势负责,都要赎罪!”   “你以为,我为何定要重新一统天下,只因我要将这份安定,还给他们!还给天下人!”   黑夫道:“你也一样,死,太轻了,韩地,得你自己来救!花十年,二十年,甚至一生来救!这乱世后的百废待举,得要所有智谋之士出力!”   这番话发自肺腑,确实很打动人。   张良默然良久,抬起头来:   “摄政不是说,张良,必须死么?”   “我是说过,但我惜才,觉得刺杀人的刀剑,一样能重新铸成耕地的犁。”   “铸剑为犁么?”张良感慨,这也是他的梦想啊。   黑夫将《太公金匮》扔还给张良。   “你懂了么?”   张良哑然失笑:“我明白了。”   可他旋即肃然:“但张良曾对着亡弟尸骸立誓,此生,与秦不共戴天!绝不为秦做事。”   黑夫叹息道:“始皇帝死了,吾妇翁叶腾也死了,秦还是秦,秦也已不是秦。旧秦,已为我诛灭,新秦名为秦,实为夏,你是为我做事,为颍川人做事,不是为秦。”   张良颔首:“我懂了。”   言罢,张良不再犹豫,便朝黑夫长拜:“明公!”   “还辟谷么?”黑夫露出了笑,却听到了张良咕咕叫的肚子。   “不辟了……”   张良接过已变冷的食物,也不矜持,往嘴里塞了起来。   “颍川一日太平,我便能解脱,可得分寸必争!没时间,玩这些了。”   等吃完后,他一擦嘴,要求道:   “我要两样东西,还有一个人。”   黑夫问:“何物?何人?”   张良道:“漆。”   “碳。”   “还有一名医者。”   黑夫奇道:“易容需要这些东西?”   “不,不是易容。”   张良朝黑夫拱手,光从窗口射进来,照在他的脸上,虽是病恹恹的状态,却更显得一种病态的俊朗。   “我要毁去,这张脸!”   “彻底销去,这个人!”   ……   七月初,当郦食其回到陈留时,他听闻的是韩假王张良已死的消息。   “听说是绝食死于狱中,又被夏公枭首,以士之礼安葬。”   “可惜,真是可惜啊!”   郦食其气得直跺脚:“张良是多好的马骨啊,若残存的六国余孽见当年刺杀秦始皇帝的刺客都得到赦免,定会纷纷归降,摄政可不战而取天下也,奈何饿杀之?”   又道:“张良乃是宰辅助之才,骤然杀之,为已死之鬼,而戮可用之才,这可不像爱才的夏公会做的事啊,莫非是有狭隘小人作梗?”   直到一个新加入羽翼营的谋士,奉命在密室里,与他交接韩地事务,郦食其这才看呆了眼。   此人戴着面具,虽然举止里,绝无那人的影子,但郦食其观其身量,还有那苍白的指节,只觉得像极!   但此人一张口,郦食其又觉得是自己多疑了,沙哑难听,好似含着沙子,绝不是张良那孱弱中带着坚毅的嗓门。   郦食其默然半晌,才在此人转身拿公文时,忽然喊道:“张子房!”   此人却不为所动,缓缓转过身道:   “郦先生在喊谁?”   “我命你,摘下面具!”郦食其换上了命令的语气。   而当他摘下面具时,郦食其才知道自己的判断没错。   “果然是你啊。”   却见此人的面皮烂得像癞疮,这显然是学了豫让,以漆涂其面,又吞下炭火使自己的声音变成嘶哑,胡须也已刮去,但容貌的轮廓,多次与之面谈的郦食其还能认出来。   但其他人,恐怕难以辨认此人,因为他昔日那俊俏的容颜,已经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烂皮。   “何至于此。”郦食其有些可怜他,此人却摇了摇头,用难听的嗓音笑了起来。   “这便是代价。”   代价是什么呢?仿佛回到了数月前的那个问题,现在他知道了。   一张俊美的脸,一个铿锵有力的好嗓门。   了却人间事后,从赤松子游的梦想。   还有陪伴了他四十余年的名字。   这就是,他为自己年轻时犯下的“罪”,付出的代价!   “吾乃下邳人士。”   羽翼营的新成员朝郦食其作揖,自我介绍道:   “氏黄,名石!” 第1005章 尝麦   战争不仅在前线展开,也在后方进行,在土地上进行。   七月初,站在灞桥上,看着又一批满载粮食的船只沿渭水东去,萧何与张苍这两位镇守朝中的大员重重舒了一口气,对视一眼,庆幸地说道:   “多亏去岁摄政勒令关中所有轮耕公田私田,都种满了宿麦,如今却是救命了!”   从开春后,黑夫东出函谷,关东反王豪杰只知道吃秦仓陈粮老本,却不事生产,许多地方被战乱波及,田地荒废,于是,素有“天府之国”之称的关中便一力承担了主要的军粮供给,每个月都有数十万石粮食东去,以至于进入盛夏后,咸阳仓禀渐空。   眼看粟尚未熟,仓吏们难免着急上火,好在五六月间,郑国渠和上林中大片大片的麦田却已金黄……   麦子很早便被中原人种植,但最初时,小麦的栽培季节和原有的粟、黍等作物是一样的,即春种而秋收。   但渐渐地,擅长种庄稼的周人农夫却发现,小麦的抗寒能力强于粟而耐旱却不如,最适合小麦播种生长的,不是春天而是秋天。于是,当某位不知名的周人农夫试着将一捧麦种留到秋初才播种时,冬小麦,也就是“宿麦”便应运而生了。   由于北方的粮食作物多是春种、秋收,每年夏季常会出现青黄不接,引发粮食危机,而宿麦的出现,却给了旱地农业的中原地区一个除了囤积陈粮、种植大豆、渔猎采集外的解决方案:它正好在夏季收成,可以继绝续乏,缓解粮食紧张,一旦遇到灾年,秋天绝收,可以立刻补种宿麦,防止灾情扩散。   再加上同样一亩地,麦子亩产远胜小米,于是宿麦便受到了重视,顺利跻身五谷之一。   至少在周朝时,便以宿麦列入五谷,祭祀祖先的习俗:“维四年孟夏,王初祈祷于宗庙,乃尝麦于太祖。”   六月尝新麦,也成了一个隆重的日子,晋景公就是在尝麦那天腹胀如厕,结果掉进去溺死的……   但即便有如此多的好处,宿麦也只是小米的备胎,饮食习惯是最冥顽不化的,中夏之人的饮食,还是粒食为主,并将此视为自己与蛮夷戎狄的区别。   食麦也是麦饭,但这玩意蒸煮出来,饭的口感特别差,所谓“麦饭豆羹皆野人农夫之食耳”,不得已而食之耳。   去年入主关中后,萧何便向黑夫禀明过这种现状:   “在关东,麦饭是父母下葬时守丧的食物,又有官员以食麦饭不饷新米,而称廉吏。”   “更有甚者,在以稻米为主食的楚地,麦饭在甚至连喂猪狗的碎稻米都不如。楚人常年吃稻米饭惯了,厌贱麦饭,以为粗粝,既不肯吃,遂不肯种,祖父既不曾种,子孙遂不曾识。”   即便后来有了磨、碾子,情况也没得到多少改观。   十年前,内史腾听了黑夫的建言,以麦磨面供关东迁虏为食。尽管面食可口,但能接受的人不多,不开玩笑的说,在普遍粒食里,忽然搞出面食来,简直属于典型的歪门邪道,跟“礼崩乐坏”是一个性质。   因为一直有“麦子有毒”的传闻,那十几万户关东迁虏,一开始以为秦人要毒死自己,差点闹出了反叛,后来虽然勉强吃下去,但依然觉得,自己命不久矣,甚至有人一边大嚼香脆的麦饼一边流泪者……   直到好几年后还活得好好的,那一批迁虏,才渐渐接受了这种食物,面食甚至成了他们这个群体里独特的小吃。   但让人无语的人,只要有机会,他们往地里种的,还是小米而非麦子……   迁虏尚且如此,更勿论秦人了,所以整个秦始皇时代,关中的麦子种植面积,一直难以增加,直到黑夫入主,依然是“关中俗不好种麦”。   但天下板荡,黑夫让萧何、张苍计算存粮,料到次年夏,必定闹饥荒,需要大量夏日成熟的麦子来救急。   没法子,只能靠强制的行政命令了。   于是黑夫让陆贾将种麦子,提到了上纲上线的程度:   “古有后稷作史,它谷不书,至於麦禾不成则书之,以此见圣人於五谷,最重麦与禾也。今关中俗不好种麦,是岁失皇天后土之所重,而损生民之具也。今摄政诏治粟内史,使关中民益种宿麦,令毋后时。”   为了鼓励民间种麦,本来是米饭党的黑夫,甚至将麦面制成的食物搬进了咸阳宫的官服食堂,自己和九卿大夫们每天馒头就小米粥,心里胃里愁苦,脸上却得表现得欣喜万分,赞不绝口。   结果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太医令夏无且,却极力劝阻这点,还告诉黑夫:   “此剧毒也,摄政以身试毒,是欲弃天下于不顾么!?”   黑夫:???   ……   被如此告诫,黑夫当时是黑人问号脸的。   夏无且却振振有词:“宿麦秋种夏熟,受四时气足,自然兼有寒温,粒热麸冷宜其然也。故宿麦汤用,不许皮坼,云坼则温,明面不能消热止烦之,更有丹石之毒也!”   意思是,要用完整的小麦用水煮熟之后连汤带水一并食用,也即粒食,不能加工成面粉。否则就会中毒“病狂”,乃至死亡!   这说法明显可笑,黑夫后世没听说过吃馒头和面包,会毒死人的。   也不是老夏愚蠢,哪怕再过几百年,到了唐朝,长安人天天嗑胡饼的年代,药王孙思邈竟还觉得麦子有毒,吓得好多人弃面食粟。   黑夫不得不搞一场学术运动,让陈无咎以学生反老师,写了许多通俗易懂的文章驳辩辟谣。   因为愚夫对“麦子有毒”的认识根深蒂固,他甚至不得以谣传谣:“食面食再喝面汤,可解微毒。”   于是就有了“原汤化原食”的风俗……   一边与积重难返的风俗做斗争,黑夫还向没有麦种的贫民免费发放种子,令农家大力钻研增加麦子亩产的技艺。   农家人种地还是厉害的,他们想到,在播前用酢浆和蚕矢浸种,可以使麦种在播种前就预先吸收到相当水分,蚕矢也吸足水分,趁露水最多的时候一同下到地里,麦种就能得到发芽所需的水分了。   “至春冻解,复锄之,到榆荚时,注雨止,候土白背复锄,如此则收必倍。”   在精进耕作之术后,到五六月麦熟时节,郑国渠边的公家麦田多得丰收,产量高于上等田中粟的产量,是中等田粟产量的两倍,下等田粟产量的近四倍,更远远高于豆。   靠着治粟内史执行的,强行收购余粮的政策,原本已经见底的咸阳仓禀,再度装得满满当当。   叫人哭笑不得的一幕出现了,关中农夫在卖粟时不情不愿,眼下卖麦子给官府,却个个争先恐后。   好家伙,他们还是宁食粟而不食面,黑夫以身作则坚持了大半年的面食,算是白吃了……   嘴和胃,果然是人身上最保守的器官,再加上思想僵化,寥寥数年,压根没法改变。   “刁民,都是刁民!”南方人黑夫得知此事,只好一边偷偷吃着白米饭一边痛骂。   但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了,麦子或磨面,或碾碎,陆续装船东运,一如许多年前的“泛舟之役”一般,被络绎不绝的粮船运至陕县茅津,再上岸用洛阳师史家的上千乘车装载,运往嗷嗷待哺的东方。   但此番麦子东运,幺蛾子一样不小。   那名为“黄石”的新谋士便以一事劝诫黑夫:   “昔日魏楚交战,魏军乏,魏惠王使人以麦为饭,充当军粮,结果兵士皆困,士气低落,而楚国吴起急调一批南方稻米、粟米入营,以荷叶包饭供应士兵,结果楚军士气大振,攻之,魏军大溃,一路败退。”   吃小麦与吃大米、小米,居然会导致军队士气衰落和士气大振的地步,这确实很奇幻,即便黑夫明面上带头吃,也难以扭转。   为了不让军队“士气大减”,只好让军队继续吃粟,而麦子优先供应灾民。   于是,十多年前,山东迁虏“秦人要用麦毒死吾等”,一边咬着馒头麦饼一边流泪与亲人诀别的那一幕又他妈出现了。   最终战胜习俗和谣言的,是名为“饥饿”的魔鬼。   尤其是颍川、砀郡地区,正如张良所说的,秦楚在此交战,民失作业,而大饥馑,一些地方,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近半。   许多地方都到吃观音土、树皮的程度了,哪还管麦有毒无毒?只要是吃的,都欢天喜地往嘴里塞,然后安慰自己:   “宁为饱死鬼。”   而且黑夫相信,他们在含着眼泪吃下麦饼后,最终的结果肯定会是:“真香!”   伴随着三十万石麦入颍川,一首歌谣,也在黑夫授意下,在韩地魏地传唱起来:   “项籍屠我邑,夏公拯我民。”   “项籍夺吾食,夏公予吾麦。”   “项籍杀我子,夏公予安宁……”   整个夏天里,黑夫并未匆匆越过韩魏进攻楚地,而是一点点控制韩魏地区,让大军缓慢而坚决地向东推进。   他还在宣传上下功夫,将韩魏地区所有人祸,所有痛楚凌乱,都甩到项籍身上。   定要让项籍,变成中原人的公敌,成为被钉在史书上的杀人魔王!   这一次,后世不会有任何人,为他的败亡而遗憾,更不会有人哀叹:“至今思项羽!”   于是乎,七月初,当黑夫及后军抵达砀郡襄邑,为一年前,项籍在此屠城的死难者发丧时,那句宣传语也散播在韩魏各地:   “天下,苦项贼久矣!” 第1006章 锦衣夜行   早在六月份时,丰沛的易手,彭越对彭城的袭击,的确给整个夏初,僵持于陈、宋之间的战局带来了极大改变。   项梁在战略上比他那侄儿要强,在丰沛易手的消息传来后,楚军在睢阳再坚持不下去了,遂撤往西方的芒、砀两地,依托芒砀山阻挡秦军一时。   都尉李必,司马杨喜作为踵军前锋,奉命追项梁至砀县,而刚带着“灭魏”之功,俘虏魏豹抵达襄邑的灌婴,方知自己眼下已升爵为右更,并得到了“砀郡尉”的任命!   灌婴连称不敢,向黑夫下拜道:“下臣一年前还只是一介骑将,麾下之卒不过二百,岂敢任如此重职?更何况,灌婴过去是睢阳贩缯之徒,郡长吏一贯要异地任职,不可以本地士人为当地长吏。”   异地为官,这的确是秦朝的规矩,是任职的重要回避条款,和后世一样,不论郡县,党政一把手一般都是外地人,为的是避免任人唯亲,防止关系网被利用,最终尾大不掉。   照葫芦画瓢是不可行的,眼下不如往昔,梁地不比关中,这套制度本就是以官员代表朝廷,同地方势力博弈,要他们相互提防,相互斗争。但现在,黑夫需要的却是尽可能缓解被攻占地区士民的焦虑,鼓励更多带路党出现。   黑夫看得很明白:“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事!”   “魏人心思狐疑,怕我军进入睢阳后,会大兴旧案。”   就是怕秦人像还乡团一样,大肆打击报复,重新推行苛律,将所有反抗过朝廷的宋人统统绳之以法,或者像楚军一样,在梁地搞血腥大屠杀。   “故必以梁宋之人先导,任其长吏,方可释其猜疑,更能征辟当地子弟青壮为我所用。以你为郡尉,不只是因为你战功赫赫,又敏锐细心,也因为你是砀郡人……”   在这年头,乡党关系是很重要的,同乡可以指同里,也可以指同县、同郡,依靠籍贯、方言相互认同抱团。全天下包括十四个大的方言区,而其中魏地方言,又分宋、卫、梁等几种,同乡是文化认同和情感归属的对象。   空降一个不了解当地的秦人、南郡人过去,倒不如起用军中那些来自中原各地的将尉士人。   比如郦食其,就以说降之功,被黑夫任命为砀郡守,不过实权在砀郡丞手里。   而作为睢阳人,近来立下赫赫战功的灌婴,当然就成了砀郡尉的不二人选。   对睢阳,黑夫是有自己的战略诉求的,这儿过去叫商丘,是宋国首都,战国齐灭宋,这一带又为魏所得,建立了大宋郡,秦灭魏后,又置砀郡,因为大梁残坏,故以睢阳为首府。   睢阳襟带河济,屏蔽淮徐,控制着睢水,沿水东下便能进入楚国腹地,舟车之所会,自古争在中原,未有不以睢阳为腰膂之地者。   故此地是黑夫实现对楚包围,极其重要的一路。   说完公家的理由,黑夫又将灌婴扶起,对他笑道:   “还有一个原因,人言,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你如今跻身两千石,也该回故乡去看看了!”   ……   灌婴自知任务艰巨,一刻不歇,立刻带兵前往睢阳,他还得到了两个帮手,都是两个月前投降黑夫的砀郡人,一为陈留人郦商,一个是横阳人傅宽,横阳便在睢阳边上,皆为都尉。   这支军队被黑夫叫做“砀郡军”,共计两万余人,由魏人带路党组成,加上灌婴的车骑,于七月初进入睢阳。   睢阳人本来的确有点人心惶惶,畏惧秦人报复,但听到进城的几个秦吏,居然口吐宋魏方言,见来的人多是同乡,不由心下大安。   按照乡党关系的理解,一个本地出身的官吏,大概率是不会残害他祖宗坟墓所在的乡里,毕竟被乡亲几代人一直唾骂的感觉可不好受。   进了睢阳,十多年前被征召为戍卒,去了塞北就没回来过的灌婴只觉得,城里几乎什么都没变。   延续宋国时的旧制,睢阳之北门叫桐门,这里地势平坦,只是沿着清澈水流的方向,从西北向东南微微倾斜。河道边种植着桐树,此时入秋,花儿早落。   而周边田亩里,本该是则是黄灿灿的五谷,此地少麦,以粟、豆、黍为主,间杂水稻,可不少土地都因战争而荒废,秦楚之间爆发了许多次小战役,战火摧毁了大片田地。   进了桐门,就是灌婴家曾贩缯的里闾,他的亲戚早就听闻灌婴归来,被城内众人推举出来,聚在街上翘首相迎了。   历史开了大玩笑,作为重农的周人后裔,成周民众却因为地狭人众,只能从事工商,作为商人后裔的睢阳人,生活态度却较为保守,其俗犹有先王遗风,重厚多君子,好稼穑,虽无山川之饶,能恶衣食,致其蓄藏。   所以在这儿,虽然也有工商居肆,但商贾的地位是不高的。   昔日灌婴为贩缯小贩,将自家母亲织的履、衣等物当街叫卖,因为没钱租买屋肆摊位,只能推着小车,打一枪换一个地方,没少被市吏放狗追赶。   如今再度归来,灌婴却贵为一地郡尉,曾经撵过他的城管,如今却跪在街侧,一口一个“灌君”,那感觉不要太爽,衣锦还乡的骄傲,在心中涌现,也对黑夫更加感激。   但让灌婴感到诧异的是,当年同一个里闾的邻居,竟十去四五。一问乡党,才得知多是死于秦、楚战乱。   甚至于,一个当年腰间别剑,在大街上以任侠为事的故人,如今却满脸胡须,眼神疲倦地对灌婴说道:“徭税无常,兵马往来频繁,只望睢阳能够早安……”   如此看来,宋地的人,是真不想打仗了。   “人心思安啊。”   于是灌婴少不得对众人宣扬摄政的话:   “乱天下者项籍也,凌虐梁宋者楚国也!他们,便是那颗荧惑星!”   “故梁宋欲安,必先灭楚!”   ……   天下凌迟至此,一切都是项籍的错,消灭了此人,就能停止兵戈!   这是黑夫需要各地官员,给韩魏当地人讲的故事,大军的民夫需要他们充当,甚至成建制投降的军队,可以再次投入战场。   所以他在新攻占的东方郡县,设置了大量本地人长吏。比如任命公孙信为颍川尉;任命东阳县人陈婴为东海守——虽然他人还在中原。周苛为泗水尉。   只有巩固了脚下,才能继续前进!   但现在,也有一个难题摆在黑夫面前。   “吴广已夺取淮阳城,斩楚将萧公角,楚军未做更多抵抗,继续往东撤离。”   前不久,项籍在彭城的前线间做了选择,其结果就是秦军的大规模东进,而项籍却来不及将兵调回来。   可是对黑夫来说,淮阳,也就是陈郢,得之固喜,但它却是一个烫手的芋头。   诚然,陈的确是楚国的西北门户,控蔡、颍之郊,绾梁、宋之道,是进入楚国腹地最方便的通道。   王翦灭楚,由此始。   但李信大败,也由此始。   “陈地,简直是就是反秦力量的大本营啊……”   黑夫至今忘不了昌平君反秦造成的恶果,要知道,当年昌平君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单单驰车冲入陈市,便有上千人响应。   还有自己身为军吏,驻扎淮阳之时,在这遇到的敌视与威胁。   那几个他掏出糖来,却依旧恨恨看着他的陈地孩童,如今可长成为楚军中坚了?这样的人,又有多少潜藏在城中?   而楚国灭亡后,张耳、陈馀长期隐匿于此,陈地也是继南郡、淮南外,第三个举兵反抗胡亥的地方。   尽管黑夫第一时间任命陈郡阳夏县人吴广为陈郡尉,但对这种楚文化的大本营来说,一般的绥靖政策是没用的。   有人建议,对陈地的几万户人口,干脆一口气屠了了事,好为西河的无辜死者报仇,但羽翼营的谋士“黄石”却以为不妥,给黑夫上书道:   “臣曾在陈学礼多年,深知本地好恶,有一策,可使陈人放下敌意!” 第1007章 赢家   半个月来,黑夫对毁去面容的张良,从来没有二人独处过。   这当然不是因为他见张良毁了容,就此觉得索然无味。   而是因为,张良不愧叫“良”,加个偏旁加个字,就成了狼灭,竟能毅然毁去面容。   故黑夫对他依然提防,每每相见绝不解下佩剑,室内也常留一二亲信,二人相隔三步,黑夫朝其拱手:   “黄先生能让陈人放下敌意?还请教我。”   张良正襟危坐,不急不缓地说道:“请让我来说一说,对这陈地之人的了解。”   “我年少时曾学礼于淮阳,故知陈地之史也。”   “陈,古庖牺氏所都,曰大昊之墟。周初封舜后满于此,为陈国,陈妫姓也,乃周之三恪之一,风俗与中原同。后陈为楚附庸,器物渐渐楚化,楚惠王时终于灭陈,设县,七十年前,楚项襄王自江陵徙此,称之为陈郢,后又畏秦而迁于淮南。秦始皇帝时,秦与楚争夺此地,数次易主,终为陈郡,陈郢亦改名淮阳。”   因为特殊的历史,古陈国之中夏之俗,与东迁后之楚人之俗,在此地交融,造就了独特的陈楚文化。   张良不愧是长期在淮阳做过地下党,从事反秦事业的,表现出了对陈地的极大了解:   “夫自淮北沛、陈、汝南、南郡,此西楚也,陈地之俗为西楚,言语则与汝南、淮北同,因多江陵迁民之故,亦能相同。”   “其口众繁盛,淮阳城在十年前户为三万五千,口为十八万,今饱经战乱,又多有人随楚军南遁,仅剩十二三万,其性剽轻,易发怒,地薄,寡于积聚,多轻侠,好诺然。”   “其信,陈人之后信舜帝,而楚人迁民信东皇太一、东君、大司命,与南郡同,而不论陈楚移民,皆信太昊,称之为人祖,为其立庙,不论贵庶老幼皆祭之。”   “其士人学术,则好老子,因老子乃陈地苦县人也。又儒术南渐,崇礼学儒者多矣。而文士颇喜屈原、宋玉之赋,据说当年宋玉随楚王东迁,其《对楚王问》《讽赋》《钓赋》《登徒子好色赋》《高唐赋》《神女赋》六篇,皆为远游后归于陈所作。”   “其衣着饮食,贵人喜楚式高冠,长袖翩翩,而庶人则服楚制短服,女子好细腰之裙。”   黑夫细细听着,他也曾在淮阳待过一段时间,但只是走马观花,对这座城市的了解,确实不如在里巷潜藏多时的张良。   但张良依然未提及黑夫的问题:   “如何让彼辈放下敌意呢?”   张良却笑道:“这一点,关键在夏公,而不在陈人。”   黑夫皱眉:“何意?”   “是否能让淮阳楚人放下敌意,在于摄政是如何看待淮阳,看待楚人的。摄政说过,要重新给天下和平,那么,今后在这焕然一新的天下里,又打算将楚人,楚地的数百万人,置于何地呢?”   “是像北狄灭邢、卫两国那样,屠戮,为隶臣妾。”   “还是像秦始皇帝那样,对楚人,对六国之人排斥,提防。”   “亦或是第三种。”   张良看着黑夫:“兼爱而一视同仁!”   ……   张良提到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一个重新统一后的国策问题:对过去不同国别的人,是一视同仁,还是进行“地域压迫”?   黑夫想起了秦始皇帝。   始皇帝在统一后国家采取大一统模式,废弃封建,直接统治所有子民。   最初,他是希望其他六国人民认同这个国家的,怎么办呢?他又是封禅,又是到处巡游,招揽六国儒道学者等等,甚至应了黑夫的提议,设置靖边祠,将李牧等秦国昔日的敌人也纳入祭祀。   但很可惜,不管哪方面,取得的效果都不太好,这不仅是六国之人不领情,也因为秦始皇帝压根没给六国士人设置一个上升渠道。   于是最后,秦始皇又想通过战争来树立人民对国家认同,于是,他北击匈奴,西征月氏,但收到的只是远戍者的抱怨。   直到后来,当他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做,都无法让六国人认同时候,竟决定消耗他们来解决问题……   大工程,大征战继续上马,南平岭南,东击沧海,确实消耗了不少六国之人的骨血,但也让战火从南方燃起,最后烧遍了天下。   作为亲历者,黑夫对那十余年里,始皇帝的努力、失望、愤怒,他都一一看在眼里。   而他自己,又会走怎样的路呢?   “我已对齐韩魏之人一视同仁,发粮食赈之,若赵燕之人能投降,我亦可赦之。”黑夫说道。   “但楚人不一样,尤其是楚地的轻侠、士人。”   “他们支持项籍,最为冥顽不化,已经成了这天下,必须割去的毒瘤!”   制造一个敌人,然后强调它,以结成一个同盟,这是黑夫正在做的,他在所有宣传舆论里,将项籍说成是大魔王,而楚国也成了一个邪恶国家。   他希望将韩、魏之人这些年纷乱日子的怒火,转移到楚国上,集结中原之力,尽快消灭这个复辟的政权。   这节奏,大有将楚国开除出诸夏的架势。   而对站在自己对立面的楚人,战后也将实行更严苛的管制政策……   但张良却以为不然,他说道:“曹参是楚人,萧何是楚人,韩信是楚人,陆贾是楚人,陈婴是楚人,周昌是楚人,吴广是楚人,近来投降的吕泽、王陵、雍齿等,非得按其户籍来算,皆楚人也!”   “籍贯并不一定决定其品性,大多数楚人,只是因为畏惧,才投到项籍那边,如果他们看到摄政无绝灭之意,自会离开项籍,甚至为夏公反戈一击。”   黑夫却板着脸道:“我乃大秦摄政,我的立身之基是秦人,西河的疮疤尚未痊愈,我不可能给楚人太多宽赦和优待。”   张良却摇头:“此项籍等人之罪也,若以此判定所有楚人,不就是从竹管孔里张望天空,用贝壳做的瓢来测量海水么?”   “更何况,夏公常自诩为继业者,难道,就只是秦始皇帝的继业者么?”   这倒是让黑夫有些惊讶。   “夏公之所以为夏公,意当为诸夏之主公也,楚早已不是周时以蛮夷自诩的子邦,而早就是诸夏之一,难以割舍了。”   “故我以为,夏公不当只继秦之社稷天命,也当继承六国之业,六国之人!六国之文俗!”   张良长作揖道:“这是秦始皇帝未能做到的事,他烧六国之史,禁诸子之学,故步自封。但夏公却可以做到。”   “夏公不爱昆山之玉,不爱随和之宝,郑、卫之女不充后宫,不贪宛珠之簪,傅玑之珥,阿缟之衣。”   “夏公喜欢其他东西。”   张良似已十分了解黑夫:“公已接纳三晋之士人策术,接纳了齐临淄之商贾繁茂,求利之心,甚至接纳了邹鲁之儒俗礼乐,也应接纳,陈地、楚人的文赋信仰。”   “以其民为己民,如此方能真正一统天下!”   “或者说,谁站在这一天下的位置上,谁就必须做到这点!否则,枉称继业!”   黑夫面上默然,心里却十分感慨。   “这就是,开汉四百年的张子房么!?”   不提他的主意如何,光这份胸襟和见识,他和那个一心想着刺秦乱天下的刺客张良,真是一个人?   但这,也可能是经过十数年流亡、冲动、反思后,才沉淀出的智慧罢。   一个亡国之人有这份见识,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所以对于陈地,对于楚人。   此时,战后,应当如何处置?   是将他们,这些和黑夫说着相似话语的人,也许是后世中国几亿人的祖先排斥在外呢?   还是……   兼容并包?   “你说得对。”   黑夫沉吟半晌后道:“站在这个位置,站在这个节点,倘若不能将过去几千年的传承,数百年的诸子争鸣,七国的文俗典章,百姓喜乐统统继承下来,来一场大总结。”   “我,便枉称继业之人!”   他站起身来,掷地有声:   “炎黄之血脉。”   “三代之传说。”   “周之礼乐。”   “秦之律法,郡县,车同轨书同文之制。”   “六国良俗,诸子百家之学,不同籍贯的有才之士,全天下从这场战争里幸存的三千万生民。”   黑夫大手一握,露出了笑:   “我全都要!”   ……   二人深谈了许久,直到张良离开时,黑夫才想起来,正事还没说完呢!   “且慢,你还没说你有什么办法,能让陈人消除敌意。”   张良也才反应过来,笑着反问道:   “摄政身上穿的是什么?”   黑夫低头一看。   这当然不是品如的衣服。   他穿的,是因多年在南方生活,习惯了的短制楚服,毕竟他们南郡,也是西楚啊……   黑夫了然:“我明白了。”   张良颔首:“让楚人知晓,摄政绝无为了报复,绝灭楚地、楚人之意。”   “让他们知道,摄政,自己本就是个荆楚之人啊!是陈人的同乡啊。”   “十多年前的那场战争,世上只有一个赢家,那便是秦始皇帝。”   “其余的六国,统统都是输家,不只是六王社稷绝灭,百姓也输了,他们本来抱有期盼,却未能得到和平,得到更好的生活。”   “而如今不同。”   “眼下包括秦人自己,也输了。”   张良感慨道:   “没有什么,比天下无序,肝脑涂地更差了,比秦始皇帝在时还差!所以天下人,其实并没有太多奢求,他们只希望活下来,不用再打仗,能够安定度日。”   这期盼很简单,却迟迟不能做到。   “所以,当这场仗打完后,韩人也好,楚人也好,只是将自己的命运,交到了一个,能让全天下和平,九州同贯的人手中!”   张良发出了由衷的期望,对黑夫的期望,对未来的期望:   “这一次,天下人,都将成为赢家!” 第1008章 太昊   “当年秦始皇帝灭楚,将此事与与虞舜驱逐三苗相提并论,故祭了城内的舜庙,就是在那时候,在淮阳城中,我第一次见到了夏公……”   作为朝廷的太祝,叔孙通此番随九卿之一的太仆章邯,押最后一批后军三万人及粮秣数十万抵达陈地淮阳。   时隔十六年,故地重游,叔孙通少不了在一众来自中原各地的儒者士人面前大为感慨。   他当时因为老师孔鲋不愿应秦始皇之召,故而来晚,结果在外头被一个黑脸秦吏拦住搜身,十分细致,只差将他脱了个精光。   而之后叔孙通与两个老儒为篡改孔子说过的话,吹捧秦穆公之事在庙内争吵,又为黑夫听见……   这些事情,叔孙通当然不会讲,他只模糊地说了下自己的见闻,对众儒道:   “时秦始皇帝问对,而夏公为率长,自捉刃立于侧。既毕,我归于曲阜,鲁人问曰:‘秦王何如?’我答曰:‘秦王雅望非常;然床头捉刃人,此乃真英雄也!’”   听到这,群儒士人先大赞黑夫,又夸叔孙通慧眼能识明主。   全然忘了前段时间,他们这些与叔孙通有旧的人,还曾抱怨叔孙通做了朝廷的大官,却不推荐他们为吏,而专门推荐能斩将搴旗的群盗壮士。   当时叔孙通便说过:“夏公方蒙矢石争天下,诸生宁能斗乎?故先言斩将搴旗之士。诸生且待我,我不忘矣。”   而现在,他果然没忘记这群在中原拥有一定话语权的故旧,花了几个月时间将他们一一召集起来,今日汇聚于淮阳,正是要为黑夫谋划一桩大事:   “祭太昊陵!”   太昊本是任、宿、须句、颛顼等东夷风姓小国之祖,但后来,在古史不断的层叠累积与故事嫁接下,与“庖牺氏”,也就是伏羲神话彻底结合。   传说伏羲乃是三皇之一,代燧人氏,继天而王。母曰华胥。履大人迹于雷泽,而生庖牺于成纪。伏羲蛇身人首,有圣德。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旁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始画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又造书契以代结绳之政。于是始制嫁娶,以俪皮为礼。养牺牲以庖厨。故曰庖牺。有龙瑞。以龙纪官。号曰龙师。作三十五弦之瑟。木德王。   总之,是个圣人,也和黑夫一样,是个大发明家,八卦、书契、娶嫁、驯化牲畜、音乐,都被归功于伏羲。   其都于陈,立一百一十一年崩,葬于宛丘之北,这便有了太昊陵。   祭太昊陵,这本来是羽翼营里的新贵,名为“黄石”的谋士建言,但叔孙通倒也极其赞成,对黑夫道:   “当年秦始皇帝虽祭舜帝,可实际上,却是完全选错了祭祀之神。舜帝虽为五帝之一,但在陈地,只有陈国后裔每年祭拜,但太昊不同,不论是陈之后,还是楚之迁民,贵、士、庶,皆极其崇敬,称之为人祖,每年二月二必祀之。”   关东与关西异俗,尤其重礼,要叔孙通说,哪怕蛮夷夺取了中原,也要表现出对礼乐的重视,来做裱糊,好赢取贵族、士人的支持。   何况是夏公呢?   于是叔孙通就纠结起中原儒生士人,让他们参与进来,制定祭拜的礼仪,说是参与,其实都是他按照夏公的需求拿主意——因为夏公要在从宋地南下陈地时,先祭陵而后入城,时间很紧张。   七月十五,祭祀的这一天,夏公的一万亲卫早已将太昊陵围得水泄不通,虽是传说,但城北还真有座如山般高大的陵阜,至于里面埋的是不是太昊,天知道,反正有了周、陈、楚官方背书,在此立庙,每年祭拜,不是也是了。   在等到夏公后,叔孙通便说起了此事:   “最初的墓冢可没有今天这么高大,只不知从何时起,民间传说用家乡的土给人祖添坟,可以生儿育女,免除灾祸。于是,前来朝拜的男女都要从家乡带来一袋黄土,撒在坟头上。久而久之,伏羲墓便有了山丘这么大。”   中国人的信仰,果然很真实。   黑夫大笑,末了又突然问了叔孙通一句话:   “灵么?”   叔孙通一愣,旋即想起,摄政东来前,夫人已经有孕,如今也已七八个月了吧,他立刻道:“据说很灵。”   “我过去曾随夫子入内,这里面有一求子石,上有一个明显的孔状,过去有这样的说法,想要男孩便把手指放进去向,左转三圈,要女孩向右转三圈,而后,将手再放入袖中,便能应验。”   黑夫道:“若真如此,当年东门豹便应来试一试。”   又笑道:“当然,现在也来得及。”   听上去,他好像是“帮朋友问的”。   但在稍后,在后世淮阳“担经挑”的前身,那奔放激昂的祭祀巫舞中,黑夫却悄悄将手指,放进了让卫士事先检查过三遍的求子石中。   又向右,转了三圈,喃喃道:   “这次,希望能生个小公女……”   ……   “太牢之祭,告慰羲皇。   五百春秋,必有明王。   季世多事,夏公东出。   再统天下,除暴安民。   今于宛丘,并奏华章。   老树羽去,新宇辉煌。   不腆之仪,伏惟尚飨。”   随着太牢献上,冗长的祭文总算念完了,今天的仪式,是叔孙通全权负责的,他对黑夫说过:   “五帝异乐,三王不同礼。礼者,因时世人情为之节文者也。故夏、殷、周之礼所因损益可知者,谓不相复也。臣愿颇采古礼与秦及六国仪杂就之。”   而这典礼,也的确以周礼与秦、陈、楚之礼杂糅,算是都兼顾到了,看得中原儒生士人不住点头,认为得体。   入城前举行祭祀太昊的仪式,一方面是强调这位“继业者”不仅继秦之业,也继三皇五帝的正统性,足以让陈地士人明白其愿意入乡随俗的善意。   但普通人,却是全然看不懂的,所以在典礼结束后,黑夫进行入城仪式时,特地换下祭服,换上了另一身衣服,在相迎的三老面前晃了一晃。   只这一露面,便足以让淮阳人惊愕。   “我没看错罢……”   本来对秦人抱有仇恨的淮阳御夫庄贾,远远看见夏公那巍峨的高冠后,有些吃惊:   “他穿着的,居然是楚服!?”   ……   陈地虽被攻克已半月之久,但依然有些动荡,楚人纯粹是被武力压制住,一向注重安全的夏公,自然不会多露面,只是入驻淮阳后,频繁邀请当地士人去商议,要如何以陈郡阳夏人,郡尉吴广等人为首,组建新的郡府。   所以解释夏公用意的使命,依然落到了叔孙通身上。   “汝等没看错,夏公穿的,的确是楚服。”   在召集陈地三老、士人的宴会上,叔孙通如此为黑夫背书。   “夏公本就是南郡安陆人,亦西楚之地,言荆楚之语,与陈人乃是同乡也。他素来节俭,平日里燕居时,穿的是短制楚服,今日特地穿上长制楚服,冠楚冠,是因为进入陈地,特地入乡随俗也!”   “入乡随俗?”   陈地父老都有些惊讶,当年秦始皇帝入陈,可是以征服者姿态进来的,这位夏公,倒是有些与众不同。   又闻叔孙通全程只言夏,不提秦,这群有产者的排斥之心,遂淡去不少。   而在宴席之上,叔孙通如此描述夏公对陈地,或者说,对楚国,对六国之地的统治计划:   “齐政修教,因俗而治!” 第1009章 博弈   “齐政自是必然,古人云,天无二日,民无二主,被项氏和少数楚国大贵族昭、景、屈复辟的楚国,必须灭亡!这天下,只能有一个中央!由夏公秉政的朝廷!一个国家,一种度量衡,一套律令!”   这套说辞从一个儒生嘴里说出来怪怪的,但黑夫已经明白了,跟乡贤打交道,就得派叔孙通这种“大儒”去忽悠。   “还是要复用秦始皇之律令啊……”   陈地父老的代表们面面相觑,过去十多年里,他们可受够繁密苛刻的秦律了。   “不然。”   叔孙通却摇头道:“秦始皇非不欲为治,然失之者,乃举措暴众而用刑之故也。夏公也嫌秦始皇、胡亥时律法太苛太密,故令法吏攈樜秦法,废其过于苛刻难行者,取其宜于时者,作律九章,如今御史府尚在损益,到了摄政二年,便要推行了!”   他描述那新的《九章律》里令人心动的部分:   “废除具五刑、车裂、族三族等,仅仅保留腰斩、枭首、弃市。”   “此外,还将废除大多数肉刑!”   “此言当真!?”   陈地父老士人们一下子都直起身子来,面露欣喜。   秦律里的肉刑有很多种,比如黥(刺面)、劓(割掉鼻子)、刖(砍脚)、宫(你懂的)等,既是残害身体,也是侮辱性的。而受刑的人,一般是作为官府役使的奴隶:黥者使守门,劓者使守关,宫者使守内,刖者使守囿。   但秦律这东西很容易触犯,又少有容情,一时间受肉刑者越来越多,哪有那么多宫苑需要人守啊,于是身体残疾的奴隶遍布民间。   眼下黑夫决定废止部分肉刑。   劓刑彻底废除,黥改为仅死缓犯才打上的标记,髡刑等剃头刮胡须的刑罚,提高惩处标准,刖改为斩左右脚趾,同样能起到防止逃跑的作用,宫刑只给强暴犯,尤其是那些“有个人爱好”的恋童禽兽留着!   叔孙通此刻不由感慨道:“古时无肉刑而天下安宁,而秦始皇帝时,肉刑有九却动乱不止,故夏公减之。”   言罢扫视陈地父老士人,他们果然赞不绝口,连道:“夏公仁德!”   削减刑罚,这让不少人松了口气,看样子,夏公也不打算追究他们“从贼”之罪——按理说陈人皆反,整个陈地几十万人口,哪追究得过来。   眼下距离“摄政二年”,还有三个月,陈人已盼着这新律令早点推行了。   而减租的事,也颇为让人心动,要知道,楚军为了维持战争,对民间的横征暴敛,可不亚于秦啊,他们对“齐政”,反倒挺期盼的,政齐了,日子就安稳。   叔孙通继续道:   “修教亦然,既然车轨、度量、货币皆一,书同文也势必推行,全天下都必须用统一的文字,而废除各自的异形文字。日后夏公将兴建郡学,招收本地士庶子弟入学,用隶书文字,在郡中进行考试!