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知轩藏书下载:http://www.zxcs.me/ ========================================================== 法师手札 作者:沁纸花青 内容简介   魔法师们在高塔的阴影中窃窃私语,至今已经少有人能够听到他们微风一般的低吟。   新历二十二年我故地重游,法师塔隐没于梧桐与橡叶的树荫当中。   那是一个时代的终结,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那也是一个神话的终结,是更多传说的发端。   两个世界的碰撞,两种力量的战争,无数种族的血泪,亿万生灵的哀嚎……由野心、鲜血、仇恨、掠夺、迷茫、欣喜构成这画卷,而我就在开端。在某个明媚的清晨,我踏上旅途的第一步。   这个世界,早已不是我所知的那副模样。 第一卷 黑暗之人 第一章 我是一个魔法师   我是一个魔法师。我在海边的悬崖上用木头建造了一个两层的小小法师塔,门前有草地和木头凉棚。   沿着我所在的悬崖另一面的斜坡走下去——那斜坡的绿草地上上必定长年盛开着白色的小花朵——是一条算不上繁华也算不上偏僻的路。大约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从远方的奇岩城走来的旅人经过。他们之间有吟游诗人,为我带来远方的故事;有游走的小贩,为我带来我缺少的骨粉、煤炭。有的时候运气好,甚至还能买到秘苏里合金或者月长石。   当然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旅人。他们穿着亚麻粗布的外套,神色警惕而匆忙,防备着可能从草地里忽然跳出来的魔法生物,或者喜欢成群打劫人类的小哥布林,或者卡布兽人。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晚风就开始刮起来。我穿着黑色的法师长袍,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之下,坐在草地上等着有某一个人从路的尽头走过,然后逐渐清晰。   大多数的时候我都很无聊,魔法实验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闲暇时光,而托付熟悉的小贩代替我出售的上一批魔法小玩意还没有结款,于是我会无事可做。   如果等不到人,我会回到悬崖上我的法师塔里,在门口燃起幽绿色的风灯。这种魔法灯光可以吓跑大多数心怀不轨的人或物,确保我不被任何不受欢迎的客人打扰。   我在我宽敞的厨房里点燃火焰,在平底锅里放一块牛油,等它化开,就加一个鸡蛋,加一片薄牛肉把煎熟。然后我会洒几粒盐,而现在盐也越来越难买得到了。   我的晚餐就是这样的鸡蛋煎牛肉和一块粗糙的黑面包,还有一杯清水。平底锅里的油很难用清水洗得干净,而我又不舍得浪费更多的水去洗锅,于是大多数时候就用干草擦干净,然后涮一涮。   蜡烛也是很贵的,于是我一般只点一根,然后端着烛台看门窗有没有锁好。再读一个小时左右的书,在晚上19点的时候睡着。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很亮了。于是我又开始觉得无所事事,并且习惯性地走去悬崖下的路边看看有没有新的人走过来。这个时代的医疗条件不好,人们吃得也不是很饱,所以人口很少。   我是一个魔法师,可是我的能力也很有限。我有一本自己的魔法书,我每天最多只能记忆三个魔法,一个是彩虹喷射,一个是泥泞术,一个是真实之眼。其他的魔法,强迫自己去看的话,就会头痛欲裂。   只是后来我才知道,之所以我这里很少有人经过,是因为在我所在的古鲁丁海岸附近有这样一个传言——   在海岸边的悬崖上,住着一个脾气很坏的魔法师。这个魔法师喜欢将人变成蜥蜴,并且把他们风干了之后挂在屋檐下。   我想我今年大约有二十几岁——因为我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意识、能够清晰地记得过往的事情的时候大约只有三四岁的模样。这件事情挺奇怪——就好像我的灵魂忽然灌注进了我现在的这具身体里,然后一切从原点开始。   然而奇怪的事情并不仅止于此,从那以后我的记忆里就时常浮现一些零零碎碎的片段,那些片段给我奇异的熟悉感,令我时常觉得自己的思想被它们撕扯分裂为另外一个人,而后带给我一种难以言表的空虚——就像是灵魂里少了另一半甚至更多的东西。   这些零碎的记忆与空虚感终于在某一天驱使着我离开了自己的法师塔,想要做一次长途旅行。我总觉得前方会有些什么东西等待着我,我想那大概就叫做命运。   这个想法在我的上一批的幸运戒指货款到手以后被我付诸实践,然而我从没有独自旅行的经历,于是为我代售物品的小贩赠送给我一件棉布的披风和一个亚麻布袋子,说是披风可以防雨,可以保暖,而袋子可以装我的衣服和零碎的小东西。   在那个年代,披风和袋子的确是旅人出门必备的两样东西。我要带的东西很少,有几件换洗的衣服,一本魔法书,一柄柳木手杖,两条自制的黑面包,两条腌好的防风鱼干,一个木头杯子,一条绒麻毛巾,一些诸如蝙蝠耳朵、三叶草、老马的眼泪、月长石粉末、秘苏里合金之类的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我在一个晴天出了门,想要先去古鲁丁看一下。我所在的海岸叫做古鲁丁海岸,附近有两个人类聚集的村落,一个是古鲁丁村庄,另一个是古鲁丁城镇。   古鲁丁村庄的附近有一个卡布兽人的兵营,所以那里的贸易挺发达,却又不会像古鲁丁城镇那样太过发达,让人觉得自己是个乡巴佬,于是我的第一站就是那里。   每一个魔法师都有自己的真名,这个真名是刚刚出生以后,父母给起的那个名字。可是一旦他成为了魔法师,那个名字就不能再让人知道。否则你的魔法对于另外一个魔法师就是完全失效,甚至成为他的奴隶。于是我现在用的名字是艾尔·穆恩,意思是,空灵之月。   这里靠近海边,路上并不尘土飞扬,甚至还因为旁边大片的小百花,沾染了一些清新的香气。我把袋子背在背上,拄着我那柄长到眉稍的黄褐色柳木魔杖,离开了我小小的法师塔。   知道我要出行的人只有那个和我熟悉的小贩,因此我在我的门后设置了一个魔法陷阱,名字叫吸取生命。如果有人未经我的允许就推开我的门,陷阱中的储存的魔力就会发挥作用,让那人死掉。当然,如果他运气好的话,他还会有0.1%的机会豁免这个魔法的伤害。   我不知道当我再次回去的时候,门前是一具枯骨还是一层灰尘。   走了一个上午之后,我有点后悔了。因为我见到的景致除了起伏的绿地和点缀其上的小白花之外,几乎还是相同的景色。而我向后望去,发现前后的风景都差不多。我终于明白在这个年代,旅行并不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路上香甜的气息可比不上我屋子里舒服的藤摇椅和鸡蛋煎牛肉。   我叹了一口气,在一个大树下坐下来,把背上的口袋解下放在身边,又从里面取出用牛皮纸包着的黑面包和腌鱼。   我吃掉了半个面包,一个腌鱼的四分之一,然后就因为口渴再也吃不下去了。   远处的草丛里有几个墨绿色皮肤的小哥布林在探头探脑,看样子是拿不准要不要扑上来抢我手里的黑面包。   大多数普通人类都不把小哥布林当成是智慧生物,只把他们看做是和牛羊一类的东西。其实这些家伙也有挺高的智慧,他们的身高大约有70厘米,会制造石器,会点火,还会给自己做很简陋的兽皮衣服穿。   他们是群体活动的生物,可是也很胆小。我拾起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朝他们丢过去,他们马上呀呀地叫着跑开了。可是这几个小哥布林很不走运,跑开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一堆浮土上,于是他们周围一下子炸了窝。   那堆浮土是树林妖精的巢穴,树林妖精大小像马蜂,外形是半透明的小人背上长着两对透明的翅膀。他们的脾气很坏,从被踩塌的土堆里钻出来之后就开始无声地嚎叫——他们嚎叫的频率很高,高到人类听不见,可是哥布林还是能听见。   那几个绿皮小矮子发慌了到处乱跑,可是一群树林妖精都追了上去,用胳膊手和膝盖上锋利的骨刺去戳他们。   我坐在大树底下,身上是从树荫里漏下来的斑驳阳光,看着那些生物狼狈地跳来跳去,忽然觉得这次旅行似乎并没有我想象得那么坏。   两拨小东西打了好一会还是难解难分,后来其中的一个哥布林要往我这边跑,大概是想要把我这个人类也扯进这件事情里去,好给他们缓解缓解压力。我不得不赞叹这一个小家伙在哥布林群落里罕见的聪明才智,但是作为高等生物的自尊使得我不允许自己被卷进这么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里——   于是我从袍子里抬起我的右手,伸出一根食指对准了他。他愣了一下,墨绿色的脸上似乎露出了思索的表情。但很遗憾的是,他还是没有弄清楚我身上的黑色绣银线长袍代表了什么,于是继续向我这里跑过来。   我在他距离我十几米远却依然没有止步的意思的时候,低声念了一段三个词组的咒文,然后我的食指指甲就变得透明,接着变成流光溢彩的七种颜色。那七种颜色汇聚在我的指尖,变成了一道手指粗细的七彩光柱,喷射了出去,正好打中那个哥布林的身体。   于是他在那一瞬间就变成了七彩的粉末,然后在微风中化为无数美丽而致命的光点,分解到阳光里了。   这个魔法叫做彩虹喷射,是塑能系的法术,是我唯一的一个可以主动进攻的法子,我一天只能使用一次。   其他的小哥布林和树林妖精都看到了那一条彩虹,然后发出更大声的尖叫,扭头跑开了。   周围的树林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然后我翻开口袋里的那本书,打算再把彩虹喷射这个法术记忆一下。一个法术一般只能保持48个小时,刚才的彩虹喷射还是我前天晚上睡觉之前记下的,现在用没了。   ……   【写在第一章的说明】   这个世界上有两个大陆——西大陆“艾瑞法斯特”、东大陆“彻尔尼兹”。西大陆以白色人种为主,东大陆以黄色人种为主。文中除了描写西大陆的故事之后,在后期还将会扩展到两个大陆、两种不同的意识形态之间的碰撞。   因此如果在后文中发现了某些熟悉的事情或者身影,请不要惊讶。成神、争霸之类的小说已经出现得太多,我想给你们一本稍微与众不同的东西。 第二章 一个尼安德特人   据说很多高级的大法师因为要记忆的法术太多,有时候在出门前常常要花费半天的时间来记忆法术,而因为某些法术失效的时间又很快,于是他们不得不边在旅途中行走边边翻书记忆。因此极少一部分亲眼见过法师的普通人类就会产生“魔法师都是很喜欢读书的研究分子”这样的错误结论。   其实刚刚记忆一个不熟悉的法术的时候会连续几天产生头晕、困乏、恶心的不适感觉,如果可以的话,我想魔法师比任何一个人都不愿意碰到这些书本。   在树林里坐着似乎比在家门口坐着更无聊,我想着那个小贩给我的“沿着这条路一直走下去就可”的忠告,又起身往前走。   前面的树林渐渐茂盛起来,树下开着大片的铃兰、鸢尾花、野生百合。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还有鲜红色的多汁浆果,但我没有因为口渴就去招惹它们。因为在这样生机勃勃的树林里,这些浆果还如此繁盛,那么它们一定是有毒的。   树林里的空气很好,温度也不那么热了。我放下兜帽,把衣领拉开了一些,让热气从领口散发出来。   后来我知道,即便我已经足够小心,我还是犯了一个错误。虽然我身上的汗味儿很淡,淡到没有一个人类能闻得到,但是对于很多其他生物来说,那已经是足够浓烈的味道了。不少生物都喜欢吃人,实际上它们什么都吃,只是普通的旅人比矫健的羚羊或者鹿要更容易捕食。   我脚下的这条路已经有了上百年的历史,即便人口的流动并不频繁,但漫长的时间已经足以使得路面上寸草不生,变成了黑灰色。   我一边呼吸着带有微微甜味的空气一边轻快地走在路上,觉得自己暂时还不是太累,起码还能走到日落。就在这个时候,我忽然觉得前面的路面有些不对劲儿。   一般来说,路面有高高低低的起伏,有因为干旱形成的裂纹都挺正常,可是我前面一段的起伏实在是奇怪了些。整整十米的地面都非常顺滑地微微隆起,以路面中间为中心,一道道裂纹向路边延展,就像是由一个什么东西藏在地底下。   其实这样的情景普通人类是看不到的。因为路面隆起的高度不过是一根手指的厚度,那些裂纹更是隐藏在浮土之下,看起来同其他的路没有什么两样。然而多亏了我记忆的另外一个法术,真实之眼——它让我的视力变得更加敏锐,能够看到大多数事物的与众不同之处。   于是我慢慢停住脚步,在距离那段路十米左右的地方停了下来。   我在无聊的时候会看很多书,其中不少是介绍艾瑞法斯特大陆上各种奇特的生物的。因此在看到这些不寻常的现象之后,我已经在心里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了个大概的认识——   现在我距离一只路魔有10米的距离。   路魔是一种很恶心的东西,恶心到我之后一想起它们的模样就会本能地产生呕吐的欲望。书里说它是巨大的、桶状的地下生物,但是行动缓慢。最喜欢藏在路面下,等着行人经过,然后把人一口吃掉。   但那种古代魔法时代的语言艰涩难懂,即便已经使用了尽量形象的描述词语,也远远没有写出那种生物的实际模样。   我在距离它10米远的地方站了一会儿,路魔觉得不耐烦起来,在地下微微动了一下,这一次地上的痕迹愈加明显。于是我把柳木魔杖插在地上,只等着它忽然露出地面来,然后我将用彩虹喷射来把它干掉。   我是一个第一次出门的旅人,却并非那些第一次离开自己的偏僻村庄的村民。在自己的法师塔居住的日子里,就常常会有小哥布林和山丘巨魔来找我的麻烦。打发他们是我漫长而无聊的生活当中少有的调剂之一,否则我就不会将彩虹喷射运用得这样熟练——在我刚刚来到古鲁丁海岸的日子里,我使用这个法术的频率几乎是每天一次。   此刻我重新将注意力集中到前方微微隆起的路面上,等待着那个大家伙破土而出。   但就在此时,远方出然传来一阵逐渐清晰的马蹄声,随着马蹄声的还有锵锵的金属撞击声。我想那大概是一个骑士。   马蹄声轻快迅疾,可见马背上的人并不如何沉重,既然还穿着金属的衣饰,那么那位骑士极有可能是一个人类。这个世界上铁器紧缺,青铜则极为常见。人类——无论是尼安德特人或是克莱尔人都惯用铁制品,一则因为人类的富有,二则因为普通人类的体质并不足以支撑得起全副的青铜铠甲。   只有那些亚人种,例如矮人,兽人等等,才普遍使用青铜器。是人类总比亚人种好些,亚人种总比类人种——那些小哥布林之类的东西好些。   大约在六七次呼吸之间,路那头的骑士就显露出了自己的身影。那人的身材颇为纤细,穿着闪闪发亮的半身铠,膝盖上有明亮的反光,我猜那也是金属的护膝。我第二次看见有人这样全副武装——在我还能回想起来的记忆里,这样打扮的人是一个国王。   待到那人离我更近,也看到了我并且降低速度的时候,我看清了她的眼眸——淡蓝色的眼白,金色的瞳仁——这是一个尼安德特人。   其实尼安德特人同克莱尔人都属于人类,只是传说,尼安德特人是神造人,而克莱尔人是与神人一同产生的原生人。尼安德特人的体征是淡蓝色眼白、金色瞳仁、白色毛发,除此以外所有的其他颜色都是克莱尔人。   这个尼安德特女骑士飞驰到距离那路魔几米远的地方,然后伸手挽住缰绳,让那匹黑色的大马立了起来,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想要对我说些什么。   就在这刹那之间,她前方的路面忽然溅起一大蓬泥土,然后一个粗壮的暗红色桶状物体发出尖利的嚎叫声,像一条巨蛇一样从地底蹿出耸立在她的身前,在她身上投下一大片阴影。   据她后来对我说,这只路魔身体的两端都是与身体一样粗的巨口,里面排满了密密麻麻的尖锐牙齿,她甚至看得到牙缝里还没有没消化的青铜铠甲碎片和破碎的头骨。   路魔并没有给她太多的反应时间,那布满了粘液的身体只一伸一缩,就把女骑士的黑马吞进了嘴里。暗红色的血液从猛然缩成圆锥形的路魔嘴里喷出,淋湿了一大片的路面。女骑士在看到路魔的一刹那间跳下了下去——其实看起来更像是被吓得落了马。   这时候我飞快地举起我的柳木魔杖,将它蜷曲的顶端对准了那耸立嘶鸣的路魔。大多数的时间里我很少使用这魔杖,因为它虽然会加强咒语的效果,然而也会令我精神疲惫,身体衰弱。可是面对这样一个十米长的庞然大物,仅靠我指尖喷射出的那点光线也只能给它造成严重的伤害,而非将它致死。   七彩的光线在魔杖的顶端汇聚,然后变得灿烂无比。散射的彩光甚至灼伤了路魔那恶心的皮肤,令它痛苦地扭动起来,并且将它藏在地下的另一张巨口也钻出地面,对我厉声嘶吼,喷出一阵让人作呕的腥臭气味。   就在它张开大嘴的一刹那,我口中的最后一个音阶也吟诵结束。整柄魔杖在我手中剧烈地颤抖,险些令我不能拿稳它,一道七彩的射线贯穿了路魔的整个身体,然后它的嘶鸣陡然停止,身体迅速地变成七彩的透明色,然后更迅速地化为无数的七彩光斑,消弭在阳光里。 第三章 珍妮爵爷   我颓然退后,用魔杖支撑着地面,好让自己不会倒下。整个世界就这样以我为中心开始快速地旋转。我踉跄着走到路边,用手抓起几朵怒放的铃兰,又把背上的包裹甩在地上,从里面摸索出一些巨魔的骨粉和月长石粉末,再把它们一股脑儿地塞进嘴里,嚼一嚼吞下去。   铃兰花瓣原本有点儿甜味,然而和那两种粉末混在一起,就变成了刺鼻的氨水味儿。它们一落到胃里,一股凉气就直冲我的脑门儿,涨得我的耳膜都像是要破掉。   恢复精神的药剂制法有千千万万种,几乎所有有香味儿的花朵和骨粉之类的东西都能成为关键配料,但像我这次这么用,后遗症可不大好受。现在我的脑袋终于摆脱了眩晕的感觉,可胃里却一阵又一阵地抽搐,然后我之前吃掉的黑面包和腌鱼就从我的嗓子眼儿里一股脑地挤了出来,路边的一大片铃兰顿时惨不忍睹。   蓝眼睛尼安德特人女骑士已经从灌木丛中站了起来,看着我只说:“你……你……你!”   我又扯下来几朵铃兰擦干净了嘴,然后捡起地上的口袋,向她点头笑了笑,慢慢地绕着路魔留下的那个大坑转圈。   彩虹喷射只对生灵起作用,这生灵包括一切有心跳有血液的动物,也包括食人树和食人花之类的魔物属植物。因此如果这只路魔之前吞噬了很多人的话,那么他们身上的金属制品小东西就应该会掉在那个坑里。一个魔法师通常都需要很多材料,而这些材料在大多数人看起来都挺稀奇古怪——比如现在我背后的口袋里就有一小串风干的蝙蝠耳朵,当然这不是配菜,是魔法材料。   坑里有不少亮闪闪的小东西,那是些指环项链之类的零零碎碎。其中一个戒指的戒面上还镶嵌着一枚硕大的红宝石——因为路魔体内酸液的长期腐蚀而变得更加璀璨。我跳下坑去,捡起那枚红宝石戒指和一个荧光石小饰品,然后沿着原路爬了上来。   那个女骑士还站在里那,手里握着一把灰蒙蒙的铁剑,瞪着眼对我说:“法师!”   我能够体会她的这种心情。在我很小很小,小到记忆都快模糊的时候,我的母亲常常会在我晚上不睡觉的时候吓唬我——“洛基山上的魔法师会在晚上飞下来抓走还醒着的小孩子,做成蜥蜴干挂在屋檐下!”   那时候的人们都知道魔法师这种生物,都知道他们有挺可怕的力量,可实际上没有一个人真的相信自己会看到魔法师。就像很多人崇拜金牛神、独角兽、长翅膀的奥克良小仙女一样,可从没有人会认为自己真的就能看到它们。哪怕是为我代售幸运戒指的小贩,也一直认为我只是个用廉价锡制品换钱的还算入流的手工匠而已。   还有的人赌咒发誓说,某片丛林里存在着看不见摸不到的邪恶力量,会让人发疯、精神失常。实际上那是他们不小心踩坏了丛林妖精的巢穴,于是小妖精们会用尖利的骨刺去折磨他们,让他们像发了疯一样跳脚大叫。   由此可见,普通人也是看不见丛林妖精这类魔法生灵的,只有一些类人种生物和拥有真实之眼的魔法师才看得到。   可是这个不走运的女骑士先是遇到了路魔,后是见到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师使用了彩虹喷射——尽管我是一个只能记忆三个魔法的法师——这足够她感到震惊了。   于是我耸了耸肩,对她说:“法师。”   她呆呆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有点儿慌乱地把手里的剑插进剑鞘,可看了我的魔杖一眼,又将它拔出来了一半,想了片刻却再次推了回去……   我只好笑笑,摊摊手说:“我不吃人,也不会从烟囱里飞进屋子捉走小孩子。”这个世界上没有没父母这样吓唬过的小孩子大概还不存在——于是那个尼安德特女骑士愣了一愣,也就真的笑出了声音来。   然后她一直盯着我,眼里露出与她身上的装扮完全不相符的好奇神色来:“真的有魔法师……怎么可能?你怎么能用那个木头杖喷出光线来?”隔了一会儿,她又叫起来:“是你的那个魔杖的问题吧?!”   我一直都知道在很多平民的心里,魔法师的名声并不好。人们总是习惯性地敬畏比自己强大得多的同类,一旦这同类又极神秘,神秘感就会将敬畏催化为畏惧。但在少部分贵族的心里——因为他们的祖上或许有过同魔法师接触的经历——他们对这类群体的畏惧之心会减少很多。大部分贵族不像大部分平民一样认为魔法师只是个传说。他们确信这魔法师是真实存在的。   这个女骑士一定是贵族,所以她才会没有对我表现出太多的畏惧。然而她也一定不会是一个极有势力的贵族,因为那样的话,她从前就会亲眼见到活生生的魔法师,而不会表现出这种眼见传说变成现实时的惊讶来。   在我的记忆里,一些法师喜欢寄居在大贵族的府上。这多半是因为他们需要某些珍贵而稀少的魔法材料,于是以自己的学识和炼金术的技巧来获得贵族的供养。一些极其强大的魔法师一旦出现在战场上,甚至可以以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一场小规模战役的战局。艾瑞法斯特大陆上曾经有过那样一位强大的魔法师,但……   但一想起这件事情,许多记忆的碎片就浮现于脑海之间,我的头脑就会莫名地剧痛。过了半个小时,阳光变成橘黄色的时候,我已经和这个名叫珍妮·马第尔的女骑士一同走在路上了。她的姓氏带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接着让我回忆起了一些事情,愉快的或者不愉快的,零零碎碎,林林总总。   珍妮是一个勋爵,她的父亲是一个男爵。原本一个男爵不大可能为女儿装备这样的铠甲与剑,但恰好马第尔家位于欧瑞王国东南部博地艮行省的领地里有一座铁矿,于是珍妮的父亲成为了整个欧瑞王国里最富裕的男爵。   马第尔家靠军功受封为贵族,因此极为尚武。他们的祖先参加过六百多年前那次导致了亚人种最终失去了在艾瑞法斯特大陆主导种族地位的“二十六年战争”,另一位祖先则参加了三百多年前的那场“迷雾森林战争”,因此家族里曾经出现过两位侯爵,才致使他们这一代不至彻底沦落为平民。   但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即便欧瑞王国里没有爵位不能授予女性的规定,到了珍妮的下一代,如果他们还没有足以匹配勋爵这个爵位的功绩,他们就会失去贵族的头衔,变成一个富有的平民家族。也许再过上几十年,马第尔家的后人就会像历史上无数曾经显赫无比的家族后人一样,缩在贫民区的某间木头屋子里,啃着干面包,庸庸碌碌地过完一生,然后完全忘记祖上的荣光。   于是珍妮在十八岁的时候,也就是此时,从家里溜了出来。她想要做一个建立功业的骑士,想要取得男爵的封号。 第四章 约克孙杀人事件   好吧……我常常会像一个老年人一样发出太多太多的感慨,冒出太多太多的回忆。这导致了女骑士珍妮在毫无戒心地对我诉说了她前些日子的经历以后我沉默了很久。   她偷偷离开家以后的第一站是博地艮行省的北方小镇约克孙。在偏僻的博地艮行省更为偏僻的北方,你很难区分镇与村。就像古鲁丁村庄与古鲁丁城镇的差别也仅仅是古鲁丁城镇里多了一座尖顶的金牛神堂一样,小镇约克孙一共只有六十多户人家,二百七十多的人口。   前些日子,约克孙镇里出了些奇怪的事情。   镇里铁匠奥利弗三岁的小女儿杰西卡一天晚上趁父母睡着了以后偷偷走下了床。同这个年纪所有的孩子一样,她拥有旺盛却致命的好奇心。铁匠家后院打铁的炉子还没有熄灭,那一人多高的土炉里映出红红的火光,吸引了这个小女孩的注意。   她先是搬来一个倒扣的矮水罐,然后爬上水罐,再爬上靠在土炉旁边的铁质小手脚架的顶端。做完这一切以后,她的面前就是土炉里烧得通红的炭火。北方初夏夜里的寒气让这个小女孩觉得有些寒冷,于是伸开胖嘟嘟的小手向炉子上方的热气里靠了靠。   就这样,她的身体失去平衡,倒栽进炉火里,甚至不能发出一声喊叫。   身体里的血水先是让炉火的温度短暂地下降,但其后由体内的脂肪所炼成的人油又让炉火更旺盛起来。女性体内的脂肪本就是男性的三倍,何况一个全身粉嫩的三岁孩童。   博地艮行省是欧瑞王国最重要的铁制品生产基地之一,北方产出的铁器更是因为当地一种独特的喀什米尔碳而更加优良。喀什米尔碳,顾名思义,就是用类人种族喀什米尔人的骸骨提炼出来的优质碳。   铁匠炉子里的喀什米尔碳用了一整夜的时间消化了杰西卡身体的绝大部分,使得铁匠在第二天一边忧心女儿的失踪一边心不在焉地打造一把上个月订好的钢铁长剑时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女儿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直到第七天,因为女儿的失踪而停炉六天的铁匠终于暂时放弃了寻找的希望,心灰意冷地开炉换碳的时候,才发现了那具几乎已经烧没了的骸骨。   铁匠奥利弗用喀什米尔人的骸骨制成的碳炼了十三年的钢,今日终于体会到了亲人的骸骨被用作炼钢的痛苦。发了疯的奥利弗用那把由自己女儿的骸骨炼成的剑先杀死了自己的妻子——因为当夜杰西卡就是从她的身边爬开的——又杀死了后院里圈养的一百三十三个喀什米尔人,然后自杀了。   说到这里,诸位且容我占用些时间,介绍一下艾瑞法斯特大陆的某些并不十分道德的风俗习惯。   六百年前,尼安德特人和克莱尔人对大陆上所有的亚人种发动了“二十六年战争”并取得胜利,获得了这片土地的主要种族地位。时至今日,尽管不少亚人种因为退化的关系,其文明程度已经远远不能同人类相比,但在绝大多数地区,人类还是承认他们的智慧种族地位。   但无论是六百年前还是六百年后,无论是当时的亚人种还是现在的新人类,都始终没有将类人种看做是智慧种族——尽管他们实际上已经能够使用甚至制造工具,有了最低级的文明。   因此在欧瑞王国的北方诸省,尤其是盛产铁矿的博地艮行省,圈养类人种族喀什米尔人用作炼铁已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风气了。   喀什米尔人是一种短命而苦命的种族。他们的身高大约在四十厘米上下,皮肤黝黑,头部像是偶蹄类生物——鼻子突出,眼睛长在面颊的两侧,有角质的手指和脚趾,无尾,能使用极简单的语言,处于母系氏族社会阶段。他们的生命周期大约在两年左右——六个月发育成熟,两个月孕育新生命,再用十二个月度过壮年期,用四到八个月衰老,死亡。   死亡的喀什米尔人体内会积累大量的碳——因为他们平日以铁橡树的枝叶为食。又因为他们的行动极其缓慢,性情温顺,每天当中有十六个小时要用来睡觉,因此只要在他们的居住地附近筑起一圈两米高的大栅栏,就可以将他们圈养起来。   用尸体炼制喀什米尔碳的工艺是秘传,流程我也不大了解,因此就不在此赘述了。   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重新回到珍妮对我讲述的约克孙镇的奇怪事件中来。   镇子里的人发现了奥利弗一家的惨剧之后埋葬了他们,并且将那柄杀人的铁剑交还给了货主——镇东大栗树下的一位从行省边防大队退伍的剑盾老兵安德鲁,而后者则支付了奥利弗一家的治丧费用。   然而事情并未就此结束,两天之后的满月夜,安德鲁就被人杀死在了家中。他的咽喉上钉着那柄长剑,一剑致命,似乎丝毫没有反抗的能力。人们认为是这位老兵从前的仇敌趁夜里来复仇,于是派出信使骑马到两天路程之外的市里去报告了这起凶杀案——因为本镇唯一一位维持治安的安全官就是安德鲁。   可是就在安德鲁的邻居巴伦依照风俗为他的尸体在家里守夜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这位邻居也被人刺死在地上——那柄杀死了奥利弗、奥利弗的妻子玛丽、上百喀什米尔人以及安德鲁的长剑刺进了他的心脏,死者依旧没有反抗的迹象。   至此,人们终于发觉镇里出现了一位可怕的连环杀手。   市里治安官的迟钝反应让人们不得不寻找另外的解决途径,于是游历至此的雄心勃勃的女骑士珍妮接受了这个调查任务。我能够想象得到这样一位装备精良的贵族骑士的出现给镇子里的人们带来了多么大的希望,然而……   然而她以令人钦佩的勇气守着那柄剑在安德鲁的家里过了整整两夜,却什么都没有发生。凶手甚至没有留下足迹和气味,就像是一个从虚空里出现的幽灵,杀死人之后又消失在了虚空里。   作为一个极富责任心的贵族,珍妮在发觉自己也无能为力以后决定再次去市里寻求帮助。因为之前的信使一直没有回来,人们担心他迷了路,或是被成群的小哥布林劫了道。   但我想,之前那位信使更有可能是葬身在这只路魔的肚子里了——市里压根儿就不知道这件事情。   作为一个魔法师,我知道的事情总要比普通人多些——即便是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少女。她的叙述让我隐约知道了事情的大致状况,现在我只想进一步去证实一下我的推测,如果运气好的话……我可能还会有挺大的收获。 第五章 魔剑   两天以后的黄昏,我们步行到了镇口。镇子周围是一圈用黄土夯实的墙,大约有两米高。这一带的小村落或者小城镇大多有这样的外墙,因为这世界并不太平,某些大群的类人种热衷于袭击人类城镇。城镇里的粮食或者人类都是他们的食物,铁制品更是他们喜爱的东西。   然而这一圈围墙的墙头杂生着茂盛的青草,墙体上爬满了翠绿的蔷薇藤蔓与爬山虎,偶尔点缀着几朵或白或粉的蔷薇花,在夕阳下泛着暖融融的光,一派安宁祥和的景象——显然是此地并不常有大群的类人种光顾。   镇子门口一个穿着褐色粗布衫的少年见到我们,立时欣喜地大叫:“爵爷,您回来了!”珍妮笑了笑,眼睛却瞟向我手里的半身甲。两天的路途都是步行,即便珍妮的身体素质不错,也没法轻松地穿着铁甲步行。我一路为她提着铁甲,使她有些惊异我比她还要充沛的体力。   其实这倒不单单是我的原因——这做工颇为精良的半身铁甲并非只是铁甲……某些秘密隐藏在它的内部。只是如今马第尔家似乎都已经忘记了掌控这个秘密的诀窍。   随后迎接出来的老镇长似乎并不能准确地判断我的身份,于是我告诉他我是一个旅行者。很多失去封地和爵位的没落贵族后代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他们浪迹在艾瑞法斯特各处,常常成为游吟诗人口中各种传奇故事的主角,或是因着剿灭匪徒的功绩而受封的新贵。   老镇长的态度于是就变得热情了起来,并且殷切地询问我们是否需要食物和酒。他大概是的确将我当成了珍妮找来的帮手。我穿着黑色的袍子,还有一个大大的兜帽。袍子的袖口和帽檐上用银线绣着挺复杂的花纹——这是法师们常穿的长袍样式,当然,他们并不会晓得。我知道在东大陆彻尔尼兹的某些民俗传说里,会有一类人被称做“仙人”。而在西大陆艾瑞法斯特,法师在人们的印象里大概就是那么一类事物。   只是不晓得这样式代表了什么,他却也看得出了这袍子的材质并非普通旅者的布衣,更何况,我是珍妮带来的人。在这种偏远的小村镇里,人们总是对贵族们有着一种盲目而不切实际的信任。而实际上从我所知晓的信息当中,我也了解到现在的大多数贵族们的确不像从前那样暴虐。二十六年战争和迷雾森林战争减灭了西大陆太多的人口,整个博地艮行省的人类数量也只有一百多万而已。因此贵族们都用一种比以前平和得多的态度去对待他们的领民。虽然不公与黑暗就像霉菌一样每时每刻都会出现,滋生,然而……的确是比从前好很多,好很多。   我很想享受一下这个人类小镇平和而美丽的黄昏,来一杯装在缺口木头杯子里的、泛着白色泡沫的苹果酒,坐在某间充满了生机木屋的门口,捻着身边一丛茂盛的青草与紫色风铃花。   然而我的时间不是很多了……   我必须尽快解决这里的事情,得到某些我想要得到的东西,然后去完成两件事,或者更多事。   日落的时候,我们站在了安德鲁镇东的家门口。天色的暗淡下来,院子里大栗树的阴影将他那幢木屋掩盖,几天不曾有人打扫的门窗在微风里轻轻晃动,因为年久缺油而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珍妮缩了缩肩膀,右手扶上剑柄,轻声对我说:“我觉得……这里比前几天奇怪了。”   也许是因为紧张,她凑我极近却仍不自知,近到我的耳朵能够感受到从她嘴里呼出的灼热气息。我在心里笑了笑——无论是看起来如何英气逼人,小孩子终究是小孩子,就像我当年一样,看到一只石像鬼都会大惊失色,险些丢掉性命。   不过我不得不承认,尼安德特人的直觉要比克莱尔人敏锐得多,因为我的确感到,这栋房子周围很不对劲儿。我的真实之眼可以看到这栋房子里的光线比周围要暗一些——因为节省蜡烛和油脂的缘故,镇子里的人们在天色将黑的时候并不会立即点起火烛,然而即便同样是映衬着蓝黑色的天空,安德鲁的房间里也显得太暗了一些——那绝非一种自然形成的黑暗。   用积累了怨气的骸骨所烧制成的炭火,用孩童纯洁灵魂打造的长剑,再浸染了克莱尔人与喀什米尔人那极度恐惧、震惊、绝望的情绪,然后被搬运到镇东这株巨大的栗树下……我当然知道将会发生什么。   栗木和柳木一样,都是制造法杖的优质原料——因为两者对自然元素都有着卓越的亲和力,对灵魂的震荡也容易产生共鸣。然而就是这种共鸣,使得这柄剑在极其罕见的地理环境中被附了魔,其魔力之强,甚至超越了律令系的初级法术“律令震慑”。   我走到树旁,手掌抚上大栗树粗糙的树皮,一阵极轻微的震荡就在我的掌心扩散开来,沿着粗大的树干一路向下,直达每一条最细的根须,最后渗透进十几米深的地下。   珍妮走在我的身后,并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却谨慎地不发一言。手中的钢剑半出鞘,就像一个护卫在魔法师身边的剑斗士。   “是那柄剑,它已经成为一柄魔剑了——我们的运气不错。”我将手从栗树上拿开,推开半掩的屋门。一阵深沉的死气顿时扑面而来,让我微闭了一会眼睛。   很舒服的感觉,多年不曾有过了。   珍妮跟在我身后,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魔剑?传说里有了自我意识可以自己杀人的魔剑?怎么可能?那都是用来吓唬小孩子的传说,我……”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住了口——因为我回头看了她一眼。   真实之眼的魔法效果使得我的眼睛在黑暗里泛起淡淡的荧光,也让她想起了我是一个魔法师。的确,同样是传说中的魔法师此刻正与她同行,出现了魔剑又有什么不可思议的呢?   于是她换了口气,低声却激动地问我:“真的是魔剑?很难对付吗?”   “可以像切开奶油一样切开你现在的钢铁半身甲。”我点亮油腻的木桌上的烛台,环视这间屋子——一间典型的单身男人的木屋,油腻的桌椅,未洗净的杯盘,胡乱丢弃的衣物,地上还有未洗的血迹——那并不仅仅属于一个人。   “就在那里。”一声清响,珍妮抽出了她的长剑,护在我身边,指向房间的最深处。那里是未点燃的壁炉,在昏暗的烛光下,一柄钢铁长剑静静地插在地板上,反射着幽幽的光。 第六章 火焰亡灵   我记忆的法术还有三个——彩虹喷射、泥泞术、真实之眼。这三种是可以不借助道具即可施展的法术,然而只能记忆三种魔法并不意味着我仅能使用三种魔法。另一些魔法小把戏借助特定的材料即可,那都是炼金术与些微魔力结合的产物。   我把背上的小口袋解下来,从里面取出五块鹅卵石,一搓骨粉,两只干枯的小哥布林手指——这些都是过去的几年中那些打扰我清净的类人种所付出的代价。   我让珍妮待在那里,自己轻轻地走到那柄魔剑的旁边。用灰白色的骨粉在围绕着它画出一个小小的五芒星,然后把五颗鹅卵石摆在五芒星的尖角。石头坚硬的特性可以使五芒星里的魔力不会在施法的时候外溢,这一点虽然听起来很简单,却没几个人会想到这么做。其实魔法是就是艾瑞法斯特的各类种族在漫长的生存发展当中用一次又一次地无意经历积累起来的神秘学,再被拥有神秘学天赋的极少数人所知,掌握,然后获得远超生灵所能理解的强大力量。   这一切做好以后,我把两只小小的干枯手指握在左手,然后将魔杖插进魔剑旁边的土地里,在椅子上坐下来。   珍妮一直好奇又专心地观察着我的动作,神情里带有几分她这个年纪的女孩特有的活泼气。待我坐下来,她就按着剑好奇又紧张地走到我身边,看了看我手里的两只黝黑的奇怪小东西——而后者正被我用手指折来折去。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紧张又激动地开口问:“你……这么弯它们,是在施法吗?”   “不。”我笑着说,“还要等等,我只是有点儿无聊。”   “那你手里的是什么?是魔法材料吗?很稀有吗?”她似乎舒了一口气,拉了一张椅子坐在我旁边,右手却依旧没有离开剑柄。   “风干的小哥布林手指,很常见的。”我依然微笑着,顺便将那两个小东西在她眼前抛了抛。   珍妮的脸色立刻变了,犹豫了好一会,悄悄地往旁边挪了挪。   于是我在心里轻轻地笑了起来——这个小家伙,和她们家的那位祖先真是一个模样。屋子里安静下来,微弱的烛火将我们的脸映得忽明忽暗。外面隐约传来些声响和光亮,大概是一些镇民在远远地看屋里的动静,却又不敢靠近。在这样一个类人种不大光顾的小镇,一连莫名其妙地死掉这么多人,的确称得上是一件让大家都惶惶不可终日的大事情了。   那些人三三两两地看了看,然后又端着蜡烛离开了这个不详之地,周围再次安静下来。   这安静是一种古怪的安静——即便没有犬吠与风雨声,在这个季节的夏夜里总还应该有昆虫的鸣叫声。然而我们的周围一片死寂,只听得到两个人的呼吸和木桌上烛花的偶尔爆响。   在这种安静里珍妮开始有些不安,于是打破了寂静:“……上次,我这样待了一夜都没事,真奇怪……”   “嗯,这次也不会有事。过了今晚就好了。把你的铠甲穿好,别脱下来。”我笑了一下,把她放在桌上的半身甲拿起来递给了她。   于是珍妮的神色马上严肃起来,一边迅速地套上铠甲扣连接处的皮带扣,一边沉声问我:“嗯?一会要战斗吗?什么时候开始?”   我轻轻耸耸肩:“夜里寒气重,生病了很麻烦的。”   珍妮的脸上又露出了那种无奈又哭笑不得的神情来,正要说些什么,桌上的烛火却忽然在这时晃了晃。我们两人身后的影子随着那烛火晃动,像是木头墙壁上张牙舞爪的鬼影。珍妮的表情迅速凝重起来,左手按在剑鞘上,右手把剑身拉开一半,上身微躬,双脚前后错开,摆出一个非常标准的战斗准备姿势。   “你现在出去,帮我看着月亮。月亮越过中天的时候,就进来帮我。”这时我站起来把她手里的剑推了回去,看着她的眼睛,用凝重又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她说。   “可是那蜡烛……”她指了指桌子上仍然在晃动的火苗想要争辩,我又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在月过中天以后施法,你出去帮我看着月亮,然后再进来告诉我。那蜡烛是我的魔法阵发挥作用的缘故,再耽搁了事情就不好办了。”   珍妮握了握拳头,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这孩子和她的祖先果然是一种性格,干脆果断,在做决定的时候从不优柔寡断。我似乎在她的身上看到了迷雾森林里的那个影子,心里却有些难过起来。   珍妮穿着那半身甲一走出屋子,房间里的光亮就立刻暗淡下来。烛火不再晃动,而是陡然被拉长,成为一条极细极长的火线——就像是被周围无形的力量紧紧挤压着,痛苦无比却又动弹不得。壁炉前面的那柄剑上的剑身上忽然浮现出一层很淡的红光,那亮光在剑身的花纹上扭动游走着,最终凝聚成一个小孩子扭曲的面容,然后发轻微却极尖利的哀嚎来。   在这越来越深的夜里,寄居于剑身之中的亡灵终于籍着屋外不远处的那颗大栗树再次现身了。这是一个死于火焰之中,又被无数怨气淬炼的孩童亡灵,是一个极罕见的火焰之灵。还在成长的它渴望生灵的鲜血,一旦得到了满足,拥有了足够的力量,它就将离开剑身,附身到那颗巨大的栗树上,籍着栗木卓越的元素亲和力成为一颗诅咒之树。那时候死掉的将不再是两三个人,而是成千上百的人——直到有一个有足够能力对付它的魔法师出现并且以极大的代价毁灭它。   此刻这个火焰之灵在向我发出召唤,要我拿起它,并且将剑插进自己的身体里。然而我的双眼爆发出一阵荧光,抵御了这魅惑心智的亡灵召唤。然后我的右手握住地上的柳木魔杖,左手将那两根小哥布林的手指抛进早已画好五芒星阵中。   五个短促的音阶一脱口,我将魔杖地上重重一顿,五芒星立时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一阵凡人无法觉察的魔力波动以我的手杖为中心扩散开来,然后被屋外的栗树接收。巨大的栗木将这波动成倍地放大,然后通过我之前抚摸它时在它体内留下的那个小小魔力陷阱将这波动沿着它的树根传导入地下——我几乎能够感到,地下有什么东西沸腾起来了。 第七章 少年啊快去创造奇迹吧   魔剑上的火焰之灵与栗树的联系被我的魔力粗暴地推挤开来,于是那亡灵本能地惊慌起来,试图从剑身上脱离。而一旦脱离,它就再也无力凝聚自己的身体,最后消散在空气里变成无所不在的魔法元素。   我自然不会让它这样做。我想要的是一柄封印了火焰之灵的诅咒魔剑,而不是一柄并不能算得上珍稀的钢铁长剑。   幽居于地下数百年的沉睡怨灵被我以栗树传导下去的魔力波动惊醒、驱使,挣扎着从地下升腾而起,汇聚在两根干枯的小哥布林手指上。于是那两根手指忽然变得丰满有力起来,从原地跳起,紧紧地捏住了剑身上那个试图逃走的火焰亡灵。   两根手指迅速被火焰之灵的火焰焚毁,然而以它们为载体而现于世间的怨灵却不会被焚毁——它们只会痛苦无比。它们迅速地渗透进剑身里,与小女孩火焰亡灵纠缠在一处,然后用它们积攒了上百年的阴冷以及湿气使得它逐渐丧失活力,被固化在剑身内部的钢铁纹理之中。   淡红色的光晕从剑身表面褪去,被拉长的烛火像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一下子回复了原状,房间里的光线明显的亮了起来。   此刻珍妮正好从屋外快步走了进来,执剑在手,紧张地对我说:“月亮已经过去了,我们可以开始了!”   不得不说,与灵魂打交道还是让我更舒心一些,因为那样不会像过度使用塑能系魔法一样,让我精神透支,头晕恶心。于是我现在还有余力走到那柄诅咒魔剑旁边,把自己的食指在它的剑锋上划了一下。一滴鲜血渗透进剑身,然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一种奇妙的联系就在我与它之间建立了起来,然而这样还远远不够。剑身里的火焰之灵仍然蠢蠢欲动,正一点一点地消噬那些将它固化的阴冷怨灵。   我的举动在珍妮看起来有些奇怪,接着她似乎想起了死去的几个人看似自杀的场景,于是惊叫了一声,执剑劈向那柄魔剑的剑柄,试图让我与它分离开来。   她的反应很合我的心意……于是我的左手食指一屈,魔剑立刻从地上拔起,又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掷出,翻滚着投向珍妮的胸口。不足两米的距离没有给她太多的躲闪空间,剑身正中她的半身甲。只是我控制了角度,那剑身实际上是平平地撞上了她。   一阵只有用真实之眼才看得到的白光在两者接触的地方一闪而过,我立时感觉到剑里的火焰之灵安定了下来……并且是永久地安定了下来。   有幸被这件半身甲上的魔力固化的,自有了人类历史以来,它大概是第一个。   一切都已经完成了。于是我轻轻顿了顿右手的魔杖,地上残余的骨粉一下子燃烧起来,发出刺鼻的焦糊味。然后又屈一屈左手有些麻木的食指,让那剑掉落在地上。   珍妮这时候才来得及握着剑退后,我走过去扶住她,笑着说:“好了,魔法阵已经发动了,它被我们制伏了——多亏你挡的那一剑。”   她睁大了金色的瞳仁的眼睛,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问我:“这样就结束了?”   “结束了。”我走过去用发麻的左手捡起那柄长剑——我的身体素质还不足以支撑我指挥它持续地作战。   “可是……我们该怎么告诉他们?”珍妮犹豫着把剑收进剑鞘里,看看我手里的长剑,又看看地上的血迹。大概镇子里的人不会相信魔剑杀人这类的说法,就像人们很难相信桌子上的木杯会自己燃烧起来一样。   我知道她在担心什么……于是我对她说:“给他们留下一封信,以珍妮·马第尔爵士的名义,告诉他们凶手已经被抓到,是一个被通缉的罪犯。我们将连夜离开送他去王都接受审判,并保证这里以后绝不会出现类似的杀人事件。”   “可这是谎言啊!”她几乎立刻皱起了眉头。   “善意的谎言好过残忍而令人迷惑的事实。”我在屋子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那柄长剑的黑木剑鞘,把它挂在了腰间,“你是想对他们说出他们所不能理解的事实,然后听凭人们对你的猜疑和诋毁慢慢蔓延,还是希望‘珍妮·马第尔’在这个镇上从此成为一个令人肃然起敬的词汇?”   “我……”她开始犹豫起来。我则找到一只生了锈的匕首,在木桌上刻下了几句话,接着吹灭了蜡烛,拿起口袋与魔杖,拉着她推开了门。夜晚已经过了一多半,细细的月牙挂在东方的天空,大地上只有微弱的光亮。火焰之灵被我封印,草丛石缝里的小生命们也就开始地低鸣叫起来。我们越过三个高高的柴草垛,然后毫不费力地翻出了墙——那墙只是为了防御身高极低的类人种,却并不能对我们这两个身手还算敏捷的人造成阻碍。   夜晚的空气带着凉意与湿气,还有夏季野花的香味儿。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却看到珍妮还不时地回头去看那镇子的围墙。   她的神态和动作又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想起了一个约定。几乎就是在这一刻,在西大陆艾瑞法斯特的这个湿润而芬芳的夏夜里,在蓝黑色的星空之下,我放弃了一个想法,作出了另一个决定。   “用不着在意这点小事。”我拍拍她的肩膀,上面有凝结出来一层薄薄露水,“以后会有更多的事情给你做,更大的责任给你承担,会有多得数不清的机会让你获得自己的荣誉,赢得一个爵位——只要跟着我走,跟我一起去完成一些事情。”   我看着珍妮·马第尔因为听到了我的这番话而惊讶得微微睁大的眼睛,问:“你愿意吗?”   一点露水停留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这个尼安德特女骑士的白发在微弱的月光下发散着荧光。她的睫毛似乎无法承受这一滴露水的重量,在我的注视下忽闪了几下,然后又有力地抬起来,对我说:“……但你要保证绝不有违正义与公理。”   “我保证。”我微笑起来。   于是她的脸上出现了那种轻松又愉悦的笑容——那种她这个年纪的小女孩所应该有的那种愉悦。   然而片刻之后某条小路上又响起一个声音——“你拿走了那家人的长剑!”   然后是一阵同样很轻松的大笑——这是我的声音。 第八章 剑鞘峰   珍妮·马第尔从小接受的是正统的骑士教育——“荣耀即吾命”。但我不得不庆幸在如今这个人类数量稀少的时代,旧时代的骑士精神也褪色了许多。否则我绝不会这么容易说服一个出身骑士世家的雄心勃勃想要建功立业的少女。然而无论再纯洁的理想,再高尚的动机也都是一种欲望,而操控欲望这种事情,我似乎一直比较在行。   我告诉她我获得了神启,我将遵循神的意志前往几个地方,消灭几个古代遗留下来的黑暗遗迹,最终拯救整个艾瑞法斯特。   在艾瑞法斯特流传的有关迷雾森林战争的诸多民间版本中,其中就有一个勇者魔法师和美少女剑士的版本——邪恶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占据了精灵族的圣地世界之树的核心,人类大军云集低语森林,拯救了即将灭亡的精灵一族并将其护送到安全的处所。然而死灵君王拥有不死的身躯和近乎半神的魔力,人们被世界之树的抗拒屏障阻碍,围困了他数月却毫无办法。   后来一个神秘的魔法师出现了——他与人类联军中一名女性剑士一同刺杀了死亡君王撒尔坦·迪格斯,最终解除了艾瑞法斯特最大的危机。那个魔法师的名字无人知晓,女剑士的名字却在之后的百年间广为流传,她的名字是米莲娜·马第尔,后来的帝国侯爵,珍妮·马第尔的祖先。   很巧的是,我也是一个魔法师。这使得那个她一直认为是传说的传说瞬间变得真实而清晰起来。   为了让她心中的这种想法更加牢固,五天的步行之后,我们出现在古鲁丁村庄以西的剑鞘山山脚下。   剑鞘山一共有十一座山峰,最高峰是剑鞘峰。因为那座山峰之上有一道数米宽大裂缝直入地面,就像某位战神将他的剑插进了山峰,然后又拔了出来,才留下这样的痕迹。   我告诉珍妮,某位神灵在梦中告诉我的第一个地点就是这里。   而实际上,我从不相信有什么神灵,若是我一定要相信某件人们无法解释的东西,那么我选择一种在东大陆彻尔尼兹被称做“缘分”的东西。   从我出生到现在的二十个年头里,我一直在试图从某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虽然作为一个魔法师,我的头脑远比普通的人类敏锐,但那种混沌的感觉却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它伴随我的身体一点一点变得强壮,头脑一点一点变得睿智,然后拥有足够的力量离开那个一直居住的地方,追寻一些过往的记忆,并且遇到珍妮——那件铠甲的另一位主人。   这种关于“缘分”的研究,在西大陆艾瑞法斯特的具体表现就是唯一的预言系魔法:大预言术。   我想一定有人在我还未出生的时候对我使用过这个法术——它要我等待一个人,一个将改变我命运的人。于是之前我会一直在我小小的法师塔下开满白色花朵的草地上等路的尽头有一个人走过来,逐渐清晰……然后在等了十几年仍未等到之后终于决定离开那里,最终遇到了珍妮。   然后我想起了更多的东西,知道了还有更多的谜团要我去解开,而实际上,从我第一次具有自己的意识起,我知道的东西就远比任何一个凡人都要多。我甚至有一种预感,我的生命就是一个解密的过程,这种欲望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潜伏于我的体内,指引我在以后奔走下去,直到打开所有的锁,得到答案或是毁灭。   所以现在我和珍妮走在铺满落叶的斜坡上,并且不停地挥舞长剑展开面前那些丛生的荆棘与有毒的藤蔓。一种熟悉又亲近的感觉在冥冥之中指引着我,要我去接近它,打开它。这感觉随着我接近剑鞘峰而愈加强烈,甚至略微驱散了我头脑中那与生俱来的混沌感。   这片山峰周围的森林至少有十几年不曾有人类光顾——因为这里盛产一种在西大陆臭名昭著的植物“抓脚藤”。那是一种很像爬山虎的东西,一旦有生物经过,它们就会凭借本能缠住他们的脚,然后攀遍全身,直到他们死在地上,将腐败所致的养料提供给这些恶毒的植物。   除去抓脚藤之外,丛林间的各种小毒虫也一直是对大部分人形生物最致命的杀手之一,然而托我手上这柄诅咒魔剑的福,较小的虫子都已被火焰亡灵的不详气息驱散,省去了我们不少麻烦。   走到中午的时候,珍妮和我都已经气喘吁吁了。博地艮行省的天气一直都挺不错,阳光一直都挺明媚,这明媚到了丛林里就变成了蒸腾的热气,暖暖的湿意贴在我们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比被汗水浸透还要难过。   珍妮一直用她特有的那股孩子气似的认真严肃劲儿问我到底要去往何处,是否会有激烈的战斗,我只得用神谕这样的理由来打发她。因为直到现在也依旧是一种类似本能的东西在驱使着我向前再向前,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前方究竟会有什么等待着我。   我们艰难地踩踏着突起的石缝爬上由一块裸露在外的土黄色岩石构成的相对较缓的小山坡后,我知道自己离目的地已经很近了。此刻在这块岩石上居高向下看,广阔的绿色森林犹如一片汪洋大海在阳光下升腾着极淡的白色雾气,上面则是因为巨大的高度而显得格外陡峭、令人望而却步的延绵山峰。不知不觉间,我们已经穿越了山脚下那片巨大的丛林,来到剑鞘峰的半山腰了。   山腰上开始有清爽的山风,我们略略解开铠甲与领口,让身上的汗水被山风带走,然后开始仔细寻找某个可能存在的、不同寻常的地方。然而未等我们浪费太多的力气,我手中的那柄诅咒魔剑已经出现了不同寻常的迹象。   一阵轻微的魔力波动沿着剑柄传入我的手掌,剑身似乎被某种异样的力量吸引着,斜斜指向石坡靠近山体的一侧——那里是一从茂盛的矮灌木,上面生长着可疑的红色浆果。就在那从灌木之后,一阵熟悉的气息不断涌出,似乎急切地召唤着我,要我靠近。   我轻轻拍了拍背向我的珍妮的背甲,将魔杖交到左手,右手则抽出了那柄看起来平淡无奇的长剑。   “我想我们找到了。”我说。 第九章 安塔瑞斯之盾   灌木之后竟然是一条不知道何年何月形成的石头通道,岩壁粗糙,却刚好能够容纳一人行进。我将一小块月长石的碎片镶嵌在魔杖顶端预留的小小凹槽上,然后默念了两个音阶的咒语,使得它亮了起来。照明术——同其他不需要记忆的魔法一样,是炼金法阵这门技艺的产物。而实际上炼金法阵的历史要长过魔法,应用得也更为广泛。当然,这种程度的广泛仅仅是相对魔法而言。   大多数魔法师都会在他们的魔杖上预留照明术的法术位,这种冷光源没有温度,不会引燃易燃物,也只消耗极少量的精神力。唯一的缺点就是需要月长石作为施法的媒介。   我们两人紧握长剑一前一后地行走,渐渐将洞口的光亮甩在身后,直至消失不见。这条通道略略向下倾斜,坡度不大。然而在行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外面的炎热退去,洞里的温度变得冰凉刺骨的时候,我知道我们大概已经走下了几十米的深度了。再向前走去,洞壁上甚至有水珠滴下来。脚步声在洞窟里前后回荡,像是有一整支军队在行进。   这样大的声音,简直是在告诉别人“这里有两个家伙已经走进来了”。我只希望那种强烈的本能不会是专程带我去送死的。   又过了十几分钟,我们两个人原先全神戒备的状态都已经松懈了下来,甚至在心里希望幻想中的危险快点出现,好结束这一段单调又让人发狂的旅程。其间我从袋子里拿出了那件小贩送我的披风将它披在了珍妮的身上,两人又停下来吃了些黑面包和咸鱼干并且收集了一些洞壁上凝结的水滴喝下去。   再走几分钟,这通道就该到达同山脚同一高度的剑鞘峰最深处了,说不定还会和峰顶那条神的可怕的裂缝重合在一起。如果当初那条裂缝真的是诸神留下的剑鞘的话,峰底又会有什么呢?传说中的神器?还是记载了传奇法术的魔法典籍?   然而我心里最渴望的却并非这两件东西——我更渴望知道揭开一些秘密,一些关于我头脑中那些常常自己跳出来的记忆的秘密——它们在很多时候似乎并不属于我,而像是另一个灵魂强加于我的体内,却又无法分离。   例如我会知道珍妮身上的那件半身铠并非普通的铁质盔甲——它其中隐藏了一个巨大的秘密,甚至我还知道引发那个奇迹的咒语。我也知道珍妮祖上的某几位祖先隐秘的过往,就好像我曾经以上天诸神的角度去俯瞰过他们的平生。我甚至会记得我与其中的某一位曾在某个特殊的时期有过一个秘密的约定。   最令我无法忍受的是,离开法师塔之后,我的身体偶尔会开始出现莫名的酸痛,那酸痛提醒着我:某些事情等待我去完成,我的时间并不多了。   这些莫名的紧迫感与接连跳出来的记忆自从我离开法师塔以后深深地折磨着我,让我时常感觉自己的灵魂即将分裂为两个——直到我走在这里,越向下走,就越感到心灵的平静与一种亲切。   然而与此相反的是,珍妮的脸色似乎愈发难看,直到通道前方出现一点微弱的荧光之时,她终于第一次发出了呻吟声,然后半跪在地上。她一直在我身后,因而我此刻才回过头去看她的脸——原本洁白的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灰雾,然而用我的真实之眼来看,那其实是一层极淡的死气。   普通人类无法承受强大魔力的侵蚀,无法将其转化为精神力,最终的结果就是损害身体,甚至使人发疯。这也是为什么智慧生物在贸然阅读高深的魔法典籍时会有生命危险的缘故——记录于古卷之上的咒语会不经缓冲地直接冲击他们的精神,轻则需要数年的修养才能回复健康,重则失去神智,变成白痴。   前方发出荧光的地方一定有一件强大的魔法物品,珍妮的体质无法承受那些狂暴外溢的魔力的侵蚀——甚至她的盔甲也发出了极淡的白光来抵御这力量,只是在我的柳木魔杖所发散的白光的映照下,珍妮并不能觉察那层保护了她的光亮。   然而即便是我,即便我在此刻并没有那样的感觉,我也可以肯定再接近那个东西的一些的话,我也会受到魔力的反噬。我的精神力不足以支撑我记忆四个或者更多的魔法,当然也无法对抗那股愈加狂暴的力量。   于是我立刻架起珍妮的胳膊,搀扶着她一路疾行,直到以最快的速度走出了几十米,她的脸色变得正常才停下脚步。   “你不能再走下去了。”我喘着粗气说,“下面有非常强大的魔法物品,你的身体承受不了那种东西。”我又停下来喘了几口气,让她靠坐在潮湿的洞壁上。   “魔法物品?”她听了我的话,脸色依旧灰暗,眼睛却亮了起来,“非常强大的魔法物品?”   我让自己的脸上出现认真严肃的表情,直视着她金色的眼睛,说:“对,非常强大的,魔法物品。”   我了解她的性格,也同样了解她接下来的反应。于是她支撑着自己坐直了身子,用坚定而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那么我一定要去。”   似乎有一声极轻笑声出现在我心底,然后转瞬消失。我低下头去不看她,说:“那么,我有一个办法。”   她的脸上立即露出了惊喜又期待的表情,就像我记忆中的某个人一样。这段突然跳出来的记忆又让我的意识出现了短暂的恍惚——似乎心里还有些如同锋利的小刀划过皮肤一般的疼痛。那细微的疼痛在我的心间浮光掠影地掠过,几乎令我放弃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语。   “你的这件半身铠不是普通的钢铠。”我用低沉的语气说,“它有自己的名字,它的名字是‘安塔瑞斯之盾’。”   珍妮没有说话,而是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看自己反射着荧光的胸甲,又抬起头来看我。 第十章 绝对防御   地龙安塔瑞斯与火龙巴卡拉斯——西大陆艾瑞法斯特各种说之中的邪恶化身,代表着人类已知生物最顶端的力量,传说中世界上仅存的两只巨龙后裔,无数勇者想要战胜的对象。   安塔瑞斯之盾——以地龙安塔瑞斯的鳞片制成的号称“绝对防御”的最强防具之一,同样是无数勇者想要获得的宝物。   虽然我没有去看珍妮的脸,我却想象得到她此刻的表情。即便她信任我这个传说中的魔法师,愿意同我走遍艾瑞法斯特去获得她梦想中的荣耀,她也一定难以相信这件家传的普通铠甲就是那件无数次在传言里、故事中听说过的“安塔瑞斯之盾”。   “凡人无法获得这件盔甲上‘绝对防御’的力量,只有巨龙的后裔才可以。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在盔甲制成以后,一个法阵就被刻印了上去。只要你掌握了一句开启这个法阵的咒言,你就可以借助它的一部分力量。”我尽量用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气说,“如果你想要那句开启法阵的咒言,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   珍妮愣了好久,才喃喃道:“这怎么可能?这件盔甲已经放在家里上百年,我怎么可能不知道……”   她的脸上交织着惊喜与困惑的神色,就像我第一次得到了一本魔法书,第一次使用出泥泞术时的表情。我看着她的脸,忽然觉得脸上的淡漠表情难以再维持下去,甚至觉得身体里有某种力量被那种似曾相识的神色击破,然后整个人变得无力起来。我忽然开始后悔自己刚才所说的话,恨不得时间可以倒流,倒流到她对一切一无所知之前,然后我们一起待在这个阴冷的洞窟里,直到想到安全地接近那团狂暴魔力之后的东西的办法为止。   然而片刻之后她狂喜得几乎颤抖的声音已经响起:“穆恩,快告诉我那个咒文!”   洞窟深处的外溢的魔力和那种无比吸引我的亲切感再一次令我抬起头来,我将藏在袍袖下的右手握紧,直到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钻进了掌心的皮肉,才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将那句十六个字节的咒文说了出来。   那是古精灵的语言,艰涩难懂。珍妮足足花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将它们记熟……而在这半个小时里,我不止一次地想要改动其中的某个音阶使法术失效,然后告诉她是我犯了一个错误,将这件铠甲错看成了那件传说之中的安塔瑞斯之盾。可洞窟深处的那件东西一次又一次地诱惑着我——在这里待的时间越久,那种诱惑就越强烈,强烈到无可抵抗,强烈到我的心中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只要我能够走过去了解它,拥有它,我就会明白一切,弄清楚我从前的二十多个年头无数凭空产生的记忆,澄清脑海里的那片混沌,重归一个完整的人。   珍妮最终记住了那句咒文,并且用长剑割破了自己的小指,将她的血涂抹于胸甲前的一个菱形纹饰之上。十六个音阶出口,洞窟里陡然爆发出一阵炫目的白光,将每一条岩石的缝隙,每一片蓝绿色的苔藓都照射得纤毫毕现。珍妮的银白色头发也在这白光的激荡下发出熠熠的光彩,好像女武神降临人间,璀璨无比。   只是我早就知道,这世上从没有免费的午餐。施展强大的魔法药消耗巨大的精神,强行记忆自己无法驾驭的魔法会严重地损害健康,同样的,获得并不属于自己的巨龙之力,一样要付出代价。   爆发的白光只维持了短暂的一瞬,但即便那一瞬间的强大力量也影响到了我的照明术,使得月长石碎片不再发光了。所幸远处还有荧光,虽然微弱,却也足以被我的真实之眼捕捉。   珍妮在呆滞了片刻之后雀跃起来,她甚至用双手环住了我的脖子,以极不符合骑士风度的动作围绕我在狭小的通道里转了两圈,然后兴奋地大叫:“噢,穆恩,这竟然是真的!真的是安塔瑞斯之盾!——我该怎么感谢你!我觉得自己现在可以打败一打路魔!”   我勉强在嘴角牵扯出一抹微笑,脖颈则感受到了年轻的女骑士柔软双手的温润触感——这是一具年轻的身体……她本该会年轻很久。   这个尼安德特小女孩……她甚至不会问我为什么认得这具铠甲,不会问我里面的魔法物品究竟是什么,不会问我告诉了她这个秘密,到底想要从她那里得到什么……   我轻轻挣脱她的手臂,然后转过身去,只是说:“走吧,我们去拿到那个东西,然后离开这里。”   越接近那些荧光,铠甲上的淡淡白光就越加强烈。当我们走到洞窟的尽头,看到那个深藏于地底的巨大空间时,铠甲所发出的白光已经连我也包容在内了。珍妮脸上的灰暗在开启了铠甲之上的法阵时就已经被洗涤干净,现在的她脚步轻快,像是一个初次出门旅行的战士,活力充沛,雄心勃勃。   这是一个广阔的空间,也同我预想的一样,正好处于剑鞘峰的那道大裂缝之下。从头顶裂缝里透出的光亮在经过了漫长的距离以后已经显得微不足道,像是一颗高挂于漆黑苍穹之上的孤星。   空间的正中是一个半圆形的巨坑,坑底有一个拳头大小的东西发散着淡绿色的荧光,却始终无法照亮更远处的黑暗空间。如果我猜测得没错,剑鞘峰上的那道裂缝就是这个小东西造成的——它在很久以前从高空中坠下,以人们无法想象的力量击穿了整座山峰,最后深藏于此处。我们走进来的那条通道应当是山体被巨大力量冲击之后产生的裂缝,我想在这片空间的其他地方,一定还会有类似的通道存在。   我握着诅咒魔剑与柳木魔杖的双手都在轻轻颤抖,我感到那个小东西在精神层面向我发出无声的召唤,要我拿起它,带走它。珍妮跟在我的身后亦步亦趋,以谨慎的神色代替了刚才的激动,身上的白光守护着我,破开空气中激荡的魔力走到坑底。 第十一章 法师手札   然而就在我能够直视那个拳头大小的黑色盒子的同时,一阵强大到可怕的精神冲击忽然作用在我的脑中。仿佛有一万颗太阳同时在我的脑海爆炸,我感到自己的意识瞬间被狂暴的讯息涨满、撑裂。   能够支配我身体的不再是我的自主意识,而是那些无所不在,试图渗透进我身体每一个角落的精神力量。我感受得到那股力量有多么强大、多么可怕,它们甚至将我脑中那一直伴我成长的混沌一扫而空,而后将那些不时从我脑海中出现的记忆片段串联到一起,再为我添加进新的内容。   我的眼睛依旧直视坑底,却已经看不到任何事物。在脑海一片白光闪耀中,我呆立在原地,在巨大的痛苦中逐渐感到自己被某些东西填充完整,合二为一。   后来珍妮告诉我,从我忽然停下脚步发呆到那只盒子不再发光,只是持续了短短的两秒钟。然而我却觉得自己仿佛度过了无比漫长的一生,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变迁。   然而这些都不再重要,因为就在那片白光终于从我的脑海中消散、我重新获得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之后我知道,我,艾尔·穆恩,已经复活了。   忽然消散的光亮使得这个地下广场重新陷入了黑暗。没有了强大魔力的冲击,珍妮身上的铠甲不再发光,我们被一片虚无吞噬。但我现在已经能够感受到,这片空间并非只有我们两个人,或者说,并非曾经只有我们两个人。   有一个极其邪恶的存在曾长久地被压制在这里——被那个盒子里的强大精神力压制在这里。然而在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双方相互消耗之后,那邪恶之力终于占据了上风,并且成功逃离。   我知道那是什么。   我也知道它有多么邪恶与危险。   它的那种黑暗到极致的特质甚至在这片涌入我脑海的精神力中留下了一抹极淡却无法抹掉的烙印,但这也使得我能够清晰地知道它的方位。   在我还带着脑海里的混沌离开法师塔的时候,我曾想去往古鲁丁村庄。那是一种极常见的,任何人都会偶尔兴起的心血来潮。然而此刻我知道,原来一切都早已注定,包括我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那条林间小路上,遇到尼安德特人女骑士珍妮·马第尔。因为早在我出生之前,就有一个威力强大到难以想象的大预言术作用在了我的命运之中。   西大陆的魔法师们认为大地上所有生物的命运都早已注定,任何人或事物都是按照命运的轨迹来运行,如同运行于天穹之上代表着时间与秩序的时光之星一般精准。然而这种看似教人无望的规律却给了人们可能预测命运的希望,甚至是通过这种规律来改变命运的希望。大预言术通过人世间的顶尖魔力来影响天空星辰的运行轨迹,虽然仅仅有万分之一的机会来带给它们极其轻微的扰动,但对于星辰之下的卑微众生来说,已足以操控他们相当漫长的一段人生了。   我有幸成为了人类有史以来领教了这种传奇法术威力的为数不多的几人中的一员。而到了此时此刻,这种作用于星辰的法术所带来的扰动效果还在持续,它将指引我去往又一个方向。   而命运之中的另一人,珍妮·马第尔发出了惊讶的低呼:“穆,那魔力是不是消失了?”   “对。”我干脆利落地回答,声音里已不复之前的愧疚与犹豫,“那并不是普通的魔力,而是一股很邪恶的力量。诸神给我的启示果然没错,它现在已经逃离了这里,我预感得到,它向古鲁丁村庄的方向去了。”   “接下来,珍妮,取得属于你的荣耀的时候到了。”   我们进洞的时候还是上午,天气炎热无比,我脑中混混沌沌。当我们走出洞穴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正是一天中最炎热的时段。然而此刻我却没有一丝燥意,只觉得身体里一阵清凉——那正是强大的精神力赠与我的礼物之一。   从这里再向古鲁丁村庄一代,就是人类聚居地的中心了。在数百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战场,艾瑞法斯特的生灵们的自相残杀毁坏了这一带大多数的森林,也为人类这种最热衷于改变环境的生物提供了适宜的生存环境。古鲁丁村庄与古鲁丁城镇是博地艮行省北方一代的经济中心,北博地艮的各种特产在此处汇集,然后被商队与冒险者带去其他的行省与国家,甚至远渡重洋流通到东大陆彻尔尼兹。   我依据已然清晰的记忆解答了珍妮的几个疑惑,成功地平抚了她急于赶去古鲁丁村庄的心情,然后在日落之前离开了那片森林,并且找到一条溪流,安顿下来舒缓劳累的身体。   这是一条很平常的小溪,然而在落日的渲染下却异常美丽。橘红色的光线使得平缓的流水变成了一块流动的红宝石,在越过浅水中凸起的卵石时泛起波纹。偶尔有不知名的翠绿树叶夹杂着亮色的细小花瓣顺流而下,引得水里的小鱼徘徊不去,然后追逐它们渐行渐远。   溪水旁边没有茂盛的水草——某些含有致命毒液的小生物最喜欢隐藏在那里。取而代之的是由白色的河砂构成的水岸,顺着蜿蜒的溪流一路向下。   我现在很喜欢这样安宁的环境,因为在我的记忆当中,我之前的生命里极少拥有这样一份奢侈。   珍妮坐在一块还留有烈日余温的干净岩石上解下她的盔甲,一阵由汗水蒸起的白色从她的领口升腾起来。盔甲的里面是褐色的亚麻布衬衫,已经被汗水浸透了几处。她侧脸看了看正在翻阅魔法典籍的我,将自己的身子又侧了侧离我又远了一些,俯下身去。   我猜她是在脱掉自己那双脚背上覆有薄铁片的靴子。无论再美丽或是干净的女孩子,在不脱掉靴子奔波了几天以后脚上的味道都不会太好闻。她飞快地除掉靴子,然后穿着厚布袜子踮着脚尖快步走到溪流旁边,将双脚浸在清凉的水中,发出一声惬意的低叹,坐在了白色的河砂上——娇憨得可爱。   她转过头上,正对上我充满了笑意的目光。白皙的脸稍微一红之后,她就欢快地呼唤我:“穆,你也来泡脚呀,水很凉,好舒服。”   我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看我的魔法书。典籍之中许多从前看起来会令我头晕的咒文已经可以清晰地被我理解并且记忆了,然而我同时也发现,这本从前看起来远在我的理解能力之上的典籍实际上并不是高深的魔法书籍。许多我记忆中威力强大的法术都没记录在这本书上——想要重新获得令人畏惧的力量,我必须找到那曾经属于我的东西——那本我自己的法师手札。 第十二章 丛林夜奔   艾瑞法斯特的夜空很纯净,像是黑色的天鹅绒。天鹅绒上点缀着无数璀璨的碎钻——那是苍穹之上主宰着生灵命运的星辰。   在这无数的星辰之中,有一颗尤其璀璨。它位于高天的最北端,从不改变自己的方向。它的光芒使得周围的星光黯然失色,它的星辰魔力赋予所有的魔法师强大的力量。那就是法师的守护星,北辰之星。   与北辰之星相对的南方,有一颗稍显暗淡的星辰——那是代表了时间与秩序的时光之星。时光之星与所有的星辰都不同——它总是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运动,并且每隔半个小时就发出闪耀的光芒,而这也是艾瑞法斯特甚至彻尔尼兹能够精确地使用小时计时的原因。   此刻我枕着我的袋子仰望夜空,身边传来珍妮均匀的呼吸声。许多记忆浮现于我的脑海,我则将它们一一归类梳理,然后让一个计划逐渐清晰起来。   明亮的巨月高悬在空中,我就这样沐浴在月光里度过这个漫漫长夜。直到再有两个小时就要天明的时候,几只黑影忽然掠过了那轮月亮。那是几只飞鸟,原本没有什么奇怪。然而片刻之后,又有更大一群飞鸟从天空中掠过,数量之多几乎遮挡了月光。   必定是有什么猛兽出现在了远处。我这样想着,却并不十分担心。   然而片刻之后我就发现我的想法是错误的了。因为又有一个黑影掠过了天空——那是一只体长五米,翼展几乎达到了十六米的飞蜥。   飞蜥一直被认为是同龙族有着血缘关系的生物,甚至有人认为它们就是龙族后裔。因为它们的样子简直就是缩小了上百倍的巨龙——修长的脖颈,带有锋锐尖指的四肢,有力的长尾,覆有皮膜的双翼,甚至是细小的鳞片。这使得一只飞蜥可以轻易地成为一大片领地的王者,并且拥有令绝大多数凶名昭著的猛兽知难而退的震慑力。   从前我在阅读典籍的时候曾经了解过这种生物,也曾认同过书中的观点,相信这种生物是巨龙的后裔。然而此刻的我却已经将这种观点丢到了九霄云外——只因在我现在的记忆中,我曾体会过真正的龙威。而且我同样相信,任何一个直面过地龙安塔瑞斯或是火龙巴卡拉斯的人,都不会认为可以有任何一种生物,足以同巨龙相提并论——甚至仅仅是号称龙族后裔。   然而抛却有关飞蜥在血统上的争论,我也不得不承认,有能力使一只在艾瑞法斯特极其罕见的飞蜥仓皇逃窜的家伙,绝对值得现在的我警惕起来。   空中的恐慌浪潮经过之后,接踵而来的就是大地的轻微颤动。那颤动由远而近,渐渐变得猛烈。最先到来的是飞得极快的丛林妖精。这些无法被凡人看到的小生物仓皇掠过,甚至不顾他们喜欢亲近魔力的天性,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没有任何停留,只在我的眼中留下一大片的翠绿色荧光。   然后是一些拥有纤长四肢的偶蹄类生物。它们从我们身边的溪水中践踏而过,原本清澈的河底瞬间就变得肮脏而浑浊。一只芒角鹿慌不择路地直奔我而来——实际上即便在不慌张的时候,它在夜里那微弱的视力也并不足以让它自己避开我们。   我立即在这只被吓昏了头脑的生物撞上我们之前拿起了魔杖,并从地上拾起一块小石子握在手中,而后将魔杖在地上狠狠地一顿。它的底端立刻深深地陷入地下,一个在夜晚之前被我记忆的魔法从我的脑海深处浮现在意识的表层,然后随着我口中四个音阶的咒言与北辰之星的魔力共鸣,借助我手中石子的坚固属性,完成了一个塑能系防护法术——迪尔芬德之盾。   就在魔法完成的这一瞬间,芒角鹿已经奔跑到了我身前不足一米的距离,并且狠狠地撞上了那一层由星辰魔力与我的精神力共同维持的防护屏障。以撞击点为中心,空间之中顿时泛起一层透明的、仿佛水波一样的涟漪。那只芒角鹿的锋锐利角伴随着一声脆响从根部裂开,同时它巨大的身躯也倒飞出去,接连撞断了两颗手臂粗细的小树,还未等站起就被紧随其后的大群生物踏翻在地。   珍妮被动物奔跑的声音惊醒,在她还没有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的时候,就又有一大群动物从我们的四周轰然而过。迪尔芬德之盾又狠狠地承受了几次猛烈的撞击,空间之中泛起的涟漪几乎将我们面前的土地映亮。我手中的小石子开始出现裂痕,一旦这裂痕越扩越大最终导致作为施法媒介的石子粉碎,那么就只能依靠我的精神力与星辰魔力来维持这防护系法术——那时候我可就支撑不了多久了。   于是在珍妮习惯性地拔出长剑全神戒备的时候——我看得出来她挺喜欢这动作,只是她从来都没有机会在我的面前施展她的剑术——我用空闲的左手从腰间的一个小袋子里摸出了一搓骨粉,并且施展了我今夜的第二个最新记忆的诅咒系法术“群体恐惧”。   随着灰白色的骨粉灰纷扬落下,我们周围被迪尔芬德之盾的涟漪照亮的地面上渐渐出现了一层薄薄的黑雾。原本直冲向我们的大群生物如同潮水撞上了岩石,大声哀嚎着避开了我们周边的这些黑气。   生灵们的逃亡仍在持续,我从未想过一片森林里可以隐藏数量这样巨大的生物种群,也从未见过怎样可怕的生物才可以使得它们集体逃亡,以至于那股不可阻挡的洪流将我和珍妮两人牢牢地困在了这里。   在珍妮惊慌地问出了第二遍“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之后,我在巨大的嘈杂声中对珍妮大喊:“找一片叶子,撕成一只两翼飞鸟的形状,然后再拔下一根我的头发!”她凑近我听清了这句话,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就将她出鞘的长剑插在了地上——虽然几乎插进我的脚背——然后抓住一片因为撞击而从树干上脱离的宽大叶子,灵活的手指几下就将它扯成了一只飞鸟的模样。   她用有些发抖的声音大声问我:“然后呢?!”   “把我的头发从鸟头中间眼睛的位置穿进去,系紧!”我喊道。   她立即照做了。只是因为紧张得发抖,她花了十几秒钟的时间才把头发系好。我看着她因为紧张而用力睁大的眼睛、在月光下灵活舞动的纤细手指,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不像从前那么凝重了,并且几乎在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   看着她完成了任务,我再次对她大叫:“把它抛上天去!”话音一落,珍妮立即将它抛到我前方的半空中,那动作干净利落——我简直爱死她了。   那只树叶飞鸟升到了最高处,然后开始飘飘下落。我抓紧时间迅速地吟诵了一句咒文,那绿叶就在银色的月光下急速膨胀了起来,两只树叶翅膀幻化为纯黑的羽翼,甚至因为剧烈的伸展而落下了一两片羽毛。最终这只树叶飞鸟化作了一只大乌鸦,在我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就沉默着飞向了那些恐慌的动物来处的夜空之中。   珍妮呆呆地看着这个奇迹的发生,甚至忘记了拔出地上的长剑——她总是那么容易激动,那么容易惊奇。而与此同时,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另外一幅画面——那是在天空之上鸟瞰大地的画面。   “乌鸦之眼”,一种相当消耗精神力的侦查术。一般来说,使用这个法术需要事先反复地练习才可以勉强驾驭——因为在施法者分出一部分精神力获得高空视野的同时,所得到的图像也会与本人的真实视觉重合——结果就是两者叠加在一起,搞得初学者什么都看不清。   幸运的是,我的记忆中有着使用这个魔法的经验,因此我没有把自己的视界弄得一团糟。然而即便如此,我也花了几秒的时间来适用这个魔法。这期间两只因为冲得太快而没来得及改变方向的芒角鹿——这片该死的森林里怎么有这个多芒角鹿?——再次撞到了我的护盾上,又为那块残破不堪的石子增加了两条裂纹——为什么我手里的不是一块钻石?   高空视野里的景物逐渐清晰起来,我看得到大片沐浴在月光里的森林因为生物的奔跑而颤动着,仿佛一片波动着的银色水银海洋。再向前方飞行一段距离,就可以看到森林中的某一处仿佛是被投入了一片石子的湖面——一切的颤动都是由那里发出。而实际上,由于几乎所有的生物都已经逃离,那里变得很平静。   现在这片平静的区域正在渐渐扩展,并且向我们这边延伸。我操控着那只乌鸦歪歪斜斜地下降了高度——它距离我越远,我就越难以控制它——直到接近那些大树的树冠,能够依靠鸟类的敏锐视觉从枝叶的缝隙里看得清下面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我只来得及看了一眼。下一刻,那只乌鸦就被一只忽然从树下探出来的手给扯成了碎片。高空视野忽然消失,我的视界重新恢复了清明,然而心情却下沉到了谷底。   因为我从那只手掌上红色的皮肤和黑色的指甲当中知晓了那个引起巨大恐慌的生物的身份。不,它甚至不能算生物——那是一只恶魔,只存在与深渊界的巴托恶魔,深渊九领主麾下的战斗种族,邪恶与毁灭的代名词,以暴虐与混乱为美德的事物。   主物质世界中的一切邪恶与它们相比,都将显得微不足道。 第十三章 巴托恶魔   然而,这只恶魔究竟是怎样来到主物质位面的?   深渊世界与地上世界之间有一层几乎是牢不可破的晶壁,这晶壁甚至可以阻止深渊九领主以及公爵一级的强大存在强行来到地上界。只有一些低等的恶魔或是魔鬼可以被强大的法师召唤,来到地上界。   可成为一名强大法师的必要条件就是长期不懈的精神力积累,对各类魔法本质的记忆解读,在战斗中合理使用各种魔法的搭配——这些无不需要时间。   如果创造了人类的那些强者真的可以被称为神的话,那么他们当初在创造万物的时候一定考虑过了两个不同位面之间相互召唤的这种问题。于是他们令创造力、理解力、学习能力最为强大的人类拥仅仅拥有百年左右的生命,而拥有四百年左右生命的精灵则被剥夺了创新与探索的品质。   因此从理论上来讲,在人类的生命极限时间之内,人类之中不可能出现精神力与对魔法的理解程度足以召唤深渊九领主或是公爵那样强大存在的法师。   然而凡事都有例外,作为地上世界唯一可以与龙相提并论的特殊人群,魔法师们总是有办法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获得更为强大的魔力和足以召唤深渊公爵或是深渊领主那样的终极存在的能力。然而想要获得那样的能力,从理论上来说至少需要五百年的精神力积累。如果想要拥有召唤更低级一些的高等恶魔或是高等魔鬼的能力——例如眼前的这只巴托恶魔,那么则需要三百年左右的法术造诣。   然而在三百年前的魔法繁盛时代,整个艾瑞法斯特的魔法师数量也没有超过一百个。加上那些可能拥有法术天赋能够在将来成为法师的学徒们,这个数量也应该不会超过三百。相对于当时整个西大陆将近一亿的人类数量来说,魔法师们是仅次于巨龙的、只存在于大多数人的传说中的生物。   虽然之后的那场震惊整个大陆的迷雾森林战争使得高等法师以及他们威力强大的魔法第一次公开出现在了普通人类的视野当中,并使得普通人类以及其他智慧生物知晓了某些有关魔法师的常识,但我相信经历了那一场战争之后,法师的数量应当只会减少,不会增加。   因为那一次的战争几乎消灭了整个大陆几乎全部的高等法师,并且在人们的心中为魔法师这个名字抹上了一层很难洗掉的黑暗色彩。西大陆艾瑞法斯特最强大的大法师,邪恶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这个名字几乎等同于死亡与黑暗。   赘述了这么多,我所要说明的无非只是——我不相信现在有能够召唤这只高等恶魔的高等法师存在——因为他们早应该在三百年前就死亡殆尽了。   还有一个我更不愿意相信的事实:如果现在的我的命运依旧受到那个大预言术的影响——即在一个又一个看似偶然实则合理的巧合下,找回我从前失落的所有东西最后回复从前的力量,那么此刻我的周围绝不应当出现巴托恶魔这种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危险到极点的高等魔族。因为从前的我并没有无聊到想要自己在经历了一番生死搏斗之后再侥幸活命,从一次又一次的惊险战斗中恢复自我。   第一次在路上遭遇路魔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今回想起来,我终于知道了当时的不适感在哪里——原来从那时候开始,我这一段被大预言术所庇护的命运就已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了,而那次只是这种影响的第一个表现,这次危机则是第二次。   我的命运已经脱离了从前的轨迹,而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或是什么人竟然可以在我之后再次干扰星辰的轨迹——无论是从前的我还是现在的我,都极度厌恶这种事情的发展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下的感觉。   然而我强迫自己不再在此时思考这些问题。因为在乌鸦之眼被破坏之后,那只巴托恶魔已经发现了我的存在,并且正向我而来。   严格地说,巴托恶魔实际上不是恶魔,而应该属于魔鬼。深渊地狱的两大种族,魔鬼与恶魔实际上是有分别的——虽然大多数人经常将它们混为一谈。   魔鬼们的共同特征是红色的皮肤,黑色的指甲,生有双角和三叉戟形状的尾巴。它们有着严格的社会分工与统治体系,并且擅长诱惑与阴谋。恶魔的外形则千奇百怪,食人蛛、火焰蛇、被魔鬼诱惑堕落的凡人灵魂、僵尸、骷髅士兵、火焰巨魔、梦魇之魔等等都属于恶魔。他们擅长毁灭与破坏,是深渊地狱中主要的战斗种族。   而这些战斗恶魔们大部分被深渊公爵麾下的巴托魔鬼种族所统领——后者是深渊地狱里数量最多的高层官员——因此不少典籍中将巴托魔鬼错误地称为巴托恶魔并且形成了习惯流传了下来。   现在这只擅长统帅与控制的巴托恶魔正在这片森林里向我逼近——还很可能统领着几只强大到死后尸体足以承受它的死亡召唤斌并且成为了它的仆从的动物尸傀儡。在这样的黑黑暗森林里,逃跑几乎等同于送死——因为每一只深渊生物都习惯黑暗并且拥有人类难以想象的追踪能力。   好在动物的恐慌浪潮已经过去,我立即丢掉手里那枚几乎已经完全破碎的小石子,快步走到不远处一只被践踏而死的猞猁尸体前用力扯下一撮毛发——一搓猫科动物的毛发。然后我又抽出我的长剑,从那只死掉的芒角鹿断裂的鹿角上刮下一些粉末。再加上我口袋里的巨魔骨粉,我勉强可以对珍妮施展出四个新法术:猫之优雅、牛之蛮力、熊之忍耐、黑暗豁免。它们可以令女剑士的动作敏捷、力量增大、承受打击的能力增强、免于面对黑暗生物时候内心本能的恐惧。   我用最快的速度与最简练的语言使珍妮明白,现在有一只正牌魔鬼正向我们走来,并且会威胁到我们。我空有强大的精神力,却没有更高级的魔法咒文,而即便我现在那本魔法书里记载了一些威力还不错的法术,也因为没有合适的施法材料而没法施展。有必要的话,我需要她先拖住那只巴托恶魔,给我准备魔法的时间。   黑暗豁免果然发挥了作用——珍妮仅仅是表示了震惊,然后眼睛里闪耀着战斗之前的兴奋与激动。她抽出了自己的长剑,甚至挽出了几个漂亮的剑花。   而我则翻出了那本魔法书,使自己平静下来。魔鬼与恶魔生存在充满黑暗与火焰的深渊地狱,而其中的高等魔族巴托恶魔更是对许多威力不错的塑能系魔法免疫——我必须重新记忆一些法术——一些能够克制黑暗生物的法术。 第十四章 吟唱恶魔语   我手中的这本魔法书一共记录了三十四种法术,其中算得上是魔法的有二十五种,另外九种则是基于炼金法阵发展出来的小技巧,比需要记忆的魔法要容易掌握得多。   巴托恶魔对于诅咒系法术和高温伤害型的法术有着卓越的抗性,光线杀伤类的法术则会给它们造成不容忽视的伤害,于是我抓紧时间记忆了那本书里的另外七个魔法——“路尼亚之光”、“太阳闪光”、“彩虹喷射”、“寒冰牢狱”、“塔莎狂笑术”、“趁势一击”和“通晓语言”。   然后我站了起来,将魔杖插在身前的地上,轻轻出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思维平静下来,使这几个法术从我的潜意识层面浮现并在意识表层沸腾起来,呼之欲出。   “珍妮,沉住气,相信我。”我对一边双手执剑,目光炯炯地直视前方的珍妮说,“一切听我的命令,千万不要冲动。”   她深深呼了几口气,握在剑柄上的纤细手指松了松,然后再次握紧,点了点头。   不远处早已沉寂下来的漆黑密林间出现了不详的颤抖,然后一个高大粗壮的黑影从树木之间挤了出来,甚至还愤怒地一掌击断了一枝碗口粗细的、挡住了它的视线的树杈。当它走到溪水旁边的空地上时,我们终于能够借助月光看到这种在深渊地狱里鼎鼎有名的高等魔鬼——它足有三米高,赤裸着上身,腰间只有一片破烂不堪的布条。皮肤是魔鬼们独有的红色,锋锐的指甲则是乌黑色,上面满是致命的病菌与毒素。它的一呼一吸之间都充斥着硫磺的味道,像是刚刚在火山里面洗过澡,或者是上一餐刚刚吃过牛油煎硫磺。   最引人瞩目的应当是它的一对角——一对修长漆黑的独角上还有四个极细的白环。这使我的心情顿时轻松了不少——成熟的巴托恶魔应当拥有纯黑的角,角上有白环则是未成熟的表现。我应该感谢巴托恶魔是深渊生物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生育的魔鬼——对付一个孩子总比对付一个成年人要轻松得多。   现在这只恶魔停了下来,用一双充满了恼怒意味的白色眸子盯着我俩——实际上你很难见到一只心平气和的魔鬼,除非它在你眼前被干掉。我立即为自己加持了“通晓语言”这个法术,让自己在短暂的时间之内可以使用恶魔语,然后以极富挑衅意味的语调对那只魔鬼大声吼道:“以贪婪、暴虐、嫉妒、傲慢的美德赞美你,来自深渊的魔鬼!”   要问我为什么要用这样的语气同他说话?那么你应当懂得,深渊地狱的道德观与地上世界是完全不同的,你的任何自认为彬彬有礼的行为都可以轻易地惹恼一只魔鬼,并且使它们把你撕成碎片、抽走你的灵魂。   那只巴托恶魔喷着硫磺气并且怒气冲冲地回应道:“又是一个法师!讨厌的人类法师!这一次我一定把你撕成碎片,好让你知道将我从深渊地狱当中召唤来的代价!噢……!这卑劣又肮脏的地上界!空洞又干净得恶心的空气!愿天堂之光永远地灼烧你们!”   “邪恶的巴托恶魔啊,请告诉我是哪里的法师将你从地狱当中召唤而来?我将和你一同把他的脑袋拧下来,把他的灵魂献给你!”恶魔语同星界语、精灵语一样,都是远比人类的通用语历史要悠久得多的语言。这类语言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口述的时候会有极强烈的吟唱感——就像是在表演歌剧。   珍妮听着我俩的对话却不明所以,只得频频侧脸看我。我则暗暗对她摆了摆手,要她先不要轻举妄动。既然是幼年的巴托恶魔,我倒的确不像刚才那么担心了。我只想知道是谁召唤了它——而且听它的口气,那个法师在召唤了它之后还打败了它,只是被它逃了出来。拥有这样卓越的力量的魔法师,即便在我那个时代也可以在自己的名字前冠上一个“大法师”的头衔了。   然而这本该让恶魔感到高兴的话却令它笑了起来——很明显我成功地惹恼了它。它猛然张大了布满黄色利齿的大嘴,身子前倾对我大声地愤怒嚎叫,脸颊的红色肌肉颤抖着,那具有腐蚀性的口水几乎溅到了我们的身前。   “你怎敢再次愚弄我!你的身上的灵魂和它有同样的味道!你这同谋者!该死的米伦·尼恩,我诅咒你死后必上天堂!”它脖颈之下忽然亮起两块泛着荧光的红斑,这意味着它即将发动猛烈的攻击。   我立即放弃了徒劳的劝说,右手搭上柳木魔杖的顶端——那里已经积聚了夜里微凉的露水。   第一个法术“寒冰牢狱”随即被我施展了出来。魔鬼刚迈出了一大步,它脚下的地面就变成了一片雪白,接着,一层薄冰蔓延上它的双脚,将它固定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珍妮口中低诵着激发“安塔瑞斯之盾”魔法能量的咒文。她平端双手阔剑与肩齐平,身子略微一沉,银色的长发在月光下飞扬起来,向巴托恶魔发动了冲锋。然而这薄冰并不能对抗恶魔强大的力量,只过了一秒钟,巴托恶魔就已经踢碎了它们,怒吼着探出了长着漆黑指甲的双手迎向了珍妮的剑锋。但此刻以我的魔杖为中心,一团银色的光线又旋转着发射了出来。这些不足一根手指粗细的光线瞬间跨越了我们之间几十米的距离,有如银箭一般射在了巴托恶魔的身上。   “路尼亚之光”——祈愿系法术。路尼亚是天堂的第一层路尼亚之山的名字。这个法术召唤最纯净的光线射穿黑暗,对深渊系生物造成严重的伤害并且将它们麻痹。   空气中顿时泛起一股硫磺烤肉的味道。魔鬼红色的皮肤上被照射到的地方鼓起可怕的水泡并且爆出黑红色的脓血,它的身体维持着前冲的姿势停了下来,力道之大甚至撞飞了一块拦在它身前的人头大小的石块。   珍妮的剑锋直指它的肋下,整个人泛着一团银色的光晕撞上了魔鬼的身体,而后又飞快地弹开了。 第十五章 咬人啊   “这家伙的皮太硬!天哪!”她一边大喊一边再刺出两剑,却都只能在魔鬼的身上留下浅浅的印痕。这家伙一定是给自己施加了石肤术,以至于珍妮被蛮牛之力加持了之后还不能破开它的防御。而魔鬼则愤怒地嚎叫着,口中喷出大量的酸液,却都被安塔瑞斯之盾的神圣光芒化解,变成了一滴滴无害的清水。   路尼亚之光的麻痹效果不能长久,魔鬼很快就重新获得了自由,并且凌厉地向珍妮挥出了一掌。尼安德特女骑士灵敏地躲过了这一击,弯腰跳到了魔鬼身后的阴影里。三米的身高相对于珍妮来说显得过分高大,因此她弯腰的时候胸口仅比巴托恶魔的双膝略高一些。   在麻痹效果持续的过程中我也在准备新的法术,当魔鬼准备转身找到珍妮的时候,我高高举起了手中的魔杖,左手在空中洒出一大片白色的月长石粉末,口中则高声诵念着长达十六个音阶的咒文。   这是我到目前为止使用过的最高阶的法术——“太阳闪光”。在咒文完成的一刹那,漂浮于空中的月长石粉末立刻燃烧了起来,而后发出炫目的光亮。这光亮使得我和珍妮必须要眯起眼睛才能使自己的视力不受损害,而对于长年生活在昏暗的深渊地狱的巴托恶魔来说,则是不啻于直视一颗太阳所感受到的亮度。   周围的整片森林都在这刹那之间被照射得纤毫必现,但这还没有结束——这夺目的亮光之中包含着对黑暗生物具有极大杀伤力的纯净力量,巴托恶魔的皮肤在这光亮下仿佛变成了一块平底锅中的黄油,伴随着它凄厉的惨叫开始一层层地融解,并且发出令人发狂的恶臭。   魔鬼痛苦地弯下了身子,本能地想要缩小被照射的面积,保护脆弱的腹部。然而它的眼睛已经被灼伤,不能再为它指示方向。珍妮趁机避过了它狂乱挥舞的手臂奔跑到它的体侧,将手中的阔剑高高扬起,身体在一刹那间扭曲到极致,侧弯成一个弓形。   脚踝的力量、大腿的力量、腰部的力量、双臂的力量,都积蓄在这全力一击当中。我立即将最后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增益魔法加持到了她的身上——“趁势一击”——这个法术将对近战武器的使用者产生力量加成一倍、无视普通武器格挡的效果。   “嗬呀!”珍妮将所有的力量都爆发开来,阔剑在白光的映射下快成了一道闪电。仿佛有一柄光之刃划过了那魔鬼的脖颈,它的头颅在漫天的光亮之中高高地飞了起来,一股黑红的血液冲天而起,发出更加浓烈的硫磺气息与恶臭来。   她连忙侧身跑开,避过了那些些具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液。即便安塔瑞斯之盾拥有净化的能力,一个有教养的女孩也不会乐意在野外洗上一次臭血澡——除非是龙血。   但我仍旧没有松开手中的魔杖,因为我发现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那魔鬼死后,并没有从头颅里升腾出一阵血红色的人形雾气来——那是魔鬼的灵魂。只有打散了这团灵魂,才算彻底地消灭了一只魔鬼。因此我预留了最后一个有效杀伤的魔法“彩虹喷射”,为的就是不给它任何逃跑的机会。   然而那颗头颅却只掉落在了地上,没有任何异常。   珍妮身上“黑暗豁免”的法术效果还没有褪去,因此她在难以置信地愣了一愣之后就快活地向我转过身来,一团银发如同东大陆彻尔尼兹最光亮的织锦,在月色下熠熠生辉。   “穆,天哪,我们杀死了一只恶魔!天哪!我会变成一个男爵的!噢,天哪!”她陷入了极度的愉悦之中——这其中不乏“黑暗豁免”那个法术的催化作用。女骑士高高举起她那柄被恶魔的血液腐蚀得锈迹斑斑的铁剑,在空中挥舞出一个圆圈来。   就在此刻,地上那颗足有珍妮的膝盖高的魔鬼头颅猛然弹起,咧开一张长满利齿的大嘴就咬住了珍妮的小腿。幸好她的膝盖上还有铁质的护膝,那些剃刀一样的牙齿从护膝的弧面上滑下,陷入了她的小腿。但饶是如此,我也听到了一阵凄惨的骨碎声。   珍妮在跌倒在地的时候才来得及发出第一声惨呼。但这个训练有素的女骑士立刻就握紧了手中的阔剑,咬紧牙关斩向魔鬼的头颅。可没有了魔法的加持,加之因为极度疼痛和魔鬼口中毒液侵蚀而导致衰弱的身体,珍妮手中的阔剑甚至没能在它的双角上留下一道印痕就脱手而出。   魔鬼头颅的咬合力量极大,即便我再给自己加持一次“蛮牛之力”也不见得能够掰开,更何况那个法术已经被我使用了。珍妮的安塔瑞斯之盾开始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白光,净化那些残留在它头上的具有强烈腐蚀性的血液。然而魔鬼深陷入珍妮身体的牙齿上的致命毒液则无法被外面的光芒净化,它们正迅速地渗透进她的血液、肌肉、骨骼,以最凌厉的姿态攫取她的生命力。   我猛然想起我预留的另一个法术,于是立刻从自己的头上扯下一缕头发,口中快速地吟诵了两个音阶的咒文,将那缕毛发用力甩在了魔鬼的头颅之上。   一阵犹如钢刀刮锅底的声音立刻响了起来,那魔鬼张开了大嘴,发出一阵阵不可遏制的狂笑——巴托恶魔的生命力如此之强,以至于头颅和身体分离了之后还能用脖颈残存的肌肉收缩、呼吸,甚至笑出声音来。   这就是“塔莎狂笑术”——一个原本最常用于捉弄人的法术,此刻却救了珍妮的命!我立即将神志已经不清的珍妮从魔鬼的口中拖出来,然后让七彩的光芒在手中汇聚,最后从指尖上迸发出一道彩虹般的光线。   这是我使用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个魔法“彩虹喷射”。然而作为一个无需施法媒介、吟诵时间极短的三音阶法术,它的缺点就是,在徒手施法时,只对正常人类体形两倍以下的生物起致死的作用。一旦面对大型生物,就要依靠魔杖的魔力传导性加成,而这会以几何倍数抽取施法者的精神力。   我担心在最开始的时候使用这个法术,一旦未命中又消耗了我大量的精神力,将会给我们两人带来不可知的危险。然而如果提前知道是这样的结果,我一定抽空自己的精神力,孤注一掷地把这只巴托恶魔变成光斑。   它的灵魂与头颅在凌晨的空气中消弥,我却只恨这法术持续的时间不能再长久一些,让那只魔鬼感受到更多更强烈的痛苦!安塔瑞斯之盾的魔能只能被拥有马第尔家血脉的女人激发,而珍妮早就告诉我她是这一代唯一的一个女子,一旦她死于魔鬼的毒素,没有了安塔瑞斯的独特力量,要我怎么去实现我的最终计划!!   这只可鄙的!卑劣的!恶心的巴托恶魔!深渊地狱里的卑微爬虫!! 第十六章 皮克小妖精   附录:第一本魔法书的法术列表。   熊之忍耐   牛之蛮力   猫之优雅   法师护甲   黑暗豁免   极限防御   迪尔芬德之盾   刺青铭记   侦测亡灵   导向射击   趁势一击   真实之眼   乌鸦之眼   群体恐惧   泥泞术   油腻术   阴影束缚   风精之爪   塔莎狂笑术   幻音术   溃烂诅咒   慷慨赠礼   攻城锤   幽灵武器   死亡一指   寒冰牢狱   太阳闪光   彩虹喷射   灼热射线   路尼亚之光   医疗之触   修复术   通晓语言   羽落术 正文:   我在心里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了那个魔鬼,又把所有关于纯洁与善良的词语用于它的身上——然而这些都没能令我想到能使珍妮脱离生命危险的法子。   她左腿的小腿上有四个可怕的孔洞,而更不乐观的是,那些伤口不再流血,这意味着大量的毒素无法随着血液流出体外。   我的魔法书里仅有一个作用于生物体的魔法:“医疗之触”。然而这个魔法的效果是施法者平均承受伤者的伤害。这意味着一旦我使用了这个魔法,就将面对两个人同时死亡的后果。这里距离古鲁丁村庄还有四到五天的路程,到了那里我可以找到炼金术的材料制作一些解毒药剂,可我不知道珍妮还能不能撑得到那个时候。   但我还是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又记忆了几个一会儿可能用得上的法术,将她扶起搭在我的背上,又把我的魔杖横放在身后,把她背了起来——我想她是第一个坐在我的魔杖上的人。   还有一个法子。我能想到的唯一一个法子,一个要碰运气的法子。我的左手尾指上戴着一枚用白银做成的尾戒,这是我从前制作的诸多“幸运戒指”之中的一枚,我希望它能在此刻给我带来幸运,好让我能暂时保住珍妮的性命。   然后我把一个“羽落术”施展到了珍妮的身上,这使得珍妮的体重减轻了不少——一个物体或是人下落得越快,这个法术的效果才会越强。一切准备妥当,我背着她快速地在林间穿行起来。   进入这片森林的时候我们曾经在西面发现了一条废弃多年的小路,那条隐藏于丛林的小路蜿蜒地通向去往古鲁丁城镇的大路。这种林间小路上经常会有一种奇特的生物存在——皮克小妖精。刚才在森林里的动物惊慌逃窜的时候我曾经见过大群的丛林妖精,而丛林妖精和皮克小妖精同属于妖精种,是有着亲密关系的近亲。它们喜欢居住在密林之间的小路旁边,并且同所有的妖精种生物一样热衷于恶作剧。它们最大的乐趣就是带领旅人走错路,或者让贪心的守财奴丢掉自己的财宝。   丛林妖精的存在告诉我附近有极大的可能存在皮克小妖精,而每一个魔法师都应该知道,小妖精与精灵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它们的血液也就同精灵之血一样,有着很强的解毒效果。   只要我能得到一只皮克小妖精或者是丛林妖精……   我这样想着,疾走着,集中精力在晨曦中寻找着的踪迹。   珍妮靠在我肩头上的嘴里呼出灼热的气息,那是她在高烧。天色渐渐亮了起来,林间树叶上的露珠在晨光里折射出七彩的光芒,也打湿了我的长袍衣角。又穿过一片矮小的灌木丛,踏翻了一大片茂盛的野生百合,我终于见到了那条几乎已经隐没在杂草里的小路。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在路上不快不慢地走着。   珍妮在我的背上显得愈发沉重,但这只是说明了我越来越累。因为只要下坠的趋势一直存在,那么羽落术的效果就不会解除。她原来粗重的呼吸逐渐平复,但这并不是什么好的现象。我知道那些致命的毒素与病菌已经令她的呼吸开始衰竭了,而那些皮克小妖精却还不出现。   世事就是这样弄人——有的时候你独自行走,渴望一段突如其来的邂逅,而后将你引向一个全然不知的神奇所在,展开一段无法想象的奇幻旅程——这种状况下,你很难遇到一只皮克小妖精。   有的时候你满怀心事,步履匆匆。只希望快些到达终点,享受温暖柔软的床铺与可口的食物,或者探望病重在床的家人——这种状况下,你就常常会不知不觉地走错路。   无知的凡人常用“忙中必出错”这样的谚语来解释这种令人费解的状况,却不知道那都是他们的肉眼所无法预见的皮克小妖精搞的鬼。作为一个喜欢独处的魔法师,我对这种喜欢恶作剧招惹人的小家伙一向没有足够的好感,然而此刻我却多么希望它们能够出现在我的眼前,围绕我跳起神秘之舞,让我可以捕捉到它们。   我沿着小路行走了很久,走到太阳几乎接近中天,将阳光从林木的缝隙中透射下来在茂盛的青草与芬芳的花朵上形成一块又一块小光斑,却仍旧没有一只皮克小妖精出现。我不由得想起我刚刚离开我的法师塔的那个上午——我是那么轻易地就遇到了一群丛林妖精。   这可恶的世事难料。   我终于精疲力竭,将珍妮平放在一颗大橡树的树荫之中,自己颓然坐倒在她的身旁,茫然又焦急地揪着身边的野草,一根根折断地上的小树枝。   我是一个相对凡人来说非常强大的法师,我甚至可以记忆那本法典上的大部分魔法,并且在不使用魔杖超魔力支出的情况下把它们统统使用出来。然而这种强大却仅仅是对我自己而言,此刻的我只能任由珍妮的生命力逐渐衰竭,却没法采取任何行动。   让珍妮能够在最坏的状况下仍然保有自己的思想只有那么一个办法。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会想要那么做。那样将会使我的计划产生更多的变化,甚至带来我意想不到的可怕后果。   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一阵极其轻微的嗡嗡声在某个角落响了起来。我的心中顿时升起不可遏制的狂喜,但我竭力控制着自己,让自己表现出正常的迷茫而焦急——就像是一个急着赶路,却因为筋疲力尽而不得不停下来休息的普通人类。   皮克小妖精不像它们的表亲那样可以敏锐地感受到法师身上的魔力波动,因此它们敢于靠近我,而不像丛林妖精那样理智地与我这样的人类保持着有限的亲近。   一个淡绿色的身影出现在我的右边,并且狭促地向我眨了眨眼,远远地围绕我跳起了一段奇异的舞蹈。我装作看不到它,将视线投向它身旁的一从香石竹。   这个生长着淡绿色透明翅膀的小家伙渐渐放了心,又摆了摆尖尖的耳朵,舞动着靠近我,想要用神秘之舞的精神波动来干扰我的思维,令我走上某条岔路。我依旧平稳地呼吸着,看着它慢慢地飞到了距离我一米远的地方……   然后空气中陡然出现了一团魔力波动,飞快地将那只皮克小妖精整个握住了!它甚至还没来得及发出具有精神攻击效果的尖叫,就被这股巨大的巨量掐得昏了过去。   “法师之手”,每一个魔法师都能够掌握的小技巧。以魔力构造力场,可以轻松地捕捉无法被人类肉眼识别的魔法生物,也可以凭空移动一些比较轻的小东西。   我飞快地站了起来,用法师之手把那只小妖精倒提着移到珍妮的嘴上,然后左手撑开了珍妮的嘴,右手用刚才折出来的锋利小树枝在它的脖颈上用力一刺!   相对它的脖颈显得大得多的创口令血液立刻涌了出来。那些淡绿色的血液没有丝毫的血腥味儿,反而泛着极淡的清爽气息。它们在淅淅沥沥地流了一会之后就停了下来,我立即将法师之手一紧,像挤橘子汁一样把残留的血液都给挤了出来。   这时候皮克小妖精的身体因为失血而变成得透明。我随手将它甩在路上,让它的气味发散出去。   此刻珍妮的身体状况因为妖精之血的缘故略微好转,呼吸也再次粗重起来。而然这还远远不够,我还需要更多的皮克小妖精。这类小妖精通常以十到十五只的规模群体混居,其中还有一只能够使用“奥图迷舞”的大妖精——它可以使得受法者陷入狂乱的舞蹈之中直至力竭而死。   我将在这里等待它们之中其他成员的复仇,然后榨干它们的每一滴血。 第十七章 类神   但在此之前,我先吃了一点儿氨水味儿的石竹花配骨粉恢复了些精神力,然后忍住恶心的感觉把剩下的骨粉捏在手里,捡起一块石子握住,对两个人施展出了“迪尔芬德之盾”。   皮克小妖精穿着前头尖尖且弯曲的鞋子,也同样有一柄两头尖尖且弯曲的小弓。这些马蜂大小的小妖精们的弓箭却完全不是装饰品,它们射出的箭矢会令人短暂地麻痹。若不是情非得已,也没人会乐意招惹一只能够使用“奥图迷舞”的大妖精。所以我得先确保它们不能伤害到我,然后在大妖精使用魔法之前干掉它们。   几乎就在我施展了法术之后,我就听到了一群皮克小妖精的愤怒嚎叫——那声音像一支支尖利无形的箭一样刺进我的脑袋里,又像是有一百只蚂蚁在我的脑浆当中洗澡。这是所有的小妖精都会使用的法术“侵蚀思想”。   我用握着石子的手紧紧抓着魔杖,让石子尖利的棱角硌着我的掌心,用身体上的痛楚来保持思维的清醒。嚎叫之后,大约十一只皮克小妖精迅速地飞了过来,开始用它们的细箭愤怒地向我和珍妮发起攻击。我们前方的空气里顿时泛起十几点细雨滴进水洼似的透明波纹来。这时候我注意到有一只稍大些的妖精紧跟在它们后面,飞速舞动的透明双翅当中夹杂着一点金光——这一定就是能够使用“奥图迷舞”的大妖精了。   发现射击对我们毫无用处之后,它们就开始掩护着大妖精向我接近,一直接近到足够让那只大妖精使用法术的距离。但我当然不会给它这个机会,我早在它们停止射箭之前就开始低诵“群体恐惧”的咒文,然后在大妖精接近到它的施法范围的一刹那,我扬手洒出来了骨粉。   法术立即生效。皮克妖精们顿时变成了一团没头的苍蝇,慌乱地向四周奔逃。然而它们都能够使用另外一个魔法“魔法解除”,因此我紧接着发出了那本魔法书中记载的另一个法术“阴影束缚”。   这个附带眩晕效果的法术在大片的树荫下使用效果惊人。地上的阴影像是一条条淡灰色的细蛇,窜起来紧紧裹住了在空中飞舞的小妖精们,并在那一瞬间使它们陷入了长达五秒钟的眩晕。我立刻以最快的速度狠狠地将它们一一敲落在地,就像是一个农夫在打枣子——此刻它们真正进入了昏迷状态。   接下来我把那些小妖精一只一只挤干——就像挤橘子汁。实际上小妖精应当是比类人种还要高级些的种族,它们甚至会使用魔法。对于我的这种行为,大概正常人都很难接受。然而对于一个法师来说,俗世间的伦理道德却很难对他构成约束。   因为魔法这种东西原本是起源于人类最野蛮的时代,那时候人类这个种族作为艾瑞法斯特大陆的众多种族之一并没有显得如何与众不同。在人类与其他种族的杀戮争斗中由极少数拥有神秘学天赋的智者总结出了魔法的规律并将之用于实战,并且毫无愧疚感地将许多其他种族生物的身体构件用作施法的媒介。   在当时道德规范比较低下的状况下,许多在今天看起来血腥而残忍的魔法或者炼金仪式在那时而言都是正当且合理的。例如用活人的心脏治愈痛风病,用亚人种的骨粉施展一些诅咒法术,用小妖精的血液治疗恶疾,用孩童的大脑制作效果卓越的精神力药剂。   换言之,魔法其实是一门睿智与野蛮并存的学问、是见证了人类的智慧与道德规范发展过程的古老技艺。   时至今日,尽管一些法术因为过于血腥残忍以至于挑战了当今人类道德的底限而被法师们列为禁咒,但魔法师们仍旧是一个比大多数凡人都更善于践踏人类道德,或是说新兴人类道德规范的一个群体。   因为我们有着自己的道德观:对于一个法师来说,绝大部分的生物都是平等的。这种平等只因两个铁律而例外,一是在满足魔法师的特定需要时:例如使用生物身体构件作为魔法材料。二是,魔法师的地位凌驾于除巨龙以外的一切生物之上,是超脱于尼安德特人类与克莱尔人类之外的类神生物。   当我将第十只皮克小妖精的血液尽数滴进珍妮的嘴里之后,她的呼吸由急促又转为了平稳,并且高热也退了下来。此刻我不但从她的身上感受到生机在逐渐恢复,更感受到了一种令人极为舒适的气息——那是自然的气息,神秘的气息,活力的气息。换言之,是精灵的气息。   我从未想到在尼安德特人的血液中混入些许精灵血统会有这样的效果,看起来那个传说并不是没有依据的——尼安德特人并非同克莱尔人一样,是与星界诸神一同产生的原生生物,而是被精灵们所崇拜的精灵之母伊娃创造出来的神造人。   此刻还剩最后一只皮克妖精——那只大妖精。   皮克妖精喜欢让人走错路,喜欢让守财奴失去财宝,这就意味着它们拥有许多在漫长岁月中积累起来宝贝。我们的下一站是古鲁丁村庄,我们可能在那里居住不短的时间,完成一些事情,搜集一些我需要的魔法材料,因此我们需要钱——欧瑞金币或是亚丁铢。   那只大妖精实际上已经清醒了过来,口中在默念着什么。我知道它在试图使用“奥图迷舞”这个法术,于是手指按住了它的嘴巴,中断了它的施法。   “妖精,我需要你们积累的财富。”我这样对那只惊恐而愤怒的大妖精说。而后者正徒劳地将自己透明的翅膀在草叶间拍得啪啪作响,却挣不脱我的手指。   “你怎么敢在杀害我的兄弟姐们之后再提出这样的要求?!人类!”它用珍妮无法听见的声音愤怒地嚎叫着,“你将迎来小妖精这个种族的全面报复,只要我可以活着离开这里!”   “如果你把你所有的财富奉献给我的话,你才有可能活着。”我不动声色地说,“我需要你们的血液来医治这个女人,因为她在昨夜消灭了一只魔鬼——你们小妖精最痛恨的种族——并且在战斗中受伤。我知道自己无法说服你们奉献自己的血液和生命,因此我暂时向星空诸神借用了它们,此刻它们的灵魂已经回归了精灵之母伊娃的怀抱,你大可不必如此愤怒。”   “你同魔鬼一样邪恶!”但它只是继续咒骂着,“如此邪恶的你还想染指小妖精的财富,我宁愿死去也不会给你一丁点儿的提示!”   小妖精都是情绪化而固执的种族,因此我知道以生命威胁它已经没有效果了。   我转头看了看珍妮——她依旧在昏迷之中。于是我注视着那只具有稀薄精灵血统的魔法生物,皮克大妖精细小的淡绿色双眼,让深埋在我身体里的某种气息浮现出来,缓慢地说出了一个名字。   “以这个名号与远古的誓约命令你,精灵的仆人,皮克大妖精。”在给了它足够的时间去感受、回忆这个气息之后,我松开了按在它身上的手指,“献上你的财富。”   一个秘法,“血脉烙印”被这气息激发。它的挣扎立刻停止下来,用难以置信的表情看着我,然后发出惊恐又谦卑的疑问:“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再次复活?” 第十八章 过去、未来之王   “我必将复活。”我对它说,也是对这个世界说,“并且我将再次君临天下。”   大妖精发出惶恐又低沉的哀嚎,翅膀因为极度的震惊而停止了抖动:“怎么可能?你的命盒都已经消失了……我们亲眼看到它消失的!”   我稍稍有些意外——这只大妖精竟然说他亲眼见到了我的命盒消失,那么就是说,他是三百年前迷雾森林战争当中精灵族仆属的妖精军团中的一员。虽然妖精与精灵一样,都拥有相对人类来说显得漫长的寿命,但在妖精这个自然寿命大约在350年左右的种族当中来说,这只大妖精也算得上是长寿了。   只是能够看到我的命盒消失的妖精,在迷雾森林战争的时候就已经是妖精军团中的高层了,为何它会来到这样偏僻的地方,重新变成了那些居住于路边、以捉弄路人为乐的野妖精?   然而大妖精之后的反应却远远出乎我的意料。他竟然匍倒在一片宽大的草叶上,以妖精种族最虔诚礼节对我膜拜,而后用激动得颤抖的声音高喊:“存在于过去,复活于未来的王者,卓尔精灵和所有黑暗妖精的守护者,伟大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啊,快来拯救你的人民吧!”   此刻我终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卓尔精灵”与“黑暗妖精”这两个名字,没有一个是我曾经听说过的。而这只大妖精对我的态度,一个曾经在三百年前参与过对我的围剿的妖精军团的一员对我的态度,也是在我的意料之外的。   曾经的我,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曾同精灵与他们的仆从种族有过一个盟约。然而精灵们背叛了我,对我发出了最致命的一击。但此刻他为什么又称呼我为“卓尔精灵”与“黑暗妖精”的守护者?   “把你所知道的事情都告诉我,大妖精。”我用一根手指把他从草叶上抬起,沉声说,“然后我再决定是否去帮助你们这些曾叛过我的种族。”   “我们从未背叛您,大人!”大妖精以他这个种族特有的那种冲动情绪说,“精灵族已经不是三百年前的精灵族。一些精灵背弃了与您的盟约,污蔑您被深渊地狱的领主变为傀儡,发动我们参与了对您的偷袭!当我们知晓了真相以后您的命盒都已经被毁灭,于是一部分仍旧忠于您的精灵被宣布为黑暗的追求者,被驱逐到了地下变为卓尔精灵,而那些仍旧忠于您的妖精,则被驱逐出了军团,被称为黑暗妖精!卓尔精灵的主母,伟大的北之星冠,大法师米伦·尼恩曾预言您终将归来,但卓尔精灵们大都不相信将会有重返地表的一天。但如今,您,伟大的王者,存在于过去,复活于未来的王者,您出现了!”   米伦·尼恩?我在心里想,巴托恶魔曾经提到过这个名字,并说我的身上和她有着相同的气息。既然她冠有大法师的名号,那么召唤巴托恶魔的人就一定是她了。这样说来,这只大妖精的话也并非不可信。   实际上,在“血脉烙印”这个秘法的感召下,他所表现出来的情绪应当不是伪装的。越是低级的生物受到的秘法制约就越强,相对于那些曾经背叛过我的精灵,我更愿意相信他的话。   在我回复了记忆以后这段很短的时间里,我曾试图找出精灵们背叛我的原因。我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力量能够让他们对抗“血脉烙印”的作用,在我没有损害他们生命的情况下违背誓约,对我发出最后一击。   此刻我终于有了些头绪……在雾森林战争的后期,火龙巴卡拉斯曾经出现在世界之树的附近。若是这世界上有只一种高贵的血统可以暂时地稀释以星辰诸神之名缔结的血脉誓约的效力,那么就一定是近乎半神的龙族血统——并且是纯血的龙族。   而巴卡拉斯参与三百年前的那场整个西大陆对我的围剿的原因……大概是因为一段更加古老的往事。是我低估了龙族对于仇恨的执着。但,的确……在巨龙们悠长到几乎与诸神同寿的生命当中,还有什么能比仇恨更让他们感到有趣的事情呢?   珍妮还要有很久才能恢复清醒,于是我有时间来思考。   思考一段三百年的往事,理清一些我曾经在临死之前都没有弄清的关系。   精灵们背叛过我,于是他们付出了代价,失去了世界之树;地龙安塔瑞斯背叛过我,于是他失去了飞翔的能力,被封印于地下;人类——尼安德特人与克莱尔人也背叛了我,而他们现在还没有付出足够的代价来平息我此刻的怒火。   我不吝于赐予我的追随者最大的荣耀。   但我也从不吝于施予我的敌人最痛苦的惩罚。   自此刻起,我以我曾经的名号,拥有无穷魔力和半神身躯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的名义发誓,我将要整个世界为我付出代价!   于是我对大妖精说:“我将去北方拜访米伦大法师。你可以作为我的特使,向她宣告我的归来。我现在的名字是艾尔·穆恩,但你只可将这个消息告诉她一人……”   但我随即又皱起了眉头。精灵们独特的体质决定了他们之中不可能出现力量媲美人类的大法师——因为他们的寿命过于悠久。而为了不让他们有机会在漫长的时间当中掌握可挑战诸神的魔力,他们被造物者剥夺了创造力与变革的精神,也就无法成为卓越的法师。   然而米伦·尼恩……她竟然可以召唤巴托恶魔。   她还拥有与我类似的气息。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于我的脑海。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除去那个三百年前我临死之前抛出的、散落在剑鞘峰的盛有我的部分魔力的命盒残片之外,另外两个同样的存在之一,应该就是散落在北方……   就是说那个米伦·尼恩,很可能已经占据了我另一个命盒之中的魔力,才能在三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了一个大法师。   一个精灵大法师!   该死,这个愚蠢的女精灵根本不知道以我的魔力召唤恶魔来到地上界会带来什么后果!如果这种召唤的力量可以滥用,我何不在三百年前召唤深渊九领主! 第十九章 命盒   我曾经被几乎所有的种族背叛过,因此在我的心里已经不相信任何人的任何承诺——即便那承诺是以星辰诸神的血脉盟誓。同样我也不相信一个占有了我的魔力的女人会对我持有善意,因为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绝对力量的诱惑,哪怕是曾经的我……更何况米伦·尼恩是一个无时无刻不想要带领卓尔精灵重返地表的领导者。   我力量中的黑暗特性会吸引邪灵和邪恶生物,这就是为什么那只逃脱的巴托恶魔会本能地从北方向古鲁丁村庄靠近。   曾经的我为了获得半神的身躯和可以挑战诸神的力量,让自己的灵魂坠入了黑暗以换取本不应该存在于地上世界的强大魔力。但随之而来的代价就是我身体里最邪恶的那些特质——这些特质是每一个生物都拥有的——随着这黑暗魔力的滋养而愈发强大。它们令我随时可能变成一个拥有更强大魔力、却泯灭一切人性与理智的怪物。   因此我选择在三百年前分化了自己体内的一部分邪恶特质,并试图借助精灵族所一直守护的世界之树的力量来彻底地净化它们。一旦成功,我就将成为只拥有理性的纯洁特质的半神——那是完全不同于星界中那些喜爱在深渊地狱里挑逗魔族进行彼此残杀的“血战”以获得无聊乐趣的“诸神”的人类之神。   这件事情有人曾经尝试过——那是历史上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的统治者,魔法皇帝巴温。但他失败了。他被降临于主物质界的光天使所毁灭,连同他建造的巴温之塔一起。现在那座人类历史上最雄伟的高塔只剩下高度依旧恐怖的残骸,被人们以混杂着敬畏又轻蔑的情绪称为“傲慢之塔”。   然而我高估了人类以及精灵们对于誓约的敬畏,也低估了龙族对于仇恨的执着。变得虚弱的我被人类大军围困在世界之树的“绝对屏障”之内,又被精灵族从背后一击,险些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灭。   我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的灵魂残片和魔力分成了四个部分以掩过那些与我为敌的大法师的眼目,并且在对自己成功地使用了“大预言术”之后用最后一个魔法跟他们同归于尽。我的第一个灵魂残片在三百年后重生于欧瑞王国博地艮行省的古鲁丁海岸,自名为艾尔·穆恩。在经历了二十多年的浑浑噩噩的生活之后,我终于逐渐想起了自己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目的,离开了那里。   现在我找到了自己其余三个承载有我的魔力的命盒之一,恢复了一部分的力量。但同那个曾经可以挑战整个世界的撒尔坦·迪格斯相比,我就像是一只卑微的虫子。   但……我在三百年前想要消灭的邪恶特质并没有被成功净化。它们被我附着于我的命盒之上,用来守护我的魔力不被别有用心的人占有。然而经过了上百年的漫长岁月,缺少了我的自主意识的强力制约,现在,那些黑暗之灵们似乎拥有了自己的意识,在发现无法融合我的魔力之后放弃了守护我魔力命盒的任务,返回了人类世界。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我那么轻易地就在剑鞘峰找回了第一个命盒里的魔力,同样也可以解释为什么一个卓尔精灵、无法拥有卓越魔力的生物可以成为大法师。   她在我的邪恶守护者离开之后,占据了我的第二份魔力。   如今的她在召唤深渊生物……但无论她是准备将其用于对那些白精灵的复仇,还是用于夺取我的另外两份魔力,我都必须尽快让她停止这愚蠢的行为。   因为星界诸神一直都谨慎地提防着地上界出现的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强大存在,这就是当初的我试图以损失一部分魔力为代价消灭自己的邪恶特质、让自己具有纯洁属性的原因——他们可以容忍一个心地善良的半神存在,却绝对无法容忍一个拥有人类欲望的、无限接近于神的存在——因为他们最了解自己。   而召唤深渊地狱中的强者来到地上世界,就等于在那些神人的后花园里点火。因为深渊地狱中的魔族远比地上界的生命们强大,也是星界诸神最为关注的位面。因而他们乐此不疲地挑逗深渊九领主之间进行漫长而血腥的厮杀,并将其命名为“血战”——是为了满足自己漫长而无趣的生命中的娱乐需要,更是为了削弱那些可能威胁到他们的强大恶魔,或是魔鬼。   一旦米伦·尼恩获得了另一份魔力,拥有了足以召唤深渊九领主之一的力量并且成功地使之来到地上界,那么她就会立即被诸神觉察并且毁灭——就像曾经的巴温皇帝一样。   对于一个精灵大法师的死亡,我毫不在意。但代价是失去我积累了数百年的强力魔力,我绝对无法接受。   好在诸神们的弹指一挥就相当于地上界十几年的时光——我似乎还有机会制止那个愚蠢的女精灵,并找到某种方法夺回我的魔力。   我这些冗长的回忆也许会令任何一个人类的史学家震惊不已。凡人们无知而幸福地生活在地上界,只把“诸神”、“地狱”当作传中之中虚无飘渺的事情,却从不知道那些东西都确切存在,并且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他们。   然而作为魔法师——超脱了人类范畴的类神,我们一直都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掩藏于平和温柔外表之下的真相。当我们知晓了凡人们所膜拜的代表正义与善良的星界诸神们与世界上与拥有了无限力量的人类并无不同之后,又怎么可能依旧对这个世界以及诸神心存敬畏,甘愿庸庸碌碌呢?   任何一个强大的魔法师都将走上成神的道路,尽管那条路似乎是一条死路、从未有人成功过。但这就是我们悲惨又荣耀的命运,从无例外。   那只皮克大妖精依旧在草叶上等待我的指示,而我已经从刚刚得知还有人依旧效忠于我的盲目喜悦中清醒了过来。   我绝不能让那个北方的大法师知道我的存在。因为现在她拥有相对于我来说强大得太多的力量。如果那只皮克大妖精的表述没有错误,那么她现在就拥有超过三十万卓尔精灵的效忠,拥有记录了召唤深渊生物的魔法典籍,甚至还会拥有更加高阶的咒语。   然后她也会像从前的我、没有经历过被那种泯灭人性的黑暗特质折磨的我一样,不择手段地试图获得更多的力量。实际上她现在也在这么做了——她在召唤深渊里的魔族。 第二十章 白银之王   因此我最终否定了将我已经复活的消息让这只小妖精告知那个精灵大法师的打算——至少在我找回曾经属于我的法师手札之前。我得尽快赶去古鲁丁村庄,因为珍妮的身体状况。   妖精之血遏制了恶魔毒素对她生命的侵蚀,但想要不留下后遗症,还需要我用炼金术的手法慢慢调理。我需要在那里找到一些材料,居住一段时间。而更重要的是,我感觉得到原本守护我第一个命盒的邪恶之灵现在就在古鲁丁村庄附近,我必须尽快找到它,消灭它,或者将它转化为我的自身魔力。   精灵大法师的出现给现在的我带来了不小的心理负担,这使得我从前慢慢寻回自己魔力的计划不得不做出相应的改变——也许我不会舍得就那么消灭掉那个邪恶之灵,而让那几乎等同于我命盒中魔力的强大力量白白浪费掉。   因而我在很轻易地取得了大妖精积累下来的财富之后——共计一百一十三个欧瑞金币和七十四个欧瑞银币以及几枚品质不错的宝石——就带着珍妮继续上路了。而那只大妖精,我不想再详细地描述它之后的境遇。皮克妖精将他们的财富视作自己的生命,那种发自本能的冲动甚至比巨龙更加强烈。它选择了遵守誓约,献上了自己的财宝,而后歌唱着死去。   珍妮是在我掩埋了那些妖精的尸体之后清醒过来的……这时候丛林间溢满了因为午后的高温而愈加浓郁的芬芳气息。她先是短暂地迷茫了一会儿,然后才缓慢地抬起手抓住了我的袍袖。   我对着这个小姑娘微笑,轻轻拍拍她的手,说:“好了。你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等我们离开这里到了古鲁丁村庄,我会让你彻底地好起来。”   “……我们杀死了那只恶魔,是吗?”她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然后再度用力,将身子微微抬起。我顺势把另一只手垫在她的脑后,然后温柔地说:“是啊。你又获得了一个荣誉……你或许是第一个击杀了一只巴托恶魔的人类女战士……不,应该是人类战士。”   她的金色的瞳仁陡然迸发出一阵鲜亮的色彩,那愉悦的神色甚至使得这夏日午后的明媚阳光黯然失色。   “我就知道是这样的,就知道是这样的,穆!”她抓着我袍袖的手紧紧嵌进我的皮肉里,我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头。“你知道么,我们家族中一直都有一个预言——我们的祖先因为与一位法师合作,击杀了传说中的死灵君王而获得百年不衰的荣耀,因此当家族即将没落的时候,必然会有另一位伟大的法师出现,再度使我们重拾百年前的荣光——如今这预言成真了,我杀死一只恶魔!这会让整个大陆的吟游诗人都传诵我们的名字,赞美我们的英勇!”   预言……马第尔家的预言。呵呵,当时那位女侯爵果然遵守了与我的誓约……哪怕知道她的后代将再次为我付出怎样可怕的代价。马第尔家的女人啊……骨子里果然都有着这样一种疯狂而又危险的狂热……   “但是抱歉,亲爱的,这件事情我们必须保密,因为一些我的原因。我的一个敌人召唤了这个邪恶的生物。”我伸手拿掉她银发上的一根草茎,说,“但你不必沮丧。杀死一只恶魔算不了什么。如果你愿意……”我凝视着她的眼睛,“你甚至可以追随我重建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但首先我必须得到足以保护我们的力量……所以在此之前,我们无法告诉别人我们的英勇经历。”   那个极富煽动性的词语果然有效地混淆了她此刻并不十分清醒的思维——“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   这是西大陆艾瑞法斯特上所有尼安德特人的梦想。   这片大陆上的确曾经存在过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巴温帝国”。它的版图包括了如今的欧瑞王国、亚丁王国、狄恩王国与因纳德立共和国的绝大部分领土。然而因为它的统治者,魔法皇帝巴温试图自封为人类之神而激怒了神明并将其毁灭,这个仅仅存在了二十七年的庞然大物就分崩离析了。   自此本就数量稀少的尼安德特人再不具有与克莱尔人同等的地位——在西大陆几乎所有的国家里,都有着尼安德特人的最高封号不得超过侯爵、尼安德特人只能担任副职的规定。   如果说有一个原因可以报复人类这个背叛过我的种族,可以让他们在自相残杀中清洗自己的罪孽,那么这就是一个绝好的切入点。   而也正因为我这随口而出的一句话,我的脑海中忽然出现了一个念头……也许我可以为尼安德特人制造一位英雄,一位打不垮的英雄,一位忠诚于我的英雄。   他将领导那些对现实不满、心怀愤怒不甘的尼安德特人与精灵以及克莱尔人,甚至有可能不再效忠于我的卓尔精灵抗衡。卓尔精灵们可以有一位名号为“北之星冠”的大法师……银发的尼安德特人同样可以有一位名号“白银之王”的大英雄。   一位……继承我的邪恶之灵的英雄。   “对,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我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让自己的目光愈加温柔,宠溺地看着轻易陷入了对未来的憧憬的珍妮,“这荣耀将远超你的认知……你将是历史上第一位女皇。”   珍妮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了起来,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目光注视着我,并且握紧我的手,用一种虚弱的狂热语气说:“穆,那将会是真的,是吗?会是真的吗?”   “是真的。”我简短地答复了她,将她搀扶起来,“所以现在,就让我们向古鲁丁村庄进发——那里将是你赢得自己的荣耀的第一个起点。”   她立即变得精力充沛而又斗志旺盛——尽管那只是依靠强大的意志在透支自己的体力。然而这些都不再重要了……   因为她将得到近乎永恒的生命。这荣耀我从未赐予她人,而她将是第一个。 第二十一章 商旅   通往古鲁丁村庄的大路近来并不太平。自六百年前“迷雾森林战争”时代起就一直驻扎在附近的卡布兽人兵营内似乎发生了一些事情,这使得那些原本就凶残暴虐的兽人最近更加频繁地袭击过往商旅,而王国警卫队则一如既往地对此表示无能为力。   那场战争之后人类与亚人种一直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亚人种兽人们不再试图挑战人类的主导地位,却也坚决不任由人类将其赶尽杀绝。大量从战争时代起就一直遗留在大陆各处的兽人兵团对人类王国虎视眈眈,而人类的军队则尽量不去招惹它们。   因为与自从大战之后就一盘散沙的人类诸国不同,现在西大陆上的唯一一个兽人国家“提玛克”采取的是对所有亚人种无条件庇护的原则——一旦亚人种被大规模攻击——无论是古鲁丁附近的卡布兽人还是狄恩附近的豺狼人或是散居于东部沿海地带的蜥蜴人,提玛克帝国的那些身高将近三米、被青铜铠甲和武器全副武装的兽人军团都会气势汹汹地对邻国进行报复性地攻击。   然而很不幸的是,提玛克兽人帝国的近邻就是欧瑞王国。因此这个孤立无依,仅仅靠四处劫掠维生的卡布兽人兵营一直保存至今,直到近几十年来被逐渐强大的欧瑞军队压制,才将他们的活动范围从古鲁丁的西南部缩小到了他们本部所在的塔米尔丘陵地带。   但像最近这样,做出大肆劫掠国王商旅,无论老幼全部杀死然后将其作为那个军事化聚居地的口粮这种令人发指的行径,还是最近几十年来第一次出现。   然而欧瑞的王国警卫队与边防大队——实际上就是王国正规军——正因为与邻国狄恩的紧张关系而无暇顾及这里。因此我与珍妮在这条路上行走了将近两天的时间,都没有遇到哪怕一队驾着马车的商旅。   今天是一个阴天,还飘着蒙蒙的小雨。夏季已接近末尾,欧瑞的博地艮的雨季要来临了。路上渐渐变得泥泞,于是我们离开了泥土路面,走在路边的矮草里。我的牛皮靴子可以防水,珍妮那覆着铁片的鞋子却没这么走运——就连这个不畏惧战斗的女骑士也开始抱怨这糟糕的天气,并且无法忍受鞋子里那些闷热蒸腾的水汽。   那个小贩送给我的披风再一次派上了用上,此刻它被披在珍妮的身上,遮挡着不断汇集的水珠。这样讨厌的天气虽然凉爽,却找不到一块干净的地方可以休息。我们的披风和长袍边角都溅上了灰黑色的泥点,鞋子也肮脏不堪。我只想快些抵达古鲁丁,然后找到一家干净的旅馆享受一整个晚上的温暖被褥。   这时远处忽然有声音传来,那是马车的木质车厢来回晃动以及马蹄敲打地面的声音。我们两个立即停下脚步站在路边,珍妮则将手伸进披风里,按住了剑柄。   身后的远景因为细雨而变成了青灰色的淡影,但不多时,一匹褐色的矮马就冲破了迷雾,载着马上一个骑士快跑过来。这里所说的骑士,仅仅是为了表明“这个家伙骑在马上”,而不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实际上“骑士”这个头衔是欧瑞王国里阶级最低的贵族,但即便爵位并不显赫,一个贵族骑士的装备也一定比骑在马上的这个人好得多——他只穿着粗布的外套,脚上是一双肮脏的皮靴。身上的护甲则是钉了一片铁皮的皮衣——而那铁皮上还有明显的修补痕迹。   这人驱使着他的马跑到距离我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就勒住了缰绳,让身下的老马在原地转了几圈,而后又冲进了身后的迷蒙水汽里。   “这是一个负责瞭望侦查的游骑。”珍妮的脸同样掩在披风的兜帽下,对我说,“后面一定有一支商队。”   我很高兴看到这个小女孩现在能够变得冷静而老练,尽管她的话里还有那么些小小的、卖弄的意味。但就像从前那些急于取悦我的部下一样,这种表现的欲望实际上是一根有力的缰绳,能够让我藉此驱策利用他们,而后者将心存感激——无论他们当初的表现欲望是否纯洁无瑕或是别有用心。   我伸出手来将她的身体向后拢了拢,一起站到了路边,好不让一会经过的马车将泥水溅到身上。珍妮说得没错,那是一个负责侦查的游骑。虽然装备简陋,但行事老练干脆,盔甲上伤痕累累,显然是经验丰富的战士。   这一定是一个很大的商队,因此雇佣了佣兵随行。但佣兵……大多是一些粗鲁的家伙。虽然也有心地善良之辈,可那种过于直白的友善和充满了低级趣味的善意玩笑实在令我无法接受。何况在那种大多以男人为主的群体里,几乎每个人的身上都充斥着可以弄昏头脑的荷尔蒙。让珍妮这个以我的审美观看起来还算美丽的女孩子跟他们厮混,那无异于自找麻烦。   我只想让他们快些通过,然后各走各的路。   又过了一小会儿,三匹马慢跑着经过了我们身边,其中一个正是刚才的那个游骑。他们用毫不掩饰敌意的目光无礼地打量着我们——打量着两个将面孔隐藏在兜帽之下、身侧有长剑轮廓的可疑陌生人。   我抬起头回应了他们的目光,在相互注视了两秒钟之后微笑着说:“日安。”   其中一个蓄有浓密胡须的大汉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低哼,终于确认了我们没有威胁,向身后呼喊了一声。于是又有三三两两衣着破旧的骑士从雨雾里冲出,同样不善地打量着我们,策马而过。   马蹄溅起的泥水和这些粗鲁男人无礼的目光似乎惹恼了从小就生活在贵族家庭的珍妮,她终于忍不住抬起了头,用恼怒的目光瞪视回去。   黄褐色牛皮风衣的兜帽在她用力抬头的一刹那滑落下去,一团银发像月光一样倾泻出来,成为这个阴沉天气里唯一的亮色。那亮度甚至使得几个佣兵的眼神也发了亮,胯下的马匹被无意识的动作勒紧了缰绳,发出一声嘶鸣。   “尼安德特人……”他们以与粗犷的外表不相称的声音轻呼着,操纵着马匹在原路转了一圈,停了下来。后面的马车在这时赶上来,宽大的车板上蒙着厚重的防雨帆布,车夫竟然也是身着破旧皮甲的佣兵。刚才那个已经经过的蓄有胡须的男人又纵马跑了回来,带着恼怒的意味高喝:“怎么了?” 第二十二章 贵族   这时我意识到,这似乎并非一个商队那么简单。因为我注意到后面的那些货运马车上没有一个平民打扮的人。他们全部神情严肃,带有明显的敌意,就像是一支正向战场行进的军队。   这时候那个发出低呼的削瘦骑士更加无礼地在马上用手指直指着珍妮,对那个男人再次重复了一遍:“安德烈,一个尼安德特女人!”   我忽然明白他们想要做什么了。   在西大陆,尼安德特人与克莱尔的数量比大约是一比一百。除去一些大城市——那些巴温帝国时代作为统治阶级的尼安德特人居住的大城市——在偏远些的地方你很难见到这种银发金眼的稀有人种。   尼安德特人中的女性是全大陆公认的除精灵女性以外最美丽的尤物,她们比克莱尔人的女性衰老得更加缓慢,且皮肤细腻白皙,没有克莱尔人女性身上那种略显茂盛的体毛。   因此尼安德特女人成为了全大陆的人口贩子最抢手的货物。我完全可以想象在这样一条人烟稀少的道路上,一个从事那种不道德买卖的家伙看到珍妮之后会有怎样的反应。   “放下你的手,佣兵!”珍妮皱起眉,呵斥道。他成功地惹恼了珍妮。这就是为什么我不喜欢这些家伙的原因——他们毫无礼貌可言,经常以各种自己为正常的方式使得一个有教养的人难以按捺自己的怒火。   一个好脾气、有教养的贵族女勋爵并不等同于一个可以忍受平民对其指指点点、用看待货物的眼神对其上下打量的普通人。珍妮在呵斥他的同时就已经把右手反握在了剑柄上,只消一用力就能拔出她的长剑。   但这个动作已经使她的剑柄从披风下露了出来,还有半身甲领口镀了铜的纹饰。珍妮剑柄的末端是一块扁平的铜印,上面刻有马第尔家的家族徽章。在必要的时候,它可以当作本人的印鉴,将火漆封在信件或者货物上。   可在这些在粗鲁的佣兵眼中这只意味着一柄可以卖出高价的长剑和一件价值不菲的盔甲,唯独除了那个被称作“安德烈”的人例外。他在看到这两样东西的同时眼睛眯了眯,神色明显地松弛了下来,大概是认定了一个贵族不可能是盗贼团的探子,而后将目光投向我。   他应该是这队佣兵的首领。作为一个首领,他总是免不了会接触一两个贵族,哪怕是低阶的贵族。但这也足以令他明白珍妮的身份。在欧瑞王国,用类人种来烧炭是一回事,贩卖贫民女性是一回事,小偷小摸是一回事,但杀死或者贩卖一个贵族可就是另一回事了——要人命的事。   我依旧站在那里没有动作,手里却已经从宽大的袖子里隐藏的布袋暗格中捏了一小撮骨粉,口中开始默默地诵念“群体恐惧”的咒文。一旦这个佣兵的首领被贪欲冲昏了头脑——实际上他们这类人经常做这种蠢事——那么我就会立即让他们惊恐地奔逃,然后一个一个地干掉。   但他还是立即喝止了那些蠢蠢欲动、甚至已经将武器抽出的佣兵:“我们没时间做这种蠢事!你,强尼,现在马上从马上滚下来给那位小姐道歉,然后我们继续上路!”   叫做强尼的削瘦男子不解地大叫:“头儿,那可是一个尼安德特女人!还有这盔甲和武器……”   “那是一个尼安德特人,贵族。”安德烈只说了这一句,然后就紧紧闭上了嘴,瞪着强尼。其他佣兵的脸上立即露出了了然的表情,同时还有一种奇特的心照不宣的神色,就像彼此之间在默契地分享着一个不便说出口的秘密。   强尼愣了愣,悻悻地推回了自己的剑,翻身跳下马来,溅起了一大蓬泥浆。其他人的脸上则露出了看戏似的轻松神色,甚至还有一两个人在悄声细语,打赌珍妮会不会给他一个耳光。   “好吧,给一个贵族道歉算不上什么丢人的事情。”那个叫做强尼的男人嘟囔着,怪模怪样地走近下意识地摆出了进攻姿态的珍妮,“噢,噢,小姐,您别那么紧张——我们的头儿,安德烈,你知道的……噢,你才不会知道,祖上也是一个贵族,所以……”   “强尼·道尔森!”叫做安德烈的男人再次怒喝一声,打断了他的话。他的脸色因为激动而泛红——至少我认为是激动。   “好吧,好吧,头儿。”强尼识趣地住了嘴,嬉笑着弯腰给珍妮行了一个礼,“我很抱歉,贵族小姐。”他极不标准的动作歪歪斜斜,而后更因为双腿交叉而险些被绊倒,佣兵们立即发出一阵更大声的哄笑来。   原来如此……   一个失掉了贵族身份的出身贵族家庭的佣兵首领,一个不甘于现状却又无能为力的愤懑男人。虽然已经沦为平民,却依旧怀念家族的光荣历史,甚至依旧固执地维护着自己心中的贵族准则……   真是可悲又可怜。   珍妮从鼻子里冷哼一声,移开了手。安德烈则调转了马头面无表情地向前跑去。我猜此刻他的心里一定羞恼又失落——自己的手下在一个货真价实的贵族面前为他丢够了脸,而他则必须在这种鬼天气里带着这些粗鲁又无知的人去从事某个危险又血腥的任务。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让他摆脱平民这个身份,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抓住它……   但这还需要慢慢谋划。   佣兵的货车一辆接一辆地从我们身边经过,然后继续前进。当最后一个骑着马的佣兵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我高喊了一声:“嘿!”   那个穿着湿漉漉的黑色棉甲的年轻人扭头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珍妮一眼,然后面色阴沉地问我:“什么事?”   我知道他停下来大部分原因是由于珍妮的脸蛋儿……但我不想让这个家伙再把珍妮弄得发火,于是扬手抛给他一枚亮晶晶的东西。他连忙接住了它,展开手掌——那是一枚欧瑞银,硬通货,可以在十几个国家流通。   他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到了我的身上,阴沉的脸庞也有了几分暖意。他看了看已经消失在前方雨雾中的车队,让胯下的褐马在地上不安地兜着圈,再次对我说:“你想要什么?这匹马可不行。”   “要一个消息。”我说,“你们是打算去古村?车上装的是什么?”   “好奇心太重可没好处,贵族老爷。”他皱了皱眉头,又看看手里的那枚银币,还是对我说道,“如果你们打算去古村,我建议你们立即调头离开。车上装的都是武器和铠甲,还有投石车的组件。卡布兽人可能进攻那里,我们是被雇佣去参加防御的。”他顿了顿,又说,“也许就他妈没命再离开那了。” 第二十三章 我就开始相信命运了   他说完那最后一句,忽然扬手又把那银币抛给了我,大声喊道:“等我活着从那个鬼地方跑出来了,再还我!”然后双腿狠狠地一夹,那匹马就踏起了大蓬泥水,冲进了前方的雨雾里。   “这个家伙挺有趣,不像个佣兵。”我笑了笑,对珍妮说,“这可是一个欧瑞银哪。”   珍妮迷惑地睁大了眼:“嗯?”   我忽然想起来这个姑娘的父亲是博地艮行省里面最富有的一个男爵,其实足以应付一个平民三个月开销的欧瑞银和足以应付一个平民一年开销的欧瑞金对她来说差别其实并不大。她的头脑里对金钱大概并没有确切的概念,就像我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对损失了一匹马毫不在意,也对路魔残骸里的那些宝石无动于衷。   ……不像从前的我,辛苦制作了一批幸运戒指以后,也只能卖到二十到三十个铜币的价钱。   但这样一个姑娘可以跟着我风餐露宿,只吃干面包和咸鱼度日,也的确不得不令我心生赞叹了。   其实她和她的那位祖先真的很像,就像是命运创造了一对双生子,一个在三百年前赐予了我,一个在三百年后赐予了我。只是我不敢再像从前那样对一个人坦露一切。那一次的伤害太深,我再也无法信任任何人……   所以,珍妮,如果有一天你要因为我的所作所为而怨恨一个人,就去怨恨你的祖先吧。我看着她贴在面庞上的银发和一双纯净得像宝石的眼睛,这样想。   “走吧,我们继续去古鲁丁。”我为她拉上兜帽,掠去一缕站在她睫毛上湿漉漉的头发,轻声说。   “那里不是要和兽人打仗了吗?也许去了以后就会封城,我们就没法儿在战争结束以前离开了。”她的脸不易觉察的红了一下,移开眼睛试图转移话题。   “不会有大规模战争的。那个群落的卡布兽人已经在那里居住了六百多年,孩子和妇女的数量不会少,还有很多因为和人类混血而生出来的战斗力低下的半兽人。他们已经不是六百年的兽人兵团了。”我边走边说,“兽人对古鲁丁村庄的掠夺每年都会有那么几次,这一次只是常规战役,最多持续两个星期。而且你的身体还没有痊愈,现在只是靠妖精血液激发的生命力……如果没有得到妥当的治疗的话,以后会留下病根,那时候就麻烦了。”   “和人类的混血儿?!”她完全忽略了我后面的几句话,惊讶地掩住了嘴,“兽人和人类的混血儿?!怎么会有人……”   “都是些被抓去的女人。”我耸了耸肩,“其实古鲁丁附近每年都会有人类的女人被卡布兽人抓走,只是这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没几个人愿意提起。不然卡布兽人的兵团为什么会在这里生存了六百多年?当初的兵团里可大多数都是雄性兽人……他们也要繁衍后代的。现在的兽人兵营里,除去从欧瑞王国各地聚集过去零星亚人种,有六成都是混血的半兽人。”   “你知道得可真多。”珍妮像个小孩子一样张大了嘴,“这些我都没有听说过……你从前不是住在海岸的法师塔里吗?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东西……就好象没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我是法师么……”我笑了笑,“总有办法知道些别人不知道的东西。”   “那么……”她边走边小心翼翼地侧脸看我,“你能教我魔法么?”   哈,她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尽管比我想象得要晚得多。几乎每一个有缘见到魔法师的人都会提出这个要求,只是他们不知道,魔法并不是谁都能掌握的小玩意儿。   “你学不会的,珍妮。”我尽量放轻了语气,说,“魔法不是剑术,可以通过长时间的练习来掌握。学习魔法需要的是血统……每一个法师都能够分辨一个人是否有这种血统,只是……很抱歉,你没有。”   “噢……没关系的,我只是随便问一问……”她笑嘻嘻地说,“其实当一个魔法师也很麻烦的,是吧?你的包裹里有那么多的小东西,如果是我话,一定会搞不清它们都该怎么用。”   她沉默了一会,低下头看着脚下湿漉漉的青草,忽然说:“其实啊,从前我也是不大相信命运的。只是我小时候就会读很多书……很多关于我的家族故事的书。慢慢地我也想变成我的祖先那样的人——挥舞着宝剑,打败邪恶的敌人那样的大英雄。我的父亲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不是一个很好的贵族。他总是说,马第尔家到我这一代大概就要衰落了,到我的下一代,大概就要变成平民了。他不想让我们的后代沦落成住在平民窟那样的人,所以他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积累财富上……”   她又看了看我,微笑着耸耸肩:“别人家都会很努力地结交大贵族,想要得到更高的爵位,我们家结交的却都是些工厂主和矿场主。我父亲是个学者……至少他说自己是个学者。他做不来献媚巴结那样的事情,也不会试着让我嫁进一个豪门给他带来些政治上的好处……我小时候见过他参加王都晚宴时候的窘迫样子……虽然我们很富有,可是我们除了欧瑞金和家族传说之外似乎一无所有。他更喜欢和那些没有爵位的富有平民打交道……那样会让他更觉得自己是一个贵族。”   “其实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她的声音这时候低沉下来,边走边把脚下的草叶踢得水珠四溅,“现在不是从前那样子了……女人也可以变成侯爵。国内对尼安德特人的态度又是……恨不得把我们统统变成平民。所以父亲想要给我留下很多很多的财产,多到我们的后代永远不用为生活发愁……”   “可是我很不甘心啊。你知道的事情那么多,一定也知道我们家族从前有多么辉煌……我的心里总不愿意相信会有那么一天,我们不能再有自己的纹章,变成除了财富一无所有的平民。所以啊,我就跑出来啦。我想啊,总得做点儿什么去改变这种状况……直到我遇到了你。”   她侧过脸来很认真地看着我:“我就开始相信命运了。” 第二十四章 另一个法师   我看着她的脸,忽然不知道该如何说话。   这时候细雨停了下来,天空依旧阴沉。她掀下帽子,像一只小狗一样晃了晃脑袋。长发上的水滴甩在我的脸上,弄湿了我的眼睛。而她又看了我一眼,咯咯地笑了起来。   “等我找到古代大法师的第二份魔力,珍妮。”我对她说,“我就会成为世界上最强大的法师。可是教我魔法的老师并没有告诉我那一份魔力的确切位置……所以我们还要奔波很久。但是请你相信我,我许诺给你的东西,必将一一兑现。这是一个法师的承诺。”   她微笑着,郑重地点头。而我则在心里默念着另一句话,让自己这颗出现了些许软弱裂痕的心再次平静下来:而你的祖先承诺给我的,我也必将一一取走。   你能做到的,撒尔坦。我对自己说,你曾想成为纯洁之人,却被背叛。而此刻你得到了第一份沾染着你从前灵魂中邪恶气息的魔力,你就应当把你的心变得更加坚硬冷酷,不再被任何人欺骗,不再对任何人失望。   天上的云层开始渐渐散去,西方的天际出现了罕见的彩虹。不久之后太阳将会露面,将路面的水分蒸干。而路边林间的蝉儿开始低低地鸣叫,而后陡然变得高亢。它们都是些可爱的小家伙……因为一旦有什么危险的猛兽潜伏在林间,蝉儿就会知趣地闭嘴,于是旅人们便可以有所防备地走过去,而不至于被突袭。   我们一路说着无关紧要的话,偶尔为她讲述些深埋于历史的有趣典故。她没有追问我究竟打算如何为她建立一个大帝国……我想她大概已经将那个过程用“命运的指引”来替代了。   一整个下午的时光就这样被打发掉了。太阳要西沉的时候,我们在一块被晒干的青石上休息了一会儿,那石头旁边正巧有一只肥美的兔子在打瞌睡。我用蛛网术缠住了它,又用诅咒魔剑割断了它的咽喉。兔子的血液在一瞬间就被火焰亡灵吸收得干干净净,而后那柄钢剑快活地微微颤抖起来。   剥皮、掏出内脏,都是由珍妮来完成。我看得出她并不习惯这种血腥的工作,但她似乎更不愿意让我亲自动手。不知道在欧瑞王国里是否还有像她一样的贵族少女……如果有的话,那么人类在这三百年间可真是前进了一大步。   泥坑里的积水已经澄清,我们先装满了水袋,然后在泥坑中间小心地洗了洗被切成条块的兔子肉,不让坑底的淤泥泛起来。   被细雨淋湿的枝叶用火石点了几次都没有燃烧起来,于是我失去了耐心,施展了一个魔法“灼热射线”。一道金黄色的光线从我的指尖射出,正打在那被堆成一堆的枝叶上面。射线的热度在一瞬间就蒸发了周围的水分,然后又让干燥的树枝燃烧了起来。先是一阵呛人的浓烟,然后是若隐若现的橘红色火苗。等到温度越来越高,更多的枝叶被烤干之后,火势终于旺盛了起来。   此刻太阳开始隐没在远山之下,最后的光亮将天空中没来得及散去的云朵映成了火红色。火烧云……小时候母亲是这样叫的。   天地万物似乎都变成了橘红,包括珍妮的长发与线条柔和的侧脸。她站了起来,立于石上,手按剑柄,出神地望着远山之后的夕阳余晖。我看得到她的披风在微风中缓缓晃动,看得到她的长发轻轻拂过脸颊,更看得到她脖颈与铠甲交接处优美的曲线。她变成了一尊橘红色的女武神雕像,并且发出低低的赞叹:“我从不知道它可以这么美……”   “是啊,我从不知道可以这样美。”我停止了将肉块串在剥了皮的树枝上的工作,看着她,竟然有霎那的失神。我开始意识到……虽然我拥有上百年的记忆,然而我的身体却终究只是一具年轻的身体,一具充满了活力的身体。它总是试图摆脱我逐渐冷酷的灵魂……   于是我强迫自己将视线动珍妮的身上移开,把穿好的兔肉架在火上。篝火烤干了周围土地上的水分,也烤干了我的鞋子和衣服。袍子边角的泥水变成了黄褐色的干泥,用手一搓就纷纷扬扬地落了下来。几百年前的人们一定不会想到有一天死灵君王撒尔坦会在路边生起一堆篝火烤兔子,并且像一个乡下农民一样坐在石头上搓衣角的泥灰……   我笑着摇了摇头,把宽大的袍袖挽起,同时小心地不让袖子里暗格之中的魔法材料掉出来。火烧得很旺,并且随着夕阳光辉的减弱而显得愈加光亮。树枝上的兔肉开始微微泛黄,溢出了油脂,我用尖利的小树枝在酥焦的表面划开几道口子,让热量更容易渗透进去。   其实烤肉并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把兔肉架在火堆上就放任不管的结果就是它将有一大半变成焦炭,而另一部分则带着血丝和一股膻味儿。   当整条兔肉都变成诱人的金黄色并且散发出迷人的香气时,我撒了些粗盐粒儿与茴香草粉末在上面。这里不是我的厨房,因此即便我有着烹饪这种奇怪的爱好,也无法仅用这两种调味料就将兔肉变得更加美味。   不过说到美味这种事情……小妖精们的肉可是绝对的美味——不但鲜嫩,而且带盐味儿。当然,这是那些能够捕获小妖精的类人种告诉我的。另一种美味则是人类所无法想到的东西。而且我坚信,整个西大陆知道这个秘密的仅有我一人而已。   那就是——龙肉。   我吃过的唯一一块龙肉是在与地龙安塔瑞斯战斗之后,获得的那张鳞片之上附着的肉块。当时我奄奄一息,几乎丧命。而那张被我用强力的塑能系法术轰下来的鳞片上的龙肉已然被烤熟……于是我吃掉了它。   从此我对任何美食都感到了厌倦。因为你永远无法形容那种滋味——那坚硬如铁的巨龙肌肉在被烤熟之后竟可如此鲜嫩,就像是诸神享用的食物。   我的思绪似乎又飘得太远了……远到珍妮叫了我两声,我才把险些烤焦的兔肉从火堆上取了下来。   “穆,后边有人过来了。”珍妮从石头上跳下来,身上的橘红褪去,倒被火光镀上了一温暖的金黄。   我立刻站起来向远处的路上看了看。“真实之眼”这个魔法让我的视力更加敏锐,因此我看清了那三个人的模样——两边的是骑黑马的武士,穿着不错的装备——铁剑外加全副的皮夹,就连肩头和胳膊肘都包裹得严严实实。而中间……中间那个骑着白马的人竟然穿着法师长袍!   奇怪,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一个法师?两个法师同时出现在这种并不十分繁华的地方的几率甚至比一只小妖精跳进我的篝火堆里的几率还要小! 第二十五章 火球术   我立即将背上兜帽的内衬翻了起来,把边缘的一圈银线刺绣掩藏在阴影之下。三百年前我杀死了太多的魔法师,因此即便知道现在不可能有人认出我来,我依旧保持着本能的小心。   那三匹马逐渐接近,向我们的篝火投来审视的目光。我们也隔着火堆与他们对视,相互打量着对方。那个法师似乎很年轻,同样穿着黑色的法师长袍,神秘而雍容。只是他的袖口刺绣着一圈橡树叶的标志,而非像我一样刺绣着古精灵族的文字符号。橡树叶……通常是在某一领域得到了导师认可的魔法师的标志,这意味着他们已经脱离了魔法学徒的身份,可以熟练使用一到三个中阶魔法并且拥有那些法术的咒文。   然而拥有这种成就的法师的年龄通常在五十岁上下,但眼前这个皮肤略显苍白的年轻人怎么看也不过与我是同样的年纪。艾瑞法斯特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天才?   “夜安,旅人。”这个时候那黑袍法师停下马来,向我们微笑着点了点头,然后跳下马来。   “大人……”两边的骑士低低地呼唤了他一声,似乎想要阻止他接近我们。那法师则轻轻扬起手制止了他们。于是两位皮甲武士只得随之跳下马来,并且由一人牵马将它们拴在一边的树上,另一人陪着他走向我们的火堆。   年轻的法师一边摘下黑色皮手套一边再次微笑着点头致意,“真是个清爽的夜晚,不过稍微冷了些。”   我没有起身,只向他点头笑了笑。珍妮则看了一眼他身边那位神色紧张的武士,低低地哼了一声。但年轻的法师露出宽容的微笑,立即挥手让身后的人停了下来。“并非有意对二位无礼。”他解释说,“我的导师太过担心我的安全,因此让两位忠实的兄弟来保护我。我是一个魔法师。”他说完之后稍稍停顿了一下。   而我和珍妮则全无反应。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的确,对两个无知的旅人表露自己魔法师的身份,而对方却全然不知这种高贵的职业到底有多么的神奇……的确是一件让人郁闷的事儿。   “来吃点东西吧。”我把手里烤好的兔肉递过去,招呼他坐下。他身后的两个武士则勉强扯了扯嘴角对我笑笑,却没有走到篝火旁边,而是从马鞍上挂着的袋子里取出干粮,站在路边干巴巴地啃着。   训练有素的战士。我在心里这样评价了他们。   我再次不动声色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的手——那双抓着一只短柄魔杖的手光洁细长,没有丝毫被侵蚀的痕迹……   正常得不正常。   之所以说正常,是因为那的确是一双养尊处优的人所应有的手。看他的做派,很像是一个富有的大法师的弟子,带着忠心的武士外出游历,试图在旅行和冒险中追求魔法的奥义。   然而问题就出在他的魔法师身份上。一个法师在施法的时候要用手抓取媒介材料,这些材料有的无害,而有的则有轻微的腐蚀性,甚至剧烈的毒性。一个从事魔法研究、经常接触这些物质的法师的双手绝不应该如此光洁——就像我,我的双手因为长年接触那些不良物质,现在都已经染上了一层淡黄色。   何况他还带着一副做工颇为精良的薄手套。一个法师绝不应该让任何东西束缚住自己的双手和双唇,因为这两者都是施法的必备工具。   于是我微笑着问他:“您从哪来?古鲁丁村庄最近可不太平,听说会和卡布兽人有一场战争……如果没有急事的话,我建议您还是尽管离开这附近……”   “我正是为此而来。”他的脸上露出几分骄傲的神色,“我奉我的导师,北之星冠、大法师米伦·尼恩之命前来协助古鲁丁的人民对抗亚人种。如果前方真的有危险,那就有荣耀在等待着我。”   我和珍妮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神,从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警惕。我对她说过米伦·尼恩是我那个已经死去的导师的仇敌,她自然明白这样一个人对我意味着什么。只是,米伦·尼恩的弟子……跑到古鲁丁村庄来,真的是为了对抗兽人这么简单?   那只巴托恶魔大概是被我魔力中的邪恶气息所吸引,依照本能来到了这个方向。而这个年轻的黑袍法师……要么就是为了替他的导师寻找另外一份魔力,要么就是为了寻找那只逃脱的巴托恶魔。   这时候那个年轻人拿着手中串烤的兔肉犹豫了一会儿,又伸手将它递给了我,充满歉意地笑了笑:“抱歉……我不吃肉食。感谢您的好意。”   他将身子向前探过来的时候,兜帽与头发之间出现了空隙。我不经意地向里面一瞥……一对尖耳朵!   尖耳朵,素食者,贵族气,傲慢气……这是一个精灵。一个小妖精口中的暗精灵。一个能够使用中阶魔法的精灵法师?!   于是我用一种直率的、未见过世面的语气问他:“恕我无礼,先生,单靠你们三个人似乎并不足以对抗数百的兽人……即便是传说中的魔法师的话……”   “您大概还不了解一个法师能够做什么,先生。”他颇为愉快地笑了起来,轻轻抬了抬他手中那个乌黑色的、顶端镶嵌了一枚红宝石的短柄魔杖,环视我们两个人——当然,重点是在珍妮,“比如那颗树……”   他的脸色严肃起来,平端魔杖,将顶端的红宝石对准了路另一侧的一棵挺拔的白桦。这时候那两个武士低呼起来:“大人,您……”但未等他们劝阻的话说出口,这个年轻人的口中已经迅速地吐出一连串晦涩的语言。   一点光亮出现在红宝石的前方,紧接着迸发出一团热气逼人的火焰。但那火焰并没有四散开来,反而旋转着收缩成一团,而后越胀越大,直至两个人类的拳头大小。汹涌澎湃的热量被囚禁于那火球之内,温度之高甚至使得操法者也无法将它在自己身前停留得太久。于是魔杖微微一颤,那颗火球就呼啸着射向了那颗白桦树。   伴随着巨大的轰鸣与浓烟,那可怜的树轰然倒下,而周围十几米的草地都被这火焰引起的气爆波及,草皮伴随着泥土飞射四溅,露出下面黄褐色的泥土来。   我认得这是著名的魔法,火球术。然而……他没有使用任何魔法媒介,甚至连口中吟诵的、那些听起来晦涩难懂咒语也仅仅是精灵语“赞美我神伊娃,将永恒的生命献给您,请赐予我力量”的而已……   换言之,这根本不是魔法。   我忽然想起珍妮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曾经问我,我之所以能够发出那道彩虹射线是不是由于手中的魔杖的缘故。现在这个问题大概同样可以用在这个精灵法师的身上,而答案则是肯定的。   红宝石有着卓越的火焰亲和力,最适合储存火焰法术。而看他的魔杖顶端那颗宝石的大小,大概可以储存四个火球术。看来我的确是可耻地被米伦·尼恩吓到了……竟然以为随便的一个精灵都可以成为能够掌握中阶法术的法师……   但这个年轻人……我不由得在心里暗笑起来。精灵就是精灵,哪怕变成了居住于地下的暗精灵。骨子的那种傲慢以及浪漫一点都没有改变——仅仅是为了吸引珍妮赞叹的眼神,就浪费掉四个火球术之中的一个么?   但我随即在脸上露出震惊的神色,虽然他并不会知道我是在震惊他如此浪费。“像您这样的法师……还有多少人?”我张大了嘴巴,问。   他似乎满意于我和珍妮的讶异,将魔杖收回手中重新坐下,露出精灵那种优雅又从容的微笑,“导师的学生除我之外还有四十多人。现在他们正在努力地帮助人类……嗯,人们重建被亚人种扰乱的秩序。如果你们还在担心前面的危险的话……我建议你们与我同行。” 第二十六章 迪妮莎   但此刻,我们注意力都被另外一件事情吸引了——那棵被引燃的白桦树上的火焰忽然像是被什么东西吸收了,迅速地黯淡下来,并且消弭于无形。一个身影从林间的黑暗当中走了出来,然后出现在月光之下。   那是一个女人,看起来挺年轻,脸上却是一种与她的年纪极不相称的平静——即便是在差点被暗精灵的火球术击伤之后。她的容貌是典型的克莱尔人类特征,身材纤长,金发碧眼……最引人注目的是她手上的一柄大剑。那大剑是如此之宽,以至于一个成年男子都可以将它当作一面盾牌。然而此刻这个大家伙被她单手提起,就像构成它的是木头而非钢铁。   现在这柄大剑上布满了铁锈,甚至还生长着青苔,仿佛在地下沉睡了几十年,又重新被挖掘了出来。但看得再仔细一些会发现……这女人身上的黑色皮甲上……竟然也生长着暗绿色的青苔和发蓝的霉菌。   就像是刚刚从坟墓里走出来。   她扫视了我们一眼,忽然开口问:“现在是什么时候?”——我本以为她会问:“刚才是哪个混蛋干的好事?”   我们都愣了愣,没有回答。然后她仿佛自言自语地说:“白槿花王朝?”   “那是一百一十年前的事情了。现在是德尔塔王朝。”我开口说。   那女人抬眼向我看了过来,微微皱了皱眉头。于是我可以看清楚她隐没于夜色下的眼睛里……有一条极细的瞳孔。   啊哈。我的心里有这样一个声音微微地叹了一声。   “还是叫欧瑞王国?”她抖了抖身上的那些泥土和枯枝,又问。   “还是叫欧瑞王国。被推翻的只是白槿花王室,只是换了一个皇族徽章而已。”我依旧平静地说。珍妮凑近我,轻声问:“穆,你认得她?”   “我也不知道。”我同样轻声地回应她。尽管这个答案很怪……但的确是这样。   “白槿花王室……还有继承人吗?”那女人踏前了一步,神色变得有些紧张。她的巨剑触到了地面,发出沉闷的响声。其实自从这女人出现之后,每一个人都感到了莫名其妙的压力——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种压力和压力带来的紧张感随着她踏前的这一步达到了极致,路边距离她最近的两个武士几乎是同时把阔剑拔出了剑鞘,低声喝道:“停下你的脚步,女人!”   然后这两个武士看到了永生难忘的一幕——那女人手中的巨剑就像没有重量一样地被她扬起,在身前划过一道半圆形的弧线。武士们手中的阔剑撞上这道黯淡的光,立刻就像两只纤细的牙签一样高高飞上夜空,然后“嚯嚯”地旋转着掉落下来,其中一柄险些插进暗精灵的脚背上。   他们目瞪口呆,双手的虎口流下血来,甚至失掉了拔出腰间的匕首继续战斗的勇气,整个人陷入了奇怪的恐惧之中,然后踉跄着后退。   我连忙沉声喊道:“他们不是你的敌人!白槿花王室的成员都在政变的那一天被德尔塔王室的力量屠杀干净了。如果你想要有一个敌人的话……”   “那就是他们。”那个女人停住了脚步,再次将巨剑放在了地上。而后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像是要记住我的样子,“作为你回答我问题的报酬,你可以在下一次见到我的时候要求我为你做一件事情。你的名字……?”   “艾尔,艾尔·穆恩。”我站起身来回答。   “我叫迪妮莎。”她对我点了点头,然后拔起她的巨剑,迎着月光向东方走。   直到此时那个暗精灵才从险些被阔剑贯穿脚背的惊恐中醒悟过来,并且因为压力随着迪妮莎的消失而变得愤怒。愤怒到他再一次举起了他的短柄魔杖,将它对准了那个女人的背影。   “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那么做。”看在暗精灵曾经没有选择背叛我的份上,我低声提醒了他一句。   “她藐视了我!”他咬牙切齿地说,并且让短杖顶端的红宝石的前方出现了一点火光。而那两个刚刚从恐惧中摆脱的武士则再次徒劳地呼喊着:“大人……”   我几乎要以手撑额了。这个暗精灵的冲动几乎赶得上一打皮克小妖精,丝毫没有半点儿我印象中的精灵的样子。我倒宁愿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心理年龄只有六岁半的小孩子——做事毫无逻辑性可言,仅凭那些并不稳定的个人情绪来行事。   假使所有名义上仍旧效忠于我的暗精灵都已经变成了这个样子,天哪,我宁愿他们统统倒戈去人类的阵营,这样我会更容易对付那些克莱尔人和尼安德特人!   暗精灵的愤怒使得他甚至懒得用精灵语念诵些什么做做样子,那威力惊人的火球在一瞬间就凝聚完成,而后飞射向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女人。   珍妮惊呼了一声,将手下意识地向前探了出去,仿佛那样就能把那颗火球拦上一拦。然而这危险的魔法产物依旧击中了迪尼莎。   可就像是她的身体周围有一层透明的罩子,那火球在她附近爆发开来之后化为了汹涌的火浪,但那火浪却只能在她的身后徒劳地舔舐着,然后迅速地黯淡、消退。就像刚才那棵树上的一样。   迪妮莎停住了脚步,然后微微转身,用侧脸看了暗精灵一眼。这时候月光从她前面照射过来,将她的身体和面庞都镀上了一层银边,就像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可这种美,美得有些恐怖。因为她只是遥遥地单手举起了她那柄大到可怕的剑、将它端平,对准了那个暗精灵。   然后上面的青苔与铁锈就像是从剑身内部被什么东西狠狠地震了一下,“蓬”的化作了一片尘埃四散到空气里。同时一道透明的涟漪——一道半月形、仅有我的真实之眼能短暂地分辨出来那么一瞬间的涟漪——从巨剑未开锋的顶端射出。   人们仿佛仅仅看到了剑身的上的奇特现象,而后就听到了那暗精灵身上的一声闷响。他持有短杖的右臂几乎是与此同时就爆成了一蓬血雾,碎肉纷飞。而他的身体像是断了线风筝一样斜斜地飞出,在他来得及哀嚎之前就撞上了伸手的石头,令他幸福地昏迷了过去。   无论是我的前世还是我的今生,我都很少惊讶……然而我此刻的确是真的惊讶了。   我完全无法分辨究竟是怎样的力量能够隔着这么远,如此粗暴地毁灭一个人的肉体。我知道“风刃术”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出现同样的半月形涟漪,然而那女人的金属巨剑之内根本无法储存法术——除非那是一整块巨大的宝石!   每一个塑能系魔法被施展的时候我都感受得到空间里元素的波动,然而刚才我却没有半点觉察。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这种形式的狂暴力量,再隐约地推测一下那女人的身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一直以自己是一个法师为傲。而实际上,也的确没有什么人或事能在我准备充分地情况下伤害到我。只要给我一点点施展魔法的时间,我就能够让我的敌人在不间断地麻痹、昏迷、或是各种诅咒中死去。而然一旦有人拥有了这种力量,那足以令我自保的距离对他们而言就不再是障碍——因为敌人可以在搏斗中如此迅捷地发出这种凌厉的攻击,甚至比我的魔法更快。   我忽然有些遗憾刚才那个暗精灵没有杀死她了…… 第二十七章 撒尔坦之触   然而迪妮莎还没有放下巨剑。她又微微侧了侧身子,将手臂遥遥地对准了我身侧的两个武士,像是在无声地询问他们是否要同那个暗精灵一样,做些什么。   珍妮紧张地踏前了一步,我则立即按住了她的手。这个女人不是我们可以抗衡的,至少现在不行。两个武士紧张地对视了一眼,拿不准究竟应该向她冲过去,还是转身逃跑。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远远地对她说:“看在今晚的月光不错的份上,迪妮莎,还是继续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吧。这两个家伙刚才不过是履行自己的职责而已。”   “你是在要我兑现我刚才对你的承诺么?”她将目光转向了我。   “不,仅仅是一个建议。”我摊了摊手,“他们并不同我一路,我们是刚才偶遇的旅人。”   迪妮莎看了看我,缓缓地放下了巨剑。然而就在此刻,那个暗精灵竟然醒了过来!他的血已经在身边积成了一个水洼,天知道他怎么还有力气用左手牵引着自己爬了几米,然后在我们五个人的注视下拿起了那柄掉落在一边的魔杖!   我叹了一口气,不想因为他接下来的愚蠢举动而再次惹恼了迪妮莎,于是走了过去,准备用脚将他手上的短杖踢开。   但他紧紧地抓住了短杖,用迷乱而愤怒的眼神看了我一眼……也许是看着我身后的迪妮莎,然后将那魔杖浸在了自己流出来的血洼里。   红色的宝石立刻发出妖异的光芒,像是有一团火焰从里面开始燃烧,然后将血洼里的液体蒸腾成了一团血雾。几乎是条件反射一般,我疾步从他的身边跳开,心中充满了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惧的情感——因为这法术我太熟悉了,熟悉到就像我熟悉自己手掌里的纹路!   死灵魔法——“撒尔坦之触”——我生前创造的有数几个以我自己的名字命名的魔法之一!   那血雾在空中盘旋了一阵,立即化作两缕细长的烟雾钻进了两个武士的身体里。原本还面对着迪妮莎犹豫不决的两个人忽然像是拥有了无穷的力量,皮甲之下的身体猛然暴涨,甚至从盔甲的缝隙之中渗出了血液来。   将自己的生命献祭,令身边的仆从狂化、暴怒,进而以透支生命的形式激发出他们全部的潜能……这正是我的作品,最得意的作品之一。然而当时创造出这个法术的我已经将自己的身体转化为了几乎不死的巫妖之躯,无论如何献祭自己的生命也不会损害自己分毫。但此刻这个愚蠢的暗精灵竟然以生者之躯使用了储存在红宝石之中的这个魔法……我不得不再一次感叹,这一支精灵的确已经不是从前的精灵了。他们已经舍弃了精灵们对生命的敬畏和尊重这种渗透进血液里的品质,转而变得比曾经被他们认为是黑暗种族的人类更加黑暗!   两个已经失去理智的武士,两个进入了以透支生命为代价换了的狂化状态的人类武士立即狂怒地拾起了自己的阔剑。实际上从此刻起,他们的身体已不属于“生灵”的范畴。他们现在以一种介于生与死之间的形式存在,头脑中唯一的意识就是完成操法者最后给他们的指令。一旦完成了任务,他们就将彻底死去;如果不能达成任务,那么他们的灵魂将一直游荡在地上界,直至被岁月销蚀。   但我从未想过仅凭这样的两个武士就可以对抗远处的那个人……或者说生物。就在我跳开以后,我立即俯身从已经昏迷的暗精灵手中拿走了他的魔杖,毫不犹豫地折断了下面的短柄,然后把一整块硕大的红石握在了手中,接着从身后那块石头的阴影里拿起了我的柳木魔杖。   如果迪妮莎真的是我猜想的那个家伙,那么当这两个她最痛恨的魔法产物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就将是操法者与他们一同被毁灭的时候。然而这个暗精灵不能就这样死去——他既然拥有一柄储存了“撒尔坦之触”的魔杖,就一定知道记载了这个法术的魔法书——我的那本法师手札身在何处。   “站在我身后!”我向珍妮大喊,然后在两个武士向着迪妮莎狂奔过去的时候同时以最快的速度吟诵出了“迪尔芬德之盾”的咒文。   这两个该死的家伙与我们处在同一条直线上,他们声势惊人地发出非人的怒吼,然后在距离迪妮莎几步远的位置高高跃起,向下劈斩。   但他们的战斗到此为止。又是同样的一道透明的涟漪,呼啸着撕裂了空气从他们的身上穿过。那韧性极佳的皮甲立即和两个人的身体一样,迎风在空中爆成了一团血雾。然而这两个人的身体甚至没能将那奇特的力量阻挡上哪怕一秒钟,就在他们的躯体被毁灭、我吟诵出咒文的最后一个音阶的同时,我身前的空气里猛然爆发出一声巨大的轰鸣!   迪妮莎的力量同我以红宝石的坚固属性施展出的防护魔法“迪尔芬德之盾”撞击在一处,一道冲击波立刻以我为中心,狂暴地向四周扩散开来。原来燃烧得正旺的篝火霎那间被吹得四散飞落,而周围的大片草地都被翻卷出了泥土,然后化为细小的粉尘。   我的魔杖疯狂地抖动起来,就像是即将被折断。手中的红宝石发出令人牙酸的脆响,我更是能感受到无数细小的裂痕在一瞬间就爬遍了宝石的表面。   这第一次冲击就险些毁掉了这一整颗宝石,而迪妮莎却在淡淡地“咦”了一声之后,再次轻描淡写地向着我们挥出了一剑。   这一次的力量来得更加猛烈——就在两种透明的波动接触的那一刻,我手中的红宝石终于化成了粉末。我的精神力接替了宝石的坚固属性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击,整个人像是一块被公牛撞击的木头,在地上向后滑出了整整两米,然后护盾终于飞散。   失去了我的庇护,珍妮的身体暴露在那力量之下。幸而她身上那已经被激活的安塔瑞斯之盾忠诚地发挥了作用,为她卸掉了大部分的冲击力。但她依旧昏迷了过去,斜斜地被击飞出去,落在了一边。   另一部分残余的冲击力则轰击在我胸口,但我身上这件黑色法袍的袖口和兜帽边缘的银线绣文也同时发出了炫目的白光——一个被我永久加持于法袍之上的防护系法术“绝对防御”发挥了作用。我再一次承受了迪妮莎的力量,然后在吐出一口鲜血以后终于有机会大喊:“安塔瑞斯!你还记得我吗?!” 第二十八章 永恒之人   迪妮莎本就细长的瞳孔猛然缩成了一条黑线,停止了她第三次挥剑的动作。   我猜对了。   她先了看了看落在一边的珍妮,又看了看我身后身体已经残破不堪的暗精灵,才缓缓地说:“安塔瑞斯之盾……撒尔坦之触……果然是你么?撒尔坦·迪格斯?”她又冷笑起来,“我从不知道毫无人性的你会为了保护自己的魔法学徒而赌上自己的性命。”   我用魔杖撑起自己的身体,吃力地站稳,然后踉跄着走到珍妮的身边探了探了她的鼻息。还好……她没有死掉。   于是我转过头来,向她冷笑道:“呵呵……那么我也不知道一头背弃过誓约的龙会为了一个人类的女人向另一个王室复仇——仅仅是为了遵守一个愚蠢的约定。”   “我不需要遵守一个与邪恶的死灵君王订立的誓约。”她放下了剑,轻蔑地看了我一眼,“而且落魄到今天这样的地步……撒尔坦,你何必还要复活。”   “邪恶?”我走到石头边坐下,擦干净嘴角的血迹,笑了起来。“火龙巴卡拉斯将你囚禁在龙窟里,是我要救你出来。代价不过是分享你漫长生命的一部分——直到我找到可以永生的方法为止。但你重获自由之后竟然不肯实现你的诺言……巴卡拉斯赶来的时候我又再次相信了你的许诺,同你并肩战斗,击退了他。结果呢?”   “你再次欺骗了我!安塔瑞斯!!”我愤怒地吼了起来。心中的某些记忆让我的情绪有些失控……我这二十几年来第一次用这样的语调来大吼,感觉却像是等待了上百年。“我最终败给了你,奄奄一息。你自以为仁慈地没有杀掉我,我却只能选择将自己转化为巫妖这一条路!到底是我变得邪恶让你无法遵守誓言,还是你没有遵守誓言让我不得不变得邪恶?!”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又开始咳出血来,“巫妖之躯……敌人们说我获得了半神的躯体。可是你能够想象在十几年的时间里,无时无刻不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有蛆虫在蠕动着、在啃噬着、恨不得亲手剐下身上的每一片皮肉的那种痛苦吗?!”   “我已经为我的错误付出了代价。我失去了我的双翅,并且最后被你又封印了一百年,撒尔坦。”我们都沉默了一会,迪妮莎开口说道,“但你在变成巫妖之后沾染上了那么多的鲜血……艾瑞法斯特大陆将近四分之一的人口,都因为你的瘟疫之云而丧生。如果知道你为了延续你的生命而做出这种事,我宁愿在当时就兑现我的诺言。……我低估了你的疯狂。”   “我失去了我的双翅,无法再使用魔法,更无法对抗巴卡拉斯……于是我不得不变成人形,就像现在这样。”她叹了一口气,“我再也算不得是一头龙了。”   好,很好。说出你的悲伤吧,地龙安塔瑞斯,永恒之人迪妮莎。我继续低低地咳嗽着,在心里冷笑。软弱一些……再软弱一些吧。你是不会在今晚杀掉我的。与白槿花王朝的那位公主的恋情已经让你的心变得柔软了,你可以再柔软一些,走掉,然后不要再怨恨我……   我要表现得悲伤,表现得愤怒,却又不能流露出对她的刻骨仇恨。我要让她心存愧疚,然后做出远远离开的决定。她有足够的理由在此彻底地结束曾经的死灵君王的性命,也有足够的理由与我勾销恩怨——一切都只在她的一念之间。   自从获得了半神的力量之后我很少采用这种方式来脱离险境,但值得庆幸的是,这种手法我似乎还未生疏。   之所以有这样的信心……是因为我曾经阅读过我死后的三百年来西大陆的历史典籍。其中的一个人物引起了我的特别关注——“永恒之人”。她出现在我死后的五十年,那时候正是欧瑞王国白槿花王朝的鼎盛时期。传说中那个拥有克莱尔人外表的女子踏进了人类历史之中时,是以帝国公主“苏珊·格尔兹”的同性恋人身份出现。   帝国公主终生未婚,名为迪妮莎的女人也守护了白槿花王朝整整六十年,直至公主死去。据后来的游吟诗人们说,那位生前喜爱穿格子裙的公主去世的时候,容颜一如青春少女,璀璨芬芳。   公主在爬满蔷薇藤蔓的城堡阳台上握着迪妮莎的手,微笑着要她许下一个诺言——在她逝去以后依旧守护王室,直至千秋万代。同样从不衰老的永恒之人、微笑的迪妮莎答应了她的请求,并为她写下了一首现在依旧广为流传的诗歌——   仍然会有杜鹃与玫瑰,   在你我消逝以后。   白色丁香仍会悄声细语,   安然怒放。   苏珊公主听完这首诗歌以后,在城堡的晨光里化为一阵青烟。那座城堡从此以后被称为“蔷薇城堡”,甚至在德尔塔王室发动政变的时候也没有去毁坏它。因为欧瑞的人们依旧深深地记得“永恒之人”的力量——那是人类所无法匹敌的,传说中可以一个人战胜一支军队的力量。   但那位永恒之人在公主死去之后就消失了。她的影响力渐渐衰弱,直至有人将她曾经守护的白槿花王室赶尽杀绝。   我一直推测其实那个人,就是失掉双翼之后的地龙安塔瑞斯。她为了躲避火龙巴卡拉斯化为人型,自名为迪妮莎。而今终于被证实了。   呵呵。一头龙与一个公主的爱情。   她不肯与我分享永恒的生命,却以某种方式与一个凡人分享了它。她一直不肯与火龙巴卡拉斯承担起延续龙族血统这个责任,竟然只是因为她喜欢的是雌性!巴卡拉斯一定气得疯掉了……因此他后来终于找到了安塔瑞斯,却因为一些原因再次被她逃掉。   但关键点就在这一段我无法确切知晓的历史之中——究竟是怎样的遭遇,使得她获得了如今这种能够与魔法抗衡的力量? 第二十九章 西蒙   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月色下的景致却并不美好。我受了重伤,珍妮昏迷不醒。一个暗精灵生死不明,两个狂化武士变成了血雾。然而地面那个人却只消再举一次剑就能将我杀死……   这时候迪妮莎忽然轻声笑了起来。   “你还是你啊,撒尔坦。说这些话,想要让我对你心存愧疚。你总是这样,觉得自己的委屈与愤怒是世界上最了不得的事情……想要全世界为你让路。”她抬起了头,我的心却冰冷了起来——她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但她接下来的话又令我心中一喜:“但是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应该庆幸我的老师对我教诲使得你逃过了一劫。现在的我是一个新我……过去的恩怨再与我无关。实现了我对苏珊的承诺以后,我将不再理会你的事情——只要你做得不要太过分……我将会去追随我的老师。”   你们大概想象不到这些话从一头龙的口中说出来会带给我怎样的震惊……她竟然有了一个老师?!除诸神之外,什么样的存在能够成为一头龙的老师?而且……那老师对她的影响是如此之深,以至于她的脸上竟然露出了那种试图超脱世俗的情感……真的是某位神祗降临在这个位面了吗?   “你的老师……”我处于震惊之下,艰难地开了口,“是神?”   “呵呵,你没必要这么恐惧,撒尔坦。虽然你的从前的所作所为在这个位面上称得上是灭绝人性,但你我都知道,相对于诸神在深渊地狱里玩的那些把戏,你已经纯洁得像个婴儿了。他们不会为了你而降临主物质界——又不是没有过神祗降临,然后被杀死在这个位面的先例。”她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仿佛因为想起了那个神秘的老师而激动起来,“我的老师,是一个人类。一个来自东大陆彻尔尼兹的人类。”   “人类?!”我惊讶地站了起来,引发了肋下的剧烈疼痛,“你疯了,迪妮莎。”   她平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耸了耸肩——多么人类化的举动。“在遇到他之前我也这样认为,然而……他……”她思索着,似乎不知道应该怎样去形容那个人,“他……和所有的人类都不一样。”   “他教会了我这个。”她顿了顿插在地上的巨剑,“剑气……他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为这种力量想了一个自己更喜欢的名字——斗气。”   “一个人类?一个人,领悟出了这种力量?”我感到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魔法是建立在人类历史千万年的经验积累当中才产生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超越整个人类的群体的智慧?”   “所以他成为了我的老师。”迪妮莎平静地说,眼睛里又泛起那种奇特的光亮,“他的名字叫西蒙·崔舍。”   “也就是说,他在一百多年前遇到了你……然后他直到现在还活着?”我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他不但活着,而且身体健康到了可以使用这种强大力量的地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撒尔坦。”迪妮莎轻蔑地看了我一眼,“你想找到一种健康而舒适的永生方法,一种不用将自己转化成巫妖、或者给自己的身体里灌注你们法师弄出来的那些奇怪的药水的方法。还是放弃你的念头吧,我的老师不是你可以招惹的。他在遇见我之后回到了东大陆,而不久之后他即将归来,继续寻找一些东西。”   “好了,现在我要走了。”她拔起了地上的长剑,叹了一口气,“苏醒的第一天就这么无趣,更无趣的是遇见了你。”   她竟然真的放过了我。她现在真的是一头龙吗?原本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像是一下子老去了几十年。我看着她的背影即将消失在大路尽头茂盛的丛林里,忽然大喊了一句:“刚才的承诺,你会兑现吗,龙?有关下一次见到你时候的承诺!”   她没有回头,只是远远地扬了扬右手,向我露出四根手指……而我完全弄不清楚她要表示的是什么意思。   我撑着魔杖在石头上坐了一会儿,让自己的呼吸平缓下来,然后又去看珍妮。真是让人头疼……我前几天才让她脱离了生命危险,到今天又变成了这种状况。我并不是那种想要帮助美少女成就大事业的好人,也不是那种见到尼安德特美女的样貌就被迷昏了头脑的白痴。之所以要把珍妮带在身边,是因为我需要那个“安塔瑞斯之盾”。   三百年前我在世界之树下被围困住,就是因为我需要借用它的力量。然而自我死后世界之树就被可恶的巴卡拉斯施加了封印,凭借那股天地之间最强烈的“生者魔力”抗拒一切黑暗属性的生物接近——这是一头多么可恶的龙!他这样做仅仅是因为我!   所以我需要同样拥有龙族气息的盔甲来带我冲破那层屏障——在我重新获得了所有的力量之后。然而从前的我愚蠢地爱上了一个女人,将那片龙鳞融和了她的血液制成了一件铠甲,于是今天我不得不带着具有她血统的后代——天知道是她和哪个杂种生出来的后代——在西大陆上走来走去!还要负责保护她的生命安全!   北方的那个精灵大法师,化为人形的安塔瑞斯,火龙巴卡拉斯,神秘的东大陆人……这些从前都不会被我放在眼里的家伙如今都变成了我需要仰视的存在……天哪,我,死灵君王,毁灭与黑暗的代言人,行走在人世间的半神,我怎么能够忍受这样的耻辱!   迪妮莎对我威胁随着她的离开而远去,我的情绪却压制不住地狂躁起来。就在黄昏的时候,我竟然还对珍妮升起过柔情……那种可怕又恶心的感情,那种注定要被背叛的感情! 第三十章 怎样幸运的人,可以曾经拥有你   这种狂躁的情绪使得我体内的魔力也躁动起来……不,不是我的魔力,而是那被我分离的黑暗特质所残留在魔力中的影响。这种感觉很奇特,却一点儿都不舒服,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计划相对于普世道德观而言有多么的邪恶。但我却无法控制自己不去那样做……这是多么可悲。   珍妮的呼吸还算平稳,妖精之血与尼安德特人血统的混和产生了奇特的效果,加之安塔瑞斯之盾的庇护,她暂时还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她在飞出去的时候头颅撞在了石块上,右边的额角一片淤青,却没有流出血来。这伤势使得她处于昏迷状态……然而我更担心这样的撞击使得她的脑内产生了淤血。   在这样一个连人体内部有哪些脏器尚且搞不清楚的世界,这样的伤势可比恶魔之毒更麻烦。这个女孩子一定是在代替她的祖先偿还她欠下的债务……因为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可以……倒霉到如此地步。   我将注意力转移到暗精灵的身上。他已经没有了呼吸,袍子破烂不堪,身下一摊血污。我用魔杖挑开他身上破烂的衣料,皱着眉头去看他身上零碎的散件。   然而眼前见到的东西令我大吃一惊。这个暗精灵的胸膛已经在猛烈的撞击之下裂开了,但胸腔里不是内脏,而是一团团黑色的、类似棉花一样的东西。我认得这种东西。这原本是生长在世界树附近的一种植物所产出的棉麻,在通用语中叫做“尼麻”,有极强的吸附性。精灵们用它来做沐浴时候的手巾,人类则将它继续加工,制成质量极佳的布料。它们具有滑顺柔韧的特性,常常被用于制作盔甲的内衬。而我的法袍也是用这种布料制成。   此刻这些尼麻被填充在他的身体里,中间包裹着一些香料和宝石,取代了原本那些内脏。我认得这种手法……这种拙劣的手法。在我刚刚开始研究魔法与生命的关系的时候,我就曾这样制作了我的第一个魔傀儡。香料与宝石为他们提供了生命力,尼麻的强烈吸附作用则保持着那些魔力不会溃散。尼麻并非像凡人理解的那样,仅仅是优良的布制品原材料——它更是优良的魔法材料,可以吸收魔力,遏制魔力扩散,否则它们也不会只生长在世界树的附近,使得人类无数次移植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   用这种方法制作的魔傀儡,看起来同活人一样,也会因为皮肤破损而流出红色的液体。但那却不是血液,而是用于润滑肢体关节的溶剂。我甚至猜得到制造出了这个魔傀儡的人,那个北之星冠,精灵大法师对这个悲惨的暗精灵许诺过什么——你将从一个无法使用魔力的平凡精灵变为一个可以操纵这世界上最强大力量的魔法师。虽然你无法亲自使用法术,但你仍可籍由体内的魔力来发动储存与法杖中的法术。