不仅考律令、雅言,也考史、礼、数等,以选拔人才,下可于郡县乡邑任小吏,上可入朝廷为大吏!”   虽然受过楚式教育的地方乡绅们更习惯楚文字,平日交流也肯定以楚言为主,但经过十余年驯化,会隶书,说关中雅言的也不在少数。   所以,对这点,他们的反对远没有当年书同文刚刚推行时大了,对自家子弟有机会获得跻身之阶,亦十分欣喜。   黑夫也有自己的考虑,他认为,秦始皇帝时书同文虽是划时代的大好事,但在推广文字和普通话上,要靠利益和教育,而不是一道行政命令下来,就希望所有人一夜之间就全会讲——后世直到二十一世纪,偏远地区不会普通话的还一大堆呢,还能全抓起来杀头不成?   所以语言可以商榷,毕竟方言惯性太大,非数百年不能改,但文字,却是必须统一的,这是中国能保持大一统两千多年的最大因素。   而且统一文字,相比于统一语言更易,因为只需要强迫占人口百分之一的士人就行。为了恰饭,为了进入上升阶梯,士人会努力学习,一代人后,六国的异字便少有人认得了,而后再通过他们去影响99%的文盲。   接着,叔孙通就说到了陈人最关心的点了:   “因俗而治。”   “楚人依然可以穿着楚服,说着楚言,用着楚礼,吃着楚地食物,祭祀自己的神祇,不会视为淫祠而毁弃,甚至可以学诗书,官府亦不予禁。”   “不论贵庶,除了遵循律令,日常起居习俗,皆不会变。”   “而县中长吏朝廷委派,然乡里之中,皆用长者,三老仍将为三老,里长仍将为里长。”   说着说着,乡中的印绶便端了上来,有三老的,也有啬夫的,愿意来此的陈地士人,都被委任为吏——虽然他们过去也大多做过秦吏。   “还望诸君能多多宣扬夏公之政,使楚人放下敌意,让陈地,早日恢复安宁!”   ……   “伯禽封鲁,过了三年方来报政,周公曰,何迟也?伯禽曰:‘变其俗,革其礼,丧三年然後除之,故迟。’”   “太公封于齐,五月而报政周公。周公曰,何疾也?太公曰:‘吾简其君臣礼,从其俗为也。’”   “周公及后闻伯禽报政迟,乃叹曰:‘呜呼,鲁後世其北面事齐矣!夫政不简不易,民不有近;平易近民,民必归之。’”   听了叔孙通的回报后,黑夫笑道:“秦始皇帝当年选了伯禽之法,而如今,我却要选择太公之策了。”   虽然,他们的初衷都是一样的:让天下真正一统,不仅是行政上,还有文化上,真正实现“九州同贯,六合同风”的目标!   但秦始皇帝,采取的是下达行政命令,想要通过严苛律令,禁绝地方文化,来推行和建立一整套行为规范……   看上去很不错啊,但醒醒吧,这是关东,不是关西。   地方上有盘根错节的关系网,秦始皇想单纯靠律令改变维系了几百年的准则和风俗,势必流于表面。   所以相比于秦始皇,黑夫更倾向于,只将行政命令和律令作为后盾和威吓,而用文化手段,来寻找解决问题的方法:顺从人性,通过考试和教育,给六国士人一个思想的导向,来引导人们对朝廷产生向心力。   这就是所谓的“禁之便”与“民之所从”两种不同的政策。   虽然在这个过程里,黑夫不得不对地方下放部分权力。   中央和地方的博弈,是永远持续的,但秦始皇帝时,皇权在关东下县了么?   很可惜并没有。   始皇帝最初试图迁徙六国王室,但地方豪贵大族立刻接手地方。   始皇帝又继续迁徙,使十二万户入关西,想打破地方的关系网,但旋即地方上又有轻侠接手。   秦始皇开始收紧律法,屠戮轻侠,但地方上又有混入体制的小贵族士人接手——原本的历史上,如萧何、曹参、刘季这批秦吏,最后都靠着控制的地方权力,反了秦。   这下没辙了。   要不,将地方士人也统统干掉吧!   派出军队去,按照官府里,当地官员的名单,挨家挨户的杀如何?   但就算不把整个关东逼反,真顺利干掉了整个士人阶级,中央又面临新的问题:靠谁来治理地方?   靠不会说当地方言,两眼一抹黑的空降官吏?   靠一群不识字的农夫?   还是发动奴隶翻身做主?   显然是不靠谱的,所以,原本在关西好好的秦政,在关东各地,基本上都撞了一个满头包,秦吏们遇到的,不是可以消灭的敌国政权,而是柔软如水,牢牢扎根,杀不尽屠不灭的地方势力。   无法消灭,只能合作。   无便捷信息传递方式,这一切都阻碍了中央与基层的往来,哪怕秦始皇帝狂修驰道,依然在关东进而形成了“皇权不下县”的现象。   户籍管理、兵役征发、风俗教化、税收征集、乡里治安等等一系列职能,统统得假其手进行,若无他们,地方就两个字:   “瘫痪!”   朝廷倒是想彻底控制地方,但关东太过广袤,人口又众,就算抽空咸阳学室的弟子去做官,也是杯水车薪。   所以一旦地方上的“秦吏”们也反了秦,关东才会瞬间崩溃,几个空降过去的县长吏,哪顶得住啊。   那十多年秦政在关东的困顿,黑夫是看在眼里,也试图寻找解决方案的。   他最终发现,此事没办法一蹴而就,只能靠温水煮青蛙。   “先齐政。”   靠起码一代人的向心力,让天下人对这个统一国家产生认同。   “再修教。”   通过树立跻身的阶梯,用官位做诱饵,引诱士人学习秦字、雅言,还有朝廷刊发的史、礼等书,实现洗脑的目的——你以为科举考试,只是为了选拔人才?   将源源不断加入体制的地方士人进行统一的教育,让他们变成“秦吏”,再分配到异地为官,一点点帮中央在与地方的博弈里,占据上风。   只有这样,才能一点点,在广袤的关东,实现皇权下县!   “我今年才三十七。”   “愿以二十年,一代人的时间,来做成这件事!”   但首先,他要结束战争!   黑夫依然要将项籍列为祸乱天下之罪魁祸首,使韩人、魏人恨之,对那些坚持与项籍顽抗到底的楚兵,也将灾战争里,彻底将他们歼灭,不留后患!   但对于那些对新政权心存幻想的楚人,黑夫则要改变一下策略。   “项氏暴虐于百姓,以屠城为乐,奸轨于天下,使中原板荡,无罪之人肝脑涂地,今余将行天之罚!”   就像当年周武王宣扬的,他们是为了代天惩罚暴虐的纣王,而不是为了屠戮殷人。   黑夫也承诺,这场战争,并非绝灭楚人之战,只是消灭暴徒之役。   “将彼辈,从项贼的裹挟奴役下……”   黑夫说出了那两个字:   “解放!” 第1010章 玉碎   竹邑乃是泗水郡睢水旁的一个小县,以县郊多竹而闻名,竹林中是楚军从彭城撤向睢水以南的军营,从两年前起兵以来,楚卒几乎便没有歇息过,但他们的士气,早已不复一年前踏上秦地,在西河时的高昂,此刻十分颓唐,笼罩着失败的气息。   睢水边上,正在举行一场审判,主审者正是项籍本人。   “某想过他人会叛。”   看着被五花大绑,跪在自己面前的将尉,项籍重瞳里是难以置信和愤怒:   “却没想到,周殷,你竟也欲步钟离眛后尘,不但要做逃兵,带人去降秦军,更欲刺杀我……”   周殷乃是陈人,项籍起兵后,也在陈郡与武臣等一同响应加入,是项籍攻克淮阳的重要功臣,西征期间曾有下洛阳、宜阳之功,可是与钟离眛、龙且、范增,并称为骨鲠之臣的人。在项梁为楚大司马后,周文任左司马,他便做了右司马,是楚军中第五号人物。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因为策划了一场针对项籍的刺杀,结果因为崇拜项籍的一名校尉获知此事,告发了他们,导致行动失败,周殷与十多名楚人将尉尽数被捕,此刻都被押在此处。   “为何?”   项籍脸上挂着不解:“汝两年前在陈地,与周文父子一统同举兵响应,先登夺陈,鸿沟之战,破釜沉舟,也助我大破王贲部涉间之兵,西击三川,常为前锋,每每立有功勋,为何如今到了楚国反击的最后关头,汝却要加害于我?”   “上柱国可知近日黑夫在陈地的作为?”周殷却并无愧意,而是面不改色地宣称,尽管他被绳子紧紧捆住,脸上鲜血淋漓。   “祭太昊陵,穿着楚服进入淮阳,其军于陈人无犯,使陈地父老士人仍为乡老官吏,不追究其从上柱国杀秦吏之罪,甚至提出要在战后减租、省刑……”   项籍更怒:“此乃黑贼诡计,是想要离间楚人,你竟信了他?”   周殷摇头:“我并非信了他,而是局势于我方而言,已是太差。”   “东北有敌,胶东曹参已占琅琊,在进攻东海首府郯县。”   “东南有敌,江东吴芮已以越兵夺广陵、淮阴,东阳叛楚,降其乡党陈婴,威胁徐县,而舟师尉阳,更早已派艨艟越过下邳,进入彭城附近,泗水以东,皆将不保。”   “南方有敌,衡山豫章的赵佗配合丹阳安圃,进攻淮南,已破数县,在向寿春进军。”   “西南有敌,吴广克汝南,驻扎新蔡,兵临颍水。”   “西方有敌,韩人背叛楚国,公孙信投靠秦军,为秦先导,攻至苦县、谯县。”   “北方有敌,陈平招揽丰沛诸县公,不断击我后方,陷我彭城,君臣不得不南迁至此。”   “西北有敌,灌婴据睢阳,以梁地县公建砀郡兵,而李必、骆甲部也不断向东推进,与大司马项梁战于芒砀。”   “加上已投靠黑夫的彭越,封我海上的胶东商贾船队,以及身处淮阳的黑夫主力大军,楚国已被十面包围!”   在周殷看来,局势到了这种地步,再加上黑夫又善于收买人心,已经没什么好打的了,楚国必输无疑。   面对楚国大厦将倾,各线的楚军部队已经不能做到像之前那般拥有极其坚定的意志,大多数县公,在得知末日将近,无力回天的情况下,纷纷选择了效仿丰沛、梁地的同僚,退守家乡或者投降。   当然,也有依旧对项籍抱有信心,还在对秦军进行疯狂反扑。   这些人,大多数是参与过西河之战的,对西河人举起过屠刀,大肆报复。他们也听说了秦军处死魏人俘虏的事,楚国一旦战败,他们恐怕也难逃一死,所以在江河日下之时,也只能选择拼死搏杀,作困兽之斗。   周殷颔首:“我知道,上柱国一直期盼,希望楚国能出现一场三百年前,楚昭王大败吴人实现复国的大胜,或项燕击破李信式的大逆转!”   于是在这种情况之下,项籍还在发布他的战争总动员令,号召楚人誓死不降,保卫他们的家国,在每一个里巷和秦人殊死而战。   最初楚人还战战兢兢地拿着武器,但当他们发现,敌人并没有绝灭楚人的打算,甚至还口口声声说要从项籍手底下“解放”他们时,谁他妈会理会这道命令。   面对这种情况,项籍只能用一件事来鼓励众人继续相信他。   “吾举兵以来,无一场败仗!”   “上柱国。”   周殷沉重地说道:“从两年前起兵起,将士们随上柱国南征北战,起淮南,夺东海,定陈郡,攻砀郡,临三川,渡大河,入关中,屠西河……而后又奔袭千里回援淮南,南击衡山、南郡,却无功而返,又跑到中原与秦军苦战,败彭越,只要是上柱国为将,的确没有一场败仗。”   “但吾等,真的已经累了,磨破了十多双鞋履,身边的乡党越来越少。”   “而百姓们,他们已将子弟送入上柱国军中,多已战死,也不愿再做更多牺牲,上柱国恐怕不知道罢,在陈地一些地方,楚人开始早早将家里的被褥悬挂在窗外,作为投降的标志,他们甚至哀求楚军士兵不要再保卫他们的乡里,以免在最后时刻惹怒秦军,遭到灭顶之灾。”   “可上柱国,你却下了一道什么命令?”   而与黑夫那边竭力争取人心呼应的,却是项籍要求“焦土作战”的命令。   根据以空间换时间,牵扯黑夫补给线的战略,项籍要求,睢水以北,颍水以西,所有楚人都进行迁徙。   地不分东楚西楚,人不论老幼,皆有守土抗秦之责!   他希望如此,但却没解决一个问题:要他们抛弃即将成熟的庄稼,离开祖辈生活的土地,谈何容易?且百万楚人徒步迁徙根本得不到安全保障,要经受大雨折磨,到了地方,也没有任何食物可供应,连项籍的军队,都已经开始缺粮,在仰食桑葚了。   于是说来说去,只剩下了楚军中一句空洞的口号: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这是项籍的怒喝,他希望用五百万楚人的玉碎,叫秦人见识一下楚国的尊严和骄傲!   这只已屹立了八百年的凤凰,已涅槃重生过一次,它还不打算死呢!   “玉碎?”   却周殷却对此哈哈大笑:   “但上柱国,你想错了一件事,大家都只是瓦。”   “只有你这项氏贵胄,才是玉啊!”   ……   配角死于话多。   周殷死了,是项籍亲自斩下了他的头颅,他的血流进了睢水里,脑袋用现砍的竹竿高高悬起,插在睢水岸边,作为对心存侥幸者的告诫,每个渡河的楚卒,都会看上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一场叛乱似乎平息了,但周殷的话在项籍耳边回荡,如战鼓一般刺耳和残酷:   “人皆贪生恶死,十多年前,楚人已经瓦全过一次,只要能活下来,还介意,再来一回么?”   “既如此,要碎,便由吾等,将上柱国先击碎了罢!”   “这便是,我伙同有同样想法的将士,欲刺杀上柱国的原因!”   “承认吧,项羽,这场仗,楚人已输了!”   回过头,项籍看向因只能喝粥而饥肠辘辘的楚卒,不敢直视他目光的将尉,楚军的士气,似乎更加低落了。   “我还没输。”   项籍只能心中重复这句话,露出笑,对所有人鼓劲道:   “秦军举兵,十面包围楚国,可实际上,黑贼已犯了兵家大忌,他兵分十路,看似人众,实是敌分而我专!”   “决战的时刻,到了!”   在渡过睢水后,召集英布、龙且、虞子期等将尉军议时,项籍掷地有声地说宣布了楚军的战术:   “管他几路来,我只一路去,定要将这十面之敌,各个击破!” 第1011章 抵足而眠   “陈君。”   “拜见陈君。”   从陈平进入谯县夏公大营开始,一路便受到了无数人的行礼作揖。   但除了章邯、桑木等人外,其余的脸都十分面生,尤其是文吏,几无一个相识,毕竟这些人,多是黑夫开始南征后逐渐吸纳招募的。   比如掌控羽翼营的陈恢,砀郡守、驷车庶长郦食其,中更、南阳丞随何,更是近两年才陆续投靠黑夫,如今都已身居高位。   “我辟处胶东,却是落了伍啊。”   陈平如此笑言,可实际上,他的地位,是众人比不了的:陈平不但有最老的资历——十七年前在魏地便开始追随黑夫,多献阴谋,拥有丰富的治郡经验,以及对未来治理天下的思考,更有无与伦比的忠诚。   至于陈恢、郦食其等人,皆是靠游说而居于高位,但要论治国之术嘛,只能一般般,也许能混上侯位,但在职位上,以后顶多为九卿,难有太大提升。   所以一路来,无人敢对陈平怠慢,一个个都朝他作揖,口称陈君——群臣暗地里是有相互排名的,北伐战争后,第一批的四名关内侯韩信、东门豹、吴芮、赵佗,可谓四大将军,皆能独当一面。而陈平和萧何、张苍、陆贾三人一起,又并称夏公麾下的四大文臣!   这四位文臣皆为九卿,众人都觉得,以后夏公的左右丞相,必从四人中择取。   于是,四人便形成了隐隐的竞争关系。   但当先行派到中原来负责大军与胶东联络的“胶东系”吏员娄敬将此事告诉陈平时,陈平却淡淡一笑,并未当回事。   这或许是因为,萧何、张苍、陆贾,虽各有所长,但亦有所短,与陈平“黄老、阴谋”的相性并无冲突,他还有一点是三人比不了的。   陈平能为了黑夫的大业,干脏活!   要非要说与他相性相冲的,只有一个人,一个神秘兮兮的家伙。   “黄石先生怎么不见?”陈平与众人见礼后,问羽翼营的陈恢道。   陈恢笑道:“黄石先生只在摄政身边进言献策,绝少与吾等凑在一起。”   郦食其倒是咳嗽道:“黄石先生体弱,离不开药石,绝少在外边露面。”   这陈恢与郦食其二人话里带着火药味,陈平看在眼中,微微一笑,有些遗憾地说道:“我在胶东时,拜访了胶西盖公,与之学黄老,受益匪浅。”   “闻黄石先生亦好黄老之术,有机会定要一会详谈。”   他隐约猜到,那位黄石先生是谁。   就在这时,却有号角声声响起,远处车马喧嚣,旌旗招展,是夏公巡营归来了!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黑夫的车还未停稳,便跳了下来,一边朝这边快步走,一边哈哈大笑,张开了双臂。   “陈卿啊陈卿,可算将你盼来了!”   陈平连忙上前下拜:“臣,见过主君!”   别人叫摄政、夏公,他叫主君,关系自然是不同的。   他却被黑夫扶住,陈平抬头时,瞥见黑夫左右空空如也,并没有那位“黄石先生”。   看来黑夫虽用其人,但在关系上,却仍然有防范,隔着一层啊。   黑夫孰视陈平,发现他也和自己一样,从昔日的英朗青年,变成了有些抬头纹的中年人,胡须蓄得老长。   “你我多少年未见了?”   陈平感慨道:“碣石之会后,再未与主君相见,整整五年了。”   黑夫继续问道:“汝妻、子可还好?”   两家关系非同一般,当年在北地时,陈平家就住在黑夫家隔壁院子,共用一套供暖,到了胶东,陈平的孩子也是尉破虏的玩伴。   陈平笑道:“吾妻总算吃惯了海边食物,不念叨回阳陵县了,吾子陈买,也已到了识字的年纪,可以入咸阳,陪两位小主君读书了。”   “善。”黑夫点头,高声笑道:“等天下大定,你便随我还朝,你这宰牛刀,当用于宰天下,不当只宰一郡!”   身后的陈恢、郦食其众人皆了然,心道:   “夏公未来的左右丞相之一,定下来了!”   却见黑夫拍着陈平,让他入大营详谈,甚至还笑道:   “今宵,你我当抵足而眠,好好说说这五年!”   ……   “臣今日来见主君,有两桩关系到天下安稳的大事,一件远,一件近。”   他们都明白,这只是在群臣面前表示对老伙计的亲密话,入了营后,陈平一点骄傲之心都没有,亦步亦趋地下拜,对黑夫严肃地说道。   黑夫颔首:“先说说那远事罢。”   “远事,乃是关于燕北扶苏!”   “臣每隔半月进书禀报一次,主君当知,那扶苏,并非傀儡,更没被刘季挟持,其处心积虑,起于海东,经年便全取两辽。”   “去岁,臣虽以逃卒卫满袭其后,又向伪燕国胶东臧荼通风报信,但卫满掠辽东后,东蹿入山林之中,居朝鲜之北,夫余以南,不愿南下。而臧荼无能,在碣石为扶苏大败,臣虽救助了他,并将其残部送到辽东,继续袭扰扶苏后方,但彼辈已然破胆,开春后为扶苏以辽骑破之,只能避居辽南,无力威胁辽阳。”   但陈平的一通操作,起码也耽搁了扶苏半年时间,使他在燕地未能扩大战果。   “至于燕将栾布,则已降于伪代王韩广,如今韩广有雁门、代、上谷、渔阳四郡,拥兵三万,方少却扶苏,使之止步于右北平,难以西进。”   言罢,陈平又诚惶诚恐地再拜:“臣一直以来自作主张,还望主君恕罪。”   黑夫却只是沉吟未言,缓缓道:   “你可知,近日得北方之报,说韩信已兵临邯郸,赵国灭亡,指日可待。但北边的代王韩广,已认比他年纪还小的匈奴单于冒顿为父,以儿自称,欲借匈奴之力,吸纳残赵军力,割据代北?”   陈平垂首:“知道,但臣以为,扶苏,是比匈奴、韩广,对主君威胁更大的敌人!匈奴乃外患,扶苏却可能造成内忧,臣只怕关中一些人,会生出异心来,这才是会动摇主君根基的……”   黑夫道:“如何处置那位‘召王’,我自有定数,必不会让你担心的事发生,且说说近事罢。”   “近事,便是即将到来的决战……”   陈平负责的是正北沛县、齐地彭越、胶东曹参、东海齐商贾船队四路,他此番南下,也是要禀报各路的进度。   “十三家商贾皆发私卒,归曹参统御,拥兵三万南下,已破琅琊,取郯县,如今或已至于下邳,与江东舟师会师。”   “而齐商贾船队,也已封锁东门阙,占领朐县(连云港)。”   “彭越回到济北后,已杀田广,囚鲁儒,又发卒五千南下,配合丰沛诸豪杰五千人,重占被楚人抛弃的彭城,兵锋袭扰睢水以北。”   黑夫的“十面埋伏”之策渐渐成型,大黑蟒将怀中的楚国猴子越缠越紧,只剩下一口将它吞掉了!   陈平道:“但这楚狙并未放弃抵抗,它的牙齿,依然尖锐,足以撕破鳞片,甚至威胁到七寸啊。”   黑夫颔首:“我明白你的意思,正如兵法言,我专为一,敌分为十,是以十攻其一也,则我众而敌寡;能以众击寡者,则吾之所与战者约矣。看似十路包围,但却将我军兵力分散了,而项籍则收缩战线,将兵力集中,这是想将我军各个击破啊……”   别以为以多打少就容易,在这通讯不便的时代,协调各军会战,便是一件大难事。   但黑夫,却不打算十面进击:“我看似分兵包围,实则譬如捕鹿,诸路掎之,而主力角之!”   “其他九路,皆为掎,各占一地,或彭城,或徐县,或下邳,不断袭扰楚人,但不得轻易冒进。唯独西路陈郡、砀郡的十五万大军,将不断向东逼迫,楚军已退无可退,要么挑一路进攻,寄希望于打破包围,要么,便只能调头向西,与我决战!”   不论哪种,现在主动权都在黑夫这边。   现在万事俱备,只剩下一个问题:   是否要维持战线,等待韩信灭赵后南下?   “不。”   黑夫也曾犹豫过,但现在,他已做出了决断:   “让韩信专注于北方。”   “灭亡楚国的最后一战,由我来亲自指挥!” 第1012章 死亦为鬼雄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曾几何时,黑夫一直以为这首唐人白居易的《古原草》说的是北国草原,后来才知道,其实是淮北的一处地方:符离。   “九夷之地,方圆千里,有符离之塞。”这处位于淮北之地的小县之所以叫做符离,是因附近产符离草,也就是莞草而得名。   据说,这是楚国东迁后,主要的军马培养基地,靠了这儿出产的马匹,楚军才能组织起一支车骑部队来——虽然南方马多矮小,远不如北马雄壮,耐力虽好,但冲锋陷阵起来总还是处于劣势,只算聊胜于无。   八月中,宽广空旷的草场在离山下方延展开来,随着秋天到来,草叶干枯泛黄,变成了一片青铜色,风起云涌,长长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   当然,这是秦楚两军在此决战前的景象,一场二十多万人的大会战,彻底改变了这儿的容貌。   现如今,从离山一直延伸到睢水边,数十里之内,青铜色的草原上尽是人马尸骸,流淌而出的鲜血将草地染成了不详的红褐色,又被无数双脚踩成了烂泥地。大群大群的乌鸦闻到气味,在死者头顶的天空上往复盘旋,这是为它们准备的盛宴。   天上除了群鸦,还有浓烟,双方为了赢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一些在战役中,被营火、烟矢波及的地方,燃起了大火,放眼望去周围尽是焦黑的草炭,发光的余烬自烟幕中升起,朝天空飘去,仿若千百只新生的萤火虫……   当火焰终于熄灭,地面稍稍冷却之后,时间已近傍晚,残阳如血,濉水里也尽是血淋淋的尸体。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用屈原这首赋来形容此战,再恰当不过。   黑夫穿戴着一身秦军高级军官的甲衣,胄上竖着长长的白羽,他下了戎车,徒步行走在这战后草地上,足下皮鞮沾满了泥土和鲜血。   他身后则跟着持剑盾护卫的短兵,哪怕战役已结束,依然警惕万分,以及大批面露喜色的官吏将尉,他们是这场仗的幸存者,也是胜利者,依然在谈论着持续了一整天的战斗,意犹未尽。   但黑夫只是皱着眉扫视四周,站在高高的离山顶,这是楚军的大本营,此刻已尽数被毁,感受着呛人的烟味和血腥味,甚至还有屎尿的味道。   这就是战场真实的气味,跟浪漫史诗一点沾不上边,当然,事后总会有文人墨客将这场仗加工成那般模样。   他转过身,询问亦步亦趋的叔孙通道:   “记下来了么?”   叔孙通虽然胆大,可行走在尸山血海中,依然面色惨白,与染了墨的指尖正好呼应,他只唯唯诺诺地说道:“记下来了。”   “念。”   叔孙通展开手里木板衬着的白帛,念道:“元年八月初十日,夏公与将尉兵共击楚盗,与项籍决胜符离。夏公之兵可十五万,章邯为本阵自当之,东门将军居左,陈婴将军居右,夏公在后,吴广在夏公后。灌婴、周苛在左右翼。”   “项籍之卒可六万。章邯先与项籍合,不利,却。陈婴为楚英布所击,亦却,东门将军破而入,杀项梁,楚盗不利,时曹参从东方至,与灌婴、周苛袭楚之侧,夏公自将兵复乘之,大败楚于符离,籍独以数千残卒南遁……”   还没念完,黑夫就骂了起来:   “你这儒生,平日里的文章花团锦簇,引经据典,一到关系戎事,便忽然失了灵性,连基本的过程都写得语焉不详。”   叔孙通只好不断认罪,又道:“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对曰:‘俎豆之事,则尝闻之矣;军旅之事,未之学也。’臣亦然,军旅之事,未及学也,记述不当,还望夏公治罪!”   “那要你有何用?”黑夫白了叔孙通一眼,将他轰走。   让叔孙通这不识兵事的儒生来记录战争,还真不如军法官双眼看到,原模原样记下的这半个月来的事:   十面埋伏,这是黑夫的战术,通过各路秦军大纵深的战略包抄,不断压缩楚军的生存空间,让他们腹背受敌,也无法效仿项燕当年对付李信的,以空间换取战机,将楚军逼迫在淮北地区,最终达到聚歼的目标。   而项籍则是想以专对分,始终集中兵力,避免楚军受过多损失,试图寻找机会,利用各部偏师难以统筹的弱点,将黑夫的各路分兵各个击破。   还真让他找到了机会,南方副将吴芮手下的越兵军纪很差,容易冲动,见利则进,全然忘了半年多前曾被楚人打得大败,他们越过徐县劫掠淮北,结果被项籍消灭,杀三千人,越校华毋害战死。   在羽翼营臭皮匠们的提醒下,黑夫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八月初,他下令各路停止前进,唯独让都尉骆甲,带着一支两万余人的军队作冒进状,配合泗水郡周苛,试图进攻符离塞。   这是黑夫的诱饵,但楚军不能放任骆甲、周苛不管,一旦对方占领符离塞,泗水、胶东的军队便可由此南下,配合从陈、睢阳东进的黑夫主力,将楚军团团包围。   于是项籍做出了响应,在符离狙击骆甲、周苛,取得小捷,但等此战告毕时,黑夫的大军已迅速从睢阳、城父向睢水包抄,将项籍阻拦在了符离塞……   从五月到八月,从梁地到淮北,经过长期的周旋后,双方的决战,终于在此地打响。   此时黑夫拥兵十五万,左右还有总数近十万的几路军队闻讯赶来,完全占据战略优势,可以选择决战或固守。面对楚军背水一战的姿态,他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效仿当年的王翦,欲掘壕固守,消磨楚人的锐气,同时等待援兵。   越是拖下去,战局就越是对秦军有利。   于是同样意识到这点的楚军,率先发动了进攻……   双方在符离的草原上交战,秦军在西南,位置偏低,楚军在东北,背对睢水,占据了离山的制高点。   正如叔孙通记述的,黑夫点了太仆章邯为前军主将,卫尉东门豹为左翼,东海郡守陈婴为右翼,他自个与一万短兵亲卫坐镇后方,吴广带着预备队军后待命。章邯率主力十万向前推进,尽管秦军士气、甲兵占优势,但在地形不利的情况下,进展并不顺利,按照作战计划,开始徐徐向后后撤,引诱楚军以为自己得胜,进行追击。   楚军果然追击,黑夫遂令左右两翼向前推进包抄,但项籍在布阵时玩了个小花招,他让精锐集中在右方,由英布指挥,结果使得秦军左翼的陈婴碰了个跟头,一度受挫。   好在黑夫采取了与项籍同样的战术,将精英部队放在右路,交给东门豹指挥,期望在这里突破,迂回到侧后攻击楚军。   于是就同时出现了双方右翼占优,而左翼受挫的局面,双方士卒在长达十数里的草原上混战在一起。双方彼此以死相拼杀红了眼,仿佛楚和秦两个邦族的新仇旧恨要在此一并清算。   在这场混战中,楚人的单打独斗和秦军的组织纪律性形成鲜明对比,后者始终保持严整的队形互相照应,并渐渐取得了优势。   秦军右翼方向,东门豹的推进显然快于楚军英布,并有吴广带着更多预备队加入,顶住了本来呈现溃败之势的左翼,眼看胜利天平渐渐朝秦军偏去,项籍开始了一场冒险。   他将本阵交给项梁指挥,自己率领数千近卫车骑,从侧后方直扑黑夫的帅旗!   这批人都是最早追随项籍的,人人抱定必死的决心,项籍更挺戟冲在最前面,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他们连破几个小阵,竟直直冲到了黑夫的短兵亲卫面前!   曾经很多次,项籍都靠斩首的赌博式冲击,在勇气和运气的加持下,打赢了仗,比如鸿沟之战对涉间,比如淮南之战对越校,比如彭城之战对彭越。   吸引对方主力后,车骑袭后,一冲必动!   但这一次,他面前挡着的,却是从武昌起兵后,一直追随黑夫的南郡短兵,他们能听得懂对面楚人叫嚣,甚至于,射来的箭从脸旁擦过,将袍泽射倒,但短兵们,却好似扎根土中的白杨,死死站稳队列,绝不挪动半步!   而黑夫亦然,为了避免戎车马匹受惊乱跑,造成难以预料的后果,他甚至将自己的帅旗安置在一座固定的哨塔上,自己拄剑伫立于上,指挥全局,从始至终都不挪动半步,眼看楚人来袭,只是一挥手,使弩兵御敌!   于是,迎接项籍的是如飞蝗般的弩阵飞箭,发射的羽箭如此密集,以至于在空中相互碰撞,甚至还有安放在此的巨型床弩“歼星弩”迫不及待发挥他在野战中的威力,此弩箭杆粗如孩臂,一旦中招,人马俱死,哪怕再厚重的战车,也挡不住歼星弩来上一下!   更何况,侧翼还有灌婴等人统帅的北地车骑在蓄势待发,他手下的塞北骑兵多是来自新秦中,娴熟马技,用的也是身强体魄的河西马、塞上马,平均下来足足比楚马高了半个头,当灌婴带着秦车骑将楚军车骑拦腰截断时,楚人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车骑无双……   纵然项籍个人武力惊人,又善于寻找机会进行突击,也难敌黑夫早已布下的准备。这次,就算他再使劲瞪眼睛也不管用了,身中数箭,几乎被插成了刺猬,只因为甲厚,才只是受伤,依然未死,被项庄拼命救了回去。   随着项籍对黑夫帅旗的进攻失败,匆匆撤回,这场战争的胜负也决定出来了。   楚军右翼不再有优势,左翼渐渐溃败,中军遭到秦军夹击,手持长矛长戈向前挤压的秦卒,正好起到一块砧板的作用,而解脱出来的灌婴车骑,则如同黑夫手里的一把锤子,对准楚军背后痛下杀手!   当曹参的前锋也渡过睢水抵达战场时,本就动摇的楚军彻底崩溃了。   唯一可惜的是,因为地形限制,人数只是对方一倍的秦军未能完全包围,项籍、英布等人带着数千残卒冲破秦人,向南方溃逃。   “尉阳、吴芮正从南方赶来,项籍会一头撞进他们的包围圈里。”   这一点黑夫倒是不愁,这次,项籍可没有一个江东可过。   天快黑了,黑夫依然在战场中视察,双方阵亡将士的尸体堆积如山,俘虏倒是很少,能跟项籍到现在的,基本都是死硬分子,他们不愿降,各自为战而死,秦军也少留俘虏,首级倒是砍了一地。   一个熟悉的面孔闪过,黑夫让御者停车:他看到骑司马杨喜头上缠着纱布——他的耳朵被齐齐削去,正单膝跪在离山脚,一具盖着军旗的尸体面前,手里捏着个酒葫芦,自己喝一口,又朝脚下倒一口……   黑夫对杨喜是有印象的,这个在蓝田大战里率先投降的年轻人,在加入他们后,却在西河之战里表现英勇,黑夫特地卓拔了他,还附赠了一个胡亥的妃子……   他下了车,来到杨喜后面。   “死者是谁人?”   杨喜正在那一边抹着泪一边笑,闻言回头,见是黑夫,连忙下拜:“敢告于夏公,此乃李必都尉麾下司马,名鸠博,关中频阳人也,因常好酒,吾等称之为酒公。”   黑夫似乎听人说起过:“是参加过始皇帝时灭赵、灭燕、灭楚等战的那一位老司马么?”   “正是!”   杨喜没想到黑夫居然知道酒公,说道:“司马虽脾性不好,喜欢酒后妄言,常受惩处,但他熟悉关东道路,知晓敌军战法,三川之战,芒砀山之战,皆有建功。”   “此番与楚盗决战,酒公更是亲率兵卒,数却楚军,突入右翼,与楚人鏖战,斩连敖一人,杀兵卒无算,最后项梁欲走,他带着数十名骑士,突入楚盗本阵,击杀项梁,只可惜,旋即又为项梁亲卫所伤……”   声音没有黯淡,反而越来越高昂,杨喜为酒公的骁勇而骄傲。   黑夫静静听着,颔首道:“这位酒公可有什么遗言?”   杨喜道:“他出关前说过,不管是生是死,这都是最后一次出关了!只望子孙后嗣,不必再如他一般,年年征役,岁岁戍边。”   “这份期望,是始皇帝未做到,而我承诺过的,必将达成!”   黑夫重重颔首:“他的尸骸,会与其他战死者一同,体面送回关中,安葬。”   “夏公,此言当真?”   另一个声音传来,却是旁边守着三五具同袍尸体的秦卒,他被黑夫的亲卫所栏,跪下大声用安陆话喊叫。   黑夫让亲卫放此人过来,孰视良久后道:“你莫非是我在武关时表彰过的南郡民夫,你叫伯……?”   “是,正是安陆人伯劳!今为屯长!”见夏公居然还记得自己这个小老乡,伯劳十分高兴,又问道:   “夏公,所有战死者尸骸,皆能归家安葬么?”   “能。”   眼看聚集的人越来越多,黑夫重新站上戎车,大声说道:“十余年前,有三百南郡同袍战死于鲖阳,当时我便立誓,要带他们回家。到了第二次伐楚,我散尽财帛,购买了三百棺椁,将他们送回南郡!立下了这世上第一个忠士墓园。”   “今日战死者,与当时一样,是为了统一大业而死。在出关前,余便让军法官,给每人都发了小木牌,上书名氏、籍贯、军中编属,以备辨认。狐死必首丘,黑夫必不使功臣骸骨暴露于野,孤处他乡,不得血食。”   “若木牌丧失无从辨认者,于本地建忠士墓园祭祀,能辨认者,他们的尸骨会暂时在本地安置,符离会修建一座棺材工坊,砍尽这满山好木,砍遍睢水两岸的良材,征召整个中原的车辆,也要将他们送回去,不管是关中、南郡,还是南阳、蜀中!”   这一场决战,楚军死了近六万,而秦军,也战死了近万,并有上万人受重伤,他们里面,大半的人会不治而亡,接下来死者还会继续增加,最终可能会到达两万。   所以,这是个巨大的工程,将耗费钱帛数千万,但黑夫话却摆在这了。   “慢慢迁,一年不行就三年,三年不行五年,只要是能找到的,必使诸将士尸骸尽数归乡!”   “万岁!”不知是杨喜先喊的,还是伯劳先喊的。   “夏公万岁!”万岁之声此起彼伏,让黑夫难以继续说话,他只能几次制止,众士卒声音才渐渐低了下来。   黑夫继续道:“不止如此,待朝廷财赋宽裕了,我不会像始皇帝那般,修筑宫室,而是会为今日战死者,为这数年来,为了推翻胡亥暴政,为了重新统一天下,而牺牲的忠士们,立一座大石碑!”   “这碑就叫:‘英雄碑’!”   “英雄碑?”士卒们面面相觑,他们都说过,夏公是勘乱救命的大英雄,也以为,这名号,是夏公专属。   但黑夫,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我曾与人说过,这硕大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没错,那种一朝拔剑起,却给苍生带来十年劫难的‘英雄’‘豪杰’,余不认!”   远处,戴着面具的黄石先生静静矗立,风从睢水上刮来,战场的恶臭熏得他有些摇晃,这曾是颍川差一点就要面临的场景。   而现在,听到此言,他却微微点了点头。   这熏臭的残局,好像真有一丝清风吹过,让人不至于那么绝望。   黑夫的声音在继续,在兵卒中一传十十传百:   “只有那些为了天下统一大业,为了黎民能男乐其畴,女乐其业,四海休战而付出牺牲的人,才配得上这称谓!”   “在苦战后还活着的人,哪怕只是黔首,小兵,从今往后……”   黑夫朝幸存者们拱手,长作揖道:“皆是英雄!”   “而战死者,亦为鬼雄!”   ……   “今日决战的场面,也要篆刻在英雄碑的石浮雕上,树立在咸阳宫门前,要叫众将士的事迹,众将士的名字,永垂不朽……”   黑夫让差点失业的叔孙通记下此事,等回到关中要交给奉常陆贾及少府张苍操办,说话间,忽有大雨倾盆而下,他们只能在撑开大伞的戎车下避雨。   雨水冲刷着战场,将血水冲入睢水,也让地面变得更加泥泞。   就在此时,前去追击敌军的灌婴却派人回来禀报,信使扑通一声,拜倒在泥水里,却满脸的欣喜:   “灌郡尉回报夏公,奉命逐楚盗,沿途百里,斩首三千余,江东水陆之师,亦占领蕲县。项籍残部三千,入蕲不得,被我数万之师,困于蕲县北部,大泽乡中!”   “大泽乡……”   黑夫念叨着这三个字,旁边的谋士、将尉们都在相互庆贺,唯独他知道,这个地名,意味着什么……   “冥冥之中必有天意哉?”   黑夫走到雨中,仰天大笑起来,那些丝丝垂下的雨线,仿佛真是在操纵王朝、个人命运的线,将他们这些参与者,一点点引向终章的位置。   又或者,拨弄这些丝弦的,是苍生之愿,希望早日结束战争,开始新生活的大愿?   “也好。”   黑夫嗟叹道:“就在这个原本一切开始的地方。”   “让这场本不该发生的战争,结束罢!” 第1013章 开始和结束的地方   “吴广,你可知前方是何处?”   战后第三天,天蒙蒙亮时,秋雨还是在下,行军中,黑夫也没有躲在厚实的车子里,而是简单顶了个斗笠,将负责后军的吴广唤来问话。   吴广投靠黑夫两年了,过去只任司马,今年来运势不错,做了能独当一面的都尉,在河东作战时打了蒲坂之战,黑夫东出以来,将吴广放在他熟悉的汝南陈地位置,代替战死的共尉,又为陈郡尉。   符离之战中,吴广以后军趋敌,顶住了左翼差一点的溃败,立了些许功劳,如今再升为陈郡守,一下子成了两千石的大吏,黑夫甚至已将他放进了战后封关内侯的诸多人选中……   他显然比陈胜,混得更好了。   忽然被夏公传唤,问起前方来,吴广自是诧异,老实道:“只闻是泗水郡蕲(qí)县,大泽乡。”   “来过么?”黑夫看着两旁被秋雨打得七零八落的树林道。   吴广道:“下吏虽做过阳夏县邮吏,但三十岁前,都没离开过陈郡。”   因为黑夫蝴蝶翅膀的作用,吴广与大泽乡是擦肩而过了,他和陈胜起兵的地点,恰恰是黑夫曾战斗过的地方:鲖阳!   据吴广说,他们还是受了黑夫“公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鼓舞……   而如今陈胜远在燕地,也举了响应夏公的旗帜,苦等着韩信去救他出代、赵的包围,或许以后,他能和吴广再度相聚,同为一朝之臣罢。   显然,这个位面里,大泽乡跟陈胜吴广没了联系。   反倒和黑夫,有些因缘!   也许是年纪大了,也许是刚经历过一场惊心动魄的血战,黑夫忽然变得有些怀旧,等抵达秦军的包围圈的指挥部——大泽乡乡邑时,又招来此战最大的功臣东门豹,问了他同样的问题。   