最关键的是,你将获得远超你能想象的生命……   听起来很不错,不是吗?尤其是对那些居住于地下的暗精灵们来说。只是无论何种魔法材料,无论怎样精良的魔法技巧,都无法替代生物机体那种精密而复杂的体系。这种魔傀儡的躯体将在三到五年之后开始腐烂,最终肢节崩溃,却不会死亡。运气好些的,会有人替他们了结痛苦。运气不好的,倒在某个人迹罕至的角落,用上几十年的时间来感受自己身体的腐烂以及痛痒和寂寞难耐,在魔力耗尽之后才失去意识。   这种由我独创的方法被记载在我的手札里,连同另一些令我变得无比强大的法术技巧,甚至包括了四个传奇法术。   这算是一个好消息,也算是一个坏消息。我的宝贝落到了一个贼的手里,而那个贼还想着从我这里得到更多。   我抽出长剑来,将剑尖对准那个暗精灵的额头,然后双手用力地一压,了结了他的痛苦。暗精灵的法袍里再没有其他东西,甚至没有一丁点施法的材料。而那两个武士的丧生的地点附近倒是散落着被斗气冲击得变了形的欧瑞金和欧瑞银。我收集了它们,又走回到珍妮的身边。   所幸的是他们的三匹马都还生还,只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甚至连嘶鸣声也没有。越是低等的生物所受的本能制约就越强烈,在面对一头巨龙的时候——即便那是一头化为人形的巨龙——无论人还是动物都会从心底感到紧张与恐惧,那就叫做龙威。这三匹马受到的刺激显然更强烈些,我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才使得其中的两匹黑马迈开了步子,并将珍妮搭在了马背上。   这是我获得新生以后初次骑马,而很多事情并非靠记忆中的经验就可以做得纯熟,因此我在歪歪斜斜地骑着马行走了将近一个小时候之后才成功地让自己保持了平衡。载着珍妮的马匹跟在我的身后,缰绳握在我的手中。走路产生的颠簸使得她的身体不住地下滑,而我也不能让她长时间地处于脑部充血的状态……于是我每隔一个小时就得将她扶下马来,休息一会儿。   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我强大的精神力使得一夜无眠对我的头脑毫无影响,但大腿内侧的皮肉却受不了了。那里开始发痒并且发热,我知道一定是被磨破了皮。晨曦迎着我们浮现于天际,而林间的蝉儿竟然在太阳完全升起之前就开始鸣叫。今天是一个好天气,也是它们残余生命里不多的好天气了。   我在马背上取出魔法书,试图记忆被用掉的那个“迪尔芬德之盾”。然而我却怎样也无法静下心来……我的思绪被现实与回忆搅乱,始终无法集中精力去理解那些字符并将它们刻印在脑海里。   其实我最大的烦恼之源就是身后马背上的珍妮。   在约克孙的围墙之外,星空之下,我曾经改变了一个主意,选择让珍妮追随我。而其实我本打算在得到我的手札之后,用上面记载的法术将她转为死灵骑士。这样的死灵骑士是通过魔法对生命进行改造所产生的最完美的成果。   它将具有生灵的生命气息,能够理智地不含任何情感地思考,不会衰老,不需要用体内的魔力来驱动,而是吸收生者的活力。它们没有黑暗生物那种特有的邪恶气息,因而完全可以穿戴着安塔瑞斯之盾,带我穿越世界之树外围由火龙所设下的绝对屏障。   但心中对她那位祖先的回忆以及她那种少女特有的天真与懵懂可耻地打动了我……打动了一个拥有数百年的记忆残片、却同时拥有一具充满活力的年轻身体的我,因此我想要让她以生者之躯追求我,而是不是一个没有情感的人形构装物。   ……我甚至升起过让她代替她的那位祖先补偿我的念头。   然而经历了昨夜,我心中那些新生的念头都已被打散。若我是一个普通的年轻法师,一个拥有一座小小法师塔和一柄柳木魔杖的法师,我一定会欣喜于这样的一次巧遇,痴迷她美丽的银发和细腻的脖颈。然而那样平凡却幸福的生活对现在的我来说都变成了浑浑噩噩时候的一场梦……   但我终究记起了一切。   但珍妮终究不是她。她最终也没有属于我。那一夜之后她出卖了我,而后我再没有机会见到她。她后来会哭泣,还是感到解脱?我只能通过史书知道她又活了很久……久到拥有了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这世界上最可怕的距离竟然如此……我苏醒之后,再也见不到你,哪怕是恨你。   怎样幸运的人,可以曾经拥有你?   再不会有坐在路边等待旅人经过的日子了,再不会有牛油煎鸡蛋那样的一餐了,甚至再不会有一个小贩和气地笑着,从我的手中接过一串叮当作响的用贝壳制成的戒指。   我会怀念那斜坡上的小白花……然而仅仅是怀念而已。   如今我不得不再次思考最初的那个念头。珍妮不能死,至少在我重获魔力,进入世界之树的屏障之内以前。如果她的身体状况不能好转,我将不得不让她成为死灵骑士……   我侧头看了看被我放在一边树下的珍妮——她脸上的污渍已经被我用马鞍旁边挂着的水袋里的清水擦净,此刻有些苍白。嘴唇发青,眼睑微微地颤动,还有口水从嘴角慢慢地渗出来。   如果没有遇见我,她或许会在那个下午被路魔吃掉,也许会逃过一劫,现在依然在四处游荡,迷茫地寻找着她想要的“荣耀”。然而无论哪一种结果,似乎都比现在的处境好一些。   旁边的两匹黑马在吃草,并且悠闲地甩着尾巴。这些生物用不着知道自己将要去做什么,只要被驱使就好。它们能够如此之快地从紧张的情绪中平复下来,又能在下一刻立即抬起头,载我踏上去往古鲁丁的道路。这都是因为它们没有人类一样复杂而无聊的情感,其实未必不是一种幸福。   我这样想着,又去看看珍妮苍白的脸,忽然觉得原本有些透不过来气的胸口稍稍好受一些了。 第三十一章 古鲁丁   两天以后,骑在马上发着高烧的我和依旧昏迷的珍妮看到了古鲁丁村庄的大门。那是一扇高大的、足以作为城堡城门的木门。岁月将黄褐色的外表侵蚀成了乌黑色并且留下了刀劈斧砍的痕迹,一些黑褐色的印记——不知是历年积攒下来的血污还是油渍——在门上留下了奇特的花纹。这两扇木门的两侧是更加高大的石墙,它们带着同样的累累伤痕向四周延伸,将整个村庄——这个博地艮行省北方最大的、甚至比不少城镇的规模还要大的村庄保卫了起来。   这城墙足有五米高,是欧瑞王国法律规定的村镇一级城墙的最大高度。再高一些,就会被视为谋逆。这是因为德尔塔王室的成员原本也只是白槿花王朝的一个公爵,他们在建造了高大的城墙和密集的堡垒之后对当时的王室发动战争,凭借高大坚固的城墙拖住了王军的攻势,而后派遣一支秘密部队潜入了欧瑞王都杀死了所有的王室成员。   自此之后,整个欧瑞王国的君权得到了空前的集中。原本的皇家议会被解散,地方军被裁撤,取而代之的是王室直接控制的边防警备队和王朝禁卫军。德尔塔王室为了维持这些军队对外欠下了巨额债务,作为代价,他们让出了在西大陆的霸主地位,将欧瑞帝国更名为王国。国家元首不再自称皇帝,而是被称为欧瑞国王。   然而我知道,德尔塔王朝即将结束。因为迪妮莎正在去往王都的路上。从这里到王都,需要经过博地艮行省、塔米拉行省、希尔斯布莱德行省,而后穿越马拉雅山脉,最后才能到达目的地。快马换乘、脚不沾地的话,最快需要两个半月的时间。而如果仅靠步行,则需要将近七个月。   这将是德尔塔王室最后的七个月,之后这个国家会再次群龙无首,陷入混乱。现在的德尔塔王朝已经不是从前的白槿花皇朝,各地诸侯并没有绝对优势的兵力可以在这种突发状况中控制国内的政权……于是这将是我的大好机会。   我那最终用于向整个人类复仇的尼安德特人帝国,将在这一片混乱中诞生。我将紧握这混沌之中的王权,重新成为站在世界顶端的人。   然而我的雄心壮志,目前承载在我的这具因为高热而疲惫无力的凡人躯体当中。我牵着两匹黑马混杂在四个小型商队当中通过了并不严格的检查,在两个守门卫兵有气无力的目光当中通过了那扇敞开的大门。   看起来,古鲁丁村庄这些隶属边防警卫军的老兵们已经对频繁的战争感到了麻木。或者同我一样,他们也知道这一次与以往的进攻并不会有何不同——在分散于附近村镇的商队陆续躲进城墙避难之后,他们将紧闭厚重的城门,然后由那些被雇佣来佣兵接手防务,在打退了兽人的又一次进攻之后上报行省防卫厅,获得上级的嘉奖和荣誉。而那些佣兵则带着欧瑞金与失去同袍的悲伤离开这里,去寻找下一个可能使他们丧命的雇主。   古鲁丁村庄里并没有因为战争的即将到来而显得冷清,相反的,因为大量的商队涌进这里避难,这里的贸易甚至比以往更加繁荣。进了城门以后是一个巨大的广场,地面平铺着大块的花岗岩。这个面积相当于约科孙镇的广场被众多的商贩占据,地面积累着各种食物的残渣和废弃的商品,在夏末的阳光里散发着令人厌恶的酸臭味儿。   商贩们以一种完全不同于守城卫兵的精神气向每一个行人兜售自己的货物,只盼能在战争和雨季开始之前将它们统统换成欧瑞金或欧瑞银,然后离开这里。   我牵马载着珍妮从这片极广阔的广场当中走过,耳边是一片嘈杂声。不少衣服破旧的小孩子活跃地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明亮的眼睛里充满着贪婪的意味,紧盯着我腰间的凸起。这些小家伙都是些“金手指”,大多被一个衣服光鲜的混混所控制,尽可能地盗窃每一个行人的财物,然后供那个人挥霍……这种事情在几百年前屡见不鲜,没有想到现在依旧如此。取得了西大陆的霸主地位之后,人类进步的脚步似乎因为缺乏压力变得缓慢了。许多事情数百年来一成不变,除非有某种巨大的外力去打破它们。   我不愿意被这一群小家伙围住不得脱身,于是将腰间的那个凸起露出我的袍子……那是我的诅咒魔剑的剑柄。接着我用左手一拉,令那魔剑的剑身露出了一截来。阳光立即在雪亮的剑刃上反射出一抹寒光,寄居其中的魔灵也感受到了周围浓重的生人气息,于是变得躁动不安,想要饱饮鲜血。   一阵本能的恐惧感立即侵袭了那几个孩子的心灵。原本蹦蹦跳跳嬉笑着盯着我的小家伙们立刻变了脸色,甚至还有人惊慌地跌倒,然后飞快地跑起来,头也不回地跑开了。之后的三到四天晚上,他们都将被噩梦折磨,然后感到头晕乏力……不过仅此而已。我并不想在进入城镇的第一天就制造几具尸体,给自己惹上麻烦……尤其是在这种被战争阴影笼罩的状况之下。   穿越这个广场使得我更加疲惫——那些污浊的空气可并不适合一个病人呼吸,小商贩们的叫嚷和招呼也让我心烦。尤其还是在我感觉自己的肋骨被迪妮莎的那一击弄裂了几根,导致我的胸膜发炎的情况下。我想要找到一家不错的旅店将珍妮安顿下来,然后自己去采购魔法材料和草药,先保证她不会再有生命危险,然后把自己弄得活蹦乱跳。   但让我恼火的是,村庄里的有限的几家旅馆竟然都因为避难潮的到来而客满,甚至包括了一家一天要一个欧瑞银这样天价的高档旅店!   我牵着马停在一条稍微僻静些的道路旁边树木的阴影里,看着那些来来去去的本地人,感觉糟透了。 第三十二章 我觉得我得了胸膜炎了   古鲁丁村庄的布局是一个大十字,依附着东西纵横和南北纵横的两条主干道,又建修起不少较窄的道路来。主干道上分布着大量的店铺,它们的交汇处就是大广场,现在我站在主干道之后的一条道路的路边,将身体用我的袍子裹紧。虽然依旧是夏末午后炎热的天气,但高热还是让我觉得寒冷。我想我身体里的那些创伤一定是发炎了——我有几十种法子去干掉一只小哥布林,却没有任何办法让自己立即感觉好起来。魔法很强大,却不是无所不能。   这条道路上分布着一些规模较小的店铺和旅馆,我的斜对面则是一家面包店和一家水果店。喷香的面包和色彩艳丽的水果被店主摆在门外,我却没有一点胃口。我的身后是一扇紧闭的木门,大概是一户人家。   附近的店主人们隔着木头窗子好奇地打量着我,猜测着我们的身份,打发无聊的午后时光。   我也看了看他们,觉得喉咙里开始发痒,并且干得厉害。我从马鞍上取下水袋晃了晃,发现只剩下一口水了。珍妮闭着眼睛靠坐在大树下,依旧毫无意识。我看了看她干裂的嘴唇,又掂了掂手里的水袋,还是把最后那点水送了进她的嘴里。但她只凭着本能喝进了很少的一部分,更多的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浸湿了她胸口纠结在一起的长发……那些头发因为连日的奔波所带来的灰尘已经不复从前那种银亮,而是呈现出一种死气的苍白来。   我看着她现在狼狈的样子,又想起第一次在路上见到的那个神采飞扬的女骑士,忽然觉得心酸又无力。   看起来疾病真的会让人变得软弱,我竟然又开始对这个女人生出怜惜的情感了……   我为她擦干了嘴角抬起头来,却发现一个穿着格子布裙的女孩子,左手挎着一个篮子,正站在路对面看着我们。我只当她也是那些好奇的本地居民中的一员,只是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就站起身上将那个水袋挂在马鞍旁边。但当我回过身来之后,发现她竟然还在看着我们。她亚麻色的头发被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口。两只眼睛细细长长。嘴唇仿佛为了配合她的眼睛,也是薄薄的两片。总的来说,不与精灵的女孩子和尼安德特人的女孩子比较的话,在克莱尔人当中,她还是一个相当有吸引力的姑娘。   于是我隔着有三三两两的行人经过的道路,向她微微歪了歪头,那意思是:“有事?”   这个女孩接触到我的目光,似乎立即变得局促不安起来。她侧过身去,似乎想要走开,却没有迈开步子。接着她又看看自己的篮子——那篮子里盛着三条从旁边的面包店里买来的黑面包——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我一直看着她,拿不准她到底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她不像是那种做皮肉生意的姑娘,也不像是给旅店拉客的人,做“金手指”的话,年纪又太大了些……看起来完全是一个普通的村民,看着我,做什么?   这时候那女孩竟然穿过了街道向我们走了过来,神情严肃而紧张,就好像我是一尊挂着青苔爬满了常春藤的金牛神雕像,而她要来膜拜我一样。下一刻,她已经来到了我的面前,身上散发着衣服清洗之后的皂角味儿,亚麻色的头发被阳光映成了橘红色,手指因为劳作而有些粗糙——无论如何都是一个最普通的少女。   “……先生,”她神色肃穆、结结巴巴地说,“您是找不到旅店了吗?”   我忽然弄明白这女孩想要做什么了。原来她是想要带旅行的人去家里住。这种事情其实挺常见,但是在这个时代风险也挺大。因为你很难弄清楚你带回家里的人会不会在看到你美貌的妻子之后忽然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也很难弄清楚那人会不会在结算了住宿费用之后又跑回来把你们全家干掉然后抢个精光,又或者那人安安稳稳地住了几天结清食宿费用后即将离开,却忽然跑来一堆人说他是他们的仇人,顺带把你也送去见了星界诸神。   虽然那些事情大多发生在比较偏远的山区村镇,但在人口流动频繁的古鲁丁村庄,也很难杜绝此类事件。每年来来去去的佣兵和商队有十几万之多,仅凭城镇治安官手中的那点力量,可远不足以应付那么多事情。   这个女孩大概是第一次招人回家,却正赶在我觉得自己虚弱得要死掉,烦躁得要发狂的情况下——真是个好姑娘!   于是我没有让这个看起来几乎扭头就要跑掉的女孩再多说话,而是疲惫地挥手打断了她:“如果你家里足够清静而且干净的话,我们就走吧。”   她愣了一愣,然后脸上蔓延出喜悦的笑容来:“我家里很干净的,我保证!而且只有一个妈妈,也很清静……”   “那么就走吧。”我说,“顺便帮我把我表妹扶上马,她还生着病。”   我记得后来我曾经问过这个名为艾舍莉·崔碧思的姑娘,为什么从来不敢带人回家的她会选择了我。当时她笑着说:“因为没钱吃饭了呀。”然后她又补充了一句,“而且当时看到你给珍妮姐喂水——坏人是不会有你当时那种伤心又无奈的表情的。”   我一直很羡慕这些凡人可以拥有如此简单又单纯的逻辑……但这种逻辑,是我不敢奢望拥有的。   艾舍莉的家住在村东面,靠近村庄的围墙。那里有一大片不错的荒草地和高大的橡树,树下就是木质的房舍。她带着我们走到门前,很小心地侧脸去看我的表情,大概怕我觉得这里无法同那些高档的旅馆相比,会转身离开。然而我停步在门前看了看了,微笑了起来。   爬满常春藤的木墙,绽放着夏末最后生命力的野生蔷薇,低矮茂盛的青草,小小的、却洁净的玻璃窗——这些都使我想起自己在海边的那个法师塔来。我无名指当中的那个陷阱一直没有启动,看起来那个小贩也没有做什么傻事。总还有一些东西被保留下来了,就在那个海边的悬崖上。一些我想要拥有、却不得不抛弃的东西。 第三十三章 昏黄   艾舍莉的父亲生前是一个木匠,因此房子造得很大,大到将我与珍妮用两个房间安顿下来之后,依旧有一间空余。客厅很宽敞,有温暖的阳光透射进来,将房子烘出原木的清香味儿。只是这样一栋漂亮的房子里却承载了那么多的不幸——她的父亲死于兽人的袭击,母亲则害了重病。   走进我们的房间的时候,她母亲的房门开着。我向里面瞥进去,发现那是一个脸色苍白,手腕缠着绷带的中年妇女。她的身体陷在厚厚的被子里,一双无神的眼睛直视着我,嘴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艾舍莉急走两步关上房门,有些局促地解释道:“她的病不传染的,也很安静,我保证不会给你们带来任何不方便……”   我轻轻皱了皱眉,问她:“她病了多久了?”   “一年了。”她低声说,“也不是一直都这样……每隔二十多天就发作一次,一发作身上就会疼上六七天,疼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一边说一边带我走近房间,帮我掀开床上的被子,我则把珍妮放了上去。我没有解开她的披风,我还不想让她知道这是一个贵族。   “请医生看了吗?附近的医生?”我为她盖好被子,长出了一口气,觉得抱她上床这个动作几乎耗尽了我身体里的全部力气。   “请过了……就是因为花钱请了医生现在才不得不招呼你们,我们实在没有钱了。”她抿着嘴唇,站在房门的阴影里说,“医生放了几次血,可是一点都没有好转。他们说这病治不好了,我……”   她这样说着,几乎要哭起来。我也同样觉得挺无奈——我没力气,又发着高烧,头脑一片混乱,实在懒得费力气调理自己。本想请一个医生来帮忙,哪知道竟然是些只懂得放血疗法的货色……   我无奈地叹了口气,从袍子里摸出一个欧瑞银抛给那个姑娘。银币在阳光里闪了闪,划出一道弧线来。但女孩没有接住,银币掉在了地上。她眼角还带着泪花,手忙脚乱地俯身到地上去追那个险些滚进门缝的小东西。   我忽然觉得心里又有点不好受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病痛的关系……   “先带我去看看你母亲吧,然后用这去钱去给我采购些材料。”我对她说,“可以的话,就把给你母亲治病的药材也一起买了。”   “……嗯?”她蹲在地上看着我,背着光,细长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您说什么,先生?”   被病痛折磨的我非常不愿意再重复一遍自己的话……哪怕她是因为惊讶或者说喜悦才问出这个问题。然而当我触及她的眼神……那种柔软的、哀伤的、惊讶的眼神和将她的轮廓剪成了半片金黄的阳光,我忽然觉得自己心底有些东西再一次不受控制地释放了出来。   我很想把这最近反复出现的情感归结于病痛带来的软弱,然而我发现……那种令我胸口酸胀心头酸楚的感觉……竟然让我如此着迷。   我真是要疯掉了。   “带我去看看你的母亲。”我再次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同时努力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如果你不想让她继续受折磨的话。”   她终于听懂了我的话,几乎是抢着在我的面前打开了门,将我让了进去。房间里干净整洁,没有让人厌恶的气味。这对于一个长期居住这重病人的病房来说很难得,至少证明这个姑娘很会照顾人。   我走到床前,用左手挽起右手的长袖,轻轻拿起她的手。那女人试图把手抽出来,然而只是无力地抽搐了一下就再无力动作了。这只因为长年劳作而显得粗糙的手并不漂亮,指甲缝里还有洗不掉的黑色污渍。手指的关节肿胀充血,几乎无法并拢。我轻轻弯了弯她的手指关节,病人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却叫不出声。   我放下那只手,摇了摇头。艾舍莉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就连从窗户里透进来的阳光也无法抹掉上面的那层黯淡。“真的治不好么?先生?”她用最后的希望问我。   “我只是觉得,这些医生连这样的病都束手无策,简直是……”我用有些混沌的头脑想着一个合适的词语,“蠢材。”   “就是说……”她愣了一愣,然后惊喜地叫出声来,“治得好吗?”   “痛风而已。”我耸了耸肩,“再让那群蠢货给她放血,她就会死掉的。我给你开一个单子,你按照上面写的去买齐我的东西,然后我来处理吧。”   “好好好!”她连忙答应,然后快活地在她母亲的额头上吻了一下,“妈妈,这位先生说他能治好你!你再不用受这些苦了!”   那床上的女人转了转呆滞的眼睛,费力地牵了牵嘴角,似乎想露出一个笑容。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干脆转身走出了房门,去自己的房间里从包裹中扯出一块羊皮纸给艾舍莉列出清单。   小姑娘几乎是飞跑着出去的,然后我才想起,我似乎忘记嘱咐她弄点吃了的。但罕见的睡意很如潮水般袭来,使我顾不得胃里的痛楚了。我弄了些水给珍妮润了润嘴唇,然后回到房间脱掉自己的长袍躺倒在床上,很快就在灼热的呼吸与胸口的疼痛中睡去。   这一觉睡得很不安稳,一段又一段噩的梦从脑海里挤出来,浮现在意识层面。我几乎又能感受到将自己转化为巫妖之体后身上的那种痛楚,仿佛有无数只蚂蚁在啃噬我的内脏,挣扎着想要冲破我的胸口。   我似乎回到了世界树下,站在精灵们建造的那华丽优美的祭台上。乳白色的光辉包裹着我,净化着被我分离出身体、却一直在体表萦绕不去的“恶”的特质。近乎全知全能的感受再次回到我的意识之中,我能同时感知到上百里范围内微风的流动,树叶的碰撞,枯枝的折断声,上万人的盔甲撞击声,因为紧张而急促的呼吸声,脚步引发的大地微微震动。   我同时倾听这一切,却能将它们一一理顺。我分得清风的细语和林木的呼啸,也分得清每一个人的心跳和血液流经伤口时所受到的阻塞。 第三十四章 盐渍李子   我即将成为新神,我的一切都在被净化、重组。我的感知力在此刻达到巅峰,身体却像一个婴儿一样脆弱。而那些小心翼翼地前进的怯懦的人,却将在此刻对我进行的可耻背叛,冠上战争的美名。指引他们的,则是那个十几小时前与我彻夜缠绵的女人……   这一段记忆很快模糊,我忽然又回到了更早的时候,变成那个侧卧在马拉雅山脉最高峰上的人。极度的严寒将我的血液冰冻,魔力却使得我的头脑依旧运转自如。我的身躯只剩下一只完好的右手,其余的三肢和躯干则翻露出可怕的血肉,甚至戳出了骨茬——这都是安塔瑞斯那可怕的龙息的杰作。   我毫不犹豫地泼洒出价值足以买下一个公国的昂贵魔法材料,让山巅万年不变的晴空当中聚集起乌云。那血色的云团在我的头顶形成可怕的大漩涡,而后隆隆地向四周扩散。它们将在一个月的时间里覆盖半个艾瑞法斯特,将死亡散播到每一个角落。   这瘟疫之云将夺走百万人的生命,然后以生灵的力量塑造我的巫妖之躯……   然而这场景又很快跳转,跳转到我还是一个真正的婴儿的时候。某些记忆的碎片从我的潜意识层面再次浮现,而这些,是我从未发现、仅靠孩童的本能深藏于潜意识之中的东西。   光,似乎有模模糊糊的光,隔着我的眼皮照射进来。   本能地感到刺眼,于是张开嘴嚎哭。   “不听话的孩子,会被洛基山上的魔法师抓走,变成蜥蜴干挂在屋檐下唷~”这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和又温暖。   然后是什么?是高温,是火焰带来的高温……   是死亡。   然而此刻又是谁在抱着我?   试着睁开眼睛,眼前是银色的胡须。黑色的长袍。银线刺绣。   “可怜的孩子……”那个老人的声音说,“不过这样也好。你的父母都死掉了,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你的真名,包括你自己。你无需惧怕任何人,你果然是一个天生的法师,命运的宠儿……”   这个人是谁?是谁?如此熟悉的语气,如此熟悉的声音,如此熟悉的气味!   谁!!   我大吼着从睡梦中挣脱,猛然坐起。胸口因为这剧烈的动作而疼痛欲裂,那痛楚从我的胸腔蔓延开来,一直连到腋下与脖颈,像是有无数的尖刺扎进了我的身体。但我无暇顾及这些,我需要知道最后一个梦里,出现在我婴儿时本能的记忆之中的那个人是谁!   在我的前世,七百年,到底是谁教我拥有了魔法的力量,又将我十三岁之前的记忆抹得一干二净?!   命运的宠儿……命运的宠儿!一定有人在那之后,又对我说出了同样的话语……到底是谁,到底在哪里,到底在何时?!   但梦中的内容很快就从我的脑海里消逝得一干二净,难以琢磨。睡眠不但没有使我的头脑更加清醒,反而加剧了胸口的疼痛。屋子外面似乎已经黑了,月光从窗户里投射进来,把室内的东西都拉出了奇形怪状的影子。   身上的被子散发出的皂角味道帮助我慢慢平静了下来,我低低地咳嗽了几声,费力地起身下了床,披上袍子。外面传来了有节奏的“咄咄”声,我想那大概是艾舍莉在弄吃的。   走廊里黑得彻底,只有通往客厅的小门尽头才有微弱的光亮。艾舍莉一定是舍得不点蜡烛的——传来的牛油灯燃烧时的特有难闻味道证实了我的想法。我走到门口,依着门框看着那个姑娘——她正借着牛油灯昏暗的光亮在木头案子上用小刀切熏肉,而身后的桌子上已经摆上了白面包和新鲜的卷心菜。一小盆浓汤在散发着香气,盆旁边是热腾腾的烤苹果和盐渍李子。   恒定法术“法师之眼”使我只借助微弱的光亮就可以看见室内的全貌,而艾舍莉则等到切完了熏肉、我忍不住喉咙的干涩咳嗽起来之后才发现我。她立即丢下手里的刀子,将双手在围裙上擦干,快步走过来扶我坐到桌子前面:“您醒啦,先生。我回来的时候您睡得正沉,就没有叫醒你。我先给母亲吃了东西,现在您可以一个人慢慢享用了。”   我并没有虚弱到走路需要人搀扶的地步……然而我却意外地很享受这感觉。因而我只是沉默地坐到了椅子上,看着她把熏肉端到的面前,又把牛油灯移到桌上。   “我还弄了些吃的给了那位小姐,可是她还在昏迷……”她后退到油灯光亮之外的阴影里,小心翼翼地问,“您……打算什么时候治疗您的表妹?”   我抬头看了看她——她脸上是焦虑而期待的表情。我又看了看她身后案板上的篮子,那个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提着的篮子。里面的三条黑面包只剩了两条半。她说给她母亲先弄了吃的……   “这些是为我特别准备的?”我抬起手来,撕下一块白面包,蘸了小木盆里的浓汤,送进嘴里。   真是好味道。   “是的。”她在阴影里点了点头,“……作为对您的报答,我会为您免费提供食宿,您……”   “明天早上。”我用手捏起一只盐渍李子,打断了她,“明天早上就开始。一会给你母亲吃些卷心菜和汤。但是别给她吃肉,会让病情恶化的。至于你……也坐下来,吃点东西。”   卷心菜配熏肉和白面包的味道很好……再配上浓汤更是美味至极。只是烤苹果我一直吃不惯,从来吃不惯。倒是有个女人喜欢这道菜……   该死,我又在胡思乱想。   我们两个人沉默地进餐,伴随着我偶尔的咳嗽声。这女孩吃得极节制,仅仅吃了一个烤苹果就停下手来,看着桌上的食物,发了一会儿呆。   我的胃口并不好,即便是面对着这些美味的食物。我吃掉了半条面包,两个盐渍李子,几片卷心菜和几片熏肉,也停下手站了起来。我看得出这女孩其实是急着把这些平日里并不能常常吃到的东西带给她的母亲。我不喜欢喝冷掉的汤……我想她们也是一样。   她见我站了起来,连忙轻轻地摇了摇了头,似乎想要驱散脑海里的某些东西,又要来扶我。但我摆手制止了她,然后从袍袖里摸出一枚小小的欧瑞金。这一次我没有抛,而是轻轻搁在了桌上。金币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更加美丽,迷离的橙光使得桌对面的艾舍莉惊异地睁大了眼睛。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见过一枚金币……但至少不会包括她了。   “食宿费用作为我治疗你母亲的报酬,这枚金币作为这餐美味的奖励。”我走到一边的地上有些费力地提起那个装满了我所列出的药材的篮子,补充道,“我不喜欢被拒绝。” 第三十五章 黄黄……绿绿……   是的,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从不吝于给与我的追随者最大的荣耀,也从不吝于给背叛者最大的痛苦。   这个女孩的身上有一些我许久未曾看到的东西,让我觉得温暖,让我想起自己……曾经是一个人。虽然是一个那样平凡的人,但那感觉让人想要流泪。   我提起篮子走近黑暗的走廊里,女孩在我的身后呆立了很久,然后叫道:“先生……”   我有些恼怒地在一片黑暗里转过头去,心里打定主意如果她要进行无谓的推辞,那么我就将收回那枚金币。我并不常有这种令我舒适的软弱感……不要去破坏它!   但她说的是另一件事。   “我不知道该不该和您说,但是也许对您有帮助……我刚才去买东西的时候,恰好碰见一个人……穿着和你的衣服很相似的袍子,问我是否见过和他的衣服类似的人。”她顿了顿,用不确定的语气说,“他已经打听了挺多家店铺,然后才碰见了我。我觉得他也许是您的朋友,但又不很确定,就对他撒了谎,然后悄悄跟着他去了他住的旅店……”   “一个黑袍?”我努力让自己的脑袋清醒过来,疾速思索着,问,“衣服上绣着橡树叶,脸色很苍白的年轻男人?”   “的确是黑色的袍子,但不是年轻男人,是一个中年人,还有胡子。嗯……也没有树叶。倒是绣着星星,挺漂亮的星星。”   有胡子……那么就不是那些被制成魔傀儡的暗精灵。因为精灵们从不长胡子。而星星……   一个魔法学徒。   也许不是在打听我……而是在打听那个精灵大法师的暗精灵魔傀儡。只可惜他永远都见不到了。   “谢谢你,小姑娘。”我松了一口气,看了看她脸上有些不安、欲言又止的表情,补充道,“是我的朋友,不是仇人。你也不必担心他会追到这里。”   “啊,我……”她想要解释些什么,但我却已提着篮子走进了房间。   这栋房子里有三个病人。一个昏迷不醒,依靠安塔瑞斯之盾的魔力勉强维持着生命。另一个受了内伤,发着高烧且头痛欲裂。还有一个被痛风折磨,不能说话。   实际上看起来最痛苦的那个人——艾舍莉的母亲,却是病情最轻的那个。这些脆弱的凡人哪……只要小小的病痛就能让他们束手无策。而只有力量,魔法的力量或者知识的力量,才能让人超越众生,甚至与众神分享永恒的生命。   我从我的袋子里拿出我的瓶瓶罐罐以及从法师塔里带出来的材料,借着银色的月光,首先花费了一个小时给自己制作了一份药剂。至少它可以保证我的头脑清醒起来,不被病痛分散注意力,而使某些需要精确计算剂量的配方以失败告终。   我服下第一剂散发着浓烈恶臭的粉末时,听见艾舍莉关上了隔壁的门。大概是艾舍莉服侍她的母亲享用过了晚餐,准备睡下了。   一阵冰凉彻骨的感觉立即从我的尾部传到尾椎,然后沿着我四肢走了个来回。我的身上泛起了一阵小疙瘩,而下一刻那寒冷就变成了让人舒适的温暖感。我的脑子像是被丢进了冰水里然后又捞了出来,思维立时变得清醒得可怕。   搁在从前,我可不敢给自己吃下效果这么猛烈的东西。那样的代价将是清醒以后连着十天的昏睡不醒——十天不喝水,对于一个人类就意味着死亡。然而此刻的我却不在乎……因为我得到的精神力的确很强大,强大到可以无视这样猛烈刺激之后精神上的疲惫感。   艾舍莉母亲的痛风,其实治疗起来挺简单。用秋水仙根和麦芽混在一起,每天吃上一点点,几天之后就可以痊愈。只要以后多吃蔬菜少吃肉类,几乎不会再复发,唯一的副作用也只是可能引起腹泻。   然而这样简单的法子在这里却没有一个医生懂。不然也不需要我彻夜不眠,在这里自己打理自己。   然而最棘手的是珍妮的伤。我一边在嘴里将可以消炎的蒲公英茎叶嚼出白色的苦涩汁水,一边尝试着搭配药材。我只能控制她的情况不再恶化,试着用药物消除她的脑袋里可能存在的淤血。如果她无法在十天之内醒来的话,她也许就永远都醒不过来了。   一旦发生了那种情况,我只好将她转化为……死灵骑士。   现在的珍妮其实是在依靠半身甲上纯粹的魔力与妖精之血生存。她的身体机能几乎都已停止,算得上是半个死人了。否则这几天下来,她也不会……没有任何排泄物。   尤其是在身体肌肉都已不能被有意识控制的情况下。   我要做的是重新让她的器官运作起来,至少可以不依靠安塔瑞斯之盾维持生命,直到我找到我那一份逃掉的、代表着我人性中纯粹之恶的一部分。我的手札上记载了转化死灵骑士的方法,但其中运用了大量的暗语,甚至包括了龙语、精灵语和恶魔语的变体杂糅后的结合物。但幸运的是这种方法是炼金法阵的产物而非魔法,因此我不需要重新记忆它才能操作。   至于现在暂时拥有我的那本手札的精灵大法师……我有充分的信心相信在我重新夺回属于我的东西之前,她没有可能破解那些玄奥到极致的操作。   我花费了一整夜的时间来调配药剂,谨慎的程度超过我以往的任何一次试验。我得考虑到她身体里妖精之血和尼安德特人血统对药物的影响,还得考虑到残留的恶魔毒液对一些药材的反应,甚至还要考虑到一些具有毒性的药材会被安塔瑞斯之盾的魔力削减效果的状况。   到天亮的时候,我的房间里已经满是奇怪的味道。烟雾弥漫,甚至连我自己都透不过气来。我先试了试那一玻璃瓶黄绿色的药剂——实际上大多数效果卓著的药剂都是黄绿色。不要去问为什么会呈现出这种类似脓液一样的恶心颜色,因为我也挺想搞清楚。   仅仅是一小口的药水入喉,我就感到整根舌头都被麻痹了。然后我再感受不到药剂的苦味儿,反而是胃里像被丢进了一块烙铁,接着那烙铁长出了胳膊和腿,快活地跳起踢踏舞来。由此可见为什么很多人宁愿去请那些只会放血疗法的庸医,也不愿意去请一位懂得制作药剂的炼金师——因为他们的药水在治愈病人的同时,往往会带来更加剧烈的痛苦。   撑着床头忍过最初的痛苦时期之后,我终于觉得胃里平静了些。那痛楚一消失,胸腔里也随之一空——原来的那些延绵细密的疼痛也好了很多。   我得以缓过神来推开小小的木头窗子,夏末早晨的清新气息立即扑到我的脸上。屋外是矮草地,窗框上则垂下常春藤。它们散发出迷人的清新味道,就好像我身处森林之中。再远处,是一片稀疏的小树林,小树林的尽头则是古鲁丁村庄的高大围墙。艾舍莉的家住在村庄的最外围,是一个足够清静的地方。可在战争到来的时候,也是一个足够危险的地方。   然而我倒是挺渴望战争的到来——我是指在我的身体痊愈之后。   兽人属于被人类承认其文明地位的亚人种之一,他们有自己的语言和文化,自然也懂得畜牧农耕的道理。战争的发生从来都是利益的驱使,无人得益的战争绝不可能发生。   卡布兽人营地的亚人种袭击人类,是为了掠夺食物和铁器。然而双方都知道,在夏末秋初的时候,正是去年的粮食用尽、新的粮食还未收获的时节。在这个时间发动战争,不但会毁坏农田导致一个荒年,更是会无功而返,得不到一点好处。   以往的掠夺都发生在秋收之后,但今年却是如此反常。一定是有着别的原因。   残留在我身体里的那一丝邪恶印记使我可以知晓那一部分从剑鞘峰逃走的纯粹的“恶”的位置。于是我可以很明确地将目光投向西南方——卡布兽人兵营。亚人种们的狂躁和嗜血并非毫无根据,被邪恶控制就是最好的解释。即便是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那一部分纯粹之恶果然还是有着我的影子——对力量的渴望,对权力的欲求。只是,这些欲望被它放大到了扭曲的地步。   它驱使着兽人们发动一场战争,为的是什么?   我很难弄清楚那个奇特存在的想法,因为这世界上从未出现过像它一样纯粹的恶。即便是以贪婪和暴虐为美德的深渊恶魔们,都会偶尔流露出对美的向往这类高尚的情感。而那个存在……则只是为了毁灭与黑暗而生。   背叛我的人们从不知他们犯下了一个多么可怕的错误。如果不是我将它们用来守护我的魔力同时又以魔力和命盒压制了这些本该被世界树之力净化的邪灵上百年,这地上界早已诞生了一个毁灭之神。   但此刻我知晓它的存在,它却并不知道我。我将等待着它对这个村庄的攻击,然后在它还没能对我构成足够威胁的时候制伏它。至于是否要将它永久地封印……   ……我看了看那瓶黄绿的药剂,拿上它推开了房门。 第三十六章 慷慨赠礼   艾舍莉小姑娘正抬起手,打算来敲我的门。然而在我推开房门的时候,她似乎又像那天晚上同我进餐的时候一样——在发呆。她的手上托着一个木头盘子,上面是码好的面包片和熏肉片,还有一碗漂着薄荷叶的汤。我险些将她手里的东西撞翻,她才从那种呆滞状态中清醒过来,连忙后退了几步慌乱地稳住了手脚,对我说:“早安,先生。抱歉……我最近总是会头晕……我刚刚给珍妮小姐喂了些水,可是她还是吃不下东西……”   谁能说朴实勤劳的农家姑娘就不懂得些小心机呢?这已经是她第二次用提起珍妮的法子催促我治疗她的母亲了。   于是我对她说:“把早餐放在厅里吧。以后用不着这么服侍我,我又不是什么老爷。你母亲的药在我房间里的桌子上,每天给她吃一点——指甲大的一点。别因为心急过了量,那样你会害死她的。”   然后我顺手推开了珍妮的房门,又关上了它。   我不想看到女孩脸上那种惊喜又感激的表情……那样只会让我变得软弱。我不需要被人感激……因为一旦接受了别人对你的这种感情,你就会情不自禁地想要做得更多。这对我而言是一种毒药,温和却会致命。   就像我眼前这个头发凌乱、脸色发青的女孩子。如果她是一个陌生人,此刻我会毫不犹豫地用五种以上的方法彻底地禁锢她的生命力,将她变成一具干尸,直至我得到那邪恶的东西将她转化成死灵骑士。   然而此刻我却不得不撬开她的嘴,极有耐心地将药剂一点一点送进去。   人性中的善与魔力中那残留的恶交织在一起,让我不停地在各种矛盾中挣扎。这感觉令人苦恼,甚至要发狂。   我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让黄绿色的药剂流进她的胃里,然后推开了窗户。她的状况很糟糕,需要更久的时间来让药物起作用。我胸口的疼痛减轻了不少,因为我制作的药剂的效果远非那些炼金师们可以比拟——我的药剂当中,蕴含了魔法的力量。   我的高热已经褪去,头脑清醒。除了胸口被碰撞之后还有疼痛感之外,一切都不错。于是我决定去弄清楚一点事情——关于艾舍莉昨晚提起的那个魔法学徒。   我没有带魔杖,也没有带长剑。脱去了自己的袍子,披上了褐色的披风,将自己打扮成一个平凡的年轻人。实际上我常常会忘记自己是一个年轻人这个事实,仅仅在某些时刻,从艾舍莉脸上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红晕中才会记起自己还算是一个模样看起来并不令人生厌的青年人类。   这样的外表让我挺满意。因为没有人会怀疑一个年轻人是一个拥有强大魔力的巫师——包括那些真实的法师们。我们年代已经过去了太久,除去安塔瑞斯那种生命漫长到可以将几百年的时光当成弹指一挥的生物之外,大多数人都已将我的故事当成了传奇。   我按照艾舍莉告诉我的地址一路走过去,呼吸着上午的新鲜空气。街道上越来越热闹,也有更多来避难的人们挤在比较僻静的小巷子里,衣衫褴褛,灰头土脸。从人们的只言片语中我得知,相当一部分人是附近农耕村镇的居民。已经有小股的兽人队部袭击了他们,并且掠夺了为数不多的存粮,显然在酝酿着更加猛烈的攻击。   统治博地艮行省北部的博达拉然伯爵将连同这里的禁卫军指挥官将兽人即将进攻的消息隐瞒了下来。因为没人希望外省的部队进入自己经营已久的区域并且在消耗掉当地大量的供给之后再大摇大摆地走开。为了保卫自己的领地而将自己的领地置于危险之下——这就是政治的一种表现形式。   然而他们完全没有认清这一次的进攻与以往都不同。只在很小的范围里——例如我和那位感知到了我的黑暗魔力就在附近的精灵大法师——才晓得这一次战争会给整个行省带来怎样的变化。但我们各自心怀鬼胎,都不会把这个消息泄露出去。暗精灵大法师希望人类重新陷入战乱,那样她在混乱中将可能为她的族群寻求到更多的支持。而我则希望全世界都陷入战乱,而这战乱也即将来临。几个月后,从欧瑞的王都开始。   我在一条路边的一个水果摊停留了一下,买了一串翠绿的提子,一颗一颗丢进嘴里,嚼得满口蜜汁。这是典型的村民做派,悠闲而懒散。我这样闲逛着一路打听,走到了那个学徒所在的“最后的归宿”旅馆。   旅馆那个微胖的老板娘正坐在门前晒太阳,但这事儿有点奇怪。现在可是将近中午的时间——夏末的中午。那阳光无论如何都算不上令人觉得舒适。这个拥有一头火红色头发的女人叫做提卡,她的丈夫名为卡拉蒙。这都是我在路边一点一点打听到的消息。夫妻两的旅店以辣土豆和热苹果酒的美味而闻名,然而最近他们却做了一件傻事。   他们将旅店以四个欧瑞金的价钱卖给了一个穿黑袍的外乡人。这个价格在平时看起来挺公道,然而在此时却无论如何都算不上是一件明智的事,尤其是对他们这样头脑精明的生意人来说。在这种村子里热闹非常、旅店人满为患的情况下,单是半个月的收入就抵得上一个欧瑞金了,何况他们还在卖掉旅店之后继续留在那里为新的店主工作。   我站在旅店屋檐的阴影下吃着提子乘凉,装作漫不经心地打量着那个老板娘。她的脸上是愁苦又迷茫的神态,似乎也搞不懂自己怎么会做出那种傻事来。   这时候她的丈夫,卡拉蒙,满头大汗地提着一个装满了食材的巨大篮子从西边的街角走了回来,见到她的妻子呆坐在阳光下,皱起眉头问:“怎么了?提卡?干嘛把自己晾在太阳底下?我都快要热死了。”   “嗳,卡拉蒙,那个黑袍给了我一个铜板,要我去对面的酒吧坐坐。”女人愁眉苦脸地说,不再光洁的额头上更添了几条皱纹,“可是我才不愿意去瘸子吉米的酒吧里去、坐坐!我就想呆在这儿,哪都不想走。我们当初怎么会昏了头脑把旅店给卖掉呢?”   “他又在里面招呼来历不明的人?”那个男人皱着眉头,似乎想要推门进去,但又想起了什么,将篮子甩在地上,也在他妻子身边坐了下来。   两个人在阳光地下底下呆坐了好久,那个女人忽然慢慢张大了嘴,扭过脸去看旁边的丈夫。卡拉蒙疑惑地抹了抹自己的脸,问她:“怎么了?”   “魔法师。”她用一种难以置信、又极其神秘的语气轻轻地说,“你说他会不会是魔法师?是有那种人才能迷惑人,让我们把店铺卖给他!”   男人无奈地叹了口气,“好吧,提卡,你还是从前那个爱听故事的小姑娘。可是里面的那人要是魔法师那种东西的话……我可就是撒尔坦·迪格斯了。”   我忽然被嘴里的提子噎了一下,狼狈地轻声咳嗽起来。   那个叫卡拉蒙的男人肯定不是撒尔坦·迪格斯,但里面的那个家伙却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即便还是个学徒。有一种法术就可以让他们两个陷入目前的这种窘境——“慷慨赠礼”。那是一种令人产生强烈的、将被指定的物品交付在对方手中的魔法——当然也包括这所旅馆的产权证明。   但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法师们也有一个秘密的组织,这个组织被称为秘党。秘党们奉行隐秘低调的原则,不愿意让自己的力量暴露在公众的视野之下。因为正如我从前所说,人类总是对拥有不可思议的强大力量的同类感到本能地畏惧,并且会进一步地排斥他们。但这并不代表这个组织是一个毫无影响力的团体,相反地,只要他们愿意,他们随时可以左右整个世界的走向,无论是经济层面,还是政治层面。因为相当数量的法师们与这个世界的大贵族有着极亲密的联系,甚至有的法师会秘密守护一个贵族家族长达数十年的时间。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足够他们去施加一些极有力度的影响了。   我曾经也是秘党的一员——实际上从你成为一个法师开始,你就身在其中了。也正是由此,在我无节制地使用魔力夺走了无数人类的生命之后,秘党与人类开始了对我的讨伐。但前者在意的仅仅是我毫不留情地践踏了他们的规则,后者在意的则是整个人类的存亡。   当然这“整个人类的生死存亡”,仍是建立在他们之前对我的背叛之上。   而眼前旅馆里的这个学徒,竟然在魔力如此低微的情况下就公然违背了秘党的原则——这真是有我从前的风范。 第三十七章 黑袍   我原本打算混进这个小旅馆中去,却没有料到那个黑袍法师竟然买下了整个旅馆并且连老板娘都赶了出来。他应该庆幸旅店的两位前主人都已经不再年轻并且因为丧子之痛而变得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兴趣。否则,按照附近居民们的说法,红发的提拉,那个年轻时候的美人儿,可是拥有号称古鲁丁最强的“平底锅回旋打”这样的绝技的人。   据说在早年的兽人战争中,提卡曾经用煎辣土豆的平底锅打晕过一个兽人的分队长,掩护她被兽人俘虏的朋友成功逃离。然而现在的提卡变成了发胖的中妇女,脸上也生出了黯淡的斑点,神情无奈又悲凉,真是让人概叹岁月不饶人。   而这也是我一心想要逃脱人类生老病死这一规律的原因。无论再美丽的凡人、再健壮的凡人,最终都会衰老、死亡。这不是我想要的结局。   于是我改变了主意,从前门的屋檐下走出来,拐进旅馆旁边的一条小巷子里。这里堆满了垃圾与污物,还有不少腐烂发臭的老鼠尸体。我小心地踮起脚踩着凸起在垃圾之上的石块走完这条窄到只容一人通过的小巷,走到旅馆的后门。   这里满是空的橡木酒桶和零碎的杂物,因为长年被房屋阴影笼罩的缘故,温度比前面低了许多。我扯开了衬衫的领口和袖口,让汗味尽量的发散出来去。又安静地站了一会,直到自己不再有新的汗水出现为止。那只路魔给了我一次教训——永远不要轻视别人的鼻子。   后面的门是一扇薄木板门,原本应该是门锁的位置破了个洞,一根粗大且结实的绳子从那破洞里穿出来,从门框的缝隙里穿进去,又在门内打了个结,拴住了这门。鉴于老板卡拉蒙和老板娘提卡年轻时候的名气,一般的小贼不会跑去这家旅馆里碰运气,因而他们大概也懒得换上新锁。   我凑近后门隔着破洞向里面瞧了瞧,确定没有人守着,就对那木门的破洞施展了一个法术——“修复术”。卡拉蒙和提卡夫妇肯定乐意看到我露这么一手,但里面的那个黑袍就未必开心了。因为感受到魔法的神奇效果之后,门板上的那个破洞飞快地弥合了起来。新生的土黄色木质很快就挤进了破洞里那结粗绳占据的空间,并且将它一分为二。   要是随身带了一把匕首,我也不就用这么麻烦了。   粗绳无声地脱落下来,木门向外面倾开,我及时接住了它,没弄出一丁点声响。我用最轻的步子走进后厨,小心翼翼地避免碰到地上的瓶瓶罐罐,最后来到了厨房的木门前。这门关得严实,我没有再想法子去打开它。因为我已经隔着门听见了里面的人声。   那是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沙哑些,似乎是中年男子。另一个人的声音则有特点得多——就像是一人在睡梦里被掐住了脖子,拼了命的一点一点向外挤出点声响。那个中年人应当就是艾舍莉遇见的黑袍。如果是那个声音奇怪的家伙的话,细心的她不会忘记向我强调那一点。   我将耳朵轻轻贴在门上,听到的声音更加清晰了。   “……就在那森林里,周围是硫磺味儿,已经腐烂得不成样子了。但是绝对不会是地上世界的生物……天哪,如果那种东西真的存在的话,那么深渊地狱一定也是真的了。可是它们到底是怎么来到这一界的?”这是那个让人不舒服的家伙的声音,急促又惶恐。我轻轻吐了口气——他是发现了那只被我们杀死的巴托恶魔的残骸了。   “听见传说里的东西变成了真的觉得挺难以置信,是不是?”这是那个黑袍的声音,竟然带着点悠闲的意味,“你早该弄清楚这一点——刀剑要砍在身上才会流血,火焰要靠打火石和灯绒才能燃烧,到了冬天的时候水才能结成冰。可是魔法早就脱离了这些限制——你我所熟悉的魔法。既然你能这么自然地接受魔法这种东西的存在,怎么会不相信恶魔和深渊地狱的存在?”   然后他不等那人有所表示,忽然改变了话题:“应该是一个人。杀死那个地狱生物的人,打伤老师的人,在约克孙露过面的人。我还听说在古鲁丁海岸附近有一个法师塔,那里应该是他的老巢。可是看他急着赶来这里的样子,那里应该不会有收获了。不过你可以在下午赶过去,看看能不能从里面弄到些别的东西。”   “可是……”那个令人觉得不舒服的声音说,“约克孙的居民说那人是黑色头发蓝眼睛,随行的还有一个尼安德特人贵族女爵士——但是击伤老师的人是白发的尼安德特人,随行的是两个克莱尔人武士……也许是我们搞错了,约科孙的那个人并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马克,你觉得这种地方,有可能同时出现两个强大的法师吗?一个能够使用火球术击伤尊敬的马克西姆斯,另一个能够制伏新生的魔剑?”黑袍用无奈的声音说,“还是两个从未被秘党议会登记过的强大法师?” 第三十八章 一箭双雕   “毫无疑问他使用了变形术。”那个黑袍继续说,“我很好奇那个家伙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没有导师的教导,没有经过大法师之塔的试炼,怎么可能开启身体里的神秘学天赋?”   “那么他也不是我们能够对抗的……”那个嘶哑的声音又说,“能够使用火球术、能够杀死恶魔、能够制伏魔剑的法师……除了老师之外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建议你不要继续在城里打听他的消息了……一旦惹恼了那个人,说不定连我们也……”   “伟大的帕萨里安即将接受达拉然伯爵的委托来到这里对抗兽人,我们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时候这个傲慢的法师将会为他对马克西姆斯大师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黑袍打断了他的话,声音更加清晰,似乎正在向厨房的木门走过来。   我忽然发现他使用了一个词语——“这个法师”。他发现我了,他知道我在这儿。他一定是使用了“魔力侦测”——想不到一个学徒竟然拥有这样一个实用的法术。我还有时间在他打开木门之前迅速地溜走,然而我犹豫了一下。里面有两个学徒,每一个人的身上都会有几种不错的法术,运气好的话,甚至会有一本魔法书。得到它们将令我能够使用的法术种类变得更多——在我目前所掌握的法术数量远远不能满足我的精神力的情况下。而且他们的身上也许会有我暂时没法搜集到的魔法材料,能够让我在不得已的情况下对珍妮进行的转化更加顺利……   如果等待过些日子,大法师帕萨里安也赶到这里——那个我从未谋面,只在史书中了解过的威莱斯大法师之塔的主人——我可就没机会再从他们的身上得到点什么了。也许现在的我足以让一些小角色觉得头痛,但要对付一个活了一百二十四年、拥有相当数量的魔法物品的老家伙,目前孤身一人、准备不足的我可就有点力不从心了。   而且这两个糊涂鬼口中的“白发的尼安德特人法师”,一定就是那个被迪妮莎斩断了右臂,又被我撞到岩石上死掉的暗精灵魔傀儡。暗精灵和尼安德特人都拥有银色的头发,如果不注意他们的眼睛颜色或是暗精灵的尖耳朵的话,的确是很容易将他们都归类为克莱尔人最熟悉的尼安德特人种。   最妙的是……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手里的魔傀儡可不止一个。帕萨里安早晚会遇见另外一个容易激动、拿着短柄小魔杖的家伙。那时候他可就明白到底是谁在打伤了马克西姆斯之后又在古鲁丁行凶、干掉了那位法师的两个学徒了——绝对不是我这个克莱尔人。既能拿到我想要的东西,又能挑拨米伦·尼恩和秘党议会之间的关系、削弱那个以不恰当的方式得到了我一部分魔力的小偷的力量——这简直就是北辰之星赐予我的礼物。   门里面的两个学徒大概还从未有过与法师对战的经验。实际上从整个西大陆法师的数量上来说,他们连见到除去自己的导师以外的其他法师的机会都很少。这给了他们盲目的信心和不恰当的勇气,使得他认为可以用两个人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来击败我,并且正在向我靠近。   黑袍的脚步声停了下来,再没有说话。我轻轻挪到门边的墙后,在心里想象他此刻的动作:取出施法材料,默念咒文。然后用某种威力不错的法术打碎木门,运气好的话,连同毫无防备我的也一起打晕。运气不好的话,另一个人还会有另一个蓄势待发的法术等待着我。   只能算他们运气不好。他们本该装作没有发现我的。   我摘下手里那串翠绿色提子的最后一颗捏碎,甜蜜的汁液就涂满了我的手指。而后我身边的木门发出猛烈的爆破声,木条和碎屑像嘭的向外溅射开来,在下一刻就深深地嵌进了厨房的墙壁里,整个房间顿时一片狼藉,弥漫起灰黄色的烟雾。这是一枚魔法飞弹的效果,然而那个学徒却使用得并不熟练。如果让我得到那个咒语并且用于实战的话,我施展这个法术的速度至少要比他快上一倍。   木门一被打碎,施法就再没有阻碍了。我立即闪身出现在门口,通过手指上的液体施展出了“寒冰牢狱”这个魔法。一阵酷寒的雾气立即笼罩了他们脚下的地面,然后飞快地爬上小腿,将他们牢牢地冻结在地上。   我终于看清了那个黑袍和另外一个人的模样。黑袍学徒,正如艾舍莉所说,是一个蓄着胡子的中年人。而另外一个人,则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到了这个年纪依然是一个魔法学徒,作为一个法师来说真是生不如死。   这两个家伙在木门被打破之后就立即准备下一个咒语,然而寒冰牢狱的刺骨凉意扰乱了他们的精神,白发老头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手上冒出了一缕黑烟——不知是什么魔法失败了。中年学徒的手上则被一层薄冰覆盖——这家伙原本打算发出一个冰锥术,可惜被打断的未完成魔法用在了自己身上。   他们可不是巴托恶魔,没有那么大的力气来踢碎小腿上坚硬的冰块。白发的老学徒惊讶地睁大眼睛——他一定没想到我看起来如此年轻。然而他的惊讶到此为止。我的右手已经聚集了七彩的光芒,一边大步走向那个中年学徒一边向他遥遥一指。美丽的七彩光线立即喷射到他的脸上,将他的身体连同惊讶的神情化作一片光斑。失去支撑的衣服噗通一声掉在地上,旋即覆上了一层蒙蒙的雾气。   我可没功夫同时防备两个法师对我进行的偷袭,于是先解决掉了一个。而另外一个——那个艰难地尝试着打碎手上的薄冰试图再使用一个法术的学徒,则被我用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抓起的木头杯子敲晕了过去。他的身体向后倾倒,小腿却被固定住了。于是后脑勺在地上弹了弹,昏得更加彻底。   这时候旅店的门外传来了急促的敲门声,卡拉蒙在门外大吼:“该死的!你们在里面做什么?!别弄乱了我的旅馆!”   北辰之星作证,破坏可不是我造成的。我仅仅是在地上弄了点冰块,干掉一个人敲晕一个人而已。我不想让无关的凡人掺合进来,于是使用了我那本魔法书中的另一个法术“幻音术”。黑袍学徒的声音立刻在空气中响了起来:“别来打扰我,我们只是在解决一点事情。看在一会你会得到的两个欧瑞金的份儿上,给我安静点!”   卡拉蒙的怒气虽然没有因为这几句话而消弭,却在提卡隐约的劝说声里平静下来了。他狠狠地踢了厚实的前门一脚,又没了声音。   于是我先捡起那个白发学徒冻得硬梆梆的衣服放在桌子上慢慢地展开——法师们都会携带施法材料和一些药剂,其中不乏具有强烈毒性的东西。要是不小心沾到手腐蚀掉一大块皮肉,可不是什么好事情。但衣服里却只藏了些常见的施法材料和一小块月长石碎片、一张发黑的羊皮纸卷轴。   卷轴上记录了三个法术:魔力侦测、寒冰之锥、魔法飞弹。这大概是这个学徒从他的老师那里得到的三个法术,也是他勉强能够掌握的三个了。我又去另一个中年学徒的身上摸索,这一次的收获却不小。   这家伙的身上有一小瓶粉色的药剂,我小心地拔开塞子用手在瓶口上扇了扇,立即闻到一股淡淡的香甜味道,像是烤苹果的味道。这是一瓶德布里的血液,那种喜欢群居在亚丁王国蜥蜴人草原附近的小东西。人类喝掉它以后会在几天之内丧失掉说话的能力,用来对付法师最好不过——一个不能开口念咒的法师,威胁性可要大打折扣了。   盖上塞子,我又从他的袍子里摸出一卷羊皮纸来。上面记载的法术要比另外一个家伙的多些,却也多得有限。“魔力侦测”、“寒冰之锥”、“魔法飞弹”、“云雾术”、“炽炎法球”。一共五个法术,都是我的那本魔法书上没有记载的东西。总的来说,没有白白辛苦。   然而令我心跳加速的是另一样东西。这是一个小小的金属筒里,里面藏了一个卷轴。卷轴上没有记载任何法术,而是用精灵语书写了几行短短的字句。   “致伟大的帕萨里安大法师。我将在秋月二十三日开启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寻找撒尔坦·迪格斯的法师手札。请您务必前来。马克西姆斯,夏月八十三日,敬具。” 第三十九章 代达罗斯   我愣了愣,将那薄薄的卷纸移到从窗板缝隙里透射进来的阳光下又看了一遍。上面没有其他的暗语,没有魔法小伎俩的痕迹,的确是那样几句用墨水写成的话,在阳光里微微地泛着光。   然而这句话里包含的信息太多太过惊人,以至于我一时间愣住了。   他们找到了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他们知道我的手札就在那里?信中的落款是夏月八十三日,今天是夏月八十八日,还有三天就即将进入秋月了。这应当是那位马克西姆斯在被击伤之后写下的信,托付他的两名学徒带给帕萨里安。但帕萨里安是被达拉然伯爵请来协助古鲁丁村庄对兽人进行的防御的,在战争结束之前,他无法离开这里。也就是说,一,我的判断是正确的,兽人们即将在秋收之前发动进攻。二,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一定距离此处不太遥远,甚至就在博地艮行省之内。因而他才来得及在秋月二十三日的时候与马克西姆斯会面。   呵呵……这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代达罗斯·格尔兹,曾经的欧瑞帝国白槿花皇朝的第三位君王,雄踞西大陆一十六年的霸主,号称魔法皇帝的男人。   与珍妮同行聊天的时候,我们曾经偶然提起过欧瑞的上一个皇室家族、那些白槿花皇朝的统治者。当时她询问我对他们的评价,我只给出了一个词语:“浪漫。”   这个家族是在我消亡之后才统治了欧瑞帝国,因此我对他们并无刻骨的仇恨,也更容易站在比较客观的角度去评价他们。无论是这个魔法皇帝,还是那位苏珊公主,骨子里都有一股极不符合皇家气质的浪漫气息。而这气息几乎贯穿了白槿花皇室统治的一百多年,在每一代皇室成员的身上都体现得淋漓尽致。   于是我开始情不自禁地想起那个在我没有恢复记忆时最喜欢的一个传奇故事……一个有关代达罗斯的皇帝的故事。   在代达罗斯皇帝还是少年的时候,邻国亚丁为了表示对欧瑞的臣服、也是为了获得欧瑞新政权对其王室的巨额资助,将最小的一个王子,阿尔苏勒遣送来欧瑞作为人质。那时候并不被父皇宠爱的代达罗斯很快与他成为了密友,并且一同结识了欧瑞帝国威廉公爵的小女儿法尔泽娜。   三个人在一起度过了漫长而快乐的少年时代,直至都已经长大,开始懂得爱情的滋味。美丽的法尔泽娜被阿尔苏勒身上那种亚丁人所特有的高贵与冷漠气质所吸引,投向他的怀抱。而同样迷恋这位侯爵小姐的代达罗斯、一位不受宠爱的皇子,所能做的只是默默祝福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与他一生中最爱的女人。   后来阿尔苏勒因为两位哥哥的意外去世而成为亚丁王国的王储,并且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故国。法尔泽娜也一同离去,代达罗斯甚至不能再看她一眼。这个年轻人几乎在一夜之间失去了最爱的女人和最好的朋友,于是开始以每一个统治者都天生具备的帝王心术与狼一般坚韧的毅力踏上争夺皇位这条道路。没有人想到,在三年之后他成功了。昔日最被看好的皇子们臣服于他的脚下,对他宣誓效忠,而他将死的父皇则迫于邻国新王——阿尔苏勒王的压力将皇冠交到了他的手中。   在他加冕为欧瑞帝国白槿花皇朝第三任皇帝的时候,亚丁王阿尔苏乐勒也与法尔泽娜举行了婚礼。这两件事情发生在同一天,因而阿尔苏勒没有看到代达罗斯戴上那尊皇冠,代达罗斯也没有看到阿尔泽娜戴上亚丁王后的王冠——实际上这是极不合乎礼仪的。人们猜测是欧瑞皇帝与亚丁国王在之前达成了某种协议——亚丁王支持代达罗斯成为皇帝,而代达罗斯则承认两位朋友的婚姻。   但无论如何,有一件事情是可以确定的:代达罗斯皇帝加冕之后的那个晚上,他在汉弥尔宫花园的雪夜里独自站了一夜——按着佩剑,遥望帝国北方的亚丁天空。   之后的代达罗斯自称“魔法皇帝”,他开始收集各种与魔法有关的材料,甚至亲自向一位法师学习魔法。没有神秘学天赋的他注定无法施展出任何法术,然而任何人都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那位亚丁王后在少女时代,最迷恋魔法这门神秘的学问。然而很多人对他的这个称号都颇有微辞,认为那代表着不详。因为历史上最著名的魔法皇帝只有一位——那位曾经的尼安德特人大帝国的皇帝,魔法皇帝巴温。他最后被光天使所杀,建造的通天高塔也变成废墟。   但代达罗斯并非巴温,他不但没有被厄运诅咒,反而开始开拓疆土。除去亚丁王国之外,欧瑞周边的国家都日夜笼罩在恐慌之中,甚至连提玛克兽人帝国都不敢与欧瑞最强大的索尔德(亦称“Sword-of-Emperor”——“王剑”)骑士团正面交战。   欧瑞帝国的辉煌时代持续了整整十四年,直到有一天,被炼金药剂的副作用与相思疾苦折磨的代达罗斯似乎终于明白,即便他得到了整个世界,也无法抹掉心里的那一个影子。于是他发动了对其最好朋友的战争。这两个西大陆上疆域最广阔、国力最强盛的庞然大物用了两年的时间来相互试探,并且在秋月的时候发动了主力决战。亚丁王的军队战败,退守都城。可就在当天夜晚,代达罗斯遇刺,死在了汉弥尔宫。   然而格尔兹皇室没有通缉凶手,甚至没有丝毫将其抓捕归案的意思。据说,那是因为代达罗斯皇帝在被刺客的短剑插进胸膛的时候,脸上却露出了无比幸福的表情。他在王座上俯身向前令那匕首更深地刺入心脏,试图去拥抱面前的人……却被无情地避开了。   接着代达罗斯匍匐于地,说出他一生中最后一道王命:“让她走。” 第四十章 那些该死的柔情   我想这个一生悲情的皇帝大概是在他东征西讨的时候得到了我的手札,然后在死后以它陪葬,被安置在他那位置极其隐秘的皇陵之中。我对于他的些许好感不但因为他是一个在我死去之后出生、在我重生之前死掉的人,还是因为他与我惊人地相似——几乎都是死在心爱的女人的手上——尽管那女人不见得爱他。   现在知道我的手札在这二百多年的时间里原来一直陪伴在这样一个人的身边,而没有被某些不讨人喜欢的家伙夺走,至少让我的心里觉得舒服了些。   然而就在我少有地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柔软片刻的时候,地上的黑袍竟然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转醒了过来。这声呻吟是在他无意识的情况下发出的。因为在他完全清醒之后,他立即闭上了嘴,装作仍在昏迷。   我差点儿被这家伙逗得笑了起来,于是低声对他说:“睁开眼睛吧。我就是帕萨里安。”   他几乎是立刻就惊讶地睁开了双眼,瞪了我两三秒,然后露出懊恼的神色来:“你不是帕萨里安,他不可能这么年轻。”   没想到这家伙这么容易上当,呵呵。现在我知道了第一个事实:他没有见过帕萨里安。   “你的老师应当跟你描述过我的样子,学徒。我就是帕萨里安,威莱斯大法师之塔的主人。同你们一起来的另外两个人已经向我通报过你的身份了。”我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一本正经,倨傲地站直了身子。我已不怕他会用魔法对我进行偷袭——因为他的施法材料都已经被我收缴了。   “无聊的谎言。你的智商就仅限于此吗?”他的双脚被冻在地上,失败的耻辱和身体疼痛令他逐渐变得恼怒起来,“我的老师也没有见过帕萨里安,来到这里的更是只有我们两个而已——真是拙劣的骗术!”   很好,他无情地戳破了我的“谎言”……这么说帕萨里安也不知道马克西姆斯的样子,就更不可能知道这个黑袍的样子,而且也再没有其他人可以泄露消息……那么,至此为止,这个黑袍再没有任何价值了。   于是我真诚地微笑起来,心里生出了一种冲动——一种只有在面对另一个魔法师的时候才会有的冲动。“我的确不是帕萨里安,年轻人。”我轻声说,“但你一定听说过我的名字。我是……萨尔坦·迪格斯。我回来了。如果你还在疑惑为何我如此年轻就可以这样操纵魔力,那么这个名字应该可以给你满意的解释了。”   这一次他呆呆地看着我,想要抽动嘴角露出些不屑的冷笑,却又几乎被我的最后一句话说服。他一定无法相信“撒尔坦复活”这种近乎神话的说法,却又无法在理智范围内找到可以反驳我的观点。因此他脸上的肌肉抽动着,不知道该作何表情。   于是我为他解决了这个问题——我拾起另一个学徒的绣银星袍子和我的战利品,又从腰带里摸出两枚欧瑞金搁在一边的木桌上,倒退着走到厨房门口。然后我临时记忆了那个卷轴上的“魔法飞弹”,在他发出惊恐的吼叫之前毫不犹豫地射向了他。旅馆客厅的泥土地面顿时爆起一大团泥雾来,其中夹杂着无数纷飞的血肉和骨骼,溅射得四处都是。   我终于能对这些法师说出这样一句话了:“我,萨尔坦·迪格斯,回来了!”尽管只有短短几秒的时间来享受他脸上那种无比震惊的表情,但至少也让我一直积郁于心的愤懑得到了些许发泄。我没有多做停留,在卡拉蒙不顾一切地破门而入之前走进了小巷,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当中。   帕萨里安不知道那个学徒的样子,那个学徒也不知道帕萨里安的样子。马克西姆斯因为被暗精灵魔傀儡打伤而不能亲自来到古鲁丁城镇,那么我正好可以假扮做那个黑袍学徒。顺利的话,我可以在这位大法师对抗兽人的时候借助他的力量收服那部分邪灵。如果他的运气也足够好,好到没有因为识破我的身份而被我杀死的话,我甚至还可以同他们一起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   我将那学徒的黑袍卷成一个包裹,以一个旅人的模样穿行在街道上,在确认没有任何人追踪我之后向艾舍莉的居所走去。我的心情挺不错——相当不错。至少现在知道了那本对我而言相当重要的东西身在何处,我从前那个有点儿遥远的梦想也就实现了一大步。   然而我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使我的脚步僵了一僵,突兀地停了下来,险些令身后的路人撞到我。   我的手札……不是应该在那个暗精灵大法师的手里吗?   她制作出了我手札上记载的魔傀儡,也在红宝石内储存了“撒尔坦之触”这个法术。如果不是得到了我的手札,她绝无可能自创这两个魔法。刚才对于代达罗斯的故事的回忆竟然搅乱了我的脑袋,我直到现在才想起其中的蹊跷来。   那些该死的柔情!   但我随即又想起了另一种可能——也许是有某一位魔力强大到可以抄录我的手札的法师秘密制作了副本,然后将它流传到了世间。从前的我曾经用这种方式抄录过不少法师的笔记,也因此才能在漫长的岁月里略微触及魔法的规律,创造出属于自己的法术来。这种可能性虽然很小,却也很合理。   看来我的伪装计划还要继续——至少从帕萨里安那里弄清楚暗精灵大法师手中到底有没有我的东西。如果有的话……那本又是怎样的货色。作为西大陆仅有的四座大法师之塔之一的主人,他绝不会对米伦·尼恩一无所知。最重要的是,如果真的有两份手札存在,那么我宁愿去同马克西姆斯和帕萨里安争夺其中的一份,而不是与米伦·尼恩提前发生冲突。   因为她也继承了我的另一部分魔力,甚至还可能拥有不少我的法术。我知道曾经的自己有多么危险。 第四十一章 挑起战乱的人   当我走到这条石板街道的尽头,踏上黄土路面的时候,天气开始阴沉下来。而人们似乎起了一阵骚动,向着“最后的归宿”旅馆聚集过去。一定是卡拉蒙发现了铺满旅馆墙面的模糊血肉……呵呵。但愿他先看到了那两枚欧瑞金,不要被人趁乱捡了便宜。   我离开了繁荣的村庄中心,沿着土路一路走向艾舍莉的家。路边的野草杂乱丛生,远没有小姑娘屋前的草坪那样讨人喜欢。而那些我喜爱的零碎野花也都随着夏季的离去而凋零枯萎。秋天即将到来,战争也即将到来。   这一次的战争规模与烈度将远超以往——我的那一部分邪恶特质不会令我失望。一旦达拉然伯爵发现此处的战事远不是他所能应付的,他必定将战争消耗转嫁到王室的财政支出上。领主们有义务维护领地的治安,与亚人种的大规模战争则不在此列。   于是德尔塔王室将再次举债,甚至令整个西大陆的国家都成为欧瑞的债权人。当这些都统统完成之后,迪妮莎将以不可抗拒的力量消灭德尔塔王室的所有成员。于是欧瑞王国群龙无首,陷入无休止的纷争。欧瑞的领主们不会替代已经死去的德尔塔王室偿还债务,进而所有的国家都将因为持有德尔塔王室的巨额债券而陷入财政危机——欧瑞将拖垮半个西大陆的经济,进而引发更多的战乱纷争。   到那个时候,提玛克兽人帝国不会放弃这个占据欧瑞西方最富饶的沃尔玛平原的机会,周边诸国也会对欧瑞王国境内储量丰富的矿藏伸出手来。想象一下那时的情景吧:   在这个国家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因为德尔塔王室高度集权的政策而导致兵力不足的欧瑞领主们混战一团,兽人军队四处掠夺,周边诸国明争暗抢,甚至连暗精灵都会忍不住来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在这里取得一块足以供自己繁衍生息的土地。   世界大战的萌芽开始孕育——因为分赃不均、或者仅仅是为了发动战争转嫁因德尔塔王室而造成的财政危机。而后,只要有一个国家率先对邻国发动战争,那么更多的国家也将会陷入泥潭。   最终,整个西大陆都将被拖进无休止纷争之中,而这些都是因为那个挑起战乱的人——迪妮莎。之后她也将承受整个人类的怒火,而我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她的死亡。   最关键的是,我将在这乱世重新攫取权力,然后有足够的力量再一次谋划对整个人类的复仇。曾经伤害过我的,我一个都不原谅。   自阴沉的天空之中落下的第一滴水打在我脚下的黄土路面上,溅起一阵尘土来。但更多的雨点紧接着落下,转瞬之间就将灰黄的土地浸润成了黑褐色。大雨来得很快,当我快步走到门口的时候,外衣已经几乎湿透了。   但那个小姑娘此刻却正要向外走,手里还提着一个不小的包裹。“你要出去?”我大步走到房檐下,身上带着一阵湿气冲进了屋子里,随口问了一句。   “是……”她的脸色挺难看,眼睛发红,像是刚刚哭过。   “你母亲?”我有点儿意外,将那个用学徒的黑袍卷成的包裹放在餐厅的木桌上,脱下外面的衬衣抖着雨水。那个女人的确是痛风,然而吃了我的药之后绝不该继续恶化,是哪里出了问题吗?   “不是……她很好。您的药很有效果。我要出去……买些吃的。”她将包裹往身后藏,却磕在了门框上。灰色的包裹皮被里面的东西撑出了一道缝隙——都是些银灰色的锡制品。   “拿去卖钱?”我皱起眉头,估摸着包裹里东西的价值。虽然看起来体积不小,却并不值多少钱。因为锡制品在极寒冷的情况下会变成一堆粉末,只要不是太过拮据的家庭都已经换用了铜制品。然而我已经给了她不少钱——足够她们衣食无忧地过上两三年安定生活的钱,为什么还要去卖这些东西?于是我问她:“那些钱呢?”   “……丢了。”她咬了很久嘴唇,在我耐心用尽之前说道,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明明把它们收好了,可是转眼就不见了。我会尽量赔偿您的损失的……我把这些卖掉,至少今晚就会有钱吃饭了……”   我直视着她——绿色的瞳仁和泛红的眼白,微微抽动的鼻翼,因为用力抓住包裹而泛白的指关节。这些迹象表明她似乎并没有说谎,不是为了谋求更多的钱财而对我说谎。只是这钱丢得蹊跷——人们大概不会知道她得到了这么一大笔钱,也更没可能在她待在家里的时候就无声无息地找到藏钱的地方并且将其盗走。   “以前有过这种情况吗?”我在椅子上坐了下来,问她,“莫名其妙地丢过东西?或者附近的人也是这样子?”   “有的!”她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一直觉得这房子很怪,爸爸去世以后就经常丢东西,有的时候准备好给母亲请医生的钱也会丢。住在后面的塔里佛斯一家也是。他们一直怀疑附近有个贼,可一个贼不可能在人一转身的时候就偷走东西然后连个影子也看不到呀!他们家的小罗格奥就常常会说看到有东西偷走了他们的钱,可是大家都说那是小孩子在撒谎……但是我最了解他了,那孩子从不撒谎——除了这件事……”她说到这里忽然打住了,大概不想将这里描述得太过令人不安,导致我这个多金的住客提前搬走。   “冬天的时候,从没有这种情况发生吧?”我想了想,问她。   “……嗯?”她茫然地睁大了眼睛,愣了一会才说,“好像……的确是没有在冬天的时候丢过东西。”   于是我的嘴边露出些笑容来……我开始觉得这件事有些意思了。不是因为大概知道了钱到底跑去了哪里,而是因为那个叫做罗格奥·塔里佛斯的小男孩。   “不,先生,我说的都是真的!虽然我们需要钱,但是我绝对不会骗您!”她见我笑了起来,紧张地大叫。   我摆摆手,示意她平静下来:“放松点,小姑娘。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现在麻烦你去我的房间里把我那件黑色的外套拿过来,我就能找到你的钱——记得不要乱碰衣服里面的东西。”她又愣在那里——我总觉得年轻的小姑娘们会花费大量的时间来发愣,这其实是一种挺不好习惯。“去吧。”我又催促了她一声,艾舍莉才放下那个沉甸甸的包裹,一路小跑冲进我的房间,小心翼翼地捧出我的袍子来。   她退开来站在一边,像看救世主一样看着我。这种目光我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久到我已然忘记了上一次这样看我的是一个人类还是一个亚人种。再一次感受到这种目光的感觉不坏——至少现在感觉不坏。   我把手伸进袍袖一格格的小布袋里,从里面取出一个指甲大小的银色玻璃筒。这里面装有一种金属,一种极其特殊的、可以流动的金属,是我在那个小小的法师塔里提炼出来的东西。因为它的光泽看起来与白银是如此相似,我将它命名为“水银”。   这东西有毒,但如此少量的一瓶对人体却并无大碍。我小心地拨开上面的木塞,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木桌上,然后就拿起袍子走向珍妮的房间。   “……先生?”艾舍莉在我身后怯生生地问了一句。   “就让它放在那里。但是你离它远一点……对,就是这么远。什么时候发现它动了,你就马上来叫我。”   “它……动了?”这个小姑娘红着眼圈,弄不清楚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她当然无法想象,一块看起来是装在玻璃瓶里的银子怎么会动。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可是,您今天晚上吃什么?”她在我打开房门的时候又问。   真是一个麻烦的小姑娘。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不是还有两条半黑面包么?那个就可以了。”   她的脸上又露出发愣的表情……这些凡人啊。哪怕将生命里用于发愣和玩乐的那部分时间的五分之一用来做些有意义的事情,人生也不至于如此的灰暗。那种神态……真把我当成锦衣玉食的贵族老爷了么?   呵呵……我受过的苦,可不是你们任何一个人能够想象的。 第四十二章 家仙子   珍妮的气色好了很多,但呼吸依旧若有若无。我又喂了她一些药剂,自己也喝下一点,然后就坐到床边的凳子上看着窗外的大雨发呆。房屋外墙上的爬山虎叶子被雨点敲打得不住颤动,混杂生长其中的野生蔷薇的花瓣也随着这豪雨凋零,只剩下一颗绿色的、像是小果实的花萼。雨水从窗户的缝隙里渗进来,顺着木质窗台流到地上,积下小小的水洼。   我忽然觉得日子像是回到了我还居住在古鲁丁海岸的时候——我把那么多的时间用来发呆,用来坐在路边,用来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试验、阅读艰涩难懂的魔法书籍和西大陆的通史。大雨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让人们不得不使自己空闲下来,然后莫名其妙地怀念往事。   其实我挺想去看看那个名叫罗格奥·塔里佛斯的孩子,可我又不想把自己的鞋子和裤脚弄满湿泥。何况这家里唯一的雨披都被艾舍莉在之前卖掉了,仅凭一件牛皮披风可不足以阻挡这倾盆大雨。   于是我开始无聊地整理袍袖暗格中的东西。因为记忆了不少新法术的缘故,我得将它们存放的次序重新排列。这也是一门挺高深的学问——因为不少材料相互之间会起反应,你必须一一记牢它们的性质,并且小心地不让它们接触。   我整理好了右边的袖口,又整理好了左边的袖口。然而客厅里的小姑娘依然没有动静。我担心她因为过于疲惫而睡着,于是推开了门打算亲自去看一看。但我的手刚刚碰到门把手,她压抑着音量的低呼就传了过来:“先生……先生!动了,它动了,它真的动了!”   哈,好戏开场了。我一把拉开门,快步通过走廊走到了客厅里。   小姑娘此刻已经惊讶得语无伦次、满脸通红了。因为她看到的景象是,木桌上玻璃瓶里的水银表面忽然晃动了起来,接着又深深地陷了下去。在下一刻,一颗小小的、大约有米粒大小的水银圆球脱离了玻璃瓶,就那么凭空升了起来,接着晃晃悠悠地飞向客厅的东南角——就像是那玻璃瓶里的金属忽然有了生命。   但在我的眼里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凡人看不到的东西,我可是能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只小妖精,在传说中俗称家仙子。翠绿色的尖顶小帽子,翠绿色的弯头小鞋子,翠绿色的蝴蝶式翅膀,淡蓝色的皮肤……一种讨人厌的小东西。它们也是妖精族的一员,并且与它们的表亲皮克妖精一样,拥有捉弄人这种可恶的爱好。   皮克妖精喜欢带人走错路,家仙子则喜欢把主人放好的东西,尤其是金属,藏到另一处。虽然它们会将人类居住的房子看作自己的家并且从不把钱丢到外面,但普通人类都很难发现那些他们丢失的、藏在房子某处缝隙里的东西——实际上和被人偷走没有区别。   这就是为什么在某些时候,人类推倒一座房子时往往会发现意外之财——那都是家仙子的杰作。这些小东西喜欢聚集在魔力比较充沛的地区,并且成对出现。到了冬天气温降低的时候则会陷入冬眠——同它们偷来的小东西一起。   刚才这个小家伙试图把玻璃瓶里的水银偷走,却没有料到那看起来和银子一样的东西竟然是液体。最终它只用双手带走了一小滴,并且被这种有毒的金属熏得摇摇晃晃,估计得用上几天的时间才能重新恢复活力。   我目送着它一路飞上屋顶的房梁下的一个洞里,然后消失不见,对艾舍莉说:“喏,你的钱都在那里。”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我,愣了半天才问:“你……”   “每个人都得有点儿小秘密。所以,去拿你的钱吧。”我向她微微笑了笑,因为她这种可爱的惊讶表情让我觉得挺愉快。   当我做出这些事情的时候——包括顺便治疗了她母亲的痛风,看在美味的晚餐的份上给了她一枚欧瑞金,帮助她找到了丢失的钱财——我可并没有那种“变成一个好人”的念头。大概仅仅是因为我不想让小女孩脸上愁苦的表情影响了我的心情,或是为了在某个无聊的雨天给自己找点乐子,我随手做了些在我看来无关紧要,对她而言却无比重要的事情。   我承认我前世所做的那些事可远远配不上一个“好人”的称呼,然而在某些无关紧要的小细节上我却并不介意扮演一个善意的角色。而这就是今生与前世的记忆纠缠不清的结果……   然而我更没有预料到的是,正是因为这些在我看来微不足道的小事,这个小姑娘竟然在很久之后留给了我一段永生难忘的记忆。   但此刻,那个将手伸进墙壁上的小洞中并且成功地摸到了她丢失的钱财的少女,对以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浑然不觉。她在高高的凳子上惊喜地低呼出声,而那只小妖精则气急败坏地绕着她上下翻飞却毫无办法——它已经被我的水银熏得晕头转向,没法儿集中经历念出哪怕是最简单的咒语。   自此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艾舍莉看我的眼神都不再与从前相同。她先前只把我当作一个多金的住客,对我的态度是礼节性的恭谨。即便在我治疗了她的母亲之后,也仅仅使那态度更甚了一层。然而自从她看到那滴水银飞起以后,眼神里就多了些敬畏的意味。我知道她联想到了什么,但我们彼此都没有说明。   这正是我喜欢她的原因——这个小姑娘懂得什么是自己能拥有的,什么是不能去觊觎的。她宁愿卖掉家里的锡器去换一顿晚餐,也不愿再向我额外索要金钱;她可以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而不会像其他人一样,战战兢兢地对一个法师提出某些请求来。   她甚至比珍妮还要成熟。因为即便是那个尼安德特人女骑士,也对我流露过要学习魔法的意思。如果不是她的确是一个柔柔弱弱的普通少女,我几乎想要将她带在身边了。 第四十三章 天上掉下个烂脑袋   这场大雨整整下了一夜。我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听单调的雨打玻璃声,偶有几声闷雷鸣响。现在虽然没到秋月,但已是一场大雨一场凉了。我将被子在身上裹紧,头脑中飞速地思考着一些事情——包括我从书上读到的关于帕萨里安大法师的讯息,包括我今后的种种计划。如果不是可恶的雨水,此刻我应该正在月色下散步,顺便走到塔里佛斯家去看那个叫罗格奥的孩子。艾舍莉说他常常能看到某些别人都看不到的东西——这足以证明这个孩子拥有神秘学的天赋,也解释了为什么家仙子会选择在这里定居。因为它们总喜欢居住在魔力源附近,于是一个藏在艾舍莉的家中,另一个藏在塔里佛斯家。   无聊的时刻总是显得漫长。我在床上睡了一个小时,又将今天遗忘的几个法术重新记忆了一遍,雨声才渐渐消失,令天边露出昏暗的光亮。今天是我来到古鲁丁城镇的第三天,是我恢复记忆之后的第十七天,是我离开法师塔之后的第二十四天。   这短短的二十四天,甚至不到一整个夏月的三分之一,却发生了这么多事。我结识了珍妮,收服了一柄魔剑,得到了一部分的魔力,恢复了大部分的记忆。又杀死一只恶魔,遇见暗精灵,遇见迪妮莎,杀死两个学徒……   我从一个因为迷茫无聊而离家的旅人变成了今日一心想要复仇的黑暗法师,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几乎在几天之内被颠覆。这些足以令普通人传诵一生的奇异见闻于我而言不过是一段新生命的初始。我所知道的世界,是很多人所好奇的、只存在于他们口耳相传的神奇故事之中的世界。然而我知道那并非他们想象的那样美好。   就像这已经到来的第二天,每一个古鲁丁村庄的居留者都不会忘记的一天。   走廊里传来轻手轻脚的走路声,然后是关门的声音。艾舍莉出去买吃的了。我走出房间把自己的脸面弄干净,照例到珍妮的房间里给她喂药。她的状况又比昨天好了不少,右手的手指甚至开始无意识地抽搐。这表明她的身体机能正在渐渐恢复,我似乎可以暂时放弃那个最坏的打算了。   一切都很平常……雨后的微凉空气也让我觉得清新。我嫌外面的地面过于泥泞,于是在客厅里舒缓了一会儿身子。艾舍莉母亲的那个房间里开始有低低的呻吟声传来——这也是好现象。我真后悔出门的时候没有带上一本书,那么我就可以在地面干透之前打发这些无聊的时间了。因为除非是特别必要,我可一点都不喜欢把自己弄得满身泥水。   但房顶一阵突如其来的震动打破了这宁静。仿佛有几块散碎的石块砸在了木头房子的顶棚,一阵灰尘纷纷洋洋地落了下来,险些迷住了我的眼。接着砸在房顶上的东西向下滑落,摩擦着外墙上生长着的爬山虎与蔷薇藤蔓,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于此同时响起的还有远处悠长的呼喊声——那些声音来自数十米之外的城墙墙头,传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模糊不清了。但我依旧能够分辨得出其中的含义——   “敌袭!!”   敌袭?哪来的敌袭?我微微惊讶。古鲁丁村庄的外围是广袤的丛林,临时雇佣来的佣兵们会将侦查小队散布到这林原之中,一旦有风吹草动,讯息就会通过各种渠道汇集到村庄之内。失去了上百年文化传承的兽人们早已不像它们骁勇的祖先那样善战,至于带兵谋略……更是笑谈。兽人大部队不可能在不惊动任何一个侦查小队的情况下就兵临城下,所以我在这里将有充分的时间与充足的讯息知晓它们的动向,并且提前做好准备——这些都是我从前的想法。   在我预想中的兽人战争应当发生在远离村庄的平原——人类的军队与兽人的军队在那里厮杀流血,而我可以趁乱谋求我的利益。但情况无论怎样变化都不该是现在这种情况——那些绿色皮肤的亚人种和人兽混血儿围住古鲁丁,使我原定的计划全盘落空。   是怎样的领导者可以使这些退化的亚人种做出如此漂亮的闪击战术来?是我的那部分邪恶特质吗?它不是应当只有最低级的本能需求、并且附于某个兽人首领的身上、通过支配它的欲望与情绪的方式来发动战争吗?还是说……它已然具备了完成的自我意识,竟然可以占据某个生物的身体,以自己的智慧来指挥这场战争?   这时候从屋顶上滑落的东西卡在了窗台上,我终于看清了它——那是肢体。人类的肢体。正对我的是一颗头颅,已经高度腐烂。发黑的脸上出现了狰狞的洞孔,露出里面森然的骨头来。它的耳孔与灰白色的眼窝里都有蛆虫在蠕动,像是一个有意识的僵尸一样,隔着玻璃与我对视。   头颅的旁边是被斩断的人类大腿,表面同样泛着奇怪的灰黑色,被爬山虎的藤蔓拉扯住,吊在空中慢悠悠地敲打着窗户。房间里传来虚弱的尖叫声——那一定是艾舍莉的母亲也见到了这些可怕的东西。   这些大概都是沿路被兽人军队杀死的雇佣军或者平民。兽人依照它们的风俗——将杀死的敌人肢体投进敌军本阵中示威,也将这些恶心的东西绕过围墙投了进来。只是这里距离村庄高大的围墙足有几十米远,再强壮的兽人也无法将它们丢到木屋的房顶上——何况靠围墙近了,还有被城卫兵用弓箭射杀的危险。能将这种东西投掷到此处的只有通过攻城器械——可卡布兽人兵营的亚人种们什么时候学会制造投石机了?   我再顾不得地上的泥泞,拿上我的剑冲了出去。我得知道城外究竟是什么状况,兽人的军队数量如何。一旦人类无法像我预料的那样抵御它们而被它们杀进了村庄里,我和珍妮的情况可就都不乐观了。 第四十四章 Sword-of-Emper   古鲁丁村庄的城墙下有直通墙头的斜坡通道。但此刻那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从村庄里赶来支援的士兵……不,是雇佣兵。王国禁卫军和边防军都有统一的衣甲。这些人却穿得五花八门,武器更是千奇百怪。这些人被各自的首领组织在一起,推推搡搡地往城头涌去。仅有一米宽的通道上险象环生,而那些悍不畏死的雇佣兵完全不在乎从三四米的高处跌落的危险,争前恐后地攀爬跳跃。   因为官方一向以杀敌的数量来支付报酬,这些为了金钱而杀戮的男人们自然不愿意放过占据有利射击位置的机会。一个家伙被人从通道上挤了下来,正跌落在我脚边的泥水坑里。溅起的污水沾了我一身,我连忙向后退了退。   但那个家伙马上活蹦乱跳地从水坑里站了起来,又捞出他的长剑,仰头向城墙上大吼:“约翰!你这个婊子养的!”这一声大吼令城头至少六个叫约翰的人同时转过了头,但只有一个人向他比了比中指,然后迅速消失在人群里了。   哈,竟然是这个家伙——我认得他,那个我们在路上遇到的,叫做强尼的佣兵。   强尼急匆匆地又要往城头跑,却也看见了我。他脚步不停,向我摆了摆手:“好运气啊贵族老爷,但愿短命的兽人杀进来的时候安德烈还能让它们向您道歉……哈哈哈……”   我没有理他,只想等这些人都挤上去了,自己再去城头看看下面的状况。但只是微微一转身,我又见到了一个“熟人”。那个佣兵队长安德烈,竟然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我的身后。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墙头的强尼,又看了看我,冷冰冰地说:“这里很危险,我不建议平民站在这里。”话刚刚说完,他似乎又想起了珍妮的贵族身份,于是再次皱了皱眉头,却没再说话。   这可真是一个纠结得有趣的男人。其他佣兵队伍的队长都是眉目不善、怒气冲冲的形象,嘴里大声咒骂着,一马当先地在往城头上跑。但他却一个人按着腰间的阔剑站在这里,似乎不屑于那些人的粗鲁举动。他的胡子修理得整整齐齐,盔甲擦拭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半身甲的左胸口刻印了一个纹章。只是那纹章仅有一个外轮廓,里面只用白色涂满——大概是不想忘记家族曾经的荣耀,却又不得不屈服于王国法律,不敢公然以平民的身份刻上完整的花纹。我对纹章学并不精通,看不出那轮廓究竟属于历史上的哪一个家族,仅仅能依据外形看得出那是双剑鸢形盾加上一枝花朵。然而这外形却给了我一种奇特的熟悉感……我似乎在哪里见过,却记不起来。   我将目光在他的胸口那里略微停留了一会,就抬起头对他微笑道:“的确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在这种糟糕的天气里,您却不得不同这些粗鲁的家伙混在一处与敌人交战……那些老爷们则躲在安全的地方坐视不理——”   “他们都是我的战士,是失落之剑的战士,先生。”安德烈打断了我的话,脸上仍旧是阴郁的表情,“也许他们没有经历过贵族式的教育,但在我的眼里他们都是些值得尊敬的人。”   看来我说错了一些话,也没能完全了解这个人。原来他除去无可救药地虚荣与纠结之外,还有这种……高贵的品质。   “失落之剑”。这名字倒是与其他佣兵团的名字,例如“屠龙佣兵团”、“剑与玫瑰佣兵团”、“黄金美人佣兵团”不同。大多数人不会采用这种不大吉利的名字……不过这倒符合他的品味与心境。   这时候吵嚷的佣兵们已经尽数登上了城墙,他似乎不想同我多说话,对我微微颔首,迈步走上斜坡。我跟了上去,在他身后继续说道:“安德烈团长,如果乱世即将来临,您有没有想过去做点有意义的事情?”   他走在前面没有回答,直到登上了城头才转身问我:“什么是有意义的事?我觉得您的这个问题,似乎同‘人为何存在’一样空泛。我不是一个哲学家,我只是一个佣兵而已。我所想的仅仅是让我的战士们在这场战争里保住性命,然后在胜利之后饱饮美酒。”   此刻我们同处数米高的宽阔墙头,城下的景象一览无余。果然不出我所料,兽人的军队已经兵临城下,阵形稀疏的先头部队在上百米远的空地上安营扎寨,其后则是陆续赶来主力,目测有上千之多。最醒目的是一架用原木制作的粗糙投石机——正是它将散落的人类肢体投进了高大的城墙。而这种技术,在卡布兽人兵营之内早就失传了……   于是我抬起手,指着外面的兽人军阵:“说得具体些,你有没有想过在某一天,高举鸢盾双剑的大旗,披上饰有家族纹章的战袍,统帅一个兵团的正规军,冲进这些亚人种阵营里尽情杀戮,赢回你祖先的荣耀?”   这时候那个强尼在不远处的城头向安德烈高喊:“头儿,我们应该趁现在杀出去!趁那些绿皮畜生阵形不稳!”   “除非你当了城主再说,小子!”   “那些老爷们可害怕打开了城门,反倒被绿皮们冲进来了!他们只想在家里抱老婆等支援!”   “哈哈哈……”   强尼的声音马上被其他的佣兵们淹没,安德烈则皱起眉头,看着远处的兽人军队渐渐集结,没有回答我的话。   “很无奈,嗯?”我继续轻声说,“你知道强尼说得对,但你没有权力,安德烈。你一定无数次在心里痛骂过那些无能的庸碌之辈,羡慕他们手中可以执掌你无法拥有的权力——你在心里说,如果那个位置上的人是你,你本可做得比他们好上无数倍。”   他的眉头越皱越紧,我感受得到他的鼻腔里呼吸逐渐急促。   “保全他们的性命,在胜利之后饱饮美酒——这真的是你的想法?不,你想要更多。你想要重新拾起那把失落之剑——你想成为王者,你想让这柄剑变成王者之剑!”说到这里,一个念头忽然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令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了震惊之中。而于此同时,安德烈也一把按住了我的胸口将我撞在了身后的城墙垛口上,用腰间的匕首紧紧抵住我的咽喉。   惊讶的情绪使得我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安德烈已经压低了声音靠近我的脸,嘶声问我:“混蛋,你到底是谁?!”   我感受得到他近在咫尺的鼻息,也感受得到咽喉处匕首冰凉的刀刃。他并不知道我的法师身份,我可以用彩虹喷射轻而易举地杀死他。但刚才那个令我震惊的念头告诉我——绝不能动他一根寒毛——这个人在未来将无比重要,我绝不能失去他!   因为我在提起“王者之剑”的一瞬间记起了他的那枚没有花纹的纹章到底属于哪一个家族,也明白了为什么并不精通纹章学的我,会对那个轮廓有莫名的熟悉感。   “Sword-of-Emperor”——王剑骑士团,亦称索尔德骑士团——欧瑞皇朝第三位君主,魔法皇帝代达罗斯的亲卫军!而白槿花皇室格尔兹家族的纹章图案,正是双剑鸢形盾、皇冠白槿花!   他竟然是皇族后裔……一百多年前他的某位直系祖先竟然从那场清洗中幸存了下来!在这个欧瑞王国有所的人类当中,再不会有人比他的血统更加高贵了。而我也终于明白,他之所以固执地恪守贵族准则……不,皇族准则,并非为了虚荣装腔作势,而是发自血脉中的记忆使然……在这样一个由篡位者统治的国家里,他怎么可能永远满足于做一个平民!   他大力的撞击使得身体并未全完复原的我感受到了喉咙里的腥甜气息。然而我却咧开嘴,少有地真心轻笑起来。   “放松,再放松。我不是你的敌人……”我笑着咳了几声,举起自己的双手,让我的魔剑竖立着落在我和他之间,靠在他的腿上。然后我凝视他的双眼,用只有我们两个人才听得到声音说出一个名字:“安德烈·格尔兹。”   这个名字一脱口,匕首的尖端立即陷入了我的皮肉。然而我知道这并非他的本意,是极度的紧张令他的手腕失控了。他快速环视左右,然后更加用力地用左臂的胳膊肘抵着我的胸口,一字一句地低声问:“我再问一遍,你到底是谁!”   这个家伙……真的是紧张到极点了。他甚至没有试图否认,而是从脸上露出了可怕的杀意来。他一定从未想过有一天某个人仅凭他的纹章轮廓与佣兵团的名字就将他与一百多年前的那个辉煌姓氏联系在一起……他是彻彻底底地慌乱了。   血从伤口流了出来,渗进我的领口,弄的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对着这个正在发狂的男人叹了口气,右手在空中轻轻地打了个响指。竖立在我们之间的魔剑立即从剑鞘里脱出,露出了半个身子来——那锋利的剑刃正抵在安德烈的双腿之间。   “为了使伟大的白槿花皇室高贵的血统能延续下去,安德烈,我建议你还是放开我。如果我想把你的身份泄露出去,现在城下的就不会是兽人军团了——而是王室禁卫军。”我示意他注意自己的双腿之间,他循着我的视线向下看去,然后脸上就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来。 第四十五章 总有那么几天   “我是一个法师。同时也是德尔塔王室的敌人——和你一样。”我附在他的耳边轻声说,“哪怕你还有一丁点儿重拾荣耀的心思,就不该对我如此无礼。”   “可是你凭什么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他把匕首的刀刃退出我的皮肉,重新注视着我的眼睛,“德尔塔王室已经统治了这个国家上百年,先皇时代的贵族们早已臣服,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拥有颠覆一个国家的力量?”   “一个预言。”感觉到他已不再那么紧张,我用力地推开了他,从地上拾起了我的魔剑。“最迟在明年春月,德尔塔王室将被屠戮一空,这个国家将陷入战乱。那就是你的机会。”   他倒握着匕首站在那里看着我,忽然低声笑了起来:“哈哈……你这个疯子。仅凭你这张还年轻的脸,和一点小戏法儿,就以为能用这样幼稚的谎言欺骗我?”   我没有说话,只是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在我目光中收敛了笑容,与我再次对视了一会儿,重新问:“你说的……是真的?”   “你可以选择无视我的话,然后试着在此处杀死我——当然,可能死掉的会是你。或者你选择相信我的话,我们一起为明年的夏月之乱做好准备。安德烈,这样的机会并不多,复兴荣耀或者籍籍无名,只看你的选择。”我用手摸了摸脖子上的伤口,又扫视一眼远处的兽人军阵,转身指向几十米远处艾舍莉的房子,“我暂时寄居在那里,想清楚以后来找我。”   我走下城墙的时候,还感受得到那个男人炽热的目光。他一定会来找我——不然他就配不上白槿花皇室的疯狂血统。这上百年来人们从不知当年的皇族后裔有一支血脉流传了下来,可见他们花费了多大的心思来隐姓埋名。然而这个男人却组建了一支佣兵团——其中战士的素质近乎正规军——谁能说他的心里没有丝毫野心与梦想?   在即将到来的乱世里我需要他,而他也同样需要我。我虽已不再相信盟约与誓言,但欲望,唯有欲望,仍是控制一个人最有效的方式。   村庄里已经恐慌不堪。因为这一次,是少见的被数以千计的兽人围困在城中的情况。原本只想破财消灾的正规军已无法坐视不理,因为仅靠缺乏守城经验的雇佣军来进行防卫的话,城墙陷落只是早晚的事情。   我没有直接回到艾舍莉的家,而是从慌乱的人群和步履匆忙的边防军队伍中穿行而过,去两条小街之外买了一只活鸡。局势已不像我预料的那样发展,我需要命运给我一些提示,窥见未来的走向。   当我回到艾舍莉的房子的时候,屋外散落的尸块已经被清理干净了。小姑娘坐在客厅的木桌旁,哆哆嗦嗦地捧着一杯水,脚边则是装满一整个木盆的带血床单。   “害怕了?”我将那只被绑住翅膀的公鸡丢木桌旁边切菜的案板上,挑了一柄还算锋利的小刀,挽起袖子来。“佣兵们大概有两三百人,村子里的正规军也有一百多人。这里还有高大坚实的城墙,兽人进不来。”虽然她不见得能弄懂这些兵力代表着什么,但至少能给她些安慰。和一个精神极度紧张的人住在一个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我……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她用虚弱的声音说,同时看向我。而我此刻按住了公鸡的脖子,手起刀落,将它的脑袋斩下。失去了脑袋的公鸡依旧活力充沛,双脚双翅使劲地拍打着案板,鸡毛满天飞。而一股冒着热气的鲜血从小小的身体里涌出来,我连忙拿起一边的木碗接住了它们。   这些血液似乎又让艾舍莉想起了那些尸块,她马上俯下身子干呕起来,却什么都吐不出来。这姑娘挺奇怪——明明身边的床单上也沾着血,这鸡血也是血,她却只对鸡血有反应。可那床单上的难道不是……   不,不是!我停下了剖开公鸡胸膛的动作,再次转头去看木盆里的床单。那些血液虽然干涸了,但颜色却是褐色透着暗红——是新鲜的血液。而不是我最初想象的那样,是艾舍莉用它们包裹了那些尸块丢掉,然后才沾上了血。   “小姑娘,这些血是哪来的?”我皱起眉头问她,同时把已经不再挣扎鸡身丢在案板上。   “珍妮小姐的,她……”她撑着木桌站起来,想说点什么却欲言又止。只是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放下了心来——那绝对不会是珍妮遇到生命危险之后出现的表情,而是一种难以启齿的尴尬神态。   于是我松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将刀刃插进了公鸡的肚子里:“那么就是……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小姑娘支支吾吾地回应了,我顿时觉得心情好了不少。将刀身用力一拉,给公鸡开了膛。一摊粘粘糊糊的内脏淌到了案板上。   看起来她的身体已经恢复了正常的生理活动——这是好事。于是我微笑着丢掉了刀子,用手拨拉那些搅在一起肾脏、肠子、小小的鸡心、各种乱七八糟的叫不出名的小器官。   流在案板上的肠子打了一个不祥的八字结,这代表我当前遭遇了困境。鸡肝压在八字结的上方,说明这困境非同一般——正合我们被团团围困的现状。而肾脏与鸡心紧紧挨在一起,有一半被肠子压住,说明会有人来帮助这个村子脱离险境,只是来的路上危险重重。但两片鸡肺……被我开膛的刀子戳破,泛着血沫远离了肠子与心脏,让我的眉头皱了起来。这代表了某种变数,某种脱胎于喜悦的危险。   可那到底是什么?我弄不清楚。其实最有效的占卜方式是用人类的内脏……只是现在的我在这一方面还不大能适应前世记忆里的某些做法。如果换成是三百年前那个被邪恶折磨得要发狂的撒尔坦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剖开艾舍莉母亲的肚子,然后给自己一个更满意的答案……   我叹了口气,把那些内脏搅成一团,然后告诉身后又在发呆的艾舍莉把只鸡做成午餐,去屋外的水洼里洗了手。   时间已经到了中午,天气阴沉,乌云压城。正规军也已赶上了城头,那边开始有稀稀拉拉的箭矢落下——这是兽人在试探着进攻。我倒并不担心兽人投进来的石块会砸垮艾舍莉的房屋,因为城外那具粗糙机械的射程也仅能将肢体这样轻的东西投得这么远。换成石头的话,就只能够到城墙了。   只是这种不同于以往谨慎带给人们的是更多的不安,就连我也弄不清楚,那个家伙驱使着兽人来到这里,除了满足它的杀戮欲望之外还会有什么用心。 第四十六章 帕萨里安   已经是战争开始后第三天,城里比从前冷清了许多。人们早已缩在家中,只盼望这场战争能早些结束。艾舍莉坐在客厅里缝缝补补,准备入秋之后的衣服。她甚至还买了些细麻的料子,试着为我做一件紧身上衣和裤子。至于珍妮的贴身衣物,她早在外出采购食物的时候就买了回来。以后谁能娶了这个小姑娘,可真是好福气。   只是因为父亲早逝,母亲重病,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自己的爱人。对于贵族少女来说十六七岁结婚尚早,但对于平民来说就已经嫌晚了。也许对面那个坐在午后阳光里小姑娘今后只能嫁给一个丧偶的中年人,或是一个富有的老年人。想到这里,就连我都觉得有些遗憾起来。   但此刻令我烦心的不是这个姑娘的婚事——毕竟她于我来说仅仅是一个一闪而过的旅者,不久就会被我忘却。我担心的是安德烈。我本以为他最迟会在第二天来找我,可到现在还没有消息。这个一点都不像格尔兹家的作风——他显过于谨慎了些。但我也不会主动再去找他。这种事情,总是主动的一方比较被动。   但如果他一直不愿信任我,我也不会任由他错过这个大好时机。也许出于对珍妮那位先祖的复杂情感,我会在对珍妮进行转化这件事情上犹豫不决;可换成安德烈的话,我可是很乐意看到一个身体素质不错的人成为我的死灵骑士。   当然,这种法子的弊端就是我得花费大量的时间与心血去帮助这个没有了欲望与雄心壮志的傀儡谋划一些事情,远没有他还被自己的意愿驱使时来得轻松。人类的欲望总能使他们在危及关头爆发出难以想象的潜力……这些都是死灵骑士无法具备的品质。   守城的雇佣军和正规军白天的时候都在城墙底下扎营,到夜晚只有正规军回到村庄北边营地休息,雇佣兵们则继续留在那里。围城一周的大墙被当地指挥官分成了七个部分,其中两段由边防军防御,另外五段都交给了雇佣军。   “失落之剑”似乎在这一带小有名气——因为安德烈成为了这一段城墙的临时指挥官,带着他的四十多个军士射杀了十几个试图把投石车推得更近的兽人,这已经算得上是目前最卓著的战果了。这些消息都是艾舍莉在自制了面包以后拿去卖给他们的时候听说的,而我这两天只见过安德烈一次——他站在城头向我这边眺望,我则在门口向他微微点了点头。   他在犹豫,这不是一个帝王后裔应有的品质。   我本以为这一天又将在兽人零星的试探性进攻中结束,没想到却在将近黄昏的时候看到了一场好戏。城外忽然远远传来一阵直冲云霄的狂野怒号,就像是上万人同时嘶吼,那声音听起来几乎要冲破天上的云层。艾舍莉的脸立即就变得苍白,她一定从未想过还有一种生物可以发出如此可怕的声音来。   那是兽人们的声音——足有三千之多。这一次到来的不但有卡布兽人,还有其他的零星亚人种,例如蜥蜴人、豺狼人。我起身走出屋子,用爬山虎的叶子撕成一只小鸟的形状,然后将自己的头发系上去。念出咒文之后,叶子在我手中迅速幻化为一只纯黑的大乌鸦,抖落几片羽翼,沉默地飞上了天空。   地面的景象迅速缩小,一览无余。我甚至看到了站在屋外的自己——只有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外表看起来如此年轻。典型的克莱尔人外表,穿着单件衬衣与紧身长裤,用绑腿裹住了小腿,脚上是黑色的皮靴子。看起来如此微不足道……怪不得安德烈一直无法信任我。但这也并非不是好事,至少没有人会将这样的我与那个巫妖之体的撒尔坦·迪格斯联系起来。因为在民间流传的众多版本中,撒尔坦,是被描述为身高四米、皮肤黝黑、头生双角、背覆恶魔膜翼的形象……   呵呵,凡人们有趣的想象力。   大乌鸦掠过守城士兵的头顶,飞向兽人们的军阵。我小心地让这只魔法生物保持高度,以免被人射下来。天边的云层已被夕阳映成火红色,地上的兽人们不再是绿皮,而变成了橘红。   在这片开阔地的西南方,正有一个大队规模的兽人向远处集结,大约一百多人。我急速飞去,看得更清晰了一些——它们的目标是三十多个骑在马上的人,并且都是战士。这些骑士的衣甲精良,胸口、双肩、膝盖上都有明显的金属反光。此刻他们当中的十几人已经摘下了挂在马鞍一侧的长矛,将它搭扣在腋下的金属托架上,一手持盾,一首持矛,准备对前来狙击的兽人发起冲锋。   看他们的装备,应当是欧瑞的王国禁卫军里的骑士。由三十多个骑士组成的冲锋阵形当然可以骄傲地直插缺乏机动性的兽人本阵,并且一路冲到城下。因为兽人军队包围了整个村庄,阵形其实并不厚实。长枪怒马,突袭上百米,的确是足够了。   但此刻这些骑士的阵形有些奇怪。随着战马逐渐加速并且在平原上扬起大片灰尘,他们的阵形虽然变成了凌厉的三角突击阵,但仍有十几个人聚集在了中间。这十几个人并非没有配备长矛的骑士扈从,而是没有摘矛,仅以阔剑盾牌迎敌的骑士。   我让大乌鸦飞得更低些,在骑士们的头顶盘旋了一圈,终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我前日占卜得到的第一个信息应验了,我们有了增援。他们在护卫在中间的一个人,一个黑袍。禽类敏锐的视觉令我能够清晰地看到那个黑袍胸前的徽章——交叉橡树枝、双星伴银月。再加上他雪白的头发以及胡须、在马上不见一丝老态的坐姿,我知道了他的身份。   大法师帕萨里安,威莱斯大法师之塔的主人,以冲动和好斗以及强烈正义感而闻名的魔法师。 第四十七章 提玛克   此刻这位冲动的老人竟然以精湛的骑术踩着马镫在马背上了站立了起来,于烈风中袍袖飞舞,泼洒出大片魔法材料,为前方冲锋的枪骑士们加持上魔法的光环。“趁势一击”、“牛之蛮力”、“精通重甲”、“坚固武器”、“黑暗震慑”……还有一些仅从魔法效果上无法辨识的法术,都被他施加在前方十几个人的身上。虽说一种法术只能使用一次、作用于一个人,但数量弥补了这一不足。到他重新坐回到马背上的时候,前方的枪骑士更加意气风发、锐不可当。   双方上百米的距离在滚滚烟尘之中急剧缩短,而他们的影子则在被夕阳染红的大地上越拉越长。在帕萨里安为骑士们加持了最后一个法术、重新坐回马上之时,双方终于撞击在了一起。兽人们的队伍立即如同黄油一般被凌厉的冲锋阵形切碎,柔软的肢体被金属的枪尖穿透、击飞,在半空中泼洒出大片的猩红血液。雄壮的军马用宽大的胸膛与坚实的前蹄毫不留情地踏碎漏网之敌的头颅,奋力长嘶。   仅仅一个电光火石般的交错,一百多人的兽人中队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在原野上留下十几具残尸与大量的鲜血。   大乌鸦的速度险些无法跟上战马冲锋的脚步。但好在在穿透了第一个百人队之后,骑士们的速度明显降低低下来。我立即让大乌鸦振翅疾飞,赶到了他们前面。   前方又一个一百米,是兽人的本阵。这里的纵深足有八十多米,更是布满了密集的营帐与辎重。而最要命的是,兽人们早已在军阵的后方设置了不少钉有锋锐木刺的拒马。而更多的兽人们则手持粗糙的长木矛半蹲在拒马之后,试图用它们刺穿战马的胸膛。如果是上百人的骑兵队,倒可以在损失十几个人之后冲杀进去,但只有十几个人持枪的话,情况可就不那么乐观了。   然而我没有丝毫的担心——要知道,我也曾经是一个大法师。而但凡能够成为大法师的人,都不可以凡人的标准来衡量。   骑士小队没有减速,他们在加速。奔腾的烈马践踏起更多的烟尘,远远地甩在身后,就像一条灰色的巨蟒。骑枪被再次端起,锋锐的枪尖在夕阳里熠熠生辉,映出血一样的光芒。队伍之中的帕萨里安竟然张大了嘴开始怒吼,但吼出来的却是凡人无法听懂的晦涩语言。那是咒文,是召唤星辰魔力的神秘力量。我很难相信这样一具未经改造的苍老身体里竟然拥有如此充沛的活力,他的声音甚至盖过了战马奔腾的蹄声与兽人愤怒的嚎叫,气势如虹地笼罩了整片空间。   四十米、三十米、二十米……就在骑士们距离拒马十米远的瞬间,帕萨里安完成了那个长达二十六个音阶的咒语,他抬起右手,以手中的长柄魔杖向前方遥遥一指——   那些拒马与其后的兽人士兵顿时被一股巨力撞飞了起来!就像是冲锋在前的骑士们身前有一道无坚不摧的屏障,凡是进入十米范围之内的人或物都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狠狠撞开,腾空数米之后再落进人群里,肢体被林立的长矛与各种武器戳烂,鲜血内脏喷洒一地。而这力量覆盖的范围极大,三十多人的队伍都被笼罩其中。他们凭借这神迹一般的力量直冲进兽人本阵几十米,前方无一合之敌。   哈!果然不愧是大法师!作为一个同行,我忍不住在心里暗暗赞叹。“攻城锤”这个一般被用于打破城门的法术,竟被他当作了破阵的利器!   骑士们冲进军阵中央之后,法术的效果终于消失了。但此刻愤怒的战马已经提至最高速度,沉重的身躯和坚固的骑枪都是连最强壮的兽人也无法抵挡的强大武器。那些脆弱简陋的长矛甚至来不及碰触到他们的身体,一人一骑就已横跨而过。帕萨里安开始准备第二个法术,并且在骑兵们的速度因为穿刺冲击而降低下来的时候完成了咒文。   一阵黑雾立即从他身体的四周扩散开来,潮水一般地笼罩了周围数十米的地面。那些试图扑到马背上将骑士们拖下马来的兽人一碰到这黑雾就失掉了力气,手中的铁剑战斧纷纷掉落在地,随后整个躯体也都覆上了一层不详的死灰色。   它们在原地踉跄着走了几步,然后毫无意识地倒下,生命力迅速消失在脚下的大地之中,原本饱满强健的身体只剩下一层灰皮包裹着骨头,又被战马凶狠地踏成粉末。这一小队骑士犹如散播死亡的地狱黑骑,所到之处再无生机。更远处的兽人督战官厉声怒吼督促士兵拥上前去,甚至毫不留情地劈斩了不少崩溃的士兵,但具有智慧的兽人被这神秘的力量所震慑,畏惧地向后退却,再也不敢像先前那样扑上去。   “死亡凋零”。这是史籍中记载的帕萨里安的标志性法术,直接攫取生命力的魔法。这个法术的效果无法被豁免,无法被护盾防御,只有亡灵那样的纯粹灵魂体或是僵尸那样的无灵魂体才可不受影响。   看起来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够阻挡他们冲到城下了的。于是我得以分心将注意力转移到了他们来时的方向,然后微微吃了一惊——那里竟然又有一支军队奔驰而来。   只是这支军队的阵容远比那些兽人们要整齐,甚至还高举着代表归属的黑底大旗。我极目看去,旗上的花纹是战斧、火焰、图腾柱……这是提玛克兽人帝国的正规军!黑底大旗的后面是一面长条形的旗帜,同样是黑色,却绘有四颗火红的星,这表明了这支队伍的编制——一个满编千人的联队。   只是这支队伍的人数却远远不足千人,甚至不到一个联队最少五百人的编制,目测只有三百多人而已。前方骑在马上的兽人轻骑兵浑身浴血,随后的少量步兵队形略显松散。它们原本愤怒地嚎叫着追击而来,却在一眼望见前方铺满平原的兽人军队之后慌乱地远远停下了。 第四十八章 大崩灭术   事情似乎变得有趣了,却也更加危险了。这应验了我占卜所得的第二个征兆:某种脱胎于喜悦的危险。   我原本就有些不解,接受达拉然伯爵的请求来协助古鲁丁城防的大法师身边为何只有区区三十多人护送,现在看到了提玛克帝国的正规军,我似乎明白了。他们必定是在路上遭遇了这支联队,并且经历了一场血战,追追逃逃到了这里。这里本指望帕萨里安能带来援兵里外夹击……却未料到虽然等来了帕萨里安,但他也带来了更多的敌人。   欧瑞西南方沃尔玛平原上的燕麦比更北的博地艮成熟得要早,现在正是提玛克帝国北部的骑兵们按照惯例掠夺的时候。西南方的边防军一定也同样按照惯例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以至于这支杀红了眼的兽人联队一路突进到了博地艮行省,然后遇到了毫无兵力优势的帕萨里安。   但这个下午似乎注定要让每一个人惊心动魄,就在我分神去观望那只提玛克兽人军队的时候,护卫着帕萨里安的骑士小队遇到了大问题。原本势不可当的枪骑兵在大法师强力魔法的辅助下马上就要穿透兽人军阵,却在距离军阵边缘十几米的时候发生了意外。   因为就在他们的前方,还没有被黑雾笼罩的兽人军士们开始飞快地倒下,就像麦田里被收割的麦子。那些死去的兽人与死在“死亡凋零”这个法术之下的牺牲者死状不同——它们的身体完好无损,却像是提线木偶的细线忽然被剪断,往往还保持着冲锋或是溃退的姿势就那么一头栽倒下来,毫无预兆。两股死亡浪潮从相反的两个方向汇集,最终与帕萨里安施放的黑雾冲击在一处,然后冲击在最前方的骑士浑身颤栗了一下就直挺挺地从马背上摔倒下来,像一个铁皮罐头。而那雄峻的战马也四腿僵硬,向前滑动几米摔倒在地,砸起一大片烟尘。   后面一直保持着高速的骑兵们猝不及防,纷纷被那一人一马的尸体绊倒在地。战马的哀嚎与骑士头颅触地时发出的可怕骨裂声分外清晰,就像一片片被大力掰断的干木板。即便有那么几个骑术精湛的骑士提缰跃马跨过过了前方的阻碍,却也同第一个骑士的下场一样,身体一阵颤栗,然后直挺挺地倒下!   随后的骑兵们连忙勒马停在原地,却又接二连三地从马背上掉落下来。仅仅在我分身的那么十几秒钟之内,三十多人的骑兵队伍就减员了一半,只剩下帕萨里安身边的那几个剑盾骑兵暂时幸存。他们胯下的战马茫然地打转后退,已经完全不理会背上骑士的呼喝踢打。   帕萨里安大力勒住了缰绳,然后猛然将目光转向了兽人军阵的北方。他的手里却毫不迟疑,左手从右边的袖口里摸出一把粉末,迅速抛洒向天空,而后以极快的速度完成了咒文的念诵。一大片柔和的白色光晕立即将他与身边的几个骑士笼罩了起来,同时也驱散了原本环绕在他们身边的死亡黑雾。另一种无形的力量被这光晕阻隔开来,他们胯下的战马也不再惊慌失措,只是仍旧后怕似的连连打着鼻响。   那几个骑士的死状令我联想到了一种可怕的东西……我操纵着大乌鸦循着帕萨里安的视线向北方看去,掠过密密麻麻的兽人军士之后,终于发现了那个我无比熟悉、却从未谋面的家伙。   我无法再气定神闲地站在艾舍莉的房子门前远距离观战,立刻一边努力维持着乌鸦之眼的效果,一边向城头跑去。乌鸦之眼的魔力视觉无法附带真实之眼的效果,我必须亲眼看一看,确定一些事情!   就在我向墙头跑去、推翻了几个试图阻拦我的雇佣兵的过程当中,兽人们已经在督战官的厉声呼喝中再次涌了上来,并将他们团团围在当中。剑盾骑士们失掉了战马高速冲刺的优势,高踞马上反而成了长矛战斧的绝佳目标。而帕萨里安,在面对这种需要他的强大力量扭转战局的状况下却出人意料地什么都没做。   一个护卫骑士满脸鲜血地扭头向他吼了些什么,他却神色凝重地没有理会,而是不停地用未持杖的左手在虚空之中划划点点,显然是在准备一个威力强大的法术。   这时候我已冲到城头,没有理会安德烈讶异的目光与随后赶来的佣兵,极目向远处看去。   果然不出我所料,围住他们的,可不单单只是兽人。用我的真实之眼可以看到,在他们的外围、那团光晕之外,还有一些幽绿色的形体在嘶嚎怒吼。它们的面目依稀还看得出是兽人,但……已然化为亡灵了!   刚才令那些枪骑士们轰然倒地的就是这些亡灵——如果没有魔法的防护,再强壮的生物也无法承受被亡灵碰触的后果——它们将带走生灵的生命力!   帕萨里安及时地施展了一个“驱散亡灵”来保护最后的这些人不被那可怕的东西触摸,但他却也无法再为那些骑士提供额外的援助——哪怕是施展一个能让周围几十平方米之内的兽人们都化为冰雕的“风暴咆哮”。因为就在兽人军阵的北方,一个可怕的魔力源头正源源不断地将被骑士们砍倒的兽人转化为亡灵,而这些亡灵不辨敌友地碰触到活着的兽人,又制造了更多的可怕不死生物。于此同时,那个隐藏于兽人军阵中的家伙似乎还在用源源不绝地精神震荡冲击着帕萨里安的意志,试图让他无法再维持“驱散亡灵”的法术范围。而一旦这个结界消失,在外围越聚越多的亡灵将毫无悬念地将他们的生命力统统带走。   在维持“驱散亡灵”这个法术的状况下,帕萨里安无法分心再使用咒文施展其他的魔法。实际上也极少有法术能够同时大范围地作用于生灵与亡灵。那么……我将有幸见证这位大法师使用我转世以来见到的第一个传奇法术——“大崩灭术”! 第四十九章 当风怒马   帕萨里安此刻没有念咒,而是代之以手文。大多数低阶法术被储存在宝石中之后就可瞬间施展,然而另一些威力极其强大的法术——例如传奇法术,仍需要不短的准备时间。虽然我的手札中记载的四个传奇法术里并没有包括这个魔法,但我仍然知道这个法术如果没有被储存,而是以咒文与施法材料来施展的话,需要的时间将长达二十六分钟之久。   显然,那些骑士们无法支撑到那个时候了。他们身上坚固的盔甲虽然可以抵御兽人的刀劈斧砍,在裸露在外的面部、颈部、四肢关节仍然脆弱。不断有护卫被兽人们拖下马去然后被斩为肉泥,转眼之间他的身边就已只剩七人。一些胆大的兽人将手中的刀剑与战斧甩向帕萨里安,却都被他的大师级法师护甲抵抗了下来。   他已经准备了五分钟——这期间安德烈喝退了试图将我拉到城下的佣兵,走到我的身边低声问我:“他们能不能逃得出来?”   我向下探出头去,看了看依旧紧闭的城门,耸了耸肩膀:“你最好祈祷他逃得出来。不然的话,恐怕整座村庄都会因为你们这些城卫军的坐视不理而为他们陪葬。”   “少了他们,我们不见得就守不住。达拉然伯爵还会派来增援的。”安德烈皱了皱眉头,似乎并不喜欢我的口吻,“我看得出来那是一个强大的法师。”他又环视了一眼城头上那些因为第一次见到法师战斗而激动得屏气凝神的士兵,“但战争还是要靠战士来打。”   我侧脸看了看他,冷笑了一声:“我说的陪葬,不是指兽人会冲进来杀光整个村庄的人。而是指——整个西大陆的法师们会将怒火发泄到你们的身上,即便是欧瑞王也无法干涉。下面的那个人,是帕萨里安。”   安德烈的瞳孔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瞬间缩紧了。   也许很多凡人还并不肯定魔法师这种东西的确存在——因为法师们最后一次轰轰烈烈的战争是在三百年前,而当时参与那场战争的人大多数都没能生还。即便残兵们回到家乡向其他人描述了那场战争的真实情况,也早在三百年的时间里成为传说了……三百年,对于西大陆的普通民众来说,是整整十七代人。   但几个大法师的名字,例如帕萨里安,却一直是这百年来民间传说的主角。因为他们频繁地出现于西大陆最高层势力的身边,并且种种奇闻轶事也层层流传了下来。无论人们是否相信他就是一个具有魔力的法师,但他们的名字倒的确是神秘与权威的象征。   于是我再为自己——同样是一个法师的自己——加上了一个砝码:“你即将见证魔法的力量,我保证你永生难忘。”   我话音刚落,帕萨里安就已经完成了他的手文。他将左手高高举起,中指上的一枚蓝宝石戒指立即被一团蓝色的光辉包裹。那团光辉就像是极夜的天空之中出现的北辰之星,发出令人无法逼视的光亮。这光亮又迅速地湮灭,而后爆出一声令我的耳朵都震颤发麻的巨响。   他周围上百米的范围之内,一道狂暴的涟漪横扫了一切,所到之处任何有生命的物体都爆成了一团灰雾,甚至大地也在震颤之中裂开了无数道飞速延伸的细纹,就像一阵剧烈的地震也随之到来,令远在两百米之外的古鲁丁城墙都剧烈地颤动着。而我的真实之眼也可以看到,包括那些亡灵,同时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了碎片。   我连忙操纵着我的大乌鸦试图飞出那个范围之外,但随后赶来的、同时作用于生灵、亡灵、魔法造物的崩灭力量毫无留情地将那只魔法生物碾成了粉末。我的天空视野顿时消失,视界重新回到了城墙之上。   北方兽人军阵中的那个存在连忙后退,而之前掩护在它身前的兽人护卫们都处于法术范围的最边缘,仅仅来得及在脸上露出惊惧到极点的表情,就在大地的震颤中化成了飞灰。我终于看清了那个家伙的样子——那是一个绿色皮肤的兽人,在脸上涂满了狰狞的油彩,两根同其他兽人一样的獠牙翻曲向上,身体却瘦弱不堪。它被残余的护卫抬在一张木椅之上,惊慌退却,但眼睛贪婪又不甘地紧盯着百多米之外的大法师与他身边浑身浴血的护卫——那竟然是智慧生物才会有的眼神。   刚才就是这个兽人将兽人士兵们转化成了亡灵,又不停地用精神冲击鞭笞着帕萨里安,试图扰乱他的结界。它一定就是那个被我的邪恶特质附身的兽人——黑暗的力量侵蚀了它的生命力,令它原本强健的身体瘦弱不堪,却也具备了黑暗生物的一些本能——转化亡灵、精神冲击。所幸它的两种力量似乎并不能毫无顾忌地施展,因为就在帕萨里安的“大崩灭术”准备即将结束的时候,他们周围的亡灵已不再增多——五十到六十个,似乎就已经是它的极限了。   人类无法在没有咒文的时候施展魔法,而许多魔法生物却天生能够操纵某几种法术——看来它已经出乎我的意料,在三百年的时间里变化成了某种意义的魔法生物……甚至拥有属于自己的独特法术了。   大法师没有在施法之后立即策马离开,而是策马伫立在空无一人的战场中央,在如血的残阳之下环视疯狂溃退的兽人,然后举起右手的法杖,遥遥指向北方的那个存在,须发皆张、怒目而视。   再无一人敢冲上前来,哪怕是远处那支经过简单交接已经融入了卡布兽人大军的提玛克正规军——因为它们面对的是凡人无法企及也无法理解的力量——那是星辰诸神才可拥有的力量。   这片天地之间所有的生灵似乎都被那具苍老的躯体所震慑,包括城头的士兵们。他们不可置信地注视那片广阔的、由一个老者所造成的死亡之地,甚至连手中的兵器掉落在地都浑然不知。我知道,又一个崭新的传说将要诞生了……帕萨里安的这一战,将通过吟游诗人之口传遍整个西大陆,再为法师强大而神秘的名号添上重彩的一笔。 第五十章 雪中送炭   但只有我知道现在的帕萨里安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法术可以被记忆在宝石里,可以缩短施咒时间,甚至可以做到瞬发。然而消耗的精神力量却是货真价实的,甚至比通过咒文施展还要更多些。   大法师已经干掉了提玛克正规军半个联队的兽人,又消灭了将近两百的卡布兽人,而后使用了一个被储存的传奇法术。这些都将消耗海量的精神之力。即便对于一个大法师也难以承受。我毫不怀疑此刻如果兽人们有足够的勇气再组织一次疯狂的冲锋,西大陆的传奇之一就将殒命在古鲁丁平原之上。   但这对于我来说正是好机会——无数个念头从我的脑海之中闪过,然后一个计划被我重新制定。我转身大力地拍了一下表情仍旧呆滞的安德烈的肩膀,将他的身子扳了过来,正对着我:“一个能得到帕萨里安的感激的机会,你要不要?”   他转头看了看夕阳旷野之上的大法师,又转头看了看我,用梦游一般的声音说:“可是……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东西绝对是你不想要的,但我必须通过你以后获得强大势力来达成它。”我急促地说,“所以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然后你满足我的需求。但在此之前你必须与我合作。这是你的最后一次机会——以现在籍籍无名的身份得到一个法师的帮助。”   “可我仍然无法说服自己信任你——这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我懂得这个道理。如果你想让我达成你的某些野心……”   “该死的!你到底还是不是白槿花皇室的后裔!”我几乎无法再忍受他的这种优柔寡断,抓住他的衣领低声咆哮,“我是一个法师!我对于你们这些凡人所追求的财富和权势没有半点兴趣!该死的爬虫的一样的凡人,我只想要魔力、魔力!而现在我想要送给你一笔足以买下半个欧瑞的财富,你却还在犹豫!”   我这种罕见又无礼的失态却似乎正好打消了他的某些疑虑——一个人在极度暴躁的时候最容易流露出最真实的想法,即便他不清楚那是否是我的伪装。   他仰起头看了看我,舔舔干燥的嘴唇,最终推开了我的手,后退几步沉声道:“说,要我怎么做?”   “古鲁丁的官员们并不知道来的人是帕萨里安。”我说道。因为那两个学徒都已经被我杀死,而没有预料到战争来得如此之快的他们并没有向这里的官员提前通报——不然他们也不会下榻在“最后的归宿”旅馆。他们必定有自己的小小心思——在官员们接触那位大法师之前首先赢得他的注意,然后试着从那位法师界的传奇人物身上捞一点好处。   “即便现在知道了,他们也需要时间作出决定,然后开门派兵。但大法师现在的情况并不乐观,他的身边没有一个护卫,又孤身在城外,如果现在你带人护送他回到这里……”   “强尼、约翰、汤姆森!带上兄弟们跟我下城墙,护法那位法师进城!”我的话未说完,安德烈就已经明白了我的想法。他并非一个彻底的蠢货,自然明白接下来应该怎么做。   叫做汤姆森的人竟然是那个穿着黑色棉甲、没有收取我的银币的佣兵。直到此刻他还是冷着一张脸,甚至比安德烈还要冷峻。   其他的佣兵队伍头领看出了苗头,蠢蠢欲动打算一同用绳子将自己垂下城去赚点功劳。然而安德烈是这个片区的防卫长官,他厉声呼喝,命令他们坚守自己的城头,“否则将上报总指挥官以逃兵论处”。那些家伙不知道城下的人就是帕萨里安,悻悻然地打消了念头。不然依照这些佣兵的野性,他们才不会理会安德烈这个临时长官的命令。   这样的机会我不会错过——兽人们已经吓破了胆,那位被附身的兽人首领即便想趁机干掉帕萨里安,也得考虑一下他羸弱的身体能否从十几个不拥有大法师支援的战士的刀剑下生还。于是我同安德烈首先降下了城墙,随着十几个雇佣军手持各色武器飞跑向大法师。   而帕萨里安缓缓地策马向我们走过来,双眼依旧怒视北方的兽人——这就像是与一头饥饿的野兽对视,你不能露出半点儿怯意。一旦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一毫的犹豫,那野兽就将获得进攻的勇气,冲上来,撕碎你。   当我们终于将大法师护住之后,城头的人们爆发出一阵欢呼。他们并不知道帕萨里安的尊贵身份,却知道那是一个以一当百的勇士。但在这一刻几乎没人想起那三十多个几乎一同冲到城下的骑士。若是没有他们,帕萨里安不可能专心地施法,更不能从兽人的包围中脱险。然而现实就是这样——胜利者的光辉掩盖牺牲者的光芒,人们只在热情过后才舍得给他们一点记忆。   帕萨里安毫不费力地跳下马来,皱眉扫视这些佣兵,然后将马匹的缰绳递给了穿黑色棉甲的汤姆森,向衣着最为整洁的安德烈问话:“你是这里的指挥官?”   安德烈手执阔剑,护送他边走边说:“不,大师。我只是临时城防官——我们都是雇佣军。正规军的指挥官守卫在城头——就是城门上方那里。”   帕萨里安立即将目光投向城头,而那里人影晃动,城门依旧紧闭。我的嘴边露出些笑容来……安德烈这家伙果然不是傻瓜。城头的指挥官无权开门,只能向古鲁丁村庄的地方最高长官请示……而我但愿他们请示得再久一些,最好在我们赶到城门下、帕萨里安的怒气已经无法控制的时候再打开它。   “你们很勇敢,佣兵。比大多数人都勇敢。”帕萨里安不满地甩了甩袍袖,脚下却一步未停,“告诉我你的名字。”   “安德烈,我叫安德烈·霍尔华兹。大法师阁下。”他恰到好处地显示着不卑不亢的姿态,这种与大多数佣兵完全不然的气质显然给帕萨里安留下了相当不错的印象,令他再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第五十一章 狼的诱惑   人类的心理有时候会很奇怪,即便是号称“类神”的法师也不例外。帕萨里安在平时不会对这样的一个佣兵头领多看一眼——因为他接触的都是公卿王侯或是具有魔法天赋的人。安德烈这样的凡人,除去他的神秘身份以外实在不值得他投去过多的注意力。然而此刻不同。他刚刚结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无论精神还是肉体都疲惫到了极点,他的潜意识里需要一个可以让他感到安心的人。   安德烈的阔剑与气质很好地满足了这个要求。   “你认得我?”帕萨里安有些奇怪。   安德烈看了我一眼,拿不准是否应该告诉他我的身份。于是我在他开口之前走到帕萨里安的身边,两手空空、既没有穿法袍也没有披挂护甲,微笑道:“能使用传说中的大崩灭的术的,除了伟大的帕萨里安还会有谁呢?”   我微微颔首,将右手平放在左胸口——这是秘党之间的礼仪。“我是马克·扎西,我的导师是法师马克西姆斯。我有幸在您的大法师之塔通过了学徒试炼,您一定还记得我。”   他能记得一个叫做“马克·扎西”的学徒才有鬼。大法师们不会关心有哪些学徒通过了大法师塔的试炼——因为每年参加试炼的、具有神秘学天赋的人足有上百,但通过的却寥寥无几。但即便是这些人,没有成为一个真正的法师的人,也不会引起一位大法师的关注。这类工作通常由主持试炼的中阶法师来负责,而一座大法师之塔里的中阶法师……有的甚至十几年也未必见得到帕萨里安一面。   但帕萨里安倒是分神仔细地看了看我,然后耸了耸肩膀:“我的确不记得你。但你的导师马克西姆斯我还是记得的——他曾用猫头鹰联系过我。那么他也到这里来了?”   这个老人性格直爽,毫无我那个时代的几位大法师的傲慢作派,顿时令我的心情好了不少。   “我的导师在来时的路上被袭击受了重伤,因此不得不先回到他的法师塔。对方是似乎是一个尼安德特人,可又有精灵一样的尖耳朵……所以他只能让我为您送一封信。”我凑近了他,“有关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我见他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兴趣,就又低声加重了语气,“里面的撒尔坦的法师手札……”   他猛然回过了头,眼睛里露出了不可置信的神色:“他前几天要告诉我的,就是这个消息?”   “的确。”我从衬衣的腰带里取出那个小小的金属筒递给他,“请您过目。”   此刻我们已经走到了城门之下,大门适时地打开了一条缝隙。蠢蠢欲动的兽人失去了追击的欲望,并且在城头卫兵弓箭的威胁之下无奈地开始打扫战场——其实倒也没有什么好打扫的,所有的生灵与死灵都化为了灰烬,只余一堆残破不堪的兵器盔甲。   城门里最先探出头的是一个穿着链甲的边防军。他在确认没有危险之后飞快地缩回头去,换了另一个头戴方形头盔的人探出脑袋。他大概已经听说了这位法师是被三十多个禁卫军枪骑兵护送而来,因此尽管不知道帕萨里安的身份,他仍旧清楚那是一个他这样的地方防务长官所不能得罪的人——尽管他的迟缓怯战已经令帕萨里安反感到了极点。   这位大人连声招呼我们尽快入城,唯恐兽人趁势抢进城门。然而帕萨里安却在城门前抽出了那个金属筒里的纸卷,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就像是一位老者在傍晚散步之后走进家门,轻松到了极点。   佣兵和周围的军士们眼见那位官员因为惊惧和紧张而满头大汗,却不敢对低头阅读的帕萨里安说出一声催促的话,都忍不住暗笑起来。直到帕萨里安看完了那卷纸走进城门,军士们将巨大的门栓放下,那位官员才松了一口气,以极恭谨的姿态邀请帕萨里安前往他的官邸。   另外有一个军官走过来询问安德烈的姓名与所属佣兵团的名字,似乎要给他记上一功,而不追究他在没有得到命令的情况下就跳下城去救人的行为。看起来这里的指挥官还没有愚蠢到极点,他懂得把握形势分寸,只是胆子实在太小了些。   帕萨里安脸上的表情尽管依旧不快,却也将注意力转移到了那些官员的身上。安德烈毕竟是平民,我在他眼中也仅仅是学徒而已。大法师几乎代表着整个秘党议会,他的任何举动都会被人理解为别有深意。他可以用那种悠闲的脚步来令某位官员难看,却不能在面对一群有爵位的贵族时——尽管他们之中最高的爵位不过是子爵——表露出某种轻视的意味。那将被理解为他对一整个阶级的态度。   他低声对身边的某位看起来阶级较低的官员说了一句话,那个人便转身走到我身前用冰冷的礼貌地语气说:“先生,法师阁下请您在晚上用过晚餐之后前往城主官邸与他会面,请务必到场。”   这时候已经渐渐走远的官员们发出一阵惊呼,似乎是帕萨里安说明了自己的大法师身份——而且我也惊讶地发现这样一个相当于普通城镇大小的村庄之内竟然有四十多位大小官员。看来民间流传的欧瑞王国以西大陆10%的财富养活了西大陆60%的官员的这个说法是的确不假了……   传令的那位官员唯恐自己错过了什么,在说完话之后立即离开,快步走到包围着大法师的人们外围,打听着他刚刚遗漏的消息。这些家伙……如果能够在战场上将帕萨里安围得这么紧,大概也用不到那三十多个骑士了吧。   安德烈在登记了自己的姓名和佣兵团归属之后有些悻悻然地走到我身边,看着远去的官员们,低声说:“你送给我的这份财富,似乎并不在意我们。”   “不,这仅仅是一个开头。我说的财富,可不是什么抽象的东西……”我揽过他的肩膀与佣兵们拉开距离,向他们的驻地方向走去,“而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以让你重建一支索尔德骑士团的财富。我们可以从帕萨里安的身上知道它在什么地方……但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足够的勇气与自制力令自己得到那些东西。”   “重建索尔德骑士团?在如今这个年代,你知不知道那意味着多大的一笔财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难道你是要打劫欧瑞的王室金库?……不,即便是他们的金库也没有那么多财富,谁都知道,德尔塔王室已经快要破产了!”   “但你的祖先——那位代达罗斯皇帝会很乐意看到你重振他的荣光。我想如果他此刻在这里的话,一定愿意付出一切,通过你,让白槿花皇朝的旗帜再次插满欧瑞的土地。”我为自己之后将要说出来的话做着铺垫……想要让一位皇族后裔去盗取他祖先陵墓里的财富,似乎并不是一件那么容易的事。“只是要实现这个目的需要你牺牲很多东西——我指精神层面的东西。你是否有觉悟放下一些道德上的枷锁,然后以更切合实际的行动来实现它?”   “直说吧,法师。”他似乎感受到了我话里的别样意味,放缓了脚步收敛了神色,看着我,“只要不让我们的战士们做无谓的牺牲,我可以接受一切。”   这个时候夕阳终于隐没于远山之下,他背着光,只余一双眼睛闪闪发亮,寒气逼人。即便多年之后他浑身浴血,在尸山上高举欧瑞皇冠、面对潮水般的战士们口中高诵他“安德烈大帝”的名号,我也仍旧记得他此刻的表情——那种孤注一掷、决心放弃一切的表情。   于是我叹了一口气,拍拍他的肩膀,自己向前走去:“算了吧,安德烈,你做不到的。”   他如我所料地一把攥住我的手,用野兽低吼一般地声音说:“告诉我!”   我转过身去,注视着他的双眼,沉默了一会儿,说:“代达罗斯皇帝的财富。帕萨里安知道代达罗斯皇帝陵墓的位置——不是那二十二个假墓,而是真正的皇陵。你应该知道,他死去的时候,正是欧瑞称霸西大陆、最为富有的时候。为他陪葬的财富数以千万记。大法师不会对那些财产有太多的兴趣,金币在他眼里只是一个数字,他感兴趣的是里面的某位古代魔法师的遗物。于是你就有机会到得全部的财富,然后建造一个自己的帝国。”   然后我就注视着他,沉默了下来。我们在古鲁丁村庄夏末傍晚昏暗的光线里对视着,他的佣兵们则小心翼翼地从我们身边走过,不敢大声谈笑。过了许久,在周围空无一人之后,他忽然转过身去抽出自己的佩剑,大力地在一堆用于修补城墙的粗大木料上劈砍。低沉的咆哮从他的喉咙里被挤了出来:“他们怎么敢……他们怎么敢!亵渎我的祖先的安眠,试图踏进皇家陵墓!”   “而你!”他忽然转过身来,用阔剑的剑锋愤怒地对准了我,“也同他们一样!你们想要得到什么?!”   我早在他狂怒地转身的时候就准备好了一个“迪尔芬德之盾”。他丝毫伤害不了我。只是他的反应让我有些失望——这样的一个人……似乎无法为我达成我的某个目的。于是我叹了口气,摊了摊手:“好吧,安德烈,当作我没说。那么,你是不打算……”   “不。”他暴怒的情绪忽然像骄阳下的雪水在一瞬间被收敛得无影无踪,然后平静地收起自己的阔剑插进剑鞘,“我接受了。” 第五十二章 随风飘扬的笑,有迷迭香的味道   我微微一愣,重新审视他的表情。此刻他的脸上丝毫不见刚才狂怒的痕迹,反而出现了异样的冷静。   “我有一个问题,法师。”他按着剑柄说,“你敢于向我提出那样的请求,又送我那样一笔财富,可你凭什么相信我在拥有了足够的力量之后仍会与你合作?你只是一个人,我随时都可以背叛你,杀死你。”   他的某个用词让我想起了些不愉快的往事,于是我的心情变得不那么愉快起来。我握紧了左手,掌心里坚硬的石子令我感受到轻微的痛楚。我意识到我不能仅仅给予眼前的这个凡人以恩惠,还需要给他些必要的教训。他身上的格尔兹血统令他的骨子里隐藏着一股桀骜不驯的劲头——而我必须适当地让他意识到,他现在面对的、以后将要效忠的,并非一个他可以随意评论的人。   于是我轻声笑了起来,对他勾了勾食指:“来,安德烈,试着伤害到我,看看你的假设有没有可能实现。”   他的眉毛在黑暗中挑了挑,然后同样笑了起来:“你认为你能赢得了我,年轻的法师?战争的技巧不是躲在书房里就可以学会的——你亲手杀过人吗?你体会过敌人的哀嚎在你的耳边响起、手里的刀剑侵入对方皮肉的感觉吗?”   “那么就让我看看你的技巧,安德烈!看看你是不是空口无凭!”我忽然大喝了起来。而随着我的呼喝,安德烈心中刚才那股被他压抑的愤怒似乎陡然爆发了出来。他毫无征兆地踏步、侧身、扭腰、拔剑!一道匹练似的流光从他的腰间闪出,直奔我的脖颈而来。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我不得不承认,在长期的搏杀中,安德烈已经成为了一个卓越的战士。他的动作远非珍妮可以比拟——即便在我为她加持了“猫之优雅”以后。那是一种携满了杀意的剑法,呼吸之间满是刚猛的力道,令人生不起半点闪避的心思。   然而他的剑势到此为止。因为在碰到我的身体之前,一道透明的涟漪已经以同样的力道毫不留情地荡开了他的长剑。他的身体因为突如其来的反弹之力猛地一晃,却立即调整了脚步,又借着这股力量旋身劈斩,再次袭向我的脖颈——没有丝毫的停顿。   但这凌厉的攻击再次在我的护盾之下变得徒劳无用。而我趁机扬起了右手,将从我的腰带中取出的小撮迷迭香粉末散播到了空中,一段四个音阶的咒文随后被我快速地吟诵出来。   战斗时剧烈的呼吸使得安德烈吸入了大量的味甜粉末,于是他脸上凶狠的表情立即变得迷茫而柔和。仿佛刚才的动作都是在梦中进行而此刻他大梦初醒,安德烈向左右看了看,慢慢地放下了高举的阔剑,温顺得像一只绵羊。   祈愿系法术“慷慨赠礼”——令受术者接受操法者的请求,将手中的某样事物心甘情愿地交付给他。这个法术曾经被那个魔法学徒用于提卡和卡拉蒙夫妇,如今我将他用在了这位战士的身上。   “奉上你的剑,安德烈。”我沉声说道,并且向他伸出了手。他没有对我的要求表现出任何抗拒,而是从脸上露出讨好的笑容来,将阔剑反转,用胳膊托着剑身,把剑柄递在了我的面前。我毫不迟疑地握住了剑柄,然后顺势将剑尖抵在了他的咽喉上。   阔剑一脱离他的控制,他就清醒了过来。先是短暂的迷茫,然后是难以置信的神色。他看着我手中那柄熟悉的剑,仰起头退后了两步,然后对我说:“你……”   “人们总是习惯于过度相信自己的力量,以至于将自己的生命奉送到敌人的剑刃之上,安德烈。”我很乐意看到他脸上那种迷茫的神色,将阔剑在身前竖起,抛给了他。   “你早有准备,这不公平。”刚才莫名其妙的失败竟然让他变得像一个小孩子——不晓得是不是迷迭香粉末的副作用。“我要求和你公平地决斗!”他郑重地将阔剑双手握住,剑尖斜向上,立在上半身的右侧。   “这样的一个要求可算不上公平——你要求一个距离你不过四步的法师撤掉他的防护,然后手无寸铁地与你战斗?”我笑着向后退了出两步,使我们之间的距离扩大为六步,抛掉了左手的石子,又在他开口之前说道,“不过……来吧,向我证明在这种状况下,你终于可以让我感受到威胁了。”   此刻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夏末夜晚的凉意使得露水开始凝聚。刚才我后退了两步,站在了一颗手臂粗细的白杨树的旁边。它的树干上有微凉的露水,而我则不动声色用左手在上面抹了一把。   “来吧,安德烈。抛弃你那些愚蠢的骑士守则、贵族信条,像个男人一样冲上来,试着不择手段地打败我!”   他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吼,在我话音落下的一刹那飞快地踏出了第一步。一个凡人的视觉无法在黑暗的环境中将我的动作看得清清楚楚——他仅能凭借还未高升的月亮看清我的轮廓。而我的真实之眼却令我将他的每一个动作尽收眼底——例如他从静止状态开始加速,在干燥的土地上落下了第一只脚,然后又落下了第二只脚,在马上接近我的时候达到了最高速度,又将第三只脚狠狠地踏向地面——   我抓住了这个机会,将身体微微向右一侧,同时用不到半秒钟的时间念出了四个音阶的咒文。一个魔法“油腻术”,通过我左手中的液体施展了出来。就在他的第三步狠狠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他脚下的土地忽然变得滑腻无比——就像是一块光滑的大理石表面又被浇上了一桶棕榈油。   这足有一百公斤力道的狠狠一踏顿时令他的身体失去了平衡,这位英勇的战士以一种极不符合他的身份的姿势——那种舞蹈家双腿批跨的姿势从我的身边狼狈掠过,然后一头撞在了白杨树上。而他的阔剑则脱手飞出,正插在我的脚边。   我笑着再次将手握在剑柄上拔出剑来,拍了拍被撞得有些晕头转向、正努力将自己支撑起来的安德烈的肩膀:“嘿,老兄,……我在这里。”   冰凉的剑刃贴在脖颈上的感觉再次让他清醒过来。安德烈转过身子,背靠那棵落下了不少叶子的树木,不甘地看着我。他一定觉得他有上百法子可以在一对一的比试中——那种愚蠢的,仅仅以剑对剑的比试中——将剑刃贴上我的咽喉。   长期的佣兵生活——那种热血暴力的生活似乎让他变得迟钝了,变得不懂得如何以最小的投入换取最大的利益。而我必须好好给他上一课。   “不服气?”我笑了笑,在黑暗里露出牙齿来,“那么我们再来一次。没有准备,没有小把戏,用魔法对付你的剑。”我再一次将他的剑抛给了他。他伸手握住剑柄,发出一声轻响。   我转身走到距离他六步远的位置站定,在黑暗中注视着他。   这一次他没有说话。他的脸色变得极其严肃。   他沉默片刻之后右手持剑平平举起,左手弯曲着护在身前,躬起身子小心谨慎地移动着步伐,既不太重,也不太轻。不至于在我的油腻术之下让自己滑出去,也不至于在忽然加速的时候无从发力。   他的确是将我当成了旗鼓相当的对手了。   然而他没有弄清楚一件事情——在面对一个法师的时候,贸然冲上去固然是极其愚蠢的,但逡巡不前,给予一个法师更充裕的准备时间更加愚蠢。   我极有耐心地看他以极为谨慎的姿态移动着寻找我的弱点,然后在感受到有一点饥饿之后轻轻出了一口气,念出了一段咒文。   一个我曾经用来对付皮克小妖精的魔法,“阴影束缚”,作用于一平方米范围之内的魔法,附带几秒钟的眩晕效果。此刻正是黑夜……天空的阴影笼罩了整个大地,他移动得再小心、再谨慎……又能跑到哪里呢?   黑暗的影子立即攀爬上他的腿脚,一阵强烈的麻痹感令他暂时失掉了对身体的控制权,我则慢慢走到他身边,第三次从他的手里取出剑来,握住了剑柄,然后又退出了几步。   片刻之后他恢复了意识,一个踉跄之后站稳了脚步。我叹了口气,对这种游戏失掉了兴趣:“你让我很困扰啊……安德烈。中午的时候我只吃了三片面包,到现在又饿又渴,却要在这里耐心地陪你玩这种游戏……”   他脸上的神色变换不定,羞恼与愤怒兼而有之,但更多的是难以置信与怅然若失。他拿了这么多年的剑,必定没有料到有一天会被一个看起来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玩弄于鼓掌之中……毫无还手之力。 第五十三章 谁是谁的朋友   “然而我并不是要羞辱你。我只想让你知道,轻视我对我们之间的合作没有半点儿好处。”我对他说,“你可以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指挥军队攻城略地,然而总有些事情是你做不到的。你不但需要我,还需要奇迹。德尔塔王室的命运几乎牵扯到西大陆的每一个国家——因为他们身上的债务已经多到了令全世界都不安的地步,所以即便你拥有了一支索尔德骑士团,你也不可能用一个人的力量去对抗全世界。”   “我为什么要对抗整个世界?”他忽然问我。他的语气已经平静不少,显然也乐于将话题从令他尴尬的比试结果中转移到针对整个世界的战略格局上来。只是……他竟然不明白我说的话?   看来他那已经衰落的荣耀家族除去留给了他对往昔的追忆与贵族的气度之外,并没有将一个帝王应该懂得的学识也流传下来。   “因为金钱的力量,安德烈。欧瑞王室的债务太多,多到一旦宣布破产,足以让半数以上的国家经济崩溃。因此他们不会对欧瑞国内的叛乱坐视不理——除非新王能够赢得他们的信任,宣布继承德尔塔王室的全部债务。但这样也等于成为外国势力的傀儡——你能忍受这样的结果吗?”我将他的剑递给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与我一同向驻地走去,“你当然无法忍受也不能接受,所以一旦你对德尔塔王室宣战,也就等于向世界宣战。——举债,既是德尔塔王室的实际需要,也是他们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用于自保的方法。尽管这法子很蠢,却很有效。他们已经不在乎这个国家能否继续发展或是重新崛起了,他们只想握住自己眼前的既得利益,死后哪管洪水滔天。”   他握着剑,沉默着与我并肩行走了很久,然后问我:“那么你说过,德尔塔王室在明年春月的时候……”   “我答应过你的,就一定会做到。这就是我许诺给你的奇迹——我会让德尔塔王室从这世界上消失,然后欧瑞将陷入战乱。那时候你就可以以一个乱世霸主的身份获得别国的支持,最终掌控整个欧瑞。”   “那么我还是一个傀儡。”   “如果傀儡拥有了反扑的力量,谁又能命令他只甘于做一个傀儡呢?这还要取决于你。”我转头对他笑了笑。而月亮已经升起来,他的眼睛闪闪发亮。   “如果不是你太过神秘,令我不得不对你提起戒心,我真想把你当成一个朋友和老师。”他叹了口气,说,“然而我现在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也不知道你到底想要什么。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我满心疑惑却又控制不住自己要走下去的道路——你简直是一个从地狱里来诱惑我的魔鬼。”   我和他已经走到了村庄东面靠近围墙的地方,可以看得到艾舍莉家里亮起的微弱灯光和佣兵们在城下生起的篝火的火光。黑夜里的光亮总能给人带来慰籍,而此刻天气微凉,空气清新,我和他心平气和地说着话——这是我很久没有体会过的感觉。   有那么一刹那,仅仅是那么一刹那,在我听到那句“我真想把你当成一个朋友和老师”的那么一刹那,我的心里竟然又升起了一股柔软的念头。   谁不想有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呢?   我大概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知道他的真实身份的人了。这使得他可以在我的面前流露出他永远也不可能对别人表露出来的真实情感——那些不甘、向往、那些雄心壮志以及对祖先的缅怀。这样的奇妙关系很容易让他把我当成一个特殊的角色来对待……   然而我却不行。知道我的身份的人都已经死去了,那头龙了解我的过往,却已准备在完成复仇以后不问世事。我无法对别人倾诉,于是我也无法信任任何一个人。   朋友啊,信赖啊……对我来说不过是仅存于几百年前的美好回忆……而那些美好的回忆最终也都变成了刻骨铭心的伤痕。   “我叫艾尔·穆恩。”于是我停下了脚步,对他说,“我的确是在诱惑你。但也的确对你毫无所求。我是一个法师……我所追求的不过是更多的魔力而已。一旦你沉迷于魔法,你就会发现俗世的权能与荣耀都不过是过眼云烟。如果你一定要知道我的确切目的,我的要求就只有一个。”   “你说。”他郑重地看着我,站直了身子。   “我要求你在获得了欧瑞的皇权之后,将迷雾森林也纳入你的保护之下。我需要那里的‘世界之树’的魔力。”   “可那里是在亚丁的庇护之下——自从精灵们被人类从那里驱逐以后……”   “那么我就需要你将那片土地纳入欧瑞的版图。”   “但是你现在就可以进入亚丁境内,自己到世界之树那里去。据我说知迷雾森林现在并不是禁地,任何一个旅行者都可以不受约束地去那里朝拜传说中的世界之树……”   “你知道撒尔坦·迪格斯吗?”我打断了他的话。   “传说中的死灵君王?那个企图毁灭世界的……怪物?”他皱起眉头来,开始小心地打量我。   我的嘴角抽动了一下,然后笑了起来:“用不着那么敏感,安德烈。我是一个法师,我比你更了解详情。迪格斯之所以会被围剿,是因为他之前制造了太多的惨剧,然后试图以世界之树的魔力封神——但人们担心那样一个人成神之后会给世界带来灾难,所以才要阻止他。”   “然而我……”我摊了摊手,“我不过是一个还算得上聪明的法师,你认为我有可能成为另一个迪格斯吗?我只是需要那里的魔力来延长我的生命——因此你所追求的权能与荣耀才都不是我想要的。我只想要更加充足的时间里研究魔法——这将是我一生的追求。” 第五十四章 车轮的终点   “而要我达成这个目标,我同样需要你的保护……现在的人们还对三百年前的死灵君王心有余悸,无论怎样他们都不会想要看到有人重新使用世界之树的力量。到那时我就需要你的军队保护我——至少可以震慑那些试图阻挠我的人,让我可以安心地完成这一切。”我加重了语气,补充道,“一旦我成功了,我甚至可以与你分享永生的秘密——你难道不想建立一个千秋万代的大帝国吗?直到时间与空间的尽头?”   “我……”他显然对我的提议动心,然而沉吟了片刻,又猛地抬起头来,“这说不通。那么你什么不去寻找亚丁王室的帮助,而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你我都清楚,我们没有必然的把握成功,我甚至可能默默无闻地死于战乱——就像无数留不下名字的士兵。这样的投资,风险未免太大了些。”   “因为在亚丁王的王座之后——甚至西大陆其他国家的王座之后,都已经有了某位大法师的影子。西大陆的四位大法师与这些王室相交几十年,我不可能说服他们实现我的愿望。他们反而更有可能在我表露出我的意图之后就杀死我。”我不动声色,语调平静,不得不透露一些事情来打消他对我的疑虑,“而最关键的是,安德烈,我的某位老师,曾是白槿花皇室忠实的守护者。帮助你,也是她的愿望之一。”   我特意强调了“她”这个单字,而非“他”。安德烈的瞳孔在一瞬间由于极度的震惊而缩紧,甚至没有立即作出反应。   “永恒之人,微笑的迪妮莎。”我清晰地说出了这个名字,并且继续感受到安德烈那难以置信的情绪,“她再次降临了。她行走在俗世之间的时候有过一个学生,然后她就消失了。而那个学生又传承了数代人,我则是最后一代。我在前不久得到了她的启示,她暗示我她将为白槿花皇室复仇,而我则可以重新辅佐新皇登基。而因此引发的战乱与牺牲的鲜血……都将献祭于黑暗。而你,则是神选之人。”   “这不可能……那只是个传说……”他喃喃自语。   我小心地使用了四个能够充分引发他的联想的词语“降临”、“俗世”、“黑暗”、“神选之人”。西大陆的传说之中曾经有过神祗的投影降临人世、而后又被人类杀死的先例。那位不走运的神祗是一位女性,名叫“塔克西丝”——黑暗之后。杀死她的投影的则是一位名叫“雷斯林·马哲理”的大法师。而那位法师据说后来坠入了深渊地狱,成为深渊九领主之一,拥有了仅次于神祗的力量。而塔克西丝降临世间之后也的确留下了传承,只是已然消失于历史之中了。   迪妮莎是一头龙,她在人间行走,当然称得上是行走在“俗世”。而将战乱与鲜血献祭于黑暗……没错,人类的鲜血都将献祭于我——他们的复仇者。   “难道守护白槿花皇室的竟然是……”他如我所料,将思考的方向转向了那位黑暗女神。而我则飞快地竖起一根手指打断了他的话:“不要说出来。”   我可什么都没说——如果那位居住在星界之中的黑暗女士要发怒的话,也轮不到我的头上。   “原来如此……”他因为激动而深深地叹息着,然后满怀信心地抬起头来,“这么说,你是可以被信任的,是吗?艾尔·穆恩。”   我微笑着摊了摊手:“等到明年春月,德尔塔王室如我所说全部覆没的时候,你再给我这种信任也未尝不可。不过现在,我要回去吃晚饭了。我们就在这里分开,明天再见。”   说完之后,我就转身走向艾舍莉的房子——我不想再过多停留,以免他问出更多的问题。一个谎言需要用更多的谎言来弥补,我深知这个道理。   “喂,艾尔!”他忽然在身后高声喊我。我脚步不停,侧过身去。   “你读骑士小说么?”他挥着他的阔剑喊道,“书里面常常那样说——当某人与某人相遇的时候——历史的车轮就开始转动了!”   我笑着向他扬了扬手,然后转过身来。   历史的车轮么?呵呵。的确是开始转动了。我在心里冷笑,不过推动车轮的是我……而转动的终点则是无底的深渊。   夜色加深,寒意加重,月光越发明亮。在夜晚视力衰退的兽人们不会发动突袭,他大概可以睡个好觉了。而我却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做——与帕萨里安的会面。大法师不会对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学徒莫名其妙地青眼有加,我必须表现出与众不同之处,让他对我产生恰到好处的兴趣。   这位大法师专注于对魔法理论的研究……而我相信,如今没有一个人会比我更加精通这一领域。毕竟我曾经接触过魔力的本源,甚至还创造了几个名气不小的法术。   我加快脚步走向那座被植物爬满的小房子,然后远远地看到门口有一个身影。   起初我以为那是艾舍莉,但我马上就注意到了那个人的头发。那是一头银发,在微风里轻轻拂动,在月色下绽放着温柔的光亮……   那是珍妮。   她并未看到我,只是坐在门前的木椅上,似乎在把玩着门边的爬山虎叶子与带刺的蔷薇。昏黄的光线从门里面照射出来,映亮了她的半个轮廓。她被脱去了半身甲,只穿了一件艾舍莉为她买的亚麻布长裙。“V”字形的领口用细线松松缚住,裙下则露出白皙修长的小腿来,侧身交叠在一处,搁在椅子下面。   她的双臂并未像很多长年用剑的女战士一样显得粗笨硕壮,而是依然保持着一个少女的双臂应有的外形——修长白皙。柔和的曲线自肩头滑下,一路延伸到修长的指尖,其上则是一瓣残破的蔷薇花。 第五十五章 踏碎一场梦   夜色深重,旷野孤寂。这座木屋坐落在村庄的边缘,远离中心的喧嚣。它的背景是影影绰绰的黑暗,一片深沉凝重之中只有那木门里透出的光亮成为一点暖色。那昏黄的光亮将门旁围绕着的茂盛叶片映得像一块宝石,从墨绿里透出翠绿来,像是画师笔下的最精致的作品。   而这样的作品当中是一个穿着长裙的少女——我第一次见她如此装扮。脱掉了明亮的半身甲、卸下了锋利的宝剑、圆润的脚踝不再隐藏于铁甲之下——大病初愈之后的她显得那样柔弱。   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似乎再走得快一点,再走得大声一点,就会踏碎这一地的梦幻。   然而她终究是在我将要走到门口的时候看到了我,然后惊喜又慌乱地起身,碰倒了椅子,却没有理会。   一种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的情绪从我的心底升腾起来……我曾以为我将不得不把她转化为死灵骑士,曾以为她无法渡过那个危险的关口,曾以为今后她将没有喜悦或者好奇,成为一具杀戮的机器。但没想到她的生命力如此顽强,竟然康复了。   我的旧时记忆告诉我不该如此喜悦——因为她是那个背叛过我的人的后代;而我的新感情则让我想要抑制不住地从脸上露出微笑来。理性与感性这两样东西在我的心里纠结碰撞,令我停在了原地,直到……   直到她飞跑过来,重重地扑在我的身上——甚至令我后退了一步——抱住我。   我在刹那之间不知所措,心里所有的念头都被她的这个动作搅成了云烟。她裸露在外的双臂环住我的脖颈,我感受得到她们的滑腻与温度;她的脸颊侧在我的耳边,我感受得到她呼吸的湿润与声响;她年轻的躯体紧贴在我身上,我感受得到她的柔软与温度……   我的双手在她身后微微抬起,不知该推开她,还是就此停住。   然而在下一刻,我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进了我的衣领……然后是一个轻轻的吻。她微微颤抖的嘴唇轻轻地贴在我的脖颈之上,火热而柔软。就像是那里被一记威力缩小了千百倍的掌心雷击中……一阵酥麻感扩散到了我的全身。   这样的吻……我有多少年未曾体会过了?   我垂下眼睑,心里有一个声音微微地叹了口气,将双手环住了她纤细的腰。   “好啦,好啦。我就在这里。”我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眼睛看向远处……那里有过去和未来。我用一种几百年都未用过的语调轻声说,“我就在这里……我不会抛下你……我哪里都不去……”   这些话我藏在心里几个世纪……我曾以为我再不会将它们轻易说出口。然而时间终究敌不过思念。心里的确是有什么东西破开了……从一片乌黑厚重的海水之下,轻轻地涌上来……尽管只有那么一点点。   我不离开你,你也别离开我。我想念你银色的头发,想念你金色的眼眸。想念你芬芳的嘴唇,想念你的柔情蜜意……   我还是那个坐在路边的小小法师,而你在路的那头逐渐清晰。我们相逢的地方有如茵的绿草,草地之上必定常年盛开着白色的小花朵。我们走遍每一个角落,享尽每一种缠绵……   我爱你。   然而你背叛了我。   于是我告诉自己我恨你。   可是现在我突然发现……米莲娜·马第尔,我仍旧爱着你。   “我一直都是清醒着的,一直都是。”珍妮在我的耳边低声絮语,将我狂乱的思绪拉回了现实。“我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可我听得到,感觉得到——从你把我扶上马背开始。”   “从未有一个人为我做过这些,这样照料我……哪怕我的父亲。我以为再也醒不过来,再见不到你了。可是感谢诸神……我现在可以抱着你。”她的脸颊紧紧地贴住我的脖颈,“谢谢你,艾尔。”   “前天下着雨,你喂我吃了药……然后坐在我的床边为我发愣。我……”她没有再说下去。因为我已经轻轻地推开了她。   “的确要感谢诸神。”我抬起右手摸摸自己的额头,然后用尾指抹掉眼角的水汽,微笑着握住她的手,“外面很凉,你的身体不好,我们回去。”   她愣了愣,然后顺从地低下头。   她的身上有她祖先的影子……然而我弄不清自己对她的别样感觉究竟是出于对故人的怀念,还是……   我必须让自己冷静下来,在犯下更多的错误之前。我试着放开珍妮的手,她却轻柔而坚定地勾住了我的手指。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再没有拒绝她。   小姑娘,你可知你爱上的并非一个天使,而是一个魔鬼……   再见我的时候,艾舍莉的目光有些黯淡。她一定已经在与珍妮的交谈当中知道了她并非我的妹妹。任何人被欺骗都不会开心,哪怕只是无心之过。与她相比,珍妮美丽而富有,她却只是一个穷困的平民。因此无论她在餐桌上表现得如何镇定,都无法掩藏眼眸里的那些脆弱与小心翼翼地自卑。   就像瑟缩的小花朵与怒放的白玫瑰——然而她却不知道小花朵自有其美丽,那是倔强孤独的生机。   我的头脑里莫名其妙地升腾起这些念头来——这些平日里我不会允许自己分身思考的念头。也许是珍妮的拥抱与亲吻或是对往事的回忆令我的思绪变得混乱了,我竟然像一个凡人一样悲天悯人起来,而心里更深处想的却是报复整个人类这样的事情……   然而我不能这样放纵自己的思维——在我即将面见帕萨里安之前。被感情扰乱的头脑会令我做出蠢事来,我得尽快让自己变成那个冷酷又冷静的撒尔坦·迪格斯,而非此刻的艾尔·穆恩。 第五十六章 秉烛夜谈   古鲁丁村庄的夜晚因为战乱的到来而显得冷清。人们早早地熄灭了灯火,路上只余月亮照亮石板。村庄里并未执行宵禁,一则因为流动人口过多,没法儿让那些小商小贩们都乖乖待在一处;二则因为实在没有这个必要——没人会蠢到同兽人勾结,然后让自己也一同被杀掉。   几个醉汉踉踉跄跄地从我身边经过,身上散发着酒精的臭味儿与食物的腐败气息。他们的呼吸声像野兽一样沉重,眼睛也像野兽一样盯着零星的路人。这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家伙,被战争困在此处,一如既往地挥霍钱财,然后在身无分文的时候倒毙在路边或是小巷里,就像被遗弃的野狗。   因此艾舍莉的居住地倒也成了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这些流民不会跑去城墙边军队驻防的范围抢劫,而安德烈今后必定也会留意我的那个居所的安全。   只是今夜有些奇怪——街道上这样的人特别多,甚至还包括了一个穿着白围裙的肥胖厨娘。她同几个老酒鬼一起在路上醉醺醺地晃来晃去,嘴里低沉地叫嚷着含糊不清的词语,走上几步就在路边呕吐起来,肮脏不堪。   我厌恶地避开了他们,加快了步伐,挑较为光亮的大路疾行到村庄办公府邸——一幢三层的石质小楼。小楼的门前早有一个穿着半身皮夹的警备队卫兵拄着长矛等待着我,在我说明来意之后带我穿过空无一人的一楼大厅,踏上通往三楼的台阶。   这个守卫的神情也稍显萎靡,原本应该竖立在胸前的长矛被他拖在身后,在台阶上磕出“咚咚”的声响来。我只得停了停脚步,在我俩之间留出那根长矛木杆的空间,然后装作随意地问他:“今天镇上有个节日,哈?”   “哪有什么见鬼的节日,在这个见鬼的日子里,被那些见鬼的兽人围着……”他有气无力地嘟囔着,丝毫没有因为我是大法师的客人而显得拘谨。   “可是街上倒有不少喝醉了酒的人——并不全是流浪者,还有些本地居民。”我补充道,“那些本地的正派人可不应该在这个时间里和那些流浪者混在一起……”   这时候楼梯转弯,他忽然回过头来看了我一样——那是一种充满了死气的眼神。眼窝深陷,眼白发黄,嘴唇干燥开裂,就是像宿醉将醒。在这种昏暗的光线里,他简直像是一个刚从墓地里走出来的行尸……   “这种倒霉的时候谁不想喝醉呢,也只有我这样的倒霉鬼才会守着这样的倒霉差事——执政官和那些老爷们早就回家里去了,我却要在这等着你……”他沉闷地咳嗽了几声,从三十多岁的身躯里发出的声音却像是一个垂暮老者,“我也想去好好喝一顿……这鬼天气,每个人都没有力气,还要和那些该死的绿皮打仗……”   一连串的咒骂从他的嘴里吐出来,令我失掉了和他交谈的兴趣。如果没有雇佣兵的话,仅靠这样的家伙守城,可真是要被屠城了……   不知是不是大法师发了火,把那些官员统统赶了出去——否则我才不相信那些人敢把帕萨里安一人丢在这里——还只派了这样的一个残兵守门。   他将我引至三楼的一扇木门前,就没说一句话,转身拖着木杆长矛走开了。不多时楼梯上传来一阵沉闷地翻滚声和稍后的咒骂呻吟声——大概是那个病怏怏的家伙不小心滚下去了。带着那样一根长矛滚下去——但愿他不会把自己的眼睛戳个窟窿!   门内传来大帕萨里安的声音:“马克·扎西?”   “是的,阁下。”   “那位英勇的战士没有来?”   “怕您觉得鲁莽,没有邀他同来——他现在还在城头保卫村庄居民的安全。”   “真是位可敬的人。那么,请进吧。”   于是我推开了木门,发出轻微的声响。帕萨里安正陷在一张宽大书桌之后的椅子上,身上则是摆满了架子的书籍——原来这里从前的主人还是一位学者。桌上点燃了两支蜡烛,但仍不足以照亮整间屋子。老人的眉目都隐藏在阴影里,但我依旧可以凭借“真实之眼”的效果看得清他的神色——他正专心地打量着我。   我恭谨地垂下眼眸不与他对视,直到他开口:“你并不像一个学徒。”   “您慧眼如炬。”我欠了欠身,将双手交叠着放在藏有施法材料的腰带前,谨慎地措辞,“我已经可以脱掉学徒的衣装,换上橡叶法袍并且拥有自己的法师塔了。但我的老师在某些方面的研究上仍旧需要我的意见,因此我们仍然住在一处。”   这话如我所料地挑起了他的一些兴趣。他挑了挑眉毛,示意我落座。于是我侧身坐在书桌前的木凳上,双手仍旧交叠着放在腿上。   “这样说来你的学识应当远超你的年龄。马克西姆斯可是一个有名的学者,能为他提供有价值的意见——这说明你的确有资格配得上橡叶法袍。”他向前倾了倾身子,“那些研究,和那卷信息里的内容有关?”   “不,只是一些对于魔法理论的基础研究而已。您知道的,我的导师醉心于理论而非实用,对于星辰本源的探究已经占用了他太多的精力。”我叹了口气,“因此才会被一个卑鄙的尼安德特人法师打伤,而我们却没有抓住凶手。”   “呵呵……白发的法师,可并非就一定是尼安德特人。”帕萨里安微笑了起来。   “……您是说?”我的脸上露出略显讶异的神色,“那么是……一个精灵?可是精灵是没法儿……”   “我们今天不讨论这些。”他笑着挥了挥手,“我倒想听听你关于魔法理论的见解。现在的年轻人大多把注意力投向了魔法的实用与演化,却少有人关注本源了。”   我在心里轻笑了起来。今天目的之一达到了——大法师已经确信了那个袭击马克西姆斯的法师的身份了——一个暗精灵。看来他的确是对米伦·尼恩有所耳闻,并且已经生起戒心了。 第五十七章 它们被偷走了   “我恰恰有着不同的观点,阁下。”我大胆地反驳了他的话,“我认为实用化才是魔法发展的动力,而基础理论则是魔法发展的基石——两者缺一不可。”   “唔……”他微笑了起来——那种前辈对于晚辈在学术方面的无礼所表现出的宽容微笑,“那么就说说你在基础理论方面的见解。当然,如果马克西姆斯曾经要求你对于你们的某些成果保密的话,你可以选择沉默。”   “以下都是我自己的观点,但我的老师似乎并不认同。”我露出略微局促而激动的表情,“我很乐意将它们说出来,寻求您的指证。我没有对我的老师不敬的意思……但我的确认为他的研究已经走上了死路……他在试图寻找令魔力来源无限扩大化、然后提升单个法术威力的方法,而我觉得这是不可能的。”   他鼓励地看着我,就像几百年前的某些法师鼓励地看着还是一个学徒的我一样。   “这世界上一切事物,在凡人哲学家的眼里都是严格的规律可循的——例如要把一块石头抛出去,我们就需要发力。而发力之后人会感到饥饿,于是人就会进食。矮人们把驱动生物体进行操作的这种力量称为动能,而我们则称之为生灵之力。但无论怎么称呼,有一个规律是循的——即,食物的能量转化为了推动石头的能量。消耗了一些食物,人们将石头抛远了——原谅我叙述的冗杂,我的确是有些紧张。”我摊了摊手,像一个真正的低阶法师那样歉意地笑了笑。   “凡人世界能量守恒——这是近百年来的观点。”他笑了笑,“说下去。”   “在凡人的世界里的确如此。产生火焰要消耗木柴,水结成冰会降低温度,烧红的铁块被浸入水中,在自身温度降低的同时也会使得水温升高。然而在我们的领域却并非如此。”我加重了语气,“在操法者的领域,能量一直被认为是不守恒的——而千百年来的法师们却对这一现象熟视无睹以至于司空见惯,认为魔力是不同于世间任何一种力量的东西,本身就是不守恒的。我完全无法赞同这一观点。”   “那么你怎么认为呢?”他颇有兴趣地看着我。   “我们的魔力被偷走了。”我慢慢地吐出这句话,然后抬起右手指着天空,“被偷走了。”   他的微笑变淡了些,将身子再次向前倾了倾,“说下去。”   我在心里暗笑……我积累了数百年的学识,终于引起了他真正的兴趣。   “以一个法术为例——火球术。我们施展火球术的时候,火焰凭空产生,没有木柴或者煤炭的转化。火焰被释放出去,然后转化为热量,消失在这个位面。然而代价是什么呢?——除去拥有神秘学天赋以及掌握有咒文这些特殊条件之外,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肉体与凡人无异,我们不可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制造火焰,我们借助的是星辰的力量——星辰魔力。”   “那么,在越来越多的法师从北辰之星那里获得魔力、然后将其释放到这个世界上之后,这些本不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能量跑到哪里去了呢?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它们重新回归了北辰之星,而倒是另有证据表明,它们都汇聚去了一个地方……”   “世界之树。”帕萨里安第一次开口打断了我。此刻他的眼睛里已经掩饰不住对我的赞赏——如果说起初他仅仅是想听一听一个低阶法师的想法,在他对我的些许好感驱使下指点我一番的话,那么此刻他已然将我当成一个可以相互探讨的对象了。   “对,世界之树!”我像一个得到肯定的低级法师那样,兴奋地将右手重重下压,“世界之树无时无刻不从西大陆各地聚集能量——那些生灵之力。然后将它们献给星界诸神——这是我们都知道的事实。通常的理论认为这些生灵之力就是整片大陆上死去的生物们遗留下来的力量,然而这如果是真的的话,凡人世界能量守恒这个规律就自相矛盾了——生灵之力不断流失,那么这世界上的生灵应当越来越少。但与之相反,世界上的生物群落却越发庞大,数量何止几千年前的千倍、万倍!”   “所以被吸取其实不是生灵之力,而是法师们从北辰之星当中召唤来的魔力。”帕萨里安长出了一口气,“同我一样的想法。”   “由此,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继续抛出下一个诱饵,“如果我们毁掉世界之树,那么我们的世界将被法师们召唤的星辰魔力逐渐填满,那个时候……”我将身体凑近了他,“每一个拥有足够力量的法师都有可能在这个位面成神。”   “不这是你应该有的想法,马克·扎西!”帕萨里安像是被丛林妖精的尖刺蛰了一下,猛然坐直了身子,神情凝重,“你在渎神!”   我没有说话,只是直直地盯着他,直到他的神色松弛下来,叹了口气,“好吧,年轻人。对魔力的本源已经探究到这种地步的人,的确不会再被世俗的信条所束缚了。然而我要给你一个忠告——放弃那种危险的想法。”   他盯着我看了看,似乎被我不甘又不解的表情打动,似乎又是出于一位大法师对于一个可造之才的怜惜,继续低声说道:“你知道‘凡人世界能量守恒’这个观点,是被谁提出的么?”   我茫然地摇头:“只知道是被一位不知名的法师提出来的,但是典籍里并没有记载。”   “哈……能够提出这样的观点的人,又怎么会籍籍无名。实际上每一个秘党的成员都听说过这个名字……”帕萨里安轻声笑了起来,“历史上最臭名昭著的死灵法师,实际上也是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法师——撒尔坦·迪格斯。” 第五十八章 历史的尘埃(上)   于是我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了惊骇的表情,并且下意识地低呼:“……这怎么可能?!”   老人满意于我震惊的神色,轻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不可能。获得伟大成就的法师必然对基础理论有着过人的敏锐直觉和深厚的造诣。迪格斯能够成为人类最强的法师之一,对此的研究当然远超你我。”   “然而你是否知道他后来为何会被整个西大陆的生物围剿——甚至连红龙也参与了其中?”他的神色凝重起来,仿佛想要直刺我的内心,让我用永远记得他的话。   “据说是因为他的行为公然触犯了秘党议会的准则,又在西大陆收割了太多人的性命。”我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平静下来,缓缓说道。   这感情……很奇妙。和一个大法师融洽地同处一室,探讨几百年前的一位邪恶法师——而那法师正是我自己。   “的确如此。”帕萨里安叹息道,“我曾经对那个人做过很详细的研究,也知晓不少他在成为大法师之前的事情。其实撒尔坦·迪格斯这个人,并非像后人想象的那样,从学徒时代起内心中就包藏了毁灭世界的祸心——这些评价都是后人们对他的刻骨仇恨所带来的负面情绪的延展。然而作为一个以追求真理为目标的法师,我们必须对他有足够清醒的认识……”   “然而所有的可查资料上都是这么说的。全人类所有的可查资料。”我低下头,平静地说,“那个人以毁灭世界为目的,生来就投身于黑暗,隐藏在人类世界上百年,其实早已将灵魂卖给了深渊里的某位领主——”   “不要相信你见到的东西,要相信你用内心思考出来的东西。”帕萨里安指了指自己的头脑,“想要成为一个伟大的法师,学会独立思考同样重要。这世界上从没有纯粹的恶,也没有纯粹的善,任何事物都有两面性。史书只为记录它们的人服务……想要人们忘记真相,其实很容易。”   “似乎您很同情那位死灵君王呢,阁下。”我换用了称呼,没有叫他“大师”,而以“阁下”代之。任何一个被洗脑的西大陆人都不会对为撒尔坦·迪格斯辩护的人产生好感……我自然要做足戏份。   “同情,算不上。”他并未介意我的态度,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了解了一个真实的迪格斯。实际上你也应该对他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像你这样一颗有天分的头脑,被这些狭隘的思想拘束起来实在可惜。”   “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微微侧了侧头,表现出了一丝兴趣。实际上我倒真的想听一听这位以豪爽著称的大法师如何“客观”地评价我——尽管我们现在已经有些跑题了。   “他起初和你我一样——醉心于对魔法的研究、对魔力本质的探究。在他那个时代,秘党刚刚兴起,他本身就是秘党联席议会的议员之一。通过与当时有数的几位高阶法师的交流探讨,他在基础理论方面的造诣愈加精深,最终因为在生命改造方面的成就,成为了一个公认的大法师。”   “不要以为这听起来很轻松,实际上在他成为大法师的时候,迪格斯已经是一百二十三岁的年纪了——比现在的我还要苍老。但他随即就用他自己的方式改造了躯体,以近乎神迹的力量返老还童,并且遇到了他生命里最重要的一个女人……米莲娜·马第尔。”   我慢慢地握紧了手,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个时候的迪格斯,实际上仍旧是一个可以称得上是‘值得尊敬的人’的家伙。他和那个尼安德特人女贵族度过了一段不短的幸福时光,直到有一天他也像你我一样,认清了这个世界上魔力源泉的本质——于是他也像你一样,产生了在这个世界封神的念头。但封神的准备悠久而漫长,即便以他被改造之后的身体也无法等到那一天,于是他打起了龙族的念头。”   “他找到了安塔瑞斯——当时世界上仅存的两头巨龙之一。而那时那头巨龙被另一头龙,火龙巴卡拉斯囚禁在龙窟之中,为了……呵呵,为了逼迫那头母龙与他交配,延续龙族的后代……呵呵,龙族都是些固执的家伙。迪格斯趁火龙不在的时候以大法师的力量释放了安塔瑞斯,条件是要母龙与他分享漫长的生命,直至他找到可以永生、封神的办法。安塔瑞斯起先答应了他,却又在获得了自由之后反悔。”   “这时候火龙巴卡拉斯赶来了。于是母龙再次寻求迪格斯的帮助,承诺在那头暴躁的雄性被击退以后实践诺言,而迪格斯竟然再次答应了他。呵呵……你看,这个时候,那位大名鼎鼎的撒尔坦·迪格斯还是一个会相信承诺、甚至被一骗再骗的家伙。一头龙和一个大法师使得巴卡拉斯不得不放弃了再次囚禁安塔瑞斯的打算,然而那头母龙,再次反悔了。”   “这一次是一个人类与一头巨龙的战争——无论后来迪格斯变成了什么模样,依旧不能抹杀掉这样一个事实——他是唯一一个在与一头暴怒的巨龙战斗之后还能生还,并且毁掉了安塔瑞斯的双翼的人。这的确是人类的骄傲……而‘地龙安塔瑞斯’那个名字,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流传下来的。但这一战使得迪格斯也付出了足够的代价……他被改造过的身体几乎全部毁灭,只带了一片龙鳞逃了出来。”   “当时的西大陆上,秘党之间的保卫制度并不完善。不少有能力的法师一直对迪格斯的研究成果与价值不菲的魔法物品虎视眈眈。因此他没法儿从龙窟赶回他的法师塔——实际上也没有几个人知道他的法师塔在哪里——这件事情到现在仍旧是一个未解之谜。因此他选择了一个最可怕、却在当时是最合理的法子:据说他与深渊里的魔鬼签订了契约。魔鬼给他足以维生的灵魂之力,代价是他一旦某一天封神失败,他的灵魂就要成为魔鬼的财产——这样一个大法师的灵魂之力足以让一个巴托恶魔直接晋升为一个深渊领主,不得不说当时的那个魔鬼实在是个有远见的家伙。” 第五十九章 历史的尘埃(下)   “之后的迪格斯源源不断地从深渊地狱获得力量,变得以前更加强大。然而代价就是,他的那些力量里面含有可怕的黑暗气息——那些暴虐、贪婪、嫉妒、残忍,一直在与他内心中的‘善’进行着不间断的争斗。这使得他的身上出现了两种人格,一种是极度凶残的撒尔坦·迪格斯,一种是原来那个‘值得尊敬、相信承诺’的撒尔坦·迪格斯。他的反复无常终于使得他的爱人,米莲娜·马第尔无法忍受并且离开了她。但她在离开之前发誓她仍会爱他,如果有一天他死去,她也将殉情。”   “这个迪格斯,反复无常的迪格斯,打败了一头巨龙的迪格斯,与魔鬼签订了契约的迪格斯,失掉了一生之中的最爱的迪格斯,竟然做出一个决定。他决定背弃与魔鬼的契约,拒绝接受它们的帮助,他要通过世界之树的魔力净化掉身上的邪恶特质,然后毁掉世界之树,在这个位面成神,成为一个对星界诸神的权威毫无威胁的地上界新神!他是人类之中最强大的大法师,自然有能力拒绝那个契约。然而他也付出了意想不到的代价——”   “这里就要提到黑暗之后塔克西斯,和在撒尔坦·迪格斯之前的另一位更具传奇色彩的人类大法师雷斯林·马哲理。黑暗之后曾经有一个分身投影降临了这个位面,却与当时的大法师雷斯林起了冲突。雷斯林杀掉了那个神祗分身,又为了躲避塔克西丝的报复,在另一个神祗帕拉丁的庇护下进入了深渊炼狱,成为了九领主之一。这一次撒尔坦要面对的就是雷斯林——因为那个魔鬼所得到的灵魂都将献给它的主人雷斯林,使他能够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在深渊地狱里的血战中立于不败之地。”   “深渊的领主、曾经的人类大法师雷斯林愤怒地收回了那个魔鬼曾经赐予迪格斯的一切力量,于是他的身体在瞬间就变回了与巨龙战斗之后的样子——残破不堪、奄奄一息、灵魂即将坠入深渊地狱。此时的迪格斯被心爱之人离开的悲痛与对死亡的恐惧冲昏了头脑,他终于做出了一个决定——而这个决定带给了西大陆所有人上百年都无法抹掉的悲惨记忆。他在大陆最山脉马拉雅的主峰上施展了他自创的传奇法术‘瘟疫之云’——夺走了上百万人类的生命,然后以纯粹的生灵之力塑造了他的巫妖之躯。”   “至此……他终于变成了世界公敌。之后的事情,就像某些秘密流传的史书中记载的那样,几乎所有的生灵都参与了对他的围剿——在他试图借助世界之树的力量净化自己、在地上界封神的时候。米莲娜·马第尔被联军请来瓦解迪格斯的意志,而当时那些占据了着迷雾森林的精灵们则在火龙的威胁下放弃了对迪格斯的保护——实际上现在人们也没有弄清楚它们当时为什么要保护那样一个邪恶之人。而人类联军,也在起初莫名其妙的犹豫不决之后出兵迷雾之森……最后对他发出致命一击的还是一个神秘的人类法师,但我们的确也不知道他的名字与模样,只知道他最后带着伤心欲绝的米莲娜离开了战场,而米莲娜竟然也没有像人们想象得那样为之殉情,而是成为了马第尔家的第二位女侯爵……总之之后的事情都比较奇怪,我现在仍然试图去理清那些头绪……”   我静静地听着帕萨里安说这些话,一动不动,没有打断他。他的声音苍老而沙哑,在蜡烛昏黄的光亮之中别有一种沧桑感。   他的确对我很熟悉……熟悉到远远出乎我的意料。过往的一幕幕伴随着他的声音在我眼前联翩浮现,像是褪色的旧纸卷,在烛火中跳跃摇摆。然而那些人们还是那样鲜活,那些声音还是那样清晰。我像是只做了一个长长的梦,一旦梦醒,就会发现有温暖的晨光从白色窗框的窗户里透射进来,洒满米莲娜铺在我身上的银发。而我将侧过身抚摸她的脸颊,在她张开双眼对我微笑的一刻轻吻她的额头,将她拥入怀抱。   帕萨里安有一件事情说得并不正确……米莲娜从未主动离开我,即便在我最为暴躁,有数次几乎将她杀死的情况下。她柔软的脖颈被我握在掌中,而她只是沉默地看着我,高仰头颅背靠冰冷的石墙,不让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她艰难地对我说:“我爱你,撒尔坦,我爱你。请你不要杀死我,因为深渊地狱里没有你,我会想念你。”   她重复这话……直至我从崩溃的边缘回转,令人性在我的身上再度复苏。在那段日子里她从未放弃我,在那段日子里她遍体鳞伤。在那段日子里有无数次我从暴怒中醒来,发现她窒息在我掌中,又有无数次我们相拥哭泣,连日光都失掉了颜色。   是我命令她离开了我……因为我决定拒绝与魔鬼的协议,我的法师塔将成为我与深渊军团的战场。我赢得了胜利,却虚弱不堪,虚弱到无法战胜随后出现的雷斯林,将自己推至垂死的境地。   那一次她没有背叛我……她仍旧深爱我。直至最后一刻,在我试图与她分享永恒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将一柄魔剑送入我的胸口。   这一个夜晚有两个人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让我想起了她……这是命运吗?   帕萨里安静静地看了我很久,然后说:“怎么,被震惊了?”   “不……”我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来,“我只是……”   “被感动了。”他肯定地说,同时从脸上露出笑意来,“和当年的我一样。”   “您?”我抬起了头。   “我。很奇怪吗,哈哈……”他的笑容扩散开来,脸上露出更多的皱纹,“我年轻的时候和你一个样,一样的聪明,机敏,渴望在魔法的历史上留下自己的名字。所以我想要研究迪格斯。然而我越了解他,就越无法将他当成秘史上那个单一的邪恶符号来看。我发觉了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只言片语,到最后我甚至迷恋上了他与米莲娜的那段爱情……呵呵,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年轻人。” 第六十章 纠结的家伙   “迪格斯实际上是个很纠结的家伙——即便在他夺走了上百万人的性命之后。那时候的他依旧行大恶,施小善。他可以设计杀死成百上千来围剿他的军队而不动声色,却也会施舍金币给某户穷困潦倒的人家,甚至为一个瞎老头治愈眼疾……在他们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的情况下。我想他本性是一个善良的人……只是被邪恶控制了。我甚至在想他其实是在用那些些许的善意在潜意识里提醒自己——不要彻底地堕入黑暗。”   “所以在说了这么多话以后,我希望你可以放弃那个念头……那个成神的念头。想要获得你不能匹配的力量,几乎必然会堕入黑暗。雷斯林·马哲里如此,撒尔坦·迪格斯也是如此。你还有年轻,还有那么多的生活方式可以选择。你可以像迪格斯一样,去找到一个爱人,爱护她、取悦她——你同样可以得到相当程度的幸福。”帕萨里安收敛了笑容,叹出了口气,“我也曾想拥有那样的生活……然而我已经老啦。”   我曾设想过在与他同去代达罗斯的陵墓、找到了我的手札之后杀掉他以及同去的人,取回我的东西与财富,和安德烈离开那里……   然而今天晚上,他的这些话为自己赢得了活下去的机会。   我沉默了,并且看着烛光之后的帕萨里安。我从未想过会有一个人如此深刻地了解我——多过我自己。而我现在也的确在做着与从前同样的事:   我密谋着在整个大陆挑起战乱、报复人类,让数亿人流离失所、同失亲友,却在为艾舍莉的母亲治疗痛风、为那个小姑娘在餐桌上自卑感到怜悯、为珍妮的转危为安感到喜悦……   跨越了三百年,重换了一个躯体,我竟然一点都没变。   倒是他又打破了沉默:“本来打算和你闲聊几句,却没想到说了这么多。已经很少有人能够这么镇定地听完这些话了。如果今后的某一天你离开了马克西姆斯。我很欢迎你到我的威莱斯法师塔来。说实话,那里已经很久没有新鲜的血液和聪明的头脑了。”   “我也很乐意能够经常与您探讨这些事情……当然是在我的导师允许我穿上橡叶法袍之后。”我谦逊地又激动地低了低头,知道今夜的第二个目的也已经达成——大法师成功地对我产生了好感。现在我将实现我的第三个目标——   “帕萨里安大师,我有一个冒昧的请求。”我从凳子上站了起来,略微紧张地将双手交叠在一处,微微屏住呼吸,让自己的脸色变得有些潮红。“如果您和我的老师要进入代达罗斯陵墓的话,我是否可以……”   “那里很危险,年轻人。”他用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代达罗斯号称魔法皇帝,虽然他不能使用魔力,却搜罗了不少魔法物品。传说他的陵墓由几位法师参与了设计建造,一旦开启,内部的各种陷阱就会发动……你要考虑清楚,要不要因为好奇而冒这种生命危险。”   “失去对真理的渴望,我的生命将黯然失色。”我立即说道,“作为整个西大陆上亿人中的一员,能见到您已经是我天大的荣幸。因此我才提出这个唐突的要求——因为我的确不想失掉这个探究几百年前的魔法奥秘的机会。”   “我理解你的勇气……但我担心的是你还是没有放弃那个危险的念头。我和你的老师针对这个问题已经讨论了很久——通过猫头鹰传送的短信。我们不是为了陵墓里的财富,只是为了传说中迪格斯的法师手札。也正如传说中所说,那里面记载了如何利用世界之树的力量的方法,我知道那对你而言是不小的诱惑。”帕萨里安将双手压了压,示意我坐下,“但是正因为如此……你的确不适合进入他的陵墓。”   我的心一沉,但没有说话。   “但你的老师既然已经告诉了你这个消息,就说明他并不反对你随我们一起进入那个危险之地。只是,马克·扎西,我仍然不希望你接触到那本手札。这不是因为我们不愿意让你掌握里面的力量,更是因为不想让你过早地走上这条偏激的道路。我们将毁掉它。”他加重了语气说,“不让这个秘密再被更多人知道。”   “我理解您的用心,大师。”我恭谨地说,同时让语气里掺杂些许不甘,“但您和我的老师似乎并没有把握能够拿到那本手札。正如您所说,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是他那个时候顶尖魔法技术的结晶。如果之后这个消息被不小心流传出去,就会有更多的人试图去得到它……”   他笑着挥了挥手:“这个问题你不必担心。你大概不清楚,参与代达罗斯陵墓建造的某位法师曾经将他秘密收藏的部分建筑图纸交给了他的弟子,然后隐秘地流传了下来。你的老师就是他的后代。如果不是他为了解决一个学术上的难题而决定一摊究竟——我也无法从他那里得知确切的方法。”   看起来马克西姆斯的确是有意让那个星袍学徒随他一同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因此才会放心地让他来传递那个消息。因为当时帕萨里安离开了他的居所前往古鲁丁,猫头鹰无法再胜任传信的工作。而那个中年人魔力低微,也不会对那本手札产生妄想——低阶的法师不可能掌握那个级别的魔法,就连看一眼都会感到头晕目眩。然而帕萨里安心目中的我就另当别论了——我聪明机敏、拥有活力也野心。无论他是出于对人才的爱惜还是对一个产生了“毁灭世界之树”这样念头的法师的提防,他都不乐意看到我出现在同行的队伍里。   那么我就不得不采用另一个办法——在我确信他已经从马克西姆斯那里取得了进入代达罗斯陵墓的方法的前提下。   我得杀掉马克西姆斯——在他们会面之前。一来防止我的身份被戳穿,二来……他将不得不需要另外一个有足够实力的法师来配合他。一个连大法师都认为危险重重的陵墓,绝不是他一个人的魔力就可以应付的。 第六十一章 大法师的心事   我们相谈了这么久,却没有一个人提到城外的兽人军队。帕萨里安大概是有足够的自信能制伏那被我邪灵附体的兽人指挥官,而我……我的把握自然是要比他还多些。   只要能让我迫进那个家伙十米的范围之内。   而此刻大部分的问题都已经明了,于是我再没有心思待在这里同这个老法师谈论往事。当一个人的经历成为传奇之后,津津乐道的总是别人,而自己却连碰都不会想。   于是我站起身来,向他微微颔首,将右手横于左胸:“既然如此,大师,我就不再打扰您了。希望您能和我的老师从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里找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平安归来。”   帕萨里安微微一愣——他定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干脆果断地放弃自己的请求。我在他开口之前冷静地补充道:“一个人总要懂得进退,然后才能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得足够长久、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知道您对我期许,我并非不知好歹的人。”   他又端详我一番,然后叹了口气:“唉,年轻人。你总是让我吃惊。如果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能有这样的头脑……”说到这里,他忽然闭上了嘴。   “但您已经是大法师了。”我恭谨地说。帕萨里安的语气里有不甘……这令我微微吃惊。大法师已然是一个人类法师能获得的最高荣耀,至此,在地上界文明世界的范围之内,几乎已经没有能够与他相提并论的生物了——除非他追求的是世俗的权力,皇权。但我知道那一定不是他想要的,那么他遗憾的就是另一件事情。   就像我所说,“您已经是大法师了”——这样的地位之上,还有什么能让他满足呢?呵呵……那种超脱人类之外的存在——神。   人类啊,这就是人类啊。无论多么高尚的人类,总逃不脱欲望的驱使。就像一个贫民永远有不会成为皇帝那样的念头。他们只会希望有朝一日吃到白面包,住上足够温暖的房子。然而一旦这个目标达成,安稳几年之后,他们又会羡慕富有的商人阶级——那些华丽的衣物和堂皇的居所。然而在成为了富有的商人之后,他们又会渴望成为拥有特权的贵族。而一旦成为了一个贵族——就像珍妮这样的男爵,一道充满诱惑力的阶梯就会在他们眼前铺开:子爵、伯爵、侯爵、公爵……直至国王,甚至皇帝。   这样的诱惑充斥于人类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因而人类才能在这片土地上不断繁衍扩张,成为整片西大陆的统治者。   同样的,一个大法师渴望脱离人类躯体的束缚而成神——这简直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最关键就在于,他是否有勇气迈出那一步。   “回去休息吧。明天早饭之后到我这里来。我们一起看看城外的那些亚人种究竟打的什么主意。”帕萨里安站起身来,端着桌子上的一个烛台走到窗前,试图拉开窗户换气。他是一个睿智的人,定然发觉了自己的语气里流露出了一些不该被表达出来的东西。   窗外是如墨水一般漆黑的夜色。在我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依稀还能听见空旷的街道上有醉鬼的脚步声在回荡。但在刚才,那声音都已消失不见,似乎都回到家里安顿下来了。帕萨里安拉开了窗户,外面清凉的空气随着一阵微风涌了进来,我下意识地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的确清凉,然而……却掺杂着村庄中心闹市里的那种味道——那种食物与酒水混合的味道。   帕萨里安在拉开窗户之后将烛台放到了窗台上,一团光亮顿时映亮了窗边,但随后他就后退了一步,嘭的一声关上了窗户——力度之大,甚至使得那烛台都被一同推出了窗外。紧接着他大步跨到桌子边顺势一挥,宽大的袍袖带起一阵疾风,又熄灭了另一支蜡烛。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一句三个音阶的咒文几乎脱口而出。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使得他熄灭了蜡烛,但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想要杀死我!   然而他之后的动作使得我明白了自己只是虚惊一场。因为他在熄灭蜡烛之后立即转身背向了我,然后谨慎地走到距离窗户一步远的位置透过玻璃向下张望——那动作神色完全不像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倒像是一个身体健壮的战士——他必定是改造过了自己的身体。法师们有不少法子可以延长自己的生命。而这些方法大致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用药物强化自己的身体,使得自己的生命力略微增加——增加到一百八十岁左右。另一种则是我从前用过的法子——让自己的身体在某种意义上脱离人类的范畴从而获得更加悠久的生命……然而那要遭受极大的痛苦。   “别出去,把门锁好,过来看。”他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那是他在冲过兽人军阵的时候也未曾表露过的神色。   但我仍在确认了他的手里没有藏着一把匕首或是短剑之后才走了过去,循着他的视线向下看——   然后感到有一阵凉意自我的尾椎升起,直冲额头。   每一个有条件的法师都会为自己加持“真实之眼”这个魔法,它不但能够使自己的视野更清晰,更能看到一些凡人看不到的生物。此刻我们两人正是用这样敏锐的视力向下望去——   三层楼房之下的空地广场上,正有几十个人微微摇晃着站在那里,挤满了小楼的正门,抬头盯着我们这扇刚才曾经透出过光亮、发出过声响的窗户。而更远处,又有三三两两步伐踉跄的身影向这边靠近——就像是我来的时候遇到的那些醉鬼,只是更为狼狈。   我们在俯视,他们在仰视。于是我很容易地看到了他们的眼睛——瞳仁已经被一层白膜覆盖,与眼白连成了一片,在黑暗的夜色里白得瘆人。而就在那几十个人当中,还有四五个不停耸动着的身影——那是蹲在地上的人。   他们正聚在一具尸体上面——或者说即将成为尸体,因为他的手脚还在抽动——安静而不停歇地从体腔内扯出内脏,然后耸动着肩膀大嚼。但成为了食物的人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反倒是咀嚼声在广场上越发清晰——而在与帕萨里安谈话的时候我也曾听到过这声音,我将它当成了醉鬼的呕吐声。 第六十二章 趁火打劫   “不是僵尸。”我和帕萨里安几乎是同时说了这句话。因为他们还有呼吸,并且比正常人更加剧烈,这都逃不过我们的眼睛。他们更像是处于一种病态的癫狂之中,类似深渊魔鬼们的“嗜血蛊惑”。只是这么多人同时变成了这个样子——那除非是深渊地狱通往主物质界的大门洞开了,使得上百的高等魔族同时涌了出来。但整个村庄除去这些不能发出声音的“人”之外依旧平静,甚至听不见一声惨嚎,这不是恶魔们来到世间的景象。   我想起了我来时在街道上见到的人,那些被我误以为是醉鬼的人,还有那个门口病怏怏地守卫,以及他口中因为身体不适而反常地在这样一个战时的夜晚提前回到家里的官员们——原来在那个时候他们就已经陷入了这种状况之中,到此刻才爆发开来。   “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这一次我是说出了真话。我见过僵尸、见过幽灵、见过怨灵,却从未见过种疯狂的人类。   楼下的人越聚越多,站定在广场上,抬起头无神地仰望窗口,似乎他们都已神志不清,还想不起可以通过关闭的大门进入楼内,找到我们——如果他们真想这么做的话。而在更远处,黑里当中出现了两三点亮光。那是居民区的火光。我推测是某些人家里的火烛因为主人的忽然病变而失控,点燃了房舍。如果不加控制的话,后果将会相当严重。古鲁丁村庄平民区的大部分建筑都是木质,火势一旦蔓延开来,将一发不可收拾。   但这还并非最严重的事情。最致命的应当是,如果这病变是在全城扩散,那么防守的军队此刻大概也许凶多吉少了。而如果这又是城外的兽人们精心策划的阴谋的话,古鲁丁村庄也许在今夜就会沦陷。   这时门外的走廊里忽然传来了沉闷的脚步声。那声音还伴随着一阵阵“铛铛”的声响,逐渐向这里接近。我立即转过身去,几步跨到门边,将木门扳开了一道缝隙——果然如我所料,是那个带我走进来的士兵。他正垂着脑袋,倒拖长矛,在拐角处试图用一种极不协调的姿势努力走上楼梯。然而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带我上来时他摔得那一跤让他弄断了自己的腿,他的左脚总是无法恰到好处地踏上上一级台阶,于是一次又一次地从楼梯边滑落下来。   我们得弄清楚这种病症或是魔法究竟是何种类型、通过什么方式起的作用,于是我们需要一个活体。而这家伙简直是诸神送来的礼物。   于是我转向帕萨里安:“大师,是那个守卫。他也……我去把他弄进来?”   他对我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窗口走到那宽大的书桌后面,大概是在寻找自己随身带来的简易魔法器械。   于是我立即拉开了门,暂且放下对整个村庄的形势以及对珍妮的担忧,沿着走廊走下了楼梯。   那守卫听到了我的声音,立即抬起了头。一双惨白的眼眸像是可以看到我,紧随我的身体移动。然而他的左脚依旧没法踩上那级台阶——因为我看到他的小腿已经已然因为骨折而弯成了一个“L”形。   我在距离他四级台阶的高处停了下来,对着他用力吹了一口气——于是他的动作立即变得更加剧烈,甚至用双手将长矛拖到了身前,试图用那木杆攻击我。他们果然对声音、光亮、活人的气息都很敏感,同没有生命的僵尸一个样儿。   但这家伙在清醒的时候都未必是我这样一个身体健康的年轻人的对手,何况此刻已经失去了神智?我仅仅是迅速地躲闪了几次他那慢吞吞的攻击,他的动作就已经跟不上自己的本能了。我抓住一个机会一把攥住矛杆的末端,双手一发力就把那武器夺了过来。卫兵的身体被我带得一个踉跄,脸朝下直挺挺地撞在了台阶上,脑袋正好就搁在我的脚下。我举起长矛,用另一端的木头杆朝他的后脑勺用力一顿,那家伙就立即不再挣扎,昏迷过去了——还好,他们还可以昏迷。   然后我一手拖着长矛一手攥着他的衣领,把他一路拖上了楼梯。我想如果这家伙还有命清醒过来的话,大概再也找不到自己的鼻子了。   回到屋里的时候,帕萨里安已经把一些零碎的小部件摆在了桌子上,在窗边向外观望。窗外的居民区已经亮了起来,就像我预想的那样,失火的住宅又引燃了更多的房舍,火势蔓延起来了。依稀有人的喊叫传来,然后又是低沉浑厚的号角声。我顿时松了一口气,那是驻守在城头的防御部队的军号,看来那里的人们还没有感染这可怕的症状——那么珍妮也是安全的了。   那些火光和声响使得原本站在我们窗下的人们纷纷调转了身子向远处移动,却仍然有那么两三个固执地留了原地——只为了地上那些零碎的血肉。   这症状的发生看起来是有一个范围的,而我们似乎就正处于感染区的中间。既然我与帕萨里安都安然无恙,就说明这种魔法、或者说是病症,是有着一定的魔力属性的——它必定是通过某种魔法介质发挥作用,绝非自然形成。   帕萨里安取了一些他的血液放在小小的玻璃试管当中,然后加进了极少量的秘银粉末。试管里尚未凝固的血液顿时发出一阵微弱的绿色荧光——这表示血液里含有对人类这一物种有害的东西。   秘银在用于制造魔法物品之外还是极好的试毒剂,虽然并非对所有的毒性都有反应,然而这一次它起作用了。这表明这毒物是来自生物之毒,而非矿物。   此刻窗外的光线更亮了一些——那是城头燃起了火球。守城的士兵们早就用干燥的稻草扎了不少圆球,又在上面浇灌了沥青和棕榈油,在敌人试图攀爬城墙的时候就会将它们点燃然后推到墙下。而此刻在城门两侧的城头,这样的火球接二连三地被推下去,这预示着兽人军队已经不再顾及它们在黑暗中会变得微弱的视力,正在强行登城。 第六十三章 大战在即   我已经完全可以肯定这是兽人们的诡计了。它们让村庄从内部开始混乱,然后在守军自顾不暇的时候发起进攻,试图一举登上城头。但这东西究竟是如何从村庄内部爆发开来的?兽人是绝对不可能混进城里的——因为它们那绿色的皮肤以及在人类看来丑陋的面孔实在太显眼,不可能完成这种隐秘的工作。若是说它们雇佣了人类间谍的话……   我正在思考的时候,帕萨里安已经接连向那个卫兵施展出了两个法术——一个“黑暗驱散”、一个“移除癫狂”。但这两个法术都没有让那人恢复过来。他的皮肤依旧是一种可怕的灰白色,甚至开始出现极淡的绿色斑块——就像尸斑。既然这种类型的驱散法术没有效果,那么现在可以确定了——这是一种被魔力催化了的生物之毒。   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我的脑海——“尸斑”?我似乎有了点头绪了。   兽人兵临城下的时候曾经用投石机向城内投掷过尸块……那时候我就有些奇怪,为什么他们要做出这样的举动打草惊蛇,而不是尝试着在守军还没有来得及反应的情况下强行登城?但我随后就将这理解为兽人的习俗与它们不甚高明的战略。因为兽人们的确有过在战斗之前先杀死俘虏抛到敌阵中示威的习惯,只是没想到,它们这一次竟然别有用心,连我都被骗过了。   问题一定出在那些尸块上。我越想,思维就愈加清晰起来。如果是单纯地示威,它们何必要建造一架投石机,把它们抛进城里?把尸体堆在守军看得到,却无法搬走的城墙下不是更好么?如果它们不是一直在等待着什么,为何在前几天都只是试探地进攻,甚至没有一次大规模的登城作战?要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别处的援军就越有可能对它们形成重重包围之势!   没有想到我的那一部分邪恶之灵竟然狡诈到了如此地步,而我从前还一直将它当成是只有欲望、冲动、最原始的本能的低智力生物!   我立即把前几日的情形都原原本本地说了帕萨里安。于是他的脸色与我一样,变得凝重了起来。被魔力所催化的疫病实在是最麻烦的东西。单纯的魔法效果的话,总会有一种法术能够应付。但若是被魔力催化的病菌,那绝不是短时间里可以解决的。   历史上曾经有过一次这种类型的大灾难——那场夺走了上百万人生命的瘟疫、被曾经的我的魔力所催化的黑死病……因此我更知我们此刻处境的可怕。如果这病症扩散到了整个欧瑞王国……   我又愣了一下。我为什么在担心这种事情?报复人类……不正是我所想要达到的目的吗?   那么我的那一部分邪恶之灵,又是想做什么呢?它是不是也深深地打上了我从前的思想烙印,而后通过最扭曲、最残暴的特质将这念头无限放大,到了如今试图以这种方式毁灭整个地上界的生灵来复仇的地步?   不知道为什么,想到了这些以后,我不但没有快意,反倒是心里升起了一股迷茫又忐忑的念头来。现在的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被地狱的邪恶力量所侵蚀的撒尔坦了——我的确因为仇恨而想要做些事情令克莱尔人和尼安德特人饱尝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痛苦……   然而……我从未想过要将整个世界变成不毛之地。我不是深渊地狱里的九领主或是它们麾下的那些魔鬼、恶魔,我不喜欢千里荒原,更不喜欢身边满是臭烘烘的僵尸或者是阴森森的鬼魂。而更关键的是——我怎么可能容忍这样一个危险的邪恶之灵取代本该属于我的位置、打乱我的计划、让我无法再次拥有从前的力量?   我得打败它、制伏它,然后让它为我所用,而不是生活在它的阴影之下。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已经是我的威胁了,我绝不能让潜在的危险再多一个。   窗外的喊杀声越发响亮,人类守军的呐喊和兽人那种浑厚的嘶嚎混在一处,预示着战事已经达到了一个白热化的阶段。城头的某处,被点燃的火球竟然滚下了城墙落到了城内,我想那里一定是已经被兽人攻上来了。   “是那个兽人搞的鬼——那个来历不明的兽人巫师。”帕萨里安迅速地收起了桌上的部件,将它们归拢到一个轻巧的木匣里,然后拿起了他带来的随身装备——一根顶端带有红宝石的魔杖,一把挂在腰间的匕首。   “年轻人,现在我要赶去城墙的守军那里,你有没有勇气和我一同杀出重围?”帕萨里安的眼睛里又燃了他在兽人军阵中的那种豪迈的光亮来,刚才那循循善诱的老者形象全然不见,倒像是一个英勇善战的战士立在我的面前。   “我将追随您的脚步。”我不再思考那些令人纠结的问题,俯身捡起了地上的长矛,微笑起来,“但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我希望我们可以从东面离开。下午护卫你进城的那个战士此刻正负责东部城墙的防务,我的一位朋友也在那里——我信赖他的能力,那里一定还是安全的。”   黑夜已经被月色与火光照亮,道路两边的建筑物在石板路上拉扯出跳跃不定的阴影。我与帕萨里安穿行在道路上,向村庄的东部疾行。街道两旁的住宅里偶尔会传来敲打门窗的声音——那大概是被感染之后的村民没法儿自己走出来,在本能的驱使下试图撞开它们。路上倒算平静,被感染的人大多被城边激烈的喊杀声吸引,去攻击守军了。我不由得想起了来时路上见到的那个穿着黑色棉甲名叫汤姆森的佣兵——当时他说有命从古鲁丁出来的话,再讨我那一枚欧瑞银。不知他今晚是否能足够幸运,在我同帕萨里安制伏那个被附体的兽人指挥官之前保住性命。 第六十四章 请君入瓮   越向村庄东面,道路上的人群就越来越多。古鲁丁村庄的常住人口大约有五千,因为战争涌入的避难人群又使得这一数量达到了将近七千。此刻村庄里大约有一半的人被那魔化疫病感染,又在火光和厮杀声的吸引之下涌向城墙边缘一带。   我与一个大法师同行,自然不必担心自己的安全。然而居民区某些尚未被疫病感染的正常人类可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不少人死于亲人之手,又被汇集而来的其他人分尸嚼食,场面血腥,惨不忍睹。实际上帕萨里安至少有十几种法子可以在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将那些已失去理智的人类扑杀——毕竟在有着充分的时间进行准备的情况下,一个大法师的高级法术都有着足以毁灭一座城池的力量。然而他却不得不考虑到这些人——即便是病变了的人也依旧有治愈的希望。他不可能就在这里发动一个“位面崩塌”或是“流星陨落”那样的法术,那样的话,对于古鲁丁村庄的防卫将变得毫无意义——因为这里会变成一片没有人类存活的死地。   但这种惨象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著名的魔法,一个只存在于深渊地狱、并且只有深渊公爵之上的高等魔族才能使用的魔法:饕餮盛宴。   魔族与地上界的法师不同,却与地上界的巫师相似。法师是天生具有神秘学天赋、能够感应魔力、并且在理解了法术咒文之后可以使用它们的人。而巫师则是天生就具有使用几种魔法的能力,不必像法师一样需要以咒文施展。但这种天赋也带来了另一个缺陷——巫师无法通过记忆、吟诵咒文的方式来施法,并且可用的魔法种类一般只有两三种。   魔族们大多具有这样的能力,并且魔法种类更加繁多。它们是北辰之星的宠儿,却又是星辰诸神的弃儿。它们使用的“饕餮盛宴”可以令某一群落的生物丧失理智相互吞噬,然后将因为愤怒和暴虐而扭曲的灵魂献祭给魔族,成为它们的财富。但这种魔法只能作用于特定人群——那些与魔鬼们签订了契约却无法实现的人。   我的那一部分似乎拥有了这种能力,且更加强大。它甚至不需要诱惑人们签订契约,便可以通过这种方式达成这样的效果。然而我始终有一个疑问:作为一个拥有了智慧的存在,它这样制造杀戮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挥舞长矛用力地将一个从小巷中蹒跚着扑过来的人打翻在地,又从一个自房顶上摔下折断了腿却执著地向我爬来的家伙的身上跨了过去,终于遥遥见到了艾舍莉的房舍。屋子里还亮着灯,似乎她们都还安全。我该庆幸艾舍莉的居所远离人口密集的中心地带——那些家伙还被我们甩在身后,用缓慢的速度向这里移动。   那一天被抛进来尸块都散落在城墙周边,但村庄里卓有成效的卫生系统却在之后将它们收集了起来。因为那些尸块有极大的可能是外出侦察后又阵亡的战士,于是被集中送往城镇中心停放。然而就是这些战士的遗骸导致了这场可怕的病变。如果他们的灵魂还能感知到此刻发生的事情的话,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但这时,一声巨响猛然从东北方的城墙下传了过来。随着那一声沉闷的崩塌声,村庄外围兽人们的吼叫猛然提高了几倍,然后就是那种极具兽人种族特色的、以鼻音为主的兽人语:“城门破开了,杀进去!!”   我和帕萨里安猛然停住了脚步,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震惊。我们原本打算去城头帮忙,却没有想到从兽人开始进攻到现在仅仅几十分钟,城门就被打破了。这几乎是最坏的形势了——人类的单兵战力没法儿与兽人相提并论,数量又处于劣势。城内还有上千被疫病感染的人——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们的轻敌!   我们认为城墙足够坚固——坚固到可以支撑到明天,让帕萨里安好整以暇地施展他的法术,给兽人军队足够惨重的打击。我们认为兽人还是从前那些只懂得四处掠夺的流寇,不会使用阴谋、不会使用战术、认为可以等到援军的到来里外夹击。而我,我以一个法师和重生者的身份、以一个自诩睿智的复仇者的身份、以一个从头到尾就纵观全局之人的身份,却没能改变半点儿事情!   这简直是我有史以来最大的耻辱——败给了自己身上的那部分黑暗意志,毫无借口可言。   我早该清醒地认识这个世界的,而不是沉溺在对以往的力量的回忆当中。现在已经不是三百前,不是那个我可以横行世界的时代了。兽人们已经建立了提玛克兽人帝国,暗精灵们出现了一位大法师,地精们训练了可怕的狼骑士,鲛人们建立了面积比地上世界还要庞大的水底国度,而那些曾经只会敲打铁块的强锤矮人,甚至制造出了可以将凡人的视力延展到上百米之外的装具。   我在书中知道了它们,却从未真正地对它们有足够的认识。直到此刻,那些震天的喊杀给我结结实实地上了一课。   “我们继续去城头,年轻人。”帕萨里安——这个以冲动和好战著称的大法师暴躁地对自己施展了几个法术,魔法光亮立即在他的身上依次亮起。“去好好教训一下那些兽人!”   他必定是被刚才那种无从下手的感觉折磨得要疯掉了。一个连国王的帐都不买的大法师,却不能对那些想要了他的命的疫病病人出手,对他来说简直是无法忍受。   “不,我们不能守在城头。”我飞快地跑了起来,对身边同样健步如飞的大法师说,“我们得把城头的守军集合起来,放兽人们进城来!”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兽人进城以后,整个村庄的居民都会被杀死!”   “他们现在和死了没两样!”我大声说道,“不放兽人们进城的话,我可不认为您能一个人突进到那个兽人巫师的身边!而如果让它们攻进来了——那些失去了理智的人可不管你是兽人还是人类!在战争当中,混乱不就是最好的掩护吗?!我们必须得干掉那个兽人巫师,必须干掉它!”   我咬牙切齿地吐出了最后几个字,然后看到一身剑士装扮的珍妮拿着我的柳木魔杖和诅咒魔剑,从越来越近的房子里走了出来,警惕地四处张望。而她的身后还跟着小姑娘艾舍莉和她的母亲。 第六十五章 在城头(一)   天哪,这真让人头痛。珍妮肯定不会答应抛下她们两个,而我更不能当着大法师帕萨里安的面命令她丢下她们不管。   将他们带给安德烈的部下吧,然后就看她们是否有运气活到我们击退兽人的那一刻了。   我丢掉那支长矛,迅速地用魔杖与魔剑将自己装备了起来,然后脚步不停地与帕萨里安赶去城头。情势紧迫,光线昏暗,因此帕萨里安并未注意到珍妮脸上不大自然的表情。在晚饭之后我已经叮嘱她记住自己的新身份了——学徒马克·扎西的恋人、一个从家里跑出来与他相会的贵族小姐。珍妮似乎挺喜欢这个新的身份,于是再一次毫无保留地接受了我之前对她说过的、“我的导师曾经有过不少敌人,因此我必须得隐藏身份”这样的理由。   她将带着艾舍莉与行动不大方便的妇人在我们之后向城头那里汇合,而我们要先去让安德烈聚集人手,寻找时机杀死那个兽人。   城头的惨烈战斗还在继续。尽管近半的墙头都已经失守,但这一段城头的防御在安德烈的指挥下还能勉力支撑——尽管有不少兽人已经登上了城头,展开了肉搏。不断地有尸体或是残肢从城头跌落,其中一个甚至砸到了我的脚面——那是一个兽人狰狞的头颅,嘴里牢牢地咬着一只人类的手。   我担心安德烈这家伙在这种情况下杀昏了头泄露出我们的约定来,就说服了帕萨里安在城下接应我们,抽出了长剑自己飞奔上城头。但刚刚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就看到一个使用青铜战斧的卡布兽人踩着城墙下堆积的尸体,用自己的斧子将一个守城佣兵的脖子卡在了垛口之间。它另一只手攀住了城头的砖头,嘴里喷着热气要翻身跳上来。那佣兵的脖颈几乎被切断,鲜血像喷泉一样向外涌,他却还有力气抬起了自己的手,把一支匕首插进了那个兽人的眼窝。   但那绿皮肤的家伙仅仅是惨嚎了一声,却半点儿都没停,反而一脚踏碎了人类的脸孔,扬起大斧就向我劈斩过来。我早在路上为自己加持了几个辅助法术,此刻动作更加敏捷。还没等它的斧头落下,我就低头跳向了一边,顺便用手里的长剑在它凸起的肚皮上一拉——魔剑锋锐的剑刃立即令它开膛破肚,肠子像一团烂草绳一样流出了出来,又被它一脚踏上。于是整个身体从它登上来的地方又摔了下去,砸落了两三正在攀爬的个兽人士兵,激起城下一片兽人语的怒骂。   旁边立即有一个满身血迹的人类士兵从混战的人堆里冲过来填补空缺,却在看见我的时候咧嘴大叫:“又是你,贵族老爷!这里可不是你待的地方!”   这家伙满脸血污,五官在火光的映衬下都变得有些走形,我却凭借着声音立即辨别出了他是谁——那个强尼。   “先管好你自己的脑袋!”我在一片喊杀声中大吼着,挥剑斩向了他的头顶。他身侧一个兽人正准备用钉头锤将他砸成肉酱,手臂却被我这一剑毫不留情地切断,青铜大锤“铛”的一声砸在了强尼的身边。强尼张大了嘴,动作却没有犹豫,立刻侧着身子猛力撞向那个比他高出了两个脑袋的臭烘烘的兽人,同时把手里的长剑送进了它的肋下,用力地一拉——一道冒着热气的鲜血顿时射了身边一个正和兽人搏斗的佣兵一脸。   那个家伙失去了视力,还没来得及抹掉脸上的血迹,就被与他僵持着的兽人一脚踹翻在地,又用膝盖狠狠地跪在了他的脸上——顿时溅出一片红红白白的脑浆来。   “你这婊子养的——约翰!”强尼把剑从那兽人的身体里抽出来,正看见这一幕,大吼着跳上了兽人的后背,用双手狠狠地把剑刃插进了那个家伙的颈椎……   还有更多的兽人正试图从墙底下踩着尸体攀爬上来,而这样的激战则在每一米的墙头上发生着。我无心缠斗,飞快地向着身边的这片墙壁施展了一个“油腻术”,一连串正在爬墙的兽人顿时哗啦啦地滚了下去,压力也随之一轻。   “带我去找安德烈,我们要撤退!”我把疯狂地大叫着的强尼从那个兽人的身上拎了起来,揪住他的衣领,“带我去找他!”   “他就在前面!”强尼被我扯着衣领前后晃了晃,才从那种癫狂的状态里解脱了出来,拔出那柄已经裂口并且略微弯曲的剑,带我从疯狂嚎叫着的人与兽之间一路穿插向前方,“我欠你一条命!没想到你这家伙也是个战士!”   我们身边满是震耳的喊杀声、纷飞四溅的鲜血肉块、尸体的焦糊味儿、四处袭来的致命武器——稍不留神就会有兽人从城垛下翻上来,有几次险些撞到我。我抽空向远处的望去,兽人的军阵正在向城下移动。两面大旗正在拥向已经被打破的城门——一面是提玛克兽人军队的旗帜,另一面是卡布兽人的旗帜。那个家伙要进城了,我们必须加快速度,在城内还是一片混乱的时候干掉它。   又解决了三个兽人之后,我终于见到了安德烈。他此刻正在与一个手持双剑的兽人战士对战,身上的铠甲破烂不堪,所幸没有伤在要害部位。那个绿色的大块头在黑夜里的视力并不好,但有力而迅速地舞剑动作弥补了它的劣势。它的攻势迅猛凌厉,完全不同于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些普通兽人战士——再看它额头在火光里若隐若现的深红色刺印——那应当是一个兽人百夫长。尽管安德烈的剑术精妙刚猛,却不能在短时间里取得优势。而他身边的人、那个穿着黑棉甲的汤姆森正与另外一个佣兵忙着应付两个挥舞着流星锤的兽人战士,无暇为他提供帮助。 第六十六章 在城头(二)   但最要命的是,因为他被兽人大块头缠住,另外又有两个兽人咆哮着翻上了城墙来。强尼举起的他那柄变了形的剑,对我喊道:“嘿!我去对付左边那个,你对付右边那个胳膊受了伤的,然后我们——”   我可没有功夫听他啰嗦。就在他转过头确认我听明白了他的话的时候,我已经通过他背甲上尚未凝固的鲜血完成了“寒冰锥”的施法,然后飞快地抬起了我的右手。一点寒气在他的眼睛里露出惊讶的光芒并且下意识地准备眨眼的时候浮现在我掌心的前方,而后在他的上眼皮碰到下眼皮的一瞬间迅速地生长为一支小臂粗细、飞快旋转着的冰锥,接着在他张大了嘴、睁开了眼的一刹那“嘭”的爆射出去。   那两个刚刚在城头站稳的兽人粗壮的身躯上立时被轰出了两个可怕的血窟,然后像落叶一样被那力量推下了墙头。粗大的冰锥在穿透它们身体的时候破碎爆开,又从它们的体内带走了更多的血肉,在它们身后造成了一个足有脑袋大小的可怕伤口,同时用更细小的冰晶对还在攀爬的兽人士兵造成了一次无差别的杀伤。   强尼被吓了一大跳,像见了鬼一样地从我的身边跳开:“见鬼,这他妈的是什么东西?!”   但我没空理会他,略一停顿、集中了注意力之后又对陷入苦战的安德烈大吼:“和他比一比力气!”   他在刚才两个兽人被轰下城头的时候就发现了我,而作为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战士,此刻更是明白了我要做什么。于是在兽人百夫长再一次用双剑向他大力砍下的时候,他没有躲闪,而是站稳了脚步用他的那柄剑脊颇厚的阔剑向上一格,在飞溅的火星当中接下了它的一记劈斩。   那绿皮的蠢货竟然低吼了起来,似乎在嘲笑安德烈的不自量力,而后一点一点把刀刃压向身下的人类战士……全然没有注意就在刚才,它的两个部下已然被轰飞了出去。   “就是现在!”安德烈大吼。他的话音未落,我手中的“魔法飞弹”就飞射了出去。这发光的能量球在夜色里格外醒目,那兽人还在狞笑的丑脸瞬间爆成了一团血肉,四溅的碎末沾了安德烈一脸——我想他再也不会愿意吃肉羹汤了。   他抹了一把脸,跳起来帮着汤姆森解决了那两个使用流星锤的麻烦家伙,才拉着我退到了城墙另一侧,大声喊道:“你上来做什么?!”   “撤退!集合所有的人撤退!”我用力地挥手,“把兽人首领给放进来,大法师能干掉它们!他就在城墙下面!”   “那就让他上城头来干掉它们!”撤退这个词语似乎刺激到了他,他大吼着用左手捶打自己的胸甲,“我们打了一个小时,却要撤退!这么多兄弟的命都留在这片城墙上了!让他上城头来,干掉那些兽人,别躲在后面!”   他又看了看站在一边张着嘴,盯着我发呆的强尼,狠狠地踹了他一脚:“还活着的话就滚去战斗!”   强尼被这一脚踹醒,用难以置信地眼神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把目光移到了我背上的柳木魔杖,然后拎起他的剑就冲进了人堆,嘴里还在大叫:“他妈的,法师!我见到了一个活的法师!”   我倒是能够理解安德烈的心情——他的“失落之剑”佣兵团有不少战士都死在了这里,他当然不愿意丢下这片阵地。然而帕萨里安也不能在城头使用那种诸如“流星陨落”、“位面崩塌”之类的可以一次抹杀掉上百兽人的高阶法术或是传奇法术——因为准备的时间太长,大法师的安全在城头得不到保证。也是因为准备的时间太长、而我们的目标又是那个控制着魔化疫病的兽人,于是对方就会有充足的时间感觉到天地之间的异象,然后在广阔的平原上进行转移。   只有让它们进入村庄里,在这个被围墙包围、被狂乱的人群占满的村庄里,才无处可逃,才可以让我们集中兵力在它入城的那一刻出其不意地冲入军阵中,击杀那个魔力的源头。然而此刻兽人双旗已经越来越接近城门,那里的守军也随时有溃散弃门的可能,我只能用最简练的语言向他说明事情的经过。   但没等安德烈表态,他身边那个黑甲的汤姆森就在一剑将一个兽人从城头劈下之后喊道:“他说得对,大人,城门已经攻破了,我们守下去也只是自寻死路!你带大家走,我和獠牙小队拖住这些绿皮!”   我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个我在路上遇到的、面色阴郁的年轻人,一个要我保留着那一枚欧瑞银等他有命活着来取的年轻人。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家伙,竟然在这种情况下要求留下来执行这个几乎是必死的任务……安德烈的统御力可见一斑。似乎我的确没有选错人。   安德烈又看了看我,最终打定了主意,重重地敲了敲汤姆森的肩膀上,在带着浓重血腥气的夜风里沉声道:“答应我,一定不要死!”   黑发的汤姆森仰头露出了少见的笑意来,向我一努嘴:“他欠我一枚欧瑞银。拿到那银币之前,我死不了。”   安德烈扳着他的肩膀晃了晃,随即松开了手,在墙头跑动起来,高声呼喝:“利刃、锋芒,跟我支援城门!跟我走!獠牙小队接手防御!”   佣兵们立即乱哄哄地跑动了起来,而强尼——他竟然是利刃小队的指挥官——挥舞着长剑大喊:“利刃小队跟我走!”顿了顿又喊道:“威尔接替约翰的位置,带上锋芒小队,都给我动起来!”   原来刚才那个因为眼睛被兽人的血遮住而死掉的约翰,就是“锋芒”小队的指挥官。我看了强尼一眼,发现他也向我投来了一瞥,然后又迅速地转向了别处。 第六十七章 罗格奥·塔里佛斯   兽人的战士们已经涌进了城门,城门守军在做最后的抵抗。虽然因为城门狭小的地形限制的关系兽人的兵力优势并没有体现出来,然而它们强悍的单兵作战能力却使得人类的守军节节败退。   安德烈收拢了六十多个人——这是他的佣兵们和其他临时归他管辖的其他战士。我们赶到城下的时候帕萨里安正在构建一个法阵。大量价值不菲的魔法材料被他抛洒在空中——而这些材料所代表的金钱足以买下供三千卡布兽人食用两年的粮食。这里距离城门有三百多米的距离,中间有零散的房舍、辎重、燃烧的火焰和人兽的尸体。它们为帕萨里安提供了掩护。而另外一重保障则是这些战士们——即便是大法师,在准备一个传奇法术的时候也会出现长时间的呆滞,于是就只能依靠他们来抵抗那些兽人以及失去理智的村民。   一个由秘银粉末、月长石粉末和独角兽尖角粉末构成的五芒星已经被刻印在了地面上,五个尖角顶端摆放着坚硬的蓝宝石,确保魔力不会逸散,并且在帕萨里安的精神力催化下开始与高穹之上的北辰之星共鸣。大法师高举魔杖站立在五芒星阵的中间,眼睛望向虚空,开始吟诵那段长达三百四十四个音阶、耗时二十六分钟的咒语——传奇法术“位面崩塌”的咒文。   从此刻起,他将不能被打扰,不能被攻击,不能具有自我意识,不能移动分毫。   我们必须将卡布兽人以及玛克兽人的正规军堵截在城门之内,让它们在法术即将完成的一刹那、感觉到异常的一刹那无处可逃,直至被位面崩塌时产生的力量彻底毁灭。   艾舍莉母女——这对整个村庄里最幸运的平民被围在了中间,而珍妮离开了他们,随我一同潜入黑暗之中。   我们来到距离艾舍莉的房子最近的一户人家的后门前,一脚踹开了它。原本敲打着木门的男主人立即仰起头踉踉跄跄地向我们扑了过来。我毫不迟疑地挥剑斩下了他的脑袋,又将他的身体踢得向后倒去。鲜血从脖颈里喷了出来,浸湿了一大片地面。   珍妮在我身后试着关上后门,然而从旁边的厨房里又冲出了一个纤细一些的身影——那大概是这家的女主人。她的手里还握着一把切菜用的小刀,虽然动作并不快,但短短的距离使得那刀锋险些就刺进了珍妮的脖颈里。   长年的训练使得珍妮条件反射般地错身、拔剑、劈斩……然而剑刃却在那女人的脖子上停了下来。我看得到她眼睛里的犹豫——即便知道这些人此刻都已毫无理智,但她还是不情愿杀死这些平民。   那个女人倒是没有丝毫迟疑,挥舞着手上的小刀向她的胸口狠狠地扎过去,珍妮则双手握剑,顺着她的动作一路后退,直至后背抵到墙壁,退无可退。   “杀了她!”我低声喝道,却并未出手。我需要的是一个能保卫我安全的战士,可不是一个只会对我缠绵的小姐。   她微微侧脸看了看我,又咬紧了嘴唇,最终用她那包裹着铁皮的靴子在那女人的小腹上狠狠一踢,将她踹退了两步。然后平端起剑指向那个女人。而后者再一次毫无理智地扑了上来——正将自己的心口送到了剑刃上。   我连忙伸出手去揽住珍妮的腰,在那女人被刺破的心脏将鲜血从伤口里挤压出来、喷射到她身上之前把她拉了过来。我不知道这种被魔力催化的疫病通过什么方式传播,但体液的确是一个只得怀疑的重要途径——即便她有安塔瑞斯之盾的魔力庇护。   “下一次,别犹豫。”我在她耳边说,“因为你下一次的犹豫,很可能就葬送掉了我们的性命。”珍妮的头发有一股清新的味道,脖颈里则是少女那种特有的馨香。这气味暂时地掩盖了房间里的血腥气,又伴随着她局促地点头动作而扩散开来。然而我却在这香气里又闻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味道——   我们此刻背靠在这户人家的大衣柜上,衣柜门因为刚才战斗的撞击而半掩着。而就是从那衣柜门的缝隙里,又传出来些血腥味儿来。   法师们的感觉通常极其敏锐——因为长期与星辰魔力沟通、肉体得到了淬炼的缘故。于是我在闻到这味道之后立刻推开了珍妮,毫不迟疑地一剑刺进了衣柜中。   薄木板被魔剑轻而易举地穿透,而只要我的剑刃一碰到里面的那个人,哪怕仅仅是划开了一道口子,那躯体里的血液也会像被切断了动脉一样喷涌出来。但令我惊异的是,里面的那个人竟然避开了我这一击——我感到自己的剑刺空了。   我立即将它抽了出来,再次狠狠地刺了进去。   竟然又刺空了!   我虽然不是珍妮那样经过了长期严格训练的战士——然而我的身体因为星辰魔力的淬炼和药物的改进,总是要比平常人更加优秀的。但此刻,我竟然一连两剑都没能刺中那个人——而对方还是躲在狭小的衣柜里。   也就是在两击之后,里面的那个人终于忍不住叫出声来:“啊——!”   竟然是一个清醒的人,还是一个孩童的声音!我一把拉开了柜门,里面的景象因为我的黑暗视觉而一览无余:那是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胳膊上流着血——我看得出那是抓伤,很可能是由他的父亲或者母亲造成的。他缩在一堆破旧的衣物上面,肩膀上则趴着一只病恹恹的翠绿色家仙子。而他脑后的木板上,分别留有两道印痕——那是我的魔剑留下的印痕。   这个家伙的运气是如此之好,竟然躲过了我的两击,还是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   我在一瞬间就知道了他的名字——罗格奥·塔里佛斯。艾舍莉的钱币被家仙子藏起来的时候,曾经跟我提到过邻家的一个小男孩,罗格奥·塔里佛斯。她说他能够看得到有小奇怪的小东西偷走了家里的钱币,周围的人却将他当成怪人。这说明这孩子拥有神秘学的天赋,还是极强的神秘学天赋——他可以看到家仙子这样的魔法生物。   这也恰好说明了为什么他会躲在衣柜里,安然无恙——因为那疫病似乎对拥有魔力、或者被魔力庇护的人或物不起作用。   我本打算潜入这栋距离城门干道一百多米的房子里,在阴影的掩护之下通过魔法为守军提供一些援助,却没想到碰巧救了这个小家伙的命。 第六十八章 在城门(一)   我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对劲儿,然而那种感觉却无法清晰地表达出来。我索性不去管它,几步跨到窗前,将木质的窗板推开了一条缝隙向外看去。   远处的战斗激烈而血腥。兽人战士几乎都是些身强力壮的家伙,就连最强壮的人类士兵也不过堪堪与他们最普通的战士相当。不少用兽人使用的是钉头锤、流星锤、狼牙棒之类的铜制重兵器,一旦被它们砸到身上,立即就是个脑浆崩裂、骨骼破碎的下场。然而人类士兵退无可退——他们知道即便逃跑最后也逃不过屠城的命运,因而斗志额外顽强。   此刻时间大约过去了七分钟,还有十九分钟帕萨里安的法术才能施展出来。古鲁丁正规军的枪兵队组织起了进攻阵形,试图以长枪阵将冲进城门的兽人驱赶出去。但那些绿色皮肤的家伙愤怒地嚎叫着扑了上去,即便身体被长枪洞穿,依旧以恐怖的生命力支撑着自己向人类守军的队伍里甩出他们的兵器,砸倒那么两三个人。   人类的盾斧兵和盾剑兵在一个离我不远的指挥官的喝令下从两侧包抄,攻击那群兽人的侧翼,然而刚刚一接近,就有两三个人像是撞到了礁石的浪花一样飞到了半空——那里正有一个全身青铜铠甲的兽人武士挥舞着两只铁锤,随意一甩,便有人盾破人亡,鲜血四溅。   那个家伙身后斜披着一道暗红的披风,头盔上飞扬着暗红的长缨,竟然将他獠牙上翻的丑陋面孔衬托出了几分英气来。而他的身后则是装备较之卡布兽人更为精良,皮肤墨绿的兽人士兵——那是一个提玛克兽人帝国的千夫长。   他发现了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类指挥官,立即呼喝着他身后的战士冲进了人类盾剑兵的队伍里,气势汹汹地杀了过来。而那个人类指挥官发现了他的意图,竟然半点儿退意也没有,反倒高高扬起了手里的长剑,督促那些士兵蜂拥上前。但这些士兵并不能阻挡那个青铜千夫长,他怒吼着用两柄巨锤为自己开出了一条血路,雄壮的身躯像是古代传说中的泰坦巨人,携着一团阴影向那个指挥官扑了过来。   我立即将魔杖用力地插进了房间里的黑土地面,右手从腰带的夹缝当中抹出了一点硫磺,口中飞快地诵念出一段咒语。火红的光亮在我的食指指尖凝聚起来,然后化为炫目的一点,几乎照亮了整个房间。   这时候那个兽人已经将两柄大锤砸向了那个指挥官,后者飞快地躲向一边,他身后的两个枪兵则将长枪刺向了那个兽人。但兽人千夫长的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他几乎是在对方躲闪的同时就随着他扑向了一边。两支长枪刺了个空,两柄铁锤却向那个指挥官的头顶压了过去。   我就在此刻出手——酝酿多时的炫目光点瞬间化作一道火红色的细线,伴随着我的魔杖的剧烈颤动喷发了出去。魔杖的加持使得“灼热射线”这个魔法的射程比我徒手施展的时候增加了一倍,那射线在一瞬间就贯穿了兽人千夫长坚固的青铜铠甲,又接连贯穿了他身后的六个提玛克兽人士兵的身躯。被灼热射线击中的金属部位立即融成了液体,又像水洇一样在铠甲原本冰冷光滑的表面扩散开来。滚烫的铜汁因为兽人千夫长猛烈的前扑动作而向后溅落——那正是包裹在青铜铠甲之内的肉体。   但在此之前他的心脏已经被我的魔法击穿,巨大的身躯失去了控制,重重地扑倒在地,击起一片烟尘来。他身后的六个兽人士兵也在同一刻毙命,盾剑兵的压力立时减轻了不少,呐喊着冲上前去堵住了缺口。   那个人类的指挥官立刻转身向我这边看过来。但这里都是隐藏在阴影当中的房舍,还有燃烧着的火焰映出的跳跃不定的阴影,他并不能确切地发现我的位置。于是他随即移开了目光,又指挥着人类的士兵扑了上去。   然而这一次小小的胜利并不能阻挡兽人们的突进,越来越多的兽人武士涌进了城门,用身体挂满了枪兵的矛尖。而这些兽人战士的死去并不意味着威胁的终结——一个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身影出现在了城门的门洞之中。他的身材瘦弱、皮肤惨绿,粗黑的头发扎成了细小的发辫披散在后脑,眼睛却是诡异的血红色——那个被我的邪恶之灵附体的兽人指挥官,如今的兽人巫师。   他离我很远,我仅仅能依靠真实之眼看清楚他的容貌,然后就被他周围的兽人士兵们挡住了视线。但就在他出现在城门中之后,那些原本已经在枪尖上死去的兽人战士的身上忽然泛起了淡绿色的幽光。这幽光只有我看得到,也只有我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淡绿色亡灵从那些尸体上站立起来,轻盈地从枪阵中间穿透过去,扑向后面的人类士兵。生灵一旦被亡灵触碰到就立即失去了生命力,就好像一场迅猛的疫病在人群中无声地蔓延,阵前的士兵立即扑倒了几十个——这似乎也是那个巫师所能召唤的亡灵的数量的极限。那些亡灵在触碰了生人之后又制造了更多的不死生物,人类士兵的阵线在这令人惊惧的神秘力量面前顿时土崩瓦解,而兽人们飞快地填满了空出来的土地,又制造了更多的尸体与鲜血。   此刻距离帕萨里安施展出他的法术还有十分钟,但依照人类士兵目前的形势来看,只怕他们撑不到十分钟,就会被兽人们冲进村庄里。因为在他们的身后,大批被魔化疫病感染的平民已经扑了上来,以牙齿和手脚作为武器与兽人一同对他们两面夹击。   一旦被这些兽人们冲进了城里,帕萨里安的法术可就徒劳无用了——因为“位面崩塌”原本是一个用于攻城的魔法,他已将法术的作用范围锁定在了城门附近,在完成之前再无法更改了。 第六十九章 在城门(二)   于是我不得不与那个兽人巫师,也就是某种意义上“我自己”的一部分正面抗衡了。即便我无法使用出彻底地净化亡灵那样的法术,也必须给那些溃退的人类士兵一些信心,让他们能够再拖延一会,为大法师换来最后那宝贵的十分钟。   我从腰带里抽出一个袋半个拳头大小的鹿皮包囊来,将窗户又推开了一点,用力抛了出去,正落在二十多米外的一处空地上。然后我对那个人类指挥官施展了另一个魔法——“幻音术”。于是我的声音立即在他的耳边响了起来:“在你身后二十米的地面上,有一个鹿皮包裹——去捡起它,无论用什么方法,把它洒在那些兽人军队的附近,我来帮助你们——我是帕萨里安的学徒,刚才救了你的人。”   那人听到了我在他耳边的低语,满脸错愕地转过了身,又开始向我这边张望。但好在他很快就做出了决定,转身跑了过来,并且借着火光发现了地上的那个鹿皮包囊。然后他在手上掂了掂,抛给了身边的一个卫兵,又那个卫兵的身上取过了一柄手弩。   那个卫兵听到他的吩咐之后毫不犹豫地持剑冲向混战一团的人类与兽人,并且借着奔跑的惯性将那个包裹向空中猛力一抛——这个小东西并非引起太多的注意,直至那个人类指挥官抬起手弩,射出一箭。   包裹被箭矢嘭地射爆,里面的月长石粉末立即四处飞溅,纷纷扬扬地下落。   而此刻我手持魔杖,口中诵念出那个十六个音阶的咒文并且最终完成了这个魔法。   仿佛有一颗太阳在人群的上空猛然亮起,那些月长石粉末在一瞬间爆发出不可逼视的光辉。突如其来的白光令每一个生物都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地上的每一片落叶都在刹那之间纤毫毕现。但这白光对于亡灵来说可不仅仅是光亮——“太阳闪光”这个魔法原本就对黑暗生物具有麻痹、杀伤的魔法加成,它们在这光芒下发出无声的嚎叫,再也顾不得凭借本能去夺取生灵的生命力,而是四散奔逃,试图找到一处阴暗的角落庇护自己。   那个指挥官早有准备,仅仅在看到了这个魔法的效果之后稍微一愣,就再次怒吼着督促士兵向前冲杀:“杀过去!我们有大法师帕萨里安!”   但我并没有像他一样喜悦,而是在法术完成之后飞快地为自己加持了一个魔法“黑暗豁免”。几乎就在我的这个魔法完成的一刹那,我的耳中忽然出现了一声炸雷一样的巨响。一阵看不见的狂暴精神力如同山崩海啸一般从城门的门洞之中发出,轰击在我的意识层面之上。如果我的意识也有形的话,此刻它一定像是一块已经融化的黄油——还是那种被放在了狂风之中的、融化了的黄油——被这精神力量冲击出了一道又一道的涟漪。   在我两次施法之后,那兽人巫师终于发现了我的存在。此刻他正像之前对付帕萨里安一样,使用与我同样强大的精神力对我发出了精神震荡。但好在我提前为自己加持了“黑暗豁免”这个法术,使得他那扭曲邪恶的精神本源发出的冲击被我的魔法化解了不少。但即便如此,我也无法再凝聚精神力量施展另外的法术了。我所继承的前世魔力只相当于从前的四分之二——其中的四分之一被我用于重塑今世的这具身体的灵魂,而另外一份则被我与这个邪恶之灵分享。因此我现在的精神力量还远远不能与帕萨里安相比,仅仅与那个兽人巫师的精神力量旗鼓相当。然而他现在是类似巫师的存在,能够使用几个依靠本能施展的法术,而我却不得不依靠法术书上记载的咒文来施法,这就使我在还没拥有更高阶法术的情况下处在了劣势。   那兽人巫师似乎感觉到了来自我精神层面的抵抗并不像他面对帕萨里安时那么强烈,于是精神震荡源源不断地向我冲击过来。我头痛欲裂,感觉自己的头脑里像是有无数锋利的小刀子在切割着我的精神之海,眼睛和耳膜都鼓涨得像是要爆裂开。   但是忽然之间,我的背后贴上了一样东西——隔着夏季轻薄的外衣,我感觉得到那是一个小小的、温热的手掌,一个孩子的手掌。脑海里的狂暴冲击顿时像是被浇上了一桶冷水的火焰,瞬间平静了下来。我来不及思索这到底是什么原因,立即抓紧了魔杖,发出了我最常用的那个法术——“彩虹喷射”。   七彩的光线从黑暗当中发出,在夜色里变成一道斑斓的细线,毫不留情地贯穿了护卫在那个兽人巫师身前的几个兽人武士。他们甚至还没来得及嚎叫就化成了彩色光斑,而他们之后的那个家伙慌乱地闪避,仍旧被余光击中,一条左臂顷刻化为乌有,大量的鲜血从那伤口当中喷涌了出来。   剧痛使得他狼狈地落下了被兽人士兵抬起的座椅,无法再对我发出精神震荡,我得以抓紧时间又施展出了另外一个法术——“风精之爪”。以那个兽人巫师为中心,一团旋风呼啸着扩散开来,包裹其中的无数小小透明利爪无情地切割着旋风范围之中的兽人裸露在外的身体,上百道小伤口立即出现在他们的皮肤表面——尽管强壮的兽人们并不会在乎这些细小的伤口,然而他们的眼睛却不像他们的骨骼一样强健。脆弱的玻璃体顷刻之间就被那些小小的利爪划破,像水囊一样爆裂开来,原本是两只眼球的位置变成了两个血洞。   一连两个法术终于使人类的守军重新稳住了阵脚,双方再次僵持了起来。而此刻我才得以转身去看我身后的那个小家伙——那个名叫罗格奥·塔里佛斯的小家伙、将我从巫师的精神震荡之中拉了出来的小家伙。 第七十章 阴影中的人   巫师刚才的精神震荡并非只作用于我一人——身后的珍妮和这个小男孩同样受到了波及。但我有魔法的防护,珍妮有安塔瑞斯之盾的庇护,最容易被伤害的应当是那个孩子。可现在结果却完全相反——那孩子将一只小手按在我的腰上,平安无事地站在那里,珍妮的嘴角倒是被震荡出了血丝来。   我转身回头去看他,他也正好仰头来看我。淡蓝色的眼眸、淡金色的短发、因为失血而显得苍白的皮肤和嘴唇——这张面孔上不见一丝一毫的惊慌,眸子在黑暗中灼灼发亮,甚至比屋外的那些火光更亮。   “他……大概不是想要伤害你,穆恩。”珍妮眼见着这孩子将手抵在我的腰间,却因为头脑中的剧痛无法拉开他,直至此刻那巫师的施法被我打断。   “我知道。”我挥挥手示意她不要担心,低下头问他:“孩子,你怎么做到的?”   他听了我的话,还是那样呆呆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忽然从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摇了摇头。   这孩子诡异得可以,但至少我知道他并没有对我生起坏心思。我于是不再管他,转过身去继续观察城门的情况,同时告诉珍妮看好他,也看好后门。   距离帕萨里安完成施法还有四分钟——异像就在这时出现。   以城门的门洞为中心,周围一百多米的范围之内,地面上小块的石子和泥块开始缓缓飘起——就像是气泡在水中升腾。每一个人都感到自己的身体轻了不少,身上金属铠甲仿佛变成了皮甲,手中的金属武器仿佛变成了木器。   而空间开始在视线当中扭曲,就像是夏季的高温使得空气蒸腾,眼中的景物都变得恍恍惚惚。但这并非最令人诧异的效果。真正让他们永生难忘的应当是,不少人发现,自己向前刺出的刀剑竟然就在空气中那么凭空消失了——而刀剑的尖端则往往会在十几米的远处从虚空当中钻出来,插进某一个毫无防备的家伙的躯体。   另一些人向外挥出的拳头也同样消失在了空气中,仿佛自己的胳膊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通道——而等他发现自己的拳头有触感的时候,竟然是出现在了对方的身体之内。但这并非最糟糕的情况。最糟糕的应当是,当一个人向对手挥出拳头的时候,结果却是自己的心脏给自己的拳头狠狠地击打了一下……   这就是传奇法术“位面崩塌”施法完成前的征兆——法术范围之内的空间开始变得不稳定,三次元空间与四次元空间开始交错联通,大量的四维空间碎片开始出现在这个区域,但又在魔法效果的控制下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两种空间之间吸引力和扭曲力将导致时空畸变,最终这一片三次元空间会在位面扭曲的力量之下被彻底湮灭。   我们所担心的就是这一刻——那个巫师会在此时发现他已经处在了一个极度危险的魔法的施法范围当中,他会试图逃离这个区域。但此刻兽人已经突进了城门内相当一段距离,与人类的军队混战成了一团。他们的周围则是数千被疫病感染了的疯狂人类……即便它们此刻想要逃出城门去,退路也会被城门之外的上千兽人士兵堵死。   我们建造了一个陷阱,然后这家伙就一头撞了进来。无论他表现得再狡诈——终究是无法战胜拥有更高级智慧的人类。   巫师狂怒地挥舞着仅存的那只手臂,再顾不得将注意力投向我,而是敦促他的士兵向城门外撤退。然而失去了那位千夫长统御的提玛克兽人士兵却并不听从他的指挥——绝大多数的兽人还弄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不愿意放弃即将到手的胜利,更不愿意放弃村庄内唾手可得的粮食、铁器。这些家伙被愤怒又不甘的情绪驱使着,将原本就混乱不堪的场面变得更加糟糕。而少数的豺狼人和蜥蜴人,甚至愤怒地将武器挥向了兽人……   这真是完美的局面——前世它与我浑然一体,必须要借助世界之树的魔力才能将它消灭。而今世它用了三百年的时间将自己分离了出去,却只要一个传奇法术就可以毁灭它。除去我无法将它收服为我所以那个之外,一切都挺不错——一件不能被控制的东西就应当被消灭,我最简直恨死了事情不在自己掌控之中的那种感觉。   然而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那些原本已经漂浮在了空中的石子与土块忽然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像雨点一样哗啦啦地落到了地面上。在下一刻这些小东西又再一次弹起了起来,然后再次落下——如此往复了三四次,它们最终还是停留在了半空。仿佛一股看不到的力量作用在了魔法的范围之中、拉扯着它,要将它驱散。   我意识到一个我一直在担心的状况发生了——大法师的施法受到了干扰。此刻距离施法结束只有两三分钟的时间,那些疯狂的人类应该不能冲破几十个佣兵的防御圈——又是出了什么状况?   守在后门的珍妮的惊呼声解答了我的疑惑——她的眼睛透过门缝看向外面,低低地向我喊道:“天哪,巴托恶魔!”   我的心头一惊,几步跨过了地上的两具尸体,猛的拉开了后门。就在远处,一只皮肤火红、头生双角、尾巴分叉、背生一对蜕化了的膜翼的巨大生物正在一群狂乱的人类当中对那几十个佣兵发动攻击。它足有三米高的巨大身躯和强健四肢的每一次挥舞都会带走一个人的生命,身上则不时有泛着荧光的红亮斑点浮现——那是它愤怒到了极致的表现。   当你被人从舒适的床上忽然丢进了深渊地狱,当然会感到愤怒。同样的,当一个恶魔从深渊地狱忽然被召唤来来地上界——这个被它们认为“空洞干净得令人恶心”的地上界时,也一样会愤怒。   只是,是谁召唤出了这只巴托恶魔?!   我上一次见到那只巴托恶魔的时候,它说自己被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召唤而来……那么也就是说,那个窃取了我的魔力的暗精灵大法师,已经来到了这里?! 第七十一章 一见钟情   我甚至还没有来得及仔细思考这件事情,帕萨里安的那边的情况就已经到了一个极其危险的境地。巴托恶魔挥舞锋利的手爪再一次迫开了围攻他的佣兵,然后双手在头顶握起,猛然挺直了身子,用力地砸了下去!   大法师身边的五芒星陡然爆发出炫目的蓝色光亮,在虚空之中生成了一道护罩,结结实实地承受了这一击。一道涟漪从接触的那一点迅速扩散到了地下的五芒星之上,那震动的力量使得由秘银粉末、月长石粉末和独角兽尖角粉末构成的线条飞扬起了一阵尘雾,甚至有的地方已经模糊不清,即将中断。   法阵线路的中断意味着与北辰之星连接的中断,那个时候大法师将受到可怕的魔力反噬,那中力量足以令他遭受致命的创伤,即便不会立即死去,也将奄奄一息。只要再有几十个呼吸的时间那个法术就可以被完成,然而恶魔再一次举起了双手,以恶魔语大声咆哮,背后的红色膜翼猛然一振——一片红色的烈焰在它身体周围腾的燃烧了起来,几个试图冲上来的佣兵和狂乱的村民立即变成了焦炭。这是魔族的天赋魔法“地狱火”——一种温度比人类的魔法火焰还要高的东西。   护盾被这烈焰与猛击干扰,颜色更加黯淡起来。而我们的身后,窗户外的那些兽人几乎都已经退出了城门,马上就要脱离帕萨里安的施法范围了。我再无选择,只能飞快地为自己加持了一个“通晓语言”的魔法,然后轻轻在珍妮的肩上拍了拍:“还记得我们上次是怎么对付那种家伙的么?”   恶魔再一次举起了双手,帕萨里安脚下的五芒星的光芒已经黯淡得几不可见。而此刻我大步疾行,像骑士平端骑枪那样,用双手将我的长柄魔杖托在胸前。我的口中诵念一段十四个音阶的咒文,并且努力地保持着精神的集中,令自己可以在移动中完成这个法术。   一股无形的力量随着我咒文的完成在魔杖的顶端凝聚了起来。而我刚刚镶嵌在顶端凹槽处的一枚蓝宝石又增强了这个魔法的效果,我能感觉得到,在魔杖前方十几米的远处,一个巨大的力场开始旋转呼啸,毫不留情地击飞了任何一个拦在我去路之上的狂乱村民。帕萨里安曾经一同样的方式施展过这个魔法——“攻城锤”,而我再一次以同样的方式施展了出来。   我以恶魔语高声呼喝:“我才是你的敌人!愿天堂的光亮照射在你的身上,巴托恶魔!”   那个火红的家伙愤怒地转回头来看我,却在刚刚要开口的一瞬间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击飞了出去。旋转的力场在接触到它身体的时候撕裂了它坚固的表皮,恶魔的血液在空中飞洒溅落,周围那些人们顿时发出一片惨嚎——因为那些充满了恶意的血液带有极强的腐蚀性,甚至强过了“酸液溅射”这个魔法的效果。   我在它刚刚落地的那一刻就飞快地发出了另一个魔法——对黑暗生物附带麻痹效果的“路尼亚之光”。来自天堂第一层路尼亚山的光线被我召唤而来,旋转着飞射了出去,恶魔的身体顿时一僵。混在人群中的安德烈趁机挥剑就要向那恶魔劈斩,然而一个凌厉高亢的女声在他的身边猛然响了起来——“躲开!”   珍妮·马第尔,那个尼安德特人女骑士、马第尔家的后人、安塔瑞斯之盾的主人,此刻从安德烈的身侧跃了起来,于半空中旋身、扭腰、曲臂,劈斩!   就像我们曾经做过的那样,我在她剑落的一刹那,为已经拥有了了“熊之忍耐”、“猫之优雅”、“牛之蛮力”的女剑士又恰到好处地加持了魔法“趁势一击”。那柄钢剑在半空中拉出一道明亮的流光,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巴托恶魔的脖颈。疾响过之后,硕大的头颅滚落在地,黑红的血液冲天而起。但珍妮并未止步,而是走到了恶魔的头颅前面,将钢剑对准了它的一只眼睛,用手用力地压了下去——这一次它终于死得彻底了。   比起我们第一次遇到巴托恶魔时候,现在的珍妮简直镇定得出乎我的意料。她没有像第一次一样紧张得发抖,没有像第一次一样被那颗头颅咬住小腿,更没有像第一次一样对我大声欢呼——她冷静地拔起了她的长剑,将剑身一振,把上面的污血甩在了地面上,而后转过身来给了我一个微笑。   安德烈在一边目睹了这一切,然后脸上出现了罕见的呆滞表情……我也是一个男人,我也曾经年轻过——于是我知道他此刻遭遇了什么。就像我第一眼看见米莲娜·马第尔一样,我想他大概是爱上了珍妮·马第尔了。   呵呵……这是好事。   我将目光从安德烈的身上移开,然后走到珍妮的前面,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为她掠去嘴角的一缕银色洗发,用不大却足以令不远处的安德烈听清的温柔声音说:“好姑娘。”而珍妮的脸上出现了局促又幸福的表情,同样足以令安德烈看清。   安德烈四处征战这么多年,一定没有遇到过珍妮这样的女孩——她出身贵族,温柔知礼,矜持却不骄横,美丽又拥有致命的武力——如果用一朵花来形容她,那么必定是一朵带有锋锐尖刺的白玫瑰。这样的女孩子正是他梦寐以求的伴侣——配得上他的高贵血统,又能成为他的助力。而最关键的是珍妮方才的惊艳一击——我想任何一个男人都会对一个一剑击杀了一只高等恶魔的女孩子感到印象深刻,并且铭记在心。   可惜,似乎珍妮爱上的是我,而不是他。我了解这些年轻人的心思……如果他能够把他的那颗心的一部分交在珍妮的手中,那可就等于交付在了我的手中。我将可以更好地控制这位皇族后裔……用尽一切办法。 第七十二章 位面崩塌术   我们的举动颇为亲昵,安德烈看出了我们不同寻常的关系。这个品德高尚的家伙的眼中出现了那种失落又悲伤的神色,随即挥剑转身,用力地劈倒了一个试图撞击大法师的护盾的村民。   而十几米远处的城头上,留守的佣兵们几乎都已经死伤殆尽。兽人们开始跳上城头,兴奋地吼叫着向城下跑来。   我们身后陷入狂乱状态的村民也越聚越多,用缓慢却坚定的动作将牙齿、手脚当作武器,不顾性命地冲击着佣兵们的包围圈。   形势危急,无路可逃。   然而我们用不着逃了——帕萨里安已经吟诵完了最后一个音阶。他的声音在最后一刻陡然洪亮了起来,就像是星界天堂山之中的光天使降临,在高高的苍穹之上与他一同吟诵那一段咒文,雄浑厚重的声音贯彻在天地之间。又像是星界诸神在用雷声为他伴奏,每一个颤音都带有令人心惊胆战的巨大力量。混战成一团的人类与兽人甚至茫然失措地停下了动作,仰头向星空看去。   然而那里除了繁星什么也没有,发生了变化的是他们的周围。以城门门洞为中心点,一团炫目的光亮陡然爆发了出来,那光亮里有无数的物体在扭曲跳动,在人类的视线当中构成了大片大脑险些都无法识别的景致。只要视线一触及那片光亮,便会有无数信息排山倒海般地输入人的意识之中——在法术生效、空间扭曲、方圆一百米范围之内的一切事物都将从这个位面消失的一刹那,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的一切事情都在瞬间被呈现了出来——从这个位面于混沌之中刚刚形成,到植物开始在土地上生长,到动物们发出第一声啼叫,到智慧生物们开始建立自己的文明,到一代又一代的王朝更迭兴替,到这座城门被建立起来——上万年、上百万年、甚至上亿年的景象都在这一刹那间被呈现出来,狂暴地充满了人们的意识。   这景象只存在了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人们却感觉像是过了一万年。就在光芒亮起之后,它又陡然熄灭,法术范围之内瞬间呈现出了一片极度黯淡的空间。那是最彻底的黑暗与最初原始的混沌,时间与空间在这里都不再存在,一切的物理法则与魔力法则在这里都不再有效。   而那里面曾经活生生的人类、兽人、豺狼人、蜥蜴人,甚至连一声惨叫都没有发出,就那么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一些幸运地处于这片空间外围的人,可能仅仅是被夺走了一条胳膊或者一条腿。然而在肢体的短截面却看不到伤口——因为在某种意义上那些被带走的肢体依旧存在,只是存在在某一块位面碎片之中。他们将能够时刻感受到那一部分残肢在另一个位面感受到的一切,却永远没法儿再控制它们。   喊杀声与喧闹声陡然平息了下来,狂乱的村民们也都停下了自己的动作,在错愕之后面面相觑,然后在看到与自己仅仅几步之遥的兽人战士之后发出惊慌的叫喊,四散奔逃。他们已经脱离了那种魔化疫病的控制,恢复了理智。甚至还有一些勇敢的平民,开始与人类的士兵一同对抗冲进城内的兽人。   原本是城门的那一片区域已经一片死寂,有的人在激烈的搏斗之中触及到那片区域,就会被毫不留情地吞噬进去。这片黑域远比从前的城门更有效——城外的兽人们再也无法从城门方向突进,甚至连已经跳下城墙的兽人战士也在被接连击杀。   然而我的心情并没有因此而乐观起来,因为就在我向城头一瞥的时候,发现城头的那群兽人当中忽然有一个家伙的脑袋诡异地爆开了!这状况仿佛能够传染——就在他的脑袋爆裂之后,紧挨着的三个兽人的头颅也都依次爆成了一团红红白白的血浆。就像是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在他们之间跳跃,一直跳到了紧挨着的第五个兽人的身上才平息下来。然后那个原本正在吼叫着试图冲下城墙的家伙立即收住了脚步,猛然抬头用愤怒又不甘的眼神注视着我与刚刚施法结束,还暂时地处于呆滞状态的帕萨里安。   那个家伙的浑身浴血——却不像是在战斗中溅上的鲜血。因为那血是从他的五官当中喷射出来,然后不停地流遍了他的全身。我毫不怀疑这个家伙此刻已经将身体一多半的血液都排出了体外,然而他却依旧直挺挺地站立着,丝毫没有衰弱的迹象。然后他尖利地嚎叫了一声,他身边的兽人战士们便立即簇拥着他飞快地跳下了城墙——不是跳进村庄之内,而是跳向了城外。   那就是它,那个家伙还没有死。   它一定是在法术生效的刹那之间同过某种方式附身到了另外一个兽人的身上……然而那个兽人并不能承受那样强大的意志,头颅在一瞬间就被纯粹的精神力量撑爆。接着它又接连选择了几个倒霉的家伙,直至最后这个勉强能够保存下来的躯体。   这样的跳跃一定对它损害极大,以至于它甚至没有勇气趁乱带着那些兽人冲击几十米,击杀正在呆滞状态中的帕萨里安。那样的话,我一定无力阻止——因为我所记忆的法术几乎都被使用掉了。   我立即从地上捡起了一片叶子,迅速地使用了“乌鸦之眼”这个法术。   黑色的大乌鸦沉默地伸展开了翅膀,以最快地速度升空、飞翔,依靠着敏锐的视觉找到了黑暗原野之中我最关注的那一点……那个正在被一个强壮的兽人百夫长背在背上,迅速奔跑的家伙。   兽人们果然在全面撤退,这不是陷阱,也不是阴谋。我们需要乘胜追击,最好让我捉到那个家伙。 第七十三章 那人白衣(一)   大法师在几分钟之后脱离了呆滞状态,于是我们用最快的速度集结了一批人——大部分是安德烈统属的佣兵。至少有一百多个人类的正规军都因为帕萨里安的“位面崩塌”和兽人们同归于尽,但这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城门处的那个人类指挥官。看起来他也正打算抓紧时间集结人手出城追击,只是更高一级的人类官员们因为那场魔化疫病的影响几乎都被困在了村庄之内,以至于整片战场上找不到一个可以对全局发出号施令的军官来。   但就如同守城一样,追击败逃的敌人并不需要绝对优势的兵力。何况我们的目标是那个已经奄奄一息的家伙——有三四十个人冲杀进正在溃退的兽人军阵当中,再辅以其他方面的追击部队,倒也足够了。   实际上我们现在的情势并非安全无虞——因为那个召唤了巴托恶魔的家伙还没有被我找到。然而他在失败了一次之后就再无动作,也许是在忌惮恢复了意识之后的大法师的力量。出城追击……倒正好可以离开围墙之内这个复杂的环境,然后在解决了那个家伙之后再想其他的办法。而实际上……我的心里已经隐隐有了些眉目,只是觉得那事实有些令我难过。   刚才的战斗当中,佣兵队伍被巴托恶魔与那些疯狂的人们冲散,而艾舍莉与她的母亲却奇迹般的安然无恙——身上仅仅有几处轻微的擦伤。我招呼了一男一女的两个佣兵护送她们和那个叫做罗格奥·塔里佛斯的孩子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房子外壁原本茂盛的常春藤与爬山虎都被疯狂的人们撕扯得凌乱不堪,就连窗户的玻璃也被捣碎。果如她们刚才还在那座房子里的话,后果可真是不堪设想。   我将长柄魔杖背在背上,抽出了我的诅咒魔剑来,随着那三四十个人一起用粗绳跳下了城头。城下的泥土都已经被鲜血浸透,上面还有滑腻的内脏、残肢、尸体。我的脚下一滑,险些没有站稳。而那些经验丰富的佣兵们却踏着那些由鲜血和肉泥混成的泥土向前飞跑了过去,偶尔顺手为一些还在呻吟的兽人们补上一刀。   帕萨里安的法术几乎令那些绿色皮肤的家伙魂飞魄散,而他们那位“头领”的“死亡”更让他们失去了勇气——卡布兽人们已经不是几百年前的那些可怕又坚韧的战士了,现在的他们只能算是一群被恶劣的生存条件磨去了锐气的乌合之众。他们可以在形式有利的时候悍不畏死,却也会在兵败之后四散奔逃。   在黑暗的旷野上狂奔追击并不符合一位大法师的身份地位。因此帕萨里安只是站在了城头,为我们加持了“风之疾走”这个群体法术和能够有效减轻物理伤害的“神佑之体”。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倒是完全可以将那家伙拦截在半路——然后我就可以用自己携带的某些小零件将那一部分邪恶之灵收回——当然是在不被帕萨里安察觉的情况下。   我们的脚步轻快敏捷,奔跑在被月光照亮的城外平原上。溃散的兽人丢掉了自己的铠甲和武器,在追击的人类士兵的刀剑下接二连三地扑倒。越向前跑,兽人的数量就越多。一个兽人战士在我们前方惊慌地扭头向后看,却发现视线所及之处都是我们这些满脸杀气的人类,顿时变得更加慌乱。他使足了劲儿试图甩掉我们,却被我们越追越近——“风之疾走”的效果令我们跑得比兔子还快,最前头的强尼不多时便赶上了那个家伙。   然而强尼仅仅是对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就撒开腿了又越过了三个兽人的身子。那个家伙顿时一愣,完全弄不清楚为什么我们这些杀气腾腾的人类会和他们在这里赛跑……   我的乌鸦之眼在前方为我们开路,大乌鸦牢牢地锁定了那几个兽人的位置,在空中盘旋飞行。然而他们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速度竟然不比我们慢多少,因此我们实在没有时间再去清理路上的兽人杂兵。   这时候夜空的云朵开始聚集,平原上开始刮起微风来,而后那微风渐渐变强,又吹来了更多的云朵。现在原本就是多雨的夏月月末……而这场雨偏偏就要在此刻下起来了。我的高空视野中的景物黯淡了不少,那几个兽人一路护送着那个被俯身的家伙,眼看就要奔跑到平原尽头的树林之中了。一旦被他们逃了进去,在即将到来的恶劣天气当中,再要找到他们可就是难上加难了。   好在不少兽人阻碍了他们脚步——一些原本就在城外的兽人战士在听到撤退的命令之后最先溃退,然后先于他们赶到了树林边缘。平原与树林的交界处是一条原本不深的河流,然而连续多日的阴雨天气使得这条小河的水位猛涨,只有几处稍浅的湾口和横在河面上的巨木能够通过。   兽人的战士们在此乱哄哄地聚集成一团,不时有人被推挤下河岸,剩下的兽人则怒吼叫骂着去抢占能够通过那条河流的浅水位置。我的乌鸦之眼能够看到,几个护送着他的兽人武士甚至举起了武器,毫不留情地劈斩那些拦在他们身前、阻碍了他们过河的人。然而几十个兽人一窝蜂地挤在前方的一条干枯的巨木上,远远不是他们几个人能够清理干净的。   我们还有几分钟才能赶到那里……而他们似乎也还有几分钟才能通过那座巨木桥,我们都是在和时间赛跑。   这时候,第一滴雨落了下来,打在我的鼻尖上。一丝凉意像一根极细的银针一样扎了我一下,让我微微皱起了眉头。因为就在我感受到那丝凉意的一瞬间,我的乌鸦之眼看到,就在那根巨木桥的对面——树林的方向里,陡然闪过了一道光亮。   就像是有一道极细微的闪电在树林之间一闪而过,然后再无声息。   然而不久之后,那细微的光亮再次出现了——这一次距离独木桥的桥头更近了些,就像是掌握着那道闪电的那个人在向这边行走。 第七十四章 那人白衣(二)   不,那不是闪电……更像是金属的反光。然而在这样的天气里,月色几不可见,再明亮的金属也不会反射得出这样的效果来——亮得能让我的乌鸦之眼在几十米的空中看得如此清晰。那必定还有着别的原因。   我再次集中精神力,让那只大乌鸦飞得更低、更近了些。   这时候那闪电第三次亮起——我终于看清了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柄剑,极普通的铁剑。这柄剑被掌握在一个人的手中,而那人正在树林里、在混乱的兽人当中从容不迫地逆向行走着。一旦有哪一个兽人试图攻击他、向他扑过去,他手中的那柄剑就像是忽然化成了一道闪电,在黑暗中那么一闪……然后那兽人就捂着咽喉,没有半点儿迟疑地倒地不起。   这个人的打扮很奇怪……奇怪到我在几百年的记忆当中竟然找不到任何一个穿着与他相似的人。他的身上穿着雪白色的袍子,却并非法袍的样式。那衣服轻薄柔软,随着他的动作飘动摇摆,像是一片云。而他的发式——我的乌鸦之眼仅仅能够隐约地看到,是一头黑色的长发被束在脑后,又从额头上垂下几缕发丝来。   这人在溃退的兽人群中从容不迫地逆向行走,没有半点儿惊慌的意味,倒像是在自家的后院里散步。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对他的武力感到了深深的震惊。兽人们身体强壮,即便此刻实在溃退,也不能否认这个事实。安德烈和珍妮的剑术都不算差劲,然而即便是这两个人,也没法儿一剑就干净利落地杀死一个兽人战士——何况他是那样地从容不迫,就像是用剑斩去路边树枝上的花瓣。   兽人们在他面前就像是最温存无害的兔子……只要有人拦住他的去路,就都会在那一道闪电般的剑光之下倒地不起。在他接连刺出了五剑之后,这个人终于走到了那座独木桥的桥头。   然而兽人们挤满了桥面,并且乱哄哄地向他涌了过来。   但他还没有停住脚步,只是用右手斜斜地把剑提在身侧,然后在迈出左脚的同时将剑轻轻地上撩——   不再是那一道细微的闪电,而是一道匹练似的流光!那流光在空气中一闪而过,映亮了独木桥之下的水面。但就是这一道流光,使得独木桥上陡然爆出了一片血雾——原本挤在上面的几十个人,在那一瞬间都化成了血液和肌肉的混合物,而他们的盔甲,则爆裂成了细小的碎片,在河面上激起了一大片的水花!   一道闪电顿时划过了我的脑海——我忽然知道这个人是谁了!   除了他,还有哪一个武者能够拥有这种足以与魔法媲美的力量?!他就是迪尼莎口中的那位老师,那个叫做西蒙·崔舍的人!   桥那头的兽人们顿时安静了下来,再没有一个人敢踏上那座独木桥。就连护送着那个被附身的家伙的几个兽人武士,也不知所措地立在了桥头,眼睁睁地看着他踏上了那枯木,向这边走了过来。因为他们前面的兽人已经被他那一剑清理得干干净净,他们现在面对着的是一座空桥了。   然而只是因为那个人走在桥上,没有人敢向前踏出一步。   此刻我们已经赶到了桥头,佣兵们和珍妮恰好来得及看见他发出的最后一剑。这些人感受的震撼远远比我强烈——特别是在他们同为战士的情况下。而我终于能够在十米的范围内看到那家伙——曾经属于我的一部分,曾经被我抛弃的一部分。此刻他愤怒又不甘地看着桥上那个缓步走过来男人,又猛然回头看向我们,然后那双被血污沾满了眼睛逐渐张大,将注意力集中到了我的身上。   没错儿,在我们第一次相距如此之近的时刻,他感受到我身上的气息了。我可以瞒得过大法师,却瞒不过自己的一部分。他与我的魔力相守了三百年,那感觉他再熟悉不过。他的眼神里是惊讶、不解、愤怒……却忽然没有了之前的不甘。   在此处数量占据了绝对优势的佣兵战士们迅速地击倒了他身边的几个护卫,然后按照我之前的吩咐没有杀死他。然而他却出奇地安静,跪坐在因为雨水而变得泥泞的土地上,看着我不说话,没有丁点儿的反抗。   雨势更大了,我的袍子被浸湿,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我谨慎地走了过去,靠近他,用我的诅咒魔剑抵住他的脖子,然后从腰带里摸出一枚红宝石戒指来——这还是我从那只路魔的残骸里捡来的东西。然后我与他对视着,用牙齿咬破了自己的无名指,将血液涂抹到了戒指的红宝石戒面上。   雨下得很大,鲜血险些被冲洗干净,我赶紧把戒指握在了手心里。   他看着我做完这一切,然后用兽人那种厚重的声音说出了一句通用语来:“果然是你。”我从未想过这种语气和神情会出现在一个卡布兽人的身上,更何况我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只拥能的奇特生物。于是我微微愣了一愣,然而用只有我们两个能听得到的声音问:“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雨声掩住了我的声音,而大部分的佣兵战士又都将注意力投在了那个即将走下桥来的男人的身上,因此没有人能够听清楚到我们的对话。   他在我问话之后又那样恶狠狠地盯了我一会儿,然后连眼神中的愤怒都褪去,忽然只剩下了疲惫又无力的神色——就像是一个真正的人类。“我想要召唤你,召唤撒尔坦的灵魂。但没有想到你已经复活了,并且不再需要我。”   他的话让我再次一愣,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继续问下去……还是杀死他。他竟然是要召唤我?让我再次复活?这样一个由纯粹的邪恶构成的家伙?! 第七十五章 那人白衣(三)   “杀死我吧,我们之间,和另外那些我们之间,只能存在一个。”他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将自己的身体前倾。魔剑锋利的刃口便立刻陷入了他咽喉的皮肉里。大概只有我能够听得懂他的意思——“我们之间”、“那些我们之间”。其他的两份魔力也许都已经发生了相同的变化……具有了自己的意识了。它们之中的每一份都认为自己是撒尔坦的继承……并且想要让我重获新生。   这个家伙……我忽然不知道是应该将我的魔剑抽出来,还是刺下去。我也隐约弄清楚了他为什么要发动这场战争了——古鲁丁村庄,在七百多年前并不叫这个名字。那时候它的名字是“瘟疫嚎声镇”——地上界通往深渊地狱的两个入口之一。后来大法师雷斯林·马哲里在杀死了黑暗之后塔克西斯在主物质位面的投影分身之后,通过这里逃去了深渊地狱躲避女神的复仇,又顺便永久地封住了这个入口。   之后这里被森林覆盖,又在几百年前被人们建成了一个新的聚居地,命名为古鲁丁村庄。这个家伙大概有某种方法能够重新打开这个通道……于是他想要建立与深渊地狱的联系,尝试着召唤我那可能游荡在其中的灵魂。只是那打开地狱之门的方法,我再也无法知道了。因为就在我犹豫的那一瞬间,他忽然再次将身体前倾,使得魔剑的剑刃从他的脖颈当中穿了过去。鲜血顿时像喷泉一样涌了出来——却没有多少流淌在地上,而是大部分被那魔剑吸收。而他在发现了这柄剑的异常之后张大了眼睛看着我,眼神里又忽然出现了那种极度愤怒的神色。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试图抓住我……却我被毫不留情地踹了下去。   因为就在他自杀的一瞬间,我想到这个家伙要做什么了。   想要召唤我的灵魂倒肯能是确有其事,只是,他是由邪恶构成的东西……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为我而死?我原本是打算在杀死他之后用那枚戒指上的红宝石将他的灵魂碎片储存起来,留作后用。他一定也是看出了我的想法,因此狡猾地迷惑了我,让我以为他的确已经失去了生存的意志,然后要我依照本来的想法行事。只是他原本就是我的一部分……他既然能够从一个兽人的身上附到另一个兽人的身上,又怎么会没有方法再附到我的身上?血液这东西……可是这一类魔法最好的媒介!   他只等我靠近他那具衰弱得几乎无法行动的身体,然后把鲜血喷溅到我的身上,再附着过来。然而我手中的那柄剑,那柄诅咒魔剑……可是寄居了一个充满了怨念的亡灵。那亡灵就像从前一样,毫不留情地吸收了他那躯体当中所有的生命力,自然也包括了此刻在大战之后衰弱到了极点的它。   一阵黑色的雾气随着血液在剑刃上疯狂地翻滚扭动,最终平静了下来,渗透进了剑身的钢铁纹理之中。它已经被吸进了剑刃里……只是不知道最终是那个火焰亡灵将它吞噬掉,还是它取代那个孩童的怨灵。   我把剑插回了剑鞘,站起身来,抖了抖身上的雨水。对周围的战士们沉声说:“他已经死了。”佣兵们似乎对这样一个挑起了战争的家伙如此轻易地死去感到不可思议,但好在此刻那个男人已经下了桥,转头看了我们一眼,从我们身边沉默地走了过去——这立即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   安德烈稍一犹豫,在大雨中向他大声说道:“先生,感谢您帮助我们杀死了些兽人!”   那个男人微微侧了侧脸,看了他一眼:“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挡着我的路。”   他的通用语说得很标准。而安德烈似乎对这个强大到不可思议的武者极感兴趣,又大声问了一句:“您要去哪里?现在是雨天,我觉得您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村子里,找一个干燥温暖的房间休息一下!”   他终于停了下来,沉默了一会儿,却在安德烈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的时候又迈开了步子。   “抱歉,我正在找一样东西。”他只留下了这样一句话,就飞快地走开了……这种飞快,看起来有些怪异。因为他明明的确是像从前那种迈着步子慢慢地走,然而整个人却像幻影一样,在几个呼吸之间就走出了很远……那移动方式完全不同于我已知的任何一种魔法。   而直到他消失在我们的视线中之后,珍妮才用一种疑惑的语气喃喃地说:“你们……有没有发现?他的衣服是干的……”   我们几乎都说不出话来。在这样的大雨之中,他的衣服似乎的确是干燥清洁的,就连他的鞋子,似乎都是一双白色的靴子,没有一丁点儿污渍。   我手中那柄连鞘的魔剑微微颤动了起来——是两个灵魂开始在剑中缠斗。而我的心情也像这柄剑一样……平静不下来。西大陆上多了这样的一个人,对我而言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即便变成前世的那个撒尔坦,我也不确定自己能够毫发无伤地打败他。那个家伙强大得怪异……而我没有一丁点儿对付这种敌人的经验。   我只希望今后他不会变成我的敌人,希望他真的像迪尼莎所说的那样,是一个不关心世事的人。然而这样一个强大的家伙……到底在寻找什么呢?是什么东西能够让他停不住自己的脚步?   我这样思索着,与佣兵们开始向村子里走去。人类追击的士兵直到这时候才赶了过来,又分散成了小队追进树林里,似乎想要将兽人们赶尽杀绝。而我则要回到村庄当中,向帕萨里安交待我们这里的情况,然后处理另外一些事情——那个隐藏在暗处的人。 第七十六章 诸神之墓   往常的这个时候,天应该微亮了。然而天空中的雨云积郁不去,遮挡了初阳,雨反倒越下越大,丝毫没有停息的意思。我们回城的时候远远看去,内外的战火都已经熄灭,就好像这一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然而一进入城内之后,伤者的呻吟声和人们的哭声就此起彼伏地传来,没有一点儿战争胜利后的喜悦。   帕萨里安站在城墙的某个垛口处,身后远远地立着几个城卫军。这里的官员一定在庆幸大法师没有在混乱之中被杀死,因此在找到他之后立即派遣了几个军士来护卫他的安全。然而大法师似乎并不喜欢自己被人打扰。他一个人站在豪雨当中,身上的黑色法袍被大雨浇透,整个人却如同一尊雕像一样肃立不动。直到我们在城头佣兵的接引下登了上去、我单独走到他的身边,他的眼睛才转了转,从胸口里呼出一口白气来。   “已经被我杀死了。”我对他说,“只是我有还有些疑惑,那样一个强大的巫师在此之前不应该籍籍无名,而他身上的某些气息又和袭击我的老师的那位法师极其相似……再加上刚才忽然被人召唤出来的那只巴托恶魔——我怀疑这是一场被策划好了的阴谋。”   “有的时候我会想,魔法在这个世界上的出现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好事。”帕萨里安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我,而是突兀地转换了话题。“你看城门口那片虚空——我问问你,你知道那代表着什么吗?”   “时间与空间的终结之处、一切规律的消亡之处。”我微微一愣,回答了他的问题。   “不,那并不仅仅是时间与空间的终结,而是时间与空间的开始。”帕萨里安在雨中紧盯着我的双眼,说道,“你知道在艾瑞法斯特最北端的大空洞吗?传说中的诸神坟场,虚无终结之地?”   “当然知道。那是一片面积有四分之一个欧瑞大小的空洞……”我说到这里,停住了自己的话,变了脸色。一个念头在我的脑海之中闪现——我似乎知道了他想要说些什么了……   帕萨里安看了看我的脸,在雨中笑了起来。雨水在他脸上因为笑容而挤出来的沟壑中流淌,而这笑容却不是从前那种宽厚又和蔼的笑,而是一种我颇为熟悉的笑容——那种笑容曾经在我的前世、撒尔坦·迪格斯的脸上出现过——那是一种开始超脱世俗的笑容。   “也许你还没有亲眼见过大空洞,然而我却是见过的。秘党议会一直以那里有不可测的黑暗力量为由禁止凡人进入……但实情并非如此。那里根本没有什么黑暗力量,因为大空洞本身,实际上就是这样的一片空间——由传奇法术位面崩塌所造成的空间。”   关于大空洞……我的那些由撒尔坦传承而来的记忆中倒是有过亲眼见到大空洞的经历,然而直到此刻,我亲眼见到了传奇法术“位面崩塌”施法之后造成的这片空间,才能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大空洞这个名字其实并不确切——它的名字应该是“大空球”。因为那一片空间实际上像是一只漂浮在陆地之上的皮球——一半藏在地下,另一半则处于空中。那一片空间的地上面积——即圆球与陆地地面的截面的面积,就足有四分之一个欧瑞王国领土的大小,而其上的那一部分的体积——足以轻松装下十个欧瑞王国的人口……   但我此刻才在帕萨里安的提示下发现——这个大空洞的性质……竟然与位面崩塌所造成的虚无空间惊人地相似!   “你是不是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法师才能用那个法术造成如此巨大的一片区域?”他再次笑了起来,而我却皱起了眉头。帕萨里安似乎已经陷入了癫狂状态——精神力强大的法师们通常都会保持着清醒与理智……然而在施展了传奇法术之后,法师们则会陷入一种轻微的兴奋当中——就像是凡人们因为极度困倦反而会陷入一种莫名的冲动情绪里——法师们也会在这个时候失去平时的从容,直至他们的头脑从极度的疲惫当中舒缓过来。   此刻我们站立在大雨中,听帕萨里安用那种逐渐亢奋的声音继续说道:“不,那不是一次施法之后的效果!那里原本就是这样的一片区域,是时间,让它变成了如今的大空洞!它们是会扩散的。你以为我们所处的位面为什么叫做位面?那是因为整个世界实际上是一片又一片的能量薄膜——主物质界处在中间,星界处在顶端,而深渊地狱处于下层——一旦在主物质世界的这片薄膜上用魔法打穿一个孔洞,那孔洞就会在这个位面的张力下逐渐扩张——即便是缓慢地扩张,几千年后也足以形成一个像大空洞那样的神奇区域!”   我在这一瞬间目瞪口呆,而此时云层之中恰好有一道闪电横贯天地,就像我脑海中此刻的震惊。从前的我并没有机会得到“位面崩塌”这个法术的咒文,因此我对它的了解也仅限于典籍上的记载,然而我从未想到过这个魔法的效果竟然如此可怕——从人类掌握了这个咒语至今,有多少位大法师曾经使用过这个咒语?又有多少块虚空——那个帕萨里安口中的位面孔洞被制造出来?   原来我们这个世界早已千疮百孔——甚至它的末日就在可以预见的几万年之后?!然而……   “那么你为什么还要使用这个法术?流星陨落那个魔法——甚至比位面崩塌更加有效,你为什么偏偏使用了它?”我皱起眉头问他,同时向原本站在远处,正打算走过来的珍妮摆了摆手,要她留在那里。   “还记得昨晚我和你说过的话么?——如果我年轻的时候能够有你这样的头脑,我就不会浪费近百年的时间——浪费在对魔法的研究这条死路上!”他用精光四射的眼睛看着我,高高举起了双手,“而是把精力用在令这个世界重生上!”   “你所想的……不是像撒尔坦一样,成神?”我将双手慢慢地向后移,直至能够抬手就拔出那柄诅咒魔剑为止——这个老人实在太危险,我甚至不能像对待常人那样摸清他的想法,我甚至要提防他在对我说出这些话以后杀死我灭口。   “呵呵,我不是像他那样自私的人——我现在所做的,是为了这个世界——超脱了这个位面上所有生物的存在的世界!” 第七十七章 掘墓人   他继续在雨中大声地说着,像是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对象——而这令我愈发警惕。   “星界的诸神一直畏惧深渊地狱里的生物拥有了可以与他们匹敌的力量,因此不停地挑动深渊七领主征战不休,参与到那臭名昭著的‘血战’当中。于是……他们怎么会坐视地上世界的空间孔洞越来越大?——我估算,大约当整个世界有十分之一的面积被这虚空占据的时候,这个位面就会发生一次前所未有的巨大崩塌——主物质世界的能量将坠入深渊地狱,而那些恶魔与魔鬼们,那些不死生物们,将获得前所未有的巨大力量,巨大到足以强行突破深渊地狱与星界之间的屏障,消灭那些它们仇恨了数万年的神灵!”   “他们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于是他们将借助这虚空重塑地上界,那时候,一个崭新的世界将会出现,而一切生物将重新被创造,重新开始一轮文明!”   “而您将在那之前躲进深渊地狱中避难——然后成为新世界的主宰?”我沉默了一会,用无名指轻轻弹了弹我那柄依然在微微颤动的魔剑。   “不,孩子,我不想做什么主宰。”帕萨里安凝视着我,似乎要看出我的心意来,“像我们这样的人,毕生的追求只有魔法而已,我不需要什么权力。我只是想拯救魔法,至少再给它一轮文明的时间。”   我不解地皱起了眉头。   “这个世界的魔法,现在已经发展到了空前强大的地步。你看,我们甚至可以通过这种传奇法术毁灭一个位面,甚至可以用那魔法杀死神祗的分身投影,甚至,只要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可以凭借一个人的魔力毁灭一座城市。然而——这是真实的强大吗?不……这是一条歧路。现在的魔法只被少数人掌握,而这少数人之中又更少有人热衷于世俗的生活,于是你看,现在的西大陆,平民们几乎不承认魔法师真的存在。”   “然而另外一种强大的力量——被命名为‘科学’的东西已经出现了——被那些矮人们和一些聪明的凡人们所发展出来的力量。”   “科学?”我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轻笑起来,“我听说过这种东西,不过是凡人们的把戏而已。据说矮人们能够制作出令凡人看到远处的景物的东西——但这种微不足道的小东西,怎能被称为强大?”   “呵呵……看,连你这样聪明的孩子,都没有足够清醒的认识。”帕萨里安也笑了起来,“你居住在北方,然而我居住在南方——那里是矮人们最大的聚居地之一。人们只知道矮人会制作出一些有趣的小玩意儿,然而又有几个人知道,他们现在正在研究的东西,可不是仅仅用‘小玩意儿’就能形容的了?他们,在制造火枪!”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像是一个无知的凡人——似乎三百年的沉眠令我错过了太多的事情,而事实再一次向我证明:这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世界了。   “那是一种可以用药剂将铁质的弹丸击发出一百多米的东西——凡人们将它拿在手里,就可以像法师一样在百米之外伤害到他的敌人。而矮人们似乎迷上了这种东西,我离开南方的时候,他们正在疯狂地制造这种火枪……而我估计,在几十年之后,整个西大陆国家之间的战争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形式——也许骑士们将退出战场,甚至手持刀剑的武士们都不会是主要力量,而是另一些持有这种火枪的家伙——他们将像法师一样在远处攻击敌人,但那将是成千上万个法师!”   “想象一下吧,如果一个法师面对成千上万这样的敌人,即便是我这样的大法师,又能如何?而矮人们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这些火枪,他们将继续制造更多的武器——我能想象得到,有一天会有一种巨大的,能够用一次击发就打垮城墙的武器出现、出现在凡人的手中。而这,将是法师们的末日,是魔法的末日。更可悲的是,矮人们制造火枪所使用的药剂——正是法师们用炼金术提炼出来的东西。而某些理论,更是法师们在一次又一次的魔法实验中总结出来的东西——我们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掘墓人,魔法的掘墓人!”   我的确被震惊了——被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我了解那些矮人——了解他们的智慧,更了解那个种族对于锻造、冶炼的执著——那是自他们传说之中的创造者,锻造之神帕拉丁那里继承而来的执著。这种执著一旦被使用在一条危险的道路上,也许真的会如帕萨里安说的那样,将魔法送进它的墓穴……   当所有的凡人都因为那种名为“科学”的力量而不再对魔法心存敬畏、甚至认为可以凭借那些东西——而他们也许真的可以——挑战我们这个群体的时候,我们应该怎么办?是应该默默地退出历史的舞台,还是应该扼杀掉这棵可能令整个人类的文明上升到一个新的高度的幼苗?   而这种东西,似乎就像数万年前刚刚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魔法一样——那是一种强大的新兴力量……任何个人都无法自己扼杀掉它,除非将矮人这个种族从地上世界消灭,然后再以绝对的权威压制“科学”这种东西,那样的话,也许能将魔法的末日推迟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然而矮人们的创造者,锻造之神帕拉丁定然不会坐视不理——我们终究是无能为力。   也正是因为如此,帕萨里安才会说出“魔法在这个世界上的出现究竟能不能算得上是好事”这样的话来吗?   而这位大法师……似乎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他的选择是让整个世界为“科学”陪葬。   他已经不想等待那些孔洞在几万年之后扩散了——现在的他在尽可能地使用着“位面崩塌”这个法术,然后留下一块又一块可怕的虚空,试图让那最终时刻提前到来。而我也明白了为什么他会热衷于同马克西姆斯去代达罗斯的陵墓寻找我的手札——也许他并非像之前对我说的那样,要将它毁灭,埋葬那个令法师成为神灵的秘密,而是试图从我的手札当中找到长生的秘密,直至毁灭的那一天!   这个老人就像是一位散播死亡的园丁,奔走在西大陆的土地上,为这个世界带来一块又一块致命的伤口,想要拯救令他沉迷的魔法,而杀死一个世界! 第七十八章 大法师的又惑   我在那一瞬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大法师的做法实在太过疯狂。然而我也的确能够理解他的恐惧。数量极少的法师们花费了上万年的时间才将魔法发展到今天地步,而矮人们可能只要再花费几百年的时候就可以令这个世界的凡人们拥有与法师同样的力量。这种技术简直是在爆炸性地发展——因为构成这种技术的群体不是几十几百个法师,而是几十万乃至几百万的人类。   这种“科学”……是在以一种从未在历史上出现过的形式在发展。而魔法则已经走进了一条死路。永远无法再像“科学”那样爆炸性地发展了。它只能继续依照过往的千万年当中的模式,平稳而缓慢地进步着——直至某一天彻底地被赶尽杀绝。   于是我又呆立了一会儿,然后问他:“只是……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帕萨里安振了振他的袍子,抖去褶皱里积蓄的雨水,微笑地着看我:“因为我认为你有天赋,孩子。我需要一个同伴,而你夜晚的时候向我展示了你的智慧,又在刚才向我展示了你的勇气,你有资格分享我的秘密。而最重要的是,你还年轻。……你在担心我处于现在这种精神不稳定的状态下向你说出我的秘密,然后杀死你灭口——呵呵。你完全不必这样想。实际上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秘党联席议会的另外三位大法师都已经认同了的想法,并且承诺尽全力帮助我完成这一伟大的事业。”   “而你,这样一个同样痴迷魔法的年轻人,将会成为我的助手与继承者。”他的脸上又露出些苦笑的神色来,“我的确知道现在并非向你告知这一切的好时机,然而以后你就会明白,我现在的精神状态……实际上与那些轻微醉酒之后的凡人类似——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却迫切地想要将心里的一些事情倾诉出来。”   “那么现在我问你,你是否愿意加入我们,为了魔法而付出自己的一切,甚至毁灭世界也在所不惜?”   我皱了皱眉头,没有立即回答。这件事情来得太过突然——依照一位大法师的沉稳性格,即便是在施法之后的恍惚状态中,也不应当如此轻易地就向我这样一个低级法师抛出这样的巨大诱惑——成为秘党核心成员中的一人——即便是他的助手,也是西大陆几乎所有的法师毕生都不敢奢求的荣耀了。而他表现得太过急迫了,急迫到即便在“精神恍惚”这样的前提之下也略显异常。我不是没有过这种经历的人——此刻的法师们的确会比较冲动,然而还远远没有冲动到这种地步。   帕萨里安继续对我说道:“如果你是在担心你在世俗世界的家族……那么不要忘记,他们对你而言已经是陌生人了。何况我们的计划是在上百年后才能达成——那时候的所谓‘家族’,对你而言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他倒是说得没错……每一个法师都有自己的真名。一旦被其他法师得知他的真名,那么他的法术对那个知晓他最大秘密的敌人来说就是全然无效的了。而这一个真名是法师出生的时候,他的父母为他取的第一个名字。这个名字将会被很多人知晓,并且散播出去。于是法师们为了解决这种可怕的状况,制作了一种秘密药剂——一种可以抹掉人类记忆的药剂。每一个成为了学徒的法师都会从导师那里获得这种药剂,然后花费大量的时间令他从前的亲族们忘记他的存在。而这些可怜的人们也将因为药剂的巨大副作用而同时忘记一生中所有的过往经历……就像重生在这个世界之上。   没有一颗坚硬的心无法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师,没有那种超脱世俗的意志更无法成为一名伟大的法师。帕萨里安兼具了这两者,然而他走得太远了。   但无论如何,我不能在这个时候拒绝他。原来他比我想象得更加复杂,我再也无法将他看成一位单纯的、性情冲动的老法师了——他现在正在谋划的一切,甚至比我在数百年前谋划的东西更加可怕。   于是我放松了自己垂在腰间剑柄上的手,微微向后错了一步,弯腰对他行了一个法师之间通用的礼节:“那么,不胜荣幸,帕萨里安大师。我发誓我将为魔法奉献我的一切,直至世界的末日。”   我透过垂下来的头发缝隙去看他,而帕萨里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极快且极淡。那并非正常的喜悦。   “稍后我将送你一份你不可拒绝的礼物,孩子。它足以匹配你的智慧与精神力,你将提前拥有一个星袍法师所能够掌握的咒文。同样的,如果某一天你的智慧足以令你驾驭一个传奇法术,那也终将属于你。但在此之前,我们要去解决一个问题。”他将猛然回身,将手指向艾舍莉的居所,“那个召唤了恶魔的人。”   原来他也发现了这一点。那个曾经与我同处一个屋檐下的女孩子,在我最虚弱的时候对我伸出过援手的女孩子。同时也是那个通过某种途径将兽人抛进来的尸块送去了城镇中心,令那瘟疫有机会大规模地爆发开来、又在帕萨里安施法的时候召唤了恶魔试图毁掉这位大法师的女孩。   她在恶魔出现的时候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沉稳,面容平静冷酷,掩藏在佣兵以及混乱的人群当中。若不是我有真实之眼的效果加持,我定然不会发现这个女孩子在那个时候表现出来的异常。   ……   有书友在书评中对大法师对“科学”异乎寻常的恐惧态度提出了质疑。在此我解释一下。“科学”这种东西,就像我在上面的章节中所说的,发展的模式与魔法完全不同。魔法依靠少数人的积累,而科学是建立在一个庞大群体的集体智慧之上。   魔法花费了近万年的时间发展到了现在这个程度,而科学在几百年的时间里就让凡人们拥有了对抗法师的力量。换言之,魔法的发展极其缓慢,而科学的则有可能出现“科技爆炸”的情况——我们的现实世界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从科学开始蓬勃发展到现在,将近两百年的时间,我们就制造出了氢弹——这是足以毁灭一个星球的力量。   那么,大法师们毁灭世界,这个代价大不大呢?实际上,这是他们完全可以承受的代价。他们可以躲进深渊之中避难,然后在世界被重塑之后回归,进而成为主宰。除去上百年的辛苦时光之外,他们一本万利。   但实际上,魔法与科学之间的斗争还远非我上文中所描述的那么简单。大法师们要重塑世界也并非他们自己的意愿。然而接下来的事情不能说了——那将是极其严重的剧透,动摇了本书的主线。   而这个世界也并非大家所想的那个世界……在本书的前面我曾经有股一个暗示,极谨慎的暗示。写到那里的那一天……再看那个暗示,相信大家就会恍然大悟了吧……   总之,这不是你们想象那那个世界,之后有巨大的秘密。 第七十九章 背叛   然而她在施展召唤术的时候终究没能瞒得过我的眼睛。她的手中泛起淡淡的红光,即便在火焰的映照下,我也能分辨得出,那是魔法的光芒。但是同我们之前遇到的那个暗精灵法师一样,她既没有使用施法材料也没有诵念咒语,她是使用了一个被储存起来的法术召唤了邪恶生物。   我在战后不动声色地让两个佣兵护送她回到曾经的居所,而自己则赶去追杀那一位兽人巫师。这小姑娘……不,更有可能是一个人形的魔傀儡,以为自己隐瞒得天衣无缝,却不想我与帕萨里安都已经察觉了她的异常。她必定是那位暗精灵大法师、北之星冠米伦·尼恩手中的另一个魔傀儡——那位暗精灵女士似乎与帕萨里安早有嫌隙,并且仇恨到了要置对方于死地的地步……   最合理的推断大概是,米伦·尼恩至少派遣了两名以上的傀儡潜入了古鲁丁——等待帕萨里安的到来,然而一个家伙在途中被迪妮莎杀死,另一位则成功地接近了我——似乎是将我当成了帕萨里安那一派系里的某位低级法师,试图通过我掌握更加详细的情报……然而我一定是让她失望了。如果我是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话,我定然不会仅仅依靠两个魔傀儡就试图杀死一位大法师,那个北方的女人必定还有更周密的计划。那么……应该是什么呢?   我忽然想起了几天前出现在城外的那支提玛克兽人军队……我现在有了充分的理由相信这是米伦·尼恩的杰作了。只是精灵们一直与兽人互相仇恨,这些暗精灵如今竟然可以摒弃前嫌,与那些绿皮的家伙一同对付人类了吗?   这些念头像是闪电一样在我的脑海中划过,但我的心却因为这些推断而渐渐放松了下来——我曾经担忧这是一个针对我的阴谋,但现在看来并非如此。这世界上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的存在,我可以隐藏在暗处,坐视这些西大陆今日的强者之间的争斗,然后找到我想要的东西。   帕萨里安想要毁灭世界,然而我却并没有这种想法……尽管我也同样担忧“技术”这种可怕的东西。每一个法师都不是蠢货,能够成为大法师的人一定也可以在其他领域成为佼佼者——只要他愿意。“技术”的许多基础理论——据帕萨里安所说,是建立在法师们的研究积累之上,因此我同样有这样的自信:只要给我充足的时间,我同样可以成为“技术”这个领域的“大法师”。   帕萨里安的恐惧很怪异……怪异到了完全不匹配一个睿智的大法师的身份的地步。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所作所为似乎并非仅仅出于“个人意愿”这么简单……然而我却并不能理出一个清晰的头绪来。   这个时候帕萨里安已经抖了抖他的袍子,踏着墙头的积水向城下走去。我摆了摆手示意珍妮跟上我们,然后以一种极惶恐的语气在他身后说:“大师……您是不是产生了某种误会?我来到这里之后一直居住在那边,那家的主人是一位重病的单身母亲和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我从未发现……”   “我已经和他们打了好几次交道,扎西。”大法师说道,“都是一些用魔法制作的、会思考的傀儡——那个暗精灵女王的杰作。那个女人通过某种方式学会了这门失传已久的技艺,并且对它进行了改进。于是现在的西大陆上出现了很多她的此类爪牙——秘密地猎杀低级法师、吸取他们的魔力,然后汇聚到那个暗精灵的身上。联席议会已经向她发出了三次警告,现在她竟然把那只贪婪的手抓伸到了我的身边——我必将让她好好体会一个法师的怒火。”   果然与我的推测一致……而且内幕更加惊人。现在我毫不怀疑那个女人已经得到了我的手札或者副本——因为那种吸收魔力的方法曾经是我脑海中一个尚未成熟的构想,而我将它记录在了我的手札上,其中运用了大量的秘语与暗喻,现在竟然被那个女人破解了出来。   “……这怎么可能?魔法傀儡……能够思考的魔法傀儡这种东西,不是撒尔坦·迪格斯的造物么?那个北方的女人怎么会拥有这种技术?”我惊讶地问他,“还是说,他的那本手札已经落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中?”   “那只是一个副本,孩子。米伦·尼恩已经存活了超过二百年,相对于精灵们的漫长生命来说,还仅仅是处于壮年期。如果那真的是一本迪格斯的完成的手札,相信我,现在她拥有了媲美从前的那位死灵君王的能力。”帕萨里安低哼了一声,“所以我才要找到那本手札,毁灭掉其中一些危险的法术,然后使用另外一些对我们伟大的事业可能有帮助的魔法技艺来改变这个世界,然后彻底地毁掉它,不再让任何野心家拥有这种力量。”   “野心家”……呵呵。我听到这个词语的时候,在心里暗笑了一声。如果说从前的我是一个野心家的话,如今我倒的确配不上那个称号了——在以帕萨里安为首的这四位疯狂的大法师面前。   艾舍莉的房子里还亮着灯光,一男一女的两名佣兵在倚门口用不大的声音调笑着,手里端着两个木头杯子,里面大概是艾舍莉从前为我买来的苹果酒。   唉,艾舍莉,艾舍莉。这个让我产生了淡淡的怜惜和好感的小姑娘,竟然是一个魔法傀儡么?在我的那颗心原本有了些缝隙开始动摇,想要去试着相信一些美好的事情的时候,竟然又被欺骗了么?   珍妮已经发现气氛有些异样,从后面赶上了我,在我的耳边低声问:“穆……马克,怎么了?” 第八十章 霸气外泄   “艾舍莉。她是帕萨里安大师的一个敌人制作出来的魔法傀儡。同时也是我们敌人。”我尽量让自己不带任何情感地说出这样的话来,然后在那两个佣兵注意到我们的时候向他们勾了勾,示意这两个人走过来。   外面下着大雨,他们的身上干燥而暖和。因此这两个家伙更不愿意冲进雨幕里,再将自己弄得满身泥浆。然而我们停留在了房子的不远处灯光所不能完全照亮的黑暗当中再不肯向前走,我又接着向他们做出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于是这两个佣兵终于了解了事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加之他们见到了我——我在城头和城下的两次战斗中定然给这些安德烈属下的战士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他们谨慎地向屋子里面看了一眼,将手中的被子放在了地上,轻手轻脚地跑到了我们这边来。   “里面的人有没有什么异常?”我低声问那个男性佣兵。   这个人似乎听说了帕萨里安的身份,同样也知道了我的法师身份,于是神情变得有些紧张。他收起了佣兵们一贯玩世不恭地态度,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了看面色阴沉、沉默地注视着那栋房舍的大法师,然后用恭敬地语气对我说:“安德烈团长刚才经过这里去村政厅报告战况的时候叮嘱过我们要确保他们的安全——因为那是您的朋友。从那以后他们就都待在了房间里没有出来过。”他顿了顿,又补充道,“没有什么异常的动静,也没有离开过。……大人,有什么不妥么?”   “你们做得很好。”我向他点了点头,然后转向帕萨里安,“大师,您打算怎么办?”   但那个女佣兵小心翼翼地打断我的话:“不……我似乎听到了呻吟声——就在安德烈团长离开之后不久……”   那男性佣兵低声呵斥她:“薇尼!不要在两位大人面前开玩笑。”   “的确是真的,就在刚才,我们……的时候。”那女人的脸上浮现出红晕来,不甘地瞪了他一眼,然后补充道,“不是我的声音,我听得到,似乎是房间里那个小男孩的声音。”   那男人用力将她拉后了一步,然后略显局促地向我解释:“大人,我们实际上……我们……您晓得的,打了一夜的仗都需要放松一下,但是他们的确没有离开这屋子……”   我没有心思去计较这两个人的私生活,而是想起了帕萨里安说过的那句话——魔法傀儡们为那位暗精灵大法师吸取精神力。那孩子是一个天生的巫师,精神力量更是强大得出人意料——他曾经在那个兽人巫师对我发出精神震荡的时候帮助了我,因此我才将他从一片混乱中带离出来。如果我是那个魔法傀儡的话,可不会放过这样一个好时机。   我开始有些后悔让那个孩子同那对母女待在一起了。在我看来,如果艾舍莉是那个傀儡的话,那个妇人倒更可能是一个无辜者——大概是艾舍莉通过某种方式占有了这间屋子,然后让那女人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这样一个演技出众、下手冷酷无情的女人如果再对那个孩子做些什么,我可觉得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   只是珍妮还在我身后低声问:“是不是弄错了?那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那样的人。我没法儿动的时候她常来我的房间看我,又在我的自言自语,甚至还为我换洗脏衣服……那种脏衣服,可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忍受的。如果她是一个平民女孩儿倒还正常,可如果要说她是一个……你们所说的那种人的话……”   “去看一看,一切就都明了了。”帕萨里安挥了挥手,大步向前走了出去。但就在此刻,我们都听到远处的房间里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叫喊——那是一个女人声音,尖锐刺耳,甚至穿透了大雨落地的声响,让我们每一个人都吃了一惊。   那是艾舍莉。我从未想过那样一个外表柔弱的小姑娘会发出如此刺耳的尖叫,就像是被人施加了“活体解剖”这个法术,感受着生者所不能承受的痛苦,精神上却保持着高度的清醒。我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在一瞬间就超过了因为年老而无法与我相比的帕萨里安,然后持着我未出鞘的魔剑冲进了房子里。   艾舍莉母亲的那间屋子此刻屋门半掩,里面透出不断晃动的人影。而那女孩的惨嚎声音还在持续,并且愈发高亢,简直可以媲美“妖精的尖叫”这个法术。我们几个人带着一身的湿气踢开了房门,看到的却是远超我们想象的一幕——   那个叫做罗格奥的孩子正在站在床边的地板上,而艾舍莉则将一只手搭在他的额头。但此刻,她的手掌仿佛被一种力量牢牢地固定了在了那孩子的额头,无论她怎样翻滚嚎叫、甚至将呆坐在椅子上的那位“母亲”踢打得伤痕累累,也都无法挣脱出来。   她似乎是想要通过某种方式吸收那孩子的精神力,然而那孩子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使得她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之中。而罗格奥此刻双眼呆滞,像是陷入了沉思。但我和帕萨里安都感受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仿佛有一只极轻柔的手在触碰着我们的思维之海,另我脑海中记忆的某些法术都变得不稳定起来。   这感觉很熟悉——是承受了“精神震荡”这个法术的感觉。但这种冲击极淡极轻,远远无法对人构成伤害,实际上更像是……一位大法师在全力发散自己的精神之力。   而这股力量的源头正是那个孩子——一个由精神力构成的力场正以他的身体为中心发散开来,而这似乎仅仅是一些收敛不住、外泄出来的力量。   那么他的思维之海中的力量,该可怕到何种地步?! 第八十一章 我是一个魔法师   巫师们是天生拥有一种或者几种魔法的特殊群体,而他们所能够使用的魔法数量与魔法的威力成反比。一些巫师可以使用十几种需要法师们吟诵咒文才能施展的法术,然而威力却小得可怜。另一些巫师们终其一生只能使用一种法术,但威力远超法师们的想象。   巫师们的天赋魔法在出生之后、具有了自己的意识的时候就会展露出来。然而这孩子在这里居住了几年的时间,却似乎从未展示过自己的天赋魔法。他的父母都是手工业者,不大可能有意识地隐瞒自己的孩子是一个巫师这个事实,那么这个小家伙可能就真的从未显露过什么与众不同的特点。   这就是说,这孩子很可能就是巫师群体中那极少数的另类——只能使用一种法术的巫师。这类巫师们所拥有的魔法通常稀有怪异,然而也会像其他巫师一样,在最初的几年中作为一种本能被使用出来,然后再被本人掌握、驾驭。   那么他的那个魔法是什么呢?   而他的精神力力量如此强大……甚至仅仅是外溢的那一部分就已然达到了大法师的水准。由这样的精神力量施展出来的天赋魔法,又会是怎样的效果?   这时候帕萨里安在我身边看着那孩子,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轻轻地感叹:“深不可测。”   的确深不可测。这样的精神力量,不应该出现在主物质位面。即便是曾经的神祗分身——据那位堕落成为深渊领主的大法师雷斯林的记载,其精神力量也仅仅相当于一个传奇法师。而这孩子的精神之力甚至超越了神祗的分身,就连我在全盛时期、自命为半神的时候,与他相比也像是一只蚂蚁。   艾舍莉试图吸收这样一个人的精神力……我自然能够想象得到那是怎样的后果。就像是一个倒霉的凡人被“放逐星界”这个魔法弄去了只有诸神才能居住的星界——那里是由纯粹的能量所构成的界面——他的身体在一瞬间就会被撕扯得粉碎,然后灵魂也将被被那些狂暴的能量之海吞噬——除非他是一个精神力量强大到了可媲美神祗分身的大法师。   如果这孩子拥有神力的话……我甚至毫不怀疑他可以自己创造一个小小的世界。   这个时候艾舍莉的叫声开始减弱,动作也迟钝了下来。她放在罗格奥额头上的那只手开始松动,然后在她发出了一声颤抖的呻吟之后滑落到地上。她抬起头来茫然地望着我们,眼神惊慌失措,亚麻色的头发散落在肩头胸口……竟然就像是她第一次见到我时候的样子。   然后她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倒踢着地面向后退去,一直退到刚才被她踢打得满身伤痕的母亲旁边,用力抱住了她,将头埋在了她的怀里,颤声问:“你们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而那位妇人的双目呆滞……甚至不能给她一个回应。   我有些惊讶了……然后感受到了一种令我的心轻轻抽动的感觉。   她是一个魔法傀儡,那个女人不可能是她的母亲。然而罗格奥的精神之海似乎损毁了她的一部分记忆,使得她将从前那段虚假的回忆——与这位“母亲”生活在一起的日子当成了真实的印象。现在这个精神混乱的魔法傀儡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少女……无论是行为还是思想,都变成了我从前认知的那个艾舍莉。   “我们……似乎没有必要非得杀死她了。”珍妮在一边轻声说,然后试图接近那女孩。然而她却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狗,用力地挤进了椅子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但此刻她的身上又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先是皮肤变得苍白,然后是双眼变大,接着一对人类的耳朵开始向上生长,直到又长出了三分之一的大小。最后她头发上的颜色褪去,变成了最纯净的银色。   一个女性暗精灵。   然后她的脸上渐渐浮现出淡淡的斑点,接着逐渐加深,直到整个面庞都被那些褐斑覆盖,变得像一个垂死的老妇人。而她的脖颈上开始出现裂缝——像是胶皮失去了弹性,在烈日的曝晒之下开裂了。一种奇怪的香气扩散开来——那是被填充在她身体之内的尼麻、香料、魔法材料的味道。那个召唤了恶魔的法术一定消耗了她太多的魔力,加之罗格奥对她精神层面的冲击,使得她无法再维持一个傀儡的完整形态。   事到如今,似乎的确没有必要亲自动手杀掉她了……这不会是伪装。等待她的命运,将是失去行动的能力,而依旧维清醒的意识,直至几年或者几十年后魔力耗尽——这是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折磨。   只是一种隐约的感觉——类似命运预兆似的感觉又在我的心头浮现了出来。我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与艾舍莉相处的日日夜夜不断地从我的脑海当中闪过,而我无法将那个善良纯真、又略有些羞涩的孩子与眼前这个魔法傀儡联系起来……这事情发生得太突然,突然到我亲眼见到她身上的裂纹之后才终于在理智上说服了自己接受这个事实……而然我的感性方面却一直对我说——这不可能!   一定有什么地方搞错了……一定有什么地方还有未被知晓的隐秘。   那男孩站在原地,忽然抬头向我看了过来。眸子干净透彻,仿佛刚才仅仅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然后他走到我的身边,伸出手抓住了我湿漉漉的衣角。他的动作是那样自然,好像我本来就应该是他的监护人或者父亲,而他刚刚同一个玩伴打了一个招呼,然后乖巧地走了回来。   甚至没有一个人想到过阻拦他走过来。   我与他再一次像我们在那栋房子里一样对视,只是此刻我已无法再将他当成一个“具有神秘学天赋”的孩子了。他不是一个孩子,他是一个……怪物。   帕萨里安皱起眉头,俯身轻声叫他:“孩子,你叫什么名字?”然而那孩子仅仅转头轻轻地瞥了那大法师一眼,就躲了在我身后,任由我袍子上的雨水将他的薄外头浸透——就像是一个受到了惊吓的普通人。   我转头向帕萨里安摊了摊手,示意我也没有办法。我倒是真的不知道这个小家伙为何如此依恋我——要知道当初我可是用了两剑、险些要了他的性命的。   “那么,就让他跟着你吧。神奇的小家伙。”帕萨里安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又看了一眼缩在角落、脸上呈现出了丑陋又恐怖的龟裂斑纹的艾舍莉,转身出了房门。   天边终于开始放亮,但豪雨依旧。夏月已经结束,而今天是秋月的第一日了。   ……   我是一个魔法师,我曾经在古鲁丁的海岸边拥有一座两层的小小法师塔。   沿着我所在的悬崖另一面的斜坡走下去——那斜坡的绿草地上上必定长年盛开着白色的小花朵——是一条算不上繁华也算不上偏僻的路。大约每隔两三天,就会有从远方的奇岩城走来的旅人经过。他们之间有吟游诗人,为我带来远方的故事;有游走的小贩,为我带来我缺少的骨粉、煤炭。有的时候运气好,甚至还能买到秘苏里合金或者月长石。   当然大多数的人都是平凡的旅人。他们穿着亚麻粗布的外套,神色警惕而匆忙,防备着可能从草地里忽然跳出来的魔法生物,或者喜欢成群打劫人类的小哥布林,或者卡布兽人。   太阳要落山的时候,晚风就开始刮起来。   而我在某一天早上,在晨风里走上那一条路,离开了那一种生活。我曾经以为有一天,当我摆脱了最初的那种懵懂混沌之后自己会很幸福——我会成为一个睿智的大法师,或者一个见多识广的旅人。   然而此刻我面对着屋外的断壁残垣,再看不到白色的小花朵。我想也许有一天,我会想念古鲁丁海岸边清晨的阳光与带着腥气的海风。然而此刻……我必须走下去,直到终结这场旅行。 第二卷 北方之王 第八十二章 密谋   塔米拉行省与博地艮行省间隔着一条山脉——切尔西山岭。而怀尔河就是自从这条山脉发源,然后将欧瑞王国分为南北两边。旅者们常说,切尔西岭、怀尔河是南北欧瑞的分界线——一旦越过了这个边界,就是走进了另一个世界。   欧瑞的春天与秋天极短。虽然都有着九十天的长度,然而过了秋月的一半之后,树木的叶子就都已经褪色了。这个现象在偏北方的塔米拉行省尤其明显。在我们度过了怀尔河、来到切尔西山岭边缘之后,我第一次切实地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高大的榆树撑起茂盛的树冠,而树冠上的绿叶都变成了淡黄,又扑洒在林间地面,就像是一条巨大的金黄地毯。此刻一轮巨月高悬在黑丝绒般的夜空之上,周围散落着点点繁星,用它们的光芒为整片森林镀上了银辉。   我独坐在一颗高大的榆树下,背靠粗糙的树干,手里捧着一本边角饰以黄铜的魔法书。这是帕萨里安赠予我的礼物,记载了不少简单却实用的法术。虽然其中的一些法术咒文与我先前的那本略有重合,但仍旧让我掌握了不少新的东西。   记忆新魔法的过程对于一个法师来说是一种折磨——法师们在向脑海中刻印从未接触过的魔法时,或多或少总会有头晕和恶心的感觉。而我正在努力适应它们,好快些将这些威力不俗的魔法变为己有。   远处的佣兵们生起了篝火,跳跃的火光将他们的面庞映成了橘红色。这些平日里粗俗无礼的家伙们此刻却变得颇为安静,就连彼此之间的嬉笑怒骂都刻意压低了声响。这不仅仅是因为我的存在,更是因为停留在更远处的那辆马车——帕萨里安正在车内休息。那一个传奇法术令大法师消耗颇大,即便现在时间已经过去了六天,他依旧没有从精神的疲惫当中完全复原。   当我再一次皱着眉头试图重新记忆一次“催眠术”这个魔法的时候,安德烈踏着落叶走了过来。坐在我不远处试图与那个孩童沟通的珍妮只向我这边看了一眼,就没有再阻拦他。而后这个蓄有浓密胡须的皇族后裔走到我身边,靠着树干惬意地坐了下来,伸了一个懒腰,然后转头问我:“这里一点光亮都没有,你可怎么看得清?”   “一个法师总有自己的办法。”我拾起一片韧性还算不错的枯叶夹在书页当中,合上了那本魔法书,向他笑了笑,随即收敛神色压低了声音,“你们什么时候出发?”   “我正是要问你这件事。”安德烈又向我这边靠了靠,做出在与我闲聊的样子,“你知道你要求的是什么吗?你要我杀死一个法师……杀死那种我从前只在传言中听说过的人物!”   “你胆怯了?”我轻声笑了起来,“一位大法师就坐在对面的车里,你还有另一位星袍法师的帮助与谋划——算起来你已经见到了西大陆上仅次于巨龙与神祗分身的人物,你还有什么好畏惧的?”   “但我从未做过这种……我没有一丁点把握的事情。何况我的兄弟们——他们的生命同我的一样宝贵——”   我猛然抓住了他的袖口——里面藏着一小瓶粉红色的液体——我从那个星袍学徒那里得到的战利品,可以令魔法师口舌麻痹、无法施展魔法的东西。“我最后对你说一次——拿上大法师的信物、在我对你说过的位置找到一些东西,然后走到马克西姆斯的面前,获得他的信任,接着在他的食物里加入这瓶德布理的血液——他马上就会变成一个不能施展魔法的废人。然后我不管你牺牲你的那些‘兄弟们’,还是雇佣路边的某些游手好闲的亡命之徒——给我杀死他!布置好现场!回来找我!”我低声喝道,“就因为你的犹豫和所谓情感,我已经容忍你浪费了一天的时光。如果在帕萨里安见到马克西姆斯之前他还没有被杀死,我就会被曝光——而你,你做好了承受一个大法师的愤怒的准备了没有?打定主意放弃那个重建欧瑞帝国的理想了没有?!”   他因为我这罕见的严厉语气而吃了一惊——即便他知道我是一个法师,也还无法完全接受自己被一个看起来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呵斥的事实。于是他对我怒目而视,试图挣开我抓住他的手。而我毫不留情地回瞪了过去,被魔法“真实之眼”加持过的双目因为我高度集中的精神力而泛起淡淡的荧光。   我们两个人在黑暗之中沉默着对视了一会儿,他终于愤愤地转过了头,站起了身。   “明天,明天早上,我们就出发。但你今晚最好能想出一个让那位大法师满意的借口。”他低声说道,然后哼了一声,大步踢开落叶从我身边走开了。   “嗨!”我在他身后叫了一声。   他的脸上兀自带着明显的怒意转过了身,我随即扬手抛给他一个小东西。他借着月光看清了那道微亮的轨迹条件反射般地接住了它。摊开手——那是一枚淡金色的铜制戒指。   “一枚幸运戒指,我做出来的小玩意。但愿你平安归来。无论如何,现在我可不想失去你。”我耸了耸肩膀,又低下头去,翻开了我的书。   我透过额前垂下的头发看到了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挺复杂,挺有趣。其实这个家伙……倒是个情感挺丰富的人呢。我在心里暗笑起来。   他看了我一会儿——而我的面孔隐藏在树木的阴影之中,他可弄不清楚我的表情——然后转身再次走开了。珍妮忧心忡忡地转头看了看我,似乎欲言又止。她一定是觉得她现在正在做的事情与她从前所想差别太大——不是那种满腔豪情的惩恶扬善,而是充斥了太多以她的阅历还远远不能理解的谎言与欺瞒。   但我现在还不能让她知道我在做的事情……至少在我找回我的手札之前。 第八十三章 窃听者   记忆法术使得我头晕目眩,甚至连嘴里也干燥起来。我将魔法书收进我的袍子里,然后一个人走去小河边打算弄点儿水喝。穿过了一片叶子发黄的灌木丛,拨开几条树枝,终于见到了那条月色下闪耀着点点银光的小河。但我在树枝之后停住了脚步,然后小心地放开了那几条挂满了黄叶的榆树枝,令它们将我的身影掩藏在了黑暗里。   因为正有两个人站在河岸边——一人披着佣兵团配发的那种粗布厚斗篷,一人穿着一件半身的皮甲。我借助月光看清了他们的脸:穿半身皮夹的那个男人是我的熟人,强尼。而披着披风的家伙则是在城头战时接替了约翰的位置的人,威尔。   此刻他们正在低声谈话,我距离他们有十米多一点的距离。令我止步不前的是他们显得异样的神态——低语的时候会向四周张望,无论如何都不像是在闲聊。北辰之星魔力的淬炼令我的耳目更加敏锐,因而我依稀听得到他们的谈话。虽然并不弄清楚每一个词语,但已经足够我了解大致内容了。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安德烈已经变了——自从那个法师出现在他的身边。”——这是强尼的声音。   披着披风的威尔含糊不清地说了一句什么,似乎表示了反对,而后强尼的声音因为激动而略大了一些:“……信任法师?那些魔法师最热衷于调配些毒药或者制造些怪物……原本就和我们不是一路人……这已经悖离了我们的初衷!”   威尔又低声说道:“可安德烈仍然是安德烈,我还是信任着他。……我们两个人又能怎样?”   “我们可以选择离开。约翰已经死去了,就让汤姆森那个娘们和安德烈去吧……我们为他做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他没有接手佣兵团之前我们还不是一样无忧无虑?安德烈不再是从前的安德烈,汤姆森也不再是从前的汤姆森了。……他想要做什么贵族,我可不想让兄弟们变成他的垫脚石……”   “约翰的死并不是安德烈的错,当时我就在他的身边……”   “那么是我的错么?!”强尼踏前一步对上了那人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安德烈要什么道德信条、要什么骑士准则——笑话,骑在了马上就叫做骑士么?参与古鲁丁的防御——每个人十一枚欧瑞银,就要兄弟们去卖命!可是我贩一个尼安德特人的女奴就有三个欧瑞金!你愿意过这种日子,还是我们从前的那种日子?”   听到这里,我好像弄清了事情的缘由了。   这个佣兵团,起初似乎并非是由安德烈一手建立起来的。如果我推测得没错,强尼、汤姆森、那个在城头死掉的约翰都应当是最初的元老。而安德烈通过某种方式成为了这个团队的首领,然后将他们由一个为金钱卖命、偶尔做做努力生意的佣兵团变成了一支拥有近乎正规军实力的团队。   然而现在,这些习惯了从前那种悠闲生活的佣兵们开始对安德烈心生不满。而我也的确看得出这支佣兵团的管理方式与一般的佣兵队伍大相径庭——不是那种为了金钱拼杀一番之后就醉生梦死的乌合之众,而是一支拥有严格制度的准军团。   并非每一个人都适合当一个战士,也并非每一个战士都适合当一个军人。如果其他人对安德烈心生怨念想要脱离这个群体,我倒不会放在心上。然而现在的这个人是强尼。第一次在去往古鲁丁的路上遇到他的时候,他就没有对安德烈表现出足够的敬重。而在城头的防卫战当中,在安德烈命令他带领佣兵们下城协助大法师的时候,他以极高的效率就集结了两个小队的力量,还对汤姆森统领的第三个小队下达了防御的指令——他在团队内部的影响力让我感到了不安。   我需要安德烈,我需要一个强大的安德烈。因此我不会坐视这个团队因为某些人的意见分歧而分裂——尤其是在距离德尔塔王室的覆灭越来越近的情况之下。我同样知道一个人的内心是多么奇怪的东西——一个强烈的念头一旦在那里扎根,就很难被彻底清除。情感略显丰富的安德烈在知道了这件事之后大概会试图挽回强尼,而我并不想让他采用这种方法。因为即便他最终能够说服强尼,得到某种保证,又能证明什么呢?要知道,我从不相信什么承诺或者盟约。   最好的办法,就是毁灭他。   在那两个人最终还是没能达成一致的看法,悻悻然地打算离开河边的时候,我悄悄地退出了那片丛林。   营地里的佣兵们都已经开始准备歇息了,而我的目标——獠牙小队的小队长汤姆森还独自坐在离营地稍远的篝火边,用一块磨刀石打磨着他的铁剑。那极有规律的摩擦声似乎吵得他附近的佣兵们无法入睡,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对他表现出任何不满。   因为大家都知道,小队长汤姆森的心情极差。他在战争的后期承担了在墙头阻截兽人的任务,并且侥幸存活了下来。然而自从他得知另一位小队长——锋芒小队的指挥官约翰阵亡的消息之后,整个人就变得阴沉易怒,甚至接连三天没有说出一句话。起初我本以为这是由于战友情深,但在听闻了佣兵们之间的某些传言之后,我发现事情好像比我想象得更加有趣——约翰与汤姆森之间的感情,似乎早已超越了一般的同袍之谊。   于是我在黑暗当中注视着脸色阴郁的汤姆森——那个与我有一枚银币之约的家伙,在心里打定了一个主意。呵呵……佣兵团内部的事情,还是从内部解决得好。 第八十四章 蛊惑者   在他第四次将剑身翻转过来,继续打磨已经亮得闪出了寒光的剑刃时,我在黑暗之中向他抛出了那枚银币。银质的小东西在空气当中发出悦耳的清吟,汤姆森甚至没有抬头,就扬手抓住了它。   “你很幸运,活着离开了古鲁丁。”我慢慢地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双手拢在身前的袖子里,“我们赌过一枚银币,现在交给你。但愿以后它能为你带来好运气,而不是像那些不幸战死的人……尸体和兽人混在一处,甚至得不到一个体面的葬礼。”   他慢慢地抬起眼来看我,眼白布满了血丝,像一头冰原狼。然后他这些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声音嘶哑沉闷:“你在试图挑衅我吗,法师?”   “真遗憾,你竟然会这么想。”我走到他的身边,在火堆旁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伸出双手去感受火焰的温暖,然后转头对他笑了笑,“我还以为我们曾经的赌约已经让我们更加亲密了一些,然而你竟然说出这样令人伤心的话来。作为一个朋友,我只是想分担一些你的忧愁……同时告诉你一些事情——一些有助于令你重新振作的事情。”   他用那双可怕的眼睛盯了我一会儿,不再说话了。   “约翰战死的时候我就在他身边。其实他本不必死的……只是多了点儿人为因素——但这‘人’指的可不是‘兽人’。”我缓缓地说,“这事儿你该详细问问强尼——不……即便你问了他,他也不会说什么。但至少你可以对他说:‘对于约翰的死,你是否心存愧疚?’——然后你大概就会明白一些事情了。”   摩擦剑刃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他的脸色在被剑刃反射的光亮照射下变成了青白,握在剑柄的手背上青筋毕露,像是一只野兽一样嘶声问我:“你说什么?!”   “强尼想要离开这个佣兵团,想要带走一些人。而你和约翰却必定会继续追随安德烈——三位具有影响力的元老意见无法统一,于是就要有人要做出牺牲。想一想吧,如果你和约翰都死掉……在强尼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就会得偿所愿——带走一大批训练有素、却又被他的花言巧语迷惑的佣兵。”我从地上捡起细小的树枝,将它们一一抛进快要熄灭的篝火堆里,“我从佣兵们那里知道你和强尼一向不和,甚至没有什么言语上的交流……而约翰是你们之间的缓冲者。而即便这样一个人,都会因为强尼在战斗中的一个……‘失误’而送掉性命——那么你觉得之后强尼要你带领你的獠牙小队死守墙头,又是为了什么呢?”   “你有没有证据?”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低声问我,“我是说确切的证据。”   “证据?”我笑了起来,“我又不是欧瑞巡回法庭的法官,我需要什么证据?安德烈还不知道这件事情,而我刚才刚好在河边听到了强尼与威尔的密谋。如果你想要冲到安德烈或者是强尼的面前当面质问——那么我可得担忧你的头脑是不是因为过于悲伤而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实际上我建议你去向威尔证实这件事的真实性——那家伙似乎还没有完全站在强尼一边。当然,前提是你能确保他不会向强尼透露出一丁点儿的口风。”   汤姆森的手里握着那枚银币,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篝火已经渐渐熄灭,只剩下一堆暗红色的余烬在夜风里忽明忽暗地闪耀着。而我重新将双手从火边收回,拢进了袖子里,松了一口气。   “魅惑人类”这个魔法的使用条件的确苛刻——需要被施法者当时处于某种极不稳定的情绪当中,需要以具有不稳定的“正面能量”的物质——例如那堆火焰作为施法媒介。然而我最终完成了这个刚刚被我记忆下来的魔法,并使得他俯着了在那枚被我用魔法材料改造过了的银币之上。   法术的效果令我颇为满意——汤姆森满怀着抑郁的愤怒之情执剑站了起来,在原地如同一只被困在陷阱中的受伤野兽一般来回走了几步,然后猛然回头:“我要杀死他!”   “不不不,汤姆森,用刀剑来解决问题并不是好方法——一旦你杀死他,你们的团队就会因为这次仇杀而产生更大的裂痕,他的死会使得那些原本就不安分的人心怀不满……甚至会比他活着的结果更糟。”我随着他站了起来,按下他握剑的那只手,“明天你们就去随同安德烈去杀死一位邪恶的法师……那时候你可以找到更好的办法。作为那名法师的同行,我要给你一个忠告,以防备你在冲上去给他最后一击的时候发生不测。这个忠告就是——除非已有必死的决心,否则不要试图杀死一个法师,尤其是高阶法师。因为当一个魔法师真正死亡、失掉意识的一刹那,他身体里所储存的魔法会在那一瞬间都爆发出来。而那个正巧就在他身边的人,将会被彻底毁灭。但愿你不要因为好战而做出这样的蠢事来——但如果别人想要这‘杀死一个邪恶法师’的荣誉……你不妨让他尽情地去做。”   他因为我的话而停下了脚步,在月色和林木的阴影之中看了看我,又说道:“可你为什么要帮助安德烈?不……你一定有什么阴谋……我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如果不是迫不得已……不要说出‘不相信任何人’这种话来。”我看了看他,叹一口气,“相信我,那种感觉并不好。我的祖上和你们那位团长的祖上有过密切的交往,所以我唯一的心愿就是帮助他成为他想成为的那个人。虽然我们的理念不同,然而的确没有发生冲突的必要。”   我说完之后就转身离开了那堆熄灭的篝火,而汤姆森趁着夜色走向营地内侧的一顶帐篷。他大概是要在下定决心之前证实些什么,但我并不担心他会冲动地跑去质问强尼。从我第一次见到他起,我就知道这是一个性情沉稳的人。现在因为我的魔法而使得他的复仇欲望更加强烈,于是我更相信他不会去做出什么令强尼心生警惕的蠢事来——有些人恨得越深就越发不顾一切,而有些人恨得越深就越发冷静。汤姆森绝对属于后者——因为我从他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第八十五章 复仇者   晨光微亮的时候,纺织鸟就在林间“吱咕吱咕”地叫起来。空气里满是初秋的凉意与清新,我觉得自己似乎都被这可爱的气息填满,令我的心情都轻松了不少。营地里的人们还在睡眠当中,几个守夜的佣兵都疲惫不堪地几乎要睡去了。   我踩着落叶从他们身边走过,几个佣兵警觉地抬头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困倦地垂下了眼帘。我对他们笑了笑,轻声说道:“睡一会儿吧,我睡不着了。”   他们的脸上露出了感激的神色,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一个模样只有十六七岁的少年佣兵向安德烈的营地那边看了看,摊了摊手:“那样的话,团长可不会饶了我们。”然后他用手在身边的长矛木杆上蹭了蹭,用上面附着的露水抹了一把脸,神色却更加倦怠起来。   于是我又绕过了几个正在打鼾的家伙,拨开一片昨夜被蜘蛛新织出来、挂满了露水的十二角形蛛网,走到了帕萨里安的那辆大马车旁边轻轻敲了敲木质的车窗,低声道:“大师,是我。”   木窗被推开一条缝,露出老法师刀削似的面容来。他已经接连两天没有下过车了,甚至连用餐也是由别人递送进去。而现在他的脸上依旧有些倦意,我想那大概是记忆法术的原因。传奇法术的记忆与一般法术不同,不但需要大量的时间,更需要庞大的精神力量。普通的魔法可以在熟悉了之后迅速又安全地被刻印进意识层面,然而传奇法术却一直无法被稳定地记忆——因为那些咒文当中包含的力量太为强大,强大到一个初学者很可能要花费上百次的尝试才能将其刻印完整。   我用尽量轻柔的声音说道:“有一件事情需要征求一下您的意见。前些天在古鲁丁又出现了一个魔法傀儡——这让我不得不忧心我老师现在的处境。我担心还会有更多危险的家伙趁虚而入……您知道的,尽管秘党议会已经对法师之间的自相残杀进行了极其严厉的限制,然而北方的那位女人似乎并不买我们的账……”   “如果你想要先赶过去,就去吧,孩子。”他用温和的语气打断了我的话,我却听得出他声音里的不耐烦与疲惫。   于是我连忙说道:“不,我要留在这里陪着您。那些佣兵们并不知道一位法师需要些什么讨厌些什么。我没法将您独自留在这些人当中。但我认为可以让安德烈——那位勇敢的战士带领他的心腹们赶过去,我可以给他们一个信物……”   “那么,就按照你说的办。还有什么事么?”   我不再说话,向他行了一个礼,于是他拉上了木窗。   帕萨里安有点儿奇怪。我走开了两步,皱起眉头。他似乎正在进行某种法术的准备,而那种法术甚至比记忆传奇魔法更令他疲惫。他的马车里有淡淡的血腥气和硫磺、木炭之类物品混合在一起的味道。离开古鲁丁的时候他带了一个不小的箱子登上了马车,那里面似乎是他从那个村庄里所收集的一些施法材料……然而是什么样的魔法需要耗费这样长的准备时间、令他疲惫到如此地步呢?那血腥气又是怎么回事?   这时背后传来了落叶破碎的声响,我猛然回头,看到的却是安德烈。他的眼睛里还有血丝,眼下发青,似乎一夜没有睡好。我从身边的一丛白刺的枝子上扯下一枚讨人喜欢的鲜红色小果实丢进嘴里,然后对他说:“一会你就可以出发了。带上汤姆森和强尼——我不想你的这次行动出任何差错。”   他看了看我,欲言又止——又是这种优柔寡断的模样。我叹了口气,将自己的身体挪到从林间缝隙当中透射过来的阳光里感受了些暖意,然后摊了摊手:“你又怎么了?”   “我们要杀的人是一个无辜的人。仅仅是为了不暴露的你身份,就要杀死他。”他迎着晨光,面庞在那光线的照射下微微发亮,“我在想,如果这样开了一个头,以后我们还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我盯着他,他盯着我。但逐渐明亮起来的阳光最终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低下了头。新日在我身后的林间慢慢升起,我的心里也因为这暖意而变得有些燥热起来。   “以后?以后我们还会牵连更多的无辜者,杀死更多的无辜者——仅仅因为他们是你通往王座那条道路上的阻碍,或者即将成为阻碍。但这种无聊的道德感慨与欧瑞的皇冠之间的分量,你自己衡量吧。记住一句话——一将功成万骨枯。但如果你想要继续做那个道德高尚的佣兵团长,那个见到欧瑞王国的贵族就要屈膝行礼的佣兵团长,那个要对德尔塔王室俯首称臣的佣兵团长……你马上就可以选择带你的‘骑士’们离开。”我说完这些话,愤怒地转身离开了那里,留下一地打着转儿的枯叶。   我对于安德烈几乎已经到了忍耐的底限。如果不是因为他皇族后裔的身份,如果不是碍于迪妮莎“白槿花皇室的守护者”这个身份,我宁愿像我最初打算的那样,让珍妮成为我心目中的那个北方之王!   我与他简短的争执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除了珍妮。她似乎刚刚从河边洗漱归来,正遇到了一脸怒色的我。这个姑娘吃了一惊,握着她的那块毛巾问我:“发生了什么事?”   我转身在昨夜我记忆法术的那颗树下坐了下来,远远地看着还站在林间的安德烈的背影,低声道:“有些时候我真希望你是一个男人。”   她愣了愣,然后慢慢放下手巾:“……为什么忽然这样说?”   “——那样你就会得到比安德烈那么家伙大得多的成就。那个家伙——我真怀疑他是不是一个女人!”   “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她的神色忽然黯淡了下来,然后走向还在熟睡中的罗格奥,俯下身去为他拿掉头发上粘着的枯叶,将背对着我。   我忽然意识到自己因为愤怒而说错了话。因为我想起了在去往古鲁丁的路上,她对我述说的那些不愉快的记忆——“其实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一个女孩子。”这女孩在前不久还曾对我表露过爱意,而我如今“仅仅是因为这个原因”就想要她变成一个男人……   女孩子的心思总是这样细腻,总是喜欢在这种只言片语上纠缠不清,真是让人头痛。但现在我实在没有心情再去哄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女孩,于是我不再说话,继续盯着远处的安德烈,直到看见他将腰间的长剑拔出来、挥了挥,然后还剑入鞘、转身离开了那片林子。   接着他开始大声呼喝那些佣兵们起床,同时我隐约听见了“汤姆森”、“强尼”的声音。   他们用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分配完了任务、确定了留守的人员,然后安德烈带着六个人上了马——整个过程之中他没有看我一眼。   但另一个人,汤姆森,在马上远远地回了一下头。他的眼中是隐忍的怨毒……而我终于在这个早晨找到了些许能让我开心的事情。 第八十六章 月光山谷   我们的队伍沿着切尔西山岭的边缘缓缓行进,一路上看尽了被秋意笼罩的塔米拉风光。秋阳、黄叶、微带凉意的空气几乎令每一个人都感到了愉悦,除了大法师帕萨里安之外。他似乎生了病,且愈发严重。马车里开始传出沉闷的咳嗽声,然而他却不允许我靠近探视。   我坐在马背上估算着安德烈的行程,又感觉大腿内侧微微痒了起来。还好现在已经不是炎热的夏季,身上并没有渗出汗水。否则被磨破的皮肤被汗液一浸,那既痛且痒的感觉可真是让人心烦意乱。   佣兵们将这次旅途完全当成了一次轻松的旅行——因为我以大法师身体不适为由让他们放缓了行进的速度,于是这些家伙们不用像以往那样昼夜兼程,而是白日赶路,晚上早早休息,我明显感觉得到他们的气色都好了很多。这使得这些粗鲁的人们对我增加了不少好感,甚至有两三个女佣兵对我频抛媚眼。   于是在一个女人又一次将目光投向我的时候,珍妮放下了她一直挽在头上的银发来。那些发丝像是月光一样铺洒下来,看得那女人忿忿地转过了头。   队伍里发出了一阵低沉的哄笑,而这个佣兵队伍现在的代理队长,一个叫恺萨的佣兵趁机策马小跑到了我的身边,脸色严肃地向我指了指远处一道隐隐横贯在前方路线上的山岭:“大人,那里就是月色山谷了。我建议我们今晚提前休息,或者在现在就加快行程。因为那个山谷地形险要,我们必须在白天视线良好的时候才能穿越它。但如果依照现在的行进速度走下去,我们将会在黄昏的时候到达那座山脚下……”   他顿了顿,神色有些犹豫,然后继续说道:“那里有些不好的传说——您是法师,也许对那些传言并不在意,然而兄弟们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普通人——”   “你尽管说。”我向他温和地笑了笑,抬抬手,“也许我能为你解答一点儿疑惑。”   “传说那里是一个邪恶之地,会令人发疯。”我的笑容让他安心不少,于是他吞吞吐吐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有不少人——当然我也是听到了传言——在那里过夜之后都精神失常,似乎是遇到极其可怕的事情。一个勇士的确不应当被这样的传言吓倒,然而……”   “哦?有这样的事?”我的脸色严肃了起来,“把你听到的传闻都跟我说一说——现在我也产生兴趣了。”   我颇为认真的态度又使他看起来放松了不少,于是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吞吞吐吐,而是言语愈发流利起来:“我也是听一个朋友说的——他们的团长是个胆子挺大的家伙,赶路的时候就露宿在月色山谷里面。团里有不少人都在担心那个传言,可是团长对此不屑一顾——实际上他就是那种认为‘魔法师只是传说当中虚构出来的’的性格,所以很强硬地坚持了自己的决断。但是他最后还是派了八个人轮流守夜——我那个朋友就是其中一人。到了天色完全黑下来之后,一切都挺平静……不巧这时候我朋友的那匹马不知道怎么受了惊,挣脱了拴它的绳子跑了出去,于是他跟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出了山谷。”   “他牵着马回来的时候,营地里还是很平静……可是那种平静就太诡异了——整个队伍三十多个人,都已经清醒过来了……不,只能说是‘醒’过来了。他们竟然就像是睡前一样,围坐在篝火前——可那时候篝火早就熄灭了——然后手里拿着石块或者木棍,像是在吃烤肉一样,嚼得津津有味儿!可是嘴里的毕竟是石块、木头、不是真的肉啊……最后那些家伙的牙齿和嘴唇都被自己咬烂了,脸上血肉模糊,可是还在嚼——那是把自己的嘴唇和舌头都吃进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遥望着远处的山岭,在还算温和的秋日里打了个寒颤,“更诡异的是,这些人一边不怕疼痛地嚼着自己的血肉,一边还在脸上露出幸福又满足的神色,几乎所有的人都看向一个方向,就像是那里有什么东西。可我那朋友向那边看过去的时候,却是空空荡荡的。他吓得差点儿尿了裤子。然后——据他说,他就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轻轻地碰他,于是他跳上了马,大叫着跑掉了。”   “那个佣兵团还算是挺有名气的一个团队。也许您没听说过——他们的名字叫‘星辰佣兵团’,虽然人数不多,可都是在刀剑和鲜血里淬炼出来的战士。然而等他带了人在白天再回去看的时候,那三十多个人都已经变得痴痴呆呆了——在山谷里走来走去,就像是活死人一样。别人叫他们,就只会傻笑,好像一下子变成了三四岁小孩子。再过了不久,他们就都因为脸上的伤口感染死掉了。您看,就是这样的传说……还不止一个。”   我听完了他的话,沉默了很久没有做声。这种情况的确诡异——相对于凡人而言。但对于我来说,却变成了一种诱惑。这世界上的神秘之处太多,即便穷尽我前世数百年的生命也没弄探究清楚,于是我倒是的确想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看到他那种畏惧的神色……我想我的影响力大概还不足以令他们像那个晨星佣兵团的战士一样,同我到那个传说中的凶险之地去过夜。   恺萨关注着我的表情,同样没有再说话。安德烈在临走之前大概叮嘱过他凡事要征询我的意见,而他很好地执行了那位团长的命令。在我胯下的黑马轻快地跳过了道路上的一个浅坑之后,我说道:“那么,今晚就在月光山谷之外露宿吧。” 第八十七章 秋日的遐想   他略微一愣,然后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只是这时候身边传来一个年轻人的声音:“没想到法师大人也会害怕这种愚民才相信的传说。”我微微转头看了声音的主人一眼——那是看起来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是热血沸腾、桀骜不驯的年纪。   我与这些佣兵战士们并没有刻意地交往,所熟悉的人仅限于团队里的几个高层。因此几个年轻人对于我这样一个忽然出现在安德烈身边、然后就迅速得到了他的信任的人表示出某种不满也实属正常——尤其是在这个人看起来还与他们的年纪相差不大的情况之下。   恺萨立刻严厉地喝止了他,那年轻人的脸上却露出了满不在乎的神色来。于是我又转回了头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远处的那道山岭上。我的时间宝贵,精力有限……他实在没有资格让我分神。   因为随着我们渐渐接近那山岭,一种不同寻常的感觉逐渐强烈了起来。空气当中似乎出现了某种“味道”……而这味道并非凡人所能感应,那是一种超出了视觉、触觉、味觉、听觉之外的感觉。换言之……那是我对魔力的感应。   法师和巫师的身上所积累的魔力远超常人——前者是因为长期与北辰之星沟通的结果,后者则是上天赠与的礼物。因此我可以使用“魔力侦测”这个法术来找到他们。但即便如此,在没有法术加持的情况下,操法者也无法仅凭感觉就认定一个人的身份。因为即便身为大法师,躯体向自然界当中逸散的魔力也极其微小——否则无时无刻不大量地外散魔力的话,法师们的力量早就以此种方式消耗一空了。   但如今,空气里弥漫着我所熟悉的气息,甚至就连坐在我身侧那辆装载了兵器盔甲的木板车上的罗格奥都显得略微躁动了起来。他从之前那种昏昏欲睡的状态中摆脱了出来,坐直身子,像我一样遥望月光山谷。   珍妮策马走到我身边,把她的水袋递给我,问:“怎么了?”   我看了她一眼,在心里微笑起来——我很高兴她能够摆脱两天前因为我随口说出的那句话带来的困扰。“前面似乎有些挺有趣的东西——我们的运气好像不错。”   “这句话很熟悉。”珍妮忽然笑了起来,脸上露出某种甜蜜的神色,“你还记得吗?我们第一次去约科孙的时候,你见到那柄魔剑,也是这样说的——‘运气不错’。”   我回应了一个微笑,没有再说话。恋爱中的女孩子似乎总有这样的本领:将一件事情完美地忽略掉她们所不在意的部分,然后从中挑选出千丝万缕来,将自己带进或悲被喜的记忆当中去……虽然自从那天的拥抱之后我从未明确表示过自己的接受她的感情,也没有明确表示过拒绝这段感情,然而她倒的确是比以往更加明显地将她的心拴在我的身上了。   甚至就连罗格奥——那个被我带来的小孩子,都被她以一种母亲的姿态照顾了起来。我体验过这种芬芳的爱意,也享受过幸福的滋味……因此我更不愿意如此轻易地就投身到这段感情当中去。因为总有一天,我会离开她,或者她会离开我——无论是从精神上,或者身体上。   路边的高大树木在秋风里沙沙作响,像是黄巨人在向我们点头。而落叶在风里翻飞,然后铺满不常有人经过的路面,又被马蹄践踏起来……这些景象,这些处在极高极蓝的秋日天空之下的景象让我的心里生出些久违的平静感来。实际上我一直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去想那样一件事情:珍妮这个女孩子……现在已经越来越能让我感受到杀戮之中的某种柔软情感了。   ……   那山岭看起来极近,但走近它却花费了我们一个下午的时间。秋月的天色黑得早,当我们选定了一处有溪水环绕的草地准备扎营的时候,太阳已经隐没在远山当中了。寒意从空气当中侵袭过来,佣兵们忙着撑起帐篷、生起篝火。另外几个负责警戒的年轻人则走到溪水边,用长矛的木杆在既清且浅的水中戳戳点点,试图碰碰运气戳到一条肥美的鱼来。他们的行为惹恼了几个在下游取水的年轻女战士——因为河底的泥沙泛了起来,她们还得绕去上游取水。   这里是一片快活热闹的景象,而这片草地之后,两道山岭凹进去的地方,就是月光山谷——一个里面包含着一大片广阔平地的山谷、穿越切尔西山岭的必经之地。   天色更加黯淡,篝火熊熊燃起。佣兵们终究还是弄到了几条鱼、几只不走运的兔子,甚至包括一条从草丛里忽然蹿了出来、却被一个女战士一脚踩死的蛇。他们总是有办法用这些东西和随身携带的干粮做出喷香味美的食物来。而我就站在远离他们的溪水旁边,闻着烹饪食物的香气,盯着那个“月光山谷”。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觉得自从夜幕降临之后,那山谷……在发光。   这种程度光亮,这种程度的距离,凡人是无法觉察的。但我想如果在数百米之外,有一个人的视力又足够好的话,大约就可以从夜色当中发现这么一片明显比周围要明亮许多的区域。只是从那么远的距离上看清这样一座山谷,即便我拥有着真实之眼的效果也显得吃力。于是我推断,这个山谷的名字大概来自一个法师——一个掌握了“乌鸦之眼”这个咒语的法师。他让大乌鸦在空中飞翔,然后不经意地发现了这样一个与众不同的山谷。   而我之所以能够在这样近的距离上察觉到这样微弱的光线变化,则是因为长期仰望星空,辨识某些星辰那微弱的光亮的结果。这异常的光亮和周围的魔力感应令我心中的一个推断逐渐明了——这个“月光山谷”,很可能并非由普通的土石构成,它表面的一层土石之下,极有可能是一条生在了地表的月长石矿脉。   然而这样一条极易被开采的矿脉,为何从未有人注意,就这样安然存在了如此之久的时间? 第八十八章   这时候佣兵们的晚餐已经做好了。主食是一锅由兔子肉、鱼肉、粗面饼炖成的浓汤,那条不走运的蛇则被剥掉了皮,串在架子上烤,就像一条长棍面包。秋月的林间总是不缺少甜美的浆果,女战士们趁扎营的时候收集了不少,成为了一道相当不错的配菜。   我饥肠辘辘,喝掉了两碗浓汤,里面还包括了一只兔子的后腿。珍妮似乎对那些烤熟的蛇肉相当有兴趣——因为那是她从未品尝过的东西。自然不缺殷勤的男性佣兵为她递上美味……而这使得几个女性佣兵的脸上颇为不快。至于罗格奥,这个一直沉默着的小孩子,则仅仅喝了点清水,吃掉些面包,就像一个苦修士。   我一直试图弄清楚这孩子所拥有的天赋魔法是什么——由那样强大的精神力量所施展出来的法术一定极其可怕。然而即便是在那夜我险些杀死他的危急情况之下,他也没有使用过任何一种魔法——仅仅是在我被兽人巫师的精神震荡冲击的时候用那他磅礴的精神力量解救了我。   我的心里隐隐有一种预感:他所拥有的天赋,将是这个世界上从未出现过的、足以颠覆人们对魔法的认识的东西。   帕萨里安仍旧独自坐在车里。若不是一个佣兵为他送去饮食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从车厢之中探出来的手臂,我险些要怀疑他已经死去了……但即便如此,一个老人连续十天没有“排泄”这样的生理活动,也足以令我对他的健康状况乐观不起来了。   夜色更加深沉,寒意渐浓。劳顿了一天的佣兵们在晚餐之后早早安歇,但仍有两三对儿队伍里的情侣在某个帐篷当中发出令不少人绮思联翩的低沉呻吟声来。那声音在安静的林间回荡,使得珍妮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我看了一眼已经睡去罗格奥,披上斗篷站了起来。法师们的睡眠总是很少,我又提前记忆完了一些被遗忘的法术,此刻实在无聊……   而最关键的是,我同样拥有一具年轻的身体,而这身体从未与女性享受过某种销魂的滋味儿。前世的记忆与今世生理上的青涩同样也使我对那低沉的呻吟声产生了反应……我没法儿在坐在珍妮的身边了。   然而她竟然也随我一同站了起来。这姑娘也是无法忍受那些撩人的声音了么?   我们在月光弥漫的林间慢慢行走,彼此沉默。周围偶尔有小动物经过的声音,窸窸窣窣,然而这声音一定没有我们彼此的心跳声大。今夜的我似乎有点儿不对劲——那些一直被我压抑着的情欲竟然像是洪水泛滥了一般,一次又一次地冲击我的心防。有那么几次、在珍妮避开地上的藤蔓靠近我的时候,她身上那种女孩的淡淡香气竟然令我产生了伸手揽住她的腰的冲动……   我到底是怎么了?   我可不想在此刻与她发生些什么……那样一来的话,原本就在心里矛盾冲突着的我还怎么可能有足够的自制力将珍妮当成我的那一枚重要的棋子?……尤其是在她的身世又如此特殊的情况之下。   就在她再一次靠近过来、发丝撩过了我的鼻尖、我几乎要伸出手去的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异样的声响。好像有一桶冷水泼上了我的头顶,我一下子就从那种恍惚的状态里摆脱了出来。而与此同时我发现,我们两个人竟然不知不觉地穿越了不短的一片丛林,从到了月光山谷的入口处。   但我们还没有走出丛林,因此可以隔着树木的枝叶看到不远处还有另外四个人——三男一女,是佣兵团里面的年轻人。   里面有两个人颇为面熟,一人是下午盯着我看的女孩,一人是下午对我出言不逊的年轻男性。他们站在山谷的入口正在处争论着什么,于是我示意珍妮停下脚步,自己侧耳倾听——原来他们是在争论是否要进入这个山谷。   我终于知道了那个年轻人——叫做庞罗里的年轻人为何会对我表露出明显的敌意来。因为下午那个向我是示好的风骚女佣兵,正是他的女伴,名叫罗拉。此刻他想与另外两个男子——一人名叫佩里,一人名叫巴罗——走进那个山谷当中去探险。然而他的女伴正在反对他们的提议,并表示要回到营地向恺萨报告这件事情。   庞罗里这个名字是一个非常典型的亚丁名字。而亚丁人那种特有的高傲与固执也在他的身上表露无遗,他开始变得不耐烦,并且高声呵斥他的女伴:“你必须要见证这一刻——我踏进山谷的这一刻!好让你知道你这些天所迷恋的那个娘娘腔,是个多么胆小又懦弱的家伙!”   那名叫罗拉的女孩顿时生出了火气,按着腰间的细剑剑柄,转身就要离开那三人。但三个男子几乎是同时伸出了手,将她拉了回来。可罗拉并非普通的平民女子——她也是手刃过兽人的女战士。即便被三个男人拉出回去,手上依然没有停止反抗。庞罗里似乎舍不得对她下重手,三个人就这样拉拉扯扯,向那山谷里走去。   我犹豫了一会儿,拍拍珍妮的肩膀,示意我们也跟上去。   我对这个山谷挺有兴趣……既然前面有四个人为我们开路,我自然不想浪费这个大好时机——反正我也睡不着。   当我们走出丛林的时候,那四人之间的争执似乎已经平息了下来。女孩罗拉顺从地跟着他们走进了那山谷,脸上满是不可思议的神色。那并不是见到了什么恐怖的事物的表情,而像是眼前忽然出现了一座金山或是水晶的城堡。   我和珍妮借着稀疏的林木在黑暗中掩藏自己的身影,也走到了山谷的入口处。转过了一道覆满黄草的矮岭,里面的平原映入眼帘——眼前的情景随即令我大吃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地方?! 第八十九章 糖果屋   因我的眼前所见的,并非是想我想象的那样——铺满青黄相间的草地的平原、突兀嶙峋的怪石、孤独伫立的老树……   我眼前的出现的,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平原、点缀其上的糖果般滚圆的石子、茂盛翠绿的矮灌木,灌木上还有讨喜的鲜红色浆果。而就在前方一百多米的位置,有一栋小小的房子隐藏在大团的翠绿色树叶之中。那房子拥有鲜红色的屋顶,乳白色的外墙,褐色的窗户,造型圆润可爱,就像是童话故事里那种小精灵们的居所——像是一只巨大的蘑菇。   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被眼前的情景震惊得说不出来。我见过战乱烽火、见过杀戮背叛、见过富丽堂皇的宫殿、见过幽暗阴森的地城,只是从未见过这样梦幻美妙的场所——几乎在每一个孩子童年的梦里都出现过的场所。   前方的四个人也同我一样,沉默无声、小心翼翼地在草地上行走——不是为了防备忽然跳出来的敌人,而是生怕不小心打破了这种梦幻的静谧,破坏这诗一般的景象。那个叫罗拉的女人似乎不小心踩在了一块圆形的石子上,但她随即轻轻地“咦”了一声。因为那石子并没有硌痛她的脚,而是裂成了三四瓣。她俯身捡起了那石子的碎片,四个人立即发出轻轻的抵呼来,像是发现了什么奇怪的事情。   于是我低头看向我的脚下……前方不远处正有一个黄褐色的石子。我俯身拾起了它——分量挺轻,不像是石质。手指再一用力,竟然微微地陷进了它的表面。那不是陷进土块之中的感觉——这石子的表面似乎有黏性,就像是……   珍妮将它从我手中拿了过去,毫不犹豫地送到嘴边,伸出舌头轻轻地舔了一下。那粉红色的舌尖令我的心里又燥热了起来,但未等我再想说什么,她已经眼睛发亮、脸上带着惊喜的神色赞叹道:“天哪,艾尔,这是一块苹果糖!”   我从她的手中拿过了那个“石块”来,也送到嘴边轻轻地尝了尝——这竟然的确是苹果糖——令人幸福的甜味儿,还有淡淡的苹果香气。   这里居住了一个什么样的人,竟然奢侈到把糖果散落在地上?这种昂贵的苹果糖,可是只有大贵族们才能常年享受、价格高达每公斤三个欧瑞金的奢侈品!   而那些佣兵们显然从未见过这种东西——他们被那种比蜂蜜更加香甜、比苹果更加甘美的味道所征服,像是孩子一样俯下身去拾取糖果,一路向那座房子走去。他们与房子之间隔了一道蜿蜒平缓的小溪,溪水在月色下反射着银光。但那银光并不如何明亮,好像河水并非透明,吸收了月光的光彩。   我的心里忽然升起了一种强烈的好奇,我想要走过去弄清楚那溪水里流淌的究竟是什么。于是我很自然地拉起身边珍妮的手——而她此刻似乎正在犹豫要不要像那些佣兵一样俯身拾取糖果……只是又碍于一个贵族的颜面,不想表现得像那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佣兵一样急切。   这时候那四人已经走到了溪边、俯身、小心地捧了一捧水品尝,然后就发出惊喜的呼喊,随即将自己的脸凑到水面大口的喝了起来。他们的举动使得我的好奇心更盛,我加快了脚步拉着珍妮也赶到溪边,而他们丝毫没有对我们的到来表示惊讶——因为他们已经被那溪水里的东西吸引住了。   溪水里散发着浓郁的香气,在几步之外就令人身心陶醉。我凑近一看——天哪,那里面流淌着的并非普通的清水,而是乳白色的奶昔!而就在这奶昔的溪水当中,还有半透明的鱼儿在慢吞吞地游动……珍妮再也经受不了诱惑,俯身极轻松地捞了一条上来,然后毫不犹豫地在鱼的身子上咬了一口——没有四溅的鲜血,也没有令人厌恶的腥气,里面露出来的仍旧是半透明的材质——那是一条樱桃果冻鱼。   天!这简直就是仙境!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一辈子待在这样一个地方,再也不四处奔走。复仇、成神之类的念头……在这种梦幻一般的景象面前是多么的无趣。而不远处的那栋蘑菇一样的小房子,里面一定有更多的惊喜在等待我们——因为我现在就可以闻得到那边随着夜风飘来的香气,那是多么令人心醉的味道!   我们六个人几乎是同时踏进了那条奶昔溪水当中,然后快步走向那座房子——就像是急于拆开父母赠与的礼物外包装的孩童。   我原以为糖果石子、奶昔溪水已经给予了我足够的震撼……然而这房子再一次挑战了我心理所能承受的底限——其实那鲜红色的屋顶,是用浇了果酱的饼干铺成的。那乳白色的外墙,是由大块的太妃糖堆起的。而那褐色的窗户……则是西大陆上极少见的、一种能够具有轻微苦味儿的甜品,名为“巧克力”的东西。至于窗户上的玻璃——我估计那也是由蜂蜜浇筑出来的。   房子里寂静无声……激动中仅存的那一丝理智令我停下了脚步、拉住珍妮的手,将开门的机会让给了那几个佣兵。褐色的门——由饼干制成的门被推开了。   里面空无一人。   但客厅的壁炉内有温暖的火光——这似乎是这间房子里唯一合乎常理的东西了。火光在由太妃糖垒起的壁炉中升腾,墙壁上的蜂蜜缓缓流淌,却又在碰到饼干制成的地板时候消失不见。客厅中间有一条长长的餐桌,餐桌上摆满丰盛的饮食——肥嫩的羊排、冒着腾腾热气的烤乳猪、盛在糖果杯子里的樱桃奶昔、微微颤动着的果冻、芬芳诱人的草莓、金黄酥脆的烤杏仁——这简直是能够匹配得上皇家宴席的饮食。   那四个佣兵自从见到我之后就没有同我说过一句话,而此刻他们更加是像失掉了理智一般,扑向那餐桌,接着抓起桌上的食物大嚼大饮起来。身子地下的椅子可以掰下来吃掉,桌子的桌布可以卷起来吃掉,甚至俯身趴在地板上舔一舔,都是令人快乐得浑身颤抖的美味。   我的头脑仿佛被一层屏障包裹了起来,隔着那层薄纱,里面是无穷的欢乐与惊喜,但薄纱之后似乎还有另外一些东西,可我触碰不到。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告诉我——享受吧,尽情享受吧……忘记那些血腥和黑暗,忘记那些痛苦和不快,永远停留在这里,沉浸在快乐里……   我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迈着步子走向那餐桌。而珍妮已经在试图挣脱的我手臂,扑身到那饕餮大嚼的四个人当中去。然而我总觉得有些地方不对劲儿……眼前的场景实在太过美妙,美妙得让我不敢相信。我转头看向那壁炉中的火焰,试图摆脱那张餐桌的诱惑。火焰舔舐着壁炉的顶端,蜂蜜不断地滴落下来,渗透进饼干地板里面。而身边的珍妮已经在用那种近乎梦呓的声音对我说:“艾尔,放开我……让我过去……”   但我紧盯着那火焰,眉头渐渐皱了起来,而后一个念头像是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撕裂了那层薄纱——这壁炉里的火焰如此旺盛,被融化的蜂蜜流淌了如此之多,为什么墙壁上没有一丁点儿缺损的痕迹?这壁炉里的火焰如此旺盛,这屋子并不宽敞,为什么房间里的温度还是同外面一样,没有一丁点儿闷热的感觉?   而最重要的是——怎么可能有奶昔的河流?怎么可能有果冻儿鱼?怎么可能有饼干房子?!   我的额头顿时渗出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失掉的理智随着脑海中的一声鸣响回归到了我的意识之中。而眼前的情景——温暖的火焰、美味的食物、香甜的地板,就像是潮水一般从我的身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眼前一片令人惊惧的景象!   那四个佣兵,此刻正在扑身在一块巨石之上,满脸幸福地大嚼着……而他们向嘴里塞满的是,是爬满了巨石的蜈蚣、蝎子、蚯蚓、蛆虫!他们的脸上已经面目全非,血肉模糊的嘴唇被牙齿毫不留情地撕扯着,然后随着这些恶心的爬虫被吞咽进身体里……   这一片梦幻之后,竟是如此恐怖骇人的真相!   我身边的珍妮还在试图挣开我的掌握,扑身到那群虫子中去,但我毫不犹豫地将她狠狠拉了回来,然后撕扯着她迅速后退——就在我们身后,那条奶昔河流里流淌着的已经不是那些芬芳的液体了,而是散发着腐臭味儿的死水……   我控制着自己,让自己不再去想珍妮刚才从那死水中捞取的是什么东西,然后取出了我的魔杖,迅速地为珍妮加持了一个法术,“黑暗豁免”。微白的光芒产在她的身上一闪而过,但她的状状态依旧没有改变——这魔法竟然对这东西没有效果。   不是黑暗生物的诱惑,那么是什么?我再次尝试了一个法术:“抵制魅惑”。这是一次幽蓝色的光亮闪过,珍妮挣扎的动作忽然停了下来。然后她面对着那四张血肉模糊的脸,陡然发出一声惊叫:“这是什么?!”   我拉着她继续后退,一直退到一片生长着稀疏荒草的开阔地,才冷冷地说:“他们陷入了一个极不友好的存在的掌控之中……而我们对它一无所知。”   这的确是一个令人惊惧的存在。若不是我的精神力远超常人,恐怕现在的我也是那四人中的一员,恺萨所说的传言果然没错,这座山谷当中隐藏着可怕的存在,这存在竟然仅凭魅惑心智就达到这样的效果——魔法“饕餮盛宴”的效果——那是只被深渊地狱中的高阶恶魔所掌握的法术。   而珍妮身上的“安塔瑞斯”之盾对此完全没有反应——因为这件神器仅仅对具有明显危害的外界干扰才会做出防御。   四周一片寂静,甚至连风声也没有。那四人的咀嚼声远远传来,令珍妮的面色苍白。她拔剑在手,向四周警惕地张望——但那敌人并非是她所能见到的。   而我集中注意力,将自己的精神之力慢慢地发散出去……终于在那四人的附近,感应到了一个异常的存在。 第九十章 魅   在我几百年的漫长记忆当中,我知晓的事情不可谓不多。虽然天地之间的奥秘永无穷尽,但在魔法研究的领域,我想我的确当得起“大师”这个称号。然而此刻我感应着那种奇怪的波动,心里却是实实在在地吃了一惊。因为这种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类型。   那东西不像是一个生物,而像是一个法术效果——一团魔力集聚在一处,以极有规律的方式排列运动。但这效果远比任何一种法术精确——它似乎已经达到了一种完美的自我平衡状态,能够维持着自身的魔力不向四周发散,甚至还在攫取另一些精神力量。   它像一个活物一般徘徊在那四人的周围,并未对我与珍妮的举动做出太多的反应……或者它暂时还没有意识到我们已经恢复了神志。我的精神力只能模糊不清地感受到它,就连“真实之眼”的效果也无法窥探它的原貌。于是我小心翼翼地再次使用了一个魔法——从那个学徒那里夺来的魔法,“魔力侦测”。   我的精神力因为这个魔法而变得更加敏锐,但这一整条月长石矿脉所蕴含的魔力也干扰了这个法术的效果。于是我仅能依稀看到就在他们四人的身边,一团黑暗的雾气在慢慢游走着。而这雾气正分出了四个触手探进了他们的头颅之中,在魔法效果的渲染下呈现出淡淡银白色的精神之力就随着那触手源源不断地流进那团雾气的体内。   它竟然在吸收人类的精神力……怪不得那些在这里过夜的佣兵们会变成白痴。但就在我得出这个结论的同时,那四个佣兵忽然停止了动作,脸上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并且尖利地嚎叫了起来——那嚎叫声在山谷的岩壁上反射回荡,最后竟然像是有几十个人在大声嘶吼,我想哪怕在几百之外,都能听得清清楚楚。与此同时,那雾气也陡然膨胀了一圈,触手中所吸收的精神之力渐渐变成了淡红、鲜红、而后是发黑的暗红色。   那暗红色的东西似乎也拥有自己的生命,在触手之中挣扎扭曲,却摆脱不掉被抽出身体的命运。它似乎也在无声地嘶吼嚎叫,最后竟然变成了一张扭曲的面孔,而后又像是水泡浮出水面一般,翻出一个又一个硕大血红的眼球来……   这是灵魂!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家伙,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在神秘学领域,灵魂是一种非常奇妙的东西。尽管它可能因为怨念或者某些特殊的条件变成怨灵、幽灵,但有一条准则是不可违背的——非由契约成立,灵魂不灭。   也就是说,你可以用魔法驱散一个怨灵或者幽灵,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杀死它……你仅仅是将其驱散到了深渊地狱之中,它依旧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摧毁、吞噬灵魂的只有魔鬼或是恶魔……但即便这两者,也必须通过签订契约的方式来拥有一个生物的灵魂。一旦与魔鬼或是恶魔签订了契约又无法履行合约,那么它才可以成为这个灵魂主人——使用它,或是吞噬它。   这是由星空诸神设定的规则,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不至被更强大的存在随意消灭的规则。   但此刻眼前的这个存在完全颠覆了这条铁律,它没有通过任何契约的方式,就那么将灵魂从人类的躯体之中抽离,然后又吞噬了它!   这个存在吞噬灵魂的时间极短,当那四条鲜红的生魂被抽离进它的身体当中以后,佣兵们身上就发散出点点的银光——这景象看起来梦幻又美妙,实际上预示着这四个人将永远地成为行尸走肉,再无恢复神志的可能。然后它收回了触角,在原地飘荡了一会儿,又晃晃悠悠地向我们靠了过来。   这山谷里的魔力越发不稳定起来,似乎这东西与这山谷是一个整体,它的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整条矿脉的气息。我的脑海里在这一瞬间闪过无数的信息碎片,试图在思维之海的只言片语当中找到与它相关的讯息。   不是幽灵,不是怨灵,甚至不是魔鬼或者恶魔。它像是一个法术的造物……然而何种法师能够拥有这样的能力:创造一个活生生的魔法生物?这简直不是在造物,而是在创造灵魂!   我腰间的魔剑感受到了这威胁,微微颤动起来。一道灵光忽然从我的脑海中闪过——难道这家伙就像我的魔剑之中囚禁的那些邪恶特质一样,也是魔力集聚的产物?这一整条月长石矿脉……经历了悠久岁月的月长石矿脉……裸露在地表,长年累月沐浴北辰之星光芒的月长石矿脉……   一个极生僻的名字从我的脑海当中跳了出来——“魅”。没有想到这种仅仅记载在某些极其古老的典籍之中不起眼的位置的东西,竟然会被我在这里遇见!   那个传说的内容是:就像腐水积蓄在一处时间长久之后就会滋生生命、泥土堆积得久了就会生长出植物——如果魔力在一处集聚得够久,又以某种方式与一个从未被世俗的躯体占有过灵魂融和在一处,就会产生一种叫做“魅”的生物。这种生物在形成之初没有形体、没有意识、甚至没有被世俗世界所公认的道德观念。它们毫无选择地吞噬一切生物的精神之力与灵魂,杂糅一切记忆与情感,最终形成自己的独特性格。在生长得足够强大之后,它们会开始凝聚自己的形态——可能凝聚成人类,可能凝聚成山羊,可能凝聚成一棵榆树,可能凝聚成一块岩石——一切随心愿而定。   在人类的漫长历史当中这种存在似乎仅仅出现过一次——就是被那本古老的典籍所记载的那一次。   我想我的运气真是足够好,竟然见到了这人类有史一来比巨龙还要罕见的生物——当然前提是我们能够平安无事地从这里走出去。 第九十一章 山谷魅影   然而似乎有人的运气更加不好……那四个佣兵的惨叫被山谷的独特地形放大,然后传到我们的营地之中。值夜的佣兵在前半夜还算神志清醒,喊醒了队伍里的其他人。除去守护马车中的帕萨里安的几个人之外,大约三十多个佣兵都手执武器冲进了山谷。   大概是那个魅已经发现了我的异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我们这边,因此这些家伙并没有受到魅惑效果的影响——他们所见到的第一个景象就是四个面部血肉模糊,痴痴呆呆地站在那里的佣兵。而我与珍妮站在十几米的远处,全神戒备,刀剑出鞘,带着明显的敌意注视着那四人的方向……的确是一个容易让人误会的场面。   身为代理队长的恺萨用那种参杂了震惊与愤怒的声音远远地向我大吼:“马克,你对他们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似乎惊动了那只魅,它微微地一颤,然后身体又膨胀了一圈,探出了更多由黯淡的黑雾组成的触手来——就是一只被惊动的野兽。   这些凡人看不到魅的存在,却将我当成了他们的敌人。他们在略一犹豫之后迅速地向我这里接近,眼见就要冲到那只魅的身边。   我还没想好如何去对付这奇怪的生物,这群凡人却已惊动了它,这似乎使得它更加暴躁易怒……于是我转头厉声喝道:“退下!”   也许是身为法师的神秘与威严震慑了他们,这些佣兵们竟然真的放缓了脚步,甚至一些人开始面面相觑。他们一定看得出我脸上的戒备与郑重并非针对他们,而是某种他们无法真切看到的东西。   之后的发生的事情实实在在地证实了他们的猜测——就在它们距离那只魅更近一些的时候,雾气一样的触手箭一般地射出,在他们的头颅上轻轻一触,然后闪电一般地缩回。它似乎已经没有耐心再用那个幻境去迷惑这些人的意志了……也可能是那逼真的幻景仅能在一段时间里使用一次。但这样的效果并没有达到它的预期——精神力越是强大的人,灵魂也就越强大。而精神力饱满的凡人的生魂,也同样极其难被这样的攻击抽离出身体——他们的灵魂仅仅是被抽出了些许,然后就挣扎着缩了回去。   但即便如此,最前面的几个佣兵——包括恺萨,也立时恍惚了一下,然后丢掉了手中的武器抱着脑袋痛苦地大叫了起来。紧随其后的人纷纷收住脚步惊慌地私下回顾,却没有见到任何一个可以用刀剑来伤害的敌人。   “那个传说是真的!这个山谷里有恶魔!”他们这样大喊着,用手中的利器向四周胡乱地劈斩,并且试图将前面的几个人拉回来——却无法斩断那原本就不可见的魔力触手。   这个时候我想起了恺萨对我说过的话——我们可以选择在白天通过这个山谷。这似乎意味着这东西畏惧强烈的光亮。于是我举起了我的魔杖,在空中泼洒出了大一片的月长石粉末,并且施展了“太阳闪光”这个法术。   充沛的魔力、与地下月长石矿脉的加持使得这个法术产生了我自己都没有想象到的效果——仿佛是星界的天国在这个山谷当中降临,大团不可逼视的光亮在一瞬辆填满了山谷,甚至比夏月的骄阳更加耀眼,将天地之间都镀上了一层雪亮的光辉。   那只魅的形体几乎在这光芒中消失。它发出了一阵似乎代表着痛苦的精神震荡,然后将自己缩成了一团,像一阵烟雾一般钻入了地下。我的心中一喜——这果然有效果!但我更不可能让它在地下这种更加隐秘的地方对我造成威胁,旋即踏前一步,用我的魔杖底端在地面上重重地一顿!随着我的袍袖飞扬而起,另一段咒文也脱口而出。   它遁入的地面四周立刻被一股巨力震出了蛛网一般的裂纹,然后暗红色的火焰从裂纹当中喷薄而出,树立起长枪一般的火柱——魔法,“地狱火焰”!   这一次那魅终于切切实实地受到了伤害,我能感应得到构成它的那个魔法漩涡都开始不稳定起来,并且分成了三个即将溃散的乱流。它被火焰逼出了地下,像我魔剑那中那个被制伏的存在一样对我发出了一阵精神震荡,然后向我这边扑了过来。   此刻佣兵们从震惊的情绪当中摆脱了出来。然而他们所见的只能是我在快速地施展他们从未见识过的强大法术,并且被这在他们的印象里本不应当由人类所掌握的力量震惊。他们再一次做出了一个错误决定——像找到了救世主一般向我这边跑了过来。   前面的一个女人跑得最快。她在奔跑中探出了手来,似乎那样子就可以离我们近一些,获得安全感。然而这不但没有挽救她的性命,反而葬送了她自己——我眼见着她以一种无畏的姿态横在了我与那个魅的中间,又看着那只魅化成一团黑雾扑在了她的身上。   由魔力构成的魅并没有确切的形体,因此没有改变那女人的动作。她依旧保持着奔跑的姿势,但脸上却露出惊骇痛苦的神色来。“魔力侦测”这个法术依旧有效果……因此我借助着那魅的形体看到了女子的灵魂——此刻后者像是沸腾了的岩浆,在她的身体里扭曲颤动,像气泡一样翻出一枚又一枚鲜红的眼球来。那家伙试图吸取她的灵魂,试图控制她的身体,却被体内的精神力量一次又一次地排斥开来。   但即便如此,它也依旧能勉强控制那女人以极快的速度顺势向我扑了过来,同时将手里的短剑递向我的肋下。我站在原地丝毫未动,继续准备我的下一个法术。因为珍妮已经飞身上前,狠狠地撞在了她的怀里!雪亮的剑尖从她的肋下探出,上面犹有血滴跳动——这姑娘的心终究还是不够坚强,她顺势用长剑挑断了那个女人持剑的手筋,却没有伤害她的性命。   安塔瑞斯之盾在接触到那魅的时候陡然爆发出一阵亮光,借助“魔力侦测”最后的效能,我看得到那只魅就像是一只皮球,从那女人的身上被那亮光狠狠地弹了出去。   她的身后是那些正在飞奔过来,又被变故惊得愣了一愣的佣兵,而珍妮——这个一旦进入了战斗状态之后就勇猛得如同一只母豹的珍妮,向他们厉声高喝:“别过来!它去你们那边了!”   她在“它”这个词语上加重了语气,这声音在空旷的平原上尤其响亮。已经从灵魂险些离体的痛苦中脱离了出来的恺萨最先醒悟过来,然后高声喝止了那些慌乱的战士。   魅失去了依托,想要再次钻入地下。但此刻我的法术已经完成——一道蓝色的电弧从柳木魔杖的顶端一闪而过,啪的击打在那只魅的身上。塑能系魔法“掌心雷”——一个对黑暗生物具有卓著杀伤力的法术。那闪电再次短暂地照亮了夜晚的大地,也是我在今晚最后一次能够见到那只魅的确切形体——构成它的魔力团终于在魔法的精确打击下失去了平衡,并且崩溃瓦解,分裂成为了两个独立的个体。   但这时候“魔力侦测”这个法术的效果最终消失不见,我重新回到了仅能用精神力去感知它的地步。好在那只魅的气息已经极弱……我依稀能够感到分裂成两个部分的它迅速地远去,然后又消失在了地下。   原野上依旧寂静无声——除去远处的四个面目全非的人发出的轻声呓语以及那个被挑断了手筋的女佣兵的痛苦低吟。那只魅似乎不敢再来骚扰我们了,而我也无心再去追杀它。   一记足以将一匹战马化为焦炭的掌心雷都没能彻底消灭它,我可不想继续冒险了。我想做的只有尽快离开这片山谷,远远地离开它,直到明天天明,再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这里。实际上在我和珍妮穿行在林中的时候我们就已经被这魅影响到了——那种一样的躁动、强烈地想要入谷一探究竟的欲望,都是它的杰作。   佣兵们的表情则迷茫又困惑——自始至终这里似乎都是我的独自表演:施展出几个他们从未见过的、效果绚丽的法术,对象则是虚无的空气与寂静的平原。若非他们其中的几个人真切地感受到了灵魂险些被抽离身体的痛苦、看到了那道电弧的终端落在了空气中的某样事物上,他们定然认为这是一场针对他们之中几个人的阴谋。   我收起了自己的魔杖面向那只魅消失的方向慢慢后退,而此时恺萨才躬身小步跑了过来,招呼两个战士扶过那个昏厥在珍妮怀中的女佣兵,用略略发涩的声音问我:“……大师,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里有一个邪恶的存在。我刚刚击退了它。”我看了他一眼,并没有因为他的惊慌而生起轻视之心。这些佣兵们的勇气我曾在古鲁丁见识过——那是些面对兽人依旧悍不畏死的战士。但这种存在与虚空里的敌人对他们来说太过神秘,神秘到了他们全完无力应对,只能依靠法师的力量。   若是有一天我的魔法全然失效,我想我也不会比他更加镇定。   “你们跟在我的身边,不要乱走,慢慢地退出这个山谷。”我低声对他说道。他立即执行了我的命令,而这些佣兵们也从未像此刻一样对我露出这样的神色——那是惶恐之后的安心、热切又崇敬。   我们小心地退到山谷……一切无事。   然后我们更加警惕地走出了山谷,走过了那两道生长着荒草的矮岭……依旧无事。   然后我们如释重负地出了一口气,放眼向前方望去——竟然又是刚才那个山谷!   ……我们,又走了进来! 第九十二章 无路可逃   这依旧是一个幻境,我们还是没能走出去。   天顶的月色柔和,我却感受到了刺骨的寒意。这一次的幻境不同于之前那个梦幻的糖果屋——我保持着高度的戒备,却依旧陷了进来。而我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的不合常理之处。我的双眼被加持了恒定的“真实之眼”,它不但令我的视觉更加敏锐,还使得我能够更加容易地看穿魔法陷阱或是幻境的不合常理之处。但它似乎在此刻失掉了效果,没能为我提供哪怕一点帮助。   这究竟是何种魔法构成的幻境?或者说,这还是由单纯的魔力或是精神力构成的效果吗?   佣兵们再也不能保持勉强的镇定,恐惧的气氛在人们之间传染开来。恺萨大声地发出了全员戒备的号令,然后低声问我:“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这已经是今晚他第二次对我使用了“大师”这个称呼了。这些人将我这个唯一的操法者当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我更加不能在这种时候流露出任何动摇或者畏惧的情绪。于是我从地上拾起一片还有半边绿色的叶子来,沉默着将它撕成了飞鸟的形状,然后拔下一根自己的头发,系在那个代表飞鸟眼睛的孔洞之上。   佣兵们自始至终都保持着沉默,注视着我的动作。这大概是他们第一次在如此之近的距离上看到一个法师施展魔法……但我敢打赌他们的心里现在没有一丝新奇感……而是恐惧感。   大乌鸦在人们的目光里从我的手中幻化出来。