东门豹昨日以右翼秦军击破楚左翼蒲将军、虞子期部,立了大功,斩首过万,一个彻侯之位,是跑不掉了。   所以升职的速度,真的跟个人能力没啥太大关系,黑夫现在对韩信是隐隐压一手,对东门豹却火速提拔,必使其地位相当。   这也是黑夫坚持自己指挥的原因,不只是对己方实力碾压的自信,听说现在韩信已经足够傲了,对自己调灌婴南下颇为不满,要是这场仗也是靠韩信才打赢的,这小子,鼻孔不得朝天呢!   而东门豹对此处还真有点印象:“十六年前,曾随主君来追楚残兵,在此避雨。”   他们的确来过,那还是十六年前,王翦与项燕蕲南决战之后,项燕战死,十余万秦军兵卒分成二三十部,开始从战场上散开,追杀溃散的楚国败兵。(见278章)   那时候,楚兵大多失去了建制,多者千余人,少者数十人,没了项燕,他们就失去了团结的主心骨,被秦军打得丢盔弃甲,星散而遁。   黑夫带着千余人向北追击,没逮到什么大鱼,只砍了百余级楚人溃兵首级,还在一天傍晚,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就像现在这场大雨一般。”   黑夫抬起头,和那时有些破还漏雨的伞不一样了,他头顶是厚实宽阔的“盖幔”,但撑伞的人,却不再是那时候的亲卫牡,而换成了两个壮实的安陆小伙。他们眼神好,腿脚棒,注意力全在黑夫身上,仿佛让一滴雨落到夏公身上,都是失职。   闪电划破阴霾的天际,骤雨倾盆而泻,打在盖幔上滴答作响,地面顿成泽国。   于是他们为了避雨,进入了名为“大泽乡”的小邑——在秦军地图上,连名都没的穷僻地方。   “那时候,邑中人闻秦军至,皆逃,只剩下一个腿脚有伤的老叟,以及他在发烧的小孙女,未及走,我还记得,他那小孙女,容貌有些特别,左脸颊上有被火烫过的痕迹,很是怕生……”   回忆间,灌婴他们却押着几个当地人过来拜见黑夫,说正是这几个大泽乡本地人,提供了楚军的去向。   灌婴禀报:“昨日黎明时分,楚军溃败至此,迷失道,问邑中人,邑中一农妇绐曰‘左’。楚军左,乃陷大泽中,以故吾等追及之,于泽外四面,围之三重!别说是人,一只硕鼠,也跑不出去!”   “是谁给楚军指了错的路?”黑夫问道。   众人拜在黑夫面前,讷讷不敢言,倒是一个怀抱三四岁孩子的女子引起了黑夫注意。   她大概二十上下年纪,左脸颊有通红的疤,大概是小时候被烫到的,再看其说话时露出的牙齿,曾次不齐,小时候多半没过什么好日子。   这也许,就是十六年前,黑夫他们当年所见的那个小女孩,只是时间隔得久,那时候她又小,似乎没将眼前这黑脸“大官”和多年前的黑脸小秦吏联系在一块。   “楚将军问路,是我给他们指了大泽的方向,说成了小路,这才将他们陷在里边。”   女子紧紧抱着娃儿,对“出卖”同胞丝毫没有愧疚,问及原因,竟也振振有词。   “半年前,彼辈抓走了我夫,说是要抵抗秦军,去当楚兵。”   “汝夫可归?”   “同乡让行商带话回来,说是死了。”女子面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可能,是与吾等作战时死的。”黑夫说道。   女子却很固执:“小民不知他死在哪,被谁杀了,我只知谁抓走了他,然后再也未回来过!”   她又骂道:“自从彼辈起兵以来,本乡就没落得好,赋税徭役,比过去更重了,天天打仗,稻子也没好好种,眼看就要收割,几千人跑来一踩,全没了!”   可见楚军,即便是在楚地,其实也没那么得人心。   说到这,她难过得蹲了下来,抱着孩子痛哭,大泽乡的邑人也苦着脸,邑北的稻谷全毁了,他们根本不知道,这个冬天,该怎么过……   师之所处,荆棘生焉,军队开过,为了就食于敌,每一粒粮食都会搜走,跟蝗虫过境没什么不同。   至于开过的是秦军还是楚军,区别其实也不大。   “汝等诱敌有功,秋冬的粮食,来年的种子,都会由新的泗水郡府发放。”   黑夫让已升任泗水郡守的周苛记下此事,未来的泗水郡府,将以丰沛人士为主建立,这群人历史上撑起了初汉朝堂,撑一个郡府,应该没问题吧。   “再下军令!从今以后,凡我军所过楚地郡县乡里,敢踏谷田者,踩死了几株粟稻,就笞几下,哪怕是我犯了法,也不例外!”   说归说,到时候黑夫可不想割发代屁股……   不提大泽乡人欣喜道谢,黑夫起身来到里闾外,却见雨水渐渐变小,他不由嗟叹道:   “和十六年前,不太一样了……”   那时候,这女子的祖父,可是不管怎样都不肯交待楚兵逃匿的位置啊。   黑夫走出门,外面是雨后晴朗的阳光,他眯起眼,喃喃道:   “这一次,哀郢思念故国的哭声,也许,不会在这个乡邑响起了罢?”   ……   离开大泽乡继续向南,大概十里开外,便抵达了楚军陷入的泽外。   此泽广数十里,大泽乡因此命名,泽中有干旱的陆地,可通外部,但每逢大雨,就会被水包围,泥泞不堪,不小心还可能陷进去,大军一旦进入,除非自然水干,否则绝难脱身!   自此往南仅三四十里,便是项燕战死的蕲南……   十六年前,黑夫听说自己来到的是大泽乡时,只觉得,这是一切结束的地方,也是一切开始的地方。   那时他回过头,看着渐行渐远的大泽乡,还有出来后远远看着他们离开,眼神中已不知是畏惧还是仇视的爷孙俩,他仿佛看见,一个幽灵,一个名为国仇家恨的幽灵,已在这荆楚之地上徘徊,经久不散!   “十六年前,我们跟着秦始皇帝的旗帜,挥师南下,灭了她的肉体,但她的魂儿,依然在。”   存续在“亡秦必楚”的预言和幻想里。   蔓延在贵族士人们念念不忘的八百载辉煌里……   “是仇恨、不甘、侥幸、煽动,加上苛政、厚敛、重役,种种因素,支撑着楚人复辟,与吾等苦战至今。”   黑夫承认楚人反抗有一定正当性,但这种正当性,在第一次屠城后,早就荡然无存了,而他的回答,必然只有代表朝廷的专制铁拳!   统一不可避免,分裂必然失败。   “现在,我要连这最后的魂儿,也一起灭了!”   黑夫不灭五国之书,唯独要绝楚国之史!民间的衣冠、风俗、言语甚至是信仰,都可以保留,但官方的痕迹,却必须毁灭殆尽!《梼杌》、《鸡次之典》,除了在充作大图书馆的阿房宫保留一份封存百年才能解密的孤本,以待千百年后,后世学者研究外,其余统统都得查抄焚毁!   他保留了韩、齐的豪杰势力,让他们继续做县令,最大限度保证和平解放。却定要将楚国的大贵族们,一一剿灭殆尽!昭、景、屈、项,这一次,将不会再有一个子孙能苟全于世!   该宽容的地方一定要宽容。   该狠心的时候,也要能狠下心,除恶必尽!   雨已经停了,但泽中水泊仍在,秦军的将尉们在商议,是长期围困,还是冲进去剿灭仅存的楚军。   这时候,多年未见的尉阳也来拜见,黑夫笑眯眯扶起自己的侄儿,问他已经有几个儿子了?又像当年在安陆家中时一样,对他道:   “吾侄啊,为我唱首歌罢。”   “什么歌?”   尉阳倒是一愣,过去仲父富贵归乡,常让他和妹妹站在庭院里,相和而歌,他则打着节拍,一家人其乐融融,还要弄出些声响,好让大母高兴。   “哀伤的歌,葬歌。”   黑夫看着被团团包围的大泽中,升起的几柱炊烟,仿佛是野地下葬前点燃的香火。   “吾等家乡南郡的歌。”   “楚歌!” 第1014章 骓不逝兮可奈何   “大父,请带上我!”   梦中的项籍,还是那个没有车轮高,却在戎车旁拼命奔跑的少年。   “你还太小。”   大父项燕站在车上,转过身,他的戎装似火一般艳丽,浓浓的胡须遮蔽了系带,对他们慈祥而严厉。   “那籍儿何时能上战场?”   一根兵器从车上被扔了下来,一起留下的,还有父亲和项氏叔伯兄弟们的笑声:   “等你至少有六尺短戟那般高,便能与吾等一同,去战场上杀秦寇。”   他只能拾起短戟,将它高高举起,对着车队远去的烟尘大呼:   “大父此去必胜!”   “楚必胜!”   那时候在项籍心里,作为上柱国,所向披靡的大父,曾杀秦七都尉,大败李信的大父,不存在败的可能。   直到噩耗传来。   那时候他才知道,对楚将而言,一旦战败,就只有一个选择:   “死!”   如此大喝着,项籍从梦里清醒过来,满头是汗,这是一间狭小的帐篷,架在一个刚开辟的树丛中间,落脚就是湿润的地面,他甚至能看到一只受惊的蜥蜴从缝隙里爬了出去。   这便是他们被困住的地方,名为大泽乡的沼泽,那该死的田妇给他们指了错误的路,楚军残部一头撞了进来,又遇大雨,竟脱身不得,结果被不断赶到的秦军团团包围。   而项籍身上,从额头到腿脚,也满是伤痕,最严重的一下,是一枚锋利的箭矢刺破了甲,扎进了他的背上,尽管已简略处理过,但仍然钻心般的疼。   这是项籍起兵以来,受伤最重的一次,但这些伤,全然没有战败带来的屈辱痛!   现在,随着清醒过来,前日大战失败的每一个细节,都在脑海里浮现,如果如此这般布阵,如果早一点发动冲阵,如果自己再坚决一点,如果……   没有如果,结果便是他一败涂地!   整整六万楚人,战死在符离,龙且、蒲将军、虞子期,一个个旧部都战死沙场,若非堂弟项庄,部下英布奋力救援,项籍在冲击黑夫本阵失败后,也差点身陷而亡。   于是项籍再度想起了楚国的那个传统:   “师出之日,有死而荣,无生而辱。楚之法,覆将必杀,君不能讨,也必自讨!”   这是从屈瑕、子玉、沈尹戎乃至项燕,延续下来的传统,光是春秋,就有17位莫敖,令尹,司马,王子因战败而自杀。这是因为,楚人视尊严胜过性命,不惜为信念慷慨赴死。   春秋时是自缢,到了后来则变成了自刎,甚至还发展出了一套自刎的礼制。   自刎,成了失败者光荣赴义,保留最后一丝尊严的方式。   至少在楚人的脑子里,一直如此认为。   项籍强撑起身,摸了摸身边,空空如也,遂看向一旁一直睁大眼睛,守着自己的项庄:“剑呢?”   多年军旅,剑好似成了第三只手,缺了就空落落的。   但帐篷内守着项籍的项庄,好似预感到了什么,他腰上挂着两把剑,一把是项籍在西河之战时所赠的名剑“工布”,一把是项籍自己的佩剑,此刻牢牢握着两剑。   项庄舌头过去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只能发出呀呀的声音,直对项籍摇头。   “你放心。”   “我还不至于到那一步。”   “我的剑,哪怕到了最后,也要指向敌人。”   项籍如是说,让项庄将自己扶起来,就在这时,他们听到了外面的骚动。   “何事?”   守在外面的英布来禀报:“上柱国,是秦军在唱歌,唱的还是……”   这个天不怕地不怕,在符离面对数倍秦卒逼压,仍面不改色的黥面刑徒脸上,第一次浮现了绝望:   “是楚歌!”   ……   “青春受谢,白日昭只。   春气奋发,万物遽只。   冥凌浃行,魂无逃只。   魂魄归徕!无远遥只。   魂乎归徕!无东无西,无南无北只。”   歌声最初很小,好似是几个人的唱和,但渐渐变大,变成了一场大合唱,从四面八方传来……   这韵脚,这言语,确实是楚歌无误,而内容,则颇似楚国传统的葬歌《招魂》,或许便是其中的一个地方版本。   两年前起兵,攻打寿春时,项籍曾高声唱过《招魂》,那时候的他相信,自己已经唤回了迷失已久的,楚国的邦族之魂……   那一首招魂曾鼓舞了楚人战斗的勇气,但今日这首,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让仅剩三千余楚兵的斗志崩溃!   英布,这个铁打的汉子,此时却斗志尽失,他绝望地跪在泥地里,喃喃道:“秦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   “黑夫军中本多南郡之人,这歌中言语,也确实是南郡衡山西楚之风。”   这一次,项籍却是判断得清楚,这些唱歌的人,要么就是南郡兵,黑夫军队的主力之一,要么则是那些前不久背弃楚国,投降侵略者的无耻县公部属。   但他拎得清,普通士卒却不一定拎得清,当歌声渐渐消停后,就在项籍又因伤势而晕厥的间隙里,从起兵之日起一直追随项籍的亲兵来报:   “上柱国,英布带人走了!”   “还有千余人随他涉水出泽,向秦军乞降!”   项籍却似乎早有预料,笑道:“英布啊英布,那些楚歌,击垮了他的脊梁,以为这样便能得活,他应该斩了我的头再去。”   英布确实在帐外窥伺半晌,但终究为项籍威名所吓,没敢进来。   项庄愤怒地来请示,那意思是,是否要追击?但项籍却摇了摇头:   “走吧,由他们去。”   “时至今日,愿意走的,都走罢。”   “项籍这一次,不带一个不想死的人去死。”   等他重新走出帐篷时,所有人都已聚集到了这儿,原本狭小的泽中空地,竟不再拥挤,大半楚兵都不见了人影。   “还剩下多少人?”   “八百。”   项籍惨笑:“当年随我在巢湖起兵的人数,正好也是八百。”   外头响起了鼓点,这是秦军开始向泽中推进了!黑夫终究是没了继续围困的耐心,想要在太阳落山前,结束战斗,灭亡楚国!   项籍的目光,一个个从剩下的人脸上扫过,他素来亲而爱人,几乎能叫出大半士兵的名。   “钟平,我还记得你拿下淮阳城头那天,能将秦人整个举起,扔下城楼,今日又当如何?”   “柳季,汝家世代为项氏家臣,汝大父随吾大父战死,汝父为护卫项氏庄园而死,汝藏匿民间,听闻吾起兵,也第一时间响应。”   每点到一个人,那些浑身挂彩,疲倦不堪,却依然死死握着兵器的楚尉楚兵,便会爆发出一声大喝,仿佛他们随着项籍两年苦战,只是为了得到上柱国的一声赞。   有人鄙夷项籍,有人痛恨项籍,有人对他不屑一顾,但也有人对他,发自内心的崇敬忠诚。   因为那些楚人憋屈十数年后,一场场激动人心的大胜!   “吾起兵至今八岁矣,身二十馀战,所当者破,所击者服,未尝败北,遂渡西河,那可是楚人走得最远的地方啊。”   这是项籍的骄傲,也是今日所有在场者的谈资,就像他仲父项梁,在符离之战,双方分开时与他做的诀别一样。   “汝或许会对仲父失望。”   “但籍儿,你从未让仲父失望!”   “项氏能有你如此英儿,方能在这天地之间,再奏响几声钟鸣!足矣!”   项籍抬起头,如今连他仲父,也已不在了。   “然今败北于符离,卒困于此,此天之亡我也。”   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   但可以选择自己的死法。   “我宁愿战死,也不愿意吾等死于饥渴,或苟且于秦人脚边,最后被狱吏羞辱,亡于斧钺!”   没有人会歌颂那样死去的人。   “今日固决死,愿为诸君快战,为诸君溃围,斩将,刈旗!”   项庄舌头被秦吏割了,无法说话,但也放开嗓子大吼起来,如同愤怒的野兽!   “今日固决死!”   跟着所有的仅剩的楚兵都开始吼叫,并用手中的破盾和断矛相互拍打,泽中充满了丁丁咣咣的声音,使得从外围涉水向这缓慢推进的秦军,不由迟滞了一会。   项籍改变主意了。   他不再想再如先辈楚人败北将领们一样,死于自刎。   他宁愿用自己手里的剑,最后一次,敲响属于项氏,属于楚国的铿锵钟鸣!   他宁愿来一场战斗,来终结这个悲剧:刀剑相交,血红的雪,破碎的盾牌和切断的肢体,让一切都在此结束吧!   纵是死志已明,但当项庄牵来那匹浑身是伤,沾满了泥的大黑马“乌骓”时,项籍好似看到了自己。   “好马,汝也追随我到了最后。”   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这个在西河,在襄邑杀人如麻的魔王,却忽然温柔起来,抚摸乌骓马的皮毛,为它捋去毛发上干硬的泥土,最后却没有跨上马背。   他在符离之战中浑身被创,但若要强骑马而战,依然能做到,项籍甚至敢拍着胸脯保证,不会在与任何骑将交锋时落下风,他手里的长戟,和坐下的乌骓,总是得心应手,所向披靡!   项籍让人将乌骓,拴在帐篷边的树上,最后看了它一眼,决然转身离去。   乌骓焦躁而不安,纵已负伤疲倦,纵是被拴着,也依然嘶鸣不已,但它却只能看着,高大雄壮的主人,手握着戟盾,和八百最后的楚卒一同,朝泽外而去。   他们步履蹒跚,他们也步伐坚定,虽残衣破甲,却在项籍带领下,以八百人,走出了八万人的气势!   它听到他们怒喝的声音,听到他们与涉水而来的秦人交锋,刀光剑影,金铁相交,楚人的唾骂,秦人的号子混杂在一起,不时有重物轰然倒下,砸出了大片水花,那涟漪,一定散出去了很远。   它不断挣扎,拉拽绳索,希望能挣脱出去,加入战斗——它也是楚军中的一员!曾载着主人所向无敌,跨过鸿沟,饮马黄河!   这场与秦人上千前锋的交战,或是楚人赢了,它听到脚步向外而去,渐行渐远,然后便是破空的尖锐鸣啸!   它记得啊,那是秦军阵地中,万弩齐发,箭矢落下的声响!   每当这声响出现,就会有无数同类,连同它们身上的骑手,人仰马翻!   如同一场骤雨打过,沼泽中水花响成一片,但齐射的声音过去后,却依然有楚人存活!   “杀!”   是楚人的冲锋号角,是主人的声音,嘶声竭力,却依然那么有爆发力,如同滚雷!   接着是第二齐射,又一次,再一次,每过一次,怒喝的楚音,就小上许多。   直到再无丝毫声息。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外面的声响渐渐停了,乌骓终于拽断了孩臂粗的树干,拖着它往外奔去,越过灌木,跳入沼泽,看到了外面的场景……   放目望去,硕大一片沼泽中,楚人皆已倒伏,从天而降的箭矢扎在他们身上,好似刚长出的稻杆。   唯独它的主人项籍,依然手持长戟,在泽中伫立不倒!   他身边则是被击杀的十数名秦兵——他们贪图项籍首级重赏,不听号令而冒进,见其中箭无数,不再动弹,欲上前斩首,却尽数被反击杀死。   于是远方箭矢依然不断发射,几乎将项籍射成了刺猬,然其纵是气绝,亦不曾倒下。   这个男人残忍,暴戾,但他确实战斗到了最后一刻,站着死。   项籍身上的红色甲衣,被血浸透,显得更加鲜红,也成了幸存的唯一一点红色。   而大泽对面,黑色的旌旗,铺天盖地的黑甲大阵,十万人缓缓朝这个红点围拢过来……   ……   战斗停止后,迎西风飘扬的秦旗之前,黑夫站在戎车上,松开了一直紧握的剑柄。   看着那匹从泽中冲出,奔向项籍尸体的黑色骏马,他伸出手,阻止了士卒们抬起的弩机,长唏嘘后,抬起头望向渐渐发暗的天际,那颗血红色的妖星,早已不在:   “荧惑星,落了……”   “亡秦必楚的预言,也破灭了。”   反倒是另一件事,从此成为事实。   “后世的人会不会这样说?”   黑夫露出了石头落地的笑:   “楚地人黑夫。”   “亡楚于此!”   ……   “裂项籍尸为五,一传东海,一传泗水,一传陈郡,一传九江,头颅向西传递,经砀郡、颍川、三川带回关中。”   这便是黑夫对项籍尸体的处置,项籍身上插满了箭矢,拔下来一称量,足足有半石重……   他最后倒是带着最后一批楚兵力战而死,死前想的是什么呢?   此去泉台招旧部,旌旗十万斩阎罗?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场战争,是黑面阎罗赢了!   而那所谓的“楚怀王”,早在数日前,便被蔡赐带着,一起在城破的蕲县自焚而死,蔡赐当年未能侍奉楚王负刍杀身成仁,如今倒是得以殉国,不过让黑夫诧异的是,那位“楚怀王”竟不是熊心,而是不知从哪找出来的楚王遗族。   在项籍也战死后,楚国便彻底消灭,只剩下季布依然在守寿春,为赵佗围攻。   这时候,尉阳带着人,喜滋滋地牵着那匹大黑马过来,说这就是项籍的坐骑,只是此马十分暴躁顽劣,踢伤了两个人,一直悲鸣不已,好似是在哀悼项籍。   “这马叫什么?”黑夫看向被押在一旁的楚降将英布,方才黑夫命他带着楚降兵,向泽中发动冲锋,顺利消耗了大多数人的性命,而英布大腿上也挨了项籍一戟,竟还未死,他的命运,还在等待黑夫的判决。   “叫乌骓。”人之忠诚不如马,英布面生愧色。   “果然是乌骓。”黑夫低声唱道:   “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但只有马,没有虞姬,问过楚军俘虏英布等,说是项籍确实有一爱妾美人名虞,但留在下相,今不知所踪。   一同不知所踪的,还有亚父范增……   或许是躲到了民间,也可能是藏匿到了某个山泽里?   “摄政,这马儿如何处置?”   “还是杀了为好。”尉阳等人如此建议。   “不,治好它。”   黑夫没有伸手去摸这总想着咬人,为主人报仇的骏马,只是远远指点着它道:   “然后,带它去江东,解掉一切马具,放到马苑草场里。”   “让因曾为楚军效力获罪的乌江亭长为圉人饲养,让这一人一马,在园囿里,了此一生罢……”   黑夫没必要对一匹马痛下杀手,楚国的魂儿,已经在今日被消灭了。   周围是秦军的欢呼雀跃,相互庆贺,以及憧憬着过年前回到故乡。   他们都觉得,战争,终于结束了。   但接下来,中原就可以马放南山了么?   “还不行。”   黑夫看向北方,那里,还有一个敌人,一个很多年前,被他放跑的,狼子野心的敌人!   “还没结束!” 第1015章 统一哈   摄政二年,正月初一(农历十月初一),河内郡修武县。   修武县历史悠久,早在殷商时便有城邑,称之为“宁邑”,后周武王兴兵伐纣,大军途经宁邑时,遇暴雨三日而不能行,就地驻扎修兵练武,故改为“修武”。   时隔八百年,今日再度有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驻扎于此,其营地扎满了修武县邑外围,营垒足以绕城三圈,浩浩荡荡。   这却是两月前,才在南方消灭残楚政权的秦军主力。   八月时,项籍大败于符离,又战死于大泽乡,于是黑夫使人戮其尸,分为五,令使者持之,以降将英布等为先导,去招降楚地各郡仍在负隅顽抗的楚人。   时有楚将季布坚守寿春不下,赵佗围攻月余,动用了歼星弩等大型器械才勉强陷之,而季布为人守诺,见城破,又知项籍已死,遂自刎殉楚。   寿春之战后,黑夫遂在各路大军集结的泗上大封功臣,杀白马,令奉常陆贾东来,与太祝叔孙通一同主持封赏功臣的策命仪式,诰曰:   “古者人臣功有五品,以德立宗庙、定社稷曰勋,以言曰劳,用力曰功,明其等曰伐,积日曰阅。封爵之誓曰:‘使河如带,泰山若厉,邦以永宁,爰及苗裔’。”   “然天下初定,大城名都散亡,户口可得而数者十六七,是以大侯不过万家,小者五六百户。”   不论彻侯还是关内侯都是虚封,一如秦制度,食其户赋而已,列侯没有直接之国治民的权力。   于是封彻侯者十六,有韩信、东门豹、吴芮、赵佗、章邯、共敖、小陶、曹参、尉阳、陈平、萧何、张苍、陆贾、利咸、郦食其、彭越,这十五人或是独当一面的方面军司令,或是纵横睥睨的说客,靠三寸不烂之舌让形势大变,亦或是像彭越这样以数郡归降的降将,加上先前已是彻侯的常頞、李于(继李斯之爵)、还没死的子婴,十九位彻侯以县为邑,户口从上万到两三千不等。   关内侯者泽有三十人之多,有利仓、季婴、灌婴、陈婴、吴广、董翳、司马欣、周昌、周苛、骆甲、李必、安圃、尉惊、公孙信、梅鋗、公孙白鹿、郦商、雍齿、殷通、陈恢、吕齮、随何等等……此辈功劳相较于彻侯略小,故以乡为邑,也称之为乡侯,户口从两千到五六百户不等。   黑夫这效仿昔日周公大封建的夏公,在“代天策命”时满脸肃穆,事后却只吐槽:“如此一来,真是彻侯满地走,关内多如狗了。”   列侯集团已然形成,他们将是未来二十年的中流砥柱,对于他们的后代承袭,黑夫还有一个计划:“以南方广袤的实封土地,替换虚封之邑”,但秦始皇帝令将士戍边引发巨大反弹的前车在先,所以并不适合在天下初定时抛出来。   封赏已毕,黑夫令真定侯赵佗为九江守、金湖侯陈婴为东海守,继续略定楚地,追剿负隅顽抗者。   又令高密侯曹参为临淄郡守,统辖整个齐地军政,监视依然保有自己军力,控制济北的巨野侯彭越,恢复齐地秩序。又分兵驻守韩魏,他自己则率领关中主力,还至洛阳,北渡孟津,在正月时抵达河内郡。   在修武停歇时,黑夫却遇上了一个小插曲,来拜谒的,除了降将司马卬外,还有一个身份独特的人物:   卫君角……   黑夫知道,卫国本是周代一个大诸侯,但后来日渐衰弱,至战国,已沦为魏国的附庸,国君去侯号,只称君,地位跟魏国随便一个小封君并无区别。   秦王政六年时,秦军夺取魏国的东部领土,设置东郡,将卫国最后的领土濮阳收归己有。或许是想起了卫鞅对秦的贡献,希望给他的同族留点香火,又或者当时的执政者吕不韦乃卫人的缘故,秦竟未灭卫国社稷,只是将卫君角迁徙到了河内野王,让他在这做一个安乐封君。   秦始皇亲政后,也不知是将卫君忘了还是忘了,竟也没管他,卫国作为上一时代的遗留物,就这样违和地存在于秦朝大一统的江山里。   不过在纷乱的局势里,这卫君角却是上演了一出墙头草的操作:两年前,就在黑夫即将攻克武关之际,他见胡亥的政权即将倒塌,而赵、魏方兴未艾,已经威胁到了野王县的安全,遂发动私属和县人,将野王县令杀了,投靠了张耳。   而到了去年,眼看韩信连破赵魏,兵临河内,卫君角又立刻捕了野王的赵魏使者,宣布复归大秦!   只可惜进入河内接受司马卬投降的灌婴没吃这一套,他将卫君角拘押在修武县,等待发落。   这一等,就是大半年。   经过半年软禁,卫君角五十余岁的人,却憔悴得像六十,满头枯槁白发,此番黑夫北上至于修武,这可是他最后的机会,遂不顾年迈,膝行至黑夫面前,长拜道:   “罪人卫角,见过夏公!”   这时候,掌管黑冰台的涢水侯季婴在黑夫旁边耳语一番,黑夫遂笑道:“卫角,我曾听闻,你两年前,曾在张敖面前大发豪言,说你乃吾父?”   这是卫角当时无心的一句玩笑话,却不了今日赢了天下的,就是黑夫,他只能当场打了自己一耳光,说道:   “冤枉,此乃张敖贼子胡言,我当时明明说的是,夏公起兵抗暴,靖国难而北伐,于吾等而言,犹如再生之父!”   黑夫却摇头道:   “余可不似冒顿,愿意收年纪比他还大的韩广为子,说罢,你今日苦苦请求谒见,是为了何事?”   卫角作揖道:“罪人只望夏公能继秦始皇帝之政,使卫为新朝三恪之一……”   “三恪?”   黑夫看了看随行至此的叔孙通,叔孙通立刻解释道:“武王未及下车,封黄帝之后于蓟,封帝尧之后于祝,封帝舜之后于陈,谓之恪;下车乃封夏后氏之后于杞,投殷之后于宋,此二王之后。遂为‘二王三恪’之故制。”   总之,就是古代“存灭国,继绝世”的传统,不过秦以法家立国,并没有一味效仿周制,对天下诸侯,基本都是绝灭殆尽,奉常处也不见有“二王三恪”的典章啊。   但卫角却以为,他们卫国之所以没有灭亡,是被秦始皇帝当成了先王之后的“三恪”,以继姬姓之香火。   却见他再拜道:“三恪二王,世代之所重,兴灭继绝,政道之所先。今夏公扫平天下,承敝易变,乃是得天统矣,仁义远胜武王、礼制远胜周公,还望夏公能留存卫邦,户百足矣,以继姬姓之血食啊……”   叔孙通等儒生,倒是对效仿周制很感兴趣,但他们琢磨的“二王三恪”名单里,压根没卫国的份。   黑夫更是直截了当,拒绝了卫角的请求。   “人死不能复生,山崩不可复陵,卫国早在立东郡时,就该取消了,当时是吕不韦念着乡土之旧,容许卫继续为封君,故汝得以苟存,然汝得秦宽宥,却首鼠两端,魏来降魏,秦来降秦。而今国朝再度一统,侯爵封君,皆当以功勋方能得封,卫既无尺寸之功,反而有罪过,不可复存!”   卫角被贬为庶民,只予其家人良田百亩,迁至卫国最初的封地,朝歌居住。   “夫卫角不恤庶难,反复难驯,今其子孙将耕于卫,宗庙之牺,为畎亩之勤!”   高岸为谷,深谷为陵,这便是这场战争带给这时代的动荡。   黑夫要通过此事,告诉天下,那些所谓的王族之后,卿族大夫,千金之子,就算秦始皇帝时保留了他们的财富、名望,但经过这场惨烈的内战,这群人,尤其是逆我者,亦将彻底跌落云端,而布衣卿相们,已然跻身朝堂。   除此之外,黑夫之所以取缔卫邦,还有一个小心思:   “我不能让后世各种真相党逼逼说:‘震惊,秦始皇帝和黑夫,都没有统一中国’!”   连小小卫邦,黑夫都不打算留下,更勿论还割据北方数郡的敌国了……   对于此次出兵,对士卒的说法是:“当沿始皇帝巡视故道,从河北经雁门道上郡,以归关中。”   但真实的目的,除了黑夫要亲赴北方,收取韩信兵权外,还有一封令人警觉的告急……   “伪代王韩广以匈奴为援,并广阳郡,收赵余孽陈馀等,欲裂句注、恒山以北!”   换而言之,燕代五郡,也就是后世幽云十六州的地盘,全在韩广手里,更不能容忍的是,他居然认胡做父,勾结匈奴冒顿!   韩信方灭赵国,定太原、邯郸、巨鹿、恒山,还要提防敌友不明的辽西“召王”政权,分兵驻守各地之后,兵力已不足以夺取代北。   而当韩信请示:“是休兵过冬,还是增兵顺势北上。”时,黑夫的反应是立刻投袂而起,下达北上的军令,还留下了一句让人费解的话:   “现在不是大宋。”   “而是大秦!” 第1016章 草枯鹰眼疾   十月初,时值初冬,代郡北部的高柳县一带,此处景致不同于中原,反倒更似塞北,在山峦之间,有一望无际的草原,风起云涌,枯黄的草叶摆动一如波浪,整个世界变成了青铜色。   这地广人稀的边邑,此时却有一支庞大的骑兵正在行进,人马数万,皆披兽皮,毡帽,手持角弓,近半骑手装备了鞍、镫。大队人马践踏土地,扬起呛人灰尘,甚至会将沿途遇到的一些乡邑百姓掠走,充入骑队身后,那越来越大的奴隶队伍里。   是匈奴人的部队,这本该是燕代之地百姓的天敌,但此刻时刻,不远处高高耸立的黄土烽燧,明明有代卒在守卫,却在眼睁睁地看着群狼横行,却没有点燃任何积薪。   这是代王韩广的命令,说这群匈奴人是“盟友”,是来帮助代地人,抵抗残暴的秦军!   “秦人再残暴,能有胡人凶恶?”这是大多数当地人的看法。   但所有边塞,都已在韩广的命令下大门敞开,引狼入室。   一只猎隼高高在上,盘旋于深蓝天际,俯瞰匈奴人不断越过秦长城南下,它绕了一大圈,最终飞回了主人身边,轻轻停歇在主人手臂上。   高高的山岗上,头戴金色鹰冠的匈奴大单于冒顿,一手任由猎隼停留,一边对前来迎接的一位中原冠带士人道:   “这句俗语,蒯先生听说过么?”   站在冒顿面前的,正是原先赵王歇极其信任的客卿蒯彻,如今他已抛弃了灭亡的赵国,投靠了新主人。   他露出了笑,用娴熟的匈奴话说道:“听过,翻译成夏言就是,枯萎的野草,也遮不住尖锐的鹰眼。”   “没错。”   冒顿看着猎隼道:“所以我能看清,蒯彻先生游说我来南方进行的这场狩猎,可不容易,我要面对的,是一头凶恶的黑犬,它牙尖爪利,一不留神,鹰隼的翅膀,就会为其所折!”   匈奴在过去三年里,几乎恢复了过去的强大,已统一漠北的冒顿,乘着东胡崩溃,中原各势力内战,先占云中、又取北假,将单于王庭迁回头曼城,又掠朔方、上郡数万口新秦人,算是吃得盆满钵满,为匈奴各大人所服。   但他,没有自大到以为,自己能与锐意一统的黑夫一决高下的程度,哪怕偷学了马鞍、马镫,但比起中原来,匈奴不论在国力、人口还是科技上,依然是劣势。   蒯彻也不吝承认这点:“黑夫所统辖的秦军,看上去的确很强大,持戟数十万,刚灭亡了楚、赵,气势正盛,只剩下燕代之地未曾归附。”   “既如此,我为何要为了韩广,与黑夫交战,岂知他会不会像那群楚人一样,说好结盟一同进攻关中,最后却自己先撤兵了。”   “当时是项籍自大,而李左车固执,不愿与匈奴结盟,如今项籍已死,李左车战败邯郸被囚,没有人会再反对与匈奴联合,而韩广,他已看到那些被秦所破诸侯的下场,更是没了退路!”   “而对匈奴来说,者也是最后一次,阻止中原一统的机会!”   蒯彻指点着脚下的这片农牧并举的土地对冒顿道:“大单于可知,此地过去也是属于草原行国的疆土,然而三百年前,赵国的先祖赵无恤,逾句注,而灭代国以临胡貉,这才使代地并入中夏。”   “其子孙赵武灵王亦变俗胡服,习骑射,北破林胡、楼烦。筑长城,自代并阴山下,至高阙为塞。而置云中、雁门、代郡。其後赵将李牧时,又在匈奴大破匈奴。”   “当时一个赵国,便已让匈奴无法南下,但至少能够自守。而当秦一统燕赵,使黑夫、李信、蒙恬将十万之众北击匈奴,悉收河南地。因河为塞,筑四十四县城临河,徙适戍以充之。又度河据阳山北假中,而通直道,自九原至云阳,更起临洮至辽东万馀里,将秦燕赵三国长城连在一块。”   “当时大单于为黑夫属下陈平所谗,不能胜秦,遂北徙,直到近来诸侯畔秦,中国扰乱,方得宽,复稍度河南与中国界于故塞。”   “故由此可知,中国合则必击匈奴,中国分则匈奴稍得喘息,甚至能反扑南下,占有更多牧地……”   作为纵横之士,又是燕地人,蒯彻对这一片的地缘形势是烂熟于心的,他甚至还为冒顿,专门画了一幅燕代地区的地图,上面标注了各种山川道路城郭草原。   他当即让属下献上,指点起来:“大单于请看,燕代之地,真乃是草原行国,与中原冠带之国,必争的界限啊!”   现如今,随着东胡和中原诸侯被消灭,东亚大地上,只剩下两个大政权,匈奴和秦,代表了游牧民族和农耕文明,通过三个区域濒临,分别是朔方上郡、代地、燕地。   这一条线,不但恰好是降水量线,还以山川界限,将两种文明分隔开来。   “朔方、上郡距关中极近,又有直道,调兵方便,故一旦秦挥师北上,匈奴不可争也。”   “代、燕则不然,彼有恒山为阻,距离关中辽远,秦军调拨不易,又有赵人、燕人思念故国,与秦为仇,怏怏不服,如今韩广无援,求助于大单于,此千载难逢之良机也!”   整个太原、河东,实际上是由无数个山间盆地组成的,运城盆地,临汾盆地,太原盆地,忻定盆地,大同盆地,夹在吕梁山脉和太行山脉之间的这一连串小的山间谷地,像串糖葫芦一样,共同形成一个走廊式的单独的地理单元。毫无疑问,匈奴如果要对太原发动攻击,那么雁门郡将是他们必争的桥头堡。   从太原再往东,翻越太行山,就来到了一望无际的华北平原,除非中原政权控制渔阳、右北平,扼守住燕山各隘口,否则,这个大平原,基本从北到南无险可守!   总之,代地和燕地,就像是两个水龙头的阀门一样,为中原扼守了来自于北方的游牧民族的袭扰。中间以太行山这个巨大的“屏风”为界,各自保卫着山西像一颗颗糖葫芦粒一样的小块盆地,以及河北一望无际的大平原。   一旦阀门失守,则来自于游牧者的铁蹄,则会像洪水一样一泻千里,分成东西两路,对农耕文明进行肆意的劫掠和破坏!   中原想要在太原、恒山、巨鹿重新组织防线,无疑会耗费巨大的国力。   这就是蒯彻给冒顿设想的未来战略:“匈奴也许无法南下胜过秦,灭亡秦,但可以通过保住代国,让匈奴人的骑从,可以不断南下袭扰,让出征多年的士卒不得放下兵刃,农夫农妇不得休憩,时间一长,天下见黑夫仍不能兑现其与民休息,兵戈不兴的承诺,必愤而叛之!”   “到那时,秦始皇帝死后,中国分裂的场面,将又一次出现,而大单于,亦可乘此良机,率胡人南下,进入咸阳!报昔日烧单于庭之仇!”   “到那时,你将真正成为天子。不仅是草原天子,也可能是中原天子。饮马大河,将整个河北、关中都变成牧场,让上千万中原人,都作为匈奴的隶臣妾!”   蒯彻吹捧完后,却话音一转:“反之亦然,燕代之地,若匈奴不争,一旦黑夫一统天下,休憩十年,将出动比今日多数倍的兵马,从雁门、居庸北上,横扫草原,这一次,匈奴人就算逃到漠北苦寒之地,也难以安全了!”   冒顿听着,良久后,他放走了臂膀上的鹰隼,让它重新飞上高空。   他南下的目的很简单,便是乘着中原一统之前的混乱,最后再抢一波,但蒯彻的一番说辞,倒是让冒顿意识到,这场仗,匈奴还真的不得不打。   至少得试一试,只要能在落雪时保住代国,匈奴就能再拖一年,让中原的伤疤,再晚一年方能你凝结。   他只剩下一个疑问。   “蒯先生。”   冒顿露出不解之色:“过去,那燕国的太傅鞠武为头曼出力,是因为他想要借助匈奴的力量,恢复燕国。”   “但蒯先生,你如此尽力为我出谋划策,又是为了什么?”   这个问题,让蒯彻哈哈大笑起来。   “大单于,我做这件事,没什么想要得到的。”   冒顿却不相信:“不可能,或是金帛,或是羊群,或是女人,或是权势,你的目的,肯定在其中。”   否则,作为中夏之人,蒯彻为什么会出卖他的冠带同族,让他们给匈奴做隶臣呢?冒顿不太明白。   他倒是十分大方:“说出来罢,撑犁孤涂单于,会满足你!”   哪怕是阏氏,也不是不能考虑,毕竟蒯彻可以说是冒顿见过的,最聪明的中原士人……   甚至不亚于十多年前,那个曾用一封信,坑了他的陈平。   蒯彻却嘿然,他看向随着匈奴骑兵南下,烟尘滚滚的南方,城邑中面露惊骇的众人,表明了自己的心迹:   “有不少人希望天下一统,国泰民安。”   “但我,却觉得那样太过无趣!”   蒯彻张开手:“我只想单纯的想让这天下,永远乱下去!”   “对吾等纵横之士而言。”   “混乱与纷争,不只是能拾级而上的梯子。”   “它亦是吾等作为鱼儿,一旦离开,就会干涸而死的水!”   “鱼能离开水么?”   “纵横之辈,能离开乱世么?”   蒯彻眼中,除了诡计韬略外,已尽是疯狂,为了阻止黑夫一统,不择一切手段的偏执。   “没有乱世。”   “那就制造乱世!” 第1017章 风萧萧兮易水寒   摄政二年,十月中旬,广阳郡南部,奔流不息的易水南岸,韩信正沿着这条河流巡视。   虽然已至正午,但天气依然阴森森的,风不断从北方吹来,让韩信感受到了燕地的寒意,脑中不由想起了一首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过去要是有人敢随便念这句话,形同反诗,要被抓捕询问的。   可现如今,这天下名为大秦,连皇帝都没了,大家暗地里都说,真正的皇帝其实是夏公,毕竟他已经不再称“代天子摄政”,而成了“代天摄政”,昔日荆轲刺秦的事,也可以聊一聊了。   “当年荆轲,便是在此与燕太子丹诀别南下的?”   属下中有燕地降士禀道:“然,太子及宾客皆白衣冠以送之。至易水之上,时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歌后,复为羽声伉慨,士皆嗔目,发尽指冠,而荆轲就车而去,再无还顾。”   