只是这一次,它显得有些萎靡不振。它在人们的头顶缓慢地盘旋了一圈,惹得佣兵们畏惧地盯着它、微微弯下腰,才低沉地叫了一声,飞上高空。   那片叶子已经将近干枯,这使得“乌鸦之眼”这个魔法的效力大打折扣——若不是这个山谷里因为月长石矿脉而充满了魔力,我甚至不能保证这片半枯的叶子能够支撑得起这个法术来。但我还是应该庆幸此刻不是被飞雪笼罩的寒冬,否则我甚至找不到媒介来施展这个魔法。   高空视界与我的视野重合,我花了一秒钟的时间来适应它。近乎圆形的山谷被大乌鸦的视线尽收眼底,我逐渐看清了它的全貌——这是一片平原,其间有一条几近干涸的河流……不,不是河流,只能算是一道被拉长了的、“S”形状的长河沟。河沟将这个山谷分成了两个部分,两边分别立有两块巨石。一块是被那四个佣兵当成了餐桌的石头,另一块则在我们的左侧、河沟的这一边,被河流弯曲的圆弧所包裹。再向上飞去,山谷周边黄绿相间的山岭也被收进了视野。只要再飞高一些,就可以看到山岭之外的景象、就可以知晓这个山谷此刻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状态了。   大乌鸦振动羽翼,又升高了几米。   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就在那一瞬间,它忽然又回到了刚才的高度!这只魔法生物遇到了同我们一样的状况——它不停地振翅高飞,没有感受到任何实质性的阻碍。然而无论它怎样努力,它的视界始终停留在山谷范围之内,再无法扩展出哪怕是一丁点儿的范围。   我的心又向下落了落,同时生出了更强烈的、想要去代达罗斯的陵墓中找回我的手札的欲望。如果我能再次拥有那里面的几个强力法术,无论是“星界投影”,还是“禁锢空间”,或者“律令死亡”,都可以轻松地解决掉那个家伙。 第九十三章 鹿角使   但现在的我不是从前的撒尔坦,我必须从记忆中的某种状态当中摆脱来。一个法师之所以强大并不仅仅因为他可以使用强力的魔法,更因为他拥有睿智的头脑与冷静的心,可以合理地搭配魔法并且洞悉事物的本质。而从前的我成为大法师的时间太久,以至于我渐渐开始依靠强大的魔力,而不再像更早的时候那样,用自己的头脑去战胜敌人。   我始终不相信一个魅——尽管它是如此罕见的生物——可以彻底地迷惑像我这样的一个法师。无论何种魔法或是魔法都不可能毫无破绽,既然我的真实之眼无法从这片山谷中找到任何违反常理的地方,那么这里的状况就一定不仅仅是由于魔力所造成的。我推测这山谷里有类似炼金法阵那样的东西——唯有如此,才可以构建如此庞大又几乎完美的幻境。我甚至在怀疑,我现在看到的这个山谷,到底是不是它原本的模样。   就像那糖果屋的幻境背后是一片荒野一样,如果此刻这个山谷的背后是一个闹市,我也丝毫不会感到惊讶了。   幻境的产生是因为施法者影响了受术者的精神力,由此在他们的脑海之中产生了虚拟的触觉、听觉、味觉、嗅觉。但极其强烈的刺激会使得他们摆脱这种幻境——例如死亡,或是灵魂被抽离——但到了那个时候,他们大概也不会在乎自己是否还在幻境之中了。   我曾经在小镇约科孙收服魔剑的时候使用过一个炼金法阵,帕萨里安也在使用“位面崩塌”的时候使用过法阵。这些法阵的共通之处就是有一个或者几个脆弱部分——例如那个五芒星的五个顶端上所摆放的石块、或是宝石。这些物体的坚固属性可以确保自北辰之星上被召唤而来的魔力不会外泄,但一旦有人拿走了其中的一块,这个法阵就会崩溃。就像人类的眼睛是身体上最脆弱的部位之一,这种可以破环整个法阵效果的部分,被成为“炼金之眼”。   这个山谷里一定也有这样的部分,我必须找到它、摧毁它,然后才可以摆脱这个幻境。   我用取出一块月长石碎片,镶嵌在魔杖顶端的凹槽之内,施展了一个“照明术”。月长石矿脉的魔力加成使得这个法术的光亮更加强烈,我们周围的一大片区域都沐浴在柔和的光线之中——这至少使那些佣兵们稍微安心了一些。   然后我以极认真的语气告诉他们——我们已经陷入了一个由邪恶生物所构建的幻境当中,接着加重语气强调,“不要相信任何超乎认知常理”的事物……又在他们看着我手中那柄放射出光芒的魔杖露出惊讶的神色时候补充了一句:除了我的魔法之外。   这是我目前能为他们做的所有事情了。如果他们真的无法同我坚持到最后而丧命在这个幻境当中,那么我只能感慨,这的确是凡人的悲哀。   只是我的话音刚落,一个佣兵就惊叫了起来,并且将手指向了我们侧面的黑暗之中。我立即将视线转向了那里——不知道何时,那里冒出了一个人形的生物来。   这个家伙足足有两米高,身体上覆盖着暗红色的短毛,没有穿任何衣物。他的下体被浓密的毛发遮挡,毛发之下则是两条健壮的反曲后腿——就像是山羊的腿。他直立着一步一步向我们走来,月长石的光亮照亮了他的上半身:两只健壮的手臂,拥人类一样的手指。只是他的手背和前臂覆有坚硬的甲壳,那甲壳上有突起尖锐的倒刺,看起来是强力而致命的武器。当我再看到他那造型独特的头颅时,我弄清了他的身份——除了居住在星界天堂山的天界生物鹿角使,谁的面孔会是一只鹿的模样、并且还生有一对极度蜷曲的大角呢?   此刻这个生性温和无害的家伙似乎被我们惹怒了。他从高耸的鼻腔里喷出腾腾的热气来,边走边颤抖着他身上的肌肉,前臂上的倒刺高高竖起,像是想要发动一次猛烈的冲撞,顺便用那倒刺将我们刺个对穿。   但实际上这种有形的生物带给佣兵们的恐惧远远不如无法窥测的虚空,因而这些战士们竟然只是在最初的震惊之后就迅速地组织起了防御的阵形,手持刀剑与那只天界生物对峙起来。   鹿角使似乎对他们的反应有所顾忌,他走到了距离佣兵们十几米远的地方就不再前进,而是在原地用蹄子大力地敲打着地面,并且低下头,像是在积蓄力量准备冲击。   他们这样对峙了足足有几十秒,而那只鹿角使还是没有拿定主意。只是人们都可以从地面的微微颤抖中了解那个天界生物所拥有的可怕力量——那像是一头身高超过了三米的六角牦牛所拥有的力量。   “我们应该分散包抄过去。对付这样的大家伙的话。”恺萨在我身边低声说道。他的声音里出现了些许自信——对阵一个有形的生物的自信。在他们的眼中这种具有能够被刀剑伤害的外形的生物也就意味着他们的恐惧与不安终于有了一个可供发泄的途径……我知道他们此刻需要一个胜利——哪怕是微不足道、并不能改变大局的胜利——来带给他们继续坚持下去的信心。   前方的几个佣兵已经端起了他们的长矛,而另外一些手持圆盾和短剑的战士则跃跃欲试地等待我的指令。他们将像无数次战斗中曾经做过的那样,从两侧包抄,在长矛手与“怪物”僵持不下的时候从两侧带给它一道又一道伤口,直至敌人力竭倒地。   但我继续注视了那只鹿角使一会儿,摇了摇头。   “不。”我说,“你们不必如此大动干戈。”   接着,我持着我的魔杖,分开了挡在身前的几个佣兵,从他们的阵形当中走了出去。战士们发出一阵低呼,连珍妮也冲出了来伸出手,试图拉住我:“穆……马克,你要做什么?!”但我制止了她的动作,毫不迟疑地向前走去。   然而这姑娘没有丝毫犹豫,也跟了上来。“我不会让你孤身一人。”她这样说。   我的心里有什么东西跳了跳……然而我让自己不去理会它。大步走过了十多米的距离,我来到了那鹿角使的身前。此刻我距离他只有两米远,他一挥手臂就可以用利刺将我杀死……然而他却没有那样做。这大家伙紧盯着我,发出恐吓似的低吼,并且将鼻子里的热气毫不客气地喷到我的脸上。   身边的珍妮双手持剑,随时准备扑上前去——就像我们曾经配合的那样。身后的佣兵们还没有跟上来……他们还在权衡是否要为我冒险着放弃那种以逸待劳的战术——因为我毕竟不是他们的团长安德烈。   而我感受着那个大家伙的恐吓与炽热的鼻息,与他对视了那么十几秒钟,然后笑了起来。接着我伸出手去,用我的魔杖在他不安分的头颅上、那两只蜷曲的大角上点了点。   他依旧摇晃着头,什么都没有发生。   于是我将魔杖向下狠狠地一划,高声喝道:“消失吧!幻影!”我的魔杖毫不费力地贯穿了他的身体,划进了空气当中。与此同时,这只鹿角使的身子忽然变得模糊不清起来,然后化作一片晃动的光幕,就那么消失不见了。   呵呵……一个幻想,极逼真的幻象。但幻境都会有破绽,尤其在那是只受到伤害而分裂之后,它不能像以前那样强有力地控制人的思维,这种破绽就更加容易被发现。天界的生物居住在充斥着光与热的天堂山之上,因而身体也会发出荧光来。在我前世的记忆里、在我的法师塔中与深渊地狱的魔鬼们战斗之时,曾经使用过“天国军团”这个法术召唤了不少强力的天界生物,因此我对他们倒有些挺清晰的印象。这只鹿角使从出现之初就隐藏在黑暗里,同这个位面的怪物们毫无异常之处,这是第一个破绽。   鹿角使,这种性情温和的生物还有另外一个特点。那就是它的双角具有解除幻觉效果的作用——只要被他碰触到。然而我举起了我的魔杖,在他的双角上点了点……却毫无效果。这种明显的破绽令我看穿了它的本质,思维之海一旦清明起来,就再也无法被迷惑,它自然烟消云散。   我转身向那些脸上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的佣兵们耸了耸肩,然后背对着那只鹿角使消失的方向向他们走过去。这些家伙们在震惊之余似乎又在因为自己的行为而羞愧,他们放松了手中的武器,神色尴尬。而恺萨迎了上来,远远地对我说道:“大师,我们……刚才,我们……”他摊着双手,略显局促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猛地瞪大了眼,大吼道:“你的身后!小心!!” 第九十四章 炼金之眼   但就在他话音未落、珍妮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的时候,我已猛然转身,将我的魔杖狠狠刺向虚空!原本空无一物的夜空当中陡然爆出一蓬蓝白色的炫目火花,而后一个形体被电流包裹着浮现在虚空之上——那是一团黑雾,拥有章鱼一样的触角。此刻它就在我的头顶,颤动着触角想要将我包裹……然后我提前在魔杖上准备好的“震颤电击”这个法术令它的身体麻痹,狂暴的蓝白色电流嘶啦作响,令它无法再移动分毫,只能不住地颤抖。   珍妮迅速地举起了她的长剑来——此刻她终于能够看清那个魅的形体,打算用她的剑助我一臂之力。我立即大声地警告并阻止了她——因为大多数凡人都不清楚,由魔法引发的闪电是一种非常可怕的东西,它能够通过大多数的金属与其他的某些材料作用于人体,并且威力并不逊于被这个魔法直接命中。一旦她的钢铁长剑真的接触到那些蓝白色电流,即便有安塔瑞斯之盾的庇护,她也将承受相当可怕的伤害。   珍妮虽然并不知晓这些奥秘,但她仍然明智地听从了我的警告,放下了武器。   震颤电击持续的时间实际上并不长——大约能够持续四到五秒钟。就在佣兵们来得及冲过来之前,法术的效果就已消失了。那只魅几乎是立即就隐没在了空气里,而没有试图再一次对我发动攻击。   它一定是被我这一次的打击伤害得极其严重,严重到我们周围的空间都开始出现奇怪的扭曲。天顶原本是银白色的月亮变得模糊不清,而空间里开始有大团彩色的迷雾出现、又转瞬即逝。不少奇特的生物——绝大部分都是天界生物,开始浮现在我们的周围,并且大声怒吼示威。但我们都已不再害怕他们,因为每一个都知道这仅仅是无法对人造成实质性伤害的幻象。   这只魅似乎已经无力再维持这样一个完美幻境了。而我带着佣兵们大步前行,用我的魔杖一次又一次地击散前方的幻像。空间里还出现了人类愤怒而扭曲的面孔——那大概是那些被那只魅所吸收的人类的灵魂,他们试图在它最虚弱的时候挣脱出来,却又一个接一个地消散在虚空里。那个家伙定然是在努力地维持自己的躯体不至崩溃,更无力再对我发起攻击。   我注意到了一个现象——尽管我们周围的空间极不稳定,然而附近的区域当中还有两个地点依旧保持着平静,沐浴在同先前一样的银色月光里。那就是那两块巨石所处的位置,一块在之前被那四个佣兵当成了摆满丰盛食物的餐桌,另一块则隔着弯曲的河岸与它遥相呼应。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这两块巨石就应当是这个完美幻境的“炼金之眼”。我早在使用乌鸦之眼这个法术看到它们的时候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它们两个隔着“S”形的水沟遥遥相对,又正处于这个山谷的中心……在高空看去,规则得不像是自然造物。   而凡人们只能站在平地去观察这个山谷……自然无法觉察到这里有何异常。 第九十五章 原貌   越接近那炼金之眼,幻象就出现得越加频繁。除去愤怒呼号的天界生物、扭曲哀叫的人类灵魂之外,空间里还出现了几不可闻的低声细语。这片空间的所有幻象都是那只魅的意志体现,这说明了那家伙此刻已经惊慌不堪,甚至试图求饶了。它没法儿幻化出实质的形体来攻击我们,所依靠的只能是对人类精神情感到操控以及影响,令人们自己伤害到自己。然而面对一个法师的时候——面对一个同样专精精神力领域的操法者的时候,这家伙最有力的武器也失去了应有的作用。   我们距离那巨石只有几步远了,周围的空间终于像沸腾的热水一样扭曲了起来。声线奇特的低声哀求开始在我的耳边回荡,但我们都没法儿听懂那种语言。那不是通用语,也不是地上世界当中任何一个种族的语。它类似一种咏叹调,充满了高亢的转音与繁复的花腔,甚至某些词语要求发生者在同一时刻发出六个不同的音阶。   虽然我不能理解那些话语里表达的意思,但我却知道这是哪一个语种。就如仅仅是被听到就可以令凡人心惊胆寒、生起止不住的惧意的恶魔语一样,此刻我们耳边回荡的这种优美高亢的语言,正是星界的天界语。   我挥手让佣兵们停了下来,为自己施加了“通晓语言”这个法术。魔法效果令我立即就理解了那些话语中所包含的意思……但内容却与我想象的大相径庭。   那声音并不是在求饶……而是类似恐吓。而恐吓的内容,更是令我大感意外——“……停下你们的脚步,凡人……你们怎敢伤害到我……以黑暗的名义,以诸神的名字,我必将降临灾祸于你……我是黑暗的意志……停下你们的脚步!”   这只魅……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魅原本没有自己的思想,它对这个世界所有的感知都来自于被它吞噬吸收的那些灵魂里所包含的记忆。如果它仅仅吸收了野兽的记忆,它就有可能成长为一只魔兽;如果它仅仅吸收了飞鸟的记忆,它就有可能凝聚成一只飞鸟;如果它仅仅吸收了凡人的记忆,那么它就有可能成为一个人类——一个类似巫师,却远比巫师强大的人类。然而,是谁的记忆,可以教会它说出这样的话来?   之前这幻境里出现了不少天界的生物,对此我就早有疑惑——因为这些生物本不该出现在凡人的记忆当中,他们绝对不会了解这些只有最优秀的法师们才能够掌握的秘闻。但这只魅却似乎对他们极其熟悉,其中的一些甚至是我都没有见过的类型……   但现在不是我疑惑的时候,即便想要弄清楚这些不同寻常之处,也要在我制伏它以后。因此我对着那块巨石用力地挥了挥手:“移开它!”   被恐惧之后的愤怒充斥着身体的佣兵们一拥上前,以矛杆、手臂、身体撬动着那巨石,试图将它推离原来的位置。石块上的爬虫们惊慌地逃窜,而那只魅再无法坐视不理,再次以一团黑雾的形式浮现在虚空之后,用天界语诅咒我们,试图扑到佣兵们的身上。但我在人群之外用魔法与它在虚空之中交战,由月长石矿脉增幅的魔力令那只魅哀嚎着退却,一次又一次地被我击退。   数次交锋之后,石块终于被佣兵们挪开几步远的距离。   而与此同时,整个世界都开始变化。   周围的景物像是在融化——就像是一整面奶油墙壁被高温侵蚀,周围的景物扭曲得更加厉害,并且像水流一样从虚空当中流下。随着炼金之眼被我们彻底破坏,这崩溃的幻境也彻底消灭,周围陡然安静下来。当眼前的景物一览无余地出现我们面前时,几乎所有人都停止了动作,忘记了呼吸……   因为这幻境之后的真实景象,甚至比幻境更令人无法相信!   目力所及之处的地面上,铺满了半透明的白色月长石块。它们在反射着月光的同时也因为大量魔力集聚的效果发出淡淡的乳白色光辉,几乎将整片夜空都映亮。这些月长石当中甚至没有半块普通岩石,就连被我们推开的那块巨石,原来也是一整块巨大的月长石结晶体。   我原本以为这片山谷的浅层土石之下是一片月长石矿脉,却没有想到这竟然是一片裸矿。我也终于知道了这只魅为什么要将整片山谷都伪装在幻境之中——因为它不想让任何一个人知晓这个山谷的秘密……这笔巨大的财富。   一旦人类发现了这个山谷,采掘的队伍就会蜂拥而至,那样一来这条矿脉的完整性将遭受不可挽救的破坏,而这对于魅来说,就是灭顶之灾。似乎它所做的一切,都是发自本能的行为,并谈不上如何邪恶。   此刻我同样感受到这个山谷当中的魔力迅速地变得稀薄——好像是这个炼金法阵并非只有产生幻象的效果……更是能够将这条矿脉的魔力汇聚在这里,供这只魅生长壮大。我对对它越来越感兴趣了——我想要弄清楚这个家伙究竟是如何产生的,也想弄清楚是谁布置了这样高明的一个法阵——高明到竟然是我也从未见过的类型。   魔力在下降到趋近于一条矿脉附近应有的水准之后不再变化,但仍旧略高于常理,似乎这个法阵并未完全失去作用。这说明还有某个关键点没有被我们找到……但这都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事情了。我大可以找到那只几乎已经不再对我具有威胁性的魅,然后从它那里知晓一切。   我开始凝聚精神力试图在“通晓语言”这个魔法仍旧有效的时候用天界语与它沟通。但那种语言原本就不适合人类来使用,许多词汇只有几个人一同协作才能够说得出口,所以我挑选了几个能够被我掌握的简短音阶:“出现、在我面前、我保证你的安全、我、问、问题。” 第九十六章 最后通牒   佣兵们对这些从我口中说出的古怪言语颇感新奇,然而他们现在并没有时间来将我上下打量,因为他们在急于拾起地上的碎片,然后塞满身上所有的口袋——即便是最无知的农民都知道月长石是一种可以给人带来好运的宝石,不但可以用来做成挂饰,更是可以在被加工之后罩在烛火之外——那样它将放射出双倍于烛火的光亮。   恺萨起先还在喝止他们,然而在看到我对此并不反对之后,他也将那三十几个人分成了两拨——一拨来保持警戒,另一拨来拾取地上的石块。但他们很快就发现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毫无意义……因为总有更完整、更剔透的石块在吸引着他们,让他们不停地丢掉手里的东西。   佣兵毕竟是佣兵,他们为钱财忙碌奔波,没理由放过这样一个大好机会。因此我更希望汤姆森能让强尼死掉,否则他真的有能力让相当一部分人离开安德烈。   我并不熟练的天界语没有得到回应。山谷里空荡寂静,那只魅似乎消失得无影无去踪了。它试图用沉默来让我失掉对它的兴趣,但我自有我的办法。这种时候说理并不是明智的选择,暴力倒正合适。   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并不喜欢帕萨里安的那种施法风格。他喜欢使用一些效果强烈的、具有巨大破坏性的魔法来解决问题,而我倾向于更加柔和的手段……例如阴谋诡计。可在这个时候我不得发挥出一个法师应有的破坏力,来逼迫那只魅现身。   正好它不回应我,身下又是如此丰富的月长石矿藏,于是我有充足的时间来慢慢布置一个能让它感受到发自内心的恐惧的法阵。我甚至用不着使用月长石的粉末来勾画五芒星——因为脚下都是这种东西,法阵浑然天成,是每一个法师都在追求的完美形态。   我从袍子里拿出了我的魔法书,花费了十分钟的时间重新记忆了“太阳闪光”这个法术,然后挑选了一个已经被刻印在精神之海当中的新魔法,“波动干涉”。这个法术很少被单独使用,因为它的效果是增强震动的幅度——将其放大十倍。我好整以暇地完成了这个魔法的准备工作,并且顺利地吟诵了咒文,将它释放出来。并没有火焰或者光亮产生,也没有令人畏惧的异象出现。唯一能够证明这个魔法起了作用的现象就是佣兵们说话的声音明显大了许多——因为声波也被放大了十倍。   然后我使用了另一个魔法:“攻城锤”。法术的效果在完成之后被加持在我的魔杖之上,现在只要我心意一动,就可以释放出它的威力来。我用右手将魔杖竖着抬起,以天界语再次说道:“给你机会、回答我。”   这一次山谷当中有了回应——一阵愤怒的叫声从岩壁的某处传了出来,然后被我的魔法增强、又被特殊的地形放大,震得岩壁上都开始簌簌地落下粉末来。即便是处于疯狂状态正在拾取月长石的佣兵们都被这声音震惊了。他们纷纷抬起来,寻找声音的来源,而我则笑了笑——这只魅不知道从哪里继承了如此高傲的特质,以至于在此刻还有勇气对我说:“你必将受到惩罚。”   好吧,我最讨厌的事情之一,就是被人威胁。非常、极其地讨厌。   于是我闭上了嘴,用我的柳木魔杖在地上狠狠一顿——“攻城锤”的力量立即传导进了地下,将震动的波纹填满了这山谷中原本就不坚实的月长石矿脉之间的缝隙。这个法术在平时如此施展出来,最多让人感觉脚下的大地在颤抖——颤抖得能够将落叶微微震起。然而在此刻,在被这条矿脉的魔力加持、再被由完美法阵构成的“波动干涉”放大的情况下,就远非震起落叶这么简单了。   随着我这狠狠地一顿,大地立刻剧烈地颤抖了起来——就像是神祗的巨拳砸在了地面上。每个人放佛都站在了一张桌子上,而这张桌子此刻正被一个巨魔用力摇晃,令人只有躬下身子才能保持住平衡。山谷的地面上陡然腾起一阵白色的尘雾——那是矿石缝隙当中的月长石粉末。而环绕山谷的岩壁——那由月长石所构成的岩壁则发出可怕的声响,然后有大块地矿石从上面崩塌掉落,激荡起更加浓厚的尘埃。   我一顿即收,站在已经松动的地面上再次大声地使用天界语发声:“在我面前出现、否则、山谷将被摧毁。”   但它同样以天界语对我发出了一声诅咒。这诅咒很难使用凡人的通用语来描述,是诸神们在唾骂深渊地狱当中的魔鬼才会使用的词汇。   于是我再次以魔杖顿地——这一次的震动更加猛烈。上一次的余波未消,再加上这一轮的巨大力量,魔法的破坏力终于被完完全全地释放了出来。蛛网一般的巨大裂缝以我们站立的地点为中心呈放射状地迅速伸展开来,有几条主线沿着地面上本就不牢固的矿石缝隙一路延伸到远处的岩壁之上,然后以巨大的力量将其分裂,露出可怕的裂缝来。   而空中腾起的月长石粉末更加浓重,就像是一场大雾降临了这个山谷,在月色下显得更加明亮。   我口中不停,高举魔杖继续施展另外一个魔法,然后在法术完成之后对佣兵们高声呼喝:“闭上你们的眼睛!”那个魔法,刚刚被我记忆的“太阳闪光”籍由充满了整个山谷的月长石粉末发挥了作用。周围的空间仿佛在此刻变成了天界,大团浓郁的光亮在山谷中爆发开来,直冲夜空,就连天顶的明月都在这光芒面前黯然失色。这光亮同样照射进了山谷的每一个缝隙……不,是山谷当中的每一块月长石都在与法术共鸣,都在竭力释放出储存在其中的魔力。   我终于在此刻找回了记忆中的感觉——作为半神法师萨尔坦·迪格斯施法时的感觉。   而一声凄厉无比的惨嚎声伴随着一阵剧烈又混乱的精神波动出现了山谷当中。接着一团远比周围的光芒要明亮的雾状物浮现在空中并疯狂地四处窜动——就像是一颗小太阳在这山谷的光芒里游弋。 第九十七章 黑暗中的男人   这正是那只魅。它原本就是由魔力构成,而魔力同样在某些特性上表现为波动的一种。这个家伙被太阳闪光的效果逼出了藏身之处,而后自身的魔力也在魔法的效果下开始共振,甚至发出了光来。   这就像一个凡人被火焰灼烧,然后他跳出了火焰,却发现情况更加糟糕——因为此刻不但他的体表在被灼烧,就连体内都开始燃起熊熊的火焰。   这只魅在我的身边疯狂游走,却不像从前那样扑上来——它在用这种方式对我表示臣服。它也本不必用天界语发出哀嚎的声音来,只是它在极度的痛苦之中无法言语,唯有用这种方式让我感受到它的痛苦。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它,耳边则是另一些没有来得及闭上眼睛的佣兵们的呻吟。但这种程度的光亮并不会对他们的视力造成永久性的伤害,这些家伙只会在其后的几天里眼睛红肿流泪,度过一段不算愉快的旅程。然而我对他们的境遇可没有一丁点儿的内疚——如果刚才施法的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敌对的法师,他们早就丢掉性命了。   在那只魅的动作越来越缓慢的时候,我挥了挥我的魔杖,切断了这个法术与北辰之星之间的魔力联系。失掉了星辰的共鸣,魔法立即失去效果,整个山谷陡然黯淡下来。我的双眼有一瞬间无法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黑暗,直到过了几秒以后视界才渐渐清晰起来。   构成那只魅的魔力团已经近乎支离破碎,先前被我用“掌心雷”分裂而成的两个不同结构此刻彼此环绕着旋转,勉强维持着形体不至溃散。现在它距我极近,我能够用精神力量轻而易举地感受到它。   只是现在“通晓语言”这个法术即将失去效果,我必须用最简短的语言问得最清楚的信息。好在这只魅终于领教到了激怒一个法师的后果,于是它用它所能理解的方式尽可能地回答了我的问题。而另一些细节,例如“仇恨”、“阴谋”、“报答”,则因为天界语中无法找到合适的表达形式而不能彼此沟通。   其实一个人对着虚空用那种不连续的、类似咏叹调一样的语言说话的景象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让人觉得好笑,但佣兵们没一个人笑得出来。   在古鲁丁城下的那个传奇法术是由帕萨里安施展的,而见识过我施法的人只有安德烈和强尼等人。因此佣兵们对我的印象似乎除了神秘之外并无像对帕萨里安一样的畏惧——我想我在他们心目中的形象应该更倾向于一个蛊惑者——那种玩点儿阴谋诡计,在安德烈的耳边吹吹风,炼制些毒药、准备上三个星期让人的身上起个疱疹之类的家伙。   然而过了今晚,他们应当晓得怎样去敬畏一位法师了。   “通晓语言”的效果终于消失了,而我站在原地陷入沉思。这只魅第一次具有意识大约是在一百多年前,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这个山谷当中的魔力开始汇聚,并且浓郁到了足以滋养出一只魅的程度。   但仅仅依靠魔力并不能构成完整的形体,还需要一个“从未被凡人占据”的灵魂。古籍上的这个定义模糊不清,但我推测这个“灵魂”所指的应当是来自星界或是深渊地狱的灵魂。而根据今晚这只魅所幻化出来的那些生物,我确信这个灵魂来自星界。   这就是说,这只魅的产生并非偶然……它几乎算得上是被制造出来的魔法生物。   还有另外一个更加惊人的信息——据它所说,那个设置了这个奇特的炼金法阵的人,就在前些天,还经过了这里,甚至为它取了一个名字——“唯安塔”。   这意味着那个神秘而强大的家伙已经挣脱了凡人生命的限制……以某种方式得到了长生的能力。   一个答案在我的心中呼之欲出……我几乎要再次念出那个名字,那个不知道对我来说是福是祸的名字。他从未公开参与过西大陆的任何事务……却能够在暗处不动声色地影响整个世界的格局走向。如果迪妮莎能够剿灭德尔塔王室,那么这个世界就将陷入战火……尽管有我在推波助澜的原因,然而那个男人的确是当之无愧的始作俑者……无论是他的武力还是他无意当中展露出来的本领,都足以令我心惊,而我全然不知他对我将来的计划是否还会有影响。   他曾经说过他要寻找一样东西……到底在寻找什么呢?   而如何处理眼前的这只魅,也成为了一个我必须仔细思量的问题。我倒是可以轻松地杀掉它,然而我没法不考虑到它背后的那个存在。也许那个男人仅仅是出于好奇——好奇这里奇特的地形和某个奇特的灵魂碎片才设置了这个法阵,甚至在其后的一百多年时间里都没有再去理会它,然而……然而一旦他的确是有所图呢?   至少那个家伙还没有对我表现出敌意来——因为那只魅告诉我,它并非是受其指使,他甚至还使得那头母龙——安塔瑞斯放弃了对我复仇的念头。我可不想因为这个小家伙就惹恼他,将他推到我的对立面去。   因此我犹豫了三分钟,命令佣兵们将那块巨石搬回原处——是的,是“命令”。   尽管他们疑惑不解,但还是迅速地贯彻了我的命令。这种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当你拥有足以统领一群人的资历与实力时,这种事情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甚至没有人去征询恺萨的意见。   那一整块巨大的月长石结晶被重新放回了原处,然而法阵却没有像我预期的那样重新运转起来。尽管山谷里的魔力略有回升,但已经远远无法同先前相比了。这个法阵在建造之初必定还被动了别的手脚,只是我一时无法领悟其中的奥秘。   但这几乎是我现在能做的所有事了,至少我没有将这只魅的身体搅散,甚至还为它付出了四个同伴的灵魂。   只是你最好能够记得我的不杀之恩。我看着它重新化作一团雾气消失在破败不堪的地下,在心里说道。 第九十八章 大法师的请求   我们离开山谷的时候,每个人身上都带着相当数量的月长石块,而身上则是白蒙蒙的月长石粉末。佣兵们算是发了大财,就连我的魔杖顶端也镶嵌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矿石。这时候月亮刚刚走到中天,这一夜还有相当长的时间才能结束。   营地里守夜的佣兵们安然无事,帕萨里安的马车一如既往的寂静无声,而那孩子则依然睡得极沉,像是总也无法从睡梦当中脱离。一连施展了不少的法术,又在刚才用极短的时间强迫自己记忆了“太阳闪光”,就连我也感到疲惫不堪了。于是我在清理了自己的衣服和脸面之后罕见地进入了沉睡的状态,没有理会那些佣兵们兴奋的窃窃私语。   这一觉睡得极沉,到我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经从树林的缝隙当中洒下来了。我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微微眯着眼睛,看着珍妮像一个姐姐一样为罗格奥清理脸面,又从佣兵那里端来用大片的叶子盛装的早餐。   平日里我不大喜欢佣兵们的喧闹,只是这个清晨的感觉却不相同。难得的睡后慵懒的感觉让我安静地在原地躺了一会儿,然后又闭上眼睛想心事——我的心事一向很多,例如……安德烈那边进展得如何了?   按照他们的行程,他们应当在今天早晨就找到马克西姆斯的住处——他住在一个小村庄旁边的山丘上,附近的人们都知道他作为一个药剂师的身份。他应当在杀死那个法师之后返回向帕萨里安报告这个不幸的消息:他们抵达的时候,我们导师已经被那个曾经袭击过他的邪恶法师杀死了。而那位法师背后的势力,则是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   我刚刚想到这里,就感觉到有人在轻拍我的肩膀。睁开眼睛,是珍妮。她满脸歉意地向身后指了指:“穆,帕萨里安大师请你过去一下。”   这倒是一件新鲜事——他终于不再沉默了。我一直好奇那个马车里发生了什么,于是立刻起身接过珍妮递给我的湿毛巾擦了擦脸,向远处的那个停在树荫下的车厢走过去。有几个佣兵们看到了我,立即大声说道:“做得好,先生!”   我知道他们是在对我昨晚的行为表示谢意,于是回应他们善意的微笑。其实无论是被人用畏惧的目光注视还是用感恩的目光注视,感觉都不错。只是前者对我而言更加实际,而后者……其后往往隐藏着出乎意料的背叛与阴谋。   我走近马车,然后伸手轻轻敲了敲木质的车窗,然后微微皱了皱眉。   车厢里有一股难闻的味道——混杂着血腥味儿、硫磺味儿、野兽的皮毛味,还有些杂七杂八的以恶臭而著名的魔法材料的味道。如果不是得知大法师刚刚传召了我,我真是要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在了车厢里并且腐烂了两到三天了。   车窗应声而开,露出帕萨里安憔悴得惊人的脸。他的眼窝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面部的皮肤失掉了光泽,还生长出了不少的黄褐色斑点。而那嘴唇则干裂苍白,像是被脱了水的咸鱼。他原本是有着自己的一套延长生命的方法,为什么健康状况会在短短几天的时间里恶化到这种地步?看他现在的样子,真是难以将他同古鲁丁城下那位当风怒马的老人联系在一起。   “您有何吩咐,大师?”我微微低了低头。   他转动着浑浊的眼球看了看我,然后用一种嘶哑到陌生的声音低声说:“把你的手给我,孩子……就如你所见到的这样,我的身体状况并不乐观。我需要制作一种药剂来恢复健康,所以我需要一个健康的法师的血液……我希望你能帮助我。”   血液?我犹豫了一下。对于法师来说,血液是一种让人不得不心生警惕的东西……因为大多数与生命相关的魔法都需要血液来做媒介,而一个法师更不会让对手轻易地得到自己的毛发、皮肤、或者血液——就如同法师们都竭力隐瞒着自己的真名。而现在他索要我的血液……   帕萨里安觉察了我的忧虑。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知道这个要求有多么令你不安,孩子。身为一个法师,你当然有自己的理由来拒绝我。如果那样的话……”   但我在他的话没有说完之前就已经将自己的手臂递进了窗户,并且微笑起来:“不,大师。请原谅我刚才的所思所想,我只愿您能够尽快好起来……要知道,我一直渴望能够随您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瞻仰前人的伟大成就。”   是的,无偿的信任一个人总是会令对方在感激之余心生疑虑……但在这信任当中掺杂一些私心,就远比单纯的信任更令人放心。帕萨里安知晓了我的意图,于是费力地抬起手来,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极热,甚至热到了发烫的地步。然后他将我的手腕向车厢里拉了拉,用一柄精致的小刀割开了一个伤口。鲜红的液体从伤口当中流出,流进他另一只手中的玻璃碟子,盛了浅浅一碟。   我在他进行这些操作的时候尽我所能向车厢里看去。但窗户仅仅拉开了一条足够我的手腕探进去的缝隙,我并不能将里面的事物尽收眼底。我唯一的收获就是嗅到了更加浓烈的法术材料的味道,看见了一块木板上一个尚未雕刻完成的图案。   一个六芒星。   帕萨里安在收取了我的血液之后向我挤出一个微笑来,然后匆匆关上了窗户。   我盯着那扇木窗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身走开,露出一个微笑来。是的,这可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呵呵,这个老家伙。   真的把我当成了那个星袍学徒“马克·扎西”了么?   我能够想象得到他现在在车厢里忙什么……用他那老而昏花的眼睛小心谨慎地将我的新鲜血液涂满那个刻有六芒星的木板,然后将剩余的一部分倾倒进自己的口中,吞咽下去。在此之前的几天他还进行了更加复杂而危险的准备工作,而那些准备工作带给他肉体上的痛苦绝不会逊色于将身上的血肉一块一块地剥下来。   在古鲁丁执政官府邸的那个晚上他说得没错儿——他的确是对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有着细致入微的研究。不但包括“他”的生平经历性情好爱,更包括“他”在魔法方面的造诣。   六芒星这个图案是西大陆某个极其偏远的野蛮人部族所崇拜的图腾。而那个部族的人们因为远古的某个神秘传承而获得了神奇的力量——他们发展出了自己独有的一整套神秘学法术,其诡秘恐怖完全不输于我们死灵魔法。前世的我因为某种原因从他们那里吸收不少有益的东西,并且以六芒星这个图腾创造了一个危险的法术……   而现在帕萨里安正在准备的就是这个魔法。只是他显然没有浪费他生命中的一百多年时光——他已经将这个魔法进行了修改完善,甚至替换了不少施法材料,以至于我们同行这么久,我都没能凭借那些气味回忆起这个魔法来。   如果我是马克·扎西,我现在定然还沉浸在大法师对我流出的那个感激的微笑当中。可惜我是个冒牌货,我是艾尔·穆恩,或者说,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是那个法术的创造者。而他此刻想要将这个魔法作用在我的身上……呵呵,我当然有办法令他后悔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   佣兵们已经在收拾营地准备启程,小罗格奥这时候吃过了早饭,自己爬到那辆运载武器的木板车上坐了下来。只是现在他看我的眼神里多了些新奇的感觉,他甚至还伸出了手,在我经过他身边的时候在我身后的虚空当中轻轻地弹了弹——就像那里有一条看不见的绳子。   这个小家伙果然不同寻常……他竟然看得到。 第九十九章 一库一库思密达!   我们在路边无尽的树林当中走了一整个上午,并且在中午的时候停下来吃了点东西。一天三餐本来是贵族们的生活,然而长时间地赶路的确让人吃不消,于是恺萨增加了“早点”这种东西。那四个佣兵躺在另一辆木板车上,一路发出令人心烦的呻吟声。我倒希望有人尽快用长剑了结他们的痛苦……因为他们脸上的伤口似乎已经发炎了,并且再无治愈的可能。   他们的惨象似乎令珍妮想到了另一些东西。于是她像往常那样策马走到我的身边,低声对我说:“穆,我想起艾舍莉了。”   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怎么了?”   “你没有觉得奇怪么?她之前对我们做的那些事,和她之后做的那些事?”她皱起眉头,“我一直没法儿接受她竟然是那样的一个人。之前她的所作所为,即便是最高明的演员也没法表演得那么天衣无缝。要知道,穆,她要欺骗的可是你……你觉得什么样的人能够瞒得了你这么久的时间?”   我耸了耸肩:“如果你是在向我寻求一个确切的答案……那么我这里可没有。但我和你有同样的疑虑,并且我一定会把它弄清楚。不过……”我正想好好安慰她的时候,前面的恺萨忽然喊停了队伍——那四个当中的那个女人已经似乎已经死去了,我们得停下来埋葬她。   秋月的下午是个送葬的好时节,无论是呜咽的秋风还是枯黄的落叶,都容易使人掉眼泪。然而佣兵们似乎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悲伤,大概是因为他们这一行早就见惯了生离死别。那个女人入土之后我们并没有立即启程——因为另外三个人似乎也快要断气了。恺萨决定在原地休息……实际上是等着他们咽气,好放进那个并未完全填满的土坑里。   我们所在的位置是路边的一处白桦林,林间有潮湿的土地和厚实的黄叶,还有不少颜色鲜艳可以食用的浆果。那三个人在一边发出断断续续的哀嚎,其他人则在小声谈话。几只大乌鸦扑棱着翅膀落在了我们头顶的树枝上转动着头颅,似乎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而就在这个时候,路对面的小矮山坡上,露出了一个绿色的尖脑袋。   那尖脑袋上还生长着几根稀疏的硬毛,只是探出来一下,就再次飞快地缩了回去。佣兵们发现了这个家伙,却都没有在意——那大概是一只小哥布林,那种绿皮肤、塌鼻子、红色眼睛的类人种。这些小东西喜欢成群结队地袭击落单的旅人,但想要他们有足够的勇气来袭击这样一个中型的佣兵团队,那可是只有诸神才办得到的事情。   但那小尖脑袋竟然在片刻之后又探了出来,然后慢慢露出它的眼睛来,像是在窥视着些什么。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刚才的判断有误——这是一只地精,而非一只小哥布林。地精和哥布林一样都是类人种,智商却比那些家伙高得多,甚至可以使用简单的通用语。他们的外形看起来比哥布林顺眼——成年人类一半的身高、绿皮肤、尖耳朵、尖鼻子、像狗一样反曲的后腿。实际上他们和羊头人或者牛头人的血缘关系更近一些,而小哥布林和人类的血缘关系则更近一些。   这只地精拥有猫一样的狭缝形瞳孔,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然后再一次飞快地缩了回去。   佣兵们可不把这些类人种当人看。他们恰好被同伴的逝去搅得心烦意乱,于是随手拾起地上的土块或者碎石,狠狠地丢了过去。   “嘭”、“哟嘻……”——这是石块砸到脑袋的声音,和地精吃痛的叫声。丢石块的人们顿时笑了起来,这笑声倒是暂时冲淡了营地里那种淡淡的哀伤气。但这只地精并没有如预想那样逃走,而是一下子跳出来站在了土坡上。它身上批着一块破布,肮脏到看不清原本的颜色,腰间则系了一条草绳,绳子上挂着一根木棒。我注意到木棒上还钉有一枚钉子,勉强算得上一根“狼牙棒”。而他的胸前则别着一根人类手掌长短的白色胸针,看颜色像是骨制品。   这个家伙此刻似乎在为刚才的一时冲动而后悔,而佣兵们看见了他刚才气势汹汹的模样,再次笑了起来。于是有一个人大声叫道:“小矮子,你想要什么?”   那地精见我们没打算冲过去赶跑他,顿时镇定了几分。他用绿色的小尖爪扶了扶腰间的木棍,尖声尖气地说道:“我,山边·木下、一世!你们、占据领地、我的!我、地精、大将军!”   佣兵们愣了愣,然后爆发出一阵哄笑来——就连珍妮都露出了那种罕见的舒爽笑意。那小家伙对我们的无礼感到气愤,却又不敢冲过来夺回他的“领地”,于是愤怒地跺了跺脚,把脑袋转向他身后的土坡:“士兵们、来、教训、人类!”   这一下可有不少人收敛了神色——地精虽然并不可怕,可如果是十几个的话,还是叫人头痛——那意味着就要有几个人不能好好休息,得起身把他们打发掉了。然而这位地精大将军连着叫了几声,他的军队才慢吞吞地出现在土坡上——那是一个人的军队。   那也是一只地精,只是肤色发黄,似乎并没有成年。他的个头甚至比山边还要矮,腰间用树皮扎成了衣服,被磨破的皮肤上还渗着黄绿色的脓水。这家伙只拿了一根木棒——没有钉子的木棒,缩头缩脑地从他身后探了出来。   山边骄傲地举起大棒向我们这边一指:“嘎嘎!泉·一浪!冲上去、领地!我的!”   那个小家伙眨巴着眼睛瞅了瞅他,疑惑地晃晃脑袋,然后向后退了退:“嘎哇哩……咿其哇?嘎多偶哩?”——原来这家伙还没有学会通用语……他听不懂地精大将军的话……   这时候佣兵们再一次疯狂地大笑起来。而山边绿色的脸皮涨成了墨绿色,回头大叫:“哇哩哇哩库代!一库一库思密达!”然后那小家伙又眨了眨眼,后退了一步,歪了歪脑袋——一脚把山边从土坡上踹了下去,然后拍着手用比我们还要大的声音笑了起来。   地精这种小东西总是乐于看见别人倒霉——哪怕别人比他先死两秒钟,他们也能表现出足够的幽默感并且大声嘲笑那个倒霉蛋儿。   山边狼狈地滚下突破,然后昏头昏脑地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路中间,距离我们不过是几步的距离,连忙尖叫着再次爬了上去,同那个小家伙扭打在一起。大家因为这两个家伙的出现而笑得前仰后合,就连我也开始感到有趣。但在有趣之余又觉得有点儿疑惑——是什么使得这两只以胆小著称的地精这样“富有勇气”地盘桓不去,还试图“夺回”他的“领地”?   我笑着摇了摇头,然后目光被一样东西吸引住了。那是躺在路中间的一个小东西——刚才被别在那个“地精大将军”胸口的骨制品。 第一百章 地精的阴谋   现在它躺在道路中间的尘埃里,却依旧不减其莹润。原来那苍白的颜色并非骨头的颜色,而似乎是一种晶莹剔透的贵重矿石。它被打磨成一个细长的锥形状,略显粗大的一端还被镂空雕刻出了繁复美丽的花纹——似乎是一只鸟。   这种精致的东西绝不是一个地精能够拥有的……大概是他偶然捡到了它。这个小东西的特殊材质吸引了我,因此我起身走过去捡起了它。地精大将军正巧从他的士兵的身下探出头来看到了一幕,连忙大叫道:“宝贝、我的!我的!”   但我没有理会他,径自回到了刚才的位置。   地精大将军这次是真的愤怒了,他一把推开了泉·一浪,在原地挥舞着木棒大叫着跳脚,却如何也不敢真的跑过来。珍妮凑过了过来好奇地问我:“穆,你拿了什么?”   我把玩着手里的这个小东西,耸了耸肩膀:“我也不知道……挺奇怪的小东西。”它的材质果然特殊——大多数的宝石都会和魔力有感应,然而这个东西却冰冷冷的,像是一个魔力的绝缘体。它的光泽温润剔透,却不是我认知里的任何一种宝石……我意识到它的背后一定掩藏着一段耐人寻味的故事。   于是我抬起头来大声地问那只地精:“这个!你从哪拿来的?”   地精大将军直勾勾地盯着被我捏在手中的大胸针,忽然转过身对我使劲儿撅了撅屁股——这是他们彼此侮辱的一种常用方式。然后他像是忘记了胸针被我夺走这件事一样,大声笑了起来,甚至那个小家伙也跟着笑了起来。接着他们两个嘎嘎地叫着,飞快地跑下了土丘。   佣兵们被他们弄得莫名其妙,也极想凑过来看看能够引起我这样一位法师的兴趣的东西究竟是个什么模样。但我随即就将那胸针收进了袖口,然后站起身来。   因为山坡后面又传来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噗哧、噗哧、啪唧、啪唧”……这声音由远及近、慢慢变大,还伴随着地精得意的嘎嘎声音。过了一会,那两个小家伙又出现在了山坡上,只是手里多了一样东西——用宽大的树皮包裹着的一团椭圆形的东西,还在不停地向下滴落着半透明的液体。只是那液体像是有生命,在拉成极细的丝状之后还会猛地向上一弹,然后再一次慢慢落下来。   那地精大将军走下山坡,一直走到路边,得意地大叫:“报复、嘎嘎!害怕!”然后将那手里那个被树皮包裹着的东西用力地一抛,啪的一声落在了我们面前。树皮里的液体被这重重一摔,猛然向四周溅射了出来。但就在下一刻,那些飞散出去的细丝就像触手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而掩藏在树皮之下的那部分像是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下子弹了起来,扑到了距离它最近的一个佣兵的脸上。   一声惨叫顿时响了起来——那是一种人脸被埋在水中的沉闷叫喊。这时候我们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样子——那竟然是一只史莱姆,一种危险又难缠的奇特生物。   它的体液具有极强腐蚀性,甚至比法师的实验室里制造出来的酸水更加危险。而它的身体则是由半液状的东西构成,寻常的刀剑皮看上去,即便以刃口被腐蚀的带价将它分为两半,它也能够迅速地分化为两个单独的个体,然后从猎物的身上吸取养分生长壮大。   这种小东西在平时会懒洋洋地停留在浅水附近,用水流将自己保护起来,但在饥饿或者受到惊吓的时候,就会表现出极其强烈的攻击性。而这两只地精不知道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用树皮包裹着它,将它像被驯服了的家畜一样带到这里,然后让它来攻击我们。   佣兵们都听说过这种难缠的生物,也知道该用什么法子来对付它们——只要把大量的冷水泼在它身上,它就会收缩身体从猎物的身体表面脱落下来。然而此刻我们正在路边,一时间哪能找得到那么多的水?几个佣兵用随身水囊里的饮用水向那个不幸的家伙的脸上泼去,却毫无效果。那人脸上的皮肉隔着半透明的史莱姆飞快地被腐蚀得模糊不清,就连两只眼球快要从眼眶里掉落出来,还露出了阴森森的鼻孔,惨不忍睹。   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这个佣兵终于在两只眼球被强酸腐蚀成了两团血糊之后昏死了过去。而那只史莱姆开始将透明的触手从他的鼻孔与眼孔中间探进去,身体开始变成暗红。   我高喝了一声:“愣着做什么?快去抓住那两只地精!”这个时候一边的人才如梦初醒般地向那两只还在拍手大笑的地精扑去,而我则飞快地从袖口的暗格之中抹了一些魔法药剂的粉末,谨慎地走到那个佣兵的身边,将它们洒在了史莱姆的身上。一阵刺鼻的烟雾顿时从那只小怪物的身上升腾起来,它立即像一团沸腾了的开水一样颤抖,并且从那佣兵的脸上滑落,带下了一大蓬血肉。   不出四秒钟的时间,这只史莱姆就化成了一滩令人恶心的血水。而当我转身去看佣兵们那边的情况的时候,却发现他们都愣愣地站在了道路对面的土坡上。那两只地精的面孔被压进泥土当中,吱吱唔唔地哀叫着,却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们。就连珍妮都按住了她的剑柄,保持着那种在前冲的过程当中忽然地收住了脚步的姿势。   秋风吹起地上落叶,我们的周围忽然变得极其安静。空气里有腥味儿传来……而那似乎正是道路对面土坡之下的位置。   我意识到有不同寻常的事情发生了——而这事情足以使这些没有被兽人军团唬住的战士们愣在原地、惊愕莫名。于是我慢慢地走他们的身后,在那个土坡之上向下看去,然后同样收敛了神色,握紧了手中的魔杖。 第一百零一章 你绝不会想听到这个答案……   那土坡斜着向下延伸,然后铺展成一大片平原。平原之上满是半人高的枯黄荒草,在秋风里波浪般的起伏。但现在这草原中间的位置,被一个庞然大物压倒了一大片——一个粘粘糊糊、足有一幢两栋楼大小的巨大史莱姆。   这个大家伙将它的身体在草原上铺展开来,就像是一个半透明的果冻。然而这“果冻”当中却掺杂了不少杂质——一些盔甲、刀剑的残片,一些无法消化的土块石子,一些几乎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的瓶瓶罐罐,而它的身子底下,则是一片黑乎乎的草地,就像是野草被火焰灼烧之后的余烬。但最令人惊诧的是,这个家伙竟然有了一个脑袋。   史莱姆大多是大小不超过一个人类头颅大小的生物,因为它们不像其他的物种一样拥有独立的大脑,而是将构成大脑的物质分散到了身体当中,随着它们的体液流动。这就使得史莱姆没法进行复杂的思考,仅仅能够凭借外界的刺激进行本能的反应。这也同样限制了它们的体型——身体太大的话,体液流动的速度就不足以支撑那个身体思考的速度,于是它们就会分裂——这也是史莱姆的繁殖方式之一。   然而这个大家伙竟然有了一个脑袋,一个能够清楚的看得清里面脑浆颤动的脑袋——虽然那个脑袋仅有人类的透头颅大小,相对于它的身体来说实在不大够用,然而这已经说明了这家伙进入了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当中——一种在史莱姆族群里极其罕见的阶段,王化形态。通俗地来说,这是一只史莱姆王。   我想我在前世对自己使用的那个“大预言术”必定是在最近再一次起了作用——我竟然在几天之内一连遇到了两种极端罕见的生物——魅和史莱姆王。这种罕见的奇遇一定在冥冥当中预示着什么,我宁愿相信这会是一个好结果。   此刻这只巨大的史莱姆王安静地趴在草甸上,半液态的身体缓慢地向四周流淌,然后在稀薄到快要变成一层薄膜的时候又慢慢地缩回去。而有些部分被草茎与岩石阻挡,就会在它回缩的时候留在体外,变成地精手中那种小只的史莱姆。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史莱姆?”恺萨在我身边用难以置信的语气喃喃自语,然后情不自禁地退后了一步。虽然这大家伙距离我们足有上百米远,然那庞大的身躯所带来的压迫感已然使人心神不宁——就像人们在看到一头牛的时候可以觉得很平常,然而在看到一只像一头牛那样大小的蚂蚁时,却会惊骇莫名。   但我却向前踏出了一步,接着又迈开几步走下了那土坡,走到了荒草原上。“大师,您……”恺萨试图阻拦我,珍妮却跟了下来。这情景与那天晚上面对那只鹿角使时一模一样,但这一次佣兵们在略一犹豫之后也选择了跟上来。只是恺萨细心地吩咐几个比较谨慎的战士回去护卫帕萨里安,而他们如蒙大赦般的飞跑了回去。   至于那两只地精,则被捆绑得严严实实丢在了那个已经昏迷过去的战士身边。佣兵们有的是办法让这两个小家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时候它们必定会后悔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并且愚蠢地激了他们的怒火。   “大师,这个……也是幻像?”恺萨跟在我的身边,问我。   我耸肩笑了笑:“怎么可能?这里可没有另一只魅。”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难看起来:“那么,你是打算……”   “好奇罢了。这家伙不大对劲儿——我得仔细看看。”   “好奇?……您真是……你们法师真是……”看他的神色,似乎有些后悔让那些战士们跟上来了。   ……   我们踏过厚厚的荒草,在下午的明媚的阳光之下接近了那个邪恶的大家伙。它的确不太对劲儿——它身体的某一部分——那“头颅”之后的一大片,正在阳光下微微地波动着,就像是一团被烧开了的水。而它出现的位置更不对劲儿。我来一路走来的时候就已经知道这附近没有水源,而史莱姆则是逐水而居的生物——因为它们的身体是奇特的半液态,如果长时间失去水分的滋养的话,它最终会被阳光蒸发成一片薄膜。   这样的一只史莱姆王应该有自己的领地,且是那片水域里当之无愧的霸主。然而……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样的一片荒原上?它的状态萎靡不振,像是遭到了极其严重的打击,而我却并不能看出明显的痕迹来。   我在距离它几十米的远处停了下来,做了些确保自己安全的准备。再近些的话,它身上那种浓重的腥味就让我胃部不适了。这时候这只史莱姆察觉了我的存在,然后慢慢地转动着它的头颅,与我做了一次惊心动魄的对视——   在那一瞬间,有六对、十二只巨大的绿色眼球从它空无一物的面孔上浮现了出来,直勾勾地注视了我一下,又迅速地翻转了下去,消失在半透明的体液当中。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史莱姆王的眼睛,我毕生难忘。这短短的一瞬间也使我大吃了一惊——因为我忽然从它的面孔当中联想到了某种东西——我曾在前几天的那个夜晚见到的人类的生魂。   那些生魂——生存在活生生的人类当中的灵魂,也会翻转出这样的眼睛。这让我想起了一个民间传说——某些无知的村妇们总是告诫自己的孩子们要远离史莱姆这种小东西,且不可伤害它们。因为,“那都是人们死掉之后、不能进入地狱或者天堂的执念者的灵魂变出来的东西”——她们是这样的说的。   而此刻我再回想这样的话,忽然觉得那似乎是真的了——史莱姆王那种忽然翻转出现的数量众多的眼球,几乎与生魂的眼球一模一样。至于颜色——幽灵的颜色,可就是它的眼球所呈现的这种绿……   但这只史莱姆王在与我对视之后又转了转头,再一次露出了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注视了一次我身边的珍妮。然后它的身躯陡然收缩、一下子变高了一倍有余,就像之前那只跳到了佣兵的脸上的小怪物所做的那样。   它的反应打断了我的思考,紧接着,一条透半透明的触手如同一道闪电一般飞快地弹出,在珍妮的脸上还没来得及露出惊讶的神色的时候伸到了她的面前。但一阵涟漪似的透明波纹立刻出现在了珍妮与那条触手之间。空气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触手被无形的力场隔阻,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佣兵们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唬得连退了三四步,我却动也未动,用力地抓住了珍妮的手,好让她不至于条件反射般的跳出我的“迪尔芬德之盾”的保护范围。   但这只是史莱姆王没有放弃——它紧接着再次射出了触手,将珍妮作为目标,试图把她拉过去。然而魔法的力量阻挡了它,它所能做的仅仅是在那层无形护盾的表面激动起一阵又一阵的涟漪,而我手中紧握的那颗作为媒介的小石子上甚至没有出现半点儿裂痕。   这个大家伙的力气很快就被耗尽了——它本不该如此,但似乎有奇怪的伤痛在折磨着它,令它无法做出更具威胁性的攻击。它的触手拖在草地上慢慢地缩回,又被草枝和树皮拉扯着,分散零落成一个一个单独的个体——那种仅能凭借本能生存的普通史莱姆。   那两只地精应当就是从它的身边拾得了那只袭击我们的小家伙。只是……那两只地精能够跑到它的身边却安然无恙,为什么珍妮却会被它攻击?而且这攻击如此执著,就像是它对珍妮怀有某种刻骨的仇恨。   现在这只史莱姆王疲惫地放松了身体,甚至还挪了挪身子,似乎想要距离我和珍妮更近一些。然而这样一来,它身体顶端的那一部分——微微颤动着的那一部分,就随着它的动作“流淌”了下来。就在这一部分触及它身边的荒草的一瞬间,一大团蓝白色的火焰陡然在交界处爆发出来,喷吐了灼人的热量。而那只史莱姆王连忙扇动身体,用它半透明的触手扑到了那片火焰上。它的触手很快被高温蒸干,但它随即又像自杀一般把整个身体都扑了上去,将那火焰包裹在了身体里。   蓝白色的火焰在一瞬间就将它的身子烧出了一个空泡,黑色的浓烟紧接着充满了那个体内的空间。但由于被这只史莱姆王隔绝了空气,那火焰飞快地熄灭了,它再次慢慢地把身子伏到了地面上——那边焦黑的地面。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快到我仅仅来得及拉着珍妮后退了两步,打算立即离开这片草地,避过一场可能燃烧起来的野火。但现在我恍然大悟,明白了为什么那只史莱姆王的身子底下会有那样一片焦黑的土地——原来它已经不止一次引燃了火焰,然后又为了不使这火焰扩散成野火将它活活烤干,用身体扑灭了它。   就是它身体顶端的那微微沸腾着的一部分,就是那部分的极端高温引燃了这些荒草,并且在折磨着它。   那种无形的火焰、挥之不去的火焰、经久不息的火焰、极端高温的火焰……我知道那是属于谁的火焰……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猛然一紧:那是属于巨龙的火焰,是火龙巴卡拉斯的巨龙吐息!   我猛然抬头,望向天空,然后又飞快转身环视四周。在确定一切并无异常之后,我拉起珍妮的手疾步向我们的营地走去——那里是在一片白桦林之下,至少比这种空旷的原野要隐蔽许多。佣兵们不理解为何我会如此惊慌失措,就连珍妮也在我身后问我:“怎么了,穆?你发现了什么?”   我发现了什么?我当然不会告诉珍妮,那只史莱姆王之所以会对她发动袭击,是因为她身上的那件“安塔瑞斯之盾”具有巨龙的气息。而那只史莱姆似乎正是被火龙巴卡拉斯的龙息烧伤,并且被带来此地,因此它在感觉到了珍妮身上的巨龙气息的时候对她发动了袭击。   而龙息的持续时间,大概在六到七个小时……这只史莱姆王身上的龙息还未熄灭,那只火龙极有可能就在我们附近!   该死的……这该死的命运,怎会将我引至此地,遭遇这头西大陆上最危险的生物?又究竟是谁在我的大预言术之上动了手脚,以至于令我自己的命运偏离了我原本规划好的方向?   就在我回到了林间慨叹懊恼,并打算命令佣兵们迅速地掩埋另外四个人的尸体、处决两个地精、尽快离开此地的时候,西方的天边……忽然传来了一声闷雷般的鸣响!   那声音极富穿透力,像是有形的实质一样从天边滚滚压来,甚至一路冲散了天空之中不多的几片浮云。而后空中出现了一阵微风……令人心寒地吹拂在我的脸上——那是巨龙吼叫的声波所冲击出来的微风。   如果这世界上除去人类的法师之外还能有一种生物以自己的力量影响到高天之上的那些事物……那只能是龙!   这一声龙吟几乎震慑了所有人——任何一个人、哪怕从未见过这种生物,也应当能从那声音里听到了某种极度危险的意味——危险到能让我这样一个在他们的眼中“从不畏惧”的法师流露出了此刻这种惊惧的表情。   “大师……那,是什么?”恺萨望着西方的晴朗的天空,问我。   “你绝不会想听到这个答案……”我皱着眉头,慢慢地退到了帕萨里安的马车旁边。   “是龙。”大法师终于拉开了窗户,这样说。 第一百零二章 末日浩劫   龙——这是一个在人类当中广为流传的名词。实际上就在一千多年前,这个位面还是龙与凡人共存的世界。但在由尼安德特人所建立的统一了西大陆的巴温大帝国时期,龙族被某种神秘的力量从这个世界上一点一点地抹杀,直至只留下了两个幸存者——地龙安塔瑞斯和火龙巴卡拉斯。   此刻这只火龙就在我们的西方发出了一声鸣叫,令帕萨里安都无法再保持那种超然的状态。我想他大概还从未一睹巨龙的真容,他们的心中必定是恐惧与好奇并存。然而我深深地了解这头火龙的脾气——他几乎憎恨一切活着的生物,尤其是人类。虽然因为某种不可被无视的原因他无法以那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来将人类赶尽杀绝,然而他也并不介意在心血来潮的时候毁灭几十个他眼中的“爬虫”。   巨龙的高傲使得他们极少发出鸣叫——那被龙族认为是极不体面的行为。然而他刚才的一声长鸣里包含着极度的愤怒与震惊,而我想象不出除了几百年前的那个撒尔坦·迪格斯或者是地龙安塔瑞斯……还有谁能够令他生出这样的情绪来。   就在那一声鸣叫消失之后,西方的那片森林当中陡然爆发出一声巨响——就像一百道惊雷同时划破天空,震得人们耳膜发胀。而后一个灰黄巨大的蘑菇云腾空而起,里面浓重的火光由明亮的橙黄转为暗红,从云团里面膨胀开来翻滚着直冲天际。   随后那蘑菇云的根部出现了一环又一环的白色烟雾——我知道那是猛烈的冲击波和极端的高温压榨着空气,掀起了那片地表上的尘土。大约在九秒钟之后,一阵猛烈的热风终于迎面扑来——就像是最炎热的夏月时分刮起的那种风。   大地在颤抖,树叶在飘落。人们因为惊惧而寂静无声,就连那些战马都呆立在原地,不能发出嘶鸣来。   如此恐怖的力量……我的印象之中只有在同安塔瑞斯与他一起战斗的时候才体会过。那是火龙巴卡拉斯的龙语魔法,被称作“末日浩劫”的恐怖法术。我还记得当时他使用了这个法术之后的情景——数百米范围之内的森林里,巨树的树干在一瞬被碳化,像是一片黑色的波浪一般向外倒伏,那力量甚至击碎了我当时使用的由传奇级别的魔法“绝对防御”所构建出来的护盾,并且险些将我的身体拉扯得支离破碎。若不是防御能力远超火龙的安塔瑞斯及时地支援了我,大约现在我就不会站在此地了。   此刻我再一次见到了这种令人心寒的力量,而什么样的对手能令他使用这个魔法,能令他如此狂怒?西方的那片森林开始燃烧,滚滚浓烟直上苍穹。大法师用那种嘶哑而略带惊慌的声音催促我们:“马上离开这里——那是火龙巴卡拉斯!”   佣兵们都听说过关于龙的恐怖传说,而远处的熊熊烈焰、混混浓烟、那恐怖巨大的蘑菇云再一次向他们证实了这传说中的怪物实际上远比他们想象得更加可怕。他们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开始鞭策马匹,令它们从慌乱之中行动起来。而后匆匆地掩埋了也许还有微弱呼吸的另外四个佣兵。至于那两只地精,则趁机人们刚才仓皇失措的时候悄悄挣脱了绳子跑掉了——这些小东西愚钝的脑袋带给他们唯一的好处就是,几乎不懂得什么叫发自骨髓的畏惧。   但人们并没有心思再去追赶他们,所有人心里想的都是尽快远离此地——也许那头巨龙在用恐怖的魔法击杀了他的对手之后就会赶来这里……也许就会在狂怒之中顺便毁灭我们。虽说一个能够使用传奇法术的大法师是连诸神的分身投影都要忌惮的存在,但此刻因为某种原因而虚弱不堪的帕萨里安可不能给予我们半点儿安全感。   可就在我们还没有跨上马匹的时候,另一件让我们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有一条灰红色的痕迹从那团缓缓膨胀的蘑菇云当中抛射了出来,在蓝色的天幕上拉出了一道弧线。几乎是伴随着这道细线同时出现的还有一声更加悠长的龙鸣——但那已不是愤怒的鸣叫,而是一声惨嚎。   那细线顶端的红色物体狠狠地砸落在更远处的森林当中,腾起一身灰白色的尘雾来,那……似乎是火龙巴卡拉斯的身体……   他被击飞了……   被击飞出了足有数百米的距离……   他在空中被击飞出了足有数百米的距离……   我的右脚踏在马镫上,双手搭在马鞍上,还保持着将要翻身上马的姿势。然而这动作停在了这里,我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没法儿移动分毫。   如果说有一种生物能够做出这样的攻击来,那一定是还没有失去双翼的安塔瑞斯。然而那头母龙被我剥夺了飞翔能力,火龙成为了这个位面当之无愧的空中霸主。可还是有谁,还有谁能够承受“末日浩劫”而安然无恙,甚至还有能力在空中将巴卡拉斯打败?   帕萨里安同样凝视西方的天空,喃喃自语:“诸神在上……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可能。我与巴卡拉斯唯一的一次正面冲突是为了那头母龙……之后我们几乎从未打过交道,直到我开始凝聚我的半神之躯并且几乎封神。那个时候的我大概是终于拥有了能够令他在肉体上臣服的力量……然而我从未有机会去尝试。   但此刻巴卡拉斯的敌人似乎已经达到了我在全盛时期的境界——那种半神的境界。而且他使用的并非魔法——而是通过某种物理作用击飞了他!   这种近乎神迹的情景使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个名字,并且立刻被某种复杂的情绪充斥了胸膛——为什么,为什么西大陆上会出现这样的家伙?!为什么这样的家伙一直出现在我的周围,有意无意地影响着我,并且令我此刻如此的不甘、如此的担忧?!   为什么曾经拥有同样的力量的我,此刻只能远远地看着他们的对决并且与一群畏惧得近乎瑟瑟发抖的凡人在一起,试图逃离这片区域?   为什么曾经那个令人闻风丧胆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此刻要隐姓埋名,在一个大法师的某种威胁之下苟延残喘、虚与委蛇?   耳边珍妮与佣兵们的催促声一时之间变得虚无飘渺……我感受到了一种久违了的情绪——那种只有在我少年时候才会有的、令人血脉喷张、胸中充满热血的情绪。直到此时我才发现,原来除了复仇之外……我的心中还有另一种渴望。   那是潜藏在每一个人类的血脉之中的欲望,名叫探知、索取、占有的欲望。无论是占有时间,或是占有空间,或是占有力量,或是占有情感……那欲望也许会因为岁月和记忆而被深深掩藏,却从不会消灭。它在某一时刻被激发出来,然后令我这颗本已如止水一样的心再生出许多波澜来。   就像我在“最后的归宿”那个旅馆中杀死黑袍学徒之后所做的那样——对他说出我从前的名号“撒尔坦·迪格斯”——原来我的心中一直充斥着那种欲望,那种令所有人重新知晓的我的名号的欲望。   我希望在不久之后的某一天,我可以对西大陆上的所有人说出这样的一句话:“我,撒尔坦·迪格斯……复活了!”而直到此刻,我的心里才似乎终于充实了起来——不单单被那些复仇的欲望所填充,还再次充满了前世那些令我不断地探索永无穷尽的魔法奥秘的欲望——那种想要凌驾些什么、藐视些什么、触及到些什么的欲望。   这……才是我啊。我在心里这样喃喃自语,并且感觉自己终于又回到了现实的世界。耳边的呼唤清晰了起来,珍妮正在轻拍我的肩膀,而佣兵们都已经跨上了战马,在等待着我。帕萨里安在半开的车窗里向我挥手:“上马,马克,上马离开这里!”——这个老家伙必定是以为我被吓呆了。   不过这样也好……关于那只魅的事情,我已经用“那是一只可怕的幽灵”这样的理由打发了他们——甚至对于珍妮也是如此。这样刚好让帕萨里安明白我并非那种心意深不可测的家伙:你看,遇到了传说中的龙,我还是会吓得发呆的。   所以如果以后他想要对我做些什么的话……放松警惕,尽管来吧。毕竟我仅仅是一个魔法学徒而已。   然而……我不会永远是一个魔法学徒。在我重新得到我的法师手札之后的不久,撒尔坦·迪格斯,将重新君临这个世界,并且举起复仇的屠刀。   我的双手略一发力,转身上马,然后大喝着策马离去。西方的天空之中已经充满了浓烟,并且正随风向我们这边扩散。火龙巴卡拉斯再也没有声息,我甚至看不到他飞上天空离去……我不知道这头西大陆的最强生物是否就这样轻易地被杀死了,甚至不清楚这两个家伙因何起了这样剧烈的冲突。   如果迪妮莎知道她最后一个同族被那个人所杀,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第一百零三章 追亡之龙   我们的队伍,三十多人,加上一辆由两匹大马拉着的马车,一路向前方疾行。除了我之外队伍里大概没人知道那个能够击败巨龙的存在到底是谁,而整个西大陆知道这个秘密大概也不会超过三个人。   但仍有一个疑问徘徊在我的心头——那只史莱姆王是怎么回事?巨龙不会无聊到将一只生活在深水当中的史莱姆王抓到荒野上看它慢慢干死的地步——尤其是火龙巴卡拉斯。他这样做必有所图,只是我实在没法儿将那个男人、火龙以及史莱姆王这三者联系在一起。   一定有一个关键点……一个能够让事情清晰起来的关键点,但我总是把握不住它。……少了点什么。   我们沿着道路疾驰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一个负责外侧警戒的佣兵在战马上忽然用刚好能被我们听见的声音低声警示道:“注意——右侧,好像有人接近……不,不可能是人!”   我的心一紧,循着他指示的方向向右侧看去。那果然不可能是人。   我们所在的道路的右边是一大片的荒草平原,平原之后是茂密的森林。现在那里的森林远远地升腾着浓烟,并且被火光包围。“末日浩劫”那个魔法引燃了火焰——还是在秋月。因此可以预见,一场森林大火将持续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至这片森林被烧成平地。   现在右边的那片森林里,似乎有一个生物在迅速向我们这边接近——用不输于我们胯下的战马的速度。沿途的一些较细的树木被那个生物以巨大的力量撞倒,为我们指示出了它前进的路线——那是一条直冲我们而来的直线。   就在佣兵向我们发出警报之后的几秒之内,那在林间飞奔的生物就已经冲到了荒草平原上。而那竟然是一个人……不,只能说是一个拥有人类外表的家伙。他在以不可思议的超高速度移动,因此我仅能看得清他的头发——那是一头火红的头发,一头令人想起火龙巴卡拉斯的头发。而毫无疑问……这家伙就是火龙的人类的形态。   火龙竟然没有死……他变化成了人类的形态,放弃了他的空中优势——似乎他的双翼受伤了,而且严重到了暂时失掉了飞翔能力的地步,仅能以人类的形态来摆脱敌人的追击。他来到平原上之后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对这种失掉了林木掩护的广阔地形感到了不安,接着毫不犹豫地停顿转身,重新折回了森林的当中——自始至终都没有对我们这三十多个人多看一眼。   还未等我们松一口气,另一个人紧随而至。那个人并未像火龙一样冲出森林,只是调转了方向继续追击了下去。他的行走方式与火龙截然不同,甚至可以说是两个极端。他在跑动之间几乎没有半点儿声响,唯一能够证明他存在的仅仅是林间一闪而过的白色身影,和那道犹如一抹极细的闪电一般的剑光。   这个家伙竟然将一头巨龙追赶得如此狼狈……并且令他放弃了龙族的高傲,变化成了人类的形态!   但佣兵们还没有意识到森林里的那个家伙就是他们在古鲁丁之战末尾的时候遇到的那个人。毕竟他在那夜的表现还算得上是个正常人类——不少法师也可以做到以一个人的力量剿灭几十个兽人。而魔法师这种存在太过神秘,佣兵们不会去在意那个人所使用的强大能力是否是属于魔法——实际上他们也分辨不出来。   同样的,几乎所有人也都不会相信那个火红色头发的人类是一头龙,就像他们一般不相信那些凡人无法看到的小妖精们真的存在一样。   这两个人一逃一追的人只在我们的视线里存在了不到十秒的时间,就再次消失在密林之中。而我们虚惊了一场,慢慢放缓了速度。远处的两个家伙的目标似乎并不是我们,我们也没有必要继续奔逃了……只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帕萨里安在车厢里召唤我,我放缓马速靠近了他。   “那个白衣人,像不像古鲁丁之战那天晚上你们见到的那个人?”   “很像。”我低声答道,“然而……他们有可能是一个人吗?”我再次放低了声音,在一片马蹄声里轻声说,“那可是一头变化成了人形的龙,大师!那天晚上的那个人——就像我后来对你所说的那样,的确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战斗能力,然而我并不认为他有可能打败一头龙!”   我的解释似乎打消了帕萨里安的疑虑——实际上他的确一直认为我在那天晚上之后隐瞒着他一些事情。我当然不会将那个兽人巫师的真实身份告诉他,也不会将他攻击古鲁丁的真实目的告诉他。我用“那个家伙没有说一句话就在我的面前自杀了”这样的理由搪塞了他,而周围的佣兵们都可以为我作证。   我想他大约就是在那以后对我生起了某种心思。   这时候那两个人远去的方向忽然又爆起了一声鸣响——那似乎是极度狂暴的力量造成的空气爆鸣,然后空中又腾起一阵烟尘来。只是看起来他们已经距离我们很远了,并且还在变得更加遥远,就像是我们之间的另一种差距……那种令我的心里无法平静的差距。   这个在现在看起来与我们毫无关系、令人震惊的小插曲似乎就这样的结束了,我们回到了从前的行进速度中来。佣兵们在震惊与恐惧之后大声地讨论起那两人的身份,并且询问我是否知晓内情,但我微笑着保持了沉默。   我们赶了两天的路,并且开始在路边看到大片的农田。田间的麦子还没有被收割,金黄色的麦穗在秋风里像波浪一样起伏——这令我想起了一个流传在西大陆北方的传说:人们会把迎风摇曳的饱满麦穗形容成狼在奔跑,并且认为是一头名叫“赫萝”的贤狼在守护着麦田。它在发火的时候吃掉麦穗,造成一个收成不好的荒年来。   而我并无心情去观赏这样的美丽景象,因为我们快要抵达马克思姆斯的居住地了——大约再走上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进入村庄,然后转过它,去往那位法师的法师塔。   而我越接近那个村子,就越发不安。安德烈是否已经成功地干掉了那位马克西姆斯?他为什么还没有派人来给我消息?   当我可以远远地看到前方村落的房屋尖顶的时候,前方的道路上也出现了一辆与我们相向而行的平板马车。这样的马车在乡间很常见,他们通常扮演着流动商店的角色——为一个又一个村落带来食盐、针线、调味粉、有趣的小物件,又把一个村庄的特产送往另一个村庄,同时传送着那些流传在乡野之间的、被人们认为是荒诞不经的故事。   前方的佣兵向那个马车的主人,一个名叫罗伦斯的男子打听了村子里的消息,而那个人告诉我,村子里似乎发生了一件大事——几个外来者被村民们怀疑杀死了居住在村子旁边的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药剂师,并且被围困在了老药剂师生前所在的小山岭上。与他同行的另一名拥有栗色头发的美丽少女则告诉我们,村民们打算在僵持了一天一夜之后在今晚派人偷偷摸上那个小山岭,将他们“一网打尽”。   这个消息顿时驱散了我心里的阴霾——马克西姆斯被杀死了!干得漂亮!   而至于他们被围困的消息,我可一点都不意外——作为一个魔法师,马克西姆斯在死掉的时候一定会释放出生前所记忆的所有魔法来——那样的巨大声响和堪称“炫目”的效果一定会引起不少村民的注意和围观。依照安德烈的性格,他也不会做出“从愤怒村民的包围当中杀出一条血路”这样的事情来,于是这个结局也算得上是理所应当的了。   这个家伙的耐性可真是好——一只等到我们的到来,然后要我为他收拾这个烂摊子么?   佣兵们听到了团长被围,大吼着加快了行进速度,要“给那些乡巴佬一点颜色看看”。而帕萨里安知道了这个消息,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他在怀疑我了……但我一点都不担心。如果安德烈如我所说的那样做完了所有的事情,即便是大法师也无话可说。   村子里房屋青灰色的影子隐隐出现在了金黄掩映的树丛当中,然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在走动,倒是村子更后方隐隐传来了一片愤怒的呼喝,马克西姆斯的住处就应该是那里的吧。   马蹄踏起大蓬的烟雾来,向着村里去奔驰而去。土路上的鸡鸭被这它们眼中的庞然巨兽惊得四处乱飞,稀疏的房舍中留守的几个憔悴的老者或是胆小的妇女惊慌地关上了门窗,又隔着缝隙偷瞧我们这些入侵者。   前方一个转弯处,一个瘦弱的男人从树上跳了下来,然后转身飞跑上旁边的小斜坡,手脚并用地翻上了一栋木屋的屋顶,然后消失在我们的视线当中。这个村庄的地形起伏,不少房舍依靠山岭而建,我估计那个家伙是打算抄近路、示警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真假珍妮   但我们继续策马沿着那崎岖的小路循声而去,在又转过一道矮坡之后看到了那群村民。大约有一百多人的样子,围绕在一个土坡之下。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平民,手中的武器也仅仅是镰刀、草叉、木棍之类的东西。通往山坡之上的小路被木柴与干草堵死,还有些人在将更多的柴火搬去土坡下面,似乎准备发动“火攻”。   安德烈在出发的时候带走了六个人,现在在土坡上的却依然是六个人——五个男人,一个女人。而他们身后则是一地的废墟,仅仅从矗立的断壁残垣上还能够看得出这里曾经是一栋不算小的房子。那个女人被他们捆绑在一根焦黑的门框上,大概正是因为她,下面的那群村民才不敢一拥而上。   我们的马蹄声在他们背后响起的时候,村民们似乎刚刚收到消息。他们没有来得及用那些草叉和木棍组织起防御的阵形,就被前头那些职业战士驱策着高头大马冲散了队形。有几个勇敢的家伙试图用叉子把马上骑士打落,却在一个冲锋之间就被佣兵们用长矛的木杆借着战马前冲的力道轻而易举地打翻在地,半天爬不起来。   这些在他们眼中凶神恶煞的佣兵们很快将这些原本包围着安德烈的平民包围了起来,用且驱策着战马来回奔走、高声呼喝、挥舞刀剑,让这些原本一脸愤恨的农民们变得惊慌失措。一个身材魁梧的老者从人群当中走了出来,对我们挥舞着草叉恼怒地大喝:“你们是要做什么?这里是史蒂芬·马第尔一等子爵的领地,受欧瑞王国国王法令的管辖,我是这里的治安官罗伯特·兰斯——我们正在抓捕杀害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的匪徒,你们胆敢如此——是想要被送上绞刑架吗?!”   “抓捕”这个词似乎令一些佣兵们发笑了。这些村民手中的草叉和木棍之类的武器完全没法儿让人联想到一位“治安官”的权威,他们只当这个老者被吓得昏了头,开始用这类言辞恐吓众人了。   然而我和珍妮却没有发笑,反而愣了愣。“史蒂芬·马第尔”?这难道不是珍妮的父亲、那位马第尔家族的主人的名字么?珍妮曾经告诉我,她的父亲是欧瑞王国五级贵族当中的最后一级,男爵。然而自从珍妮离家之后的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他就荣升一等男爵,跨越了三个位阶、并且拥有了任命地方治安官的权力了么?   更何况马第尔家的封地是在博地艮行省——他怎么会在塔米拉行省任命一位治安官?我们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了疑惑的神色。于是我策马上前,喝止了那些佣兵,然后对恺萨说道:“让他说下去。”   佣兵们面面相觑,但终究还是放下了手中高举的武器,只冷冷地围着那些瑟缩的村民。只是这样一来,那个老者反倒不知道该继续说些什么了。佣兵们都是些不怕死的家伙——畏惧绞刑架的人可不会拿起武器从事这个行业,去和匪徒、怪兽战斗。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然后愣在那里,直到珍妮也策马走到他的面前。   她褪下了头顶的披风兜帽,顿时引得村民们一阵窃窃私语——尼安德特人毕竟不是经常能被见到的,而我估计这些村民也仅仅是从各种传说里听说过这个名字。   “请您不必畏惧,我想你们大约同上面的几位产生了误会。这些佣兵们——”她环视了一下周围的那些战士,“都是些可敬的人。就在十几天前,他们还英勇地参加了发生在博地艮行省的古鲁丁保卫战并且击退了入侵的兽人。他们是在用生命和鲜血守卫着欧瑞的人民的——当然也包括你们。现在请您平缓一下情绪,我想问您几个问题。”   实际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珍妮用这种语气说话——那种极有教养的、高贵却不高傲的语气、那种只有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们才会有的语气。佣兵们似乎也愣了愣,一时间没法儿接受一个整天跟在我身边的小姑娘到一个矜持高贵的贵族少女之间的转换。   但她的语气的确起到了效果,至少令这位老者和村民们稍稍安下了心来——暴徒之中的确大可能有这样一位优雅的女性。于是他愣了愣,然后放低了手里的草叉,说道:“那么……您问吧,小姐。”   “恕我无礼,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您真的是由史蒂芬·马第尔爵士所任命的治安官吗?”   老人明显地对这个问题表示了不满,但他还是皱了皱眉头,然后从破旧的外衣里摸出一枚铜制的圆形徽章来——绘有双星、盾牌、交叉双剑的徽章。“我的确是马第尔子爵任命的治安官,这是我的徽章,也是马第尔家的家徽。”   珍妮转过脸来向我微微点了点头——那的确是她的家族徽章。   “但据我所知,治安官大人,马第尔……子爵的家族封地是在博地艮行省——为什么他会在塔米拉行省任命一位治安官呢?在我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位男爵……”   “您……见过马第尔爵爷?”那个老人打断了她的话,眼中流露出不信任的神色来,“那么难道您不知道那个消息吗?马第尔爵爷的女儿,詹妮佛(注:珍妮是詹妮佛的昵称)·马第尔小姐已经在夏月的时候嫁给了统治着塔米拉行省西南部的纳尼亚·多冈伯爵,伯爵将他领地的一部分,也包括了我们这个村子,赠与了马第尔爵爷并且赐予了他一等子爵的名号……”   我想这位老者后面所说的那些话,珍妮并没有听清楚。因为我已经在她的眼中看到极度震惊的神色了——从一位偏远乡村的老人的口中听到自己出嫁的消息?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情了。   于是我打断了老人的话,发问道:“你确定……那位詹妮佛小姐,已经嫁给了纳尼亚伯爵,而非仅仅是一个婚约?”   “我当然确定!”他恼怒用草叉顿了顿地面,然后骄傲地说,“我的儿子,汤姆森·兰斯,是纳尼亚伯爵大人的第三子的二等男仆,他亲眼见证了二人的婚礼!”   “但我才是詹妮佛·马第尔啊……”珍妮茫然地喃喃自语。   “你之前同纳尼亚伯爵有过婚约?”我靠近了她,低声问道。   “没有……”她小声说,“但我的父亲曾经向我表露过这个意向,可是……那位伯爵已经取过了六位妻子,而且年纪已经可以做我的祖父了,我怎么可能……可是那个女人是谁?和他成婚的那个女人?除非……”她抬起头看向我,“是为了我们家的铁矿……”   “必然是如此了。”我叹了口气,“可是我们得先解决眼前的这个问题,然后再好好想想你那位父亲的手段——如果你不能让他们散去的话……”我指了指身边的那些已经不耐烦的战士们,“他们可是想要杀人了。”   那位老者和村民们都看到了我们震惊的神色,然而他们心中所想的却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必定是认为“史蒂芬·马第尔一等子爵”的名头唬住了我们,因此不再像之前那样惊慌,脸上的神色愈加轻松起来。老治安官打断了我和珍妮的谈话,大声说道:“那么,你们现在可以退去了!等我们将上面的五个凶徒绳之以法并且让他们受到公正的审判之后,我可以不追究你们试图袭击王国治安官的责任……”   “不,治安官,我才是马第尔家的独女,珍妮佛·马第尔。现在我以马第尔家第一顺位继承人的身份命令你,撤掉你们的包围。在确保山顶上的五个人的安全之后,我会向你解释这个误会。”珍妮深呼了一口气,说出这样的话来,似乎试图暂时忘记那个令她震惊的消息。然后她拧下了腰间长剑剑首上的铜制家族徽章,扬手将它抛给了那位老者,“无论你听到了什么,那都是一场误会。这枚徽章可以证明我的身份——现在,你们可以离开了。”   那老人愣了愣,低头仔细地看了看手里的徽章,然后在珍妮惊讶的眼神当中将它抛了回来:“小女孩,你想用这样的东西来欺骗一位王国治安官么?”   珍妮不解地低头去看那徽章,然后发现——那徽章上的图案已经模糊不清了。这枚铜制徽章被螺旋固定在剑首,而剑首处于剑柄的末端。在战斗当中,剑士们常常会用剑首的部分打击敌人的身体,时间一久,上面的图案自然会因为武器之间的撞击而模糊变形——尤其是在我们最近经历了这么多场恶战的情况下。   她“拙劣的骗术”被识穿,老者身后的村民们变得更加放松起来。甚至还有一个刚才试图反抗、然后被打翻在地的年轻人挥舞着他手里的长柄镰刀,用包含了恨意的声音放肆地大笑道:“这个小婊子如果是珍妮佛小姐,那我可就是一个魔法师了!” 第一百零五章 不灭明焰   他用到了一个极其不雅的词语……“小婊子”。实际上我也常常听见佣兵们用这个词语来开玩笑——甚至在女战士之间也会这样笑骂。然而和眼前的情况相比,性质不同。珍妮大概还没有受到过这样的侮辱,她甚至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出何种反应。   而更不妙的是,这种严重的侮辱似乎使得那些村民们又生出了些与我们纠缠下去的信心……甚至连那个老治安官也没有对那个年轻人的话语表现出更多的不适来。他仅仅是耸了耸肩,然后沉默不语。佣兵们的脸上露出恼怒的神色,但我策马向前一步,让他们停止了动作。   我在黑色的战马上居高临下地冷冷注视那个年轻人,被加持在我的双瞳之上的“真实之眼”使得我的眼睛在日光下呈现出了一种极黯淡幽绿色。而那年轻人毫不示弱地回瞪着我,一时之间两群人陡然安静了下来。   不得不说,在面对我这样的注视还有勇气扬起脸来的家伙,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勇士了。可惜他生长在这种偏僻的村落当中,又在错误的地点说出了一句错误的话,惹怒了一个不该被惹怒的人。   我将右手在袍袖里拢了拢,让指尖上多了点滑腻的触感。然后对他说:“收回你的话,然后给这位小姐道歉——”接着我将目光转向了那位老治安官,“那么我可以让你们平安地离开。”   那位老人似乎察觉了我隐忍的怒意和阴冷的目光。他的表情开始变得凝重,并且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要说出一句什么。但在他能够开口之前,那个年轻人已经再次重复了他的话:“我刚才说的是——这个小婊子如果是詹妮佛小姐,那我可就是一个魔法师了!”   听过了他的话,我微笑了一下,然后用右手的手指打出了一声脆响。一股硫磺粉的味道在空气里弥漫开来,而就在下一刻,一道火光猛然在我对面的那个年轻人的身上呼啸升腾,发出令人心悸的“呼呼”声。   魔法,“不灭明焰”。那些魔法火焰从他的身体内部和身体之外凭空出现,然后猛烈地燃烧,甚至没能给他一个机会发出一声惨嚎。我想我大抵还算得上是一个仁慈的人……不忍心听到他的惨叫……呵呵。   我胯下的黑色战马被这突然出现的烈焰吓了一跳,“嘶溜溜”地叫着,想要后退。但我用力地夹住了马腹,勒紧了缰绳,让它停在了原处。而那些村民们早已惊惧地退开了不短的一段距离,甚至有几个健壮的村妇被这超乎自然的力量吓得大声哭泣了起来。   “不灭明焰”这个魔法,并非仅仅有杀伤的效果。它可以吸收一个生物的生者之力,然后将它转化为熊熊燃烧的火焰,无视低温、巨风、雨雪,燃烧时间长达十天之久。此刻我策马站立在这具依旧保持着手持长柄镰刀姿势的人形火炬之前,闻着那种焦臭的气息,冷冷地环视着那些惊恐退散的村民,然后将目光再次锁定在了那个老治安官的身上。   “现在,你们可以退下了。罗伯特·兰斯先生。”   这种时候说出的话语总是比珍妮的婉言相劝更有效果。那老人惊恐地看了我一样,用那种被恐惧撕裂了的声调大声喊道:“走!大家都走!快离开这些恶魔!”   山坡之下的人群顿时一哄而散,在几十秒的时间里跑得干干净净。我松开了缰绳,让那匹马如愿以偿地接连后退了几步,才发现原来佣兵们也因为这力量而退了开去,只余我一个人与那个“火炬”站在中间。   我对恺萨挥了挥手:“去把你们的团长,接下来吧。”   “接到我这里来。”一直在远处的车厢里冷眼旁观的帕萨里安冒出了这样一句话——那声音听起来相当清晰,就像是他在我们的耳边低声絮语。这是那个魔法,“幻音术”。似乎他恢复得不错,不错到甚至可以使用魔法了。   只是他似乎还是固执地认为马克西姆斯的死与我有着脱不开的干系,这种态度自从他获得了我的血液之后就毫不掩饰地流露了出来。我知道他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他自认为我再无法摆脱他的控制,或者说,“命不久矣”……因此他不再顾忌对我的态度。   恺萨看了看我,我则微笑着对他摆了摆手:“按着帕萨里安大法师说的做。”于是佣兵们跳下来马,徒步上山了。而我又将视线投向山坡之上的安德烈——真实之眼的效果令我勉强能够看得清他的表情——安稳淡然,有隐隐的遗憾。似乎没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担心了。   我向帕萨里安远远地点了点头,然后又露出一个微笑来。他已经毫不顾忌地怀疑起了我……我也没有必要再在他面前伪装出一副“心地纯良”的模样。我们各自认为自己握有王牌……只是我的,的确比他的那张更加牢靠。   而珍妮在我的身后呆立了好久,才轻声地呼唤我:“穆……”   我回过头去,看着她:“怎么了?”   “你变了。”她皱着眉头说,“那个人原本罪不至死……”   “的确罪不至死。用这样的言语侮辱一位伯爵夫人,按着欧瑞的法律……应该是被阉割吧。”我笑了笑,“然而你不觉得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阉割了他还不如直接杀死他么?况且他的死亡发生得那样迅速,我保证他没有一丁点儿的痛苦。”   珍妮看了看远处那散发着焦臭气息的火柱,又看了看我,一言不发地转过了身。   我只得叹了口气,跳下马来伸手拉住了她的马缰:“好吧,我承认……是我的心情不好。”我压低了声音,“我看到了路上……那头龙与某个强大的家伙的斗争,这让我想起的老师来。我的老师也是被那头龙杀死,而我终于见到了它……却无能力为力,只能狼狈逃亡……我……”   我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珍妮已经跳下了马来,用手指掩住了我的嘴唇。“对不起……”她说,“是我没有顾及你的感受。我这几天一直都不知道原来你心里藏着这样的情绪……”   我伸手轻轻揉了揉她的银发,轻声道:“我也要道歉——你知道了自己被假冒这样的消息也不会好受。是我冲动了。”   你看,人心的确是挺奇妙的东西……它们可能因为一句话而变得无比险恶,也可能因为几句话而再次变得柔软起来。我知道我这种罕见的温柔话语令珍妮略微释怀了,这还是我第一次向她说出“抱歉”这样的话语来,而非以一个“赐予者”的身份。我将话题引到了她的身上,于是她再次温柔地忧愁了起来——   “可是,我该怎么办呢?之前父亲就反对我独自出外旅行,是我辜负了他。而现在他用另一个女孩代替我,将她嫁给了纳尼亚伯爵,我……”   “你后悔了?失掉了一个伯爵夫人的身份?”我轻声问。   “不,不是这样。”她抬起头来立即否认,同时看着我,“我的心已有所属,只是……我在担心父亲是否已经不再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我不想嫁给那个老伯爵,但是同样不想失去马第尔家族成员的身份。穆……”她抓住了我的手,放在胸前,说,“我想回家。”   “回家?现在?”我略微吃了一惊。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你想要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探险,然而……”她咬了咬嘴唇,“我希望你明白,对于家族的责任,也和我心里的某种感情一样重要,我不想……”   “那么就如你所愿,珍妮。”我已经收敛了心中的惊讶,迅速地恢复了平静。我真是愚蠢——为什么不让她暂时地离开我呢?一旦进入了代达罗斯的陵墓,一旦到了最后的关头,一些有关我的真实身份的信息必将被透露出来。我以前还一直在头痛如何在那个时候隐瞒珍妮,而现在——难道不是诸神赐予我的礼物么?   她可以回到博地艮的封地去寻求她父亲的原谅,而无论成不成功,我都会从代达罗斯的陵墓里走出来,然后再次将她带走。嫁给一个伯爵?笑话……我怎么可能允许她,一个继承了“安塔瑞斯之盾”的女人那样庸碌地过完一生。她的命运……早已同我捆绑在一处了。   她因为我这痛快的允诺而吃了一惊,蜜色的嘴唇微微张开,直视着我,而后说道:“不,穆……也许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并非胆小怕死的人,我也不是因为王陵里可能遇到的危险而退缩,我……”   但我没有让她再说下去——我用一个拥抱打断了她的话。   “去吧,就如你了解我的那样,我也了解你。我们的心里总是有着一些放不下的东西,不是么?等我从那里出来,我保证,我将立刻去寻找你。” 第一百零六章 刀锋上的舞者   她不再试图辩解,而是如我所料的那样沉默了下来。实际上我清楚她的心里现在在想些什么。想要回去与父亲和解的确是一个主要的原因,然而却并非全部的原因。现在我的所作所为已经与她知道的那个艾尔·穆恩相差甚远,她一直在犹豫着,矛盾着,却无法下定决心离开我。刚才的事情似乎给了她足够的刺激——无论是那个焦臭的人形火炬还是那个与伯爵成婚的消息。   因此我给予了她她所期望的那种温柔,然后如她所愿的那样放开了她。这将令她的心里更加矛盾,同样的,也令她在以后更加无法离开我。   拿到手札,是我的第一步。而这一步很快就可以实现……只要我进入了那个陵墓。   于是我放开了她,然后将目光转向山坡——安德烈已经走了下来。满面烟尘,并未受到伤害。只是他投向我的目光里有隐忍的怒意……我知道那是因为什么。强尼死掉了,他定然已经从汤姆森的口中问明了一切——后者左眼框上的那个乌青就是最好的证明。   而我向他笑着摊了摊手,然后他从我身边走了过去,留给我一句话:“要和你好好谈谈!”   “随时恭候。”我轻声道。   他身后的佣兵们则捧着一团由破布包裹起来的东西跟随着他,看起来并不如何沉重——那将是证明我的清白的道具。   安德烈在出发之后应当先按着我的指示,在通往古鲁丁的那条道路的某处找到了被尼迪沙打散的那个暗精灵傀儡的残骸和那短柄魔杖。然后他们带着那些东西赶来此处,又在按照我的叮嘱出示了信物之后得到了马克西姆斯的信任——毕竟没有几个凡人会蠢到打算去杀死一位法师,而安德烈身上的那种贵族气质也一定为他加分不少。   在杀死马克西姆斯之后,再向帕萨里安展示那个暗精灵魔傀儡的残骸——就像他们此刻做的这样,就可以令他明白,对我的怀疑是多么的令我伤心——佣兵们可能会在我的帮助之下杀死一位法师,却不会运气这样好,在杀死一位法师之后又杀死一个魔傀儡,然后嫁祸给它。   帕萨里安仔细地检查了佣兵们呈上的东西,在许久之后看向了我。而我露出了恰当的表情——那种既有淡淡的忧伤,又有些许解脱的表情。任何一个才华横溢、却被导师压制的魔法学徒在此刻都应当如此。   然后他疲惫地挥了挥手,示意佣兵们退下,要我上前。   “看起来,如你所愿,你要同我一起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了。”他说道。   “比起进入那里,大师,我更希望我的导师此刻平安无事,可以给您最热情的招待。”我叹了一口气,“但我会完成他的遗愿,随您进入那个险恶之地,然后在今后的时间里追随您的脚步。可是您的身体……”   “已经没有大碍了。”他又看了看我说道,“让他们今晚好好休息,我们明天启程。今天已经是秋月十六日了……我得在二十三日之前赶到那里。一旦错过了这个日子,我们就不得不再等上另一个三十年。”   我不再说话,低头行礼,然后走开了。   实际上我们彼此并不信任的对方,就连此刻的对话也都心怀鬼胎……这种感觉挺奇妙,一种如履薄冰的快感,一种在刀锋上行走的刺激。   佣兵们已经开始在山坡上建立营地,而那个被捆绑在柱子上的小孩子,是一个农家少女。她当时还是马克西姆斯的厨娘,然后极不走运地被安德烈抓去做了人质。佣兵们释放了她,但愿那群村民不会再愚蠢到来找我们的麻烦的地步。   安德烈的帐篷被搭建在那个矮坡之后,背靠马克思姆斯原先的住所所在的那个小山坡。此刻他正在那里来回踱步,等待我的到来。我绕过了那群忙碌的佣兵,径直走向他:“我来了。”   他猛然抬起头来,张开嘴要说些什么。然而我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我抢先开了口:“想要责骂我?或者想要揍我一顿,安德烈?”我大步越过了他,一直走到不能被其他人看见的帐篷之后,转过身对他继续说道,“仅仅因为我帮助你处理了一些你没法儿处理好的事情,清理了一个阻拦在我们前进道路上败类?——这句话是不是听起来有点儿耳熟?如果你的记忆力还不算差的话,你应当能够想起来,就在你离开的那天早上,在那片树林里,我也对你说过同样的话——你以后还会杀死更多的无辜者,甚至仅仅因为他们恰好就阻拦在了我们前进的道路上。”   “而你现在却对我露出了这种表情,就在你杀死了一个无辜的老法师之后……啧啧,他在村民们当中的名声似乎还不坏,一定为他们治愈了不少疾病,甚至还帮助他们躲避过几次外来的强盗。而你杀死了他,安德烈。”我加重了语气,“你杀死了他——现在,你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   他被我的一番抢白弄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站在那里喘着粗气看着我,任由一边大树上的黄叶落满了双肩。   这个时候恺萨远远走了过来,他似乎发现了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在犹豫了一会儿之后问我:“大师,那个人……他身上的火焰我们没法儿弄灭。”   “自然会熄灭的,在他被烧成了灰烬之后。”我远远地看了看那个“火炬”——魔法火焰已经快要将它的肉体烧尽了,大约再过上一两个小时,那具枯骨架就会散落一地。在那些骨头也被烧成灰烬之后,这个魔法就将失去效果。佣兵们此刻正在试图将它弄走,然而那种热量令他们无从下手,甚至差点引燃了一根用来将它推倒的长矛木杆。   “那么……我就……”   我挥了挥手,他如蒙大赦一般地走开了。   “你看到了,安德烈。在很多时候,冷酷的手段同样能够赢得部属的绝对服从。”我看了看走远的恺萨,“现在我认为恺萨甚至比强尼、约翰甚至汤姆森更适合做一个小队长。你以后要从事的事业可不仅仅是一个佣兵团长,而会是统帅千军万马的欧瑞皇帝。你只需要做出决定……而如何贯彻你的这个决定,则是你的部下们的事情。难道那个时候,你还要因为他们的手段不够光明磊落、过于邪恶歹毒而怪罪他们?”   “现在距离我对你承诺的、德尔塔王室的力量被清剿一空的日子只剩下一百天,你,究竟准备好了没有?”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缓缓地问。   “我……很累。”我们对视了一会儿,他终于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在身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从未这么累过。无论是三天三夜骑在马上赶路,或者两天两夜连续作战,从未这样累过。”   “我知道的,安德烈。”我也缓和了语气,像那天夜里一样,挨着他在石头上坐了下来。“有一天你知道了我的经历以后,你会发现,实际上我比你更累。不是在身体上……”我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在心里。我们是一样的人……只是我经历得比你多些,学会让自己不那么累了。”   他转头用一种古怪的神色来看我,我不禁轻笑了起来,“怎么,你介意我的年纪?不,一个法师总有法子让自己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要年轻些。就像帕萨里安——他看起来可像是快到二百岁的模样?”   “那么你……”   “永远不要去问一个法师的年纪,就像永远不要去问一位淑女的年纪一样。”我摇了摇头,轻拍这个中年人的肩膀,“有的时候你真的让我感到……惋惜,或者是愤怒?我了解现在的你,就如我了解曾经的我。为了心里的某一个目标,我们总要逼迫自己的去做些不愿意做的事,然后在余下的时间里悔恨、懊恼。如果你在悔恨之余有足够的勇气放弃曾经的那个梦想,那么你大可以将大把的时间用来自我矛盾、自我纠结。然而安德烈,你,能够放弃你的那个梦想么?不要试着去思考,现在就回答我,用你的第一感觉来回答我。”   他愣了愣,然后耸耸肩,叹了一口气。   “所以,你看,其实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越过你的职权,为你做这件事情。只是你心里的那些东西让你愤怒,让你没法儿思考。你的仁慈,可以在你成为皇帝之后帮助你将国家治理得更好。然而如果你只有仁慈,而没有冷酷的心肠……相信我,你连成为皇帝的机会都没有。”我让自己的声音严肃起来,“安德烈,我甚至希望你能在以后,在发觉我也成为了你的绊脚石之后,从背后将短剑插进我的心脏。”   他那样沉默地看着我,若有所思。而我再次拍拍他的肩膀,站起了身来:“冷酷下来吧,安德烈。至少在你戴上那顶皇冠以前。”我走出了几步,又想起了另一件事,“嗯……珍妮,不会同我们一起去代达罗斯的陵墓了。她得回到家里同她的父亲解决一些事情——挺麻烦的事情。”   “我能做什么?”安德烈一时间冲动了起来,脱口而出,然而他很快又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讪讪地坐了下来。——在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的脸上看到这种表情……真是让人觉得奇妙。我甚至难以想象他这样的人,到底是如何统帅这样一个佣兵团队,而且还将它经营得颇为不错的……   但我装作没有察觉他的失态,而是用一种颇为惋惜的语气说:“她的父亲,也就是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的领主,史蒂芬·马第尔子爵,打算将她嫁给塔米拉行省的某位伯爵大人……”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失落——他倒是知道珍妮的贵族身份的,只是他定然没有想到这个女孩子原来已经有了婚约,而对方又是一位伯爵。他自认为拥有无比高贵的血统……然而毕竟他现在还仅仅是一个平民。   我继续说道:“而那位伯爵,似乎已经六十多岁了,而且据说他的名声并不好……”   “荒谬!”安德烈打断了我的话,“这简直太荒谬了!让珍妮小姐那样的一个人,去嫁给一个垂死之人?”他看了看我,“难道你就没有对此表示反对么?我看得出来,她似乎对你……”   “反对又能如何呢,安德烈?”我耸了耸肩膀,“现在,她的父亲让一个女子冒名顶替了她,与那位伯爵成婚了。然而这种事情,必然会被揭穿。那个时候那位伯爵的怒火将降临到整个马第尔家族的身上……除非我们拥有令那位伯爵心生畏惧的力量,不然我能如何?”   我说完这些话之后转身走开了,留下他在那里怅然若失。   欲望,人类总需要一点欲望来调剂生活的,不是么?如果戴上皇冠的欲望令你觉得生活如此的单调和疲惫,安德烈,那么,我再为你添加一个砝码——珍妮·马第尔。   我穿越佣兵们的营地,向珍妮所在的方向走去。一个熟人出现在了我的身边——是汤姆森。他阴沉着面孔,向我点头致意:“虽然我知道你必定有自己的打算,但仍然感谢你。你没有欺骗我。”   “我只是比较喜欢你这样的聪明人罢了——老法师死前的情景是否绚丽无比?可配得上你那位好朋友的葬礼?”我微笑着回应了他的话。他沉默着看了我一眼——似乎最近这个佣兵团的人们都挺喜欢沉默——转身走开去了。   他也对我心存芥蒂了。不过这无所谓,只要他们仍旧效忠安德烈,那么我不在乎他们是否喜欢我。实际上现在营地里的大多数人都将在代达罗斯的陵墓中丧命,而剩下来的,也将在日后的征战当中死去、被遗忘。   乱世即将到来,而一将功成万骨枯。 第一百零七章 赠礼   夜色凉如水,我独自坐在山坡旁边的一颗老树下,手里捧着我的那柄魔剑。剑身里最初的躁动已经平静了下来,现在它在月光之下反射着银辉,表面被锻造出来的钢铁纹理像是云雾在缓缓涌动,锋锐而凌厉。   到此为止,它真真称得上是一柄魔剑了。我的那一部分邪恶特质与火焰亡灵之间的战争已经平息了下来,结局似乎是两败俱伤。现在它们安静地蛰伏在剑身当中,不再有挣脱出来的念头。   但这还不够。这柄魔剑上的黑暗气息已经过于强烈,强烈到了最近甚至开始与珍妮身上的“安塔瑞斯之盾”起了冲突的地步。每当晚上月圆的时候、珍妮靠近我的时候,她身上的那件铠甲就会泛起极微弱的光亮——它对于魔剑的存在本能地感到了不安。我得做点什么——就像此刻这样,将它的黑暗气息压制下来,使得它在我们进入世界之树的绝对屏障的时候不至成为我们的麻烦。   我用一柄小刀在前些天帕萨里安取血的伤口上又挑开一道小口,然后皱着眉头挤出鲜血来,让它们滴在剑身上。剑身里的两个灵魂立即沸腾了起来,使得它更加光亮莹润。然后我低声诵念出了几个音阶,同时将先前准备好的药剂撒在了上面。一阵青蒙蒙的光亮立即泛起,然后像一个罩子一样附着在剑身上,接着逐渐收缩,直至将那种沸腾的气息牢牢压制。   现在这柄魔剑仅仅在灵魂之力的作用下呈现出了“锋锐”和“吸血”这两个属性。虽然对于我来说这两个属性微不足道,但它们的确已经可以使得这把剑在凡人的世界中当之无愧地被冠上“神兵”的名号了。   珍妮将要独自回到她的家族,而我对于“亲情”之类的东西并无太多信心——尤其是贵族之家、牵扯到了家族利益的“亲情”。我总得为她准备点什么,好让她在孤身一人的时候不会任人鱼肉……毕竟,她将是我实现我的最终目的的重要道具之一。   这柄魔剑是我送给她的第一样饯行礼物,而第二样则是我手边的一件衬衣。这是珍妮的贴身内衬,用尼麻制成,轻薄顺滑,可以使铁质的盔甲不至于将人们的皮肤磨破。我将这柄被暂时收敛了黑暗气息的魔剑插回了剑鞘,然后拿起手边这件还散发着体香的小衣服来——我将在上面附加一个魔法,“绝对防御”。——就是那天晚上在我的“迪尔芬德之盾”被打破之后,又帮助我抵御了迪妮莎一记重击的那个魔法。   珍妮没法儿在睡觉的时候也穿着她的盔甲……但可以在睡觉的时候穿着这件贴身内衬。任何一个凡人的武器都没法刺穿它——除非是那头龙亲自动手。然而这个魔法的效果仅能维持一次,我还为她准备了两件礼物。一件是我亲手制作的幸运戒指,另一件则是我调配的那种黄绿色的药剂——它在古鲁丁的时候救了珍妮的性命,同样也可以在她受到严重伤害的时候暂时地使她像一只矫健的鹿一样跳起来。   我做完这一切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营地里静悄悄,只有守夜的几个佣兵走路时候武器轻微的撞击声传来。一个小小的身影几乎是无声无息地走到了我的身边,然后背靠着大树坐在我的旁边。   是那个小家伙罗格奥·塔里弗斯。照理说精神力如此强大的天生巫师应该是几乎不需要睡眠的,然而他却像一个普通的小男孩一样贪睡,甚至睡得更多。此刻他坐下来,仰头看了看我,一双眸子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接着他伸出手来在虚空之中轻轻地拨了拨——拨了拨那条凡人无法看见的细线,联系着我与帕萨里安的细线。   我笑了起来,伸手揉揉他的脑袋:“这可不好玩,小家伙。”   他听了我的话,又仰起头来看我,眼眸干净清澈,就像是最晴朗的夜空。我一直奇怪这个小男孩为什么不再开口说话——艾舍莉说过,这个小男孩对父母说自己曾经见到过居住在房舍之中的家仙子,那么就是说那个时候他还像一个普通的男孩一样,会说话、会欢笑。然而这些似乎在那天晚上遇见我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差点儿杀死了他,他却帮助了我、甚至还依恋起了我来。   这一切都没法解释清楚——就像我至今没搞懂这个小家伙的天赋魔法到底是什么。精神力如此庞大的孩子必定拥有与众不同的命运,只是现在的我还没法再次使用前世的“大预言术”,我看不透他。   “你的天赋究竟是什么呢,孩子?你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喃喃道。   但我没有想到他竟然对我的这句话做出了回应——他认真地看了看我,然后忽然伸手从我的膝上拿过了那柄魔剑。那柄剑对于他这样一个孩子来说显得有些沉重,他得吃力地用双手抱着他,才能将它挪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他一手按着剑鞘,一手握住剑柄,似乎要将剑身抽出来。   我吃了一惊,连忙按住了他的手。这孩子力气太小,这魔剑太过锋利。一旦他不小心割到了手,魔剑就会在五秒钟之内将他吸成一具干尸——连我也没法儿再救活他。   但他聪明地将膝盖一斜,那剑柄就倾向了地面。接着他的右手一用力,雪亮的剑身顿时被他拉了出来。但我所担心的情况同时也就发生了——那剑身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开始脱离剑鞘,并且倾向罗格奥的胸口。一旦被它滑过,他稚嫩的小身体上立刻就会出现一道伤口,然后剑身之中的两个灵魂就会贪婪地吸取他的鲜血……   然而就在此刻,一截小臂粗细的枯枝伴随着一阵哧啦啦的声音忽然从我们的头顶掉落了下来,正巧卡在了那孩子的胸口与剑刃之间。魔剑顺势切入了枯枝足有半根手指的厚度,然后才停止了它前进的势头。   这个小家伙……简直是不要命了!如果不是树上的一只猫头鹰被我们惊扰飞走、带下了一截树枝并且正巧落在了那里,现在他已经是一具干尸了!   我一把将魔剑从他的手中夺了回来、插进剑鞘、放在了远离他的一边,然后严厉地说道:“小东西,你不要命了!?这种东西可不是你能玩的!”   然而他丝毫没有被训斥之后的羞恼表现,反倒是向我咧嘴笑了笑,像个大人一样耸了耸肩膀。   他……似乎在向我证明着些什么?   然而我却没有丝毫头绪。他是在证明他的勇气?或者是不惧死亡?或者是想成为一个战士而非一个巫师?   我只得问他:“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你……会写字么?”   他点了点头。这倒使我意外了……这个小家伙、一个出身平民家庭的小家伙,竟然懂得读写。   “那么你可以用文字来告诉我——如果你不愿意说话的话。”   他还是微笑着——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问:“那么……是不是说,你可以说话,也可以读写,但你因为某种原因不能做这两件事情?”   他又点了点头。   “是从那天晚上遇见我之后?”   他再次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知道自己的天赋魔法是什么?”   还是肯定的回答。   “这种魔法,是否会对我,或者我身边的其他人造成伤害?”   这一次他摇头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跟着我?”   他听了这个问题之后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挪动身子凑近了我,扯住了我的衣袖。这是他对我的某种回答——尽管我并不太懂。他的精神力浩瀚如海……磅礴到令人难以置信。而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到底也拥有的是何种天赋魔法,却不能言语、不能书写——他究竟是个什么人?   他默不作声地再一次拨动那根联系着我与帕萨里安的细线——那根只有拥有足够强大的精神力量的人才能看得到的细线。马车中的大法师遭遇了某种困境,因此使用了这个魔法试图对我做些什么。但他错误地低估了我——认为我仅仅算得上是一个还算不错的橡叶法师,却不知道我早在获得了我的第一份魔力之后就拥有了接近大法师的精神力量。   他将为他的这个决定感到终生悔恨,而我的另一个帮手就是这个小孩子,罗格奥·塔里弗斯。我的心头忽然一跳,看向了他:“你……知道我需要你的帮助?”   这一次他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如同一个真正的、找到了一件相当有趣的玩具的孩童。   我沉默了一会,坐直了身子,盯着他的眼睛用前所未有的语气认真地说:“虽然你看起来的确像一个真正的孩子……然而从现在开始,我已经没法儿再将你当成一个小孩子来看待了。我需要你的帮助,而似乎你也对我有所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暂时结为盟友——就像在古鲁丁的那天晚上那样,在你需要帮助的时候、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之类,我会成为你的后盾。” 第一百零八章 星空誓约   ——对一个小孩子煞有其事地说出这样的话来无论怎么看都显得很滑稽……然而我的心里却没有半点儿轻视之情。我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应……而他也看了看我,忽然轻轻地张开了嘴。   他张开了嘴,似乎呼出了一口气来——那声音宛若叹息,如果不是我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我一定不会注意到这声响。   然而就在这声音脱口而出的同时,整个星空,似乎都闪烁了一下。   没错——整个星空都闪烁了一下。就好象苍穹之上的星辰同时眨了一次眼睛,然后又迅速地恢复如常。甚至连北辰之星的魔力都在刹那之间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而后无数星辰的力量像是利剑一样直刺我头脑,在我的精神之海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我被震惊得张大了嘴,不能发出一声言语。   这是……星辰誓约?!   以星辰为鉴,缔结盟约,直至世界毁灭、诸星陨落、众神消亡——他怎么可能与我,这样一个魔法师、生活在主物质界的生物,缔结这种只有诸神才有资格宣示的盟约?!   我在极度震惊之中抬起手来指着他、这个小男孩,却不知该如何说话。   而他对我笑了笑,转身离开了我,轻手轻脚地跑开,钻进了远处珍妮的帐篷里。   我的头脑陷入了一团混乱之中,甚至比我前世今生里经历过的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混乱——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就连神祗分身的位面投影……也无法做到这样的事情吧?!   那孩子似乎吵醒了珍妮。她从帐篷里面探出头来看了看我,压低了声音远远地问:“穆……你怎么了?”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才勉强压抑住了心中的震惊之情,向她挥挥手,挤出一个笑容来:“我没事……你快睡吧。”然后我避开她的目光走到那颗大树之后,试着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可以让我用来占卜的东西。   我心绪无法平静,但我暂时不想再和那个过于神秘的小家伙打交道——我需要为自己的指点一下方向,哪怕是隐约的凶兆或者模糊喜悦——我需要它们来安定一下我的内心。   但这附近是村民聚居的村落,我一时之间没法找到活着的动物,更加不想走到村庄里去买一只鸡或是一只羊——那样的话,那些愤怒的村民们会给我制造出更多的麻烦来。我烦躁地在营地的外围徘徊着,直到一个守夜的佣兵按着腰间的长剑看到了我,立即向我跑了过来:“大师,我们抓到了一个人。”   “……人?”我的眼睛亮了亮,“什么样的人?”   “一个村民。自称是……下午被您杀死的那个男人的弟弟。他试图用草叉袭击我们,但是被我们抓住了。”   “你们之中有没有人受伤?”我又问。   “伯尼被伤到了大腿……伤到了动脉,现在我们正在给他止血,但是他似乎快要不行了。我想请您……”   “带我过去。”我轻声说。   那个年轻的男人是在营地外围,距离我们的住处几十米远的地方被抓住的。据说他当时潜伏在一片枯草当中,在巡逻的队伍经过的时候沉默着跃起,然后将草叉送进了伯尼的大腿——差一点儿就要了他的命。   现在伯尼的脸色苍白,腿上血流如注,伤口被撕碎的衣料压住却依旧冒着血泡,看起来的确是伤到了动脉。我从袍袖里摸出两个小小的玻璃瓶子,抛给旁边的另一个佣兵:“大点的,撒在他的伤口上。小些的,让他喝下去。”这两种药剂可以令伤口的表面迅速地结痂,至于他会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无法挺过今晚,可就要看他自己的运气了。   然后我将注意力转移到那个被牢牢绑住、倒在了地上的年轻人身上。愤怒的佣兵们已经把他揍得够呛,他的眼眶裂开,血污模糊了眼睛。嘴巴则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模样,嘴唇裂成了三瓣,双臂和大腿上还有深可见骨的刀伤。他能挺到现在还不昏迷过去,可真是足够坚强——就像他那个哥哥一样。   “把伯尼抬走吧,这个人交给我。”我对那几个佣兵说,“在我处理完这件事情之前,不要再让人过来……也不要惊扰了大家。”   他们连忙答应了我,然后抬着伯尼离去了。这样的重伤员的伤口还需要清洗和缝合,他们的确要忙上一段时间。   然后我俯下身挽起袖子,抽出我随身携带的那柄小匕首,用冰冷的刀刃拍拍他的脸颊:“是来杀我的?”   “就是要杀死你,你这恶魔!”他像一头困兽一样低声嘶吼着,血红的眼睛瞪视着我,像是要凸出来。   “如果我现在让你恢复健康并且放你离开……你还会来杀我?”我轻声问。   “我以祖先的名义起誓,只要我还能呼吸,我就必定要杀死你!”他吐了一口含着血沫的口水,正落在我的脚边。   “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好好想一想,非要杀我不可?”   他不再说话,而是借着月光瞪视着我——尽管我估计他的视线现在已经模糊到近乎失明了。   “唉……你看,我现在越来越仁慈了。”我叹了口气,将匕首的刀刃移到他的咽喉上,用左手捂住了他的嘴,“其实我早知道是这样的答案,过于执著并不是好事啊,凡人……”然后我的右手略一用力,锋利的刀刃就切开了他的皮肤、薄薄的肌肉,然后是血管。他瞪大眼睛在我的注视下试图喘息了一会儿,就不再挣扎了。我捂着他的嘴巴的掌中则感受到了些许温热的液体——是口水,也可能是鲜血。   然后我割破了他的外衣,将他的身子侧了过来,令他的肚腹面对着我。接着反握匕首,在他胸前的肋骨之下、胃部的那个位置插了进去,一路拉下来。   一股热气顿时升腾了起来。伴随着一阵哗啦啦的轻微声响,他身体里的内脏通过肚腹上的巨大破口流淌到了草地上——像是一堆还有生命的物体轻微颤抖了几下,然后在秋叶的微风里迅速降温。   我推开了他的身体,然后皱着眉头开始观察卦象。   用内脏来占卜这种法子古已有之,但随着人类社会的繁荣,这种占卜方式已经近乎失传,即便还有人掌握着这种技巧,也是在使用动物的内脏。但实际上只有人类的内脏,才能够占卜出最精确的卦象……今夜那个男孩的确令我震惊,我必须得用这种方式来卜问我的未来——不然我将无法安心地进入代达罗斯的陵墓,更无法心无旁骛地完成那件迄今为止对我而言最为重要的事情。   只是眼前的卦象却令我的眉头皱了起来——这究竟是什么状况?   地上的内脏以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方式排列着——如果不是我在杀死他之前确定了他是一个正常的村民,我几乎认为他的内脏是以一种颠倒的方式在生长了——心脏与大肠的位置完全颠倒,肾脏与肝脏倒在心脏之上,而一根地上的枯木棍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贯穿了这些内脏——就像是它原本就生长在它们中间。   这个卦象……毫无任何规律可言。不但毫无任何规律可言,还在用某种方式警告着我——不要试图窥探命运了。   我缓缓地后退,然后坐在了草地上。那孩子究竟是什么?   我在这里呆坐了一会儿,然后疲惫地抬起手来,使用了一个魔法,“食尸鬼之触”。一阵灰蒙蒙的雾气从虚空里浮现出来,附着在那具尸体和那些内脏之上,然后迅速地腐蚀了它们。其实那孩子与我缔约那样一个传奇盟约似乎并非坏事……然而,我不喜欢这种感觉——这种命运不被自己掌握,而是被另一种触摸不到的强大力量控制起来的感觉,即便这力量现在对我而言还是持有善意的。   我在身边的地上抓了几把枯草,然后将手擦干净,站了起来。可就在我一转身的时候发现,珍妮竟然不知道何时已经站在我的不远处了。   她用那种不可置信的神情看着我,然后随着我的动作微微后退了一步。她似乎是看见了刚才的那一幕——我俯身去看那一滩内脏的一幕。   “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珍妮。”我摊开双手向她走过去,然而她再次后退。我只得停下来,柔声道,“你知道的,我是一个法师——他只是一个将死的凡人,我只是使用他的内脏来占卜……”   “在你眼里我也是一个凡人,穆。”她摇了摇头,“你杀死了一个人……不,这不重要,然而你在杀死他之后还……‘使用’了他!”   “但这和使用一只山羊有何区别?”我问她,“就像你在古鲁丁的时候杀死了那些兽人,还有一些发了狂的人类——这些又有何区别?”   “不,我不要听——你总有办法说服我……”她捂着耳朵后退,然后望向我,“今晚我就要离开,我需要时间好好想一想,我需要时间来确定你还是我喜欢的那个艾尔·穆恩,在约科孙镇的那个艾尔·穆恩。你在星空下对我承诺过——绝不做出有违公理和正义的事情!” 第一百零九章 艾舍莉   她的话令我沉默了。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我摊了摊手:“我的确,没有让你做过有违公理和正义的事情。如果你要离开,至少拿上帐篷外树下的那些东西。我不想让你受到任何伤害——那是一把削铁如泥的剑,一件可以让你抵挡一次致命伤害的衬衣,一瓶可以让你暂时忘记痛苦、恢复活力的药剂,一枚……幸运戒指。”   “戒指……”她喃喃自语。   “幸运戒指。但愿我的祝福能够守护你,珍妮。”我叹了一口气,放下我的袍袖,转身离开了她。   这姑娘的确需要时间,那么我就给她时间。在前世遇见米莲娜之前我曾经有过几个女人,也品尝过失落、痛苦、分分合合。因而我更加了解应该怎样去令她们明白一些事情,通过温馨或者痛苦的方式。   这孩子在情窦初开的时候喜欢上了我……然后又因为心中的理念与现实的碰撞而矛盾彷徨。但我知道像她这种性格的女孩子似乎是属于格外深情的类型,她们常常会成为“私奔”、“殉情”或者是“守望一生”这类爱情故事当中的主角,于是我知道,应该让空间与时间上的距离来使她明白,她对我的感情实际上远比她想象得强烈——尽管这并非我所愿。   在家族那种冰冷的氛围里,在对我的担忧与痛苦中度过一段时间,应该足以使她抛弃自己心中的某些东西,然后开始接受真实的我了。   我走到马克西姆斯故居所在的那个小山坡上,看着珍妮又在原地站立了一会儿,然后如我所说的那样去树下取走了我留给她的东西、环视四周,在确定没法看见我之后找到了自己的那匹马,翻身上马、由慢走到快跑,最终消失在夜色里。   至少该带上一只火炬啊……我想。   我独自在山坡上坐了一会,然后觉得秋风有些冷。坡下就是我们的营地,而就在十分钟之前,珍妮还从某顶帐篷里探出头来问:“穆……你怎么了?”   现在那里似乎只有罗格奥……这样一个神秘到令我畏惧的小家伙了。而其他人呢?无论是安德烈,或是汤姆森,或是恺萨,或是帕萨里安……我忽然意识到,似乎已经没有一个人可以听我说些……哪怕是编造出来的心里话了,似乎也没有人会在某种危险的时刻义无反顾地跟在我的身后、与我默契地配合着斩下某只恶魔的头颅了。   “北辰之星啊,请你告诉我……”我抬起头来看天顶的点点光亮,“我现在的这种情绪,意味着什么?”   晚风又开始刮起来……叶子落得更多了。我忽然觉得手上的血腥味儿有些难闻,于是从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来,开始仔细地、慢慢地搓手。直到我手上每一片指甲的缝隙、每一条掌心的纹路间都填满了细小的土粒。然后我扯了一把身边的草茎,在手中细细揉碎——就像我居住在古鲁丁海边悬崖上的时候,清洗我的平底锅那样。   想到我的平底锅,我忽然很想吃一些东西。不是干面包或者腌鱼,也不是烤肉或者浆果,我想吃热气腾腾的煎鸡蛋……最好有一片薄牛肉。   于是我站起身来,向村子的方向走。   这时候月亮开始略略向东方倾斜,这夜还很漫长,村子里早已没有了灯火。我花费了十分钟走到村子最外围的一栋木头房子前面,然后用手里的匕首撬开那扇并不甚牢靠的木门,走了进去。屋子里面的人似乎被这轻微的声响惊醒了,从那张简陋的木床上坐了起来,想要大声惊呼。但我已经将一小把细沙扬在了那人的脸上,轻声道:“睡吧。”   她如我所言,立即靠着墙壁安然睡去了。这面孔有点熟悉……想一想,竟然是白天被安德烈用作人质的那个年轻的厨娘。   我在她的床上、她的身边坐了一会儿,然后在屋子里的一个水桶中洗了手。   这间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而已。但幸好还有一个厨台,出台上立着一只平底锅。我用我的黑暗视觉找到两只鸡蛋和小罐子里的一块白色猪油,然后生起了火。   火光开始舔舐那只小锅,并且将锅底的一小块猪油熔化成透明的液体。我在猪油开始冒烟的时候磕碎手里的鸡蛋,一阵油烟伴随着哧哧声,顿时在屋子里升腾了起来。   不错的感觉。   我的袍袖里有用作施法的盐,我将它们撒在了鸡蛋上,然后颠了颠那只锅,让它们翻了个身。煎鸡蛋的香气充满了这个房间……然而我却忽然觉得没有了在山坡上的那种感觉。   身后的女孩不小心发出了轻微的声响——刚才那种简单的戏法儿实际上也只有催眠的作用而已,她定然是又被烟火气和锅盘的碰撞声吵醒了。但她明智地没有大叫——看来她从那位老法师那里得到的可不仅仅是几个铜板。   “你……在做什么?”她用一种难以置信的声音问我。似乎是佣兵们将她捆绑在门柱上的时候太过用力以至于伤到了她的喉咙,这个姑娘的声音有些嘶哑。   我没有回答她——我在忙着将火弄灭,将锅里的东西倾倒进盘子里。   “你在……煎鸡蛋?”依旧是那种难以置信的声音,“你只是为了煎鸡蛋?”   “坏人也是要吃东西的,孩子。”我端着盘子在她的床边坐下,而她迅速地缩回了脚,又缩到了床头的角落里。我在黑暗中打量她——和珍妮差不多的年纪,却没有她那样的美貌。栗色的头发和稍长的脸蛋,还散落着几点雀斑。   我忽然觉得无趣起来,而且觉得少了点什么。   我们在黑暗当中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我叹了口气,将这盘煎鸡蛋放在了她的床边。在我的那个时代,一个农民一年大约能吃上十枚鸡蛋——分散在各个被称作“节日”的日子里。而我似乎一次就浪费了不少东西。   “不是这里,也不是这个样子。”我说。   她疑惑地皱了皱眉,但没有说话。   “吃掉它,然后安静地睡觉吧。不要……试着做傻事。”我在她的床上留下一枚欧瑞银,站起身来推开了门走了出去。   晚风很凉,但比屋子里要清爽许多。我呼吸着秋夜的空气,沿着来时的道路慢慢向营地走去。   这是你想要我做的那种人么,珍妮?我抬起手来摸摸自己的鼻子,相貌依旧未变,可是……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啊。   前面的路面上躺着一块不小的石头,我右边迈开一步,避过了它。然而就在这一刹那,我的左臂陡然感受到了一股不小的力道,然后瞬间麻木了起来。这力量带得我的身体踉跄着向前走出了几步,就在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整条左臂上都覆上了一片明亮的冰晶。   是魔法!“冰锥术”!   我立即调整了身体,在转身的过程当中用还能活动自如的右手从袖子里抹了一点盐粒,然后念咒、挥手——一团光亮立即从我的掌中脱手而出,直射向我的后方——那个袭击者的方位。   一声沉闷的爆鸣响起,路面的泥土被炸飞了起来。我的魔法似乎并没有准确地命中那个人的身体,而是打在了她脚下的路面上。但魔法飞弹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也令她失去了平衡,重重地跌落在地,一时间头晕目眩。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感受到左臂上的痛楚——被加持在我的法袍之上的“绝对防御”虽然抵消了冰锥术那种爆裂溅射的魔法效果,却没法儿抵消那种强大的冲击力。这个魔法直接命中了我的左臂肘关节——现在它像是被冻住了,略微一弯都会觉得疼痛难忍。   我用右手拔出了匕首,大步走了过去。这个小姑娘……倒的确是执著。我原本以为她是一个为马克西姆斯打理饮食的厨娘,却在她的屋子里看到了不少我所熟悉的施法材料……原来她还是一个罕见的、拥有神秘学天赋的人——虽然还只是一个仅能使用冰锥术的学徒。   只是……我已经告诉过你“不要试着做傻事”,你何必如此固执呢。   在她恢复了清醒,试图重新站立起来的时候,我的匕首已经抵在了她的喉咙上。   她停止了动作,保持着用右臂将自己支撑起来的姿势,定在了那里,用一双绿色的眸子冷冷地注视着我,既没有说出一句求饶的话,也没有说出一句怒骂的话。   我用刀尖挑了挑她的下巴,令她扬起脸来,然后问:“你……叫什么?”   她像是完全感受不到柔软的皮肤被匕首刺破时候的痛楚,毫不示弱地盯着我:“艾舍莉·尼安。”   我的手停在了那里,愣了一会,才说:“你……也叫艾舍莉?”   她不明白我的意思,但仍旧倔强地仰着头,任由自己的血液沿着匕首的刀刃流下来。我歪着头看了看她,然后慢慢收回了我的匕首:“你们这些小姑娘……为什么总是这个样子?”   我不想再看到她那双同我记忆当中的那个艾舍莉小姑娘一样颜色的眼眸,疲惫地挥了挥手:“走吧,别让我再看见你。”   她迟疑了一下,然后警惕地看着我,慢慢撑起了身子,退出了几步远的距离。但她并没有立即离开,而是用那种冰冷又愤怒地语气说:“别以为我会感激你,我——”   “你发誓一有机会还是要杀掉我,还有那个营地里的佣兵们——我已经知道了。走吧,小姑娘。”我将匕首插进了腰带当中,不等她回答,就轻轻揉着自己的左臂走开了。   这是最后一次。我对自己说,然后就抛弃它们,再不要想起来。   那个小姑娘似乎真的听从了我的忠告——这一夜平安无事。   晨光从天际洒下的时候,我已经调制好了药剂,一半涂抹在左臂上,另一半喝了下去——那该死的腐臭味儿。   安德烈在向我这边张望,我迎上他的目光,耸了耸肩。他明白了我要说些什么,转过了脸去。   我们按照帕萨里安的指示,启程赶往代达罗斯的陵墓。只是他始终不肯将详细的路线图画出来,于是佣兵们不得不在以后的几天时间里忍受这位大法师并不高明看图能力,并且耐心地为他解释行军地图与通用地图之间的区别。   我在最初的两天里同罗格奥同乘一辆平板车——因为我左臂的伤势使得我没法忍受马匹的颠簸,特别对我这种骑术并不十分高明的骑手来说。但幸好我的药剂很快发挥了作用,左臂的瘀伤在药水和“医疗之触”的双重作用之下很快就痊愈了。   我不得不对恺萨表示感谢——因为“医疗之触”这种魔法实际上并没有治疗的作用——它的原理是将伤者身上的伤势平分给一位受术者,以此减缓自己的伤痛。忠厚的凯萨自愿充当了我的受术者,分担我的痛苦,并且和我一样忍着恶心喝下了那种用蝙蝠翅膀制成的、散发着腐臭味儿的药剂。   我想这个家伙做出了一个非常明智的决定——我将在今后的某个时间里回报他的这种高尚的行为……也许是以一种远超他的预期的方式。   这一路上平安无事。除去了剿灭了一个由十几只小哥布林所组成的“强盗团体”之外,似乎没什么事情能让这些佣兵们振奋起精神了。因为大多数的人都从月光山谷当中拿走了不少月长石,这些宝石的市值已经足以令他们衣食无忧地过完下半生了,若不是安德烈的威望还在维系着这个团队、若不是强尼已经被我除去,我真担心这些家伙会在半路上就一哄而散。   就在秋月二十二日的晚上,我们经历了几天的颠簸之后,终于到达了目的地。   我望着远处那座铺满了荒草的高高山岭,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第一百一十章 造物奇迹   就在这个晚上,在我们扎营休息的时候,帕萨里安第一次踏出了马车。我看到他时他已反手关上了车门,然后以极矫捷的步子走到了距离车厢几米远的地方,使用了一个魔法。木质的车厢顿时熊熊燃烧了起来,然后在十几秒的时间里化成了一堆灰烬。   他现在的身体状况看起来相当好,不输于我在古鲁丁的城头初次见到他的时候。只是他的面孔依旧憔悴,连一头白色也呈现出了一种死灰色。我在那堆火焰当中嗅到了某些熟悉的味道,于是我的心里也渐渐了然起来。能成为大法师的人几乎都是心智坚定的家伙,而像他这样有勇气的、敢于对自己做出那种事情来的……我倒是第一次见到。   火光吸引了佣兵们的注意,但大法师尊贵的身份使得这些粗鲁的人也不敢注目直视,于是他们在远处窃窃私语了起来。   “很高兴你的身体康复了,大师。”我低头向他行礼,但他沉默地看了看我,然后转身看向夜色里的那座山岭:“这里,就是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了。里面有那个时代最顶尖的魔法师们的魔法杰作与工程造物,你准备好了么?”   他的身上还有不少魔法材料和药剂的味道,但我还是能够从当中分辩出另一些奇异的香味儿……因此我更加谨慎、也愈发恭敬。“我听说过有关这位皇帝陵墓的传说……只是从未想到竟然会在塔米拉的腹地。这样醒目的位置,还没有被人发现,真是一个奇迹。”   帕萨里安露出了这一路来的第一个笑容:“你觉得他醒目?不……呵呵。我们前方的那座山岭,实际上并不存在。那只是古代的法师们用不可思议的力量制造出来的巨大幻像——一种近乎真实的幻像。想要进入这个陵墓,我们首先要看穿它,然后破坏这个法阵的结构。”   帕萨里安的心情似乎极好,而我明白这种好心情的由来。他认为自己心中的某些念头很快就可以付诸现实,因此不吝于再次用那种温和的语气同我分享一些魔法秘闻。这让我想起了在古鲁丁的那个夜晚,我们之间的彻夜长谈来——在那个晚上我曾经对他生出了某种好感,并告诉自己将给予他一次生存下来的机会。   我想那个时候,健康状况依旧良好的大法师一定还没有预见到后来发生的事情。我们两个人——尽管都怀有彼此的秘密,但的确都在那一夜对对方生出了真诚的好感。只是后来我才知道这位大法师竟然是一个疯狂的灭世者。为了达到他的目的,他使用传奇法术在这个位面上造成一个又一个的孔洞,代价则是他的健康。   传奇魔法是人类所能掌握的最高阶的“凡人魔法”。这种魔法与其他的高等法术不同——一旦一个大法师研究出了传奇魔法并将其记忆下来,这个法术就会在他的精神之海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烙印——无需再次记忆,即可反复施展。面对一个掌握了传奇魔法的大法师,即便是神祗的分身也不得不心生畏惧——黑暗之后塔克西丝的那个位面投影的下场就是最好的证明。   然而……使用这个魔法的代价则是损耗操法者的自然生命。这种潜在的伤害不会以外伤或者精神创伤的形式表现出来——它会慢慢地积累,直至某一天达到了临界点,一次性地爆发。而帕萨里安,这个过多了运用了此种可怕力量的老人就是在古鲁丁之战以后遭受了命运的这种报复——他的健康状况开始迅速恶化,恶化到了令他不得不对自己做出一些可怕的事情以暂时地延续生命,然后又将恶意的视线投向了我的地步。   我理解他的做法,但完全无法接受他的做法。我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完成,任何人,或者神祗,都无权再一次剥夺我的生命。   我因为这一瞬间的感慨而有些恍惚失神,这时候帕萨里安已经从他宽大的袍袖里摸出了一样东西,递给了我。   那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工艺制品,相当漂亮。它的主体由两片圆形蓝宝石制成,被打磨得极其轻薄。这两片蓝宝石之间连着金丝的框架,两端还有两条手指长短的钩子。   帕萨里安大约是看到了我脸上稍显惊讶的表情。他淡淡地笑了笑,然后说:“这是那些矮人的造物……戴在眼睛上的东西。你住在北方,对南方的事情不大了解。实际上这种东西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出现了……最先是由你的老师,马克西姆斯发明的小玩意儿。”他提到马克西姆斯的名字的时候,又扫视了我一眼。而我用一种忧伤与解脱兼而有之的表情回应了他——就像一个合格的伤心者。   “那个时候……大概他还没有遇见你吧。不然他一定会向我提起这样一个有天赋的小家伙。……那天刚刚下过了雨,马克西姆斯与我一同在我的庭院里散步。他恰好看到一张蛛网挂在树枝上,一时兴起凑过去看,结果发现透过蛛网上的水滴,那树叶的脉络竟然放大了不少,就连上面的绒毛都清晰可见了……”   我安静地听着他对我叙述往事,并且发现帕萨里安与马克西姆斯之间的关系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好——好到了即便十几年没有见面,马克西姆斯依然可以放心地将代达罗斯皇帝陵墓的位置告诉他的地步。而他……定然是在安德烈离开之后就开始怀疑我了。只是那个时候我对他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越了他与马克西姆斯之间的友情,他不得不“将计就计”,与我一路同行。   那么他此刻的好心情,与想到很快就可以为他的老友报仇、又可以令自己重获健康这个念头也是分不开的吧……   我将注意力重新集中他的话上,而他却依旧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当中。“……后来我按着他的想法请那些铁锤矮人们造出了这种叫做‘眼镜’的东西,本想这一次带给他,却没有想到未等见面,他就已经不在了。”   “可是,大师,我现在似乎并不需要这个……眼镜。”我轻声道。   “噢……你手里拿的东西,与那种让人看得更清楚的眼镜不同。那种是用水晶制成的,而这种,是用来看穿那个幻象的。”他将手指向了远处的那座黝黑的高大山岭,然后将手中的另一幅眼镜戴在了鼻梁上——看起来颇有些滑稽。“这副眼睛上被我附加了‘天国之光’这个法术,可以让我们看到一些人类无法看到的景象。现在戴上它,试试看。”   我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如他所言将那蓝宝石镜片架在了鼻梁上,向远处的山岭看去。那些因为蓝宝石的颜色而愈显黯淡的景象,顿时让我吃了一惊!   现在出现在我的视野里的,并非刚才那座平淡无奇的山岭,而是变成了一座由彩色光线所构成的山岭——那些色彩在夜空漆黑的背景之下狂乱地舞动着,像是大片的绘画颜料被泼洒在了水中,然后又被烈风吹动,像是随时都有可能猛烈地爆发出来,化为斑斓的光点消散在夜空里。   但它们似乎又被某种无形的力量所约束,以光的形态构成了这个山体的轮廓,在千百年的时间里忠实地欺骗着人们的眼睛,令无数冒险者穷其一生都无法找到这座掩埋了一位帝王的陵墓。   耳边又传来帕萨里安的声音:“仔细观察,找到规律——你可以将它看成是一座炼金法阵——看看它的弱点在哪里。”   弱点……弱点。这座山岭由光彩构成,令我想起了另一个位面:星界。据说星界的最上层,诸神存在的地方,就是由光与热构成。而镜片上被帕萨里安所附加的魔法“天国之光”让我能以人类的身份看到这种情人心生敬畏的景象……我几乎忘记了呼吸。   在仅次于传奇魔法的几个高等法术当中,有一个魔法叫做“星界旅行”。那是人类所掌握的,唯一一个能够窥探天国原貌的法术,然而他代价是施法者永久的死亡。这个法术能将一个魔法师的灵魂投射去星界、诸神居住的空间,然后有那么万分之一秒的时间感受那个位面不可想象的奇异景象,之后就会被那些狂暴的光与热的力量彻底消灭——将灵魂彻底消灭。   历史上有几位著名的大法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选择了这种近乎“朝圣”的死亡方式,而我现在仅凭一副眼镜,就可在此处看到这样的景象……我何其幸运。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耳边却又听见到了帕萨里安的喃喃自语:“赞美诸神……”   呵呵……这位大法师也同我一样,被这种神迹般的景象震撼了。只是……它的弱点,或者说“炼金之眼”,在哪里?   我尝试着眯起眼睛,让我视野里的光芒黯淡下来,再黯淡下来,然后……似乎发现了一些事情。 第一百一十一章 虚假的真实   那些光芒的颜色似乎是有着规律可循的。山岭最顶端的颜色是黯淡的红,底部则是接近夜色的紫。中间经历了蓝色、绿色、黄色、橙色的过度,又分成了两个大的色块。这两个大色块似乎原本应当是平静均衡的,只是它们此刻互相干扰,令这座山岭看起来极不稳定,像是随时都要爆发。   我努力地在那片变幻莫测的光幕里寻找这样的分级,同时慢慢走动、变幻视角,终于在眼睛快要流出泪水的时候大致确定了两个位置——两个位于山岭之下的位置。似乎就是这两点发射出了光源,然后构成了这山岭的轮廓。   “有两个位置……”我说。   “山后也应该有两个。”帕萨里安接口,“这应该就是这个幻象的炼金之眼……如果可以这样称呼的话。现在把它们的位置记录下来,那里就是我进入这个陵墓的突破口。”   记录它们的位置倒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那两个光源所在的地方几乎没有树木生长,仅有一片荒草。我比对周围的环境,将它们刻印进了我的心里。   “这……简直是神迹。”我摘下了那蓝宝石的眼镜,感叹道。   “的确是神迹。”帕萨里安找到一块还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叹了一口气,“几百年前的法师们竟然可以达到这样的成就,然而我们却对这种幻象的构成一无所知,甚至找不到一丁点儿可以研究的信息……这绝对不是单凭借人类的力量就能构建出来的东西。”   我的观点与帕萨里安极其相似——若不是他对我怀有某种极其危险的心思,我倒是的确乐于将他当成一个可以相互讨论魔法奥秘的同行,只是……世事弄人。   魔法这种东西不像南方那些矮人的“科技”——它自始至终都没有一种明确的规律可寻,也没有一个普遍适用的体系。它在一代又一代的杰出魔法师的经验积累当中发展起来,从未有过加速发展的阶段,更不可能有“科技爆炸”这种现象。有一件事情几乎可以肯定,当代魔法师们在魔法方面的造诣,绝对要比更早以前深厚。那么我们眼前的这座由光彩所构成的山岭就成为了一个特殊的例子——在代达罗斯皇帝的时代,那个连“魔法傀儡”、“恒定照明”、“幽灵武器”、“极限防御”这些法术都没有产生的时代,是如何建造出了这样一个至今都无法被我们破解的魔法奇迹的?   必定还有某种神秘的力量帮助了他们,与他们的魔法结合,产生了这样的景象——那么,是神祗吗?   这时候帕萨里安又抛给了我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卷轴。“这是我同亚丁王国的伊米尔大法师交换的一个魔法,名字叫‘伊米尔裂解术’。你应当听说过它的效能——解构主物质位面的一切物体……是个几乎能和传奇法术媲美的魔法。今晚你试着记忆它,到了明天,我们就用它来突破这个幻象。”   他的声音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充满激情了,于是我拿着卷轴向他躬身行了一礼,转身离开了他。罗格奥独自坐在佣兵们为他搭起来的帐篷前面,注视远方的那座山岭。我犹豫了一下,走到他身边坐了下来。   “伊米尔裂解术”这个魔法,是我迄今为止得到的最高级的一个法术。它的作用范围极小,大约只能解构一面小圆盾这样大小的范围。但使用它需要大量的精神力,还需要一段冗长的咒语,但尽管如此,它仍然成为了近百年来最著名的一个魔法,并且因此令魔法师伊米而被冠上了“大法师”的名号。   我拉开了这个卷轴,羊皮纸面上书写的文字顿时跳跃了起来——它们在我的眼中像是拥有了生命,开始浮动变幻。而我得凭借自己的精神力量从中寻找规律、熟练记忆,并且将它刻印到我的精神之海当中。   我足足使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才把它记忆成功,而后眩晕和恶心的感觉也随之而来,我连忙起身快步走到一边,弯下腰干呕。其实我倒是可以用上两三天来慢慢熟悉它……只是时间实在紧迫。   我在记忆这个魔法的过程当中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一点帕萨里安的小心思。如果我真的是他所想的那种“天赋还算不错的普通法师”,那么这个魔法将消耗我大量的精神力量,以至于我没法再记忆另外一些威力不俗的魔法。到那个时候、明天我们突破了结界的时候,我将再次成为一个只能施展出可怜的两三种法术的学徒……那似乎正合他的心意。   我在心里暗笑了起来,走进帐篷,点亮魔杖顶端的月长石,翻开了我的魔法书。他想要给我一个“惊喜”,我同样要给他一个“回报”。   这一夜在罗格奥轻微的鼾声与记忆魔法所带来的轻微不适感中度过。在天际微亮的时候我走出了帐篷,取出那副蓝宝石眼镜再次眺望远处的山岭。晨光从它的侧面照射过来,而它的光芒似乎比起昨夜来显得更加混乱。如果不是昨晚已经提前记下了那两个特殊地点的位置,此刻一定得花上几个小时才能整理出头绪来。   帕萨里安曾说错过了今日,就要再等上另一个三十年……看来这个幻象以前的确不是这种模样的——它应当更加平稳,更加坚固,甚至令人无法找出它的弱点来。   我们在简单的整顿之后上了路,为了保证体力,还特地吃了早饭。营地距离那山岭大约有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在太阳完全跃出地平线之后,我们来到了山脚下。此刻这山峰比远眺时候显得更加巨大,仰头看去,山顶甚至有极淡的土黄色云雾在缭绕不去。   眼前是一片荒草地,地上的野草高不过脚面,就像是曾经被人刻意修剪过。这草地被环绕在一片矮小的树木中间,像是山脚的某处有一种邪恶的力量遏制了生命之力,令它们无法长大。   佣兵们按着帕萨里安的吩咐停在了树林与草地交界处。而我与他分开两边,一人去往前方的山脚下,一人去往另一边的山脚下。   我踏着脚下的荒草,慢慢走向远处的山壁。秋月的冷风使得那几乎是垂直地拔地而起的山崖上变成了一片枯黄色,显得荒凉冷清。但在我越接近那预想中的某处的时候,我就越感到自己的脚步轻快。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托起了我,令我只要稍微用力就可以大步行走,到距离那山壁底部十几米的时候,我甚至只要轻轻踮脚,就可以跳起十几厘米来。我的袍子黑晨风刮起却飘忽着不肯落下,就像是一片黑色的云。   但随之而来的还有另一种不适的感觉——我感到了轻微的恶心和心慌,就像是我记忆了一个陌生的魔法之后的那种感觉。身体里的内脏像是漂在了空中,让我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深深呼吸,才能将那种不适感镇压下去。   而我架在鼻梁上的蓝宝石镜片里呈现出来的是深紫色的光亮——那光亮在我前方山峰的底部几乎变成了浓黑——一片一人大小的区域。如果这片山峰的幻象真的有一个炼金之眼的话,应该就是这里了。   我再次放缓了脚步,尽力将自己的精神力量发散开来。但周围并没有危险的气息,唯一能够被隐约感知到的是某些魔法效果——一些在今天仍被广泛使用的魔法诸如“双倍坚固”、“固化术”、“真实触觉”。   今天的任何一位稍有成就的法师都可以施展出这样的魔法来制造一个能够欺骗凡人的幻象——例如在一块亚麻布上施加一个“真实触觉”,令它摸起来像是木头。然后再加持一个“固化术”,令它变得像一块木头一样坚硬。但一个魔法的作用总有极限,一个“真实触觉”的效果绝对不可能令一片湖泊摸起来像一片奶油湖,同样的,这些在几百年被加持的法术也不可能坚持这样长久的时间,并且作用在如此巨大的一片山峰上……除非借助了某些我们还不了解的力量。   此刻,我就走到了这面山壁之下——一面土黄色的裸岩,一直延伸到我上方十几米的高度,就像一块没有被刻上字句的石碑。我的身体已经更加轻盈,而我在这片神秘莫测的力场当中伸出手去,碰触了一下那块岩壁……的确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触感。   我又试着用力地弹了弹那岩石的表面,上面附着的一些细小泥土颗粒掉落了下来……不,不是掉落,而是轻飘飘地离开了那岩石,然后又被风吹起……漂浮在了我的周围!如果这些只是尘土,我的确不会如此惊讶。但此刻我眼中所见的却是几块指甲大小的石粒……它们像是失去了重量,像是几片羽毛,就那样在我的周围随和秋风起起伏伏,然后再被吹上山顶。 第一百一十二章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   我不禁抬头向上看了看,然后忽然明白我刚才在远处所见到的、这山岭顶部的那些土黄色的云雾是怎么来的了。原来那不是由水汽构成,而是由这些飘散上去的尘土构成。   我从未见到过这样奇特的力量——我甚至弄不清它的特性。它如此温柔却又不可抗拒,我找不到任何一种可以对抗它或是理解它的方法。   这个时候一个佣兵骑马赶了过来,远远地停在那片草地之外。这是我与帕萨里安约定好的传令兵,我们将在同一时刻使用那个魔法,然后蛮横地破坏掉这一片神奇的造物,令它露出原有的面目来。   又不多时,远处响起了低沉的号声。我的听觉比那佣兵还要敏锐一些,未等他吹响号角,我就已经退出了四步,开始使用那个法术。   “伊米尔裂解术”并没有明显的魔法效果,它在外形上表现为一团近乎透明的光亮,偶尔从光团内部爆出一丝电光,然后瞬间消失于无形。随着我的咒文被完整地诵念出来,这团原本跳跃不定的青光在我的手中稳定、凝聚,并且在我精神力的控制之下调整好了方位,蓄势待发。   我集中精力锁定了远处的岩壁上的某一点,然后为这魔法施加了一个激发的精神动念。它立即翻滚着破开了空气,像一团侵入了奶油墙壁之中的火球那样,悄无声息地破壁而入,甚至没有发出一丁点儿的声响。   而我在发出魔法之后立即转身离开,以轻快的脚步在几分钟之内就走出了那片草地,来到了那个骑在马上的佣兵旁边。   秋风依旧微凉,远处偶尔有野兽和飞鸟的鸣叫。我站在这里看着远处的高大山岭,直到秋日的阳光将我的后背晒得发烫……而那里却没有半点动静。   怎么回事?   我皱了皱眉头,准备把手中的蓝宝石眼镜架在鼻梁上再去观察那团构成了山岭的光彩。但就在这个时候,我终于发现了一些异常。   山顶上的那些“云雾”……开始落下来了。它们不是“飘”下来,而的确是“落”下来。就像是一道土黄色的瀑布,在高空当中拉成了一片土幕。它们下落得不算太慢——因为我知道那都是由小石子和土块甚至是树枝、枯叶构成的东西。在那个佣兵刚刚来得及抬起手来惊讶地指向它们的时候,这片土石已经哗啦啦地撞到了地上。而仿佛正是因为这一撞,我们周围的地表陡然震动了一下,然后以那座山岭为中心,向下凹陷了至少有一米的深度。   那匹战马被凭借着动物的本能惊慌地后退,佣兵连连呼喝,才勒住了缰绳。   似乎……束缚着它们的那种力量已经被我们破坏掉了。   然后那座山岭开始解体。我们原本推测一共有四个点在维系着这个幻象,此刻剩下的两个似乎还在顽强地发挥着作用。这就使得山岭的解体远比普通的山崩要缓慢,甚至称得上是梦幻。山体上因为漫长岁月而积累起来的土石,连着附着其上的草木开始下坠,它们像是完全由木块制成,在半空中相互碰撞分裂,然后破碎成更小的部分。因为碰撞而产生的烟尘在空中弥漫开来,并且在阳光的照射下开始……闪闪发亮。   对,闪闪发亮。就好象那些并非普通的土石,而是掺杂了银粉或是宝石碎末一类的物质。这些尘埃大团大团地从山体上剥离,坠落到地上,然后化为一片水蓝色的粉末。山体上原来的那些草木与凸起的石块开始闪烁,并且变得模糊不清——就像是被加持其上的魔法开始逐渐地失去效果。   而随着山体上土石越落越多,那些景象也闪烁得越加频繁。终于,在这场梦幻般的“山崩”持续了三分多种的时候,附着其上的魔法彻底失去了效果,这掩藏着代达罗斯皇帝陵墓的山岭,终于露出了令诸神都会感到震惊的原貌。   一整块巨大的蓝宝石——高达两百米、直径将近三百米的巨大蓝宝石,以极震撼的姿态遥遥地伫立在了我们视野的前方。它在上午的阳光之下闪耀着灼灼的光辉,那光亮几乎使我们无法逼视。我曾经设想过这山峰之内是由青铜浇筑而成的堡垒、是由巨石搭建起来的神庙、是由人骨堆积起来的骨山,却万万没有想到,这土石的表层之下竟然是这样的存在……不,不是土石。   维系着幻象的几种魔法已经彻底失去了作用,现在再去看那些落在山岭之下的东西,会发现那其实是一堆蓝宝石的粉末——由于风雨的侵蚀、从那巨石表面剥离下来的粉末。   可这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那些欧瑞帝国的大法师们以不可思议的力量构建出了这种东西,又是为了什么?有这样一个巨大的蓝宝石存在,那些能够长久地维系这个幻象的魔法就可以解释了——只要拥有足够的时间和魔力,帝国时代的法师们的确可以完成这样伟大的工程。然而如果仅仅是为了做出伪装、不让人找到陵墓的所在地……何不干脆就造一座真实的土山?   我还没有来得及给自己的这些疑问找到一个答案的时候,远处又传来了一声闷雷一般的声响……那无比庞大的蓝宝石,裂开了。   就像是有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天顶狠狠地砸了下来,它的外壳上出现了一道直贯上下的缝隙。而后更多的细小裂缝从它的旁边蔓延了出来,好像无数道闪电爬满了那蓝宝石的表面。这块蓝宝石的崩裂的时间更短,短到我仅仅是眨了一眨眼,它的表面就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缝。在这刹那之间我忽然想清楚了一件事——这个蓝宝石……似乎并非一整块巨大的天然原矿,而是法师们用炼金术浇筑出来的东西。   我们破坏的那四个点所产生的神秘力量使得原本使得它不至于被自重压垮,同时以魔法介质的形式储存了帝国时代的大法师们加持其上的法术,一直维持至今。而此刻失掉了那种依托,这蓝宝石的外壳无法再继续维持自己的外形,它在自身重量的作用下开始崩裂解体。   但我心中的另外一个疑惑是:这样一个巨大的蓝宝石介质、拥有中空结构的蓝宝石介质,本可以承载更多的魔法进而将它们的效能提升到极致。如果拥有足够长的时间,那些帝国的大法师们甚至可以将它打造成一个永不陷落的地上堡垒。但为何现在它仅仅拥有虚构幻象这样的效果,而没有其他的有效防御手段?如果从一开始就清楚这山体之下是这样的结构,我断然不会愚蠢地走近它,然后用一个法术去破坏它。   这个念头子在我的心中一转,远处就已经传来了巨大的轰鸣声音。那些坚硬的蓝宝石碎片像是雨点一样下落,而随着这第二次解体,一团黑色的烟雾忽然从宝石之内喷薄而出、直冲云霄!   我情不自禁地向后退了一步。虽然离得很远,但那阵黑雾的体积实在太大,大到了这样的距离之上依旧会给我带来不可抗拒的压迫感的地步。那黑雾像是拥有自己的生命,在冲上高空盘旋了一周之后就停滞在了我们的头顶,遮蔽了阳光,像是凭空出现的一大片雨云。   它似乎拥有自己的意识和生命,在高空之上缓缓旋转。而我死死地盯着它,感觉它像是在晒太阳……或者是在享受这难得的自由时光。如果我的推断没有错,那么我刚才的另一个疑惑也可以被解决了——这蓝宝石的外壳并非只有作为魔法介质的作用……它同时还是一个魔法囚笼,以某种方式囚禁着这团雾气,然后令它守护着皇帝的墓穴。   就在这个时候,这高空之上的存在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只“眼睛”——一只以蓝天为背景的、眼状的缝隙。它隔着上百米的距离与我们遥遥地做了一次对视,然后又飞快地合上了。   然后一个像雷声轰鸣一样的声音在天空之中响了起来——   “我被驱逐出了自己的家园……”   “又被囚禁在这里上百年……”   “而如今,你们竟然打扰我的安眠……”   “你这是自寻死路!”   这声音犹如一道惊雷横贯天空,那个佣兵胯下的战马在一时之间甚至忘记了嘶嚎,而是一个雕像一样站在原处,不敢移动分毫。这样的状况在那头火龙出现的时候也曾经发生过,然而这个家伙似乎比火龙更加危险——因为它甚至算不上是一种生物,而更像是那种拥有了自我意识的邪恶存在——就如我在古鲁丁杀死的那个兽人巫师。   它在怒吼之后立即收缩了身体,然后发出更加高亢的吼叫来。那吼叫声就像是有成百上千的愤怒的灵魂在嘶吼,震得人耳膜发涨、头脑发麻。   但不知为什么……在听到了这种可怕的声音之后,我的心里却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个家伙……我应当是见过的吧?!   是我的第三份魔力上所携带的那部分“邪恶特质”?不……如果是那样,我应当能够感受到它身上熟悉的气息。只是现在这个家伙虽然会给我似曾相识的感觉,却绝不是熟悉得如同自我的感觉。   那么,它是什么?   这个时候,那团黑雾忽然像是一条八爪的章鱼一般俯冲了下来,直冲向帕萨里安与佣兵大队所在的位置。他们在山壁的那一边,而我则在较远的一边。我花了三秒钟的时间来思考是逃走以暂时地避开这个家伙还是立即向那边靠拢,然后就将身边的佣兵从马背上拉了下来,翻身跳了上去。   但这该死的家伙竟然还没有从刚才的惊吓里清醒过来,无论我怎样抽打驱策,它都不肯移动半步,反而是想要后退——载着我逃离这片区域。   我恼怒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跳下马来,用双腿向帕萨里安那边奔跑。   我需要我的那本手札,需要进入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如果失去了这一次机会,我不知道还要等到何时才能寻回我的力量……而北方的暗精灵大法师在虎视眈眈——她早晚会发现我的存在。那头火龙也从沉眠当中苏醒了——他也早晚会找到我,然后报复我。我也还需要力量去面对迪妮莎所挑起的战乱,还需要建立一个能够为我所用的大帝国,然后才能完成我的心愿……无论是继续踏上那条成神的道路,还是报复那些曾经背叛我的人类!   我一定有办法制伏那个家伙……我能够从它的声音和身体里感受到熟悉的意味,我仅仅是需要时间和一个冷静的头脑来思考。   几百米的路途并不是很遥远,我在越过了几片树丛、手上被划出了几道血痕之后就看到了前方的景象——大法师使用了一个“驱散亡灵”的魔法在人们周围制造了一个结界——就如他在古鲁丁城下所做的那样。   然而那团黑雾围绕着他们旋转不去,动作灵敏得像是一团风。虽然帕萨里安的不少法术都对此类黑暗生物有着卓越的杀伤力,然而法师施法需要时间来持咒——它有着足够的把握避开那种法术。至于另外一些仅仅需要两三个音阶就可以施展的魔法……似乎对它完全不起作用。   帕萨里安在使用了几个法术、命中了那团黑雾却没有多少效果之后停止了这种无谓的游戏,他将自己与其他人庇护在白色的结界之中,大声向那雾气发问:“我们同你并没有刻骨的仇恨,正相反,我们似乎还将你从某种困境当中解救了出来。如果你是拥有理性的智慧生物,你应当感谢我们,而非这样纠缠不休!”   我想这位大法师一定是有办法将它击退的……只是他不想在进入陵墓之前消耗太多的精神力或者魔法——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而团黑雾在听到了他的话之后果真像一个拥有理性的智慧生物一样大笑了起来,并且用那种像是集合了无数冤魂一样的声音嘶吼道:“当我被困在这里第一个五十年的时候,我发誓将给与释放我的人我所能得到的一切权力。当我被困在这里第二个五十年的时候,我发誓将给予那个释放我的人我所知晓的一切财富。但在我被困在这里第三个五十年的时候,我发誓,我一定会杀死那些释放了我的人,然后再报复整个世界!” 第一百一十三章 誓约的军团   这团雾气说出来的话很熟悉,几乎是立即就令我想起了一个童话故事——一个魔鬼被关在瓶子里得不到救赎,于是发誓报答将它释放的那个人。然而它的祈祷得不到回应,直到它被痛苦与怒火磨去了耐心的时候,才有一个渔夫偶然间捡到了这个瓶子,并且将它释放了出来。但愤怒的魔鬼打定主意要恩将仇报,渔夫使用计谋将它再次骗进了那瓶子里,才将它封印。   而此刻……我们似乎正巧放出了这样一个家伙。   那团黑雾在说了那番话以后忽然远远地后退,一直退到了距离帕萨里安一百米远处的草地上才停了下来……然后开始沸腾。一个又一个身影开始在雾气中隐约出现,并且凝聚成形。那些是与正常人类身高差不多的人形生物,我还依稀看得清它们手中的武器与身上的铠甲。它们随着雾气的延展而出现在地面上,最终铺满了我们前方的那片草原。   而就在它们列队完毕的时候,天空陡然黯淡了下来。仰头向上看去——太阳似乎被什么东西遮挡住了。那一轮平日不可鄙视的烈日现在在边缘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色缺口,接着那缺口不断放大、缓缓扩张,就像是有人在日轮上咬了一口。   这是……日蚀。原来如此。是要在日蚀将近的时候,那四个维系着蓝宝石结界的关键点才会变得不稳定,并且能够看得清楚么?   只是这一次日蚀出现得实在不是时候。因为远处排列在平原上的那些“战士”、那足有二百人的“战士”,它们的身上开始在逐渐加重的黑暗里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这种光亮只能代表一种生物——亡灵。   这是一支亡灵军队。   现在那黑雾已经完全褪去——它似乎原本就是由这两百多人的集体意识凝聚而成。我已经能够看得清它们的模样。它们的身上穿戴着精美的盔甲,其华丽程度足以与王室的亲卫队媲美。手上所执的是修长的细剑与鸢形盾,上面依稀可见鸢尾花的徽章。而它们的背后,每一个人的背后,都负有长弓。这些盔甲与武器现在同它们的形体一样,都是由淡淡的绿色荧光构成。然后这些并不重要——亡灵门原本就不必再依赖这些武器杀敌——它们只需要触碰,就可以带走生者的生命。   而现在则是因为日蚀所带来的白日黑夜,这些原本就不怎么畏惧阳光的家伙似乎更加有恃无恐。   但我停在一丛落尽了叶子的灌木旁边,用我的“真实之眼”仔细打量那个两百人的军阵……忽然笑了起来。   幸好它们是亡灵,而非幽灵或者怨灵。后两者是因为强烈的怨念或者其他因素而形成的黑暗生物,天生具有极其强烈的攻击性。而前者形成的原因则是由于生前没有完成某件被嘱托之事——那种由效力极其强大誓言所保障的约定。   但这些并非重点,重点是……这些盔甲和武器上饰有鸢尾花的亡灵、背负长弓的亡灵、由两百个因为没有完成誓约而在死后得不到救赎的精灵所变化而来的亡灵,在三百年前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所属的精灵卫队、被大法师撒尔坦·迪格斯所武装起来的魔法军队、在最后的关头背叛了那位半神之人,而同人类联军一起袭击了我的“鸢尾花”。   “鸢尾花”——米莲娜最喜欢的一种花,我以此命名了他们。他们本该同另外一些人在世界之树的外围保护着我,直至我身上的邪恶特质被彻底净化,再以世界之树的魔力凝聚身躯,成为那个超脱世俗的存在、成为星界之下、地狱以上的新神。   然而他们没有履行自已同“撒尔坦·迪格斯”的约定,没有效忠于那个当时还沐浴在世界树的光辉之中的大法师……所以他们在死去之后无法进入天国或是投入地狱——它们被永久地束缚在了地面之上,日夜感受自己的身体被蛆虫噬咬的痛苦、因为腐烂而产生的恶臭,直至那有形的身体因为岁月而灰飞烟灭,它们还要以亡灵的姿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等到某一天诸神陨落,星空塌陷,它们才可得到解脱。   而现在我眼见它们在我的面前列出军阵,同从前一样气势如虹……只是他们已经不复白精灵的高贵优雅,变成了人人畏惧唾弃的黑暗生物。   呵呵……人们都要为自己的所为付出代价,我的生命已经消散过了一次,然而你们的使命还远远没有结束。   这些亡灵,被帝国时代的大法师们用某种方法囚禁在了那巨大的结界当中,用来守护那位皇帝的陵墓。我倒是应该感谢我的那些后辈们。如果没有他们,也许这只亡灵军队会几百年的漫长时光里被法师们逐一清理干净,也许会不小心寻到我的某一部分魔力分身进而效忠于他。无论哪种情况发生,受益的都不大可能是现在的我。   现在天空之上的那轮烈日已经被阴影占据了一半的范围,帕萨里安的结界显得尤其醒目。我魔杖从背后取下持在手中,然后慢慢地从灌木之后走了出来,在双方的注视之下,一直走到了那亡灵军阵与佣兵们之间。   安德烈似乎在呼唤我回到他们那边,声音里是真诚的急切。而帕萨里安没有做声,他必定知道不是那种喜欢送死的蠢货,他知道我有自己的打算。而我一路走到军阵的最前方,与一个尤其高大的精灵亡灵相对,双方的距离不过四米远。   它的面孔因为我的到来而显得愤怒扭曲,它在低沉地咆哮并且举起了手中的细剑,似乎要召唤身后的战士们从我的身躯当中穿过,将我的生命带走。   但我用一句话令它停止了自己的动作与怒吼。   “奥尔芬·路希尔·伊斯特黎·埃德拉希斯,第三纪王朝的王子、鸢尾花的守护者、撒尔坦·迪格斯的追随者——你,还认得我吗?”   我说了这个已经尘封了上百年的名字,这个大约已经被它忘却的名字。然后我看到它眼眶之中跳动的那团火焰似乎陡然凝固了一下,接着像是沸腾一般地再次跃动了起来。“你是谁?你怎敢在我的面前说出那样的名号?!”   我沉默地注视着它,然后像我第一次在地面见到那只皮克妖精一样,唤醒了我深藏在灵魂之中的某个气息、某个契约的气息——“耻辱的背叛者——你是否还记得你的誓言?!”我举起魔杖高声大喝,那被刻印在灵魂之中的誓约气息喷薄而出,在我们的周围起伏激荡。我眼前的背叛者就像是一个还拥有躯体的人类一样倒退了几步,然后用那种嘶哑的声音说道:“你……你是……撒尔坦,你复活了……这怎么可能?!”   但就在下一刻,他忽然又变得暴怒了起来:“我们不是背叛者——你才是!你这邪恶的法师,我们已经履行了誓言,为何死后还要化为亡灵,遭受这种痛苦?!”   它像一个野兽一样前倾着身体对我发出这样的怒吼,而它身后的亡灵们几乎也在同一时刻大声咆哮起来,那声音震耳欲聋,然而我的心中却被另一件事情填满了……果然,果然事情不是像我所想象的那样!   我一直在疑惑为何我的卫队会背叛我,为何那些与我有过密约的人类君王会背叛我,为何那些以重诺而著称的精灵们会背叛我,而最关键的是——我最深爱的米莲娜·马第尔为何会背叛我。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假想过是有一个存在蛊惑了他们、误导了他们,令他们在最后关头做出了错误的行动——因为那只皮克大妖精也曾经对我说过,有人在最后的关头造谣——造谣我已成为了某个深渊领主的傀儡,说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撒尔坦·迪格斯。   这个家伙必定拥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强大到可以使得这些与我缔结了盟约的人不畏惧在死后化为亡灵日日痛苦,可以使米莲娜相信他,将致命的武器送进我的身体!   然而这个家伙是谁?拥有如此强大的力量,我绝不可能不知晓他的存在。而在我死后三百年西大陆的典籍之中,我也从未发现过那个家伙的影子——历史中所记载的那个同米莲娜一起杀死了我的法师,似乎就在那一刻那么凭空出现,然后又凭空消失了!   而至于我……据说是死在了那个法师手中的我,则从未见过他的面貌……不,是从未发现有那样的一个人存在,我的身边,自始至终都只有米莲娜一人而已!   我意识到我很有可能从这些亡灵的口中得到某一部分真相,于是我放缓了语速,几乎是一字一句地问:“你说你们没有背叛过我,那么为何在最后关头放弃了对我保护,反而指引着人类的背叛者来到我的面前?在米莲娜,那个尼安德特人女骑士和某个法师试图杀死我的时候,你们为何坐视不理?” 第一百一十四章 往昔的面目   “那是因为……”那个亡灵愤怒地吼叫了起来,试图回应我的话。然而就在它即将说出我所期待的那些真相的时候,它的面容陡然变得扭曲而模糊,就像是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试图将它的身体揉碎、又扼住了它的咽喉。它的后半截话语被堵塞在了口中,它几次试图将它们说出来,却始终没法令我听到它的声音。   我的心里闪过了一丝凉意……这,似乎是另一个誓约。一个效力不输与我们与它们缔结的血脉盟誓的誓约。这个誓约在阻止着它说出当日的真相,即便以我们的盟约效力也无法与其对抗。   我的头脑当中陷入了一片混沌,但我随即开口说道:“如果你们并没有违背誓言,那么为何会变成亡灵?”   “这要问你!撒尔坦!你……”它再次咆哮,然而再一次被誓约的力量阻挡了其后的话语。这个时候它的形体已经开始闪烁——即便它此刻是亡灵,也依旧要遵守誓言的约束。而它两次试图违背誓约,某种力量已经要令它灵魂消散了。   于是我放弃了让它说出真相的想法,因为此刻得到的信息已经令我感到了久违的舒畅——无论他们是被何种力量所束缚欺骗……至少,它们似乎的确不是真心背叛了我。同样的……米莲娜,我所深爱着的米莲娜,似乎也并没有真心背叛我。我想要享受这片刻的愉悦心情,我甚至暂时放弃了继续追究的念头,因为我唯恐再从它们的口中听到一切可怕的话语,令我再次从心底燃起怒火来。   之后的日子还很长,在拿到了我的手札之后,我还有大把的时间去搞明白这件事情。然而现在,我需要的是让它们重新听命于我。   于是我缓和了语气,走近那亡灵。这能够让它明白我的诚意——因为只要它向前一步、探出手来,就可以带走我的生命。   “奥尔芬,你与我之间,似乎产生了某种误会。我认为你背叛了我,然而你认为你完成了誓约,却依旧落到了今天的地步。但请你认清眼前的事实——现在的我,是灵魂重生以后的我,而现在的你,是一个亡灵。我们以诸神为鉴所缔结的誓约发挥了它的效能——不是将我的灵魂毁灭,而是令你遭受了如此痛苦。”我看着眼前这个亡灵那个腐烂的面孔上跃动着火焰的双眼,继续说道,“但无论你们如何愤怒、委屈——实际上现在的我也是一样的感受,我正在寻找那个挑拨了我们之间高尚的友谊的人——你们还有一次机会,可以摆脱如今的处境,可以去往天堂或是地狱,或者选择重新为人。那就是——继续追随我,完成你们最初的承诺。”   我说完了这些话,安静地等待着它们的回应。这支亡灵的军队似乎在某种意义上已经拥有了统一的意识,它们像站在最前方的指挥官,奥尔芬一样沉默不语,然后抬起了头来。“不,撒尔坦,不。”它拒绝了我,而我皱起了眉头,“我看得出,现在的你并非完整的你。我们的确可以帮助你完成你的愿望,然而只有残缺灵魂的你,是否有能力在最后的时刻给予我们救赎?我们以亡灵的形式存在了将近三百年,我们了解灵魂——你的灵魂上,少了些最初的东西。”   我明白了……我现在的灵魂上,的确缺少了些东西——除了被我压制在诅咒魔剑当中的那部分邪恶的特质以外,还有另外两份魔力上所依附的那些东西。以双方的灵魂与血脉所缔结的盟约条件的确苛刻,我也的确理解它们的担心,然而……   这时候亡灵又开了口:“但在你重新获得了足以匹配你从前身份的强大力量之后,撒尔坦,你可以到精灵的地底要塞来寻找我们。时候,我们才会重新成为你的盟友。请原谅我们的做法——”它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加重了语气“因为你的确、背叛过我们!”   “现在,如果你想要进入那个皇帝的陵墓的话,可以命令我们退去。因为我们被迫与那些法师们缔结了契约,守护他的陵墓。然而如果因为是你的命令,因为血脉盟约的效力,我们可以立即离开。”   我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最终叹了口气。如果它所说的是真的,那么他的确还是我从前的那个亲卫队长、那个精灵王子、那个忠诚又执著的“奥尔芬·路希尔·伊斯特黎·埃德拉希斯”。它一旦打定了主意就很难被改变,何况它们现在固执地认为是我做错了些什么。   于是我后退了一步,高声道:“那么,现在,我命令你们离开此地!”   周围顿时响起了一阵怒号,这些亡灵战士们迅速地聚集成了一团云雾,像一阵风一样掠过了天空,掠过了那轮已经只剩一丝亮弧的太阳,消失在了远处。   我回身看向帕萨里安——他已经撤掉了那个防护亡灵的法术,拄着魔杖看着我。我不清楚他是否用某种法术听到了我同亡灵的对话,但我相信他此刻仍不知情。因为他看向我眼神惊讶而充满警惕的一位,但如果他知晓了我的身份,可就不会是这么简单了。   我想我也不必再向他解释些什么……事到如今,怎样的解释都无法令我们彼此信任。他现在能做的只能是告诉自己的走下去——因为他生命里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长期地施展传奇法术透支了他的生命力,他的身体状况在离开古鲁丁的时候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不,应当是在路上。他在启程之前从破败的村子里搜集了大量的魔法材料想要自己我治愈,却在半路上发现自己的健康状况已经恶化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于是他用常人所无法想象的意志力对自己进行了手术……将自己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类似魔法傀儡一样的生物。   这就是为何那几日车厢里会有那种恶臭、会有那种血腥味……他封印了自己残余的生命力,并且在改造成功之后拿走了我的血液,使用了一个由我研究出来的魔法——“灵魂位移”。这种魔法需要受术者的鲜血作为媒介,在两者之间逐渐建立起一种稳定的联系。然后在双方的灵魂彼此适应了对方的身体之后,在某一处拥有强大魔力的地方彻底地完成这个法术。到那时,帕萨里安将拥有我这具年轻的、在他看来头脑聪慧的身体,而我的灵魂则被转移到他的身上,然后很快死去。   我开始回想他从进入古鲁丁之后、在与我长谈的时候所对我表露出的那种好感——实际上那种感觉一方面是因为他的确对我的学识表示欣赏,另一方面,未尝不是为他以后的生命做出铺垫……他可以将我收为学生,然后在今后某一刻、在生命力被透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的时候以我的身体来拯救他。   我们两人这样相互对视了一会儿,帕萨里安才远远地对我高声说道:“你击败了它们,马克·扎西?”   “是的!它们已经被我劝退了,并且许诺我们可以进入这个陵墓!”   “那么,你现在要走过来吗?和我们一路?”他问我。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谨慎地向他走去,“当然,大师,我永远追随您的脚步!”   ……   我们整理了队伍,走向那片崩塌的蓝宝石。佣兵们一定在庆幸自己没有中途离开——否则他们得到的就只能是月长石,而非像现在一样、脚边的蓝宝石随手可得。甚至有人将自己的衬衣脱了下来,用来包裹那些代表着金币的东西。我和帕萨里安没有阻止他们,连安德烈也没有。我们甚至还给了每一个人几分钟的时间来装满他们的包裹,然后才继续前进。因为我们三个人知道……这大概是他们最后一次拥有这些可爱的宝石了。   代达罗斯的陵墓和这些佣兵们从前可能盗过的那些墓穴可不一样……它代表的将是种种远超他们认知的恐惧与死亡。因此我们并不介意稍稍停留一会儿,满足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死前的最后一点快乐。   我们越接近山岭从前的位置,脚下的蓝宝石碎片就堆积得越高。到我们走到从前那山岭脚下的位置、如今的一道由宝石构成的“环形山”上向下看去的时候,这位皇帝的陵墓入口终于出现在了我们的面前。   脚下是一个直径达到了两百米的巨大深坑……一个反射着金属光泽的巨大深坑。就像是诸神用星界的金属铸造了一只巨大的酒杯,然后将它深埋在了地下。唯一能够通向那黑暗幽深的地底的是一圈盘旋在光滑的金属墙壁表面的阶梯——尽管那阶梯足以令三个人并行,然而因为这孔洞巨大的直径,它仍旧显得细小而危险,就像随时都有可能从铁壁上坠落下去,然后令我们粉身碎骨。 第一百一十五章 巴温的力量   我发现了安德烈眼中的某种情绪,一种近乎狂热的情绪。我当然也知道他心中此刻所想——看吧,这是那位皇帝的陵墓,代达罗斯的陵墓,他的祖先的陵墓。那个男人曾经拥有一个皇朝,半个西大陆。他甚至有能力完成这样浩大的工程,以钢铁为自己铸造死后的墓穴!   他带着这样的情绪与佣兵们首先踏上了第一级阶梯……完全没有护栏的阶梯。尽管它的宽度可以容纳三人并行,但我们仍旧下了马,一个接一个地紧贴着墙壁行走。几乎没有人曾经来到过落差这样巨大的场所,尤其这落差还是垂直地面、直通不知道隐藏何种可怕怪物的黑暗。   我曾经尝试着找到那个被我破坏掉的、曾经支撑起了一整块蓝宝石护罩的“炼金之眼”,然而它已经被深埋了宝石的碎片之下,帕萨里安似乎没有足够的耐心与我一同探究那个奥秘。于是我们心照不宣地生起了同样的心思——在获得我想要的东西之后,我可以有充足的时间来找到它、研究它。   我们沿着那阶梯沉默着向下走去,并且渐渐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东西。   这东西,就在我们的身边、脚下。我原本以为这墙壁、这阶梯都是用钢铁浇筑而成。然而当我的脚踏它上的时候,我却有了不一样的感觉——接触时的声音并非钢铁那沉闷,反倒是轻柔无声,就像是踩在了厚厚的地毯上。我所穿的是一双皮鞋……而安德烈穿的则是根部覆有铁片的甲靴。但即便是那样的甲靴,行走时发出的声音也并不大,倒像是踩在了木质的地板上。   我皱了皱眉,从腰间取出我的匕首,然后在行走的时候在极其光滑的墙壁上用力地划了一道……没有留下半点儿痕迹。我再次反手用刀尖在墙壁上狠狠地刺了一下……顿时传来一声脆响——我的匕首的刃尖,竟然碎掉了!   “这不是钢铁。”帕萨里安在我的背后说,“是远比钢铁坚固的东西。”   “我不相信这是帝国时代的造物。”我没有回头,从走在前面的罗格奥的头顶摘下了那片碎掉的刀刃,然后继续说,“就像我不相信……他们有能力制造出被我们破坏的那种东西一样。那种力量和我所熟知的魔力似乎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东西,他们定然获得了别人的帮助,可能是人,也可能是神。”   “你认为……古代的法师们,就一定没有现代的法师们力量强大?”帕萨里安似乎被我勾起了谈话的兴趣——抛开我们的私人恩怨而言,他的确是一个可敬的学者。   “我猜您一定是想要提起那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我笑道,“您会告诉我,巴温帝国的人们所拥有的力量,就超过之前和之后的任何一个时代。但我同样不认为那就是魔法……那仍旧是魔法无法解释的力量。”   “看起来你也对此有些研究,那么,说出一个例子来。”他说话的时候声音沙哑,还伴随着沉闷的咳嗽声。我想即便以他被改造过的身体,似乎也要达到极限了。他试图分散自己的注意力,令自己能够继续坚持下去——以同我讨论这些他感兴趣的话题的方式。   “例如巴温皇帝与龙族的那场战争。”我说道,“巴温皇帝在某种力量的帮助下几乎杀死了西大陆上所有的巨龙,然后向它们的巢穴进军——那孤悬在代瑟雷特洋之上的格勒西亚岛。巴温皇帝的军队使用了某种威力强大的武器,一次就杀死了那座岛屿上盘踞的二十八头巨龙。”   “史书中对那种武器的描述是:‘它喷火,但无烟,威力无穷。霎时,烈风刮起,云雾翻腾。太阳似乎在空中摇晃、抛下大量灰尘和沙石……大地遭受烧灼,不断震抖。巨龙们被高温烧焦,其他动物也倒地而死。烈焰翻滚。树木像遇见森林大火,成排倒下。密集的火舌不断像骤雨般地从四面八方落下。数千辆战车被毁掉……阵亡者的尸体被可怕的高温烧得残缺不全,如同烧焦的树干。在此之前,我们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可怕的武器。’”   “您看,我们都知道,魔法是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的。某些杰出的大法师们也许可以用极大的代价杀死一头巨龙……但要一次毁灭二十八头巨龙?不……那绝对不会是魔法的力量。”   “令人惊叹的历史学造诣,马克。”他呵呵地笑了起来,又咳嗽了几声,“然而那个时代距离我们太过遥远,那时的史书经常会将皇帝本人的某些功绩放大、神化……若论当时的真实情况的话,绝对不会是如此。我倒更愿意相信是诸神也开始畏惧这些生存得太过悠久的巨龙们的力量,于是将它们在这个位面毁灭了——它们可原本就是从深渊地狱里跑出来的生物。”   “可如果巴温皇帝的力量是从诸神那里取得的,他又怎么会在后来开始建造傲慢之塔,试图通向天国,并且挑战诸神呢?”我说道,“巴温皇帝可不是一个愚蠢的人——后来的史书上说,这位皇帝对于自己拥有的力量有了过于强大的信心,以至于试图进入天国毁灭神灵——然而,大师,稍有常识的人们都会知道,不是站在高处就可以进入天国的。如果高塔可以作为阶梯,那么他何不去马拉雅山脉?那里似乎更高一些。如果用诸神交付给他的力量就可以毁灭诸神……那么诸神也未免太过愚蠢了吧?”   这是两个法师之间的对话,叙说的是西大陆上的秘史。我们说话的声音被周围特殊的地形折射、放大,使得所有的佣兵都能听到我们之间谈话的内容。不少人好奇地向前或者向后看了看,然后开始更加仔细地倾听。   “那么……你认为是什么力量?”帕萨里安不再微笑,声音变得像在古鲁丁的那个夜晚一样严肃起来。   “就是这种力量。”我敲了敲身边的墙壁,“大师,历史上巴温帝国的都城,还有那座后来被光天使毁灭的傲慢之塔,可就在南方。”然后我闭上了嘴巴,不再说话。因为继续说下去的话、说出我内心中的那个想法的话,就连我自己都会感到不可思议、且太过离奇。   大法师沉默了一会,然后欲言又止:“你是说那些矮人……”   这时候前方的安德烈然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又传出了几声沉闷的声响。然后他沉声说道:“这里,路被堵住了。”我皱了皱眉头,越过罗格奥前面的六个人走了过去……路果然被堵住了。   堵死道路的是一个透明的,类似升降梯一类的东西。这种东西似乎在几十年前出现在西大陆上了,而且大多被高级、富有的贵族们使用。他们制造出由坚实的木头做框架、用玻璃做外壁的小房间,然后将它安装在城堡或者高楼的外墙上,用人力升降。不但可以方便地运送食物或者其他的小东西,还可以在飞雪漫天的时候在这小房间里观赏外面的风景……只是我从未见识过。   “打碎它。”我说。因为隔着那透明的玻璃外壁,我可以看到这升降梯之后还有继续通向下方的阶梯。   “试过了。”安德烈再次举起手中的长剑,然后用地刺了下去。然后除了一声脆响之外,那透明的外壁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他摊了摊手,“流星锤和狼牙棒都没用。”   我凑近那升降梯仔细看了看——上方和下方自己都没有用人力来升降的绳子。它就那么孤零零地悬在一条纵观了这些阶梯的通道里,停在我们的面前。   “只能用魔法了。”我叹了一口气,转身向不远处的帕萨里安摊了摊手,“大师,伊米尔裂解术占用了我太多的精神力……我实在没有合适的法术可以使用了。”   帕萨里安定然知道我在撒谎……可他倒也的确没有办法。他阴沉着面孔走了过来,我则搀扶了他一下:“注意您的身体,大师。”——我像他此刻一定更加想要尽快地对我使用“灵魂位移”的那个法术了。   他施展的魔法名叫“空间投影”——是一个级别颇高的法术。魔法的效果使得那升降梯之前的空间与之后的空间对折到了一起,生成了一个可以一步就跨越那障碍物的简易通道。这通道能够维持的时间并不长,佣兵们以极其迅速的速度穿越了过去之后,它就立即闭合了。   但这时候凌然惊讶的事情忽然发生了——就在我们都站在了这升降梯的另一段之后,它忽然毫无征兆地碎成了无数细小的晶块,然后像一阵雨一样洒了下去——直到很久以后,才听到底下传来了细小的撞击声。   这个地穴……似乎足有上百米深。到目前为止,我们呼吸到的空气还算新鲜,只是不知道真正深入了地下之后,是否还能有适合人类呼吸的空气。我和帕萨里安倒是有自己的法子——“伊娃之吻”这个法术能够令操法者在深水中呼吸自如,我也许还可以现时记忆两三个,为恺萨和安德烈加持上这个魔法。但其他人……就只能祈求命运的眷顾了。   这长长的阶梯走得我们疲惫不堪——生理因素和心理因素兼而有之。在走到这地穴的中部的时候,天空之中的日蚀终于结束了。太阳的光亮再次照射了进来,于是我们的视线范围变得更大了些。在更深些的地方,似乎依稀刻有文字。我实在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力量才能在这么坚硬的墙壁上刻印出痕迹来。   但就在我们离得更近些的时候,我看清了它们。   那是竟然巴温大帝国时期的文字,以那时候在尼安德特人上层贵族之中通用的一种语言刻写道:“赞美虚无之主、沉眠之神。您终将苏醒,且拥抱世界。”   我皱起了眉头——“虚无之主、沉眠之神”……是个什么样的存在?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而这些字句……竟然是用尼安德特文刻写的……那么这个奇迹般的造物,的确是同巴温大帝国有关系的么?或者说,当初的巴温皇帝,所掌握的就是这种力量么?   我回头与帕萨里安对视了一眼,在彼此的眼神当中看到了惊异。   因为要考虑到大法师的身体状况,我们花费了两个小时走完了这条通道。抬头向上望去,天空已经变成了指甲大小,仅能投射下微弱的光亮来。我没有使用魔杖照明,而是让佣兵们打起了火把。一来可以检测这里的空气是否不适合人类呼吸——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火把就会变得极其微弱,甚至熄灭。而二来……某些危险的生物,总是喜欢袭击那些明亮的目标。   阶梯的尽头是一片积水,十几个火把熊熊燃烧,撕裂了这一片黑暗。这里似乎有某种极巧妙的换气方式,使得上百米深的地下依旧拥有新鲜的空气,甚至还显得有些寒冷。