时隔多年,说起此事,燕地人都有些抱憾,一边遗憾荆轲失手,一边埋怨因为他刺秦的关系,燕国遭到了狠狠报复!至今元气未复。   但韩信却摇头道:“邦无良将,却将国运寄托在刺客手里的匕首上,燕活该灭亡!”   而今日要渡过易水的,不是绝境里只能放手一搏的荆轲,而是挟灭赵之功,要北上一统冀州的天下名将,淮安侯韩信!   淮安侯,这就是韩信从关内侯升彻侯后的新封号,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列侯们都请以家乡为封,哪怕户邑少一点也无所谓,韩信也不例外,但黑夫却以“阴者不吉”为由,改淮阴为淮安,遂为韩信侯名。   夏公的策命发来后,除了韩信为彻侯外,他军中大小将尉也皆得封赏升爵,军中将士皆大喜,按捺着立刻回乡报恩报怨的心思,韩信明白,自己的战争,还没结束。   易水北面,是一道绵延上百里,看也看不到尽头的夯土墙,它挡住了韩信的视线,让他没法将燕地一目而尽,这就是燕国的南长城——易水长城。   这道长城始建于一百年前,那时候的中山国正强,多次与燕国交战,乘着燕国子之之乱,中山王派兵夺取燕国南境城池十余,占领其疆土方圆百里,同时还掠取了燕国许多财物礼器,于是燕国便在易水北岸筑长城,以拱卫其下都。   到了后来,这长城,又成了防御赵、秦的边境。   它对韩信来说不是阻碍,且不说,秦始皇帝灭燕后,已派人拆了一部分,防御功能大减。就说先前在恒山郡响应夏公的陈胜,在被李左车击败后,便是退走到这一带,又配合韩信夺取巨鹿郡的。   眼下陈胜成了韩信的前锋,以燕下都临易为基地,北上攻取了涿县,与代王韩广的军队交过几次火,互有胜负。但陈胜派人来禀报,说已难以再继续北进,因为上个月来,有大量匈奴骑兵从上谷南下,陈胜手下的恒山残兵,绝非其敌手……   韩信一年多前虽曾奉命去上郡防御匈奴,但冒顿很狡猾,大掠新秦中和边塞后,见韩信军至,遂退走到阴山下的王庭处,未曾与之交战,所以匈奴人,是新颖而陌生的敌人。   即将进入的燕代地区,也是全新的战场。   但有一个人,却十分了解匈奴虚实,且长于代地,更是连韩信也十分欣赏的良将之材……   他回过头,对都尉赵衍道:   “将李左车带来,我要与他在这易水畔对饮。”   ……   李左车被带来时,韩信大概是做了侯爷后,心态不同了,此刻表现得十分礼贤下士,东乡坐,西乡对,对李左车长拜作揖,竟以师事之。   “韩将军这是作甚?”   如此热情,这倒是让李左车有些不适,他这数月来憔悴了许多,脖子上,甚至多了一块深深的疤痕……   这是他曾自刎留下的印记,九月份,就在黑夫刚刚灭楚之际,李左车还在邯郸艰难抵御韩信,他甚至带着从太原一路带过来的残赵三万之军,击败了秦军的进攻,但谁料,对面根本不是韩信……   韩信已自带轻兵取道济北、河间,袭破巨鹿,虏赵王歇,又让赵王歇写信劝降李左车,承诺不戮一人。   得知巨鹿被破,自家大王也成了俘虏,邯郸剩下的三万赵卒士气低落,李左车则哀叹数声后,下令部属投降,他自己则试图自刎,被部下死命拦住,只割破了皮。   那之后,他便一直被软禁,每日鱼肉不绝,只是李左车不欲食,经常是被强灌些汤水,勉强续命,人变得清瘦不已,风一吹就摇摇晃晃,韩信倒是对其彬彬有礼,此番北上燕地,也带上了他。   眼下韩信便道:“信欲北攻燕,西取代,以得全冀之功,但不瞒广武君,因为分兵驻守各处,韩信手下,能灵活调用的,不过三万之卒,车骑更是尽数被夏公南调,以吾之众,对代、胡之兵,广武君可有破虏之策?”   李左车辞谢道:“仆闻败军之将,不可以言勇,亡国之大夫,不可以图存。今我已是败亡之虏,何足以权大事乎?”   韩信却摇头道:“韩信自从独自领兵以来,天下兵家,只佩服三人。”   “其一是夏公,真乃兵权谋之翘楚;其二是王贲,并重权谋、形势;第三便是广武君了,单论兵形势,若是让我与你换一下所率兵卒,我恐怕早已为君所擒。”   这话倒是谦逊,觉得自己能胜过李左车,靠的是强大的国力和以众凌寡。   当然,韩信觉得,若二人兵力相当……   当然还是自己能赢!   “更何况,君之大父,赵武安君李牧,曾在雁门大破匈奴,广武君泽长于代地,与胡濒临,当颇知代、胡甲兵虚实才对。”   话说到这份上,见李左车还在沉吟,似仍有顾虑,韩信便道:“我倒是有一疑问,君在太原,在恒山,都以绝境之兵,全须全尾而退,但在邯郸时,分明已击败了我设在城外的疑兵,大可向北退往恒山,为何却放弃继续作战,下令投降?”   观李左车下令士卒投降后的自刎之举,绝非贪生怕死,或者是因为赵王歇被俘后,觉得赵已必亡,心灰意冷?   李左车饮下一盏温过的酒,今日也终于说了实话:“其实,促使我下令士卒投降的,不是赵王的劝降信,而是韩广引匈奴入代的消息……”   他说起了许多年前的一件往事:“韩将军当知,我因大父之事,一直隐居在代地,当时代郡人民间皆暗暗祭奠吾大父,并非因为他数却秦军的事,而是在雁门大破匈奴,保住代北平安的事。”   “原本那些祭祀,秦吏是严令制止的,甚至连连捣毁了几座祠堂,直到秦始皇三十年时,却来了一份诏令……”   至今李左车仍记得那篇诏令的内容:   “夫振刷靡夷,扫迅风尘,尊天子而攘戎狄,执朱旗而平戎庭者,贤能之略也。气有前往,义无反顾,异域赴而如归,三族坑而不悔者,国士之勇也。”   “自平王东迁,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能尊王攘夷、御戎狄交侵、为诸夏开疆拓土者,功莫大于五人:曰管夷吾,曰由余,曰司马错,曰秦开……”   “曰李牧!”   他笑道:“我没想到,大父的名,这个在代北一直不许百姓提的名,竟然能出现在秦的诏令上。”   “而且秦始皇还说,微李牧,匈奴仍凌暴代北,杀略人民!”   “又说,其为华夏靖边之功,遗泽后世,秦始皇壮其志,特令边郡设‘靖边祠’以祭之。太原、雁门、代郡、云中四地祠庙主祭我大父,四时祭扫,使其得以血食,亦使之见今边境安宁,不复先时丧乱也……”   “我当时只是代郡一樵夫,心中百感交集,大父一生忠于赵国,到头来,却遭了王翦老儿的奸计,被赵迁、郭开这对昏君奸臣逼死。不念他二十载奔波,也不念他内战强秦,外御匈奴的功劳。不曾想,到头来,竟是他一生为敌的秦帝,为其设立祠庙!”   “而后来,我又听闻,倡议建靖边祠,让我大父入祠者,乃是当时北地郡尉,黑夫……”   “我记住了这名,看来贪鄙残暴的秦吏中,竟也有个记得大父功绩的好官。”   韩信颔首:“既如此,那李兄又为何反秦?”   李左车昂起胸膛:“因为我是赵人!”   “秦在赵地的苛政,让赵人难熬,人人皆知,时戍卒暴乱,彼辈推举我为首,我自在柏人举事,以保全一方百姓,至于后来参与到复辟赵国,能做到广武君,执掌赵国泰半军权,这是我未曾预料到的。”   当被推举为首领时起,背后便多出了无数推手,事情变不受李左车控制了。   “位置渐高,我需要考虑的便不再是自己,而是对我寄予厚望的赵人,所以即便在艰难,我也要带着他们死里求生!”   他做到了,太原军跟着李左车转战恒山,击走陈胜,又南下邯郸,打败了韩信的疑兵部队,竟还剩下三万之众。   直到最后的时刻。   李左车傲然道:“在西河时,我便说过,我不会与匈奴人为伍,今日亦然。”   “秦与赵,绝不是一路人,但若对面有一个东胡人,或者匈奴人,相比之下,秦人虽然贪鄙凶恶,却好歹也扎髻,穿深衣,吃五谷,可以交谈商量。而胡人,则与中国殊章服,异习俗,饮食不同,言语不通,还同代北赵人世代有杀戮劫掠之仇!”   “此仇,甚于长平之战,甚于邯郸之围!”   “所以,只面对秦国时,我是赵人,要为赵而战。”   “但当匈奴人掺和进来后。”   “我便不只是赵人……”   李左车拍着自己的右衽道:“我,亦是诸夏之人,冠带之人!”   ……   “匈奴寇乱北方,这绝非我大父之愿。”   “也绝非燕、代、赵百姓之愿!”   “韩广引狼入室,我哪怕无法与之交战,诛此贼子,驱逐匈奴,但至少,不能拖后腿!”   “我在南方多抵抗一日,便让匈奴深入边境一日,他们的穷凶极恶,可是十倍于秦人。”   “这大好山河,与其被匈奴人践踏,倒不如给黑夫得了去,至少韩将军确实未戮赵俘,而黑夫,夏公,他既然能为我大父立祠,应当是分得清大是大非的!我不希望,因为一己固执,成为燕赵代三地的千古罪人。”   听闻李左车此言,韩信目光炯炯,起身举樽,向李左车敬酒道:   “壮哉!诸夏之人,在夏公统领下,一致对外,当浮一大白!”   “所以,李兄会帮我,帮我收取燕代,匈奴人驱逐出去罢!”   李左车没说话,只是站起来,与之对饮,算是默认了:   “将军若能安抚赵人,以那些被俘后,看押在巨鹿修城垣的赵卒为辅,答应事后让他们恢复自由,我愿为将军说之,让他们倾心效力,取燕地广阳郡,克复蓟城,易如反掌。”   这就是韩信礼遇李左车的原因,此人在赵人心中地位之高,远超赵歇!   岂料李左车又道:“但若想速得代地,驱逐匈奴,却十分困难。”   “李兄是觉得我兵少?”   韩信笑道:“不瞒李兄,夏公已灭楚国,将大军北上,如今已抵达邺县,将进入赵地。”   “不然,在代北用兵,兵越多,越麻烦。”李左车却摇头道:   “夏公方灭楚国,而将军也才收取赵地,众劳卒罢,其实难用。今若夏公欲举倦罢之兵,北入代地,燕山、句注以北,地广人稀,绝非燕赵可比,欲战恐难觅匈奴踪迹,反倒会为其遮绝后援,情见势屈,旷日粮竭,一旦大雪降临,大军为之奈何?恐会有破军杀将之虞啊。”   “更何况,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之地,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中国之人弗与也,此匈奴之长技也。以中夏之短,击匈奴之长,不智!”   “所以,这场仗,绝不能在冬天打!”   韩信却觉得,李左车言过其实,或者说,他对自己十分自信,乐观地说道:   “但夏公已经北上,三军同仇敌忾,让我指挥,又有李兄出谋划策的话,必能击退匈奴。”   “将军只见其一,未见其二。”李左车拱手,韩信这些时日的礼遇,让他有些感动,也便说出了肺腑之言。   “依我之见,夏公之所以灭楚后立刻北上,除了要灭代驱逐匈奴外,还有两个原因。”   “哦?李兄足不出户,却知道夏公心思?愿闻其详。”   李左车一手指向东方:“其一,是两辽‘扶苏’。”   又指向韩信:   “其二,就是韩将军你啊!” 第1018章 韩信之信   李左车走后,回到营中,方才听了二人全部谈话的汉中人,都尉赵衍却若有所思,屏退军士后对韩信道:   “方才李左车所言,君侯以为如何?”   赵衍是亲信,韩信在他面前十分轻松,一边自己脱着足下的鞮,还闻了闻,一边道:   “李左车言取燕地之策,入冬不宜攻代地之事,皆颇有见地,至于之后的话嘛……”   他不以为然地一笑:“实是将夏公,当成赵王迁了!”   方才李左车以其大父李牧的事情,劝诫韩信,说将军征战在外,坐拥大权,屡屡立功,必在朝中遭到小人嫉恨,常会受谤。黑夫方诛灭楚国,不回关中,却急吼吼率军来韩信独当一面的河北,明为讨伐代国与匈奴,实则或有忌惮于他之意。   “功高难赏,大忌也。”   李左车甚至劝韩信:   “仆请言将军功略:足下涉西河,破魏军,引兵下上党,诛鲁勾践,又上太原,过太行,灭赵,胁燕,摧赵魏之兵十余万,尽取冀州之地,加上先前击南阳、取汉中、明伐栈道暗渡陈仓、定雍夺上郡之功,若论攻略,远超诸将,仅次于夏公本人!”   “今足下戴震主之威,已为彻侯,再取燕破代,让夏公如何犒劳你?也提拔为公?夫势在人臣之位而有难赏之功,名高天下,窃为足下危之。”   这倒不是李左车的离间之言,而是出于当年大父李牧惨死的教训。   他还提出个一个解决办法:“方今为将军计,莫如案甲休兵,积蓄粮草,而将攻取燕地的事,等到夏公抵达,让他亲自来做!”   “如此,韩将军不必冒功高震主之险,夏公亲自取了燕地,也足以耀功,心满意足,便能暂时休兵,待到春暖花开,再击破代国及匈奴不迟,何必急于一时?”   “这就是荒谬了。”当着李左车的面韩信没有表态,眼下则道:“且不说夏公一向大度,用人不疑,就说他的军令,分明是要我在大军北上前,夺取广阳全郡……”   他拊掌笑道:“此令正合我意,东门豹一向与我不睦,我听说,这老匹夫夺三川,灭了魏,又在符离之战里立下大功,遂得为彻侯,与我同为万户。”   他们两个人,竟是并列万户侯,乃是黑夫所封彻侯里,最高的两位。   “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诸将当中,必须有一人冠绝三军,作为首功,作为列侯之首,那只能是我!”   “我虽夺地胜于东门老匹夫,可要论灭国,却只灭了赵,又未参与符离之战,那便只能通过定燕地,来继续立功了!”   “关于是否要在冬日进取代地,我自会劝诫夏公,那又是另一桩事了。”   至于是否会功高盖主,韩信还真没想过,一门心思只想着要比东门豹强。   赵衍却忧心忡忡地说道:“臣倒是觉得,李左车之言或可一听,这广阳郡,君侯大不必取之!”   “怎么,你也与李左车一样看法?”   赵衍道:“因为一件事,臣不敢不疑。”   “先前君侯以灌婴道河内北上,已使李左车陷入绝境,但灌婴却忽然受夏公之命南调,去配合东门豹灭魏,赵国这才得到喘息之机。这调令我实在看不明白,只可能是夏公欲延缓将军灭赵时间而为,由此可见,夏公对将军,确实有忌惮之心啊……”   韩信面色怏怏:“那是为了速速以主力灭楚。”虽然灌婴被调走时韩信曾破口大骂,但却将锅扣到了羽翼营的谋士们身上,并不认为这是黑夫对他的遏制。   赵衍却是一笑:“将军可曾听过一句话,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韩信虽然年少读书不多,但对于家乡毗邻的吴越之事,是有耳闻的:“这是范蠡劝文种的话……”   “然也。”   赵衍道:“当年种大夫、范蠡存亡越,霸勾践,立功成名,而文种身死亡,范蠡只逃脱以身存。飞鸟射尽而良弓藏,野兽已死而猎狗烹,将军是夏公手里最强的弓,麾下最迅猛的猎犬,如今六国灭尽,天下大统,正处于这种境地啊!”   他压低声音道:“何不若,作师老难用之状,留下代、匈奴,乃至于东北的‘扶苏’。”   韩信拍案而起,瞪大眼睛:“你的意思是,养寇自重!?”   赵衍道:“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这只是为了提防,将来的不测啊。”   “诚如李左车言,冬日入代与匈奴战,不利,河北有此三敌,夏公又无法短期内扫平,必归关中。麾下军将虽众,却要镇守齐楚韩魏诸地,燕赵还得仰仗将军守备。如此,将军便能自存,保住兵权,对其围而不剿,以便继续向夏公要钱要粮,在燕赵树立人望……”   韩信却大摇其头:“不行,夏公遇我甚厚,载我以其车,衣我以其衣,食我以其食,更嫁我以其侄女。吾闻之,乘人之车者载人之患,衣人之衣者怀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连李左车都知道,应该同仇敌忾对付匈奴,吾岂可以因为你这无端的猜测,做出这种有违将德之举!”   他指天道:“我从没有让夏公失望过!从前不会,今后,也不会!”   赵衍急切进言:“白起也没在战场上,让秦昭王失望过;李牧破匈奴退秦兵却韩魏,也没有让赵王迁失望过;夏公当年为秦将军时,从北地到胶东再到岭南,更从没让秦始皇帝,失望过啊!”   “但此三者,最终都反目成仇,或君杀其臣,或臣反其君!”   韩信依然拒绝:“我与他们不同,我是夏公之……”   “将军自以为,是夏公之侄婿?所以安全?”   赵衍冷笑道:“臣闻勇略震主者身危,而功盖天下者不赏。将军当真相信这层关系,能保住一辈子的平安?昔日夏公在得到秦始皇帝厚遇时,不也一直在精心准备退路,在胶东、岭南等地,备下了无数个窟么?否则又岂能一朝举事而数郡响应,终成大业!”   韩信默然了,良久之后才光着脚起身:   “我之所以相信夏公,并不只是因为这层后来才结的亲戚关系,而是因为夏公本人……”   他看向营帐外,此处是易水的寒风料峭,韩信却想起来,五年前,在一整年都炎热无比,植被郁郁葱葱的岭南,他与夏公的第一次会面。   “故兵卒有志者必欲为将,觅封侯,不欲为将为侯者,志短也……”   当时黑脸的大将军,拍着他的肩膀如是说。   “夏公只一句话,就说出了我深埋心中的志向!”   “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能力不扬的小小百将,一个名声败坏的淮阴胯夫……”   “哪怕是这样的我,夏公却力排众议,用之不疑,任我为司马,将击灭瓯骆,结束南征的重任,交给了我!”   韩信本来有些郁结的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回忆。   “夏公还说,我是骐骥,能一跃千里,他相信,假以时日,我,亦当为大将军!”   “那天的话,韩信永世不忘!”   “故而,从那天开始,我便知道,夏公打心里认定,我一定能成为名垂天下的大将军,为他立下彪炳功勋!”   “而韩信也认定,夏公,便是我虽死不易的主公!”   “故而,我绝不可能重蹈夏公与始皇帝之事。”   “我只能做夏公的将军,一如李信效忠于秦始皇!”   “此韩信之信也!”   赵衍还欲再劝,韩信却止住了他:   “赵衍,我知道你建言皆是为我着想,但你若再提此事,我便要不念两年来的同袍友人情分,将你以离间罪处置了!”   “将军既如此易信于人,便好自为之罢……”   赵衍叹了口气,作揖退下。   而韩信的军令,也随之传遍全军都尉、司马们手中:   “一月之内,必取蓟城!使六国之地,尽归于夏!”   “冬至日,便是夏公三十七岁寿辰。”   “而煌煌燕都,便是韩信与北军献上的贺礼!” 第1019章 饮鸩止渴   韩信贼猛。   若用后世的话形容“代王”韩广的心情,这四个字再贴切不过。   “从十月中到十一月,不过半月时间,韩信便连败代兵,杀我部将王黄,夺取了蓟城,全据广阳郡……”   身处上谷郡府沮阳,韩广听得前线败仗连连,忧心得连摆在面前的小羊羔肉也吃不下去。   同样是姓韩,差距怎那么大。   他本是上谷小吏,在数年前的反秦风浪里以上谷戍卒造反,占据上谷与代郡,又通过与臧荼“互王”,得到了代王的王号。其后两年,陆续在燕赵崩溃之际,扩张得到了雁门、渔阳、广阳,一时间竟成了北方最强大的反王——当然也是硕果仅存的一个。   他与匈奴人的勾结,却是受到了范阳人蒯彻所诱。当年韩广曾收留同族人,秦始皇帝的方术士韩生,蒯彻寻来,欲通过离间秦朝君臣以乱天下,便与其结识,就在黑夫渐次扫平诸侯之际,蒯彻又来了,给韩广出的主意,是与匈奴结盟……   “中原罢於兵革,以故冒顿得自彊,控弦之士十余万。自灭东胡后,如今收复北假,占据云中,常扰雁门、代郡,若能得其助,以十万骑南下代地,与黑夫交战,或将两虎相伤,而代国便能幸存!”   尽管知道这是饮鸩止渴,但韩广还是举起杯盏,将毒酒喝了下去!   没办法,不喝,就渴死了。   他不仅认了冒顿为父,还商议以后送女儿入匈奴,嫁给冒顿之子为阏氏,与之“和亲”,更答应赠匈奴絮缯酒米食物,作为匈奴出兵的报酬。   但现如今,匈奴人在燕地战场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一面是不听韩广部将黄广等指挥,只顾劫掠财货,另一方面,作战也不尽力,见到代军不利便撤走。   就算是在蓟城郊外的一场战斗里,面对韩信的大军,匈奴的左贤王所率骑兵,也对秦军的强弓劲弩无可奈何,在传统的远射骚扰不成功,尝试冲锋践踏也被击退后,竟撤离了战场,导致蓟城陷落,王黄被杀。   韩广手下兵卒不过四万,蓟城一仗后,顿时少了一半。   面对他的质疑,蒯彻却不以为然,说道:“秦军之劲弩射程极远,匈奴之角弓弗能及也;秦军师旅阵战,井然有序,则匈奴无阵不整弗能当也;若是战于城池,下马格斗,秦军坚甲利刃,长短相杂,剑戟相接,则匈奴之兵革弗能当也,此秦军之长技也。”   “故若是想让匈奴与秦军阵战,甚至是帮忙守城,却是将他们,用错了地方!”   韩广气得不行:“那我向匈奴借兵有何用?”   蒯彻的看法,倒是与李左车不约而同:“代北多土山丘陵,曼衍相属,平原广野,此车骑之地,步兵十不当一。而匈奴人生于苦寒漠北,以肉酪为食,风雨疲劳,饥渴不困,故而在代北交战,才是匈奴的用武之地!”   听说战场将在自己的地盘上打,韩广更绝望了:“我还指望匈奴能助我守住三陉……”   代北与中原,被太行山和燕山隔开,所谓三陉,便是其与中原的三个通道。   从东到西,一为军都陉,便是后世居庸关,位于蓟城正北的军都山夏,两山夹峙,下有巨涧,悬崖峭壁,地形极为险要,是渔阳、广阳、上谷三地交界的重险。谁得了它,便好似得了锁钥,出可攻,退可守。   二为蒲阴陉,便是后世紫荆关,在易县西八十里,路通代郡,山谷崎岖,多紫荆树。   而第三条路,则在代郡与恒山郡中间,其名飞狐陉,两崖峭立,一线微通,迤逦蜿延,百有余里。   作为中原通往代郡的必经之路,韩广寄希望于守住三地,好“御敌于国门之外”。   但蒯彻却轻易撕破了他的美梦。   “韩信挟广阳之胜,已发兵西击蒲阴,而我近日听闻,黑夫将大军十万,已至恒山,也将北攻飞狐,而代王现在只剩下两万余人,分兵扼守三关,与十倍之贼为敌,当真能守?”   “一旦关破军亡,代郡之内必群起响应黑夫,缚大王而降啊!”   因为引匈奴入关之事,原本还颇得人心的韩广,在燕代之地遭到了很大的反对,燕代常年遭受胡虏袭扰,对匈奴的人愤恨,更甚于秦军,在广阳郡时,一些部将就选择了倒戈。   喝下去的鸩毒开始发作,但口中的干渴,却依旧如故。   韩广急地像热锅上的蚂蚁,朝蒯彻长拜道:   “那该如何是好?请先生教我!”   “答案就在眼前。”   蒯彻道:   “大王可知,去岁入冬前夕,项籍发兵击衡山、南郡,欲捣毁黑夫南方偏师,解除楚国侧翼之敌,而黑夫部属利咸等是如何应对的?”   韩广道:“我听说是壁清野,填埋水井,让项籍扑了个空……”   “不错!让项籍行军于无人弃地,无粮食可用,然后利用雨雪,让其知难而退,从而让项籍浪费了数月时间,陷入十面包围,从那时候起,楚国便注定灭亡了!”   蒯彻道:“如今代国面对的形势,与当时利咸等颇同,既然无法与秦军角力,故不可攻,甚至不可守,而应当避其锋芒,将军不如将军都、蒲阴、飞狐之守兵全部撤回,作败退状,烧毁谷仓,填埋水井,带着他们向西,退往雁门平城一带……”   “如此,则黑夫将大军入代后,便只能扑一场空,秦军人众,在地广人稀的代地无以掠食,必不能久。时值严冬,寒风料峭,代北的风雪,可比南方酷烈多了,秦军多为南人,必死伤惨重。”   “若黑夫知难而退,留军守备,大军撤退,则匈奴可助大王以众凌寡,复夺代地,让黑夫功败垂成。”   “若是黑夫急于消灭代国,驱逐匈奴,一味追击,那更好,便可诱其深入,在草原边界处,大破之!”   见韩广还在犹豫,蒯彻抬出了冒顿逼迫道:“此亦是匈奴大单于赞同之策,匈奴会助代军西撤,更会集结将近十万的骑兵,等待在草原上,好给疲敝的秦军致命一击!”   “这是让代国存留的唯一机会。”   也是让天下继续分裂的唯一可能!   ……   韩广迟疑再三,对向匈奴借兵之事,已是后悔莫及,但上了贼船哪那么容易下去?最后只能勉强答应。   但在三日后,韩广开始离开沮阳,向西方撤军时,蒯彻却不欲同行,而是向他要了一队人马,要去东边……   “蒯先生意欲何为?”韩广疑窦重重,这蒯彻一开始是赵歇之臣,后来却在赵国危亡时抛弃了赵歇,如今,又要逃离岌岌可危的代国么?   “打赢此战,必须考骑射与戈矛阵战,我不善于此道,但却善于折冲樽俎……”   蒯彻道:“仆欲去一处地方,为大王和大单于,寻得一位新的盟友!”   韩广胡乱猜测:“莫非是……韩信?先生能说得韩信叛秦?”   现在韩广,也只能期望奇迹了。   蒯彻却摇头:“韩信对黑夫忠心耿耿,我已通过韩信一位‘一心为他着想’的亲信都尉试探过了,想让韩信叛黑,绝不可能!”   “那先生是要……”   蒯彻指向东方:“没错,身在辽西的扶苏,或是最可能加入吾等的盟友!”   韩广皱眉:“但扶苏亦号秦军,我还听说,扶苏与黑夫是故友,他还曾在辽东驱逐东胡……”   韩广过去两年,与占据两辽的扶苏,一直是敌对状态,因为对方一直称秦军,也没想过能化敌为友。   蒯彻却笑道:“黑夫也自称秦之摄政,但此秦与彼秦,能一样么?”   “扶苏是秦始皇帝正统继嗣,称了召王,而黑夫却只是秦臣,为夏公,他会向扶苏俯首称臣么?”   蒯彻摇摇头:“绝不可能,故黑夫对外宣称扶苏死了!”   “至于二人的交情……扶苏以两辽为根基,欲入中原,重整山河。但黑夫却先扫平六国,其九卿之一的陈平,可没少阻碍扶苏,屡屡刁难,扶苏岂能不恨之?天大的交情,也早已磨光,变得离心离德,更何况……”   蒯彻喃喃道:“这二人都希望自己能做那个扫平天下的英雄。”   “但这样的英雄,一个就够了!”   “一山不容二虎啊,黑夫名为秦吏,实为秦贼,杀胡亥而逐嬴姓公族,我怀疑蒙氏兄弟,也是其暗暗赐死,嫁祸于赵高。”   “其谋朝篡位之心,早已昭然若揭,想必一统天下后,就要借势谋夺皇帝之位了!他此番北上,除了要对付代与匈奴外,另一个原因,便是要亲手解决扶苏,方能放心罢?”   “代与匈奴对黑夫来说,只是肘腋之患,但扶苏,却是威胁他篡秦的心腹大患啊!”   蒯彻冷笑起来:“所以若两秦相遇,便要先打起来,哪还顾得上吾等?”   “而扶苏面对要夺嬴姓天下的黑夫,又会作何想呢?”   “我曾见过扶苏,那时他尚且是个愚昧古板,只知道奉父命行事的公子,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   “所以我不相信,扶苏会将历代先君的邦国,拱手相让!”   “而他想要避免像胡亥一样身死,就只有放下成见,与吾等合作!”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对权势的贪婪、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将夺走自己一切之人的怨恨、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忠臣益友的疑虑、还有无法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   蒯彻不相信,扶苏心里,就没有一二种情绪。   只要有,蒯彻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   “我会亲自前去辽西,赌上身为纵横策士的性命,说服他!” 第1020章 我来   “韩信的礼物和心意,我收到了。”   黑夫从河内北进,经过刚被平定的邯郸郡,又抵达恒山郡,恰在冬至日这天,途经恒山,也收到了韩信已攻克蓟城的消息……   他长长松了口气,不为蓟城,而是为韩信。   这小子,倒是还挺念旧的。   韩信推三阻四不收复广阳郡,那黑夫就要不客气地收掉他虎符了。   不过看眼下情形,韩信对自己的命令,倒是坚决执行,既如此,那鎏金的虎符,且再让韩信攒在手里几年罢。   “如此一来,昔日六国都邑,皆已归于夏公!”   群臣贺喜之声不绝于耳,黑夫却只笑了笑,让三军休整一日,他自己则出发去攀爬恒山。   恒山,其实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系,它始于太行山,横跨华北,东西绵延五百里。因恒山位居北方,而北方阴终阴始,其道恒久,为恒常之所,故曰恒山。   而眼下被认定为恒山主峰的,并不是以后的“北岳恒山”,而是在曲阳县(保定曲阳)以北,后世叫“大茂山”的地方。   黑夫站在山脚抬头,便能望见恒山的主峰,一个肩负陈雪和陡峭岩峰的灰蓝巨人,第一次降雪赶在冬至前,虽然低的地方落了又化,但主峰上已白雪皑皑。   经过滱河上游汹涌的狭窄激流,绕开日益陡峭的山地,道路在北,蜿蜒穿过茂密的森林,里面满是杉树和荆棘,猿猴在两侧呼啸,山路上不时能见到雪豹和猛虎的脚印。   一直往上,渐渐地不能骑马了,渐渐地道路再次收束,他们只能在料峭寒风中骑着当地有名的白骡前行,最后依靠步行走完最后一段,才终于抵达了一面巨大的石壁前。   它质地光滑,历经无数年风吹雨打,而今上面还篆刻着一行行篆字,又以丹砂描红。   黑夫特地上山,只是为了看它一眼。   他披着厚厚的皮裘,头戴狗皮帽,呵着白气,走近那块巨大的岩石,上面篆刻着文明留下的刻印,中国第一位皇帝的雄心壮志……   黑夫将手触碰到了石壁上,触手冰凉,只轻声念道:   “维二十九年,皇帝作始……”   秦始皇二十九年时,因为黑夫扇动的翅膀,始皇帝取消了计划中的东巡海滨,改为向北巡视,以筹备即将对匈奴发动的战争,遂至于恒山,登高远眺后,留下了统一后,第一个石刻。   这石刻上,不仅留下了“器械一量,同书文字”等见证书同文车同轨的政治纲要。   也有“黔首安宁,不用兵革”等秦始皇帝也许想做但是从始至终没做到的事。   而最重要的内容,就是秦始皇让人将那首要了高渐离命的《秦颂》,作为整篇文章的主题,刻在石头上……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功盖五帝,泽及牛马。”   黑夫默默念着这熟悉的旋律,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秦始皇帝后期的“穷兵黩武”,都可以追溯到那一天,在恒山石刻上吹下的牛……   别人吹牛,譬如六月要完成什么,下周要搞定什么,吹过后也就装糊涂算了。   但秦始皇帝吹的牛,可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实现!   黑夫摇头:“有时候,雄心太大,超出了时代的承受范围,也不是好事。”   他的目光一行行掠过,最有意思的是石刻的末尾,有当日随行者的名单,真是又长又宽……   “彻侯武成侯王翦、彻侯通武侯王贲、伦侯建成侯赵亥、伦侯昌武侯公子成、伦侯武信侯冯毋择、丞相隗林、丞相王绾、卿李斯、卿王戊、五大夫子婴、五大夫杨樛从,与议於恒山……”   一个个名字念过,黑夫嘴角露出了笑,因为现在这名单上的,基本都挂了。   唯独最后三人幸存,王戊扭扭捏捏地从了他,担任御史丞,杨樛这白手套已经做了,而子婴最惨,被黑夫发配去了西垂,永远回不了咸阳了。   而在石刻的右边,还有一块削平的石壁,只是上面没有一个字,倒是还能刻一篇自我炫耀,跟天神地主吹吹牛的文章。   当你到了一定位置,便会有千百人,整日琢磨你的所思所想。   见黑夫望着那空白之处琢磨良久,身后众人遂面面相觑,相互颔首。   于是等黑夫转身后,今日随他上山的一众人等,譬如陈恢、叔孙通、伏生等人,便拜倒在地,请黑夫刻石。   由叔孙通为代表,说道:“古之帝者,地不过千里,诸侯各守其封域,或朝或否,相侵暴乱,残伐不止,犹刻金石,以自为纪。”   “而秦始皇并一海内,以为郡县,群臣相与诵皇帝功德,刻于金石,以为表经。然其身方殁,逆子胡亥篡位,奸佞赵高擅权,关东倍叛,法令不行,九州板荡,禽兽当道。”   “实赖夏公,以渺渺之身,起于云梦,四渡建功,遂定江陵,爰及荆州。北伐东征,历时三载,灭魏、赵、楚余孽,降韩、齐之旧臣,诛项籍于大泽乡,又已定燕地,方再统天下。前后大小七十余战,皆得夏公方略,故战无不克,攻无不胜。方今天下和平,中原复安,夏公之文韬武略,更胜于秦始皇,夏公之仁德,亦远迈于秦始皇,故当在旁刻金石之篆,以表夏公之称成功盛德……臣等昧死请!”   群臣嘴巴一张一合,声音嗡嗡作响,但黑夫脑子里却回荡着一句话:   “有的人,把名字刻在石头里,想不朽……”   黑夫摇了摇头,又看看整面石刻,当年秦始皇完成了一统天下,车同轨书同文的历史使命,站在这里时,恐怕也受到了当日群臣的极力吹捧吧。   然后就头脑发热,觉得东南西北都是额滴额滴了……   “陛下啊,每当我要迷失自己的时候,觉得自己是天命之子时,想想你的教训,就行了。”   但旋即,黑夫脸上又浮现了促狭的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岂能扫了大家的兴?”   于是黑夫回过头,面对众人殷切的目光,笑道:   “可!”   叔孙通等人,早已摩拳擦掌,准备在这儿好好发挥一番,写一篇永垂千古,引经据典的名篇出来,但岂料,平日里喜欢让他们帮忙起草文章的夏公,今日却偏偏要自己动手!   “拿笔来!”   黑夫一伸手,自有文书将上好的狼毫笔献上,并有刚烧温水磨好的墨。   “铺纸!”   两名军士扛着案几,在上面铺就了泛黄的上好桦皮纸,鎏银的镇纸压了上去。   排场很大,随行的众人在外围了一圈,用自己的身体,为夏公挡住高处寒冷的朔风。   同时伸长了脖子踮起脚尖,想看看夏公要如何书写自己的功劳?   但岂料,黑夫却沉思良久后,露出笑,一挥毫,刷刷刷写下了六个隶字!   然后就让文士收了笔,对着秦始皇帝石刻旁的空白岩壁道:   “就这六字,刻上去罢!”   说罢便扬长而去!   叔孙通等人哑然,只能拥过去一瞧,顿时瞠目结舌!   却见夏公那六字竟是:   “黑夫到此一游!”   ……   “夏公这六个字,有玄妙啊!”   “没错,意境深远!暗藏机巧!”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你敢说夏公的字是麻雀?”   “口误,口误,是隼,隼才对!”   “这个‘到’字用得极好!”   “‘此’字也妙不可言。”   “一者,一天下也,游者……游者,庄子之逍遥游也!”   不提众人尬吹黑夫的六字真言,就说黑夫下了恒山,回到军营后,却见营中,已有两人从燕地赶来拜见……   这二人皆是降将,又皆是黑夫久仰其名的,而且相互间还有大过节,眼下正相对而坐,大眼瞪小眼。   “谁安排他们一同来拜见的?真够蔫坏。”   黑夫暗自嘟囔,旋即想起来了。   “好像是我……”   于是他走入帐内,二人先后起身拜见。   右边先起来的,是比黑夫略小,同样皮肤略黑,分明是做过黔首下过地的陈胜……   历史上大泽乡首义的陈王,眼下却惴惴不安,陈胜只希望,自己投靠黑夫不算太晚,“王侯将相”是不可能了,公也没戏,就看能否混上一个关内侯,最低标准食邑五百户的也行啊……   所以陈胜一拜见黑夫,便长作揖道:   “陈胜请为前锋,以恒山兵为夏公入飞狐口,进攻代地!”   黑夫收起自己的感慨和心思,笑着微微颔首,旋即看向另外一人:   “李左车,赵国的广武君,你来此又是为何?”   “故国已亡,现在没有广武君了,只有自认为,还是穿右衽的人阶下囚李左车。”   不同于陈胜的殷切,消瘦的降将李左车朝黑夫拱手,起来的也慢,说话也慢:   “我来此请求谒见,是想劝阻夏公一事。”   “何事?”   李左车道:“初雪已降,天寒地冻,冬日不宜在代北用兵,还望夏公休兵息民,待开春雪化后,李左车愿为向导,助夏公灭代破胡!” 第1021章 赵无恤   “臣奉韩信将军之命,与代将王黄战于蓟城之郊,时匈奴胡酋在侧,遇秦之坚阵,徘徊而不敢进,遂向北退却,我军方能大破代卒而阵斩王黄,夺取蓟城。”   一听李左车提议开春后再进兵代北,黑夫还没表态,陈胜倒是来劲了,说道:   “如今挟广阳大胜之势,又有夏公亲临,正是追剿穷寇,一举收复代北三郡的好时机,岂能因一点小雨雪,而拖到开春?”   李左车瞥了一眼陈胜:“你身为楚地人,可去过代北?经历过那儿的霜雪?”   “不曾……但我在恒山两载。”   “山南的冬天,哪能跟山北比?”   李左车抬起手,露出缺了小拇指的左手道:“严冬之时,堕指者十有二三,冻掉耳朵更是常事,冬日行军,每走一里路,都会有多人倒毙路旁。”   陈胜辩道:“夏公军中有毛衣,有皮帽,可阻严冬之寒。”   李左车反问:“衣物有,粮食呢?代北本就地广人稀,如今各地存粮更被匈奴与韩广以驮畜运走,夏公遣兵卒北上,则难敌数万匈奴,以十数万大军进发,则缺乏委积。再加上恒山、广阳皆残破,民食尚且不足,更勿论越过飞狐诸口,供应大军了,到时候速战不得,久战缺食,为之奈何?”   陈胜不屑:“我看是你畏惧匈奴罢?”   李左车瞪着他:“李家人何时怕过匈奴?”   “我大父在匈奴强盛时,尚且以长平新破赵卒弱旅,败其十万骑,倒是半年前,我自太原入恒山时,是谁作为败军之将,怯而北遁?”   “你!”   陈胜本为赵国恒山尉,李左车是其上司,调恒山兵入太原,要与韩信角逐,岂料陈胜挖了中山王墓犒赏士卒,带着他们反赵投秦,让李左车不得不腹背受敌,最后他放弃太原东击恒山,打得陈胜落花流水,不得不北遁燕地。   这二人的梁子便是那时候结下的。   黑夫看着历史上没交际的二人在这打嘴炮,倒是觉得挺有意思,此时制止了他们,缓缓说道:   “我昨日登上恒山,听说了一个故事……”   “三百年前,晋国上卿赵鞅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其幼子名赵无恤,乃是赵鞅与一狄女所生的庶孽子,貌陋而才干不显,在家中地位极低。”   “但有一日,赵鞅北巡领地北部,来到恒山脚下,忽然将三子召集,对他们说,我有宝符藏于恒山上,谁能找到它,便可获重赏。”   “长子与次子带着随从,大张旗鼓入山林搜寻,撩草探穴,却一无所获,唯有赵无恤独自乘马登山,数日方归,说他找到了宝符!”   讲到这,黑夫看向李左车和陈胜:“汝等一个乃是赵人,又常居恒山、代北,另一个则做了两年恒山尉,当知道赵无恤找到的宝符,是何物罢?”   