这里的墙壁不再是那种特菜的材质,而是在外围堆砌上了一层大理石,上面有凶狠的怪兽浮雕和穿着奇特的人物——都是典型的巴温帝国时期的风格。   看起来这里并非代达罗斯皇帝特意营造的陵墓,而是他先发现了这样一个巴温大帝国时期的遗迹,然后才将它改造成了自己的墓穴。   通往内室的门应当是在墙壁上……我们沿着浮雕一路摸索。因为马克西姆斯曾经向帕萨里安提到过,由于某些历史渊源,他保留有一些关于代达罗斯皇帝陵墓的资料。只是现在从那位大法师脸上的神情看来,马克西姆斯给他的资料,似乎同这里的实际状况有着极大的区别。   积水在我们的脚底下哗哗作响,我的皮鞋已经被浸透,脚趾感受到了极不舒服的凉意。而前方的佣兵们脸上的神色谨慎而迷茫,就像是一支在坑底送葬的队伍,或者是像一群即将走向深渊地狱的不归者。 第一百一十六章 代达罗斯   我们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间极其谨慎地探查了石壁上的每一条缝隙、每一个图案,最终在一个狮鹫兽眼睛的位置发现了异常。一个佣兵在摸索的时候不小心按动了那块凸起的岩石,周围顿时响起了沉闷的石块摩擦声。随后那刻印着狮鹫兽图案的石块缓缓上升,最终露出了背后只容一人通过的通道入口来。   我们都没有想过这通往墓穴的道路会如此轻易地被找到,一时间面面相觑。我凑近了帕萨里安,低声道:“大师,您曾经对我说过,您那里有马克西姆斯送给你的关于这墓穴的资料。如果此刻您知道些什么的话,我想您最好能够同我分享一下——您应当注意到了,这里远比我们想想得要复杂……很有可能是一种我们都没有接触过的力量……”   他在昏暗的光线里转头看了看我,然后露出一个微带嘲讽的轻笑来:“……马克西姆斯?这可不是应当从你的嘴里说出来的称呼,学徒。”   佣兵们在略一犹豫之后,已经小心翼翼地鱼贯而入,我看着他们渐渐没入黑暗之中,又沉默地看了帕萨里安一会,终于说道:“我的确已经对这种游戏感到厌倦了,大法师阁下。是的……我不是学徒马克·扎西,我们只是一群喜欢财富和女人的家伙。我们在那个马克被一个暗精灵莫傀儡干掉之后——祝他在天堂山过得幸福——拿到了给你的秘信。之后的事情您一定早就有所怀疑——但我们的确只是想要这里的财富而已。至于那本撒尔坦的手札……那不是我能拥有的东西。它为我带来的唯一好处也许就是令我更快地从这个世界上解脱。”   “因此,大法师阁下,我在这里重新邀请您,与我们一同进入这个墓穴——您得到您的手札,我们得到财富。至于离开了这里以后的事情——我们不会将您拿到那本神器的消息散播出去,您也不要试图抹杀掉我们……我知道您现在的身体状况并不好,您也知道我并不是什么学徒。如果确无相互杀戮的必要,我希望我们还是能成为暂时的盟友——”   “走吧。”帕萨里安竟然打断了我的话……然后表现出了出人意料的果决。实际上我说的这些事情,他大概早就了然于胸。加上他的身体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崩溃,他倒的确不大会乐意同我废话。   我拉着罗格奥紧随着他进入了那狭小的通道,然后前方传来了他的声音:“我的资料并不全面,仅仅是知晓几个关键点。代达罗斯的陵墓里的确有不少财富……你们尽管拿去。但那位皇帝的遗体是被安置在一口巨大的水晶棺当中,以确保他万年不腐。其上被帝国时代的大法师们加持了不少魔法,又附有蕴含着强大魔力的宝石——我需要你的协助才能打开他它,然后拿到里面的那本手札。”   “另外,墓穴里,据说还有强大的魔法构装生物。它们将确保那位皇帝的安眠不被打扰,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任何人,绝对,不要随便碰触里面的东西——哪怕那是一堆黄金。任何一次不谨慎的举动都有可能夺走你们的生命,尤其是你们这些凡人。”然后他就沉默了下来,不再说话。   我挑了挑眉:“……只有这些?”   “那么你还想知道些什么呢?”   我在黑暗里笑了笑,不再说话,只是让罗奥格拉紧我的袍子,确保他不会在我不注意的时候被某个危险的存在拖进角落里。   这条通道的墙壁仍旧是那种表面粗糙的岩石,但我怀疑这也同外面一样,是在那种特殊材料构成的墙壁之外重新砌上去的。我们在里面行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然后走在最前面的佣兵停了下来,并且远远地发出了难以置信的惊呼声。我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眼前顿时豁然开朗,一片光明。   这通道的尽头是一个断崖,现在我们就在站在断崖的边缘,而脚下则是一片深渊,眼前,则是一片广阔到难以想象的空间。如果说地面上的那座山岭已经令我感到不可思议的话,那么此处的构造更是令我无法将它同现实联系在一起——因为仅仅凭借我的目测,我估计这片空间足有一个古鲁丁村庄的大小……而这空间又远非自然形成的地下空洞,它似乎是一个完美的半圆形,高高的穹顶之上是无数灿若星辰的光点——一颗五芒星的周围整齐地间隔排列着圆形的亮斑,就好像它的光辉照亮了整个世界。而它的底部,则是正在缓缓流动银色液体。那些银色的液体反射着穹顶上的光芒,令这巨大的空间仿若白昼,甚至比白昼更加明亮。   这空洞之间没有任何一根支撑着它的柱子……它究竟是如何保持着自己不会塌陷的?   而这空间底部那些流动着的液体,似乎又正在飞快地上涌……似乎是我们打开通道的石门之后,这里的某个机关就被触发,然后开始从排水口流出这些东西来。它们距离我们所在的悬崖至少有一百多米的深度——这深度相当于三座六层的亚丁大教堂叠加起来的高度,但尽管如此,我还是看清了那些银白色的液体究竟是什么……然后吃了一惊。   那些竟然是那种被我命名为水银的东西——那种会散发出毒气的液体。此刻它们迅速地铺满了底部的空间,然后飞速上涌……在这些水银上涌的同时,底下还有巨大的石块也随之上升。我们居高俯视,正好能看得清那些石块所构成的轮廓,那竟然是……西大陆的形状。   再抬头看穹顶之上那些不知道因为力量而散发着炫目光彩的亮点,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这似乎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星空、海洋、土地。那位君王在死后仍旧不愿望放弃征服西大陆的决心,于是他用某种奇迹般的力量在这地下为自己构建了一个微缩的世界,一个微缩的西大陆。   这水银以极快的速度涌了上来,并且在与我们所在的悬崖齐平的时候停止了上涨。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即便是大法师帕萨里安,也对这种前所未见的液态金属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在我第一次提炼出这种东西的时候就曾经产生了一个错误的印象:我认为这种白亮的东西应当是温度极高的,就像是那些熔化了的铁水一样。但实际上它们冰冷滑腻,像是没有完全凝固的奶油。这一大片广阔的“水面”不多时就静止了下来。一个佣兵试着将长剑插了进去,然后迅速地缩回、用手指轻触剑刃,惊讶地说道:“这……是凉的。”   “这是水银。”我沉声道,“它的蒸汽有剧毒。千万不要吸进嘴里去。”   “可是……我们该怎么渡过去?”安德烈皱着眉头用长剑搅了搅脚下这美丽的液体,然后将腰间的一柄小匕首丢了过去。我们本以为这铁质的武器会下沉……然而它却浮在了上面,就像一块木头浮在了水面上。   我知道看似液体的东西实际上比铁还要重。如果不考虑到它的毒性,我们甚至可以就这样踩在上面走过去——前提是保持好自己的平衡,不会摔进里面。但到了此刻我的确是无计可施——也许我能用魔法制造出一大块浮冰,但……我们踩上了浮冰,又要去哪里呢?这片空间极其广阔,但似乎除了那岩石制成的“西大陆”之外,就再没有看起来可能藏有那位皇帝的水晶棺的地方了。   但就在下一刻,远处又发生了变化。   那片用岩石所制成的土地——直径大约有两百米的范围,忽然亮起了一片黄绿相间的光芒。那光芒极温柔地蔓延过灰黑色的岩石表面,然后渐渐凝固,又生成了无数细小的部件——有树木、河流、房舍、城堡。这些小东西沿着岩石上的“山脉”起伏散落了下来,最终构成了一副栩栩如生的西大陆全图。   我们还没有来得及惊叹的时候,这“西大陆”的上方忽然又出现了一团白色的光芒。然后那光芒不断地扭曲、晃动着,最终凝聚成为一个人形——一个常人十倍大小的人类。   他拥有金色的头发与浓密的胡须、一双冷酷的褐色眼眸,刀削似的面庞。他身穿黑色天鹅绒的制服,胸前饰有一排闪亮精美的徽章,而头上……戴有一顶黄金的王冠。   几乎每一个人都惊讶地望向安德烈……因为远处的那个人,与他们的这位佣兵团长惊人的相似。   ……代达罗斯皇帝?这是他用魔法遗留下来的幻象?我转脸去看安德烈——此刻他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手按剑柄、颤动着嘴唇,像是下一刻就要踏进那水银之海当中。   而其他的佣兵们,似乎也都被这巨大威武的形象所震慑,甚至有几个女性战士已经忍不住单膝跪了下来,去膜拜那位一百多年前的西大陆霸主。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神秘的力量   这是魔法的效果——这个影像的身上还附加了一种类似魅惑术的法术,令无礼的侵入者们会本能地产生畏惧、敬服的情绪。   下一刻,一个声音在整个空间当中回荡了起来:“是何等狂妄无礼之人,敢打扰我的安眠?”   那影像像是有了生命一般,缓缓环视众人,然后将视线锁定在了帕萨里安的身上:“你可是他们的主人?”   这家伙……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但帕萨里安低声对我说道:“根据每个人身上精神力的强弱选挑选受术者……帝国时代的法师们的造诣果然不可小觑。”   帕萨里安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对那些佣兵高声呼喝道:“从地上站起来!这是一个幻象,不是真实的存在!”   然而那幻影马上皱起了眉头,厉声道:“你竟敢质疑我的权威!”他的话音刚落,从他的脚下,那片“西大陆”上“马拉雅山脉”的位置便爆出了一团火花!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那法术的模样,也没有来得及为帕萨里安支撑起护罩,他的身体便已经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巨大力量狠狠地一锤,随着一声巨响倒飞了出去。   我的心里一惊,连忙施展法术,为自己构建了一个“迪尔芬德”之盾,然后才转头去看身后撞在了墙壁上的大法师——他的法袍上似乎早已像我一样施加了某个防护系的魔法,但即便如此,他的嘴角也渗出了鲜血来,似乎左臂都在猛烈的撞击中折断了,反转成一个怪异的“L”形。   好在被改造成魔法傀儡的身体在触觉上的感知并不十分强烈,因此他在两个佣兵的搀扶之下很快就站立了起来,然后就像他第一次策马立在古鲁丁城下那样须发皆张,怒吼着让一个又一个魔法亮光在自己的身上接连闪现,并且甩开了佣兵的搀扶,大步走到了我的身边。   那皇帝的影像似乎因为刚才的一击而变得闪烁起来,但他很快就回复了平静,仍旧用那种饱含怒气的声音说道:“为你的傲慢付出代价,狂妄者……”然而他之后的话语随即就被大法师的魔法打断——无数拇指大小的火球铺天盖地地爆射而出,紧随火球之后是十几团呼啸旋转的青色的色团。在释放了这两个魔法之后,大法师的身躯陡然变成了七彩的流光——就像是我的使用“彩虹喷射”之前指甲的颜色。接着,一个彩色的人形从他的身体当中挣脱了出来,背生双翼、头戴羽冠、手持七彩权杖,就如同一道真正流光一样猛扑向那百米之外的帝王身影。   狂怒的大法师使用了高超的连发技巧,在常人吟诵一个咒文的时间之内发射了三个具有极强攻击力的法术,甚至还包括了一个仅次于传奇法术的九级魔法“光彩分身”。   那帝王的幻影之上立即爆起一团汹涌的火球,然后被风团呼啸着撕裂纷飞,最后又被那飞扑而至、陡然放大了十几倍的身影包裹在了其中——先是猛然缩小成为一个极亮的光点,然后猛然爆裂开来,就像是在这片空间里制造出了一个小小的太阳。   所有人都因为那无比强烈的闪光而掩住双目,白光如同潮水一般将整团空间都清洗了一边——不仅仅是照亮,更是具有荡涤黑暗生物的效果。然而在我们再次张开双眼之后发现……那帝王身影,竟然再一次凝聚了!   只是这一次他已经变得闪烁不定,就连说出的话语也走了调:“……是何等狂妄……无礼……之……人,敢打……扰我的……安眠……”他开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这句话,并且逐渐黯淡,最后消失不见了。   与他同时消散的还有附着在岩石上的植被、河流、房舍,这时候我才注意到,他的脚下,刚才爆出一团火花的地方,开始有无数的蓝色火星在闪耀。这些火星在他消失之后不久忽然又冒出了大量的浓烟,并且伴随着一声爆鸣掀起了大量的土石碎片……接着归于一片寂静。   安德烈的神色变得古怪——我想任何一个眼见着自己祖先的幻象被毁灭的人大抵都是这样的表情。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轻声道:“只是一个幻影而已。”   他转头看了看我,然后轻声道:“毕竟……是他的幻影。”   “入口,就在那里。”旁边的大法师喝下了一瓶药剂,然后紧皱着眉头,像是完全无法适应那种奇怪的味道,向远处指了指——就在刚才发生了爆炸的地方,一个洞口露了出来,藏在那岩石之下的洞口。   “你应该做点儿什么了。”他接着说。   我叹了口气,然后走到悬崖边,从袍袖当中摸出了一些盐,开始准备一个魔法。既然已经表明了身份,我倒不用再装成那个蹩脚的学徒了。刚才我见识了他的力量——他的确还有能力在此将我们全部杀死……似乎想要除掉他,还得靠那个法子,那个他自己以为万无一失的法子。   一片巨大厚重的冰块开始在我们的脚下成形。这个魔法的名字叫做“冰冻之桥”,大多数的时间被施展在比较平缓的水流处,在水面上形成一道由坚冰构成的桥梁。只是我们所在的地点距离那岩石的浮岛太过遥远,透明冰块延伸到了中途就停止了下来——这已经是这个法术的极限了。   但这并无大碍——我们先是走到了冰桥的尽头,然后截断了它,又用刀剑划着那些水银一路来到了浮岛的边缘,这才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似乎终于有机会仔细地探查那种神秘力量的来源来了。刚才击飞帕萨里安的那次攻击似乎并不属于我所熟悉的那种魔力——它迅速而凌厉,舍弃了魔法攻击所附带的那些不可避免的灿烂光效,令人更加无从防备……我似乎深深地喜欢上了这种神秘的东西。   我在后面的佣兵们还没有从浮冰上跳下来的时候拉着罗格奥走到了被炸裂开来的洞口旁边,立即闻到了一股熟悉的硫磺味儿。在头顶那些光点的照耀下,地上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呈现出锋锐边角的、完全不是石质的奇怪碎片;一些色彩鲜艳的、闪耀着微弱火花的线头;一些做工精良、内外同样光滑的金属细管——它们像是毛发一样密密麻麻地分布在那洞口的旁边,在洞底下幽幽的白光映照之下显得神秘莫测。   我蹲了下来,谨慎地将手指探到那蓝色的火光旁边,试图去触碰它。然而一种令我毛骨悚然的危机感忽然从我的尾椎直冲大脑,就像是某种直觉在我的耳边厉声呼喝:退后!   我陡然缩回了手,不再试图产生刚才那种危险的想法。   我想我现在的样子就像是一个偶然走进了魔法师的房间的凡人——无论是那些晶莹剔透的试管还是玻璃坩埚,或者是那些色彩鲜艳的魔法药剂,千奇百怪的魔法生物,都会引起他们极大的好奇心。然而只要他们稍有不慎、错误地碰触了某些东西,结果就可能是全身溃烂、失去神智、甚至失去生命。   现在我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种同样神奇的力量……我对它一无所知,稍有不慎就可能是更加悲惨的结局。   帕萨里安从我身后走了过来,看了看我,然后轻声说道:“等我得到了那本手札,你还可有充足的时间来研究这些东西。现在……让我们继续前进。”   他身体里散发出来的香气越发浓重,我猜是刚才的那次撞击使得他身体的某一部分裂开了——填充在身体里的香料和魔法材料开始外泄……但愿他能够坚持到帮助我拿到我的那本手札的一刻。   这巨大的裂口之下是另外一条通道。只是这里并非那通道的起始点……似乎入口并不在这浮岛的中央,而是在我们刚才站立的那道悬崖上的某处。但我们依旧接连跳了下来——有几个倒霉蛋儿在这三米的落差之下崴了脚,我猜是刚才那场大战带给他们的震惊之情还没有消退。   但无论如何,这比起我之前预想的情况已经好了太多——至少现在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死掉。   我们沿着这通道一路走向深处,通道的石壁上则是一种极罕见的发光苔藓。每一个人的脸色都被映得有些诡异,而在这种诡异的氛围之中,最平静的竟然是罗格奥。他按着我的吩咐,用纤细的手掌拉住我的衣角,在我的身边安静地走着,就像是曾经走过铺满落叶的小路或者长满荒草的原野。   而我看着他有些发绿的侧脸,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   这条通道似乎并不长——当然也有可能是我们从半路而入的结果。在行进了大约二十多分钟之后,前方的队伍停了下来。一个佣兵在前头喊道:“死路!什么都没有!”   死路?我皱起了眉头,赶上前去。   眼前倒真是一条死路——两个面孔狰狞的雕像并排立于通道的尽头,之间则是一面无比光滑的墙壁。我试着释放一个探测魔法,但显示的结果是,构成这墙壁的石块,至少有几十米厚。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两个安德烈   我盯着那石像仔细看了看,然后在脸上露出了笑意来。呵呵……这种已经近乎绝迹的东西,竟然在这里见到了。   眼前的石像有一人高,蹲坐在一米高的石台上。脑袋像是人类——光秃秃的头顶,尖端略微弯曲的耳朵,鹰钩一样的鼻子,露出两枚反曲獠牙的嘴巴。但它们的身体上覆盖着羽毛,背后有收起的魔翼,双手双脚都有弯曲的尖爪,看起来怪异恐怖,就像是从深渊地狱里跑出来的可怕魔物。   然而我却知道这小东西……实际上远比它们看起来要可爱——这是两只石像鬼。   石像鬼这种东西繁盛于巴温帝国之前更早的时代——它们倒的确是从深渊地狱里跑出来的生物……不,准确地说,应该是被驱逐出来的生物。   据说当时深渊地狱里的某位领主试图制造一些可以飞翔的战士来对抗一只盘桓在他的领地里的骨龙。然而因为魔法实验的失败,被制造出来的战士们竟然是些体弱胆小的家伙……而且还很滑稽。   那位领主愤怒地将这些失败的造物驱逐出了他的领地,驱逐出了深渊地狱,将它们放逐到了“干净得令人作呕”的地上界。   之后这些生物因为它们其他的习性被法师们收服,并且应用在了某些特殊的方面。但它们并不能够繁殖,因此在漫长的时间里不断地损毁,直到巴温大帝国时期,人们已经再也不能见到它们了。   它们可以在沉睡的时候化为实质的雕像,牢记主人的嘱托,并且在受到外力的刺激——例如有人试图破坏由它们所守卫的结界的时候清醒过来,然后……传达一些信息。   因为这些家伙们在清醒以后身体简直比刚刚出壳的小鸡还要脆弱,一个健壮的成年人就可以徒手干掉两只活蹦乱跳的石像鬼。   现在它们出现在了这里,必定是拥有某种使命。而这使命,也许就是守护通往陵墓的道路。   我转身那些佣兵们高声闻道:“谁……是处男?”这些家伙面面相觑,一时间没有回答。于是我又问了一遍,这时候那些家伙们确认了我的话,顿时发出一阵哄笑声来。一个年轻人满脸通红地被推到了前面,身后的几个家伙揉着他的脑袋大笑道:“这个家伙是处男,我保证,大师!”   我咧嘴笑了笑,伸手将他身后的那个健壮的男人拉了过来:“地狱里的生物可不喜欢处男纯洁的血液。”然后我在他脸上的笑容还没有凝固的时候用那柄缺了一个刀尖的小匕首在他的手腕上割了浅浅的一刀,接了一捧鲜血,放开了他。   他惊魂未定地问我:“就是……这样?”   “那么你希望我把你的血都放干净么?”我笑骂了一句,将他踢回了人群里。他赶忙钻了回去,而我则走到石像鬼的面前,将手中的鲜血涂满两只石像鬼的嘴巴。   这血液很快就被吸收,然后消失不见。这两个雕像发生了奇特的变化——先是有色彩在它们的身上出现……那种地狱生物常见的火红色皮肤,然后有长年累月积累起来的灰尘从它们的身上掉落——随着它们的翅膀慢慢伸展,四肢轻微弯曲。   在众人惊异的眼神里,这两个石像鬼打了一个大大的呵欠,然后就像是两只受了惊的母鸡一样扑腾着翅膀跳了起来,然后一个劲儿地向后身的墙壁上撞,嘴里还发出某种难听的尖叫——   “盗墓人!”   “入侵者!”   “小偷!”   “骗子!”   我耸了耸肩膀,退后了一步,好让自己不被它们的翅膀扇起来的灰尘迷住了眼,然后高声说道:“安静下来,石像鬼!”   两个家伙立即停止了动作,重新蹲坐回石台上,瞪大了眼睛看着我,并且开始交替着说话——   “盗墓人。”   “小偷。”   “你们问我们两个问题……”   “然后你就得离开!”   之后它们两个就像是患上了某种精神疾病一样大笑起来,然后陡然收住了笑声,又用四只铃铛一样的大眼睛看着我。   我无奈地摸了摸额头——似乎地狱生物都不大正常。但好在它们不是巴托恶魔的那样的家伙——冲动易怒,毫无理智可言。   这种小家伙虽然胆小,却固执得可以。它们对我说过只能提问两个问题……那似乎也就真的只能提问两个问题。否则即便将它们活活拆散的话,它们也不会再回答半句话——这也是这些小家伙在西大陆上消失得如此迅速的原因之一。   只是我的心里此时有了一个疑惑——如果这座陵墓建立的初衷就是为了确保皇帝的遗骸不被打扰,那么……为什么要在外面那巨大的墙壁上建立那些阶梯?为什么要在洞穴底端建立可以通向那水银之海的通道?为什么要在此处,放置两只石像鬼?   它们更像是在等待着什么人。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面无表情的安德烈,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在古鲁丁的那个晚上,在我向他提出了要一同进去他祖先的陵墓之后,他先是表现出了极度的愤怒,而后又忽然平静了下来。我起初认为是他那种想要重拾家族荣耀的欲望压过了他内心当中的某种良知。然而之后发生的那些事情——无论是在刺杀马克西姆斯之前的犹豫,还是在发现强尼因我而死之后的愤怒,他的表现都不像一个可以在当初那种情况下冷静地做出那样的决定的人。一定有什么原因,一些我不知道的原因使得他接受了我的提议,而他至今没有告诉我。   但我还是转过了身,向那两只石像鬼问出了第一个问题:“如何才能打开你们身后的这扇门?”   这两个小家伙愣了愣,然后你一言我一语地说道:   “需要血液!”   “皇族后裔的血液!”   “涂在门上!”   它们的回答证实了我心中的一个猜想……那位代达罗斯皇帝,的确是在等待着什么人。如果可以尽情推断地话,我的结论是——他似乎预见了他死后帝国的崩溃,而后在这墓穴里为他的子孙们准备了一些东西……供他们再造一个帝国。   帕萨里安听到了这回答,立即因为激动而发出了沉闷的咳嗽声,而后分开那些佣兵走上前来,低声对我说道:“不要浪费时间——我们一起击碎这扇门。”   “击碎?”我愕然道,“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想要击碎它……我可不保证我们身后的那些人平安无事。”   “巨额的财富或是那些凡人的生命!”他凑近了我,压低了声音,从嘴里吐露出香料的气息,“你必须做出选择!”   他似乎已经实在无法等待下去了。但我笑了笑,退开了两步:“不,大师……我们还有有一张王牌。现在我向您重新介绍王者之剑佣兵团的团长……同时也是欧瑞皇朝白槿花皇室在世的最后一位成员,安德烈·格尔兹王子殿下!”   我的话引发的不是一片哗然,而是一片沉默——那些佣兵们大约是震惊于他们耳中听到的消息,因为他们的确应该了解我的为人——我向来不苟言笑,更不会在这种时候开这样的玩笑。   一位王子!一位前朝的王子!那位传奇皇帝代达罗斯的后人!而他们随着这位王子生活了如此之久!   他们的确应该在这样的极度震惊之中说不出话来——在这样一个连觐见一位男爵都如此困难的时代。   帕萨里安皱起了眉头,失态地指着安德烈:“你是说他……是代达罗斯皇帝的后裔?这不可能!白槿皇室早已不在人间了!”   “事实胜于雄辩,大师。”我笑了笑,然后看着安德烈沉默着走上前去,割裂了自己的手掌,将鲜血涂抹在墙壁上。   我们注视着那平淡无奇的石质墙面,希望它们像刚才的那两只石像鬼一样发生变化。然而直到过去了将近五分钟的时间,直到上面的血液都开始干涸,那墙壁还是没有任何反应。   身后的佣兵们开始窃窃私语,而帕萨里安沉默地看着我与安德烈,一言不发。   安德烈皱了皱眉头,再次上前将手掌上的伤口撑裂,将更多的鲜血涂抹上去……然而过了五分钟的时间,那墙面依旧毫无动静。我拦住了想要再次上前的安德烈,转向那两只石像鬼:“需要多少皇族的血液?”   它们翻了翻铃铛似的大眼,然后又愉快地说道——   “一半的血液!”   “会探出尖刺!”   “献祭一个生命!”   “门就打开!”   我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不单单是我,还有安德烈和其后的佣兵。任何一个正常的人类在失去一半的血液之后都会死亡,何况还需要献祭一个生命。如果安德烈真的付出了一半的鲜血,那么另一个死掉的人就会是这些佣兵当中的一员……我转身去看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不再窃窃私语,而是开始沉默着后退。   “你真的确定他是代达罗斯的后代?”一边的大法师忽然发问。   我在他的声音里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同时我的心里也闪过了一个令人惊喜的念头。因为我想起了另一个魔法——“分身镜像”。于是我立即点了点头:“我向您保证,大师。如果这次再失败了……我们就以您所言,使用另一种方法。”   帕萨里安阴沉着脸,走到了安德烈的身边。然后他采集了安德烈的毛发、皮肤、血液、指甲。   接下来的是长达一个小时的准备时间。“分身镜像”是一个传奇法术,它可以利用受术者的毛发在短时间之内制造一个宛若孪生子的分身。这个分身具有受术者的一切生理特点,但神智却仅仅相当于一个几岁的孩童。大法师试图用这个魔法制造另一个安德烈,然后以他的生命献祭,以他的鲜血开门。   我向等待在一边的安德烈解释了这个魔法的效果,然后他的脸色变得难看了起来:“你是说……要让我杀死另一个我?”   我没有回答他的话,因为这时候帕萨里安的魔法已经接近尾声。空中出现了一个透明的圆球,像是由水构成。而后这个圆球在代表生命的绿色微光里逐渐胀大,最终悬浮在了地面上。里面一团模糊的光亮开始游动扭曲,并且渐渐凝聚成形……凝聚成了一个人类的形体。在这时候帕萨里安的身体似乎已经无法支撑那个法术。他沉闷地咳嗽了一声,那圆球陡然落下。   但这个时候魔法正巧完成。构成那圆球的液体散落了一地,甚至溅到了我刚刚干透的靴子上。然后一个人类的形体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呻吟了起来,接着他努力地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想要从地上爬起。   帕萨里安无力地靠在墙壁上,向安德烈挥了挥手:“去吧……用他的鲜血打开那门。再过上半个小时,这魔法就失去效果了。”   安德烈迟疑着走到他的身边,俯身看了看他——就如同一个孩子第一次看到一头刚刚出生的小羊羔。但那个镜像立即将手搭在了他的肩膀上,然后依靠着他爬了起来,然后开始喘息——就像是一个第一眼见到母亲的婴儿。   这感觉相当怪异,然而安德烈在迟疑了片刻之后,脸上的神色竟然平静了下来。他甚至伸出了手去扶住了那个镜像的肩膀,然后将他放在了另一边,背靠柔软的苔藓墙面。   “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安德烈。”我沉声提醒了他一句。   但他似乎充耳不闻,而是凑近了与与那个镜像对视。后者的眼睛干净清澈,身上的皮肤白皙滑嫩,就像是那些常年以牛奶沐浴的贵族夫人。他此刻喘息着,咳嗽着,同样专心地看着安德烈,眼睛里是那种初到这个世界的好奇与些许的恐慌。   我觉得这景象有点儿别扭——一个男子与另一个男子如此对视,偏偏后者还一丝不挂。 第一百一十九章 沉默的军团   “你知道么,穆。”安德烈忽然对我说,“我曾经有一个孪生弟弟。他在某年冬天狩猎的时候为了救我,被一头野猪的獠牙刺进了胸膛。后来我用匕首扎进了那头野猪的脑袋,并在我的那个村子里举行一场盛大的葬礼晚宴,把那头畜生的肉给每一个人品尝——可是我已然没法儿再把他救回来了。”   “现在我看到他,就像是看到了我的那个弟弟。”   这时候那个镜像忽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咳出了些水来,然后虚弱地说道:“安德烈,我不想死,安德烈。”   而我再一次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我的时间不多了,安德烈。”   他抬起来头看了看我,然后忽然将手伸进了那个分身的腋下,将他架了起来,一直拖行到那石壁前。那个分身用手指和牙齿攻击他,但这些攻击对于安德烈身上的铠甲来说毫无用处。他很快就被抵在了墙壁上,然后安德烈扼住了他的咽喉,对他低声道:“对不起,我的兄弟。为了白槿花皇朝的复兴,请您为我死去。”   那个镜像似乎绝望地停止了挣扎,眼眸里是死一样的平静。然后安德烈似乎伸出手去试图拔出腰间的匕首割断他的咽喉,但那动作却在他的手探入腰间之后静止了下来。   然后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地上开始有鲜血滴下。那分身的手里竟然不知何时持着他的那柄匕首,刀刃还有鲜红的血迹——他袭击了安德烈!   我立即从身边一个佣兵的手中抽出了他的长剑,然后用力一掷,正中那个分身的胸膛。他本来面目凶狠地想要手持匕首再次扑上来,然而却被我这一剑钉在了墙壁上,动弹不得。接着我快步上前扶住了安德烈,发现他正用一种不可置信的表情看着那个被钉在了墙上、因为伤到了肺部而从嘴里不断地吐出血沫的家伙——与他长得一模一样的分身。   “他怎么会……怎么会……伤害我?”我低头去检查他的伤口,然后松了口气。他的铠甲起到了有效的防护作用,匕首的刃口从腹部的链甲当中穿刺了进去,却又被里面的内衬卡住,仅仅深入了皮肉半指深——虽然流出了不少鲜血,却并不会致命。   “别忘了是你想要先杀死他的。如果你果断一点……他就不用再忍受现在的痛苦——先是被刺穿肺部,然后因为血液上涌到气管慢慢窒息而死。”我从袍袖里取出一瓶药粉,隔着他的链甲洒在了伤口上。药粉像是拥有生命一样纷纷渗透进盔甲的里层,他的血很快止住了。   “何况这是一个镜像。”帕萨里安开口道,“你想要做什么,他就会做什么。其实你倒应该庆幸你刚才并没有真的下定决心。否则你受伤的就不会是那里,而是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左胸。   安德烈脸色难看地挣脱了我的手,抽出了自己的长剑,然后走上前去,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结束了他的痛苦。   这时鲜血已经几乎流淌到了我们的脚前,浸湿了前面的一大片土地。而随着那人停止呼吸,原本空无一物的墙壁上忽然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徽章——双剑鸢形盾,皇冠白槿花。这徽章迅速地吸收着地上的鲜血,然后发出融和的淡红色荧光来。   但我们面前的这面石墙并未如我们所料的那样敞开,反倒是左边传出了一阵沉闷的声响,然后一整块巨石移开了——露出其中的一间石室。   不……这也不该被称为石室,而应被成为“空间”。代达罗斯皇帝似乎对于宏伟的建筑情有独钟,展现在我们眼前的这片十几米高的空间的面积仍然足有半个古鲁丁村庄那样大。由于没有之前那种高悬于穹顶之上的光点照明,仅有十几块被灌注了魔力的巨大月长石充当光源,这石室内之内显得尤其昏暗。放眼望去,甚至看不清远方的景物。   我们谨慎地走了进去——然后遇到了同刚才一样的情况:我们的眼前,还是一个悬崖。   只是这个悬崖的底下并没有上百米的高度,也不是水银的海洋——而是一片一样望不到尽头的雕像,一些和正常人类一样大小的雕像。   这些雕像排列成整齐的军阵,其中还有驾驭战马的勇士、手持剑盾的步兵,身披重甲的枪骑,甚至有手执双刀的半人马战士和巨魔战士。   它们像是仍旧具有生命一样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我们这些入侵者,阴森而沉默。   我们被眼前的情景震慑得一时说不出话来,直到一个佣兵为了缓和气氛,用一种故作轻松的语气说道:“都是一些雕像而已。”   然而他这一句话就像是一句咒语……就在他话音刚落的时候,这片空间里所有的雕像的眼睛,就像是被一种无形的力量点亮,瞬间燃起了绿色的荧光!   这些光点从远处依次亮起,直到距离我们最近的一排雕像也睁开了双眼,阴森地注视着我们。   我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并不仅仅是因为这些眼睛,还是因为极远处的那一团绿色荧光——就在这片空间的后方,距离我们大约两三百米远的位置,那军阵的正中央,一个平台浮现了在了黑暗之中。而后我们刚才在通道中看到的两只石像鬼用手爪抬着一个人类的身躯降落在了那平台之上,将他放了下来。   那个人类静静地躺了一会儿,然后从地上爬起来,远远地侧脸向我们这边看了一眼,走向平台中央的一具巨大的、散发着魔法的绿色荧光的水晶棺。我在心里吃了一惊——那那人类竟然是本该死去的安德烈的镜像分身!   凡人们的眼睛并不能看清远处发生的事情,我却将那惊心动魄的场面瞧得一清二楚。那个胸口还留有两个血窟的“安德烈”,走到了水晶棺的旁边,然后轻而易举地掀开了它,露出里面的一具尸体——面貌如同代达罗斯皇帝的幻象一样的尸体。   那尸体因为接触到了空气而迅速地腐化,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就只剩一具骸骨。但那个“安德烈”极其自然地从他的腿上扯下了一截小腿骨,然后用双手开始撕扯自己的小腿。他残忍地剥开了自己的皮肉——并没有流出多少血来——又毫无痛苦感地开始拉扯自己的骨头,用尽一切办法,将那截血淋淋的腿骨扯了出来……然后将那具骸骨上的骨头放进了自己的小腿中。   翻开的皮肉像是被某种力量催化着一般开始迅速愈合,在极短的时间里恢复如初。   接着他开始撕扯自己的脚掌……   我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了——外面那个墙壁上必然附有某种神秘的法阵,它吸收了皇族后裔的血液,然后用以那具死去的躯体为载体,试图将那位古代的帝王、代达罗斯复活!   阻止他!这竟然是我生出的第一个念头。   安德烈注意到了我的脸色,他沉声问我:“怎么了,穆?”   “你的那位祖先,代达罗斯皇帝,正试图用刚才那个分身的身体复活自己。”我说道,“按着现在的速度,在五分钟以内,我们就能见证他的苏醒。”   “他……要复活了?”安德烈的眼睛里竟然浮现出那种惊喜的神色来,“我的祖先,正在复活?”   “别那么开心!”我恼怒地低吼了一声,“他可以用他的后代的生命献祭自己,你认为他还会特别地感激你么?大法师的镜像分身大约还能维持半个小时——在他发现所俯身的躯体并非真实,而即将消散之后,你认为他会怎样?将他的财富和权势全部托付给你,还是重新占据你的身体?!”   安德烈瞬间冷静了下来,然后迟疑道:“那我们……你是说我们要杀死他?”   “如果还想要活着出去的话。”大法师用那种嘶哑阴沉的声音说道,“现在,趁机他还没有复活,趁那水晶棺还没有合拢,冲过去!”——实际上我想他倒更是想要获得新的躯体和那本手札。因为我可以模糊地看到还有不少小部件被摆在代达罗斯的遗骸身边,其中也许就有我想要得到的东西。而此时,那个镜像分身已经替换了好了另一只脚掌,开始残忍地撕裂自己的大腿。   不少佣兵们开始迟疑——因为那些雕像士兵们的眼睛正随着我们的动作而移动。任何一个人被上百沉默的雕像用泛着绿色荧光的眼睛这样注视着都不会好过,更何况它们随时都有可能冲过来。   我抽出了身边一个使用双手剑的佣兵背上的副剑,然后用力将它抛向了远处的一个剑盾士兵的雕像。它的头颅立即因为这铁器的打击而碎裂了……但里面竟然还有红白的糊状物体迸射——这似乎在最初就是用活人制成的雕像!   然而其它的士兵并没有行动,只是用愈加愤怒阴森地眼神看着我们,眼眶中的绿色萤火愈发旺盛。 第一百二十章 黑暗苏醒   代达罗斯没有复活,这些家伙似乎就没法自己行动。我的举动让佣兵们安下心来,他们一个接一个地跳下悬崖,然后谨慎地穿行在那些雕像之中。这些古代的士兵们用幽绿色的眼镜愤怒地注视着我们,却连转动头颅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们向他们的君王迅速接近,并且脚步愈加急促。   我跟随在安德烈身边的,喘息着问他:“你可做好了杀死你的祖先的准备?”   “他已不是我的祖先了。”他紧皱眉头,“我甚至已经杀死过自己……”   我放心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干脆将罗格奥夹在了我的腋下,跟随上那些佣兵们的脚步。有几个鲁莽的家伙甚至一路捣毁那些雕像,任由血肉碎块溅射到他们的脸上,却似乎更加增添了他们心中嗜血的情绪。   这些佣兵们都已经身经百战——不是那种凡人之间的相互杀戮,而是与兽人巫师、精神之魅、亡灵军团对峙过的身经百战。我打赌现在即便有一整支从深渊地狱穿越而来的骷髅小队站在他们的面前,他们也会在我的支援之下怒吼着冲上去。   最前头的一个战士越过了两个手持双刀的半人马雕像,翻身爬上了平台,摇晃着手中的流星锤,试图扑向那个正在撕开自己肋骨的镜像分身。然而他的武器还没来得及脱手,身子就忽然从中间裂开了——他身后那两个足有两米高的半人马战士已经抖落了身上的尘土、露出了结实的肌肉,用弯刃大刀轻松地斩过了他的身体。   而后这两个半人马战士愤怒地嚎叫着,瞪着一双幽绿色的眼睛向我们发起了冲锋。这时候我注意到,平台之上,那口水晶棺材的旁边,那个镜像分身的眼睛里陡然流下了两行血泪来。   他似乎是使用某种了方式暂时唤醒了那两个护卫,但这也意味着随着他身体的完善,他可以召唤的战士将越来越多——我顾不得再保留自己的法术,在奔跑的过程中飞快地完成了“魔法飞弹”的咒语,将一个跃起在半空中试图劈斩下来的半人马战士凌空击爆。而另外一个家伙在则在用手中的大刀将一个女佣兵斩首之后被安德烈一剑斩下了头颅。但他的身体仍旧依靠惯性前冲,在将一个佣兵撞的吐出鲜血倒飞而出之后才颓然倒地。   这个时候已经有六个佣兵跳上了平台,然而他们也没能接近那个即将复活的代达罗斯——此刻安德烈的分身一把扯出了自己的肋骨,将骸骨的骨骼狠狠地塞了进去——就好像他是由一只史莱姆化成的人形,哪怕是一块巨石都能被包容在身体里。   然后他痛苦地闷哼了一声,台下又有六柄大刀被旋转着投掷了出来,将他们的身体牢牢地钉在了地上。   几个佣兵似乎生出了退意,而帕萨里安大喝一声:“向前冲!前后的家伙都已经复活了!”他话音刚落,我们的身后又有几只生了锈的铁箭破空而至,又将两人钉在了地上,箭尾颤动不止。   我向后看去,身后的那些剑盾兵们竟然都已经举起了武器,迈着略显僵硬的步伐向我们冲了过来,口中大吼:“为了皇帝陛下!”   然而一道火墙“呼”的在他们的面亲腾空而起,那蓝色的魔法火焰在我们的周围形成了一道火帘,将最前方的雕像士兵瞬间化为灰烬。而后帕萨里安站立在佣兵之间,又使用了另一个魔法——“厉齿咆哮”。一张长满了锋利巨齿大嘴被制造了出来,在火墙的后方旋转着一路吞噬了过去,被收纳口中的战士们顿时血肉横飞,就像是被一个接一个地丢进了绞肉机里。   但此刻那平台之后的战士们也苏醒过来,并且越过了那位皇帝,向我们扑了过来。我们似乎已经无望阻止代达罗斯的复活了,然而身后却又被另一群士兵阻住了道路……   我尝试着用魔法打击远处的那个“代达罗斯皇帝”,然而那水晶棺材的周围似乎有一层无形的立场,完美地抵抗了我的法术,甚至没有半点儿动摇的迹象。我意识到古代的大法师们一定在其上附加了强力的防护系法术,只好放弃了努力,然后向帕萨里安大叫,“彩虹法球!你有没有彩虹法球!”   愤怒的大法师听了我的话之后愣了一愣,然后才不甘地大喝了一声,原地站定,在我们的保卫之下开始施展那个高等魔法。   奋不顾身的古代军团越扑越近,而我们的战士已经只剩十一人。我抽出了我的魔杖,在施法的空隙时间里狠狠地抽打扑上来的古代士兵,几乎筋疲力尽。就在这时,大法师的魔法终于准备完成——一团七彩的光芒以他为中心陡然扩散开来,在地面上形成了一个半圆形的光罩,将剩下的战士们包裹在了其中。   高等魔法“彩虹法球”——生出一个七彩结界护卫受术者。法球之内的人们无法被攻击,也无法攻击法球之外的敌人,直到魔法的效果消失。   一个足有两人高的巨魔战士气势汹汹的扑了上来,以青铜制成的狼牙棒恶狠狠地砸向一个恰好处在法球之内的佣兵。那佣兵惊恐地抬起手中的阔剑抵抗,甚至已经闭上了眼睛。然而狼牙棒撞在了七彩的光芒上又被以同样的力道弹起、脱手而出,又砸碎了他身后一整排还没有来得及苏醒的战士雕像。   那些士兵们将我们包围起来,然后在用尽了各种方法却发现无法打破这个光团的防御之后平静了下来——因为此刻,平台上的那个分身已经撕裂了自己的面皮,又将代达罗斯皇帝的颅骨以不可想象的力量沿着骨骼的缝隙掰碎,一片一片地贴了上去。他头颅当中甚至有白色的脑浆流出……而他似乎毫不在意。   就在他贴上了最后一片头骨并且令脸上的皮肤缓缓愈合之后,他站了起来,从水晶棺材当中拾起了原本披在那具骸骨之上的衣冠穿好、戴正,然后沉默地扫视了我们一眼,开了口:“入侵者……现在,是什么时代?”   但安德烈注视了他一会,提出了另一个问题:“你是……代达罗斯·格尔兹皇帝?”   这位复活的君王这时才将注意力集中到满脸血污的安德烈身上,然后皱了皱眉头:“洁净你的面孔,年轻人。”   安德烈愣了愣,然后才撕裂了一片衣角,用地擦了擦脸,露出他的面孔来。   台上的君王看了看他,然后用冰冷又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你姓格尔兹。”   “是的,我姓格尔兹。”   “那么,白槿花皇朝已经灭亡了?”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悲伤或是怀念,反而仍旧是那种冷冰到极致的气息。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就好像仍是那个百多年前皇帝,在他宽阔的宫殿里质问臣下。   “在一百五十多年前,被叛逆者谋篡了……陛下。”安德烈低下了头,声音已经越发恭敬。   “而你却来到这里,试图盗窃我的陵墓。”代达罗斯缓缓地坐到了水晶棺上,就好像坐在曾经的王座之上。而他身边的两个半人马战士恭顺地屈起前腿跪下又抬起了前臂,充当那王座的护手。   “不,我是遵循您的遗命而来。”安德烈不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似乎打定了主意,“家族当中一直流传,您在去世之前留下了陵墓的构造图,暗示在白槿花皇朝灭亡之后,后代的子孙们可以进入您的墓穴获得强大的力量与财富,然后复兴帝国……”   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在古鲁丁的那天,安德烈的态度转变得如此迅速的原因。   “而你们弄丢了它。”那位皇帝再一次发话。他似乎对这种语气情有独钟——不愿发问,不愿推测,而是以肯定的语气说出他认定的事情,容不下半点儿质疑。   “是的……我们弄丢了他。”安德烈低声回应。   “呵呵……失落皇权之人的后代,怎配再次复兴格尔兹的徽章。”那位君王第一次笑了起来,只是意味严酷寒冷,“要你们在帝国衰亡之后进入我的墓穴,不是为了给予你们力量……而是为了以你们的身躯,令我复苏。”   他的声音又变得凌厉起来:“而此刻,我已经在这片土地上重新复活——那么白槿花皇朝的旗帜,就将插遍西大陆的每一寸土地,直至世界的尽头!”   此刻安德烈听清了他的话语,惊讶地抬起了头:“陛下,您……”   “你不配拥有格尔兹这个伟大的姓氏!”那皇帝厉声说道,“失落皇权之人的后代,将不再被我承认。而你们——”他扫视其他的十几个人,“都将成为我征服这个世界的第一批祭品!”   “但……当你的父皇,威廉皇帝对你说出同样一番话的时候,你是何反应?”大法师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他手持魔杖维持着这个结界,怒视着代达罗斯。 第一百二十一章 你知道我是谁么?   那位皇帝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波动——一点怒气浮现在他的面孔之上,但转瞬即逝。   “两个伪朝时代的法师。”他冰冷冷地说道,“胆敢如此无礼。”   大法师似乎知道这位皇帝的一些旧事?我稍感惊讶,但随即释然。这位大法师的寿命似乎已经接近两百岁……以他的材质,在白槿花皇朝尚未灭亡的时候,应当就已经是帝国之内颇有名气的法师了。那么如果他知晓一些那个皇朝的辛秘,似乎也是极其自然的事情了。   但帕萨里安没有理会他的讥讽,而是继续说道:“你的父皇,那位威廉皇帝曾经在你领军打了第一个败仗的时候说出了这番话。据说当时你痛哭流涕,自断一指,发誓以日后的荣耀清洗那时的耻辱——而现在你说出同样的话来,是要将当日的耻辱回报在你的后代身上么?”   我注意到平台之上的那个男人在听到这番话之后微微屈了屈他左手的小指。然而似乎是由于得到了新的躯体原因,那只手仍旧是完好的。   然后他将身子挺得更直,缓缓说道:“龟缩在魔法结界当中的狂妄之人——你当真认为我对你毫无办法?”他说着,站了起来,然后用对着那水晶棺抬起了手——棺材的盖子立即受到一股无形力量的牵引,缓缓升起,接着滑落一旁。   而后他弯腰从棺材里那些已经凌乱成一堆的陪葬品当中取出了一本书来。   那书的封面以红木制成,因为长期的摩挲而有些发黑。封面的四角镶嵌有金边和细小的宝石,正中则嵌有一颗月长石制成的五芒星。它不过一个手掌大小,拿在代达罗斯的手中刚刚合适。   然而那本书本身却像是被灌注了某种莫名的力量,从暴露在空气当中的那一刻起就在微微颤动,好像拥有了自己的生命,试图脱离那位皇帝的掌握。   我认得它……而且整个西大陆之上再没有一个人能够比我更熟悉它。那正是我的手札,被后来的代达罗斯皇帝得到的手札。它此刻必定感受到了我的气息,似乎想要重新回到我的身边。然而彩虹法球将我牢牢包裹……它无法找到我。   代达罗斯皇帝轻轻地“咦”了一声,然后翻开了它。一阵微弱的荧光亮起,这是记载了高等法术的法师手札所共有的现象。那些神秘文字的纯粹力量无时无刻不在与北辰之星共鸣,以魔力守护着被它承认的拥有者。   也许某位抄录了手札不完整副本的大法师曾经得到过它的短暂认同,然而此刻它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原本的刻印,因为它的主人就在附近。   代达罗斯似乎在试图记忆手札中的某个法术,然而我知道此刻那些文字看他看来定然变得模糊不清,并且无法被准确地刻印进精神之海。他的脸上逐渐露出恼怒的神色来,再也无法保持之前的冰冷。他在我的注视下来尝试了十几分钟之后终于放弃了徒劳地努力,愤怒地大吼了起来:“这是为什么?!”   这并不使我惊讶,真正令我惊讶的是,这位代达罗斯皇帝,怎么可能成为了一个法师?他刚才移开那水晶盖子的时候我就意识到,那似乎是法师们常用的“法师之手”。而现在他竟然可以全神贯注地凝住那本手札长达十几分钟——要知道,即便是一些实力颇为不俗的法师,一旦如此长时间地凝视这本手札并且试图记忆其中的高等法术,他的精神力也会遭到严重的损害,甚至有失去神智的危险!   他在愤怒之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立即从一边的半人马侍卫手中夺过他的大刀,举起了自己的左手,用力地割了下去。左手的小指被他切落下来,而附带的另一块指骨也凸出了皮肉。这时候我才注意到,那凸出的指骨上竟然刻印有极其繁复的魔法符号,而我在刚才的战斗当中将它们当成了因为年久而产生的污垢。   似乎正是这些魔法符号、遍布他身体每一块骨骼的魔法符号产生了奇异的效果,以一种类似魔法被储存在宝石当中的方式令他可以使用魔力,甚至具有了阅读我的手札的资格。   他丢下了那柄大刀试图再一次记忆手札上的法术,却在又一次失败之后沉默了下来,然后一字一句地喃喃自语:“米伦·尼恩,那个暗精灵荡妇,竟敢欺骗我!”   我当初与帕萨里安的另一个推断似乎也被证实了——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确是拥有我的手札的副本……她似乎与这位代达罗斯皇帝达成了某种协议,而后做出了交换。   代达罗斯在晚年的时候曾经醉心于魔法研究。但史书上从未记录过他取得了任何一种成就。如今看来,这位皇帝似乎的确隐瞒了些什么,一些与暗精灵的秘密交易。   帕萨里安忽然在我的耳边轻声道:“准备好你的魔法。”   我略微惊异地转过头去,他沉闷地咳嗽着,说:“注意西边。”我趁那位皇帝沉浸在愤怒与懊恼之中的时候不动声色地向西方的黑暗中看去,努力辨识了很久,才发现一片比黑暗更加黑暗的空间,然后瞬间明悟。   高等魔法,“次元裂缝”。原来这位大法师在使用“彩虹法球”之前就已经释放了这样一个法术。这个次元裂缝将在生成之后缓慢地游荡,然后慢慢地接近施法者的周围。然而它游荡的速度并非恒定——先像是一条不起眼的黑暗缝隙,然后逐渐加速,最后变为一道黑色的闪电。我们的位置正在代达罗斯皇帝的对面……稍后,那次元裂缝将回归到大法师的身边,然后消散。但在此之前,它会先穿过代达罗斯的身体。   于是我拉着罗格奥退到了站在我身边的恺萨身后。罗格奥这孩子的运气惊人的好……即便在我们最危险的关头,他也没有使用过任何一个天赋魔法,而是跟随我左右闪避,险象环生,我不止一次地看到那些古代士兵的刀锋从他的耳边、脸颊掠过,他却总是安然无恙。我甚至怀疑只要我一直跟在这个小家伙的身边,就也会获得他那样的好运气。   然而我现在所祈祷的好运则是,令那黑色的次元裂缝正好从代达罗斯的头颅中间穿过。那样我可就不比使用我正在准备的这个“彩虹喷射”了……我将把它赠与我身边的那位大法师。   在西方游荡的裂缝的速度逐渐加快——它开始在代达罗斯的身后的那片空间里剥夺那些忠诚士兵的生命。但那些古代的战士似乎并非正常的人类,而是用某种魔法所创造出来的不死生命体。他们在作战的时候的确英勇可嘉,然而缺陷则在现在显现了出来——眼见着黑色的裂缝夺走身边一个又一个人的生命,他们却按着皇帝的意志保持着戒备姿势,幽绿色的眼睛直视我们,甚至没人发出一声警告。   被裂缝碰触的躯体在那一瞬间就被拉扯得像是一只史莱姆,然后消失不见。在收割了几十个古代战士的生命之后,那裂缝逐渐加速、变得更加细小,向大法师的方向飞射而来。   但就在此刻,代达罗斯又愤怒地将那本手札摔进了棺材里。这个动作使得他的头颅稍微偏了一偏……那黑色的闪电在一瞬间掠过了他的脖颈射到了大法师的身边,然后陡然变得黯淡,最终消失不见了。   短暂的沉默。   我们脸色阴沉地盯着那为皇帝,而他的脸上保持着愤怒的神情注视着我们。而后一点裂缝开始在他的脖颈上蔓延扩大——就像是他的脖颈再也无法承受头颅的重量。但他竟然还没有像普通人那样死去,他用最后的力量抬起了右手,指向我们,喉咙里发出沙哑的怒吼声:“毁灭他们!”   原本静止不动的古代战士们再次沸腾起来,并且发出怒吼:“为了皇帝陛下!”   而我等待着代达罗斯的死亡,等待着这些古代战士的再次沉寂。然而就在此刻,就在我打算在代达罗斯之后将汇聚了七彩光线的手指指向帕萨里安的时刻,他忽然撤下了护罩!   无数的刀刃立即劈头盖脸地砍了下来,身边几个佣兵猝不及防,当场被劈开了身体。我想要调转身子躲向一边,却发现自己竟然无法移动了。一种麻木感从我的脚下开始蔓延,一直蔓延到我的脖颈,然后我的视线变成了一片灰白——这该死的帕萨里安,他竟然对我使用了“石化术”!   这个法术可以使人瞬间变为一尊石质雕像,不能移动、不能言语、不能施展任何法术,同时却也不会被寻常的武器伤害。   他抢在我之前出手了。他打算令那些佣兵们统统死掉,然后在代达罗斯死后,在这里重新安全下来之后利用我的手札之中所蕴含的魔力,完成“灵魂位移”这个法术,占据我的躯体!   我的头颅无法转动,眼前只能看到安德烈与恺萨在奋力抵抗,然而他们的身上也已经出现了不少伤口。罗格奥感觉到了他手中我的衣角的异常,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只是他眼中的情绪还是如此平静。然后他就继续站在我的身边,而那些刀剑依旧从他的耳边、脸颊、腿侧掠过,却总也无法伤害到他。   这时候帕萨里为自己加持了“迪而芬德”之盾,承受着那些古代武士的劈斩与弓弩近距离的抵射,抬起手向代达罗斯施展了一个“重力术”。双倍的重力使得他的头颅脱离脖颈的速度变得更快,就在几个呼吸的时间里,他就头颅滚落到了地上,而身体却仍旧保持着站立的姿势。   就在复苏的生命离他而去的那一瞬间,我们周围的古代战士们陡然停止了动作,重新化为石雕。而我眼前所能见到的只有身受重伤的安德烈与恺萨,前者还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那位皇帝滚落在地的头颅,眼中的情绪不知是悲痛还是震惊……抑或惋惜。   大法师费力地攀到那平台之上,然后转身看向我,以一种胜利者的语气说道:“很可惜,你犹豫了。”   我无法表达自己的情绪,只能在心里哼了一声。   “我猜你大概已经约略地明白了我的想法——是我从前小看了你。你的确已经算得上是一个相当不错的法师了。再给你三十年的时候……你也许就会成为西大陆上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大法师。只是……年轻人,你的自作聪明害了你。”他顿了顿,然后疲惫地摆摆手,似乎已经无力再说下去了。他甚至没有分神去看已经奄奄一息的安德烈与恺萨,转身蹒跚地走向代达罗斯身边的那口水晶棺——他要去拿那本手札。   他向里面看了看,然后像代达罗斯一样轻轻地“咦”了一声。接着他俯下身去,开始在那些珍贵的陪葬物品当中寻找……然而一无所获。然后他的眉头终于皱了起来,他甚至丢掉了自己的魔杖,用双手将那些珍宝一件接一件地丢弃出来,直到将整个棺材清空,也没能找到他预想中的东西。   呵呵……   然后他惶然起身,踉跄着走到代达罗斯遗骸的身边,用最后的希望去翻捡他的衣物。   仍旧一无所获。   我开始在心里冷笑,并且看着他猛然回身,将怀疑的目光投向我:“是你?是你搞的鬼?!”   我并不能言语,仍旧以一个石像那种标准的呆滞目光瞧着他。他想了些什么,然后挥舞右手,对我施展了一个魔法——我终于感到自己的头颅获得了自由,只是身体依旧处于石化的状态。   “它在哪里?!”他愤怒地吼叫,同时又剧烈地咳嗽了起来,“把它给我!!”   我闻着空气当中愈发浓烈的香料气息,微微一笑,缓缓地开了口:“帕萨里安,你……知道我是谁么?”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是撒尔坦   他疑惑地皱了皱眉头,然后再次愤怒又急切地说道:“无论你是谁——快说出那手札在哪里!”   “放松,帕萨里安,放松下来。”我微笑着说道,“让我想一想你需要那本手札做什么——噢,记载了高等法术的手札都有强大的魔力。实际上你也应该拥有这样一本手札,只是你将它视为珍宝不肯带出来……你仅仅是在纸卷上抄录了几个高等魔法,然后就再一次将它安置在某个隐秘之处,再用无数强大而危险的法术守护着它……”   “嗯,你是想要施展‘灵魂位移’这个法术。”我继续说道,“想要同我互换身体……但此刻你找不到一种可以作为催化剂的、含有强大魔力的物品,你该怎么办呢?看看你的身体……已经快要裂开了吧?就像我们在古鲁丁村庄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一样。”   “你怎么会知道‘灵魂位移’这个法术?”他忽然皱起眉头,因为我提到的这个名词而平静了下来。   “我还知道你使用了何种方法将自己改造了一个魔法傀儡,甚至可以同你讨论你最感兴趣的那个古代魔法师撒尔坦·迪格斯——你可以知道一切你感兴趣的内容,包括他最喜欢的食物、最喜欢的颜色、最喜欢的渡假地点,或者是最喜欢的法术。”   “你……”他迟疑了起来,并且第一次认真地打量我的脸,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不可能,我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想法。”   “你想到了什么?”我微笑着问他,“那么你觉得我是谁?”   “不,不,这不可能!”他摇晃着头颅慢慢后退,“你不可能是他,你……”   “没错儿,帕萨里安。”我收敛了神色,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就是撒尔坦。黑暗的大法师、死灵的君王、半神的巫妖、存在于过去与未来之王,撒尔坦·迪格斯!”   他终于停住了脚步,注视我十几个呼吸的时间,继而狂怒了起来,大声吼叫:“即便你是撒尔坦!即便你重新复活!那又如何!你已经失去了你的一切力量……你甚至要小心翼翼地讨好我,要我带你进入这个陵墓!而此刻……你的身体被掌握在我的手中,你……”   但这话语在他的眼睛发现了一件事物时候陡然停顿了下来。大厅当中空旷寂静,而某种声音就越发显明……那是一本书的封面与石质的地面摩擦的声音——它像是被一根透明的细线牵引,不快不慢地起伏跳跃着……跳跃到了我的身边。   它终于找到了主人……而它的主人此刻同样需要它。   帕萨里安在它碰触到我的一刹那绝望地大叫了起来,并且将他的魔杖指向了我:“不————”   但我已猛然抬起了我的右手,隔着十几米的距离向他遥遥一握!他脖颈立即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扼住,进而整个身躯都被抓离了地面。我紧握着我的右手,然后俯身捡起了那本手札——熟悉而强大的魔力瞬间流遍我的身体,被我附加其上的恒定法术“净化光辉”在驱散了我的石化状态之后又一遍又一遍地驱散着我身体上疲惫、疼痛、虚弱的负面状态。   于是我以手札的书角轻触仍有气息的安德烈与恺萨,令他们伤口收缩、血流停止、祛除虚弱。然后我用右手上的无形力量——那被我的手札增强数倍的“法师之手”紧握帕萨里安的喉咙,令他无法诵念咒文,更无法施展魔法。然后踏着台下那些静止了的古代士兵的雕像,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台上,走到他的身前。   “我曾想留住你的性命啊,帕萨里安。”我看着他高仰的头颅说道,“然而你竟然打起了我的主意。若不是你刚才狂妄地认为可以战胜我……我还会赐予你一个体面的死法。”   他的身体开始开裂——愈加浓烈的香料气息弥漫了整片空间。他不会因为我扼住他的喉咙窒息而死——因为魔法傀儡的身体原本就不需要呼吸。然而他却会因为身体的破碎而失掉行动能力——这就是我最乐意见到的结局。   我原本打算在没有拿到手札之前,在他试图对我使用“灵魂位移”那个魔法的时候,将他的意识导入罗格奥的精神之海——他将在那里迷失却不会死去,身体成为一具行尸走肉。   然而此刻的结局同样令我满意——我不必承担一位大法师死亡那一刻身体里储存的魔法力量猛烈的大爆发,而可以将他留在这里,让他有几十年的漫长时光感受自己的身体慢慢腐烂。这并非因为我是一个残忍的人,而是……我没法在这样杀死他的同时又能保证他死前的魔法爆炸不会将这墓穴炸塌。   当填充体内的宝石与香料开始从他的袍子里落下的时候,帕萨里安停止了挣扎。这个时候维持着他身体的魔力开始消散,而填充在灵魂之中的精神力与所记忆的魔法却被完成地保留了下来。他仍有意识,然而动弹不得。   我将我的手放了下来,他像一只麻袋一样掉落在地——眼睛能够转动,然而却无法仰起头来看到我。   然后我在身边的水晶棺材上缓缓坐下,用三根手指撑着我的下颚,沉默地注视着台下的安德烈与恺萨。他们倒在血泊里,但神智清醒。他们听到了我与那位大法师的对话,此刻看着我,似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   我开了口:“我记得,恺萨,在前往这里的路上,你用你的身体为我分担过痛楚。因此,你有一个选择的机会——选择与我为敌,或是追随安德烈。”   然后我看向那位代达罗斯皇帝的后裔:“而你,安德烈,我需要你。因此你同样有一个选择——成为我的盟友,在我帮助下建立一个帝国,以这个帝国的力量帮助我完成心愿……然后继续享有你世俗的权威。不……不要急于回答。我的确就是撒尔坦,撒尔坦·迪格斯,那个杀死过西大陆上百万人的死灵之主。如果你选择成为我的盟友,那么,走上前来。如果你选择成为我的敌人,那就拿起出你的剑来……而我将杀死你,和你的追随者。”   安德烈看了我一会,然后伸手抹去脸上的血迹,拄着他的剑站立了起来。恺萨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也随他站了起来。   我揉了揉额角,然后对他探出了手。   安德烈举起了他的长剑……而他身后的恺萨也平端起了长剑——指向的是他的后背。   而后安德烈闷哼了一声,双手发力,将他的长剑向我抛掷了过来!然而我没有移动分毫,任由那剑刃旋转着从我的耳边掠过,随后听到了沉闷的剑刃入体声。   在我的身后重新站立起来的代达罗斯皇帝,那失去了头颅的身躯被长剑的力量带动得后退了两步,然后狠狠地砸在了水晶棺材的盖子上。而我的右手再一摆动,地上代达罗斯皇帝的头颅又被我凌空抓起。只是安德烈的长剑并没有给那身躯带来致命的伤害,实际上在刚才听到身后的响动的时候,我就已经知晓了原因——“生命藏匿”。   这是一个传奇法术,然而受术者可以不是法师本人。将受术者的灵魂藏匿在左手的无名指第一指节上,普通的物理攻击就无法将其致死。此刻代达罗斯的头颅在我的手中四处环视,他的身体则将长剑缓缓抽出,而后从那头颅的口中说出了话来:“你怎敢对你的祖先举起武器!”   我将他的头颅移到我的面前,冷笑道:“祖先?皇帝陛下,不要忘记一件事情……”   “就在刚才,你拒绝我成为白槿花皇室一员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的祖先、代达罗斯皇帝了。”安德烈冷冷地接上了我的话,然后走上平台。   “那么你们就将在这里一同毁灭。”那皇帝的头颅冷哼了一声,随后我们身边的古代战士再次苏醒,并且沉默地将我们包围在了平台上。   “我很好奇是何种力量给予了你勇气,令你在我的面前,这本手札的主人面前敢说出这样的话语,代达罗斯。”我的右手稍一用力,空中的头颅就变了形,并且开始从眼角流出血水来。“我至少有六种方法可是彻底地消灭你——消灭你左手的那截指骨。失去了我那本手札的魔力庇护,此刻作为一个不死生物的你,还有什么资格作为我的敌人?仅凭这些泥塑的雕像?!”   我大喝了一声,从口中诵念出四个简短的音节。而后一阵狂风以平台为中心呼啸着铺展开来,以蕴藏其中的凌厉风刃摧枯拉朽地搅碎了我们周围的那些古代战士。一片血糊顿时高高地冲上了天空,而后大片地播洒了在更外围的那些士兵的身上。然而那些没有受到魔法波及的战士们依旧听命于它们的君王,甚至没有移动分毫——这更加证实了我心中的另一个想法:代达罗斯在忌惮我这个凶名昭著的法师,但同时他也有能令我感到忌惮的东西。 第一百二十三章 巨龙葬身之地   “我承认你很强大,来自古代的法师,我甚至还一度深深地迷恋你所拥有的强大力量。”代达罗斯的头颅在我的手中挤出嘶哑的话语——他那被魔法刻印的头骨似乎使他获得了极强的生命力,让他可以仅凭咽喉肌肉的收缩就说话来,“但你认为我仅仅掌握了你那一种魔力么?想一想你们来时的道路……这里可并非只有魔法。”   “您变得多话了,陛下。”我笑了起来,然后说道,“多话是某些人心生畏惧之时的反应……那么,连你也开始畏惧我了?”   “我并不否认这一点。但我先要请求你把我的头颅还给我的身体。你应当知道这对我的生命并无威胁,只会为我们的交谈带来不便。”   我耸了耸肩,将他的头颅抛掷了过去。那具身体接过了它,然后将它摆正,脖颈上的伤口就飞快地愈合了起来。   “我还拥有巴温皇的力量,撒尔坦。”代达罗斯转了转脖颈,声音变得正常起来。他挥了挥手,于是便有一个半人马战士俯身半跪,将自己的脊背当成了他的座椅,“你的确强大……甚至算得上是除大法师雷斯林之外最接近神的人类。然而你终究死掉了——你并非不可被伤害。我仔细研究你的经历,学习你的魔法,并且得出了两个结论。”   “说来听听。”我与他面对面,坐在了水晶棺上,而安德烈与恺萨站立一旁,就像是我的侍者。   “第一,不要过于相信自己身边的人,哪怕那是你的亲人,或者……”他看了看安德烈,“后代。他们随时都可能背叛你——因为各种原因。无论是高尚的‘正义准则’,或者仅仅是为了另一个人的快乐。”   “您一定深有感触——例如那个你深爱的女人、曾经杀死过你的女人、亚丁的王后,法尔泽娜。”我说道。   他阴沉地看了看我,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不要过于相信自己。您也一定深有感触——撒尔坦·迪格斯,曾经的半神之人,也会被杀死。要确保自己的安全,必须依靠另一种更为强大的威慑力。”   “那么,此刻令你可以安然坐在我面前,是什么力量?”   “是那屠灭了巨龙的力量。”他缓缓说道。就在这一瞬间,我感到自己的瞳孔似乎收缩了起来:“屠灭巨龙的力量?”   “是的,撒尔坦。此刻它就在我们的脚下,而我可以引发它。到那个时候,无论是这个墓穴,还是我们头上的那片土地,或者半个欧瑞帝国,都将化为一片废土。”他的脸上露出一闪而过的笑意,“我正是获得了它。”   我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而他用那种帝王的冷酷眼神回敬我。然后我长出一口气,微笑起来:“的确是极具震慑力的言语。我必须得承认我无法用自己的第二次生命来赌你告诉我的信息是否真实了。那么,冒昧地问一句,你如何获得了这种力量?又何如得到了这个尼安德特人帝国时代的遗迹?”   他依旧不说话,于是我再次笑了起来:“好吧,我向你承诺,我仅仅是出于一个法师的好奇心才想要探究真相。我也同时向你保证,我们在离开这个墓穴之前不会伤害你……但如果日后我们在阳光之土上相遇,我,与我身边的这位你的后代,将与你争夺欧瑞的皇权。”   “公平的交易。”古代的皇帝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微笑,“我想你是了解我的,撒尔坦——一个隐姓埋名的、曾经的大法师会理解一个深藏秘密的君主的欲望。你也会常常想要倾诉吧……哪怕是在最深沉的梦里。”   他将身子向前倾了倾,然后似乎陷入了某种出神的状态当中:“那是在我征服了第九个国家之后……我得到了一份地图,去往代瑟雷特洋上,那个传说中的巨龙葬身之地的岛屿。那时候征服的快感已经满足不了我对法尔泽娜的思念,我需要另外一些事情来满足我心中的欲望。我想要得到别人未曾得到的东西,哪怕那仅仅是一个远古的秘密。我建造了一支海上军队,一支可以远征大洋的海上军队。”   “这支军队一共有两万人,三十艘战舰。他们秘密地从古鲁丁海岸出发——而当时的人们却认为我想要试图征服东大陆,呵呵。这船队在代瑟雷特洋上航行了三个月,在付出了十二艘战舰在暴风雨中沉没的代价之后,如我所料地找到了那个岛屿。幸存的人告诉我,当时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巨大的玻璃岛屿——没错儿,那种翠绿色的玻璃岛屿。这岛上几乎没有泥土,也几乎没有岩石,地面被大片的绿色玻璃覆盖。而这些玻璃就像是大海中起伏波涛,甚至也有浪尖和波谷,就好像诸神使用他们的神力将海水凝聚了。”   “他们踏上岛屿,一路向中央行进,并且遇到了不少可怕的怪物——六角牦牛一样巨大的老鼠、山羊一样巨大的兔子,甚至还遭遇了小山一样庞大的蜘蛛。但我的士兵们并没有退缩,他们与怪兽搏杀,一路向前,并且在十一天艰难的行进之后到达了那岛屿中央……那里仍是大片的翠绿色玻璃,却是一个大漩涡的形状。而也就是在那里,他们发现了巨龙的遗骸。”   “我曾经认为那些士兵是在极度疲惫的状况下将海怪的骸骨当成了巨龙。然而回来的生还者为我画出了他们所见到的那种巨大残骸的模样——的确是历史上传说的‘龙’的模样。足有十几个这样的骸骨被封印在大漩涡之间的翠绿色玻璃当中,有几十米深。他们试图用手里的武器挖破地面拾取巨龙的残骸,但更多的怪兽向那里聚集了过去,我的士兵们不得不放弃努力。他们逃回了海边——仅仅剩下数百人,然后驶离了那个岛屿,格勒西亚。”   “但回来的几百人似乎遭受了诅咒,他们开始生命——毛发脱落、皮肤溃烂、双目失明,衰弱不堪。而我,命令他们去探索那禁地的主人,似乎也被那诅咒波及——我和我身边的人,所有接见过那些士兵们,身上开始出现同样的症状……尽管要轻微许多。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第一次发现自己如此畏惧死亡。我开始寻找一切能够令我获得永生的力量,并且花费了三年的时间得到了你的那本手札。这时一个女人,一个暗精灵,要求同我分享你那本手札的秘密……然而当时的我是一个凡人,我无法使用魔法。于是我同她做出了交换——她用一种能都将魔咒刻印在我的骨骼之上的方法得到了几页手抄本。”   “然而这种魔力也并没能拯救我的生命——因为想要获得现在这样的生命形式,我必须先死掉一次。然而我畏惧死亡之后那不可知的世界……于是我试图从巴温帝国的遗迹当中寻找第二种获得长生的方法——那能令诸神都感到震怒的巴温帝国定然有些远超我们认知的力量。我几乎就得到了这力量,我甚至发现了‘傲慢之塔’的秘密。我还寻得了这个地穴——那个时候,它可并非现在这种模样。那个时候它……几乎梦幻得像是诸神的居所。”   “这个时候我的军队几乎已经征服了半个西大陆。一些巴温帝国的小东西令我的骑士团攻无不克,然而那些效忠于我的法师们依旧没能掌握这种力量的真谛。他们告诉我巴温帝国的力量与他们所知的魔法全无任何相同之处,他们甚至弄不清那东西何如运作,如何被释放出来。”   我几乎被他的故事吸引,全神贯注地听着他口中的每一句话。这时一个念头像闪电一样划过我的脑海,于是我轻声说道:“于是……你召唤了南方的那些矮人。”   他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对,我召唤了南方的那些矮人。巴温帝国的遗迹当中有大量奇特的东西——比钢铁更加坚硬,于是我想到了那些擅长冶炼锻造的铁锤矮人。这些矮人没有辜负我的期望,他们花费了四年的时间弄清楚了一些东西,并且毫无保留地告诉了我。然而这样的进度远远不够,我没有时间继续等待了。因为我的身体状况已经恶化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我甚至打算尝试那个暗精灵告诉我的方法——在死去之后重新获得新的生命形式。于是我开始建造这座陵墓——以魔法与巴温帝国的力量相结合,并且将那些从海外归来的战士们,那些我最忠诚是的士兵们制成了这些魔法生物——我同样赐予了他们永生的荣耀。”   “但你随后就被法尔泽娜杀死了……死在一个你深爱的女人手中。”我叹了口气,直起了身子。   “前世与你相同的结局……”代达罗斯笑了起来,“今世与你同样苏醒。” 第一百二十四章 震惊的奇迹   代达罗斯的故事已经说完,我站起身来,在平台上踱了几步,然后用脚轻轻地踢了踢那地面:“你是说,在这平台之下,隐藏着那种可以屠灭世十几头巨龙的力量?”   他肃然地点了点头。   “而你知道如何引发那种力量?”   他略一迟疑,然后再次点头。   “那么,真是太不幸了,皇帝陛下。”我摊开了手,“您定然以为现在被您占据了身体的,是安德烈的孪生兄弟,只是……”   代达罗斯似乎从我的话语里听出了不详的意味。他眯起了眼,将手探入怀中:“你……想要说什么?”   “我要说的是,你的身体,只是这位大法师——”我踢了踢躺倒在地的帕萨里安,然后阴沉地望着他,“所制造的镜像分身。”   他脸上的表情在瞬间凝固了一下,然后又变得愤怒而不可置信。但这是他所能留在这世界上最后一个生动的表情了——因为就在我的话语落下之后,他的身体忽然消失在了空气当中,而那些骸骨,像是骨牌一样哗啦啦地掉下,洒落了一地。   “真是令人惋惜,安德烈。”我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而他的脸上是极复杂的神色:杂糅着惋惜、震惊,又有些茫然。   “你……要杀死他?”他迟疑着问我。   “他不是已经死掉了么?”我皱着眉头翻捡着代达罗斯皇帝掉落在地上的外袍,并在胸口的位置、他的手刚刚探进去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沉甸甸的小东西。   这东西光滑冰冷,似乎是墓穴之外那坚硬的墙壁的材质。只是它的中间深陷了进去,其上覆盖了一块晶莹剔透的水晶薄片。薄片之内整齐地排列着十一颗细小的方形绿宝石,还有一颗红宝石——其上刻有奇特的文字……不属于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种语言。   这似乎就是可以引发那足以屠灭十几头巨龙的力量的东西了……只是,这是什么?一个记载了某种威力强大的传奇法师的卷轴么?但我谨慎地没有去碰它。我隐隐地感觉到之中的那十二颗宝石里隐藏着危险的力量,我不想在还没有领悟它所蕴藏的奥秘之前就被自己杀死。   这时候安德烈再一次对我说:“我知道他还没有死去。尽管我不清楚魔法的奥秘,但是我听得出来……撒尔坦。”他似乎犹豫了很久才说出了我的那个名字,声音里甚至还带有隐约的敬畏。“我是说,你打算彻底地毁灭他么?”   “彻底地毁灭他?为什么?”我低声笑了起来,又皱起眉头将那件溅上了鲜血的黑丝绒制服的领口与袖口打了结,开始搜集地上的骸骨并且将它们装进衣服里。这具代达罗斯皇帝的骸骨,可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只要拥有肉体,物理攻击就无法令他死亡,而且还具有使用魔法的能力……我为什么要毁掉它?   我可是一直想要制造一个死灵骑士——这正是绝佳的材料。   至于珍妮……我现在还没有弄清楚她的那位祖先到底是为何背叛我,反而更倾向于认为她是被人蒙蔽——因此我放弃了那个将她转化为死灵骑士的念头。   况且我清晰地记得她离开的那个夜晚我的感受……我不想再体验一次了。   “那么你……”   “安葬他。”我站了起来,肃然道,“将它的骸骨带离这里,然后安葬它。留在这里的话,我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安德烈听了我的话,沉默地看了看我,然后长出了一口气:“很难想象,你竟然是那个撒尔坦·迪格斯。”   “我的确是那个撒尔坦·迪格斯。”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只是并非历史中的那个撒尔坦·迪格斯——你还有很多的时间来了解我,安德烈·格尔兹。”   “可以让我来拿着……它们么?”他向我伸出手来。   “当然可以。”我没有一点儿迟疑地将把包裹着几乎全部骸骨的黑色绒包裹递给了他,然后将另一枚小小的骨头藏进了我的袍袖里。   恺萨自始至终都沉默地看着我们,直到我将目光投向他,他才眼神闪烁地试图躲避我——一个有自己的欲望和想法的凡人。呵呵……他似乎在为刚才向着安德烈的后背举起了长剑的行为而感到羞愧……但我喜欢这种凡人。于是我向他笑了笑,然后将一枚从帕萨里安的身体里掉落出来的硕大蓝宝石抛给了他:“你很英勇,小伙子……但愿你今后能够继续这样忠于安德烈,继续这样。”   他沉默着接住了那宝石,然后身体因为安德烈的大力拥抱而晃动了起来。“你还活着,我忠实的朋友,至少你还活着。”安德烈拍着他的后背,而他注视着我。   那么现在,就在安德烈与恺萨坐在地上,喝下我给予他们的药剂,并且用随身携带的绷带包扎伤口的时候……我想要做一件事情。   我走到那水晶棺材的盖子旁边,拾起一块被代达罗斯的躯体砸开的碎片,沉默地看了一会碎片之中的那个人。   那个人拥有年轻的面孔,微黄的皮肤,褐色的眼眸、黑色的头发。他的眼睛细小、颧骨略微突出——是一个典型的克莱尔人,并不英俊,就像这西大陆上无数其他的平民青年一样。   然而这并非我的原貌,我不想再看到他。撒尔坦·迪格斯将重新回到这个世界,而我的相貌也应当恢复原样。于是我翻开我的手札,开始挑选一个法术——“变形术”。   变形术的咒语并不复杂,但我改良了它,又将它记录在了里面。这被改良之后的法术所改变的可就不仅仅是一个人的容貌,更包括他的身体。   我在安德烈与恺萨包扎好了伤口之后,又去收敛那三十几个同伴身体的时候花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记忆了这个法术,然后在它被我的精神力固化之后低声诵念咒语。   血液开始在我的身体里沸腾,骨骼开始在我的身体里作响,皮肤开始在我的体表撕裂,而肌肉和血管开始收紧、拉长。我忍受着这种折磨却并不感到如何痛苦难当……因为我早已有过更加痛苦的体验——在变成巫妖之体以后,每天像是被蛆虫啃噬的痛苦。   这变化的过程持续了足有二十分钟,而我站立在那里没有发出一声呻吟。直到疼痛的浪潮从我的身上消退,我才走开两步弯下腰低声干呕起来。而此刻我看到一缕银色的头发垂到我的眼角,就像是米莲娜或者珍妮头发。   我原本就是一个银发的尼安德特人,却重生为一个克莱尔人……这真是令我无法忍受的二十多年。   我转身坐在棺材上撑着下颚看着台下的两个男人忙碌着,心里在想着另外一些事情。实际上我急于赶往那位马第尔一等子爵的封地看看珍妮的近况,我也急于找到我的第三份魔力或是从那位暗精灵大法师那里得到第二份魔力。但我还想在这陵墓里逗留一段时间,探索巴温帝国时期遗留下来的伟大力量。   然而我此刻最想做的就是掀开这平台,看看平台之下到底是何种神奇的造物。   我得理清一个头绪,然后一点一点地开始我的计划。我将完成前世未完成之事,而一切阻挡在我前进的道路之上的阻碍都将被清除。   这时候安德烈与恺萨将最后一具女佣兵的尸体归拢到了一处,然后抬起头来向我这边看了一眼……接着微微一愣。   我看着他们笑了笑,耸耸肩:“还是我。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   安德烈的神色很快平静了下来——这很好。他已经习惯与一个法师同行了。然后我从棺材上站起,用左手捏住了手中的那枚指骨——   周围的古代士兵开始缓慢地移动了起来,动作僵硬艰涩,就像是它们在抗拒着我。我皱了皱眉,加强了我的力量。更多的精神之力被灌注到那截指骨之中,然而这些士兵们倒停止了动作。   呵呵……这位代达罗斯皇帝倒真是性格坚韧,即便我如此折磨他藏匿在指骨之中的那个灵魂,他依旧拒绝让他的士兵们向我效忠。但我并非一个心急之人……在令他成为我的死灵骑士以后,我还可以再来将它们带走。   那些士兵们刚才的异动似乎吓到了安德烈与恺萨——因为此刻这两人既无铠甲护身,又无武器在手。他们本能地向后飞退,一直退到平台之下,然后忽然发出一声轻“咦”来。   竟然是罗格奥——这个小家伙,这个总是沉默着的神秘小家伙,我几乎将他遗忘了。   他似乎在我摆脱了石化状态以后就一直站在平台下,安静地倾听着、安静地注视着,没有发出一点声响。若如不是刚才那两个人几乎撞倒他,我毫不怀疑他会继续沉默下去,然后在我们想要离开的时候走过来、安静地拉住我的衣角。   我看了看他,然后走了下去,俯身半蹲在他面前。   “就像你听到的那样,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说。   他点了点头,回应我。   “那么……那天夜里我们的约定,是否依然有效?”   他再次沉默着点头。   我注视着他的双眼,沉默很久,然后说:“我已经寻回了我的力量……甚至还得到了巴温帝国的力量。我自认为现在足够强大,可以独自应对一切。那么,你现在可否告诉我……我为什么还需要你,而你又能为我做些什么?”   他用那双干净清澈、仿佛包含了整个星空的黑色眸子看着我,然后从脸上露出一个微笑来。接着他指了指自己的身体,又指了指我的身体,然后指向安德烈与恺萨。   但……这意味着什么?我皱起眉头,站了起来,目光在同样疑惑的安德烈与恺萨的身上游移不定。   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之处么?   此刻的安德烈与凯撒,脱掉了自己的铠甲,只穿着衬衣。他们的伤口上缠绕着绷带,仍有残留的血迹溢出。他们的脸上混合着灰尘与献血,呈现出一种肮脏的灰色。他们的嘴唇因为大量失血显得苍白,恺萨的眼角甚至被锋利的刀刃扫过,整只左眼都肿了起来,只剩下一道缝隙。   然而……他们与我们,一个孩童和一个法师,有什么不同之处?   我又后退了几步,将这三人全部纳入我的视野,继续注视了他们五分钟。   “他……在说什么?”安德烈咳嗽了一声,问我。   “在说你我的不同之处。”我皱着眉头喃喃自语,“他在暗示你的我不同之处……然而……”   我们的不同之处实在太多。我是一个法师,而他们是两个战士。我复活重生,而他们第一次获得生命。我拥有威力强大的法术,凡人几乎很难伤害到我,而他们则仅仅是拥有不错剑术的战士,是容易被伤害的凡人……想到这里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划过我的脑海,就像一道闪电一般照亮了那团一直萦绕在我头脑里迷雾。我愣了一会儿,随即微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   难以置信。   这个小家伙,罗格奥·塔里佛斯,上天赐予我的礼物,拥有磅礴到难以想象的精神力的小家伙,他的天赋魔法竟然是以这种形式表现了出来!   我联想到从此一次见到他开始,一直现在的种种过往,心中的那个推断愈加笃定。于是我走到他的身前,在他的耳边轻轻地说出了一句话。   然后他轻轻地点了点头,再次露出一个罕见的微笑来,并且用手拉住了我的袍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因为极度的震惊而感到略微的眩晕……再一次感受到了造物的不可思议。我原本以为自己已经触摸到了魔法规律的本质,然而此刻我才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奇迹,而其中之一就站立在我的面前,并且与我以星辰为鉴证,缔结了星空契约! 第一百二十五章 历史与尘埃   此刻我由他拉着我的衣角,然后心里生出一个想法来——他的这种天赋魔法我闻所未闻,即便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我依旧没法儿放下心来。我需要一个测试,测试这种原本仅仅作用于他自身的能力能够在我的身上发挥到何种地步。   然而这种测试似乎并非我能控制,任何一种主观的想法都会使这个结果变得不可信。我只能被动地等待某个时刻的到来,然后以极大的风险来证明我的推断。   安德烈与恺萨看着露出了这种罕见的喜悦之情的我——一个相貌陌生的我,却没有向我询问这个孩子的来历。似乎自从知晓了我的身份之后他们对我的感情就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变成了那种警惕与敬畏兼而有之的感情,并且沉默寡言,像现在一样不会过多地过问我的事情。   从佣兵们身上搜集起来的食物和清水足够我们再在这里待上三天,我们开始细致地探索这个墓穴……或者说是巴温帝国时期的遗迹。但将近两天的探索结果让我得出了另一个结论——这里,似乎并非是由巴温帝国创造的,它存在的时间应该更加漫长,甚至漫长到了我无法想象的地步。   因为就在墓穴里的某些隐秘角落,在某些凡人们无法发现、又被帝国时代的法师们忽略的角落里,我们找到了亚人种们活动的痕迹——那时候人类还没有取得在西大陆上的主导地位,而那些处于石器时代的生物们似乎偶然发现了这个通风良好的地下墓穴,并且将它当成了他们的聚居地。一些做工粗糙的石头、骨制品被掩埋在地下,然后被我的魔法探查出来,而在另一些墙壁当中,我们则发现了被砌死其中的工匠骸骨——建造陵墓的人为了防止秘密的泄露,这样杀死了他们。   原来巴温皇帝并非这种力量的创造者……它的主人另有其人。然而会是谁呢?会是谁在史前就拥有了这样惊人的技术,却又默默消亡?   我站在一处遗迹前,手中把玩着一枚用骨头制成的骨针,心里变得茫然起来。原来有一些事情,真的是魔法做不到的。   而关于一种力量的消亡与另一种力量的兴起——我的身边似乎正在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法师们试图毁灭这个世界,让魔法重新开始。而矮人们似乎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他们似乎在研究巴温帝国时期的那种力量。如果在这场法师与矮人们的斗争当中魔法失败了、消亡了,那么在几百或者几千年之后,当那时的人们重新找到如今某位大法师的遗迹之时,会不会也产生与我相同的感慨呢。   无论是人类,还是文明,似乎都无法逃脱岁月的侵蚀……唯有神灵永生不灭。   而我想成为它们。   就在即将离开这墓穴的最后一天,我心中的一个欲望越来越强烈——我想要看看那平台之后究竟是什么东西。即便我无法使用它、无法了解它,我也想要窥探它的原貌。   然而我担心的是,一旦打开了平台,某种力量像那些被封锁在蓝宝石结界当中的亡灵军团一样呼啸而出,我该如何?现在的我很强大,然而依旧没有强大到可以无视一切危机的地步。   我在那平台之前徘徊,而此刻那些佣兵们的尸体开始腐烂,发出轻微的恶臭。我用一个法术了火化了它们,然后下定了决心。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证实我的推断的机会。罗格奥就在我的身边,拉扯着我的衣角。平台之下的那种力量危险而不可测,不能被我的主观意志所左右,我要用它来证明我们那个誓约的价值。   于是我谨慎地挑选了一个法术,将其作用在由岩石堆砌而成的平台上。高等魔法“时光流逝”的力量开始在那些坚硬的物体上显现,岩石的表面逐渐变得斑驳而脆弱。又过了二十分钟,岩石上开始出现细小的裂缝,并且无法保持它们的形态,化为一摊沙石。随后它们轰然落下——原来下面是一个空洞。   我在此之前一直保持着戒备的姿态,直到那洞口的灰尘消散,才小心地走了过去向下张望……然而我失望了。下面是一个不知有多深的隧道,直上直下,没有任何可以攀爬的部分。这隧道的洞壁同样用那种坚硬的材质构成,我点燃了一个火把丢下去,直到火光消失在黑暗里,也没有听到落地的声响。   “诸神在上,这里一定通向无底深渊!”恺萨在一边自言自语,而我沉默了一会,转身走开了。   这似乎并不是一个坏结果……我无法找到那种力量,其他人更无法找到。一种无法被控制的东西出现在这世界上总不是好事,我该庆幸它们被掩藏得如此之深。我捏着手中那沉甸甸的小东西,考虑了一会要不要将它丢进深坑里,最后还是放弃了那个念头。   这里对我的吸引力已经不如从前的几天了。我想要尽快回到地面上,然后赶去博地艮行省的东南部,想要去那个我从前一直刻意回避的地方……曾经的米莲娜·马第尔的居所。   为了保险,我们沿着原路返回。走进另一条隧道的时候再一次看到了那两只石像鬼——它们现在重新变成了石雕,忠实地守卫在墙壁前面。   然后我们登上长长的阶梯,越过阶梯上的缺口,最终回到了地面。这时已经是夜里了,天空的星辰稀疏,空气清爽。   进入陵墓之前战士们将战马拴在了一些大块的蓝宝石上。但那四十多匹战马此刻只剩下了七匹——其他的马儿都因为饥饿挣脱缰绳跑掉了。然而我们的确已经用不着这么多的马匹,甚至也用不着那些装载着武器与盔甲的平板车了。我们在离开陵墓的时候带出了不少宝石,在日后需要金钱的时候还可回来从这里得到更多的财富。   三个人乘着三匹马轻身上路,另外三匹用作换乘。罗奥格则坐在恺萨的怀里——我一点儿都不担心他受到伤害……实际上这世界之中大概也没什么力量能够伤害到他了。   临行的时候我在安德烈与恺萨的帮助下布置了一个法阵,让陵墓的周围呈现出一片枯黄的森林的幻象,同时散发出令人从心里感到畏惧的气息。那些蓝宝石的碎片使得这个临时的简易法阵威力更强,加之这里原本就是人烟稀少的荒凉地带,至少在几个月的时间里都不会再有人发现这个巨大的秘密了。   我们一路南行,彼此很少谈话。遇到沿路的住民的时候,我会询问他们进来是否有大事发生。然而唯一称得上是“大事”的只有十几天前发生在塔米拉行省西北部的一场地震……至于我关心的消息,例如王都附近是否有大人物死去,则没有听到半点儿传闻。   这个时代的信息流通并不顺畅,依靠的大多是旅行在各个村落之间的商人……我的确是心急了一些。   现在已经快到秋月中旬了,距离迪妮莎到达王都似乎还有六十多天的时间,我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剧变做好了一点儿准备,但还远远不够。   安德烈与恺萨似乎还沉浸在对那些朋友的怀念当中,我甚至可以推测到他们的心里对我还有隐约的怨恨。正是我将他们带进了陵墓并导致了大多数人永远地留在了那里。强尼生前所说的话似乎没错……我不是一个值得信任的家伙,我会给他们带来危险。   这场无趣而沉闷的旅行持续了将近九天,然后我们再次走出了荒凉的丛林,道路的两边开始有大片农田出现……依照先前那个居住在丛林中的猎人所说,这里就应该是马第尔家在博地艮行省的封地了。   此时有不少农民在收割田地。因为按照惯例,北欧瑞的第一场雪应该会在三十天之后到来。他们在劳作之余直起腰眺望我这些装束奇特的旅人,然后再次忙于自己的事情。看起来这里似乎比较繁荣,至少不会像我们经过的那些村庄一样,几乎一辈子没有见过陌生人的村民们会惊惧地躲进家中,然后从木质窗户的缝隙里窥视我们。   我们在路边的一处小小旅馆旁边下了马。之所以会用到“旁边”这个词,是因为这个“旅馆”实际上只有三张桌子和一个用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灶台。一个肥胖而快活的中年主妇占子灶台后面在一个木盆里搅拌着一些疑为“食物”的东西,然后向我们露出笑脸并且倾斜木盆展示她的美食。安德烈皱了皱眉头,拒绝了这些即便是一个佣兵都不想下咽的食物,而后为我和罗格奥要了两杯清水,为自己的恺萨要了两杯浑浊的苹果酒。   我在那女人端上木头杯子的时候微笑着问她:“怎么会在这里开……旅馆?这周围可都是农田,农田里都是农夫。” 第一百二十六章 这当被载入史册   “这哪是什么旅馆——”那胖女人在我给了她四个铜币以后眉开眼笑起来,“只是给那些酒鬼们卖酒的地方而已。没有了我苹果酒,他们连割麦子都没力气……不过那些家伙可没有大人您大方,啧啧……”她擦了擦那四枚铜币,然后小心地将它们收进了袋子里,然后干脆将拉过一张缺了腿了凳子在我们旁边稳稳坐下,一边搅拌那木盆里的东西一边问:“大人您从哪来?我们这样的小地方可不常见您这样的人。”她上下打量我的衣服与连身的兜帽,又看了看我身边小口喝水的罗格奥,“您是带着您家的小少爷和仆人出来旅行?”   “对……我们的确是外出旅行。”我笑着说,“听说这里是整个博地艮最富有的城镇之一,所以我们来见识一下。”   “富有?还不是靠那些铁矿。”那女人撇了撇嘴,脸上浮现出了怨气,“要说以前,还算富有。我们为领主大人开矿,也可以卖点儿铁矿,打造些刀剑铠甲,或者农具之类的小部件。可是现在,我宁愿来卖苹果酒也不愿意给那个吸血鬼开矿!”   “噢?发生了什么什么事情?”   “还是不是因为那个吸血鬼!——噢,诸神在上,我说的是那个吸血鬼,可不是子爵大人,他是一位可敬的好人,诸神保佑他……”   我耐着性子听她打心眼儿里赞美珍妮的父亲,那位史蒂芬·马第尔,然后提醒她将话说下去,“我也听说过那位爵爷是个可敬的好人,只是……您口中的‘吸血鬼’又是哪一位?”   “男爵……不,子爵大人的侄子,一个忽然冒出来的家伙。自从他来到这里之后,一切都变了。”她皱着眉头说道,“先是不允许我们自己开采那些废矿,然后又把采矿的工钱降低了一半,接着在快到秋收的时候征集了那么多人为他们运矿——运给一个什么伯爵。还就是这个伯爵娶了我们领主大人的珍妮小姐,据说那老头子甚至都不能勃起……噢,大人,您原谅我——现在他还要我们的铁矿!而这些一定都是那个吸血鬼捣的鬼,都发生在他来到这里以后!”   “你……亲眼看到珍妮小姐出嫁?”我皱起眉头问她。   “这倒是没有——不过子爵大人亲自送珍妮小姐上的马车……噢,珍妮小姐,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子,还是一个尼安德特大美人儿,就被送去了塔米拉——据说那里的人每天只吃一顿饭,吃的还都是比钢铁还要硬的黑面包!”她伤心地用手木勺舀起木盆里的食物送进嘴里,同时含糊着问我,“您不来点儿,大人?”   我笑着摆了摆手,又问她:“那么您可见过子爵大人的那个侄子?他也是……尼安德特人?”   她愣了愣,像是在努力回忆些东西,然后迟疑着说:“应该……是的吧?我没有见过那个家伙的脸,倒是在进城的时候见过他的背影,银白色的头发,应该是尼安德特人。只是我总觉得,他是个怪物……”她向四周看了看,像是担心空气里藏着喜欢偷听的小妖精,“他是尖耳朵!您说,他还能是一个精灵么?精灵当中可没有那样坏心肠的家伙!”   一个暗精灵。我的心一沉……这些家伙跑到这里做什么?   “那么最近还有什么新鲜事儿没有?”我又问她。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再次打量我,然后耸了耸肩膀,专心地搅拌她的美食去了。   呵呵……这个精明的村妇,似乎是发现我急于知道一些东西了。于是我从袍袖里又摸出四枚铜币放在桌子上:“再来两杯清水,两杯苹果酒。”   她欢欢喜喜地收起了铜币,然后双手端来四个木杯放在桌上,立即开了口:“要说新鲜事儿……”   我聚精会神地听着。   “最近可没有什么新鲜事儿。”   恺萨忍不住笑出了声,就连我也笑了起来。呵呵……我竟然被这个女人给骗了。   这时候我们的身后传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新鲜事儿?当然有新鲜事儿了——最近不是说领主大人的家里抓住了一个刺客么?据说还是一个女人,被关在乡下别墅里了。我本来指望着能把她在集市上绞死,好给大家解解闷儿,结果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我猜是被那个吸血鬼给……”   “碎嘴威利,别瞎说!”那女人站了起来,将另一杯苹果酒放在我们身边的桌子上,“我怎么不知道?”   那个被称为威利的男人从我们的身后走到桌边坐下,裤脚高高挽起,脚上满是灰尘与草屑,脚背上还有被麦芒划出的细小伤口——是一个在附近田间劳作的农夫。然后他笑着向我们点头致意,却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窘迫的农夫。   我微笑着回应了他,再次向那女人抛出一枚铜币来,“这杯我请客。”   安德烈与恺萨似乎对我的表现感到了略微的惊讶,实际上我也能够体会他们现在的感受——一个三百年前凶名昭著的大法师、夺走了百万人性命的死灵君王此刻与一个农民和一个农妇谈笑风生,甚至还请了客……这似乎无论如何也该被载入史册。   “说说您听到的故事,先生。”   他嘿嘿笑了一声,端起酒杯灌了一口,然后说道:“我当然是知道的——我之前就是子爵大人家里的一等马夫。前几天晚上……”   “前几天?”   “呃……前九天吧。”他想了想,说道,“我正在和其他几个人打牌,忽然就看到房子里——领主大人的府邸的窗户里,有人影在晃,然后窗户的玻璃就被打碎了,之后是刀剑撞击的声音。可是那声音不一会儿就停了,接着有两个浑身是血的守卫被抬了出来——新面孔,不是领主大人的那些卫兵,似乎是他那个侄子带来的护卫。”   “我向府里的男仆奥汀打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儿,他说他也不清楚,只是听说潜进了一个刺客,要杀死领主大人,现在已经被制伏了。我原本以为连夜审讯之后会有一场绞刑……诸神在上,整个夏月和秋月就没有一件让人开心的事儿了,如果能在集市上来一场绞刑多美妙——何况还是个想要刺杀领主大人的家伙。可是后来我才听说——听奥汀说——他从领主大人的侄子的一个护卫那里听说——那刺客还是个女人,被关进乡间别墅里去了……”   “上马,我们走。”我没等他说完,就已经站起了起来。头上的兜帽因为用力过猛而滑落,露出我的银色头发。那女人和威利抬起头来看到我,顿时愣住了。然后他们立即站起身来,不安地说道:“您是……您是尼安德特人?你是……领主大人的亲戚?诸神在上,我们没有不敬的意思,‘吸血鬼’只是一个称呼,就像……”   但我没空儿听他们的解释——我们早已翻身上马,绝尘离去,留下那两人忐忑不安。一个暗精灵来到了这里……然后珍妮被当做刺客被囚禁了起来。但事情可没这么简单,珍妮的身上有安塔瑞斯之盾的庇护,想要制伏她绝对不是仅仅付出两个护卫的生命这样的代价就能做到的,一定还有人帮忙。   是米伦·尼恩的手下么?是一个暗精灵魔傀儡么?   那女人说大量的铁矿被运送给了那位伯爵……我猜他一定也被那位暗精灵大法师控制了。至于那场婚礼,那位一等子爵——我原以为是那位贵族为了自己的爵位奉献出了自己的女儿,然而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他在领民口中的名声不错,似乎不像是能够做出那种事的人。那么他也应该是被暗精灵的魔法傀儡控制了。   我们策马加鞭,沿着大路疾行。偶尔停下来向农民们询问“乡间别墅”的方向,却被告知还有将近一天的路程。我不得不对胯下的马匹使用了一个法术,令它们身体里的潜能被激发出来。只是这样做带来的后遗症将是它们在虚弱之后再也无法全力奔跑,然而比起它们,我更在意珍妮的安危。   这世界上能够令我想起前世的某种感觉的人似乎只剩下这个姑娘了。哪怕是为了那位我不知是否真的背叛了我的米莲娜·马第尔,我也要确保她安然无恙。因为哪怕她是另一个男人的后代,她的身体里至少也还同时流淌着米莲娜的血脉。   而我身边的安德烈似乎更加急切,他甚至询问我是否还有某种方法能够提高战马的速度。只是现在我感受到他对珍妮的这种关心,却再也无法像从前那样平静……在去往陵墓之前,我的眼中的珍妮是那个背叛了我的、令我又爱又恨的女人的后代。只是此刻,她的身份在我的心中已经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因为那些亡灵护卫对我说出的那些话语。 第一百二十七章 王子   我们离开的那小小酒馆的时候正是中午,而在村民们所说的乡间别墅出现在我们视野之中的时候,已经到了傍晚。秋月的太阳下落得早,也就是说此刻我们仅仅用了半天的时间就走完了一天的路。   我们在一片枯树林中下马,然后开始步行着向那别墅接近。这种时候“乌鸦之眼”本该起到极大的作用,然而这里满是彻底干枯的落叶,我没法找到施法的媒介来。   远处饰有精美花纹的铁门两侧已经燃起了火把,几个穿着半身铠甲、腰佩钢铁长剑卫兵在来回逡巡。马第尔家果然富有——即便是家族卫兵都拥有这样精良的装备,甚至比一些偏远乡镇的王国正规军更加精良。   他们远远地发现了我们,然后立即拿起靠在一边墙上的长矛,向我们大喊:“停下你们的脚步,解下你们的武器!”   但我没有理会他们,而是脚步不停地向前走去,并且在距离那铁门十几米远、那些卫兵们试图打开它、冲出来的时候抬起手中的魔杖。已经被我熟练掌握的“攻城锤”立即狠狠地击飞了那铁门,连带其后的几个卫兵。其中的几个人在落地的瞬间当即昏迷了过去,而另一个家伙被铁门之上的尖刺刺进了大腿里,开始大声哀嚎。   别墅当中立即响起急促的钟声,随后我听到周围传来纷杂的脚步声、武器和盔甲的撞击声。   就是这里,没错儿。处在博地艮行省最繁荣地带的马第尔家的乡间别墅原本不应该拥有这样强力的防备力量。他们的反应实在太迅速,这说明他们原本就处于戒备之中。这别墅里一定关押了某个重要物……我想那就是珍妮。   我们现在站在庭院当中。对面是一个圆形的、已经干涸的喷水池,喷水池之后是别墅的前门。周围则是一片草地,只是已经不再翠绿,变成了枯黄色。而至少有三十个士兵从别墅的侧门里跑了出来,将我们团团围住,却没有动手。   他们在等待着某个大人物出场……于是我也没有动手,只是将罗格奥向我的身边拉了拉。   别墅的前厅里亮起了灯光,而后一个中年男人走出了出来。这男人的装扮挺眼熟——穿着黑色的皮甲,身后斜披浅灰色的披风,腰间挂着一把长剑。我在去往古鲁丁的路上曾经与珍妮遇到过这样打扮的人。那时候他们跟随在一个暗精灵魔法傀儡的身后充当护卫,却生有人类的面孔。   这家伙走出来的时候原本镇定自若,但在看到我的装扮之后愣了一愣,随即变了脸色。看起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了……他正是又一个暗精灵魔法傀儡的侍从,因此才能仅凭我的装扮就推断出我的身份来。而不是像我们身边这些手执长矛虎视眈眈的家伙——他们似乎没有见到我刚才施展魔法,更不知道他们面对的是什么人,因此毫无畏惧。   他站在那里,愣了一会,然后试探着问我:“您……奉瑟尔分大人的命令而来?”   “这么说来,你的那位主人的名字叫做瑟尔分?”我冷冷地回应道。   他听出了我语气不善,也听出了否定的意味,于是再次小心地问我:“您也是一位法师?”   周围的卫兵们立即轻轻地躁动起来,并且有人转头去看地上另外几个昏迷过去的同伴的身体,那那扇扭曲变形、躺在地上的铁门。   我将魔杖点在地上,向前走出了一步:“没错儿。”   卫兵们几乎是立即向后退了一步,勉强维持着这包围圈不会溃散,眼中却再也不见了之前那种凶狠的神气。看来他们在此之前定然见识过那个暗精灵魔法傀儡的“力量”,使得他们在听到“法师”这个词语之后的第一反应不是难以置信,而是不可遏制的畏惧。   而出乎我的意料的是,前厅台阶上的那个男人竟然也立即微微低下了头,侧过身子来:“你是一位法师,那么我自知无法同您对抗。如果你是前来索取财富,这座别墅中的一切将任您处置。如果……”   “我来找人。”我打断了他,并且走上台阶,“那个被你们囚禁起来的人。你最好能够告诉我她还安然无恙地活着。”   “她?”那人的语气稍有惊异,然后更加谦卑地低下头,“那么……我带您去见她。在您的面前,世俗的力量都有如蝼蚁……”   “我不喜欢听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他立即住了嘴,同时向那些卫兵高喝:“回到自己的岗位!解除警报!”   安德烈从我的身后跟了上来,犹豫了一会儿,凑近我的身边低声道:“我觉得这事情没这么简单。”   “我也从未这样想。”我轻声说。   那个武士按着腰间的长剑,带我们走进已经燃起了烛火的大厅。大厅中精美的月长石吊灯放大了烛火的光亮,这还是我重生之后第一次见到这样美丽的灯火。然而这别墅里似乎没有任何仆人,走廊与楼梯拐角之处站立的都是些手执长矛的武士,他们沉默地注视着我们,而安德烈与恺萨则手执长剑,微微躬着身子向前行进。   我们随着他穿过大厅,走进一扇侧门。而他始终谨慎地令自己保持我的前方一米左右的位置,似乎生怕离开我太远,令我心生警惕。这侧门之后是一条通向地下的陡峭石梯,只是比起代达罗斯陵墓之外的那一条,可就显得安全平稳了。   他依旧没有任何危险的举动,甚至还低声叮嘱我们“注意脚下”,仿佛是一个服侍主人多年的忠诚男仆。   当我们走下阶梯之后,这地下房间的全貌终于显现了出来——那种在贵族城堡之中常见的监牢。倚靠着巨石砌城的墙壁上有三间装有粗大铁栅栏的牢房,每间牢房的门外都有一盏幽幽燃烧的火炬。两个看守牢房的卫兵惊慌地站了起来,试图去拿他们的武器,然而那个武士厉声喝止了他们。   “您要找的人就在左数第一间牢房里,大人——实际上您应该看得到,另外两间牢房里根本没有人。”这时候他的语气轻松了起来,甚至还敢于同我开了一个玩笑。   我看了看这个头发深黑、向两侧分起的武士,然后指向左侧那间有一人躺在床上背对着我们的牢房,说道:“打开它。”   他立即转身向两个看守的卫兵下达了命令。但我按住了站在一边蠢蠢欲动的安德烈,踢飞了脚边一颗突出地面的石子,对那个武士说道:“不,我要你开打开它。”   他转过身来愣了愣,随即露出恭顺的笑容,接过守卫手中的一串钥匙,然后走去过打开了铁门,接着……他惊恐地大叫道:“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安德烈似乎再也无法控制自己,飞快地跟了过去。而我拉着罗格奥与恺萨随后而至,走到那扇铁门之前向里面看去……里面的人的确是银白色的头发,但他的身形无论如何都不像珍妮,而更像是一个男人!   此刻那个武士飞快地离开了牢门的范围,然后在地上狠狠地摔碎了一块水晶。   一道幽蓝色的光芒陡然在我们与他之间亮起,随后迅速地延展,直到将整个地牢分为两个部分。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正的笑意:“这次您跑不掉了——哪怕您是一位法师。”而后他转头大喝:“卫兵!”   但我与安德烈都没有理会他——此刻我们冲进铺满稻草的牢房里,将肮脏的床铺上那个男人的身体翻转了过来……同样是一个男人的面孔,一个中年男人的面孔。他的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脖颈下有一道伤口蔓延进了衬衣之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凝聚,将整个上半身都染成了红褐色。而他的衬衣却并非劣质的材料,即便脏脏不堪,摸上去仍旧密实柔滑……这应当是一位贵族的衬衣。   我终于知道刚才前厅之上,我说出“她”的时候,为什么那个武士会略微惊讶了。因为这里关的不是“她”,而是“他”。而这个“他”,银发、贵族、四十多岁的年纪……史蒂芬·马第尔?   我立即从袍袖里摸出一瓶黄绿色的药剂——那种我曾经用来救治珍妮的药剂,在恺萨的帮助下为他灌了下去。而安德烈此刻大步走到了那道光幕之前狠狠地冲向它……然后整个身体消失在了里面。片刻之后,他又像是从光幕之外冲出来一样冲向了我们,脸上满是惊讶疑惑的表情。   这一道魔法屏障,一个炼金法阵的产物。人们冲向它的时候不会遭遇任何阻碍,然而就在视力从那蓝色的光彩当中恢复之后你会发现,实际上你又回到了原地。   他在外面那武士与守卫放肆的笑声中又尝试了几次,然后气喘嘘嘘地停在了光幕前,向他们大吼:“珍妮在哪里!”   那武士笑着摊开了手:“珍妮?你的称呼竟然如此亲切……詹妮佛·马第尔小姐,此刻应该正在筹备婚礼。我倒是好奇你们找她有何贵干?是她外面的情人?哈哈哈……”   我眼见着床上的史蒂芬呼吸逐渐平缓起来,起身走到光幕之前,按住了狂怒的安德烈的肩膀:“一场婚礼?与谁的婚礼?纳尼亚伯爵?”   “纳尼亚伯爵?那个甚至不能勃起的老头子?不不不……”那武士在看守们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戏谑地说道,“我家大人怎么可能让那样一位小美人儿嫁给他?更何况这片领地上最美丽的姑娘已经以詹妮佛·马第尔的身份出嫁了。这一位詹妮佛小姐,将有幸成为我家大人的妻子——未来的一等子爵夫人。”   我险些笑了起来——一个暗精灵魔法傀儡……那种下身几乎没有触觉的家伙,要迎娶一个女人?   那武士见到了我的笑意,阴沉着脸色问我:“……你笑什么,法师?”——这大概是他第一次用这种语气与一个法师谈话,因此即便故作强硬,声音里仍有掩藏不住的怯意。   “我因为你家那位大人的身份而感到好笑,武士。”我说,“一个魔法傀儡想要娶妻……我想王都的那些乐伶们似乎也该考虑传宗接代了。”   “你真是狂妄无礼!”那武士愤怒地站了起来,“你怎敢将我家大人、暗精灵的王子、约瑟芬·尼恩大人同一个乐伶相提并论!”   这一次我的确愣了愣……暗精灵的王子?姓氏是“尼恩”?暗精灵们似乎正由女王米伦·尼恩统治,那么这个姓氏是意味着,那个家伙就是她的后代么?   我皱起眉头,肃然道:“那么也就是说,塔米拉行省的纳尼亚伯爵,此刻也是在你们的控制之中?”   他依旧恼怒地看了看我,然后冷冷地答道:“是的,法师。”   “我如何相信你所说的话是真实的,而非一个奴仆的妄言?”   他扬起了头:“即便是妄言,那又如何,法师?无论你们之前有什么目的,你们都将在明天约瑟分殿下与詹妮佛小姐的婚礼之后被处死。而在此之前我可以告诉你——我是约瑟芬王子殿下的贴身男仆,我当然知道一切你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原来如此。”我微笑起来,“既然你已经确认了你所说的话语的真实性,那么,游戏到此结束。”   随着我的话音落下,我们面前的蓝色光幕忽然变得黯淡起来,并且开始闪烁不定。而我已经对他探出了手,在几米的距离之外以“法师之手”扼住他的脖颈,将他原本高扬的头颅提得更高,并且在光幕消失的那一刻踏出了这片牢笼。   我早在进入这个地下监狱的时候就发现了隐藏其中的炼金法阵,又在命令他亲自开启牢门的时候踢飞了一颗原本牢固地镶嵌在地上的石子——这颗石子就是保持着法阵的魔力不会外泄的“炼金之眼”之一……这些蠢货竟然让它进入了一个法师的视线。 第一百二十八章 我似乎见过你   他身边的两个守卫惊讶得目瞪口呆,然后想要跑出门去。但在他们踏上台阶的那一刻,两柄长剑就旋转着刺进了他们的背心,令他们永远也无法将这里的事情通知给外面的卫兵。史蒂芬在这时候悠悠转醒,而安德烈则极有耐心地令他相信了我们是珍妮的朋友,使得他安定了下来。   “那么,如果你们真的是珍妮的伙伴,我请求你们去将她从那个人的手中拯救出来,然后带她远远地离开这里!”这位父亲这样恳求道,然后愤怒将手指地指向我手中的那个男人,“就是他的主人,先用卑鄙的手段迷惑了我,又在珍妮试图让我恢复清醒的时候袭击了她。那可怜的孩子为了我的生命而忍受了那样的屈辱……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人觊觎我的领地里的铁矿!天哪,我竟然做了这样的蠢事,竟然宣称他是我的侄子,并且与纳尼亚伯爵成为了姻亲!”   “自从他来到这里时候,你一直是处于某种不清醒的状态?”我将那个贴身男仆交付在恺萨的手中,然后问史蒂芬问道。   “他是一个邪恶的法师!”他懊恼地将手插进银白色的头发里,“我第一次见到这种传说中的家伙的时候,还对他的身份有些怀疑。然而在他为我施展了一个魔法以后我感到受宠若惊……我的领地上竟然出现了一位法师!而且他还向我表示,因为某些不便透露的原因,他打算在这里长期停留,并且可以此期间成为我的客人。”   “于是我对他放松了警惕,并且再一次产生了那种不应有的愿望——我以为可以凭借他的力量重新恢复家族的荣耀,我甚至在他的要求之下承认了他是我的远方侄子,然后又在他的蛊惑下用一个美丽的姑娘顶替珍妮,并且把她嫁给了纳尼亚伯爵——那个据说同他有极其深厚的友谊的人。然后我得到了我想要得到的爵位……之后我就一天比一天糊涂,天哪,我都做了些什么,我一定是把自己的灵魂交易了给了魔鬼……”   “直到珍妮回来之后……她用某种方法使我恢复了清醒,但那个法师却露出了他的真面目,将我们分开囚禁了起来——现在我请求你们救出她来,在她还没有被那个魔鬼杀死之前……”   “您不必为她的生命安全担心。我听说那个家伙要迎娶珍妮了,就在明天。”我柔声安慰他,“我们将会打败那个法师——因为我也拥有同一种力量。然而在此之前我需要更多更详细的信息。请您将您能想到的事情都告诉我,这对我们的营救行动将有极其重要的意义。”   这位一等子爵似乎在这个时候才注意到我也拥有同样的银发,他在愣了片刻之后变得谨慎:“这么说您也是一位法师?您是一位尼安德特人法师?不……那人也是一个尼安德特人他同样拥有银发,他……”   “他是一个暗精灵,而非尼安德特人。”我纠正他,“您难道没有注意到他的尖耳朵么?那是精灵们才有的特征。”   “我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字。”他皱了皱眉头,又沉闷地咳嗽起来,“精灵……暗精灵,或者是法师,对于从前的我来说都是传说中的生物……”   “于对某些偏远山区的克莱尔人来说,尼安德特人同样是传说中的生物,先生。”我微笑着与他说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语,终于使得他的情绪平静了下来,“你得相信我——在我们得到了足够的信息并且离开这座别墅之后,我们所要做的可就不仅仅是‘救出珍妮离开这里’了。我们将帮助您重新夺回您的领地,并使那个无耻者得到应有的惩罚。”   “那么……可否知道您的名字?”他放下了戒心,脸上的神色终于变得平和起来。   “撒尔坦。撒尔坦·迪格斯。”我缓缓说道。   这位子爵愣了愣,然后耸了耸肩膀:“如果您不愿意说出您的名字的话……那么我不会强人所难。只是……先生,这名字可预示着不详。您没有必要使用这样的名号。”   我无奈地笑了笑,然后在他的身边坐了下来。而罗格奥——这个安静从容得常常令人忽视他的存在的神秘小家伙也挨着我坐了下来。“现在我需要知道,那个暗精灵在到达此地之后,有没有对某些事物表现出强烈的兴趣?比如……”   “铁矿?”   “是的,铁矿。”我微笑道,“但除此之外呢?例如您的某些家传的东西?”   史蒂芬皱眉想了想,然后摇头:“他似乎并没有什么古怪的癖好……如果说有某些不同寻常之处的话……那么似乎是古董,尤其是一些古代的盔甲。”   “古代的盔甲。”我加重了语气,“他有没有向您询问过‘是否有家传的铠甲’之类的问题?”   “啊……的确有过。他还对我的收藏极有兴趣——也许您不清楚,我的家族,祖上,曾经是英勇的战士,我保留了不少祖先们穿戴过的盔甲,就在我宅邸里。他几乎对每一副铠甲都认真地研究过,只是那些铠甲最后似乎都没能令他满意——这有什么不妥么?”   安塔瑞斯之盾。我在心里说道,似乎除了铁矿之外,他还为此而来……是受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指派么?只是他想要得到那件神器……又是为了什么?   一个念头划过我的脑海,我忽然发现事情的严重性似乎超出了我的预料——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似乎同我产生的共同的想法:她也想要成神!她也需要安塔瑞斯之盾的力量来突破世界之树的屏障!   只有这个原因,才会令他们在一位男爵的身上花费这样大的力气。而她的想法与我惊人的相似——她同样打算在拥有了足够的世俗权力之后再用他们保护自己,然后向世界之树进军!   那么那个暗精灵为何试图迎娶珍妮?我又开始考虑另一个问题。   在暗精灵这个种族没有分化出来以前,精灵们的确同尼安德特人有过长久的友谊,并且有过大量通婚的例子。尼安德特人称白精灵们为“永恒的朋友”,而精灵们则称尼安德特人为“美丽而富有魅力的人类”——以此区别尼安德特人与克莱尔人的不同。   那时候这两个种族都认为对方是西大陆上唯一的能与自己的美丽外表与智慧相匹配的朋友,直到那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崩溃,克莱尔人成为了人类社会的主导。之后精灵们就隐居在了迷雾之森里,直到后来又在三百年前的“迷雾森林战争”之后被克莱尔人驱逐。   但即便珍妮拥有普通克莱尔人所无法企及的、长久不衰的美貌……一位暗精灵的王子为何要在此地、要在此刻,匆忙地迎娶她?答案似乎只有一个——他们发现了珍妮身上的铠甲正是那件“安塔瑞斯之盾”。他们一定尝试过激发这铠甲的力量,却因为血脉的关系没有成功,于是……试图制造出一个新生命么?以这个新生命血脉中的力量从新掌握那件至关重要的铠甲?   不知为何,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的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起奇特的感觉——这感觉甚至比知道了珍妮要被另一个男人迎娶更令我不适。前者是因为某种感情而想要占有,而后者……仅仅是因为某种需要而想要占有!   不可原谅的家伙。   这时我注意到那位史蒂芬·马第尔,正在用某种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而后脸上露出了些许讶异与不可置信并存的神色。我立即微笑了起来:“抱歉,在考虑一些事情。”   然而他摇了摇头,然后说道:“您……我们曾经见过?”   “我想大概不会。”我说,“我第一次来到这里,同样是第一次见到您。”   “可你看起来如此熟悉。”他皱起了眉头,若有所思,“我一定见过您,一定在某时某地见过您……”   “也许是同为尼安德特人而产生的错觉。”我站了起来,“这种地方并不适合谈话,我想我们应该离开这里了。至于那个人——我指向被安德烈打昏在地的那个男仆,我将要暂时保留他的性命,因为我还有些事情要询问他。”   “如您所愿……”他在恺萨的搀扶下站了起来,然后跟随在我身后,嘴里却一直在喃喃自语:“不……我一定见过您,这感觉没错……”   安德烈将那个被打晕的武士丢进了刚才那间牢房,然后锁上了门。接着他走到我的身边低声问我:“我们什么时候去救她?我想我们必须得尽快,不然的话……”   某种不大舒服的感觉又在我的心中升腾了起来。我看了他一眼,淡淡地说道:“明天,等到明天天明,秘密婚礼的时候——我们得知道那个家伙还控制了多少人,最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珍妮……”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个预言   “安德烈——”我停住脚步转身正对着他,漠然说道,“似乎我和她的父亲都没有表现得如此急切——可是你为何这样焦躁不安?”   他愣在了那里,接着沉默着与我对视了一会,又看了看身后的那位史蒂芬子爵——他此刻正出神地望着我,嘴唇微微颤动,似乎仍在重复之前的话语。然后他一言不发地耸了耸肩,按剑退下了。   我继续大步前行,心里却在为刚才的做法感到有些后悔……一些小事虽然不能立即给人带来严重的影响,然而日积月累,最终却有可能左右大局。我的确不应该像方才那样对待安德烈……然而某种感情令我失控了。必定是这具年轻的身体当中的某些激素或是欲望影响了我的判断,而我现在似乎越来越容易被这种影响左右——尤其是在一件事情同珍妮有关的时候。   但我的骄傲与细微的怒气令我没有立即采取方法进行补救。我们仍旧沉默着在台阶上行走,直接到走出了那扇侧门。门外的士兵先是看到我——神情漠然。然后看到了被恺萨搀扶着的史蒂芬——脸上立即露出了惊讶的神色,然后马上开口大喊:“警报!”   正处于某种不适的情绪当中的我立即向他挥出了右手,手掌凌空用力地一握,他的下半声呼喊当即就咽回了喉咙当中,接着颈椎碎裂,像一个破麻袋一样摔倒在地。   但别墅里的其他卫兵都已经行动了起来。他们手执长矛与利剑从楼梯上奔下,从门外涌入,再一次将我们团团包围。只是此一次同先前一样——他们的脸上都显露出畏惧不安的神情,甚至有一个家伙手中那柄指向我的长矛在微微发抖。我站在那侧门之前环视了他们一眼,然后让出了身后的史蒂芬,阴沉着面孔说道:“在三百年前的欧瑞,有过这样一条法律:宣示效忠的卫兵在领主面前拔剑,为唯一死罪。而在现在的欧瑞,史蒂芬阁下,这条法律是否仍然有效?”   史蒂芬在见到他们的那一刻就已经从那种迷茫的情绪当中摆脱了出来。他推开了恺萨的手,挺直了身体,同样扫视那些卫兵——而后者在触碰到他的目光之后一一低下了头,然后他说道:“这条法律依然有效。”   “那么你们此刻执矛拔剑,是准备攻击你们的领主,还是准备护卫他的安全?”我向他们怒喝。   这些卫兵们开始面面相觑……在几个呼吸的时间之后,在我几乎要失掉耐心的时候,我终于听到了长剑落地的声音。然后那声音越来越多,直至所有的守卫都丢掉了手中的武器,沉默地单膝跪在了地上。   史蒂芬似乎松了一口气,然后说道:“我原谅你们曾经的背叛——在你们的妻子与孩子都在那个人的势力控制之下的情况。然而如果你们胆敢再次违背誓言……”   然而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空气中就响起了一声尖啸——一支箭矢撕裂了空气,从大厅楼梯之上的某个角落里直射向我的胸口。我的“真实之眼”使我能够清楚地看到这箭矢的箭头上所反射的光芒,然而我却并没有移动身体。   因为就在这支箭矢撞上我的胸口的时候,它被一层无形的力量阻挡在了那里,然后就被弹飞出去,划破了一个跪在地上的卫兵的脸。随后我猛然抬头看向楼梯拐角之处的那个卫兵、那个偷袭者,口中低声诵念了几个简短的音阶,向他发射了一枚魔法飞弹。这飞弹的速度没有箭矢快,以至于飞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已经闪身躲开了它,仅仅是被擦到了胳膊。   然而魔法飞弹不是箭矢……在碰触到他身体的一瞬间,这不稳定的力量就陡然爆发开来,将他的半个身体炸成了一片血糊,涂满了一整面墙壁。   其实我倒是应该感谢这个不屈的偷袭者——因为就在那些卫兵们看到这违背了自然的力量之后,脸上露出更加惊惧且恭顺的神色……虽然我并不能保证这种恭顺发自内心,但至少使能够他们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不会再次做出些蠢事来。   而另一方面——刚才站在我身后的正是安德烈。他在我施展了出了魔法之后才来得及冲到我的身前,然后看向我:“你……没事吧?”   我微笑着耸了耸肩膀:“幸好我站在你面前。”   他脸色复杂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声道:“你应该躲开的。一旦你的魔法失效了……”   “法师有很多方法可以拯救自己的生命,但凡人就很脆弱了,安德烈。”我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们约定过的,我可是你的盟友。”   这个男人再次打量我,然后茫然地轻轻摇头:“你……真是令我琢磨不透,撒尔坦。”   但在我没来及回应他的时候,身后的史蒂芬看着远处楼梯拐角的那片血糊,忽然惊叫了起来:“对,我记起来了,是油画——那副油画!”   他走到我的身前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是你,那幅画上的就是你!这么说那么预言也是真实的了!”   我皱起了眉头:“什么油画?”   据说这座乡间别墅建立在一个动乱的年代——德尔塔王室攥权之初的年代。因此当时的主人在它的地下修建了不少坚固的石室。而随着岁月的流逝,和平时期的到来,之后的主人们将那些坚固的地下室用作储藏一些杂物,其中就包括了一些祖先们遗留下来的东西。   此刻我们进入了另一间地下室,带路的是史蒂芬。他布满伤口的身体此刻在瑟瑟发抖——不是因为疼痛,似乎是因为激动。而且他还不时地回头看我,像是发现了一个令人惊异的奇迹。   我和罗格奥沉默地跟在他的身后,安德烈与恺萨则在别墅中带领那些重新效忠的卫兵释放被关押起来的仆人,并且确保再没有人会跑掉,进城向那位暗精灵王子通报这里发生的一切。   这地下室里有一股霉味儿,史蒂芬边走边用略微颤抖的声音向我解释:“……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最喜欢在这里度过夏月。有的时候我会和表哥到处偷偷溜进某些地下室试图找到些好玩的东西,然后在一个晚上来到了这里——那时候这里还不像现在这样堆满杂物——”他停在一个箱子前并且将手中的火把插到石头砌成的墙壁上,咳嗽着推下箱子上的杂物,扬起一片灰尘来。   “我就是在这里第一次见到了那副油画……并不是著名画家的作品,因此被我的祖父放在地下室里。”他试着拉开那箱子,又在尝试失败之后从地上捡起一个铁烛台,用它去撬松箱盖。   而我沉默地看着他做着这一切,并没有试图去帮助他。因为我的心里现在已经无法平静……因为他居然自称见过我,还是在一副油画里。   我不记得我的前世什么时候请人为我画过肖像——因为我不喜欢将自己的形象呈现在纸面上。法师们总有不少忌讳,画像就是其中之一。某些法术可以通过由本人意愿产生的画像来施展诅咒,因此任何一个强大的法师都会特别注意这一点。但如果有一个人能够仅凭记忆将我描绘出来……那必定是米莲娜。   现在这画像出现在了马第尔家……那么是在我死后,米莲娜为我制作的肖像么?当时的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用画笔描绘那个被她亲手所杀的爱人的?   我急切地想要见到那画像,却又畏惧看到它。因此我只能在一旁冷眼旁观,直到史蒂分气喘吁吁地撬开了那箱盖,从里面翻出一副镶在框中的油画来。   “就是这一幅!”他拿着那画像,令它背对着我,凑到火把的光亮下将它看得更加仔细,“同你一模一样!”   “让我……看一看。”我艰难地开了口,并且伸出手来。   史蒂芬用颤抖的双手将它交给了我,目光没有离开我的脸:“诸神在上,那个预言竟然是真的!您出现了!”   我没有理会已经快要神志不清的他,只是接过了那幅画,然后慢慢地翻转过来……   画中的人果然是我。画面上的颜料已经因为时间的侵蚀而变得斑驳开裂,然而画面上的那个银发的尼安德特人却依旧生动无比。他侧身安静站立,身穿黑色长袍,背景是灰色的大理石墙壁——那正是我从前那座法师塔的墙壁。   我沉默着看了它久,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伸手抚摸画面上的颜料——那些也许是在三百年前,由米莲娜亲笔涂抹上去的颜料……然后我发现我的手指也开始发抖。   “那个预言,是什么?”我发现我的声音有点儿嘶哑。   史蒂分的身体似乎再也无法承受这样剧烈的情绪,然而他仍旧扶住那个箱子,令自己不至于倒下:“关于一个法师的预言。” 第一百三十章 这不是你所知道的世界   “我和我的表哥进入这间地下室以后,门被另外几个淘气的孩子从外面关上了——然后他们就忘记了这件事情。我们两人在昏暗的屋子里度过了整整三天,最后才被仆人找到。我原本以为等待我们的将是祖父的责骂,然而那个严厉的老人——愿诸神保佑他安息——却没有责怪我,反而在床头为我讲了一个故事……或者说一个预言。”   他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据我们那位曾经是一位女侯爵的祖先说,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在马第尔家衰败的时候,将有一位法师出现。他将与家族里的另一位女骑士同行,打败复苏在这片土地上的黑暗的力量,重新恢复家族的荣光。而那位法师……那位法师的相貌,将同她留下来的这张油画中的人一样。”   他抬起手颤抖着指向我:“那位法师就是您,阁下!而那位女骑士……就是我的女儿,詹妮佛·马第尔!”   我在黑暗里站立,思考,安静无声。   然后我试着让自己平静下来,问:“关于这个预言,你是否还知道更多的信息?”   “……什么信息?”他喘息着问我。   “是谁做出了这个预言?是你的那个祖先,还是另有其人?而你的那位祖先,米莲娜·马第尔……”我深深地呼吸,好让自己有勇气将那个词语说出口来,“她的……丈夫,是谁?为何在西大陆的历史之中,在各种典籍之中,我看不到任何有关那个男人的信息?为什么在所有需要提到他的场合,史学家们都会一笔带过……甚至没有留下一个名字?”   史蒂分的神色在听到我的问题之后变得有些奇怪——那种激动之中掺杂着尴尬之情的神色。然后他迟疑着说道:“您……研究过我的家族历史?”   “回答我!”我几乎快要怒吼起来。   他愣了愣,然后咳嗽了几声,低声说道:“如果……您的确就是预言中的那个法师,那么有一些事情我的确可以告诉您。尽管这些事情会有损我那位祖先的声誉……然而它的确是在我们的家族之中秘密流传着的。只是……您确定要听?”   我几乎快要失掉耐心,只是在昏暗的光线当中沉默地注视着他。   “好吧……实际上,在我们的那位祖先与她的丈夫结合的时候,她就已经怀有身孕了……”   “结合?怀孕?”我的手用力地握着魔杖,嘶哑着说,“哪种结合?你是指……生理上,还是……”   我的问题使他紧紧皱起眉头,并且在脸上露出明显的不快之色来。但他看了看我手中的那幅画,似乎又看在我脸上那种几乎快要爆发出怒火来的表情的份上,还是解释道:“名义上的结合——缔结婚姻关系。但家族中的人都知道,我的那位祖先所爱的是另一个人。那个男人是一个落魄的小贵族,她几乎无视他作为丈夫的身份,并且动用自己在当时的影响力,将他在历史上留下的记载淡化到了几乎完全消失的地步……”   我心中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弛了下来。然而随后另外几句话像惊雷一样劈在了我的心头。   “即便是在他们结婚之后,我的那位祖先还会与她的那位秘密爱人幽会——据说直到她结婚之后两年,他们才断绝了来往。那种每年见面两到三次的来往……”   我已经听不清他又在继续说些什么了……因为此刻我的头脑就像是被人掏空,然后又被塞进了一团尼麻。   这事情不对劲儿,完全不对劲儿!   她怎么会怀孕?!在最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已经变成了巫妖之体——虽然我令自己仍旧显现出一个尼安德特人的外表,然而我的身体内部已经腐朽不堪,时刻都能感受到仿佛是被蛆虫噬咬的痛楚!哪怕是在我死前,在她来试图说服我、并且与我最后缠绵的那个晚上,我仍旧只能以毫无触感可言的身躯与她亲昵……而她怎么可能怀孕!?   我确定她在与那个下级贵族结合的时候心中所爱的人是我……只是那个秘密爱人又是怎么回事?   与那个令她怀孕的,是同一人么?   与那个传说中同她一起杀死了我的,是同一人么?   可为何我至死都没有见到那个家伙?   而那个家伙又怎么会从未在历史上留下过一丁点儿的痕迹?   不……这当中必定有一个误会!我挣脱了罗格奥拉扯着我的手,犹如一头困兽在昏暗的地下室里来回踱步,并且在将地面弄得尘土飞扬之后猛然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史蒂芬:“你向我发誓!你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的!”   大约是我眼中那种因为愤怒而陡然生起的绿色荧光吓到了史蒂芬,他惊惧地坐直了身子,喘息着解释道:“阁下……这些都是我的家族当中留下来的传言,我没法儿发誓,更没法保证这些话的真实性。只是这幅画和那个预言的确是真实的——您看,它几乎已经应验了,您此刻就站在了这里……”   “预言!预言!预言!!”我狂怒地大吼,“是谁做出了这个预言!背叛者!骗子!小偷!强盗!人类!精灵!龙!统统是些该死的家伙!”我挥舞魔杖和右手,用魔法的力量狠狠地砸向这地下室里的那些陈年遗物,将我视线之中的东西全部碾城碎片,再碾成粉末。无论是石制的雕像或是铁质的烛台,无论是木质的家具或是发霉的衣物,它们都在我的面前变成了供我发泄的对象。我用“法师之手”将它们搅碎,然后再狠狠地抛向石头墙壁,令那些碎屑飞溅。然后我又将碎屑卷起使他们变成污浊的狂风,猛烈地刮擦那墙壁,直至石头表面都开始出现缝隙。   然后我大步走到墙边,举起右手狠狠地砸向一些仍未完全碎裂的小部件——木片与铁屑立即深深地刺进我的皮肤,痛入骨髓。然而这疼痛仍旧无法带走我心中的怒火——我甚至开始用拳头击打墙壁,直至前面上布满我的鲜血,直至一个柔软的小手掌贴上我的后背……将一股磅礴的精神之力送了进来。   我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冷水当头浇灭,心中顿时怅然若失、空空荡荡,想要记起些什么,头脑里却一片模糊。我踉跄着后退一步,转头去看身后的人——是罗格奥。他就像在古鲁丁帮我对抗那个兽人巫师那样,用小小的手掌紧贴我的腰椎,与我对视的双眼比夜空还要清澈。   我保持着转身扭头的姿势,就这样看着他,然后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像是被他的双眼吸引了进去。之后我的视线开始模糊……开始旋转,然后眼前一片漆黑。   漆黑,即便用“真实之眼”都无法看清的黑。   我茫然四顾,发现自己现身在一片陌生的空间里。周围没有地面,没有天空,没有墙壁。我挥手,却没有感受到空气的流动。我走动,却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离开原地。这里是一片混沌,我无法视物,无法倾听,无法感知……而最恐怖的是,我竟然没法感应到北辰之星的魔力!   我少有地惊慌起来,并且试图施展一个法术照亮这片黑暗,然而……我所记忆的一切法术都失去了!   此刻的我就像一个凡人!   “你需要安宁,撒尔坦。”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而我却分辨不出这声音来自何方——就像是无数的生灵在同一刻说出同样的话语,然后复合成这人声来。   “你是谁?”我大声喊道,“为何将我带来此地?!”   “你知道我是谁——我们缔结过契约。”   “罗格奥?是你?”我终于稍稍放下了心来。   “你可以给我任何名字,那都是我。”   “那么你究竟是什么?是……神?”   “你可以说我是一切,那都是我。”   “你……”这样的回答令我的头脑无法思考,我皱了皱眉——如果皱得起的话,“你为什么会出现在古鲁丁?为什么会跟在我身边?还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要问你的问题——为什么在我出现之前,你还可以说话?究竟发生了什么?”   “出现在那里的我是我,跟在你身边的我是我,能够说话的我是我,不能说话的我是我。我就是我,我是一切。”   这样的回答简直令人恼怒,然而我却偏偏无法发怒。就好像我的精神与灵魂都同化在了这片黑暗里,我的怒火一旦产生,就立即流失得干干净净。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我说道,“你试图让我平静下来……可是除非你永远将我留在这里,否则我还是会想起那些谜团,那些烦恼,那些我已经做过和想要去做的事情!我离不开那世界,所以我无法永久地平静!除非你回答我,回答我!你知道这一切的答案,是不是?”   “世……界?”那声音终于说出了一句能够被我理解的话语,“这世界并不是你所见到的世界。这世界也不是你所想象的世界。这世界更不是你能够理解的世界。而你的那些烦恼……也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些烦恼。”   我抓住了最后的那句话,立即大声问道:“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些烦恼?这么说那些传言是不真实的?是虚构的?”   “这世界就是一切,撒尔坦。你还不明白。但总有一天你会领悟——我所等待的那一天,撒尔坦。”   我还想要说些什么,周围却猛烈地抖动起来——没有参照物,我却依旧能够感受到的猛烈抖动,这感觉奇妙无比。   然后我的意识猛然退了回来,从那片漆黑的空间当中退了回来。出现在我的视线里的是安德烈,他正在用力地摇晃我的身体,直到我眨了一下眼睛,他才惊喜地大叫:“你醒过来了?!”   我木然地转头四顾……身边是精致的床头柜和柔顺的床单再远处是一扇窗户,头顶则是绘有精美图案的天棚。   窗户?那窗户里,已经透出了晨光?   “现在是什么时候,安德烈?”我猛然起身,却丝毫没有昏迷之后的眩晕与不适——我像是足足休息了三天,感觉身上有用不完的力气。   “你已经昏迷了五个小时了!”他皱着眉头扶着我的后背,“史蒂分大人说你在看到一副油画、并且听说了他们家族的某些秘闻之后忽然发了狂,然后那孩子去拉你,你就忽然虚脱倒下了……”   那孩子……罗格奥……我立即转头去看站在我床边的那个小男孩——此刻我更是我无法将他看成一个孩子了。他依旧安静地看着我,然后对我露出一个微笑来。   我感到身上有些发凉。他知道我的一切……而我对他一无所知。我仅能推断他并非人类……甚至不是神族的一员。他说他是一切。   跟随在我身边的、一切。   这事情无论如何都让我笑不出来,我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感觉——一个人追随着我,永远不会伤害我,而我却迫切地想要远离他——仅仅是因为那种神秘吓到了我。   我,撒尔坦·迪格斯,感到害怕了。   我注视了他一会,直到安德烈和恺萨也疑惑地将目光投向他,我才移开了视线下了床。我的右手已经被裹上绷带,并不如何疼痛。而我心里原本那些令我燃起了怒火的东西,此刻都因为刚才的境遇而再次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些烦恼。”我在心里重复这句话,并且走到罗格奥的身边,深吸了一口气,拉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袍袖旁边——他抓住了它。   “我们进城。”我再次用那种平静的语气说,“无论如何,我还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哪怕我无法理解它,我仍然得做一些事情。”   我走到窗前,看着远处开始渐渐亮起的天边,深吸了一口气。   “你说什么?”安德烈疑惑地摊了摊手。   “进城。”   “抢亲。” 第一百三十一章 又见珍妮   这是我重生以后第一次来到如此繁荣的城镇——艾林城。尽管秘密婚礼并未被大张旗鼓地宣扬出来,但我仍旧发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迹象。一些绘有贵族纹章的马车出现在城市的街道上,一些身着统一颜色制服的仆人和武士出现在了人群当中。我戴着兜帽与安德烈和恺萨混迹在人群里,一路向领主府邸走去。   这里的街道因为和平时期人口的增加而显得狭窄,因为越来越多的住房被建造起来,填满了城镇的各个角落。泥泞狭窄的街道上有不少面目肮脏的矿工背负着装满矿石的袋子蹒跚而行,随行的守卫看起来则有点儿无精打采。   靠近领主府邸的区域当中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外来者——他们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处,身穿某个贵族家族的制服,面色阴沉地讨论着什么。而那些穿戴盔甲配有长剑的护卫们的神色则显得更加紧张,就像是身临危险之地,而非参加一场婚礼。   这是一个好现象……至少说明他们的主人并非欣然前来。这些贵族们一定听说了史蒂芬多出了一个侄子,也一定感受到了这位新的年轻贵族的某些行事作风。那位子爵在我们出发之前曾经告诉我,那个暗精灵王子、约瑟分蛮横地断绝了对不少合作伙伴的矿石供应,而将更多的份额提供给了塔米拉省的纳尼亚伯爵。这使得很多与马第尔家合作已久的贵族们心生不满,甚至提出了措辞强硬的抗议。我想他们这一次来到艾林,可不会仅仅是庆祝史蒂芬的侄子新婚这么简单。他们应该带着怒气与不解——而这些情绪对我而言都是好东西。   那位暗精灵王子……实在是太过年轻,太过冲动。人类社会的关系错综复杂,并非仅仅用强权压制就可以像暗精灵群落那样令出必行。博地艮行省最有势力的贵族是达拉然伯爵,这位贵族在拥有块将近半个行省大小的封地的同时还兼任行省总督与王国的“西境守护者”。虽然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称号,然而他在西南方博地艮行省和更南方的诸省的确都有着不可忽视的影响力。   这一次马第尔家似乎是通过了纳尼亚伯爵的途径得到了升迁……然而这两位伯爵之间的不和是王国之内人所共知的秘密。达拉然伯爵地位超然,而纳尼亚伯爵之女则是欧瑞的王后。因此博地艮的贵族们必定对马第尔家这一次的极不明智的行为感到疑惑……这位王子的行为几乎等于从此站在了南方贵族们的对立面上。   而达拉然伯爵对马第尔家族最鲜明的态度之一就是——我们没有在府邸之外看到那位伯爵的家族徽章。   此时清晨刚过,天气晴朗。我们在府邸外稍微停留并且向一些脸色阴沉、言辞谨慎的贵族服从打听了大致情况之后走到正门的入口处。   这里有两个男仆在接待贵宾,并且有礼貌地请他们的仆从出示请柬,门内则传来了音乐声。里面似乎正在举行一场招待宴会——被那些北方的保守贵族们斥为“饕餮者的盛宴”的清晨宴会。北方人每天只吃两餐,午餐与晚餐,而南方贵族们则更加热衷于精致的饮食和华丽的装饰,因此只有在欧瑞的南部,才能见得到这种食物与晚餐一样丰盛的“清晨宴会”。   我们当然是没有请柬的。但我在门口的侍者欠身微笑并且打算向我身后的安德烈探出手来收取请柬的时候大步前行,并且摘下了我的兜帽。我的那典型的尼安德特人的银色头发令他微微一愣,然后我就同按剑装扮成贴身侍卫的安德烈与恺萨就旁若无人地走了进去。   大概是我的外表特征令他认为我是马第尔家族的某位远方亲戚,因此他在略一犹豫之后没有跟随上来阻拦我们,而是继续回身迎客。   此时府邸的大厅里已经聚集了不少南方贵族。因为这并非一次公开的婚礼,这些人没有穿戴象征着自己爵位的礼服,而是大多身着便装。这令我们变得不那么引人注意,很快就混迹在了人群当中,挑选了一个靠近大厅墙角的位置。   几位女宾向我投来好奇的眼神,然而我的目光注视的则是大厅东侧的位置——一个银发的男子,和另一位银发的女子。   ……许久不见珍妮,她似乎更加美丽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脱下铠甲穿上礼服的样子——她的长发被盘起,饰以螺旋形的金线,显得修长的脖颈更加白皙迷人。那收腰的黑丝绒镶红边礼服长裙则令她更显高挑,哪怕是站在一位精灵的身边——即便那是一个暗精灵——也丝毫不掩其美貌。   她的身上似乎没有外伤,这令我略微安心。只是她的眼神有点儿奇怪——迷茫而呆滞,就像是陷入了某种催眠状态。   而那个男子……我不得不承认,即便是被驱逐到了地下、性情变得偏激而邪恶,这些暗精灵们也依旧没有失掉那种精灵族的优雅风范。悠长的生命使得他们的身上总有一种从容不迫的气质,但暗精灵的身上又多了些张扬不羁的特性,因此他在众人瞩目之中愈加从容不迫——自然是那些妇人们的瞩目。   而大多数的男性贵族们,在看向他的时候都显得冷淡漠然。侄子的婚礼……史蒂芬却没有出现。他们本能地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了。而另一些认出了詹妮佛·马第尔的身份的人,则开始将这个令人惊异的消息在来宾当中流传开来。一位本该已经嫁给了纳尼亚伯爵的女人此刻又成为了史蒂芬的侄子的新娘……这事情无论如何都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甚至已经有几位贵族低声向身边的侍从吩咐了些什么,然后将他们遣了出去。   “先生们,先生们!”那位暗精灵王子约瑟分在向侍者确认来宾都已到场之后高声吸引了人们的注意力,“我代表我的叔父,史蒂芬·马第尔子爵欢迎你们的到来。他的身体不适,无法出席这样令他呼吸不畅的场合,我代他向你们致以诚挚的歉意。现在……”   然而一个粗鲁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可没有耐心听你这小子说话!让史蒂芬出来,见见他的老朋友!”一个在鼻下蓄有两撇大胡须的肥胖贵族挥舞着他的手杖大声说道,“他究竟是犯了什么糊涂,竟然拒绝再和我做铁矿生意?”   他的话立即引来了一大片附和之声,这些贵族们似乎群情激奋,大厅里顿时响起了一片喧哗。实际上来参加这次宴会的贵族并非同马第尔家有着什么非常亲密的关系——那位史蒂芬爵士原本就不大注重结交大贵族,而是将重点放在了赚取财富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更多是金钱关系……然而一旦有人碰了这些南方贵族们的钱袋,他们的反应绝对会比家族荣誉遭到侵犯激烈得多。   我想那位约瑟芬大概一辈子都没有碰到过这种场面。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使他愣了一愣,然后几乎是本能般的想要举起右手,却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强迫着自己放了下来。但我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双手——十根手指上戴了十枚宝石戒指,几乎令他的手掌无法并拢。那些戒指戒面上所镶嵌的宝石的颜色远比正常的宝石鲜艳……那是储存了魔法的缘故。   他皱了皱眉头不再做声,而是将珍妮轻轻地推上前一步,在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珍妮顺从地点了点头,然后抬起头来:“诸位,我是詹妮佛·马第尔。我想一定有人已经认出了我……我的父亲就是这座宅邸的主人、艾林的领主、史蒂芬·马第尔子爵。”   她一开口,大厅里的贵族们倒是渐渐安静了下来。但仍是刚才那位大胡子再一次打断她:“小姑娘,你的父亲呢?让他来见我们!”   “您何必这样执着?”她微笑着……然而笑容空洞呆滞,就连声音都虚无缥缈,“大家可以在府里暂住一个晚上,明天我的父亲自然会来见你们,解释清楚所有的事。”   “包括本该在塔米拉的你现在变成了一位新娘么?”这是我身前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   珍妮像是提线木偶一般慢慢转过头,露出一个微笑来:“当然。”   然而她的目光在看到我和我身后的两个人的时候微微闪烁了一下——如果不是我一直注意着她的眼神,我绝不会察觉这个细节。她似乎……是清醒的?那么现在是一种伪装?   听到珍妮亲口承认了她的身份,这些贵族们再次议论纷纷。她又一次将目光扫向我们……但这一次我发现她看的是我的身后。的确,我已经改变了容貌,她认不出我来了。于是我抬起了左手,在人群之中露出了尾指上的那枚幸运戒指来——和我送给她的那枚一个模样。   她的目光终于在我的脸上停留了。接着我对她做了一个口型:“穆恩。” 第一百三十二章 绳之以法   这一次我终于确定了她是清醒的了。她的眼神陡然变得清澈起来,我甚至担心她会脱口喊出我的名字。我觉得心里放松了些——她离开我的那个夜晚心里满是对我的失望之情,然而在这样的时刻,那些情绪似乎都被重逢的喜悦取代了——这种危急之时的喜悦之情。   暗精灵希望这些宾客“在府里暂住一夜”——他是想要把这些人都变成那种受他控制的傀儡?我一时没有想到可以达到这种目的的法子……看起来那位暗精灵大法师似乎在这个领域的造诣超过了我。   珍妮冒着被人发现的危险又看了看我,然后好像下定了一个决心。   约瑟芬原本等着她应付了那些贵族之后走回到她身边,她却在略一犹豫之后走到了场中央,先是走到那个蓄有两撇大胡子的贵族面前,向他微笑道:“阿瓦尔叔叔——你大概是没有见过我的,父亲却常常对我提起您。他经常夸赞您的慷慨与善良……前些年因为家族的矿洞坍塌而没有准时将您所订的货物送达的时候,似乎就是您大度地免去了我们的违约费用——我再一次向您表示感谢。”   她微笑着行了一个屈膝礼。而那个被称作阿瓦尔的贵族在面对这样一个小姑娘的时候明显地变得比之前平和了许多。他甚至也欠了欠身子,回应道:“代我祝你的父亲安好。”   珍妮在点头微笑之后又走到另一个佩剑的高个子男人面前。此刻约瑟芬的脸上已经出现了惊讶的神色,但他在环视四周之后阴沉着脸,没有贸然打断珍妮的话——他似乎是想弄清楚这个女孩为什么脱离了他的控制,又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上一次见到您是在三年前了,安东尼爵士。”她就像一个真正的贵族小姐那样微笑道,语气和语调优雅得无懈可击,“父亲常常怀念和您一起在秋日狩猎的时光,您送给他的那张冰原狼的皮毛至今被他视为珍宝,还收藏在书房里。等他的身体康复之后,我想他还会愿意与您一同出猎的。”   “我和您的父亲一起杀死了那头野兽。他也为一位可敬的战士,珍妮小姐。”被称作安东尼的贵族按剑躬身,珍妮再一次回了礼。   然后她将目光投向一个年纪在六十岁左右的老男人,接着快步走过去,微笑着拥抱了他,并且在对方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之后说道:“纳特爷爷!感谢诸神保佑您依旧身体安康。小时候您送给我的那柄小木剑至今仍然被我收藏在卧室里——我多么怀念您同我讲述西大陆的古代英雄传说那时候的美好时光!”   “然而你变成一位美丽的小姐了,我的小珍妮。”这位老贵族笑着歪了歪头,同时向约瑟芬投去一瞥——他的脸色似乎越发阴沉了。   珍妮又走到一个年轻男子的面前,而这位男子显得有些局促:“奥利尔先生——您的父亲可好?”   “托您的福,珍妮小姐,家父的身体健康。”他连忙说道。   “您不必如此紧张,阁下。”珍妮微笑道,“家父已经对我说过,贵府的那笔欠款,从此一笔勾销。任何一个家族都会有周转不灵的时候——我们是朋友,就得互相帮助,不是么?”   “啊……感谢您的慷慨!”他惊喜地行了礼——似乎他们是到现在仍旧无力偿还那欠款。   “派恩子爵阁下!”她的脸上又露出惊喜地笑容来,“没有想到您也来到了这里。”   那位被称为派恩子爵的中年男人的脸上有些不解的神色——似乎不大不明白珍妮为何对他如此热情。然而她随后说出来的话令他打消了疑虑:“您的祖先曾经与我的祖先并肩作战——时至今日家父仍旧怀念往昔的荣耀。如果再有机会,我想我们两家还将是忠实的盟友。”   那位贵族若有所思的愣了愣,最终还是微笑着还了礼。   珍妮在场中缓缓行走,几乎同每一位贵族都说出一段往事来——或者怀念往日共同的荣耀,或者对两家的长期合作表示赞赏,或者对某个家族过去的帮助表示感激,或者向某位贵族隐晦地提起马第尔家曾经对他们的恩惠,或者仅凭自身的魅力赢得某几位年轻的、从未谋面的贵族的好感——在她重新回到场中央的时候,几乎每一个人都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等待着她接下来的话。   她依旧微笑着说道:“在场的诸位都同我的家族、我的父亲有着亲密而高尚的友谊,都是马第尔家可以相信的忠诚盟友,我再一次代我的父亲表示感谢。然而家父现在已经不可能出现在诸位面前了,因为……”她脸上的笑容陡然收敛了起来,“他被人囚禁了!”   人群当中顿时响起一阵惊呼声,而珍妮霍然转身,面向不远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的约瑟芬,抬手指向了他:“就是这个人,伪造了自己的身份,假冒我一位叔父的儿子,又用卑鄙的方法迷惑了我的父亲,将他囚禁起来。他还打算用马第尔家领地上的铁矿取悦塔米拉的纳尼亚伯爵,现在甚至打算占有我——现在,以马第尔家族祖先的名义、以我的父亲与诸位之间的友谊的名义、以王国法律与正义公理的名义,我请求诸位,将他绳之以法!”   她的话音刚落,大厅里立即响起了一片刀剑出鞘声。这些贵族们抽出了随身佩剑,脸色阴沉地将手中的武器指向了脸色更加阴沉的约瑟分。   这位暗精灵王子顿时目瞪口呆——他大概至今还没有弄清楚为何会变成现在这种局面。他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而那些贵族们则紧逼上前。实际上他们的心里原本都压抑着怒火——因为几乎在场的每一位客人都与马第尔家在铁矿交易方面有着长期的合作关系,而几乎每一家都在这个暗精灵到来之后遭受了损失。南方贵族比北方贵族更加实际——一个人动了他们的钱袋,那个人也就成为了他们的仇敌!   而珍妮在他们身后再次说道:“就在刚才,他还要求我将你们留下来——目的则是趁夜用邪恶的药剂将你们都变成受他控制的傀儡……”   这些贵族们变得更加愤怒起来,甚至有人已经打算扑上前去。然而就在这时,暗精灵迅速地举起了他的左手,然后口中低声诵念了几个音阶。一团灰色的雾气顿时散发了出来,挨在前面的几个贵族手中的武器立即蒙上了一层冰霜。那冰霜迅速地蔓延开来——爬上他们的手臂,爬上他们的肩膀,爬上他们的面庞,然后将整个人变成了一尊冰雕。   将他包围起来的人们立即惊惧地后退,而暗精灵趁机大喊:“卫兵!卫兵!”他边喊边推开拦在身前的一个雕像令他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然后飞身跳上了通往二楼的走廊。   我站在人群之低声念出了一段咒文,一团灰白色的蛛网立即将他的双脚包裹了起来,令他的身体失去平衡,前额正在磕上台阶,动弹不得。   但提前布置在二楼上的卫兵此刻已经拔出了武器从楼梯上涌下,前面的几个人还试图撕开约瑟芬脚上的蛛网,并且低声叫道:“殿下……殿下!”然而黏糊糊蛛网当即将他们的手也牢牢地粘住……这个人保持着翘起屁股的滑稽姿势定在那里脱身不得。   看起来这些人穿着马第尔家卫兵盔甲的人并非原来的武士——他们是被约瑟芬带来的。   大厅当中的贵族们也有随身侍卫——一些人组成了一道防线护卫在主人的身前,另一些人则转身试图推开通向大厅之外的木门。然而那门不知何时被从外面锁住了,即便用木椅也无法将它砸开。   约瑟芬抬起了流满了鲜血的脑袋向楼梯之下的人群张望,试图找出我这个在暗中施法的法师。但我将自己的身子藏在了一群侍卫之后,把珍妮拉了过来。   “真的是你,穆恩?”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直到我微笑点了点头才一下子抱住了我,“我差点儿以为见不到你了!”   我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隔着轻薄的黑丝绒礼服:“你是我的女骑士,你还有未完成的使命呢。”随后我轻轻地推开了她——这时候暗精灵的卫兵已经与贵族们的侍卫对峙了起来,而楼梯上的几个家伙还在尝试着挣脱将他们黏在一处的蛛网。但“蛛网术”的效果可不是那些蜘蛛吐出来的丝所能比拟的,他们得用冷水让那些黏糊糊的东西僵硬起来,然后才能摆脱它。   遗憾的是这位暗精灵王子并非一个法师——他仅仅依靠手上储存了几个魔法的戒指震撼人心,至于这类魔法常识,他似乎一窍不通。此刻他背对着我们躺在楼梯上,只能用力地扭着脖子看着楼下的人,那场景滑稽无比。 第一百三十三章 芬芳   但随后从二楼的拐角处又出现了两个家伙——两个穿着橡叶法袍、拥有银色头发的尖耳朵的家伙。他们急匆匆地跑下楼梯来到约瑟芬的身边,然后大声吩咐另外几个卫兵:“去拿水来,冷水!你们这些蠢货!”   他们使用的是一种有些陌生的语言,我仅能从发音方式和某些熟悉的字句当中推断整句话的意思……这似乎是变种的精灵语,或者说暗精灵语。   约瑟芬恶狠狠地看着大厅之下的人,对其中一个暗精灵魔法傀儡大叫:“杀光他们!他们之中有一个法师!该死的……留下那个尼安德特人!”   拦在人群之前的卫兵们立即举起了刀剑……这时我大声说道:“留下一个尼安德特人?王子殿下……你是指我么?”   我在说话的时候使用了一点精神冲击的小手段,那些卫兵们的动作立即迟缓下来,并且看向我的位置。我分开了拦在身前的贵族与侍卫,与身后的三人……噢,还包括罗格奥,走到了那群卫兵对面。   那两个魔法傀儡的脸色立即凝重了起来——因为我没有尖耳朵,我显然不是魔傀儡,我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师……还是挺强大的那种。   “法师,如果此事与你无关,我劝你还是离开此地。我们会保证你的安全。”其中一个高些的暗精灵魔傀儡皱着眉头说道,“我们的导师是大法师米伦·尼恩,暗精灵的女王——你没法儿对抗她。”   “你们的导师是大法师,不代表你们也是大法师。”我瞥了一眼身后那些因为听到了这两个名号而有些退缩的贵族们,继续说道,“据我所知你们甚至不是法师,仅仅是一些能够只用被储存在魔杖当中的魔法的傀儡——米伦·尼恩在将你们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之前一定许诺过你们比暗精灵本身的寿命更加长久的生命,并且告诉你们可以像一个传说中的法师一样受人敬畏吧?”   他们皱起眉头仔细打量我,试图弄清楚我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家伙——为何会知晓这些内幕。   “然而她一定没有告诉你们,你们的身体实际上只能使用三到四年。魔法的力量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得到的,哪怕是精灵——”我微笑道,“那时候你们将清醒地体验身体腐烂的痛苦——直到世界的尽头。”   “杀了他!”稍矮些魔傀儡似乎不想再听我的这些话,他猛然举起手中的魔杖对准了我,然后嘴唇飞快地蠕动起来。一点明亮的火星在魔杖顶端的红宝石上出现,接着迅速地暴涨为一个火球——我在去往古鲁丁的路上遇到的那个暗精灵魔傀儡也使用过这个魔法,威力不俗。即便是一个全身覆满了重甲的战士被它击中也会被高温蒸熟。   他身前的那些卫兵们也高举武器,踏着沉重的脚步向我飞扑过来。   但我在他发射出这个魔法之前抬起来手,然后高声喝道:“你胆敢对抗我?!”   高级法师有很多法子打断一个低级法师的施法——在两者的实力相差悬殊的情况下。例如此刻,我将狂暴的精神力量蕴含在我的一声高喝之中,正要冲到我面前的卫兵们犹如撞上了一面看不见的墙壁,连发丝被某种力量击打得向后飞扬,接着猛然跪倒在地、武器脱手,痛苦地嚎叫起来。而那魔傀儡手中的凝聚成一团的火球因为他忽然受到了精神冲击而变得翻滚不定,非且在一瞬间发生了爆炸。一团浓重的火光席卷了他的身体,填充身体之中的香料与宝石像是节日夜空中绽放的礼花一般四溅,险些击穿了站在他身边的那个魔法傀儡的鼻子。   这时候被呵斥去取水的卫兵赶了回来,稍微一愣之后用力地将水桶里的水泼向燃着火苗的楼梯。暗精灵王子当即变成了一只落汤鸡,蹬着双腿脱离了那蛛网,只是脸上已经一片灰黑。   魔法的力量先是使得我们身后的贵族与侍卫们大惊失色,但他们随即就生起了“落井下石”的勇气,扑上前去收缴了那些倒在地上的侍卫们的刀剑,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其杀死。约瑟芬与剩下的一个魔傀儡和楼上那几个被黏住的侍卫飞快地退上了楼梯,打算趁乱逃跑。但穿着黑丝绒礼服的珍妮提起裙角从地上拾起一柄阔剑,狠狠地掷向了约瑟芬。他惊慌地低头闪避,剑刃随即插入了另一个魔法傀儡的脑袋。   “如此惊慌地逃跑可不是一个精灵贵族所应有地风范,王子殿下!”我大步踏过那些卫兵的尸体高声说道,同时一弹手指,口中快速地吟诵了三个音阶,一团墨绿色的藤蔓立即从他脚下的地毯中生长出来,再次令他扑倒在地。他身边的几个卫兵试图回身将他拉起,但楼梯下侍卫们的长剑飞旋而至,彻底地杀死了他们。   “您总得为您的所做作为付出代价。这样不负责任地逃跑,可一点儿都不像一个绅士。”   “我以我的母亲的名义,暗精灵女王米伦·尼恩的名义发誓,她必将严惩你们——”他躺在地上大声咆哮。   “前提是她得知道发生在这里的事情。”我耸了耸肩,打断他的话,然后转向大厅中的贵族与他们的侍卫,“诸位同意将这里的情况告知那位暗精灵女王陛下么?”   “除非这小子自己跑过去抱着那个女人的大腿哭诉!”蓄有两瞥大胡子的阿瓦尔爵士提着一柄阔剑大步走上楼梯,“让我现在就杀了这小子!暗精灵的爪子可不能伸得这么长——欧瑞还是人类的王国!”   但他的话还没说完,约瑟芬的身边陡然亮起一团七彩的光芒,将他包裹在了里面。阿瓦尔先是愣了一愣,然后看向我的脸,并且在发现我表示反对之后大步上前高高地举起阔剑,斩向约瑟芬的头颅……然而刀刃被那层光彩挡住了。   他不甘心地再次劈斩,依旧毫无效果。   “那是一个魔法,阁下,高等魔法彩虹法球。”我在他身后笑道,“王子殿下害怕了……于是把自己囚禁起来。就像他从前囚禁别人那样。”   然后我走到他身前蹲下,隔着那层七彩的光芒说道:“小家伙,告诉我……你打算怎么走出来?一个法师施展这样的魔法……倒是可以收发自如。然而你现在用戒指当中储存的法术施展出来,你如何收回它?”   他愤怒地盯着我,不肯回答我的话。   我站起身来围绕着这个彩虹法球走了一圈,然后用惋惜的语气说道:“十枚戒指……至少储存了十个高等魔法。一个‘霜之冰冻’,一个‘彩虹法球’……剩下的八个是什么?一定还有杀伤力更加强大的法术。只是……你太懦弱了,约瑟分。”   然后我转身面向大厅之中的那些贵族们,双臂撑在栏杆上:“诸位,我也是马第尔家的朋友,我是一个魔法师。”   他们安静地听着我说话,同时看着珍妮与恺萨和安德烈拉着罗格奥走了上来:“我身后的这个囚徒,的确像他自称的那样,是暗精灵女王米伦·尼恩的儿子。而那位女士是一位大法师——也许大家对大法师还不是很熟悉……但请相信我,任何一个大法师都拥有凭借自己的力量、毁灭一座坚固的城堡的能力。”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但我继续说道:“因此我得提醒各位,在走出了这扇门之后,忘掉刚才发生的事情,忘掉我们刚刚见过的那位暗精灵王子。否则我不敢保证那位女士在得知了他的儿子被囚禁的消息之后不会将怒火发泄到你们的身上。”   “你们这是自寻死路!”彩虹法球中的约瑟芬已经挣脱了缠绕着他双脚的藤蔓,站起来大声怒吼:“我一定会杀死你们——把你们的头骨制成宴饮的器具,庆祝你们的末日!”   “感谢约瑟芬王子殿下为我提供了令人信服的有力佐证。”我微笑道,“我想现在大家应当更加明白保守这个秘密的重要性了。”   台下的人们发出了一阵哄笑,珍妮趁机站在我的旁边,高声说道:“同时我保证,在我的父亲恢复健康之后,我们将与各位重新签订铁矿交易的合同,并且……”   “双倍补偿你们的损失。”我接口道——代达罗斯陵墓外面的那些蓝宝石、陵墓之内那位古代君王所遗留下来的财富足以买下三个行省……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依靠出售幸运戒指度日的小法师了。   贵族们顿时鸦雀无声,看向珍妮。她转脸看了看我,然后朗声道:“他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   “可是您如何保证真的能够双倍赔偿?”一个年轻的贵族在楼下问道,“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据我所知……”   “我是一个魔法师,年轻人。”我收敛了笑容,肃然看着他。在我的“真实之眼”的凝视下,他讪讪咽回了后面的话,退后了一步。   似乎还有些人想要发问,于是我开始施展一个法术,一个从前记忆在我的手札之中的魔法,“死亡召唤”。   无形无色的魔力在我精神之力的牵引下没入那些已经死去的卫兵的身体之中,然后他们的身子抖了抖——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眼神呆滞,身体前倾,伤口中还流淌着血液。但这些对于生者来说足以致命的伤势已经无法再伤害到他们了……噢,不,是“它们”。   贵族们立即乱作一团,甚至有些女士大声尖叫了起来。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然后缓缓说道:“诸位不必惊慌。我不想劳累大家搬运这些尸体……所以就由我代劳吧。”   然后我高声喝道:“擦干净地上的血迹!然后让先生女士们安心离开!”   这些尸体立即缓慢却鉴定地移动了起来,而贵族们则缩到了大厅的另一边,鸦雀无声地看它们用沾染着鲜血与脑浆的手脚撕裂自己的衣服擦拭地面……然而随着它们的动作,尸体上的血液又不断地流下来。地板上渐渐变得更加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穆恩……你没必要这样恐吓他们。”珍妮的脸色有些发白,皱着眉头不去看大厅里那些可怕的尸体,“毕竟他们刚才帮助过我……”   “那么就由你来让他们离开。”我看着台下那些脸色发青的贵族们,说道。   珍妮立即向他们表达了歉意并且再一次承诺了双倍的赔偿——这一次再无人敢于质疑。大门还没有打开,于是那些贵族的侍卫们举起椅子杂碎了窗户,带着他们的主人逃命似的溜了出去。   “现在他们感激的是你,怨恨的是我了,珍妮。”我挥了挥手,让那些尸体走到门边堆叠着躺下,然后仔细打量眼前这个愈显美丽的女孩。   她穿上黑色的长裙……简直和米莲娜一个样。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犹豫了一下,然后伸手触摸我的脸。我用余光扫视了一下沉默着走了开去的安德烈,没有避开,“就像是真的皮肤一样。”她微笑了起来,“不过我还是习惯从前的你。”   “那以后你得试着习惯现在的我了。”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了手,握住她的手指……柔软光滑,甚至有些发烫。然后我们一起沉默了。   “因为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放开她的手,“处理好这里的事情之后,我会把所有的故事都告诉你。现在你应该去见见的父亲——他受了点伤,但是已经没有大碍了……我想他那里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也要告诉你。”   她低着头沉默了一会,转身去看走下楼梯的安德烈与恺萨,“其他人呢?他们在哪里?”   “都……死掉了。”   “那么你一定经历了很多危险……抱歉我没有陪在你的身边。”   “那么我也并必须道歉了——你被那个家伙囚禁了那么久……”我指了指仍旧沉默着站在不远处的法球里的约瑟芬,“但愿你没把我给你的戒指和武器弄丢。”   “当然没有!”她几乎是立刻抬起了自己的左手,“我一直保留着它……”然而那戒指被她戴在了左手的无名指上。我的心里似乎又是微微一颤。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的,穆。”她似乎是此时才记起这枚戒指现在所处的位置代表着什么,垂下浓密的睫毛,轻声说道,“但我想我至少可以戴着它……”   “我原本以为你不会来的,撒尔坦。”我忽然记起了在三百多年前的某个傍晚、某个战场上,米莲娜被我抱在怀里,在夕阳下说出过这样一句话。   于是我走近一步,毫不犹豫地用嘴唇堵住了珍妮弗·马第尔的嘴。 第一百三十四章 最后的时光   这嘴唇温热芬芳……在微微颤抖。她不知所措地紧咬着牙关,任凭我的舌尖在她的嘴唇上滑动,然后她微微张开了它。但我已经微微后仰,离开了她灼热的气息。   一时无语。   甚至连我都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依旧保持着轻轻揽住她的腰肢的姿势注视她的双眼,直到她的睫毛再一次颤抖着垂下,而楼下传来了声响。   安德烈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然后从被打破的窗户里跳了出去:“我去把大门弄开。”恺萨看着我们耸了耸肩,接着也跟着跳了出去。   “有些唐突。”我说道,“如果你无法接受……”   “不……”她上前一步,用力地抱紧了我。她的身体甚至比在古鲁丁的时候更加柔软,而我沉默了一会,在她的耳边轻声说:“现在,我为你讲一个故事……”   “我是一个魔法师。我从前住在古鲁丁。其实艾尔·穆恩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是撒尔坦·迪格斯。”   她抱着我的手紧了紧,没有说话。   “没错儿,就是那个撒尔坦·迪格斯,最著名的那一位。很久之前我认识了一个女孩子,她和你拥有同样的姓氏,而且后来成为了一位帝国侯爵……”   我一直都没有弄清楚在我说出这个长长的故事的时候,珍妮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抱着我安静地倾听,只是与我贴得越来越紧。在我偶尔停下话题回忆往事的时候,她就把头埋在我的袍子里……但她没有哭过,因为我感觉不到温热的液体。   “……后来我重生在古鲁丁海岸,身上拥有些三百年前的记忆碎片。我浑浑噩噩地度过了将近二十个年头,然后有一天打算出门旅行。接着,我遇到了一位女骑士。”   我停了下来,将揽住她的腰肢的双手放松,等待她推开我,或者其他动作。然而她的身体依旧停留在我的怀里,接着抬起头呼出一口热气来,轻轻亲吻我的嘴唇:“那二十年你一定过得很孤独。”她颤抖着睫毛微笑着说,“很不错的故事,你该将它写成一本书,名字叫做‘法师手札’。”   我认真地看了看她,然后微笑道:“嗯……一个长长的故事。但你喜欢么?”   “不喜欢,然而……”她深吸一口气,“我不介意。”   我深深地拥抱她,并且将自己的侧脸贴在她的发髻上。   ……   玻璃杯里的红茶表面升腾着白色雾气,托盘里用以装饰的红玫瑰有些憔悴。我看着一只停在窗外秋日阳光里的褐色冬雀想着心事,身子深陷在宽大柔软的沙发里。自从重生之后我第一次坐得如此舒适,感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放松了下来。   同时放松的还有我的心灵……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坦荡轻快——因为已经无需再隐瞒其他的秘密。从此我可以毫无顾忌地使用自己最熟悉的那个名字,而不是艾尔·穆恩或者马克·扎西。   安德烈则有些失神。他偶尔会看向我,然后飞快地移开目光。他手中端着一盏玻璃杯,其中的红茶已经喝上了半个小时。他看到了一切,现在显得萎靡而疲惫。   珍妮和他的父亲在另一间房里——史蒂芬的卧室。那位爵士还携带了那幅画,我想那将会是一个令珍妮开心些的故事。   在男仆第三次为我们换上了红茶之后,卧室的门打开了。珍妮走了出来,轻声呼唤我:“……撒尔坦。他……请你进去一下。”   我看了看她一脸的愁容,起身走进房间。珍妮在我的身后关上了门。   “我不得不感谢您拯救了马第尔家族,法师先生。”此刻他半躺在床上,胸口的刀伤被绷带包扎妥帖,但仍有丝丝血迹渗出。他的眼窝深陷、气息衰弱,似乎症状并不完全来源于胸口的伤害以及连日的惊吓。   我皱了皱眉,取出我的手札来,轻轻碰触他的额头:“北辰之星护佑着您,阁下。”   手札上的恒定魔法驱散一些他身上的虚弱状态,他的呼吸顿时变得流畅,脸色也柔和了很多。“感谢您的祝福……我甚至感到它的确生效了。”史蒂芬微笑道,“然而不论是您的药剂,或者是您的魔法——我没有不敬的意思——都无法再帮助到我了。我的身体里生长了一个肿瘤——”他指了指自己的胃部,“在这里。”   一个肿瘤。我沉默了一会,叹了一口气,“的确是件麻烦的事情。”   “每个人的生命都有终结,法师先生,到了我这个年纪,已经看得开了。”   然而我已经三百多岁了,我在心里默默想到,还是没有看开。凡人啊……如何能理解生命的珍贵——当你发现这世界上有那么多的秘密唾手可得,即将就被你揭开的时候……如何能看得开。   “我的医生告诉我,我的生命还有三十多天。我从未告诉珍妮这个消息,哪怕是在她离家的时候。”他抬起手来指了指靠在一边床头柜上的画像,向我笑笑,“但我庆幸自己在发现她偷偷溜走的时候没有阻止她,于是她遇到了您。无论你是否相信,我现在认为您就是预言中的那个人,那位能够复兴马第尔家族的法师。”   “我相信。”我轻声说道,“我似乎的确与你们的家族有着永远无法摆脱的纠葛。”   “于是我请求您让这个预言成为现实。”他忽然紧紧地拉住我的手,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你是一位法师,您有这样的能力。我们家族现在已经与纳尼亚伯爵势不两立了,我几乎可以预见从北方贵族们那里到来的打击……我死后就只剩珍妮一人,她无法承担这样的重任。”   “好的。”我轻声说道。   “您……”他似乎对我的干脆果断感到有些惊异,从靠枕上抬起头来看我。   “我找不到拒绝的理由。”我笑了笑,“但我有一个要求——我需要你们家族的一些资料,一些三百年前或者更早些的资料,无论是衣物还是书信……我都要。”   “我看得出您对我们家族的那位祖先有极大的兴趣……尽管我并不知道原因。但如果这些资料能够对您所有帮助的话,您可以全部带走——稍后我会将档案室与图书馆的钥匙给您,您想在那里呆多久就呆多久。”   我起身微微点了点头,然后离开了房间。   ……   暗精灵们的出现的确为马第尔家带来了极大的麻烦——不少合作关系被破坏,大量的债务关系因为紧急的流转而乱作一团。铁矿的矿工们心生不满,一些生意方面的好手远离家乡,甚至连从前的三位家族管家都有两位死于暗精灵之手,另一位则失去了自己的眼睛。   尽管史蒂芬已经说明自己先前的“愚蠢”做法是因为被邪恶的魔法控制……然而大多数的人们都不肯相信。毕竟魔法这东西太过虚无飘渺飘渺,人们眼中所见的、最在意的还是钱袋里金币的流失和先前粗暴的违约行为。   史蒂芬在生命中最后的时光里带着珍妮四处奔走,试图用最短的时间令她掌握最多的信息,然后在自己逝去之后保证家族不会那么快就衰落下去。   安德烈与恺萨成为了他们的得力助手,佣兵的从业经历与安德烈身上的某种优雅气息令他在与形形色色的人们周旋的时候显得游刃有余。然而史蒂芬仍旧在一天夜里与我长谈的时候摇了摇,轻轻叹息道:“那的确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勇敢、睿智、仁慈。然而他太仁慈了。他没法成为我这样的人。”   他的确是太仁慈了。我在心里想道,然后继续埋头于那些散发着轻微的霉味儿的档案之中。我想从这些旧纸堆里——这些不同于一般的历史书籍的旧纸堆里找到一些我想要的东西。   这些天我一直待在马第尔家的档案室与图书馆里,查阅这些三个世纪以来不间断地积累起来的资料。不少流言蜚语隐晦地出现在后世的即在当中,而最奇妙的是,这些信息在我死后一百年左右出现的最频繁。   这似乎是因为那位女主人去世得太久,导致她的后代不再那么避讳谈起她的过往。而时间再向后,则是因为年代过久远,人们只能以讹传讹了。   一些线索逐渐清晰了起来,而我不断地用罗格奥告诉的那句话来麻痹自己——“这不是你所想象的那些烦恼”。   在图书馆里待到了第六个夜晚的时候,我终于推开了眼前那本厚厚的书,闭上眼睛开始沉思……一个在我死后的世界渐渐出现在我的脑海当中,我甚至听得清故事里面那些人物的笑声,看得到故事里面的阳光,感受得到故事里面的晚风。   那个时候……欧瑞还是一个帝国。那个时候,米莲娜·马第尔成为了一位女侯爵——因为她在最危急的时刻杀死了那位凶名昭著的死灵法师撒尔坦·迪格斯。 第一百三十五章 迷雾森林战争   当时我处于居住在迷雾之森的那些精灵们的保护之下——因为一个盟约。而实际上我与当时的人类王国的君主们也有同样的盟约,因此我并不担心他们会干涉我的行为……即便那是在我收割了上百万人类的性命之后。   唯一能够对我构成威胁的是那些法师们。但那时的法师议会制度并不完备,不少法师之间相互仇恨、相互攻伐。我敢打赌他们没有勇气来对抗我——一个近乎半神的巫妖。   直至后来我试图用世界之树的魔力净化我身体当中的那些邪恶特质,试图成为地上世界的新神——这时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接连发生。   先是法师们结成了统一的战线,在当时的几位大法师的带领下出现在凡人的视野当中,游说人类世界的君王,以财富或者武力说服他们出兵讨伐我。人类君王在魔法的力量面前屈服了,但他们仍旧对我所有顾忌,仅仅是集结了由几万人组成的军队,以极其缓慢的速度赶来迷雾之森。   我对此不屑一顾,并且与提前到达的法师们开始了魔法战争。从深渊地狱当中获得的邪恶力量和世界之树的魔力增幅使我所向披靡,当时西大陆的高等法师们几乎尽丧我手,剩下的法师和学徒们仓皇逃窜。   我再无后顾之忧,开始准备那个对我而言至关重要的仪式。然而变故再一次发生,迷雾之森里的精灵们竟然在一夜之间离开了我,仅有我的卫队——那支由精灵王子所掌管的卫队留在了我的身边。   就在精灵们背叛了我之后,一直观望着的人类联军忽然下定了决心,在二十天之内陆续赶到迷雾森林,并且将我团团包围。而此刻出现在他们的阵营之中的还有那些提前离开了我的精灵战士……后世的史学家说是火龙巴卡拉斯用他的龙血之力令他们暂时地拥有了背弃盟誓的勇气……然而我并不相信这个说法,因为我知道那个誓约的威力有多么强大。   我、我的精灵卫队、我所召唤的构装生物与人类以及精灵、妖精仆从联军开始了战斗。他们拥有数量上的优势,我则拥有强大的魔力和世界之树。   我让这些凡人和背叛者们再一次体会到了魔法的恐怖力量,我甚至使用了六个传奇法术——在一天之内。   每一次联军们丢下战死者的尸体撤退后,这些死去的战士都会在我的召唤之下成为我的士兵。它们在第二天对昔日的同袍举起武器,并且不再惧怕被杀死。这使得他们感到了极大的恐慌,攻势一次比一次敷衍,甚至到了发现我的战士们出现在了战场上就会飞快地转身逃走的地步。   战争进行到第四日之后,联军的士气低迷到了极点。我在档案中看到,当时甚至有人建议撤退,然后将“蛊惑者”交给我处置,以平息我的怒火,获得我的赦免。   我注意到了“蛊惑者”这个词——似乎所指的并非当时那些说服他们出兵的大法师,因为那些法师们已经被我杀死了。这个词用的是单数形式,而非复数——那是有具体所指的某一个人。   这个提议理所当然地被众人反对,然而提议者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我毫不怀疑,再过上另外的四天,这个想法将再一次被提出,并且被他们认真考虑。   然而在这样的关头,我的精灵卫队们悄悄地离开了——在第五日的夜里。他们之前没有对我心生不满,也没有流露过厌战的情绪。那位精灵王子甚至在我的面前对他亲族们的背叛表示了最诚挚的歉意与忏悔,而我原谅了他。   但他们就这样离开了,然后在第六日的时候,据史书记载,人类联军找到了米莲娜·马第尔——他们请求她说服我。   但他们的请求,并非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是要求我立即投降并且走出世界之树的范围。他们要求我……在他们退兵之后不再追究他们的背叛,要求得到赦免。   但我拒绝了这个请求——因为当时我的,整个精神都被来自深渊地狱的黑暗力量所侵蚀,每天清醒的时间不超过六个小时。然而我的心中仍旧能够感到再一次见到米莲娜这件事带给我的喜悦之情……我请求她留下来陪我,在我将自己净化之后永远地在一起。她在长久的沉默之后答应了这个请求,而我与她彻夜缠绵——尽管当时的我已经没有了触觉,但我乐于体验那种短暂的温馨。   令我永生难忘的事情发生在第二天——我在狂喜之中开始我的仪式,将后背交给了米莲娜·马第尔。我沐浴在世界之树的光辉里,感到整个身体都被净化、重组。我感到自己的意识几乎可以包容一切,心里得到了久违的宁静……   然后我又感受到了刺骨的疼痛。   我所信赖的那女人,昨夜还与之缠绵的那个女人,竟然用一把匕首刺进了我的后心。我那个时候已经是巫妖之体,身体上的伤害不可能再带给我痛觉……然而米莲娜所持的似乎是魔法匕首,它无比精准地切入了我的身体内部魔力流转的某个重要节点当中,并使我在一瞬间无法移动。接着我的脑海中感受到了长达一个小时的空白——我不知道在这段时间里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在一个小时之后当我重新恢复知觉时,联军的战士已经冲杀到了我的身前,而米莲娜不见踪影。我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的灵魂与魔力撕扯开来,汇集到我从前藏在西大陆某几个隐秘地点的命盒里,然后怀着满腔的愤怒与不解施展了一个大预言术,等待自己的重生。   我当时的努力成功了。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在米莲娜的后来的府邸当中翻阅当年的典籍,试图还原出我死后的那个世界的面目。   我死前的那场魔力大爆炸几乎消灭了一半的联军势力,而法师们的力量被极大削弱,再一次地隐藏到了黑暗之中。西大陆的人们开始认为魔法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并且将魔法师与毁灭和死亡等同在一起。   米莲娜在战争结束之后的半年内被授予一等侯爵的爵位,并且拥有了将近如今的半个博地艮行省大小的封底。她在第二年结婚,并且诞下她的孩子……而史蒂芬已经告诉我,那不是那位名义上的丈夫的孩子——他们的生父另有其人。   她还在之后的几年里与一个人秘密幽会……我相信那就是史书中记载的、“与她一同”杀死了我的法师。   但我的确没有见到任何人。   而那个“蛊惑者”……会不会就是他?   这样的想法令我再次烦躁起来,我试图用另一些细节来告诉自己,我得出的推断是错误的。然而那些细节在详细的史料和我的回忆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我闭上眼睛急促地喘息着,然后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地坐在靠近墙壁的另一张椅子上的罗格奥。   他一直在观察我,脸上波澜不惊。   我疲惫地吐出了一口气,说道:“我多么想请求你——如果你知道真相的话,将它告诉我。我觉得我似乎又要发狂了……”   他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笑了笑,看向紧闭的图书馆大门。不多时,门就被推开了,珍妮走了进来。   但此时她的手上有一个托盘,托盘上是升腾着热气的红茶。她一言不发地将茶具摆放在我身边的小桌上,然后坐在了我旁,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已经在这里待了六天了……”   “看些资料。”我随手合上前面的那本厚厚的档案,“一个人总是对别人如何评价自己比较感兴趣……我想知道那个撒尔坦·迪格斯,在史籍中究竟有多少种形象。你知道么,人们甚至认为他皮肤黝黑,背生双翼……嘴里可以喷出火来……”   说道这里的时候,我们两个人轻声笑了起来。然而这笑声很快就戛然而止……宽敞的房间里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那么今夜你还要在这里待下去么?”她问我。   “最后一夜,想清楚最后一点事情。”我缓缓说道,“珍妮……”   “想清楚你的事情,还是……我们的事情?”她低下了头,为我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来。   “这两者是一回事,珍妮。你应该知道的。”我肃然道,“也许你也需要些时间去想——想一想我告诉过你的那些东西,倾听你心里的声音。”   “我不要想,至少不要像你这样想。”她轻声说,“甚至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不敢想……我怕一想,就没有了勇气。”   “但你总得面对事实……”   “不,撒尔坦。”她抬起了头来,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你难道没有发现么,正是因为你想得太多,现在的你才会这样苦恼。你……总是搞不清楚究竟哪些是重要的,哪些是不需要去思考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骑黑猫的人   “就像从前的……米莲娜·马第尔!”她似乎话费了极大的勇气才将这个名字说出口来,“当那个撒尔坦想要获得力量、变成神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米莲娜和封神哪一个更重要?当撒尔坦获得重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米莲娜和复仇哪个更重要?”   “而到了现在……”她喘息着,饱满的胸膛急剧起伏着,“你有没有想过,我和米莲娜,哪一个更重要?!”   她的话就像是一道闪电直刺我的内心,我顿时愣在了那里,然后心中陡然生出了一股怒气:“那么我就告诉你,更重要的是……是……”   但那个名字竟然卡在了我的喉咙当中,我竟然没法儿顺畅地将它说出来!   珍妮就那样看着我,然后眼中带着泪光微笑起来:“你说不出来,撒尔坦,你说不出来。……仔细地想一想吧,问问你的内心,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然后她站起身来轻轻地走了出去,又关上了门。   我竟然没法儿将那个名字说出来——米莲娜。   我曾经以为自己亲吻珍妮仅仅是因为她与她的那位祖先如此相似,她们说的话语一模一样,她的性格全无二致……而当时我被前夜的伤心往事弄得心智烦乱,又被久别重逢之后的欣喜冲昏了头脑,我……   不,不,不……那么她离开的那个夜晚又是怎么回事?   那种失落?那种惆怅?   而且……那种久别重逢之后的“欣喜”又从何而来?   我瘫坐在宽大的椅子上,让自己的身体深陷进靠垫里。我一直以为自己仅仅是将珍妮当作米莲娜的化身,一个寄托我那矛盾情感的替代品,然而就在刚才那个名字卡在我的口中的时候,我才发现事情并非我想象的那样。   不知从何时开始……我已经爱上她了。   我无力地看向一边的罗格奥,而这个拥有小男孩外表的神秘者依旧坐在阴影里,向我笑了笑。   原来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我自己不知道。   到底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不重要的呢?我一心探究从前的那些背叛,探究米莲娜的背叛,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问自己,即便知道了真相,又能如呢?我还能回到过去,将往事改变么?   心里忽然变得空虚而且无力起来。我又在椅子上静坐了一会儿,喝掉一杯红茶,起身走到了窗前推开玻璃窗。   秋月的寒意立即涌了进来,我的口中呼出了白色的雾气。我所在的位置是马第尔家宅邸的三楼,艾林城几乎尽收眼底。城市中的人们与乡村中的人们不同,他们在夜晚依旧会燃起火烛,将城市妆点得璀璨亮丽。远处的几条主要街道上还有人们在来来往往,偶尔会响起醉酒的人们的大声嚎叫,却在传到这里的时候显得微弱飘渺。   窗下是一个花园,花园的外围有三三两两的卫兵把守。夏日里爬满了外墙的长春藤与爬山虎在这个季节已经变得枯黄,在微微的秋风里瑟瑟发抖,等待冬雪将它们掩盖。我呼吸了一会微凉的新鲜空气,然后随手扯下了一片爬山虎的叶子。   令我感到微微惊讶的是,这叶子竟然柔韧而富有弹性,完全不像是那种一搓就碎的枯叶。我转身让它对着屋内的烛光,这发发现它的表面竟然犹有一丝绿意,就像是刚刚开始枯萎。   我立即回身仔细去看窗户旁边的那只藤蔓,然后发现藤蔓上也呈现出了淡淡的绿色……刚才似乎是因为月光和烛光的关系,我并没有发现它们的异常。现在这绿色正在我的注视之下,以缓慢却清晰可见的速度渐渐蔓延,就像是生命之神的手在轻轻地碰触它们,令它们的藤蔓变得饱满挺拔,令它们的叶片变得翠绿挺括——这奇迹就在我的眼前发生,然后我听到了窗户旁边的外墙上,出现了细微的声响。   我警惕地向后退开了两步,一个法术的咒文立即在我的脑海之中翻腾了起来,呼之欲出。   然而过了几秒钟之后,我所预想的刺客并未出现,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只黑猫。   这黑猫从窗户之外的墙壁上轻盈地跳下,落在窗台上,以它的落点为中心,已经枯萎了的植物立即一点一点地恢复了生命力,重新变回了夏月的模样。   黑猫拥有锦缎一样光滑的皮毛、纤细的四肢、灵活的尾巴,还有一双黄色的大眼睛。但真正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的不是这只黑猫,而是她的背上的一个小人。那是一个穿着黑色袍子的小人,袍子的领口、袖口、边角都有暗红色的底边。她拥有一张漂亮的脸蛋和一顶尖尖的黑帽,一手抓住黑猫的背毛,一手持有一柄精致小巧的法杖。   ……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小东西。是一只妖精么?   但那小家伙先同我开了口:“夜安,法师阁下。”   “夜安,神秘的客人。”我不动神色地说道,“您为何来此?”   她用一种歌唱般的语调说道:“我来自北方,我奉命向您传达一个消息。我的主人,暗精灵的女王米伦·尼恩陛下邀请您去暗精灵的主城作客,以表示对王子殿下冒昧地侵犯了您的领地的歉意——”   我的心里一跳……这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从这里到暗精灵们的聚居地大约需要将近七个月的路程,可是从事发到现在不过短短六天,米伦·尼恩如何知道了这个消息?   接着这小家伙继续唱道:“您何时动身?”   “您为什么认为我会接受那位陛下的邀请?”我说道,“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对我心怀歹意,甚至不知道能够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因为女王陛下那里有您需要的东西,撒尔坦·迪格斯阁下。”那小家伙说,“您曾是我们暗精灵与妖精一族的盟友,我们不必担心。”   我皱了皱眉头,再一次说道:“我有一个疑问——你是从北方来?从你们的女王身边来?”   “不,我从此地来。”她说道,“女王陛下唤醒了我,并且交给了我这个任务。”   “但你们的那位陛下如何得知王子被我囚禁?似乎从这里到她的居所,需要七个月的路程……”   “我无法告知您,阁下!”那小家伙拒绝回答——而我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   于是我看了看她,轻声问:“你……是一只小妖精?”   “是的,阁下!”她尖声尖气地说道,“您是打算用血脉誓约的力量强迫我说出一些事情么?不,我可不是那种被顺服了的妖精……我是一只黑暗妖精,您可没法儿命令我,阁下!”   她说完之后操纵着那只黑猫在原地转了转,然后继续问道:“您什么时候启程,阁下?”   我看了看她,然后狠狠地摔上了窗户。这小家伙发出一声惊叫,与那只黑猫一起跳下了窗台。   然后我推开书房的大门大步走了出去,并且在走廊里遇见了正在巡夜的一位年轻管家。未等他向我打招呼,我已经大声说道:“让每一个仆人都到大厅里集合!男仆、女仆、厨师长、马车夫,一个都不要落下——包括乡间别墅里的仆人,都来大厅里集合!”   那管家被我的话弄得愣了一愣,然后轻声问道:“您是说,现在?先生?”   “是的,现在!”我大声重复了一遍,“马上!让卫兵去通知他们……每四个人一组,相互监督,有谁想要溜走,格杀勿论!”   史蒂芬早已向这座宅邸里的人表明了我的身份,因此这管家立即躬身行礼,然后飞快地走开了。不多时,整座宅邸当中响起了急促的铃声,而卫兵们则策马出城,赶往乡间别墅。   我见到那只黑猫的时候正是午夜,而等到所有的仆人在大厅当中集合完毕的时候,时间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仆人们几乎全部到场,唯一一个缺席的是一位老马夫……卫兵发现他的时候,他已经病死在了自家的床上。   大厅当中的吊灯被点亮,月长石的外罩使得宽敞的空间灯火通明。前几日泼洒在这里的鲜血都已经被打扫干净,这里闻不到半点儿血腥气。然而我的心里明白,如果我的那个推断是真的的话,今晚也许又要有人横尸当场。   我安慰了史蒂芬并且让他在床上静养。实际上即便他想出席这样的场合也有心无力——现在他的病情已经变得极其严重,一天里有十二个小时以上的时间都是躺在床上。   我向安德烈、恺萨和珍妮这三个可以被我完全信任的人说出了刚才的见闻,重点强调了我心中的疑惑——为何米伦·尼恩会这么快得到消息?   每到这种危急时刻,珍妮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我能够从她发红的眼眶当中看出她在不久前还流过泪,然而此刻她已经神情肃然,完全看不出曾经有过情绪低落的时候。   仆人们在宽阔的大厅里站成四排,女人在前,男人在后。最后两排是家族卫兵,共有四十人。不少人的脸上还带有明显的不满,还有几个家伙昏昏欲睡,似乎随时都有可能倒在地上。   然而这些都是表象——就像古鲁丁村庄的艾舍莉……她可以完美地骗过我,而我察觉不出半点儿端倪。   我阴沉着面孔在他们面前走了几个来回,然后说道:“现在,我怀疑你们当中出现了一个欺骗者。这个人瞒着他的领主,与一些邪恶的敌人交换信息,并且令马第尔家族陷入了某种极端危险的境地……”我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些人终于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几个昏昏欲睡的家伙勉强打起了精神,踮起脚来试图将我看得更加清楚。   “他一定不会承认自己的罪行,但我知道他就在你们当中。”人群开始窃窃私语起来。而珍妮走近我,凑近我的耳边说道:“会不会是约瑟芬?这些人都是我熟悉的仆人,几乎每一个人在我家里服务的时间都超过了四年……”   “我在约瑟芬的身边布置了一个强力的炼金法阵,他不可能通风报信。”我微微低头说道,“而且,想一想艾舍莉……在她召唤了恶魔之前,你可有察觉?”   珍妮皱了皱眉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并且不再说话。   “现在,我需要你们仔细想一想——”我看向他们,“你们身边的人,最近是否有谁,有什么异常?有谁会常常毫无原因地发呆?有谁会喜欢独自跑去僻静无人的地方?有谁喜欢收集一些奇怪的材料?”   人群安静了下来,面面相觑,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一个欧瑞金。”我从袖子里摸出一枚金币来,“最先说话的,将得到它。”   “玛利亚!”一个中年女人说道,“玛利亚最近总是发呆,大人,千真万确!”   我立即将金币抛给了她,而被指控的那个年轻姑娘,玛利亚则尖叫起来:“污蔑!这是污蔑!仅仅因为我昨天发现你偷了一瓶葡萄酒!”   我向那年轻的姑娘摆了摆手,示意她安静下来,然后问那个中年女人:“那么,你的名字?”   “苏珊娜,大人。”她眉开眼笑,“我在厨房工作。”   “记下她们的名字,两个都记下来。”我向珍妮说道。   然后我再次摸出四枚欧瑞金:“从现在开始,说出一切你们认为可疑的人——如果你们所指控的那个人最后证明是的确有罪的,那么你将得到这四枚金币。而沉默不语者,将同样被怀疑!”   “您这是对我们的侮辱!”刚才的那位管家此刻同样站在队伍当中,现在他对我愤怒地大声叫喊,“您这简直是,简直是……”   “这是对你们的保护。”我用冰冷的目光注视着他们,并且沉声道:“如果我想采取更加简洁明了的方式,我会一一剖开你们的肚皮,看看究竟谁的身体里塞满了香料和宝石。如果您想要立即证明自己的清白,可以选择这种方法!” 第一百三十七章 拿什么证明你自己   此时我的心里尤其愤怒——因为我再一次想到了古鲁丁村庄的那个小姑娘。她几乎令当时的我体会到了那种柔软又温馨的感觉……然而在最后的时刻她却变成了一个暗精灵魔傀儡,我一直试图弄清楚事情的缘由。   我开始想起和她相处的最初一段时间,那时候的她常常会出现短时间的呆滞——在饭桌旁,在卧室们门前,或是在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一度认为那是她患有某种因为营养不良而引发的疾病,但现在看起来似乎是由于她体内魔力的缘故,魔力用某种方式可以短暂地控制她的思维,而似乎她本人并不知情,唯有这种结论可以解释为何当时的她可以将一个乡村少女扮演得那样完美——一个暗精灵的演技绝对不可能精湛到那种程度。   同样的,现在混迹在这群仆人当中的那个家伙也许自己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正是那个我要寻找的人。   在经过了混乱嘈杂的指认之后,嫌疑对象集中在了四个人的身上:一个名叫玛利亚的厨房佣人,一个名叫黛比的女仆,一个名叫盖尔的马夫,一个名叫凯尔特的卫兵。   他们在最近都有频繁外出的记录,而名叫黛比的女仆则在搜集一些奇怪的材料:包括蝙蝠耳朵、三叶草、马的眼泪等等——这些都是施展魔法所要使用的东西。   这时候天已经微微亮起,这四个人被送往浴室——我要他们把自己弄干净,身上不允许有一丁点儿的其他味道。   剩下的人仍旧被留在大厅里,只有在我最终确定了那个魔法傀儡的身份之后,他们才可安然离开。   魔法傀儡的制作技巧相当高明,从外观上看他们与常人毫无二致。我在他们穿上干净的外套站在我面前之后先使用了一个“高等驱散术”。这个法术可以驱散大多数改变受术者外形的魔法,包括即时魔法或者恒定魔法。   但这四个人在面面相觑之后外形没有任何改变。这不要紧……魔法傀儡不一定非得是暗精灵,人类同样可以被改造,而且成功的几率更高。   接着,我坐在宽大的靠椅上,紧盯着眼前的女仆黛比,沉声问道:“蝙蝠耳朵、三叶草,老马的眼泪……你收集这些东西做什么?”   她看了看坐在我旁边的珍妮,又看了看她身边的盖尔和凯尔特,没有说话。   “我可以认为你默认了么?”我继续追问。   “不!”这次她惊慌地开了口,“我只是……不是您想象的那样子,我收集它们是为了治病,我……”   “为什么不去找旺达?他是府邸医师,也有给你们看病的义务。”这是珍妮在一边发问。   “旺达是男人,小姐!”黛比看上去就要哭出来,“卫队的凯尔林曾经是我的男友,可是前些日子,那个该死的家伙……”她用手绞着自己的衣襟,“那个家伙竟然染上了梅毒,我没法儿找旺达给我瞧病……我只能去找城里的一个老女人,据说她那里有治疗这种病的法子。可是那似乎是一种巫术,我……”   “苏珊娜,带她去门外,检查她的身体。”珍妮抢在我前面吩咐门口的那位厨娘,而后者厌恶地皱了皱眉,拉扯着她走出了门去。   我知道珍妮为何表现得如此主动……大概是我在大厅说出来的话吓到了她。也许在她的眼中,我这样一个可以用人类的内脏占卜的家伙、前世曾经是一个邪恶的死灵法师的家伙,真的会做出“剖开他们的肚子看谁的身体里填满了宝石与香料”这样的事情来。因此她想要代我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想看到无辜者被我无差别地杀死。   实际上我倒的确产生过这样的想法……如果不是在此时此地的话。只是现在我不得不顾及珍妮和安德烈的感受——这两人可都是我达成自己的目的不可或缺的助力。   大约一分钟之后,门被打开了。苏珊娜皱着眉头走进门来,对我们点了点头:“真是可怕,先生、小姐,我建议马上把这个小荡妇赶出府去——我们可不愿意同这样的人生活在一起!”   “现在还不是时候。”我沉声道,“把她带过来。”   然后我转向玛利亚:“超过六个人证明你最近常常发呆,而且在被那个邪恶法师的卫队关押的时候经常同卫兵秘密交谈——你对此有何解释?”   “我在担心我的母亲,先生!”她气愤地指向苏珊娜,“她指控我是因为我亲眼看到她偷了一瓶葡萄酒,其他人指控我是因为他们早就对我心生不满……我来自古纳尔家族,我的祖先在帝国时代曾是贵族,他们早就嫉妒我的贵族血统……”   “你的母亲怎么了?”珍妮坐直身子说道,“据我所知她的身体状况良好,四个月前你还获得了假期回家探望——”   “我最近得到口讯,她得了肺炎,小姐。”玛利亚说道,“我担心她,可是又被那些卫兵囚禁起来,我只好请求一个看起来心肠还不坏的家伙帮我打听消息……”   这种事情暂时得不到证实,我也没指望能从他们的言语当中就搞清楚他们的身份,于是我看向马夫盖尔:“有三个人证明你最近三天都没有吃过东西,仅靠喝清水维生,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先生,不吃东西也有过错么?”马夫盖尔的来脸色苍白,看起来几乎没法儿站稳。   “我正在寻找的邪恶生物的身体里填充着宝石与香料,他们就用不着吃东西。”我缓缓说道,“如果你没法儿回答这个问题,我现在就打算剖开你的肚子看看你的身体里究竟藏着些什么。”   “够了!这种毫无根据的推测与怀疑!”一边的卫兵凯尔特忽然愤怒地开了口,打断我的话,然后看向珍妮,“盖尔不吃东西是因为他得了严重的胃病,玛利亚母亲的消息——那是她的一个同乡委托我告诉她的,我可以为她作证!如果您继续任由这个人——这个邪恶的法师继续这样践踏我们的尊严的,珍妮小姐——”   “抱歉,凯尔特。”珍妮微微摊开双手,轻声说道,“事态紧急,我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信任他。”   “您信任他?”他睁大了双眼,惊讶又失望地说道,“在您十二岁的时候我被征召进马第尔的家族卫队,到现在已经过了将近五年。在那些邪恶之人占据这座宅邸的时候,在前些日子您旅行归来试图救出子爵大人的时候,我曾拼死护卫您,并且因此被斩断了三根手指……”他把自己的左手举在面前,上面还缠有绷带,“而现在您说您信任他,却不信任我们?!”   “抱歉,凯尔特。”珍妮移开了她的目光,“如果……”   “那么我现在就证明我的忠诚!”他忽然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一样后退了两步,然后猛然冲向客厅另一侧的一个大理石桌面的书桌。没有人来得及阻拦他,甚至站在门口的两个卫兵也仅仅是对他探出了手来。而后一声巨响,他的额角与坚硬的桌角撞击在一起,鲜血立即将暗红的地毯染得更红。而他的身体软软地倒下,脸侧过来面对着我们——一双无神的眼镜还在不甘地睁着。   “凯尔特!”珍妮惊呼出生,飞快地跑到他的面前……然而那个卫兵似乎已经死去了。   她在他的身前愣了一会儿,直到门口的两个卫兵赶了过来并且将她扶起,她才转过了头看向我:“他死了。”   我默不作声。   “我想他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忠诚,撒尔坦。”她疲惫地靠在桌子上,看着那两个卫兵将凯尔特的尸体抬走,“难道这样还不够吗?”   “剖开他的肚子。”我说道。   “你说什么?!”珍妮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甚至连那两个卫兵都转头愤怒地盯住了我。“想一想艾舍莉。”我轻声说道,“如果他被证明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那么他们三个都可以获得自由。如果他不是……那么审讯还将继续。而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所作出的牺牲。”   “你简直是冷酷无情!”珍妮愤怒地站直了身子,并且拦住那两个卫兵。   “我一直都是。”我将阴沉的目光投向那两个卫兵,“那尸体交给楼下的安德烈,他知道该怎么做。”   珍妮长时间地注视着我,最终无力地摇了摇头:“我不想再继续待在这里了——按照你的意愿来吧。但哪怕你心中还有那么一点温柔,你……”她再也说不下去,大步离开了客厅并且狠狠地摔上了房门。   我深吸了一口气,对两个卫兵摆了摆手:“照我说的做。”他们面面相觑,于是我怒吼起来:“马上!”   五分钟以后,安德烈脸色阴沉地敲开了门:“他是一个忠诚的战士,撒尔坦。”   我挥了挥手,然后他退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苏珊娜、玛利亚、黛比、盖尔以及两个卫兵。 第一百三十八章 秘密任务   “已经死掉了一个人,诸位。我明白现在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无辜的——即便那个家伙真的在你们中间。因为他的头脑里也许会有被伪造的记忆,而这些记忆一直覆盖在真实的意识层面之上,只有在被召唤的时候,才会脱离现在的身份变成另外一个人。如果有谁发现自己最近有短暂地失忆的现象,请现在就说出来。你们都看到了凯尔特的悲惨结局,也应该知道我命人剖开了他的尸体……那么你们现在就更不应该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不会放过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直到真相浮出水面。”我冷冷地在他们三人的身上来回扫视,而每一个人表情都真切无比……那种彷徨、无助、不解、愤怒——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   “我发誓,先生,我真的没有!”玛利亚哭喊了起来,而她的哭声带动了另一个女仆黛比,马夫盖尔则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这两个女人的哭声似乎比三十个人的吼叫还要嘹亮。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们,直到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身后的窗户外边走开了。   光线的微弱变化使得我的心头一轻,我不动声色地发散开自己的精神力,直到再也感觉不到那个存在。   然后我叹了一口气,疲惫地挥了挥手:“你们弄得我心烦意乱。那么今天就暂时到此为止——但在我没有查明真相之前,谁都不许离开这座宅子。”我挥手叫来了门前的卫兵将那三人带了下去,又在沙发上静坐了一会儿,直到恺萨小心地推开了门并且走到我的身边。   “找到了。”他轻声说,“的确有一套器械,虽然我对外科手术不是很熟悉,然而……”他再次凑近我,并且摊开手,“这些东西可和你说的一样。”   他的手掌上有一块宝石,边角凹凸不平,似乎被切割过,颜色有些黯淡。宝石之下是一团尼麻,上面沾有细小的颗粒。我凑近闻了闻……香料的味道。   “人呢?”我轻声问。   “已经跑掉了。但是我按您吩咐的没有声张。”   “干得漂亮。这件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珍妮。”我顿了顿,又补充道,“还有凯撒。”   “但还有一件事情……”他收回了手,皱了皱眉头,脸上露出懊恼的神色来,“一个卫兵发现了我……我杀了他。”   “尸体呢?”   “藏在我的房间里。”   我从怀里取出了一瓶透明的药剂递给了他:“用的时候小心点儿——这是强酸。我可不想你在毁掉他的尸体的时候连自己的手也一起毁掉了。”   他接过那小小的瓶子谨慎地放进怀里,然后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事?”   “那天在陵墓里,在安德烈对你举起武器的时候,我……”   我轻轻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这正是我要你来为我做这件事情的原因。你懂得做什么对自己是有利的,懂得应该跟在谁的身后。我从不相信什么忠诚或者荣誉……我只相信利益之下的暂短合作。但是恺萨,如果有一天,有一个人要你背叛我,你要记住,无论他给予你什么,我可以给予你的永远是他的双倍。”   他沉默着看了看我,然后点点头转身退下了。   我轻轻地捻着手中的那团尼麻沉默不语,然后在过了十几分钟,感到窗外的光线再次略微地变暗之后站起来转过了身。   那个骑黑猫的黑妖精再一次出现了。现在她用小巧的魔杖轻轻地叩打着玻璃,在窗外召唤我。   我用恼怒的神色瞧了她一会,用力地打开窗。   “您的感觉很敏锐,阁下。”她用歌唱一般的声音说道。   “感谢夸奖。”我阴沉着脸,就像是一个宿醉将醒的凡人。   “但是您失败了,阁下。”   “这我也知道。”   “我原本以为您真的会把他们的肚子一个一个剖开,阁下。”   “我现在倒是想对您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顺便说一句,你说‘阁下’这个词的时候,声音尖锐刺耳,极其难听。”   “言语上的挑衅毫无意义——你什么时候启程?”她操纵着黑猫在原地转了个圈,像是怕我像昨夜一样忽然关上窗户,谨慎地向后退了退。   我抬手挡住有些刺眼的秋日朝阳,问她:“是不是现在我们所说的每一个字,那位暗精灵女王都听得到?”   “呵呵——”她笑了起来,笑声悦耳,在我听起来却极其可恶,“您被我们的情报系统吓住了,阁下。还没那么夸张——我也是需要报备汇总的。”   “那么再见。”我趁她尖笑的时候再一次狠狠地摔上窗户,黑猫被吓了一跳,大叫着跳下了窗台。   “这些该死的黑妖精!”我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转身走出门去。   这一次审讯持续了将近三天的时间。仆人们四人为一组,轮流被我询问,然而一无所获。在第四天的时候,府邸里的气氛已经紧张到了极点。人们虽然不敢对我做出不敬的举动,却学会了在暗处用阴毒的眼神盯着我。但这可比不上我从前所经历的那些注视——那才是可以令人寝食难安的眼神。   直到最后我宣布在珍妮的强烈要求下放弃了这次问询,仆人们才如蒙大赦。   我和珍妮似乎进入了冷战期,而我一时并不打算离开这里。马第尔家的领地上有数量众多的领民和隶农,在战争时期武装起来,就是一支上万人的军队。而现在已经到了秋月的最后一个三十天,距离德尔塔王室覆灭的时间大约还有四十到五十天。我们得在此之前做好准备……但这件事情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向珍妮提起。   从前她与我游历各处的时候并没有太大的负担,然而现在的她即将成为詹妮佛·马第尔子爵。想要让一个女人将自己领地的人民投入到争霸天下这件事情当中,可的确要花费不少力气。   其实倒是有一个方法——我与她结婚,然后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接管这片土地。然而这个念头令我感到了莫名的不适,甚至以我的头脑都没法理出一个头绪来。在长达三天的失眠之后我放弃了继续思考这个念头——马第尔家的女人似乎天生拥有令我心烦意乱的能力。   而那只黑妖精——那只常常在我的窗外出现的黑妖精现在似乎已经学会了察言观色。她现在总有本事在我打算狠狠地摔上窗户之前从窗台上跳开。期间她做的唯一一件让我觉得愉快的事情就是某一次不小心碰到了一盆已经枯萎的鸢尾花盆饰——它立刻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这也是我一直没有抓住它、并且解剖它的原因之一。我总觉得这样的小家伙似乎很难同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扯上关系……她更适合扮演一个善良的角色,而不是一个行走在黑夜之中、时不时地打扰我的睡眠的传讯者。   在秋月六十三日这一天,我们得到了一个消息——北方边境的龙堡被提玛克兽人帝国攻下了。   欧瑞与兽人帝国之间有一道长城,长城之内是蜿蜒曲折的莱茵河。有三个战略要地依河而建:龙堡、铁炉堡、雷因克堡。这三座城池堵死了兽人们的大军团南下时候唯一能够通过的三个要地,这使得兽人们的军队在秋季只能分散成小股力量从另一些隐秘的小路侵入,然后烧杀抢掠。   但也许是今年秋季的掠夺使得那些兽人们发现了欧瑞内部的软弱,也有可能是被另一股势力蛊惑,提玛克兽人帝国的皇帝竟然对欧瑞公开宣战,并且以极其强硬的姿态攻击了最北端的龙堡,然后……占据了它,而非劫掠。   据说还有大约三万的兽人军队正在前往欧瑞的路上,他们似乎打算一口气拔掉莱茵河上的三颗钉子,然后全面进攻。   再蠢的人都能够看得出兽人们的野心,他们是打算全面入侵了。欧瑞的国王派遣了王国军队,而各地的诸侯则必须在经济上做出支援。但据我估计王军至少还要一个月才能到达前线,在此之前仅能依靠当地的领主和边防军们组织抵抗,总之事态不容乐观——对欧瑞国王而言。   至少有一个人能够与这次入侵扯上关系。一位是北方的暗精灵女王米伦·尼恩。她就居住在提玛克兽人帝国附近的区域,在亚丁王国之内。我有充足的理由相信她为了令自己的势力可以延伸至欧瑞境内甚至更南方的迷雾之森而鼓动兽人挑起了战争。   她的想法与我的想法不谋而合,甚至是意外地帮助我达成了我从前预想的一个目标——在欧瑞大乱之时令兽人也来分一杯羹,吸引走王室的军力,好让各地的领主有割地自立的机会。那样一来,即便马第尔家也做些什么,至少不会成为众矢之的。   我甚至在期盼这场战争可以变得旷日持久,至少在迪妮莎令德尔塔王室覆灭之前不要结束。 第一百三十九章 死灵骑士   史蒂芬·马第尔的病情越发严重。他在清醒的时间里变得暴躁易怒,并且抱怨肚子里的那颗肿瘤自己活了起来,在啃噬他的心脏。珍妮在处理繁杂的家族事务之余常常得陪着他,甚至没有时间来同我说上几句话。   安德烈在我的授意下打算重建“王者之剑”佣兵团。他试图招募那些退役的军官来搭建一支军队的骨架。然而高级军官在退役之后大多有贵族的封号,固有自己的骄傲。而低级军官又没有几人可堪大用。他忙得焦头烂额,甚至常住了在乡间别墅当中,日夜与恺萨苦思冥想。   我们这三位客人几乎成为了马第尔家的主人。几乎每一个仆人都有不满的想法,然而珍妮却装作从未听闻。我想她应该能够看得出我们需要这片土地,也能够看得出我们打算在此常住,于是她在等待着些什么……   我对她的执着与深情感到敬佩,但我的确还没有打算走到那一步。我甚至还没有向她提过迪妮莎的事情……因为我曾经在用妖精之血救活她之后对她许诺为她建立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然而当时我本打算将她变为我的死灵骑士,又没有遇到安德烈。此刻我许诺给她的那个位置已经被代达罗斯的那位后裔取代……我实在没法儿告诉她真相。   史蒂芬的病情拖延了将近二十天,他从前告诉我的大限之日却一直没有到来。   我知道为什么。   于是我常常趁他清醒的时候与他长谈,并且隐晦地透露一些我的想法。这位子爵也许还搞不清楚我“无意之间”提到的那些话语是什么意思……然而我知道有人搞得清楚。   秋月七十三日的时候,我与恺萨出席了安德烈为他的那位祖先的骸骨所举行的秘密葬礼。那是一个寒冷的阴天,我们将自己的脖颈隐藏在披风上厚重的皮毛之下。那位古代皇帝的骸骨被收敛在一个银盒之中,埋葬在一座高山上。   当安德烈将尘土洒在银盒表面上的时候,南欧瑞的第一场雪到来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很快就覆满了新土,安德烈拔出剑来插在墓前,然后半跪在地上低声说道:“以格尔兹皇室的名义,以格尔兹家族第六十七代长子的名义,我,安德烈·格尔兹在此发誓,我将复兴家族的荣耀。”   他的誓词简短,但声音坚定有力。我沉默地看着他,打定主意永远不会让他知道我今晚所要做的事情。因为就在昨天,我托人代购的最后一批魔法材料也已经到手。我要开始准备制造我的“死灵骑士”了。   寒风刺骨,落雪之后的寒风更是如此。我的靴子踏在厚厚的雪中留下脚印,随即就被魔法所制造出来的微风抹平。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步行到了这里,然后走上蜿蜒的山路、踏上结冰的河水,绕过霜白的枯树,来到了代达罗斯的新墓之前。   我在夜色中静立了一会儿,开始动手将坟墓之上堆垒起来的那些石块清除掉,又用随身携带的小铲子挖开了浅土——仅仅十几个小时的功夫,它们都已经被冻得像石头一样硬了。银盒子埋得并不深,我的铲子很快就碰触到了盒子的表面,然后我小心地取出了它,防止装在里面的骸骨掉落出来。   接着我花上十分钟的时间将坟墓恢复原样,就像一个真正的盗墓者那样匆匆离开。   我的书房中,盛装在试管里的试剂已经凉了下来。而曲颈瓶中的一些黑色液体正在酒精灯的加热下“咕嘟咕嘟”地冒泡,并且散发出令人作呕的味道。   我在几天之前就将房间的窗户用黑色的厚重窗帘掩盖,并且构建了一个炼金法阵隔绝了外界的探测。那只徘徊不去的黑妖精甚至在一次例行的相互嘲讽之中明确地问我在“搞什么鬼”,然后我就用窗户将它赶下了窗台。   此刻房间的地面上还有另一个更加繁复的法阵——五芒星与六芒星相互交叠,上面刻有天界语、精灵语、龙语和通用语。这些线条使用黄金溶液浇筑而成,另一些魔法符号中则填充着我最近提炼出来的水银。水银的味道熏得我昏昏沉沉,但为了最后的成功,我忍受着不适感没有打开窗户换气。   但这味道并不是最令我厌恶的——最难以忍受的气味来自摆放在法阵之中的那些腐肉。我让恺萨从一些盗墓者和收尸者的手里买来了这些肢体的碎片——条件是越新鲜越好。在恺萨通过秘密渠道散播出了这个消息之后,城里发生了至少五起儿童失踪案……我不知道我现在使用的这些材料当中是否就有那些孩童的肢体……然而这的确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只有死亡不久的新鲜肢体才能够接受魔法力量的淬炼和炼金药剂的洗礼,并且最大程度地将其吸收。至少我已经做得比从前仁慈多了——在另一个撒尔坦的时代,他用活人来完成这个仪式……然而我改进了它。   现在这些残肢在法阵中间、在药剂的与魔力的催化之下腐烂着,白花花的蛆虫蠕动不止。甚至有些爬下了地面,被毒死在水银当中——它已经兼具了“死亡”与“生命”的气息,它们做好了准备。   我皱着眉头将另外一些原料——宝石的粉末、水晶碎屑、小颗的钻石撒在上面,接着做了最后一次,确保了法阵的完整性。   最终我打开了银盒子,取出里面的骸骨,脱掉披风,脱掉外袍,挽起袖子,屏住呼吸将这些刻印有魔法符文的骨骼摆放成一个人类应有的结构,然后取出了一直被我藏在袖袋里的那截指骨。   一阵强大的精神力波动立即充满了整个房间,代达罗斯皇帝的灵魂似乎发现了我要对他做些什么,他开始无声地愤怒嚎叫。   而我倾听了一会儿,沉声说道:“您已经占有了我的手札超过了两个世纪……你以它之中的某些宝贵知识作为交换,从暗精灵那里获得了永生的秘密。但你却在我进入你的墓穴之中的时候试图杀死我……无论怎么看,这都不是高尚的行为。”   “你本该在被我消灭之后就永久地躺在地下,直至岁月将你的骨骼风化,再不会在历史之中留下半点记载。然而现在……我将要用另一种方式让你获得永生的命运。你将有幸成为我的死灵骑士,然后帮助我,与你的那位后裔,安德烈·格尔兹重建一个白槿花皇朝——我觉得您现在要做的不应该是怨恨我,而应该是感激我。”   “我是才是白槿花皇朝的统治者,伟大的、不可战胜的代达罗斯皇帝!而你怎敢将我与那些腐臭的肢体结合在一起?!”   “世俗的皇权对我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说道。“难道你还没有明白么?在你几乎征服了半个西大陆之后,你最想得到的是什么?不是另外一半西大陆,而是永生。我庆幸自己从一开始就走上了魔法的道路,而不会像你一样,在发现了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之后才试图获得它——而那已经太晚了。”   代达罗斯的灵魂再次咆哮,而我心满意足地将它放置在了原本的位置上。   愤怒。愤怒会使这灵魂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而被制造出来的死灵骑士也将变得更加强大。   我后退几步,在水盆里清洁了我的双手,然后拿起我的手札,翻到倒数第七页。   被魔法加持过的纸张依旧光洁如初,甚至没有半点儿折痕。从这一页开始,直到最后一页,都是关于如何制造死灵骑士的资料。前两页记载了详细的流程与药剂配方,后五页则是长达一个小时二十分钟的咒文。   我在记录下这些资料的时候正处于我的鼎盛时期,因此字里行间都弥漫着强大的魔法力量,甚至有几个强力的符文陷阱。我凭借过去的记忆小心地避过了那几个陷阱,头脑却因为聚精会神地阅读而略微疼痛了起来。我的精神力远没有从前强大,还无法轻松地将这些咒文重新理解完整。我只能凭借意志力与药剂缓解头痛,集中精神,试图从那些文字当中归结出有效的咒语诵念方式。   五页、两千一百一十六个音阶,只要有一个音阶读错或者发音不准,我之前的努力就前功尽弃了。   在远处原来午夜十二点的钟声的时候,我念出了第一个音阶。   冗长的咒文令我精神恍惚,但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不让嘴里跑了调。我的头疼越来越严重,在还有最后二十分钟的时候几乎令我的视线模糊了起来。所幸我提前记忆了后面的字句,干脆放下了书本,仅凭以及诵念。   在我的精神几乎要崩溃的时候,最后一个音阶终于脱口而出。我颓然后退,靠着书桌的桌脚坐在了地上。   而远处的法阵陡然爆发出明亮的白光,而后那些刻痕与符文在白光中缓缓飘起,旋转着没入那些骸骨与腐肉之内。   在白光消散之后,整片空间陡然变得黑暗起来,代达罗斯的精神波动在猛然暴涨之后湮灭在这黑暗里,并且归于沉寂。现在占据了主导地位的是死亡的力量——它将固化死灵骑士的身体,凝聚死灵骑士的精神,并且彻底地占据代达罗斯的意识。   我知道这种寂静无声的时刻实际上是最危险的时刻……因为代达罗斯并非普通人类,他的精神力远比珍妮或是安德烈强大——他甚至强大到了可以阅读我的手札的地步。我此时能做的唯有向北辰之星祈祷,祈祷这一次不会以失败告终……那样代达罗斯的灵魂将脱离那个魔法的束缚去往深渊地狱,我再也没法找到这样优质的原料了。   浓重的黑暗在持续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渐渐消散,随之一同消散的还有房间里的腐臭和精神力量的波动。   一个身影在渐渐淡去的黑暗之中显现了出来——那是一个身材匀称的男子。   这个男子拥有强健的肌肉与光滑的肌肤,只是……他没有眼睛。他的脸上只有鼻子和嘴巴,再向上则是一片空白——被同样光滑的肌肤占据。   死灵骑士的凝聚实际上是意识与灵魂的凝聚。代达罗斯的灵魂被“藏匿生命”这个魔法隐藏在了他的指骨中,而我在制造死灵骑士的时候没有改变这一点。生物的眼睛之灵魂之窗——这个死灵骑士的身体里没有灵魂,因此他呈现出了这样的外貌。   我用手支撑着身体让自己从地上爬起,然后取来了书桌上的试管,走到他的身前。这个家伙的个头比我稍高一些,我踮起了脚,将试管中的液体送进了他的嘴巴。   然后我依次从书桌上取下五种药剂,将它们全部倾倒进那个家伙的躯体当中。在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开口说话了。   “我将效忠于您,我的主人。”他的声音让我有点儿惊异——那是与代达罗斯皇帝一样的声音。   “我赐予你一个名字——索尔,迪格斯。你将成为我的利剑、我的坚盾,为我消灭敌人,抵抗伤害。以诸神为鉴,以星辰为誓,追随我,你将获得永生。”我用手指轻点他的额头,然后轻点他原本应当是双眼的位置,“那里有属于你的盔甲与长剑,装备它们。”   他顺从地走了过去,没有一点儿犹豫。   那套盔甲是马第尔家的财产,在我表明了自己的意愿之后,史蒂芬将它送给了我。我花了三天的时间在盔甲之内刻印了三个恒定魔法:“猫之优雅”、“牛之蛮力”、“熊之忍耐”。   装备了盔甲之后,他的样子看起来顺眼了许多。密封的头盔挡住了他的眼睛,也使他的声音变得瓮声瓮气——至少没人能够听得出那是代达罗斯的声音了。   我长久地注视着他,并且意识到,现在,我的身边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让我完全信任的人了。 第一百四十章 欧瑞与亚丁   我让它趁夜离开了我,然后找到一个地方藏匿起来。安德烈曾经认为我试图对他的祖先的骸骨做些什么,我自然不能在它下葬以后就让他发现我的身边多出了这个么个来历不明的战士来。   死灵骑士没有呼吸、没有心跳,不需要饮水,不需要食物。只要苍穹之上的北辰之星不灭,他就可以永远存在。甚至在身体受损的时候,他也仅仅需要吃掉与他的身体材质相同的东西就可以自我修复……他可以在某个僻静的角落挖一个地洞躲起来,然后在我召唤他的时候出现。   做完这一切之后,已经是凌晨四点钟了。   精神力的大量消耗令我感到异常疲惫,我久违地感到了那种极度困倦的感觉,仿佛只要合上眼睛就可以睡上三天三夜。   我甚至懒得脱下脚上沉重的靴子,就踉跄着走到书房的小床上,疲惫地倒下了。   这一觉睡得极沉——是我重生以后第二次睡得这样久。上一次是在古鲁丁艾舍莉的家中,只是那次因为伤势和疾病,我做了不少噩梦,这一次却极其香甜。   说起来,长眠之后醒来时候的慵懒感也算是凡人们的一种享受,然后魔法师们却极少有机会来体验这种美妙的感觉。   当自主的意识重新回到我的身体之后,太阳已经高升了。生物钟告诉我,我大概睡了四到五个小时——罕见的长眠。   嘴里发干,四肢倦怠,头脑却异常活跃。我拉动床头的细绳,一个服侍我的男仆立即推门走了进来。他的手里托着清水与葡萄酒,还有干果以及面包……我在床上坐起来用清水润了润喉咙,然后问他:“早上……有什么新鲜事没有?”   “安德烈先生要求见您,但珍妮小姐以您正在休息为由拒绝了他。他现在等在客厅里。”   “其他的事情呢?”   “您……要听哪方面的消息?”他小心翼翼地问。也许是我前些日子留给他们的印象太过冷酷无情,宅里的仆从们从不敢在我的面前大声说笑,礼貌中透着一股疏远的谨慎。   “你觉得有趣的事情——从这片领地里的,到欧瑞王国里的,甚至是王国之外的。”   “附近的事情的话……听说昨天有一群地精袭击了多克骑士的采邑。多克骑士带领两个扈从试图驱赶他们,却被俘虏了。”   “被地精俘虏?”我微笑了起来,“多少个地精?”   “听说是三十多个……”   “可怜的家伙。但愿他被赎回之后能再变得健壮一点。”   那男仆小心翼翼地轻笑了几声,然后说道:“刚才从省里来了王国使者,说出要求领地里所有的贵族去北方边境集结,对抗兽人的军队……”   “盾牌费?”我耸了耸肩。   “是的,大人。”男仆说道:“几乎所有的贵族都选择了缴纳盾牌费,没一个人上前线。”   “查理三世是个蠢货。既想要集权,又想要分封的那一套。”我刻薄地说道。   那男仆立即大惊失色,但随即收敛了脸上的神情。他大概没有想到有人敢这样毫不留情地抨击国王——尽管贵族们私下一直这么说。   “昨夜还有人看到一个盗贼从花园里逃走……”   “抓住了没?”   “嗯……那个家伙的动作太敏捷……”   “好了,你可以退下了。”我挥了挥手,然后伸了一个懒腰。事情都在像我预料得那样发展——欧瑞国王想要贵族们像以前那样跟随他上战场,然而几乎所有人对王室的忠心都已经降到了最低值……马第尔家封地上的那些骑士们就是例子。   而地精的袭击,则是最近六天来我听说的第四次。提玛克兽人的入侵使得欧瑞国内的一些类人种变得蠢蠢欲动起来,似乎有爆发大规模暴乱的前兆,这对我而言同样是好事。   安德烈来求见我……我估计还是老问题:征兵的问题。   一个小时之后我已经坐在了客厅里,安德烈和恺萨愁眉苦脸,红茶已经喝掉了四壶。   “征兵是个大问题,撒尔坦。”安德烈说道,“这里的人们宁愿去当矿工也不愿意加入佣兵团,我的佣兵注册执照在欧瑞王国之内又只差一个月到期……招募不到执照上规定的一半人数的话,我们的队伍可就得解散了。”   “这里的人当矿工每年有十二个银欧瑞的收入——用不着打打杀杀,用不着背井离乡,谁愿意跟我们走呢。”恺萨接着补充道,“我们从前的队伍是花了三年的时间经营起来的,可是在那里……死得干干净净。再想找到和以前一样默契的伙伴可就难了。”   “那么就招募亚丁的那些雇佣兵。”我在阳光里眯起眼睛说道,“反正我们有的是钱。”   “千里迢迢去招募那些人?”安德烈皱了皱眉,“都是些缺乏训练的胆小鬼。我从前的兄弟们,几乎都是从王国正规军退役下来的,那些佣兵们没法儿比。”   “安德烈,你……有没有离开过欧瑞?”我叉开了话题。   “嗯?”他对我忽然转换话题感到有点儿奇怪,但仍然说道,“倒是没有离开过欧瑞……我们只在西南一带活动。北方靠近王都,对佣兵团的限制太严格,除非大额任务,我们不会到那里自讨没趣。”   “那就不奇怪了——你会产生这种印象。”我微笑起来,“欧瑞的面积太大,很多人一辈子也没有见识过异国风情,产生误解理所当然——这其中就包括你。我得给你一个忠告——不要用欧瑞国内佣兵团的素质去看待外国的佣兵团,这忠告在西大陆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有效。”   这话题让他们提起了精神来。安德烈放下茶杯倾身向前:“怎么说?”   “还记得二十多年前欧瑞与亚丁在东南边境爆发的那场冲突么?”   “你是说……黑玫瑰战争?”   “没错儿。”我说道,“那场战争里,亚丁王国约翰孙公爵率领的圣约翰骑士团击败了王国边防军,又一路向王都推进,把赶来增援的禁卫军打得落花流水,查理二世吓得想要迁都,直到后来赔付了大额款项才让那些人退出国土——还记得么?”   “欧瑞的耻辱。”安德烈皱眉说道。   “圣约翰骑士团就是一个佣兵团。”我端起桌上的红茶啜饮了一口。   “怎么可能?”安德烈与恺萨几乎是同时惊叹道,“佣兵团可以达到那样的规模?一万人的重装骑士,一万五千人的十字弓手?”   “所以说你们被欧瑞的那些官僚洗脑了——几乎是从小就接受‘君主集权才是对国家发展最为有利的方式’的教育,又被屏蔽掉了从外国传来的信息,当然以为只有欧瑞的军队最强大,而亚丁的军队不堪一击。”我耸了耸肩,“实际上,亚丁根本就没有自己的军队……整个西大陆除了欧瑞与因纳德立之外,几乎所有的国家都没有自己的正规军队。”   安德烈看起来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如果是一个普通的王国百姓还好说,甚至是普通军士也说得过去。欧瑞官方对外来的信息很敏感,民众们几乎没有途径去了解他们的邻国亚丁——实际上也用不着了解。数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对于绝大部分的人来说就是整个世界,“除欧瑞之外都是野蛮人”的想法也几乎深入人心。   但安德烈作为一个贵族后裔的话……就绝不应该如此了。他的家人应当像其他的贵族家庭教师一样为他讲解过西大陆的诸国历史,包括他们的军队制度与贵族制度……而他现在看起来与那些低级士兵或是平民没两样儿。   这时候我发现珍妮正端了一杯茶站在门口听我们谈话——这似乎是几天来我第一次看到她如此悠闲。我看了看安德烈,心里生出了一个念头,于是向珍妮微笑道:“我觉得你可以代我说说详细情况……我那个时代距离现在太久远,我担心自己的头脑已经跟不上现在的变化了。”   珍妮微微一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坐了下来,把茶杯放在了桌子上:“我的家庭教师向我提过这些内容……现在想一想,这事情倒的确挺有趣。从有历史记载开始,欧瑞就和其他的国家不一样。”   “欧瑞和其他的国家一样有贵族,可是从帝国时代到现在王国时代,欧瑞的制度就更类似于集权,而非分封。国王将自己的土地分封给高级贵族,而高级贵族又把土地分给下一级贵族。这样层层分封下去,一直到确保领地上的每一户人民都有领主管理。其他国家大抵都是这样的制度,贵族们也都可以组织自己的武装……但欧瑞贵族们的武装在名义上受国王统率,领主们只是‘代国王供养国王的军队’。”   “可现在似乎并非如此。”安德烈打断了她的话。   “我说的是帝国时代——白槿花皇朝时代。”珍妮微笑道。她并不知道安德烈的身份,而安德烈在听到“白槿花皇朝”这个名字之后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皇室后裔却沦落到了连自己祖先所统治的国度的军事制度都搞不清楚的地步,的确令人难堪……   我仔细地观察着他的神色,在心里默默思索。从他的血统上看,他的确是代达罗斯的后裔,否则他的镜像的血液也无法令那位帝王复活……然而他的学识和性情却全然没法儿匹配他的身份和气度,一个似乎从小就接受过贵族教育的人不应当如此。   恺萨似乎发现了安德烈的难堪,他立即发问,并且使话题继续了下去:“那么然后呢?”   “到了德尔塔家统治欧瑞的时候,集权再一次得到了加强。欧瑞国王规定贵族们不能再拥有私人军队,‘代国王供养国王的军队’也不可以。他建立了两个军队体系——王国边防军与中央禁卫军。王国边防军驻扎在各个行省抵御外敌,实际上也承担着监视各地贵族的任务。而中央禁卫军则保卫王室,同承担着扑灭王国内部叛乱的任务——这法令下达之后曾有贵族起兵叛乱,但很快就被镇压了下去……到一百多年前,这制度已经完善并且稳定了下来。贵族们仅被允许保有少量的私人卫队——根据爵位的高低。”   “现在的欧瑞贵族们每年都要上缴王室高额赋税以满足王室军队的开销……然而也就像现在你我都知道的这样,王室的开支依旧入不敷出,向外国欠下了大笔债务。而现在,查理三世又在向贵族们收取赋税之外要求我们像帝国时代一样领军参战……不参战则要缴纳‘盾牌费’……”   “所以我说他是个蠢货。欧瑞的贵族们会对他更加不满——在这样内忧外患的情况下。”我冷冷地说。   “所以,你们认为正规军的素质必然强于佣兵团。因为在欧瑞境内,法律对佣兵团限制得极其严格,人数达到了六十以上就是大型佣兵团,而总人数则不能超过一百。王国正规军的每一名士兵必须服役满五年,在退伍之后还要随时响应征召——这样长期的战备训练当然令他们的素质远超欧瑞的那些大多数由强盗、小偷、流浪汉组成的佣兵们。”   “强盗”、“小偷”、“流浪汉”。这三个词语使得安德烈与恺萨都不自觉地微微皱起了眉头。以珍妮的教养本不该在他们面前说出这样的话语……然而她似乎在刚才就已经弄明白了我的意思。   她应当看得出安德烈对她的感情,应该也发现了我最近对他的这种感情所表现出的某种不适……于是她选择了残忍地伤害这位“皇子”的自尊而表明自己的态度。我感觉心里莫名地多了些舒适的情绪,将身子向后靠了靠,深陷进椅垫里。   安德烈沉默了一会儿,坐直了身体问道:“然后呢?”   珍妮的面容平静,用红茶润喉,然后在清晨令人慵懒的阳光里继续说道:“国外就不同——以亚丁为例。他们同样是贵族分封制度,然而他们的贵族可以拥有自己的武装。下级贵族在册封骑士并且赐予他们采邑的同时会要求骑士为自己装备一匹战马,一柄长剑,一杆骑枪,一身盔甲——骑士们可以从采邑上收取赋税——收进自己的钱包,然后为自己装备这些武器。一旦他们的上级贵族与敌人发生了战争,骑士就要带领自己的扈从聚集到领主的身边,而这位领主又要带领这些骑士聚集到他的上级贵族身边……这样组织起战斗力量,最终形成由国王或者高级贵族统帅的军队。”   “这与帝国时代的欧瑞有何不同?”恺萨问道。   “帝国时代的欧瑞,所有的武装力量名义上归属国王,而亚丁所有的武装力量归属领主个人。如果被征召的低级贵族们不愿出战,就可以向上级贵族缴纳‘盾牌费’——”珍妮忿忿地说道,“就是现在查理三世要我们缴纳的费用——然而我们早已没有自己私军了。”   “就是说……这样匆忙聚集起来的士兵,战斗力低劣不堪?”安德烈问道。   “倒也不是全部。亚丁的贵族们从小就要接受骑士训练,本身又有精良的护甲武器,他们的战斗力倒未必比欧瑞的职业军人要低。然而另外一些步兵就是两回事了。那些轻步兵大多是被临时征召的农民,武器就只有装了长柄的农具……这样的步兵缺乏训练,不听指挥,在打起仗来的时候会乱得一团糟。实际上那些贵族们聚集在一起也有这样的情况——彼此缺乏配合,在战争时毫无默契可言,这样的亚丁军队当然无法同欧瑞正规军对抗。”   “所以在白槿花皇朝时代……欧瑞的战士们所向披靡。”安德烈喃喃自语。   “所以,现在就要说道你们所关心的亚丁雇佣军了。因为这样聚集起来的领主军队战斗力低下,有的时候又因为有太多的人选择缴纳‘盾牌费’而不愿上战场,所以在白槿花皇朝覆灭之后,亚丁人的雇佣军就出现了。这些雇佣兵的军团长大多是亚丁的贵族——他们组织起自己的军事力量,进行职业化的训练,将那些平时忙于耕种的农民训练成职业战士,然后将佣兵团出租给国王或者其他的高级贵族。战争所得的佣金和在混乱之中的掠夺使他们获得了远比耕种要多得多的财富,而国王和贵族们又不用自己上战场就可以通过雇佣他们来解决自己的敌人——当然是两全其美。”   “而我们一直将这些雇佣军团当成了亚丁的正规军。”安德烈叹息着说道。   “因为客观原因的限制和信息流通不畅的关系……这并不奇怪。”珍妮笑着说,“实际上还有不少禁卫军的军官都搞不清楚其他国家雇佣军团与正规军的区别。” 第一百四十一章 南下   “但欧瑞的制度……至少更加先进文明一些。”安德烈说道,“白槿花皇朝建立这样的制度必然是考虑到了分封制的劣势,这样至少使国家有了稳定的常备武力……”   “我可不认为这样的制度有何文明可言。”珍妮皱了皱眉头,“亚丁和其他的国家至少保障了领主们土地的私有性,保障了个人财产在平时不受侵犯。而不是像欧瑞,国王可以依靠军队的威慑力对贵族们肆意征税。”   “但总比领主们拥有私军并且彼此之间肆意攻伐要好得多。”   “战乱,我个人认为战乱是促进发展的最大动力。欧瑞的制度在几百年前算得上优越,然而到现在已经落后了。”珍妮毫不示弱地坐直了身子,回敬道。   有趣。这两个人的观点完全调转了过来。安德烈的想法本该是珍妮的想法,而珍妮的想法则应该是安德烈——这个渴望战乱到来并且趁机崛起的人的想法。然而那位皇子似乎因为之前受到的轻视而变得激动了起来,而珍妮则因为我的微妙态度针锋相对。   “呵呵……落后?至少我们现在仍然拥有西大陆规模最庞大的正规军。”安德烈摊了摊手,“如果亚丁和欧瑞之间发生了全面战争,首先溃退的必然是那些为了财富而战斗的雇佣军团。”   “比如黑玫瑰战争?”珍妮耸了耸肩,“看看现在欧瑞的军队装备吧。仍然是骑士、十字弓兵、步弓手、剑盾手——这四个主战兵种已经出现了将近三百年,一点儿没有变过。然而再看看那些常年战乱的分封国家——有点的领主甚至已经开始为自己的军队装备炮弩了,还有的领主发展出了我们闻所未闻的新式战法——仅仅是因为两国相隔遥远,欧瑞的正规军没法儿领教到他们的厉害。”   我发现珍妮的脸上似乎焕发出了不一样的光彩——一种只有在战斗的时候才会出现的那种光彩。我也终于明白史蒂芬为何会慨叹她“不是一个男孩”了……因为如果生为男性,她的确适合成为一个英勇的战士……无论是在身体的作战技巧方面,还是在头脑的认知方面。   仅仅是这样的空谈似乎就已经让她忘记了连日的疲惫,现在的她双目有神,不甘示弱地注视着安德烈,似乎已经忘记了最初的那种念头,全身心地投入到了一场战略讨论之中。   安德烈摊了摊手:“战争形式的发展有何意义?一个国家总要保持长久的稳定才能变得强盛。像亚丁那样常年战乱不休——他们早晚是要崩溃的。”   “不,安德烈,战争形式的多样化只是一个方面。我想要的并非战乱,而是竞争。”珍妮靠在椅背上侃侃而谈,“你只看到了战乱,却没有看到分封制度的另一个意义——领主们之间存在竞争,必然花费更大的力气壮大自己——无论是军事装备,还是经济制度。你知道吗,现在的亚丁已经出现了一种新的……新的……”她皱起了眉头,似乎一时之间找到不到合适的词语去描述她想要表达的东西,“新的分封模式……不,并不是分封模式。”   “骑士们,或者领主们因为长期在外战争无暇顾及自己的领地,于是将土地出租给一些自由平民而免去赋税,这些富有的自由平民在获得了大量的土地之后无力耕种,又将它们出租给了另一些贫民。后者在土地上做自己想要的事情——建造葡萄园,或者酿造葡萄酒,或者制造军队所需要的服装武器——他们以租金而非税金向领主缴纳财富。他们无需像欧瑞的领民们一样辛苦耕种而将大多数粮食交给领主,自己的仅够果腹——难道你没有发现这样做的意义吗?”   “那么那些领主们获得的财富必然减少——亚丁的衰亡将会加剧。”安德烈皱着眉头说道。   “从前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现在看看我们的窗外,那些在铁矿里工作的矿工们。”珍妮向窗外指了指,“我父亲健康的时候,许诺他们在可以在采矿之余保留自己的一部分——自己当月开采份额的百分之一。因此那些矿工们不惧疲惫地挖掘矿藏,每个人一月出产的原矿产量抵得上其他贵族家铁矿两个人的产量。起初那些贵族们嘲笑父亲的做法,认为会为我们带来极大的损失,然而时间证明了一切——博地艮最富有的男爵不是他们,而是我的父亲。”   “而自从那个暗精灵到来之后,取消了这个制度,降低了薪酬——看一看那时的情景吧,整个矿区死气沉沉,所有的人都好像没了力气。这就是关键所在——一种是为自己做事每一种是为别人做事。欧瑞的人民在为贵族和国王做事,而亚丁的人们是在为自己生产劳作。”   安德烈沉默许久,然后闷闷地说:“可是你也是一个贵族。”   “我的确是一个贵族……但这不妨碍我产生这些想法。”她说出了这句话,然后再不作声了。   我也陷入了沉默。我原本以为这仅仅是两个人之间的意气之争……却没有想到珍妮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不知道她从哪里获得了这些想法——至少我从未在史书上见到过。我在珍妮走进房间的时候说,我怕自己所在的那个年代已经太过久远,无法跟上他们的思维,而现在我发现……我似乎的确是老了。   拥有一个年轻人的躯体却产生这样的感慨挺奇怪,然而这的确是我此刻的想法。   无论是矮人们的技术,还是珍妮的古怪念头,它们都以一种我前所未闻的方式闯入我的脑海,让我不得不在思考复仇以及封神之后再去仔细探究这些新生事物。   整个人类社会……整个西大陆都在发展、前进,而我所依靠却只有从前的力量。   我忽然前所未有地担心起帕萨里安所说的,那些矮人的科技来了。   一旦我所追寻探索的魔法因为那种力量而没落、消失……我为何还要存在?仅仅是为了成神么?在三百年前,魔法是这世界上唯一能够令我感到神秘无比的东西,因此我信仰它、探索它、直到想要将自己永恒的生命都献给它。然而三百年后,西大陆上又出现了这么多更加新鲜有趣的东西……我似乎有点儿迷茫了。   桌上的红茶早已凉透,这时候恺萨有些尴尬地打破沉默:“实际上……我们来到这里是在讨论招募佣兵的问题的。”   于是我们四个人相互对视,然后轻声笑了起来。这样的悠闲时光可不多见——能够将一个话题讨论上将近半个小时,却没有任何事务打扰。   珍妮闭眼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不必招募佣兵们了。马第尔的家族卫兵,还有一百人。安德烈,你来做他们的侍卫长吧。”   这个消息令恺萨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神色来,但安德烈的表情却有些复杂。无论是谁,在面对自己的倾心的女子用这种近乎赏赐的方式给予自己想要的东西的时候,心里都会产生某种相当不适的感觉……而这感觉因为安德烈的身份而变得更加强烈。   他微微垂下目光,然后看向我。   我向他点了点头。   “但……我不需要册封仪式。我还不想成为一个骑士。”他沉声说道。   子爵的确可以册封一个骑士——实际上珍妮家所有的卫兵都有爵位在身:他们是马第尔家的内府骑士。而统领这些卫兵的骑士则被称作“方旗爵士”——那是绝大多数平民可望而不可得的荣誉。   史蒂芬重病在身,在他们看起来即将不久于人世,到那时候,在重新与“西境守护者”达拉然伯爵修好之后,珍妮将成为詹妮佛·马第尔一等子爵。而安德烈想要成为“方旗爵士”的话,则要在珍妮的面前下跪、效忠……   拒绝成为一个骑士,似乎是他最后的骄傲了。   珍妮点了点头:“你可以成为马第尔家的朋友,一位荣耀骑士,你无需被册封。”   “那么……那些亚丁的雇佣军呢?”恺萨又问道,“我们这里离亚丁的距离可不近……”   “亚丁的军队会去北方边境观望——毕竟提玛克兽人帝国与他们也有接壤的领土。我们可以在那个时候选择一支小规模但是身经百战的佣兵团,总比国内的那些好得多。”安德烈站起身来,珍妮也站了起来:“稍后我会将代理侍卫长的印鉴和徽旗送去你那里……”   “那么……告辞了。”安德烈欠身行礼,珍妮优雅地还礼,两人之间礼貌得有些陌生。   客厅大门被仆人关上,珍妮牵了牵嘴角:“方才的表演你可还满意?”   “其实你用不着那么凌厉。”我揉了揉额角,端起已经凉下来的红茶,又放了下来。窗外那只黑猫再次出现,正焦躁地在窗台上转来转去……但珍妮看不到它。   那只黑妖精一定很好奇我们说了些什么,然而我施展的魔法阻断了我们谈话的声音,它在窗外只能听到雪落的沙沙声。实际上我对它最近的行踪了若指掌——因为我已经在那只黑猫的身上施展了一个魔法:“刺青铭记”。   它最近一直在宅邸的范围之内活动,每天夜里进出史蒂芬·马第尔的卧室。我想这小家伙一定已经把我想要米伦·尼恩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她。而我那个忠诚的死灵骑士则将在短暂地藏匿、避开某些恶意目光的窥探之后前往几个口路,把那个逃走的家伙给逮回来。   我一直想要获得暗精灵大法师那种可以自如控制魔法傀儡的方法,眼前就是一个最好的机会。   这时候珍妮走到我的身边看着我,然后又看向窗外:“你不会在这里待很久的,是么?撒尔坦。”   我轻轻地嗯了一声,表达了我的疑惑。   “你最近总是盯着窗外。”她轻声说,“看着远方。我早该想到你不会安于舒适的生活,你有太多的秘密……只是,我请求你一件事——如果有一天你要离开,请先告诉我。让我决定是否随你一起离开,或者在这里等着你回来。”   我看着她沐浴在阳光下的面孔,心里微微缩了缩:“还有二十几天,秋月就结束了。再过上九十多天,冬月也将结束……我留下的日子,大概还有这么多。我曾经对你许诺过,为你建立一个尼安德特人的帝国——”   “然而我现在不想要什么帝国了。撒尔坦。”珍妮打断我的话,“我只想要……”   “那话不要轻易说出口,小姑娘。”我看着她,说,“情势总是逼迫我们做出各种决定,这绝非人力可以违背。即便是星界的诸神,也要担心深渊地狱里那些恶魔的们的谋叛,因此在他们之间引发血战。这世界上从没有随心所欲的事,也没有人能够保证一定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我们所能做的仅仅是做出自己所能做的,然后将其他的事情交给命运……”   “然而你曾经说过你可以改变命运——通过‘大预言术’……”   “那只是我从前的狂妄想法。即便是神祗——黑暗之后塔克西斯的化身都会被人类杀死——连神祗都没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你不是从前的那个撒尔坦了。”她沉默许久,然后微笑起来,“你变得……更像一个活生生的人了。”   “因为人类会犹豫彷徨,为未知的前途担忧忐忑。我可不认为你所说的事实是一个赞美。”我犹豫片刻,轻轻地将她拥在怀里,低声絮语,“我不知道——如果我愿意的话——我会给你一个怎样的未来。那也许是甜蜜温馨的,也许是残酷冰冷的。你将你的心交给了我……然而我自己都无法预知未来。”   “……其实这样已经很好了。”她的双手蜷在我的胸口,将侧脸埋在我的脖颈上,“如果仅仅因为我与我的那位祖先如此相似,请告诉我……我该怎样取悦你……”   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僵了僵,然后有某种冰冷的情绪在头脑中蔓延开来。我在心中微微叹了口气,然后轻轻地推开了她:“如果确有这个必要……我会告诉你。”然后我转过身子,离开了客厅。   茫然又纠结的情绪。我讨厌这样。   花园里仍在落雪——在艳阳之下。冰冷的空气刺得我的肺部有些疼痛,我看着那些仆人们在庭院中忙着为宅邸的窗户贴上保暖的封条,感觉自己从未这样闲适到……有些无聊。   被我的“大预言术”所影响的命运本该指引我找到第三份魔力,而它却将一切线索都指向了那位暗精灵大法师。但现在的我对她感到空虚无力,不知该如何是好。   假如她是孤身一人,我现在就应该正在去往她的法师塔的路上了——我有着充分的自信可以杀死她,并且夺回属于我自己的东西。然而她是暗精灵的主母,是与欧瑞乃至西大陆的几个大贵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的野心家。在我没有找到足够强大的依托之前,我所能做的仅仅是防备她的突袭,然后努力寻找另一份魔力的踪迹——但命运没有给我丝毫提示,它必定是被某种神秘的力量影响了。   我皱着眉头在草木枯萎的花园里踱步,而掩在袍袖之下的手指忽然触摸到了一个冷冰冰的小东西。我愣了一愣,然后记起这是我从代达罗斯那里得到的,可以控制巴温帝国那种神秘力量的东西。   使用那种力量?不……那力量实在太过强大,就连我自己都没法儿约束它。况且我查阅了各种史籍资料,也没有弄清楚那十二个宝石按键究竟有何用途。我甚至无法轻易尝试——因为我自认为现在还没有力量抵抗那种可以屠灭十几头巨龙的东西。一旦错误地将它释放出来,等待我的也许就是再次毁灭的命运。   那么……我的心头一跳,我需要另一种更加温和的力量……那些南方的铁锤矮人从他们的祖先那里继承的、出自巴温帝国遗迹的力量。   秘党的大法师们试图对抗那种技术并且毁灭这个位面……而我可以在此时为他们提供帮助。   雪中送炭总比锦上添花要好得多。如果我拥有了帕萨里安曾经担忧过的,能够让凡人杀死一位法师的东西,那么米伦·尼恩的势力将不再那样不可战胜。而我甚至在一瞬间想好了统御这支装备了新式武器的军队的指挥官人选——詹妮佛·马第尔。拥有某种奇思妙想的她,似乎最适合那支新式军队。   我又急切地来回走了几步,感到自己最近所忧虑的事情终于迎刃而解——或者说找到了一个突破口。   我应当南下,在战乱到来之前南下。去找到那些矮人,去诱惑、去说服他们。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占据城堡的地精   临近冬日,许多家畜没法儿度过寒冷的冬月,于是宅邸里的仆从和城镇居民开始屠宰一些瘦弱的牲畜,然后将它们的肉腌制起来以防腐化。中午的时候院落里开始飘荡着熟肉的味道,这意味着每年一度的“熟食节”到来了。   马第尔家领地今年的收成并不坏。虽然第一场大雪落得早了些,因为大量的矿工都跑去收割麦田,反倒没有庄稼被大雪埋在地里——这大概算是那位暗精灵王子为这片土地做的唯一一件好事。   但负责守城的卫兵们报告了另一个消息——前些日子绑架了一位骑士的那些地精们再次出现在了城外。它们似乎在赎金方面没有与那位骑士达成一致,转而袭击了另外两位骑士的采邑,并且造成了一死一伤。   边防军的指挥官因为腹泻正在休假,而代理指挥官则表示他们无权过问贵族封地的内部事务,于是三位骑士的家属来到宅邸里求助。   珍妮极有耐心地倾听了她们的哭诉,并且同我得出了一样的结论:这些地精的目标似乎并非赎金,而是另外一些东西。只是地精之中没有能够熟练使用通用语的人,而那些骑士们更没有耐心去同这些低级人种进行长时间的谈话,于是冲突发生了。   眼下这些地精正在被干掉的那个骑士的城堡里大吃大喝,并且打算“消灭这片土地上所有骑马的人类,最终干掉这里的领主”。   “我们应该让家族卫队去教训那些家伙,而不是那些被我们供养着的边防军。”珍妮这样对我说。   但……事情有点儿蹊跷。三十几个地精竟然令三位骑士都束手无策,这种事情未免太过匪夷所思。我原本以为第一个被俘虏的骑士是一个徒有其名的家伙,但第三位骑士竟然在战斗中被杀死,这就有些奇怪了——据那位骑士的夫人说,战马拖着他的尸体回来的时候,他的方形头盔已经被砸得变了形,嵌在颅骨里,现在还没有拿下来。   我想了想,然后说道:“不,给我几个卫兵,我去。”   我看得出来珍妮有非常强烈的想同我一起外出的愿望……然而需要她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光是那些财务方面的账目就够她头痛的了。   在享用了一餐丰盛的脆皮烤猪宴之后,我带着三个家族卫兵出了城——一个盾剑手,一个长矛手,一个十字弓手。   被杀害的那位骑士名叫勒曼·米希亚,正直壮年。他当时带领一位骑马的扈从和三个长矛手走出了自己的城堡,过了三个小时之后只有战马拖了他的尸体跑了回来。最后他的妻子以及仆人看到窗外有绿皮的家伙举着武器呐喊着冲过来,立即从后门逃跑了。   我们赶了一个小时的路,踏着被融化的积雪浸润得泥泞不堪的地面,远远地看到了米希亚骑士的城堡——说是城堡,其实夸张了点。这座由石块砌成的房屋大概只容得下十个人生活,但“护城河”和“瞭望塔”一应俱全——只是木板大门已经没了踪影,一个绿皮地精在门口探头探脑,在发现了我们之后依旧满不在乎地抱着一块肉大吃大嚼,直到我们接近到距离那城堡几十米的时候,他才丢掉手里的骨头跑了进去。   我担心那些地精从城堡里找到了弓箭,于是远远地停了下来。而另一个绿皮尖顶的小脑袋从瞭望塔的窗口里谈了出来来,然后远远地敲着我——竟然是一个熟人,在去往代达罗斯陵墓的路上遇见的,名叫“山边·木下”的地精。   这一次他似乎真正拥有了一支军队——哪怕只有三十几个人。   地精的视力不如人类的好,隔着三十多米远他依旧看不清我的样子。然而这距离对我来说却刚刚好——我抬起手来,向那瞭望塔抛出了一枚“魔法飞弹”。没等那个小家伙哭喊出来,魔力就已经将瞭望塔炸得碎石飞溅,石墙上空出了一大片缺口来。只是山边·木下的运气倒是不错——被炸断了一条腿,却依旧声音洪亮地大叫:“黑袍!黑袍!主人要找、黑袍!”   看起来关于“地精是壁虎的远亲”的那个民间传闻倒是有几分真实性了……人类断了一条腿,早就痛苦不堪了。这只地精却使劲儿掐着自己的伤口,坐在缺了口的瞭望塔上大喊大叫,惊动了里面的一群守卫。   那些绿皮的小矮子哗啦啦地从门口涌出来,在城堡外面一字排开,一部分开始大声嘲笑他们的“大将军”的悲惨模样,另一部分开始脱下那些他们刚刚从城堡里翻出来的裤子对我们扭屁股。   我身边的十字弓手当即向那些家伙放了一箭,正中一个地精的屁股中央。弓箭携带着强大的动能从它的嘴巴里露出来将其钉在了墙面了……而那些小家伙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幸灾乐祸地嘲笑那个“倒霉鬼”。   实际上令感到地精害怕只有一个办法——让同等数量的或者双倍数量的人们朝他们奔跑——无论这些人是没有武器的农民还是装备精良的士兵——保管他们立即丢盔弃甲、屁滚尿流。   但这些地精并不是我想看到的东西……应该还有其他的生物存在。地精们可没力气砸扁骑士的头盔——让他们去砸开坚果倒是有可能。   我为自己施展了一个“初级法师护甲”,然后吩咐三个士兵待在原地、刀剑出鞘,自己驱马走上前去。   “你的主人是谁?地精?”我距离城堡十几米,向瞭望塔上的山边大声询问。   山边眨着眼睛看了看我,又看看自己还在流血的腿,转头向城下的那些地精大叫起来:“杀了黑袍!主人、高兴!”   可是那些家伙看看堆在地上那些被我的魔法炸裂的石块,又看看横在眼前的浅浅“护城河”,开始大声叫嚷起来,却不上前一步。看起来这些小家伙也知道我不好惹,打定主意不肯跑过来。   山边愤怒地挥了挥手,然后从腰间的破烂腰带当中取出一块巴掌大小的红色碎片来:“不杀、黑袍、主人、不高兴!”   那红色碎片反射着阳光,发出一阵红晕来。城底下的地精们立即住了嘴,开始面面相觑。山边见他们开始发愣,立即得意地大叫:“大杜克!大杜克!带大杜克!杀死黑袍!”   地精们一听到这名字,马上欢喜地涌进了城堡里。我不动声色地观望着,直到寒气令我的指尖有些发麻了,城堡里才传来一阵沉闷的低吼。   紧接着就有两个倒霉的地精从门里面飞了出来,“噗通”“噗通”地落进了护城河,而后随着另一些地精们幸灾乐祸地尖笑,一个青灰色皮肤的手臂从门口里探了出来。   它似乎不大喜欢门外的阳光,手指在木质的门框上抓了抓,才露出了一颗脑袋——足有我胯下的这匹马的脑袋一样大。这脑袋上生长着一个长鼻子,就像是一根胡萝卜被戳在上面。鼻子两边是两颗圆溜溜地大眼睛——像是鱼眼睛,却是深黄色。鼻子底下是一张咧到了耳边的大嘴,露出来的牙齿像剃刀——这是一个侏儒怪。   侏儒怪通常被认为是食人魔的远亲,但他们的体形远没有食人魔那样巨大,因此被冠上了“侏儒”二字。只是即便如此,他的个头也远比普通的人类巨大,大多可以生长到220到250厘米——头脑巨大、上身粗壮、手臂强健,下肢却显得纤细,是极有力量的物种。   眼下我终于见到了这个可以杀死骑士的元凶,就再没耐心同山边磨蹭了。   在那怪物抬起双臂向我大声怒吼并且捶打胸膛的时候,我抬起手来,自指尖喷射出了一道七彩的光线——那家伙的吼叫立即消失在空气当中,庞大的身子干净利落地变成了一片光斑。   它身边的那些小家伙们愣了一愣,紧接尖叫着四处逃散。但此刻我已经挥洒出了一些肉粉,伴随着咒文脱口而出,一大片“眼球之墙”立即把他们围了个严严实实。这些由不断眨动着的巨大眼球所组成的墙壁把他们的身体牢牢地沾在了上面,并且不断地释放出恐惧的气息让他们惊恐得没法儿出现半点声音。   坐在瞭望塔缺口上的山边捂着断腿的伤口愣了一愣,大叫着想要转身爬下塔台,然后身子一晃,直直地掉下来——八只大眼睛使劲儿地眨着,立即探到塔下把它也给包裹了进去。   我转身去看后面的那三个士兵——此刻他们愣在原地瞅着那面黏糊糊、血淋淋的眼球墙面色发白,手里的刀剑都有点轻微发抖。于是我放弃了让他们陪我进城堡的打算,自己驱马趟过了那道只没了半条马腿的“护城河”。   地精们的身子已经有一半陷进了半空中的墙壁里,而那些巨大的眼球们快活地眨着眼睛,等到我一声令下,就把它们消化成液体。让地精说实话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让他们感到恐惧……我想这些眼球造成的效果已经足够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独角兽   我跳下马来,地上的泥水立即溅上了我的袍子,然后一个红色的碎片从泥水当中露出了出来。我弯腰捡起了它,在披风上蹭了蹭……然后感到情况有些不妙。   这碎片的边缘平整锐利,就像是一块被鲜血染红了的刀片。只是这“刀片”有点儿厚,还带有极细的纹理,就像是树木的年轮一样一层套一层,几乎连成一片。它刚刚浸润了冰冷的泥水,此刻被我拿在手中却有余热,就好象刚从一个人的贴身衣物里取出来。   我面色凝重地盯着它,然后轻轻地出了口气。   这是火龙巴卡拉斯的鳞片——不,只能说是鳞片上的一小部分。即便他颈下的那些细鳞,每一片都有一面鸢形盾大小。只是这只地精怎么得到了它?   山边这时候瞪大眼睛盯着我,同时试图将手从那些黏糊糊的眼球中挣脱出来,好拨开一只马上就挤进他嘴里的大眼睛。我向那面“眼球之墙”挥了挥手,它立即调整了姿势,把山边送到我面前。   “哪来的?”我举起手中的龙鳞碎片问他。   “主人!主人、要东西!山边的东西!”   我皱了皱眉头:“什么东西?”   “你拿走了!从山边这里!”他晃着脑袋想要挣脱出来,然而两只大眼睛又把他挤了回去。   我从他那里拿走的?我想了想,然后将手伸进袍袖里摸索了一番,取出一枚胸针来:“这个?”   “胸针!山边的!主人的!”地精见到它,立即两眼放光,大喊大叫。   这枚胸针有什么异常?我疑惑地仔细打量着它——当时我从地上捡起来,仅仅是因为它特殊的材质吸引了我。实际上它既不坚固又没有魔力,甚至在与袍袖里其他的小物件撞击的时候将原本圆润的针尖磕出了一个小缺口——火龙为什么想要它?   于是我将我的疑问说了出来:“你的主人为什么想要它?”   地精眨了眨眼睛,然后尖叫道:“山边的!主人的!”——看起来这个家伙也不清楚。   我只得放弃了这个问题,又问他:“这个。哪来的?”   “黏糊糊、黏糊糊!”眼球们已经开始往他断腿的伤口里挤,地精疼得脸都扭曲了起来。于是我让那些眼球暂时停止了动作,它们顿时蠕动起来,表达了不满。   地精的通用语词汇有限,我只得从他说出两个形容词里回忆当时的情景,然后记起了那个被龙息灼烧了的史莱姆王……“黏糊糊”,指的是它?   似乎这胸针原本在史莱姆那里——更可能是被它包裹在身体里,然后火龙试图从它那里得到它?那么那只史莱姆王原本就应当比我见到它时更加巨大……唯有那样才有可能与巨龙缠斗一番,然后将它从属于它的广阔水域里丢到干燥的地面上来。   我意识到自己似乎惹了个大麻烦——至少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个大麻烦。我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再次问地精:“你的主人……让你来找我?你在哪里见到了他?”   “鳞、主人的!胸针、山边的!主人!”   我没法儿再用通用语与他交流这样复杂的问题,于是对他施展了一个“通晓语言”的法术。魔法的光亮作用在他的身体上,他周围的眼球们立即颤了颤,然后重新弄将它包裹在了暖烘烘的液体里。   他似乎忘记了腿上的疼痛,惊异地眨了眨眼睛,然后试探着说:“我的胸针!那是我的胸针!”我敢打赌他从未体验过将通用语以如此流利的方式从口中说出的感觉,于是他立即尖笑了起来:“……哈哈哈!山边会说大家伙的话了!”   我立即让一只大眼球在他的伤口里用力地打了个滚儿,使他的笑声因为剧痛而停了下来,然后问道:“你的主人现在哪里?你怎么遇到了那家伙?”   “把我的胸针给我,我才告诉你!”他尖声尖气大叫,我立即让另外一只眼球也挤进了伤口里——他顿时翻了个白眼。   于是当我再一次举起那枚胸针的时候,地精当即飞快地说道:“山边在树林里遇见主人,主人要吃掉山边,主人要山边的胸针!山边说被黑袍人拿去了,主人要山边找回来,给了山边鳞片!”   “他自己为什么不来?”   “主人被白袍人追着跑!”   “他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在这里?”我盯着他问道。   “主人要山边拿到了胸针去山边的领地等他,没有胸针主人就要杀死山边!”他挤眉弄眼,试图用表情表达他的恐惧和“主人”的恐怖……只是我的心里却在此刻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那头龙还不知道胸针在我这里,还不知道我是谁,甚至不知道我在哪里……看起来我一时半会儿用不着担心那个危险又暴虐的家伙跑到这里来了——因为他甚至还在被西蒙追杀。   我从未像此刻一样觉得那个白衣服的东大陆人如此可爱。   “那么……”我沉声问道,并且瞥到了地上的一截被刚才那个看门的地精啃得干干净净的骨头——一截煮熟了的人类的臂骨,“你们是如何找到这里的?”   “山边闻到这里,山边的鼻子灵!”他得意地大叫。   “再没有别的人了?”   “还有大杜克!大杜克变成光了!”他惋惜地说道。   “吃了他们。”于是我转身走开,打算上马回到府邸。眼球们立即眨了起来,并且发出多水的“啪唧”声,蠕动着将地精们的身体包裹了起来。然而山边立即哭喊着叫了起来:“不要吃山边,山边有礼物送给黑袍——山边有礼物救命!”   我没有理他,一只脚踏上了马镫。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令我停止了动作:“你的黑马难看!山边有白马,头上长角的小白马!就在屋子里,山边把它送给你,救山边的命!”   头上长角的白马……独角兽?我的心里一跳,这些家伙怎么可能有一头独角兽?然而他的脸已经被眼球挤压得快要变形,只剩下一张嘴露在外面,还被不停地灌进黏糊糊的溶液,倒是没可能撒谎。于是我挥了挥手,大眼球更快地将他们彻底吞噬,然后消失不见,让开了通往城堡内部的门。   城堡并不宽敞的大厅里架起了一口大锅,正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不用看也知道里面煮着的是什么。我一脚踢翻了它,人类的脑袋和残肢立即随着汤水滚了出来,都已经被煮成了褐色。   我继续环顾四周,却没有发现地精所说的“白马”,在略一犹豫之后又穿过了大厅,走到大厅之后的餐厅里……一匹一人高的白马正被拴在石柱上,不安地喘着粗气,用前蹄刨打着地面。   它一见我走了进来,立即将脑袋对准了我,做出一副气势汹汹的样子。而我注意到了它的前额——在双眼之间更向上的位置,有一个尖尖的凸起——乳白色,一根胡萝卜长短,上面有精致的螺旋纹路一直延伸到顶端。   ……果然是一只独角兽!   看它的独角长度,应当是一只还没有发育完全的小兽。她的四只蹄子是乳白色而非浅褐色,应当是一只母兽。此刻这只可怜的小家伙的背上被安上了一副简陋的马鞍,鞍上还有血迹和模糊不清的徽章,应该是被杀害的那个骑士的所有物品。地精们可骑不上这么高的“马”……看起来是那个侏儒怪抓住了她。   只是独角兽一向生活在南方的迷雾之森里,怎么被弄来了这里。   我感到好运似乎再一次光顾了我,不由得兴奋地搓了搓手。独角兽的体力可比普通的战马好得多,更可以本能地避开危险,侦测邪恶,而额前的独角则可以在黑夜里放出白光来——比大多数的火把或者风灯都要明亮。   只是现在这只可怜的小母兽浑身溅满了肮脏的泥水,因为极度的瘦弱而露出了两排肋骨来——我想那只侏儒怪肯定不懂得该给她吃些什么。独角兽可不吃草,它们只吃水果。从四季如春的迷雾之森被带来这里,到现在还没饿死,我不得不感叹这个小家伙顽强的生命力。   眼下我小心地走近她,她则谨慎地后退了一步。我靠她再近些,她就开始发出低沉的吼叫——不像马那样嘶鸣,而更像是混合了马匹与鸟儿名叫的声音。   于是我慢慢摊开双手以表明自己没有武器,然后柔声说道:“我来解脱你,年轻的女士。”   她疑惑地蹬着那双蒙着雾气的大眼睛看看我,然后轻轻摆了摆头。独角兽很聪明,因此她对我这样的陌生人更不信任。但我没有退步,依旧保持着刚才的步伐慢慢走过去——对付年轻的母兽有一个秘密的法子,这还是我从前从精灵那里学来的东西。   她不安地后退,直到靠在了墙上退无可退,终于用前蹄重重地敲打了一下地面,然后向我冲了过来。然而虚弱与石柱上的缰绳阻碍了她的动作,我侧身、探手,她脑袋上的那支独角就落在了我的掌握之中。   这一次她陡然平静了下来并且开始轻轻颤栗……因为我的手掌正在她的独角上轻轻摩挲。 第一百四十四章 黑太子   实际上这是小母兽的一个小秘密——未成年的雌性独角兽的独角极其敏感,其敏感程度与她们身下的某个部位不相上下。当她们生活在迷雾之森的时候,就会有不少小母兽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用自己的独角在某种表皮柔软的树木上摩擦以获得快感……而这种方法也是快速地驯服一只雌性独角兽的秘密手段之一。   我轻轻地握着她的独角沿着螺旋的走向缓缓摩挲,而她叫那恐慌不安的情绪似乎随着独角上传来的某种感觉渐渐消失,然后垂下了长长的睫毛。   于是我用那个另一只慢慢地解下她背上的马鞍,并且俯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别怕,年轻的女士……我与那些人不同,你可以相信我。现在我得将你从这里带走,然后去另一个地方为你找些吃的……”   她大概听不懂我的话——即便我是使用精灵语说出了它们。但这种熟悉的语言似乎令她更加安心,她不再用前蹄刨地,而是将脑袋在我的脸上轻轻碰了碰——她已经对我表现出了某种程度的信任。   接下来我轻轻地解开了缰绳,这小家伙的身子又是微微一颤,然后用独角轻轻地顶了顶我的手掌。于是我拍拍她的脸颊,用一只手扶着她的脖颈,带她慢慢地走出了城堡。   那三个士兵已经走到了大厅的门口,却又在看到地上被煮熟的肢体以后脸色大变,捂着嘴巴跑了出去。我带着她走出了门口,然后打算翻身上马,然而她立即气愤地打了一个鼻响,似乎不屑与这匹黑马同行。   我只得无奈地笑了笑,然后跳下马,将它的缰绳交给一边弯腰呕吐的士兵:“带着它回去,我随后就到。”   眼下我正与这头虚弱的小母兽走在泥泞的道路上,手里把玩着那枚胸针。无论怎么看它都平淡无奇,我想象不出火龙什么时候对这种小玩意儿产生了兴趣。这头小母兽不时地看看我,然后用独角轻触我的肩头,嘴里发出委屈的低声鸣叫来。我想她是需要些吃的了……不知道珍妮的府邸当中还有没有干果。如果这个小家伙对干果的味道也不满意的话,也许我就得派人去行省首府花大价钱去买那些从南方运来的新鲜水果了。   她的出现时的另一个念头出现在了我的脑海里——如果此时的我,以撒尔坦·迪格斯的身份出现在南方的那些白精灵群落当中,他们会有何反应?我的那支万灵卫队声称他们并未背叛我,看起来事有蹊跷。那么那些白精灵们也许同样会声称从未背叛我——如果他们之中还有些家伙活着,并且记得那件事的话。   精灵们的自然寿命在四百年左右,而现在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当时的精灵王与长老们大多已经死去,即便有知情者遗留下来,当时大概也不过是不到一百岁的年纪——他们那时候还太年轻,年轻到了无法参与到精灵王国高级事务之中的地步。   假如我想要获得他们的帮助,大概只能通过两种方式——一种是用血脉誓约的力量——而这看起来似乎并不现实。誓约的力量已经被破坏,当年的他们都可以将武器对准我,现在更不在话下。   另一种方式则是让那位成为了亡灵的第三纪王朝的精灵王子去说服他们……然而自从白精灵被驱逐出迷雾之森以后,他们就进入了第四王朝阶段——一位前朝王子的说服力可会大打折扣,何况他现在是精灵们所厌恶的亡灵。   那么……亡灵呢?他们看起来挺强大——仅凭碰触就可以带走生灵的生命力,然而现在的他们却只能作为消耗品来使用——一旦他们在某个危急关头像誓言所说那样保卫了我的生命安全,他们也就随之烟消云散了。不到最后时刻……我不能动用他们。   在太阳将要落山的时候,艾林的城墙终于出现在了远方的地平线上。我和这头独角兽都有点儿疲惫……实际上我骑在她的背上倒是可以走得更快些,只是看一看她体侧那排隐约可见的肋骨,我还是放弃了这个打算。   唉……南下,我的确应该南下了。无论是为了那些矮人还是为了那些精灵。只是去往南方得花上数月的时间,最后进入修加特王国……只怕那个时候欧瑞的土地上都已经燃起烽火了。留给我的时间还是太少,西大陆又太过广阔,我真希望有某种法术可以令我瞬间就移动上百公里,然后花上几天的功夫就到达铁锤矮人居住的地下。   但这时候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钟声——从艾林传来。这警报通常代表着城内有极其严重的大事发生:例如外敌入侵,类人种攻城,秋季失火,或者洪水到来。   我皱了皱眉头,当即为自己加持了一个“风之疾走”的法术,带着身边的独角兽飞奔了起来。我与艾林的城墙之间是一大片起伏的土地,现在它们都被白雪覆盖,偶尔露出深色的巨大岩石来。但就在钟声响起之后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那雪地之上忽然出现了五个移动的小黑点。尽管在我现在的位置看来他们就像是蚂蚁在爬行,然而我知道他们的实际速度应该是相当惊人的。   我的脑海中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位暗精灵的王子逃出来了。   他们正在向西南方行进,于我前进的路线构成了一个三角形。我略一犹豫,抓紧身边那头独角兽的鬓毛,翻身跳上了上去。她立即不满地嘶鸣,但我毫不留情地用双脚狠狠地踢了踢她的肚腹,于是她只得按着我的意愿奔跑了起来。我又为自己加持了一个“羽落术”,然后让身子抬起,保持着微微下坐的趋势——魔力的效果当即令我变得更加轻盈,而身下的这位女士的脚步也轻快了许多,她的四蹄在地上溅起一片泥水,飞快地冲下了山坡。   直到这个时候艾林城中才又跑出十几匹马——当先一骑的骑士身上反射着太阳的光辉,银光闪闪。那满头的银发和熟悉的半身铠立即令我认出了她——那是珍妮。   独角兽拐了个大弯,然后紧紧地跟上了前面的五骑。   我打赌如果她现在状态良好,我们定然可以在十分钟之内就跑到那位暗精灵王子的身前,然后对他说:“嗨,阁下,停下你的马来,乖乖跟我回去。”然而饥饿使得她失掉了力气,她仅能以比他们稍快的速度紧紧追赶,逐渐接近——据我估计这个“接近”的过程得持续上半个小时——而这时间已经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铺面而来的寒风令我不得不眯起眼睛,但我还是能够看得清前面几个人的背影——其中一人是约瑟芬无疑,而另一人则拥有一头银发,只是已经失去了光泽。他似乎一边奔跑一边流血,血迹与地上的泥水混作一处,变成了深深的褐色。其他三个家伙则是宅邸护卫——他们现在动作僵硬,身子挺直,像是受到了某种控制。   我们的距离实在太远,远到我还没法将几个咒文简短的魔法施展出来。但只要再接近他们三十米,我就有七种以上的法子令他们动弹不得。只是要命的魔法可不能用……尽管那位老子爵已经被我证实变成了一个魔法傀儡。   在第一次见到那只黑妖精以后我就察觉到这宅邸里有内奸——虽然我的心里已经因为之前的疑惑而确定了一个人,却不得不继续做出愤怒且毫无头绪的样子。   我集合了府里的仆人与卫兵大加询问,而在此期间那只黑妖精一直默默地关注着我的举动并且将所有的信息都通过某种方式告知了南方的那位黑暗女王。   而那个“某种方式”,指的就是史蒂芬·马第尔一等子爵。   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胸前有一道长长的刀口,但他的衬衣却完好无损,这证明这刀口是在他穿上衬衣之前留下的。我又仔细地查看那伤口的血肉与裂痕,然后发现这伤口应当是形成在十几天或者更早之前。   接着他告诉我他的肚子里生了一个肿瘤,而他的医生曾经试图用新方法为他进行外科手术,但以失败告终了——这刀口就是那次失败的治疗留下的产物。而我在他的血液和呼吸之中闻到了极其轻微的香料味儿……如果不是因为伤口开裂,我想我一定不会发现这一点。   恺萨在我审讯仆人的时候从那位逃走的医生的房间里找到了尼麻、被切割过的宝石,还有香料……这令我愈加肯定珍妮的父亲已经陷入了到了一种极其悲惨的境地之中。   但对于发生在他身体上的一切,这位老子爵都一无所知——就同古鲁丁的艾舍莉一样。他们在平时都处于拥有“自己的记忆以及想法”的正常状态,只有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被“激活”——例如艾舍莉施展储存与身体之中的法术召唤恶魔,史蒂芬将那只黑妖精打听到的消息告知米伦·尼恩。   这也是我至今为止唯一搞不懂的事情——她究竟通过何种手段可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是何种方式可以令他们距离如此遥远,却可以频繁地通信?若非我还需要通过史蒂芬的嘴巴向米伦·尼恩传递一些可以迷惑到她的虚假信息,我真想对约瑟芬使用几个魔法,然后从他的嘴巴里得到我想要知道的东西来。   而那位逃走的医生,他也绝不会仅仅是一个“医生”那么简单。我毫不怀疑他是一个将自己隐藏了起来的法师或者魔法傀儡——等到我的那位死灵骑士抓住了他,我就可以从他的口中问出更多的秘密来。   我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只要再有十几米我就能用“蛛网术”缠住约瑟芬的马腿。但此刻他们也正要跑到枯树林当中,而后一种熟悉的感觉忽然在树林的边缘出现——是那只黑妖精!   黑猫身上的“刺青铭记”令我立即就感受到了她的气息,而后那只黑猫轻巧地跳上了树林前方一块裸露出地面的花岗岩。接着,黑猫的身体忽然像是充了气,瞬间暴涨,转眼就变成了一只双眼深黄的黑豹!   而它身上的那只黑妖精也随着那只黑豹变大——一直变成了普通人的大小。   接着这只黑豹仰天长啸,声音暴虐凄厉,像是在下一刻就要将那五匹马吃进嘴里。但我已经听到了约瑟芬兴奋的大吼:“我亲爱的妹妹,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跳出来?!”   “如果不是你这个蠢货被他抓住,我们早就完成了母皇的嘱托!”黑豹背上的女孩用那种歌唱一般的声音毫不留情地回敬了她,然后驱策着胯下的猛兽纵身一跃,稳稳地截断了我们的去路。   我立即抱住了独角兽的脖子令她在高速的奔跑中停了下来,而更远处的十几个追击的骑士胯下的战马则因为那只黑豹的怒吼而发出惊惧的嘶鸣,无论如何驱策也不肯前进半步。   这个家伙……竟然也是一个暗精灵么?只是她的发色完全不对劲儿——从她尖尖的帽子里倾泻下来的长发是纯净的黑色,而暗精灵本该是银色!   “又见面了,阁下。”她稳稳地坐在那只巨大的黑豹的脖颈部位,而后者则凶狠地盯着我胯下的独角兽,呲着牙发出恐吓似的咆哮。   那我座下的这位美丽的女士似乎完全不畏惧那只黑豹的挑衅——她微微低下头用那支尚未发育完全的独角对着那只黑豹,前蹄轻轻地刨打地面,像是随时都准备听从我的命令扑上去然后戳穿它的肚皮。   “原来你是暗精灵……那么,你是那位落魄逃走的王子殿下的妹妹?”我皱起了眉头,令几个法术从意识之海当中浮现到意识表层,随时准备诵念咒文,发出魔法。   “您应该称他为‘黑太子’……实际上他在南方一带挺有名气——以愚蠢和暴虐著称。噢……原谅我在背后说我这位兄弟的坏话——然而如果我是他的话,我就不会蠢到在宾客面前公开举行婚礼的地步……几天的时间,足够让那个女人的身上怀有暗精灵的高贵后代了。”她不屑地笑了笑,然后轻轻挥舞她手中的短柄法杖,“您是打算继续追击他的,还是让我们离开呢?” 第一百四十五章 魔法对决   “追击他已经毫无意义了——正如你所说,俘虏一个蠢货算不上什么收获。不过……你可就得呆在这里了。”我谨慎地盯着她持有法杖的右手,防备着她忽然施展法术。实际上我觉得她是一个魔法傀儡的可能性多过是一个法师……只是精灵们的生育能力低下,我想那位暗精灵大法师似乎不大可能冷血到将自己的女儿也改造成魔法傀儡的程度。   她微笑着看了看我,然后驾驭着黑豹慢慢向后退去:“我只怕……你连我也没法儿留得住。”   再多的言语没有意义……于是我在珍妮跳下了马赶到我身边的时候毫不犹豫地施展了一个蛛网术。   一团白色的粘稠物质立即从黑豹的脚下钻了出来,并且喷射出细丝试图缠住它的四只脚。然而暗精灵公主像是早有准备,在蛛网出现之前就已经令黑豹跳出了法术的范围。我对她的敏捷感到惊异,但手上却半点儿没停。一个“钢铁牢笼”随即完成了诵念,十几根铁条凭空出现,牢牢地将他们围了起来。   然而令我惊异的是,就在我施展“钢铁牢笼”的同时,那暗精灵也一起施展了法术。但她施展的是“双面镜像”,一个幻象在铁条出现的同时在他们原先站立的位置生成,而本人则与那镜像替换,正好出现在了铁笼之外。   这一次我终于肯定她是一个法师而不是一个魔法傀儡了。她在施展法术的时候需要诵念咒文,需要使用魔法介质……她是一个魔法师,而且是一个相当高明的魔法师。   以她的水准大概还没法儿像我一样将低级法术如此迅速地施展出来,然而她在选择魔法方面的敏锐性可的确令人钦佩。一个强大的法师不但应该有强大的精神力和高深的咒语,更应该懂得如何有效地搭配魔法,令它们的组合发挥出最大的威力——目前为止她似乎做得不错。   这种对于魔法的敏锐意识也是一种天赋,而许多高等法师终其一生都没法儿领悟——例如帕萨里安。他的确算得上是一个大法师,却只喜欢使用破坏力强大的法术……这也是天赋不足的一种表现形式。   但惊讶归惊讶,另一个法术立即被我连续地施展了出来。   这一次是“大地冻结”——一个可以依靠地上的液体制造出范围可达五十平方米大小的寒冰牢笼的魔法。如果成功,她和她的黑豹将被寒冰冻结在地面上,动弹不得。   然而就在我花费不到两秒钟诵念那七个音阶的咒文的时候,她竟然也同时使用了一个更加简短的法术。然后她身边的地面在我的法术生效的同时猛然爆出了一团烟尘——她施展了一个“干燥术”,令她脚下的土地失去了水分!   冰霜转眼之间就把地上的枯树枝冻得“嘎嘣”作响,而她和她的黑豹却从我的法术范围当中毫发无伤地跳了出来,得意地向我笑了笑。   我终于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家伙儿有些棘手了——能如此恰到好处地使用法术令我的攻击一次又一次地失效,我不得不将她当成一个势均力敌的对手来看待了。   接下来我又施展了一个“次级火笼”,而另一个低级魔法“油腻术”则在我的脑海中蓄势待发。   八条火焰长柱“呼”的从地下腾起,空气在一瞬间因为高温而扭曲了起来。她如我所料地再一次跳向左侧——因为右侧的区域依然处于“大地冻结”的法术范围之中。我早就猜到了她的移动方向,“油腻术”脱手而出……   但,诸神在上,她竟然在黑豹高高跳起的时候准备了一个“泥泞术”,并且与我的“油腻术”在同一片区域生效!黑豹的四爪触到地面上的时候,原本油乎乎的地表变成了一团烂泥,它有惊无险地再次起跳,稳稳地落在了一边的岩石上。   这怎么可能?油腻术只需要三个音阶,几乎算得上是“瞬发”……而我为了不让她猜透我的心思,特意使用了这样一个“迟滞法术”而非“禁锢法术”,为的是在黑豹站立不稳的时候再用一个施展时间稍长的“石化术”结束战斗……她怎么可能应对得如此完美?   我皱起了眉头,而她将手中的魔杖在指尖转了转,再次用那种歌唱般的声音说道:“您果然没法儿留下我……看起来撒尔坦·迪格斯阁下原来也属于温顺无害的类型呢……”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事情有点儿不对劲儿——她施法的技巧性已经远远超过了“天赋”可以解释的范畴,这简直是魔法中的魔法。   “那么……”她的表情变得严肃了起来,“现在该我回敬您了!”   我立即一边的珍妮大喝:“躲起来!这不是属于你的战斗!”   就在女骑士稍微一愣的时候,三枚凌厉的冰锥已经飞快地射向了我。我立即还以“抗拒火环”——一团明亮的火焰以我和珍妮为中心,在空气中一闪而过,迅速化为高热的屏障。因为魔力而形成的冰锥在遇到那火光的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但第二次打击瞬间到来——   一枚小火球紧随在冰锥之后,顺利地通过了同属性的“抗拒火环”屏障,在我的眼前迅速放大!   此刻珍妮已经反应了过来,飞快地离开了我们的作战范围,而我则像那个暗精灵刚才一样施展了“双面镜像”,同我的独角兽一起出现在了三米之外的地上。   小火球击中了被魔力构成的幻影,自身结构立即崩溃。高温与光亮在瞬间爆发开来并且演变成汹涌的火势,我在三米之外依旧感受得到那可怕的高温。   我恼怒地施展了“寒冰之锥”,一团飞旋的冷气在我出现在地面上之后就喷发了出去。但对面飞来的竟然是同样的魔法,两根冰锥在空中撞击一处,无数细小的冰屑四射飞溅,打得我面颊生疼。   此刻对面一声震耳欲聋的咆哮,那暗精灵座下的黑豹凌空跃起,化作一团巨大的黑影穿过冰雾的掩护向我扑了过来。独角兽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与邪恶的气息,低嘶一声侧身闪避,而我的指尖也在同时喷射出了一道明亮的光线——“灼热射线”!   这一次黑豹没法儿在半空中改变方向,所能做的仅仅是略微侧了侧头。高热的光线洞穿它的左耳并且令它的血液沸腾,它的头顶立即爆起一团血花。但它的利爪已经擦到了我的左臂,然而“初级法师护甲”完美地抵御了它的攻击,我们移形换位,彼此狠狠凝视,驱策身下的坐骑绕着圆圈慢走以避开对方的突击。   “以你的年纪来说,你做得已经相当不错了。”我沉声开了口,试图用言语扰乱她的注意力并且得到一些信息。   “还不够好,撒尔坦阁下。”暗精灵微笑着说道,而她座下的黑豹则痛苦地摇着头,从残缺的左耳根上流下的血液将它的眼睛染成了深红色。“如果能在此将您格杀,我才算是真的‘相当不错’。”   “你拥有相当不错的天赋……我甚至要忍不住怀疑你可以看到我心里在想些什么了。”   这一次她没有说话,而是使用魔杖对我发出了一记“魔法飞弹”。   我们都清楚这种法术对彼此都无法造成伤害,她这样做必然还有下一步打算。我不再打算闪避,左手紧握一枚珍妮赠与我的钻石,一个“迪尔芬德之盾”在我的身前构建了起来!   “魔法飞弹”在护盾之上湮灭,只激起了一阵涟漪,留下一声爆鸣……而我在这个法术的庇护之下立即开始诵念另一个长达十六个音阶的高等魔法“闪耀图纹”。   这个法术是一个相当生僻的高等魔法,在我的那个时代,能够使用它的不超过三人,我打赌眼前这个暗精灵小姑娘从未见识过。她的脸上果然露出一丝茫然的神色,然后驾驭着她的黑豹迅速后退——从我这一次的施法时间里她应当能够看得出这是一个等级不低的法术,最好的选择只有扭头跑开。   黑豹的爆发力惊人,在一瞬间就跃出了五米开外……然而这还远远不够。我的法术已经生效,一大片闪耀着七彩光芒的五芒星纹章覆盖了以我为中心的一片足有八十多平方米的区域,黑豹的尾巴堪堪被被光芒碰触,然后猛然定在了空气中,接着像一块巨大的石头一样砸在了地面上,溅起一大蓬泥水。   那位暗精灵公主被它远远抛了出去,同样砸在地上。等她再次爬起来的时候,尖帽已经掉落,白净的脸孔上覆了一大片污泥,看起来狼狈不堪。   看起来我似乎猜对了——她的确有某种方法可以猜到我打算使用何种魔法,然后才能迅速地想出应对的手段来。只是……我并不认为这是魔法的效果——她究竟是通过了何种手段达成了这个目的?   失去了坐骑的她似乎有些不适,她甚至立即解除了被加持在身上的“初级法师护甲”而为自己套了一个“中级法师护甲”——她有些惊慌失措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手到擒来   我没有立即用魔法攻击她,而是握住手中的钻石,谨慎地向她逼近。此刻我处在她和珍妮之间,而她则看了看我,然后又看向远处的珍妮,似乎担心她会带领那些士兵对她发动袭击……   不对。她的目光不对劲儿。为什么她将更多的注意力投向了珍妮,并且谨慎地侧移,而不是后退?她似乎试图以我为中心点,去接近珍妮,而不是逃离战场……   只是她接近珍妮做什么?从刚才她落下坐骑的动作来看,她在武力上并不具有优势,我甚至可以确定那些骑士当中随便一位都可以将她活捉。   我皱了皱眉头,然后试着向她发出了一个“阴影束缚”。这个魔法无法控制受术者的影子,却可以控制她身边的阴影。此刻已是黄昏,太阳将枯树枝和岩石的投影拉得老长,正适合这个魔法的发挥。   但现在她的脚边只有一块小石子,那小石子的投影不过有一个拳头大小。这么小的阴影没法儿将她牢牢困住,而我也的确不需要将她困住——我只是要证实我心中的一个猜想。   暗精灵脚边的影子立即活跃了起来,化为一只黑色的触手抓住了她的脚踝。那位年轻的女士似乎吓了一跳,条件反射般地就在身边洒下了一道烈焰。火焰的光亮驱散了岩石的阴影,魔法的效果随即消失。   但我已经在心里暗笑了起来——她已经看不透我的想法了。   起先我怀疑是那头黑豹具有某种看穿内心的能力,然而她却并不急于寻回自己的坐骑……这就将那头猛兽的嫌疑排除在外了。   于是我步步紧逼,而她则花费更大的力气与我绕开一道圆弧,向珍妮那里接近,眼睛里是越来越急切地目光。仿佛接近了珍妮,她的安全就可以暂时地得到保障。   那么……问题就出在珍妮那里。   刚才与这位暗精灵战斗的时候我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除去她似乎能够猜透我心中的想法之外,她与我之间的距离还太近了些。两个法师发生战斗的时候——尽管在从前这种事情极其罕见——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多保持在四十米左右。这是一个能够令大多数的魔法生效,又可以给予自己充足的反应时间的距离。   但刚才我们之间的距离仅有二十多米,因此战斗之中险象环生,无论对我,还是对她。   她一定是有意离我如此之近——因为这样她才可以靠近珍妮!   想到这里,我立即向珍妮大喝:“后退——远离这位女士!”   尽管珍妮似乎没有弄清楚我的这个命令有何意义,但她还是毫不犹豫地带领卫兵们后退了十几米。这一次,那位年轻的暗精灵女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惊慌的神色——她明白我弄清楚的事情的缘由了。   “嗯哼,问题出在她的身上?”我戏谑地微笑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瞰那位小姐,“我打赌你现在猜不透我接下来要施展什么魔法了。”   她远远地停下了脚步,放弃了她的小心思。   而我则注视着她的眼睛,试图在她、珍妮、我,三者之间找出联系来。   反常之处大多是事情的关键点……她身上的反常之处在哪里呢?——身为一个暗精灵,却可以使用魔法?   “据我所知,暗精灵们都是漂亮的银色。为何您是黑发?”我停了下来,远远地问道。   “这与你无关。”她的语气冰冷生硬,这似乎是她第一次用这种语气与我说话。   “让我猜猜看……”我装模作样地挠了挠自己的下巴,“您不是米伦·尼恩的亲生血脉?嗯……精灵们倒是对‘性’与‘爱’有着严格的区分,我猜你们暗精灵同样继承了这个传统。那么……您是您的母亲与某个人类欢乐的时候不小心诞下的混血儿?”   “卑鄙!无耻!”她愤怒地皱起了眉头,“我拥有最纯净的血脉,远比你这尼安德特人要纯净!”   “那你的头发为何是黑色?!”我趁她被愤怒攫取了心智大声问道,“在我看起情况与你所说的恰恰相反!”   “这是为了得到力量而付出代价!”她毫不示弱地瞪着我,“为了可以杀死你而付出的代价!”   “那么,就是因为魔法。”我令自己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精灵们无法使用魔力——白精灵们至今不可以。我可不认为你们这些喜欢在地下挖洞的暗精灵会比他们高明到哪里去。你的母亲之所以自封‘大法师’,是因为她卑鄙地窃取了我的魔力,而你能够使用魔法又是因为什么?”   我原本毫无头绪,试图从她的回答中获得信息。然而我的话刚刚说出来,一个念头却忽然跳出了我的脑海,令我想到了一个难以置信的结果……   我在获取我的第一份魔力的时候,那魔力的旁边还有我的邪恶特质在守护着它。它在具有了自我意识之后逃离剑鞘峰,然后附了一个兽人的身,将自己变成了兽人巫师。米伦·尼恩得到的那份魔力也应该有另一部分“邪恶特质”在守护着它,那么也就是说……就是说……   她没有将那一部分消灭或者封印,而是趁它还没有觉醒的时候,使用了它?!   米伦·尼恩的身上所拥有的是我的那部分魔力,而这位暗精灵公主殿下身上的则是那部分来自深渊地狱的魔力么?   我因为惊讶而微微愣了一愣,然后转头看向珍妮……没错儿,她带上了我送给了她的那柄魔剑。而魔剑之中同样封印着另一股黑暗的力量。似乎这位暗精灵公主通过某种方式与那股力量取得了共鸣……而那部分力量又因为在被封印时吸收了我的血液的缘故,可以在她的操控之下隐约地窥探到我的想法——   哈,还真是巧妙离奇到令我难以置信!如果不是与她数次交锋的时候实实在在地体会到了那种难以言语的默契,我怎么可能想得到那些来自深渊地狱的黑暗力量还有这种妙用?   我轻轻地呼出了一口白雾,然后对她摊了摊手。她此刻正打算回应我刚才话,似乎又在担心自己的秘密已被看穿,于是目光散乱,似乎打算夺路而逃。   但我身下的那只独角兽此刻忽然猛然跳向了一边,然后一个携带着寒气与血腥儿的身形从我的身后恶狠狠地扑了过来。   是那只黑豹摆脱了“闪耀图纹”的麻痹时间,对我发起了攻击。它的动作出人意料的敏捷,在一击不中之后用前爪点地,两只后脚掌弹出长长的尖爪,横着扫向了我。   这样的攻击虽然猛烈,但还不足以打破“迪尔芬德之盾”的防御。我身边的周围仅是亮起了一圈透明的涟漪,它的后肢就被狠狠地弹开了。   这时那位暗精灵公主大声呼喊它:“塔克!回来!”   那黑豹立即毫不犹豫地缩身蹿出,在几个跳跃之间就稳稳地落在了那位女士的身边并且匍匐下来让她跨上了自己的脖颈。   我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然后在她愤怒又不甘地看了我一眼之后沉声说道:“怎么……意犹未尽么?那么就留下来吧!”   准备已久的“流沙术”瞬间就将他们脚下的那片土地化为极度松软的沙土,然后旋转着试图将他们吸附其中。黑豹猛力跳跃,然而健壮的四肢没法儿找到坚固的着力点,只勉强够得到沙坑边缘的地面。但它的前爪可不是手,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土石抓碎,然后掉落下来。   那位暗精灵当即施展了一个“初级法术驱散”,大片流沙立即消失,但黑豹的脚爪却陷进了凝固的泥土中。它愤怒地大吼了一声,恶狠狠地挣脱地面对它的束缚,然后咆哮着跑向了远处。   我目送他们离开,然后在那只黑豹距离我大约一百多米远的时候,发出了手中的“震荡电击”。   远处的天空中,一道极细的闪电一闪而过,正中那对黑色的主仆。他们身影像是雕像一样陡然凝固,接着倒在了地上。   “震荡电击”这个法术的作用范围足有一百平米——我可不想在他们距离我如此之近的时候成为第一个用魔法把自己敲晕的法师。   我驱策着座下的那位独角兽女士跑了过去,然后看到从他们的身上冒出了丝丝的青烟。暗精灵公主的头发蓬松了起来,有点儿滑稽……而那只黑豹还瞪大眼睛保持着前冲的姿势,像是随时都有可能跳起来咬我一口。   我向远处的珍妮与她的卫兵们招了招手,他们立即赶过来,并且用手里的粗绳将这对主仆捆了个结结实实。   这时珍妮身边的一个卫兵小心翼翼地问我:“大人……子爵阁下怎么办?他似乎被那个家伙挟持了。”   “你说什么?!”珍妮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本以为……”然而珍妮一记清脆的耳光打断了他的话,接着她飞快地跑向远处的战马,似乎打算继续追赶她“被挟持”的父亲。   我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抬起手来用一记“空气震荡”敲晕了她。   这种事情她很难接受……现在我只能指望她在清醒之后理智一些。 第一百四十七章 惬意的俘虏   马第尔家的地牢里阴冷潮湿,在雪落之后就更加难以忍受。此刻我披着颈上带有厚重皮毛的披风站在被撬开的牢房门前,在心里思量是不是难以忍受的寒冷也是促使约瑟芬越狱的原因之一……   被我刻印在地牢之外的那座法阵的“炼金之眼”已经被破坏,看起来是史蒂芬干的好事。但他的房间里也被我布置了一个单独对他产生效力的法阵,我原本有信心使得他没法儿走出房间大门……他又是怎么跑出来的?   在询问了下午还在花园里宰杀牛犊的男仆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可笑又愚蠢的错误——   “我当时正在割开那头牛的喉咙,一回头就看见老爷从窗户里爬了出来!”那个男仆在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还是有极度惊讶的神色,“谁都知道老爷现在只能躺在床上了,可是他竟然从窗户里爬了出来!然后在我的注视下贴着墙面爬下三楼,跳在地上,神采奕奕地对我说:‘班诺,去把我的盔甲和武器拿出来,我要出去狩猎!’”   “天呐,简直和他前些年一个样!”另一位女仆插话道,“看不出半点儿还在生病的样子!”   “我们原本以为是您治愈了他的。”史蒂芬从前的贴身男仆皱着眉头耸了耸肩,“然后我们乱成一乱,为他穿上了盔甲——诸神在上,老爷的身上可真凉。接着他就带了几个卫兵走进地牢,然后带着那个囚犯走了出来,说是要去树林把他干掉——”   “于是我就去报告了珍妮小姐。”第一个男仆站了出来。   ……竟然是从窗户里爬出来……我不知道是应该笑一笑,还是应该为自己鲁莽后悔一下。   不过这件事情的影响似乎不算太坏,用马第尔家那几位财务主管的口气来说,就是“略有赢利”。跑掉了一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约瑟芬,却捉住了一个能够使用魔法的暗精灵……叫什么来着?   这一次我没让人将她丢进地牢,而是为她安排了一间体面温暖的住所,我在门外和窗户外都布置了强力的炼金法阵——甚至连粗木材质的墙壁也没有放过。之前我和这个小家伙斗智斗勇,相处得还算愉快。特别是她的长相有点儿讨人喜欢,体内又是曾经与我同源的黑暗魔力,我总觉得两者之间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联系,心里总要柔软一些。   而那位黑豹先生可就没运气得到这么好的待遇了——此刻它被关在先前关押约瑟芬的地牢里……但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皇家待遇”。   我以马第尔家的名义向边他们的合作伙伴之一“贵金属联盟”发布了信息,希望能够通过他们遍及西大陆的商店和货运站点得到那位逃亡的暗精灵太子的消息。另一方面,我通过隐秘的方式向我的那位死灵骑士发布的信息,要他立即赶去通往北方的重要边境出口,看看能否碰碰运气正好撞见那个家伙。   在吃过了晚饭之后,珍妮似乎有了醒来的迹象。我听着她在昏迷之中发出的关于史蒂芬·马第尔的低语,在叹了口气之后还是决定给她一点儿安眠药剂。我可不想让她在夜里大闹一番然后趁我不注意溜出城去。   接着我托着一盘干果,打开了那位暗精灵公主所居住的房间门。   她已经醒来,靠在床头面色平静地盯着我,镇定得像是待在自己的地下宫殿里。   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将果盘搁在了茶几上。   她瞥了一眼里面的干果,轻声笑了笑:“你以为我们同那些白精灵一样蠢,还只吃果实?”   “如果造成了您的误会,我十分抱歉。”我微笑着摊了摊手,“这些不是您的晚膳,而是我的那匹独角兽的晚膳——噢,我还为她起了一个名字,就叫‘瑟琳娜’——您感觉如何?”   她的脸色先是发青——接着双手用力地抓紧了床单——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气,平静了下来。“真没有想到,撒尔坦·迪格斯也会用这种方式来侮辱一位女士。”   “……嗯?”我眨了眨眼睛,然后笑了起来,“原来如此。那么我就不必请教您的芳名了,瑟琳娜·尼恩公主殿下。您得原谅我的冒昧,这完全是一个巧合。”   她不屑地“哼”了一声,然后说道:“您别指望从我这里得到半点儿消息,阁下。”   “我早有此觉悟。”我捻起一枚葡萄干放进嘴里,“只是您先得注意自己的言语——别让我听到我感兴趣的话题。”   她似乎立即明白了我所指的正是下午的那场战斗——她不经意的几句话使得我推测出了真相。然而她的嘴角动了动,却最终沉默了下来。   我嚼了一会儿葡萄干,开始仔细地打量她:黑色的头发,黑色的眼眸。面色是暗精灵独有的那种苍白……大约是长年不见阳光的缘故。她看起来相当年轻——实际上精灵们在三百八十岁之前看起来都相当年轻……只是她的年轻当中还透露着一股青年人独有的稚气与朝气,似乎年龄不到一百岁。   这位公主殿下的长相相当精致,五官搭配得无可挑剔,嘴唇鲜艳欲滴,像是白色面孔上的两朵玫瑰花瓣——相比珍妮也毫不逊色。   似乎是我这种无礼的举动激怒了她,她恼怒地瞪着我,然后说道:“请您现在离开我的房间,我需要休息。”   我大声笑了起来,并且说道:“年轻的女士,您得个搞清楚一件事情——您现在是我的俘虏,您没法儿命令我。作为一个俘虏,您得陪我聊天、阅读……当然也包括沉默,直到我心满意足地离开这个房间,您才有属于自己支配的自由时光。”   “您真无耻。”   “至少不会无耻到企图占有别人的爱人并且试图令她怀孕的地步。”   “那不是我的主意。”   “但您是帮凶。”   “我和我的母亲以及哥哥都有充足的理由置您与死地。”   “恰恰相反,现在我是你们债权人……比如你身上的黑暗魔力,和您那位母亲身上的,原本属于我的魔力。”   “欧瑞王国的法律规定获得动产超过十年即视为取得所有权,您对此有异议?”   “欧瑞的法律约束的是欧瑞的公民以及定居在欧瑞土地上的智慧生物,据我所知您和您的母亲都没有欧瑞国籍。”   “恰恰相反,纳尼亚伯爵已经与暗精灵结成了亲密盟友,并授予了我们塔米拉行省荣誉居民的称号。”   “那么在你们暗精灵王国的法律范围之内呢?”   “我们就是暗精灵王国法律的制定者。”   “那么我就是这个房间里规则的制定者。”我摊了摊手,“无论如何,您还是我的俘虏。”   她垂下眼睛沉默起来,不再回应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看向我:“您真的认为用我来威胁我的母亲有何意义?如果像人类那样要求赎金,她一个子儿都不会给您。如果像她要求避免您受到伤害的承诺——连我们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承诺……”   “我能看得出来。我能看得出来,您在您的国度里已经算得上是相当正派了。”我叹了口气,托起果盘走到她的床边,而她则摆出了全神戒备的姿态,皱起眉头:“您究竟怎样才肯让我一个人静一静?……我不吃干果。”   “您用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的那种力量令它们恢复新鲜,我就离开——我的小马儿瑟琳娜也不喜欢吃干果。”我微笑着、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她再一次愤怒到难以自制。所幸后来她压抑住了怒火,让我省去了施展几个法术然后再去记忆它们的麻烦事。   接着她皱着眉头碰了碰果盘里的东西……那些葡萄、橄榄、苹果立即在我的眼底下变得圆润丰满了起来。   “哈……不可思议。”我退后一步,感叹道,“类似的法术我只见过‘时光流逝’和‘生命凋零’……然而它们都是起到相反作用的魔法。……你是怎么做到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声道:“一个天赋。”   我再次惊异地打量她:“你是说……在你没有成为一个魔法师之前,你是一个暗精灵巫师?”   她的表情忽然变得复杂起来……似乎交织着痛苦、遗憾、悲愤、委屈,而后大声说道:“是的!是的!我还是一个巫师!现在请您离开我的房间……马上!”   有一个故事——这为公主殿下的身后必然还有一个故事。只是今天我已经不打算再继续询问下去了,于是我微笑着对她点点头,离开了她的房间——当然没忘记再从门外将房门锁上。   这个小姑娘挺有趣,至少比她的那位哥哥有趣得多。   我托着果盘来到一楼大厅左侧一间空出来的仆从休息室,然后推开了门。我亲爱的独角兽女士立即警惕地站了起来,在确认是我之后轻轻地哼了哼……这声音在她发现我手上的果盘之后更加粗重,没等我向她道夜安,她就把生有尖角的脑袋凑了过来,极不文雅地张开了嘴,把半个果盘里的水果都吃了下去。   我轻轻地抚摸着她的额头,用手指梳理着她的鬓毛,心里在思索这只神奇的母兽被我发现是否也是命运的安排。是否将会在未来给我带来不可揣度的境遇。   但温馨一刻并没能持续多久,一个男仆在门外轻轻敲了敲,然后低声说道:“大人,有一个武士要见您,现在被卫兵拦在了门外……”   “全身板甲的武士?”我猛然回头。   “是的,全副武装,看起来气势汹汹……”   我立即微笑着推开了门,然后在那个男仆没来得及向里面投去好奇的眼光的时候锁上了它。气势汹汹?我的死灵骑士当然得气势汹汹。   随他一起来到的还有一个熟人——对于这座宅邸当中的仆人们而言的熟人。那位医生现在被我的骑士打晕,扛在宽阔的肩膀上,并且在我发话之后被丢了下来。   他的脸上布满瘀伤,右臂则奇怪地后弯,就像是一个反写的“L”。而他的手指似乎也被掰断,软绵绵地摊在掌心里。   我看了看死灵骑士“索尔”板甲上的烟熏痕迹,问:“他用了魔法?”   “是的。”   “持咒?”   “是的。”   “这年头法师真是越来越不值钱了。”我叹息了一声,用脚踢醒了他。   他躺在地上慢慢睁开了眼睛,先是茫然张望,然后表情就变得扭曲了起来——肢体上的伤势还在剧烈疼痛,然而他甚至没有力气从我的脚边爬开。因为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索尔折断了。   “自我介绍一下,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直入主题,“如果你是为那位暗精灵女王工作,我想你应该听说过的名字……没听说也不打紧,想一想三百年前迷雾森林战争的那个撒尔坦·迪格斯——没错儿,那就是我。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而无论你的回答不回答,你都会死去。区别在于是安详地死去还是痛苦不堪地死去。现在,如果你愿意合作,就说一声‘是’,如果不愿意,就说一声‘不’。”   他惊惧地看着我,然后疯狂地扭动起他的身体来,就像是一只溺水的壁虎。   我皱起眉头:“怎么,您想尝尝‘活体解剖’的厉害?”   他挣扎得更加猛烈了。   于是我抬起头来问索尔:“怎么回事?”   “他的下巴被我打脱臼了,主人。”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摊了摊手:“……那么,麻烦你帮我装上去。”   索尔俯下身,右手捏住他的下巴用力地向上一撞,那法师立即大叫道:“是是是是……只求您别再让这魔鬼碰我!”   我看了他一会儿,直到觉得他真的要在疼痛的折磨下崩溃了,才在他的身上施展了一个“麻痹伤痛”的法术,令他的神色暂时平静了下来。   “第一个问题:你的导师是否是那位暗精灵女王?” 第一百四十八章 暗精灵的野心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回答,“但我们之间更像是一种交易关系,我们……”   “一会儿我会要你详细地解释这一点。第二个问题:像你一样的法师,她那里还有几个?”   “只有我一个……阁下。”他在我的脚下大口地喘息着——我猜他是受了内伤,体内的积血令他的呼吸不再顺畅。   “第三个问题,她制造出来的魔法傀儡,究竟还有多少?是否还有不知道自己是魔法傀儡的家伙存在?”   “数不清……阁下。”他气喘吁吁地说,“她所制造的魔法傀儡数不清——那些属于暗精灵的部分。而由我所制造的傀儡……到目前为止只有史蒂芬一人。”   “那么现在开始解释第一个问题,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我拉过椅子在他的面前坐了下来,然后让索尔给他喂了点儿能够缓解伤势的药剂——我可不想要他在说话的时候忽然断了气,再被他体内储存的那些爆发出来的魔法搞得狼狈不堪。   “我的上一位导师,实际上是大法师提尔康耐……当今的四位大法师之一,提尔康耐大法师之塔的主人,秘党联席议会的议员之一。”   “不错的出身——干嘛走上这条路?”我皱了皱眉头。   “阁下……我也是受害者啊。”他痛苦地眨了眨眼,然后让自躺得更舒服一些,斜眼在地上看着我,“提尔康耐法师和那位暗精灵女士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然后派遣我去暗精灵的地下王国为他们训练魔法傀儡……那些暗精灵的魔法傀儡,报酬则是两个从您的手札上记录下来的高等魔法。因此我在暗精灵那里待了十几年,然后在前几年的时候被派来了这里隐姓埋名,成为一个凡人的家庭医生。”   “情况就是这么简单……我的导师得到高等魔法的咒文,暗精灵们从我这里得到魔法基础培训,而我却什么都没有,现在连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而就在二十年前,提尔康耐法师还曾对我说,我原本也是一个有可能成为一位高等法师的人……”   我没空儿听他的自我感叹,又问道:“暗精灵的魔法傀儡……你说他们多得数不清?制造傀儡可不是一件简单事情——”   “的确不简单,阁下。”他说道,“但你得考虑到暗精灵们漫长的寿命,他们几乎每年就制造四个魔法傀儡,而上百年下来,魔法傀儡的数量已经比整个西大陆的法师们加起来还要多。”   “这仍然没法儿说服我——时间不是唯一的制约,我了解人体工程的难度,光是确保生命力就是个大难题。”   “你没必要怀疑我所说的话的真实性——米伦·尼恩和提尔康耐对我所做的事情已经让我对他们彻底绝望……无论是您死去还是他们死去,都是我乐于见到的结果——实际上我更希望你能够杀死他们,杀死那些扼杀了我在魔法道路上进阶的可能性的家伙。对于暗精灵来说维持生命力也不是难题,因为有一位暗精灵的公主……她是一个天生的巫师,又通过某种方法成为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师,她的天赋就是令人焕发活力……因为他们可以在极短的时间里完成对人体的改造,然后在被改造者即将失去生命的时候令那位暗精灵公主完成最后一步。”那个法师颤抖着嘴唇说道,“如果您不信的话……”   “不,我相信。”我沉声说道——那位暗精灵公主就在这间宅子里,我也亲眼见识过她那不可思议的力量。“那么,这些魔法傀儡被制造出来的目的是什么?成为一支魔法军队?”   “呵呵……魔法军队?不,您高估了他们。”法师虚弱地笑了起来,“因为工序并不完善,并且最后一步是通过那位公主强行完成,所以那些家伙在成为了傀儡之后大约只有四到五年的存活时间……实际上大多数人连头两年都挨不过去。一部分人被米伦·尼恩抹掉记忆放逐到西大陆的各个地区,压抑着身体里的魔力以凡人的方式存在,只在被需要的时候才会激活……”   “怎么激活?”我将身子向前倾了倾。   “这是米伦·尼恩最大的秘密之一……连我也不知道。”   艾舍莉。我心中的一个疑团终于被解开——似乎她就是那些被抹掉了记忆的魔法傀儡之中的一员。以虚假的记忆和身份存在,甚至连自己都相信自己是一个无助而可怜的姑娘……只有在最后的时刻才能展露出真实的自我,而那也正是她迎来毁灭的时刻。   “那么,另一部分?”   “另一部分——大多是女性,被同样被分散到西大陆的各个角落……只是他们负责为米伦·尼恩收集精神力量。这件事我原本也不可能知道,但一个偶然机会让我看到了那一幕——那位暗精灵法师从归来述职的魔法傀儡的身上吸收了他的精神力量,然后他的身体就整个儿崩溃了——这就是为什么我说那些家伙通常挨不过前两年……越是对她忠诚,就死得越快。”   “吸收凡人的精神力量?”我皱了皱眉头,“这有什么用处?一只狮子总不能靠蚂蚁来填饱肚子。”   “不,您想错了,阁下。”他又笑了起来,并且咳出了血沫,“一个凡人的精神力量当然微不足道,如果是上千、上万人呢?如果你研究过历史,一定还记得在一百多年前——那时候你已经死去,还没有重生——整个西大陆几乎都兴起过一场‘烧死女巫’的运动……”   “我原本以为是迷雾森林战争为人们留下了不好的印象,因此他们才开始仇视魔法……”   “不,不是仇视魔法,而是仇视那些魔法傀儡。那个时候的暗精灵傀儡在人类的土地上滥杀无辜,采用极端暴力的形式吸取人类的精神力……又因为大多数是女性暗精灵——她们总是比男性的生命力更加顽强,更能挨得过痛苦的改造阶段——因此她们令人类惶恐不安,导致了各地对她们的捕杀。”   “那么现在呢?”   “那场清洗活动持续了二十多年,直到米伦·尼恩意识到这种法子会威胁到她的统治,才开始与提尔康耐合作,在二十多年前找到了我——我更加精通幻术系的法术和生命改造,然后采用了一种更加温和又不引人注目的手段——他们建立了一个教派。”   “金牛教?还是崇拜独角兽或者奥克良小仙女的教派?”   “是崇拜独角兽的教派……在人类的心中独角兽代表着善良和忠贞,因此暗精灵们将这个教派命名为‘尤肯修会’。那些魔法傀儡们依靠幻术和炼金药剂获得了大量的信徒,并且采取更加温和的方式吸收他们的精神力……或者说信仰之力。这教派在最近几年才逐渐在北方壮大……而这样一来,米伦·尼恩所获得精神力量可就远不是从前所能比拟的了……”   吸收精神力……我叹了口气。似乎我的确有些跟不上这个时代的发展了——法师们什么时候可以吸收不属于自己的精神力了?如果在三百年前我就知道了这个法子,我何必还要同深渊地狱的领主做交易,去获得黑暗的力量?   我忧心忡忡地说:“那么,这就意味着……”   “她很强大,阁下。”法师疲惫地看着我,“她远比您想象得要强大,并且会越来越强大。”   实际上我看到的事情远比这个法师要可怕……米伦·尼恩现在正在行走的道路已经不属于从前法师们认知的任何一条……她走出了一条可怕的捷径,一条成为神祗的捷径。如果我放任自己思想毫无顾虑地驰骋,那么我会认识到,一旦西大陆所有的人都成为了她的信徒,那么她所得到的精神力量将更加强大,甚至强大到了必定成为神祗的地步……   有两个因素使得她获得了命运的青睐——一个是她的那个可以大量制造魔法傀儡的女人——她为她提供了数量上的保证。另一个是她获得的那种可以吸收精神力量的方法……我不知道她究竟是从哪里得到了它。   唯一可以解释的也许是世界之树。世界之树吸收着西大陆亡者们的生命力,然后将其供给星界的神祗——这种方式与米伦·尼恩的方法几乎如出一辙。   而法师提到过米伦·尼恩在近些年来又派遣了大量的魔法傀儡将自己隐藏成为了普通人潜伏下来……我在一瞬间就想到了她的用意——她在寻找我。她必定在获得了我的魔力之后就发现我并未彻底死去,她一直等待了将近两百年,又将自己的力量经营了两百年,而现在她等到了我,并且正在准备对我露出她的獠牙。   “您也畏惧了?”法师喷吐着血沫笑了起来,“就连提尔康耐现在也感到畏惧了——我们都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才能够阻止她的野心。” 第一百四十九章 远行   “也许你们可以再组织一次法师之间的战斗。”我沉声说道,“就像三百年前那样。米伦·尼恩很强大,但还远远没有强大到从前的那个撒尔坦那样的地步。”   “我的确有这样的想法……但提尔康耐却仅仅是畏惧而已。”法师疑惑地摇了摇头,“他感到无法驾驭那位暗精灵大法师,却似乎又觉得自己并不需要担心些什么,我摸不清他的想法。”   我在心里冷笑了起来——因为那群蠢货心里的想法甚至比暗精灵更加危险:他们想要毁灭这个位面!一旦连这个位面都不再存在,暗精灵的野心当然就仅能在现在令他感到“畏惧”而已,而这种“畏惧”又有极大的可能是他们的伪装。三位大法师们一定与米伦·尼恩在表面上维持着和平相处的表象,却在私底下嘲笑着她所做的无用功。   而米伦·尼恩呢?她会不知道大法师们在密谋着什么么?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不然她为何要操纵艾舍莉,试图杀死帕萨里安?只怕这两波人现在都心怀鬼胎却又知道对方在谋划着些什么……而如此看来,现在最温顺无害的反倒是我——这个曾经是世界公敌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似乎你已经把我想要知道的都告诉了我……”   “那么请您按照您承诺的那样,给我一个干净利落的死法。”他的呼吸已经越来越微弱,就连药剂都没法挽救他的生命了。   我惋惜地看了看他,觉得这家伙实在是个悲情的人物。他本该待在大法师的法师塔里,用一生的时间去研究魔法,然后成为一个不错的高等法师,拥有凡人所无法企及的漫长生命,在历史中留下一个不坏的名声,接着安详地死去。   然而现在的他在隐姓埋名之后却只能默默无闻地死去,不会有人记得他是谁,更没人在他的墓前哀悼。   我向索尔挥了挥手:“带他出去——你应该知道如何杀死他。”   索尔转身从墙壁上取下一柄装饰华美的十字弓,一言不发地将他扛了起来。   大约三十分钟之后,城外的某处平地上亮起了一团绚丽的光彩……那个法师在死亡的一刻将身体里全部的魔法都释放了出来,而记载着他的那些法术的卷轴与手札则躺在了我的书桌上。里面大多数是些低级法术,却也有几个比较实用的、我的手札中不曾记载过的魔法。   我忠诚的死灵骑士在料理了那个法师之后按照我的指示,马不停蹄地赶去通往北方国境的几个重要关口。而长夜漫漫,我则有太多的事情需要思考。   矮人们的力量、白精灵们的力量、法师们的力量、世俗的力量……每一支似乎都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却没有哪一支像从前那样忠诚于我。   我得不得按捺心中的激动与不安,为自己以后的行程做一次长远的规划。我原本打算在珍妮将马第尔家的事务料理完毕之后才动身南下,但现在看起来这个计划不得不提前摆上日程。我不能在今后的一百天中将自己束缚在这里,况且火龙巴卡拉斯正在寻找我并且想要从我的手中夺去那枚胸针。我留在这里只能令自己越来越在某种情感当中深陷下去,并且为这里的人们带来不可预知的隐患。   于是我立即开始为自己的出行做准备——开始调配几种炼金药剂。   珍妮是在早餐的时候醒来的。我的催眠药剂为她带来的副作用就是令她的神情有些呆滞,思维有些迟迟钝。但这些并不妨碍她倾听我为她讲述的一个长长的故事——从暗精灵的野心到那位隐姓埋名的法师,从我必须立即外出的必要性到她必须留在这里的必要性。   等我停止了诉说的时候,她面无表情地靠在床头,过了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那么……你走吧。”   我仔细地打量她,在确认不是处于某种情绪当中而说出的赌气话之后终于松了一口气:“我原本以为你会不顾一切地想要跟我同去。”   “我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并且,我很感谢你杀死了那个害死我父亲的凶手,并且我更希望我们能在不久之后杀死另一个幕后元凶,无论她是暗精灵的女皇还是不可战胜的大法师。”   我看着她脸上那种悲伤又无助的情绪,心里有点儿难过起来,于是轻声说道:“实际上……你的父亲现在还算不上已经死去。他毕竟在以另一种生命形式活着……”   “但在我的心里,他已经不存在了。”珍妮侧过脸去不再看我,“走吧,现在就走吧,不要让我看着你离开。你用不着担心我会做出像昨天一样的事情来——我知道自己现在做什么对自己最有帮助。”   我沉默着看了她一会,起身走出了房间。   卧室里传来了玻璃制品在墙壁上摔得粉碎的声音。但我没有回头,而是去书房披上了自己的披风、拿上了可以挎在腰间的小皮包、拎起一个小小的皮袋,走去了关着瑟琳娜的那个房间。   这位暗精灵公主似乎还没有习惯人类的作息时间——据我从前的观察,她大多在午夜与上午活动,更加是某种夜行生物。但我毫不在乎地推开了门。   大门的响动令她警觉地张开了眼睛,然后皱起眉头对我说道:“难道这就是您对待一位女士的作风吗?”   但今天的我可没有心情与她斗嘴——我将手中的小皮袋丢在了她的被子上,说道:“物归原主——你的那只大猫。”   她愣了片刻,然后惊喜地打开了袋子,一个小小的脑袋立即探了出来,亲昵地叫道:“喵!”   她捧着那只黑猫左右看了看,然后愤怒地抬起头:“你都对它做了些什么?!”   “‘变形术’加上‘弱智术’而已。”我摊了摊手,“我可不放心让一只黑豹与我同行,我也不想花心思提防它的突然袭击。现在它仅仅作为一个乘骑的坐骑已经足够了。”   “同行?”她皱起眉头,“你要去哪里?”   “去南方,避开你的那位母亲。”我又将一个装有黄绿色炼金药剂的玻璃瓶丢在她的被子上,“现在,我得麻烦您将自己重新变小,然后喝下这瓶药剂。”   她愤怒地注视我,而我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任何一个人都不能指望现在的我有如此好的心情来与这位公主殿下玩玩虚与委蛇的那一套,实际上我没有禁锢她然后再把药剂灌进她的嘴里已经足够说明我的好脾气了。   她似乎从我的目光中读出了我的心意,于是狠狠地转过了头,然后施展了一个魔法。她身上的衣料与她的身体一同缩小,很快就变回了第一次见我时候的样子。然后我拔开了玻璃瓶口的塞子凑到她小小的脸孔面前:“喝下它。”   “提前是你先告诉我它是什么。”瑟琳娜的声音又恢复了尖声尖气的模样。   “一点含有‘禁锢魔法’和‘虚弱体质’效果的药剂。”我面无表情地说,“为了防止你逃跑,我不得不采取这样的手段。”   瑟琳娜在被子上向退了退,皱起眉头:“不如这样,我向你保证——”   “忘记你昨天都说了些什么么?你们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誓言。”我走到床边,在她的头顶俯下身来,“别考验我的耐心,我现在的心情可一点儿都不好。”   她无计可施,只得将两只手扒在瓶口,吞下了一点药剂。一圈灰色和淡绿色的光环立即从她的身上放射出来,然后我抓起瓶子塞上塞子:“感谢你的配合。如果是正常人大小的话,我这一瓶药剂可就要浪费掉一多半了。现在,请您乘上您的黑猫,走进来。”   我从皮袋里取出一只小巧的木质笼子……不,说是笼子并不贴切。这个东西实际上是一个房子的形状——珍妮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用薄木片建造了它。眼下我对它施展了一个“固化术”,保证它的墙壁比钢铁还要坚硬。   她似乎愤怒得全身都在发抖——当然也可能是由于“虚弱术”的效果。但她还是在我的威逼恐吓之下走了进去,我觉得她应该能在那座“小房子”里生活得挺愉快——前提是她忘记对我的仇恨。   我将这房子塞进了皮包,挎在腰间,下楼牵出了我的独角兽。   这只小母兽的确拥有神奇的力量……似乎昨夜的那些新鲜水果含有魔力,在短短十几个小时的时间里就令她变得神采飞扬,并且对我格外亲昵起来。   对付这头小木兽可不能像对付暗精灵公主一样——它虽然挺聪明,但还没有聪明到可以听得懂威逼利诱的地步。我足足花费了一个小时的时候才使得她同意我将马鞍放在她的背上,并且翻身上了马。   府里的仆人们并没有对她额前的长角表现出格外的兴趣——因为不少马甲的前端都装有铁质的独角。而我在她的面部安放的白色皮质马甲令他们认为她只是一匹生得漂亮的瘦弱白马——而这也将是我接下来的旅途中大多数凡人们的想法。 第一百五十章 瑟琳娜的往事   无论是与安德烈告别还是与恺萨告别,都不是令人愉快的经历。而另一件事情让我几乎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被烦闷的心情与不合时宜的柔情冲昏了头脑。那就是——当我骑着独角兽独自走到了城门口,并且在看到一个叫卖黑面包的孩童之后才想起了另一个人来:罗格奥·塔里佛斯!   我竟然完全忘记了这个小家伙的存在。   他简直就像是一团空气,隐藏在我的身边却又被我常常忽视。曾经有几个夜晚,当我在书房里做完了魔法实验或者记忆了法术疲惫地走出门、关上门之后,门里才会响起轻轻的敲门声。而这个时候我才会记起……刚才那个小家伙就坐在房间的某个阴影里,某张座椅上,安静地看着我……长达十几个小时!   他的身上总是有这样一种奇特的能力,能够令别人忽视他,甚至忘记他的存在。而这似乎也是他的那种强大而罕见的天赋魔法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我当即命令独角兽调转了方向,飞驰向马第尔的家的宅邸。而等到我来到大门前的时候,我却发现那孩子已经牵了一匹矮脚小马站在门边,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地看着我,并且从脸上露出了微笑来。   “抱歉……”我讪讪地说道,“的确是把你忘记了——”   他一言不发地翻身上了马,走到我的身边。而独角兽不屑地看了看他座下的那匹“同类”,侧着走开了两步。   暗精灵公主在我腰间的皮袋里尖声尖气地说道:“您当然不会把任何人放在心里,也不会在意任何人的感受——就像你现在不会考虑这牢笼里污浊的空气一样!”   我当即产生了某种预感……这一路,似乎少不了麻烦事了。   独角兽的脚程很快,但罗格奥座下的那匹小马也表现出了令人惊异的耐力——它竟然可以勉强地跟随上独角兽的脚步,尽管显得气喘吁吁。   这个时代的旅途总是显得很无聊,在这样路上含有人烟的季节尤其如此。我甚至开始怀念起安德烈的那个佣兵团来——与他们的同行的时候虽然我常常保持沉默,但那些天性粗鲁的家伙们之间的玩笑倒的确令我觉得旅程不那么枯燥了。   我的怀里有一张欧瑞境内的地图,按照这张地图上所标示出的路线,在我今后的旅程里大约有四分之三的日子都要在这样乏味的气氛中度过。   我们一路走走停停,在周而复始的“赶路”、“进餐”、“休息”当中平安渡过了四天的旅程,经过了两个规模较小的村镇。在第五天的时候,我们终于走出了马第尔家的封地。不知道珍妮此刻正在忙些什么……但我能够想象得到她心里的那种茫然与失落——就跟当年米莲娜离开我的时候一个样儿。   然而人不能总去做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因为命运总会跟我们开几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然后让这玩笑改变一个人的一生。   暗精灵公主已经连续四天抗议她那“恶劣”的居住环境,并且要求我将她释放出来了。但我在心情极度恶劣的前几天里对她的抗议置之不理,这使得她在今天终于安静了下来。然而旅途的寂寞终于令我无法忍受——我想这大概是我已经渐渐习惯于身边总有人陪伴的缘故了。于是我坐在独角兽的背上,用手指轻轻地弹了弹腰间的皮口袋:“嘿,公主殿下。”   她在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开了口:“什么事?”——声音里充满了怨气。   “我打算与您做个交易——用您的回答,来换取五分钟的换气时间。”   “您真无耻!”她愤怒地说道,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   “我还以为您早就认识到了这一点……”我在出行之后第一次笑了起来,“您现在还得牢记一件事——您是我的俘虏。实际上我挺好奇,难道你们在北方的地下宫殿的空气,就要比您的这座‘临时行宫’里的空气要新鲜得多么?”   “怎么,你认为我们同南方那些愚蠢的矮人一样,住在地下的矿洞里,常年忍受那种潮湿气?”瑟琳娜反驳道,“‘冰雪宫殿’的模样可不是你能够想象的——只要你有机会参观那座宫殿——实际上您更可能是以囚徒的身份抵达那里的——我保证你会惊讶得合不拢嘴!”   我笑了笑,拉来了腰间的皮袋盖子。寒冷的新鲜空气立即灌了进去……我隐约听到了瑟琳娜舒适的深呼吸声。在独角兽又跑出了一段路程之后,我合上了盖子:“好了,作为我第一个问题的报酬,您的五分钟换气时间到了。”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不解地问我:“……哪一个问题?”   “关于您的住所里空气新鲜与否的问题——您看,我是一个守信用的人。”我在扑面而来的寒风里说道。   瑟琳娜再次沉默一会儿,然后不情愿地说:“好吧,您是一个守信用的人。但是——您依旧是一个守信用的、无耻的人。”   暗精灵一百岁左右的年纪,大约还相当于人类十六七岁的小女孩……而她倒也的确表现得像是个十六七岁的小女孩。   “那么,接下来是第二个问题。”我侧过脸避开寒风,说道,“你原本的发色是银色?”   “是的。”她的回答显得有些谨慎,似乎弄不清楚在我的这个问题之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我正打算如约打开盖子她却立即阻止了我,“我现在不需要换气了。”   “嗯?”我低哼了一声。   “因为我觉得冷了。”她说道,“因为您的虚弱术。”   “那么您是不打算再和我做交易了。”   她再次沉默,然后在我叹了一口气之后说道:“您是觉得无聊乏味了。实际上我也有这种感觉——我不介意和你聊聊天,当然是那种不含恶意揣测的闲聊。”   “那么我可就不好意思再用交易的形式来探知你的秘密了——实际上我非常好奇的是,拥有天赋魔法、身为巫师的你,是如何成为了一个法师的?我知道你的母亲继承了我的魔力,而你身上的则是令一部分黑暗力量。在很久之前就是这种黑暗力量让我变得冷酷嗜血、反复无常……但你是如何表现得像现在一样……正常的?”我开始直入主题,但心里并没指望她给我令人满意的答复。   出乎意料的是,她很快回应了我:“您问起了一个我不想回忆的问题……”   “如果您不想说,可以不说。之前的那五分钟依然有效。”   “不。这事情无关紧要……实际上我倒正想借此提醒你一件事——不要对我抱有太大的期望……我的母亲不可能因为我而满足你的任何要求。”她说话的方式依旧是那种歌唱般的声音,但我能够从这声音里听得出无奈与凄凉。   “您应该了解精灵们的习俗——在精灵们还没有分化为白精灵和暗精灵之前。他们对待……‘性’与‘爱’的习俗。”   “是的。将两者区分开来。‘性’被认为是同喝水、进食一样满足自身必要需求的东西,而‘爱’则是忠贞又神圣的情感——这与大多数人类将两者混为一谈不同。”我说道。   “而我们暗精灵仍旧保留了这个观点,并且从未改变。”瑟琳娜说道,“当白精灵与暗精灵分化之后,我的母亲极其仇恨那些南方的同胞。她经常组织起讨伐队伍对他们发动袭击,并且将俘获的白精灵带回冰雪宫殿,以此羞辱南方的白精灵之王。大约在一百多年前的时候,有一个将军,白精灵的将军,被我的母亲俘虏了。”   “而后,我的母亲侮辱了那个俘虏——在床第之上。因为他的妻子是白精灵王国的一位公主,我的母亲认为这种并非基于需求的‘情欲’可以通过某种方式发泄她心中的愤怒。然而因为这一次的冲动,母亲在四个月之后发现她怀上了一个孩子——”   “那……是你?”我不禁有些惊讶——我曾经见到过数量极其稀少的人类与精灵的混血儿,却第一次见到白精灵与暗精灵的混血儿。   “没错儿,那孩子正是我。”瑟琳娜说道,“我的母亲因为继承了你的魔力,身体受到了极大的损伤。虽然她在后来通过某种方式修复了自己的身体,却丧失了生育的能力……似乎她与暗精灵的男性之间存在着某种无法消除的排异反应,暗精灵的男性没法儿令她再次怀孕了。而在那之前,我的哥哥约瑟芬就已经出生了。”   “起初她对这一次受孕感到异常愤怒,认为自己的身体受到了玷污……然而她很快平静了下来,因为她觉得……这种生命形式,也就是现在的我,也算的上是她眼中的某个魔法奇迹——于是她……‘慷慨’地给予了我生存的机会,并且将我诞了下来。”   “实际上从我出生的那一刻起,我的母亲就认为我是她的耻辱。她在我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就开始用我的身体来进行各种魔法实验,但我顽强地活了下来——也就是我的这种顽强,为我再次争取了大约十几年的存活时间,直到我的天赋魔法开始显露出来——实际上也就是因为我的那种天赋魔法,我才能在各种各样对身体有极大副作用的炼金药剂的侵蚀下‘健康’地成长,并且拥有了现在这种可以变小、缩到你腰间的这座牢房里的能力。”   “似乎这也算得上是一种收获……”我轻声说道,试图冲淡一些悲伤又严肃的气氛。   “不……撒尔坦阁下,如果您是我,您就不会这么说了。”瑟琳娜平静地笑了起来,尖细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有些飘渺,“实际上那些炼金药剂早已腐蚀了我身体里的每一块骨头,而现在,就在我的身体里,支撑着我的内脏、肌肉、血管的,也不是骨骼……而是魔力。”   我皱了皱眉头,没有说话。   “我是一个没有骨头的人,我每时每刻都得有意识地控制着自己的天赋魔力,使它们能够令我身体上的其他器官正常地运行下去,并且凝聚着魔力不让它消散,不让我瘫软成一团。您能够想象么?人们几乎是无意识的呼吸、流汗、睡眠、消化……我都得自己有意识地控制,并且确保自己不会因为哪一次的不小心而就此死去。”   “我……大概能够想象得到你的那种痛苦。”我低声说道,“不会比我从前身为巫妖的时候逊色多少。”   “而在我展露出了自己的天赋魔法之后,我的母亲意识到我可能对她有更大的用处……于是她花了三年的时间来做一个准备,并且取出了那个被封印的力量——那部分来自您的身上的黑暗魔力。她试着将那魔力与我融和,令我成为一个拥有巫师天赋的法师。而在此之前,只有她成功过。”   “您的那一部分黑暗魔力……您对它们的特性应当记忆犹新。如果我能够回到从前,无论能回去多少次,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结束自己的生命。那魔力一方面侵蚀着我的心智、消磨着我的灵魂,另一方面又令我无数次地产生毁灭一切的念头。而这些疯狂的情绪与我的天赋魔法相抵触,我每时每刻都认为自己的精神与肉体将在下一刻崩溃。”她的声音变得向寒风一样冰冷,“而我在这样的折磨里度过了六十多个年头……直到我的那位母亲找到了某种方法,驯服了我身体当中的那股黑暗魔力。”   某种方法?我的心头一跳……可以压制那种黑暗力量的方法?但我知道此刻的气氛并不适合我来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强行压抑着自己的好奇心,继续听她说下去。   “然后……我不再受到轻视,开始成为我的母亲的助手——尽管她时常在暗中用刻毒的眼神注视着我,但她却再也没法儿像从前一样折磨我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林间女巫   “所以我说,萨尔坦阁下,你认为我的母亲会为了我付出多少呢?”她用一种听起来颇为轻松的语气做了最后总结。   “至少可以减少她的魔法傀儡的数量。”我沉声说道,“那位法师——那位隐藏在马第尔家的法师已经被我杀死了。临死之前他告诉了我一切,包括你在那些制作过程中所起到的关键作用。”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低声说:“实际上我并不喜欢我在那过程当中所扮演的角色。只是不想再被人轻视而已……您想象不到暗精灵王国的状况,那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度……如果有一天深渊地狱的恶魔们跑来了地上界……那个一定令他们感到宾至如归。”   我将皮袋的盖子打开一道缝隙,让新鲜的空气流通进去,然后说道:“实际上……既然你对你的那位母亲并无太多好感,又身为被暗精灵们所排斥的混血儿。我倒有一个主意——”   “投奔您的麾下?”瑟琳娜笑了起来,“不——您应当是了解自己的。如果此刻我答应了你,你是否会完全地信任我?如果你没法信任我、没法儿令我感到一些与众不同的东西,我为什么要丢掉自己的权势与地位,来过这样一种生活?”   “我以为我的人格魅力已经征服了你。”我将披风的毛领拉得严实了些,说出一句玩笑话来。   “魅力?或许您是有一点的。但人格么……”她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   独角兽越过了前方一道干涸的水沟,而我则在心里思索着是否要为她重新取一个名字……达芙妮?这个名字似乎比瑟琳娜要适合得多。   北方凛冬将至,而向南却大不相同。我们赶路的速度似乎超过了季节变化的速度,在走出了博地艮行省、进入了曼达行省之后……漫天冰雪的景象竟然变成了枯叶满地的景象。此刻我们已经带着满身的寒气奔驰了将近二十天,时间已是冬月九日。而即便如此,我们身边的气温也渐渐升高,甚至地上开始出现了绿意。   在一个眼光明媚的午后,在森林间行进了将近六个小时之后,我们远远地看见了远处路边的一幢小木屋。   这木屋令我想起了古鲁丁艾舍莉的居所——只是它的外壁不是缠绕着的常春藤与爬山虎,而是青绿色的苔藓。屋子有一半隐藏在林间的树丛里,另一半则隐在树木的阴影之下。屋子外面立着一块小小的牌子,上面以通用语刻着几个歪歪斜斜的字:龙与美人酒馆。   我在屋外停下我的独角兽,然后翻身跳了下来,谨慎地向四周看了看。接着使用了一个“侦测魔力”——一切正常。屋子里并不嘈杂,而附近也不是热闹的交通要道,因此我对这忽然出现的酒馆总感到有些奇怪。   当然这也有可能是一条曾经繁荣、而如今被废弃的道路。贵金属联盟贸易的发展使得很多曾经兴盛的城市衰败了,也使得很多曾经偏僻的村落变成了大型城镇……也许这里就是受其影响的诸多地区之一。   酒馆里挺安静,我在犹豫片刻之后让罗格奥拉着我的衣角,推开了低矮的门。   一股潮湿气伴随着屋里木头的霉味儿扑面而来。屋子里仅靠从三扇没有玻璃的木头窗中透进来的光线照明。酒馆老板的所在的地方——一个简陋的木头吧台占据了光线最充足的位置。而四张木桌则分散在其他角落,桌边仅有两个顾客:两个克莱尔人,一个是金发,一个是栗发。   我站在门口张望,身子挡住了光线。酒馆里的三个男人几乎同时抬头看向我,然后都在脸上露出了吃惊的神色……我想并非我的衣着令他们惊讶,而是我的发色令他们惊讶了。   我拉着罗格奥走到桌边坐下,解开自己的披风、将腰间的皮袋搁在桌上,接着敲敲桌面:“两杯果汁,老板。或者两杯罗兰草汁。”   酒馆的男主人此刻才收回了目光,愣了一会儿,然后手忙脚乱地为我端上两杯翠绿色的罗兰草汁,同时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莉莉丝女士的朋友?”   “莉莉丝!”旁边那个金发克莱尔人在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立即狠狠向脚下唾了一口,“呸!”   “那不是她的错,大奥利。”他身边那个褐头发的男人拍了拍他的肩膀,“罗拉的病得那么重,谁都救不了她了。”   “至少不用那么痛苦地死去!那个老巫婆!”被称作“大奥利”的男人顿了顿他手中的木头杯子,气恼地一饮而尽,同时挑衅似地望着我。   我没有理会他的目光,但“老巫婆”这三个字引起了我的兴趣……是一个法师么?于是我低声问那位酒馆主人:“莉莉丝……是谁?”   那酒馆主人似乎松了口气,然后就在我的对面坐了下来。我皱了皱眉头,但是没有阻止他……这里偏僻荒凉,我想他大概一年都见不到几个陌生人,于是我原谅了他唐突的举动,并且打算听听他会对我说出什么来。   “莉莉丝是一个女巫……诸神在上,您的发色和她一个样,您是位尼安德特人贵族吧?……我可是头一次见到像您这样好脾气的贵族。”   “你就压根儿没见过贵族。”大奥利拍打着大腿,同另外一个男人一起大声笑了起来。   “什么样的女巫?”我问他,并且将自己面前的那杯罗兰草汁推向了他。   “一个真正的女巫!”酒馆的主人神秘地压低了声音,就像这周围隐藏着正在偷听的密探,“我们这一带都是伐木工人——砍下这里的大树运去城里卖掉的那种伐木工人……森林里野兽多,附近又没有药剂师,所以每年都有几个人因为伤病丢了小命。可是自从前些日子那个女巫搬来了这里的山上,情况可就好多了——”   “帕里!”那个栗发男人皱起眉头喝止了他,“别跟外乡人说这些,谁知道他回头会不会带来一队卫兵把那个老女人抓去烧死!”   这一次大奥利没有说话,只是面色阴沉地看着我——看起来他对于那位“女巫”的仇恨仅仅是在嘴上说说,心里大概还是站在她的那一边的。   “审判女巫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我可没兴趣再费力跑回来一趟。”我摊了摊手,微笑道,“我只是想听听新鲜事而已。”   酒馆主人帕里抓过杯子喝了一口,然后得意地向那两人耸耸肩,继续对我说道:“她是会魔法的——还会制作药剂。不不不……您可别以为她仅仅是个药剂师,我亲眼看到过她让她养的那些鸡乖乖地走进锅里……”   “被拔了毛掏空了内脏的鸡!”栗发的男子忍不住插了一句。   “对,被拔光了毛的鸡!”帕里补充道,“还有被剥了皮的兔子!那些都是我们给她的报酬……她住的那栋木屋的周围还有白色的雾气,只要有人没得到她的许可就走进去,保准会倒下来睡上个三天三夜,然后没头没脑地再走回去!”   的确是法师的小把戏。我在心里想到。只是一个法师……或者是魔法学徒,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隐居?   “那女巫还有个女儿——年纪比他还要大。”帕里指向那个栗发的男子,“有的时候女巫的女儿会来村子里用药剂换点儿东西,痴痴呆呆的,说什么自己原本是城里人,是博地艮人……”   我皱起了眉头。“那个女巫也是银发?”   “没错儿,跟您的头发一个样。”   我不再说话,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会是她么?   我没有心思再坐在这里了,从袍子里摸出一枚铜币丢在桌子上:“那么,那位女巫住在哪里?”   栗色头发的男子几乎立即就警觉了起来:“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的这位小朋友生了点儿病……实际上我正是在带他去南部求医。既然你们把那位女巫描述得那么神奇,我想我应该去碰碰运气。”我微笑道,“相信我,我并无恶意。我能对一位女巫做什么呢?”   帕里、大奥利和那个栗发的男子相互交换眼神,然后帕里缓缓说道:“如果你真的想知道她住在哪里的话……”   我又丢出了三枚铜币。   “那么我可以带你去。”帕里眉开眼笑,抓起三枚铜币收了起来,然后转向那两个人,“好了先生们,今天的营业时间到此为止!”   尽管北方已是凛冬,然而南方的林间却依然潮湿阴冷。我与罗格奥各自牵着自己的坐骑随着酒馆主人踏上山路,在泥泞的路面将我的靴子与披风下角弄得脏脏不堪之后来到了他口中的女巫居所——那是栋隐藏在林间的小木屋,屋前铺满了厚厚的落叶。屋子的背后靠着高高的山岭,就连正午时分都没法儿见到阳光。   屋子与我们之间一片极其广阔的空地上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我轻轻抽了抽鼻子,发现那是一种含有催眠成分的魔法药剂。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故人重逢   看起来这个女巫并不是穷凶极恶之徒,否则屋外的就应该是淡绿色的腐蚀性药剂了。   独角兽达芙妮疑惑地左右看了看,然后将脑袋在我的肩头轻轻蹭蹭——这表示她并未在周围侦测到邪恶气息,一切都挺正常。   “就是这里了,先生。”酒馆主人小生说道,“您先得高喊三声‘莉莉丝’女士,然后在得到回应之后才能走进去……”   “好的,感谢你的帮助。”我转过身来看着他。而他在微微一愣之后明白了我的意图,再次向我躬了躬身子,一步一回头地消失在山坡下的密林里。   “你认为她会是一个傀儡?”我腰间的瑟琳娜尖声尖气地问。   “我……”我轻轻摇了摇头,“如果真的是那个人,那么……我不希望用到‘傀儡’这个词。”   “那么,是你的朋友?”   “朋友?”我想了想,然后轻笑起来,“曾经算得上。”   然后我摸出一瓶药剂在鼻子底依次下闻了闻,大步走进雾气里。   雾气占据了挺大一片我空间,我们花了两分钟才走出来……然后就看到了个搭在屋子门前的小小凉棚。我感觉自己的心跳了跳。   接着我独自走到门前,轻轻地推开了它。   房门发出“吱呀”的一声响,屋子里一股刺鼻的药剂味儿涌了出来。在我的视线之中,有两张床铺,虽然被褥破旧不堪,但还算整洁。靠窗边的床铺上躺着一个人——面对着我,我正好能够看得清她的样貌。她似乎在睡眠当中忍受着极大的痛苦,眉头紧皱,却像是陷入了一场梦魇无法醒来。   另一个身影——穿着破烂外袍的身影正躬着腰,背对我在一口锅里搅拌些什么,锅下则是燃烧的火焰。似乎因为木柴潮湿,火焰在舔舐着锅底的同时还冒出大量的黑烟,然而那个人却对此毫无反应,像是一个木偶。   我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终于有些什么东西放下来了。   我想那个背对着我的人,大概是听力受到了极其严重的损伤,以至于我推开门发出响动她都未能察觉。   “莉莉丝女士。”我叫道。她毫无反应……   我提高声音,又喊道:“莉莉丝女士!”   这一次她似乎听到了我的声音,猛然转过了头来。她惊慌的动作打翻了架在火上土锅,里面的一锅菌汤洒了一地。   但大吃一惊的可不仅仅是她,还包括了我。   ……这是一张什么样的脸!脸上有三道纵贯的缝隙,被稀疏的针脚扯到了一起,却令她的一只左眼奇怪地斜了下去。嘴唇干瘪开裂,露出里面为数不多的几颗发黄的牙齿来。头顶几缕稀疏的银发凄凉地垂下,几乎盖住了唯一一只还算正常的眼睛……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而对面那个丑陋到极点的老女人却在看见我之后很快平静了下来。她缓缓后退,然后将手撑在了身后的案板上:“我早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你们还是来了。”她用那种嘶哑的声音说:“其实你们用不着花这么大的力气……我原本就活不过这个冬天了……”   她说着,用颤抖着的手拉开了自己的袍子:“看吧……我只是想安稳地度过最后一点时间……”   袍子底下的是一具干瘪的躯体……而那躯体上同样纵贯着几道巨大的裂口,同样以稀疏的针脚扯住。只是躯体当中的那些填充物已经从裂缝里露了出来……我不知道究竟她怎么可能在受到这样严重的伤害之后还能够活着。   “看着我的耳朵。”我沉默了一会儿,放下兜帽来,并且对她使用了一个“敏锐听觉”的法术。   “你……”她用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才说道,“不是精灵?”   “我是尼安德特人。我来到这里,也不是要杀死你……”我停顿了一下,说出那个名字,“艾舍莉。”   “那么你是谁?”她的声音颤抖着,并且裹上袍子,“你是……你……这不可能……”   我走到那女人的床边,曾经的那位艾舍莉的“母亲”的床边,伸手去摸了摸她的额头。她似乎打算阻止我,但最终没有靠过来。   “痛风又发作了?你给她吃了催眠药剂?为什么不用秋水仙根?”我转向了她。   “你……果然是你么?艾尔·穆恩?不……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她颤抖着摸索到一张缺了条腿的椅子坐下,然后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为什么你还活着?在古鲁丁的时候,我原本以为你已经死去了。为什么要带上这个女人?你真的把她当成了你的母亲了?”我在另一张床边坐下,轻轻弹了弹腰间的盒子,示意那位暗精灵的公主继续保持沉默。   她从那种令人心酸的苍老姿态坐在那里沉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颤抖着说道:“我得……感谢您……您没有杀死我。”然后她看着我:“有关我们的事情……您知道多少?”   “几乎是全部。”我说道。   “那么您也许就是知道,我是一个魔法傀儡……我们的女王制造了我,然后在我的意识里刻印了虚假的记忆……然后我们被分散到各个角落,潜伏下来,等待某一刻头脑里深藏的意识被唤醒。”她像一个年轻的小姑娘那样拢了拢自己干枯的头发……只是这个动作由她做出来,却显得异样而凄凉,“实际上在与您相处的那段日子里……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名叫艾舍莉的人类女孩……只有在极短暂的时候我会偶尔失去知觉,我想那时候就是另一个思想控制了我的身体。”   我安静地听着,并且与自己先前的推断相互印证。   “后来我试着吸收那个孩子的精神力……因为我的意识之中的确还有这样的命令:为女王收集精神力量。但我没有想到他的精神力广阔得像海洋,维系着我的身体的魔力几乎在瞬间就被冲垮了——然后就是你们看到的我,现在的我……失去魔力,迅速老去,身体被破坏。然后你们将我留在那里……感谢您……”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沉声问道。   “因为她啊……”她颤抖着抬起干枯的手指,指向我身后那个昏睡的女人,“她的记忆也被篡改过……在我刚刚潜伏在古鲁丁的时候。她醒来了,并且依旧认为我是她的女儿,她把我的身体上的裂口缝了起来……而那个孩子的精神力有一部分仍被我吸收进了身体里。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我就这么活了下来,带着虚假的记忆和真实的记忆,带着她逃来这里。”   她瑟缩着干枯的嘴唇说:“我知道她只是一个被利用的可怜的女人,可是我那部分虚假的记忆却还在告诉我,她是我的母亲……我没法丢下她……我只想待在这里,直到我没法儿照顾她,那时候我就真的管不了她了。诸神在上……但愿我的深渊地狱里不会再遇到她的灵魂……”   “很难想象一个暗精灵能够拥有这样一颗心。”我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   “如果您要杀死我……”她说道,“我会接受这样的命运,只是……我请求你治好这个可怜的女人……”   我不忍再将她现在的样子同古鲁丁的那个小姑娘艾舍莉联系起来,于是侧过了头,打量凌乱的屋子:“这不是应该由你偿还的罪孽……艾舍莉。你应该活下去,并且继续照顾这个女人。”   “我知道您是一个真正的法师,先生……”她虚弱地笑着,摇了摇头,“我从前的记忆里也有不少制作药剂的方法,也有关于魔法的记忆,可是我知道再没有人能够救得了我了。”   我没有回应她的话,而是打开了皮袋的盖子,向里面的瑟琳娜低声询问:“你……能做得到么?”   她有好一阵子悄无声息,并且在我第二次弹了弹那盒子的时候才用只有我听得到的声音说:“但我不想要她看见我。”   于是我起身走到艾舍莉的身边,而她则闭上了眼睛……似乎在等待着被毁灭的命运。   下一刻,瑟琳娜从笼子小小的缝隙里弹出手来,放在了她的头顶上。仿佛时光即刻在艾舍莉的身上倒流,她的头发迅速地变得顺滑而富有光泽,又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覆满了她的头顶。而她脸上的皮肤由黄褐色转为乳白色,又变成暗精灵们独有的那种苍白。至于那些裂口……早在皮肤变色的那一刻就愈合起来,甚至还挤出了从前将它们缝合起来的细绳。   艾舍莉试图张开眼睛,但我立即用手捂住了她。她的身子僵了僵,顺从地不再活动。   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之后,瑟琳娜缩回了手,并且再次沉默。我盖上盖子,退出了几步——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轻的、漂亮的、充满了活力的女性暗精灵。   她依旧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在微微颤抖——任何人都没法将刚才的老巫婆同她联系在一起……这简直是神迹!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半人马的变态一幕   我深吸了一口气,长久地注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孩,然后对她说道:“好了,睁开你的眼睛。”   她的眼皮颤了颤……然后慢慢张开,露出一双淡绿色的眼眸。接着她慢慢抬起自己的手,在自己的脸上缓缓游走,又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探进了袍子里。   她面无表情,目光呆滞。在用梦游一般的动作确认了掌下的是属于自己的肌肤之后陡然停了下来,然后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中立即落下大滴的泪水。   “这不可能,这不可能……”她含糊不清地说着,并且压抑着哭泣声,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却瘫倒在地,“这不可能,这是一个梦……”   “珍惜这第二次的生命,艾舍莉。”我说道,“找一个更偏僻的地方隐居,然后不要再被人发现。”   但她已经用手抓住了我的靴子:“那么求您再治愈我的母亲,她的记忆……”   “这方面,我无能为力。”我从袍子里摸出那瓶我曾经用来治疗珍妮的黄绿色药剂放在桌子上,“但你可以用这东西治愈她的身体。……如果你还对从前的事情有着清晰的记忆的话,那么你还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说道。   她止住了哭泣,用手攀着我的靴子,说道:“我会把我知道的都告诉您——”   “在从前的你,头脑中的另一个记忆被激活的时候……不,应该说,你头脑中的另一个记忆是如何被激活的?”   “是……一个声音。”艾舍莉做出努力回忆的表情,说道,“头脑里传来一个声音,告诉我:醒来吧……然后我就失掉了自己的意识。”   “声音?”我皱了眉头,“不是某种感觉或者波动,而是一个清晰的声音?”   “是的,一个声音。”   该死,似乎又是一种我不知道的法术——大多数的魔法想要控制一个人的思维,必须要在极短的距离之上,并且是以诱导或者魔力波动的方式影响对方的情绪,进而影响对方的行为。但……这竟是一个清晰的声音?   几乎相隔半个欧瑞的距离,米伦·尼恩如何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如何将她的傀儡们唤醒?   “她不会知道详情的,撒尔坦。”瑟琳娜低声说道,声音里有止不住的疲惫,“她们在被制造的时候都失去了意识,可不会记得自己的脑袋里发生什么……”她说的这里的时候陡然住了嘴,而我的眼睛则亮了起来。   他们的脑袋。   看起来秘密在他们的脑袋里——从前我之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体之中的填充物上,却忘记了去考虑那最重要的头脑……   瑟琳娜在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之后,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怎么……你打算剖开她的脑袋一探究竟?”   艾舍莉抹去脸上的泪水,皱起了眉头:“您……有没有听到有人说话?”   “大概是你还没有完全适应你这具新的身体,艾舍莉。”我轻描淡写地说。同时站起身来,“我得继续赶路了。你呢?”   “我……”她咬着嘴唇看了看床上的女人,“我想我还得留在这儿,也许永远留在这儿。”   “但也许你也可以去北方。”我从尾指上褪下一枚我制作的幸运戒指抛给了她,“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带上这枚戒指去博地艮,去马第尔家府上。给珍妮看这枚戒指,然后留在那里……总比这儿好得多。”   她郑重地收下了戒指,然后皱起眉头:“但是,她见过从前的我……”   “正是因为从前的你为你加分不少——实际上她至今还常常提起你,并且无法相信你是一个邪恶之人。去找她吧,你可以把这当作是我的命令。”随后我转身走出了屋子,向屋外看去,然后皱起眉头……罗格奥和他的小马,以及我的独角兽达芙妮……竟然都不见了!   我急忙走出门去,然后在弥漫着雾气的空地里转了一圈,可是视线所及之处还是没有他们的踪影。   艾舍莉从门里走出来:“您在找什么?”   “我的马。还有我的随从——都不见了。”我沉声说道,并且为自己加持了一个“初级法师护甲”。   她立即张大了嘴:“天……也许是那些半人马……”   十分钟之后,我和恢复了活力的暗精灵魔法傀儡急匆匆地踏进了丛林里——追寻着落叶上那些依稀可辨的蹄印儿。   艾舍莉告诉我,这片森林的西南部居住着一群亚人种——半人马。这些高大的生物最讨厌的敌人不是那些凶恶的猛兽,也不是对他们怀有恶意的克莱尔人,而是一种小小的寄生虫。这种寄生虫寄居在他们的臀部——不是人类的臀部,而是马身的臀部。这使得他们在感到奇痒难耐的时候不得不求助另一个半人马来缓解这种痛苦。   但艾舍莉在与他们相遇之后为他们制作了一种简单的药剂,有效地驱赶了那些寄生虫,这使得那些半人马默许了她居住在他们的狩猎范围当中……然而她的客人们可不在此列。   “半人马说,我的那栋木屋之内就是他们的禁地,他们绝不会打扰木屋里的客人。可是对于木屋之外的那些人……可就得看他们的心情了……”艾舍莉对我小心翼翼地解释道。   “正好赶上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哈?”我无奈地叹了口气,追随着那些脚步继续前进。   半人马……顾名思义,是一种上半身是人类,下半身是马的生物。这样独特的生理构造使他们都拥有两个心脏——一个人类的心脏,一个马匹的心脏。   同样的,他们还拥有两套生殖系统——一套人类的生殖系统,一套马匹的生殖系统。   如果用他们身上属于人类的生殖系统与另一个半人马交配……那么无论哪一位用的是哪一边,所产生的后代都会是半人马。   如果用属于马匹的生殖系统与另一套同样的系统交配,那么所产生的后代可就不是半人马,而是彻头彻尾的马了——只是这样生下来的马远比普通的马匹要聪明,甚至聪明到了可以媲美独角兽的地步,并且拥有同样卓越的身体素质。   尽管半人马将生出这样的后代视为一种耻辱……但几乎每个群落里都有那么一两对儿喜欢胡搞的家伙,为了追求生理上的刺激,以马与马的方式交配,并且不小心产生出纯种马的后代来。   于是人类……并且大多数是克莱尔人,最喜欢从半人马的部落里掠夺这样的纯种马,并且高价出售给大城市中的王公贵族。   因而半人马极其厌恶克莱尔人,并且迁徙到了远离人烟的森林里。现在我即将与这样的一群家伙打交道……但愿他们能够保持理智并且确保我的独角兽与罗格奥平安无事。否则……我大约又要在战斗之后开始记忆魔法了。   当我们行走了将近三十多分钟之后,远处的一片挂满了枯叶的灌木丛里忽然传来了奇怪的声响。   我放轻脚步,潜入到一颗大树下,挑选了一个角度向灌木之后看过去……   是一个难得一见的场面。   一个挺漂亮的美人儿,赤裸着上身,抵在树干上——胸前的两团软肉被树木挤压得变了形,而那个美人儿还时不时地用自己的手用力地揉搓挤压她们……并且从嘴里发出低沉的呻吟声来。   任何一个人类男人看到这一幕保准都会血液沸腾……然而再往下看的话,他的血液又会很快凝固下来。就在那些矮灌木之后,赫然是一匹毛色乌黑油量的巨大马身,马身的两条前腿跪在地上,屁股则高高翘起……   而她的身后,一个肌肉发达的大汉正卖力地忙活着,两手扯着那个女人的金黄色长发,同样的马身快速撞击着女半人马的屁股,发出令人脸红心跳的“啪啪”声来……   这似乎正是两个喜欢胡搞的家伙……冒着生下纯种马的危险在寻求刺激。   我看了身边的艾舍莉,而她的脸蛋已经红了起来,轻声对我说道:“他们应该就在附近……”   而我在想着要不要打断这一对儿情侣的好事,把他俩弄趴下仔细问问他们的族人们都做了些什么。   但似乎并不用我自己动手……从远处已经跑来了另一个高大的半人马——手持双刀,气势汹汹,在看到了他们以后放声大吼:“无耻!”——他的声音里兼有人声的清晰与马声的嘹亮,“阿勒妮丝,你们竟敢背着我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那女性半人马背上的家伙竟然丝毫没有停下动作的打算。他随手抓起插在一边那长达三米的粗矛,大吼了一声抛了出去。   使双刀的家伙双臂一挥,用巨大的刀刃格开了气势凌厉的长矛,但此刻那仍在女性半人马身上纵横驰骋的家伙已经将身子一挺,发出一声如雷般的低吼。接着他又拔起地上的另一只长矛,纵身向前奔跑了几步,然后上身与马身陡然弯曲成了一个锐角的三角形——臂力、腰力、冲击力在这一刻叠加一处,而后他手中的那柄粗矛像是神雷手中的闪电——携带着无可匹敌的气势破开了沿路树木枝桠的阻碍,飞射向那个奔跑而来的半人马。   来者已经来不及改变方向,只得像先前那样在奔跑中将双刀架在胸前,狠狠地一格——然而这一次的力量与上一次相比简直有天壤之别,粗矛仅仅是被格挡得略微向上了些,然后就破开了双刀的防御,像是一道雷霆一般直贯那个半人马的头颅,令他从前冲的姿态变成了倒飞……狠狠地钉在了一颗巨树上!   这时候那个名叫“阿勒妮丝”的半人马目睹了这惨剧,立时悲愤地大叫起来:“库尔苏勒!你竟然杀死了他?!竟然杀死群落里最强壮的战士?!你疯了!”   那个被唤作“库尔苏勒”的半人马径直走到他的敌人面前,一把拔下来那柄已经深深地插入树干的粗毛,回身满不在乎地大声说道:“这个家伙本来就配不上你——既然能够被我杀死,他有什么资格当族长?!我已经在北方游荡了二十年,现在,群落的权力应该属于我了!”   于是我知道,就在刚才,我目睹了一场半人马群落中的政变。   半人马虽然被归类于亚人种,然而他们的群落权力结构却与狮群极其相似——一个雄性在自认为拥有了强大武力之后可以挑战群落首领——一旦杀死了他,就可以成为这个群落的新主人。而如果战败,只要俯首认输,就可以保留生命而离开群落,做一个孤独的游荡者。   这位名为库尔苏勒的半人马似乎曾经在权力的斗争中失败过,而在过了二十年时候,他又卷土重来,与群落首领的妻子私通,并且轻而易举地杀死了那位可怜的丈夫。   这样的行为在人类社会看来简直是十恶不赦,而在半人马的群落里却实属平常,以至于那位前群落首领的妻子仅仅是在激动地表达了自己的惊讶之后就彻底地臣服于他,又将自己漂亮的头颅埋埋在了那位新的篡位者的胯下……而后者手上的粗矛尖端则滴着红白相见的粘稠液体,落在那个女性半人马的金发上……就像是一簇死亡之花。   似乎掠走我的独角兽与罗格奥的半人马们属于那位亡者的权力管辖……而这位新的王者则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想这应该是一个好时机——篡位者并没有正大光明地杀死旧王,他还得需要相当长的时间去令群落里的其他战士服从他并未位居他。   但我可以帮助他尽快地夺取这个群落的王权……也许咋他成功后以后,我能够得到的就不仅仅是我所失去的那些伙伴,而是一些远超我想象的东西。半人马们都是彪悍骁勇的战士,而我正需要他们。 第一百五十四章 “打倒”半人马   我在树木之后闪身走了出来,轻轻咳嗽一声。库尔苏勒立即凶狠地转过头来,并且将粗矛对准我。而后他看清了我的相貌,想也不想——那粗矛立即化为一道黑影呼啸着向我飞了过来。   我早有准备。身上的“初级法师护甲”发挥了作用——粗矛在靠近我的时候像是扎进了一团粘稠的奶油,而后像是插进了密实的土壤,接着像是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一样砸到了我的胸口,掉落在地面上。   这家伙的力气实在可怕——我的胸口此刻还在隐隐作痛,看起来要“中级法师护甲”的效果才能完全抵御冲击。但这样的一幕似乎已经足够令他震惊……他一把推开了女性半人马,颤抖着浑身的肌肉用碗口大小的蹄子后退了几步,又从身边的一颗树上毫不费力地扯下了一根手臂粗细的树枝:“你们这些该死的尖耳朵,竟然追到这里来了么?!”   ……尖耳朵?我愣了愣。他指的是暗精灵么?这已经是我今天第二次被这样误会了。   我再一次摘下自己的兜帽:“尖耳朵?我可是尼安德特人。”   库尔苏勒皱着眉头仔细地观察我,然后用人类的鼻子打了一个马匹的鼻响,看向我身边的艾舍莉:“她可是一个尖耳朵!该死的暗精灵!”   “她的确是一个暗精灵,但她是否该死,可不是你能够决定的。”我沉声说道,“另外,你和人交谈的方式可一点都不讨人喜欢,特别是对于一个将要统治半人马群落的首领来说。”   “但是你的生死也得由我来决定!”我的语气似乎成功地激怒了那位暴躁的半人马,他再次将手中的粗大树枝投向我,并且在树枝脱手的一刹那发力飞奔,用极快的速度从身边的枯树上扯下另一些树枝作为武器,双手交替着将它们一同发射出来。   我的对面顿时出现了六七根高速飞行的粗木棍,而那半人马还在向我飞快地冲过来,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怒气,像是下一刻就要把我撕成碎片。   这家伙似乎对暗精灵有着刻骨的仇恨——不用多想,一定有又是米伦·尼恩的手下干的好事。对付这种迷信武力的家伙可不是仅仅依靠巧舌如簧就能解决的了,我必须得让他在自己最自豪的方面对我感到自愧不如……当然不包括他刚才做的那种事情。   于是我懒得闪避,左手在袖子里一摸,一枚拇指大小、被精心切割过的钻石就已经出现了在了我的掌中。然后我用极短的时间构建了一个“迪尔芬德之盾”,魔法的力量立即将我与艾舍莉保护了起来。携带着惊人力量的粗树枝接二连三地撞击在无形的护盾上,而后又被几乎是同样巨大的力量反弹出去。库尔苏勒在高速奔跑中以令人赞叹的技巧一连躲过了四根旋转着的树枝,却被第五根横着击中了胸膛。   但他停也未停,四只蹄子在地上卷起一大片落叶,怒吼着高高跃起,在下一刻就落到了我的身前。两只巨大而坚硬的前蹄像是矮人之神的复仇铁锤一样猛砸了却来……结果却仅仅是在空气中激荡起了一大片涟漪,而后将它们的主人远远抛开。   库尔苏勒颤抖着双腿保持了自己的平衡,而后再次大吼着冲过来——右臂与左臂抱在一起,覆盖着因为战斗而形成的厚皮的肘关节变成一个锐凸,像是一个攻城锤一样锤在了我的护盾上。   假如我手中现在握着的是一枚普通石子而不是钻石,石子上一定已经布满了裂缝,并且会在再承受几次这样的攻击以后开裂破碎,让我只能以精神力维持这个魔法。然而现在我所拥有的这种西大陆目前已知的最坚硬的物质令我甚至可以承受一整队食人魔的攻击……这样的打击自然更不在话下。   我甚至不再需要将法杖插在地上以增强这个魔法的威力,实际上自从我找回了我的手札之后我就已不再需要法杖了。无论从坚固性还是实用性上来说,我的手札上所蕴含的魔力已经令它可以媲美神器,也让我省去了将长柄魔杖背在背上所带来的各种烦恼。   眼下这只半人马的第二次撞击徒劳无功,但他马上又开始了第三次的尝试——双眼恶狠狠地蹬着我和艾舍莉,仿佛一旦打开了这个护盾就要将我们两个活活吃掉。   刚刚获得新生的小姑娘有些畏惧地向我这里靠了靠,我轻拍她的肩膀示意她镇定下来,然后微笑地看着护盾之外的库尔苏勒——我们之间似乎除了空气没有别的东西,然而他就是没法儿靠近一步。   “这就是我不大愿意跟你们这些半人马打交道的原因,也是你们为什么会生活在丛林里的原因。”我说道,“你们这些家伙总是这么暴躁……可是光凭身体可没法儿解决所有的事情。”   他又抬起肌肉结实的双臂大力猛砸我的头顶,然而除了制造出敲击战鼓似的响动之后没起到一丁点儿的效果。   “你就没想过问问我为什么要出现在这里,找你有什么事?”我提防着远处的那个女性半人马,以防备她忽然逃走。但好在她并没有似乎的企图而是安静地站在远处看着这边——这是半人马群落里的传统之一——女性大多不参与到战斗之中……搏斗是这些脑子里流淌着激素与荷尔蒙的大家伙的事情。   库尔苏勒终于意识到自己的攻击对我完全没有效果。他停下手来,撑开双臂,挺着厚实的胸膛围绕我们着慢慢走动:“就算想要知道你要做什么,也得等到把你的双手双脚拧折之后!”   “一百多年前你们的祖先曾经担任过某位人类帝王的侍卫,还被授予铁甲和利剑。只是那位帝王死去之后,你们的族人们就被驱逐……现在我终于知道原因了。”我微笑着说,“因为缺乏有效的自制力和聪明的头脑——”   “而现在你们只能隐藏在环境恶劣的森林里,并且以‘自然的朋友’而自居……我打赌那些南方的白精灵们无时无刻不在心里嘲笑你们——一个生为战士的种族却远离人烟苟且偷生……你就从未怀念过你的那些祖先的荣耀?身披铠甲手执双刀驰骋在平原之上,令敌人闻风丧胆?”   库尔苏勒在听到我的这些话以后忽然平静了下来——而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   “蛊惑者!”他说道,“你以为现在的半人马还会在乎什么回忆和荣耀?他们早就被一百多年的时光消磨了一切锐气——而你认为仅凭你的这番话就能够说服我么?半人马从来都不是奴隶种族,谁也别妄想要我臣服于他们!去告诉你们的主人,除非她有胆量同我面对面地战斗,否则别想从我这里得到任何东西!”   我注意到他使用了“他们”这个词——他将自己排除在外了。而“你们的主人”和“她”这两个词语,则让我想起了一个“老朋友”——米伦·尼恩。   这家伙说自己曾经在北方游荡了二十年,我打赌他必然那些暗精灵打过交道,并且结果相当不愉快。   “我想你弄错了一件事情,战士。我所代表的并非北方的那股势力——”我让自己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似乎你的敌人也是我的敌人,而我则有些法子能够帮助你,如果你不介意在我们之间来一场心平气和的谈话的话。”   库尔苏勒向后身看了看,然后转过头来,轻蔑地哼了一声:“和你这样只会躲起来挨打的家伙心平气和地谈话?——除非你先能打倒我。”   “那么,好吧,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耸了耸肩膀,手中一道准备已久的“石化术”立即发射了出来。对面的大家伙连哼都没哼一声,干脆利落地在我眼前变成了一尊雕像。   然后我撤掉了“迪尔芬德”之盾,在他惊讶又愤怒的眼神里走到他身边,用手在他的马背上拍了拍,然后试着推了推它——这大家伙可真重。我打赌五个我加起来也没他重。   但好在此刻他还保持着两只蹄子离开地面的姿势——尽管是一前一后,但已经足以令我找到他的平衡点了。   接着我向艾舍莉招了招手:“来搭把手!”   我们俩在他愤怒的目光之下花了一分钟才将这巨大的雕像推得失去了平衡,而后重重地砸在地上,溅起了一大片落叶和泥水来。   远处的女性半人马见这个大家伙被我推倒,立即转身想要逃跑。一个“蛛网术”牢牢地捆住了她的四蹄,她挣扎了几步之后轰然倒地,又试图用双手去撕扯开那些粘稠的东西。然而这样做的后果只是令她把自己困得更紧——包括那两只原本可以自由活动的双手。   此刻她的脑袋正对上了先前被库尔勒苏杀死的半人马,她的前夫。而后者身上滴下来的血液很快就把她的金发染成了红发。 第一百五十五章 出现在北方的白衣人   我出了一口气,拍拍自己的双手走到库尔苏勒的面前:“如你所愿,我已经把你打倒了——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谈谈了么?”   那家伙只是瞪着我,不肯说话——噢,是不能说话。   我抬起手来在他的脑袋上轻轻碰了碰,解除了头部的石化状态。他立即喷出了一口浊气,瞪着我:“卑鄙!”   我腰间的瑟琳娜在盒子里尖声尖气地轻声说道:“真是难得,对暗精灵们如此仇恨的半人马竟然会与我持有同样的观点。”   我盖紧了皮袋的盖子,蹲在半人马的身前:“你看,你足有五个我这么重,又身经百战,却要求我在战斗中打倒你——以自己的绝对优势来向我提出这种要求,与我现在所做的事情有何区别?”   “诡辩者!”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原来半人马战士被人打翻在地之后说话会变得如此简洁明了——我想我们终于可以好好谈谈了。首先得让你知道我的身份……一个魔法师,暗精灵们的敌人。”   库尔苏勒疑惑地看向艾舍莉。   “她么,和你的身份一样——暗精灵群落的背叛者,和我……以及你,站在一边。”   “你们想要得到什么?”——形势比人强,似乎这位未来的半人马群落首领在冷静之后还算是一个有脑子的家伙。   “实际上我还没想好。然而本着‘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的原则’,我现在对你挺感兴趣。如果你不介意把你在北方游荡的那二十年里发生的事情告诉我的话……”   “我没法儿相信你。”库尔苏勒说道,“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那么就没办法了。也许你还需要继续冷静。”我遗憾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一颗横卧与地上的枯树干上坐下,开始拿出我的手札记忆被用掉的魔法。   库尔苏勒赌气似的不再开口,双眼看着面前的枯树叶,像是打算用愤怒的目光把它们点燃。   我坐在枯树上休息了二十分钟,库尔苏勒就在地上躺了二十分钟。我倒并不担心独角兽和罗格奥的安全——因为他那个无比强大的天赋魔法。   又过了好一会儿,地上的半人马终于开了口:“你对阿勒妮丝做了什么?”   我又看了一会儿我的手札,才合上了那本书:“她是你二十年前的情人?那么让我猜猜……应当是这样一个故事。一位年轻而野心勃勃的半人马在二十年前试图夺取群落领袖的位置,并且打算重拾那些被他的族人们忘记了的‘记忆和荣耀’。然而当时他的很不走运……或者因为在战斗中被打倒,或者因为他的观点无法被大多数人接受——他不得不离开群落并且去往寒冷的北方……”   “他在那里孤独又不甘的游荡了二十年……当然也可能是成为了另一个小群落的首领,因此那些暗精灵们才会对他表现出一定程度的兴趣。但他拒绝了他们所提出的要他为暗精灵女王效忠的要求,然后一些令人不快的事情发生了。接着这位二十年前的年轻人,现在的失意者回到了南方的故乡,打算重新接管这个群落……然而他从前的甜蜜情人现在已经变成了新任首领的妻子。于是他们在此处偷情并且被发现……阴谋篡位者杀了群落首领,打算以胜利者的身份回到群落当中,却被一个法师发现,并且那位法师打倒了他——”   “实际上,库尔苏勒,你该感谢我。”我叹了一口气,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正派人,“你没有在公开的一对一决斗中杀死那位首领,而是在一种不体面的场合以一种不体面的方式杀死了他——他的孩子和朋友在群落中还有相当的影响力,你回到那里,等待你和躺在地上的那位女士的将是什么?