这件事,陈胜是听当地士人提及的,立刻应道:“以恒山临代,代可取也!这就是宝符!”   黑夫道:“然也,赵鞅以为赵无恤颇有见识,能壮大赵氏,遂将他立为继嗣之人。”   “于是,我今日登山恒山,也站在当年古人站过的地方,想象我自己,就是赵无恤……”   “而后放目北眺,想瞧瞧,他当年看到了什么?”   黑夫闭上眼,那场景似乎就在眼前。   “他看到了恒山北麓,撮乎云谷之间,襟带桑乾,表里蒲阴的飞狐口小道,那是胡戎之地与中原诸夏往来的捷径。”   “他肯定也看到了飞狐口另一端的代地。”   恒山的北面,也是一块盆地,先映入眼中的,是一片由饱受冷风摧残的丘陵,嶙峋危岩和缀着残雪的野地构成的无尽荒芜。再然后,则是贯穿平原的桑干河上游,河流两旁坐落着些许农田,三百年前,那儿还是代戎的地盘,他们过着半农半牧的生活,城池初建,牛马成群,就在赵无恤脚下,镂刻于夕阳中。   “而后赵无恤果用计道飞狐、句注而吞并代国。赵氏得代地之马匹,兵戎甲于六卿,终为诸侯!”   “三百年过去了,秦始皇帝也登上了恒山,他站在同一个地方远眺,看到的是与赵无恤时不一样的风光。”   “飞狐隘口,变成了坦途,南北商旅往来不绝,代北也已渐染华风,城池林立,阡陌相邻,我看过御史府的户籍,那时候,代郡有户三万余,口17万;雁门有户四万余,口20余万,上谷有户三万余,口12万人……”   这是李左车熟悉的景象,也是他从小生活的地方,代北三地地边胡,常年被寇,故人民矜懻忮,任侠好气,不事农商。然迫近北夷,秦赵师旅亟往,中国委输时有奇羡。其民羯羠不均,自全晋之时固已患其僄悍,而武灵王开边,胡服骑射,益厉之,其谣俗犹有赵之风也……   “除了代地,秦始皇帝的目光还看得更远,他看到了塞北的草原,滴翠流霞,川原欲媚,坡草茂盛,牛羊骏马点缀其间,匈奴人毡帐王庭就树立在阴山之下。”   于是秦始皇帝生出了征服的欲望,他要让帝国疆域,将这片富饶的草原囊括进来,筑起篱笆围墙,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   “而现如今,我来到恒山,又看到了什么?”   黑夫可不止在上面留了个“到此一游”,他还想了很多。   “秦始皇时拓展出去的疆域,云中、北假,已被匈奴夺回,冒顿的王庭重新树立在阴山之下。”   “而赵无恤和十多代赵人开发的代北,有五十万中夏百姓生活的代北三郡,也沦落胡尘!”   “本来就遭到叛乱、战火,恒代而北的城池,多为丘墟;而如今匈奴为韩广所诱,过长城南下,更是乱离尤甚。飞狐以西,烟火断绝,百姓黔首,或死于乱麻,或为匈奴所掳,于是民生耗减,且将泰半!我听说,匈奴将代人大肆迁往草原,数万人络绎北行,哭声不绝,也有代人壮士奋起反抗,苦苦坚持……”   “李左车,你说得没错,代北寒风刮在脸上,很疼。”   “但,有匈奴打在百姓身上的鞭子疼么?”   李左车长叹:“夏公心系百姓,有圣人之仁,代人自当携壶浆以迎,但人情不能变成粮食。”   黑夫笑道:“李左车啊李左车,知道你为何敌不过韩信么?”   “不止是他兵多,国强,更因为你相较于他,行事太过冷静,太过循规蹈矩!”   李左车的确是世之良将,但因为这种万事求稳的性格,对付一般的将军还行,可遇上韩信,就往往会为其天马行空的战术所败。   这话倒是让李左车愣住了,默然反思间,黑夫说道:   “我雄心不似秦始皇帝那般大。”   “但绝不能比赵无恤更小!”   “只要已融于华夏的固有领土,有一寸在敌手中。”   “我便不会停止进军,不论冬夏!”   “别说三个月,就算三天,我也不想等!”   “定要尽快将代北百姓,从匈奴和夏奸的奴役下,解放出来!”   至此,李左车竟也不再反对冬日入代了,在陈胜请为前锋时,他也朝黑夫作揖道:   “代地养育了我,又是大父曾与匈奴血战之地,请让李左车,效绵薄之力罢……”   “我来恒山时听闻,如今代、胡放弃飞狐口等关隘,彼辈定是以为阵战攻防难敌夏公,便想利用代北广袤,冬雪时至之际,引诱夏公深入,不可不防!”   黑夫颔首,此事他已得知,反倒意味深长地说道:   “冒顿是捕鹿捕多了,以为自己是猎手,布下陷阱等我去踩,但谁人猎人,谁是猎物,还真不一定!”   这一刻,一向用兵四平八稳的黑夫,仿佛是被项羽附体,又好像是飘了。他笑道:   “明日便让大军道飞狐口入代,将我的旗帜打在前方,本摄政要亲将车骑,追击匈奴!” 第1022章 骄兵必败   “此事有异。”   进入平城后,娄敬这种感觉就越是强烈!   娄敬乃是琅琊人,作为逃人,在曹参军中作为拉舆的役夫,因献计使彭越、龙且相互提防,使胶东得以喘息,晋升为吏,后又被陈平相中,成了郡守长史。   黑夫灭楚定齐后,陈平留在楚地治理泗水、东海、九江等郡,他推荐曾出使过燕、代,为陈平编织“扶苏包围网”的娄敬为典客丞,作为黑夫处理北方事务的顾问。   十一月中旬,娄敬随黑夫的大军道飞狐口,进入代北,他随辎重队的骡子、马、牛走在后面,大队大队的马车和木牛流马装满了食物、干草、帐篷和衣物,为代地作战,做足了准备——但也只够十万大军用一个月。   代地也就是后世的大同盆地,这个东北、西南走向的盆地,基本上以桑干河为轴线,上游是雁门郡,中游是代郡,下游则是上谷郡。   因为韩广已将兵卒撤走的缘故,大军在飞狐口几乎没受到什么阻拦,而攻下“代国”的首都,代县也不费吹灰之力,代地民众多是数百年间陆续迁来的赵国移民,他们构成了李牧军队里的主力,也曾拥立公子嘉,在赵国灭亡后仍旧追溯赵氏社稷,对秦人愤恨仇视居多。   可当韩广病急乱投医,向匈奴借兵后,情况一下子改变了,相比于常年劫掠代北的匈奴,在代人眼里,原本面目可憎的秦军,一下子也变得眉清目秀起来。   再加上韩广的弃地政策,一向骁勇的代人纷纷举事,像两年前推翻秦吏一样,杀死了韩广的亲信,以代县降于黑夫,那场面真是携壶浆以迎王师,见了右衽椎髻的秦卒,好似见了亲人似的,比黑夫入咸阳时还要热闹……   究其原因,除了过去月余没少受胡虏滋扰,恨匈奴人胜过秦人外,代人如此欢迎黑夫,还因为他们崇敬的李牧之孙,在代地长大的赵人英雄李左车,就在黑夫军中。   李左车不遗余力为黑夫招降代郡豪杰壮士,甚至为其沟通当地大氏,商议购粮之事。   只可惜粮食没剩下多少,代县里的全被匈奴及韩广带走,向西而去……   这就意味着,后续很难有粮食运入的秦军,要么适可而止,要么就得速战速决!   一向以用兵猥琐稳重著称的夏公,这次却选择了后者……   夏公在代县对代人承诺,必会在一个月内,收复代北三郡全部土地,将匈奴驱逐出去。   夏公也说到做到,竟亲自将三万精锐,向西追击代军和匈奴人!   接下来的桑干、东安阳、阳原、狋氏、平邑诸城,敌人略有抵抗,在黑夫亲自指挥下,都取得了胜利。   而所俘的代人被审问时都交待,冒顿此番带着南下的,多是老弱骑兵,驾驭羸马,这便是匈奴大单于的真正实力,故而在广阳郡,在代北,才不堪一击……   于是黑夫军中,便有谋士乐观地认为:“想必是匈奴还没从多年前的大败里恢复过来,多有部落不愿效命,而其两年前与东胡火并,东胡虽破,但匈奴也肯定元气大伤!”   众人皆言匈奴可破,代地旬月可复,形势一片大好。   但娄敬不这么认为,他只默默观察,暗暗揣摩,当他们追随黑夫所率的三万先头部队,抛开还在桑干河边的大部队,向据说是韩广与冒顿所在的平城进发时,天上下起了雪……   这不是这个冬天代北第一次降雪,但开始的时候只是小雪,虽然又湿又冷,大军有毛衣狗皮毛,衣物准备充足,尚能轻松的行进。   但旋即雪越来越大,马匹呼出了白气,地面被白雪覆盖,风也越来越大,刮得雪花漫天飞扬,黑夫的军队变成了一群雪人,在齐踝深的雪堆里蹒跚前行。   哪怕如此艰难,但在平城,他们又打了一场胜仗,杀死胡骑数百,俘虏代卒近千!甚至连粮食也缴获了上万石!   而据俘虏交待,韩广和冒顿,就在向东北方败退的溃兵里!   深深的马蹄印沿着平城北门一路通往东北方,那里有茫茫雪原,有大片大片的光秃秃阔叶林,也有一些丘陵山阜。   就在三军为此所激,都叫嚣着“斩冒顿之首,踏单于之庭”时,娄敬却仔细视察了俘虏的匈奴人,发现其多是齿发动摇的老人,被绑在雪地里,闭着眼睛,一副认命的架势。   他在早先奉陈平之命,入代时学了点匈奴语,但也问不出所以然,可心里的疑窦,却越来越浓!   于是娄敬立刻去找到了,近来颇受夏公器重的“黄石先生”!   据说这位黄石先生是在夏公平定陈郡时投靠的,以定陈之功,纳入羽翼营为谋士,没听说他有什么过人的功劳,但在陈恢升任东郡郡守后,夏公竟任命黄石先生为羽翼营的主官,负责情报与军略工作!   没人有太大意见,随着战争落幕,羽翼营的地位大不如前,更早追随夏公的谋士文臣们,混得好的基本都当了郡守,混得差的则不够资格。   黄石先生身体不太好,因其面容上满是疮疤,戴着面具,披着厚厚的裘,这冬日行军,他一直在咳嗽,但对娄敬的话,却听得很认真。   “我军自从进入代北,沿途一路大胜,又闻匈奴人困马乏,牛羊孱弱,穷困不振,今遭到连战连败,士气低落,冒顿遁逃欲出长城,三军皆言匈奴可击!”   “但仆以为不然,匈奴经冒顿执掌已十余年,在漠北休养,昔日孤儿孩童已长成战士,马匹也渐渐繁蓄,据说有引弓之士十余万,只有如此强大的实力,方能一战而灭东胡!”   “消灭东胡后,匈奴得到了更大的草场,又吞并东胡等行国部众牲畜,在朔方掠夺中原工匠人民,为其冶炼铜铁,盗我马鞍马镫,可见匈奴实力不小。”   就娄敬计算,这次冒顿干涉中原统一,虽然不可能将国中十几万青壮胡人全部带来,但匈奴军四五万骑,是绝对有的……   “如今两国相击,譬如二人械斗,应当以手中兵刃全力以赴,但匈奴却一味示弱,这并非是匈奴已败,而是冒顿故意匿其壮士肥牛马,但见老弱及羸畜,必定是有意露短现弱,待魏军轻敌冒进之际,伏奇兵以争利也!愚以为匈奴不可击也。”   娄敬对匈奴是做了解的,他知道,匈奴人机动性极强,有利时如同飞鸟翔集,千军万马呼啸而至,不利时如同风吹云散,瞬间不见踪影。   在广阳郡面对秦军的混合军阵和强弩长矛,吃了亏后,便改变了战术,不固守城池,不与秦军做阵地战,充分发挥骑兵的机动性,有利则进,不利就撤,就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部队深入追击,反而进行反击!   但听完后,黄石先生的嗓子沙哑:“你是觉得,以夏公之智,却中了冒顿的计策?”   娄敬对黄石先生长拜:“不敢,但仆闻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自从降雪后,疾病冻伤者日渐增多,且卒多南兵,不习冬日作战,此时绝不可冒进。”   “但近日夏公劳顿军务,不见吾等,仆欲以此言于上,还望黄石先生能容我谒见!”   “你来晚了。”   黄石先生却摇头:“夏公已决定,将万余人,轻装出城去追匈奴!兵已业行,阻止不及!”   才说完话,便听到平城外人马嘶鸣,娄敬大惊,出去一看,却见车骑部队已伴着清晨的暖阳,挥师北去,军队从土黄色的墙垣蜿蜒而出,就像一条长蛇,它过早醒来,不顾外面寒冷,便匆匆滑入雪地里。   鼓点和号角声传遍平城内外,如林的矛尖在阳光下闪烁着寒光,战车和骏马在雪地上艰难行进,而在队伍的最中间,则是三面高高举起的旗帜。   隶书写就“秦”字的黑龙镶边大纛。   有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定一军旗。   还有被夏公选中,代表他们这个家族的尉氏天狗旗,却不再是守卫白鹿原的小天狗,而改成了一头正在吞食月亮大天狗……   看到这三面旗帜,娄敬心里拔凉拔凉。   “没想到,夏公真的冒进出击了!”   心凉之后是愤怒,他转向黄石,眼神里带着斥责。   “我听说,夏公设置羽翼营,是为了查遗补漏,可如今却尸位素餐,形同虚设,致使夏公以千金身份涉险,黄石先生,这是你的失职!”   还有那些降将,李左车常年在代北生活,岂能看不出其中的危险诡计?却坐视夏公犯险,是没劝住,还是故意为之?   但这归根结底,都是夏公自从灭楚后,就变得不喜谏言,他怕是要重蹈秦始皇帝的覆辙哦!陈平天天和他吹嘘的“完人”“圣主”,也终于犯糊涂了么?   娄敬气的直跺脚:“骄兵必败!我恐不出三日,夏公及其所将之兵,将为匈奴所围,黄石先生,为今之计,便是速速做好准备,通知后续大军支援!若夏公有任何闪失,天下必将再度大乱!”   到时候,他又该何去何从呢?   面对娄敬的愤怒,黄石却笑了。   “娄典丞,随我来罢。”   带着疑惑,跟着黄石先生,娄敬进入了平城内,外松内紧,被黑衣卫士层层把守的宽敞大屋里。   木柴在灶中噼啪作响,娄敬看到李左车坐在下首,正在颦眉看着代北的地图,手指在平城东北的数座山峦里游走。   而正中案几背后坐着的黑脸汉子,手里还拿着黑乎乎的一块煤炭,正凝神端详……   不是夏公,还能是谁!   娄敬顿时愕然。   “夏公,方才夏公不是已经亲率士伍出城……”   但他也是聪明人,立刻就反应过来了,朝黑夫下拜:   “夏公真不愧是天下第一名将,果是将计就计!是臣愚钝,不识夏公奇策!”   黑夫放下手里的煤炭,抬起头:“娄敬啊,在三军皆浮躁冒进之际,你能保持清醒,不愧是陈平力荐的人。”   但黑夫心中却暗暗道:   “这娄敬,还是不够了解我啊。”   “像我这么自(pa)爱(sǐ)的人,就应该运筹帷幄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又岂会像项铁蛋那样,贸然冲锋在前呢?” 第1023章 白登之围   “被我所围的,当真是黑夫本人?”   尽管从月余前,在广阳郡的示弱的“败退”开始,冒顿做的一切,便是为了引诱秦军车骑追击深入,再利用匈奴的优势,将其包围歼灭,可当他们抓住最后的机会后,冒顿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拥有如此好的运气。   事实上,当战争真正开始后,事情便不按照计划设想的走了,从秦军的强悍到代人的剧烈反抗,都是匈奴人事先未能预料的。   于是,从代县到平城这一路三百里的路途中,好几次匈奴人预想的伏击都不得不匆匆取消。   悲观地来说,若在平城,秦军不选择贸然出击,离开城垣壁垒的话,匈奴就将面临两难:   是主动出击,在平城与三万秦军交战,寄希望于在其大部队赶到前歼灭他们。   亦或是彻底放弃诱敌之策,弄假成真,带着韩广窜逃到长城塞外。   好在一路连续大胜的秦军已骄,在平城战后,听闻匈奴羸弱,当真派出万余人追逐而出,而冒顿也抓住了这最后的时机,在平城东北发动了反击。   只是秦军遇敌后反应速度远超他设想,彼辈在被袭击后,利用雪深马匹难行的情况,向南退却,退保白登山,并击退了匈奴人的进攻。   冒顿本欲见好就收,但因为一件事,却令他咬咬牙,纵骑兵五万,与代军万余对这支秦军进行了包围……   只因代人辨认出,这支秦军打着的,竟是如今秦朝的最高统治者,太师、摄政、太尉、三军统帅、夏公黑夫的旗帜!   白登山并不大,高不过一里,周遭数十里,上面既无水源又无森林,冬日里灌木草叶枯死之际,只是一片光秃秃的高地,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所以匈奴人很容易发动进攻。而逃到上面的万余秦军,只能临时挖沟壑,立长矛以拒,靠着弩机的射程阻止匈奴登上去。   而在匈奴人视野中,被困的秦军仍有秩序,三面大旗在其中很明显地树立着。   “那当真是秦之摄政?”   这不知是冒顿第几次向代人确认了。   “确实是黑夫无疑。”   代国里,最死心塌地为匈奴做事的还不是韩广,而是一名旧日赵国的后裔赵利,此时此刻,他也身着胡服,骑在马上,指点着被困秦军的三面旗帜,一一告诉冒顿它们的含义。   “那面黑龙镶边的白底大纛,上有隶书写就的‘秦’字,我听说,黑夫自从起兵后,便自诩为‘新秦’,以隶书为准,好同秦始皇、胡亥时所用的小篆作区别。”   “至于那绣着‘定于一’三字,上有青铜鹰扬的,则是军旗。”   “我听人说,黑夫笃信名家名实之辩,喜欢给物件城邑定名,军队也不例外,他麾下的军队,最初叫南征军,后来改为北伐军,如今又称之为定一军……”   “还有被黑夫选中,代表他家族‘尉氏’的天狗旗。”   赵利打了个比方:“嬴姓的秦皇帝,如同匈奴的撑犁孤涂单于,千百年来只能出自挛鞮氏一样。而黑夫,则如其他匈奴家族想要谋夺大单于之位,可不容易得到认可,故而他暂时没有称天子,而是称了摄政……”   还为自己的家族,精挑细选了旗帜和族徽。   那是一头正在吞食星辰的大天狗,狗儿极黑,怀抱明星,好似要一口将其吞下,有人说中间那是月亮,月亮代表了嬴姓的社稷,黑夫之心已昭然若揭了。   也有人说,那星辰有明艳的红色,是荧惑星,黑夫这是立誓要做守护秩序,消弭战乱之人。   但不论如何,这三面旗在,就意味着黑夫在。   “就好像九游鹰纛下,永远有大单于的绿色鹰冠,黑夫本人,也必在军中,被大单于困于此山之上!”   赵利如此诉说,让冒顿的眼睛越来越亮,等抓获的秦军俘虏在拷打下也招供,说夏公的确亲自将兵至此,冒顿不由大笑起来。   “当年在贺兰山,此人派陈平离间我与头曼,害我西逃月氏,又破我部属,占我领地,对匈奴也穷追不舍,幸而我早早带众人北遁,不曾想,他也有今日!”   他是个报复心极强的人,对那段经历,自是恨得牙痒!   冒顿是个极其善于抓住机会的人,不论是弑父自立,还是大破东胡,插手中原内战,都恰到好处。   而现在,冒顿觉得,自己又遇到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赵利打的比方很对,若用匈奴人的关系来对比中原形势的话,就好像挛鞮氏遭到了自己一名低贱奴仆的背叛,单于家族被赶尽杀绝。   但因为根深蒂固的风俗,那低贱纵然掌握了大权,可想要自己做单于,也必将招致呼衍氏、兰氏、须卜氏等贵姓的反对,只能以左右贤王之名代政,使单于位空悬……   “我听闻其子尚幼,一旦黑夫死于此地,其部将必为了争夺黑夫的遗产,打得不可开交,而秦始皇帝的子嗣、对黑夫不服的大臣,还有没有被杀绝的六国后代,又会再度割据一方。”   “若能破其军,杀黑夫于此,中原必将重新大乱!”   冒顿怦然心动,于是让先前放在长城一线的匈奴骑从尽数南下,若是站在白登山上往下看,定会为匈奴军势之强所震撼:却见匈奴骑,其西方尽白马,东方尽青駹马,北方尽乌骊马,南方尽骍马,色彩分明,这是为了打击防守者的士气。   东西南北分别由右贤王,屠耆王、左右谷蠡王统帅,皆万骑,而冒顿亲率万余骑,与代王韩广的万余兵卒在南方,以提防平城里剩下的万余秦军来援。   “七天。”   他计算了天气、道路,这是秦军大部队从桑干河抵达此地的时间,希望能在七日内,将山上秦军,连同“黑夫”一起消灭。   而若七日不能完成目标,那不管此战利益多大,匈奴都必须撤出长城之外!   长城不止一道,赵国早期的长城,就在白登山以北十余里外,白道岭左右山上有土垣,沿溪亘岭,东西无极,土色皆紫,故当地人称为紫塞。   代王韩广的部将,代人曼丘臣带着三千人,与冒顿的左右骨都侯驻守紫塞,而冒顿还派左右大当护在东边的采凉山,西边的武燧各设斥候。   准备如此充分后,冒顿却仍未下令匈奴人全面进攻,而是一边包围试探白登山秦军虚实,一边警惕地注意着周遭百里的风吹草动。   他是个生性多疑的是,头狼从不贸然发动攻击,甚至一直在怀疑:“若这只是黑夫之计,虚设旗帜,他本人不在白登山上呢?”   白登之围第二天,秦军平城之兵不顾一切来救援,为冒顿击退。   白登之围第三天,山上不见了炊烟,想必秦人粮食已尽,取暖的木头也没了,喝水只能靠积雪,而就在这时,一封来自白登山的信,彻底打消了冒顿的疑虑,让他确定,黑夫必在此山之上!   使者名叫赵尧,他神情颓唐,哆哆嗦嗦,向冒顿献上了据说是夏公亲笔所写的一封信。   大概是追击得太急切,秦军居然连纸张都没带,只能以简牍文书,那一尺木牍上,是自从匈奴与秦打交道后,秦人前所未见的谦虚言辞:   “大秦摄政夏公,敬问匈奴大单于无恙……” 第1024章 我要拿你的头盖骨当碗使!   这是秦与匈奴的第一封“国书”,冒顿虽然看不懂上面的字,只能通过翻译知晓其内容,但亦翻来覆去看了很多次,摸着它,告诉自己这是真的。   放下木牍,冒顿冷笑道:“当年让陈平遗书离间我与头曼时,黑夫恐怕不会想到有一天,竟也会以弱者口吻,来像他想绝灭的匈奴求饶罢?”   多年的夙愿,终于得报,看着旧日敌人求饶,这便是人生在世,最快乐的事啊……   “愿寝兵休士,除前事,定盟约,以安边民,世世平乐……”   上面的内容,无非是希望不要二主相困,在此两败俱伤,只要匈奴愿意退兵,秦也愿意撤到南方,保留代国,让其作为匈奴的藩属,以及两个帝国的缓冲带……   而更有意思的事还在后面,平城方面在强攻解围未果后,竟也派使者来,不但遗书于冒顿,甚至给他新纳的阏氏也带了礼物。   “服绣袷绮衣、长襦、锦袍各一,比疏一,黄金饰具带一,黄金犀毗一,绣十匹,锦二十匹,赤绨、缘缯各四十匹,胭脂五盒……”   这些中原织物、胭脂十分漂亮,搞得来自兰氏的阏氏心花怒放,还真在冒顿耳边吹风说什么:“两主不相困。今得秦地,而单于终非能居之也。且夏公亦有神,攻之不易,单于察之……”   冒顿点了点头。   然后甩手就给了这不知道自己位置的年轻女人一个大耳瓜子!   他冒顿,会因为一个女人的话,而影响判断?   “真是不懂事。”   冒顿将哭哭啼啼的年轻阏氏赶了出去,开始怀念起自己前两个“懂事”的阏氏了。   也不知她们在北海过得怎么样,看来,是时候送第三个阏氏过去陪她们了。   但这件事,让冒顿对自己取得优势,更加深信不疑:   “居然已经到了希望阏氏游说我,希望我解围的程度,看来黑夫果在白登山上,秦人是真的怕了!”   于是冒顿派人对来送信的秦使赵尧反复打听,尤其是关心夏公的饮食。   从赵尧嘴里再度确认了黑夫的确在山上,且如今白登山秦军粮食已绝,秦卒又冻又饿,赵尧是空着肚子下山的,更别提普通兵卒了。   冒顿很和善地让赵尧大吃了一顿羊肉,让代人帮自己书以回信。   用的是宽二寸的木牍,及印封皆令广大长,且倨傲其辞曰:“天地所生日月所置匈奴大单于敬问夏公无恙。”   冒顿在信里,表示自己也是迫于无奈才对秦反击,毕竟代王认了自己当爸爸啊,儿子被欺负了岂能坐视不理?若秦愿意退出代北,不再侵犯,两国可如黑夫所言,结为兄弟之邦。   “夏公若称书意,歃血,则匈奴可解围之一角,令夏公南归。事后明告诸吏郡县,使无负约,各遣质子,有信,敬如夏公书……”   不止如此,还让人带着十几头牛羊去白登,作为匈奴的回礼。   但问了一圈,代人居然没有见过黑夫的人,只知道外面传言他很黑,在雪地里应该很显眼才对……   最后冒顿挑了赵王后裔赵利作为自己的特使登山。   这件事让匈奴的盟友,代王韩广很不安,白登之围的第四天,他连夜请见冒顿:“大单于当真要与秦讲和?”   冒顿却用东胡王头颅做成的酒器饮着马奶酒,笑道:   “不,黑夫,必死于此!”   蒯彻在冒顿面前评价过黑夫和扶苏。   “黑夫是不择手段,也要达到目的之人!”   “扶苏则是注重过程,他当年以为,用错误的法子,得不到正确的结果的,故不听我之言。当然,就我所知,如今他也成了与黑夫一样,故可说之……”   蒯彻的总结很精妙,所以冒顿认定,黑夫如今虽然一时落难,跟自己说软话,可一旦脱困,便会毫不犹豫,将所谓的“盟约”撕毁!   “故绝不可信之!”   更何况,这不仅仅是冒顿与黑夫,二人算旧账的一战。   也是两个帝国,游牧者与农耕者的决战!   “从其在北地时,对匈奴的穷追不舍便能知道,那时候他便清楚,我,还有匈奴,会变成中原最可怕的天敌!”   冒顿比任何人都清楚,中原合则强分则弱,草原亦然,当南北两大政权一同统一时,决定两个民族命运的较量便不可避免地开始了。   过去十多年间,月氏被秦朝灭亡,残部投靠了匈奴,东胡则被冒顿所击,四散分离。   和长城之内,第一次被一个强大的帝国统一一样,从辽西到张掖,东西万里的草原,也有史以来,第一次被统合在了一起。   但这种统一是虚假的,不说东胡、月氏余部与匈奴语言不通,对冒顿的命令不怎么听从,北海之畔的几个邦族一直在密谋反抗,就说这广袤土地上,生活的人民,还不如中原一个郡,冒顿眼下召集五万骑至代北,已是倾国中半数兵力了。   游牧者与农耕者的斗争,是此消彼长的,秦强大时,可以吊打匈奴,而如今杀死黑夫,让中原分裂大乱,冒顿便能为匈奴,赢得起码一代人的时间!   冒顿没有如蒯彻所描述的那样,觉得自己能很快南下中原,掠夺关中财富,将河北变成牧场。   他反倒觉得,若能取此战胜利,匈奴大不必急于南进,而应该调过头,消化刚统一的草原。   “我须得向北,驯服桀骜不驯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让匈奴没有后顾之忧。”   “向东征服退保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叫他们进献质子和奴仆。”   “然后向西夺取祁连山和焉支山之间的河西草原,接小月氏、氐、羌,让他们臣服,利用其人力,继续向西,定楼兰、乌孙、呼揭及其旁三十六国,皆以为匈奴。”   他摸着下巴上的胡须,眯着细细的眼睛:“嗯,一个西域的新阏氏,倒是不错……”   “我要使诸引弓之民,并为一家!”   这便是冒顿的勃勃野心。   只有那样,匈奴才能真正成为一个草原帝国!   再掠夺分裂的中原,让诸侯相互争斗,不断掠夺物资人口,最终慢慢向南推移,将游牧者的地盘,扩张到那条浑浊的大河边去……   是东风压倒西风,还是西风压倒东风!就看这一仗!   韩广自是大喜:“那大单于的意思是,围三阙一,乘着黑夫率众离开白登时进攻?”   冒顿却摇头:“就像我不会相信黑夫一样,黑夫也必不会信我,他或许一边派人来讲和,一面却在准备突围了,其主力越来越近,距此或只有三日路程,不能再等了,今夜便发起总攻!”   韩广没料到会这样,讶然道:“但赵利还在山上……”   冒顿却大笑:“不是正好让黑夫大意么?至于赵利……”   虽然是条好狗,但死了也就死了。   冒顿也算机关算尽,但他不知道,自己只是在与空气斗智斗勇……   “今夜,必下白登!用秦人的血,祭奠十多年前,在贺兰战死,在迁徙漠北途中冻饿而的十数万匈奴人!”   冒顿饮罢,走出大帐,将东胡王头盖骨做成的酒器,随手扔到了雪地里,这个战利品,他已经用腻了。   看着夜幕里的白登山,冒顿呼出了白气:   “这酒器旧了,我要换一个新的!”   “一个蒙着黑色人皮的新骨碗!”   ……   白登之围的第四天夜里,匈奴大军在冒顿的命令下,对白登山发动了连绵不绝的进攻!   白登山不算高,没壕堑又无险阻,都是一些缓坡,骑兵来往如履平地,秦军在山上这些天,虽然也想办法以山石垒了点阻碍,但地面冻得梆硬,根本无法掘沟,所以只能以剩余的大车挡在关键地域,结四武冲阵。   这套阵法,关键在于车垒,先卸下牛马,用车辆连接成圆形或方形的营垒,作为临时的营寨,再令材士强弩,备于四面,这样一来,便可以抵御住车骑的突击了。   但那只能用于抵御小规模骑兵部队,当数万人一齐进攻时,在茫茫敌人里,布防在白登山四面的十余个四武冲阵,看上去好似在海潮击打下的小小礁石……   虽然小,却仍坚不可摧!   冒顿让人将自己的鹰旗插在山南方,让左右谷蠡王等各将万骑,开始了四面强攻!   号角震天,最开始奉命进攻的是兰氏部落的骑兵,匈奴骑呼啸而至,到山前百步开外时,秦军阵后的上千蹶张弩立刻发声,如霹雳般的声音响起,数十骑应弦而倒。   至七八十步时,踏张弩与臂张弩、大黄弩相杂,陆续射出了箭矢,又有上百匈奴人中箭。一时间矢如雨下。   匈奴人仰攻,再加上天气寒冷,许多弓箭无法使用,他们薄薄的皮盾难以抵御,故登山艰难,作败退状。   秦军也不追击,而山的西边,代王韩广的上万代人兵卒也结成阵,踏破冰雪,对这一面的秦军发动强攻!秦人则以三千人,与之在林中搏斗,打得难解难分。   在较为陡峭的白登山北部,也有匈奴人叼着弯刀,从小道攀爬而上,一露头就遭到了秦军的迎头痛击!   战况十分焦灼,但不论是哪一面,匈奴人都难以轻易破开阵线。   看来秦人对匈奴人的袭击是有准备的,这让在山下观战的冒顿听了战况后,皱起了眉。   “按照赵尧的说法,秦军已绝食两三日,兵卒应疲倦不堪才对,为何诸部皆言,秦人短兵相搏时,气力很大,开弓也不虚匈奴……”   而且,鏖战了一阵夜,秦人的弩机就没停过,冒顿算了算,起码射出来了几十万支箭,一些地方还撒了木蒺藜(jílí),不少匈奴人中了招。   “不对。”   眼看天已黎明,以五六万人攻万余人,却久久不能建功,敏感多疑的冒顿觉得心有点慌。   “秦军来追我,岂会带如此多的防骑兵之物?箭矢数量,似也做了充足准备,绝不像仓促败退白登。”   而一个在与匈奴人搏杀中,摔下山被杀死的秦人尸体被送回来后,让冒顿一下子从胡凳上站了起来!   那秦卒甲衣内的怀中,居然有一块啃了两口的麦饼!   捏着这饼子,再让人剖开这秦卒腹部,里面可塞了不少食物。   看衣服,这只是个普通的小卒啊。   冒顿顿觉不妙!   “秦人并未断食!”   断食是假的,那山上黑夫的旗帜,这场“白登之围”呢?会不会也是假的!?   匈奴人的性情,其见敌则逐利,如鸟之集;其困败,则瓦解云散,眼下亦如此,冒顿大为警觉,已萌生退意。   但坏消息,便是在这种情况下,接踵而至!   首先是东南方警戒的左大当户派人来报,说东南三十里外有兵,多达三、四万,打着韩信的旗号!   右大当户旋即也来报,西方雁门郡方向,四十里外有兵,多达数万,打着东门豹的旗号!   北方的左右骨都侯亦来报,说赵长城紫塞处,也有一支两万余人的车骑杀至!打着灌婴的旗号,正强攻紫塞!   而南方处,左右大都尉也来报,说平城有异!   “平城之兵已尽出,在城外列阵,向白登山推进,并竖起了三面大旗!”   黑龙镶边的秦旗。   定一军的鹰扬旗。   还有吞食星月的天狗旗!   平城距离白登山不过十多里,冒顿已能看到那朝着这边缓缓推进的秦人阵线。   他顿时明白了一切:   “吾等贪图嘴边的肉,进了猎人的圈套了!”   “黑夫不在白登,他一直在平城!”   ……   而平城之外,黑夫一身戎装,正准备出征,缓缓关上的城门内,还有被仆役拉住的两条细犬不停地叫,想随他同去。   黑夫这几日在平城也没闲着,除了策划对冒顿大包围外,他还让人在当地寻了几条当地著名的代犬来豢养。   代人畜牧业发达。特产骏马和猎犬驰名天下,黑乎乎的小狗子腰身细长,是捕猎的好手……   爬上战车,黑夫远远望着被从白登山上冲下的秦军缠住匈奴人,鏖战正酣的战场,笑道:   “冒顿啊冒顿,听说你喜欢拿人脑袋当酒器用。”   “我口味没那么重。”   黑夫回头,看了看自己的两条爱犬。   “我只会拿你的头盖骨,当狗盆使!” 第1025章 一致对外   “这冒顿,还真会活学活用。”   白登山下的雪原上,满是倒毙的人与马,当黑夫抵达被占领的匈奴营地,看着被韩信缴获的匈奴单于白纛,以及那顶金制的鹰冠,黑夫不由讥笑道:   “见我假树旗帜骗他围攻白登,他竟也将自己的白纛交给左屠耆王,自己扮作普通匈奴贵人,溃围跑了……”   黑夫也很无奈,别看他包围圈拉得很大,各部加起来足足有十余万人,但东西南北达上百里的大会战,通讯又困难,能同一天抵达已是奇迹,又怎可能做到围城那般严丝合缝。   韩信是打完上谷郡,急行军西行的。   东门豹是数月前暗奉黑夫之命,从河东北上,带着驻守太原的龙川侯董翳,在楼烦县商贾班壹指引下,夺取雁门郡,包抄东进。   而最关键的灌婴,更是早早就去了上郡,带着北地、上郡骑渡大河,沿着赵长城来了个大包抄。   兵行险招,皆是粮食将尽,若不能取胜,恐将损失惨重,幸好这次没人迷路……   当冒顿发现上当后,立刻就放弃了还在与白登山秦军作战的代王韩广,带着匈奴人迅速北遁。   他们遭到了韩信部的截击,又撞上了带着轻骑绕远路从云中杀过来的灌婴。彼辈在白登山以北的采凉山一带交战,韩信与灌婴配合得当,匈奴人损失惨重。   而黑夫则先收降了代卒,又率大军赶至,冒顿见秦军众,遂做出了壁虎断尾之举,抛弃了大多数部众,只带着五千骑向东北方突围而去,这便出现了假树白纛,而自己偃旗脱身的一幕……   秦军将尉们高兴地将白纛一合围,却发现不过是匈奴的左屠耆王,还有冒顿的阏氏等,也就是冒顿的老婆孩子。   他们顿时气得不行,大骂冒顿不要脸,竟然抛弃代表荣誉的单于旗,更不惜牺牲自己的妻、子,全然忘了冒顿这招还是从某黑那学来的。   虽然走了冒顿,但匈奴大部亦被围歼,粗略计算,以众降者二千五百人,斩首虏三万二百级,获匈奴五王,单于阏氏、王子、夫人五十九人,将军、当户、都尉六十三人……冒顿花了十多年才初具规模的匈奴行国政权,这一战里起码残了一半!   韩信来禀报:“看冒顿逃窜的方向,是想去高柳塞,据灌婴在紫塞收降的代将曼丘臣等言,冒顿在高柳留了骑从近万,由他最信任的左右大将统帅,以为策应。”   如今已是十二月中旬,天寒地冻,大雪茫茫,三军虽然能够赶到,但一路上损失也很大,坠指者十有二三,倒毙者上千……   再加上作战时被死伤的数千人,秦军伤亡过万,这便是此战的代价。   打完这一战,秦军也已筋疲力尽,得留在代郡休整,出长城对冒顿穷追不舍,有点困难,而若只派灌婴以车骑追击,彼此人数相差不大,恐遭不测,反而不美……   黑夫身边的谋臣“黄石先生”也认为不必深追,但他想到的,却是另一个原因。   他低声询问道:“臣敢问夏公,为何要以夏为爵号?”   黑夫也不吝掩饰:“我想做诸夏百姓之共主,让天下人忘记过去的国别,而认同华夏的共同身份。”   黄石道:“但夏公可知,诸夏又因何而成?”   “最初并没有所谓诸夏之说,周天子的诸侯们,姓与族皆不同,鲁郑卫公族为姬姓周人之后,宋国公族乃是子姓殷人之后,秦公族为嬴姓殷商贵人之后,陈公族为妫姓虞舜之后,齐国公族则为姜姓羌人之后。至于各国的国人野人,或是周人,或是殷人,甚至有戎狄蛮夷之属。”   “所以过去只有诸姬、诸姜之称,他们只是周天子分封的诸侯,有宗法而无血缘之亲,数百年下来,礼崩乐坏,便开始各行其政,相互兼并倾轧了。而国中则有国人野人之分,连语言都不甚通。”   “如此乱象,直到平王东迁后百年,南夷与北狄交,中国不绝若线……”   那时候,中原内部、外部的戎狄邦国,一同对周朝的诸侯们发动了进攻,南蛮指的是南方自诩为蛮夷的楚,北狄则是赤狄、白狄、长狄、山戎等半游牧的部族,他们灭卫灭邢,甚至一度攻占了洛阳,周天子仓皇出奔。   于是才有了管仲的“尊王攘夷”,以齐桓公作为霸主,召集周之诸侯,一同联合起来,对抗南蛮北狄!   “诸夏亲昵,不可弃也,戎狄豺狼,不可厌也!”   这便是齐桓公霸业的口号,齐国带着诸侯南征北战,恢复了邢卫,远征山戎,逼迫楚国停止入秦陈蔡……   百年下来,诸夏的理念根深蒂固,不再按照姓氏和源流划分彼此,只要是遵循礼乐,用冠带,食五谷粒食的邦国,都自诩为“诸夏”,连楚国也渐渐融入了这个概念里。   “所以孔子才盛赞管仲,说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故而夏公早年才提议建靖边祠,第一个祭祀的,便是管夷吾!”   说管仲是华夏第一个民族英雄,毫不为过。   “故臣以为,诸夏之所以为诸夏,是因为外有南夷北狄,有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颔首,张子房的确眼光独到,在跳出“韩人”的狭隘视野后,他的提议,多是高瞻远瞩!   他说对了,所谓民族,乃是想象的共同体。   我们之所以成为我们,不只是血缘、文化、历史等内因,也因为左衽被发食酪浆,无城郭农田的“他们”徘徊在外!   黄石继续道:“而如今,夏公想让七国之人不再互为仇雠,想让天下一统,让众人放下宿愿,实现九州同风,六合同贯,也需要一个共同的敌人。”   黑夫一度将楚国,当做秦与韩、魏的共敌来宣扬,但他最后接纳了张良的谏言,放弃了对楚人的苛待压迫。   在项籍死后,中原的敌对政权便不复存在了。   他们必须找到新的敌人,让七国之人放下隔阂的共同敌人。   这趟北方之行,黄石觉得,他已找到了。   “如今的匈奴,便是现成的大敌!”   黄石指着在白登山之战里奋勇杀敌的秦军、在李左车规劝下,为秦人输送粮秣的赵人、还有韩信在燕地招募的燕赵骑从。   黄石感慨道:“在此之前,我从未想过,秦人、赵人、燕人,竟能一致对外。”   不只是秦与燕赵有灭国亡社稷之仇,燕赵自个也打得狗脑子都出来了,民众亦相互鄙夷,身为大都市繁华地的邯郸赵人,一直瞧不起落后地区的燕国蓟城。   可如今,他们却并肩作战,在绝域雪原休戚与共,造就了这场大捷。   黄石很希望,如此场景能持续下去。   他指着匈奴遁逃的方向道:“不若放彼辈离开,经此大败,匈奴军力已去其半。纵然冒顿不为其部属所叛,其部也已残破,匈奴十年内将不再为患。夏公倒是可以在国中多做宣扬匈奴之恶,夸大其实力,只需要一两代人时间,必能使秦、赵、燕等边地,凝为一体……”   没有敌人,政治家也会创造敌人,甚至夸大敌人,以达到自己的目的。   这便是黑夫最喜欢的“讲故事”环节了,毫无疑问,他是这世间,最擅长此道之人。   一致对外,听上去很不错,与匈奴的长期对抗,这可能是让战国七雄最终捏合成名为“汉”的民族的重要原因。   但对黄石的提议,黑夫却仍是拒绝!   “冒顿必须死。”   黑夫一直在强调这一点,好似与冒顿有杀父夺妻之仇一般……   还真有。   “这头狼子,十多年前在北地,我未能将其捕杀,致使其遁入漠北坐大,复入新秦中。过去两年间,冒顿乘着中原内战,肆虐边塞,杀死了多少男丁,掳走了多少女眷孩童?”   “百姓之仇,便是吾之仇!今日必报之!”   “至于你说的,诸夏共同之敌?”   黑夫指着长城之外,广袤而荒凉的草原,叹息道:   “你放心罢,就算没有冒顿,甚至没有匈奴,草原上,仍会源源不断出现新的部族,新的敌人!”   鲜卑、氐羌、柔然、突厥、蒙古,一个接一个,历史上,中原王朝也试图吞并,屯田,屠戮,占领,但一个部族灭亡了,就会有新的部族崛起,重新统一草原,过去叫匈奴的牧民,改个名,就成了鲜卑……   黑夫纵是穿越者,也无法改变这个大势。   农耕与游牧,这不是血缘、族属决定的。   而是生活方式决定的。   因为只要大气候一天不变,四百毫米降水线就会牢牢固定在长城一线,其北游牧,其南农耕,生产方式和生产关系决难更改。   就算黑夫将上百万秦人投入阴山以北的草原深处,他们若想在那活下来,就只能过游牧狩猎的生活,当几代人过去后,这些人也会皈依草原的生活方式,与中原离心离德,成为比匈奴,更可怕的游牧噩梦……   中原方式,在那片土地上,活不下来,进去的夏人,终究会胡化。   就像进入中原的胡人,时间久了,终究会汉化,不能汉化的,很快就会站不住脚,被赶回老家。   游牧的生活方式强化了他们好战的性格,军事化的管理,毕竟最基本的生活技巧是快速移动,迅速扎营、拔营,高效地打包随身物品等,而每日训练的,也是驱赶成群牛羊,与野兽搏杀。   这群游牧骑兵,在面对跟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普通农民时,优势无比巨大,而农耕者只能通过巨大的人口差,用巨大财政养着专业的边军,和超出游牧者的科技武器,来与之对抗。   他们将如此厮杀两千年。   直到火药大行于世,随便一个农夫稍加培训,便能一枪将从小训练方能在马上开弓的敌人撂倒,农耕者人口、科技的优势才能完全碾压游牧者,从而结束这场千年之战……   所以,胡无人,汉道昌?听起来霸气,其实是一个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梦,与其整日琢磨怎么将草原撒盐让它变成沙漠,筑起长城,圈好能种田的地盘,在里面老老实实攀科技树,反而是成本最低,也最现实的法子……   “我的野心没有秦始皇帝那般大,做不到北尽瀚海,将匈奴赶尽杀绝,将草原夷为耕地。”   黑夫一边说着,一边对灌婴下达了追击的命令,甚至下了车,让人将自己的驷马,套上戎车!又将所有还没冻毙的战马,都交给灌婴手下的骑从使用!   “我只求,能将冒顿这所谓的天子骄子,死于长城之内,不论代价。”   “要让所有觊觎中原财富的游牧者记得这个教训,要让他们,将被掳走的百姓,乖乖送回!要让三十年内,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士不敢弯弓而报怨!”   ……   “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   据说这是许多年前,在秦始皇帝迎接李信、黑夫、蒙恬三将凯旋的阅兵典礼上,黑夫让北地骑从们唱的,后来也传到了匈奴。   冒顿经常让一个流落在匈奴的燕人乐工,将此歌唱给自己听,为的是不要忘记耻辱!   单于庭被践踏,匈奴逃离故土的耻辱!   可现在,虽无人展开歌喉,但这歌声,却一直在冒顿耳边萦绕不去。   他又逃了。   第一次逃是被陈平遗书陷害后,为头曼派人追杀,冒顿不得已,带着新婚妻子和少数亲信穿越沙漠,去投靠月氏王,为此不惜献上了妻子和名马。   而第二次,则是在他借得月氏兵,在居延泽将头曼杀死后,纠集匈奴残部,避开了不断追杀自己的李信、黑夫,去往苦寒的幕北,那是一场充斥着死亡的大迁徙,也是匈奴重生的开始……   如今他又逃了,如同他父亲头曼一般,打了场大败仗后,损失了大部分部众,甚至连阏氏、儿子甚至是象征着大单于的白纛、鹰冠都统统丢下。   屈辱啊,冒顿却只能紧紧抱着马匹,与残部破开重围,向东北方狂奔,并告诉自己:   “只要留得性命,便能卷土重来!”   阏氏可以再找新的,儿子可以再生十几个。   冒顿觉得,自己等得起,他先前在秦朝北部各郡掠夺了近十万的人口入草原,其中大半为女子,他们会为匈奴人生下新的胡儿,而草原深处的马驹,终有一天能长大!   想到这,冒顿不由庆幸起自己的深谋远虑来,他带着南下的匈奴骑从总数,是七万。   五万在白登山,一万散在东、南、西、北作为警戒。   但还有一万骑,由左右大将率领,留在了他们入塞的高柳屯驻,以备不测……   如今冒顿虽仅剩五千余骑,且后方的秦军车骑,还在十余里外不断追击,但只要能逃到高柳去,他便能聚集部众,击退追兵。   然后立刻离开这可怕的长城境内,回到单于庭——不管它还在不在,冒顿也不会在阴山南麓久留,会立刻北度戈壁,回到漠北,舔舐伤口,等待十余年后的再度崛起!   这种想法十分强烈,冒顿坚信自己能再起,其势更盛,直到他看到了远处高柳塞的滚滚浓烟,并遇到了狼狈而至的右大将及仓皇南退的数千残部……   “大单于!吾等遇到了敌军,万余骑从东北方忽然袭至,与之苦战半日,高柳已失,长城,出不去了!”   右大将滚鞍下马,拜在冒顿面前,将头重重扣到雪中,身上还有伤,鲜血一滴滴落在洁白的雪上。   “万余骑,是秦军?”   冒顿觉得有些难以理喻,秦军可以从东南来,可以从西方来,甚至可以从西北方向沿着长城过来,但东北方,怎么可能,那边按理来说没有敌人,只有他们潜在的盟友啊,至少蒯彻是如此分析的……   但右大将的话,却让冒顿感到绝望。   “是秦军,但,但不是黑夫之新秦,而是……两辽之秦!”   “扶苏之东秦!” 第1026章 鸣镝   尖锐的鸣镝声不再响起,这意味着,追兵已经远远被甩在了后面。   鸣镝,这还是冒顿在贺兰山时的发明,鸣镝由镞锋和镞铤组成,镞铤横截面呈圆形,中空两洞,当箭矢迎着风射出时,会发出尖锐的鸣叫,有攻击和报警的用途,冒顿还曾对部众下令:鸣镝所射而不悉射者,斩之!   只是因为历史出现偏差,他坐骑和阏氏直接送人,所以没机会用来射马,射阏氏,射父亲,如今常作为匈奴行军报信之用。   策马狂奔一昼夜后,冒顿也终于有喘息的时机,他们凿开一个尚未完全封冻的小湖泊,让饥渴的马儿饮水,冒顿自己则望着南方已经看不到影子的长城,露出了笑。   “虽然蒯彻未能说服那扶苏,反而使其助黑夫截我归路,但幸而我入代时,令韩广将赵长城凿开数十步,作为通道,如今靠着这空隙,方能脱困……”   在一望无际的阔原上,堵住上万骑是可以的,但灌婴、扶苏之兵加起来也不过两万出头,双方还互有提防,未能尽力,这反而给了冒顿机会。   而只要出了长城,在寒冷霜冻里难以久持的中原骑从,绝对无法追上从小习惯了这种气候的匈奴人,冒顿觉得,自己已经安全了,如今乘着风雪停止,速速饮马嚼点肉干,便能继续逃窜。   但这时候,他耳边却传来了哭泣声。   去岁随他溃围的右大将及上百匈奴骑从,此刻都跪在雪地里,朝着南方代地叩拜,右大将甚至用小刀划破自己的面部,鲜血流出,滴在白雪之上,成了诡异的粉红色。   冒顿知道,这是在嫠面,乃是匈奴习俗,哀悼死者时用刀划破面部,使其流血,然后进行号哭,如此血泪俱流,以示悲痛。   冒顿却阴着脸训斥他们,因为众人尚未脱离险境,哪有时间在这哭天抢地?   右大将抬起有道道血痕的脸:“我兄长,左贤王死在了白登,是为大单于而死的,难道不值得为他嫠面哀悼么?”   “马肥时节,追随大单于南下的七万骑,如今剩下的,不过六七百,他们大多惨死白登,或在跟随大单于突围中,为大肠腧调头拦住追兵,高呼着‘撑犁孤涂’而死去,他们,难道不值得生者嫠面哀悼么?”   冒顿皱眉:“等到了单于庭,我自会嫠面而祭。”   说罢催促右大将带人上马,他需要离长城再远一些,才能有安全感。   但冒顿却发现,右大将等人牵了马后,却在原地窃窃私语,并无启程的意思,冒顿甚至听到一句:   “大单于对妻、子尚不甚惜,何况是普通部众?”   他不由愠怒,纵马过去扬起鞭子,抽了几个还不住朝代地方向跪拜祈祷的匈奴人:“若汝等不走,那便留在这,等着被秦人杀戮,追随死者而去!”   天寒地冻,面皮本就被风刮得生疼,再被硬邦邦的鞭子一打,顿时皮开肉绽,几个匈奴人被抽得疼痛不已,但他们看向冒顿时,却没了往日的畏惧与崇敬,取而代之的,是埋怨与不甘……   冒顿停了手,他这时候才发觉,在仓皇的奔逃中,自己的亲信几乎都已失散,眼下周遭这些人,多是右大将的直属部众。   幽幽的声音从身后响起,右大将在离冒顿不远处,单膝盖下跪道:“大单于可还记得,十多年前,头曼单于在河南地之战里,大败于秦人的事?”   冒顿如何能不记得?   失我贺兰山,使我六畜不繁息,匈奴人的歌声里带着怨望,而就在这歌声中,冒顿谋杀了头曼!夺取了大单于之位!   “当大单于杀死头曼,继位为新单于时,我,作为孪鞮氏的远宗晚辈,也在人群里看着你,那时候我觉得,大单于做得对,这是草原,弱肉强食的事情,天天都在发生,一头孱弱的老狼,无法带领狼群,更何况,新的狼王,已拥有尖牙利爪。”   “狼子杀死老狼,吸干它的血,吃掉它的肉,才能狠辣而强壮,这才是胡人的生存之道!”   “而现在,大单于,你经过这场大败,已经再没有资格,统领胡人了!”   右大将站起身,抬起头时,冒顿看到的是一张年轻的面孔,还有似曾相似的眼神!   眼中凶光毕露,仿若要咬断老狼王喉咙的恶狼!   冒顿急忙举起弓,反手抄箭,却愕然发现,放置在马背上的箭囊,不知何时被人抽空!   反倒是右大将一挥手,那数百匈奴人便毫不犹豫地朝冒顿扑来。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叛乱!   冒顿连忙调转马头,朝雪原奔去,他万万没想到,自己身为堂堂的撑犁孤涂大单于,竟也有众叛亲离的一天!   在他身后,鸣镝声再度响了起来,但这一次,却并非是用于报讯,而是瞄准了冒顿!   飞速转圈的鸣镝从冒顿马侧堪堪擦过,落到雪地上,这是右大将亲自射出的一箭,冒顿不知道他为这一天准备了多久,也未能因他射偏而高兴。   当他回过头时,看到的是,身后紧追不舍的数百匈奴骑,也高高举起了弓,朝着鸣镝射出的方向,拉动了弓弦!   数百支箭划着漂亮的弧线落下,如同天上撒下了一阵冰雹,噼里啪啦打在人与马身上,避无可避。   当冒顿身中十数箭,吐着血,挣扎着想要往前方爬去时,他身后响起了脚步,纵是声音为雪地吸走,冒顿依然能听到它步步逼近。   转过身,恍惚间,右大将的脸,却变成了头曼……   他说的话,竟与当年冒顿弑父时说过的,一模一样……   “大单于,冒顿,你不必再为匈奴是否能壮大而忧心,不用再承受鹰冠的重压。我会代替你,照料好一切!”   接着,弯刀重重挥下,一如当年冒顿弑杀头曼般狠辣果决!   拽着脏兮兮的辫,热乎乎的头颅被举起,狼之子的表情狰狞而不甘,永远停留在了死时的那一刻。   “草原,会拥有新的单于!”   “将这头颅,派人给秦人的夏公送去,告诉他,冒顿已经死了,请宽恕匈奴人的冒犯,吾等将远走漠北,永不南下!”   ……   蒯彻是燕地人,也到过代北,体验过这儿干冷的冬天,尤其是腊月时节,万物皆寂,唯独茫茫白雪似乎永远望不到尽头。   但他从未想过,会寒冷到这种程度……   蒯彻现在十分狼狈,他的脖颈和手腕由绳子拴着,被马匹拉着前进,手肘以下已经没了知觉,寒冷还从他赤裸的脚往上传,它们几乎要被冻掉,单薄的衣裳也无从遮蔽风雪,而左右经过的辽东骑士们目光,更如刀子一般剐在身上。   “呸,为胡人做狗的奸佞!”   说来也奇妙,唾沫喷在脸上,反倒让蒯彻感到一丝暖意,甚至伸舌头舔了舔。   好在,舌头还在,被紧紧含在口腔里,这是纵横之士谋生立命的武器,张仪当年在楚国,不也是被人打得遍体鳞伤,靠一条灿如莲花的舌头,最终外连横而斗诸侯的么?   但随着匈奴大败,能让蒯彻发挥的舞台,也已经没了。   放眼四周,原野上尽是战死的匈奴人,他们被砍了头颅,堆在高柳塞之外,已经被风雪冻得硬邦邦的,仿佛高高垒砌的石堆,看得出来,代北一战,匈奴几乎全军覆没……   “休矣。”   蒯彻摇头,喃喃自语,先时很小,慢慢变大。   “休矣!”   前方拉拽着他向前的马停下了脚步,马上是位身披白色大氅的将军,头戴鹖冠,依然是英姿勃发,他也不回头,只说道:   “你的阴谋,连同匈奴,的确已是休矣,就算冒顿逃走,亦是元气大伤,一代人内,再不能入塞为害边地。”   蒯彻却哈哈大笑起来,顶着身后辽东士卒的鞭子,咬牙道:   “不,我说的是,公子休矣!”   “朝南方看看罢,扶苏,黑夫派来骗你去受死的使者,正在路上,奉命来屠戮辽兵的大军,也旦夕将至!” 第1027章 大是大非   “我曾读韩子之书,里面说,纵者,合众弱以攻一强也;而横者,事一强以攻众弱也。”   “但后面又有一句,皆非所以持国也!为设诈称,借于外力,以成其私,而不顾社稷之利!”   蒯彻被推攮着,跪倒在高柳城的烽燧之下,卫士旋即告退,身披白色狐裘,头戴鹖冠的扶苏坐在他面前,尽管在草原和风霜里行进多日,但他依然强打着精神,与蒯彻进行这二人间,最后的对话。   “我现在算是明白,商君、韩子,但凡法家之士,为何都不喜欢纵横言谈者了。”   扶苏指着蒯彻:“你在天下安定时已密谋作乱,曾在范阳劝我叛秦,独立于海外,而后又离间父皇与黑夫,哄我勾结匈奴的打算落空后,如今又打算让两支秦军继续敌对。”   “夸大事实,离间父子君臣,毫无底线,不择手段。”   “你,才是那颗祸乱天下的荧惑星!”   “召王错了。”   蒯彻却抬起头笑道:   “我们纵横之辈,不是什么荧惑星。”   “纵横策士,手无持刃之利,位无千金之尊,我们之所以能成功,只因为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手指:“那便是人性本恶!”   “为婴儿也,父母养之,子长而怨。子盛壮成人,其供养薄,父母怒而诮之。子、父,至亲也,尚且如此,更何况一般人之间,国与国之间?他们所谓的信任,不过是利益而已。荧惑不在天上,也不由纵横之士创造,他自在人心,充斥在这天下间,每个人心中!”   纵横家是剖析人心的大事,最善于利用人性里的弱点。   所以张仪说楚怀王,说什么,大王诚能听臣,闭关绝约於齐,臣请献商於之地六百里,使秦女得为大王箕帚之妾,秦楚娶妇嫁女,长为兄弟之国,利用的是楚怀王心中的贪婪。   蓝田之战后,又游说楚怀王曰,秦兵之攻楚也,危难在三月之内,而楚待诸侯之救,在半岁之外,此其势不相及也,骗得楚怀王纳地求和,则是利用楚怀王对秦的恐惧。   而后苏秦游说齐闵王,劝其称帝灭宋,让他一步步走向众叛亲离,诸侯围攻,利用的是齐闵王的骄傲自大。   姚贾说赵王迁,利用的是他对李牧的不信与怀疑。   人心里的种种情绪,在策士眼里,都是破绽。   只要有,策士便能用言语将其放大,让盟友产生裂痕,让君臣离心离德!   这是蒯彻的拿手好戏!   “召王以为自己能例外?你既已称王,属下的海东戍卒,辽东将士能原谅黑夫属意陈平,对辽东的荼毒?”   他挑弄道:   “黑夫能例外?如今形势已经明了,黑夫已戮胡亥,逐群公子,杀蒙氏兄弟,独揽大权,名为秦相,实为秦贼,而尚在人世的公子扶苏,就是他最大的眼中钉,肉中刺,必不容召王!此番亲自北上,便是为了解决你这大患!”   “的确不能。”   扶苏颔首:   “陈平害辽东之事,我永远忘不了。”   整整两年啊,身在胶东的陈平给辽东带来了太多麻烦,不论是勾连燕、赵、代阻碍扶苏西进,还是不断送卫满等贼寇去拖辽东后退,让扶苏整整两年,都未能离开这一亩三分地,而为此枉死的辽东辽西人,何止上万。   扶苏无奈地笑道:“我一边要应付麾下的劝进,另一面,也曾试图给黑夫传递提议,却石沉大海,他转头就宣布我已死,我难以猜出他意欲何为……”   “发生这么多事情后,我与他,实在谈不上信赖如初,反倒多了许多恩恩怨怨。”   可扶苏却话音一转,掷地有声地说道:“但即便如此,有些事情,是不能更易的!”   “那便是大是大非!”   “裔不谋夏,夷不乱华,助戎狄而攻诸夏,此为大非!”   “这是十多年前,在我为监军,与李信、黑夫在贺兰山对敌匈奴人时,便明白的道理!一旦做了,便是千古罪人!”   蒯彻拱手:“这便是召王拒绝助匈奴,甚至不远千里,将兵来击的原因。”   “这一点,是蒯彻料错了……”   “但如今召王已击破匈奴,向天下表明心迹,但接下来,面对黑夫,召王当如何自处?辽东、辽西、右北平三郡将如何自处?”   扶苏看着蒯彻:“那依你之策,该如何应对?”   蒯彻指向东方:“切勿再迟疑,立即调头回右北平去,辽人皆轻骑,黑夫方破匈奴,车骑疲敝,追之不及。待春日时,便带着辽东人,迁徙海东,黑夫方定中原,必不能起大军讨伐,而召王便能独立为一国之君,以待时变……”   扶苏露出了笑:“真是妙计啊,与当年在范阳劝我背叛父皇时,如出一辙,蒯彻,你就这么喜欢看天下分裂?我若依你之策,中原就会多一个在侧之敌,局势比征海东时还糟糕,黑夫与我就此彻底反目,商贾杜绝,转而大造战船,关东百姓渴望的休养生息,便再难实现了。”   “让我来告诉你罢,如果说,勾结胡虏入侵诸夏是大非。”   “那么,让天下早日一统,百姓安乐,黔首是富,便为大是!”   蒯彻愕然,想要站起身来,这才发现自己的双手被身后木桩上的绳子拴着。   他只能梗着脖子道:“你不顾手下数万士卒,数十万百姓的性命么?”   蒯彻不复最初的胸有成竹,变得歇斯底里起来,嘶吼道:   “你忘了秦朝七百年社稷么?要将秦始皇帝留下的大业,历代先君筚路蓝缕造就的邦国拱手相让?”   “扶苏,你这是要做嬴姓的罪人!?死后有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   “罪人……”   扶苏重复着这个词,却笑道:“你说得没错,我曾是一个罪人。”   “不只是嬴姓的罪人,更是天下的罪人!”   他看着自己两年来握剑持矛,满是老茧的双手:“因为我的一念之差,将满手优势,统统葬送,最终让时局,朝最坏的方向坠落。”   “那些野心家,六国遗民,纵横说客,最希望的混乱!”   “你以为,我复起于海东,带着戍卒欲平定反王,是为了要恢复江山社稷?做一个英雄?”   “没错,有这样一点想法,但更多是,我做这一切,只是为了一件事。”   他说出了自己的初衷:“赎罪!”   “奈何我能耐有限,又为陈平掣肘,只能稍稍平定辽东辽西,费尽浑身解数,只能勉强保住两地百姓生计安宁。说起来,扶苏真是无用啊,在这件事上,我远不如黑夫,他已扫平六国,我却还在原地打转。”   他自嘲道:“到头来,我做这一切,反而显得多余了。”   扶苏摇着头:“这也就罢了,如今九州即将大定,我若是听你的话,去做那个继续搅乱天下的罪人,我的复起,就真成了南辕北辙了!”   蒯彻目瞪口呆。   他曾说赵歇,说彭越,说韩广,说冒顿,甚至在多年前,还设计过“亡秦者黑”的戏码,成功让秦始皇帝怀疑黑夫,离间了君臣,招致天下大乱——起码蒯彻觉得是自己的功劳。   哪怕这场大棋最终失败了,蒯彻也会以此为傲,以自己的纵横游说之术得意洋洋。   但现在,蒯彻却在扶苏面前,感到了无比的挫败感……   当年第一次游说扶苏失败,一来是他故意试探,二来也以为扶苏愚忠愚孝。   可现在的扶苏,见识了众叛亲离,看到了人间杀戮,起于海东,饱经风霜,行事作风,与当年大不相同,蒯彻以为,他已经变了,成了自己能够说动的人……   对权势的留恋、对未来的迷惘、对敌人的恐惧、对麾下众人的担忧、对不公处境的愤怒、对故友的疑虑、还有难以低头为人臣属的骄傲……这些情绪,扶苏一样不少!   可蒯彻使劲浑身解数,却终究无法说动扶苏。   现在他明白了。   扶苏身上,还有某种自己根本无法撼动的信念!   “我与黑夫的恩恩怨怨,尚未结成死结,我二人自当解决。”   “但绝不是靠猜忌和攻杀!更不是靠你这奸士的离间!”   扶苏一边说,一边往外看,似乎在等待什么。   “所以扶苏,你这是要自己去黑夫营中受戮?”   蒯彻只觉得可笑之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人物?   选择放弃,选择自杀的人物?   “黑夫何等人也,他能杀蒙氏兄弟,便也能杀了你!毫不留情!”   蒯彻仰头大笑起来:“我笑那秦始皇帝,何等英雄人物,少恩而虎狼心,得志亦轻食人,做事心狠手辣,怎会生了你这么一个心慈手软的儿子!”   “没错,我是心慈,改不了。”   扶苏站起身来,招手让外面的人进来。   “但我的手,早已沾满了血,已不软了……”   “尤其是对那些,唯恐天下不乱,比我罪孽更重的罪徒!”   卫士拜在面前,扶苏问他们道:“说了这么一会话,火烧旺了么?”   “旺了。”卫士禀报。   而烽燧外面的空地上,一个巨大的陶鼎正滚开着沸腾的水,热气直往上冒……   “善。”   扶苏看向冻得直哆嗦,鼻涕都凝固在脸上,已看不出面色是惧是怕的蒯彻,笑道:   “蒯先生挨了好几天冻,无衣无褐,冷得不行,实在是有失体面,让他,暖暖身子罢!”   面对蒯彻如此恶人,扶苏却没有歇斯底里的痛恨斥责,只有身为长公子的彬彬有礼,他朝外伸手,仿佛是邀请蒯彻去参加一场宴席。   而辽东的汉子们就没什么温柔了……   扶苏只是优雅地目送他们远去。 第1028章 敌友   “冒顿已死!”   “冒顿已死!”   在白登山之战后三天,捷报连同冒顿的头颅尸身一起被送到了平城,在此停驻的十万大军,皆呼万岁!   杀死冒顿者为匈奴的右大将,如今他已自立为新的单于,这位新单于倒是很上道,不但献上冒顿首级,还答应将掠入草原的中原民众送回,以求得大秦的原谅,承诺他们会退出北假、云中,远遁漠北,不再南返——匈奴在害怕,怕黑夫要对匈奴赶尽杀绝,如今损失大半青壮的匈奴,已经在阴山以南站住脚,招架中原的讨伐。   面对右大将的恭顺,黑夫却问负责典属国事务的娄敬。   “白登一战后,匈奴还有多少活着的王、将?”   娄敬禀报道:“还活着的,有左谷蠡王,左大都尉,右大当户,右骨都侯几人,皆为我军所捕,关押在白登山下。”   “据你观察,这四人中,哪两个更老实。”   娄敬的业务能力还是很强的,他前些年奉命如代地时学过匈奴语,已将这几人的家族、过往都打探清楚了:“左谷蠡王、右大当户和右大将一样,皆是孪鞮氏之裔,而左大都尉则为兰氏,右骨都侯为须卜氏,要论恭顺,自然是后两人……”   黑夫了然:   “放了他们。”   “再让奉常刻印,我要封那左大都尉为归义都尉,西部单于,大漠以南,居延以北,阴山以西,残余的匈奴人,归其统辖。右骨都侯为向化都尉,东部单于,大漠以南,阴山以东,长城以北,归其统辖!”   “至于苦寒的漠北,大秦鞭长莫及,便留给右大将去吃沙子罢!”   娄敬奉承道:“夏公妙计,草原分则弱,合则强,使三单于并立,则匈奴必裂,相互攻战,而中原可渔翁得利!”   这还没完,黑夫继续定策道:“一同册封的,还有逃到乌桓山、鲜卑山的东胡部落,开春后派人去探索寻找。”   “还有北海之地,臣服于匈奴的浑庾、屈射、丁零、鬲昆、薪犁之国,也要想办法让商贾过去,各授予印绶,封为属国都尉。”   地图开疆谁不会,别管能否实际控制,先赶紧把法理确定下来,将这几百万平方公里土地的“自古以来”留给后世子孙……   “以上诸胡部单于、大人、都尉,若愿臣服,皆为大秦属国,送质子入朝,每年向中原缴纳兽皮羊毛牛马若干!”   被放走的两个匈奴贵人,还有饱受匈奴压迫的东胡和丁零诸部,能抱上秦的大腿,应该会欢呼雀跃。   末了。黑夫却想到一时,露出了玩味的笑,问娄敬道:   “娄敬,你觉得,让匈奴贵人送女来朝,嫁与列侯子孙为妾,以促进夏胡睦邻友好,就叫‘和亲’,何如?”   岂料历史上,最先给老刘出主意搞和亲,让他认冒顿做便宜女婿,高举“为了和平,陛下做单于外公又有何不可”大旗的娄敬,此刻却十分反对和亲……   他作揖道:“臣以为不妥,古人云,夫婚姻,祸福之阶也。由之利内则福,利外则取祸,故君王列侯,可与同族婚配,而不宜纳异族。”   “昔日春秋之季,南蛮与北狄交侵,周襄王竟也依仗赤狄,讨伐不尊王命,箭射王肩之郑国。”   “事后周襄王感激狄人,竟打算娶狄人女子为王后,大夫富辰劝谏他勿要亲近戎狄而离弃宗室。周襄王不听,乃以狄女为后,岂料狄女对礼仪的看法不与华同,厌恶襄王老迈,竟与周襄王之弟王子带公然通奸。周襄王大怒,乃废狄后,狄后竟与王子带引狄人入秦成周,占领洛阳,周襄王出奔,终于酿成大祸……”   黑夫眨了眨眼睛,长见识了,这件事他真不知道。   “前车之覆,后车之鉴,野性未驯的母狼,岂能使之登堂入室?”   且不说胡女貌陋为中原不喜,再加上双方礼俗不同三观不一,就算一时爽快,事后也会有无穷的麻烦,此举必然两面不讨好,起码娄敬绝不愿意自己多一个胡女生的孙子……   黑夫倒也从善如流,于是此事便不了了之。   倒是外头,叔孙通等随着后续大军抵达的文士,一直处于亢奋状态。   他们游走在战后的白登山附近,反复询问士卒经过,并觉得冒顿授首的事,值得大书特书,在关东好好宣传一下——六国遗族勾结匈奴入寇,而救了燕代赵免遭胡虏肆虐的,不是什么豪杰侠客,而是对天下一视同仁的夏公!   “这不只是秦军对匈奴的胜仗,更是诸夏对胡人的完胜。”   “昔日有齐桓公齐桓公越燕伐山戎,破孤竹,残令支,救燕黎民社稷。时隔五百年,又有夏公亲征代北,力挫冒顿,杀胡十余万,解救代地百姓数十万,故曰,五百年必有伯者出!”   如今的霸主,自然是黑霸王了!   但在儒生眼里,霸道依旧不够,得进一步升为王道才行!   还真是瞌睡来了枕头,一匡天下后,接踵而至的便是远人来朝!   叔孙通们将黑夫封匈奴三单于,鲜卑、乌桓东胡大人,以及北海诸属国都尉一事,同历史上唐虞、夏禹、成汤、周公时的四方属国来献相提并论……   “昔者唐虞崇举九贤,布之於位,而海内大康,要荒来宾,麟凤在郊,而今夏公当政,亦是如此,此圣人在位之兆也!”   儒生们觉得水到渠成,已经摩拳擦掌,乘着内战外战的连续胜利,对夏公劝进了……   但有一件事,却成了从龙之臣们心里的一根刺。   黑夫手下的将尉谋士们,此刻并未因匈奴的残灭而放松警惕,依旧如临大敌,他们觉得战事尚未结束,一旦雪停了,随时可能要再度北上。   因为这场仗,虽以秦军完胜,却出现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作为北伐东征的功臣,战后的最大得益者,列侯是最不希望此人出现的人,他们窃窃私语道:   “‘扶苏’怎么来了?”   ……   “是我邀他来的。”   黑夫对已为心腹的“黄石先生”袒露了实情,虽然他早已宣布了扶苏的“死讯”,将辽兵的实际掌控者说成是刘季,但这点伎俩只能骗骗小老百姓,如张良等才智只士,心里门清。   “早在我灭楚北上时,便派使者走海路,给扶苏送去了一封信,约他来代北一同猎狼。”   “我在信中对扶苏说。”   “来则仍为故友……”   “臣还是以为,此乃画蛇添足之举,徒让众人心生不安!”   张良认为,没有扶苏,夏军一样可以大败冒顿,至于能不能杀死他,纯看运气,倒是让扶苏在侧,反而生出了许多变数,觉得黑夫是在给战争增加风险,皱眉道:   “若他不来,或者来了反助匈奴呢?”   黑夫一边抚着两条爱犬,喂它们吃来源可疑的肉,一边道:   “那便是敌人!”   黑夫甚至哼唱了起来:“朋友来了有美酒,敌人来了有刀枪……”   他为此做了充足的准备。   “胶东一线,尉阳带着海船舟师,随时准备,可以北渡辽东。”   “而广阳郡一线,没有北上进攻匈奴的军队,也在秣马厉兵,只等雪化,便可越过已投降于我的渔阳郡栾布,向辽西进发!”   “好在,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扶苏。”   黑夫站起身来:“准备准备罢,我要邀约扶苏,前来赴宴。”   “我二人的恩恩怨怨,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张良道:“他若来,夏公又要如何处置?如臣一般,让其隐匿身份?但但扶苏与我可不同,他是秦始皇帝的长子,秦之社稷的正统继承者,岂会甘心为夏公臣属?”   “而若是杀之,扶苏却又能分清大是大非,一旦屠戮,就要连同其属下数万卒一同抹去……”   在张良看来,顺着先前宣布的扶苏死讯,让这个人从此消失不见,或许是最好的方式。   在这件事上,黑夫却不欲他人置喙:“我自有打算,可两全其美。”   “是何办法?”张良追问,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自然是……”   黑夫抬起头,从容笑道:“推贤让能!” 第1029章 一个真相和一个谎言   会面的地点不在代郡平城,而在城南的武周山。   武周山很有特点,山不高,不过二十余丈,山顶平缓如荡,山的南麓,一条十里长河平静的从山下淌过,如今已完全封冻,冰莹剔透,可以行人。河的北岸有一道高一、二十米的崖墙,连续不绝,长达数里,落雪积累在上面,犹如一道北境的冰血长城。   虽然距离云冈石窟兴建还早,但此地已不失为一处“藏风得水”的好地方,山脉遮挡住了寒冷的北风,军营扎在这里,再生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便能暖意盎然。   当扶苏被名为“黄石”的谋士引到此处时,黑夫已在这烤着火等待。   但凡许久未曾谋面的故人相会,最初总是会有一些尴尬的,尤其是当二人各有事业,且一度生出龌龊误会的时候。   缄默持续了好一会,最后由黑夫打破了这份尴尬。   “来了?”   “来了。”   黑夫注视着扶苏被风霜所摧,已经不再稚嫩的容颜,曾几何时,二人在北地相识时,还英姿勃发。   但一转眼,他们都已是人到中年,扶苏消瘦了许多,鬓角甚至有几分白。   “长公子。”   黑夫不由得站起身来,问起了往事:“当年我从南方派季婴送去咸阳的那封信,收到了?”   扶苏颔首:“收到了,里面有警告,但还是迟了。”   “出事后,为何不去岭南投我?”   扶苏摇头:“那时你也凶多吉少,加上形势所迫,无法南行,更何况,当时我斗志已失去,满眼迷惘,不知道自己该去向何方,连妻、子,都摒弃了……”   黑夫摇头:“汝子公孙俊安然无恙,在骊山为你‘服丧’,衣食无忧,更未曾痴傻,反倒聪慧得很。”   “我代他谢过……夏公。”   扶苏朝黑夫作揖,算是默然道谢。   又是一阵缄默,直到黑夫问了最关键的一点。   “你当初既已心灰意冷,那为何,最后又复起了?”   对此,扶苏没有回答,他此时发现,带自己来此的“黄石”及护送自己来此的卫士统统告退。只有武周山悬崖顶上,远远巡视着十余人,他们手持弓弩站在百步距离处,既无法听到二人的对话,又能时刻保卫黑夫的安全……   黑夫也注意到扶苏抬头看远处材官弩士的神情,顿时笑道:   “别介意,我对这场会面,已是诚意十足。”   “要知道,我昔日见钟离眛,见张良,都是令其手戴桎梏,唯独你,却能以自由身,单独与我见面。”   扶苏收回目光,看向近处,说道:“且不说崖壁上的材官,你此来,也绝非‘单独’罢?”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黑夫左右,还各有一头半大的黝黑代犬,正趴在地上啃着肉骨头……   黑夫倒是拍着两条爱犬,大言不惭地说道:   “从云梦泽起兵后,我虽然也参与了不少战役,但渐渐只靠运筹帷幄之中,靠自己拼杀的已经很少,倒是听闻你在边塞,常身先士卒。我怕一旦出事,交起手来,我会打不过你。”   “于是便叫了两个帮手……”   扶苏摇头道:“我昔日认识的黑夫,果断而骁勇,可不是一个畏惧怕死之辈。”   “形势变了,我不得不惜命。”   黑夫自嘲道:   “麾下将尉谋臣们都说我这是……遇大敌勇,遇小敌怯。”   扶苏哑然失笑:“那已经被夏公祭奠过一次的扶苏,又是什么,大敌,小敌?”   “还是你眼中钉,肉中刺,一个已死之人?”   “是旧友。”黑夫伸手,请扶苏在数步外坐下。   “明白大是大非,可以坐下来谈谈的旧友。”   “扶苏啊扶苏,你亦是如此认为罢,否则,又怎会助我击匈奴,烹蒯彻,最后又孤身前来呢?”   的确,扶苏南下时,他的属下颇有劝阻者,因为陈平对辽东做的事,他们对黑夫存有深深的怀疑,觉得扶苏击匈奴已表明自己的态度,大不必再涉险。   “黑夫贪鄙,若大王前去,必是羊入虎口,凶多吉少!”   但扶苏,只是令副将高成,将带到这来的万余辽东骑从,都带回东北方百里外的广宁(张家口)去等待——扶苏此行未带刘季,将其留在辽东,提防辽南群盗的侵扰。   而他自己,则单骑随黑夫的使者南下。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信任?   不,除了信任外,还有对时势的明了。   扶苏很清楚,倘若对黑夫采取对抗姿态,这绝对是一场以铢称镒的战争,辽东政权也许能熬过这个冬天,却绝对活不过来年秋天……   既然决定不做对抗,那便只能尝试着,坐下谈谈了,扶苏希望,能为辽东众人,争取到一个相对公平的未来……   黑夫指着扶苏面前,石案上的铜壶:“招待不周,并无侍女从者,这是用武周山下冰冻河床化后烧开的水,自己倒罢。”   说完自己倒了一盏,慢慢喝了下去,笑道:“看,没毒,当然,若是陈平在,他定会觉得,乘机将你毒死,是最好选择……”   不提陈平还好,一提陈平,扶苏也忍不住握起了拳头。   他最痛恨的人,一是蒯彻,二,便是陈平!   扶苏肃然道:“过去两年间,陈平身在胶东,却通过商贾,向燕代输送军械,使其联手阻我,更招募群盗贼人,不断滋扰辽东,陷城邑十余,杀害掠走百姓数万。”   他看着黑夫:“但我听闻,君对陈平,倒是嘉奖有加,不但封其为阳武侯,位列九卿,更将楚地悉数交给他治理?”   “于辽东百姓而言,于你而言,陈平确实有大过。”   黑夫却摊手道:   “但对我,对胶东,对整个天下,在陈平却又有大功。”   “若无陈平诡计,破楚定齐,不会如此顺利。辽东受的损失,不一定比彭越在彭城枉死的人数多,倘若如今,彭越以此为借口,请求我处置陈平,我应该同意,还是赞同?陈平是当诛,还是当赏?”   陈平是辽东的罪人,是坏人,是阴谋家,但他,却也是功臣,是黑夫必须重赏的列侯!   “陈平有过错,但过错在于,当时东西隔绝,陈平无法得到我的命令,只能自作主张,此人喜好阴谋之术,他觉得,我与你的关系,犹如夷吾与重耳,只能有一个人成功,谁先动手,谁便有优势!”   如同黑暗森林里,两个猎人,陈平为黑夫扣下了扳机,否则他与扶苏,便不会如此实力悬殊了……   扶苏冷笑:“于是,这件事,万余条人命,便这么轻轻揭过了?黑夫觉得,这是天下大定前,微不足道的阵痛?”   “没错,如同翻阅纸书,这一页,只能就此翻过去!”   黑夫不吝承认:“如今的形势是,谁先动手不重要,过程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最后结果如何!”   “扶苏,从你自称召王时起,我便知道,你在想我传讯,愿行周召共和之事,分治天下,但纵观如今形势,显然不可能了。”   “如今天下已经一统,六国余孽灭尽,匈奴残部也仓皇北遁,天下四十八郡,我已取四十五,你手中却只有三郡。我麾下有兵卒四十余万,列侯关内侯数十,而你,所属不过寥寥两三万人……”   扶苏皱起眉:“你是在用兵多将广来威胁我?”   黑夫大笑:“不,不是威胁,而是想告诉你,我背后推着我向前的手,比你多出十数倍。”   “而一旦我让他们失望,我将遭到的反噬,也将比你放弃这一切的代价,高十数倍!”   “你应该能明白,时至今日,吾等,早已不是只为自己而活,为自己而战了!”   扶苏默认了,他背后,何尝没有无数推手呢?   但他依然无法接受,黑夫将这一切,说得如此轻易!   但叙旧到此结束,接下来,便是黑夫邀约他前来的戏肉了:虽都自命为秦,但双方是两个不同的政权,若不以攻占厮杀的形势,该如何并为一体,使天下真正一统?   答案显而易见。   “天无二日,山无二虎。”   黑夫放下杯盏:“为了天下安稳,你我之中,得有人退让,推贤让能!”   “谁背后推手少,便谁让,是么?”   扶苏了然,但还是有些失望,叹息道:“黑夫啊黑夫,你是要我将这天下,将这江山,将嬴姓的七百年社稷,统统让予你?”   黑夫却不置可否:“不,让的不是位置,不是社稷,更不是江山。”   “执掌天下的位置,你从来没坐上去过。”   “嬴姓社稷,汝弟胡亥已丢得一干二净。”   黑夫张开双臂,似乎要将天地囊括在胸怀之中:   “至于这锦绣江山,也早已在各路‘英雄’‘豪杰’的争夺中,支离破碎,是我花了三年时间,一点点将其收拾缝补,至于你,扶苏,你只不过拾缀了三个郡,何谈相让?”   扶苏愕然,却哑然而笑:“此诡辩之术也,皆是歪理,不过以上种种,我的确一无所有,既非皇位、社稷、江山,那我还有什么,能让予你?”   “有。”   黑夫走近了他,盯着扶苏的双目:“扶苏,我再问你一遍,你本已万念俱灰,意志消沉,为何能远走海东,再度复起?”   “是想做皇帝?”   “是想继承秦始皇帝的遗志?”   扶苏也起身,与黑夫四目相对,给了他答案。   “是为了赎罪。”   “是我一念之差,造成天下大乱,百姓离乱,我想要,从头收拾这旧河山!”   “不错。”   黑夫拊掌道:“我想要你让出的,是这份罪过,自然,也有其背后的荣耀!”   “还有执掌天下的责任!”   “好大口气。”扶苏有些触动,却又摇头:   “但你连惩戒陈平,公平对待辽东、辽西众人都无法做到,我又如何知晓,你纵能善待天下一时,往后会不会重蹈的覆辙?”   “我当然能!”   说完这句话后,黑夫却哑了火,良久后才缓缓道:   “因为我不仅知先王三千年之兴衰,我还知道后王两千载之得失……”   他指向扶苏,眼神满是遗憾:“甚至,知道你,扶苏过去的命途走向!”   “此言何意?”   一番让扶苏觉得莫名其妙的话后,黑夫看了看武周山崖壁上,远远盯着这边的士卒,听不到这边任何声响,而左近就他和扶苏。   还有两条啃完了骨头,正在打盹的狗子。   一人两狗,这便是全部听众。   山壁阻隔,河水凝结,这里发生的事,仿佛也会被永远冰冻。   真是个吐露秘密的好地方啊……   黑夫露出了笑:“扶苏,你我在此,做一笔交易,如何?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什么交易?”扶苏满腹疑惑。   “很简单。”   黑夫低声道:“我想用一个真相。”   “换你一个谎言!”   ……   上谷郡广宁县,便是后世的张家口,此地乃是燕山的一个缺口,从燕地通往塞北的必经之路:左右是隐约约的山脉,北方是莽莽苍苍的大地,腊月将尽,积雪未化,稀少而枯萎的草木,零星点缀着些许墙垣城邑,苍凉与荒芜,是这儿的主旋律。   只有奉命西撤至此的辽东骑从们,才让这儿有了些许热闹。   但他们的心已越来越沉,因为“召王”扶苏,已南下五日,至今杳无音信。   “大王会不会已经被那黑夫所害?”   “说不准,陈平能肆虐辽东,黑夫也必能对大王痛下杀手!”   “大王何等仁爱之人,若真如此,吾等拼了性命,也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为大王复仇!”   直到一个孤单的骑影出现在辽东军的驻地外时,高成和辽东骑从,海东戍卒们才爆发了欢呼!   “是大王回来了!”   相比于南下前,扶苏形容并无太大变化,不像是遭到苛待的样子,但精神气却不大一样。   他沉默寡言,下了马后,对与黑夫会面发生的事缄口不言,巡视军营时却若有所思,呆呆怔怔,一会摇头,一会又点头,似乎在思索一件让他难以相信,却又无从与别人说起的事。   直到巡视完全营,扶苏才下定了决心,让高成召集三军集合。   “我有话,要对众人说!”   万余辽东、辽西骑从,追随扶苏两年的海东戍卒站在广宁邑城下,仰头看着他们的大王,秦始皇帝正统的继业者,如同明月般照亮这黑暗乱世的公子。   扶苏会和他们说什么。是拿起武器,继续对抗黑夫么?很多人心存疑虑,但也有许多人,愿意为了召王,继续战斗下去!   但扶苏一开口,众人却以为自己听错了!   “从始至终,我一直在骗二三子!”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更多的是决绝!   扶苏对所有人长作揖,让人大声复述自己的话,将接下来的话,传到每个人耳中。   “我不是扶苏!”   “真正的公子扶苏,早就死了!”   嘈杂声顿时响起,但所有人的惊呼,不解,疑惑,都被扶苏举起双手压下。   五日前,他从黑夫那,得到了一个真相。   而现在,作为交换,是宣布谎言的时候了!   一个要他在失去父皇,失去地位,失去江山社稷,失去妻子后,还要失去姓名身份的谎言!   却也是一个能让他善终的谎言。   一个能让天下和平一统的谎言!   迎着东方升起的太阳,扶苏露出了笑,这是卸下重担,一切释然的笑。   “我真名叫白羸,陇西郡人,乃是公子扶苏,在咸阳时的替身!”   “我只是,扶苏的影子!” 第1030章 他的时代结束了   摄政二年,春三月,扶苏又一次,站在了西安平的岸边(丹东)。   马訾水依然是那么清澈碧绿,春来时节,上面游着群群野鸭。   难怪黑夫说,它以后会叫“鸭绿江”。   这是扶苏第三次来到西岸平,第一次,是奉父命远征海东,在辽东千山老林子里杨端和病逝,自己一个领兵新手,在此遭遇了一场兵变,实在是狼狈不堪,幸亏黑夫帮忙,否则定会更加难看。   第二次,则是在目睹中原大乱后,历经艰难,单骑归来,凭着扶苏之名,带领海东戍卒,在帝国的东北边陲做下了一番事业!   回忆过去,扶苏哑然失笑:“同是扶苏,前后差距如此之大,难怪说成是两个人,众人便信了……”   尽管黑夫当日在武周山下与扶苏的对话,集中于这几十年间,秦楚汉匈奴的恩恩怨怨,但已经足够让扶苏在之后的几个月里,从燕地折返辽东的路途中,辗转反复无数次了。   因为黑夫说得一切,真是太可笑了。   自己,竟会在接到一封伪造的诏令后,自杀而死?   扶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是我生来易信于人,信于事?”   又或者,他骨子里,便是那种为了天下安生,能牺牲自己的人,未曾改变?   还有,秦始皇帝希望能传万世的秦,竟会二世而亡?且是为楚国项羽所灭,关中毁于一旦。   父皇若知道了,不知作何感想。   而这时代最后的赢家,也不是项羽,而是扶苏手下,那个流里流气,满嘴荤段子的大胡子老刘季,他才是秦始皇帝最终的继业者……   扶苏只觉得好笑,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但诡异的是,此人却又在白登为冒顿所围,签下了耻辱的和约……   至于黑夫?原本只该是一个籍籍无名,死在第一次灭楚里的小小秦卒!   故事离奇,其中曲折,叫人啼笑皆非,难以尽信。   这或许是黑夫瞎编的故事,为的是骗得扶苏上当。   “但我还是选择了相信……”   不管怎样,扶苏都接受了这样一个“真相”,作为交换,也宣布了自己的“谎言”。   “大王,渡河的浮桥都准备好了。”   高成过来禀报,这不知是他第几次叫错了,扶苏纠正道:“我已去王号,不再是什么大王了。”   “那,公子……”   “我从来都不是公子,只是一介替身。”不论亲信如何试探,扶苏都坚持这一点。   “那该如何称呼?”   “还是叫将军罢,如最开始那样。”   “难怪两年前来海东召集吾等时,让吾等叫将军,不称公子……”高成嘀咕道,对扶苏的故事,他已信了八成。   高成也是在扶苏宣布自己乃“扶苏替身,公子死后继其遗志,远赴海东”后,依然决定追随他的为数不多下属之一。   其余人等,或愤愤离开,或心灰意冷,大多数选择留在辽西、辽东,卸甲归田。   兵卒们回到了他们的土地上,黑夫答应两辽、右北平免租三年,以恢复民生,这让土著们欢呼雀跃,早已疲倦的海东戍卒,也默默扔掉武器,领走属于自己的退伍钱帛,不用打仗,对所有人来说是好消息。   相信他们在期盼已久的安稳生活中,很快就会忘记自己,忘记那个昙花一现的“假扶苏”。   “顶多在闲下来时,对儿孙念叨惋惜几句。”   扶苏心中暗道:“再往后,世人将只记得一个志大才疏,懦弱无能,抛弃妻子,最后死得不明不白的长公子……”   倒是高成,却对他不离不弃,执拗地说道:“即便将军不是扶苏,骗了吾等,但这两年来发生的事,却作不得假!”   “在中原大乱吾等海东戍卒踌躇不安时,是将军出现,让吾等有了主心骨,不至于流亡为盗,这是假的么?”   “在辽东遭到东胡王入寇时,又是将军带着吾等迎头抗击,保住了辽东,这是假的么?”   “这两年在辽东撑起一片天,庇护数十万百姓安宁的,正是将军!这也是假的么!?”   高成将拳头重重砸在左胸膛上:“既然都是真非伪,哪怕你真不是公子扶苏,吾等也愿追随!”   同高成有相同想法的人,有三千余,他们就这样一路追随,跟到了西安平……   但这儿,远不是终点。   众人将渡过马訾水,又一次穿过箕子朝鲜,在入夏前,抵达数百里外,曾经大军云集,而今早已废弃的“韩城”。   那儿是“海东侯”公孙俊的封地。   这黑夫,心里不知有多少阴谋阳谋,所有事都蓄谋已久。他早在一年多前宣布“扶苏已死”时,就安排好了,为其加了一个“海东侯”的爵位,又由公孙俊继承。   公孙俊将成为新秦的第一个边侯,实封!分之土田倍敦,祝、宗、卜、史,备物、典策,官司、彝器俱备,都于韩城,治马韩、辰韩、弁韩之民,命以策命,而封于海东。   朝鲜之南,大海之北,千五百里山河,皆海东侯封域!   所封不可谓不厚,但又实在辽远,与中原一衣带水,却又足够疏离,且对岸就是与扶苏有怨的胶东。   而扶苏,则要顶着假姓名,作为海东侯国的第一任国相……   公孙俊将在入秋时节去到海东,与扶苏父子团聚。   扶苏期盼着那一天,想早些见到玄衮赤舄,钩膺镂锡的小君侯。   但他一时间却又想不出来,该如何面对曾遭自己摒弃的儿子……   他应该以父亲的身份与其相认?对他道歉。   还是继续那个谎言,以国相的身份,尽心辅佐,默默守护他长大?   如何才能不让父子不信的悲剧,重演一遍?   摇了摇头,扶苏决定先不去想此事,他现在更迫切的,是与刘季碰面的时刻……   若有机会,扶苏一定会将此人好好瞅瞅,看他何德何能,竟能赢得天下!   只可惜,老刘何许人也,跑得比兔子还快。   原本驻守辽东的刘季,一听说扶苏与黑夫和解,惊骇之下,赶在扶苏到达前,带着妻子乡党和畏惧黑夫的千余人跑路了……   到二月底,当扶苏抵达秦与朝鲜的边界满番汗时,果有朝鲜侯箕准在此等候,面对扶苏要朝鲜纳粮的要求,箕准满脸的苦涩。   “上月不是才要过一次么?”   原来刘季在扶苏前南逃时,途经朝鲜,谎称自己乃是前锋踵军,又是要吃又是要喝,甚至要走了三百个朝鲜婢子作暖脚之用,且征召朝鲜民夫三千与之同行,又在东海岸掠走了不少船只,穿过朝鲜,朝半岛最南方的弁韩行进……   高成义愤填膺:“将军如此信赖刘季,他竟敢背叛将军,定要将此人捉住!”   “刘季只是害怕。”   扶苏失笑,黑夫曾笑谈,他会将刘季扔到汉城,让这家伙在那老死……   或许刘季已预见到自己未来了罢?所以提前跑路,可怜的老刘,至今还被蒙在鼓里,不明白黑夫为什么要处处与自己为难。   “随他去罢。”   扶苏沉吟良久,放弃了高成“追击刘季”的提议。   “我与他,都不过是离家的游子,何必苦苦相逼。”   步步前行,燕长城的东端,沛水就在眼前。   “再往前,便离开大秦了。”尽管朝鲜是中原属国,但毕竟与郡县不同,哪怕是死心塌地追随扶苏的众人,在迈过去前,也有几分踌躇。   毕竟这一次,他们将永远不再归来!   扶苏则记起他和黑夫见的最后一面,他们二人在右北平郡碣石山道别,并做了一个约定……   当时扶苏指着东方承诺:“我这一生,老死海东,绝不会西归!”   而黑夫则指着西方承诺:“只要我在一天,大秦便在。”   “我这一生,都将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那眼神极其真诚,不似作伪,但扶苏也说不准。   “你我死后呢?这天下又会如何?”扶苏不依不饶,如此追问。   黑夫却顾左右而言他:“秦始皇帝在世时,对后事做了诸多安排。”   “但胡亥赵高李斯,听他的话了么?”   “你和我,按照他的安排走了么?”   “这天下的走向,人心的离合,如他所愿了么?”   黑夫摊开手:“吾等管得了身前事,哪管得了身后事,子孙事?千秋万代,世世永昌?可正如我对你所说的哪些事,这世上,哪有不朽的王朝啊,顺其自然罢……”   扶苏默然,只是看着秦始皇帝的碣石石刻,崖壁上,数百篆字依旧古朴雄浑,上面刻着秦始皇帝承诺过,却未能完成的事:   “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   现在,这份未完成的责任,已经被他推贤让能,让给黑夫了……   连同帝国的命运,也已在黑夫手中。   黑夫也在凝视那些篆刻,将酒樽高高举起,对着永世不朽的碣石,好似那个高大的身影,此时已然伫立在海边:   “我想始皇帝了。”   扶苏的酒樽,与他碰到了一起。   “我也是……”   二人满饮,而后忽然大笑起来:   黑夫道:“始皇帝若在,会如此说吾等?”   扶苏笑了:“定是将我劈头盖脸,痛骂一顿,赶得远远的,耳不听为净。而你,恐怕要如韩非一样,被赐鸩酒了,事后父皇虽然后悔,却只能暗暗念叨,明面上则要表现得冷酷无情,不让人看出来……”   黑夫忍俊不禁:“没错,定会如此。”   却又叹息:   “逝者不可复,记住该记住的,往后,吾等也不可能重蹈覆辙。”   黑夫对扶苏长作揖,作为最后的告别:   “往前走吧,扶苏,砥砺前行。”   “你和我,作为继业者,是时候给始皇帝留下的时代,翻篇了!”   ……   “没错,是时候翻篇了。”   记着在碣石的种种,在渡过沛水后,扶苏转过身,对众人道:   “吾等,从来没有离开大秦!”   “而是要去海东,去亲手建立一个崭新的秦!”   他们会割掉疯长的野草藤蔓,重新开垦土地,播撒胶东商贾送来的种子,实墉实壑,实亩实藉。   新家园将拔地而起,而这个新邦国的一切,都将由扶苏草创,哪些该继承,哪些要摒弃,他终于能自己做主了……   新的秦,会是什么模样呢?   肯定会与秦始皇帝时的大秦不同,也和黑夫的秦不同。   看着曾随他经历过严寒风霜,如今被暖阳映照的三千张面孔。扶苏将手放在胸膛上,他心中的热血,一如年轻时一般跃动!   “那将会是公子扶苏在世时,曾告诉过我的……”   “他理想中的秦!” 第1031章 扶桑   摄政二年,夏四月。   就在扶苏还在朝鲜境内砥砺前行时,刘季却已站半岛的最南端。   当时带着人逃离辽东时,刘季的想法很简单:离黑夫越远越好。   年近五旬,胡须已渐渐有些花白的刘季奉扶苏之命,守在辽东与卫满、臧荼对抗,他回想往昔,只觉得自己之所以半辈子蹉跎,碰上了乱世也没能建功立业,原因不在自己,而在黑夫!   龙离水则为虾戏,虎离山则为犬欺,还是条天杀的黑犬!   沛县的乡党是他的水,他的山,一旦脱离,只靠自己一人,顶多在扶苏手下做到了“都尉”,仅次于高成的位置。可还不等刘季有下一步动作,他那做一番大事的梦,却被扶苏与黑夫和解的噩耗给惊醒了。   “他若擒住了乃公,指不定会如何折腾,乃公宁可自己走!”   于是便有了这次逃亡,中原是回不去了,东北太冷,刘季只能带着自己连哄带骗追随的千余人,穿过朝鲜,往海东走。   已有城邑的韩城、汉城两地他不敢呆,因为总感觉不安全,刘季希望能去到一个黑夫永远抓不到他的地方。   于是,他们便来到了海东的极南,三韩之中弁韩人的地盘,后世韩国釜山一带……   刘季当年在海东东海岸的临屯,后被黑夫改名汉城的地方驻守过,与土著打过交道,甚至能稍微听懂点他们的话语,知道海东北部的东濊,和南部的三韩完全是不同的族种。   而三韩也不太一样,比如这弁韩、辰韩之人,便与“韩城”附近的马韩人形态不似:马韩皆矮小被发,弁辰则略高大,好纹身,褊头,其言语亦大为不同。弁辰亦擅耕作,此处土地较马韩肥沃,善种稻,作缣布,有邑聚,各有君长,且能冶铜……   弁辰的孩子出生之后,便让孩子的头整天靠在一块石头上,目的是希望孩子的后脑部平扁,大概是认为这能长寿?所以见到的人皆褊头。   而且好笑的是,弁辰的民居建筑,是一种井干式木楞房,好似中原的牢狱。   虽是蛮夷之地,但至少气候不错,足以农耕,不少人希望能在弁辰之地留下来,刘季的妻子吕稚便是如此——她又一次怀孕了,刘季当真是老当益壮。   看起来是安全了,但刘季却偏执地觉得,应该跑得再远一些。   他的目光,一直盯着弁辰南方,那片群岛密布的海域。   刘季记得,早年黑夫与扶苏远征海东时,他曾听人说过,说这其实是个海峡,在东南方,还有一片群山森林密布的陆地,或许就是九州外的另一个州,但最后画到地图上,却成了一个大岛屿,比海东还要大,据说黑夫亲自钦定,命名扶桑……   “扶桑。”刘季坐在海边,久久念着这个名。   他很想渡过去,但尴尬的是,他们没有大船,刘季带人尝试以小船入海,却很快被风浪打翻。   也是瞌睡来了枕头,在刘季他们抵达海滨,利用奴役的弁韩人,建立了营寨一月后,三艘搁浅的船只停在了外海,并有人乘小舟过来,这架势,是将他们当成了本地土著的部落,想来换取淡水……   刘季还当是黑夫派来捉拿他的人,顿时如临大敌,但最后还是稳住了心神,带人在海滨伏击了这群人,并抓获了为首一个自称“徐宁”的方术士。   一审问才知道,徐宁是大秦太卜徐福留在胶东的弟子,专门学过牵星出海之术。   “汝等来此作甚,说,是不是来捉乃公回去?”   刘季凶神恶煞地扬起巴掌,但徐宁没打就招了:“天下大定,摄政令胶东开辟与海东商路,吾等送粮种至韩城,交予海东侯之相,复又来此勘测,好重开海路……”   得知那三艘船都是代表了胶东最先进工艺,适合航海的大翼后,刘季顿时大喜,他带着自己的发小卢绾、堂弟刘贾,挟持了徐宁,乘小舟回到海上,登上大船,靠着手里的亡命徒,成功夺取了两艘,只余得一艘逃走,往海岸西北行驶。   令人奇怪的是,船上极少士卒,几乎没有进行反抗,舱底划桨的隶臣居然以楚地人居多,言语相同,在老刘对他们“恢复自由”,并送一人一名弁韩女人的忽悠下,便嚷嚷着愿意投靠刘都尉了……   而这时,刘季才宣布了他雄心勃勃的计划:   “吾等要乘船离开海东,东渡扶桑!”   ……   因为有一艘船逃窜的缘故,刘季认为,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他们又花了半个月时间,通过掠夺周边的弁、辰部落,储备了足够的肉类和蔬果粮食,压在船舱底部,做好了东渡的准备。   但两艘船,只能载两百余人,而追随刘季至此的逃人,却足有七八百,所以得有人留下。   这倒不难,大多数人都排斥出海,他们多不习水性,对大海有种根深蒂固的恐惧,刘季决定让发小卢绾统领这群人,带着他们在弁、辰生活。   而堂弟刘贾和两百名希望能闯一闯的人,则愿意追随刘季到底。   但让刘季没想到的是,过去几年来,一直任劳任怨的吕稚却不打算与刘季同行,她的理由是,海上风浪大,而扶桑乃是过去从未有人探索过的航线,哪怕徐宁是个航海好手,依然会有风险。   “不若妾留在此地,为良人养育子女,若良人不幸死于风浪,起码能留下点骨血香火……”   这女人不是咒他么!刘季气得想家暴,可看看吕稚的大肚子,转念一想,也不是没道理。   于是五月初一这天,当两艘船离开了陆地,随着弁韩的海岸线渐渐远去,那些朝他们挥手送别的人里,便有刘季的老婆孩子……   尽管对马海峡不过两百里距离,顺利的话数日可至,但刘季他们的航行,依然艰难万分,白天风浪不大时,还能在甲板上吹吹海风,而当入夜后,看不清海岸的船便显得形单影只,命运沉浮不定。   两百余人被安置在主甲板下方缺乏照明的长舱室里,每个人睡在一个狭窄的空间里,舱底往上散发出阵阵恶臭,再加上同行乘客因为晕船的哭喊呻吟,船只摇晃的陌生动作,打翻的夜壶传出的呕吐物和屎尿的骚臭味,争吵、斗殴、臭虫和跳蚤,叫人烦闷不已。   刘季辗转难眠,他蹒跚地走着,避开臭气熏天的船舱,登上甲板,坐在船侧的木头上,朝向大海,手里紧握着绳索。   海上虽然有风暴的危险,但也有喜悦和美丽的瞬间,大海像丝绸一样泛着涟漪,起伏不定,水面上明月皎洁。   在刘贾持刃胁迫下,负责领航的徐宁看着星辰和指南针,让船只一直往东南行。   刘贾是个旱鸭子,颠簸了一路,早就将肚子里的东西吐得一干二净,酸着脸坐在甲板上。   岸上再勇猛的汉子,到了海上,依然要脚底打滑。   在这凶险莫测的夜里,他忍不住问徐宁道:“扶桑,当真能去到?”   “也许已有人去过了。”   徐宁一边看着手里的罗盘,一边笑道:“早年我夫子在海东派人问过,弁、辰两地的韩人曾以小舟过往扶桑,当然,去了的人再也没有回来,不知真假。”   “而在中原,也早有人尝试过。”   徐宁打着比方:“我夫子计算过洋流和季风,要去扶桑,最方便的不是从胶东走,而是从吴越、东海。”   “据说吴国、越国灭亡时,颇有吴越之人尝试东渡,近来也有一起……”   徐宁说起去年夏公灭楚后发生的一件事,当时有胶东十三家商贾的船只奉命封锁东海,但在朐县一带,却有一艘靠岸的大商船,遭到了楚人余党挟持,有上百名楚人登上了船,据说里面便有项籍的智囊“亚父”范增。   “而后那艘船遭到舟师追击,便顺着季风,往东驶去,舟师追之不及,之后再未见到那群楚人……”   “有人说那些楚人已抵达了扶桑。”   “但从那边去往扶桑,千里迢迢,起码要半月方可抵达,彼辈更可能已在外海遭遇风浪,葬身鱼腹。”   说这些话时,徐宁眼里满是对未知世界的憧憬,他们这批弟子,是徐福在投靠黑夫后收的,所学各有所长,或神秘的炼丹术,或舆图牵星,以及航海。   他则是徐福诸弟子里,对探索外海,寻找《海经》《山经》里那些神秘世界最热衷的一个。   刘季在一旁听着,心中好奇,问起了关于扶桑的事。   “据说那是日出之地?”   徐宁颔首道:“夫子等人持此说,大海之中,有山名曰孽摇頵羝,上有扶桑木,柱三百里,其叶如芥。有谷曰温源谷。汤谷上有扶木,一日方至,一日方出,皆载于乌。”   “但少府张苍不认可,他以为大地是圆的,而绕着太阳周转运行,日行九万里,故世上并无所谓日出日落之地,处处皆是如此,只有早晚之别。”   “我还是相信真有日出之地。”   刘季对这些太过宏大虚无的学问不感兴趣,他唯一关心的是,抵达扶桑后,纵黑夫有通天本事,也难以捉到他了罢?   “在那日出之地,在扶桑木下,我大概就不必怕那入夜后的黑影了……”   于是刘季饮了一口酒,指着东方,笃定地说道:   “日出之际,吾等定能抵达扶桑!”   但他这句话却成了乌鸦嘴。   徐宁不回答了,他盯着天上被云层笼罩的星辰,还有飞速转动的信风鸟,肃然道:   “风暴来了!”   ……   虽然对马只是一个海峡,但当风暴到来的时候,仍非常突然且惊天动地。   在漆黑一片的隔舱里,刘季被从一边甩向另一边,他能感觉到船被暴怒的海洋扭曲着。   风暴中,没有什么声音比船的嘎吱声更让人害怕了,船板呻吟阵阵,声音如此之大,仿佛随时可能崩解。海水透过舱口灌进来,将可怜的人们全身浸湿,尖叫声非常惨烈:仿佛所有在乱世里死去的冤魂都在这。   又一阵巨浪打来,带着恐怖的力量,在那个时刻,所有人都似乎要葬身海底,每个人嘴里都喊着各自信奉神灵的名:   东君没用,夜里没有太阳,云中君虽然管降雨,但他手能伸到大海上么?湘夫人、湘君离此太远,管得了江河湖泊,管不了大海,山鬼?这儿有座山就好了。   也只能指望大司命不收他们的小命。   在这惊恐中,哪怕在海上经验丰富如徐宁,也已是面色惨白。   他扫视舱中所有人,发现唯一能保持镇定的,就是刘季了,他将自己牢牢拴在柱子上,隐忍着,眼睛里充满了隐于轻浮表面下的坚韧。   刘季没有大呼小叫,而是大声问徐宁:   “你这船,能扛过这阵浪么?”   徐宁摇了摇头:“不知。”   刘季不由大笑:“没想到我老刘,吃了几十年鱼,也会有葬身鱼腹的一天,真是窝囊!”   话语满是不甘,令人惋惜,而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徐宁也被刘季的豪爽义气所感染,犹豫片刻后,回应道:   “刘君!”   “吾等生死不知,有一件事,我也不瞒你!”   “何事?”又是一阵浪,刘季抱紧了柱子,比过去五十年里,抱任何女子都紧。   徐宁凑到他耳边,大声道:“我来海东,根本不是要重开什么航路,而是负有使命。”   “我奉大秦摄政夏公之命,找到刘君,假意被俘,送你去往扶桑!” 第1032章 楚汉   风暴停了又来,永无平息。   当刘季艰难上到甲板上时,天还黑,看不见星星,他们正巧转到迎风面,一阵极其恐怖的风暴正在咆哮,海洋和天空都被撼动了。   船舱里已经足够狼藉了,甲板上的情况更恐怖,未来得及降下的主帆被撕成了碎片,桅杆弯得像一张弓。留在甲板上以稳定船只的人,统统暴露在如山高的骇浪里,三个舵手在尾楼甲板没过膝盖的水中挣扎,才能勉强掌舵。   尽管他们十分努力,但猛烈的风持续撞击着大翼,不停地折腾着桨帆船起起伏伏,让它左右摇晃、四处飘移,海水从船的两侧不断地冲击着船身,犹如巨石从山上滚下,直接砸向了木质船体,好似随时会将船击碎一般。   所有人都在仓皇躲避,勇猛的刘贾死死抱着手边的木头,徐宁也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   唯独刘季迈着蹒跚脚步,走到船头,将绳索系在自己腰上,竟就抽出了腰间的三尺剑,一脚踩着船帮,就对前方汹涌的风暴海浪怒吼起来。   他的声音很快就被风浪和船的咯吱响声淹没,又咸又冷的水激到脸上,如同他的命运一般。   “来呀!”   刘季抹去脸上的海水,须发贲张,大喝道:   “黑夫,乃公就在此处!”   “你也不必藏着,若有胆,便来与我一决生死!”   他怒吼着,好似这黑暗的夜,咆哮的风,正是黑夫的化身。   这么多年了,从在咸阳城与黑夫相遇……不,是十八年前在外黄城头多看了那黑厮一眼后,刘季便觉得,自己的一生彻底完了,黑夫处处与自己为难,杀又不杀,只是踢得远远的,让他远离时代的中心。   刘季也曾抗争,几次试图逃离,可到最后,却发现终究还是被黑夫玩弄于股掌之中。   “为什么?究竟为何要与乃公为难,看上了吾妻,还是看上了乃公?”   这是刘季最困惑不解地方,自己怎么得罪黑夫了,他到底有什么目的。   闪电劈下,雷鸣震耳欲聋,船的两边都降下了可怕的雷霆,海上的很多地方看起来就像燃起了大火……它们仿佛是黑夫的笑声,居高临下,在嘲笑刘季的无力。   而无比狂暴的风,则将他们的船只高高抛起,有人因为拴在腰上的绳索不稳,整个人飞了出去,落入海中,他张大了嘴,声音却被风暴掩盖……   刘季也没能拉住他,泪水和海水一起沾在脸上。   在那些手握大势的人眼里,他们这些小人物的性命荣辱,喜乐哀怒,就如海上形单影只的船,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啊。   只轻轻一挥手,就能决定你的生死,或拨到天涯海角。   “乃公不服!”   但刘季没有退让,没有露出对死亡的畏惧,他这一生拼尽全力,也要摆脱这笼中鸟一般的命运!   他披散着头发,对着风浪狂呼,怒吼,对抗!   这一刻,他像极了手持残网,与大海抗争的老人。   又仿佛是朝着海神波塞冬挥舞拳头的奥德赛!   所有人都为刘季的疯狂所惊讶,就在这时,又一个闪电划过天际时,顺着刘季的剑,他们看到了前方的憧憧黑影……   “是陆地!”   但看到陆地并不意味着希望,因为剧烈的风浪,船失控了,船头径直冲向岸边,眼看就要狠狠撞向陡峭的礁石!   他们抛下的锚,未能抓住海底,而是在下面缓慢地拖动,这令人头皮发麻的声音,以及在眼前耸立的海岸,能让最坚强的水手都心惊胆寒。   一瞬间,船上的纪律就荡然无存了,桨手们开始到处乱跑,准备逃命,每个人都跑到看似更安全的船尾,混乱不堪。   独剩刘季一个人站在船头,直面死亡!   有时生存真的取决于一时的侥幸,如同奇迹般,一直在海底拖动的锚,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缆绳一瞬间就绷直,承载着整艘船的重量,让它在渐渐变小的风浪里,停了下来。   船上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混乱平息了下来,更多锚被抛了出去,紧紧地固定在海岸上。   他们就这样在那里停靠了一整夜,当次日风平浪静,太阳露出地平线后,所有人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昨夜唯一没向风浪和大海屈服的刘季,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刘公。”   另一艘船不知去向,刘季他们满船百人,坠海了几名后,还活着的尚有93人。   在刘季带领下,众人将船拖进背风的海湾,离开了崎岖多石的海岸,当刘季手脚并用,登上海岸边一块大岩石上时,纵观地势,此地三面环海,西有滩涂,东面山口,好似一个狭长半岛。   他眯着眼看向东方,那是一片森林密布,山脉起伏的广袤陆地,鹿和野猪在林中走动,河流中有许多河豚,看上去尚无人类活动的痕迹……   如同婉约处子,等待着老刘去开发建设。   “这是扶桑么?”   他们一共经过三天三夜的航行,据徐宁估算,至少在海上行驶了两三百里,虽然始终没有看到传说中的扶桑木,但他们相信,自己登陆的地方,就是扶桑!   而历经大劫的刘季,只觉得,自己终于在这场实力悬殊的抗争中,赢了第一次!   “黑夫想让我一直做纸鸢,将绳子拴在我背上,他随手操控,便可左右我刘季的一切。”   “但他错了!”   拴在纸鸢背后的线,已在那场剧烈的风暴中,由刘季自己用剑,猛地斩断!   扶桑距离中原千里迢迢,只要远离海岸,黑夫绝难再找到自己。   他现在,拥有了自由的未来,黑夫再也无法干涉的未来!   “黑夫想将乃公送到扶桑来老死异域。”   “但乃公,偏偏要在这建国立邦!”   “我当年见秦始皇车驾,曰,大丈夫当如是!我便要做这扶桑的,始皇帝!”   ……   而就在刘村长刚于本州岛西部登陆时,隔着一道浅浅的濑户内海,在后世的九州岛南部,也有一个绳纹人的村落,正从黎明中苏醒过来。   扶桑还处于狩猎采集的原始时代,并无农业,当地的土著因独特的绳纹陶器而被后世称之为“绳纹人”,绳纹人面部扁平且极为宽阔,且短面,鼻根略微凹陷,且毛发极多,在这串群岛上生活不知几万年,与世隔绝。   尽管过去也偶有外来者从朝鲜、中原漂流至此,被土著称之为“渡来人”,他们虽有更先进的文化,但毕竟形单影只,很快就湮没融合了。   直到去年秋天,一艘来自外海的破船漂流至此,改变了一切……   在绳纹人疑惑的目光中,船上下来的多是青壮,手持铜铁武器,高举着火鸟旗帜,且拥有首领,竟是一个漂亮的女人……   女人名虞,被称之为“虞夫人”。   不过,这位渡来人的女首领,更喜欢丈夫过去对自己的称谓。   “虞姬。”   这些早刘季几个月,登陆扶桑的渡来人,便是徐宁所说,去年抢了一艘胶东商船东逃的那群楚国残部……   他们从东海郡出发,路程比刘季远数倍,遭遇的凶险也大数倍,除了猛烈的风暴外,还遇上了完全无风的情况。   船一动不动地在烈日下枯坐,大海平静得像一杯水,所有的风都停了,大海哑了,周遭无比平静。   所有东西都腐烂、发霉:水开始发臭,酒变得无法饮用,肉,即使是已经干燥和烟熏过的,也长满蛆虫,船上所有人在高温之下变得病恹恹的。   不适应航海生活的人死于高烧或痢疾,他门凄惨地死去,只能将遗体投入海中。   带着这群楚人离开中原的亚父范增,便死于复发的背疽,临死前痛哭流涕,觉得是自己害了项籍,害了楚国。   他唯一能补救的,便是如伍子胥对待太子建那般,带着项籍唯一的子嗣,连同项籍的爱妾虞姬逃离中原,逃离黑夫的魔爪!   范增去世后,虞姬便母凭子贵,成了楚人的首领。   好在风很快就来了,且是西南风,他们帆桨并用,朝着未知的前方航行,在航行途中,船上的楚人经历了最严重的危险,也看到了人世间所有的奇迹。   水龙卷风像一根巨柱,从大海里吸出了大量的水,海豚群跃出水面,仿佛在为他们做指引。   到航行的第十八天,楚人终于发现了陆地,但由于身体过于虚弱,没办法选择一个安全的登陆点,有人在海浪里淹死,有人跪伏着爬到岸上,原先船上的83人中,最终只有50人存活。   即便如此羸弱,他们依然凭借有代差的武器和战术,打得来窥探的绳纹人猎手抱头鼠窜,并顺势向绳纹人的村落进发。   虞姬则巾帼不让须眉,不但因怀了“少主”而地位崇高,更有一身项羽闲暇时教的武艺:   虞姬尤其善使弩,左右各持一柄,箭无虚发,在渡来人与绳文人的械斗里大放异彩,在征服几个村落后,她已被视为女神一般的存在。   显而易见,楚人完成了对这片新陆地的第一次征服——占领了一个村邑。   楚人将被称之为绳文人的土著当做奴隶,称之为“虾夷人”——就像楚国先祖在江汉对濮、越所做的那样,一切都轻车熟路。   文明,是可以迁移和复制的。   在男人们的构筑下,防御野兽的围墙取代了栅栏,在村落外围被兴建,田亩也被开辟,船上还剩余的一点稻种被小心翼翼撒在肥沃的土地上。   文明的种子,也开始在这片处子地生根发芽。   而在低矮的虾夷人茅屋中央,一座楚式夯土建筑拔地而起,这是虞姬的居所,在扶桑最冷的时节,她在这儿分娩,并生下了一个男孩……   “是项将军的遗腹子。”   “是楚人的希望。”   入夏四月的这天,穿着一身麻衣的虞姬,抱着三个月大的孩子,在村邑外,带着众楚人,对着那些刚建成坟包祭祀,这是亚父,以及在渡海途中牺牲的楚人空冢。   她已为这村子,还有孩子,取了同一个名。   “郢。”   “项郢!”   八百年了,不论楚人如何迁徙,如何沦亡,他们的都城,一直都叫做“郢”。   从丹阳到鄢,从江陵到鄀,从陈到寿春,变得是地域,不变的是火红的楚声楚色。   而现在,楚人的郢,在黑势力的威逼下,漂泊到了海外……   “将军放心,楚国没有亡。”   虞村长怀抱着越来越健壮的孩童,她的目光看向大海茫茫的西方,似乎在对亡夫发誓。   “赫赫大楚,会在这扶桑汤谷之地,浴火重生!” 第1033章 最后的审判   “选择西去的人,家已经不在后方了。”   “而在前方!”   喜牢牢记得,两年多前,站在皑皑白雪的葱岭之下,李信曾如此对自己说。   对李信而言,家在雪山的那一边,在那些尚未被探索和征服的土地城郭,在马蹄尽处!   李信像是秦始皇帝在最后的生命里,用力射出的一支箭,承载了其遗愿,一旦离弦,不抵达终点,他就不会回头!哪怕是胡亥的诏令,哪怕死亡,也无法带走李信对始皇帝的忠诚!   于是整整八千人向西进发,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青壮,良家子、恶少年,紧随李信步伐,毫不犹豫,彼辈去到另一片天地后,会有如何作为,喜无从知晓。   但对于远征军大多数人而言,家依然在东方。中原有他们祖先的坟冢松柏,有日复一日在里闾门前眺望的妻儿,熟悉的衣冠乡音,让人安心合口的粒食羹汤。   于是在喜等人的带领下,万余远征军开始了东归之旅,并于他们自行纪年的“秦始皇四十年”,也就是“摄政元年”的三月,回到了张掖郡敦煌。   进入玉门关时,他们人数已经减半,上千人倒毙在干涸的戈壁上,其他人则留在了沙漠里的绿洲国度,放弃了回家的希望……   因为家太远了,哪怕喜等人到了敦煌,复见秦之郡县楼阙,可距离关中,尚有一半的路程。   好在流经敦煌的党河滋润了干渴已久的西征军,鸣沙山相比于西域的大沙漠,根本不算什么。   他们在敦煌重整旗鼓,开始从西边打通河西走廊,将试图回到这片沃土的月氏王子击败,守住了大秦的新领地。   为此耽搁了很多时间,直到摄政二年开春,他们才重新出发。   接下来的旅途还很长。   从酒泉乱石耸立的黑山峡谷。   到张掖附近色彩绚丽的丹霞奇观,这些他们西行时走过的路,都需要大军用脚步重新丈量一遍。   只要是还在河西走廊,这绵延千里的漫长路途里,人只要一抬头,便能看到西南方连绵不绝的祁连山,似乎永无尽头,牢牢占据着天际线。   难怪它被月氏、匈奴人唤作“天”。   看着祁连山上的积雪,喜也摸了摸自己的发髻。   多年前被发配西域的瘦削老吏,头发尚且乌黑,如今却渐染霜色。   随着脚步向东,士卒们不知道磨破了多少双鞋,河西走廊越来越窄,似已到尽头,但西征军若想回家,还得过最后一关:素来凶险的乌鞘岭。   两侧有高大的雪山终年积雪,寒气常侵乌鞘岭,形成东西壁立的严寒气带,季春飞雪,寒气砭骨,西征军们相互搀扶着攀爬,忍受着气候骤变带来的寒冷,才越过了这道天险。   翻过乌鞘岭,过了令居县,在大河渡口,喜遇到了新任张掖郡守的羌华,而从他口中,喜也基本得知了这些年天下的分分合合。   羌华大赞黑夫勘乱定难,重新一统天下,喜却未置可否,西征军人数多,渡河慢,行进也慢,他则得到了特许,可以乘坐最快的邮驿去往咸阳。   “夏公日夜盼着重新见到喜君,以高爵重职相待。”羌华如是说。   但喜却不为所动,断然拒绝。   “我是监军。”   “我终日向将士宣扬军法,岂能离开军队,擅离职守?”   若非喜一路上尽力控制,这支西征军,恐怕无数次分崩离析,或者在饥寒交迫中,沦为群盗兵匪了。   喜决定将他们照看到终点,有始有终,不能出任何差错。   他们渡过大河,进入临兆的长城内,沿着秦始皇帝当年西巡复返的路线,穿过陇坂,到了关中……   至此,才算是到了家,景致也变得不一样起来,少了大片大片的荒野,多了阡陌相连的农田里闾,周原岐山之下,男耕女织,一片祥和景象,让人很难想象,两年前这还是战场。   西征军大部被留在了雍地就食,等待复原命令发回原籍,而喜也在众人垂泪相送中,告别了朝夕相处三年的将士,继续向东行进。   离开雍地时,喜的马车上多了几策新近修订的秦律,沿途休憩时,喜便皱着眉一条一条地看,他想知道,这几年里,律令有何损益之处。   入夜时分,亭长知道他身份,提出要加灯盏,并提供鱼、肉等,却被喜拒绝。   “我卸任西征军监军身份后,便只是一个被秦始皇帝贬爵为上造的戴罪之人,《传食律》有言,但凡留宿亭舍,不更以下到谋人,粺米一斗,酱半升,菜羹一升,喂养马匹的刍草半石,夜里不可提供灯烛,既然这一点律令未改,便不要对我特殊对待。”   黑夫夺取咸阳后,倒是曾发文书去西北,恢复喜在朝中做官时的地位,但喜在敦煌看到这份文书时,却没接。   喜当时不认为那道诏令是合法有效的,因为两边信息的偏差,此事便不了了之。   于是固执的喜,只能在白天观看抄录律令,当看花了眼睛时,他便在沿途村邑,走到田埂上,向农夫小贩们问好,询问近来官府种种施政之策。   