你看——她刚才甚至一直不敢大声呼救。因为她也明白,一旦另一些家伙来到这里,先死掉的将会是你,然后才有可能是我……”   半人马沉默着不说话,我继续说道:“米伦·尼恩必定要求你成为她的仆人,或者为她卖命的战士……那么让我再猜猜,她开出来的条件是什么?财富?不……你们对财富不感兴趣。土地?不……她赐给你们的土地只能在寒冷的北方,而你一定无时无刻不想着重回南欧瑞。接下来……长久的生命。她应当是许诺给你一个崭新的身体,甚至可以使用魔法……因此你在见到我的能力的时候才没有大惊失色,而像是早已习惯的样子——”   “你是聪明的,你懂得拒绝。”我叹了口气,“暗精灵们的长生可不是什么好东西……那玩意儿顶多让你用上一两年的蹩脚魔法,然后就得准备迎接身体崩溃的命运。”   “我担心的不是这件事情。”库尔苏勒终于开了口,声音也平静了许多,“我不能代我的同族做出决定,将他们带领上成为奴仆的命运之路。半人马是自由的战士,我们不会臣服任何人。即便是在代达罗斯皇帝的身边,我们也是一支雇佣军团,而非他们的仆人。”   “我理解您的这种骄傲,并且深感钦佩。”我从枯树上站了起来,为他解除了魔法。   库尔苏勒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稳——因为石化状态令他的血液停止了流通。如果这种状态再保持上一个小时,他也许就真的站不起来了。而在此之前我已经为自己加持了一个“中级法师护甲”,并且后退了几步,打量这个比我高出了三个脑袋的大家伙:“你的阿勒妮丝,就在那边的地上。除了手脚被蛛网缠住之外,我可没对她做别的事情。”   “你能给我什么?你的要求又是什么?”库尔苏勒没有立即回到他的爱人身边,而是皱起粗眉毛看着我,同时跺着脚,试图让自己的四条腿尽快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我看得出你不是个简单的家伙。我在北方见过几个暗精灵的法师……”他瞥了艾舍莉一眼,“都没你这么强大。”   “那些人不是法师,只是魔法傀儡。”我向他介绍身边的女精灵女士,“这位女士,曾经就是一个你遇到的那种……魔法傀儡。但因为某些不公正的待遇,她已经发誓同那位女王划清界限,站在我这一边。”   但库尔苏勒仍旧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你说得没错儿,我曾经在北方的达弥努森林拥有一个群落——拥有三十个强壮的战士。但暗精灵们要我为他们效忠,我拒绝了。然后他们在一个夜晚偷袭了我们,抓走了几乎所有人。我战斗了两天两夜……”   “与那样的敌人战斗了两天两夜还能平安逃走,值得钦佩。”我适时地补充道。   “不,我可没有逃走!”库尔苏勒皱起眉头,“半人马战士从不逃跑,是一个人忽然出现,并且杀死了那些暗精灵——那人的确是强大的战士,仿佛战斗对他来说不过是一种休闲娱乐……”   我的心里一跳,立即问道:“穿白衣服的人?”   “的确是穿白衣服的人……你也认得他?”   “诸神在上……这需要多么神奇的巧合。”我不由得轻声感慨,“艾瑞法斯特如此之大……我却总能见到这个人的影子。”同时我的心里也开始意识到,那个叫做西蒙·崔舍的人、迪妮莎的老师、保护过那个“魅”的人,也许对我而言并不仅仅是一个路人那样简单。如此频繁地得到他的消息,必然是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影响着我与他……会是那个大预言术么?他会在将来为我带来什么?   而他出现在北方,出现在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势力范围之内,又是为了什么?   我在心里思索了一会,然后回应库尔苏勒的话:“我同他见过几次,但我的确摸不透他的性格。他为什么要帮助你?”   “说起来,这事儿挺好笑。”半人马耸了耸肩膀,“当时我在一座木桥上,手边是十几支长矛。我用它们把对面的那些暗精灵一个一个钉死在路上,同时又让那些法师们不敢靠近,没法儿对我施法——他们可没有你这样的强力防护。就在我把最后一支长矛也投掷出去,对面的敌人冲过来了。我本打算用胳膊再拧掉几个人的脑袋然后战斗着死去……”   “忽然我发现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过了一个拿着细剑,穿着白衣的人。暗精灵们的战士们正在冲锋,堵死了桥面。于是那个家伙用挥舞着他的剑——不,说是挥舞并不恰当。因为只要他一抬手,就有一个暗精灵捂着喉咙倒下去……我看得目瞪口呆,甚至忘记了向前冲锋。他一边走一边杀人,一个人走过了桥,桥上的暗精灵们也被杀了个干干净净……可是自始至终他的脚步就没变过!”   “你说过还有些暗精灵的法师——那些法师呢?他是怎么对付那些法师的?”我对这个问题更有兴趣。 第一百五十六章 政变   “要说法师……实际上我觉得那个家伙也是一个魔法师。他一抬剑,就有像是闪电一样的东西射出去。那些暗精灵的法师立即被洞穿了身体,连施法都来不及……”   我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同时心里产生了隐隐的不安:“那么,他这样杀死了几个法师?”   “六个。”库尔苏勒摊了摊手。   “一共有几个法师?”   “七个。”他说道,“最后一个法师想要逃走,他就没去追他。可是那法师在觉得自己安全了之后又开始攻击那个白衣人,于是他踢起一块石头……一下子就把把法师打飞了。”   “那法师当时距离那个白衣人有多远?”   “大约是……四十多米的样子。”库尔苏勒用前蹄敲了敲地面,“你问这些做什么?”   “好奇而已。”我微笑起来,“然后呢?”——实际上我这微笑倒真的是发自内心了。从第一次见到迪妮莎使用那种被她命名为“斗气”的东西开始,我就对这力量感到了深深的忌惮——它是那样强大而凌厉,甚至可以抵御火球术的攻击,又不需要施法材料或是战斗持咒。一个魔法师与那样的敌人贴身战斗简直是自寻死路……除非他在一开始,在对方全无防备的时候就用咒文限制他们的活动,令他们没法儿攻击——例如“石化术”。   但现在从库尔苏勒的描述中,我似乎依稀发现了那种力量的弱点——它没法像很多魔法一样,做出远距离的攻击。那个暗精灵魔法傀儡在与他拉开了四十米的距离之后才打算反击——而这也是大多数具有相当威力的魔法的有效范围。至于另外一些高等法术甚至是传奇魔法——例如帕萨里安的“位面崩塌”,则可以在上百米的距离上发挥作用。   而西蒙在双方拉开了四十米之后用石头做投掷武器杀死了那个法师……实际上如果当时他的手边有一把十字弓的话,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使用它——因为“斗气”这种东西,能够被发射并且对敌人造成有效伤害的距离似乎比魔法要小得多。   我的心里顿时轻松了不少……凡事都尤其弱点,那种力量也不例外。只要拉开足够漫长的距离,我就可以用很多法子获得主动……至少不会失掉性命。   这时候库尔苏勒继续讲述他的故事——他似乎被我勾起了兴趣,急于向我倾诉那个令他感到了极度震惊的“白衣人”。   “然后我愣了愣,打算去感谢他。我们半人马是恩怨分明的种族,如果就让他在救了我的性命以后离去,我的心里可一辈子都会感到不安。可是那个人走路的方式也很奇怪——我打赌他也一定是个强大的法师。他在面前慢慢地走,可我就是追不上他。到最后我得全力奔跑才勉强跟得上他的脚步,然后我在他的身后对他说:‘嘿,老兄,我感谢你救了我的性命。如果你愿意把你的战斗技巧教给我的话,我会在救回了我的族人之后满足你的一切要求——’”   “我这么跟了他很久,也这么说了很久,可是那家伙就是不肯理我。最后我一路跟他跑到了通往更北的雪诺国的关口,知道自己得往回走了——我可没法儿适应那里的气候。这时候那个人终于回应了我一句话,唯一的一句话——”   “他们挡了我的路。”我几乎是和库尔苏勒一同说出了这句话,然后笑了起来。   “没错儿,就是这句话,然后他就加快脚步把我丢下了。”半人马豪爽地大笑着,伸手拍打我的肩膀。而我则轻轻地皱着眉头忍受着他这种表示善意的举动——白衣人西蒙似乎充当了缓冲剂的角色,极好地拉近了我和库尔苏勒的关系。   “这么说你也遇到过这那家伙——但愿你不是被打的那一位。”库尔苏勒在原地转了转,有跺了跺自己的自条腿——似乎都从麻木的状态中恢复过来了。   他似乎对那个西蒙颇有好感……正巧我也知道些他不知道的东西。于是我笑着说:“当然不是——不然我就不能活着站在这里了。我是在旅行的路上见到了他……”   我将遇到火龙的与西蒙战斗的事情告诉了他——夸大了某些传奇色彩,略过了米有些我不想让他知道的内容。半人马与我之间的关系在故事当中迅速拉近,到最后他已经开始快活地左右甩动自己的马尾——这是他们感到了放松和愉悦的表现。   到故事结束的时候,连他看向艾舍莉的眼神都缓和不少,最后我提议将他的爱人从蛛网术中解脱出来,而他则再一次大笑着拍打着我的肩膀说道:“哈哈……一场误会而已!”   眼下我们四个人……半人马当然可以用“人”来称呼——因为他们是亚人种——在相当融洽的气氛中穿行在树林里——我与那位前任首领的尸体共乘在库尔苏勒的背上,艾舍莉则乘坐在阿勒妮丝的背上——有点儿局促地抱着她裸露在外的小腹。   我让这位战士相信我有能力在一会儿帮助他稳定他在半人马群落中的权势,并且与他达成了一个协议:当我打算与暗精灵们公开对抗的时候,半人马战士们可以成为我的盟友,并且获得铁质的铠甲与武器,将他那些曾经居住在北方的子民们解救出来。   去往半人马的群落得经过两道山岭,在这段路程里我知道了那里现在的情况。库尔苏勒在年轻的时候的确拥有过一群追随者,但二十年的时间已经令那些追随者臣服于新的首领,并且对他的归来并没有表现出额外的热情。   被杀死的这个家伙,名叫“图鲁达”,二十年前就是他的死对头,到现在仍是,不过已经变成了“死”对头。按照半人马群落的传统,新的成员要想加入,必须与群落里最强壮的战士战斗。如果他获得胜利,就可以留下来,并且拥有挑选妻子的权利。库尔苏勒显然很轻松地做到了这一点,却并没有对群落里任何一个年轻的单身女性半人马示好——实际上大家都清楚他心中的爱人是阿勒妮丝,而后者也从未忘记他。   不少新头领的追随者对于他这样一个可能挑起动乱的人表示了不安,并且一定有人在暗暗地监视着他——否则那位首领不可能跨越两座山岭,然后“恰好”目睹刚才发生的一幕并且送掉性命。   但这情况并非不容乐观。毕竟他曾经的追随者们的态度是“没有表现出额外的热情”,而非对立或者仇恨。   我想要南下,原本就是打算获得某几支势力的支持,然后壮大自己的力量。既然这里有这样一支不容忽视的战力,我当然有充足的理由在此停留一段时间并且令他们为我所用。实际上我现在迫切地希望在以后的行程中,类似的停留越多越好……那样即便我无法与南方的矮人或者白精灵们达成协议,我也可以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了。单靠一个人力量——无论这力量如何强大,都不可能彻底改变世界。我对此深有体会,并且有过惨痛的教训。   前方的林木开始变得稀疏,并且土地变得坚硬起来——这是半人马们长期践踏的结果。很久之前,半人马群落还与人类共存在欧瑞皇朝的土地上的时候,代达罗斯皇帝曾经试着赐予他们土地,令他们可以长久地安居下来并且成为自己的职业战士。然而就是因为他们沉重的蹄子常常使得农田变得坚硬而难以耕种,这些亚人种不得不放弃过上农耕生活的打算,而是以雇佣军的形式为皇帝效力。   现在他们似乎依旧以狩猎为生,但文明程度相较那时而言却似乎已经退化了不少——从前的半人马,在史书中被描写为“气质高贵、身体强悍的无畏战士”。而现在他们的居住地的周围,野兽的皮毛与骸骨散落在土地上,在秋月的寒意中仍旧散发着令人不得不骤起眉头的味道。而再向前些,具可以看到他们的居所——一些用粗树枝搭建的简易棚屋,据我观察,如果有一天下起了雨,这些半人马们就不得不待在屋子里忍受风吹雨打。   我在村落的外边跳了下来——为了不损害库尔苏勒的形象。而他则径直走到了村落中央的一块空地上,将前任首领的尸体甩了下来。阿勒妮丝紧随其后,两人沉默地站在那里,等待着其他人的脸上带着震惊的神色向这边聚集。   而我开始观察这个占地颇为广阔的村落,试图从那些外观看起来没有什么差别的房舍中找到独角兽和罗格奥的身影,但越来越多的半人马挡住了我的视线,并且形成了一个圆圈,将我们四个人围在中间。   我腰间的瑟琳娜轻声说道:“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坐视你试图收服一群打算对抗我的母亲的半人马而没有采取任何措施。”   “如果你还认为她是你的母亲的话。”我沉声说,“实际上我觉得你更倾向于加入我这一边——看看这些半人马战士……我打赌一个由十个半人马战士组成的队伍就可以冲垮一个中装步兵中队的防线。”   “在你的带领下?有可能。如果靠他们自己?呵呵……”她小声笑了起来,“半人马可算不上是最强大的战士,我们还有……”   她警觉地闭上了嘴——而很多时候我甚至在怀疑这位暗精灵的公主是不是在以此种方式来报复她的母亲……既不违背自己的良心来“投敌”,也好让我心生警惕,然后想方设法从她的嘴里探得更多的信息。   这一次艾舍莉可是听到了我们的对话。她的脸色越加苍白,犹豫了一会之后凑进我:“你……在和那个人说话?”她指了指我腰间的盒子。   “没错儿。”我说道,“治愈你的,也是这位公主殿下——”   “你答应过我的!”瑟琳娜不满地叫了起来。   “我的确答应过你不说出你的身份,但先发出声音并且被人听到的可是你。怎么……你对你从前所做的事情感到悔恨了?”我笑着说道——在一群半人马战士的环绕之中。实际上现在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都不在我们身上,而是在那位躺在地上的前任首领身上,并且不安地骚动着,窃窃私语着,用阴沉或者猜疑的目光盯着库尔苏勒与阿勒妮丝。   “您把公主殿下装在这里……”艾舍莉难以置信地看看我,又看看我腰间的盒子。   而瑟琳娜没有说话。   “我劝你最好别一时冲动,趁我不注意把你的公主殿下给放出来——如果你还想继续隐姓埋名地生活的话。”我轻轻拍了拍腰间的盒子,她加持了一个刚刚记忆的“初级法师护甲”。   而艾舍莉咬了咬嘴唇,长长地出了口气:“抱歉,公主殿下,我——”   “我可从没指望过你。”瑟琳娜的此时那种尖声尖气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刻薄,但这并不妨碍她说出之后的那句话来,“我给了你新的生命,你的生命就是属于我的——现在我命令你:乖乖地做你的小可怜儿,别来掺合我的事情。”   艾舍莉愣了好一会,然后才难以置信地点了点头,像是在努力告诉自己这不是一场梦。   这时候半人马那边终于有人开了口:“库尔苏勒,你杀死了图鲁达,又带了两个陌生人类走进半人马的村落——你想要做什么?”   库尔苏勒看向说话者——一个左脸有一刀伤疤的年轻人:“你的父亲还没有质问我,你怎么有勇气在五十位勇敢的战士面前首先向我发问?”他阴沉地移转目光,看向说话者身后的一个人。   那个半人马失去了一只左臂,脸上布满了可怖疤痕,正用复杂的眼光看着库尔苏勒。   “马拉罕,我的朋友,发言者是你的儿子,你也要像他一样质问我吗?为了这个在二十年前夺走了你的左臂的家伙?” 第一百五十七章 不老的秘密   被称为“马拉罕”的半人马足足盯了库尔苏勒十几秒,然后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不明白,库尔苏勒……你怎么还能像从前一样,这么……这么富有热情。我今年已经三十六岁了,再过上不到十年,我就要像其他人一样老死——你也应该是和我一样的年纪,甚至还要比我年长两岁。现在的你不是应该安安稳稳地待在群落,找一个女人,然后平静地过完最后几年么?”   “即便像年轻的时候一样,我们追随你离开森林,回到人类的领地……可是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原本就是被混沌之神创造出来的、守护丛林的半人马,我们的身上有人类的血液,也有马匹奔腾不息的血液,我们的归宿从来都应该是在丛林里……”   “你的确是老了,马拉罕。”库尔苏勒打断他的话,冷冷地说道,“那么你是打算反对我,就像你的儿子一样?”   “不,库尔苏勒。年轻时候说出的誓言依旧有效。如果有一天你回来,我一定不会成为你的敌人。”半人马马拉罕抬起他的右手搭在他身前的年轻半人马的肩膀上,“离开这里,这不是你们这一代人的事情。”   “不,父亲!这正是我们的事情。”马拉罕之子甩开了父亲的手,直势库尔苏勒,“图鲁达原本就已经老了——他甚至已经开始出现白发。任何人一个人都有资格挑战他,只是被这个人抢先了一步。”   他踏着沉重的四蹄走到场地中央:“虽然半人马只有在生命的最后两年才会老去,但库尔苏勒,承认吧,你已经不是二十年前传说中的‘无畏战士’了。你的外表掩盖不了你的虚弱——现在,我,塔拉卡,马拉罕之子,以部落战士的名义,向你发起挑战!”   人群之中顿时发出了议论声——一些看起来颇为年轻的半人马似乎相当赞同塔卡拉的话,而一些年长者则用阴沉的目光注视着场中的情况,不肯开口说话。库尔苏勒神情严肃地凝视着他,然后看向马拉罕,放声大笑:“哈哈哈……马拉罕。你认为我已经老了,你的儿子也是这么认为——那么,你是否要阻止你的儿子,塔卡拉对我挑战——在他感到后悔之前?”   马拉罕沉默了一会,然后低声说道:“抱歉……库尔苏勒。这是孩子们的自由,也是群落里的传统,我没法儿干涉。”然后他侧身避开库尔苏勒的目光,看向他的儿子,右手做了一个虚握的手势——这应当是一个流传在军队中的手语,意为“留下活口”或是“手下留情”。   库尔苏勒看到了这一幕,然后用复杂的目光看向马拉罕。而后者没有回应他,侧身走到了人群之后——似乎不忍看到他的老朋友当众出丑。   他的担心的确是有道理的。半人马的寿命大多在四十多岁,不算是一个长寿的种族。他们大多在十四岁的时候发育成熟,然后就一直维持着年轻的相貌,直到自然死亡之前的两年,开始衰老。   库尔苏勒的年纪应该在三十八岁上下,在半人马群落来说应当属于一位“老人”了。然而他在刚才,在格杀那位部落首领的时候的确表现出了相当卓越的战斗力,那与他的年纪可完全不符。这其中一定有着什么秘密让他可以长久地保持这样的活力……然而群落里的其他人似乎并不清楚这一点,包括马拉罕。   眼下他的儿子充满自信地抖动着人类上身的肌肉,并且接过了身边另一个战士抛过来的训练用木质双刀。那个战士也将另外一对双刀抛给了库尔苏勒,但后者不屑地打落了它。   我和艾舍莉以及阿勒妮丝已经退到了一边,围观的半人马们像是觉得我们的身上有某种恶性的传染病,自觉地为我们让开了一块空地。但尽管如此,这些大家伙们身上的味道也令我直皱眉头——大约是秋季少雨、他们又不大乐意洗澡的缘故,现在的我就像是身处一个臭烘烘的马群里。   塔拉卡皱了皱眉头,然后也丢掉了自己的双刀。“公平的战斗。”他说道,“出于对长辈的尊敬,我会让您输得心服口服。”   库尔苏勒沉默着双臂抱在了胸前,只说了一个字:“来。”   年轻的半人马毫不迟疑地迈动四条马腿,在极短的时间里就将自己的速度催至最高,然后凭借着那冲锋的力量,在接近克尔苏勒的时候前蹄猛然抬起,像两只巨大的锤子一样踢向他。   但库尔苏勒立即将身子轻轻地一侧,年轻人的前蹄就落了空。然而塔拉卡在前蹄下落的过程当中又举起了双手,像两把流星锤一样狠狠地甩了过去。库尔苏勒终于松开了双手,然后稳稳地拦住了年轻人的攻势。四臂相交,发出一声巨大的鸣响,我打赌这力量足够锤破一面坚固的木墙。   但年轻人的攻势并非到此为止。他的前蹄落地,获得了坚固的支撑点,双手又与库尔苏勒紧紧地攥在一处……于是他的马腰猛然发力,巨大的身子像是一块岩石一样横着甩向了库尔苏勒的腹部——那两只后蹄上钉着的金属马掌闪闪发亮,像是在下一刻就可以将库尔苏勒击飞出去。   然而库尔苏勒紧握着他的双臂,身子随着对方的旋转跑动,而后在塔卡拉后蹄离地的瞬间一脚踢在了他的左前蹄上。这并不算巨大的力量立即使塔卡拉失去了平衡,巨大的身子像是一个装满了杂物的口袋一样,被库尔苏勒借着他的力量狠狠地抛了出去——砸在了一栋树当中。书屋并不牢靠的墙壁被旋转着的半人马击倒,那屋顶也哗啦啦地落了下来,激荡起大片的落叶与泥水。   库尔苏勒好整以暇地再次抱臂站好,冷冷地注视书屋废墟之中的那个年轻半人马——后者的蹄子似乎在撞击中受了重伤,心有不甘地试图爬起,却一次又一次倒下。   他的父亲,马拉罕的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色,而后飞快地横穿场地去帮助他的儿子。库尔苏勒没有阻拦这位年轻时的好友,只是沉声说道:“为了你刚才的那个动作,我保留他的性命。”   马拉罕无声地向他点了点,然后用力地拉起他的儿子,两人一瘸一拐地消失在了人群之后。   库尔苏勒转头环视四周:“还有谁?”   这一次年轻人没有说话,而另一位年长者站了出来:“库尔苏勒,武力并不能说明一切。想要成为首领,除了武力之外还要有睿智的头脑与正直的品格——”   “那么,奥托,你是在质疑我的品格?”库尔苏勒皱起了眉头,直视人群之中那个头发花白的老年半人马。   “你与图鲁达的妻子,阿勒妮丝私通,这种行为配不上一个首领的荣耀。”他沉声说道。   “这么说,暗中尾随并且向图鲁达通风报信的人就是你——”库尔苏勒说道,“阿勒妮丝在我成年之后就与我有婚约,是图鲁达在我离开群落之后占有了她。现在,她仍旧是我的财产,你有什么资格质疑我?”   他的声音凌厉,不怒自威。但那个老年半人马仍旧不肯退缩,而是继续说道:“那么除此之外,你还被怀疑拥有邪恶的力量!”   库尔苏勒笑了起来:“邪恶的力量?仅仅因为我拥有不会衰老的身体?”   “不,我亲眼所见!”奥托抬起手来指着他,对周围的半人马说道,“前天夜里,在他回到群落之后不久,在月圆的时候,我亲眼见到,他站在山岭上向着月亮嚎叫,身上散发着神色的邪恶气息!”   此话一出,周围的一些人立即低声附和。   “没错儿,我的确在前天夜里听见有人在叫……”   “那声音就像是被恶魔附身,半人马绝不会发出那样的声音来——”   “也许奥托说的是真的,否则他怎么可能打败一个年轻的战士……”   库尔苏勒冷冷地瞧着他们,然后重重地跺了跺脚,溅起大片的泥水来:“奥托,你竟然沦落到用这种卑劣的诋毁来对抗我的地步——你的确是老得糊涂了!”   而后他环视那些窃窃私语的人:“如果你们想要知道是什么力量令我永葆青春,那么,我就给你们看!”   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而库尔苏勒冷冷地扫视着他们,同时将右手放在了自己的肋下。接着他的五根手指缓缓发力,就像五根钢钉一样插进了自己的皮肉之中。鲜血开始从伤口流下,但他没有皱眉,而是面无表情地令手指继续深入到肌肉之中。   我身边的阿勒妮丝忍不住大喊:“库尔苏勒,你在做什么?!”   但他摆了摆左手示意她安静下来,接着几乎让整只右手的手掌都深入到了身体里,像是握住了一样东西。   我不禁皱起眉头来:这家伙在做什么?疯了吗?这样的撕裂伤口,一不小心就可能造成感染——那会要了他的命! 第一百五十八章 混沌的秘密   但在下一刻,他的手已经抽了出来。因为疼痛而产生的冷汗从他的额角上滴落,但他没有理会。人们的目光集中在他的右手上——手掌之中托了一块鲜血淋漓的东西,模糊一团,看不清形状。   他用左手擦干净了上面的血液……然而我竟然还是没法儿看清那个东西。   真实之眼的效果令我可以看得清百米之外的人脸,然而此刻那个小东西仅仅与我相隔十多米,我却就是弄不清楚那到底是什么……   它明明就那么安静地躺在库尔苏勒的手掌之中,呈现出淡淡的灰色,然而在我的视线里,它似乎又在不停地变化。在我认为它是一块四方形的石头的时候,它给我的感觉却是边角圆润,在下一刻就变成了椭圆形。但在我以为它是椭圆形的时候,它给我的感觉却又是凸起了无数的棱角,像是一个刺猬。在我认为它是红色的时候,它给我的感觉像是绿色。在我认为它是绿色的时候,它却在我的视线里呈现出了……一种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颜色。   就好像它包含了所有的形状与所有的色彩,然后又在同一时刻将它们表现出来,而我的思维变化的速度没法儿跟上它的形状与颜色变化的速度,这就让我全完无法对它的样子有一个确切的感觉。   不单单是我,几乎周围所有的人都被那东西吸引,目光呆滞麻木,像是头脑完全无法接受它所带给他们的信息量,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   不……混沌……   我大吃一惊,不禁张大了嘴,失态地后退了一步。难道是那个东西?   “灰宝石。”库尔苏勒沉声说道,“半人马的创造者,混沌之神的所有物,灰宝石。这就是不会衰老、不会变得虚弱的原因。现在他们就在我的手上,你们是选择臣服于我,还是对抗祖先的预言?”   “得到灰宝石的人……定会成为大地上所有半人马的王……”奥托喃喃自语,神色复杂地后退了一步,然后缓缓屈下了自己的前蹄,“你是半人马的王,库尔苏勒……”他说道,“我们臣服于你。”   这位老者一跪下,几乎所有的半人马都屈下了自己的前腿,跪在了泥泞的地面上。   但……这仅仅是“几乎”。另一个年轻的半人马、距离克尔苏勒更近些的半人马,在听到了奥托的话并且从呆滞中清醒过来之后,大吼着跃起并且抽出了腰间的双刀,从背后斩向了库尔苏勒的脖颈。   灰宝石的诱惑似乎击碎了他心中部落传统与誓言的束缚,令他失掉了理智,并且进行卑鄙的偷袭。   但我在他跃起的那一刻就抬起了右手,一个原本蓄势待发的“气爆术”无声地发射出去。   他身边的空气立即在魔力的作用之下瞬间被压缩,紧接着猛然爆发开来。随着“嘭”的一声巨响,半人马整个半边身体都开了花,整个人的势头由前冲变成斜抛,拉着一道血线砸落在一边的地上,又滑出了十几米。   “魔法师!”那些原本跪在地上的半人马惊惧地弹了起来,随着一片哗啦啦的声响,各色武器被他们的操在手中,恶狠狠地对准了我。   库尔苏勒立即大吼:“胆敢从背后偷袭王者的人必死!放下你们的武器!”   “但这个人类杀死我们的同伴!”一个年轻的半人马战士悲愤地叫道,并且跑过去探听那人的鼻息,“人类杀死了半人马!”   “如果你同情这个偷袭者,那么你也是叛乱者!”库尔苏勒举起了灰宝石,“收回你的武器,离开他!”   那人恶狠狠地盯着我,在犹豫一番之后愤然转身,冲进了树林里。   库尔苏勒砖头看向我,低声道:“感谢你,我的朋友。”   但我只是盯着他手中那东西,心不在焉地笑了笑。   灰宝石,他手里拿的可是灰宝石!是有关整个世界的起源的东西!   据说,这个世界原本是一片混沌,没有光亮,没有黑暗,没有温度,没有运动……直到某一天,一个意识从这混沌之中产生了出来。那就是诸神之父,混沌之神。混沌之神在这世界上生活了很久,然后感到了发自心底的寂寞。于是他创造了他的儿子与女儿——就是现在的诸神。而后他又创造了星界——就是现在诸神们的居所。   然而他的女子与女儿在从出生的喜悦中冷静下来以后,感受到了与他们的父亲同样的烦恼:他们也觉得寂寞了。这位这几位主神将星界分为两层,一层是以光与热的形式存在的诸神的居所,一层是具有切实形体的天界生物的居所。   然而星界的下层,天堂山的温度实在太高,那里单调的物种远远不能满足诸神的好奇心,于是他们瞒着他们的父亲,混沌之神创造了另一个世界——地上界。   创造世界这个艰难的任务被交给了锻造之神帕拉丁……然而因为他的疏忽,诸神的火炉中——那原本是属于混沌之神的火炉中有一小块炭火掉落在了新生的主物质界上。这威力巨大的炭火烧穿了主物质界的晶壁,继续掉落,并且永久地掉落下去。它沿途形成了一片充满了熊熊烈焰的空间——那就是深渊地狱。而只要那块炭火不停下来,深渊地狱的深度就在不停地扩大。这也就使得从这块炭火中所衍生出来的强大生物——恶魔与魔鬼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在深渊地狱之中。诸神们害怕这些不是被任何人创造出来的生物总有一天会威胁到他们的生命,于是不断地挑动深渊地狱之中的几位领主发起战争,一方面削减那里不断增长的人口,一方面打发寂寞无聊的时光。   至于星界与深渊地狱之间的主物质界……诸神们创造了数量繁多的物种,以观看他们相征伐为乐。然而这一位面在后来又给他们带来了意想不到的收获——诸神发现可以通过存在于主物质界的世界之树吸收王者的生灵力、吸收法师们自北辰之星那里召唤来的魔力,用以装大自己。   于是这些神明之中有不少人改行做了蛊惑者与挑逗者,使得各个种族之间不断地发生战乱,而他们则从死亡的生命中吸收他们的生命力……这样的惨剧在西大陆的传说中不断发生,直到有一天,混沌之神发现了他的女子和女儿们干的好事。   于是他这样说:“你们造他们,就如我造你们。我不使你们相互争斗,你们也不可使他们相互争斗。我将创造新物,平息他们的纷争。而你们可以去深渊地狱争斗,令那里的邪恶不致推翻我们的神国。”   然后他将锻造之神帕拉丁与黑暗之后塔克西斯囚禁了起来——后者是创造主物质位面的始作俑者。然后他观察大地,发现最具智慧和创造里的是人类,于是他取了人类的上身。接着他又发现最擅长奔跑且性情温顺的是马匹,于是他取了马匹的下身。   然后混沌之神将两者结合起来,创造了半人马,并且任命他们为大地守护者,平息各个种族之间的纷争。   然而未等半人马完成他们的创造者的使命,混沌之神的孩子们就因为畏惧被惩罚——那时候混沌之神还没有发现从他的火炉里掉落的那块炭火仍在继续下落——使用阴谋将他们的父亲打败,并且将它封印在了一块宝石之中,并且丢去了主物质界。   而这块传说中的宝石,就是库尔苏勒手中的“灰宝石”。   此刻库尔苏勒面无表情地再次将那宝石放进了腹部那个可怕的破洞中……而伤口立即开始生长愈合,转眼之间就恢复如初,甚至连体表上的血迹都被吸收了进去。   我用极度羡慕的眼光看着他的腹部,心里却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法师们一只在寻找健康地获得长生的方法,自然就有人尝试过借助灰宝石的力量。   但在就在数百年前,一位大法师费尽心思得到了他之后,试着将它与自己融为一体。他成功了,并且在瞬间就恢复了青春,身体强壮得可以一拳打死一头牛。然而……代价则是他失去了使用魔法的能力。即便在他惊慌地将灰宝石从自己的体内取出之后,他还是再也无法使用任何魔法。   似乎灰宝石那神奇的力量吸收了法师的魔力,从此之后再没有一个魔法师愿意打他的主意。但灰宝石不仅仅对法师有着不良效果,对其他的种族——那些由诸神创造的种族都有着极其恶劣的负面影响。不少普通人在接触了它之后会进入短暂地“精神焕发”的状态——恢复青春、头脑聪慧、力气变大。但这样的状态仅能维持数天。数天过后,他们就会迅速地坏老腐朽,然后化为一团尘粉。   唯一能够不受影响的,就只有传说中由混沌之神亲手创造的种族——半人马一族。 第一百五十九章 混沌之神   库尔苏勒可从未对我提起过这件事情,否则我会比刚才重视他一百倍,米伦·尼恩也必定不知道这件事情,否则她也会亲自去见库尔苏勒,而是不是愚蠢地捉走他的族人。三十多个健壮的半人马的确是相当不错的战斗力量,然而即便是三百个半人马也换不来一个拥有灰宝石的库尔苏勒——在没有法师的情况下,他力大无穷,几乎拥有不死之身,能够连续作战三天三夜而不会疲惫,即便手中的武器被斩断,我相信他仍可凭借双手拧断一百个敌人的脖子。   我无比庆幸自己在看到了那个小酒馆的时候打算停下来歇一歇,也无比庆幸遇到了艾舍莉,并且找到了半人马。   群落里的人们在这传说中的东西的震慑下似乎是诚心诚意地臣服了下来。库尔苏勒成为了群落首领,立即代我打听了我的两位伙伴的消息。得到的回答令我的心里松了一口气:他们果然是被三个半人马战士捉走的。   当我赶去一座树屋里见到他们的时候,独角兽正被拴在树枝上,而罗格奥则安安静静地坐着,在看到我之后咧嘴一笑——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我走过去半蹲在他的身前,先对对着腰间的皮袋施展了一个静音的魔法,然后轻声说道:“我见到了一个人,他有灰宝石。”   他的脸色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如果你不是混沌之神的话,不是那位被封印的世界之祖的话,你还能是谁?”我将手搭在他的手背上,“你曾说过,你就是一切,甚至不是星界的神明……那么你就一定是他。虽然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得到了这具身体,但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帮助你得到灰宝石,然后将你释放出来——”   罗格奥轻轻地摇了摇头,打断了我的话。然后他将另一只手覆在了我的手背上——我知道,有一些事情要发生了。   果然,眼前瞬间变得一片漆黑——没有前与后,没有上与下,甚至感受不到重量,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我已经平静了许多。我在略微沉默之后开口说道:“其实在你不能说话的时候,你可以用这种方法与我沟通——总比表情要方便得多。”   那个仿佛包含了天地之间所有生灵的声音在四面八方响起:“如果我就是混沌之神,你似乎并不畏惧我。”   “你终于说出了点儿能够让我听懂的东西。”我笑道,“为什么要畏惧你呢?你既然已经与我同行,就说明你有求于我。所以在达成你的目的之前你不会做出任何令我不快的事情。而一旦你想要消灭我,我也没法儿反抗。这正是因为你太强大,强大到了我已经没有资格畏惧的地步了。”   “……‘我有求于你’。”那声音在很久之后说道,似乎并不习惯与我这样直接对话,“你认为我需要你做些什么呢?”   “不是成神么?”我笑着摊开了手,却并不能感受到自己摊手的动作,“你用你那强大的天赋魔法守护着我,并且令我免于一切致命的危险,却从不对我的行为做出任何干涉。你一定清楚我的最终目的是什么……那么除此之外,我还有什么能够被你需求的呢?”   “如果我是混沌之神,我为什么不即刻将你变为神明呢?”   “必定有某种我无法知晓的原因。也许你不想惊动那些将你封印的儿女和女儿……也许……你想让我成为神明之后为你战斗,消灭他们?”我极不负责任地说出了最大胆的推理,并且笑了起来。   空间之中顿时响起了大笑声——那大笑声空洞吵杂,就好象整个西大陆的人类都在被强迫着发出这声音,然后被我听到。   “在你说出了如此有趣的念头之后,我难道不该如此放声大笑么?”那声音说道,“撒尔坦,在人类当中,你很强大——即便现在也很强大。但对于星界诸神来说,你并不能构成威胁。诸神是无法被消灭的……而你,即便成为了神明,也可以被消灭。而我……相信我,我不是混沌之神。”   他的最后一句话令我吃了一惊。我停下来思考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你从前说过你就是一切——你甚至不是星界的神明。那么除了诸神之父混沌之神以外,还有谁能够匹配得上你的身份?”   “这世界并非你所想象的世界。”他又说出了与上一次同样的话来,“关于传说……也不是你想象的传说。我召唤你至此,这是要提醒你一件重要的事情——不要试图破坏那块灰宝石——现在你已经拥有了这个能力。就让它安安稳稳地留在半人马的手中,直到你明白一切的那一天。”   “那么你究竟要我做什么?”我怕他在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之后就像上一次一样将我推出这黑境,大声问道。   “做你想要做的事情。”那声音说,“撒尔坦,你必须要抓紧时间。这个位面上想要成神的人似乎现在并非只有你一个。如果在某一刻我发现你无法达成你的目标,也许我就会投奔你的敌人,那位暗精灵。”   我的心里一跳,然后轻轻出了口气——如果在此地我真的能够呼吸的话:“那么……现在你为何不去找她?据我所知,她的力量比我要强大,成为神明的机会也比我大得多。”   “因为你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这使得他们对你的印象要强烈得多……”   “他们?”我注意到了这个词,“他们是谁?”   那声音沉默了下来,在过了很久、久到我开始担心是否是我的这个疑问惹恼了他,令他想要将我永久地困在这里的时候,他才说道:“你无法理解他们。”   “无法理解?是神?是人?是恶魔?是魔力?还是……”   “你所知道的事情……你所知道的知识……你所知道的概念,都无法解释他们。放弃你的揣测吧,不要自寻烦恼。”他的声音再次变得孔洞而飘渺,我意识到我必须转换一个话题,否则又会像上次一次样,将自己搞得一头雾水。   “好吧,我放弃这个问题。那么……我成为神明以后,你会得到什么?”   “你会知道一切。”他简短地说,“再一次提醒你,不要试图破坏灰宝石。”   “如果今后没有特别的需要,不要再试图用这种方式和我沟通……这将对你造成极其不良的影响,可怕到你无法遇预见的地步……”他的声音逐渐变得飘渺,并且离我越来越远……而我则忽然发现眼前的世界重回光明,罗格奥的手在我的手背上轻轻落下——好像刚才的事情就发生在一瞬之间。   我注视着他,他也注视着我……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孩子的身体之中隐藏着那样一个可怕的存在。   刚才见到那块灰宝石的时候,我几乎是本能地就将它同罗格奥联系在了一起。然而就在刚才,他告诉我他并非那位众神之父……那么他就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的如他所说,他是我所不能理解的一种东西么?   我原本打算在找到了独角兽与罗格奥之后就离开这里。然而灰宝石的出现令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必须与库尔苏勒建立更加密切的联系,然后才能放心地离开。   在太阳落山之后,群落的广场上开始举行庆祝新任首领继位的狂欢仪式。而我们这几个外来者远远地坐在一栋木屋的台阶上,明智地没有走到广场上——   那些成年的大家伙们几乎每一个都比我高出两个脑袋,体重更是不可比拟……一旦他们在醉酒之后欢快地狂奔起来——就像他们现在正在做的这样,我打赌我的脑袋在没有魔法防护的情况下可经受不住他们的一次撞击。   一些熟肉被盛在木质的托盘上,由一个胸部还未发育的女性半人马送给了我们。这是些兔子肉,专程为我们这几个人预备。我试着咬了一口,嘴里立即吃出了几根干草。旁边的小半人马看见我的神色立即轻声笑了起来——这倒不是他们在恶作剧。因为半人马在拥有人类的消化系统的同时还拥有马匹的消化系统,这使得他们喜欢将熟肉与鲜草混合起来吃——不是用鲜草来调味的那种“混合”,而是干脆将两者揉成一团,各占一半。尽管送给我们的肉食已经被“精心”挑选过,然而我似乎还是没法儿接受他们的一片好心。   而我腰间的暗精灵公主殿下为了报复我在下午与罗格奥交谈的时候对她使用了魔法,悄悄地从口袋盖子里探出手来,碰了碰我膝盖托盘里的熟肉——   闻起来喷香的烤肉立即变得血淋淋,我皱了皱眉头,将它放在了旁边。   那个女性小半人马不可置信地看着我,然后掩着嘴跑到了人群之中她的“小”伙伴们那里……窃窃私语一番之后,五只小半人马就在火光与一片吵杂声中小跑过来。   “人类,听说你是一个法师!”   “刚才你还把熟肉变成了生肉……”   “你能给我们放个烟火看看吗?”   “你能复活死人吗?”   五个小家伙,除了其中的一个略微羞涩之外,其他的四个人七嘴八舌地围绕在我身边,试图让我“露一手”给他们瞧瞧。   我没法像对付敌人一样丢给他们一个“律令震慑”,然后要他们灰溜溜地从我身边泡开——因为库尔苏勒正在举杯畅饮,并且时不时地微笑着向我致意。我不得不做出一副平易近人的和蔼表情,微笑而有礼貌地拒绝他们——记忆法术可不是一件好受的事情,何况现在在我的脑海中的每一个魔法都被我精心地安排过,以确保在对敌的时候我可以发挥出它们的最大威力……   一旦因为“表演”而用掉了它们,天知道我会不会在遇到危险的时候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行为。   但这几个小家伙似乎对“复活死人”特别感兴趣……他们甚至围成了一圈,开始有节奏地拍着手、跺着脚,大声喊道:“复活!复活!复活!复活!”   这几个小家伙的声音吸引了不少半人马的注意力。他们大笑着向这边看过来,并且在酒精的作用下忘记了白天对我的仇恨,向我遥遥举杯。就连库尔苏勒,就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似乎在请求我答应他的这些子民的请求。   我只得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苦笑道:“那么,好吧,仅此一次。”   几个小家伙立即欢呼了起来,那些半人马也开始猛力地用蹄子敲击地面,一时间泥水四溅,他们却越发兴奋。   我稍微想了一会儿,打算使用一个“彩虹法球”。   我的施法风格是比较喜欢用小把戏把敌人牵制住,然后再狠狠地打击他们。而类似“彩虹法球”之类的被动防御手段则不是我的最爱。恰好这个法术具有华丽的光亮效果,持续的时间又极长,且不像火焰或者霜冻,会给被碰触者带来伤害,用来满足这些半人马的请求最合适不过。   于是我像像一个蹩脚的戏法师那样站在台阶上,故作神秘地翻了翻自己的双手,然后从袍子里摸出些用于施法的红宝石粉末,开始诵念那个不短的咒文。   几乎每一个半人马都被我的动作吸引,场间顿时安静了下来。   然而……就在这一片寂静之中,远处忽然响了一阵“咔嗒”声。   像是有一个半人马在向这里走来。   忽然出现的声音吸引了我的观众们注意力,几个人转头向身后去看——在月光之中,在火光之下,本已被库尔苏勒杀死的图鲁达,正背着光,向我们走来!   几个小家伙在略微一愣之后大声欢呼:“复活了,真的复活了!”   而其他的成年人则将复杂的目光投向了我……其中就包括了库尔苏勒。他皱着眉头,端着没有放下的酒杯,冷冷地问我:“你……想要做什么?” 第一百六十章 女妖   ……我想要做什么?我当然什么都没有做。   “彩虹法球”的咒语还未完成,甚至连用作施法的红宝石粉末还未被洒落——于是我停下了口中的咒文,拍了拍手以清除掉那些媒介,然后向库尔苏勒沉声道:“不是我的魔法。”   他在略微一愣之后立即丢下手中的酒杯大吼:“戒备!全体戒备!”   平日里武器不离身的半人马们立即发挥出了他们的战斗素质——几乎是在五秒钟之内,这些浑身肌肉的大家伙们就将自己武装了起来。那几个孩子被这些杀气腾腾的大人们震撼,瑟缩着后退,躲到了我的身边。   然而我可没心思去安慰这些小家伙……因为那个“复活”了的图鲁达。一个死亡生物不足为惧,我至少有十几种方法可以干掉他。但我在意的是图鲁达身后的那个人……是巫师?魔法傀儡?还是魔法师?   眼下图鲁达的额头还露着那个大洞,血液虽然已经凝固,但也把白花花的脑浆凝固在了外面,看起来惨不忍睹。他浑身钢铁似的肌肉沐浴在火光和月光之中,就像一个来自深渊地狱的魔鬼,踏着那种不紧不慢的步伐走到了广场外围,然后安静地停了下来,然后没有任何动作。   我穿过半人马们的马身走到了库尔苏勒的身边,低声问道:“他刚才埋在哪?”   “按着我们的传统,在一处溪谷里。为的是让流水带走他的灵魂。”   “溪谷……”我皱了皱眉头,“什么样的溪谷?”   “南边‘僻静山谷’里的那道溪谷——”   “果然是那里……”旁边的一个半人马战士低声惊呼起来,然后瞪大眼睛看向我们,“您怎么能将他埋葬在那里——那里可是有个可怕的家伙!”   然后他稍微后退了两步,像是打算避开图鲁达身上的邪恶气息:“您刚刚回来,对这一带还不清楚。从前那里倒的确是乘凉的好地方,可是自从前些年开始,就有个可怕的家伙占据了那里——我们看不清他的样子,只是从那时候开始去那儿喝水乘凉的人常常在回到村子之后莫名其妙地死去,从此以后再没人敢去那儿了……”   “怎么死的?”我皱起眉头问他。   “那时候我还小,记得不是很清楚,只记得回来的时候身上没有一点儿伤痕,看起来也挺开心——只是身子变得非常虚弱。然后他走着走着,就笑着倒在地上——然后就没有气息了。”   我沉默了下来,然后心中已经有了一点儿眉目。   “撒尔坦,怎么办?”库尔苏勒晃了晃手里的粗矛,“要么我再去杀了他——把他的脑袋砍下来!”   “他的脑袋原本就破了个洞,砍下他的脑袋也没有。”我拦住了他,慢慢地上前去——图鲁达纹丝未动。   接着我在距离他十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手中亮起一团白光。白光化为丝丝缕缕,在空气中缓缓飘行,接着飞快地没入图鲁达头上的那个那个伤口。   对面的这个大家伙晃了晃……然后身子陡然失掉了力气,像是一摊软泥一样“噗通”一声倒在地上。   我身后的半人马们发出一阵惊呼。但我神情肃然地转过头,在忽明忽暗的火光里看着他们:“这只是一个开始。”   “什么的开始?”库尔苏勒谨慎地走上前来翻看图鲁达的尸体,但后者再也没法动一下了。   “他被操纵了。我用驱散术令对方的魔法失效了。”我警惕地环视四周——那些隐藏在夜色里的高大树木随风摇摆,在地上投下浓密的阴影——张牙舞爪,在风中呜咽,就像是无数哭泣的冤魂。而月光开始被浓云掩盖,我们的身边只有篝火在跳跃着,发出“劈啪”的声响……在一片寂静当中显得尤其突兀。   “对方有可能是一个女妖。用死尸来示威……或者说宣战,是她们最常见的举动。”我开始调整隐藏在袖子里的暗格,“接下来的一整夜,你们得一直保持清醒。女妖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但一旦你进入了睡梦当中,这里可就是她的天下了。”   “女妖!……”半人马们纷纷惊呼,低声窃窃私语起来。而库尔苏勒皱着眉头问我:“她怎么会来招惹我们?”   “不是她来招惹我们,是你们招惹了他们。”我耸了耸肩,“虽然女妖长得丑陋,脾气又坏,还喜欢打扰别人睡觉——但她最讨厌的就是不洁的东西。你们把图鲁达的尸体埋在那里——她当然要找上门。”   “但是……这倒也不算是坏事。”我看了看那些半人马们,又转变了语气,“女妖需要吸食生物的精气,唯一的爱好就是把居住在她周围的活人一个个干掉——在这个时候来找麻烦倒正巧。我怕帮你们除掉她,还你们一个避暑胜地。”   也卖你一个人情。我同时在心里这样说。   我的话音一落,周围的风声忽然大了起来。树木的枝桠在风中哗哗作响,像是因为我的话发了怒。而后树冠浓密的阴影当中,一道更加明显的黑影——就像是一团破破烂烂的黑布,又像是一颗只有长发的头颅——飞快地在高空中转了一个大圈,接着发出凄厉而阴森的笑声,呼啸着远去了。   人们的脸上再没有狂欢时候的喜悦,即便是醉得最厉害的家伙都努力晃了晃头让自己清醒起来,而后握紧了武器。我低声对库尔苏勒说:“多点起几堆篝火,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家里,保持清醒。”   “现在应该让他们聚在一处。”库尔苏勒说道。   “除非你愿意看到女妖使个毒云术把所有人都干掉。”我拍了拍他结实的手臂,提醒他,“如果发生了战斗,别冲动。你有灰宝石,力大无穷。然而灰宝石可防护不了魔法。”   他在夜色中沉默地站了一会,然后吩咐群落里的人们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不想被他们奔腾时溅起的泥水弄脏衣服,早早与独角兽、罗格奥、艾舍莉回到了关押他们的那个树屋。   “你的生活一直都这么精彩?”在我坐在草垫铺就的地面上整理袖口的小格子的时候,瑟琳娜在盒子里瓮声瓮气地问我。   “精彩?你是指一直遇这种倒霉事?还是指被你的母亲骚扰?”我轻声笑着说,并且用艾舍莉递过来的湿毛巾擦干净手,确保一会在施法的时候不会因为手上的杂质而影响到法术效果。   “比如遇到一位公主殿下。”瑟琳娜尖声尖气地说,“这绝对算得上精彩。”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笑了起来,“呵呵……如果你那位蠢货哥哥没打算迎娶我的爱人,倒的确算的上是一件有趣的事儿——比如把你关在这里。”   瑟琳娜忽然沉默了。而我则将草垫堆起来,坐在上面,为自己施加了“牛之蛮力”、“熊之忍耐”、“猫之优雅”,仔细地观察四周。   艾舍莉从她的破烂袍子里摸出了一点粉末,然后从书屋墙壁的缝隙当中将纤细的手腕探了出去,手指轻捻……白色的雾气就开始从地面上汇聚并且翻涌上来,弥漫了整个地面。   “炼金术学得不错。”我微笑着向她点点头,“都是从前的记忆?”   “是啊……从前的记忆。”她微笑着说道,睫毛上沾染着一点微弱的月光,原本雪白的皮肤显得更加干净,“有一个人类的法师教我们简单的炼金术和魔法常识……对我就像自己的女儿一样……只是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他。”   微笑在我的脸上凝固起来……我默默地转过头去,在心里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您的心里有何感想?”瑟琳娜在我的腰间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够听到的声音说道。   “走上什么样的道路就得有付出什么样的代价的觉悟。”我望着外面的阴影,低声说道,“比如您得有现在被我关在盒子里的觉悟。”   瑟琳娜沉默了一会,又说道:“您没必要总是这么刻薄,撒尔坦。其实你是一个善良的人。”   我不禁失声轻笑:“我是一个善良的人,公主殿下?只怕西大陆有半数以上的人都没法赞同您的观点。”   “不然你怎么解释,挑选了一个普通的尼安德特女人做你的爱人呢?你可以说是为了她的那件安塔瑞斯之盾,然而……你对她所表现出来的感情可不仅仅像是利用者和被利用者之间的关系。”瑟琳娜轻声说道,“据我所知你在临走之前还花了大力气为马第尔家的宅邸布置了一个大型的炼金法阵……那复杂程度连我都没法儿搞清其中的原理。现在的你遇到了一只女妖就此紧张……难道不是因为在匆忙布置法阵的时候消耗了巨大的精神力量,到现在还没法儿复原么?”   “知道太多我的事情,对你可没好处。”我冷冷地说道,并且扣严了腰间的盖子。   “看起来你的确是喜欢她的,撒尔坦。”瑟琳娜不再说话,乖巧地闭上了嘴。   “它们来了。”我低声说出一句话,并且将左手按在了袍子当中的那本手札上。强大的魔力令我的思维愈加活跃,连日疲惫也一扫而空,我感到法术似乎渗进了血液里,在我的体内迅速流淌着。 第一百六十一章 胜利?   在村落外围的树林里,开始出现三三两两晃动着的身影。这些黑影藏身于林木与风声的掩护之下,一般人极难发现。但我的“真实之眼”为我提供了黑暗视觉,这使得我能够轻松地将它们的身影从树林的阴影之中区分出来。   黑影的数量在不断增加,除去轮廓近似黑熊一类的大家伙之外,还有些体型较小、类似狐狗与狼之类的东西——只是这些都是尸体。或者已经白骨苍苍,或者还流淌着脓液,生长着蛆虫。它们无声地前进,迟钝的四肢敲打着地面,用了十几分钟的时间走到了村庄周围,并且将我们包围起来。   而周围的黑暗越发浓重,风势变得更大,并且令不少枯树的枝桠折断像雨点一样敲打在屋顶上。   我起身走到屋前的台阶上,一股浓重的腐臭味儿立即扑面而来。我举起右手,一个“光弹术”自掌心发出,拖着一道长长的尾迹摇曳着升上夜空,并且无声地爆裂开来。一大片光幕立即取代了藏匿于云层之中的明月,将这一片土地照射得纤毫毕现。   依照先前的约定,藏身在树屋之中的半人马战士大吼着冲了出来,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开始收割那些尸体的头颅——尽管每一个人第一次见到这些死亡生物都不可避免地会产生畏惧的心理,然而半人马们的胆子总是要比人类大得多——一因为他们有两个。况且这些死尸们并未做出有效的抵抗——它们迟缓的动作可没法跟上半人马战士的武器,仅仅是十几分钟,村落周围的战斗就已结束,不少人挥舞着武器兴奋地大声嚎叫,而另一些人则面面相觑,似乎对这场胜利感到不可思议……女妖在他们心里似乎并不像我描述得那样可怕。我敢打赌即便是她把整个山岭上的死尸全部召唤出来,也敌不过这些大家伙的刀劈脚踏。   我同样感到不可思议——女妖可以召唤死亡生物,但精神力低微的年轻女妖可没法造成这么大的场面——刚才我看见的黑影将近一百,能够控制它们的女妖必然有办法让它们更难缠一些,而不是像现在……像是送给这些半人马来一次饭后运动。   “似乎没有你说得那么可怕,撒尔坦。”库尔斯勒脸色平静地走了过来,“如果这只女妖只能做到这些,在明天天亮之后我就会带人去毁掉它的老巢。”   但未等我回话,我们的头顶就猛然掠过一阵黑风。女妖拖着破布似的身体尖笑着从天空飘过,在远处盘旋了一圈儿之后钻进了云层,再不见踪影。   “我想这可没那么简单。”我皱起眉头,同时让库尔苏勒令所有人再次躲藏进树屋里。   它想要做些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仅仅是想吓唬吓唬这些玷污了她的“领地”的半人马,然后大叫着飞走?   现在还不到午夜,这个夜晚还有十几个小时的时间,足够这只女妖玩出不少新花样来。只是她的样子让我觉得有点儿熟悉,但我却又不记得前世是否与一只女妖打过交道。对于这类喜欢在精神力方面做手脚的存在我一向敬而远之——不是畏惧他们,而是懒得惹麻烦。   树屋里的独角兽显得暴躁不安,并且开始打鼻响,用她的蹄子去刨地上的干草。我知道是附近那些死尸上残留的邪恶气息惹恼了她,于是伸过手去轻拍她的脸颊,试图让这小家伙平静下来。然而此刻村落的外围再一次出现了步履蹒跚的黑影……像上次一样,那些外表可怖的尸体们义无反顾地包围这村落,踩着前一次倒下的那些破碎肢体,坚定地像这里接近。   这一次不用等待我的指令,半人马们就怒吼着冲了出来,痛快地收割敌人的头颅。然而就在战斗接近尾声的时候,两个大家伙——两头皮毛看起来完好无损地山地灰熊从村庄的两侧冲了进来。它们的动作远比那些死尸敏捷,在突进之中用尖锐的利爪毫不费力地撕裂了两个阻拦在他们前方的半人马战士的尸体,然后沉默无声地冲向剧中的库尔苏勒。   半人马战士的双刀立即劈斩上了它们的身体……然而山地灰熊厚实的皮毛加上尘土结成的坚硬外壳抵挡了绝大多数的伤害。   一只灰熊后腿猛然发力,在地上溅起大蓬泥水,飞身跃上半空当头向库尔斯勒扑下。   但那位拥有着灰宝石之力的战士怒吼着用后蹄撑起了身体,接着双臂肌肉暴涨,迎面对上了那只山地灰熊的利爪——两只手掌交在一处的刹那间,库尔苏勒的身形猛然一矮,钢铁一般的双臂携带着巨大的力量重重地击打在灰熊的腹部——那庞然大物的势头顿时由直冲变为飞退,像一只沉重的皮袋砸在了远处的地面上——背后已经出现了一个可怖的巨大裂口,新鲜的内脏流淌了一地,在寒冷的冬月夜里冒出腾腾的雾气。   而另一只灰熊此刻从半人马战士的包围中摆脱了出来,用和刚才那个家伙同样的动作扑向库尔苏勒的后背。他只来得及回身挥手,然后双手就像铁钳一样握住了灰熊的双腕,同时借着它前扑的力道将身子一侧——想要把它远远地甩出去。   然而灰熊很快双脚着地,粗壮有力的后肢刨打着地面恢复了平衡,然后像是一个斗士角力一样同库尔苏勒僵持了起来——我打赌这灰熊的背后必然有另一个人在控制着它。不然这些大家伙可没法儿做出这么高难度的动作。   灰熊似乎并不喜欢让自己的两只前腿放在别人的手中——它的双足不停地刨打地面,试图挣脱,然后直到它犁出了一道玩玩的泥水沟,也没能从库尔苏勒的控制下摆脱出来。   那位半人马战士豪迈地大笑,然后猛然松开它的前爪飞身突进,双拳直捣灰熊的腹部。这野兽毫无悬念地被击飞出去,与它的同伴一样倒地在上,尸体中流出来的血水几乎灌满了那道被它挖出来的浅土沟。   村落中再一次清静起来。库尔苏勒用双拳敲打着自己的胸膛,向着昏暗的夜空大吼:“你就只有这么点儿可怜的本领么,女妖?!来和我战斗,不要像一但胆小鬼一样藏在阴影里!”   而半人马战士们被新任首领的豪气感染,大吼着举起手中的武器,向着夜空发出闷雷似的吼叫,惊起大片夜宿的飞鸟。   但我站在树屋前冷眼旁边,感到事情还没有结束——刚才的两只灰熊的确算的上颇具威胁性……然而还远远没有达到“危险”的程度。女妖必定还有后续手段,只是……那会是什么?我认知中的女妖的精神力量大概还不足以第三次召唤数量如此众多的尸体,而她在前两次的攻击中一直没有露面——我甚至没有机会与她正面相对。   但这一次胜利……这一次经历了艰苦战斗所得来的“胜利”似乎让原本就不大喜欢认真思考的半人马们兴奋了起来。甚至连库尔苏勒也抖落了身上的血迹,微笑着走向我:“那种女妖还不够强大,撒尔坦。她还没法儿打倒灰宝石的主人!”   “我建议你们依然保持警惕,我的朋友。”我沉声说道,“女妖的攻势绝不会仅止于此,我怀疑她还有更大的阴谋。”   “听着,撒尔坦,我理解你的谨慎。然而……”库尔苏勒摊开手指了指那些在篝火的照耀下兴奋地四处走动的战士,“他们可不会再愿意缩回到树屋里,然后像前两次那样提心吊胆地隐藏起来。半人马和人类不一样,我们喜欢正大光明地战斗,而不是靠阴谋或者诡计。”   他的脸上浮现起异样的兴奋红晕,我还想要说些什么,但他已经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走向了他的战士们——   那些大家伙竟然已经重新端起了酒杯,开始饮酒放歌,丝毫不在意周围那些尸体的腐臭气息。   这些家伙简直是疯掉了!我皱起了眉头,并且开始重新考虑与库尔苏勒结盟的必要性。我原本认为他是一个既拥有强健体魄又拥有睿智头脑且见多识广的半人马领袖。然而此时他表现得冲动而毫无心机,不但自己无法正确地判断当下的形式,甚至不肯听从我的劝告!   我感到一股怒气从我的心底涌了上来……再去看正站在发绿的篝火旁边的库尔苏勒时,只觉得他的身上的褐色马身与棕色的人类肌肉都令我感到讨厌,我简直想要亲手干掉他。   我不愿意再看到这些蠢货的欢快模样,转身回到了木屋里。   艾舍莉似乎觉察了我的异样,关切地向我探出手来,轻抚我的脸庞:“怎么了,撒尔坦?你太累了……你没法儿说服那些半人马——他们可都是些头脑简单的家伙。”   艾舍莉的手温热柔软,在月光的明亮的月光的映照下反射着柔和的荧光。而她的指尖在我的脸上轻轻划过——我只觉得身上一阵酥麻。 第一百六十二章 销魂   酥麻、颤栗……这是我许久未曾体会的感觉,我几乎忘却了它们。然而现在我这具年轻的身体似乎脱离了我的意识的控制——一时间心跳加快,呼吸急促,像是肚子里陡然空出了一个大洞……令我的心脏不知道该如何下落。   我想要推开她的手,身体却拒绝执行头脑的命令,仍旧固执地站在那里,只等艾舍莉将整只手都贴在了我的脸上。她的掌心那样细腻柔滑,就像是最昂贵的天鹅绒。而她靠过来的身体散发着芬芳的热气,纵使在破烂的外袍之下仍不掩其致命的诱惑力。   破烂的外袍……破烂的外袍……   我忽然想起在林中小屋的时候,她掀开外袍为我展示身体的样子。这就是说,在那外袍之下,就是一具一丝不挂的美妙胴体……而这身体的主人此刻正将嘴唇附上我的耳朵,轻轻地说道——   “感谢你,撒尔坦,你令我重新恢复了生命……”   “我一无所有,不知该如何报答你……”   “如果你想要的话,就让我给予你一晚上最温柔,最热烈的回忆……”   那话语带着芬芳的香气喷吐在我的耳垂上,我感到身上的某个部位出现了轻微的反应。   这可耻的反应……我头脑中上百年的记忆开始与这年轻的身体交战,我试图闭上眼睛压抑它,我试图立即走掉推开她……然而我的身体拒绝我的一切命令。他依旧站在原地,渴望着、期盼着、等待着,直到……   直到艾舍莉紧贴在我的胸前,双手环上了我的腰。   我心中的那股热情再也无法遏制,它们操纵着我的身体,令我梦游一般地伸出手,将年轻女孩的躯体紧拥在怀中。   胸口立时感受到了温软的压迫,而掌中的纤细腰肢那温柔的弧度则令我的手掌忍不住一路向下,攀上圆润凸起的圆丘……那里的触感甚至更加柔软细腻,只一不小心,破烂的外袍就因为肌肤的极度滑腻而脱落……露出一截雪白的细长脖颈来。   我温柔地低头侧脸,艾舍莉则仰头闭眼……雪白紧绷的肌肤在月色下闪耀着令人发狂的萤光,我的嘴唇吻上去,就像吻上一片滑腻芬芳的乳酪。   然后我将她抱得紧,年轻姑娘的口中发出低沉婉转的呻吟,灼热的呼吸喷吐在我的耳垂之上,令我的心跳越加迅速。   双手一刻也不想离开她的肌肤……即便是隔着破烂的外袍。我的双手沿着腰肢的曲线一路向上,拥向她的背部,然后插入她的腋下……   女孩顺从地打开了双臂,用它们拥住我的脖颈……而我的双手一路前收,直到覆盖上衣料之下那柔软而挺拔的前胸。那的确是完美的半球形,在我的掌握之中。柔软滑腻,美妙无比。   身体中潜藏的那种欲望再也无法被我压制,我的双手猛然用力,黑色的外袍就像一片乌云一样从她的身上滑落……顿时露出比最晶莹、最雪白的瓷器还要美妙的身体来来。   此刻这身体被我拥入怀中,我的近乎狂乱地揉捏她的双峰,嘴唇在她的脖颈之间留下一道又一道吻痕。怀中的女孩按耐不住大声呻吟,红晕浮上双颊,并且开始拉扯我的衣物,试图将它脱下来。   一旦我的胸口被拉扯出缝隙,贴上了女孩那粒鲜红的凸起与滑腻柔软的双峰,就再也没有足够的自制力离开她哪怕一秒。我们尽可能地紧贴身体,肌肤相亲,衣物在身体的摆动与撕扯中凋落在地……   不多时,当我迷乱地含住那粒凸起的时候,我们已经赤身相对,紧紧拥抱。我感受到了艾舍莉身体上传来的惊人热量——那热度令我身体的某个部位发生了更加剧烈的反应,迫不及待地想要去往某个更加温软的处所——   但仍有一丝一闪而过的意识在提醒着我——你怎么会这样?她怎么会这样?   有什么东西再一次充斥了我的脑海,那一丝意识转瞬即逝,我重新陷入到极度迷乱的状态当中。   我将怀中的女孩放倒在地——她雪白修长的身体沐浴在明媚而温柔的月光之中,双眼迷离,双嘴微张,在诱惑着我再一次吻上去,覆上去。   而我温柔地俯身,右手开始依靠本能缓缓探究……女孩羞涩地将自己敞开——无论是心理上,还是生理上。某处已经变得温暖泥泞,我的手指像是陷进了一团温热的奶油里,那感觉无比美妙。   我将自己紧贴在她的身上,她的胸口与我紧紧相接,肌肤滑腻得像是随时都要令我从她的身上倾倒……   我再无法忍耐,深吸一口气……某处顿时被火热多汁的地带紧紧裹住——就像是再次陷入了一团滚烫的奶油,我几乎觉得自己的脑袋在这一瞬间炸开了!   艾舍莉开始呻吟,开始喘息,开始随着我的动作而扭动身体,随着我的动作温柔地迎合我……我与她紧拥,每一寸温热的皮肤都交贴在一处,每一寸敏感的部位都亲密无间——这具身体之内被压抑了几十年的欲望在这一刻释放出来,我紧闭双眼感受那最原始的、令人发狂的触感……   然而……一丝清明的意识再一次闪过我的脑海——   我为什么会这样?她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动作渐渐地停了下来,然而身下的艾舍莉却翻身将我压在地下,挺起高耸的胸膛,摇摆着纤细的腰肢,细腻的肌肤在明媚的月光之下白得炫目。她前后晃动身体,而我再也无法忍受那种令人疯狂的包容感与多汁的温热。某种无法控制的力量在某处爆发开来,我感觉自己的身体在一次又一次猛烈的抽动中被掏空,被吸收,被压榨……   而后整个人都变得像是漂浮了起来。   然而艾舍莉似乎越加迷乱,她竟然没有停下动作,而是俯身贴上我的嘴唇,滚烫的舌头又探了进来——   但……滚烫?!   因为某种欲望得到了发泄的我忽然察觉到了一丝不安的气息……滚烫?   而,月光?明媚的月光?   那么,篝火?刚才在门外看到的淡绿色的篝火?   艾舍莉是一个魔法傀儡……她原本就不需要呼吸,我怎么能够感受得到她的喘息?   艾舍莉是一个魔法傀儡……她原本就没有体温,我如何感受到“滚烫”?   在今夜开战之前,天空中的明月就被乌云掩盖,我如何看到明媚的月光?   而那屋外的篝火……又怎么会是淡绿色?   仿佛有一道惊雷在霎那之间横贯我的脑海,我刚才迷乱的情绪与陡然勃发的怒气都得到了解释——这是一个幻境!而我又陷入到了那环境之中,就像在月光山谷时候那样!   三个不合常理的疑点被我一一看破,眼前的艾舍莉陡然变得面目扭曲,然后我发现正在我身上的是另外一个女人——即便拥有一头铺满了地面的黑色长发、即便面容精致美丽眼角眉梢充满了风情与诱惑、即便同样肌肤如雪……但她不是艾舍莉,更不是我认知当中的任何一个人!   她的神情迷乱,没有发现我的异常。   而我装作仍旧沉浸在那种情绪当中没有察觉,只是略微传动头颅看向一边的袍子——我施法材料都在那袍袖的暗格之中,而身上的是一只以吸食生物精气为生的女妖,我没法在不使用的魔法的情况下战胜它。   手臂轻轻地移动,直到谈进袍子的边角,碰触到一排排整齐排列的暗格。接着我小心地触摸那些暗格,直到找到了装有食盐的那一带。   身上的颤抖与某处的感应令我很难集中精神施展魔法——但被这女妖欺骗的耻辱感、这交合时带来的耻辱感令我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一次又一次地尝试着令那个咒语浮上潜意识的层面——   魔法——“侵蚀亡灵”。对大多数黑暗生物都有效果,对擅长精神攻击的黑暗生物的杀伤力尤其显著。平日里脱口便可吟诵出来的八个音阶咒文此刻显得那样陌生而飘渺——我意识到刚才那个猛烈的刺激所带走的并非我身体里的一些液体,更包含了我的精神力量。   这只来历不明、强大到连我都可以魅惑的女妖似乎打算打算就在此地将我吃得一干二净,就像她从前吃掉那些死去的半人马的精神力一样!   咒文在我的脑海中翻滚着,沸腾着。我用残存的精神力量去捕捉它们,并且使得它们安定下来,而后我开始理解它们所包含的巨大魔力,开始在心中默念,并且猛然开口,抬起右手,狠狠地按向女妖的额头!   炫目的光亮在狭小的树屋内猛然爆发开来,女妖发出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扑洒在地板上的长长黑发像是一件外袍一样将它的身体包裹,然后飞快地蹿到了棚顶!   我趁机抓起我的袍子并且从袖口摸出一把月长石的粉末,在她愤怒地尖叫着并且向我的冲来的时候泼洒在了空中。白光立即爆发开来,女妖再一次受到严重的灼伤,顾不得对付我,翻滚着身体冲破了屋顶,跌跌撞撞地飞行着远去——   而我这个时候才感受到双腿几乎要瘫软下来。真正的艾舍莉昏迷在地上,就连独角兽也无法幸免。至于罗格奥——我本以为他好安稳地坐在那里沉默旁观,可连他也紧闭着双眼,失去了意识。   我用最快的速度穿上了我的衣服,并在心里回忆上一次遭遇这情景时的状况——上一次是在月光山谷,造成了“糖果屋”幻境的则是一个魅。而这一次的情况几乎与上一次如出一辙——都是毫无防备地进入那幻境,都是毫无防备地被突然袭击。   只是这一次似乎更加糟糕——因为我被她得手了!   会是同一个人么?!   我在心里这样想着,跌跌撞撞地走出了房门。村落里的半人马们都已经倒在了地上,不知生死。但这样一来这些大家伙们不会像站着的时候那样阻挡我的视线,我看清了这片广场的样子——   外围的死尸们围成了一个圆圈,中间的两只山地黑熊遥遥相对,之间则隔着一道弯曲的、充满了鲜血的水沟——和月光山谷里的构造一模一样!   该死的,这是那只魅吗?难道她凝聚了形体,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吗?   只是上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被我的魔法严重伤害,一段身体开裂成了两边,几乎再无法凝聚形状,然而她怎么可能恢复得如此之快,怎么可能强大到了能够将我迷惑这么久,几乎被她吸干了精气的地步?!   这个炼金法阵的阵眼没有被破坏,她就随时有可能卷土重来。我快了几步,向着其中一只山地灰熊的身体使用了一个“气爆术”。剧烈爆炸立即将这个庞然大物远远抛开,而随着它离开原先的位置,我感到这村落周围的黑暗一下子变得稀疏了起来——   用“稀疏”来形容黑暗,的确是挺奇怪的感觉。然而此刻村落的周围的确就是这样的状况——掩盖着明月的乌云散去,周围尸体的腐臭味儿陡然减轻,而那些躺倒在地的半人马们,则有人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这不是因为某种极度地快乐而发出的呻吟,而是痛苦的呻吟。   但这样至少比全部死掉要好很多——至少库尔苏勒还活着。   实际上,大约就在他杀死了那最后一只灰熊并且令它的血液流进那道水沟里之后,我们就已经不自觉地进入这个高明而逼真的幻境了……   我疲惫地坐在了台阶上,轻轻地出了一口气,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感想。   自我重生之后,第一次这样的经历——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和这样一只女妖完成的么?!   抬起头来仰望夜空,心里却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珍妮的面容。如果她知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又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想绝对不会掩嘴轻笑吧…… 第一百六十三章 魅的秘密   女妖在被我的魔法灼伤之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但这令我的心里愈发不安……她大费周章用尸体们布置了这样一个法阵,为的仅仅是与我做出那种事情来么?   我冷眼旁边半人马们全神戒备地搬运尸体、打扫战场,在心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如果他们刚才能够像现在这样……但这似乎也并不怪他们。就连我都这被那幻境轻易地迷惑了心智,差一点没法儿醒来。   库尔苏勒阴沉着连走到我的旁边,警惕地扫视着夜空。我伸出手去轻拍他的后腿:“现在,你没必要这么紧张了。”   “一场噩梦。”他摇了摇头,“我在梦里梦见被自己被扯碎,眼见着秃鹫啄食我的身体,却无能为力。”   “……嗯?噩梦?”我惊讶地看他,“难道不是一场香艳到极点的梦境么?”   “魔法师们的感情都这么奇怪?我可不觉得眼见自己被分尸谈得上‘香艳’。”库尔苏勒耸了耸肩。我的脸色也阴沉了下来,在略一犹豫之后起身走去询问了另外几个健壮的半人马战士,得到的却都是同样的回答:“一场噩梦。”   难道那女妖……或者说是凝聚为女妖的“魅”,真的是为我而来?仅仅为了吸干我的精气,还是……   荒唐。太荒唐了。   我现在只觉得双腿发软,腰部酸涩,小腹里的感觉是饥饿时的轻微痛楚。这是身体和精神力受到双重损害的结果,而我甚至不知道敌人的目的是什么。   我回到树屋里靠着草垫坐下,然后开始沉默着整理我的袍袖里的东西。艾舍莉也从昏迷当中清醒了过来,然而我只是低声安慰了她几句就不再说话。现在看到她的时候——她的肌肤依旧显得白净细腻——我总是会在心里产生某种奇怪的感觉。   刚才的那一幕幕无比真实。因为是直接作用在精神层面的缘故,甚至远比真实发生的事情更令人记忆深刻。   我得找到那个女妖,在天亮之后。然后看看她究竟打算玩什么鬼把戏。只是这一次我不会给她布置炼金法阵的机会——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会施以双倍的“报答”。   这一夜,村落里几乎无人入眠。我在天亮之后,从库尔苏勒那里借来了几个最强壮的半人马战士,陪着我们回到了艾舍莉的林间小屋。被艾舍莉当作“母亲”的那个女人依旧在沉睡……我倒有些羡慕起她的这种状态来。   浑浑噩噩、不知世事变迁,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似乎比我们这些整日劳碌奔走的人要幸福得多。   艾舍莉搜集了不少稀少的材料,而我得用这些材料制作出一些药剂,来弥补我在精神力方面的损失。昨夜遭遇令我至今没有恢复……许多被记忆的高等咒语在意识之海中变得不稳定起来,随时有可能消失不见,或者在施法的时候造成施法失败。我先用随身携带的一瓶精神药剂恢复了头脑的清醒,然后就开始摆弄那些瓶瓶罐罐。   就在这时,从昨夜至今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瑟琳娜开了口:“你似乎招惹上了一个了不得的敌人,撒尔坦。”   “实际上,不是我招惹她,而是她招惹我。”我沉声说道。   “我感觉得到,她不是普通的女妖。”暗精灵公主的声音变得凝重起来,“我在她的身上能够感受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气息……”   正在捣碎干枯的茴香叶片的我停下了自己的动作:“气息?你感受到了什么气息?”   “……说起来有点儿荒唐。”瑟琳娜沉默了一会,放弃了刚才那种郑重的语气,“也有可能是我的错觉。”   “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我拍了拍手,打开了皮袋的盖子,好让她的声音更加清楚一些。   “好吧。但你得保证你不会发笑。”   “我保证。”我说道。   “你知道的,从前,精灵们——还没有分化为白精灵和暗精灵时候的精灵们,它们的守护神是生命之母伊娃。而自从暗精灵分化出来之后,在几十年的时间里我们都没有神祗的庇护,不得不躲进地下。”   “直到有一天,我们发现了神迹,并且接受到了神谕——那位黑暗女士,黑暗之后塔克西丝决定接受我们成为她所庇护的子民……”   “她当然会这样做。因为从前她所创造出来的种族就只有那些巨魔和地精们而已,没有一个高等智慧种。”我皱着眉头说道,“但这和昨晚发生的事情有什么关系?”   “听我说下去——我们接受了神谕,并且感受到了黑暗女士的气息……你们人类——无论是克莱尔人还是尼安得特人都没有自己所信仰的守护神,因此很难体会当时的那种感觉。黑暗女士的气息浓郁得像是弥漫在每一丝空气里,随着我们的呼吸流进身体,然后深深地刻印进灵魂,所以几乎每一个暗精灵都对塔卡西丝的气息及其敏感……但魔法傀儡除外。因为在某种意义上说,他们已经是不生灵了。”   我瞥了一眼珍妮,而她装作没有听到我们的对话,在为她的那位“母亲”换上干净的新衣服。   “然后呢?”   “但是就在昨晚,我感受到了塔克西斯的气息。”瑟琳娜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很淡,然而非常明显,或者说是‘纯正’的塔克西斯的灵魂之力……”   我站在那里愣了一会儿,然后继续沉默着摆弄我的炼金药剂。   瑟琳娜尖声尖气地抱怨:“早就知道你只会把它当成一个笑话……我说过了也有可能是错觉——”   “不,远非错觉这么简单。”我低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将茴香粉末同食人魔的骨粉搅拌在一起,“你知道昨晚的那个女妖,是什么东西么?”   “……女妖还能是什么东西?”   “那是一只魅。”我说道,“听说过魅么?”   瑟琳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老老实实地说:“从没听说过。”   “魅,是一种非常、非常罕见的东西。她介于生灵与亡灵之间,在没有凝聚成尸体之前,是纯粹的精神存在。它不同于以灵魂为载体的亡灵、怨灵,或者幽灵,它是具有意识的精神体。形成魅的条件也非常、非常苛刻。一方面要求要有一个巨大的魔力源泉为它提供生长的养分,另一方面则需要一个从未被‘任何人’拥有过的灵魂。”   “怎么可能存在那样的灵魂?”瑟琳娜说道,“没有生灵的身体承载,正常的灵魂怎么可能出现?”   “从前我也一直对这个问题感到不解,直到听了你刚才的话,让我想起了一个可能。”我放下手里的坩埚,望向窗外,“神祗的灵魂。”   “你是说……”瑟琳娜惊叹道,“塔克西丝的灵魂?!”   “没错儿,塔克西斯的灵魂。”我缓缓说道,“只有神祗的灵魂,才能算得上是从未被任何‘人’拥有过的灵魂。这个‘人’所指的并非人类,而应当是这主物质界的所有生物。”   “但这不可能,黑暗女士的灵魂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你是说她陨落了?”瑟琳娜的声音无比惶恐——她听得出我的语气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你忘记了雷斯林·马哲里了么?”我沉声说道,“黑暗女士曾有一个分身降临在这个位面,却和那位大法师起了冲突。雷斯林杀死她之后逃进了深渊地狱……而我怀疑构成了那只魅的,就是黑暗女士那个分身的灵魂残片。普通人类的灵魂残片当然可以微弱到不计。然而神祗的灵魂残片可就强大无比了……我原本还没有弄清楚那只魅为什么会凝聚得如此迅速,为什么会如此强大……现在看起来,似乎我找到答案了。”   而另一些问题——我在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所产生的问题,也迎刃而解。那时候,在那个幻境之中被制造出来的幻象都是天界生物。这令我一度感到疑惑……就连一位对天界卓有研究的大法师也不可能将它们了解得如此透彻——而如果那只魅是由黑暗女士的残魂凝聚而成,这个问题就得到完美的解释了。   它那残缺而模糊的记忆当中留有那些印象,它当然会发自本能地将它们召唤出来。   看起来我的那位敌人的来历不同凡响——拥有神祗的残魂,又被那位名叫西蒙的男人所保护……我倒真有点儿忌惮她了。   然而至今为止我还是没有搞清楚,她昨夜对我做出那些事来又是为了什么?女妖,或者说魅,想要吸收一个人的精神力量完全用不着身体力行——只要令人们在脑海中产生幻象就可以达成自己的目的。   而魔法师的体液——不仅仅包括血液,还包括其他的一切东西,对于自己来说都相当危险——如果被别人得到的话。   她毫无疑问地带走了我身体之中的某些液体,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只要有一天没有弄清楚这件事,我心就一天无法平静下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是不是年轻的神   我说出的这个推断令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当然不包括罗格奥。   瑟琳娜将小小的脑袋从牢笼的缝隙间弹出来:“你是说——那个女妖……不,是魅,在某种意义上,是塔克西斯的分身?”   “没错儿。”我点点头,“但属于没有觉醒的那种。”   “而你想要去找到她,并且试图打败她?”她小小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难以置信,脸上明摆着三个大字:“你疯了”。   “那么你指望我被人欺负,然后丢下那些半人马默默走开么?”   “欺负?因为做了一个噩梦?”   “远远不止一个噩梦!”我低声说道,“她带走了一些对我而言相当重要的东西,我必须给……追回来。”   相对于昨天来说,今天的天气相当不错。除了夏季之外,南欧瑞的天空常年笼罩着厚厚的乌云,然而今天倒的确算得上是天朗气清,甚至颇有几分夏季的感觉。我先去半人马的村落与克尔苏勒汇合,然后在他的执意要求下带他上了山。   想要制伏一个女妖,带上太多的战士没有太大的作用——他们甚至可能在女妖的法术之下变成朝自己的同伴挥刀的偷袭者。   我们沿着铺满落叶的山坡一路前行,很快来到了被半人马们称作“僻静山谷”的地方。山谷之中流淌着蜿蜒的小溪,水面夹杂着落叶,甚至还有鱼儿在欢快地游动,无论如何都不像是一个邪恶的女妖的居所。   我们并无确切目标,只沿着河道前行,向山上走去。攀过两道矮岭,溪流忽然弯转,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条小小的瀑布。它挂在一道悬崖间,像一条白色的丝绸在岩石之中轻盈跳跃,而后落入水潭,铺洒出蒙蒙的水雾来。   半人马停住了脚步,弯腰在水边拾起了一个什么东西看了看,然后面色凝重地对我们说:“就在上面。”   他手中的是一块碎布片,上面并无太多污渍,看起来被水流带到这里的时间并不久。高无疑问这瀑布之上有“人”居住,很可能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女妖。   悬崖有些陡峭,库尔苏勒的体形又不适合攀爬,于是我们选择绕道。只是没想到这一绕足足花费了半个小时的时间,等我们从侧面爬上悬崖顶端的时候,赫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这片山脉的某个主峰上……视线以下都是白蒙蒙的雾气,来时的小路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就像一条细绳。   而悬崖上是一块不小的平地,被周围的山峰包裹着,好像诸神特意为自己开辟的后花园——如果真是如此,倒也配得上那只魅的身份了。   平地上铺满厚厚的落叶——只是都是些在山谷中难得见到的高山植物。我们谨慎地踏着落叶开始穿越眼前的丛林,防备着那只女妖会忽然出现、或是早早就布置了一个幻境。   能够对魔法气息产生感应的炼金药剂粉末被我泼洒了出来——其中的一些材料是我二十多年来的全部积蓄,再想制造出这样的药剂来,大约还得在我花上三五年的时间得到它们之后。   那些灰色的粉末漂浮在空气中,然后沾染在我们的衣服上,形成一层薄薄的保护膜。只要周围有魔力波动或者黑暗生物,这些粉末就会泛起轻微的白光,令我们提前警惕起来。   这片丛林极其安静,听不到鸟鸣或者小型野生动物的奔跑声。这使我愈加肯定自己找对了地方。   穿越丛林大约花费了二十多分钟。在我拨开一束横在眼前、挂满枯叶的树枝之后,终于看到了那个女妖的居所。   只是我却吃了一惊。   在我的心里,女妖居住的地方应当遍布白骨,铺满野兽的尸骸——是一处洞穴或者坑道,门前挂着白森森的蛛网,周围有乌鸦哀嚎,甚至燃烧着绿色的火焰……   然而出现在我眼前的竟然是一栋小木塔——大约有十几米高,外壁干净清爽,没有野草或者苔藓生长的迹象——显然是新建不久。   木塔坐落在丛林之间空出来的一片平地里,被树木包围。而那条自悬崖上落下的溪流从木塔底下的门前经过,水面上还搭起了一个简易的木桥。   这木塔令我想起了我在谷鲁丁海边的悬崖上的那座法师塔来……只是我的那一座可没有这一座高。   木塔地下的门紧紧地关着,从外面上了锁,似乎主人已经离去了。我正打算迅速地跑到门前的时候,塔顶的那个小小的窗户里面忽然出现了一个晃动的人影。我及时地收住了脚步,将自己再次隐藏到枯树枝后面,屏住呼吸仔细地向上瞧——   窗户被打开了,然后一个苗条的身影出现在了塔顶。我的瞳孔略微收缩,在“真实之眼”的帮助下很快就看清了那人影的面目——一头乌黑的长发,精致魅惑的面容,雪白细腻的脖颈……这正是那个魅化身而成的女妖!   只是今天的她穿了一条黑色的长裙,细细的肩带系在洁白而线条柔和的肩膀上,看起来和一个柔弱的少女没两样儿。   库尔苏勒显然注意到了这一点,疑惑地低下头来问我:“撒尔坦,你……确定是这里?”   我皱了皱眉头,低声道:“再看看。”   这时塔顶的女孩撩起了她的长发,用手臂将它们缠绕成一圈儿——这过程持续了很久,直到我的双脚有些发麻,她才转身面向窗户将手臂向空中一摆——   我几乎以为她是发现了我们这几个窥探者,一个法术在脑海中翻腾起来,蓄势待发。然而从塔上落下来的却不是魔法的光亮,而是一整条像黑色的丝绸一样的长发!   那长发在高空中飞扬,而后铺成一片幕布,直落向地面——在距离地上两米远的时候安稳地停了下来。   我简直要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接着这个女孩从身边拿起一把木梳、侧过脸去,开始梳理自己的长发。她的深情温柔恬淡,如果再配上周围怒放的鲜花与飞鸟的鸣叫,简直就是只有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画面。   扑洒下来的头发被她一点一点地拉起,梳理完成的部分则再次堆积在窗户里。而此时她开始轻轻歌唱——那声音与她的外表相当,即便是最高明的歌唱家也没法儿拥有这样悠扬婉转的歌喉: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不是林叶和夜风的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儿的月色,那儿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馨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来,停下你长途的奔波,   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将落叶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文,   半生半死的藤蟒蛇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足知道每条平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足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像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之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所说的无语而来。   无语而去了吗,年轻的神?   我想我一辈子也未曾听过这样美妙的歌曲——那令人倾心的声音仿佛直接作用在我们的脑海里,将诗歌当中的每一个情境都完美地展现了出来。只是这歌曲里似乎还有其他的含义,尤其是那一句“你是不是传说中年轻的神”……   难道说她已经发现了我,在暗指我么?   或者又是她已经知道了自己是塔克西斯的残魂化身,在哀悼自己?   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儿将塔上的女孩同昨夜的女妖联系在一起……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一种美丽或者温柔我不愿去摧毁、不愿去亵渎的话,那么大概就是我眼前的情景了。   然而我立即狠狠地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清醒起来——因为我身上的那层药剂粉末已经开始散发出微弱的荧光。这光亮并不强,说明我们的周围并没有强力的法阵,但却的确被魔法影响了。   她的歌声中应当饱含着魔力。这魔力并不强大,也许是她在无意之中将它们释放出来——就像深渊地狱中的魅魔即便在没有下意识地诱惑一个人的时候,它们的身上依旧散发着某种令人沉醉、疯狂的气息。   “就是她。”我沉声说道,“她的声音里有魔力,我昨晚见过她的样子,没错儿。”   “但是似乎还有另外一个人。”库尔苏勒不安地抬了抬他的右脚,“我注意到塔下的门是从外面被锁着的,似乎是有人想要囚禁她。”   “也有可能是故布疑阵。这家伙会飞——她大可以从窗户里飞进去。”   “我们可以再等一等。”艾舍莉说道。   我犹豫了一会儿,抿抿有些发干的嘴唇:“也好,等我的精神力再恢复一些……”   实际上在看到这个女孩、听到她的歌声之后,我心里的担忧与愤怒忽然减轻了不少。一种复杂的情绪在我的心中弥漫起来,我甚至开始考虑一个危险的念头:如果她真的是眼前这个样子,该多好……   当然也有这样的可能——她的确是一个拥有魔法天赋的普通少女,却被女妖被囚禁于此,被锁在高塔上,等人解救。虽然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然而我却真的开始思考它,并且深陷其中了。   我必须得承认自己受到了女孩歌声中魔力的影响。而再过半个小时……再过半小时,如果还没有人回来的话,我就得不得冲进去,看看她那柔弱的面容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 第一百六十五章 疑云密布   高天上的太阳缓缓移动,林间的树影由斜长变得粗短。那女孩梳理完了自己的头发,又站在床边眺望了一会儿远处的蒙蒙雾气,关上了窗户,再无动静。这半个小时的时间里她没有流露出丝毫等人归来的神态,于是我们终于决定潜入木塔之下。   这几十米的空地走得缓慢而谨慎。库尔苏勒的四蹄轻抬轻放,以保证自己不会发出大的声响来。而我小心地查探着周围是否有我们所不知的魔法陷阱,直到靠近那木门,不虞被塔上的女人发现才松了口气。   “魔法侦测”——没有发现“吸取生命”之类的魔法陷阱。   “初级开锁术”——木门上的铁锁应声脱落,我及时地接住了它。   “侦测亡灵”——里面的通道里也没有亡灵、怨灵、或是幽灵。   一切都正常得有些不正常。   库尔苏勒的彪悍体形并不适合在狭窄的楼道上行走,因此我让他守在门口,并且塞给艾舍莉一打炼金药剂——从强酸到麻痹毒液林林总总,足以毒死一个村落的人。   然后我牵着罗格奥的手,腰间带着瑟琳娜,放缓了脚步——就像一个潜入了人家的盗贼,轻轻地走上去。   塔内的楼梯螺旋上升,我保持着侧头向侧上方看的姿势,过了几分钟就觉得脑袋有些发酸。这螺旋的楼梯应该要上升十几米的高度。然而前方没有明确的标示,我提防着有可能在下一个转弯就忽然看到房门的可能性,在走了十几分钟之后将脚步放得更加缓慢……   然而就在又转了一道弯,我探头向前看去的时候,墙壁侧面竟然也探出了一个脑袋来!   那正是在塔上见到的那个女子——几缕黑发从肩头垂下,面容同昨夜在我身上的那个女妖一模一样。我吓了一跳,立即后退了两步。“束缚亡灵”脱手而出——这魔法针对所有的黑暗生物都有效果,女妖当然也包括在内。   微亮的白光在她的身上一闪而过……而后那个女孩却向后微微后退了一步——她没有受到魔法的约束!   这时我才注意到那个女孩的脸上同样是惊诧莫名的表情。只是她的惊诧当中还包含了“难以置信”与“欣喜若狂”这两种情绪。她低下头去看了看自己身上一闪而过的白光,然后微微张开嘴看向了我:“您……是王子吗?您是来救我的吗?”   嗯?我愣了一下,但随即微微皱起眉头,一个“灼热射线”在手中蓄势待发。   “束缚亡灵”对她毫无效果,难道她的确是另一个人?然而我能感受得到她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不同于法师、巫师,或者纯粹的灵魂体的气息——那与我昨天夜里见到的女妖几乎一模一样。   那女孩见我沉默起来,又上前一步——而我则踏后了一步。“您在害怕我?不不不,请别误会——”她就像是无数惊慌失措的普通女孩那样摇着双手,“我只是一个可怜的、被邪恶的女巫囚禁起来的女孩子——那女巫就住在山下,就住在山下的小木屋里……”   “小木屋的周围还总有雾气?”我冷冷地说道。   “对的!”她连连点头,乌黑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一漾一漾地跳跃着,眼睛里瞬间就蒙上了一层水汽,“就是她把我囚禁了起来——不许我离开这座高塔……”   我不知道这女孩想要玩什么花样。只是此时她已经不再歌唱,我的心里也就不再像刚才那样……幻想她的美丽与善良。我在听说她自称被“女巫”关押起来之后就心生警惕,打定主意不能再被她迷惑。实际上两个人都不是蠢货,她大可不必这样的来戏弄我。况且她的身上没有任何魔法防护,我只消一道“灼热射线”就能把她的脑浆煮得沸腾起来。   只是她喜欢玩这样的把戏,我就冷眼旁观——身上的炼金药剂重新变成了灰色,说明此地并不是幻境。被加持在身上的防护魔法和手中的法术也令我安心了许多——但面对的是一个神祗的残魂,我仍旧不能掉以轻心。   目前的情况反常,我总得弄明白女妖为何做出这样的举动,为何对那个“束缚亡灵”的魔法没有反应。因此我静下心来同她演对手戏,问道:“那么……谁来给你送吃的?”   这个问题似乎令她为难了。她将手攀在墙壁上——我担心她是不是要像那晚一样飞上棚顶,心里暗自戒备起来——然后迷茫地摇了摇头:“似乎是……女巫给我送食物的时候,就要我把长发放下去,然后把篮子系在上面……”   哈……真是完美而富有想象力的好借口。   “所以说你不知道自己是谁?”我冷冷地问道。   “不,我知道!”女孩困扰地摇着头,“我叫唯安塔!”   唯安塔。没错儿。在月光山谷里遇到那只魅的时候,她曾经说过西蒙为她取了一个名字——唯安塔。   “够了!”我大喝道,“女妖,不要再进行这种毫无意义的游戏了!我来到这里,只是要问一个问题——昨晚你所做的那些事情,究竟有什么目的?”   我的沉声怒喝似乎令她吃了一惊,她的身子甚至陡然颤了一颤,接着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您……您不是来救我的?”然后慢慢地退后几步,转身向房门跑去,“你是和那个女巫一伙儿的!”   在我没来得及说话之前,房门就“砰”的一声被牢牢关上。我大步走上前去,释放手中的“灼热射线”——高温的光线立即穿透了把手上的铁质门锁,随后我用力一踢,木门应声而来。   紧接着一个“风刃术”从我的意识之海中浮现出来,随时可以向眼前的敌人发出锐利的真空刀片。只是我还没来得及施展魔法,就看见了眼前令我哭笑不得的一幕——   那女孩的长发被我踢开的木门夹在了墙角,此刻她正侧着头辛苦地试图把它挣脱出来。这姑娘回身发现我走进了房间里,就再也顾不得她的头发,而是猫下腰飞快地钻到了一张木桌之下——棉质的桌布瑟瑟发抖,再不肯出来。   我愣在那里,脚下边就是她被夹在门缝中的长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看眼前的状况,似乎我用一个魔法就可以轻易击杀她,而她表现出来的畏惧似乎不像是伪装。如果那个女妖想要迷惑我的话,断然不会用这种方式——随时都可能丢掉自己的性命。   然而她所说的话,似乎也没有一句是真实的。“山下的女巫”指的自然是艾舍莉,但……艾舍莉绝对不会是那个女妖。因为昨天陷入那个女妖的幻境的时候,尸体们被人操纵着向我们发起攻击的时候,我识破了幻境看到我身上的那个人的时候,艾舍莉都待在了我的身边。   不,不可能是她。   然而……我这样试图说服自己,然而另一个可怕的念头又浮现在我的心头。   在古鲁丁的时候,艾舍莉同样表现得像是一个温顺无害的人类女孩。那么这一次……她会不会是用某种方法制造了一个假象,再一次瞒过了我?   这个可怕的念头一旦在我的脑海里生根,就变得愈发强烈。我站在原地紧皱眉头,只觉得进退两难。直到发现脚下的黑发动了动——似乎是桌子下面的女孩在爬行,我才猛然回过神来,同时发现自己身上的那层炼金药剂粉末又在微微发亮——该死的,她是在用言语的力量蛊惑我么?!   “可恶的女妖!”我愤怒地吼叫一声,“风刃术”脱手而出——几道真空刀刃像切开奶油一样没入那张铺着棉桌布的桌子,然后毫无悬念地将它斩成了碎片。房间里一时烟尘弥漫,桌布的碎片像是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落下。然而……那个女妖竟然还是没有反抗!   此刻她瞪大眼睛,就像是一个被吓傻了的普通少女,茫然无措地靠在墙边,脸颊边被一道风刃擦过,细小的伤口正慢慢变大,接着流出鲜红的血液来。而她所倚靠着的墙壁上,魔法造成的伤痕足有几公分深,若是直接命中她的身体,此刻她就应该是一具死尸了。   “为什么不躲?”我沉声问她,“难道认为我不会杀死你?”   她颤抖着嘴唇,呆呆地望着我,好半天才嘶声道:“您……求您……求您不要杀死我,我只是被囚禁起来……您要什么都可以拿去,求您别杀死我……”   我退后了两步,在一张靠着木墙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然后皱起眉头仔细地打量她。   她会流血,有可以被伤害的身体。女妖可以具有这样的特征,魅也可以凝聚出这样的特征。女妖是魔法生物,同人类一样有心脏,身体受到致命打击会丧失生命——就如强大的法师被人刺穿了心脏同样会死去一样。   我不认为——如果她真的是由那个魅所凝聚而成的女妖的话——会用自己的生命来同我开玩笑。   那么……似乎她说出来的那些话就有某些成分是可信的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隔着房间的木质地板向她俯过身子:“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叫什么名字?”   她将脸侧在墙壁上,睫毛上沾染着大滴泪珠,哽咽着说:“……唯安塔。”   她盘坐在地上,从裙下露出修长雪白的腿来——蜷曲交叠着,在黑色衣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诱人。   我不由得想起昨夜和眼前这个女孩——不,也许是另一个同她相貌一样的女妖——共度的那段时光来,干涩地咽了咽口水。   “你仍旧坚持自己是被一个女巫囚禁在这里?”   “是的,先生……”她的眼中马上滴下泪水来——也许是因为恐惧和委屈——然后试着抬起一只手碰触我,“我是无辜的……”   但我面色阴沉地指了指她,她立即委屈地缩了回去。   “在你被囚禁之前,你还记得自己是什么人么?”   她抬起挂着泪珠的眼茫然地看了看我,然后怯怯地说道:“不记得了,先生……”   我吐出一口气,挺直身子环视四周——塔顶房间的面积不算小。我们现在待的地方应当是被用作“客厅”,摆有一张木桌和六把椅子。除此之外,后方还有一个梳妆台、一张床、一个衣橱。   “……你从来都不下塔?”   “是的,先生。”   “那么这房间的盥洗室在哪里?”我立即追问。   她愣了一下——我觉得她是在编造理由。然而她随即疑惑地问我:“您说……什么?”   “盥洗室。”我没有料到她会给我这样一个答案,“在你平时……内急的时候……”   “……内急,又是什么,先生?”她的睫毛上还有泪珠儿,然而神情纯洁得是一个像婴儿。   我意识到纠结这个问题不能在短时间内带给我想要的信息,于是再次问道:“好吧。昨天夜里,你在哪里?”   “在睡觉,先生……”她可怜巴巴地将自己蜷成一团,“求您不要杀死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我不再说话,只是沉默地盯着她,而她用那种毫无愧疚、只有恐惧与委屈的眼神回望我,令我不得不败下阵来。   接着我叹了一口气,拉着罗格奥走到门前,将后背对着她:“那么,你先待在这里——我下楼去同几个朋友汇合。”   我将这几句话说得极慢,同时把肩头松弛下来,做出一副毫无防备的姿态。如果她的确是一个危险人物的话,那么这段时间就足够她对我发起偷袭了。然而在许久之后,在我侧脸用视线的余光看她的时候,却发现她拾起了地上一片碎木板挡在了胸前,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像是那样就可以阻挡我这个“坏人”。   “我会把我的朋友们带上来。”我说道,“和你一起在这里,等那个女巫到来。如果你对我说的都是实话……那么我可以帮助你。”   然而我之前对她做出的举动似乎的的确确把她吓着了。她无声地看着我,同时悄悄地移动到墙边的木质柱子之后,又飞快地跳上了床。   我终于放弃了将她认定为那个女妖的想法,沿着楼梯走了下去,直到看见神情凝重的库尔苏勒与艾舍莉——后者的手中紧紧地攥着我给她的那些瓶瓶罐罐,不安地向楼梯上张望着。   这种“不安的张望”当然可以被理解为两种含义——一种是担心我的安危,另一种是担心自己……被识破。   我露出侧脸看了看他们,然后又缩了回去,轻轻地拍了拍腰间的盒子:“瑟琳娜,你相信谁?”   过了好久,她才回答我:“如果连你都拿不定主意……问我有什么意义呢?楼上那女孩身上的,的确是塔克西斯的气息,然而……她的表现不像是伪装。”   “有没有一种方法,可以……”我沉吟着说,“模仿神祗的气息?”   “连‘伟大的’撒尔坦都不清楚的事情,我怎么知道。”瑟琳娜尖声尖气地说,“为什么不问问你身边的那个孩子?你总把他带在身边,又从不解释他的来历——他总不会是你的私生子吧?”   我的脸色变了变,看向罗格奥——所幸后者并无不快的表示,依旧以极淡的存在感站在我的身边……实际上很多时候,我自己都会忘记自己带着这样的一个小男孩。   “那么,好吧。”我叹了口气,走下楼去。   艾舍莉立即看到了我,上前一步:“怎么样了?上面的是什么人?”   我注意到她的手指按在玻璃瓶的塞子旁边,随后都可以拨开它,然后将里面的药剂泼洒出来。可以理解为她在防备着我身后的可能突然出现的敌人,也可以理解为她打算用来对付我。   “一个被囚禁起来的女孩儿。”我不动声色地说,同时谨慎地向她伸过手去,“这些药剂太危险,一个不小心就会烧伤你的手,我来拿着吧。”   她没有丝毫犹豫地将它们递给了我——直到我握住了那些玻璃瓶,才在心里松了一口气。   “现在,我们得上去看着她。”我从两人的身边穿行过去,走到门口,好让自己在一会上楼的时候可以走在他们的后面,“据她说,她是被一个邪恶的人囚禁了——”   艾舍莉的眼神没有任何变化。魔法傀儡的体温一直维持在常温状态,又没有呼吸,想从外表上判断出她是否在说谎,的确是一件相当有难度的事情。   “——我们得和她一起待上一整夜,直到搞清楚事情的真相。”   库尔苏勒很不习惯这种狭小的楼梯,他无奈地低着头,蹄子将木质台阶踏得“咚咚”作响:“会不会是她骗了你?”   “等你见到她就明白了。”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同时让自己的脚步慢下来,好不被半人马的尾巴扫到。艾舍莉在前方走得相当谨慎……完全没有任何可疑之处。   但她在古鲁丁所做的那些事情又禁不住翻上我的心头,我再一次叹了口气。   但愿你这次不要令我失望……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谁是凶犯   我们进入房间之后,女孩已经不在床上了。一截长发留在床边,正向床底下缩进去——她躲到了那里。库尔苏勒随手投掷出他的粗矛,立即将露出来的头发牢牢地钉住了。   床底下发出一声尖叫,而后长发抻了抻,就再也不动了。   半人马大步走向床边,铁铸似的双臂略一发力,宽大的双人床就被掀到一旁,床单和被褥散乱着落在地上,露出了唯安塔惊恐的脸。她在看清了眼前这个人的模样之后又发出一声高亢的尖叫,飞快地抓起堆在地上的被褥将自己的裹成一团,只露出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这副模样让半人马也遭遇了和我先前一样的困惑——他愣在那里,不知该做些什么。   “看吧。”我无奈地摊了摊手,“我用尽各种办法,险些杀了她。可她坚持自己是无辜的,并且什么都不懂……”   库尔苏勒与艾舍莉开始警惕地向她提问,但得到的回复也只先前那些话语。   最终这两人脸上的神色由凝重变成了哭笑不得——这个女孩似乎生活在童话里,执意相信自己是被女巫囚禁于此,等待着有一个王子来拯救她。   艾舍莉在听到“女巫”这个词的时候看了我一眼。而我微笑着向她摊了摊手,以表明我的态度。   一整个下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眼下库尔苏勒跪坐在地上——即便如此依然与我站着的时候等高。艾舍莉坐在靠窗边的椅子上,看着夕阳将雾气映成橘红色。   那女孩又试了几次——试图把长发拽回去。但库尔苏勒嘿嘿地笑着,将粗矛插得更加严实。   “如果……她说的那个,‘囚禁’了她的人今晚不出现,我们该怎么办?”艾舍莉看着我,迟疑地说,“也许我们真的找错了人——与其让她在这里担心受怕,我们不如先把她带走。也许那个家伙反而会自从现身……”   带她走……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艾舍莉。如果那个人是她的话,她提出这个建议是因为知道自己没法再伪装成那个女妖、打算先过了今夜再慢慢考虑对策么?   只是如果那人真的是她,她挟持这个魅做什么?   让我再回想一下——在古鲁丁的最后一夜,她本该死去。然而依照她说的,是罗格奥灌住进她身体里的精神力量在无意当中救了她一命,使她可以继续维持自己的形态……   而魅同样是以精神力量与魔力凝聚而成——她是打算对她做些什么么?   这个念头在我的心中一闪而过,我低头查看自己衣服上的粉末——它们依旧是灰色的。不是魔力的影响……而是我心里对她的怀疑越发强烈了。   艾舍莉和这个女孩似乎都有嫌疑,却也都有摆脱嫌疑的理由,真是令人头痛……   女妖喜欢在夜间行动,看起来只能等到夜幕降临,在那个时候揭开真相了。   于是我面无表情地说道:“不,我们就等在这里。我还要去南方处理一些事情……我可没有耐心再等一夜了。”   艾舍莉沉默着转过了头,再不说话了。倒是库尔苏勒无聊地撑起前半身跺了跺脚:“喂,小姑娘——再唱首歌来听听。”   那女孩畏惧地缩了缩身子,拽拽自己的头发:“你先放开它——”   “哈哈,那可不行!”半人马爽朗地大笑,“一旦你又变成了女妖,我还得用它把你拽过来痛快地揍一顿……”然后他觉得自己这样同一个长相还算可爱的女孩说话似乎有些不妥,又补充了一句:“但如果不是你的话,我就会把囚禁你的那个家伙狠狠地揍一顿——”   艾舍莉的眼睛眨了眨,坐直了身子。而我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同时也看向窗外——晚霞的色彩变得越发浓重,而后随着太阳没入群山之中,迅速地变成了蓝灰色。   我试着从杂物里找出蜡烛来,但没有找到任何的照明工具……于是我又多看了唯安塔几眼——她的眸子在月光下发亮,就像两潭秋水。   黑暗渐浓,只有月亮在凌乱的地板上投下银辉。   艾舍莉终于在同我第三次暂短地对视之后站起来,沉默好一会儿,幽幽地说:“撒尔坦,你在怀疑我。”   我摊了摊手,没有说话。   “昨晚我一直和你在一起,从没离开过你。”   “冷静些,艾舍莉……”   然而她打断了我的话,挥手指向唯安塔:“仅仅因为这个女孩的几句话,您就开始怀疑我了么!”   库尔苏勒此时才发现我们之间的气氛有些不对劲儿,他没有搭理那个又在试图抽出自己的长发的女孩,转过身来:“撒尔坦,你是说……”   “抱歉,艾舍莉。我们很久不见,而现在你所掌握的知识……那些关于炼金术方面的知识又远超我的想象,我没法不怀疑你。”我坐在椅子上,以手撑颚,语气平静地说道,“我总得对半人马村落里的其他人负责。但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的确不想将你牵扯进来。”   “那么……是因为我从前欺骗过你?”她垂下头来,走到窗边,又猛地抬起头,“但请您想一想,这个女孩也有可能和我是一样的人,同样失去了某种记忆,然后才可以表现得这么无辜。只要你——只要你允许我剖开她的胸膛,看一看她的肚子装的究竟是什么!”   床单里的女孩听到她的话,像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猛然缩向墙角。然而她的长发被库尔苏勒钉在了地上又把她拉了回来。艾舍莉似乎满怀怒气,大步走向了她。半人马想要阻拦,但我用眼神阻止了他的动作。   散落在地上的碎木片似乎是当下最好的切割工具。艾舍莉从地上捡起一片,然后用力拉开了唯安塔身上的被单……然而被单之下还有一团一团的黑色长发。她用膝盖抵住尖叫挣扎的女孩的头颅,而后者因为头发的束缚没法爬开,双手又被发团缠住,只得任由她拉开了自己的衣服……雪白赤裸的身体立即呈现在我眼前。   她的胸膛剧烈起伏着,跳进我眼中的则是昨夜那熟悉的部位——在此刻看来依旧美丽,只是已经被艾舍莉手中的木片抵住,渗出血水来。   艾舍莉回头看着我,她身下的女孩也扭头看着我。   只是前者眼中的是愤怒与屈辱,后者眼中的则是绝望而无助地神情——她哭泣着、眨着眼睛:“求求您……求求您,先生,求您不要杀死我——”   她们的动作定格在黑暗里……我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大声吼道:“够了!”   艾舍莉的手颤了颤,唯安塔柔软的小腹上又渗出更多殷虹的血迹来。   “她有没有呼吸?”我问。   “……有。”暗精灵似乎是咬着牙回答了我。   “有没有体温?”   “……有。”这一次她的声音更轻,随后沉默了一会,猛地丢掉手里的木片,跑到另一边的墙角抱着双膝蹲了下来,将头埋了进去。   “那么她就不是魔法傀儡。”我说道。   长发女孩立即缩成一团,又用床单将自己包裹了起来。   “撒尔坦……我……”库尔苏勒为难地说道,“我觉得她们两个……”   “我也不愿意相信。”我沉声说道,“那么我们就等那个家伙来到这里。”   房间里再一次陷入沉默,谁都不再说话,只有唯安塔轻轻的抽泣声。到月亮升起来,露出群山的时候,连她的抽泣声也停了。   女孩又开始拉扯自己的长发,但库尔苏勒没有理她——似乎现在的他也像我一样心烦意乱。   又过了半个小时,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开始搓揉自己麻木的双腿。然而就在我扫视了一眼库尔苏勒的时候,我发现那女孩的头发正在慢慢缩进被单里——似乎是终于挣脱了半人马的束缚了。   我又多看了那插在地上的粗矛一眼——铁质的尖锐部位深入木板,原本是将不少头发钉了进去。然而……   我的瞳孔猛然一缩,现在那里干干净净,甚至连一根发丝都没有!   昨夜的一个情景立即闪过我的脑海——那骑在我身上的女妖,虽然也是一头长发,却仅仅是长到脚踝!   而刚才那女孩的头发向被单里缩回的时候,我可没见到里面有丝毫的动作——就像是那些头发有了生命,自己跑进了里面!   我大步走了过去,一脚踢开床单——那女孩不见了。   “该死的,果然是她!”我与库尔苏勒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但随后我发现,我口中所说的是那个叫做“唯安塔”的小姑娘,而半人马的视线却看向了刚才艾舍莉待的那个位置——原本缩在那里的暗精灵也不见了踪影!   我几乎立即就抛洒出了月长石的粉末,打算施展“太阳闪光”,将隐身的女妖逼出来——无论是艾舍莉还是唯安塔,或者她们两个干脆都是同一个人的幻象。   但就在我的咒语脱口之前,一道黑色的雾气陡然凝聚在半空中,然后犹如一枝长矛,“通”的一声贯穿了库尔苏勒的左胸。半人马的口中立即喷出大蓬鲜血,正巧浇在了我的脸上,打断了我的施法——一阵恶心眩晕感随之而来,我赶紧用手撑住了墙壁,抽出随身携带的小匕首,紧紧靠在了木墙上。   那黑气一闪即没,我花了三秒钟的时间令自己从施法被打断之后的不适感中摆脱出来,眼中所见的却是库尔苏勒一把从地上出了自己的长矛,疯狂地四下挥舞,口中大声吼叫:“你认为这样就可以杀死我吗,女妖?!来让我好好教训你一顿!”   周围的椅子和梳妆台被他践踏成了一摊碎木片,然而敌人隐藏在虚空里,在发出了一声短促地尖交之后再次化为一团黑雾——此刻我刚刚来得及重新开始准备“路尼亚之光”那个咒语。   这一次黑雾从上至下,无比精准地贯穿了库尔苏勒的马身——破坏了另一颗更加强壮的心脏。半人马的嘴里再喷出一口鲜血,粗矛在空中狠狠地划了一道圆弧,在我终于令魔法生效的时候重重摔倒在地。   白色的光线以我的右手为中心旋转着放射出来,将屋子映照得惨白。那张被掀翻的双人床边角的位置上传出了一声凄厉的惨叫,而后一个身影逐渐显露出来……   银发。   “果然是你么?”我冷冷地开了口,“这是第二次。”   对方并不说话,轻轻地理了理她身上破烂的袍子,然后向我露齿一笑——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那么那个女孩子,的确是你囚禁起来的?”   她还是不说话,缓缓向我行了个屈膝礼,然后身影陡然消失在黑暗之中。   几乎就在同一刻,一股巨大的力量直贯我的后心,我感到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只破布袋一样腾空而起,狠狠地撞到了对面的墙壁上,身上灰色的药剂粉末像是灰尘一样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我觉得自己好像一个破旧的木偶。   药剂粉末的颜色还是灰色——这似乎不是幻境。   腥甜的味道涌上喉咙,我觉得自己的肋骨一定断掉了几根。“高级法师护甲”的效果在下午的时候就已经消失了,刚才是被我加持在法袍上的“极限防御”帮我抵御了本该贯穿我心脏的重击。   艾舍莉的身影在我原本站立的位置再次显现,依旧微笑着,向我行了一个屈膝礼……一言不发。   我努力支撑着墙壁,颤抖着站起身来,再一次确认身上的炼金药剂仍是灰色,然后又看着它们继续纷纷扬扬地落在地板上上。   “那么昨夜是怎么回事?”我用嘶哑的声音说道,“你原本在昨夜就可以杀死我。”   这一次她没有忽然消失……也许是认为我已经虚弱不堪。她慢慢走向我,手中凝聚一团黑雾,然后幻化成一柄纯黑的刀刃,在黑暗中偶尔反射着致命而邪恶的光芒。   我盯着她的眼睛,开始准备一个法术。“震颤电击”的淡蓝色光芒在我的右手逐渐凝聚,而她抬起了手臂,将刀刃直指我的胸膛,大步刺了过来。就在这一刻,我的手臂猛然上扬,狠狠地刺向虚空!   一团蓝白色的电火花在空气中猛烈爆发,而后一个形体被“滋啦”作响的电流包裹着出现在虚空之中。它凄厉地嚎叫着、挣扎着、身体却被电流的吸引力牢牢地固定在我的手上,无法摆脱。   与此同时艾舍莉手中的黑色刀刃直没我的胸膛……而我没有半点儿感觉。   她是一个幻像。   真正的艾舍莉此刻正躺在她刚才寄身的角落,胸口同库尔苏勒一样破了一个大洞——我想大概是在库尔苏勒第一次被袭击之前,她就已经倒下了。   化为一团幻影的魅再也没法在电击的效果之中保持原来的形态,逐渐现出另外一个模样——精致魅惑的面容、雪白干净的肌肤,一丝不挂的身体,一头长及脚踝的黑发在空中张扬飞舞,散发出可怕的焦糊味儿来。   “第二次感受到‘震颤电击’的效果,感想如何?”我厉声说道,“你的幻境一次比一次完美——这一次是在地板之下就构建了那个炼金法阵么?!”   说话间,魔法的效果逐渐消散,魅用长发包裹着身体,尖叫着向窗口飞去。然而另一个魔法“连环闪电”已经脱手而出,明亮的电弧将这房间映成了白昼,在为数不多的几个金属物件的反射下接二连三地命中她的躯体,又将她生生打落在地。   我强忍胸口剧烈的疼痛,低级魔法“石化术”再次击发,她保持着起身攀爬向窗口的姿势,固定在了那里。   这一次我再忍受不住疼痛的侵袭,眼前的黑暗像潮水一样一波接一波地汹涌扑来,令我无力地坐倒在地。我用颤抖着的右手从袍子里摸出一个玻璃瓶,试图拔开塞子把里面的液体倒入口中。然而视线不停地模糊,血液像是呕吐一样不断涌上我的喉咙……我试了几次都没法让自己把药剂喝下去,手指一阵痉挛,玻璃瓶“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罗格奥……罗格奥在哪里,帮我捡起那个瓶子……   我用模糊的视线搜寻那个小小的身影,终于发现他就站在我起先坐着的那张椅子旁边。他静静地看着我,明亮的眸子在月光下闪耀光芒……然而他一动不动,任由我瘫靠在墙壁上,手无力的垂在腰间。   刚才的那次重击似乎并不止击断了几根肋骨那么简单——我猜测断裂的肋骨又刺进我的内脏,引发了内出血。身体里感受不到疼痛,然而虚弱感却越来越强烈。我拥有强大的魔法,但终究不是前世的巫妖之躯——一旦身体受到伤害,我依旧像一个凡人一样脆弱。   我的耳边开始响起“嗡嗡”的杂音,但在这片杂音里又出现歌唱一般的、天籁一般的声音:“放我出去,给我自由,让我来帮助你!”   这是瑟琳娜的声音。   ……放她出去?眩晕的头脑中权衡着这个想法。 第一百六十七章 美少女的秘密   暗精灵们冷酷无情,迄今为止唯一算得上正常的就只有艾舍莉……我能保证瑟琳娜像她一样么?一旦放开了她,她就此远去或是禁锢我回到北方的“冰雪宫殿”……   不,绝不!我无法信任她!   我再次尝试着伸手去够那玻璃瓶——里面的药剂黄黄绿绿,它可以将珍妮从死亡的边缘拉回来,自然也可以拯救我……   然而这一次不止是手指,就连整条右臂都痉挛起来,并且开始酸痛——我想我大概知道是哪个内脏出问题了——应该是肝脏破裂了。   “该死的!你就要死了!”瑟琳娜罕见地大怒,“你要我在你死后仍然待在这个袋子里,看着你腐烂吗?!”   腐烂?不……我受够了腐烂的感觉——那巫妖的身体之内腐烂的感觉,像是无时无刻都有成千上万的蛆虫在啃噬我,我不想再忍受一次。   我努力地操控垂在腰间的左手手指,搭上那个盒子的皮扣,然后轻轻一扳……随后世界彻底地黑暗下来。   “喂,清醒过来。”   一个声音在呼唤我。   “给他喝这瓶药剂!”   这是一个粗犷的声音……是半人马么?他不是已经死去了么?   嗯……灰宝石。一定是灰宝石复活了他……   口感与气味儿同样恶劣到极点的液体涌进我的喉咙,我咳嗽几声,像得到了生命之水一样将它们咽下。   胃里仿佛落进了一团火。而后这团火焰猛烈翻腾,又化为无数细小的支流渗进我的体内,开始迅速修复受损的部位。冰与火的触感传遍全身,猛烈的刺激令我眉头一跳,张开了眼。   “诸神在上,他还活着!”半人马努力地弯下腰,将他布满了血污的脸凑过来。   我无力地转动头颅——窗外依旧是一轮明月……还好,昏迷的时间不是很久。   魅的石化雕像依旧保持着刚才的姿势……还好,她没有逃走。   墙角的另一个人……艾舍莉。她依旧躺在地上。也还好……我可以修复她。   罗格奥……罗格奥依旧站在原地,微笑着看着我。   我闭上了眼睛。看起来那一天,在黑暗当中,他对我是的话是真的——如果我不能达成他的愿望,他会毫不犹豫地去投奔米伦·尼恩。   瑟琳娜惊叫起来:“喂,别闭上眼睛,喂!”   脸颊感受到了手掌的大力拍打,我痛苦的睁开眼,咧嘴还她一个微笑:“……轻点儿。我可不想成为第一个被人用耳光打死的魔法师。”   瑟琳娜已经恢复到常人大小,她的黑猫……不,黑豹正不耐烦地蹲在我的身边,用黄色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偶尔嗅一嗅。   “这家伙想吃了我?”我试着活动手指,令它们从麻木中摆脱出来。而瑟琳娜哼了一声:“想吃你的话,在刚才就已经吃掉了——”   “为什么不走?”我坐直身子,试着深呼吸——胸口仍有疼痛,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之内。   “这个大家伙醒过来了。”暗精灵公主无奈地摊了摊手,唤过她的坐骑。   呵呵……半人马可拦不住你。我在心里微笑,然后感受到了久违的欣喜——那种发自心底的欣喜。   库尔苏勒将我搀扶了起来,而我又为自己灌下了一瓶恢复精神力、清醒头脑的药剂。凉气自尾椎直冲上大脑,我哆嗦了一下,然后觉得自己“看起来好了很多”。   我走到艾舍莉的身前检查她的伤势——心脏的部位破开了一个大洞,只有极少量的血液流出。她的脸上还有泪痕,显然是在哭泣的时候被一次击杀。但好在魔法傀儡的身上早就不存在“心脏”这个概念,这一次攻击应该只是破坏了她身体的魔力结构,造成她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身体里的填充物并未受到不可挽回的损害,的确可以修复。   只是但愿其他的一些东西……也可以被我修复。   然后我直起身子,看向窗边的雕像。   难以想象,我竟然被她欺骗了!可如果她的确就是那个魅,那个女妖,为何之前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表现出一幅楚楚可怜的姿态?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我随时都可能杀死她!   “杀了她,还是……”瑟琳娜绕着她走了一圈儿,然后喃喃自语,“如果杀死她,我们可就成为西大陆第二次弑神的生物了!”   库尔苏勒已经愤怒地高举了他的长矛——他身上的伤害都已经修复,灰宝石的力量果然神奇无比。只要将这个雕像砸碎,“魅”就不可能再次复活。她的身体原本就是灵魂、精神力、魔力混合的形态,此刻将她打碎,打碎的就是她的灵魂,也就是——黑暗之后塔克西斯的灵魂。   我伸手拦住了库尔苏勒:“等等。我有些话要问她。”   半人马不甘地放下了武器。我用右手轻触雕像的额头,解除了那里的时装状态。   魅先是迷茫地眨了眨,然后用力地转了转脖子——无法移动。然而她将阴毒的目光依次投向我们三人,最终停留在我的身上。   “怎么可能?你怎么可能看穿我的幻境?”她现在的声音已然动听,然而相比白天已经凌厉了很多,带上了刻薄的味道。   “这一次你做得很完美。”我咳嗽着,拉过一张椅子在她的面前坐了下来,“无论是战斗时候地上碎木片的抖动,还是烟尘的弥漫,或是光线的变化、影子的移动,都堪称完美。然而……你错在实在太过细心了。你甚至考虑到了我身上的炼金药剂的粉末——你在幻化出艾舍莉的幻象的时候、在将我击飞之后,甚至没有忘记令我看到我身上的粉末飘落的效果。呵呵……”   我咳嗽起来,又吐出几点干涸的血块。   “这有什么不对?!”魅恼怒地叫道,“到底哪里不对!?哪里令你看穿了幻象!?”   “因为我的那种炼金药剂的粉末,一旦沾染到身上就很难被抖落。只有用特殊的药水才能洗掉——它们长期地附着在身上对人体有伤害,因此我并不常用。”我肃然道,“正是因为你让我看到了它们落下的景象,我才抓住了破绽。如果还有下一次,你想要构建一个幻境的话,记住——越是简单的环境,才越不容易被看穿。”   魅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那么,现在我们来说一说昨晚的问题,和今天下午的问题。昨晚的那个人……是你无疑。那么今天下午的时候,你为什么又要装出那副模样?难道你不知道,我随时可能杀掉你么?”我也手指托起她的下巴,让她看着我的眼睛。   “下午?”她怨毒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低声笑了起来——笑容里是掩饰不住的鄙夷,“你说那个小东西?”   “怎么,那不是你?”我皱起眉头。   “呸,当然不是我!”魅吐了一口看不见的口水,“那个自称‘唯安塔’的小东西都跟你说了什么?被女巫囚禁?等待王子来救她?自己是一个可怜的寻常姑娘?……哈哈哈哈——那个小东西倒是应该去做游吟诗人!”   “她现在哪里?”库尔苏勒似乎已经喜欢上了那个柔弱的小家伙,重重地塔前一步,喘着粗气问道。   “被我杀死了!杀死了!!”魅尖叫起来,“就像碾碎一只臭虫那样,碾得粉碎!再也不会来招惹我!!”   我静静地看着她歇斯底里的狂叫,然后在她停下来之后冷冷地说道:“恐不……你也是叫唯安塔吧?”   魅忽然安静了下来,紧闭着嘴巴不说话。   “让我好好想想……”我闭上了眼睛沉默一会,然后嘴边露出笑容来,“呵呵……有趣!我在月光山谷的时候将你的身体分裂成了两个部分,那么……现在的情况就是——两个灵魂共用一具躯体么?!”   我开始放声大笑,而魅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挣扎向我大吼:“你?!是你?!怪不得我在你的身上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该死的,你换了模样我依然认得出是你!昨天晚上我就应该感觉到!如果不是你跑进我的领地将我的身体一分为二,我又怎么会只能在夜晚月亮升起来的时候出现!”   库尔苏勒与瑟琳娜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一步,仔细打量眼前的这尊赤裸着身体的石雕——就是这具身体里,藏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一个在黑夜出现,嗜杀、冷血、足智多谋,是一个真正的女妖。   另一个在白天出现,柔弱、单纯、胆小善良,幻想着自己是一个被女巫囚禁的普通女孩儿……   白天的那个似乎对昨晚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直到夜晚,在我仍旧在艾舍莉与她之间摇摆不定的时候对我们发起了突然袭击,险些杀死了艾舍莉,险些杀死了库尔苏勒,也险些杀死了我!   “事情……有点儿难办了。”我抬头看向旁边两个人,摊开了手,“如果毁灭她……另一个等着被王子拯救的小姑娘可也就跟着一起消失了。”   “活见鬼!”半人马粗重地喷了一口气,就像是马打了个鼻响,“我可从没见过这种事!”   “我也没见过一个大块头的蠢货能被击穿了两个心脏之后重新站起来!”魅……或者说夜间的唯安塔努力扭过头,刻薄地说道。   库尔苏勒闷哼了一声,抬起手来想要赏给她一耳光——然而未等我阻拦,他就迟疑着放了下来,“诸神在上,还有另一个小姑娘藏在里面!”   “喏,你想怎么办?”瑟琳娜戴上了她的尖顶小帽子,用短柄魔杖顶端的红宝石敲敲女妖的后背:“啧啧……真是个美人儿……可是撒尔坦,你一直在问她,‘昨夜的是不是你’——那么你们昨夜都发生了什么?”   我几乎能感觉得到自己的脸色忽然变得古怪了起来——而库尔苏勒愣了愣,忽然露出了那种极其著名的、男人之间的微笑来:“你昨天问我:——难道不是一场香艳到了极点的梦境么?”   两个非人类彼此对视了一眼,然后同时向我耸了耸肩。   我有些头疼——生理上或者心理上。只得紧绷着脸,用硬梆梆的口气说道:“事情可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美妙——女妖喜欢通过某种方式吸取生灵的精气,否则我今天也不会如此狼狈——我的精神力可至今都没有恢复。”   “蠢货。”夜晚的唯安塔忽然低声咒骂了一句。   “蠢货?”我看向她,“难道你还有别的解释?”   夜晚的唯安塔抬起头来凝视着我,又愤怒地大叫起来:“如果知道昨晚的那个法师是你,我就会杀死你,而不是试着去得到你的体液!”   这个回答倒是令我们统统惊讶了起来。   “得到……我的体液?”我感到事情似乎同我原来想象的有些一致了,“你要得到一个魔法师的体液,想要做什么?为什么不是我的鲜血?”   夜晚的唯安塔不再说话。我打算用魔法敲打敲打她,却想起她的身体还隐藏有另一个灵魂,只得住了手。而她看到我无奈的神色,得意地笑了起来:“解开我的魔法,我就告诉你,怎么样?”   我没有半点儿犹豫,干脆地回答:“没问题。”魅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不过先喝下这个。”我从怀里取出一瓶药水来,瑟琳娜在看到它的时候撇了撇嘴——具有虚弱术和魔法禁锢双重效果的药剂,我身上带的分量可不多,但给她喝刚刚好。   灌下了药水的魅被我解除了石化状态,原本正在向外攀爬的身体一下子落在地面上,半天没法动弹——长时间的石化令她的腿脚发麻,没有十几分钟甭想再蹦跶起来。   “现在,说吧。”我说道,“然后我再想想怎么对付你。”   魅用长长的头发包裹着自己的身体,在低头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忽然尖声尖气地笑了起来:“说出来了……你就更不能对我怎么样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西蒙的要求   “先说说看,然后再讨论我会不会杀死你这个问题。”我从她的口气里听出了些不同寻常的味道……也许事情和我想象得有点出入。   “你确定要他们也在这里旁听?有关你和我的事情?”夜晚的唯安塔露出一丝耐人寻味的微笑。而我看了看半人马和暗精灵,向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库尔苏勒是我的朋友,我没有什么必要隐瞒他。那位女精灵女士……我想关于我,她知道的事情比你更多。”   库尔苏勒满意地低哼了一声,用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我会帮你看好她,我的朋友。在她所说的事情没有令你满意之前,她哪里都去不了。”   而瑟琳娜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用眼神对我说:啊哈?撒尔坦什么时候可以如此信任一个人了?   而我无声地看了回去,告诉她:当然是在彼此有利用价值的时候。   “那么,如果你所愿,就从我还没遇到你们开始。”唯安塔坐直了身子,靠在被电弧烤得焦黑的木墙上。而半人马默不作声地上前一步——我们三个人将她包围了起来。   “那时候我隐藏在月光山谷的地下——你们是这么叫那个地方的。在慢慢成形,对任何事情都浑浑噩噩,缺乏兴趣。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吞噬那些往来者的精神力量和灵魂,然后把他们记忆中有趣的东西复制到我的脑子里——一点一点了解这个世界。我没法儿走出那里,因为离开了那里的魔力供应,我的身体就可能崩溃。而不是像现在——”她略显得意地打量自己被黑发包裹的身体,“走到哪儿都不怕。”   “后来有一天一个人走进来了——在白天的时候。我不大喜欢阳光,白天很少出来走动……可是那个人似乎发现了我,停留在山谷里,一直等到了晚上……”   “穿白衣服的人?”我打断她的话,皱起眉头问道。   唯安塔看了我一眼,像是打定了主意我们不会伤害她一样无视我的问题,继续说道:“我对他也挺好奇,不知道他是真的发现了我,还是仅仅为了那里的矿石——在那之前我就已经布置了一个幻境……虽然是依靠本能,又很简陋,可是对付普通人倒是足够了。我趁他没留神的时候把他带进我的幻境里,并且打算像往常一样,吃掉他的精神力再吃掉他的灵魂……可是那家伙竟然识破我的幻象,又差点杀死我——顺便说一句,他可比你厉害得多。”   我没搭理她。   “噢,那个人的确是穿着白色的衣服——我记得在月光山谷见面的时候就告诉过你。那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我只是想要确认一下而已。那时候没有杀死你,是因为你仅仅是依靠本能行事……我只当自己放过了一只贪吃的狐狸。”我冷冷地说道,“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他果然是对我感兴趣——他先是看了我很久,然后摇摇头自言自语地说:‘还不够强大。’接着就为我布置了一个挺不错的炼金法阵,魔力汇集的速度顿时增强了上百倍。然后他给了我一个名字:唯安塔,并且告诉我,在以后的某个时候会来看我,要我等他。”   “他的目的是什么?”我思索着,却始终抓不住重点。白衣人就是西蒙,然而这个东大陆的家伙跑来这里,又在暗地里将西大陆搅得快要翻了天,又是为了什么?如果说他知道了魅的灵魂原本是属于黑暗女士塔克西斯的一部分的话……他又想要做什么?   我尝试着将自己带入他的角色,却无论如何也理不清头绪。   “他的目的?呵呵……慢慢听,你就会了解了。如果没法儿杀死你的话,我倒更喜欢看见你困惑痛苦的样子。”   “你真是个称职的女妖。”我不冷不热地夸奖了她一句。   瑟琳娜拉了一张还算完好的椅子过来倒坐在了上面,将手臂撑在椅背上,摆出了倾听一个长篇故事的姿态。   “后来遇见了你,把我弄成了两半——幸好那时候我已经能够凝聚形体了。在你走后我就尝试着第一次把自己变成某种真实存在的东西……恰好一个女妖闯了进来。我喜欢她的样子,就干掉了她,把自己凝聚成她——于是也就出现了这个该死的唯安塔,生活在白天的唯安塔。那愚蠢的小东西以为这世界上只有她一个人,幻想着自己是一个普通的、流落在山谷里的女孩,并且经常把自己弄得伤痕累累——每到晚上我都得花大力气修复自己,然后在白天之前把自己弄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所以,你看着吧——我不得不为了那个小蠢货建了一座高塔,然后在白天的时候把她锁进来,并且在晨昏交接、意识模糊的时候努力地暗示她——‘你现在被一个邪恶的巫婆捉住了!你要在这里等待王子来救你!’”   “西蒙不是要你等他么?”我问道。   “这当然是以后的事情!”魅气愤地说道,“我是在夜里凝聚好了自己的身体的,然后西蒙就出现了。他说要我为他做一件事情——”   她又变得得意起来,看了看我,用手指向我这边戳了戳:“就是有关你的事情。”   一种极度不安的感觉顿时在我的心头升腾起来:那个人知道我?   他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女妖对我所做的一切,可都称不上善意……甚至就在刚才,她还试图杀死我……西蒙要她做的就是这件事?   我知道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挺难看——被一个强大到可以轻易打败巨龙的人盯上可不是好事儿——那感觉就好像被星界的某个神祗盯上……纵然隔着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的阻碍,然而还是浑身不自在。   魅仔细地观察我,然后阴森森地笑了起来:“他要我杀死你——”   “你是什么时候凝聚成人形的?”我沉默了一会,问她。   “嗯?大约五十多天前?”魅颇具人性地耸了耸肩,“谁会记得那么清楚。”   我的心里顿时松了一口气,并且很想用一个魔法令她体会一下“生不如死”的滋味。西蒙在与巨龙战斗的时候,从时间上来说,已经是在她凝聚之后了。如果那个家伙想要杀死我,大可一剑了结我——我可不相信隔着那么近的距离,像他那样强大的存在会感觉不到我的气息。   “那么,你在撒谎。”我沉声说道,“令人在精神上,或者在灵魂的层次上感受到痛苦而不伤及肉体,我可是大师。如果你再试图欺骗我,我一准儿会让你后悔从嘴里吐出来的每一个字。”   她撇撇嘴看了看我,然后似乎又想起了刚才的两个法术——“震颤电击”、“连环闪电”,神色立即收敛了许多。   “好吧,你真是毫无幽默感。”她笑了起来——与白天的唯安塔完全是两幅模样,“他告诉我,他需要一个我的孩子。”   我沉默了好一会儿,试着弄明白她这句话的意思:“你是说……他需要你为他生出来一个他的孩子,还是他需要一个你的孩子——无论是谁的?”   “都不是。”魅似乎越来越放松,甚至像模像样地摇了摇她的手指,“他说,他需要我和一个‘类神’生一个孩子。”   库尔苏勒似乎并不了解“类神”所代表的含义,但我与瑟琳娜却惊讶地对视了一眼。   “类神”……我和现在的瑟琳娜都当得起这个称呼。实际上所有的魔法师——不包括魔法学徒——都认为掌握了魔法力量的自己是已经超脱了凡人的存在,是更接近于神祗的生物,于是我们称呼自己为“类神”。   关键在于,西蒙要求这个魅……这个拥有了塔克西斯的灵魂的魅……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认为是一个极度虚弱、还未觉醒的神祗分身的魅,和一个“类神”生一个孩子!   虽然不知道这样的后代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然而……神祗的灵魂和精神力强大的魔法师共同作用所产生的后代……   我只知道他会很强大。   甚至强大到超越“半神”。   他要这个孩子做什么?   “那么……”我艰涩地开了口,“他要你来找我?他知道我在这里?”   夜晚的唯安塔似乎想要再说出些令我“难过”的话来,然而她似乎又注意到我此刻的表情异常严肃,并且带着某种可怕的气息,还是明智地说出了另外一句让我稍感安心的话:“不,他不知道。我只是碰巧发现了一个魔法师……结果就碰上了你。真是倒霉。”   “那么你现在……”瑟琳娜显然也对这个故事产生了兴趣,“已经?”   “没错儿。”魅挺了挺自己的胸口,“我能控制自己的身体凝聚,当然也能控制其他事情。”她又斜着妖艳的大眼睛瞟了瞟我,“只是这个家伙真是差劲——我第一次使用自己的真实形体而不是精神力造成的幻境,他竟然——只有三分钟!从前那些死在幻境里的半人马,可是他的十倍!”   库尔苏勒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来,而瑟琳娜干脆放声大笑。我的脸上变幻不定,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   这两个家伙笑了足有一刻钟——还包括那个得意洋洋的魅——然后瑟琳娜才忍住笑意,用纤细的手指指着我:“好吧,撒尔坦,我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你重生之后的第一次,算得上是相当不错了……”   而库尔苏勒努力紧绷着自己的脸,眼睛却在像我的某个部位瞟来瞟去——我不知道他是在用自己的人类身体的那部分做比较,还是用马身的那部分做比较。   我深吸了一口气,令自己的神色恢复如常——至少我觉得是这样,然后问她:“你是说,你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   这一次瑟琳娜收敛了神色,但库尔苏勒还是不明所以。   夜晚的唯安塔点了点头:“所以我说过,听了我的故事之后,你就更不敢杀死我了。我看得出来你挺怕西蒙……呵呵,如果你杀死我,被他找到——我打赌你的下场比我还要悲惨。”   “西蒙到底是谁?能让你……害怕?”瑟琳娜终于忍不住问我。   “一个东陆人。”我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很强大的东陆人。”   “有多强大?”她追问。   “就像……三百年前的我。”我说出这句话,她立即沉默了下来。   无论是白天的唯安塔,或是夜晚的唯安塔,似乎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自然也没有人会为她讲述历史,讲述有关法师们的秘密传说。她和库尔苏勒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同时感受到了房间里的异样气氛。   然后她开了口:“那么,现在,你是打算放我离开,还是自己离开?”   “那么,他需要这个孩子来做什么?”我沉声问道。   “我哪里知道——他让我可以凝聚成现在的样子,我当然会报答他。”魅指了指自己的肚子,“这个小家伙,就是我给他的礼物。”   我抬起头来,凝视她的双眼,而她用挑衅的眼神满不在乎地看着我。我站起身来,在月色下缓缓说道:“如果你不知道西蒙为什么需要你的孩子,那么我可以等到他来找我的那一天。现在这个孩子——一半的所有权在我。不……不是一半,而是全部。所以从今往后,你必须要跟我走,或者说,你将是我的囚徒。”   “你竟然这样对待我?!”魅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是西蒙想要这个孩子,是西蒙!你仅仅是一件道具而已,你凭借什么拥有‘全部的所有权’?!”   我在她的面前蹲了下来,用手指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凑近她的脸,直到她开始闪避我那发出绿色荧光的眼睛:“给我听清楚——西蒙的确很强大,但还没有强大到要我在这种事情上也做出退让的地步。也许你还没弄明白,那么我现在就告诉你——在西大陆、在这个位面,直至世界毁灭的那一天,没有任何人,能够这样威胁我。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有。如果某一天,西蒙·崔舍站在我的面前,要我交出这个孩子,那么——深渊地狱欢迎他!” 第一百六十九章 蛊惑   房间里寂静无声。   这大概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得如此失态……或者说是像一个真正的撒尔坦·迪格斯。   我放开了魅的下巴,瑟琳娜默默地看了我一会儿,对我伸出手来。一阵清凉的感觉以我们的触点为中心扩散开来,效果甚至比我的炼金药剂还要好。   那力量修复着我的身体,我感觉自己的呼吸越来越顺畅,身子变得轻松自如。而后喉咙一阵湿痒……一口暗红色的淤血脱口而出。   她收回了手,脸色变得更加苍白,就像是最上等的羊皮纸。我不知道这样需要她付出什么代价,但绝不会是那种可以无限制使用的魔法。想要得到任何东西都要付出些什么,何况是生命力。   魅坐在地上,怨毒地看着我,却不再说话。   我抬起头来向那只黑豹伸出手去——它向我恶狠狠地龇了龇,但还是任我将手放在了它的额头上。这只巨兽的毛发像钢针,扎得我的手心微微痛。不知为何,我忽然对瑟琳娜生出了些“同病相怜”的感觉来——   从前的我被所有人唾弃,而她则不容于暗精灵一族,同样也不会被白精灵们接受。这段时间的相处下来,她似乎并不那么讨厌——我甚至还从与她的谈话中获得了不少乐趣。   刚才她本可以丢下我自己走掉——半人马的确是拦不住她的。然而她却治愈了我,并且现在又为我付出了些东西。我并不认为这个暗精灵会在相处的短短几日之内就对我产生好感——那种好到了可以令她背叛自己的母亲的好感。然而她这样做必有原因……也许是因为那位暗精灵女王从前对她的所作所为令她在潜意识当中产生了某种逆反心理,导致了现在连她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或者说应该站在哪一边。   她现在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身形,看起来健康而充满活力——这说明我之前给她喝下的那些炼金药剂的效力已经消失了。也许是她的身上还有某种我并不了解的魔法或者是其他药剂抵消了那些东西的效果。我不知道她重新恢复了自己的力量已有多久,但一个事实摆在我的面前:她在这段时间里没有伤害我,而是伪装成虚弱不堪的样子,任由我带着她东奔西走。   是的确不想杀死我,还是另有目的?   我在黑暗中看着瑟琳娜,然后说道:“打算继续跟着我走,还是回到你母亲那里?”   她揉揉黑豹背上的皮毛:“你是在给我两个选择,还是仅仅打算听听我是怎么说?”   “帮助过我的人,我必将给予他十倍的回报。背叛我的人,我必将给予他十倍的痛苦。”我沉声说道,“这是我从前的信条,如今亦然。我要南下,去做一些重要的事情。而这些事情一旦被你听到,我就不可能再让你离开我的身边。所以如果你打算离开的话,最好趁现在。”   “看起来我终于拥有了决定自己去留的权力。”瑟琳娜说道,“待在皮袋里的感觉的确不好受——”   我沉默着听她说话,但心里微微跳了跳。   “可如果你不再让我忍受那种恶劣的环境……我倒是有兴趣再陪你走一段路。”她微笑着说。   我重新坐在椅子上:“……为什么?”   暗精灵公主用手指转动着她的短柄魔杖,黑色尖头靴子踩在地板上,“说实话,撒尔坦,我了解你越多,就对你越感兴趣。第一次被你抓住的时候,我本以为你会杀死我……可是谁想得到,那位大名鼎鼎的死灵君王、巫妖撒尔坦竟然有心情在晚上来到我的房间跟我斗嘴?而最后的要求竟然是让我制造一些鲜果——好喂饱自己的独角兽。不不不……这不是撒尔坦,简直是一个圣骑士……”   我闷哼了一声,用轻轻地踢了踢试图攀向窗口的唯安塔——她立即停止了动作。   “再比如你让我救活那个魔法傀儡——”她指了指地上的艾舍莉,又指了指唯安塔,“又在下午的时候庇护着那个……‘白天的唯安塔’。你越来越让我弄不清,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了。”   “我只是不想和西蒙起无谓的冲突。”我轻轻地摇了摇头,“他对这只魅表现出了额外的兴趣,我又明知她是黑暗女士的……化身,我为什么要杀死她?相信自己的力量不代表就要轻易地招惹强大的敌人。至于‘圣骑士’式的同情心——相信我,你不可能在我的身上找到它们。”   瑟琳娜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眼睛在月色下闪着明亮的光——当真?   接下来的一句话应当是:“我可不信。”   “或者我现在给你一个建议——”我将两只手合在一起,食指相对着轻轻敲了敲,“其实我们不必成为敌人,倒可以成为盟友。暗精灵和白精灵原本就是同族,你们之所以被驱逐到地下,是因为白精灵们认为你们追随着‘被深渊领主控制了的撒尔坦’。现在你们的情况挺尴尬——既不被白精灵接受,又已经在事实上背叛了我。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   “造成这个局面的就是你的母亲——她想要取代我成为世界公敌。虽然到目前为止干得还算漂亮,但想一想从前的我……我打赌她没有好下场——暗精灵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瑟琳娜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反驳我。于是我在心里暗笑起来。   “但如果选择一个聪明人来领导暗精灵们的话……一位兼具白精灵血统与暗精灵血统的人,那么你猜,这两个种族有没有可能重归久好,暗精灵们可不可能重新从地底回到地面?”   瑟琳娜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库尔苏勒则无聊地敲打着自己的蹄子——他原本就是一个小群落的首领,即便得到了灰宝石的庇护,依旧是一个不通政治半人马。他可以是最勇猛的战士,但说到谋略与心计的话,我打赌暗精灵女孩一根手指就能把他摆弄得团团转。于是他索性把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唯安塔的身上,似乎对这个拥有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的女孩很感兴趣——这也正好使得我和瑟琳娜可以安心地交谈。   暗精灵公主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轻声笑了起来:“您这种蛊惑人心的爱好保持得真是长久,到现在依然未变。我敢打赌,如果你对我的哥哥,黑太子约瑟芬说出这番话的话,他现在已经微笑着同你握手了。然而我可不是他……”   “虽然我的母亲冷酷无情、我的哥哥愚蠢残暴……但我更没法儿相信你。他们现在拥有整个暗精灵部族的效忠、拥有大法师的支持、甚至在欧瑞王国当中也拥有了相当的影响力。而您呢?如果算上您的这位半人马的朋友的话,您也仅仅拥有了一支……大约可以攻占一个城镇的武力。我能相信您什么呢?”   “如果这样想的话,西大陆上可就不会有战乱了。”我笑着说,“开战之前,两个国家的使者各自在沙盘上摆出自己的兵力——哪个国家的兵力雄厚,哪个国家就被宣布胜利,然后失败者乖乖引颈受戮……原来斗争是一件这么轻松美妙的事情?小姑娘,你的确还不了解我……我所拥有的,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   “遗憾的是,至今为止,您没法儿向我证明些什么。”她耸了耸肩。   “想要一个证明?那么——”我抬起手来,指向北方,“我让欧瑞王国的德尔塔王室在一夜之间崩溃,你信不信?”   她的脸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仔细地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找到开玩笑的迹象。然而我直视她的双眼,眸子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直到她也向北方看去,并且低声说道:“如果你真的能做到这一点……那么我会好好考虑你的建议。”   她动摇了……这的确是一件好事。   库尔苏勒看了看我们,然后沉声说道:“虽然不大清楚你们在计划些什么。但是撒尔坦是我的朋友。他差点为了半人马失去了自己的性命,所以我也可以为他失去我的性命。无论小姑娘你站在哪一边,我都站在撒尔坦这一边。”   瑟琳娜笑着看了看他,然后摇摇头:“不,半人马,你不知道撒尔坦·迪格斯从前是怎样的人……”   “死灵法师,巫妖,杀戮者。”库尔苏勒平静地说道,同时在地上顿了顿自己的粗矛,“听着,半人马可不像你们想象得那么蠢。在我们的祖先为代达罗斯皇帝服务的时候,我们就知道了不少传说。”   他看着我:“只是我们听到的东西,可不是那些民间传奇。那是代达罗斯皇帝的法师们整理出来的辛秘——你的故事作为一个人类当中伟大的殉道者在我们的群落里一代又一代地流传下来……不然,我怎么会同你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消灭一个危险的女妖么?”   我愣了愣,然后重新打量这位站在我眼前的雄壮战士……原来在这样的身躯之下,还有着一颗细腻的心么?   我的故事在半人马的群落里流传?我倒真的是惊讶了。   瑟琳娜自然同样惊讶。她看了看我俩,然后笑了起来:“这么说,我倒是最不了解这位法师阁下的人了……”   “我受够了你们这些啰嗦的故事了!”地上的唯安塔抓狂似的搅着自己的头发,“或者杀死我,或者放我走!就是不要让我这么待在这里!”   “你得跟着我走。”我站起身来,冷冷地说道。地上的被褥和床单在搏斗的时候被撕扯得破破烂烂,倒正方便我将它们再扯成布条,然后把唯安塔捆绑了起来,又塞住了她的嘴巴。   “在天亮之前,你得一直这样待着,直到你的那个‘小东西’出现。对我来说她可比你更讨人喜欢。”   夜晚的唯安塔在地上扭动身体,呜呜做声。然而我的药剂禁锢的她的魔力——同时也禁锢了她化为黑雾的能力。现在的她甚至比不上一个健壮的凡人更具威胁性,因为构成她身体的本源直接受到了影响。   接下来还有件麻烦事儿——我们得“修好”艾舍莉。   像她这么好运气的魔法傀儡可不多见——先是死掉一次,然后被救活。现在再死掉一次,又会被救活——简直比我的生命力还要顽强。   只是……又得借用瑟琳娜的力量。不知不觉间,我似乎已经亏欠了她不少。   制造魔法傀儡的方法原本是被我首先提出,记录在我的手札中。虽然米伦·尼恩后来又完善了制作工艺并且添加了某些自己的独特创意,然而我现在所知的东西应付“修复”这件事情还是游刃有余。   我们在魔法光亮的映照下忙了一整夜,直到月亮快要没入西边的群山之中的时候才大功告成。艾舍莉恢复了意识,除去有些“头晕”和“视线模糊”之外并无大碍。   眼下我们四个人……如果算上罗格奥的话,就得是五个,看着唯安塔的挣扎越来越微弱,然后像是陷入沉睡一般没有了声响。此刻东边开始出现朝霞,艾舍莉从破损的衣柜里的找出了一条黑色的长裙帮她穿在身上,然后解开束缚着她的双手与双脚的布条、拿掉塞在嘴里的东西,等待“白天的唯安塔”回到这具身体里。   晨光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脸上,显得她的面容白净无暇。小姑娘的睫毛微微颤抖着,像是陷入了一场噩梦。夜晚的唯安塔一定不甘心就这样让出身体的控制权,我想每一次灵魂的交接大约都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虽然她的面容未曾改变,但整个人的气质却都与夜晚大不相同。我沉默地注视着她,然后将目光下移……滑过圆润的肩膀、高耸的胸口、纤细的腰身,最终停留在她的小腹上。   这里有我的孩子。   之所以留下他,原因可一言难尽。   唯安塔接受了那个西蒙的帮助才凝聚成形,因此杀死她的话,几乎就等于向那个男人宣战——所以我得暂时留着她的性命。   唯安塔的灵魂是黑暗之后塔克西斯的残魂,我不知道杀死她会不会惊动那位星界的神祗——所以我还得暂时留着她的性命。   而这个孩子,这个同时拥有“神魂”与“类神”血脉的孩子,又是我从未见过的存在。就像之前因为对“魅”这种珍奇的存在感到好奇而保留了她的性命一样——我暂时也不打算杀死他。   西蒙要他——大概是有他自己的目的。但纵使我如何冷酷无情,纵使这个孩子的出现并非我所愿,我也不能将他当成一颗宝石或是一本魔法书那样送给他。   这毕竟这是我的血脉。这不但有关血缘亲情,还有关个人尊严。如果有一天他当真以蛮横无理的方式向我索要这个孩子——在他出生之后,我定然要他知道,他惹上了一个不该招惹的人。   唯安塔的睫毛再一次大幅度地颤动,然后摊开在地上的头发开始慢慢变长……直到把她自己的身体都埋了进去。我想这大概是由于她没法控制自己的魔力,也就没法控制头发的长短的缘故。接着,她又发出低声的沉吟,最终睁开了眼睛。   在迷茫地看了我们一会儿之后——一个黑袍女人,一个黑袍男人,一只凶狠的黑豹、一个雄壮的半人马——她就立即像一只受惊的猫一样“跳”了起来,飞快地缩到墙角,瑟瑟发抖,同时继续像昨天下午一样哀求我们:“不要杀死我,求你们不要杀死我!”   我皱了皱眉头……这么活泼似乎不是好事——对于将在她的小腹中慢慢成长的那个生命来说。   我试着让自己的脸上露出温柔的笑容,摊开双手,向她走过去:“别怕。我已经知道你是无辜的了。看这房间——昨天晚上女巫闯了进来,而我们杀死了她。”   她转动眼珠四下看了看,然后又试着向旁边缩了缩。但地上的头发缠住她的脚踝,她又摔在了地上——所幸有那些黑发做靠垫,摔得并不重。   “那么她的尸体呢?”她怯怯地看着我。   这个小家伙似乎还挺机灵……竟然知道“尸体”这回事。   “已经烧成灰了。”我在她的面前停住脚步,笑着说。   唯安塔所有所思地看了看我,然后说:“嗯……那么你没骗我。女巫都是要被烧死的,这个我知道!”   她那种“无所不知”的孩子气表情让我的心里没来由地一暖。然而我随即就想起了另一个人来——另一个我一直不愿去想的人。   詹妮佛·马第尔。她知道了现在发生的一切,会作何感想?   假如她知道现在有另一个女人怀上了我的孩子……尽管事情并非我所愿,也并非使用通常意义上的手段就能够解决……她会做何感想? 第一百七十章 玩具   西大陆的风俗并不支持一夫多妻制,千百年来都是如此。在人类这个群体与其他种族斗争的时候——无论是克莱尔人还是尼安德特人——都要动员一切可以参与战争的力量,才能够确保自己不会灭亡。不少女性像男性一样战斗,并且付出的牺牲并不比男人少。   因此在西大陆上很长的一段历史时间当中,女性的地位几乎与男性不相上下。珍妮的祖先能够成为女侯爵就是最好的例子。时至今日,虽然因为人类社会的稳定和生活分工逐渐细化的原因女性的地位在逐渐下降,然而……即便是塔米拉行省的那位纳尼亚伯爵,也不敢大张旗鼓地拥有一位以上的妻子。   在情感方面,我似乎并算不上“特立独行”,因此我情不自禁地担心起今后的某些事情来,并且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性格相当的“优柔寡断”。   只是此刻我又发现……我现在似乎越来越不常想起米莲娜·马第尔了。   在从前、在我还是一个人、并且恢复了记忆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对她的思念与痛恨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感情使我痛苦无比。几乎每一件过往的事情都会牵扯到她的音容笑貌,几乎每一段回忆都令我心肠寸断。   然而珍妮一直陪在我的身边——她用她那种独特的开朗与温柔感染着我,直到我开始将她当作心中那个影子的替身,直到我在她们之间无法取舍,直到我发现自己对她的好感似乎已经超过了米莲娜。   虚幻的记忆与鲜活的现实,果然是现实终将取胜么?   如果说我痛恨背叛者的话……我自己算不算是一个背叛者?   我这样愣在那里,手探在空中,直到朝阳将我的手心晒得微烫,才将注意力重新投在眼前的这个小姑娘的身上。   该死……她这种纯净而又欢快的眼神竟然与当年的米莲娜·马第尔无比相似。   唯安塔拎起她的长发,然后欢快地从地上跳了起来,抓住我的手:“那么,你们就是好人——你真的是来救我王子么?”   这个小姑娘,怎么如此轻易地就相信一个人?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我,手中感受到的是柔软温热的触觉。我的手下意识地紧了紧,然后努力令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来:“王子?不……我是一个魔法师。但总的来说,事情就如你想象的那样,你被解救出来了。”   她几乎立即就欢乐地抱住了我,同时仰起脸在我的脖颈上留下轻轻一吻。   我第一次遇到这样毫无戒心的小家伙——单纯得像个孩子。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直到身后的瑟琳娜轻轻地笑出了声,我才推开她转过了身:“那么我们立即离开这儿。”   唯安塔不明所以地在我身后看着我,但艾舍莉善解人意地走过去拉起了她的手——似乎小姑娘已经原谅了魔法傀儡昨天下午的行为,像抓住某种依靠似的攀住她的胳膊。   瑟琳娜使用了某种魔法——一种我不会浪费时间去记忆的魔法,将唯安塔的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发髻,令它看起来和常人无异,然后跟上我来,饱含笑意轻声说道:“嗯?您的反应不大正常。”   “我一向不擅长应付这种小家伙。”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正常一些,“尤其在不能用一个法术把她们干掉的情况下。”   “可您和我相处的时候就自然得多——现在的撒尔坦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小孩子。”   我皱了皱眉头,沉声说道:“我得承认,任何一个人类在这个领域的经验都没有精灵丰富——无论是白精灵,还是暗精灵。我想我在某个方面经历的过的人定然没有你多——你大可得意一会儿。”   这番话似乎触动了暗精灵公主心中的某个痛处。她在我的身后低哼了一声,再不说话了。   罗格奥从后面安静地走过来,伸手拉住了我的衣角。我再次轻轻地皱眉,但没有言语。昨夜他那种漠然旁观的态度令我心生芥蒂,而我也一直没有弄清楚他为何不管我的死活。虽然他的确说过“如果你无法达成我的愿望,我就会转投那位暗精灵大法师”那样的话,然而前两次——一次在古鲁丁,一次在马第尔家的密室,他都用精神力量帮我摆脱了困境……只是这一次他为何如此?   我微微侧脸去看他,他仍旧还我一个微笑。只是这微笑看起来有些冰冷……并且毫无人性的灵动。   走下悬崖的时候颇费用了点周张——白天的唯安塔不像夜晚的唯安塔那样危险,同样也不像她那样强大。她甚至还没有适应快跑,更不要说走下陡峭的悬崖。半人马让她坐在自己的背上,试图将她驮下去……然而四条腿的库尔苏勒同样没有两条腿的人类灵便。即便我为他加持了一个“羽落术”,一路上依旧险象环生,简直比和女妖战斗还要令人心惊肉跳。   我们在半人马的村落里简单地补给了些必需品,然后分为两路。   艾舍莉要带着她的母亲去往马第尔家的领地,而我则要和罗格奥、瑟琳娜、唯安塔继续南下。库尔苏勒送给我们两匹“纯种马”——两个人半人马用另一种方式交配所产下的后代。   只是……我不相信唯安塔能够在一天之内学会如何骑马。她身上的一切精神特征都与另一位女士截然相反,她善良、温柔、毫无心机,却也不善运动,不懂得运用魔力。   我们只得牵着独角兽与那匹马慢慢地走下山去,然后到那个酒馆里想想办法。   酒馆依旧孤单地矗立在路边,就像我们上一次来看到的那样。在我推开门的时候酒馆老板帕里吓了一跳——他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然后颤抖着嘴唇,抓紧手中正在擦拭的那个木头杯子:“诸神在上……你竟然活着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惹怒了女巫,被她干掉了!”   然后他又看到我身后的瑟琳娜与唯安塔:“诸神在上……不,你一定是遇到了哪位神祗,你从哪儿带来的两个美人儿?”   我走到木质的吧台前,将一枚银币丢在案子上:“在我离开以后你有的是时间感叹。现在,看在这枚银币的份儿上,我要你为我做两件事情。”   他立即像上次一样抓过了可爱的金属小东西,耸了耸肩:“这酒馆里的东西,您随便拿!”   “我对你这空空荡荡的酒馆可没兴趣。但你首先得为我准备些口粮——要那种容易携带的、不易变质的……有干果的话,越多越好。另外,我需要一个南瓜——这个时节你的地窖里应该还有大个儿的南瓜,现在你去为我选一个最好的,拿过来。”   帕里立即钻进了后门,我们则坐在木椅上,不让唯安塔因为过于旺盛的好奇心而弄伤她自己。眼下她对吧台后面的那些瓶瓶罐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并表示打算“来一杯”。在我和瑟琳娜一致拒绝之后,她又想拔开一只橡木酒桶的塞子,看看里面藏着什么“秘密”。   瑟琳娜很是花费了一番力气让这个姑娘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然而就在我刚刚松了口气之后,她又站了起来,表示“坐得太久,很无聊”。   我有点儿后悔……为什么在塔里的时候,没有发现她的性格如此欢脱?她就像是一只刚刚脱离牢笼的小鸟,对除了双人床、梳妆台、桌子和椅子之外一切的事物都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我痛苦地撑着额头,觉得自己刚才向酒馆老板买下一个南瓜实在是一个极其明智的决定。   在唯安塔开始摆弄自己的头发、而瑟琳娜努力不让她摆弄自己的头发的时候,帕里终于从后门钻了出来。   单纯的小姑娘立即像受到了惊吓一样安安稳稳地坐在了椅子上,比任何一个贵族小姐都要安静文雅,只是仍旧忍不住用眼睛去瞟他手里大大小小的袋子——还包括那个足有桌面大小的金黄色南瓜。   他吃力地把南瓜放在桌子上,又探头看看窗外我们的坐骑:“要我说,先生,您可没法儿带走这么个大家伙……”   我仔细地打量那个南瓜,在确认没有龟裂的缝隙之后说道:“现在麻烦你在南瓜的两面——对称着,为我开两个洞。要方方正正的洞,但记得别把挖出来的部分弄碎。”   他疑惑地看了看我,但我不再说话。于是“看在那枚银币的份儿上”,他去吧台后面取出了刀具来,稳稳地坐在桌子前,小心翼翼地按着我的要求挖出了两块。   “再帮我把里面的南瓜籽儿掏干净。”酒馆老板帕里的刀功不错,切得甚至比我预想得还要好。   “您……不会是打算做那种套在头上,吓唬人的面具吧?”帕里神色古怪地看了看我,“要是想做那种东西,可不是这么个挖法儿……”   “当然不是。”我微笑道。   他挽起袖子,一边将掏出来的东西堆在桌子上,一边皱着眉头,然后将身子后仰、仔细端详,大叫起来:“我知道了!这种切法——您是打算用南瓜做玩具?!”   “您猜对了一半。”我看了看刚刚坐到帕里的对面,拖着下巴看着那只大南瓜的唯安塔,说道,“您会做木头玩具么?”   “啊哈,果然是玩具!”帕里用湿乎乎地手拍着大腿,笑起来,“我们这一带都是伐木工,每个人都会几手绝活儿——您是想要什么样的玩具?可是说好了,得另外加钱。”   我扬手又抛给他一枚欧瑞银:“要四个轮子——四个装在这南瓜上的轮子,越圆越好。”   两枚欧瑞银,大约抵得上他这个酒馆一年的收入了。帕里干脆关上了们,挂起“停业”的牌子,然后又去吧台后面取出一大堆的工具和木料:“没开这个酒馆之前,那时候我的米娜莎还活着——愿诸神保佑她安息——我可是这一带手工最巧的伐木工人。”   他开始用小刀切割木料,并且用细线来勾勒弧线:“我做的玩具甚至买到了行省的首府!只是因为我后来伤到了手腕,再也没法长时间地用小刀削削刻刻了,才开了这家酒馆……”   瑟琳娜坐在我的身边看他忙碌着,凑近我轻声问道:“你要做什么?”   “我们总不能让那个小家伙骑马。”我看了看正聚精会神地盯着酒馆老板手中的小刀的唯安塔,“况且到了晚上,也不能总是绑着她。”   “可这和南瓜有什么关系?”   我看着她那种罕见的好奇眼神,耸了耸肩:“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帕里的手艺的确挺精湛,脑袋也挺聪明。他很快就做好了四个轮子,还为我免费赠送了两条轮轴。我甚至怀疑如果我不叫停的话,他还会做出更加精致的细小部件来。但这样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让他把四个轮子插在南瓜的身子上,然后把挖下来的两块装好,抱着走出门外、放在空地上。   “……您是打算?”帕萨在裤子上擦着手,不明所以地看着我。   “向后退一退。”我微笑起来,绕着南瓜走了一圈,开始回想我第一次使用这个法术时的狼狈情景——那一整只南瓜都爆成了浆液,溅满了我的袍子。那时候我的还是一个刚刚开始学习魔法的、真正的少年人,总是对许多威力不大却别开生面的法术情有独钟,甚至会用威力不俗的塑能系魔法的咒文去交换一些……类似这样的小把戏。   那段日子,应当是我真正懂得、又能够享受魔法所带来的乐趣的时光。   我站在距离南瓜几米远的地方,然后开始诵念咒文,手中则是一小块南瓜的表皮和木头的碎片。咒语只有七个音阶,在最后一个长音脱口之后,我将手里的东西轻轻抛在地上,而远处的南瓜立即爆成了一团黄色的烟雾。   帕里似乎被这情景吓了一跳,双腿一软,几乎瘫倒在地。   雾气蔓延,缓缓变大,然后旋转凝聚,在阳光下闪耀着晶莹的光芒。这个过程并未持续多久……在帕里转过身一边看向身后一边试图跑进酒馆里的时候,烟雾消散了。   停留在原地的是一辆金黄色的马车。   它有着乌黑的车轮、干净的玻璃、侧开的车门,还有可以套上马匹的绳索。   帕里看见了它,脚步一停,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而翻身爬起,指着我大叫:“你……你是也是一个女巫?不,巫师?!”   “我一个魔法师。”我耸了耸肩,“现在麻烦你把那匹马——那匹很高大的马牵过来,套在车上。”   他的脸色发白,双腿发抖。但仍然慢慢地走了过去——还不忘回头看我,似乎是在担心我将他变成一只蛤蟆或者蜥蜴。   库尔苏勒送给我的马匹被套在了车前,而我四下打量,然后喃喃自语:“嗯……似乎少了一个马夫——这可不太妙。”   帕里的脸色马上变得更白。他将手搭在马背上好让自己不会摔倒,然后颤抖着嘴唇说道:“别……别这么干,先生,我可以给您雇一个马车夫,您别把我变成青蛙或者老鼠来给您驾车……”   瑟琳娜终于从惊奇当中恢复过来,并且在听到他的话之后莫名其妙地看向我:“……青蛙?老鼠?”   “一个传说而已,你们暗精灵大概没有听说过。”我拉开车门看向车厢内部——南瓜的纤维构成了精致的座椅,甚至还有米黄色的靠垫,整个空间当中弥漫着南瓜的香气,“在人类的民间传说里,巫师——当然他们弄不清楚巫师和魔法师的区别——会用南瓜变出马车来,并且把第一个见到这马车的人变成青蛙车夫或者老鼠车夫——戴着三角帽、穿着白衬衫、白手套和燕尾服的那种。”   瑟琳娜忍不住笑了起来,并没有阻拦惊奇地睁大了眼睛、走向马车的唯安塔:“不过你倒是的确少一个马车夫,那么你……”她笑着瞥了瞥帕里却,用一种很严肃的语气说道,“打算把他变成青蛙马车夫,还是老鼠马车夫呢?”   我看看几乎要昏过去的酒馆老板,决定不再开这个家伙的玩笑,纵身跳上了马车前方的座椅,拿起缰绳来:“据说西南的贵族们都喜欢自己驾车出游,我觉得我可以试着做自己的马车夫。”   他如蒙大赦,立即跌跌撞撞地跑进酒馆,然后把装有食物的袋子丢出来,“嘭”的关上了门。   我则在马车上向他高声说道:“我已经在你的酒馆里施展了魔法——只要你向任何一个人提起曾经见过我们……”   “那么你就会变成青蛙或者老鼠!”瑟琳娜大笑着接口,然后拍了拍那只为了不吓到陌生人而令其缩小成一只黑猫的小兽的鼻子,一手将它抱在怀中,一手提起袍子的下摆上了马车。   我听着她满含笑意的声音,牵了牵嘴角……在那个“冰雪宫殿”里,你可从未曾体会过这样的快乐吧,瑟琳娜。那么你就让自己喜欢上这种与我同行的感觉,然后成为我的盟友吧! 第一百七十一章 总得喂饱她   我驾驶着马车一路南行,天气逐渐变得暖和起来。离开马第尔家的时候还是寒风凛冽、刀削刺骨,但现在迎面扑来的风中已经蕴含着些暖意了。四季变幻的脚步被我甩在身后,路边的枯枝上开始出现尤有绿意的树叶。这意味着“乌鸦之眼”这个极便捷的法术将可以再次被我使用,不需要在敌我不明的情况下轻身犯险。   库尔苏勒的纯种马脚力极佳,我们用了四天的时间就穿越边境到达了普洛斯行省的边境,算是正式进入了那种温暖的亚热带气候的统治范围。路上的行人开始多了起来,我们甚至会在一天之内遇到三辆马车——无论是车夫还是车内的主人都对我们那造型别致的车厢投以惊奇的目光,当然也包括那匹仅靠自己的力量就可以超越双马四轮车的纯种马。   在又经过一天疲惫的行程之后,前方的天空渐渐变成了火红色,夕阳在远山之后隐没,不少林间的飞虫开始活跃地蹿出栖息之处,试图追逐车厢四角橘红色的魔法光亮。   我喝停了纯种马,将马车停靠在一处平缓的溪谷地上。面前是一道蜿蜒清澈的溪水,身后则是低矮的小灌木丛。既方便取水、能够抵挡夜晚微凉的风,又可以防止敌人用高大的树木隐藏身影。   实际上行路到此处,我更多防备的是那些喜欢成群打劫过往商旅的类人种,而非那位暗精灵女王的杀手们。米伦·尼恩在南方的影响力远不及北方,她还没有神通广大到可以掌握我的行程线路的程度。   眼见天边最后一丝光亮也没入了群山背后,我跳下马车来,轻轻敲敲车门。瑟琳娜打开车门,拉着罗格奥的手轻轻地跳了下来。我探头向车厢里看了看——唯安塔已经睡着了。   按照前几天那种,将药剂放在她的鼻子底下让她嗅一嗅,然后将车门从外面锁牢。   接着我们搭建过夜的帐篷、升起篝火,开始烹制晚上的食物。   蘑菇、肉干、洋葱、果片、食盐和清水的混合物在锅里逐渐散发出香气来,汤的颜色由透明变成乳黄,然后开始活泼地泛起气泡。   我趁这段时间用几枚鲜果去喂那只独角兽,然后听到马车里像往常一样发出巨大的声响——夜晚的唯安塔出现了。   她同以往一样先是对自己的头上因为魔法而形成的发髻表示了“恶心”,然后试着抓散它们。又在徒劳无功之后敲打车厢的玻璃窗户——然而它们被我加持了“高等坚固术”,就算此刻她的手头拥有一柄锤子也甭想在上面留下一个白印儿。   浓汤已经煮好,三个人围坐在篝火边用木碗喝着汤,蘸着干面包吃。   唯安塔终于停下了无谓的挣扎,双手撑在玻璃窗上,手心发白,用嘶哑的声音低吼:“我也饿了!我要进食!进食!”   我向着她举起手里的汤碗:“你想来点儿这个?蘑菇可真是好东西。”   她恶狠狠地瞪着我,然后露出雪亮的牙齿来:“你知道我要的是什么!”   我放下汤碗咬了一口手里的面包:“想吃掉我?还是暗精灵法师?或者这个孩子……噢不,相信我,你不会愿意碰他。”   唯安塔畏惧地看了罗格奥一眼,没有做声。在前天的时候,她领教了罗格奥的厉害——那天晚上马车门没有锁好,被她从里面撞开了。罗格奥毫无存在感地倚着车轮子坐着,我则一如既往地在远处与瑟琳娜斗嘴取乐。   可怜的魅似乎打算“大吃”一顿然后偷偷溜走,用伸手把那“孩子”拉了进去。结果不到一刻钟,车厢里就传来痛苦到极点的嘶吼。我赶到的时候,罗格奥正好整以暇地看着瘫倒在地的唯安塔,然后默默下了车——还算他有点儿良心,没有像当初对待艾舍莉那样,用精神力量把对方撑爆。   从此以后她就知道这个小家伙绝对不能招惹——尽管外表看起来温顺无害。   瑟琳娜凑近了我,嘴里呼出因为浓汤的热气来:“不过说起来——她的确应该进食了。如果你还打算要她肚子里的孩子……”   我苦恼地触了触额头:“进食?女妖进食……你当然知道吃掉的是什么。难道我得眼见着她找来几个男人,然后把他们吸得干干净净么?”   “只是精神层面而已。”瑟琳娜放下汤碗递给我一枚提子,我摆了摆手,她就丢进了嘴里,嚼得满口蜜汁。   “那也不行。”我断然拒绝,“无论如何她怀有的是我的孩子——你是知道精神力会对灵魂产生影响的,我可不想……”   瑟琳娜饶有兴趣地看着我,然后轻轻地“哈”了一声,拾起她身边的一根木枝丢进篝火里,“那么你也忍心看着白天的那个小家伙——唯安塔,活活饿死?”   我沉默着收起三个人吃得干干净净的汤碗,放在小锅里,然后为它们施加了一个“火焰防护”——丢进了篝火之中。熊熊燃烧的火焰很久将把上面残留的汁水灼烧得干干净净,我用木棍又把它们提了出来。   “总有办法的。”我看了一眼隔着车窗愤怒地盯着我的唯安塔——这家伙能像白天一样该多好……好吧,我得承认,在白天的时候她依旧是个让人感到头痛的小家伙。但至少她不明白什么叫做“饥饿”。   “其实倒不是没有折衷的办法……”瑟琳娜犹豫了一会儿,微笑着,凑近我的耳边,“你可以这么办……”   我愣在那里,先是觉得这法子荒唐无比,然后再次回想刚才瑟琳娜告诉我的一切,觉得这事情似乎的确有相当高的可行性。   “反正她需要的是人类的精气……”瑟琳娜耸耸肩膀,“只要你不怕麻烦、不怕浪费时间的话。”   “时间这东西么……有的是。”我思索着,沉吟着,“正巧我们四个人都对睡眠这种事情没有强烈的需求,我们可以夜间行路,把白天的时间的补回来。”我将羊皮纸地图在地上摊开……上面显示再有半天的行程就可以抵达小镇“圣路易”。也许我们可以在那里让女妖吃个饱。   第二天中午刚过,我们就看见了远处绰约的房屋尖顶。地图上仅有一个表示城镇的标注,却并没详细描述这个城镇有多少人口,只是远远地看去,它的规模不大也不小——介于古鲁丁村庄和小镇约约克孙之间。   马车的四轮碾上坚硬的石板路,纯种马的蹄声变得清脆动听。沿路的路人纷纷看向我们,眼中露出惊讶的光芒……几个中年男子不怀好意地盯着我,然后交头接耳;一群小孩子追逐在马车之后,欢叫跳跃。   这镇子似乎只有呈十字形的两条纵横街道,路上铺着青石板,看起来常有商旅往来——这使得我们的计划轻松了不少:因为这意味着镇子上的人们不会那么排外,更容易对外来事物产生兴趣。   马车行至一处旅馆门前停下,我跳下马车拉开车厢门,瑟琳娜则紧紧抓住唯安塔的手,唯恐她“快乐地”跑个无影无踪。   我抬眼去看旅馆的招牌,险些笑了出来:龙与美人旅店。   但愿这里的主人不是帕里的远亲。   我并不打算多做停留,只是推开了旅馆的木门,站在门口挡住光线并且重重地咳嗽一声,于是旅馆前厅里面的十几个正在喝酒的人就一起看向了我。   旅馆的主人是一个高瘦的中年人。他先是疑惑地打量我,然后向我露出笑容并且走了过来:“您需要点什么,先生?”   我没有说话,只将手里的一个青苹果远远地抛向他。中年人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然后不明所以地看着我……但他的眼睛马上就变大了。   因为他手中的苹果忽然变成了一只鸽子,展开翅膀从他的脸前“呼啦啦”地飞上前厅上空,接着在脸色极度惊讶的众人的头顶盘旋了一圈——   趁这些家伙张大嘴、仰起头的时候,我用指头打了一个手响。   鸽子立即化作无数光点,纷纷洋洋地洒落下来,消失不见。   这是炼金术与魔法相结合的小把戏,几乎每一个魔法学徒都能漂亮地玩出几手来。趁一半人还在四处张望、寻找白鸽踪影,而另一半人惊诧地望向我的时候,我微微欠身,朗声说道:“一个戏法儿。我们是‘公路贸易马戏团’——稍后将在镇子那头的路边为大家展示更加精彩的东西——欢迎光顾。”   然后我推开门,跳上马车,等车厢门发出一声闷响,策马离开了这家旅馆。   身后那些围观的人似乎还在对我们指指点点,但我知道仅凭我刚才露的那一手,就足够吸引他们的目光了。沉默寡言、足不出户的人可不会在大白天到酒馆里“喝一杯”——刚才那些看到我的戏法儿的家伙一会在稍后变着法儿地将发生的事情夸张一百倍,然后让更多人跑来围观我们。 第一百七十二章 吃掉一个镇子   瑟琳娜打开我身后的换气小窗,笑着问我:“巫妖法师客串变戏法儿的艺人感觉如何?”   我沉思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有些别扭。但总的来说……感觉还不错。”   ——这倒的确是实话。也许是因为现在有了比较强大的实力暂时地保障自己的安全,又被珍妮的感情冲淡了对前世的思念,加之身边有了两个性情称得上是“活泼”的漂亮姑娘为伴,我感觉自己的性格越来越平和,甚至还在刚才找到了点儿前世年轻时的感觉——那时候的我就钟情于这些小把戏,并以博取年轻姑娘们的笑声为乐……直到我所掌握的力量越来越强大,整个人的性情也变得逐渐淡定起来。   我们花费了二十分钟的时间行至道路的那一头,身后就是由黄土夯实的矮墙——同约克孙的外墙一样。   然后我独角兽和罗格奥的那匹矮马拴在车厢的另一侧以确保它们不会被一会的人群打扰,开始在玻璃车窗上施展几个魔法。   透明的窗户在魔法的作用下变成了雪白色,我又伸出指头在车窗上勾画出一个五芒星——大功告成。   四十多分钟以后,在我等得有些不耐烦的时候,远处终于走来了三个人影:都是克莱尔人,一个黑发的年轻人,两个金发的中年人——一胖一瘦。他们远远地看着我,犹豫了一会又走进了些,疑惑地四处打量,然后发胖的金发克莱尔人开了口:“刚才旅店里的那个人就是你——”   我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说过会有……马戏表演的。什么时候开始?”   “已经开始了,先生们。”我向他们做了一个“请上前”的手势,然后指向车厢上的五芒星:“凑近它,并且不断地向它哈气,我保证您将看到终生难忘的景象——比您记忆中的任何一次演出都要精彩。”   三个人面面相觑,然后黑发的年轻人迟疑地走上前来,谨慎地用手指触碰车窗。   我立即大惊小怪地制止了他:“哦哦哦,先生,注意您的手指——这个车窗可是由一位巫师是施展过法术的,别弄坏了它。”   “它有什么特别的?”年轻人侧脸盯着五芒星看来看去。   “按照我说的试一下……我在他身边轻声说道,我保证您——”他已经轻轻地向那五芒星哈了一口气。   尽管西南的气候要暖和得多,但白色的水汽还是立刻就蒙上了玻璃的表面。然后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微微张开嘴,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过了十几秒之后,他愣愣地转过头看向我:“这……这……”   “要不断地哈气才能有效果。”我循循善诱。   而他身后的两个人皱着眉头问他:“哈里,你看到了什么?”   年轻人没空儿搭理他们,立即将双手撑在了车门上,像是害怕别人将玻璃从他的面前拿走,然后像一只热得快要昏死过去的小狗一样一停地轻声“哈哈哈”……。   我眼见他白净的面孔逐渐变得潮红,心知是法术起了作用。   两分钟之后,年轻人面红耳赤地从门前抬起了头,用复杂的神色看了我一眼。我在他开口前或者把试图把拳头挥到我的脸上之前轻声微笑着说道:“你只能看到你最想看到的——每个人眼中的情景都不相同。那么……您见到了哪位?”   “这不关你的事……”他尴尬地转身走了回去,动作有点儿别扭——夹紧裤裆,像是尿了裤子。另外两个人疑惑地瞧了瞧他:“你看到了什么,哈里?”   “没什么好看的——”他闷声闷气地说道。   “那你干嘛盯着瞧了那么久?”金发的胖子说道,“瞧瞧你的脸色——”   但这时候他身边的另一位已经大步走到了马车的玻璃窗前,使劲儿哈了一口气——然后像刚才那位一样瞪起了眼睛。有了上一位的示范,他立即再次哈气,然后呼吸逐渐急促起来。整个人像是陷入了恍惚的状态,口中的白气一下接一下,直接到双手渐渐地扣住车门旁边的凸起,然后身子猛然一颤……   我索性坐到了马车前方的座位上,不去管他。因为又有三三两两的人在从远处走来,并且到了胖子在车门前的那一幕。   胖子从失神的状态中抬起头来长长地出了口气,仰脸对我笑道:“惊心动魄,哈?”   我向他笑了笑,而他立刻就被另一个家伙推开了。   镇子上的人正在逐渐向这边聚集,其中不乏在从其他人口中听说了这个神奇的“戏法儿”之后怒气冲冲地想要来赶走我、却又被自己的好奇心所吸引、最后又别别扭扭地走开了的绅士。   这场混乱的“马戏表演”大概持续了两个小时,直到最后一个男子被他的妻子揪着耳朵从车窗前拉开,并且意犹未尽地询问我“什么时候离开”,我才在一群女人仇视的目光中跳下来解开了捆住矮脚马与独角兽的绳子,送给她们一个歉意的微笑,打算狠狠地抽打一下缰绳。   然而一个肥胖的主妇气势汹汹地拉住了缰绳:“别想溜得这么早——我们也要看!”   ——我说过什么来着?在西大陆上,女性一向是极有地位的……   吵吵嚷嚷的主妇们轮流凑到窗前,然后心满意足地离开。而一些年轻些的小姑娘则站在外围窃窃私语,面红耳赤地犹豫着,思量着是否要走上前来。   眼见天边开始出现红霞,主妇们的身影越来越稀少,我就不打算再等待这些小姑娘自投罗网,于是大喝一声,让纯种马迈开了脚步。   身后年轻女士们的眼神中是否正掺杂着悔恨与期盼的情绪我不得而知,倒是瑟琳娜在车厢里挥手散去了魔法,然后在我们远离了那个镇子之后打开门拉着罗格奥跳了下来,得意地问我:“从没想过‘魅惑术’可以这么用吧,哈?”   “只怕那个镇子今晚有不少夫妻要大吵一架了。”我微笑着将罗格奥抱上他的矮马,然后说道,“和我一起驾车?”   她欣然跳了上去,然后轻轻敲了敲车厢的顶棚:“只是最后的那段时间里,唯安塔看起来有些消化不良——后来出了什么事?那些精气的味道总是有些怪怪的——”   “唔……后面的是些女人。看起来我们的女妖口味还挺正常,没有特殊嗜好。”   我们随即大笑了起来,而后黑暗再次降临大地,车厢里传出了唯安塔低沉的惊呼声:“……咦?”   她没有大吵大闹,似乎的确是吃饱了。   实际上我刚才在马车上勾勒出的是一个炼金法阵,上面固化了一个强力的“魅惑术”。这个法术的效果与女妖吸食的效果有异曲同工之妙——让人产生幻觉,然后看到他最倾心、最爱慕、最想得到的那个异性。接着两人在魔法的作用下在幻境里翻云覆雨,而不断哈出来的口气中自然就包括了他们的精气。   只是用这样的法子采集到的东西仅够女妖塞牙缝——足足一个镇子的老少男女才令她满意,并且终于肯安静地坐在车厢里了。   马车在夜里快速前行,我的“真实之眼”令我不会因为黑暗而看不清路况,速度并没有比白天时候慢上多少。其实马车前面并不好受,震动在这里显得尤其强烈,远没有车厢里舒服。   大约行走了一个小时,和我闲聊的瑟琳娜皱起眉头:“这儿可真难受——我总觉得自己要掉下去!”   “总比骑在你的黑豹上要安稳得多吧。”我微笑道。   “我的豹子的脖颈——可是软的。”她撇了撇嘴,“我得下车,我宁愿骑你的马或者我的黑丝丽。”她亲昵地抚摸怀中“小猫”的脑袋,而我微微吃惊:“一只雌豹?”   “雄豹怎么可能有这么漂亮的皮毛?”她瞪大眼睛反问我。而那只“小猫”也发出了不满的呼噜声。   “好吧。”我长吁一声停下马来,看着她抱着黑猫落在地上,然后说道:“我建议你……还是骑你的黑豹。”   “为什么?”她过去轻轻抚摸我的独角兽,而小母兽没有避开她的手,只是不大友善地看了看她怀中的黑猫,“我还从没骑过独角兽——它们是生活在南方的珍兽。现在我得试试。”   还未等我阻拦,她就已经翻身跳上了母兽的脊背……   然而我预想中的情况竟然没有发生!   我脸色古怪地看着她,感到十分不可思议。   “怎么了?”瑟琳娜让黑猫藏在独角兽的鬓毛里,然后双手抱住她的脖子,“有什么……值得惊讶的么?”   我耸了耸肩转过脸去,然后大喝:“驾!”   纯种马立即发力狂奔。   而我仍在心里惊讶地低语:见鬼了……独角兽竟然没有将她甩下来?!   要知道,独角兽只能被两种人乘骑:一种是男人,另一种是处女。精灵们——无论是白精灵还是暗精灵,在私生活方面都是极不检点的家伙……至少对于人类而言。 第一百七十三章 我就是王法   然而这位暗精灵公主竟然是个处女?!   这件事情带给我的惊讶之情简直不逊于我第一次见到西蒙将火龙击飞——要知道,现在的她身体健康、情感充沛、容貌美丽,而且……已经将近一百岁了!   我再一次侧脸看她——她的黑袍随着夜风飞扬,猎猎作响;长发轻抚脸颊,梦幻迷离;迎面的强风将她的身形凸显得更加明显——这样一个暗精灵美人儿、在那样的环境中成长,怎能忍受那种寂寞空虚的生活?   这意外发现带给我的惊讶之情让我足足花费了一个夜晚的时间才平复下来。到了晨光微现、月亮在东方的天际上只余一个透明的轮廓的时候,我才放缓了马速,好让这个大家伙有充足时间的放松肢体,不至于透支体力。   再行进七到八天,我们就将穿过普洛斯行省的地界,然后到达欧瑞王国的边境。欧瑞再向南,是一个松散的联盟政权。五个占地极小的公国推举出“联席议会”,确立了一个名为“南帝汶自治领”的主权联合体。   南帝汶自治领是欧瑞王国与更南的卢云王国之间的缓冲地带,它们自白槿花皇朝崩溃之后就一直存在,现在则变成了铁锤矮人们的家园。矮人国度分布在五个公国之内,总面积与一个博地艮行省相当。只是他们并不受自治领的联席议会管辖,而是有自己的国家形式——“火与岩之国”,并且由一位矮人之王行使主权。   “火与岩之国”的领地大半在地下。这一带从前活跃的火山运动在南帝汶自治领的地表以下造成了大量的熔岩孔洞,矮人们将它们联通、扩大、加固,然后拥有了一个与地表世界平行的地下世界。   自治领曾经试宣称将对地下世界行使主权,并将其付诸行动。多达一万两千人的兵力被投入地穴并且试图征服铁锤矮人,但战争的结果出乎意料——大约三个月之后,只剩四千多人残兵陆续撤出了地下,并且表示“我们从未想过地下会住着那么多的矮子”、“他们就像是蚂蚁一样不断涌出来,而且手里的武器铠甲远比我们的要优良”。   实际上大约只有不到两千人是因为战斗减员的,而另外的数千人则是死于地下的有毒气,或者是滚烫的岩浆。   这场战争大约发生在一百多年前。自那之后,自治领又陆续组织了几次征讨,然而没有一次取得胜利。这几次失败使他们认识到,人类永远没法儿在地下打败那些拥有精良的铠甲与武器的铁锤矮人,并且人类对地下的环境有了更清醒的认识:那里并非像传说中一样,到处都是裸露的铁矿石。恰恰相反,铁矿石深埋在地下的岩壁当中,周围则是大量致命的气体与人类所无法忍受的高温。即便是矮人们开采矿石也要付出极大的牺牲,而人类想要做得同他们一样好的话,至少得在地下、在同样的环境里待上几十年。   后来自治领承认了“火与岩之国”的地下主权,并且与他们达成了协议——地面人类允许矮人们居住在他们的脚下并且开采矿石,但矮人们也必须同意人类每隔半年就下派一个观察团,以确认矮人没有将他们的脚下挖空,不会引发地陷或者地震这样的大型灾难。   这样的协议一经达成,自治领立即得到了他们意想不到的好处——矮人们不再辛辛苦苦地跑来地面劫掠村镇以获得某些生活的必需品,而人类也可以通过正当的贸易得到更多精良的武器装备和矿石。   这使得这个仅仅有用一万八千到两万四千常备军的松散联盟一时间变得强大了起来——因为他们几乎拥有整个西大陆最精良的铠甲与武器,还时不时地得到矮人们提供的技术援助——例如可以让凡人清晰地看到百米之外的事物的器械、能够连续发射的火焰投石车、依靠水流的力量织布的纺织机……   而我知道,如果这个联盟的那些决策者不是蠢货的话,他们还极有可能在未来成为最强大的人类国度之一——因为铁锤矮人们的“火枪”。   只是现在的矮人们定然不会将这技术泄露给人类——他们同样担心这些地上的生物们会用自己的技术对付自己。然而这种武器的普及是早晚的事情,也许在几十年之后,也许在上百年之后,南帝汶自治领的正规军就会配备这样的武器,然后令整个西大陆的传统军队目瞪口呆。   