犹如一个即将办理一场大案,进行一次审判的令史,默默记住所见所闻的一切,要将它们都充当呈堂证供……   摄政二年七月二十日,风尘仆仆的喜,即将抵达咸阳西十里外的杜亭。   而就在这时,他的马车,却被人拦了下来!   赶车的仆不认得眼前的人,见其伸臂拦车,连忙拉住缰绳,马车在其面前丈余外停下,因为此行关系重大,不免紧张,呵斥道:   “汝乃何人,可知车中是谁?竟敢当涂阻拦?”   “我知道。”   那声音铿锵有力,一如当年。   纵是车里闭目的喜,也不由睁开了眼,他握着书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   “车中坐着的,是天下闻名的喜君。”   “喜君为官数十年来,恪尽职守,对律令烂熟于心,断狱数百,其手中绝无冤假错案,每一个,都做到了律令上的公正。”   “喜君面上冷酷,实则心怀百姓,更敢当朝质问始皇帝,而今沉冤昭雪,西行复返,我作为晚辈同乡,特来此相迎。”   马车的竹帘缓缓掀开,喜探出头来,他已是满头灰发,饱经塞外风沙,老吏眯着眼,辨认出了来者身份。   眼前的人,已不再是当年在安陆湖阳亭,拦车喊冤的年轻后生了。   他一身常服,束冠深衣,唇上两撇矢状浓须,腰间带剑,就站在满是尘土的道路中央,合拢双手,朝喜作揖。   只有那张与黔首一般黝黑的脸上,笑容依旧。   “喜君,别来无恙乎?”   ……   喜与黑夫二人,在杜亭中对坐。   恍惚记得,二十年前,他们的初次相识,也是在安陆县一个不起眼的小亭驿。   只是两人的命运不一,都为这大时代的浪潮所激,脱离了原先的轨迹,只是黑夫最终以下克上,成了弄潮儿,喜则漂得更远些,倒是更像一个见证者……   见证了一个小人物从区区黔首成长为帝国真正的统治者。   也见证了一个时代的风起云涌,壮怀激烈,趋于平淡……   喜目光看向一旁,传说是白起自刎时溅红的拴马石墩就在一旁,当年就是在这,喜被始皇帝西贬,落魄地要踏上漫长谪路时,途经杜亭。   因为有扶苏为喜求情被斥在先,满朝文武无一敢来道别,唯独黑夫之妻叶氏单车而行,赠酒相送。还赠了一舍人,供喜使唤,一女佣,供喜沿途洗衣造饭之用。   为此,喜特地对黑夫作揖:   “若无这对仆役一路照料,我恐怕撑不到李信那,多谢摄政夫人,我去西域时,他们留在了敦煌,如今已有一儿一女,不欲东归,恐怕无法将他们送还摄政夫人了……”   “此外,也要多谢摄政那捎人送到西域的相赠之言。”   黑夫还礼,对佩服的人,不论他到了什么地位,都是恭敬如初: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李将军的确识得喜君,而喜君,也未辜负他和众将士的信任,将西征之人平安带回,沿途未曾有一起冒犯百姓的冲突,殊为不易也。”   喜说道:“李将军亦深知摄政,他越过葱岭前,让我带一句话给你。”   “什么话?”   “李将军只想问。”   喜抬起头,目视黑夫:   “黑夫,还记得始皇帝的志向么?”   “始皇帝的志向……”   黑夫默然良久,叹息道:“都明明白白,篆刻在恒山、芝罘、碣石、琅琊的刻石上啊!”   他站起身来,念起那些仿佛上个时代的迷梦呓语来。   “六合之内,皇帝之土。西涉流沙,南尽北户。东有东海,北过大夏。人迹所至,无不臣者。”   “这是始皇帝对拓展华夏领土的雄浑大志,只可惜天下负担不起这么多征伐,不过足以欣慰的是,李信,他能继承此志,率军西征,替长眠骊山的始皇帝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九州之外的其他文明,以李信之能,或许真能打下一片山河,让始皇帝的威名,传到极西之国罢?”   “这份开疆拓土的遗志,已由李信继之。”   喜点了点头,认同了,李信的确是如此认为的。   “还有,始皇帝令人不以谥号论己,後世以计数,二世三世至于万世,传之无穷。他希望大秦世世永昌,千秋万岁,永远延续下去。”   “可这世上,没有不灭的王朝,夏商周皆是如此,秦又岂能例外?我虽撑住了这摇摇欲坠的社稷,但我死之后,一切犹未可知。”   “不过,扶苏之子公孙俊,他已被封在海东,偏居一隅,只要没有太大变数,或许真的能在那江山永固,万世一系呢。”   “所以,这份万世一系的遗志,或由海东侯继之,就像殷商已亡,宋国却承袭也子姓社稷一样。”   对这一点,喜皱着眉,不置可否。   “始皇帝还曾承诺过,说地势既定,黎庶无繇,天下咸抚。男乐其畴,女修其业,事各有序。惠被诸产,久并来田,莫不安所。节事以时,诸产繁殖。黔首安宁,不用兵革……”   “他活着时没能做到,反倒是徭役无度,大兴宫室,南征北战,天下疲敝不堪,以至于酿成了大祸,不过如今好了,我再度一统九州,六国灭尽,关东安定,就连边疆的隐患匈奴,也已残破北遁,奔走于天南海北的戍卒可以回家,农夫只需缴纳十一之租,也算是男乐其畴,女修其业,各有序乐。”   黑夫摊开手,笑道:“这一点遗志,由我来继承!”   “如此观之,不论东去,西行,还是留在中原,吾等,皆是始皇帝的继业者!”   喜感慨道:   “你所继的这份志向,最难办到,四十八郡,两千余万口人,还有难以调解的六国之人,可不是李信、公孙俊只需对数千人负责能比的。”   “很难罢?”喜问黑夫,这一刻,他又成了那个对黑夫敦敦教导的同乡长辈。   “难。”   黑夫先是一愣神,感慨地颔首:“真正承载重担,方知创业难,守业更难。”   他接着避席长拜道:   “喜君,除了这三点外,始皇帝还有一份遗志,还未能实现!”   “那便是初平法式,审别职任,以立恒常。”   “大圣作治,建定法度,显箸纲纪!”   “要让秦法律令,因地制宜,真正布于天下,作为万世纲举!”   喜默不作声,只嘿然道:“这,当真是始皇帝的遗愿么?”   他当年不就是以此相劝,劝秦始皇帝不要为了一己私欲,带头破坏律令,才被迁怒远徙的么?   黑夫道:“不论是他真心也好,吹嘘也罢,既然承诺了,作为继业者,便要办到。我期望,有那么一天,这天下,能真正依法治国。”   “哪怕穷尽一代人的努力,也只能朝那个目标,行进一小步!”   “但想要做到这点,光靠我不行,光靠这满朝只想着子孙富贵的列侯功臣们更不行。”   在天下大定后,功臣们,已然成了黑夫必须提防的对象,这群实现了阶级飞跃的家伙,要堕落腐化起来,也是很快的。   所以,需要一个真正公正的人站出来,重新构建起司法体系。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公正无私,能公正执法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若说这世上还有能监督我的人,也非喜君莫属!”   “所以,喜君,此事非有你参与不可。”   黑夫长拜,俨然刘备请诸葛亮出山的姿态:   “请喜君作为朝廷的御史大夫!监督天下官吏,也包括我这摄政!并重新核定律令,改始皇帝时律令之弊,使秦之律令,再度行于天下。”   “让这法崩礼坏的世道,再度拥有天下程式!”   喜有些动容,但却并未答应黑夫。   也没有拒绝。   喜的眼神锐利,定定地看着黑夫:“和李信一样,老朽也有一个问题。”   如同令史在审判时,不论案情如何,不论主观判断如何,不论掌握客观证据如何,都要按照既定程式,对嫌疑犯发出的诘问。   他问的只是黑夫,却好像又在问众生、后人,所有将这个故事从开始,看到结尾的人!   喜的问题,仿佛跨越了时空,甚至穿透了薄薄纸面!   “黑夫,还是秦吏么?” 第1034章 秦吏(大结局)   “黑夫,还是秦吏么?”   离开杜亭的路上,喜一直在想着,黑夫对他那个问题的答案。   喜将这两个字看得很重很重,这可以说,是他能在浑浊的官场,动荡的时局里,坚持到现在的信仰。   喜在秦王政元年,十七岁时傅籍服役,三年被安陆县揄为斗食吏,从此开始了作为秦吏的生涯。   他在基层一干就是许多年:四年十一月,成为狱吏,六年四月,为安陆令史,七年正月甲寅,调任鄢县令史。十二年四月癸丑,升为鄢县狱掾,成了一县司法主官。   秦王政十三年,喜开始从军,之后数载一直在外征战。十四年,加入了秦将桓齮的队伍,充当百将,攻赵军於平阳。十五年,入王翦、杨端和军,一军至邺,一军至太原,取狼孟,在战争胜利后归乡,开始在安陆县任狱掾。   他经历了十九年的南郡备警事件,审理了诸多案件,至二十年,因为母亲病逝回家筹备丧事,丧期结束后去县城的路上,遇到了一个拦路喊冤的,名叫“黑夫”的同乡后生……   而后十多年,喜也被时代的波浪所激,为南郡狱掾,洞庭郡丞,大病侥幸未死后,调到朝中当御史,又因一封抨击秦始皇帝本人的奏疏,踏上了西贬的路……   如今一晃眼,40年过去了,从始至终,喜一直笃信着律令教给他的信条:准于法度,敬上忠君,为善守信,公正爱民。   对大秦的忠诚,对为吏之道的信奉,已经刻在了他的骨头里。   他亦曾以此教诲黑夫,希望这个年轻的后辈,也能如自己一样,成为一个尽忠职守的秦吏……   所以他隐隐期待,听到“是”。   但黑夫的回答,却出乎喜的预料。   “这不重要……”   黑夫当时对喜如是说:“喜君,很久以前你便教过我,说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   “而是看他做了何事,所以,光凭我一张嘴自我辩护是没用的。”   “喜君东来的路上,或已经见到了如今的民生景象,但咸阳附近的变化也很大啊,不妨在周边多走动走动,自己看看罢。”   喜记着黑夫的这个回答。   但他却拒绝了黑夫派来陪同的人,只穿着一身常服,以及已在廷尉为官,告假来接父亲的次子恢,父子二人连同赶车的老仆,在渭水两岸晃晃悠悠。   但他们才过了便门桥,便被阿北亭长拦下,查证验传。   这亭长头戴赤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背后还插着一根藤条——这是用来抽打那些无所事事祸害乡里的恶少年的。   亏得有黑夫让内史签署的符节,喜才能畅通无阻,不至于像商君当年那样,寸步难行。   面对详细的检查和盘问,喜却不怒反乐,因为这意味着,旧日秦朝在基层的统治,至少在咸阳周边,完全恢复,亭长不会再像乱世那样,尸位素餐,坐视盗寇横行,随着控制的严密,盗贼逃犯将无处藏身。而大乱之后的关中,也能早日恢复犬不夜吠,道不拾遗的光景。   一同在这亭舍接受检查的还有两个官吏,他们据说是从北地郡去往章台宫进行集中培训的……   恢告诉喜,和先前不同,如今朝廷已经有了系统的官吏选拔,各郡先通过郡考,考察郡学弟子和地方年轻官吏的律法、数术、文书三项,合格者方可为长吏。   如果先前没有为官经历的学室弟子,会先被派到乡里实习,至少要在基层待够三年,才得继续升迁,哪怕是彻侯功臣的子孙也是如此。   恢还告诉喜,如今每个官吏任职时都要进行宣誓:   “法者,天下之程式也。”   “吏者,民至所悬命也!”   这恰恰是喜当年最喜欢的两句话……   身为官吏,要承诺忠于邦国,忠于律法,忠于人民,不过是《为吏之道》的简洁版……   虽然看似形式主义,但若能以此为出发点,总比封建大夫们,连这些都意识不到要强。   此外,地方上,尤其是关东地区,每年还会选出表现突出的官吏,集中到关中参观,在章台宫学习夏公再一统的艰辛历程,领会朝廷的施政纲领……   新时代的秦吏们,与旧时代虽是一脉相承,但他们的构成和所面对情势,已渐渐不同。   在亭舍检查完毕,主仆三人才能继续上路,他们去往的第一站,是渭南的阿房宫……   ……   咸阳没有外城墙,因为在秦始皇帝的设想里,函谷、武关、萧关、陇关,它们便是秦都的四座城门!而这四关之内,将被建设成地上天宫,处处有楼,步步是阁。   于是在扩建章台宫之余,又大兴土木,修筑阿房宫,前后动用民夫数十万,耗钱粮不知凡几。   当年对这件事,喜在上书里批评尤甚,也触了始皇帝的霉头。   这次回到关中,他倒也曾听闻有一首新颖的赋在坊间流传,其名《阿房宫赋》,赋曰:“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   赋中极写阿房之瑰丽,但却不是羡慕其奢华,而是叹息骄横敛怨之至,而民不堪命也,正说中了天下士人的想法,故虽体例与世间文章略有不同,但却深受好评,在官府有意无意的推动下,连连传抄,一时间咸阳纸贵。   喜则只是默默听完后,评价说作者本意不错。   “但其中许多地方,过于夸大,而天下人不加辨识,容易尽信。”   又问起,此赋是谁人所作?其文采,有宋玉之风了。   恢感慨道:“不知,作者匿名,或言是商山四皓所作,他们在胡亥篡位时隐居商山,后见夏公轻徭薄赋,与民休憩,又被黄石先生所劝,如今入朝为黄老博士。”   不过商山四皓否认了这点,于是这首近来在识字人里流传颇广的赋,便只能归“无名氏”所作,成了抨击旧朝施政的战歌,也在关中掀起了一场反思始皇帝时弊政,并提倡节俭的运动……   当然,“独夫之心,日益骄固。戍卒叫,函谷举;楚人一炬,可怜焦土”这几句,肯定是被某人删过没有的。   其实,此赋的“作者”本来想加上对阿房现状的描述,但那腹中其实没有多少文采,搔短了头发,添上去的词句也总有狗尾续貂之嫌,御用文人们也差强人意……   除非是李斯还在人世,否则再难有人能写出符合“作者”心意,并有如此皮相的续篇。   于是便只算半篇文章,倒是被怀疑是此赋作者的商山四皓,如今正在阿房与胶西盖公一起,重立黄老之学。   来到阿房宫前,在上林掖池环绕下,宫殿还是如喜上一次远眺它时那般壮丽,只是其中传出的,不再是管弦呕哑,而是郎朗读书声……   在魏秦宫女子和北伐军士卒举办完集体婚礼后,阿房宫也没闲着,在张苍、陆贾主导下,御史府所藏,当年秦始皇令李斯从六国收集来的诗书、诸子百家之学,陆续由刀笔吏从竹简誊抄到纸上,送到阿房宫石室存放,这儿被建设成了一个大图书馆。   恢说道:“夏公说了,有资格住进这耗费天下民力所筑华丽殿堂里的,不是皇帝,不是官吏,只有一样。”   “那便是知识,是从三代以来,华夏流传至今的绝学们!”   “儒、墨、黄老、道、法、名、杂、农、阴阳、小说,甚至是曾为祸天下的纵横策士之书,除了兵家之学,在专门培养武吏的军校授课外,其余皆藏于此处。”   喜皱眉道:“摄政是想让阿房宫,变成稷下学宫,重现百家争鸣么?”   作为商君、韩子的拥趸,喜其实是不太喜欢言语之士,毕竟这群公知学问做的不怎样,倒是很喜欢以文犯禁,而且他们理论倒是一堆,但真正能用于实际的却很少,别最后像齐国那样养几千人,却在富国强兵上毫无建树。   恢笑道:“父亲多虑了,摄政说过,在阿房中,将不再分诸子百家。”   “只分学科!”   “学科?”   恢说道:“没错,有钻研律法的律学,有钻研古往今来礼仪的礼学,有研究名实之辩的名实学,有探讨天地奥秘的天文学、地理学,有整理古籍的文献学,外更有乐学、历学,甚至连工、农、货殖、方言、转译、小说百戏之事,也列了学科,林林总总,共有十九科之多!”   于是朝廷所征募的博士,便不止是儒生,而包括了在秦始皇帝舆论收紧政策里,在乱世的尘埃中,潜藏民间,顽强生存下来的诸子百家。   “夏公说,对诸子百家,要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工农律数乃是显学,夏公称之为重点学科,各有一座单独宫室,面向天下招募弟子,学成后多为基层官吏,或是去郡上教导弟子。”   “至于其他学科,如今只有数十名博士长者整理各科学问,每年使百余名聪慧士人入学,一人可量力学习多科,而不必局限在一门一派的窠臼中,如此既能百花齐放,又不至于产生门派纷争,相互攻讦。”   黑夫的目标不只是让诸子百家融为一体,还要……   “将阿房建设为世界上第一所综合性大学!”   而且是双一流……   只是暂时不打算接收番邦属国留学生入学。   如此一来,不论是形而上的古典哲学,还是注重实际的朴素自然科学,甚至是研究人类自身制度的社会科学,都将在这座知识的殿堂里发展,融合。   如果说国家政权和律令制度,是上层建筑的话,那这些璀璨的知识,便是基于其上,更加危耸的空中楼阁,它们建设难,传承更不易,亦是战火与乱世最容易烧毁的东西。   这一切,喜不一定能全部领会,但亦感受到了,黑夫那勃然的野心。   对构建一个文明未来的野心!   比起拍脑袋东一锤子西一榔头的发明创造,打造科学基础其实更加困难,费时良久,但却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的正途。   在阿房看完这些文明的“空中楼阁”后,喜接下来,又在渭南的上林地区,瞧见了一个国家的下层建筑——普通百姓的衣食住行用……   ……   喜记得,当年自己来咸阳为官时,渭南还是大片大片的苑囿,麋鹿成群,广袤而肥饶的土地作为皇室园林,只供始皇帝及公族贵胄子弟狩猎驰骋,肆意游乐,平民敢擅入伐木渔猎者断其足,哪怕灾年,也不会开放。   可现在,园囿的围栏却已被推倒,大量骊山隶臣和北伐军功臣住了进去,他们在里面建设里闾,大半上林苑被开垦成良田。   在过去,《为吏之道》教训秦吏们:需知民能,善度民力。但事实是,秦始皇帝时代,却从不顾及民生,天下十分之一劳力,一直在路上和边疆奔波。   朝廷要求官吏、黔首务必遵循法令,但朝廷自己,却经常喜欢带头破坏法律:一年的役期延长到三年,每年一次的口赋,最多时追加了十多次。   喜尤其印象深刻的是,自己入咸阳为官时,本是春耕农忙时节,可在田地里忙活的,却都是老弱妇孺。一问之下,他们才说,家中子弟都去服役了。去的地方五花八门,或是塞北长城,或是张掖西域,或是海东之地,或是江南岭南,但更多的,还是在骊山和阿房。   可如今,内战已然停止,匈奴北遁,秦朝已再没有强大的敌人,所以军费也在过去几个月里疯狂削减,边境戍卒数量,不到秦始皇帝时的五分之一,大量人口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土地上。   眼下已是摄政二年夏七月,粟即将收获,麦子则刚刚种下,田间地头多是秦人农夫,头上缠着白色的汗巾在劳作,膀子在炎炎烈日暴晒下,格外黝黑。   但众人却干得很来劲,劳动积极性极高,有车马过境,也不惊慌,甚至端了碗水来田埂上观望,询问喜他们是从何处回来的,面容从容不惧——这在乱世里是不可能的,说明关中秩序已安。   喜让人停下了车马,讨一碗水喝,这位上林的农夫自来熟,开始吹嘘起自己入伍参加定魏灭楚之战的种种,为家里多挣了一些田亩。   “而且夏公说话算数,该赏多少是多少,哪怕现成的田不够,也可在关中园囿里开新田,不会像先帝那样,最终骗了吾等,将子弟打发到边塞去。”   喜颔首,顺便问了问他们的租子。   农夫伸出了一个手指头:“五一!听说来年还会再降,低到十一!”   “十一之租?”   喜有些惊讶,他先前听闻,黑夫将关中租子定为五一,相较于秦始皇帝时的泰半之租已是极低,没想到重新一统天下后,还真就要变成十一了……   这是什么概念?儒生吹捧三代之治时有句话:“王者十一而税,而颂声作矣!”   黑夫这是在朝三代看齐么?他是真的铁了心,要做圣人啊。   喜又问了问赋怎么个收法,听闻孩童口钱较以往减半,官府鼓励生育。如此低的租赋,更有官吏以农家最好的技术教之,这恐怕就是农夫们如此积极耕作,话语里多是拥护新政府的原因吧。   喜点了点头:“轻徭薄赋,黔首是乐。”   这是天才人曾苦苦期盼,但秦始皇帝未能兑现的梦想。   倒是被黑夫做到了。   当他们穿过长安乡,抵达灞桥时,发现在商贾往来不息的木桥旁一里位置,大批工匠和官吏在此聚集,手持尺矩,还有新做出的测绘工具,站在水边测量争论着什么……   恢解了迷:“这是要在灞水上,修一座石桥。”   灞桥一直是木桥,夏秋容易被冲毁,所以在少府的提议下,决定造一座前无古人的石桥,横跨灞水,让它能长期固定,使两边交通往来无阻。   而工匠们要运用的,自然是来自阿房宫内,主要由墨家弟子组成的“工学”博士的最新成果,关于墨子力学三定律,关于建筑保持平衡稳定的秘密……   只是到底是修一座平桥还是更加大胆的拱桥,尚有争议。   至于修筑石桥所需的材料和钱帛?   工匠们理所当然地说道:“用筑骊山陵剩下的边角料啊,那儿堆积如山,都足够将关中所有河流,都建上一座石桥了!”   “若是当年秦始皇帝时的能工巧匠,都能用在这方面,就好了。”   对此喜不由惋惜,大批手艺卓越的工匠,都已经被胡亥所屠戮,死在了他们亲手修筑的秦始皇陵地宫甬道里,他们很多是历代单传,手艺很可能就此湮灭……   “若是他们能活到黑夫掌权的时代,就好了。”   对黑夫所作所为,早在问那句话前,通过亲耳听,亲眼看,喜其实早已明了。   而现在,更是越来越清晰了。   但他心里,依然有一个没有解开的结……   过了渭桥,已经能隐隐约约,看到东方骊山高大的身影,再绕过松柏依依的骊山,喜此行最重要的一站,秦始皇帝陵,便到了。   “陛下。”   远眺如覆斗倒扣在地上,高大如一座金塔的始皇帝陵封土堆,喜朝它下拜,三叩其首,拱手哑着嗓子道:   “臣,回来看你了……”   ……   喜的一生命运,与这个时代,与始皇帝在位时间是相始终的。   虽遭谪贬,可当喜在西域的龟兹城,从东方来客那儿,证实始皇帝死讯时,却痛哭了一场。   他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过气,然后就开始吐,先吐这顿的,再吐上顿的,最后是黄胆水,将士卒们都吓呆了。   说来真有点讽刺意味,始皇帝信任胡亥、信任李斯,将江山留给了他们,结果一个胡作非为,另一个则转头卖了社稷,而世间为他的死而感到悲哀的人,除了扶苏、黑夫外,竟然是那个痛骂过他,又被他赶跑的喜。   哪怕从前父母逝世,喜都没哭得这么伤心过。   不只是为人臣对君主的哀悼,更是对始皇帝的惋惜。   “陛下他,再也没有机会,挽回那些晚年犯下的错了……”   而喜也有种预感,随着始皇帝去世,早已如同沸鼎的天下没了盖子,定会动荡不宁。   好在,另一位铁腕人物横空出世,将已四分五裂的江山,再度凝聚起来。   时至今日,当喜摆在始皇帝陵脚下时,更能深刻感拜到,始皇帝,的确已赴黄泉,从来没安分过的皇帝,此刻却安安静静地躺在地宫里,对地上发生的事置若罔闻。   他终究是没能等到西王母,未能长生不老。   帝王将相,不论功绩多高,权势多大,也有腐朽的一天。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蹰。   喜不由有些感伤:“人生不满百,哪怕伟大如始皇帝,也难逃此数。”   连秦始皇帝都倒下了,那这世上,有什么是能够长存不死的呢?   喜在秦陵脚下,想起了在杜亭里,与黑夫的后半段对话。   “制度!”   当时黑夫如是说。   “君主会一代代老去,死亡,帝国也会衰败,腐朽,改朝换代。”   “但一个完善的制度若能推陈出新,便能超越一姓一氏的局限,不会轻易腐朽!”   在那间亭舍,帝国最基层的单位中,他们谈的却是无比宏大的命题。   “中原政治与文化之变革,莫剧于殷、周之际。周朝改变了夏商的制度,从兄终弟及,变为父死弟及、从尚鬼崇巫,变为民为神主。这一切,都源于周公作礼,用宗法来维系天下,后来周朝虽然衰败,但周的制度,却在十二诸侯中延续,再传递给七大战国。”   “尽管世人皆言礼崩乐坏,但周制的影响,依然刻在骨子里,时至今日,仍有人念念不忘……”   “而如今,又是一大变局!周秦之变!”   “秦制由商君肇始,而后人用了百年时间来摸索,最终由始皇帝落成,虽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却也是放眼古今,最好的制度了!”   “而这个制度关键之处,上有能稳定传承的皇帝,中在于集权的朝廷,其基石,则是完善的律法,还有千千万万个,如你我当年一样,奔走于基层的小吏。”   “所以,喜君问我还是不是秦吏?”   “说实话,这天下若无我,不知几人称帝,几人称王,保住了大秦的人,是我。功臣们不断对我歌功颂德,将我说成是五百年一出的圣人,希望我能取代秦。”   黑夫看向东方:“但我不会踏出那一步,我曾对人起过誓,说这一生,都会以秦吏的身份,善始善终。”   “可我却不能保证身后事,新的大厦已经建成,栋梁换了个遍,后世的继业者,若想给这广厦换个牌坊,已不是我能控制的,若是强求,反倒会再度生出乱子来。”   中国很特殊,上面的皇帝,那一家一姓可以换。   但只要有三样东西不变,这文明便不算亡。   下层建筑,百姓生计不能绝。   上层建筑,政治制度的传递不能有大动荡。   空中楼阁,那些文明的精华,诸子百家的余韵,能一代代保存!   若能如此,这个文明,便永远不会亡!   这才是黑夫拼搏一生,想要维护的宝藏……   “所以,纵我以秦吏自诩,但今日之人,后世之人,恐怕他们仍说,黑夫名为秦相,实为秦贼!黑夫之心,路人皆知!”   他摊手道:“我不欲强辩,非要为自己立牌坊不可,反正这二十年来,违法乱纪,以权谋私,乱臣贼子之事,我做了很多,谋杀大臣、无耻夺权、以下克上,一样不少。”   “我未能如秦始皇帝希望的那样,做一个乖乖死去‘武忠侯’。”   “也未能如那诸多嬴姓死忠,公族贵胄希望的那样,做一个最终大政奉还的裱糊匠。”   “我只是觉得,我这一生,虽最终难以守住‘秦’字,但我,至少还能守住‘吏’字。”   “吏者,民之悬命也,这句话,是喜君告诉我的。”   “从与喜君相遇到现在,黑夫敢说,自己的所有行径,无愧于人民!”   “所以,我是否还是秦吏,真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这个可能会被说成秦贼,被‘忠臣’们暗暗谩骂,口诛笔伐的人。”   “他却会改善秦制,建立一个,能让‘秦吏’,不,严格来说,是法吏源源不断的制度!”   “这世上不缺吏,但喜君,仍缺法。”   “法者,天下程式也!”   它代表了一种理想,一种从商鞅时代,延续下来的理想。   它能让手中有剑者不敢造次。   它能让权贵不敢肆意欺辱庶民。   它能让卑微的士,也通过军公爵,拥有上升的渠道,不至于阶级固化。   它让妄图分裂祖国的暴徒,难以得逞。   “可它已经被破坏了。”   黑夫不吝承认这点。   “始皇帝做了表率,而我,还有那些所谓的‘英雄豪杰’,给了它最沉重的一击。”   “重建,谈何容易?我得从头开始,从徙木立信的那一刻重新开始。”   “所以我需要喜君!需要一个,能像商君那样,带给天下公正的人!”   “喜君,你我终有一死,而写有律令的竹简纸书,也终究会腐朽。但我希望,改善后的秦制,这律令背后的精神,却能传承下去!延绵后世千年!”   “能延续多久呢?”喜反问。   当时,黑夫指着亭舍外面的松柏自嘲道:“至少能活,一棵松树的寿命罢?”   想起那些对话,老迈的秦吏站在始皇帝陵前,风拂动了他头上的帻巾。   哪怕是颓然西谪时,喜也坚持地对嘲笑他的人说道:“在这大秦四十郡,数百余县,定还有人恪守着为吏之道,肃然恭俭,莫不敦敬。世道纵然暂时变浊,只要这些真正的秦吏尚在,它终归,还有变为皓皓之白的那天!”   现在,等待多年后,那一天或许真的来了。   虽然这所谓的新秦,仍有许多不足:官员队伍有很大缺口,关东尤其缺少干吏,地方势力虎视眈眈,希望篡夺胜利果实。律法也不够完善,一些地方过于轻,一些地方又过于重。腐化的种子已在再一统的功臣里萌芽,地方法官良莠不全,有背景的杀人者本该伏法却依旧逍遥法外……   “但律令,法吏,不就是用来防恶杜患的么?”   他们是迅捷的狸猫,捕捉那群流窜的硕鼠。   也是看家的犬,对着摸索的贼徒放声狂吠。   是统治者擦去黑恶,让天空再度变得洁白的抹布。   没错,是工具。   但也永远不能缺席!   对这场讯狱,喜心里,已经有审判结果了。   令史断案,从来不是看一个人自己怎么说,而看他怎么做!   “去禀报摄政,喜愿为御史大夫。”   “在去黄泉见始皇帝,见诸多同僚袍泽前,我这把老骨头,还能为这天下,为秦制的延续,做最后一点事!”   ……   喜的旅程,仍未结束,他绕过了高耸的秦始皇帝陵,来到了陵寝的东边,这儿的地下,是哪怕两千年后,也仍被誉为奇观的兵马俑。   大多数兵马俑,早在胡亥掌权之时,便已填土封闭,喜只能想象,想象地下的兵马俑一行行,一列列,十分整齐,排成了一个巨大的长方形军阵,真像是秦始皇当年统率的一支南征北战、所向披靡的大军。   不过,倒是有两处,是还能俯瞰的,原来近日,夏公让人将那些被胡亥残杀的宫女、工匠另行安葬,在空落落的陪葬坑里,又开了两个俑坑,作为替代,也权当是天下再一统一周年的庆祝,献给始皇帝的最后礼物……   有了黑夫给的符节,喜才得以凑近参观。   第一个坑比较小,而且俑做得很清奇,却见只有十余个俑,手里所持都是喜走东闯西这么多年来,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武器。   却见一衣着为上造的秦俑趴在地上,额头缠着草木的冠,身上盖着伪装用的蒙皮,手持一根长长的棍子,有两支架固定于地,指头扣在类似弩机的悬刀上,眼睛凑在棍上一圆筒前,凝神望着远方……   又有一短须的秦俑,将一前端尖锐的武器扛在肩头,单膝跪地,似乎已瞄准了远方的敌人阵地。   亦有一浓髯秦俑,看体型是个八尺大汉,手里拎着巨大的多管武器,看着好似近来军中常用来在夜里传讯的“烟花”绑在一起,光看架势便十分威猛。   位于后方的秦俑手持喇叭,昂着胸,仿佛正在深深吸气,吹响一曲冲锋的号角。   最前方的屯长俑,则一手持形制酷似弩机,却无箭矢,反倒是一根粗管的武器,一手招呼士卒们向前进攻,表情惟妙惟肖……   喜看得莫名其妙,一问主管此地的少府官员才知道,这些秦俑,都是摄政夏公亲自画图,让人照做的。   “夏公说,这是未来千年后军队的模样,让人做了埋入土中。”   不只是大狙、rpg、加特林、AK,黑夫还打算等十周年的时候,搞一个坦克、摩托、自行车组成的“车马俑”方阵,给秦始皇帝送去开开眼界……   现实里造不出来,造俑还不简单?后人若是挖出来看到了,准保惊掉眼珠子。   当然,还要埋一些从泰西流传来的各路女神雕像,什么赫拉,雅典娜,阿尔忒弥斯,甚至是身毒那些怪模怪样的神明,都要给始皇帝烧一点。   毕竟老爷子好这口。   反正喜左看右看也看不明白,只晕乎乎地,来到了另一个俑坑。   这儿倒是没玩那么多花样,只是成排成行站立的俑,少府官员说,这大多是胡亥政权覆灭前,没来得及封土的,摄政又让人加了上百尊进去。   却见将军俑身材魁梧,头戴鹖冠,身披铠甲,手撑宝剑,昂首挺胸。那神态自若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久经沙场,重任在肩。   武士俑平均身高八尺,体格健壮,体形匀称。它们身穿战袍,披挂皮甲,脚登前端向上翘起的战靴,手持寒光闪闪的戈矛,整装待发。   骑兵俑上身着短甲,下身着紧口裤,足登长靴,右手执缰绳,左手持弓弩,好像随时准备上马冲杀。   马俑与真马一般大小,一匹匹形体健壮,肌肉丰满。那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一声令下,就会撒开四蹄,腾空而起,踏上征程。   他们是这时代工匠技术登峰造极的体现,色彩鲜明,神态各异:   有的颔首低眉,若有所思,好像在考虑如何相互配合,战胜敌手;有的目光炯炯,神态庄重,好像在暗下决心,誓为秦国统一天下作殊死拼搏;有的紧握双拳,好像在听候号角,待命出征;有的凝视远方,好像在思念家乡的亲人……   走在俑坑之上,喜眼眶不知为何,竟有些湿润。   他似乎能感受到轻微的呼吸声,听到大时代里,秦军威武的喊杀声……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在俑坑最后方,还有文官俑,有的垂老,有的年轻,他们的右腋下都挂着模拟的陶削和长方形的袋囊,里面用以放置磨刀石。而俑的左臂肘与腰间有一圆孔,内为竹简。皆双手笼于袖中,做立姿态,看上去毕恭毕敬,一副随时待命的样子。   好似有什么命令到达,他们马上就会拿出竹简记载下来,如果写错则立即会用“削”刮掉重写。   喜看到他们,仿佛看到了自己。   少府官员知道来者是名扬天下的“大人物”,低声说道:“不瞒喜君,夏公自己,也让人做了他真人大小的真身俑,就在其中!”   “在哪?”   喜在群俑中找着,那些站立在最前方的将军俑里,那些高冠袍服的文官俑里,甚至是挺矛作战的武士俑里,却都未曾找到黑夫的身影。   “在这。”   少府官员领着喜,来到了这个俑坑,最边缘的一角,指着站在边角上的俑道。   “看那,那便是夏公的俑!”   喜定睛一瞧,不由莞尔,那俑脸上涂了褐色的颜料,以示面黑……   于是几百个俑里,数他最黑,还真像极了黑夫年轻时的模样。   凑近了看,却见这“黑夫俑”戴臃颈,穿交领右衽短袍,足登麻布履,发髻右偏,戴着赤色的帻。腰缠绳索,手持木牍,标准的基层小吏打扮。   喜认得,这是黑夫初为秦吏,成为公士,在湖阳亭任亭长时的装束……   他就站在成千上百个秦吏中,仿佛就是他们里,最不起眼的一员。   但除去面黑,与其他俑最大的不同是,在众俑皆肃穆之际,这“黑夫俑”的脸上,却带着开怀的笑。   或许,在湖阳亭做片警的日子,是他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或许,是在为这个国家的光明未来而高兴。   又可能,是在为在另一个俑坑开下的小小玩笑而自鸣得意呢。   喜看着这俑默然良久,最后才仰头,感慨道:   “我知道,黑夫对那个问题,真正的答案了……”   那个问题,真的毫无意义么?   那个答案,真的是“不重要”么?   喜能够预见到,月余之后,这个俑坑彻底封土的那天。   随着民夫们一铲又一铲,泥沙俱下。   也掩盖了这一尊“黑夫俑”。   沙土会淹没他脚下的麻履。   然后没过了粗葛下裳。   腰带的绳子,手里的木牍也相继进入土中。   接着是胸口的交领右衽,脖颈上的臃颈。   年轻时依旧光滑的下巴。   还有上翘的嘴巴,扁平的鼻子,那双有神的眼睛。   最后没过了额头,没过了赤帻,没过了右髻,填埋完毕,铺上沙石,踩上几脚……   他被尘封了。   与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军团一起,与千千万万个秦吏一起。   一个风起云涌的大时代,也就此落幕,像我们年少轻狂时的生活一样,壮怀激烈后,归于平淡。   但他没有消失。   他只是在地下静静等待。   等待着,千百年后,头顶的土层被某个莽撞的农夫刨开,或是激动万分的考古学家轻轻拨开沙土,露出面庞……   重见天日的那一天!   ……   2019.7.22,于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1号坑。 完本感言,以及暂时的告别   其实也没啥好感言的,对历史,对人物,想表达的都在书里了。   只是今天站在兵马俑前,在拥挤的人潮里挪到最前方,点击发送最后一章,感觉就像西安这网红城市的宣传语一样:时空在此交错。   还是很有仪式感的。   然后我就像“黑夫俑”一样笑得贼开心。   终于完本了,不用每天摸鱼了,好爽。   所以番外就不写了,一来免得画蛇添足,二来要是自嗨作死踩线(我肯定会忍不住的),连累了正文就得不偿失了。   就让故事在此结束吧。   我可以给有兴趣的各位提供点同人思路,比如楚汉扶桑争霸,李信卷入大夏和塞疏古的战争,韩信遇上汉尼拔,东西战神一起吊打罗马,扶苏和吕稚的本子(绿了绿了,黑夫和老刘都绿了)等……   觉得不过瘾的话,我还可以单独列一个书单出来,保证都是硬核历史,网文里的战斗机,这次绝对没有友情推,绝对没有(严肃脸)。   此外,起点app书评区也有书评活动,大家可以参与下,等我晚上琢磨下怎么搞,还没研究过这玩意……   至于新书写啥……   来大声回答我,秦后面是啥朝代?(怎么没人回复,好尴尬啊)   但不会立刻开,一来是最近风声紧,大家懂的,很多书说没就没了,我自己也被严重警告过一次,有两章现在还屏蔽着,很多东西不知道能不能写,先避避风头吧……   二来是我那可怜巴巴的知识量,三本书下来,早就被榨干了。   得重新看书学习,起码把接下来要写的朝代,将所有文献系统梳理一遍,再买上几十本专著,去知网下载几百篇论文才行(废话,我虽然不是博士,但当然知道知网是什么)。   做一道菜前,材料得备足了,就像我写《春秋》《战国》《秦吏》时一样,改编不是乱编,戏说不是胡说。   所以,新书起码是国庆节以后,甚至要到11月。   不用等我。   我希望到时候,你们已经忘了我,让我凉凉,把七月新番当成一个傻不拉几的萌新,回到原点,让作品来说话。   我也能忘了黑夫,忘了这个故事。   从现在起,秦吏不再是我的三儿子。   而是我的敌人!   他是我刚翻过去的一座山,是我短暂写作生涯的巅峰。   但我不想一直仰望他,自鸣得意,我往后可能会跌入低谷,但也希望能攀上更高的山,再回过头来,俯看他(起码得平视吧)。   总之,谢谢大家一年半来,真金白银的款待。可以的话,看完了也别取消秦吏的收藏。   最后,不用怕我跑路,房贷会催我回来的。   有缘再见。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me/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