但对于火枪现阶段的威力……我倒并不是是非畏惧。因为帕萨里安曾经说过,矮人们的火枪目前还无法击穿锻造精良的全覆板甲,甚至厚棉甲也对那种武器发射的弹丸有些相当不俗的防护力——那么在现阶段,它们就更不可能击穿法师们的“初级法师护甲”、“迪尔芬德之盾”或者“极限防御”了。   我得想些法子与他们结成同盟——至少是短暂的同盟,然后将他们的技术为我所用。   矮人们的处境显而易见:虽然他们以“火与岩之国”的子民自称,但这不代表他们就喜欢地下的恶劣环境。地底的高温、毒气、塌方使得矮人们的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他们一定很乐意拥有一片自己的地面领土,然后做些他们喜欢的事情。   没有任何一个国家会允许掌握了强大技术、族群的人口基数庞大、身体又很健壮的铁锤矮人进入自己的地上国土并且建立一个“火与岩之国”……然而即将分崩离析的欧瑞却有足够的土地可以提供给这些结实的亚人种。   尽管我将是空口许诺,但诱惑力也不谓不大。   我这样一路思索着,直到旭日东升,将路面映出了微凉的光芒。转过一个弯,马车驰上了一块较为宽阔的大路。路面上铺有沙土与鹅卵石,又被来来往往的车轮压实,路况比我们从前几日经历过的都要好得多。   路上开始有马车在前方或者后方出现,我不想引人注意,让瑟琳娜重新回到车厢之中陪伴白天的唯安塔,自己则放缓了车速,刚好与前方的几辆马车保持一致。   大约又行进了三十多分钟,前面的路段上逐渐出现了马车聚集的情况。那些车夫跳下座位,似乎在与路边的几个人争论着什么。而路段上摆放着两排用首部粗细的木材制成的路障,就是这些路障将五辆马车拦了下来。   大概是边防军的临时警戒。我想。   在抓捕重要通缉犯的时候,边防军的确会封锁主干道并且对过往车辆一一盘查。然而在种地方……这种位于两个主要城镇之间的路段设置路障似乎并不是明智的举动。   我们这造型奇特的马车慢慢驶到前面一辆马车之后,并且停了下来。   在这样的距离之上,我终于能够看得清不远处发生的事情了。   一个红发的克莱尔人青年——穿着皮质的半身甲、配有长剑,带领着三个穿着铁质半身甲的士兵在同一个车夫争论着些什么。   之所以能够看得出是“士兵”,是因为他们的手中都持有长矛——欧规法令允许平民佩戴刀剑,却严令禁止他们私藏长柄武器或是弓弩。一旦发现,轻则遭受重型,重则以“某犯罪”被绞死。   只是这三个士兵看起来衣冠不整,就连靴子的式样都不统一,看不出是属于禁卫军还是边防军。   眼下为首的红发年轻人似乎与那两个正在大声说话的马夫发生了口角,他忽然恼羞成地抬起脚上的铁靴子,将其中二人踢倒在地,而他身后的三个士兵也立即用长矛击打在另一个车夫的膝盖部位,令他跪在了地上。   我从他们之前的争论中听听明白了事情的大概缘由——这四个人要收取过路的费用。而马车夫则表示“道路是国王的财产”,他无权征税。   年轻人立即暴怒,于是出现了刚才的一幕——四个人对两个人的殴打持续了几分钟,其间一个马车夫大吼:“难道你胆敢无视王国法律吗?!”   而那个拽着他的头发猛踢他的下身的红发克莱尔人忽然停下了动作,然后冷笑起来:“我的父亲,是这片领地的卡塔尔男爵——我就是这片土地上的法律!”   这样的话语如果在欧瑞王都的大街上说出口,不出一刻钟禁卫军就将会将他按倒在地,然后冠上一个“谋反”的罪名。然而此处山高皇帝远,他的父亲,那位卡塔尔男爵似乎又的确是附近拥有实权的人物,难怪他如此狂妄。   偏远地区的贵族们目无欧瑞的那位国王似乎已经是国内心照不宣的秘密了。尽管欧瑞的国王拥有禁卫军与边防军,但长达百年的安定生活已经令这两支军队的战斗力下降到了无法想象的地步——仅从防御古鲁丁时当地的边防军需要雇佣军队来作战就可见一斑。   何况不少军队的高级将领同时又是当地行政官员的亲友,从前“震慑诸省”的能力就更加成为一句空话。地方军队指挥官与地方行政长官沆瀣一气、组成了一个巨大、畸形的地方权力体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使得他们之间的腐败骄纵风气越发强烈。而在某些更加偏远的行省,地方贵族甚至私设法庭,来秘密审判那些触及了他们的利益的王室派遣官员……   从大局上来看,这是一件好事——贵族们藐视王权,那么在王室陷落之后他们更容易混战一团,挑起纷争。   但从目前来看,可是一件麻烦事——四个人对两个人的殴打还在继续,由于其中的一个车夫还了手,红发的青年男子甚至抽出了腰间的长剑……然后刺进了对方的胸膛!   他身后的三个士兵顿时目瞪口呆,而另一个车夫则惊恐地大叫:“你杀了他——你竟然杀了他!他可是一个自由民!”   欧瑞的法律规定,贵族杀死隶民只需要缴纳一定数量的罚款……然而贵族杀死自由民的话——那种有可能因为军功而晋升贵族阶层的自由民,就无法以金钱抵偿。等待他的将是法律的审判——尽管相对于限制自由民的法律宽松得多,但那仍是常人无法接受的代价。   红发的青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慢慢从车夫的尸体上抽出自己的长剑,后退两步、猛然转头,恶狠狠地打量之后的几辆的马车。   有三辆车的车厢简陋,似乎同样属于自由民,另一辆——我前面的这辆黑色马车,虽然做工精致、装饰华美,但并无贵族纹章,可能是一个富有商人的座驾。   而我们处在富商的马车之后,他冷冷地瞪了我一眼,侧身对另一个士兵说了些什么。那人稍微犹豫,但红发的青年神情凶狠,再次低声呵斥。后者终于慢慢地走到远处的一片树丛里,摸索起来,然后拎出了一柄十字弓。   我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了。   对于这样一个目无法律的当地官员之子来说,杀光一群没有爵位的自由民,绝对比任由他们通过,然后将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然后再以家族力量平息要轻松得多。   被打倒在地上的那个车夫似乎也看出了他们的用意,拖着一条残腿试图逃走。但那年轻人立即大步走上前去,一剑刺入他的后心——这一次的动作比上一次干净得多,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前面几辆马车的车厢里立即传来了惊叫声,似乎里面还有家眷。   但此刻两个持矛的士兵已经走上前去,用长柄武器恶狠狠地戳破了那马车的窗户,一阵更加凄厉的喊声当即传了出来。   第三个持有十字弓的士兵走慢慢地走向我们,将箭矢对准了我,然后又向坐在我前方那辆马车上的车夫晃了晃,示意我们走下来。   我在刚才就注意到了前方的那个车夫——他穿着质地良好的厚外套,冷眼旁边惨剧的发生却已然镇定,就好像一尊石质的雕像。 第一百七十四章 神秘武器   我自然不会乖乖地走下来,那个车夫也没动。持弓的士兵再向前一步,然后毫不犹豫地扣动了扳机。也许在他看来那个神色冷漠的车夫比我更难对付——不得不承认在战场上,相貌加分较高的人带给敌人的危机感总是比不上另一些相貌平平的人。   令那个士兵惊讶的一幕发生了——马车夫几乎就在他扣动扳机的一刹那向左侧歪了歪。去势凌厉的弩箭擦过他的脸颊射进大路另一侧的树干上,震下了几片落叶来。   然后那车夫将手探进大衣之下,取出一件样式古怪的武器对准了正在试图为十字弓上弦的士兵。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武器——大约有小臂长短,前端是一个喇叭形的开口,闪耀着金属的光泽。后方是弯曲的木柄,被车夫握在手中,看起来像一只小号。   那士兵停止了动作,抬头惊异地看了看他,脸上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来——在他看起来这东西似乎并不具备任何威胁性:短且钝,没有一件兵器所应有的那种锋锐感。   但他在下一刻就知道自己的判断错误了——随着一声巨响,“喇叭口”冒出了一阵混杂着硫磺味儿的浓烟和火光。士兵的脑门上当即出现一个小孔,然后瞪大眼睛迷茫又无助地倒了下去。   我感到自己的瞳孔微微一缩——是火枪。   帕萨里安没有为我描述过这种武器的确切模样,但他曾经告诉我,那种东西发射的时候,会“冒出火光与浓烟,发射出小巧的弹丸”——士兵的脑袋上并没有箭矢,因为我立即确定了它的身份。   “火枪”击发的巨大声响顿时吸引了前方三个人的注意力。他们停止手中的动作,面带讶色地看向倒地的士兵,然后再看向那个车夫——他的手中还端着那武器,喇叭口仍有青烟冒出。而后他又将左手探进斗篷里,又取出另外一柄一模一样的东西来,遥遥对准了那三个人。   似乎“火枪”这种东西就像法师们所记忆的魔法一样,一旦使用就需要重新“记忆”或者“填装”。但好在他的身上携带了两柄武器——就像法师们记忆了多个魔法。   但假如他的身上携带着十几把或者更多、假如有上百个人携带了十几把或者更多……一个低级法师似乎就只有逃跑的份儿了。   远处的三个人听到了声响却并没有见到刚才的那一幕。因而在略一犹豫之后,另一个士兵平端长矛,以标准的冲锋姿态向这边大步跑来。马夫左臂平端,没有丝毫颤抖,枪口对准来者的额头,直等到对方接近自己二十米的范围之内时才轻勾手指。又是一声巨响伴随着烟雾与火光,那正在前冲的士兵的脑袋陡然后仰,脖颈之间发出清脆的骨折声。身体伴随着脑袋后飞回去,像一只被戳破的葡萄酒袋子一样落在了地上。   不知是准头有失还是车夫故意为之,这一枚弹丸打在了那士兵没有头盔防护的头顶上。一大片颅骨被掀掉,红红白白的脑浆溅了一地,死相“惨不忍睹”。   这一次红发的青年与仅存的那个士兵终于愣在了原地,下意识地紧握手中的武器却不知该如何是好——实际上这火枪的威力与十字弓相似,但因为它能够发出巨响、有火光与烟雾、又是这些人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带给他们的冲击力远比十字弓要大。   这时候前面的车厢里有人敲了敲车夫身后的玻璃,然后是一个年轻的男声:“让他们搬开路障,乔治。”   车夫保持着腰杆高挺的坐姿微微点头,然后阴森森地向那两个人说道:“移开前面的马车,把路障搬开,让我们通过。”   红发的男子愣了一愣,随即颤声招呼仅剩的那个士兵,跑到最前面一辆马车前费力地去推那两道木质的路障。趁这功夫,车夫将手中的火枪收进怀里,身后从座位地下拎出了一柄十字弓来。   似乎他们不是商人,至少不是普通的商人。没有哪个自由民会冒着背上“谋反”的罪名的危险在马车座位之下暗藏弓弩,也没有哪个普通的自由民会拥有这种矮人们制造出来的武器。   马车装饰华美却没有纹章,拥有矮人们制造的武器并且口音略显生硬——他们是南帝汶自治领的贵族隐姓埋名进入了欧瑞的境内么?   这时候那两个人搬开了路障,然后转头远远地看了看换上了十字弓的车夫,知道自己惹上了一个不该惹的人。红发的年轻人慢慢移动到了那个士兵的背后,接着猛然转身,飞快地冲向路边的丛林。但冷酷的车夫端起十字弓,手中的武器随着年轻人的移动而微微转动,接着一声厉响——箭矢正中他的小腿,将他钉在了地上。   红发的克莱尔人在奔跑中被射倒,前冲的惯性拉扯着腿上的肌肉在箭杆上撕裂,顿时发出凄厉的嚎叫声来。   “把前面的马车移开。”车夫又从座位地下拎出一柄十字弓来,我则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这家伙随身携带了一个军械库么?到底什么来头?   士兵因为远处那个年轻人的哀叫声而失掉了逃跑的勇气,颤抖着双腿试去代替死掉的两个马车夫驱赶马车。然而破碎的车厢内忽然探出一双沾满了血迹的手,紧握着匕首狠狠戳进了他的后背。士兵扭动着胳膊试图拔出刺入体内的武器来,然而那双手费力地将匕首抽出,再次刺入——如此往复三次,直到士兵瘫倒在车座上,那双手也停止了动作。   似乎是车夫的家眷——原本保有一丝生机,然后被仇恨驱策在死前爆发出决绝的活力,与仇敌同归于尽。   前方的车夫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然后转身将十字弓对准了我,向身后歪了歪头:“把马车移开。”   现在我看到了他的容貌——左侧脸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鼻子比欧瑞人略扁,双眼小而精力充沛,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在一起,在脸侧勾勒出两道刀削般的皱痕来。这容貌与他的气质相当,一看便知是一个决绝果断、冷酷无情的人。   我打量了他一会儿,直到他再次阴沉着脸色摆了摆手中的十字弓,我才悠然说道:“南帝汶的绅士们什么时候沾染上了铁锤矮人的暴躁脾气?”   车夫的脸上没有任何变化,但瞳孔轻微收缩。手指用力一勾,弩箭当即飞射过来。在这样的距离之上,即便使我也没法儿做出任何闪避的动作——铁质的箭头闪耀着寒光,直刺我左眼。   然而它就在我的眼前停了下来。“初级法师护甲”的魔力那支弩箭飞快减速,等到了我的眼前已经完全丧失了前进的势头,略一停顿,就掉落在我的腿上。   我好整以暇地拾起箭矢观察尾羽的刻字,然后微笑道:“抹得不干净——还能看见刻痕。典型的南帝汶花体。”   车夫失去了远程武器的威胁,又见到了凡人不常见到的一幕,脸上却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仅仅是眼中闪过一道讶色,他立即抽出腰间的长剑跳下车来,只用五步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剑锋斜上挑,直刺我的肋下。   然而我手中的一枚铜币已经抛出,他的身体迎上了这小东西,然后像是受到了一块巨石的撞击,由前冲的姿态猛然倾倒,摔在地动弹不得。闪闪发亮的铜币压在他的胸口,一阵轻微的裂响清晰可闻——我想他的胸口大约是在那枚硬币的压迫下骨裂了——一枚加持了“强力压迫”的硬币。   这是我从瑟琳娜那里交换来的有趣小法术,没想到三个小时之后就派上了用场。   但车夫紧皱眉头,强忍胸口的痛楚,用右臂将长剑狠狠地向我抛掷过来。“初级法师护甲”再一次发挥作用,剑身在我的耳侧失去动力,我一把抓住剑柄挽了个剑花,向那位正在前方的马车后厢玻璃窗内向这里的张望的人说道:“您也打算对我来一箭?”   车里的人飞快地离开车窗。过了十秒钟,车厢门被打开,一个头戴金丝边三角帽、穿着收腰黑丝绒外套、一条紧身长裤的年轻手中端着一柄火枪走了下来,谨慎地指向了我:“这么说来,你果然是帕尔森爵士派出来的杀手?”   我耸了耸肩:“您说的事情,我一个字儿都听不懂。我只是一个路人,被一个纨绔子弟的愚蠢行径耽搁在了这里,然后在打算赞美你们的正义行为的时候受到了不明缘由的袭击。”   “别相信他的话,先生,杀了他……”被铜币压在地上的车夫痛苦地喘息着,挤出几句话。   面前的年轻人面色凝重地看了看车夫,又看了看我,侧身移动了几步,然后说道:“那么……您对您所拥有的神奇力量又怎么解释?”   “这似乎并不能成为我被你们攻击的理由。”我微笑着说道,“巨龙的力量更加伟大,那么您打算用手里的这把火枪击毙他么?”   “你竟然知道火枪……”他吸了一口气,脸色犹豫地看着我,然后皱皱眉头放下武器,“那么,是一场误会?” 第一百七十五章 大有来头的人物   “一场误会。”我跳下车来,将长剑抛在那个年轻人的脚下,然后走到马夫的身边。现在他的脸色发青,呼吸断断续续,但仍旧强打精神狠狠地瞪着我。“强力压迫”有三种用法,我使用的是最无害的一种。大约两百公斤的重量被加持在硬币上,然后在他的身上以一定面积平均分散,令他无法起身。纵使这样,单位面积上的压强仍令他的骨骼无法承受——就像是被一只隐形的六角牦牛狠狠地踏了一脚。   我俯身轻巧地拾起那枚硬币放进袖子里,然后退开几步向年轻人点头致意:“撒尔坦·迪格斯。”   这个名字的确著名,但大多数人在听到这名字的时候也不会将我同三百年前的那位法师联系起来——对于自然寿命最长只有一百多岁的凡人来说,三百年的时间足以令他们不相信任何奇迹。   “威廉·泰达斯。”对方在确定车夫并无生命危险之后向我还礼,“对您造成的不便,我深表歉意。”   “啊哈……泰达斯。”我看了一眼他手中的火枪,微笑起来,“那个泰达斯?”   “……是的。那个泰达斯。”年轻人微笑了起来,然后脸上的讶色一闪而过。   没错儿,他当然要惊讶。首先,我认出了那种叫做“火枪”的东西。然后,他亲眼见到箭矢与长剑在我的身前掉落。其次,我知道是“那个泰达斯”。   作为一个车厢上没有贵族纹章的自由民知道“那个泰达斯”原本就不大正常,何况我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的神色来。   他打量着我,然后渐渐皱起眉头,微微张嘴,后退一小步:“恕我冒昧,您……如果我猜得没错的话,您是一个……魔法师?”   “您目光如炬。”我笑道,“但在讨论其他话题之前,我可否请求您的马夫移开前面的那几辆马车,好让我们顺利通过?”   威廉立即拍拍车夫的肩膀,而后者用惊诧与警惕兼备的目光看了看我,捂着胸口向前走去。他“移开马车”的方法符合他的一贯作风——在拉车马匹的屁股上用匕首狠狠地各扎一刀,受惊的马立即嘶鸣着拖着车厢冲进出树丛,顺带碾断了正在躺在草地上大口喘息的红发年轻人的右手。他再次发出惨叫,车夫则走近他,打算用匕首割断他的咽喉。   但威廉制止了他:“够了,杰克,留他一条命。毕竟他与我们的这位朋友同是欧瑞人。”   “您的大度令人敬佩。”我赞扬着他,同时走向那个红发的年轻人,一脚踢在他大张的嘴巴上,制止了他的嚎叫,然后俯身沉声说道:“现在你得回答我一个问题——然后我再考虑是放过你,还是干掉你。”   这个年轻人没了刚才的嚣张气焰,用唯一能自如活动的左手捂着鲜血横流的嘴巴瞪着眼睛惊恐地点了点头。   “你的父亲是一个男爵,你为什么为了几枚硬币跑来路上设卡收费?他负担不起你的开销么?”   他立即呜呜地说道:“不……不全是为了收费——还是为了悬赏……”   “什么悬赏?”   “西境守护者下达了通缉令……抓捕一个银发的暗精灵——”他看到了我的发色,像是陡然想起了什么,“天哪,难道是你——”   我用脚尖踢在他的肋下制止了他的话,然后说道:“通缉暗精灵?据我所知那个暗精灵应该一路北上,你们这里怎么会接到这样的消息?”   “你怎么知道——”   我再一次用疼痛打断了他的发问:“我只需要你回答我的问题。”   “有人看到他南下……”年轻人惊疑不定地看着我,“冲过了两道关卡,所以……”   他南下了?我皱起眉头,南下做什么?是因为搞砸了马第尔家的事情,打算南下去拉拢铁锤矮人以平息那位大法师的怒火么?   “有人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什么地点?”我厉声问道。   “在博地艮的一个小镇上,名字我不记得了……大约在十几天前。”他喘着粗气回答,同时发现了我的脸色凝重起来,讨好似的对我说道,“您当然不是那个人——信鸽的消息在几天前才送达,您没法儿那么快就赶来这里——”   我直起身厌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先丢给他一个“弱智术”,再丢给他一个“高等固化术”。就像威廉担心的那样,杀死一个贵族可能会给我们惹麻烦。但留下一个弱智的贵族则会让他的父亲没有心思来追赶我们。   红发的年轻人立即双眼无神地微笑起来,口中念念有词:“玛丽有只小绵羊……住在我隔壁……玛丽隔壁就是我……住在山西边……”   我并不喜欢和人同行,尤其是在车厢里还三位算不得“正常人”的乘客的情况下。只是这位“威廉·泰达斯”的确是个重要人物——他的家族名声不得不让我对他另眼相看,于是眼下我就坐在了他的车厢里,换上瑟琳娜驾车。   年轻贵族似乎很想转头好好打量那位充当马车夫的小姐,只是他现在坐在我的对面,背靠车厢后门,实在找不到借口来满足自己的这个愿望。而我双手交叠在身前微笑着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道:“那么您现在确定,那位帕尔森爵士已经发现了您和他的妻子的事情?”   “我想是这样的。”我的话令他重新恢复了注意力,并且苦恼地皱起眉头,“我原本打算带玛丽一起去南帝汶,但她不想因此与家族断绝关系,也不想因此在欧瑞的社交圈里留下不好的名声……”   “感情上的事情即便是魔法也无能为力。”我同情地摊开手,“看起来你们以后也没法儿相聚了。”   “唉,这是我最后一次努力了。”威廉叹了口气,“我冒着极大的风险孤身一人来到欧瑞……她知道我真心爱她,我也知道她真心爱我,可是诸神在上,我们没法儿生活在一起。”   “爱情总是美好的——只恨您比她晚生了十年。”我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袍子里的凸起,说道,“但以您的家族影响力来说,您在今后还会遇到另一个让您死心塌地的姑娘。南帝汶一百多人的人口,总会有另一个玛丽。”   “家族的影响力?”威廉笑了起来,脸上的神色有些黯淡,“不瞒您说,法师先生,家族的影响力可与我无关。我是次子,继承不了我父亲的爵位。假使他在百年之后大发善心授予我一个‘岩火伯爵’的头衔,别人同样无法忘记我是次子——还是一个私生子。我一辈子都只能和那些矮人们打交道。”   “但这似乎也是值得珍惜的恩宠。”我将身体前倾,说道,“无论是军事还是民事,南帝汶似乎都离不开地下王国的援助,您可以利用这一点发展自己的势力,直到谁也没法请看您。”   “不……法师阁下,您也许有些误会。”他将头上的三角帽摘下,用手指轻轻地磕着金丝边儿,“与矮人贸易的决定权在我的父亲,以后则会转移到我的哥哥手中——而我的那位哥哥现在已经拥有了一个‘行宫伯爵’的头衔——他正在试着代我的父亲处理公国的一切事物,当然也包括与矮人的贸易。”   “至于这些武器——”他将火枪从袍子里取出来,递给我,“我看得出您对它很感兴趣——这些武器的制造工艺则由矮人们与我的哥哥单独协商。任何人都不知道里面几种关键药剂的成分或是配方。我扮演的角色仅仅是一个转运者。也许在其他人看起来我已经拥有了足够的权势,然而……诸神在上,我甚至不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我抚摸着手中的火枪——比我想象得要沉一些。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小东西的近距离的威力不逊于十字弓,而且据说上弹的时间也与十字弓相当。只是……   “这个说来你们已经掌握了制造这火枪的基本工艺?”我说道,“制作这枪身,还有击发装置?”   “制造这些并不难,阁下。”威廉接过火枪,用手一一指点,“这金属枪管、木质枪柄、其中的细小部件——虽然某些部位需要极高超的冶炼技巧才能制造出来,但我们的技术工人已经快要攻克难关了。真正的难题是火药的配方。”他抬头看向我,“那种粗制的火药……据说就是你们魔法师通过炼金术研究出来的东西,并不适合这种武器使用。它使用的是经过重新调配的成分——威力更加巨大,更加稳定……我们始终没法儿掌握这些要领。”   “你口中的‘我们’,是指你们泰达斯家族,还是……”我压低了声音,直视他的双眼。   威廉的身子微微挺起——我的问题令他感到了紧张。然后他眨了眨眼睛,开口说道:“法师阁下,这个问题……您的确给我出了个难题。我甚至不知道您的来历。” 第一百七十六章 欧瑞的最后一站   “我么?”我笑着搓了搓手,“实不相瞒——也不需要隐瞒。您应该看得出我并非一个低级法师或是魔法学徒——”   “我看得出来。”威廉轻声道,“我曾见过法师……一次。那一次我的父亲与哥哥与那个法师在房间里待了整整一夜……似乎正是在研究那种火药的成分。但那法师似乎对‘火枪’这东西不感兴趣,一夜无果之后他就离开了南帝汶,也不肯透露任何有关其他法师的行踪。”   “秘党议会的规矩。”我靠在靠背上微笑道,“如无迫切需要,任何魔法师都不得向凡人透露他人行踪。”   “那么您……”   “我很有兴趣——无论是‘火枪’还是‘火药’。”我直截了当地说道,“我正是要赶去贵国,希望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但您为了什么?”威廉皱起眉头,“据说这种研究相当危险,矮人们的制造厂就常常发生大爆炸——有一次甚至导致了一处地陷……”   “哈,为什么?当然是为了兴趣。”我摊开手笑了起来,“法师们终其一生研究魔法又是为什么?不是为了世俗的权力,也不是为了珍馐与美女,同样是为了兴趣。否则西大陆上为何还有那么多的平民不知道‘魔法师’的存在?”   他微微皱起眉头:“你说的似乎挺有道理……”   “要谈到危险性的话,相信我,魔法研究的危险性要远超现阶段的火药技术。一次微小的疏忽——或者是记错了一个符文,或者是放错了一种材料,都有可能导致法术的失败或者试验的反噬。原本数量稀少的魔法师们因为试验中的意外而丧生的不占少数——比起一不小心用药水把自己化成骷髅然后被自己流放到深渊地狱永受折磨……火药试验的危险算得了什么?”   威廉的脸色放松起来,似乎已经被我说服。但他随即瞪大双眼:“您提到了深渊地狱——您是说,真的有这么一个存在?”   “您刚才也提到了‘诸神在上’,那么您不相信诸神的存在么?”我反问道。   “不,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他解释道,“只是‘诸神在上’这样的词语……谁都没亲眼见过诸神,而我们凡人的智慧又没法儿理解你们所精通的神秘学领域——”   他的话未说完就停了下来,同时惊异地盯着我的右手食指——上面燃起了一团幽绿的火苗。   “这种力量——是否超出您的认知?”我明白对于这样一个从事商业的贵族来说,不“露一手”绝没法让他放心。“幽绿火焰”几乎没有温度,可以被放在玻璃罩子里制成魔法风灯,来对付这些凡人最好不过。   “这是奇迹……”他喃喃自语。   “这是魔法。”我微笑着说道,然后散去火焰,“深渊地狱当然存在,星界诸神也当然存在。高等法师甚至可以召唤地狱中的恶魔或者天堂山的天界生物为自己作战,也可以将自己的灵魂投射去星界——我们所相信的,都会存在。当我们以诸神为鉴发下誓言的时候,它们也的确牢记人们的每一句话。”   “这么说,死后真的会上天堂或者下地狱……”威廉失神地说道,“我和玛丽……也就是说我们这样亵渎了神明的将会在死后下地狱……”   我再次笑了起来,谈过身去轻拍他的肩膀:“您必要这么惶恐。天堂山和深渊地狱的确存在,但并不代表那里就是人们所想象的那种地方。”   他像是一个最虔诚的、渴望得到救赎的信徒似的看着我,仔细地琢磨我的话:“您是说……”   “如果诸神真的宽宥好人的话,绝不会令他们前往天堂山——那里是高温的世界,一个灵魂一到那里就会变成焦炭。”我笑道,“相反的,深渊地狱的某些场所倒是更适合人类生存——那些铁锤矮人一定会在那里找到‘家’的感觉。”   “您去过……深渊地狱?”他已经彻底沦落为一个好奇的孩童,惊讶地打量我,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了解更多平时无法窥探的、有关神秘世界的信息。   “见过一两次地狱的景色……”我回想起前世与魔鬼签订契约的那段日子,心里有些黯然,“但也绝不会比地上世界更加舒适。”   他看着我,然后郑重地说道:“我相信您。我能在您的身上感受到威严与冷酷的气息。您是一位真正的法师。”   心理作用罢了。我心中暗笑,任何人都会对神秘而不可知的事物产生本能的畏惧……当然也包括魔法师这种神秘的人物。看起来威廉在家族中的确不被重视——他的父亲,里斯特罗·泰达斯公爵本该有不少机会接触魔法师,而他却在神秘学方面表现出了与他的身份不相符的匮乏。   呵呵,但这是好事……   趁此气氛,我旧话重提:“那么,我们刚才说到你们所掌握的技术——”   “确切地说,是由我所掌握的技术。”威廉很快从好奇与惊讶的情绪中摆脱出来,回答了刚才被岔开的问题,“我的父亲与哥哥试图从矮人那里得到它们,并且在交涉失败以后尝试着自己从成品上追根溯源,想要得到那种技术。但我有更加便利的条件——矮人们熟悉的是我,我比他们掌握更多的隐形资源。如果您不在意他们能够给予您的财富或者权势的话——我想我这里的条件和资源更能令您满意。”   “相对于抛头露面来说我更喜欢潜心专研的感觉。”我微笑着与他握了握手,“那么您就是我的选择了。”   威廉显得有些受宠若惊。实际上以他的身份来说——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公国里斯特罗·泰达斯大公爵的次子,本不必对一个法师表现出这样的情绪。魔法师很强大,但并非每一个魔法师都强大到可以依靠一个人的力量对抗上千人的精锐部队。在公国之内,这位年轻的人身安全无忧,财富无需发愁,加之身体健康,没有恶疾……他的确是有资格无视一位法师的。   然而现在魔法师的手中掌握着他需要的秘密——他不甘于做一个专理交易的“岩火伯爵”,不甘心在声名显赫的家族之中受到轻视……他想要拥有自己的力量。   上进心是个好东西,有上进心就有欲望,有欲望就会成为我的“好伙伴”。   我今天第一次见识到“火枪”的威力——并无想象中那么强大。   然而那位大法师帕萨里安的担心也确属空穴来风:目前这种武器的威力虽然与十字弓相当,甚至在射击时的连贯性上还不及长弓、制作工艺又复杂且造价昂贵……但它的潜力巨大。   一个小小的铁质弹丸可以在火药的作用下击穿人的头颅,那么以后这个弹丸可能变成人头大小——那时候它击穿的可就不止是骨骼了。虽说大型投石机也能做到这一点,然而无论是十字弓或是长弓或是大型投石机,都没法做到“普及应用”。一个精锐弓手需要几年的训练才能在战场上发挥作用,这个训练的过程需要消耗大量的资源——例如箭矢。   去年欧瑞王国一整年的箭矢产量是四十万支,而训练一百个长弓手一年就要消耗大约三万支——这只是损耗量。   一个国家不可能轻易地训练出十万的长弓手,而一旦一个国家在掌握了制造技术、并且拥有雄厚财力、批量生产的话,他们可以几个月之内就装备并训练出一支数万人的“火枪部队”。   而联想到在施法过程中有一种“连发”技巧的话,还不得不考虑到随着技术的进步,“连发火枪”的出现——到那个时候十字弓与长弓将毫无用武之地,几十个经过了训练的凡人就可以在百米之外对法师进行连续打击——哪怕这些凡人仅仅是些年轻姑娘。   技术对于魔法的威胁并非仅仅体现在杀伤力上——虽然凡人有可能与法师爆发战争,然而魔法还有火枪所无法比拟的妙用。   我之所以在某些方面钦佩帕萨里安的远见卓识,就是因为他对于另一些问题的思考——如果有一天使用“技术”就可以达到使用魔法的某些效果……魔法终有一天会被遗忘。   我想起了一个最具震撼力的例子:巴温皇帝得到的那些遗迹——矮人们的某些技术就是从那里继承而来。那些遗迹中所包含的力量甚至可以杀死巨龙——那可是人类魔法发展到最高阶段才能比拟的存在!   我是同帕萨里安一样,选择毁灭他们,还是选择屈从于它们?   如果在百年之后的某个时代,“魔法师”这个名字仅成为一种象征性的代名词或者是童话中的存在,如果我目睹了那个时代的到来,我会是怎样的心情?   而现在,我答应了威廉帮助他研制那种矮人们所改良而成的火药。一旦成功,火枪的大规模普及就将提早到来,虽然在短时期之内这对我有利,但……我也算是为魔法的坟墓掘开了第二铲泥土。   也许之前那个被泰达斯大公邀请的法师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于是他选择了离开。我向他表示尊敬,然而我没法儿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马车继续前行,威廉在向我介绍他手中所掌握的那些资源与信息。   他与车夫所使用的火枪、外部构件都是由他们自己的工匠制造,只有某几个细小的零件和火药弹丸使用的矮人们的成品。但即便如此,这也足以令我感到惊讶……我从未想过人类工匠的技艺竟然能与矮人相当,何况这枪管的材质——据我观察相当坚固,甚至可以抵御匕首的劈斩。   威廉甚至还在地下,在“火与岩之国”之中拥有一处宅邸。他手中的大多数工匠都在那里进行秘密研究,具体地点只有他与几个亲密合作者才知道。他没有提及这几个合作者的情况,即便在我隐晦的追问之下也仅仅是敷衍而过,眼中闪动着异样的神色。看起来他并没有对我敞开胸怀——这也是商人的本性。   我打算在他的帮助之下先与矮人接触——一旦能够与矮人达成协议,这位公爵次子对于我而言就不再重要。如果矮人拒绝接受我的条件,那么这也富有野心的年轻人可以成为我的第二盟友——同样的,作为一个不可能继承泰达斯大公封底的空头伯爵,他也一定对土地有着极其强烈的需求……而他的胃口将比矮人要小得多。   至于那位暗精灵“黑太子”约瑟芬……我总得找一个瑟琳娜不在身边的机会将他逮住。我不知道那位混血精灵是否会为了我而放弃她与那位异父兄弟的亲情,但在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未稳定的情况下,这样的考验有弊无利。   如果他的目标也是矮人,或者是那位泰达斯大公,那么我就可以抢得先机,等待他自投罗网。   之所以会产生这样的联想,是因为威廉在刚才提及他的朋友的时候使用了一个词:“北方的朋友”。而且他在见我的时候并未对我的银发表示出额外的关注——在不常见到尼安德特人的南帝汶,这种淡然可令我生疑。如果他在之前就已经习惯与银白色头发的人打交道——例如暗精灵们,这可就解释得通了。   如果真有暗精灵存在,那么他们可能不是魔法傀儡——否则威廉不会对我的法术表现得如此惊讶。而且我可以确定那些家伙也并没提到我……不然以大公次子的身份,他定然不会冒着某种危险与我同乘一个车厢。   看起来我抵达南方以后得先做点清理工作,然后才能安安稳稳地做自己的事情。但愿南方的炎热天气与勃勃生机能够带给我点儿好运气。   我抬起了头看向来时的道路……似乎我距离珍妮·马第尔越来越遥远了…… 第三卷 混沌年代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一个远方女人的来信   冬月二十一日,我进入了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公国的领地。   宽阔的大路边是高低起伏的山岭。泰达斯人为了防止多水的气候令道路边的山体下滑,在路两侧用大块岩石加固了它们。眼下这些岩石墙壁却被大片的深绿色藤蔓植物覆盖,像是瀑布一样倾泻下来,其上点缀着淡粉或是乳白色的小花朵。   很难想象就在同一时刻,北方已是冰天雪地,而这里却春意盎然。   阳光从高天上投射下来,车厢中暖意融融。我们驶下公道,走上一条小路。路边有修剪整齐的景观树与深绿色的草坪,不见一丝寒意,更不见丝毫秋意。   远远地看见威廉的宅邸——规模较马第尔家要小得多,掩映在一片高大的南方属落叶乔木之中。我驾驶马车紧随威廉的座车进入院落里,惊起了一群正在庭院中觅食的母鸡。几个仆人正在长廊下闲聊,一个铁匠在庭院的另一头敲打着烧得通红的长剑,守卫穿着铁质的铠甲注视着我,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管家和一个男仆迎了上来。   这情景发生在欧瑞的贵族家中我并不会感到惊讶,然而在这里就令我有些意外了。南帝汶的富裕在整个西大陆都颇有名气,主要从事与铁锤矮人的武器贸易泰达斯公国就更加富有。然而一个公爵的次子竟然住在这种地方……   ——在我印象中他的宅邸本该是被修剪整齐的草坪、景观树、喷泉环绕,门前站有服饰华美的仆从与衣甲鲜明的守卫,而非像现在一样,如同一个在经济方面只能称得上是“中产阶级”的欧瑞贵族。   “就是这里。”威廉与我并肩走在稍显老旧的长廊上,神色从容地说道,“父亲并不喜欢我们铺张浪费……但实际上我正在考虑兴建一个新的住处。”   “节俭是一种美德。”我打量着廊间石柱上的雕刻与缠绕着的藤蔓微笑着说道,“但现在已经极少有贵族像你一样拥有这种美德了。”   来往的仆人在见到他的时候并未表现得如何局促不安,在见到我与瑟琳娜的银发时也并未流露出惊讶的神色,看起来我的推断是正确的了——这府中必然有那么一两个暗精灵的使者。   我们的房间在二楼,一共四间。我在经过另外几个房间的时候仔细打量——门边的合叶露出了新磨的痕迹,说明有人居住。按着当地的风俗来说,二楼是客房,三楼则是主人的居所……也就是说那几个家伙也许就住在这里。   我的房间颇为宽敞,但除此之外并无任何出彩之处。地上是地板而非地毯,墙上的油画似乎是仿作而非名家手笔,除去一张大床、一张桌子、一个衣柜和几把椅子之外并无奢华的摆设……看起来威廉处事的确低调。   他绝不会是因为经济拮据而屈身于此,更像是借此向他的父亲与哥哥表明一种态度——安守本分、无欲无争。   让白天的唯安塔自己待在房间里似乎并无大碍——房间里的那些被褥、帐子、衣柜、窗外的新鲜景色都足以分散她的注意力并且消磨她一整天的时间。但到了夜晚的时候,就只好委屈她与瑟琳娜同处一室了。   禁锢魔力的药剂每隔三天都要为她服下,以确保瑟琳娜自己就能够轻松地对付她。我们将一切安排停当,与威廉共进晚餐——而那几位神秘客人并未现身。   晚上的时间挺无聊,尤其是这种距离城镇稍远的乡间别墅。威廉似乎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而我也有我的事情要忙——在晚宴上我专心对付一盘熟牛肉的时候,怀中的一块刻印有魔法符文的小牌子微微震动了起来。   这表明有一只信使猫头鹰正在附近徘徊——那是我与珍妮约定的联络方式。这忠心耿耿的小家伙依据被施展在它身上的魔法找到了我的踪迹,并且将传达给我一些信息。   我小心地关上房门,打开窗户,将巴掌大小的铜片放在窗台上。一段咒文从我的口中低声吐出,然后小小的铜片开始震动并且越加剧烈——从一开始能够被人类的眼睛捕捉到后来几乎悬空浮在了窗台上。周围的灰尘随着那震动开始升腾扩散,就好像灼热的平底锅中被丢上了一块黄油。   铜片此刻正在发出一种人类无法听得到的声响——却可以被某些动物,例如狗、猫、蝙蝠、猫头鹰听到。徘徊在附近的空中信使大约也听到了这召唤——一个黑点在夜空中出现,然后飞快在我的视线中扩大,最终拍打着翅膀落在窗台上,歪着脑袋用一对黄褐色的大眼睛带着好奇的神色打量着那将它召唤来的我东西。   我拨开猫头鹰的翅膀,从底下取出一个小小的金属筒来,然后让信使站在我的手臂上,将它放在了床头的横栏上。   接着我取出里面缠绕得紧致密实的羊皮纸卷,在烛光下展开了它。里面是一行行密密麻麻却字迹优美的欧瑞花体通用语——我从不知珍妮还有这样的本领。   亲爱的撒尔坦   见字如面。我这边的情况一切都好,铁矿生意也暂时安定下来。不知你现在行至何处……想来是旅途劳顿,不便与我写信联络。艾林的冬天还是如往常一样寒冷,今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在窗外看到五条冰凌,三长两短,就止不住地担心起你来。   现在并无我父亲的消息,也没有那位暗精灵王子的消息。但痛苦已经令我麻木,我不再对我父亲的人身安全抱有幻想。就像你说的那样,我现在得明白自己应该做什么才能为他复仇并且洗刷家族耻辱。   安德烈与恺萨已经在三日前动身前往西北方,打算招募亚丁的佣兵。他在临走之前向我辞行,但我想我的态度一定深深地伤害了他。但你一向明白我的心思,也一定明白我所做的用意为何。我只愿你能够尽快结束在南方的旅程,快些回到我的身边。   邻省的纳尼亚伯爵似乎已经发现了约瑟芬被我们驱逐。他试图通过某些渠道向我们施加压力,但我在前几日觐见了“西境守护者达拉然伯爵”并向他说明了一切。虽然这位伯爵在对待暗精灵的态度方面表现得尤其谨慎,然而他依旧在自己的管辖范围之下达了通缉令、并且宽慰我无需因为北方的那位伯爵而感到担忧——代价则是对他的家族的矿石供应量增加一倍,而价钱提高四成。   但据说纳尼亚伯爵将在春月冰雪融化、道路无阻的时候觐见国王,并且向他提起对我们的指控……事态似乎有些严重,现在我唯一的希望就是达拉然伯爵的斡旋与你的预言成真。   窗外又开始下雪,你那里现在是什么模样呢?那位暗精灵的公主似乎同样是个强大的法师……希望你不会给她机会令她伤害到你。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以往都要寒冷,道路被大雪拥阻,开矿与运输都只能暂停。我已习惯于每日的消遣与下午茶。只是家中只留我一人,思及与你相处冒险的那段日子,心中总觉空荡忐忑。你在远方经历重重危机,我却只能在此留守。我无法为你分担危机应对敌人,更无法听你倾诉心中苦楚。   唯愿你旅途顺心,一路平安,尽快地回到我的身边。   秋月八十六日   你的 詹妮佛·马第尔   我看过这封信纸,将它在手中轻轻摩挲,仿佛见到了珍妮提起鹅毛笔写下这些字句的样子。当时的窗外一定飘着大雪,她的口中也许正轻轻地呼出白雾。尽管有壁炉供热,然而房间宽大空旷,一定没有南方这样温暖。   她每日都会做些什么呢?在家中阅读、发呆、担心她的父亲的安危、担心我的安危、担心自纳尼亚伯爵的报复?   这样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要在寒冷的北方独自承担如此之多的压力,想必是相当难过……否则她也不会在信纸上的字句之中如此明显地流露出对我的依恋和思念。   而我……想起在半人马村落的那一夜,再想起唯安塔腹中的那个小生命,心里忽然觉得黯然起来。这个女子抚平了我心中的那些刻骨仇恨,却也令我变得软弱且多愁善感起来……这可并不好。   身后床头的猫头鹰“咕咕”地叫了起来。我那了些从餐桌上带来的面包屑喂给它,然后在桌面上铺平一张信纸,提起了鹅毛笔,接着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直到笔尖的黑色墨水在纸面洇成一片黑色的圆点,我才将笔搁了下来。   不知道该写些什么……   桌边的烛火因为从窗外吹进来的夜风而跳跃不定,桌面上的信纸簌簌作响。我在这样一个傍晚叹了一口气,靠坐在椅子上沉默着,然后再次拿起手中的笔,在墨水瓶中轻轻搅了搅,在信纸上写下一行字:   一切安好。切勿挂念。   然后我将信纸再次缠紧,塞进金属筒中又放在猫头鹰的翅膀之下,将它放出了窗外。   我是个善于说谎的人,更是个善于让别人相信我的谎言的人。只是我此刻不知为何没有心思去编织那些会令珍妮·马第尔感到安心快乐的谎言,哪怕只需要我花费十几分钟的时间动一动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威廉的神秘客人   那小小的信使在夜色中迅速地化为一个黑点,它将在之后的几十天里飞往北方,然后就将我的信件送到珍妮的手中。   我看了一会远处夜色中朦朦胧胧的树影,打算拉上窗户……然而路上的几点火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凝神远眺——但他们的距离已经超出了“真实之眼”的效力范围,看得并不真切。他们正在向这边走来,似乎目的地就是这座宅邸。于是我关上窗,又熄灭了屋子里的烛火,在窗帘之后借着月光观察他们的行踪。   火光逐渐接近——那是被提在手中的风灯的光亮。对方是三个黑袍人,穿着深色的批风,带着兜帽,一面交谈一面匆匆前行。其中一个头发较长的家伙在转头的时候从兜帽的缝隙之中露出了一丝银色的反光,我的心随之一跳。   果然是暗精灵。   府邸外面执夜的卫兵并没有阻拦他们,看起来他们是这府上的常客了。   大约在十几分钟时候,我走到门边将木门推开一道缝隙——脚步声从楼下传了上来,并且伴随着低声细语。但他们没有转向二楼,而是脚步不停地上了三楼。   我在房间里耐心等待着,直到三十多分钟过后,脚步声再次传来并且逐渐接近,随后我听到了木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推开房门走进昏暗的走廊,为自己施加一个“猫之优雅”和“强化听觉”。脚下的声音立即变得微不可闻——就像是一只猫踩在自己脚爪的肉垫上行走。   我在第一间房门外侧耳倾听——里面有声响,却极其微弱,似乎是从隔壁传来。而后我走到另一扇门边,声音立即变得清晰起来。   里面是三个人,正在低声交谈。   “快下决断,维尼。我们时间可不多了。”一个尖细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一个刚刚变声的人类男子。   “假如你们想过这样做的后果的话……”另一个声音,粗重沙哑,“威廉的态度并不鲜明,他也仅仅是一个公爵次子。”   这个人似乎就是被称作“维尼”的人。   而后第三个人开口说话:“我听说黑太子正在赶往这里。”他只说了这一句就不再言语,而其他两个人也一同沉默了下来。   我俯身从钥匙孔里向内看去——他们的房间似乎比我的更大一些。在目力可见的小客厅里并不能看到人影,但内室的虚掩着的门缝中透出烛火的光芒。   试着拧一拧门把手——毫无声响地转动了起来。而后木门被我推开一条缝隙,我闪身走了进去、关上门,在环视四周之后坐在了小客厅中的一张椅子上,正对着内室的房门。   一个魔法被我施展出来,然后将整个房间的声音同外界隔绝起来。   内室里的三个人在沉默之后再次开口。这一次是刚才的第三个人——声音干净平和,比前两位更像一个精灵:“维尼,我理解你的顾虑。我们的女王陛下强大无比,远远不是我们可以对抗的……然而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完成任务、或是没有完成任务之后,回到北方去的后果?”   被称作“维尼”的人半晌没有说话,接着轻声叹一口气:“我当然想过……”   “如果干得漂亮,赢得了那位女士的欢心、并且让她意识到了我们对她的重要性,她就会希望我们更加忠诚、对她惟命是从并且生不起半点儿反叛的心思。”第一个声音说。   “那么她就会将我们变为魔法傀儡。”第三人冷静地补充,“那种看起来威风无比的魔法傀儡。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们——他们实际上都是些短命的家伙。昆尼塔斯家族的次子陶诺斯在四年前被女王陛下授予了‘使用魔法’的荣耀……然而在两年前却被宣布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战死。我童年时代最好的朋友帕尼尔在三年前被授予‘使用魔法’的荣耀,却在去年被宣布战死……你们的身边一定也有这样的事情。但问题在于……”   “在这样一个年代,一个和平的年代,究竟是怎样频繁的战争才能使那些‘光荣的操法者’接连死于‘战斗’,并且几乎无一幸免!?”嘶哑的声音似乎压抑不住内心的恐惧与愤怒,厉声说道,“不,不是什么战争,而是我们的那位女王陛下!在出发之前她召见我们,勉励我们,最后却对我们说——我们的身上拥有神秘学的天赋,她会在我们‘漂亮地完成任务’之后授予我们那样的‘荣耀’——”   “我都知道。”维尼的声音略显疲惫,“‘干得漂亮’是这样的下场,任务失败大约也是同样的下场。我从来就没相信过……她的那一套说辞。我们都知道精灵的身上是没有神秘学天赋的,即便有——我们三个人同时拥有那种天赋?!除非是黑暗女士发了疯!”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他厉声说道,“黑太子正在赶往这里——这难道不是说明女王陛下已经对我们不那么信任了么?我们也许逃得出南帝汶自治领,然而你们甘于隐姓埋名、混迹在一群人类之中么?所以我们现在只能在这里等待——等待出现一个奇迹并且让我们找到更加强大的依靠,到那个时候才可以脱离陛下的掌控而无需惧怕她的报复。”   “可是你明明已经取得了威廉的信任,并且和那些矮人们的关系也相处得不错。”第一个声音说道,“我们得到矮人的技术,再帮助威廉·泰达斯建立他自己的……”   “难道你们还没有了解人类这种生物那无比复杂的心机么?”维尼打断他的话,“谁能够保证威廉·泰达斯在成功之后已然对我们怀有感激之情,并且甘愿冒着惹怒女王的风险庇护我们?”   三个人再次沉默,我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不禁为自己的好运气感到开心。   我原以为这三个家伙是那种“忠心耿耿”地为米伦·尼恩卖命的人。没有想到他们竟然在我到来之前就生起了反叛的心思,并且已经知道了那些魔法傀儡的下场——在得到了足够的精神力量之后被暗精灵大法师吸收,然后悲惨地沦为一具尸体。   只是这三个人似乎还不知道,他们的公主殿下也生起了与他们类似的心思,并且他们的那位女王陛下最大的死对头,撒尔坦·迪格斯此刻正坐在他们门外的客厅里,微笑着听着他们的谈话。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内室里响起了杯碟碰撞的轻微声响——似乎是他们在饮酒或者饮茶。大约过了五分钟,又传来椅子拖地的声音。维尼和第三个声音的主人说道:“今天暂时到这里……我们大约还有十几天的时间,总会有办法的。”   第一个声音的主人无精打采地说道:“那么,晚安。”   脚步声,开门声。   内室的烛光透了出来,在地板上映出一个长长的梯形。暗精灵都有微弱的黑暗视觉,这使得他们在极短的时间里就适应了客厅的昏暗,并且发现了坐在椅子上的我。   一个腰间配有长剑的暗精灵立即抽出他的武器,大声喝道:“什么人?!”——这是第三个人的声音。   另外两人一人抽出了匕首,一人在慌乱地四下张望之后拿起了身边的一个盘子——又觉得不妥,抄起了一个银质烛台。   持有匕首的暗精灵谨慎地上前一步,伸出左臂拦住想要向我冲来的长剑武士,沉声说道:“陛下的使者?还是殿下的使者?”   这声音应当是属于“维尼”。他大概是注意到了我的银发——暗精灵们在看到银发的时候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自己的同族而非尼安德特人。   我坐在椅子上未动,双手交叉搁在椅子的扶手上,微笑道:“三位的名字?”   似乎是被我这种“从容”的气度所感染,维尼脸上的惊惧神色逐渐平缓下来,迟疑了一会,说道:“维尼·埃德森,哈伦·飞利浦,索尼·豪尔森。——您不知道我们的名字?”   “似乎三位在暗精灵当中鼎鼎有名。然而很抱歉……我的确不知道你们的名字。”我笑着说,“因为我不是暗精灵。”   维尼的脸色一变,在我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之前对前方的暗精灵喝道:“哈伦,先抓住他!”   手执长剑的暗精灵立即大步上前,手中的长剑化为一道白光直刺我的肩膀。他拔剑的动作迅猛凌厉,像是一条昂首突击的眼镜蛇,剑光伴随着破空时的“嘶嘶”飞射而至,简直比得上近距离射击的弩箭。   我的食指轻轻向左侧一弹。   被我的手札魔力增幅了的“法师之手”立即拨上长剑的锋刃。巨大的力量令那长剑改变了轨迹,剑手随之向左连踏三步才稳住自己的身形,随后手腕再抖,剑身弯转一个刁钻的角度直奔我咽喉。   然而“法师之手”再一次搭上剑锋,长剑又在我的身前向右偏转,正对上手持匕首向我冲来的维尼。 第一百七十九章 血脉的召唤   “小心!”哈伦口中大喝,双手用力再一次改变长剑的轨迹,让它险险地从维尼头上掠过。   而维尼的脸色惊疑不定,后退两步先是看向我,再看向持剑后退的哈伦。   这情景在其他两个人的眼中当然诡异——我安安稳稳地微笑着坐在椅子上,剑手挥舞自己的武器却始终“不肯”刺向我的身体,反倒是横掠一剑差点削下同伴的脑袋——换了是我同样得与哈伦保持距离。   维尼与哈伦和我拉开几步,脸色难看到了极点:“哈伦,你要做什么?”   “见鬼,不是我干的!”剑手摊开左手,同时对我保持警惕,“那是他的力量……”随后他的眼睛张大,“他是操法者!”   我微微一笑,打了个手响。客厅墙壁上未被点亮的蜡烛顿时升腾起幽绿色的火焰,将我的脸色映得格外阴森。   “聪明的哈伦。”我的目光在他们的脸上依次看过,“沉稳的维尼,谨慎的索尼。现在你们似乎陷入了一个相当不幸的境地——你们已经不再信任自己的女王,感到生死危机迫在眉睫。手中有些可利用的资源却不够强大,想要找到出路而前途一片迷茫——你们应该怎么办呢?”   “你不是暗精灵。那么……你是一个真正的魔法师?”维尼盯着我的耳朵,皱起了眉头,“我们受暗精灵女王陛下、大法师米伦·尼恩的庇护,您来此有何贵干?”   “贵干可谈不上,我本来是打算来这里杀了你们的。”我笑着摊摊手,“正巧我也要和威廉谈些事情——就是你们正在帮助他打理的那些事情。然而因为我与你们的女王陛下有些不愉快的记忆,因此我也不大喜欢你们这些暗精灵。原本打算趁你们三个聚集在一个房间里的时候将你们通通干掉、并以此逼迫威廉·泰达斯与你们的那位陛下翻脸……然而在听到你们的话之后我改变了主意。”   三个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知该如何回应我——在武力上没法胜过我,更没法丢下我一走了之。   “但假如现在有这么一个人——足以成为你们的那位陛下的对手,在暗精灵内部拥有一位地位颇高的贵族协助,又对你们三个人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   “阁下不是在说自己吧?”维尼皱起眉头冷冷地说道,似乎要以此驱散内心的不安与惶恐,“说实话,尽管您可以把我们三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上,然而我不认为您有能力与那位陛下抗衡。至于您口中的那位‘颇有地位的贵族’——呵呵,难道您在暗指正在赶来这里的黑太子约瑟芬殿下?”   他特意强调了“正在赶来”这几个字,试图借此令我心生警惕,或者知难而退。   但我将瑟琳娜对那位殿下的评价还给了他:“那位因为愚蠢和残暴而著名的‘黑太子’?在我眼中他的价值还比不上你们三个。”我不动神色地狠夸这三人,而他们的脸上掠过不明所以的神色。   “我口中的那位贵族的地位与他相当,甚至在能力上还远胜于他——你们的公主殿下,瑟琳娜小姐。”   三个人面露讶色,而后维尼沉声说道:“如果阁下所说全部属实,那么您的身份是?在西大陆已知的诸多具有卓著声望的人类当中,似乎并没有您这样的人……作为一个大法师您的年纪可实在太轻了些。”   我沉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说出一个名字:“撒尔坦·迪格斯。”   精灵们的寿命大多在四百岁左右——这是平均寿命。考虑到某些特别长寿的个体,他们的寿命最长可达五百岁。   五百岁、三百年。如果这三个精灵正值壮年的,他们的上一代应该对“迷雾森林战争”记忆犹新。而到了他们这里,也应当印象深刻。如果他们之中有人已经步入暮年期、超过了三百岁,那么他们应当正是那场战争的亲历者。   三个暗精灵在听到这名字之后先是不解地皱起眉头,然后瞪大眼睛仔细打量我,接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下意识地向后退了一步。   “这不可能……”维尼喃喃自语,“撒尔坦他……”   索尼手中的银质烛台落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而后颤声说道:“他早就死掉了!”   “但他的确也是一个尼安德特人……”剑士说道,“精灵们还发誓效忠于他……”   “那么现在校验你们的誓言。”我沉声说道,并且令灵魂之中的那个气息发散出来。誓约的力量尽管已被火龙的血脉破坏,但铭刻在灵魂深处的印记依旧存在,并由诸神鉴证。他们现在应当感受到了我灵魂深处的那种召唤——就像候鸟迁徙、鱼儿洄游、飞蛾扑火……那是一种发自本能的召唤,在百年之后依旧能够倾听得到它的声音。   三个人的脸色发白,头上似乎渗出了汗水来。我在年轻的时候也曾与人缔结过类似的契约,我了解他们此时的感觉——心中惶恐,脑袋中一片迷茫。心脏快速跳动好像就要炸裂,血管中的体液奔流加速,令视线都有些恍惚……   只是我们之间的血脉誓约的力量已经变得稀薄,他们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也不会像最初那一代精灵一样,对我在契约范围之内的请求言听计从。但此刻的感觉已经足以令他们认清我的身份——那个三百年的大法师。   “以您的名号,阁下……”维尼用手扶住内室的门框,好让自己不会瘫软下来,“您的确可以对抗米伦·尼恩,我们也应当应允您的一切要求。”   这三个暗精灵的精神力量并不强大,因此这残余的气息对他们的影响尤其强烈。但说到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话……她同样拥有我的魔力,也拥有强大的精神力——她完全不会受到一丁点儿的影响。而即便是这三人,在我散去了那种气息,切断了与他们之间的血脉共鸣之后,他们的情绪也会很快脱离那烙印的控制,恢复正常——也就是会了自己的利益选择如何行使一件事,而不是对我无条件地“言听计从”。   因此接下来的事情还得按着原计划来——我得用我的名字和瑟琳娜的名义来说服这三个原本就动摇了自己的立场的家伙,然后令他们变成我的助力。   米伦·尼恩为了成神似乎已经不择手段。她的行为已经激起了某些暗精灵的不满与畏惧——例如她的女儿瑟琳娜,例如眼前的这三个部属。   “那么就是说,你们已经坚定了从前的想法,打算摆脱你们的那位陛下?”我注视着他们。   他们相互对视、交换眼神,然后维尼收起匕首、哈伦收回长剑:“如果您能够对我们进行庇护,我们乐意摆脱那位北方的陛下。现在我们的手中的确掌握着不少资源,而这些资源一旦落进您的手中,一旦那位陛下知道了这个消息——就足以令她暴跳如雷,并且即刻将我们一一处死。”   “所以在我们效忠于您的同时,我们希望您能够保证,保护我们的人身安全。”哈伦接口道,“我们得保证自己不会成为您与那位陛下斗争时候的牺牲品,如果您允许,我们也要知道您为何要成为那位陛下的敌人,并且打定主意将我们拉进您的阵营。”   “而且我们要见到公主殿下——只有在她表明态度之后,我们才能下定最终决心。”几乎一直没有开口的索尼说道。   “很合理的要求。”我在略一思索之后说道,“然而女士们现在可能已经就寝,我得先确定她有时间接见你们。”   一刻钟之后,我出现在了瑟琳娜的房间里。   夜晚的唯安塔正无聊地坐在椅子上,脸色阴森地瞧着我,不时向我呲牙挑衅。但我可没空儿搭理她,而是开诚布公地向瑟琳娜陈述了刚才发生的事情——当然不包括那位黑太子即将到来的消息。   这位公主殿下默不作声地用茶匙轻轻搅拌茶杯中的深红色液体,然后抬眼看向我:“您是在逼我走上一条绝路,阁下。”   “绝处逢生。”我沉声说道。   “我现在可并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瑟琳娜索性丢开茶匙,“相对于您目前的状况来说,我似乎更加从容——我拥有地位和权势,还有力量以及财富……”   “不要自欺欺人,瑟琳娜。你清楚你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镜花水月——你的母亲并不喜欢你,太子则是你那位‘愚蠢又残暴’的哥哥。你所拥有的都是别人的赐予,你随时有可能因为别人的决定而失去它们。就你母亲从前对你的所作所为来说——你难道不想成为自己的主宰者,难道不想活得有骨气?”   我故意说出了最后一句话来,并且知道它会刺伤她、令她记起从前的仇恨来。正是那位女王对她的所作所为令她的身体几乎瘫痪,现在只能以魔力模拟自己的骨骼、维持自己的身体形态,无时无刻不忍受那种非人的折磨。王室之家的兄弟姐妹都常常会因为诱人的权力而反目成仇,何况这种被仇恨与痛苦浸润过的“母女”关系。   她果然对我的话做出了反应——睫毛颤抖、紧抿嘴唇、脸色更加苍白。   我趁热打铁:“我可以支持你成为暗精灵的王——你知道我的目的是什么,我们之间并无利害冲突。甚至可以这样说,你的势力越稳固、越庞大,就对我越有帮助。精灵们曾经与我签订契约,并且成为我的盟友,你可以让暗精灵重新做到这一点。”   “我曾经对你说过,暗精灵的话不可信任。”瑟琳娜抬起眼来看着我,“但是什么使你选择了相信我?”   “因为我同样是一个不可相信的人。而如果你选择了信任我……那么就是你的信任使我信任了你。”我抓住她的手,殷切地注视她的眼睛,“迈出这一步,瑟琳娜。”   她与我对视——我能够在她美丽的眼睛里看到我自己的面容。就我个人而言,我绝不会相信这张脸的主人所说的任何一句话,然而瑟琳娜最终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只是想要轻松快活的日子。但如果这种生活要以经历更加黑暗的斗争为代价……我愿意付出这种代价。”   然后她任由白皙的手掌在我的手中停留一会儿,接着轻轻抽了出去。   “那么,你得接见他们一次。”我立刻说道。   “……好的。”瑟琳娜让自己的微笑起来,“让他们进来吧。”   我起身推开房门,装作从未看到她眼中的那丝落寞之情。   我想我应该表现得再自然一些——自然到让她认为我从来不曾察觉她心里那种慢慢生出的情愫。相对于我们两人各自长达数百年的生命与记忆来说,几十天的经历还太过短暂……我希望这仅仅是一段火花般闪耀的情感,然后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淡去。   三个暗精灵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在见到瑟琳娜之后依旧表现出了极强烈的惊讶之情。瑟琳娜与他们柔声详谈,并在言语之间表现出了对我的信任与对这三个人的青睐。暗精灵是冷酷而等级森严的种族,这三个人似乎第一次与一位殿下如此亲密地交谈,用“受宠若惊”来形容他们再贴切不过。   瑟琳娜在谈话的时候偶尔会看向我……而不知为何,我觉得那眼神之中包含的意思似乎是……“这是为了你,撒尔坦,为了你。”   我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的模样还历历在目——一个骑着黑猫的小人儿,说话尖声尖气,穿着黑色镶红边的袍子,为枯萎的藤蔓带来勃勃的生机。   而后是毫不客气地摔上窗户、见到真面目之后的激烈战斗、卧室房中的言语交锋、皮袋之内的交易与自述、高塔之中的释放与救赎……   抛却那时彼此的敌对立场不谈,似乎自始至终我欠她良多。而她始终以开朗乐观的面目示人——尽管她无时无刻不忍受着非人的痛苦。   我在黑暗的走廊中无声地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开始觉得某些事情变得一团混乱……而那似乎正是我最不擅长的领域。 第一百八十章 猛烈爆炸   威廉的宅子一共四层,第三层是主人的住所,第四层是一个占地相当巨大的实验室。几乎整整一层都被打通,屋子里靠几根粗大的石柱承载重量。而那些实验器具——无论是我曾经使用过的,还是在近百年来最新出现的,都被摆放在这房间里,擦洗得干干净净。   这屋子里显得冷清,打开门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仆在打扫地面,又在威廉的吩咐下快步走了出去。   “这是为您准备的实验室。具体的资料和您要求的其他设备我会尽快准备好……地下王国的环境实在恶劣,你至少得适应几天才能忍受那里的气味和高温。”威廉彬彬有礼地向我致歉,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态度——他还没法彻底相信我,还得让我在这里滞留一段时间,然后才能带我去他的“核心地带”。   我理解他的这种谨慎,也并不急于立刻探知他的底限。因为他的那三位“神秘客人”实际上已经成为了我的眼线,我能够从他们那里得到我想要知道的大部分信息。   实际上,那三个暗精灵原本是被派遣来自治领处理铁矿与冶炼技术交易的事宜——米伦·尼恩想要装备自己的军队,就需要大量的盔甲和武器。但无论是北方的亚丁还是偏南的欧瑞,这两个超级大国对于境外兵甲交易的限制一向极其严格,因此暗精灵不得不在环境相对宽松、政策又不十分严厉的南帝汶自治领身上下手。   而暗精灵们的身体比人类要轻些,甚至某些骨骼像飞鸟一样中空,因此他们对于盔甲和武器的要求就更加严苛。一些锻造技术——例如包钢、夹钢、双重淬火、蜂巢结构——整个西大陆上只有铁锤矮人能够掌握它们,所以他们只能从矮人这里得到最适合暗精灵们的装备。   但这三个人在来到此地之后敏锐地意识到了“火枪”这种东西的战争潜力,他们回报了暗精灵大法师,然而后者对它却并无兴趣,甚至对他们发出严厉斥责,要求将工作重心重新转回既定目标。   而后这三个人因为矮人的关系与威廉·泰达斯取得了联系,并且开始了合作——暗精灵们生命悠长,见多识广,又可以通过魔法傀儡的渠道取得威廉迫切需要的、有关火药的信息。而威廉则可以通过他们与那位北方之王私下交易,甚至利用自己家族的在地下世界的影响力获暗精灵们无法得到的东西……   于是双方的这种合作关系持续了将近一年——这也再一次说明早在我重生之前,米伦·尼恩就已经开始准备她自己的计划了。我想现在那位北方的大法师似乎还没有将我真正当成她的对手……不然她对我的打击将会更加凌厉迅猛,甚至有可能超出我能够应对的范围之内。   这样一想,连日来的好心情荡然无存,胸口中积聚了一团郁郁之气,令我的眉头微皱起来。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试管与烧杯,在威廉告辞之后开始了我的第一次工作。   桌面上是威廉提供给我的样品——矮人们调制完成的火药。这种东西第一次由魔法师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而后配方被矮人们获得——因为据说那位法师当时迫切地需要一件轻便的半身铠甲,恰好又要用到矮人们最宝贵的“蜂巢锻造”的技术。我打赌如果他当时能够预料到那个配方在此时产生了如此深远的影响力的话,他断然不会令他出现在任何一个智慧生物的面前。   “火药”这种东西,我也懂得一些调配的手段,然后眼前的这些发黑的粉末却与我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火药”不同——不但在颜色上、在气味上,更在燃烧之后的威力上。   用我所知道的配方制造出来的火药,在燃烧时会产生浓烈的烟雾,而矮人们的火药产生的青烟却并不多——我知道那是它们燃烧更加完全的表现。这就表示矮人们的火药威力更加强大,足以使从枪口射的弹丸产生致命的杀伤力。而如果使用法师们现在所掌握的那种火药的话,弹丸能不能在近距离之内穿透链甲都成问题。   好在这里材料充足,我有大把的资源可以利用。   制作火药需要三种主要成分——硝、硫、木炭。后两样是比较常见的材料,第一种却极其稀少。法师们从前所用的“硝”,大多从一种叫做“芒硝”的矿石中提取。然而这种矿石在西大陆上产量极少,用作小型实验的话倒可以花高价从商人的手中买到,但要大规模应用的话——例如像矮人们那样制造批量制造火药,可就有价无市了。   我从前一直好奇矮人们究竟从哪里得到了数量巨大的硝,直到听了威廉·泰达斯努力令自己的脸色保持平静、为我解答了这个问题之后我才恍然大悟并且……几乎无法忍耐心中的笑意。   原来矮人们在地下王国设置了一个新的职位,叫做“取硝官”。这些人做负责的事务就是定期进入平民的家中或者养殖场的棚房,取走日产生的粪便和尿液,然后提取其中的“硝”。我倒是在从前听说过不少人用尿液在野外硝质皮革,却没有想到矮人们竟然采用这种法子来获得他们需要的东西。   而泰达斯大公也想要研制火药,因此同样在地上世界也设置了一个官位,名叫“夜香官”——同样的职权,似乎名字更加优雅些。   “所以……”威廉最后严肃地对我说,“无论是粪便还是尿液,都是重要的战略资源。”   眼下我一次又一次地调配着这些来之不易的原料,并且发现事情似乎没有我想象得那么简单——之前之所以答应为威廉提供火药配方,是因为法师们掌握了一个在实验室里极其实用的魔法——“直溯本源”。用这个法术可以看到同行们生产出来的混合物中所包含的已知成分,并可以此推测各个成分所占的比例大小。   然而在我施展了这个魔法之后我惊讶地发现,除去“硝”、“硫”、“木炭”之外,这种火药里还包含了其他几种成分。   魔法的效果可以令我知道“已知”材料的成分是多少……但它们似乎并不在我的“已知”范围之内。   西大陆上的一些“纯净材料”几乎都是由法师们提炼出来,凡人们没有心思也没有能力去进行这些研究。然而……这一次竟然同时出现了三种我所不知道的东西,其中必定有些蹊跷。   至少这些东西不可能是法师们的造物,而矮人?   不……矮人们在锻造和机械方面称得上是“法师”,但在药剂学的领域却绝不可能拥有这样的成就。那么似乎答案就只有一个——他们从代达罗斯那里得到了某些巴温帝国遗迹中的知识,并以此制造出了这种远超时代的东西。   而通过对威廉的宅邸这几天来的观察,我发现他从前对我所说的事情也并不像我想象得那么乐观。他曾经说过、除去火药和几个细小部件是由矮人提供之外,其他的部分几乎都可以由人类的工匠制作完成。但据我的观察,事情并非如此。   矮人们制造的火枪品质优良,可以连续填装、发射几十次以上。而威廉的那些工匠们所造出来的火枪,常常会出现在十几次填装发射之后就“炸膛”的现象。所谓“炸膛”,即一个士兵将火枪端在肩头瞄准射击的时候,火药燃烧时产生的力量会使得枪管炸裂,伤害到持枪者。   这说明矮人们的冶炼锻造工艺似乎也不是这些克莱人可以在短期内学到的……如果我想要真正的“火枪”,我还是必须得找到那些矮人,然后从他们那里弄到我想要的信息。   我在实验室里花费了大约六天的时间来“研究”那些火药——其中经历了两次猛烈的爆炸,所幸我在“法师护甲”的庇护下安然无恙,但那些实验器材可就遭了殃。更新这些器材是一笔不小的开销,然而心中有愧的似乎并不是我,而是威廉。   当他看到我脸色苍白、眼圈发红、精神不振地从实验室里一次又一次地走出来的时候,他脸上的神色变得越来越复杂。在此期间我没有对他提出任何要求,而是“兢兢业业”、“夜以继日”地进行我的研究并且承受一次又一次的“风险”。   眼见时机快要成熟,在第七天的时候,我决定开始自己的行动。   首先将自己的头发弄得蓬乱,然后将眼睛揉红。接着用一些上次试验残留的余烬在手背和脸上涂抹出一点污迹,然后将我迄今为止调配出来的威力最为巨大的火药装在实验用的木箱中。   为自己套上一个“中级法师护甲”,确认方位正确、门外的警卫正在低声交谈,然后点燃了木箱之外的引信,走出几步来到门边。 第一百八十一章 瓮中捉鳖   大约在四秒钟之后,一团浓重的火光自实验室的中央腾起,同时引发狂暴四溢的气流。被压缩的空气瞬间就撑爆了房间里所有的窗户玻璃,而那些实验器具则被高温与高压摧毁,碎片残骸像是火枪的子弹一样四溅飞射。房间里顿时变成了火红色,空气变得灼热而粘稠。我的法师护甲承受着那些碎屑的攻击,在我的身前溅起一片又一片的透明涟漪。   这景象壮观而恐怖,几乎令我忘记了初衷,反倒被它震撼了心灵。   不少高等魔法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甚至远胜于它。然而那必须是由法师施展魔法……而西大陆上高等魔法师的数量又屈指可数。   但眼前这种情形却是由一种可以普及的技术造成,任何一个凡人,只要有足够的体力携带这样一个装满了火药的木箱就可以造成大量的杀伤,威力足以令大多数低级法师心惊胆寒。   释放出这种力量的后果是什么?   空前猛烈的爆炸发出巨大的声响,如果不是这座府邸坚硬地花岗岩地面,就连三楼也要受到波及。即便我谨慎地计算过火药的威力,但仍有一根石柱被炸得断裂开来,所幸屋顶的承重又被分散到了其他的几根柱子上,整体结构并无大碍。   屋子里的混混浓烟还未散去,被爆炸冲击得变了形的大门就被猛力撞开。几个卫兵用披风捂着鼻子冲了进来,而威廉跟在他们的身后挥舞手臂,向一片狼藉的实验室中大喊:“阁下,撒尔坦阁下!你在哪里?!”   我默不作声地站在他的身侧,直到身边的浓烟散去,他勉强能够看得见我,才向他虚弱地微笑:“抱歉,威廉,又失败了。”   他当即大步走来并用双手抓住我的肩头上下打量,而后出了一口气:“诸神在上,还好你安然无恙!”   “如果你是在指我的身体的话。”我再次向他“勉强”露出一个微笑,然后扭头走了出去,坐在门外的台阶上“沮丧”地撑住额头,“不,威廉,我已经失去继续探寻下去的信心了。如你所见到的那样,我调制出来的火药威力一次比一次强大,然而从稳定性上来说,却与矮人们的造物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无法得到更多的信息……我的试验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在我身后停了下来,然后陷入沉默。我知道他的内心必定在经历艰难挣扎——是冒险相信我,带我进入他们的核心,还是就此放我离开、放弃一个可遇而不可求的魔法师?   我不再说话,只发出那种“努力压抑”却又刚刚能够被他听到的“低沉叹息”,显得落寞无奈。   大约过了一分钟,他也挨着我坐了下来。从楼下赶来的卫兵手里提着装满清水的木桶与脸盆从我们身边匆匆跑过,却都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   “我首先要感谢您,法师先生。”他在卫兵们经过之后开了口,“您应当能够看得出我有所顾虑,却大度地为我让出了这么久的考虑时间,而自己则以身犯险——我知道您的身份尊贵,就是在整个泰达斯公国之内也没有几个人配得上与您相提并论。只是……希望您能够体谅我的做法。”   他将两手交叉放在腿前,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我正在从事的……是一项极其危险的研究,这个研究甚至使我不得不搬来这个远离城镇的偏僻居所,并且只保留了几十个我能够信任的卫兵。一旦我的父亲或者哥哥知道了我的想法,等待我的将是可以预见的未来——被拿走仅有的这一点特权,沦落为一个有名无实的落魄贵族。”   “因此我不得不对您表现得谨慎,我需要时间来思考,思考您是否可以被我信任。不瞒您说,我甚至还委托了几个人——就是这些天您见到的那几个为您提供矮人方面的信息的暗精灵——来试探您、观察您。”   我恰到好处地皱起眉头,在脸上露出明显不愉的神色来。   “然而现在我已经相信,您是可以被信任的了。”威廉立即说道,“我是一个贵族,但我同时也是一个生意人。我觉得谨慎地信任总比虚伪的善意要好得多。因此……我再一次希望您能够理解我。如果您仍有从事这项研究的兴趣,我向您承诺,将在您选定的日子带您进入矮人的地下王国,向您敞开我所拥有的一切资源。”   他说完之后开始仔细地观察我的脸色,而我抬起头来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在短暂的对视之后低声说道:“抱歉,那么……我也需要时间来考虑。”   一抹懊恼夹杂着失望的神色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但他最终还是令自己微笑起来,并且说道:“理所应当。您望您在仔细考虑之后的结果不是令我们失望。”   我还他一个微笑,然后站起了身——他殷勤地扶住了我的胳膊。   实际上刚才我原本打算在他表明心意之后就顺势推舟地答应他,然而一件事情打乱了我的计划。在我的怀中、靠近胸口的位置,一块铜片轻微地震动了起来——这是我与我忠诚的死灵骑士索尔·迪格斯所约定的联络信号。而几乎就在同时,在只有我这个位置才能看得到的下层楼梯拐角处,一个银色头发的脑袋飞快地探头向上看了一眼,然后又缩了回去——那是暗精灵哈伦。   他的脸色看起来相当焦虑,似乎是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与威廉的合作需要敲定大量的细条、交换几个条件。但眼下我实在没有心思再在此处耽误时间——他浪费了我七天的时间,我自然有充足的理由再耽搁他一两天,然后令他将我在他心里的价码加得再高些。   回到房间中用湿毛巾匆匆抹了脸,我就向前几日一样,将薄铜片放在了窗台上。施展魔法、不可闻的声音传出,一只大眼睛猫头鹰从远处扑腾着翅膀接近——似乎受了点伤。   我从它的翅下取出信筒,展开来——这是一张形状并不规则的羊皮,背面还有未刮干净的绒毛。文字用粗炭笔书写,多处因为摩擦而变得模糊不清,但我仍可辨识出大概含义——   我的死灵骑士追丢了黑太子,在北方转悠了一圈之后打算联络我,并前往我目前的处所。   我皱起眉头考虑一番,觉得这里的情况并不十分危险。瑟琳娜、尤其是罗格奥,都可以在短时期之内保障我的安全,再召唤来这样一位强力打手做保镖实在有些大材小用。   但考虑到长期目标的话——考虑到那位暗精灵大法师有可能在意识到了我的危险之后派遣高等武力将我剪灭或是活捉,我就需要一支可以震慑她的强大力量了。毕竟仅仅依靠个体的力量总是没法儿做到万无一失,拥有一整支衷心耿耿的卫队可就不一样了。   正巧这样的潜在力量我有两支,并且都是非人类、忠诚度无可挑剔。   暗精灵的亡灵卫队轻易不可动用,但代达罗斯的雕像禁卫可就不同了。于是我将手中的羊皮纸丢进燃烧着的壁炉里,在一阵焦臭的气味中开始书写另一封信——我要指示索尔前往代达罗斯的陵墓,将那支雕像禁卫给带出来。   之前那里被我临时布置了一个炼金法阵,但对于死灵骑士而言,魔法的效果并不能混淆他的视线。他的身上还融合有代达罗斯的灵魂,我想他也会找到办法渡过那片“水银之海”。   现在已经冬月二十七日,再有几十天,迪妮莎就应当抵达了欧瑞的王都,那时正是这支数百人的武力大展身手的好时机。   我迅速写上文字,将信筒重新放回猫头鹰的身下。这小东西的左翅上一道伤口,像是被另外一种大型猛禽撕裂。我略一犹豫,取出那瓶盛有黄绿色液体的药剂——那曾经救了珍妮与我的性命的药剂,将里面的最后一滴倾倒进信使的口中。   看来即便是老鼠血肉的味道也比这药剂的味道要好得多,猫头鹰立即怪叫几声挣开我的手飞出了窗户,顺便在我的手背上留下了三道痕。   见鬼……重生之后的第一次外伤,竟然是出自一只猫头鹰之手!   这飞鸟刚刚飞远,门外就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应该是哈伦。我打开门,他谨慎地左右环视,然后闪了进来。   “黑太子到了。”   这是他的第一句话。   我意识到了事情的重要性,皱起眉头:“什么时候到的?在哪里?带了多少人?”   他脸上的神色有些焦急,甚至还混杂着淡淡的恐惧:“似乎只有他一和两个随从,我早上进城的时候看见了他。似乎他正在寻找与我们联系的方式,幸好我们已经在与您合作之后做了临时调整,他一时半刻还只能困在一家旅馆里。”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不是高级旅店。按照他的性格,应当是目前境遇窘迫。否则他入住的应当是‘南方玫瑰’旅店。——我们应该怎么办?”   “怎么办?”听过哈伦的描述之后我的心情已经好了不少,挑起眉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当然是捉住他。”   泰达斯大公爵的姓氏是“泰达斯”、公国的名字是“泰达斯”,就连公国首府的名字也叫“泰达斯”。单从这一点上,除了可以看出第一代大公爵的懒散与随性之外,还可以推测出他那种“一切唯我独尊”的自信与骄傲。   似乎是为了进步一证明这种骄傲,泰达斯城在建城之初就确定了“以公爵城堡为中心,居民区向四周辐射扩散”的建设方针并且延续至今。   现在的泰达斯城已经成为了西大陆最著名的几座不设城墙的城市之一,而这个因为贸易和技术而愈发繁荣的城市的规模还在扩大,常驻人口已经达到了惊人的三十万。   泰达斯城路边的建筑大多较为高大,似乎是为了应对日益增长的人口与日渐缩小的居住空间。住在城市内侧的人们不愿意迁往更远的地区——因为越是紧靠公爵城堡的地段就越是代表着居住着悠久的家族历史。他们逐渐增多的后代也不愿从家族中分离,于是在房顶再建一层就成了最实际的选择。据说在最靠近公爵城堡的位置甚至有六层的高楼——不是那种经过精心规划设计、用坚固的石块建造起来的六层高楼,而是在木石结构上一层层堆积起来的六层高楼。   人们总是喜欢用惯性或者诱惑将自己困在某一境地……似乎连我也不例外。   眼下我和哈伦正待在“玛丽妈妈”旅馆里。这是一家中档旅馆,位于城西,就是哈伦看到黑太子出没的那一家。   现在是冬月,今年的天气又尤其寒冷,北方的道路早已被冰雪封住。因此这里的客人并不多。到了太阳已经将要西下的时候,大厅里的人们更是所剩无几。   我坐在通往二楼楼梯处的一张桌旁,面前是一杯苦艾酒。实际上我更想来一杯果汁或者含有微量酒精的苹果酒,但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让我打消了这两个念头,前者容易使我看起来显得特立独行,后者则会使我的精神无法高度集中,不利于施法。   哈伦坐在门边的桌旁,对付一块煎牛肉。据他说他已经一天没有进食,并且此刻吃牛肉“有助于放松情绪、保持体力”。   约瑟芬在逃走的时候带走了史蒂芬与另外几个卫兵。但我知道史蒂芬支撑不了多久,另外几个卫兵也不会一直跟着他——控制他们的法术有时间限制,而他又仅靠身上的某种没有被我发现的物件储存了那个魔法并且释放出来,他不可能再重新记忆。   那么他身边的那两个随从——据哈伦所说并非人类佣兵,而是两个暗精灵——就有可能是两个魔法傀儡。他的母亲在西大陆上安排了那么多潜伏着的傀儡,他通过某种方式找出一两个来我一点都不觉得奇怪。   我们耐心等待了二十分钟分,直到哈伦吃光了他的那份牛排,约瑟芬却还是没有回来。现在大厅里就只有我、哈伦和旅馆的主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白光剑士   这样的旅店本该有为数不少的服务与招待。然旅馆老板告诉我们,那位黑太子认为这种地方人来人往,将会影响到自己的休息,于是花大价钱包下了这里整整五天。至于他为什么要住在这种地方而不是“南方玫瑰”……我估计他是为了“低调”地隐藏行踪。   现在我对瑟琳娜口中的“愚蠢”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虽然暗精灵们对人类社会的风俗人情并不是很熟悉,然而行事作风“低调”到了这种程度,可就不是“不了解”所能解释的了。   我用一个欧瑞金令旅馆老板给了旅馆里其他的服务人员一晚上的假期,又用另一个欧瑞金提前支付了可能带来的桌椅损失。我的解释是:那个年轻人是欧瑞王国的通缉要犯,我们两个人身为欧瑞的治安官,一路追击到了泰达斯的地面上,并且在没有来得及取得当地的司法协助的情况下就发现了这个恶棍,眼下打算尽量低调地将他抓捕归案,以免闹出大的响动引起外交纠纷。   旅店主人唯一的一点疑惑也在哈伦出示了一张不知从哪里搞来的由欧瑞王国西境守护者所签发的全境通缉令之后烟消云散。他打算站在大厅里“看一场好戏”,因为据他说他年轻的时候也是南帝汶自治领的正规军中的一员,至今仍然对“打架斗殴”这种事情乐此不疲。   又过了十分钟,太阳沉入地下,门外响起了敲门声。酒馆老板跑去开了门,一个暗精灵按着腰间的剑柄谨慎地探头向里面看了看,然后说道:“怎么回事?为什么在门外挂上歇业的招牌?”   “这位大人的吩咐。”酒馆老板一本正经地转向门边的哈伦,脸上的神情无可挑剔,我甚至在怀疑他从前是否是一个间谍。   暗精灵侍卫将目光投向哈伦,而后者撩下了自己的兜帽站起身来:“是我。”   标志性的银发和尖耳朵令哈伦很快取得了对方的信任。但他又将目光投向我:“那是谁?”   我在兜帽下微微仰头,刚好让他看得清我的银发,却看不清我的面孔。哈伦推开身边的椅子沉声说道:“另一个同伴,他的腿受了伤。”   “受伤?”暗精灵侍从立即警惕地向门外张望:“有敌人?”   “我们来的时候遇到一个人追踪……同样是银发,但似乎不是我们的同类——”   那个持剑侍卫的警惕心令我头痛,却也微微感到惊讶。我第一次见到如此老练沉稳的暗精灵魔法傀儡,似乎制作过程当中的那些痛苦并未对他的智力与情感造成太大的影响。如果那位黑太子是他而不是约瑟芬,我想米伦·尼恩的心情想必会愉快很多。   但他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加快了事情的进展——那是约瑟芬:“该死,那个法师追过来了!”他用力地挤进门来,持剑的侍卫想要阻拦,却又放弃了,“快进来,关上门,别让那个法师发现我们!”   约瑟芬身后的另一个侍卫也现出了身来。腰间只有一柄匕首,手中却握着短杖——似乎这才是一个魔法傀儡。   酒馆老板关上了门,随即退到柜台之后。那柜台是用大理石堆砌而成,他倒是为自己找了个不错的掩体。   约瑟芬大步走到哈伦的面前,在他来得及露出一个微笑之前甩了他一个耳光,然后用充斥着怒意的语调质问:“为什么变更了联络的秘语?为什么撤走了临时交接点!?”   哈伦深呼一口气,垂下眼睛,沉声道:“抱歉,殿下。是那个神秘法师首先找到了我的交接站,然后试图在那里等候您的到来。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废弃了那里。”   约瑟芬摘下自己的手套甩在桌面上,然后拉开一一张椅子坐下来:“有没有告知陛下?”   “这一期的简报还没有发出。”哈伦答道,“但再过四天,我就可以同陛下联络,那时候……”   “这件事情不要说。包括我来到这里。”约瑟芬阴沉着脸打断他的话,“等我处理好了这边的事务,会一同上报。这一期的简报就按着你们以往的来,不要提到我半个字。”   我在心里暗笑起来。似乎米伦·尼恩还不知道约瑟芬来到了此处,而这位“殿下”为了不承受那位“陛下”的怒火,也选择了隐藏自己的行踪——黑太子约瑟芬如此“为我着想”,我真不知该如何感谢他。   “是。”哈伦答道。   这时候持剑的暗精灵侍卫看了吧台之后的旅馆老板一眼,用毒蛇一样的眼神盯着哈伦:“让那个人类听到我们的谈话——你确认这是不需要消除的威胁?”   此刻旅馆老板似乎也发现他听到的对话内容与我们先前陈述的事实并不一致,渐渐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哈伦侧脸看向我——脸上的神色显得有些焦虑不安。   我们原本的计划可并不是这样。此刻哈伦应当以南帝汶三位秘密联络官之一的身份留下两个侍从,然后陪伴暗精灵王子走上二楼,再由我将他活捉。   可现在那个持剑的武士竟然用这样的眼神与口气向他发问,就像上级在对下级训话。而他的脸上也的确露出了不安的神色……我推测那个剑手是个大有来头的家伙。   “那就杀了他。”约瑟芬淡淡地看了那人一眼,随口说道。   就在这句话脱口而出的一刹那,暗精灵剑手的身体陡然由静止转为前冲,手中的长剑化为一道白光,数米的距离转瞬即至——锋刃已达那人的咽喉。   ……这绝不应当是一个正常的暗精灵所应有的速度。   他的剑术比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高明,无论是安德烈、珍妮还是哈伦。让手中的长剑化为一道“白光”——而这白光又并非一种用以“形容”的词语……这样的剑术我有在那个叫做西蒙的那个男人那里见识过。   虽然他的速度与气势都无法与令长剑化为闪电的西蒙相比,但的确令我感到了震撼。我怀疑他同样是一个魔法傀儡,却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种类型。他应当是将几种魔法——例如“猫之优雅”、“牛之蛮力”、“熊之忍耐”——记忆并且强化在了自己的身体之中,然后才能达到如此之高的速度。   然而酒馆老板的运气似乎相当好——他在约瑟芬说出那句话的时候就倒了下去——像是被恐惧击昏了头脑。   暗精灵剑手志在必得的一剑落了空,随后身子在空中猛然一折,就像一根弹簧一样弹了回来。与此同时,吧台之下探出了一柄十字弓,锋锐的箭矢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狠狠地钉在了在大厅另一侧的墙壁上。   下一刻,旅馆老板已经手执一柄刀刃发青的匕首从吧台之后站了起来,原先的平和神色统统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肃穆与冷冰——与他略显肥胖的身材全然不搭。   暗精灵剑手恶狠狠地瞪向哈伦:“这是怎么回事?!”   哈伦略显慌乱——却并非伪装:“活见鬼……我怎么会知道?你们来的时候没有发现么?”   他的问题令剑手气结,只得将愤怒发泄到吧台之后的那个人类身上。他举起长剑直指那个发胖的中年人,双眼紧盯那柄匕首刀刃上的十字花纹:“铁十字?”   酒馆老板皱起眉头,将目光在我们五人身上来回移转,然后谨慎地说道:“曾经是。但现在我只是一个旅店的所有人而已——至于你们刚才说的那些事情,我可一件都搞不明白。现在我有一个建议——你们五个人退出我的旅店,你们支付的这些住宿费用……”他一边盯着暗精灵剑手一边慢慢地从柜台下抓出一把金灿灿的硬币来,摊开在手心里,“我全部返还给你们,怎么样?”   暗精灵剑手静静地观察他的脸色,而约瑟芬则好整以暇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对自己的这位侍从极有信心。   “如果你是一个旅馆老板,怎么会在吧台下放这么多金币?”暗精灵忽然寒声说道。   他的话音一落,旅馆老板左手一翻,掌中的金币忽然化为无数道流光,铺天盖地地洒向对面的四人。暗精灵剑手的长剑立即化作一片光幕,剑身与金币交击着,几乎挡下了所有的攻击。而旅馆老板在飞射出这些硬币之后敏捷地翻过了吧台,然后气势汹汹地……逃出了大门!   暗精灵剑手的脚下立即爆起一团烟尘,整个人化为一道黑影,打算追击出去。此时另一个拿着短柄魔杖的魔法傀儡正守护在约瑟芬的身边,哈伦则站在约瑟芬的身后。他转头瞪了我一眼,快速后退一步,一把抽出腰间的长剑,并且在约瑟芬打算回头、魔法傀儡转身查看的时候一剑斩下了后者的头颅,同时对我大喝:“杀了那个剑士!”   约瑟芬眼见身边护卫的头颅滚落在自己的双膝上,大惊失色。然而哈伦再次挥舞剑柄,狠狠地敲击在他的后脑,将他打晕了过去。   追击到门口的剑手听到了哈伦的大喝立即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幕,然后猛然收敛了神色,从牙缝儿里挤出字句:“你这是……自寻死路。” 第一百八十三章 黑暗激战   我褪下兜帽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脑海中魔法咒文翻腾涌动,呼之欲出。   那剑士仔细地打量我,然后将视线集中在我的耳朵上——并无凸起。   他出人意料地缓缓将长剑收回剑鞘,冷冷说道:“人类。尼安德特人。尼安德特人法师。”   “是我。”我沉声道,“那么你打算乖乖投降,还是即刻逃走?”   “不能放过他!否则黑夜将成为你的噩梦!”哈伦将约瑟芬拖去一边,脸上的焦急神色表露无遗。我注意到他持剑的手有些颤抖——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过度紧张。   但那暗精灵剑手没有看他,而是专注地盯着我,并且慢慢在脸上露出带着残忍神气的微笑起来:“我杀死过很多人。但货真价实的法师……还是第一次。”   我开始对他产生兴趣——这个暗精灵的身上似有似无地流露着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他仔细谨慎、情感充沛——尽管大多是负面的情感——与我所接触过的那些不同时世事的暗精灵都有不同。而他的那种剑法让我产生了熟悉的感觉,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家伙的身上也许同那个东陆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他的剑术会是从西蒙那里学来的么?   “你的老师是一个东陆人?”我忽然问他。   暗精灵的眼中闪过明显的讶色,他沉默着看了看我,然后将左脚微微后退了一步,同时将身子侧倾,左手按住剑鞘,右手搭上了细而长的剑柄。“没错儿。”他低声答道。   他的眼睛像是属于一只捕食之前的猎豹——阴冷锋锐,射出咄咄逼人的光亮。而这动作……更不是西大陆上任何一种惯用的战斗风格。他的剑柄比通用的长剑要细,却没有刺剑或者细剑那样的护手,长而细,似乎既可单手刺击,又可双手劈斩。   “西蒙·崔舍?”我在袍袖里轻轻摆动手指,好让它们变得更加灵活。袖中隐藏的暗格盖子被我轻轻拨开,施法所需要的媒介材料排列在最有利的位置上——只等他说出我想要知道的一些事情,我就可以对他发动攻击或者等他自投罗网。   “我不认识什么西蒙……崔舍。”他的身子伏得更低,轻轻从口中哈出一口气来。搭在剑柄上的手指渐渐收紧,手腕内侧向外翻出,胳膊肘对准了我。   “当你在我的剑下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我会告诉你我老师的名字!”这句话音刚落,我的“真实之眼”就看到他头上的银发在一瞬间像是动物的毛发一样“炸”了起来。而后他的左脚发力,地下的石板顿时出现了龟裂的细纹。身体化作一道黑影,在一眨眼的时间里跨越了我们之间十几米的距离。   这一切发生得极快,我的视觉之中还残留着哈伦惊惧地抬剑指向他原先站立的那个位置的景象,剑手却已经突击到了我面前两三米的距离。   漆黑的眸子里反射着烛光的光亮,脸上的肌肤因为高速破开的气流而略微变形。双唇微张,露出雪亮的牙齿,而后——   他腰间的那柄长剑出鞘,顷刻化为一道白光!剑锋激荡空气发出爆鸣,斜向上的一斩带出了凄厉的声响——我能够切实感受得到这一击所带来的压迫感,就像是一道电光迎着我的双眼飞射过来,令人生不出半点儿闪避的心思。   但我原本就没打算闪避。紧握手中的钻石,口中低诵几个音阶——剑锋凌厉的势头到此为止,携带着巨大惯性动能的力量与魔法的防护立场狠狠交击,空气中顿时响起一声女妖嚎叫般的爆鸣。   暗精灵剑士的身影借这反震的力道飞退,而一枚魔法飞弹自我的掌心飞出,循着他后退的路线追击过去。他敏捷地跳上木桌,长剑挑起一张椅子拦住身后的魔法攻击,在一片爆裂声中与纷飞的木屑中滚进大厅另一头的黑暗之中,消失不见。   而直到此刻哈伦才来得及向我喊道:“别让他躲进黑暗里!”   我神色凝重地环视四周,但黑暗视觉竟没有发现他的踪迹——就像是凭空消失了。   这是什么东西?魔法么?我施展一个“魔力侦测”——无形的魔力立即铺满整间客厅,渗透进每一条黑暗的角落。然而……依旧不见他的踪影。   大厅之中沉寂下来,哈伦一手持剑,一手抓住约瑟芬的衣领,试图将他拖进吧台之后,离开我们两人的战场。周围的黑暗浓郁,像是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在悄无声息地缓缓流动……也许他就隐藏在这黑暗之中。   我握着钻石走到大厅的吊灯之下,为自己蒙上一片轻薄的面纱,然后在一片光亮中施展另一个魔法——“附骨粉尘”。手中的细沙慢慢落下,接着在空中飘起、扩散、崩裂为更加细小的粉末,最终消弭于黑暗。   这位剑客擅长隐匿。他似乎也意识到我身上的魔法屏障暂时无法被击破,于是试图退入黑暗等待魔法的效果消散,再给我致命一击。然而他没有弄清楚一件事情——永远不要让一个法师在战斗中拥有足够的准备时间……每耽搁一秒,他就危险一分。   他可以用某种方式隐藏自己、甚至令“魔力侦测”也无法发现他的身影。然而再高明的伪装术也不可能让身体从这个空间消失——“附骨粉尘”将沾染到他的身上,使他现出自己的身形来。   一个轮廓在大厅的西侧逐渐显现,他似乎并不知道自己已经被魔法的效果暴露了行踪,正在天顶的黑暗中攀爬,逐渐向我接近——他能够在倒垂的墙面上行动自如,似乎是身体当中被固化了一个“模拟重力”——可以在任何地点都像平地一样行走。   我看准他微微停顿的时机,右手猛然一扬,“霜之冻结”立即覆盖了天顶的墙面。反射着微弱烛火的冰晶以极快的速度蔓延,转眼之间就覆上他的身体。那黑影忽然一顿,然后掉落下来,摔了个粉碎——那竟然是一张木椅。   但一丝锐利的杀机在此刻猛然从我的背后浮现,颈部的寒毛像是被北方冬月的冰雪侵袭,瞬间竖立起来。我只来得及回身投下一片烈焰,一截闪耀寒光的剑锋就已经冲破升腾的烈焰突袭到我的面前——不足一尺!   他击破了“迪尔芬德”之盾的防御?!   我连退四步,那剑锋也随我前进四步。护盾的残余力量紧紧压迫着武器的锋刃试图阻止它继续突进,因为剧烈的摩擦而产生的高温使得剑刃的颜色逐渐变为暗红,所幸它前进的势头已被阻止,无法再威胁到我的安全。   然而真正令我惊讶的是,这个家伙竟然像一个真正的法师一样了解这个护盾的弱点!   “迪尔芬德之盾”是以精神力、魔力、介质所共同形成的魔法护盾,无论对于魔法攻击还是物理攻击都有着相当卓越的防护力。但与大多数发自施法者“自我意识”的法术一样,它也有一个弱点——是施法者的注意力令它变坚固无比,而非这个魔法自发保护操法者。身侧、背后这几个不被注意力重点关照的部位通常会变得相对脆弱,而这个暗精灵剑手正是从我的背后进行突击,并且险些伤到了我。   暗精灵毫不介意自己的身体被火焰灼伤,在追击我四步之后连鬓角的头发都燃烧了起来,眼中则是那种嗜血残忍的兴奋神气。但他在发现这一击徒劳无功之后就抽出长剑飞退,试图再一次隐身在黑暗之中寻觅时机。   我不知道这个家伙用了什么方法可以将自己隐藏得如此彻底,却知道绝不能冒着再次被偷袭的危险放他安然离开——在“迪尔芬德之盾”的效果还剩两分钟的情况下。   于是我的右手向前弹出,一点明亮的火星像箭矢一样对他直射了出去。   暗精灵当即用手中的长剑在身前斜斜一挑,试图改变那火星的轨迹。然而……就好像他的剑身涂满了油脂,火星在碰到剑尖的一刹那“嘭”的爆起一团烈焰,令那只长剑变成了一支火焰之剑!   这长剑此时看起来威风无比,但加持在剑身上的魔法“不灭明焰”却会在十天之内一直熊熊燃烧,直到将这长剑化为一滩铁水。而经此烧灼,这支长剑也无法再保持精钢的质地——假如它的主人再像上次一样尝试着强行破开我的护盾,等待它的必然是折为两段的结局。   暗精灵的身体在火光之中暴露无遗,我飞快地在他脚下的位置施展了一个“蛛网术”,但他以敏捷的动作避开了他,并且狠狠地挥动手中的武器,试图扑灭附着其上的火焰。“滑腻术”、“泥泞术”被我接连发出,他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这三个小法术,灵活得让人叹为观止。   在五秒钟之后,剑手终于意识到自己在做徒劳的尝试。他将长剑向我抛掷过来,又从腰间抽出了一柄匕首,再次隐没到黑暗当中。 第一百八十四章 风暴咆哮   只是现在空气里飘荡着皮肉焦臭的味道,地上还有斑斑血迹——显然是我刚才挥洒下的火焰伤到了他。   “迪尔芬德之盾”的效果还有一分钟,我提前为自己加持了“高等法师护甲”——身边的空气顿时变得粘稠起来,并且足以应付大多数的近距离攻击。若论杀伤力,这家伙也许是我目前为止遇到的最难缠的一个暗精灵武士了——他不但拥有魔法加持的效果,更是拥有一些我不了解的技巧,甚至可以一连避开两种侦测魔法的探查。   但难缠归难缠,想要杀死或者击败一个准备充足的高等法师,可就不是战士们能够做到的事了。   黑影再次在我们的身边潜行,而哈伦手执长剑守在约瑟芬的身份,完全没法儿插手我们之间的战斗。   这大厅颇为宽大,对方又隐藏在黑暗之中不肯露面……然而这并不代表我没有法子对付他。   我仅仅是不喜欢记忆高等魔法时的那种恶心眩晕的感觉而已。   “哈伦,用披风把自己包严实,躲在吧台后面。”我走到大厅中央,沉声说道。   哈伦几乎是立刻就俯下了身子,然后将自己与约瑟芬包裹起来。   “南方天气炎热。这位先生运动了这么久,我得给他降降温。”我在大厅中央缓缓踱步,手指轻微屈伸,摆出施展高等魔法之前的准备姿态。   然而对方依旧没有露面,甚至没有打算打断我施法的迹象。我不知他还在图谋着什么——但在这样的狭小的空间里,具有压倒性优势的绝对武力可以击碎他的一切阴谋。   刚才的战斗让我的额头渗出细微的汗水,我将它抹在了手指上,然后开始诵念一段咒文。我将声音放大,使之在整间大厅里回荡并且可以被那武士清楚地听到。随着咒文被诵念出口,我的双手之间开始有细小的冰晶旋转——就像“冰锥术”刚刚成型的那样翻滚扩大,却在聚集成一个指头大小的时候开始散发出蒙蒙的寒气,令我的双手都变得有些麻木。   但暗精灵武士依旧没有出手,而我将目光投向吧台的位置——他也没有尝试去突袭那里。   最后一个咒文脱口,手中的冰团陡然消失——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而就在下一刻,我的身边猛然爆发出一阵冰雪的呼啸,无数的冰晶和雪片在狂风的裹挟下狂暴旋转,整间大厅的墙壁顿时化为雪白。空旷的空间里充斥着那些在低温下高速旋转着的冰屑,就好象这间屋子在一瞬间来到了极北之地,又暴露在了那些可以将锈蚀的刀剑打磨得光亮的烈风之中。   大厅里仅剩的烛火在魔法生效的那一刻被扑灭,就连那柄附有“不灭明焰”的长剑在都在寒气中稍显黯淡。一个身影终于在西侧的墙壁上出现,但魔法的效果并未就此终结——我凝视他藏身的角落,手指轻轻一勾,一道尖锐的冰柱立即从墙面上凸起,险险地擦过他的左臂,在冰柱的顶端爆起一蓬血花来。   剑士立即开始迅速奔跑——但他的动作已不像之前那样灵活,似乎是极度酷寒严重地损伤了他的肢体关节。但随着我的手指轻动,一条又一条冰锥犬牙交错地凸起、截击,不到一分钟,他的身上就已经伤痕累累,并且只能靠在东北方的墙角恶狠狠地盯着我大口喘息——每吸进一口都是冰冷刺骨的寒气。   我再次抬起三根手指,他面前的冰锥当即构成一道牢笼,将他封在了里面。   “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可以出来了,哈伦。”我搓了搓手,又哈了口气,大步向那个剑客走去。   身后的吧台之中好半天才发出一阵声响,然后哈伦将一只手臂搭在吧台上,撑着自己的身体钻了出来,另一只手中则拎着一瓶从底下翻出来的烈酒:“诸神在上,您差点儿连我也一起宰了,大师……”接着他仰头狠灌一口烈酒,盯着被困在冰雪牢笼之中的暗精灵剑士好一会儿,才喃喃道:“你捉住了他……您竟然捉住了他……”   “这家伙有什么来头?”我停在他身前两米远的位置,仔细地打量他——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露出冻得发青的皮肉来。伤口中的血流已经止住,但双腿和手臂上的贯穿伤一时半会可好不了。   “风暴咆哮”这个魔法可以在相当广阔的范围之中形成一片暴风雪的区域。但就像魔法火焰拥有无可比拟的高温一样,魔法冰雪也拥有特殊的力量——不但温度更低,还会在进行冰柱攻击刺伤对方的身体之后令寒气侵蚀进他的关节。   眼下这个剑客与三分钟之前已是天壤之别,他的嘴唇瑟瑟发抖,尝试着掰开冰柱重新站立起来,双手却立即覆上了一层冰晶,只得再次虚弱地倒下。地上有他掉落的匕首,他试着用僵硬的手捡起它,又抛向我——然而那武器在碰到我之前就落到了我脚前的地面上。   寒气在侵蚀他的关节,还在侵蚀他的大脑。如果继续将他留在这里,五分钟之后他的血液就会凝固,十分钟之后就会和这些冰锥一样坚硬,半小时之后就会随着魔法的消失、冰雪的崩塌而化为一堆碎片。   “怎么回事?”我皱起眉头看着他,“刚才为什么没有任何动作?难道你认为你可以对我的高等魔法免疫么?”   他抬头看我,嘴角艰难地咧出一道微笑:“没错儿。”   “我不是蠢人,你也不是。万分之一的免疫概率?呵呵……”我搓着手冷笑起来,“让我猜一猜——你是一个魔法傀儡,却在我施法的时候毫无反应,那么……是米伦·尼恩凑巧召唤了你?”   他的目光陡然凌厉起来,然后低下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我猜对了。北方……似乎发生了了不得的事情呢。   是什么事情?我在原地缓缓踱步,仔细地打量他。综合从前得到的种种信息,再将事态向最严重的方面考虑——什么事情能令米伦·尼恩召唤他呢?一个魔法傀儡,武力卓著,可以护卫那位大法师的安全。然而一位大法师遭遇了危机,如果不是因为自身的原因,就必然是因为另外一个强大的存在。   能够威胁到大法师的只有大法师,不……还有一个人,西蒙·崔舍,或者龙。   思路渐渐明朗起来——这个护卫身怀那种不属于西大陆的技艺,而这技艺与西蒙的攻击方式类似——虽然他没有斗气,然而无论是他出剑的方式还是那种在瞬间跨越十几米的距离的技巧都让我的眼前浮现出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么就是说,那位暗精灵大法师遇到了西蒙,然后两者之间发生了冲突么?半人马库尔苏勒曾经说过,他在北方见到西蒙斩杀了十几个暗精灵战士,然后向更北方行去……这事情并不是没有可能。   在我思索的当口,暗精灵剑士已经昏迷了过去。哈伦从我的背后将约瑟芬拖了过来,然后探头去看我的俘虏:“大师,您打算……杀死他?”   “有何不妥?或者是一个惹不起的人物?”我冷冷说道。   “不,您误会了。”哈伦小心翼翼地看向地上的俘虏,解释道,“他是那位陛下的前侍卫队长,一直守护在陛下的王座旁边。现在他来到此处,必然是身负重要任务。就这样杀死他的话,恐怕我们能够得到的消息也就一同消失了。”   “前护卫队长?那么这样的身手还说的过去。”我踢了踢他身前的冰柱——它们立即缩回了墙壁当中,“找些什么把这两个家伙绑好,然后我们离开这儿。”   但此时门外传来了纷乱的脚步声和兵甲撞击声……似乎是刚才战斗时候的巨大声响吸引了城卫兵的注意力,他们在号令声中停下脚步,然后大门被一脚踢开。   带头的军官在看到大厅里的景象之后愣了一愣,然后用力地揉了揉眼睛——然而极度震惊使他忽略了手背的甲片,一声痛呼之后他退后两步,难以置信地说道:“诸神在上,这里发生了什么?!”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冰雪洞窟,墙壁上冰柱交错,地面上铺满积雪,就好像打开了一扇次元之门,在一瞬间走进了酷寒的北方。   随后的士兵们全副武装,手持火把,指挥官身边的侍卫则提着风灯。他们在震惊之后很快发现了我们四个人,一时间刀兵出鞘、剑拔弩张。大约十几个人呈扇形排列开,将我们包围起来。   指挥官皱起眉头看了看地上躺着的两个家伙,又提高了风灯看看我与哈伦:“这里发生了什么事?”   听起来像是在问询,但语气中可没有半点儿善意。   哈伦微笑着摊开手走上前去,然而一个持有十字弓的士兵立即闷哼一声,示意他待在原地。他只得停住脚步,然后慢慢从怀中摸出一块圆形的金属片——大约是一枚徽章,放在地上的积雪里,后退了两步。 第一百八十五章 血腥复仇   指挥官歪了歪头,一个侍卫走上前去,拾起了它交在指挥官的手里。   只低头看了一眼,对方的脸色就凝重起来。他谨慎地辨别那枚徽章的真伪,然后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已经柔和了不少:“如果两位是大公府上的客人,那么……这里发生了什么?”   同样的问题,但此时听起来更类似“协商”或是“研讨”。   “这里是‘铁十字’的据点之一。”哈伦严肃地说道,然后指向房间另一侧的吧台,“那里藏有一柄十字弓,还有印着‘铁十字’徽章的文件。而这两个家伙……”他踢了踢身边的暗精灵剑士,“是我们抓获的两个杀手。”   指挥官看了看他,然后向吧台的方向一挥手,立即有四个士兵踏着积雪飞奔过去。   不多时之后,其中一个士兵发出惊呼:“见鬼,竟然真的是铁十字!”   随后一捆文件、几把长刀、一柄十字弓被丢上了吧台,而那指挥官此刻已经神色骇然,大步走了过去,只留下两个持剑的护卫看守在我们面前,可同样止不住地频频转身张望。   哈伦再次开口,声音低沉:“阁下,如果你再没有别的问题,那么我们现在就要把这两个人带走。”   指挥官从吧台后抬起头来,迟疑着说:“但他们毕竟是铁十字的杀手,事情又发生在我们的管辖范围之内。以二位的身份还是不要参与进来得好——”   “阁下,您似乎太贪心了。”哈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并且微微撩开自己的袍子,露出腰间的火枪枪柄,加重语气,“这些文件、武器、还有这个据点,已经足以令您得到一次升迁了。我想您误解了我们的身份——我们不是什么‘客人’,而是隶属另外一个部门。假如你执意要带走这两个人贩,那么你最好留下你的职务和姓名——”   指挥官脸上的犹疑之色一扫而空,就连周围的那些士兵也表情骇然,好像见了鬼。他把手放在那捆文件上,又看了看地上的两个暗精灵,随后像是见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一样跳开目光:“您是说,你……”   哈伦冷酷地注视着他,不再说话。   指挥官似乎从他的态度当中得到了答案,当即连连摆手:“抱歉,之前我没有弄清楚二位的身份……现在您可以立即将人犯带走。如有需要可以随用征用我们在门外的马匹……”   哈伦没有说话,再次用那种冷酷的眼神注视他,然后略显无奈地说道:“如果不是您咄咄相逼,我们原本不必表露自己的身份。现在你们既然已经知道了事情的原委,那么看在你们忠于职守的份上,我赠送一个警告——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曾经见过我们、或是这两个人犯。否则,你知道等待你的将是什么。”   这一次那位指挥官甚至连微笑都露不出来,只是厉声呵斥、令他的士兵将地上的两个人捆绑、搭上在门外等候的马匹,然后不安地目送我们消失在夜色里。   我远远地注视着那位指挥官不安的神色,随同哈伦将马匹转到一条僻静的小巷之中,问道:“刚才是怎么回事?”   哈伦止不住脸上的笑意,在确认另外两匹马上的俘虏仍旧处于昏迷状态之后笑道:“我也只是试一试,但没想到‘黑城堡’的名声居然如此可怕。”   然后,他开始使用那种平安脱险之后的轻松语调向我讲述有关“铁十字”和“黑城堡”之间的秘闻。   “铁十字”原本是一个地下杀手组织。   虽然在西大陆上流传有“盗贼工会”或者“杀手工会”之类的说法,但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一个国家绝对不会允许这样的组织以合法的形式存在。所谓的“盗贼工会”或是“杀手工会”,实际上都暗指“铁十字”。他们最初由一群黑道起家的富商创建,并且通过地下渠道分派任务暗杀他们的某些生意对手,然后通过“正当合法”的方式赚取利润。   这种方式一旦被使用,某些“生意人”就逐渐尝到了它的甜头。   无需谈判桌上无休止的争论拖延,也无需大量的礼单和拜访,只要黑夜里的一柄利刃就可以夺走竞争对手甚至是合作伙伴的生命,而后幕后黑手就可以轻松地接管一切——简直是一劳永逸。   这种“卑劣”的风气在三十多年前达到了顶峰,几乎每一位泰达斯的大商人都从“铁十字”那里发布过任务,也遭受过“铁十字”的恐吓与骚扰。   直到某一次,一个富商在与一位神秘人物交易的时候不想再忍受对方的傲慢与专横,雇佣了“铁十字”的精锐杀手将那个年轻人在他的旅店中了结……   随后整个泰达斯就掀起了腥风血雨:原本对这个势力庞大的地下组织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的泰达斯官方开始在每一个酒吧、每一所妓院、每一家旅店里搜索与这个组织有牵连的相关人员,并且执行严厉的“绞杀”政策。即:凡是有确切证据证实此人为铁十字会员或是向其提供援助,那么无需审判,便可立即绞死。   执行这次清剿任务的是当时的公爵第三子:杰克·泰达斯。因为他的宅邸是一座外墙乌黑的城堡,因此受他管辖、负责这次清洗运动的官方杀手们的代号就是“黑城堡”。   富有的商人们原本就与泰达斯官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这些惊恐万分的家伙各自托付自己的门路,去向那些从前一直庇护着自己的高官们打探消息。然而无论是金钱还是美女,都再也没法儿打开他们的大门。因为就在此刻,他们的庇护者们也自身难保——高官们要随时等候泰达斯大公爵的召见,并且大多数人有去无回。而传唤他们的人,为他们行刑的人,同样是那位公爵第三子、杰克手中的“黑城堡”杀手。   最终一个“可靠消息”传进了铁十字高层们的耳朵:那日被那个富商——同时也是铁十字高级成员之一杀死的人,正是泰达斯大公爵的长子。   长子的死亡导致公爵次子获得了继承权,而原本与次子极度不和的第三子将自己的仇恨转移到了铁十字的身上。白发老者——泰达斯大公爵丧子的悲切之情又助长了杰克的权势,因此在那段时间里,无论是铁十字的成员还是泰达斯公国里的官员都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某一天清晨,当自己还在床上安睡的时候,就会有佩着火枪的黑城堡密探闯进家中,将自己拖出门去——那时候还只有矮人才能制造出那种数量稀少、威力也并不强大的东西——而“火枪”与“黑袍”也在之后成为了“黑城堡”密探们的特殊象征。   但事情并非结束——铁十字的高层得到了这个令人绝望的消息,立即做出了反应。他们果断放弃了一些已然暴露的外围势力,将原本就在地下进行的活动掩藏得更加隐秘,而后推出几个替罪羊、斩断几条重要的“肢体”,最终在那场长达五年的大清洗中存活了下来。   而后另一些人,另一些在那场清洗中失去了所有的财富甚至是亲人的人开始密谋报复。他们又用了五年的时间训练精锐杀手,将他们组成一支秘密的地下军队,然后向泰达斯家族展开复仇。   无数冰冷的黑暗刀刃在夜色下碰撞、无数破空的弩箭在月光下飞射。泰达斯城街头的任何一个兜售水果的小贩都有可能忽然抽出一柄匕首插进街头治安官的脖子,而贫民区的任何一间居所都有可能被“黑城堡”的密探门突入,而后响起枪声或者箭矢破空声。   大公爵的马夫可能是一个杀手,大公爵的女仆可能是一个杀手,就连大公爵的厕纸都可能沾染有烈性毒药。   这场惨烈的复仇持续了整整三年,泰达斯大公爵死于食物中毒——对外则宣称是胃病发作。   大公爵的次子死于出猎时的一柄涂抹了剧毒的匕首——对外宣称则是坠马身亡。   而大公爵的第三子,黑城堡的领导者杰克则死于一位治安官之手。那位治安官原本是一个杀手,他花了五年的时间成为公国官吏的一员,并且找到时机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对外宣称则是肺炎发作。   前代大公爵的第四子成为了另一位泰达斯大公——这就是威廉的父亲,里斯特罗·泰达斯。他虽然对杀死自己父亲与兄弟的铁十字满腹仇恨,但他也认为是父亲与那位哥哥毫无顾忌的复仇行动导致了惨剧的发生。于是他在年老之后严格限制了次子的权力,将“黑城堡”的控制权牢牢地握在自己的手中。   “黑城堡”与“铁十字”之间的战争从未停息,即便是在现在,也依旧有无数“黑城堡”的密探穿行在街道中,用他们敏锐的嗅觉探查任何可疑之处,并且有权力临时拘捕一位治安官——因为这类职位常常与地下势力打交道,实际上是最容易被怀疑的官方对象之一。   这就不难解释为何那位治安官在哈伦进行了语意模糊的暗示之后会表现得战战兢兢——哈伦和我都穿着黑袍,而且哈伦让他们看到了腰间的火枪。   如果我们真的是那些横行无忌的“黑城堡”密探,就极有可能在他们再次拖延之后将那位指挥官一同列为怀疑对象,然后捆绑起来丢进地牢。   在哈伦讲述完这段往事之后,我们已经走进了城外的蒙蒙雾气之中。   其间黑太子约瑟芬呻吟着醒来了一次,但哈伦又用剑柄敲晕了他。我猜想他是在向我表明一种态度——他已经与暗精灵的那位“陛下”和这位“殿下”彻底决裂。   四匹马行走在安静的小路上,路边的树木隐藏在阴影当中,偶尔有马车飞驰而过,车内人的脸上是疲惫倦怠的神色。距离威廉的宅邸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我在马背上无事可做,于是试图再找些可以闲聊的话题:“那位‘前侍卫队长’,又是怎么回事?他使用的技巧可不像我见过的任何一种武技风格……”   哈伦看向我身边马背上的那个俘虏,深呼了一口夜间冰凉而湿润的空气,缓缓说道:“在暗精灵王国……他算得上是一个奇迹。”   “奇迹?”我微笑起来,“这可是一个不同寻常的评价。”   “他原本是一个普通的平民武士,但后来因为仇杀而遭到流放——我们暗精灵的人口不像人类这么多,大多数的罪行都不会适用死刑。”   “我理解。”我点了点头,“然后发生了一场奇遇?”   “是不是奇遇,我不清楚,但的确是挺离奇的事情——您过去东北的‘因纳德立共和国’么?”他忽然转移了话题,问我。   “那个号称‘自由民掌握政权’的国家?我从前倒是在那里待过一阵子……但是对那里并无好感。”我微微皱眉,“一种虚伪的政治体制——虽说是‘自由民掌握政权’,但条件必须是具有巨额财富——而隶民们的生活甚至比西大陆的几个‘王国’还有不堪。”   哈伦谨慎地笑了起来,然后看看我的脸色,说出一句认为不会触怒我的话来:“听起来,似乎您也在那里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我耸了耸肩:“没错儿——当时我要在那里从事一项研究,打算买下一处房产,却被当地的行政部门告知没有因纳德立国籍不允许在首都购置房产——但实际上那些掌权者的宠妾们,包括那些女奴们,一旦讨得主人的欢心,却可以无视这些法令。”   “那么您当时还没有……”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叹了口气:“我当时还只是一个低级法师——个迫于秘党议会‘不得在世俗世界随意使用魔法’的那个禁令而不得不伪装成一个凡人的、真正的低级法师。” 第一百八十六章 神秘的东大陆   “法律总是对特权者网开一面的。”他笑道,“但现在的因纳德立可的确是与三百年前不同了。”   我做了个手势,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现在的因纳德立经常有东大陆的人出没——实际上那里已经快要成为西大陆与东大陆之间的交易站了。经常有大型的商船——那种我们从未见过的大型商船在那里的港口停靠,并且带来了不少陌生面孔。”   我惊讶地挑了挑眉毛:“你是说东大陆的商船?可以跨越代瑟雷特洋的商船?”   “东大陆的人们称代瑟雷特洋为‘浩瀚洋’。说起商船这种事情,我也挺惊讶。从前虽然能见到东大陆人的面孔,但那大多是因为船只在海上遇难,顺着洋流漂了过来。另外一些家伙则是被追捕的逃犯——横下心来抢劫一艘商船,不去考虑什么天气补给漂流过来。这两件事儿都得靠运气,可是现在来到因纳德立的船队可不是靠运气——我见过一次他们的船队,足有几十艘,就好象海上的浮动宫殿,船楼几乎比米勒湾的灯塔还要高……很难想象人类可以制造出那样的东西来……”   我沉默了一会儿,思考着西蒙的事情——他也是东大陆人的面孔,那么,会是和这些商船一起来的么?   “这些船……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代瑟雷特洋上往返?”我问。   “大约是三十多年前吧。”哈伦答道——那么西蒙应该和他们无关。   “但东大陆……似乎是传说中的不毛之地。我也听说过一些传闻……那些从东陆人口中流传开来的传闻。”我看着前方的夜色说道,“我们拥有矮人这样的工匠尚且没有建造横跨大洋的大型船只的技术,那些人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   “那么就要怪罪于从前的那些逃犯和骗子的谎言了,呵呵……”哈伦笑了起来,脸上是恭谨的得意之情——大概他认为可以为我这样一个法师“普及常识”是一件新奇又富有挑战性的事情,“实际上从前我也是这样认为——几乎整个西大陆的人都这样的认为。我们总觉得西大陆是世界的中心,除此之外所有的区域都是蛮荒的不毛之地。在四百多年前曾经有一位冒险家驾船出海,试图探寻世界的尽头,却抵达了一片广阔的陆地,居住在上面的是些只穿兽皮的野蛮人类……于是那位冒险家将其命名为东大陆——这就是我们对那里的那种印象的由来。”   “但实际上……他抵达的并非真正的东大陆。我们口中的‘东大陆’,也并非那些商船起航的地方。”哈伦加重口气,向我强调,“真正的‘东大陆’还要远得多,那位冒险家抵达的终点,据那些东陆人所说,只是一座面积挺大的岛屿,他们将其命名为‘食毒’——一个奇怪的名字。而那些逃犯与漂流者也对我们撒了谎……大概是为了讨好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的‘异乡人’。”   “那么‘真正’的东大陆究竟是什么样子?”我被他的话勾起了好奇心,开始想象在广阔大洋之后的另一个文明——那里也会存在星界么?也会有星空诸神么?也会有魔法么?   “据说那里的面积和西大陆相当,刚刚结束了一场长达百年的战乱,并且由一位被称作‘天赐之皇帝’的人建立了一个统一的帝国,命名为‘华’。”哈伦伸手抖了抖自己的袍子,“这是我从那些东陆人那里听说的,并不一定确切——‘华’,就是衣服很漂亮的意思。”   我也不禁微笑起来:“喜欢华丽服饰的民族大概不会是一个野蛮的民族——看起来那里的确存在相当程度的文明。只是……如果他们将整个大陆统一,怎么能保证政令信息畅通无阻?即便是欧瑞那样的国家,在某些偏远地区都已经王权薄弱了……”   “就像他们可以派遣巨大的商船横跨大洋一样,据说东大陆存在着一些我们不了解的神秘技艺——说是技艺也许并不确切,按照您的习惯来说的话,大概会被归类于‘魔法’。商船上的一个东陆人对我说过,在他们的国家里存在一群具有神秘力量的人,被称为‘秘道士’——他们有能力令信息在极端的时间里跨越数万米的距离……”   “但这并不能保证皇帝对国土的有效控制。”我摇了摇头,“如果是一个面积相当于两个欧瑞的国家——将近两千万平方公里,那么我还可以试着想象一位君王通过极高明的手段来保证它不会分崩离析。但如果是相当于一整个大陆的面积的话……皇帝的军队如何听从他的调动?某处发生了叛乱皇帝如何知晓?不……考虑到你说过的那种信息传递的方式的话,皇帝本人倒是可以立即做出反应,但如果负责平叛的军队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才能到达叛乱地点……”   “所以说,东陆人的文明程度似乎比我们略高一筹。”哈伦遗憾地拍拍坐骑的脖子,“据说他们修建了一种叫做‘铁轨’的东西——挺像是矮人们的矿坑里的那种‘铁轨’,然后将它延伸至整片土地,又用畜力拉动铁轨上的车厢……这样使军队以比平时快得多的速度行进,走遍整片大陆可就不需要花费几年的时间了。”   我沉默了一会,然后感慨地说道:“假如这些都是真的……那么那片土地上的那个国家的国力实在强大。我想不出什么样的国家才会用大量的畜力作为拉车的工具,而不是将他们装备给骑兵。”   “您对那里产生了兴趣?”哈伦笑道。   “在有生之年倒是的确想去看一看……”我微笑起来,然后在颠簸的马背上抬头看向星空——“时光与秩序之星”正在天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移动,并且在此刻发出闪亮的光芒来。这预示着现在已经是一个整点了。   只是我似乎没有空闲的时间来进行这一次旅行了——我的压力太大,要处理的事情太多。相对于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体味异域的风土人情,我更愿意选择达成自己从前的目标——成为那种不死不灭的存在。   只是那个时候,就不知道还有没有心情去探索另一片大陆了。   我们两个人沉默着又行进了一会儿,直到出走了一片树林,路边出现了大片在夜风中波浪般起伏的冬麦时才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我们似乎忘记了提起这个话题的初衷了。   “话说,那些东大陆来客究竟与这位侍卫队长……”   “罗林·卡洛里。”   “……罗林·卡洛里,有什么关系?”   “他被流浪之后逃去了因纳德立,并且在那里藏匿了下来。直到某一天被他杀死的那个人的弟弟打算去他的流放之地杀死他为自己的哥哥报仇,才发现他已经不在那里了。然后那个女人派出了行刑队要把他抓捕回来——行刑队花了一些日子才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并且追踪到了因纳德立的首都海因斯。”哈伦回头看了看仍在昏迷、脸色铁青的暗精灵剑手,“之后就发现他和一个东陆人在一起……并且学习了他们的剑术。说起来您也许不相信,那些行刑队员看到的情况是,即便以他这样的身手,在那个头发都快要掉光了的东陆人面前也脆弱得像是一个小孩子……”   “老头子。”我喃喃自语——那么就不是西蒙。   哈伦误以为我并不相信他的话,连忙说道:“千真万确——这不是道听途说。行刑队中的一员就是我的父亲,他向我亲自描述了这些细节……”   “那么你的父亲有没有提起那个年老的东陆人叫什么名字?海因斯还有多少那样的东陆人?”我皱起眉头追问。   “那个东陆人的名字我的父亲向我提起过一次,但后来他也忘记了。我只记得名字翻译成通用语的话,其中有一个音阶是‘宫’——我原以为那代表着他是一个避难的皇族,后来才知道那仅仅是一种普通的发音方式。至于海因斯的东陆人数量……大约不会太多。东大陆的商船一年才来一次,每次只有两三个人选择留下来。而这些留下来的人大多在东大陆都有着不好的回忆,自然不会乐意跟别人讲述自己的过去。”   “后来罗林被行刑队带走——是他自愿的,然后见到了那位女王。陛下震惊于他的高超技艺,就赦免了他的罪名,让他成为侍卫长。”哈伦摊了摊手,“之后的某一天,陛下打算训练更多像他一样的护卫,并且指定他为教官。然而……谁都没有想到,他竟然拒绝了。他的理由是,‘我的老师不允许将他交付给我的技艺外传’——您没法想象得到这样的话从一个暗精灵的口中说出来是一件多么令人震惊的事情……”   “然后他被制成了魔法傀儡?”我皱了皱眉。   “没错儿,然后他就被那位陛下制伏,变成了一个傀儡。从此他变得温顺起来……不知是否是因为身体的改变导致了性情的变化。”哈伦带着畏惧和惋惜的神色又看了他一眼,“所以,大师,如果你没法顺服他,我建议您最好杀了他。”   我看着马背上的那个奄奄一息的俘虏,考虑了一会,然后露出一个笑容来:“不……也许他会有更大的用处……” 第一百八十七章 西蒙的秘密(一)   这一次的泰达斯城之行的确算得上是“收获颇丰”。两个俘虏似乎都是了不得人物——现在米伦·后代们都在我的手里,这可是相当有分量的筹码。   我不能将他们带进威廉的府邸,但哈伦为我提供了另一个方便藏匿的地点。在威廉的宅邸以西,有一座小小的磨坊。哈伦之前将它购买下来打算当作临时联络点,尚未暴露它的位置。两个俘虏被分开关押,暗精灵王子被关在地窖里,剑士罗林则被我带进了点燃蜡烛的磨坊主卧室。   现在他的情况更加不容乐观。眼皮微微颤抖,嘴里发出无意识的低语,身子缩成一团,似乎在梦里仍旧处于冰天雪地之中。   魔法傀儡的身体与常温无异,却不代表他们不怕冷。身体里填充的那些宝石与香料可以在魔力的驱动下令他们活得像一个正常人,但四肢和躯体表面的血流也在起着输送魔力的作用。如果失血过多或者血液冻结,他们的魔力受阻,肢体的行动力也会下降,甚至像常人一样丧失活动能力。   我点燃壁炉里的火焰,呛人的黑烟从潮湿的木柴当中涌了出来。但好在魔法傀儡用不着呼吸,于是我把他丢在壁炉边,又从久无人住的床上拖下破旧的被子盖在他的身体表面。   做完这一切之后我关上了卧室门,将身体陷进壁炉旁的藤摇椅里,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在古鲁丁海岸的旧时光。   对面火光升腾,高温渐渐驱散了木柴上的湿气,房间里充满了木头燃烧时候的清香气息。我沉默地注视着地上的魔法傀儡,看着他身体表面原本覆盖着的那些细小冰屑逐融化成水滴,又凝结在睫毛顶端或者头发上,然后滴落下来。   地面上开始出现水迹,而他的脸色由青转白。似乎想要无意识地舒展一下身体,但将他捆绑的绳子阻止了他的动作……于是从口中发出一阵叹息似的声音来。   另一个东陆人。我看着他在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开始思考。   之前认为是西蒙找上了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麻烦。但现在看起来,也有可能是哈伦口中的那位东大陆老人。只是……如果那位老人不是一个魔法师,他怎么可能用那种虚弱的身体继续战斗?哈伦说过,现在的罗林完全不是他的那位“老师”的对手……这简直颠覆了我对于传统武者的认识。   那些东陆人,身上究竟有着怎样神奇的力量,竟然可以让一头龙忘掉自己的仇恨,又让一个以狡诈和阴险闻名的暗精灵说出“我的老师不允许将他交付给我的技艺外传”那样的话来?   不知为何,在第一次听到哈伦向我叙述有东大陆有关的事情时,我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种模糊的预感——我感到那些东陆人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也许并非好事……他们有可能预示着某种不详。   一个刚刚完成统一的野心勃勃的帝王,最喜欢做的事情是什么?   现在他的手中掌握着一个国力强大的国家,掌握着一直千锤百炼的军队,又派遣了大规模的船队穿越了代瑟雷野洋上的狂风暴雨来到西大陆的港口……   面对这样一片他们从未踏足的土地,他们会产生怎样的心思?   哈伦提到过,那些船队的舰支样式一致……只有军队才有如此特点。一个商人不可能进行这样的风险投资,除非有国家武力的支持。   现在来的是进行“贸易”的船队,也许下一次来的就是发动战争的军舰。他们似乎有着领先于我们的技术,又有着比我们庞大的国度,更有一位刚刚征服了他眼中的“整个世界”的国王。这样一位国王一旦发现在自己的权势之外还有另一片同样广阔的大陆,他会做出何种反应?   我虽然渴望西大陆上的战乱,但那至少是在可以被我控制、利用的范围之内。但如果有另一批强大的外来者踏上了这片土地并且挑起了纷争——再设想得悲观一些,依靠那些已经被应用于军事领域的‘秘道士’们所掌握的类似魔法的东西取得了优势……我就没法儿保证他们不会对这个是世界上最伟大的自然奇迹之一“世界树”动心了。   “该死的……”我不禁轻声咒骂起来——怎么可能有那样的存在?难道是星空诸神在创造世界的时候原本就创造了两片大陆?只是为何史书中没有任何记载?那里的“秘道士”们所掌握的力量似乎已经渗透进了日常的生活之中,而西大陆的魔法师们却依旧隐藏在黑暗里,并且正在打算毁灭这个世界……多么可笑又可悲的对比。   我烦躁地搓了搓手,轻微的动作使得摇椅子前后摆动起来。而就在此时,地上的罗林张开了眼睛。   他一旦恢复了清醒,就立即变得像是一头狼——没有半点儿犹豫和迷茫,身体紧绷,双唇抿起,眼睛映衬着火光,闪耀着仇恨的怒意。然而反绑的手脚令他没法儿使上力气,倒是一番挣扎的动作使身上的被子滑落,盖住了半张面孔,只露出一双眼睛在火光中闪耀着橘红色的光芒。   我默不作声地看着他挣扎,直到他放弃了徒劳的尝试。   “我刚刚得到消息,你的那位师傅你去你的那位陛下的麻烦了,罗林。”我用脚止住了摇椅的晃动,又向壁炉里丢了块柴,腾起一阵黑烟。   他保持着沉默。   “现在他被困在冰雪宫殿里,似乎被那位陛下制伏了。”我叹了口气,轻声说道,“这是意味着,另一个强大的魔法傀儡就要诞生了么?”   被子里的身体终于动了动。罗林努力抬起头来,瞪着我,声音嘶哑:“你从哪里得来了这个消息?”   “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得回答我的问题。”我说,“一个问题换一个答案。”   他沉默了一会,眼睛闪烁了一下。   我微笑起来:“那么我先问你——米伦·尼恩的力量,现在已经渗透到了哪几个国家?”   “我不知道。”他答道。   “这样的回答可得不到你想要的信息——身份侍卫长的你怎么可能对此一无所知?”我沉声说道,“况且你也是那些外派的魔法傀儡中的一员。”   “我只负责护卫她的安全,其他的消息我怎么可能知道!”罗林嘶声说道,“如果你想知道这些问题,最好去问那位‘殿下’!”   “你是一个诚实的人。”我笑了起来,“好吧,刚才的问题是一个试探。现在我正式发问——你,或者你的老师,是否认识一个叫做‘西蒙·崔舍’的白衣人?”   “从未听说过。”罗林说道,“这个问题你已经问过我一次了。”   “那么为什么你的格斗技巧与他如此相似?”   “我怎么知道?!”罗林狂怒起来,“我已经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告诉我有关我的老师的消息!”   我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到任何一丝可疑的神色——然而他的眸子里充满了最纯粹的怒意与担忧,我还是第一次从他这种暗精灵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眼神。   “现在他就在北方,你的老师也在北方,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仅仅是一种巧合?!”我用不弱于他的声音大吼,同时站起了身来。   罗林的眼神顿时一亮,然后脸上的神情在一瞬间变得呆滞起来:“不……不……你是说一个白衣人?一个东陆人?!”   我的心里微微一跳——他竟然知道那个家伙!   “没错儿,就是一个东陆人,格斗技巧和你极其相似……”我说道。   但他打断了我,用充满了惊异与热切的眼神看着我:“你见过那个人?你和那个人战斗过?那么你告诉我,他是不能战胜我?……还是你已经战胜了他?”   我微微皱起眉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我没有和他战斗过……不,应该说我几乎没有勇气同他战斗,因为我见过他打败一头龙。至于你……我可以同时法对付三个你这样的家伙。”   他的眼中顿时像是要冒出火来,但似乎是刚才发生的事实令他遏制了自己的愤怒,于是他选择了短暂的沉默,然后狠狠地用额头磕了磕地面,用压抑着极度愤怒的声音说道:“该死的米伦·尼恩!我诅咒你在死后永受星界的光与热的灼烧!”   我略感惊异——不明白为何“我无法打败西蒙”这件事会令他忽然对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生出了刻骨的仇恨。   那位老者、西蒙、米伦·尼恩,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预感到我从前一直试图弄清楚的一件事——有关西蒙·崔舍的那件事似乎就要取得重大突破了。于是我静静注视他的反常举动,直到他再次抬起头看向我,用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问我“我的老师现在究竟怎么样”的时候,我才重新在摇椅上坐了下来,然后轻声说道:“如果你有法子能够让米伦·尼恩无法通过她的那种方法听到我们现在的对话……那么我就告诉你。” 第一百八十八章 西蒙的秘密(二)   我当然会记得这个教训。   在古鲁丁的时候,米伦·尼恩短暂地操控过艾舍莉的思维。在艾林城的时候,米伦·尼恩短暂地操纵过史蒂芬的思维——她似乎可以通过这种方法来感知那个傀儡身边发生的事情,然后从万里之外得到她想要得到的情报。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罗林微微一愣。然后他的脸上再次露出那种残忍的神色来:“没想到你也知道这种事情……”   我摊了摊手,示意他看着办。   实际上我原本是指望他说出那种东西在何处发挥作用,然后我可以在他死后将那个东西安全地取出来,仔细研究。但我低估了他的忍耐力——他的残忍似乎并不仅限于敌人,更会毫不留情地作用在自己的身上。   暗精灵罗林先是抬起头来寻找他的目标,然后在自己左侧的位置发现了一堆潮湿的木柴。因为我刚才翻捡的缘故,柴堆里有几条枝桠探了出来,顶端被折断,形成尖锐的狭长三角形。   他开始挪动身子向那里接近,直到将自己的脸凑在了一根凸起的枝桠上。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然后紧紧抿着嘴唇,沉默地对着那跟枝桠低下头去。   只是如此一来,那枝桠的尖端正好戳进他的左眼——随着一声轻微的爆响,我看到他的身体颤抖了一下。血液开始顺着那根木枝流下,渗进木柴缝隙,汇聚在地上。因为缺乏呼吸的缘故,暗精灵魔法傀儡的血液颜色发黑……如此一来令那副画面更加恐怖诡异。   他谨慎地控制着木枝刺入眼球的速度,似乎是不想因为用力过猛而伤及大脑。但这样一来他就要忍受更加漫长的痛苦,我看得微微皱起眉头——我能够想象得到那种感觉。木枝几乎全部没了进去,而在这过程当中罗林没有皱一下眉头,也没有发出一点声响。   然后他停止了自己的动作,又开始将头抬起——变成黑红色的木枝退出来,流淌的血液逐渐变少——似乎他刚才的慢动作起了作用,并没有刺破头颅之内的任何一根主要血管。   “好了。”他的声音因为疼痛而有些颤抖,“我破坏了那东西,现在把我想知道的告诉我。”   我再一次打量他,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似乎这一切只是为了他口中的那位“老师”……而什么样的人可以使一个冷酷无情的暗精灵如此伤害自己?我忽然很想和那人见一面,并且来一次彻夜长谈。   我觉得自己没法儿再欺骗他了。他刚才的行为赢得了我的尊重。于是我郑重地站起身来,盯着他已经变成血团的左眼说道:“抱歉。我自始至终都在欺骗你。实际上我并没有得到有关你的那位老师的确切消息。”   房间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然后他忽然口齿不清地笑了起来:“呵……这么说,我的老师还没有落在那个女人的手里。”   “虽然无法证实,但是的确有这样的可能。”我沉声说道。   他眨了眨完好的那只右眼:“那么你现在想要知道什么呢?我除了拥有对你而言无法构成威胁的格斗技巧之外,对你再无用处了。”   “我想知道你的那位老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叹了一口气,“我从你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我从不知西大陆上还有这样的人物。而那个白衣人西蒙·崔舍,你的那位陛下,三者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是什么令你对她产生了这种的仇恨?仅仅因为你被变成了一个魔法傀儡么?”   他躺在地上,抬起头,不让黑色的污血沾染到自己的脸上,在火光之中注视我,然后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低声说道:“如果我告诉你一切事情,请你也答应我一件事。假如你有机会打败米伦·尼恩,并且可以将你的武器刺进她的胸膛,那么在此之前你要说一句话——”   “什么话?”   “为了罗林·卡洛里。”他凶狠地看向我的方位,目光却像是掠过了我,直向北方的冰雪。   “我答应你。”我郑重地说道。   于是他再没有提出任何要求,忍受着剧烈的疼痛用嘶哑的声音开了口:“我杀死了一个人,然后被流放到北方。我在那里待了一年,然后逃走了。”   “我逃去了因纳德立,打算在那里安身。隐藏行踪,做一个尼安德特人。当时我身无分文,没有居所和食物——逃跑的路上抢劫得来的钱财早就花光,在海因斯城里杀了几个人,得到些东西,却招来了城卫军的抓捕……我只得先把自己的隐藏起来,慢慢计划以后的日子。可是没过多久,海因斯附近的米勒湾势来了东大陆的船队——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个世界的大船——几乎两艘就顶得上一座冰雪宫殿的大小。”   “听说了他们的来处之后,我生起了去东大陆的心思。暗精灵们对于叛逃者的惩罚一向严厉,我知道我的族人一定想方设法地找到我——我们有几百年的时间可活,他们可以慢慢地追捕,我也必须慢慢地忍受那种漫长的痛苦。因此……似乎只有隔着代瑟雷特洋的那片地图才是我的栖身之所,我可以在那里开始新的生活,说不定那里也有精灵存在……”   “所以原本打算逃出海因斯、逃离城卫军抓捕的我在港口隐匿了起来,并且像那些人类一样,帮助那些停靠在海湾上的大船搬运货物——我从未想过那些船上可以装载那么多的东西,都是我从未见过的华丽物件……”   “那些船是什么样子?”我问道,“依靠人力划桨?”   “铁皮船。”罗林看向壁炉中的火焰,似乎试着回想当时的情景,“似乎是木质结构的铁皮船——没有见到划桨的开口,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驱动那样的庞然大物。”   “你没有想过去船上看看么?”   “我可不是法师,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他冷冷地说道。   我耸了耸肩:“那么……那些东陆人是什么打扮?”   “打扮?呵呵……他们的打扮可有点儿奇怪。”他用低沉的声音说道,“我看得出那些船不是商船,而应该是军队的军舰——因为船上还有大量的武士严密防卫,不让任何一个生面孔踏上甲板。而那些武士们……无论是持有刀剑的武士还是执矛的武士,身上都没有铁质的护甲——他们都穿着长袍,似乎是棉甲的材质。我起先认为他们的国度缺乏铁器……但在看到他们的船上的那些铁皮之后我知道自己的想法很愚蠢——”   “你是否看到他们的身上带着火枪?”我沉声问道。   “火枪?”罗林皱起眉头,“那是什么东西?”   “那么他们的剑术呢?或者说,使用铁质武器的本领如何?”罗林似乎还没有见过“火枪”这种东西,但我已经想到了一个不甚乐观的念头。   “本领平平——我在搬运货物的时候见过他们在甲板上较量。水准在大多数的佣兵军团之下。”罗林翻了个身,让自己的脑袋靠在那堆木柴上。   那么我的推断似乎就是正确的了。如果在战争的时候仍旧使用刀剑相互攻击,那么大多数人会选择会自己套上铁质的铠甲进行防御。但如果在战场上大规模使用的是另外一种武器——例如火枪,那么战士们似乎就没有必要身穿沉重的链甲或是板甲了。   也许他们的火枪发射出来的弹丸可以轻易地穿透这两种护甲,那个他们就会选择对刀剑的劈斩仍有一定防护作用,却极其轻便的棉甲。同样的,不常使用刀剑作战,他们的水准在罗林看来当然是“平平”。   难道说,在东大陆上,战争的模式与西大陆已经全然不同了么?他们大规模地装备了火枪?   隔着浩瀚的大洋……两种截然不同、毫无交流的文明怎么可能几乎是在同时研究出这种武器来?   “你是否还有兴趣继续听我说下去?”罗林冷冷地说道,似乎对我打断了他回忆与自己的老师同处的那段时光的行为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满。   “请继续。”我摊了摊手,并且注意到他的脸色变得越发苍白——这意味着生命力正在逐渐从他的身上溜走。   “我在那里搬运货物,虽然勉强糊口、不必四处逃窜,心里越来越失望——那些大船上的防守如此严密,以至于我根本找不到混上船去的机会。我也见过有几个富有的商人打算搭乘船只去东大陆冒险,但无论他们开出多么高的价码,那些人都不屑一顾。于是我打算在几天之后离开那里,因为当时城卫军也打算搜查港口区的住宅了。”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的遇到了我的老师——当时他穿着样式古怪的长袍,腰间带着一柄长刀——但他称它为剑——扶着舷梯的护手下了船。他对通用语一窍不通,打算找一位通晓两种语言的向导。正巧我为了搭船去东大陆在那段时间里学习了不少他们的词汇——实际上他们的语言相当容易掌握,就像是通用语的变体,甚至在语法方面也极其相似。于是我成为了他的向导,但心里打的是通过他的关系搭上船的主意。”   “那时候我的老师已经衰老不堪,连头发都不剩几根。他一开始就对我们这里的格斗技巧表现出了极强烈的兴趣,并且向我打听当地的风俗。之后他又在海因斯通过某系手段买到了一处房产,似乎要打算定居下来。我不想陪他留在这里,于是在一个晚上打算离开他的居所——然而他发现了我。”   罗林在说到这里的时候微微皱起眉头,似乎努力回想过往的细节,但眼神却有些涣散。   “他发现了我,并且拦住我……用严厉的语气斥责了我。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他应该是在责备我在没有完成自己的既定的责任之前就要偷偷溜走,不合‘道义’——一个奇怪的名词。那时候的我不想和他辩论,又因为之前见过船上的东陆士兵彼此较量,认为他顶多是一个带着长刀虚张声势的老头子,于是打算击晕他,然后趁夜离开……”   “那一夜发生的事情我永生难忘——几乎没有见到他如何拔刀,我就被击倒在地——刀背敲在我腿上,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于是我打算用自己的体力耗尽他的精力……然而直到我最后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气喘吁吁,他都没有流下一滴汗——甚至没有挪动一次脚步。那不是你现在所掌握的那种魔法,那是纯粹的格斗技巧,是身体的力量!”   “我被这种力量震惊,几乎在瞬间就打消了逃走的念头——我想要得到它,我被它迷住了。但我的老师拒绝教我那种技巧,只是在问清了我的经历之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开了。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我一直与他形影不离,并且帮助他翻阅西大陆上的各种史籍资料。他似乎对于那些不可思议的传说极感兴趣,尤其是白槿花皇朝的苏珊公主与‘永恒之人’的传说。那天夜里他拿着我为他翻译好的资料独自在书房里待了整整一夜,然后早清晨的时候推开门,喃喃自语——”   “他说了什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他说:‘果然在这里,他果然在这里!’”罗林的声音开始逐渐低沉,并且语速越来越慢,“我那时并不知道他为何这样失态——因为在此之前他一向严肃,甚至接连几天也不会露出微笑……然后他转过头,仔细地打量我,说道:‘我知道你是为自己的父亲复仇才杀死了另一个人,这很好,父仇不共戴天。在我遇到的时候你凭自己的力气吃饭,这也很好,懂得承担责任。你的身体素质,是相当难得的习武之材,我的本事教给你,想必也不会没落。’——他的这些话像是遗言,然而当时的我却因为激动而没有弄清话里的意思。”   “直到我跟着我的老师学习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我才想起问他那个问题——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教给我这些东西?他沉默了很久,才告诉我,他之所以来西大陆,只是为了找一个人——一个‘素来只穿白衣的人’。” 第一百八十九章 我所尊敬的敌人   他终于提到了我最感兴趣的内容。   “老师告诉我,在东大陆,在他的那个国家,格斗技巧已经没落了。战场上搏杀的武技被更加先进的武器取代,他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死守着旧时代传统的人。在很久之前,当战场上仍是靠着刀剑相互搏杀的时候,东大陆上曾经出现过一位被称作‘剑圣’的人——那个人打败了每一个向他挑战的高手,并且在一百多年前不知所踪——”   一百多年前……的确与西蒙出现在西大陆上的时间相符。   “人们认为他死去了,但‘剑圣’的称号却一代代地流传下来。我的老师居住在靠近大陆的一个大型岛屿上,从小就想成为一名受人敬仰的‘剑客’——据我推测,这个称号也、许和‘法师’类似。他用了三十年的时间磨练自己的技巧、走遍东大陆的每一个角落,寻找可以令自己变得更加强大的东西,并且在四十多岁的时候得到了‘剑圣’的称号——然而就是在那个时候,刀剑开始退出战场,他的技艺逐渐不被人重视……昔日被君王奉若神明的‘剑圣’沦落为旧时代的象征——”   我听着他低沉的叙述,感到一丝寒意从心底蔓延出来。我的确能够体会得到那位老人的感受。就像魔法师们对魔法的追求一样,东大陆的“剑客”们必定也将拥有像西蒙那样的力量作为自己的最终目标——然而有一天当他们发现自己毕生追求的技艺忽然在手持先进武器的凡人面前变成了一种可以被轻易舍弃的东西……   我能够体会那种苍凉和无奈。   “后来,我的老师得到一些线索,并且认为百年前的第一代‘剑圣’很有可能来到了西大陆——传说中的那位剑圣是一个永不衰老的人——因为自他在东大陆上出现到他消失的那几十年里,据说他的容貌就从来不曾改变。当时我的老师已经到了垂暮之年——作为一个人类而言。他打算离开那片令他伤感的土地,用余生找到第一代剑圣,然后在向他挑战的时候战死——终结一个时代。”   他说完这些话之后停了下来,然后再次尝试着调整自己的身体,让他的脑袋靠在木柴上,好不让眼窝中的积血流进嘴里。   “老师说过我是一个学习那种格斗技巧的天才,他说我用了一年的时间就达到了别人十年才能达到的高度。虽然不知道那个第一代剑圣究竟可怕到了何种地步,但我能从他的口中听得出那个人有多么可怕——即便是他现在冠有‘剑圣’的称号,也依然无法战胜他。我想那是因为我的老师已经老了……因此我不想看到他在一场必然失败的战斗中死去——哪怕他称其为荣耀之战!”   “于是你想要代替他?”我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暗精灵一样打量着他——他可是一个暗精灵!怎么会产生这种情感?!   “对,我要替代他。”罗林斜着眼睛看着我。虽然魔法傀儡并没有呼吸,但我能够想象得到他现在有多么虚弱——刚才破坏掉头脑中的那个东西的时候必然也破坏了他身体里的魔法回路,否则他不会这么快就变成这副模样。“我可以用五年的时间获得其他人五十年的成果,我可以在击败我的老师之后代他出战……”   “可是你为了什么?”我沉声道。   “为了什么?”他用仅存的那只眼睛望着我,露出迷茫的神色来,“为了……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但我一定要那么做……”   我看着他,感到自己的眼神中多了些名为“怜悯”的情绪:“但你被改造成了一个魔法傀儡。”   “没错儿,我变成了一个魔法傀儡。”罗林嘶声道,“这样的身体虽然比从前还要灵敏,还要强壮……但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达到从前预想的那种高度了。老师告诉过我,身体才是最得心应手的武器……想要变成一个战无不胜的勇士,必将让自己的身体听命于自己的头脑并且最终超越自己的头脑……然而我现在再也没法领悟到那种神秘的境界,甚至不能超越我的老师……我不可能代替他去同那位剑圣战斗了,我所做的只能是看着我的老师踏上一条死路!该死的米伦·尼恩,我诅咒她,我将用我残余的生命和死后的灵魂一起诅咒她!”   “无论如何,他的确是一位可敬的人。”我沉默了一会儿,在摇椅上坐了下来。“你感受到了米伦·尼恩的召唤……那也许说明她遇到了一位连她都感到难以应付的人——但至少不会是你的老师。”   “我知道她想要做什么。”罗林冷笑了起来,“她知道我的那位老师的故事,她一定是想起了我,然后想起了我的那位老师——但我怎么可能让她称心如意?如果真的是那位第一代的剑圣找了她的麻烦,我倒希望她可以就此死掉,然后永远沉沦在无尽深渊里。”   他愤怒地说出这些话,然后转头看向我:“你不要忘记曾经答应过我的事情——如果有一天你杀死了那个女人……”   “为了罗林·卡洛里。”我低声说道。   暗精灵剑士的嘴角轻轻地翘起了一个弧度——微笑地看着我。   他这样看了我很久,直到我走到他的身前,为他合上了眼睛。壁炉中的火焰还在劈啪作响的燃烧,而他的脸上依旧保持着微笑的神色。我安安静静地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抽出腰间的匕首来,为他翻了个身,将锋利的尖端对准他的后脑……用力地插进去。   他的身体轻轻地抽动了一下,就再也不动了。   魔法傀儡的身体死亡之后意识仍存。但我无法任由他像帕萨里安那样等待自己慢慢腐朽。他是一位可敬的敌人,无论是他的武技,还是他对于他的那位老师的忠诚。   只是西蒙·崔舍的身份……竟然是一位“剑圣”么?   那样的称号,似乎等同于西大陆的“大法师”吧。这样一个人来到这里,究竟在寻找什么?在马第尔家的领地,在艾林城的时候我曾经遇到了过一队地精——他们说那头火龙认为我的身上有他想要的东西,这中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我第一次遇到那只地精的时候是在去往代达罗斯陵墓的路上,火龙与西蒙也同时出现在了那里。如果说我得到了什么本不该属于我的东西的话,必然就是在那个时候。然而……究竟是什么?   我用一边肮脏的床单擦拭着沾满黑色血迹的匕首刀刃,皱起眉头在心中深思。手指掠过刀刃尖锐的尖端,我的心头忽然一跳——是那个东西么?   我愣了一会儿,飞快地将匕首插进腰带中的刀鞘里,然后从怀中摸了一个小小的物件来——那个从地精大将军那里掉落出来的胸针。   我在第一次见到它的时候认为它平淡无奇——既没有魔力波动,也不是用魔法材料制成。至于坚固性……现在它的尖端甚至被磕出了一处小缺口。   但它的样式绝不是西大陆正在流行或者从前流行过的任何一种风格——那种奇特的雕刻手法和上面更加奇特的图案无论如何看来都是异域的产物……那么,会是来自东大陆的东西么?   地精们曾经用史莱姆攻击那些佣兵——他是从那只巨大的史莱姆王的身边得到的那些支离破碎的单体。而那只史莱姆王又被巨龙的龙息灼烧过,说明之前两者发生了一场冲突。之后我们发现西蒙在紧追火龙巴卡拉斯……这些场景在我的眼前飞速飘过,然后迅速地回溯、还原,最终在我的脑海中形成了一副清晰的图象。   ——西蒙想要找的东西被那头史莱姆王包裹在了体内,而火龙不知为何与那位水中霸者发生了冲突——也许是为了得到那东西,也许仅仅是因为前者惹恼了它。然后两头庞然大物发生激烈的战斗,接着史莱姆王的巨大躯体被火龙灼伤,被报复性地带去一片荒草地——只要它微微一侧身,身上还未熄灭的龙息就会引燃那片草地,将极度虚弱的史莱姆灼烧得干干净净,而后火龙则可以得到它体内的东西。   但就在此时西蒙也赶来了这里,并且见到了巴卡拉斯——以火龙的性格,他定然不会将一个人类放在眼中,那么因为言辞交流不通而引发一场误会也就在所难免。于是两个人之间再次发生一场莫名其妙的战斗……而虚弱状态的史莱姆王体内的那个小东西也许因为它肢体的破碎也一同流了出来,又被地精大将军得到,最后落在了我的手中……   那么当火龙仍旧被西蒙追捕的时候,再遇到那只地精大将军,自然也就会明了真相……   只是……我惊讶地打量手里这枚可能是产自东大陆,看起来毫不起眼的胸针——它真的如此重要?! 第一百九十章 威廉的请求   一个东大陆的剑圣……那个世界人的类所能掌握的极限力量的拥有者,来到西大陆追寻上百年,就是为了这么个小东西?   这枚胸针在我的眼中顿时变得与众不同起来,我甚至没法儿再将它就那么收进怀里,而是扯下一块床单将它仔细地包好,放在袖口一个用空了的暗格中。   无论如何,现在我拥有了那位剑圣所需要的东西——虽然不知道这是一件好事还是一件坏事。   屋子里长久的寂静无声,我在朝阳跃出了地平线之后推开了卧室门走了出去。哈伦毕竟不是法师,也不是魔法傀儡。他已经忍受不住睡意的侵袭坐在地上靠着门框睡去了,只是手中依旧紧握长剑。他的手背上出现了青黑色的斑点——那是“冰雪咆哮”波及到了他而产生的后遗症。   我站在门前看着远方田地中的大片冬麦,深吸了一口气——作物的清香味儿顿时涌进肺里,缓解了不少因为室内的污浊空气所带来的眩晕感。田边出现了几个细小的黑点——似乎是早起的农夫开始在田间劳作……   我远望着眼前的情景,心中感到久违的宁静。这些农夫们的生活也许困苦……却常常能够享受到简单的欢乐。泰达斯以商业为主,对农业征收的赋税并不高。拥有如此广阔天地的农夫们,想必生活也是惬意的——一杯泛着泡沫的苹果酒或者一枚银币就能换得他们一阵天的快乐,而这种快乐是多么的单纯。   我拂去磨坊门口一张矮凳上的灰尘,轻轻地坐了下来,然后安静地看着远处的朝阳逐渐映红一片天空,又从云彩的缝隙之间洒下道道金光——这自然的景象如此壮丽,日复一日地上演,却有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有目睹这样的胜景。   门边的哈伦手指动了一动,然后昏昏沉沉地睁开了眼,看到我。他立即从地上跳了起来,似乎因为头脑的眩晕而微微晃了一晃,然后用那种诚惶诚恐的语气向我道歉:“抱歉,大师,我原本一直守在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   我微笑着摆了摆手,然后指向远处的天空:“看。”   他随着我的手指向天边看去,刚刚睁开的眼睛还不能适应那样强烈的光线。接着他使劲儿眨了眨眼,转过头来:“……什么?”   “日出。”我看着那轮骄阳缓缓冲破云层,最终绽放出连我也无法逼视的光亮,微笑转过头,“这世界上总还是有些美景的。”   他不明所以地看着我,就像是在看一个怪物……没错儿,假如我是他,发现在某个清晨一个三百年前凶名昭著的死灵法师正在微笑着看日出,必定也会感受到相当程度的困惑。   呵呵……我知道,我这样的人,终究还是没有办法像一个凡人一样来享受这些的。在很久以前我就失去了感受某些情感的资格,直到现在同样如此。   于是我低声叹了一口气,从矮凳上站起来,轻拍他的肩膀:“把地下的那位安顿好——捆上他的手脚,塞上他的嘴巴。暗精灵七天不进食也不会死亡,那么我们就让他失掉力气。至于你的手……”我看向他有些肿大的手指,“如果在两天之后依旧是这样的状态,就用薰衣草的花籽和月长石磨成粉,再和着母马的尿液喝下去。”   “母马的……尿液?”他的俩上露出扭曲的神色来,“没有替代品么?”   “当然有。”我耸了耸肩,“假如你能弄到世界之树的露珠——当然可以替代那种东西。”   他愣了一下,然后懊恼地叹了一口气:“那么我还是再等上两天——”   我留下哈伦在那里处理暗精灵王子,自己则骑一匹马,牵着三匹马回到了来时的路上。跳下马来在马臀上轻轻一刺,它们当即仰首狂奔,一路向泰达斯城跑去。   然后我开始步行——一边呼吸清晨的新鲜空气,一边向威廉的宅邸走去。只是当我远远地看到庭院大门的时候,威廉竟然已经骑在了马上,带着十几个侍卫,似乎正准备出门。   但他远远地看到我立即跳下马来,惊喜地大喊:“您终于回来了!”   我有些讶异——仅仅是一晚不见,他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不等我答复,威廉已经跑到我的面前,拉住我的手喘着气、脸上露出歉意的神色来:“实在抱歉……我以为您不满我前些日子的做法,趁夜离开了——”   我露出微笑来,“离开?和我同行的几位小姐还在府上,我怎么会独自离开?实际上,我去泰达斯购置了些魔法材料……只是不凑巧,我需要的那几种都已经断货。”   “那么您现在并必须得帮助我——”他不等我说完,就已经拉着我的手向宅邸大门走去,而我不动声色地挣开了他,与他并肩穿行在路边林木投下的阴影之中:“出了什么事?”   “矮人来了。”他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并没有在意我的小动作,“那些家伙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我们正在研制火药,现在他们打算以此要挟我们提高购买火枪零部件的价格,还打算提高优质铁矿的价格——这简直是敲诈!”   “知道你正在研制火药?”我皱起眉头,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严重,“他们有没有把这个消息告诉你的父亲?”   “不不不,不是知道我在研制火药,是知道我们——泰达斯家族在研制火药。”威廉说道。“他们从我的父亲那里得到消息,暂时还不清楚我这边的状况。但因为一向是我负责与矮人们具体联络,因此找到了我这里。这些家伙还是没有搞清楚人类世界的继承权问题……他们还是认为人类世界的风俗同他们一样,是由最小的儿子继承父亲的财产。”   我在心里松了一口气:“那么你就不必这么焦急了。”   “我当然更加焦急,大师!”威廉瞪大了眼睛,“一旦矮人们要求提价并且如愿以偿,按照惯例,他们的使者就会与我的父亲和哥哥正式见面会谈,然后双方仔细核查最近几年的账务——我从中做了不少手脚,虽然隐藏在日常的货物流动之中,但是仔细审核的话不难发现蛛丝马迹……到那个时候,就什么都隐瞒不了了!”   “这么说起来,的确有些难办……”我搓了搓手,“那么你想要我做什么?”   “给他们看一个假象。”威廉抿了抿嘴唇,像是下定了一个决心,“当着他们的面,把我们研制成功的火药和子弹填装进枪管里,然后让他们觉得我们试制的火药威力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   我微笑起来:“嗯哼,欺骗?”   威廉耸了耸肩:“别说得那么难听,只是些有关贸易的小手段——您是一位强大的法师,这样的事情……”   他期待地望着我,而我看了他一会儿,慢条斯理地说道:“这样一来的话,那么从前你答应我的那些事情……”   “我在昨天就已经向您道了歉,并且许诺将从前应允您的一切都兑现了!”   “不,现在可远远不够了。”我摆摆手指,微笑着说道,“我还需要你在真正试验成功之后为我提供援助……一些物质上的援助,例如那些火枪和铠甲——这同样是有关贸易的小手段。”   威廉停住了脚步,惊讶地看着我:“可……您是一位法师,您需要武器和铠甲做什么?”   “我需要你知道的时候,你自然会知道。只是你尽管放心,我对南方的土地没有兴趣,我的目的地在北方。”我也停了下来,站在阳光中郑重说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就像你从未告诉过我你还和北方的暗精灵大法师有牵连一样。”   他的脸色变了变,然后皱起眉头,“你和那三个人……早就相识?”   “和他们的主子相识。我们之间有点儿不愉快。”我伸手拍拍威廉的肩膀,“反正你还没有和那位女王达成一致,不是么?那位暗精灵女王许诺给你的东西,我可以提供双倍——无论是土地,还是财富。”   他退后了两步,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一样打量我着,然后轻轻摇头:“难以置信……我早该想到你不会这么简单……一位强大的法师怎么可能来到泰达斯、‘仅仅为了兴趣’进行什么研究……”   “我的目的对你毫无坏处,相反,你还可以从与我的合作关系当中获益良多。”我沉声说道,“北方的那位陛下,现在的处境可并不乐观。不少暗精灵对她心怀怨念,而她本人似乎也遇到了一场危机。你府里的三位先生已经向我效忠,而我则可以在不久之后带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一会儿度过这场危机——如果你还想要我帮你度过这场危机的话——我们会有大把的时间商讨合作的细节——保管你眉开眼笑。” 第一百九十一章 我们的新式火药   威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摇头,像是要赶走脑袋里的一些念头:“你究竟是什么人?……不……现在我并不想知道这些。我得先度过眼前的危机——如果你是真的是一个魔鬼,只要你能提供给我足够的好处,我也不介意在有生之年与你来一次交易——那么现在我们就去矮人那里!”   这真是讨人喜欢的性格。我赞许地看了看他,然后大步向宅邸大门走去。   我在前世没有见过多少矮人——那时他们几乎都躲在地下,只在与人类交换生活必需品或者劫掠人类村庄的时候才钻出地面。因此眼下我见到这些小家伙的时候,可着实出吃了一惊。   客厅的软皮靠椅中,两个脚指头沾不到地面的矮人正在把脑袋埋在大酒杯里——似乎想要灌醉自己。而他们的身上穿着黑色的礼服正装,内衬雪白的衬衫,腰腹间三颗金色的纽扣只扣了两颗——一副上流社会的绅士派头。   桌子旁边站着提有酒罐的男佣,神情颇为古怪。看到我们走进来才向威廉摊摊手,同时指指自己的脚下——那里放了七个小圆木桶,里面的葡萄酒至少能够灌醉五个彪形大汉。   而那两个矮人咕咚咕咚地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而后重重地顿在桌子上,快活地大叫:“再来一杯!”   这时候我才发现这两人都蓄有长长的大胡子,一人散乱地垂下来,另一人编成了一个辫子——倒是典型的矮人特征。   威廉轻轻地咳了一声,这时候两位绅士才注意到主人的到来,胡子松散的一位扭动屁股从椅子上跳下来,仰起头来打量我。而威廉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这是铁诺克,那一位是卡西达。椅子上那一位有最终决定权,铁诺克是他的助手。”   我微笑着点头,然后回应铁诺克的目光:“日安,岩与火的子民。”   然而那无礼的矮人抬起手来直指着我,看向威廉:“这小子就是你说的,研制出了新式火药的人?”   威廉的脸色变了变,不安地看向我。而我几不可察的耸了耸肩,然后径自走到他们的对面坐了下来:“在当事人在场的时候使用第三人称发问是极不礼貌的行为——何况你还使用了一个粗俗的词汇。难道教你们留下一枚扣子不要扣上的那位家庭教师没有教育你们如何与客人相处?”   铁诺克怒气冲冲地看向我,然后抓起桌上的杯子顿了顿,又跳回椅子上扭了扭屁股以摆正坐姿:“你是一个骗子!人类怎么可能研制出和我们的黑火药一样威力强大的东西!”   威廉皱起眉头走到我的身边,隔着一张小矮几坐了下来,用手指轻轻敲打着大理石的桌面:“镇定,阁下,镇定。在这种气氛当中商讨贸易可不会得出好结果,我想是酒精令您过于激动了。”他说话的时候盯着阴沉着脸坐在一边的卡西达,而后者在冷冷地瞪了我一眼之后咳嗽了一声,铁诺克立即放下了手中的杯子,抱着胳膊——尽管将那样短小的胳膊折叠起来挺不容易——眼神在我的身上游移不定,就好像在查看我是否是一头化成了人形的龙。   “言归正传,威廉。”矮人卡西达阴沉着面孔说道,“我们要求提价。你们派遣了商业间谍潜伏在地下王国长期窥探我们的火药配方,现在甚至还通过不正当的途径购进几个不法之徒私自出售的大批零件——你们的行为已经严重违反了我们双方签订的贸易契约和保密协议……”   “我们之间没必要用这种公事公办的口气,卡西达。”威廉微笑道,“零部件的事情……没有您的默许怎么可能从矮人的仓库里来到地面上?至于那火药配方——难道我们不是一直在私下交接,只是因为价格原因没有达成一致么?”   “那么,难道你们就采用盗窃这种无耻的行为?!”铁诺克咆哮起来,“这个人,和那几个经常出入地下世界的人简直长得一模一样!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他们都做了什么!王国卫队不止一次发现神秘人物试图潜入我们的资料库——除了这些银发的黑袍人还能有谁?!”   威廉的神色严肃起来。他挺直了身子,没有理会铁诺克,直视卡西达:“我的老朋友卡西达,你就任由他这样侮辱我、侮辱整个泰达斯家族么?”   矮人卡西达同样严肃地回望着他:“你们当然是我们的朋友——在你们觊觎我们的火药配方之前。”   现在我似乎看出了点儿端倪——矮人们压根儿就不相信威廉真的掌握了火药配方。一定是某种威廉还不清楚的原因令他们忽然采取了这样极端的举动——诬陷威廉盗取了他们的配方,然后要求部件与铁矿提价。这样一来威廉还需要矮人们的枪支供应——因为他在他们的眼中并未掌握制造技巧。另一方面他也没法拿出证据否认——因为自己的咽喉被扼在对方的手中。   否则矮人们大可愤怒地断绝与泰达斯家族的交易往来,而非提高成品零部件的价格——这的确如威廉所说,是赤裸裸的讹诈。   只是我们现在还不清楚是什么导致了矮人们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来,那么现在能够挽回局面的就只有一件事情——让他们相信我们的确已经掌握了火药调配的技术,并且比他们的更加精良。   于是我微笑着开了口,“那么,矮人先生们。假如我们的确掌握了火药制作的技术,但这技术又并非从你们那里盗窃而来——你们怎么解释呢?”   铁诺克与卡西达默不作声地交换眼神,然后嘲讽地说道:“这不可能……”   卡西达连忙补充:“那一定是盗窃得来的。”   两个人的态度很明显,甚至已经懒得去掩饰了。威廉紧绷着脸,用只有我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说:“这两个强盗!”   “那么,威廉,请你为我取来一柄火枪,和一发弹丸。我恰好带了些我们研制的火药——可以为这两位先生现场演示一下。”   威廉立即起身,冷冷地扫视两个矮人一样,大步走出门去。而我端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在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忽然开口说道:“地下王国出了什么事?”   铁诺克的明显一愣,然后脸上露出讶异的神色。而卡西达比他稍微好些,仅仅是在迅速地变幻了几次眼神之后闷哼一声:“火与岩之国一切平安——比你们人类的任何一个王国都要好得多!”   我笑了笑,端起矮几上的一杯红茶喝了一口,然后抬起头来:“地下王国的风俗是最小的孩子继承父亲的全部财产,而大儿子们则要带领战士们开拓新的土地……威廉在前几天曾经告诉过我,近期将有大量矿石和零部件被运上地表——因为矮人与人类之间彼此互不信任的关系,你们的结算方式是批量结算……那么,是地下王国遭遇了财政危机?”   卡西达不屑地哼了一声,端起杯子想要饮酒,却发现里面已经空空如也。而一边的男仆见到了刚才的尴尬场面,似乎颇为自己的主人感到不平,索性高高地仰起头,装作看不到这边发生的状况。   “不不不……一定不是整个王国的问题。”我做出思索的表情,“那么,是你们的主子,那位负责与地上世界铁矿交易的长子菲克斯殿下遭遇了财政危机?”   这一次卡西达的脸沉了下来。他不安地扯了扯脖子上的领结,强迫自己笑了起来:“可笑的想象力,人类……哈哈哈……”   而一边的铁诺克在一脸惊愕之后也跟着笑出声来,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已经变得有些闪烁——这更加证实了我的想法。只是……作为长期的交易伙伴,如果那位长子殿下真的遭遇了财政危机,为什么不向威廉借贷,而是采用了如此极端的手段?   这时候威廉已经大步走了进来,鞋跟儿上的铁片将铺着地毯的地面踏得“咚咚”作响,然后将一柄火枪放在了小几上,默不作声地坐了下来。   一柄火枪,一个弹丸,甚至还有用纸包裹的一小团火药。   我将火药的包裹撕开,露出里面灰黑色的粉末来。矮人立即指着那粉末大叫:“这正是我们的火药!”   但我用手指捻起火药的包装,在空中轻轻一晃,灰黑色的粉末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桌面上。   “这的确是你们的火药。”我慢条斯理地说道,“但已经远远落后于我们了。”   矮人的脸上直到此刻才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然后他们侧着头相互在耳边低语几句,情不自禁地挺直了身子,好让自己的视线能够越过对面茶几上的花瓶,清楚地看到我的动作。   而我从袍袖的格子里摸出一小撮白色的粉末洒在桌面上:“这才是我们制造出来的东西。”   矮人们隔得远,自然看不清楚那些是什么。但坐在我身边的威廉却清楚地看到了那些东西——他先是惊讶地抬头看了看我,然后用手指谨慎地沾了一丁点儿,放在舌尖上舔了舔,接着露出古怪的神色来。从矮人四只眼睛里射出来的目光都停留在他的身上,于是他立即收敛神色,严肃地说道:“没错儿,这正是我们研究出来的东西——和你们的那些火药和没有半点儿相似之处!”   “也许又是虚张声势!这是你们人类的常用把戏。”矮人铁诺克不屑地撇了撇嘴,但眼中的申请紧张又好奇。   我靠在椅子上那个拿起火枪,先是那把些白色粉末倒进枪口,然后捻起桌子上的那枚小小的弹丸,放了进去。弹丸与枪膛碰撞发出轻微的声响,而那两个矮人也情不自禁地微微向后仰了仰身子。   接着我将枪膛里的弹丸捣实,有些不习惯地握住它的枪柄,慢慢站了起来。   然后口中低语几句。   矮人疑惑又警惕地瞪大眼睛:“你在说什么?”   我朝他们微笑:“一个习惯而已——向星空诸神祈祷,希望从这枪口中发出出去的东西不会误伤到在座的朋友。”   而威廉在我的身后悄声说道:“也许我们可以演到这里……他们似乎已经相信了。”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一因为我刚刚填充进枪膛里的白色粉末……是食盐。   但我已经举起了那支“火枪”,对准摆在客厅西侧的一副精钢盔甲——据威廉说那是矮人们的造物,然后手指轻轻扣动扳机。   枪身没有一丝颤抖,也没有冒出浓烟。只是远处的盔甲随着我手指的动作发出了一声清脆的爆响,而后光滑的盔甲表面上就出现了一个孔洞。   两个矮人呆呆地注视着那个破洞,脸上的神色真是奇妙极了——我头一次见到“惊讶”、“惶恐”、“嫉妒”、“兴奋”的神色可以同时出现在一张面孔上,并且如此迅速地变幻。   “这不可能……”先是铁诺克发出梦呓似的低呼,“那可是精钢的板甲……是我们铁锤矮人的造物!”   “弹丸竟然穿透了它?!我一定是喝多了!”卡西诺在用力地晃了晃脑袋之后跳下椅子,摇摇晃晃地走到那副板甲前面,踮起脚尖触摸那洞口——依旧残留着因为高速撞击而产生的温热感,而随着一声轻响,一枚变了形的弹丸从板甲的膝关节结合处掉落下来。卡西达捻起那枚弹丸转向我,下巴上的大胡子像抽了风一样不住颤抖,“帕拉丁在上,这竟然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我将火枪丢在矮几上,然后发现威廉的也是一脸惊愕——连忙推醒了他,“我们火药技术已经远远地领先你们——那种连板甲都没法洞穿的火枪——也配得上提价么?”   “但你是怎么做到的?”威廉忍不住轻声问我,“那些食盐……真的有这么大的威力么?”   我笑了笑,没有回答。   食盐当然不可能具有这样的威力……但两个以食盐为媒介的魔法可就不同了——“抛掷弹丸”、“导向射击”。前者可以将细小的物体以极高的速度发射出去,而后者则可以双倍增强那种物体的动能以及准确度。   在这两个法术的加持下,就算是一个孩子持有这柄“火枪”都可以打穿薄钢板。 第一百九十二章 矮人的难言之隐   矮人卡西达走到矮几前拿起那柄火枪,然后惊愕地凑近看枪管——里面没有火药残留的味道,倒是有一股浓重的枪油味儿。   我不动声色地任由他们仔细探查,而威廉的脸上则是安心又得意的神色。他微笑起来:“那么,我想现在你们应该清楚这种火药并非你们的配方了。实际上只要再过两三年,当我们突破了最后一道关卡,可以令它量产之后,我们就不需要从你们那里购买黑火药了——”   矮人们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房间里的形式逆转,就连站在一边的男仆都得意地翘起嘴角,然后仰着头在两个矮人的杯子里添了些酒——而他们却再也没有心思端起酒杯了。   “这是……误会。”卡西达颇不自在地摊了摊手,“一场误会而已。”   “那么我需要一个解释。”威廉严肃地说道,“为什么?”   矮人面色古怪地笑着:“什么为什么?”   “你们亟需一笔钱?”威廉沉声说道,“我可不是傻瓜,我知道你们为什么来到这里——那么,是长子殿下遇到了危机?他大可以来向我寻求援助。泰达斯家族的人一向不吝于给予朋友倾力支持——只是为什么要采用这种方式?”   矮人卡西达的脸色又变了变,然后站起身来大步走了出去。而铁诺克紧跟在他的身后,只是又向桌子上的火枪看了一眼——那眼神中满是贪婪的意味。   这种行为极其无礼,我可以理解为他们现在慌乱到了极点。   然而威廉同样没有依照礼节送他们出门——他皱起眉头紧盯着矮人们的背影,然后缓缓说道:“那位火与岩之王……身体状况可能已经不大乐观了。”   “而我刚才的猜想和你的想法相同——长子殿下可能遇到麻烦了。”我沉默了一会,然后轻声道,“那么就是说……矮人之王可能要死去,而他最小的那个儿子应当继承王位,但……长子殿下现在需要大量的财富去做带些什么?”   威廉紧皱眉头盯着窗外的树荫,过了很久才缓缓摇头,“不……不应当是这个原因。如果是那位长子殿下想要做些什么,依照他的身份,只需要许下无数诺言就可以有足够的份量替代财富——甚至比财富更有吸引力。现在他需要的似乎是大量的金币——他们在你没有回来之前提出的要求是‘现金结算’——您知道那是什么概念吗?那意味着,泰达斯这片土地上两年加起来开采出的所有黄金都要交付给矮人……但在此之前我们采取的结算方式一直都是‘支付票证’——那种可以在南方诸国境内通用的‘支票’。”   “这一定有问题,而且不是我们想象的那种问题……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威廉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我必须得弄清楚。”   “与此同时你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一个念头忽然在我的脑海中闪现出来,我感到自己的心口微微一跳,“命令你的下属在暗中探查——最近是否有可疑人士经过,最明显的特征是红发。”我想了想,又补充道,“还有红色的眼眸——另外还要仔细排查近期在周边发生的恶性案件——是否有残忍的凶杀案。”   威廉惊讶地转过脸来:“你想到了什么?”   “一个不详的念头而已。”我缓缓地摇头,“在未被证实之前……还是不要说出口的好。”   这时候男仆将客厅的窗户打开,试图驱散房间里的酒气。室外的新鲜空气涌了进来,我却在这空气里感受到了浓重的火焰气息——但愿那只是我因为紧张而形成的错觉。   赶回自己房间的时候遇到了瑟琳娜。她正抱着怀中的“黑猫”在我的门前踱步,似乎在等我归来。我轻轻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她如梦初醒地抬起了头,脸上是精神紧张之后才会出现的那种倦怠之色。   “怎么了?昨晚我出去办了些事情……是唯安塔出了问题?”我看向她的房间门,但里面安安静静,毫无异状。   “不,是我。”她抬起头来,满脸忧色,比起刚才的威廉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来信了。”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似乎所有的事情都集中在今天发生,简直让我没法儿透过气来。   “什么时候?说了些什么?”我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打开房门让她走了进来。   她递给我一卷薄薄的羊皮纸,四边都被细心地裁剪过,甚至在四角都镀了金。信纸上发出淡淡的清香气来,似乎是那位主人不喜欢皮纸轻微的膻味儿,在上面洒了香水。   尽管我仔细地看着上面的每一个文字,但依旧在十几秒钟之内就读完了它——实际上只有两句话:“你的哥哥在欧瑞遇险,救他回来。”   我感到略微的诧异——这语气完全不像是一位心狠手辣的暗精灵大法师,倒像是一个普通的城镇主妇在叮嘱自己的女儿:“你的哥哥在外面待得太久了,把他找回来。”   而瑟琳娜仔细地观察着我的脸色,而后轻声问道:“怎么办?”   我拿着那张信纸再次仔细地看了看,将它还给了瑟琳娜:“猫头鹰送来的信?”   “不,是白头雕。只产在极北的寒冷之地的物种,更擅长长途飞行——是从冰雪王宫里直接发来的信息。”瑟琳娜不安地攥着那张信纸,“是二十几天发出的消息……那时候我正和你在一起。”   “那么就安心等待,她很快就会给你发出新的指令……或者干脆派遣她最精锐的武士前来。因为——我已经捉住了你的哥哥。”我在床边坐了下来,然后脱掉外袍,换上一件轻便的外套——为了便于施法,我在外套的袖口里同样缝制了可以盛装施法材料的暗格。   瑟琳娜愣在那里,然后失声惊叫:“你……抓住了他?!你昨夜出去抓住了他?!”   “为何如此激动?”我整理着外套的袖口,向她微笑,“我还以你早就站在了我这边,将他们当成自己的敌人了。”   她后退了几步并且坐在椅子上,脸上的神情飞速变换:“你抓住了他……那么你打算如何处置他?他可不像我,会被你说服——实际上他对你而言并没有什么用处,只会为你招来北方的强敌……你现在实在没有同我的母亲正面抗衡的实力……”   “知道么,瑟琳娜,欧瑞的内乱就要到来了。”我看着她脸上的表情,缓缓说道,“虽然我没法预知确切的时间,但我知道那一天不远了——到时候无论我有没有足以抗衡你的那位母亲的实力,她都将南下、来到欧瑞,试图得到属于她的那一份利益。所以这仅仅是几十天的时间差——相比被动地等待敌人来到我的面前,我更倾向在此之前就为他们布置好一个陷阱。所以对于我来说,你的那位哥哥简直就是一只一头撞进套索中的兔子……难道我会放过这个大好时机么?”   “但你怎么知道……”瑟琳娜抬起头来,脸上的神情有些苦涩,“她会为了他向你宣战?”   我又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轻轻叹了一口气:“那种语气,瑟琳娜,信纸上的那种语气。关心、担忧——对于他来说。简洁、专横——对于你来说。我再一次确认了你从前对我说过的那些话……你的那位母亲……的确是将你当成了一种工具。”   她的脸色更加苍白,双手紧紧扣住椅子的扶手,然后深吸了一口气:“你没必要对我这么苛刻,撒尔坦……”   “我只想要你认清自己的处境。”我轻声说道,“我不想你摇摆不定——在面对你的那位母亲的时候。”   “我需要时间。”她低声说道,“也许我可以拒绝帮助她,然而……现在的我没法对她举起武器。”   “那么我就给你时间。”我走过去轻拍的她的肩头,然后将她独自留在了我的房间里。   魔法师们总是有些麻烦事儿……例如记忆那些被使用过的魔法。我还得花上半天的时间去面对我的那本手札——那本在没有得到它的时候无比渴望,又在得到它之后不想去面对的手札。   里面记载的大部分内容都已经被我重新掌握,然而一些传奇魔法和生僻的炼金技术却依旧无法使用——我的精神力量似乎还不足以自由操控那些被我改进过的、威力强大的魔法。想要完全地发挥出这本手札的威力,似乎只能等我找到另一份魔力之后了。   记忆魔法花费了我几个小时的时间——越是将它们刻印得稳定而牢靠,在施法的时候就越是不会出现施法失败的状况。   在我还没有寻回自己的记忆之初,即便是一个小小的“泥泞术”都有4%的几率会施展失败,因此我养成了随身携带一柄匕首或者一把长剑的习惯——一旦魔法无效,至少我还有力气扑上去肉搏。 第一百九十三章 深入地下   泰达斯难得有这样的好天气,因此我享受了整整三个小时的闲暇时光。可惜这样的好日子注定不能长久——用过午餐之后我就已经出现在了威廉的书房里,眼前则是一叠卷宗。   “的确有不少恶性杀人案件,凶犯依旧在逃。”威廉从书桌上抬起头来,“但你打听这些消息做什么?”   “肢体残缺?有灼烧痕迹?”我随手翻了翻,忧心忡忡地问道。   “卷宗上写的死状是……疑似被凶犯用烧红了的武器肢解,然后……”   “一回事。”我打断了威廉的话,“我想现在我知道矮人们为什么忽然需要那么多的金币了。”   威廉的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仅仅凭借这些卷宗?”   “和一些合理的推断。”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开始下意识地用手敲打桌面,“威廉,你听说过龙么?”   我忽然转变了话题令他有些迷茫,但他依旧说道:“当然听说过……不过,这和矮人们的金币有什么关系?”   “现在西大陆上仅存两头巨龙,一头名为地龙安塔瑞斯,一头名为火龙巴卡拉斯——我想这你也知道。在传说中巨龙会喷吐出火焰,然而那是一种误解。巨龙喷吐出来的并非火焰,而是龙息……”   “有什么不同?”   “不同之处在于,龙息的威力远比单纯的火焰强大——龙息的颜色是淡淡的幽蓝色,一旦沾染上了身体,不将敌人彻底灼烧成灰就不会熄灭。”   “你……亲眼见过龙?!”威廉的眼睛瞪了起来——他还不并不知晓的我身份。   “一两次而已……”我摊了摊手——让自己变得更加高深莫测起来,“不过我不想重提旧事——因为一些不愉快的经历,希望你能够理解。”   他看着我愣了一会儿,然后向我做了一个“请继续”的手势。   “我们都知道,龙族衰败于巴温帝国时期——那时候的西大陆上还有不少巨龙,因此人们对于他们的了解也比我们要深刻得多。甚至有人通过某种途径获取了巨龙的详细资料,然后将其记录了下来——”   “《巨龙之书》!”威廉喃喃自语,“您是说,那本书里记载的内容是真实的,而非后人杜撰的?”   “我知道现在的人们都将那本书当作幻想读本,然而……”我耸了耸肩,“里面的每一个字儿都是真实的。”   《巨龙之书》完成于巴温皇帝屠龙之前,我想大概是那位皇帝为了让人们降低对巨龙的恐惧感、为他的屠龙计划作准备而编写了那部典籍。然而就在巴温帝国崩溃、巨龙们的身影成为历史上的回忆之后,这本书也逐渐被人遗忘,并且被后人认为是一本凭借想象胡乱编造的读物了。   但我与两头龙打过交道,我也阅读过那本书,我甚至还将其中的一些关键资料收录在了我的手札里——其中就包括了巨龙吐息的秘密。   千百年来一直有龙族喜欢收集财宝的传说——越是亮闪闪的东西,他们就越感兴趣。这说法在凡人之间流传得如此之广,以至于人们都忽略了其中一个不合理的关键点——巨龙们同样是拥有智慧的高等生物,甚至比人类还要聪明。这样的一个物种,怎么会集体产生这种奇特的嗜好?要知道,他们可不会变成人形、走到餐馆里,丢出几枚金币,然后吃掉那家餐馆一年的储藏。   金币对他们还说毫无用处,完全没必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去搜集它们。   实际上。那部只有很少人阅读并仔细研究过的《巨龙之书》已经提到了一个可能性——龙族收集财宝,尤其是黄金,并不是为了某种不可理喻的爱好,而是为了“巨龙吐息”。   他们体内的独特构造与消化腺能够消化某些贵金属——尤其是黄金,并且将其在体内转化为某种具有强力附着性的易燃气体,再被自身的天赋魔法加持,在遇敌的时候喷吐出来,形成威力强大的攻击手段。   而大多数的巨龙不但需要黄金来作为吐息的媒介,更可以将他们在体内转化为某种只对龙族起作用的治愈成分。因为当为数众多的巨龙们生活在西大陆的土地上的时候,人类与龙族最大的冲突就是“黄金”——在巴温帝国的鼎盛时期,据说巨龙们从人类那里掠夺去的黄金数量相当于人类一千年来所开采数量的十分之一。而且这十分之一在被巨龙掠夺之后就再也不会重新流入市场,这对一个王国的金融体系来说简直是无法承受的巨大打击。因此我从前也曾经怀疑——黄金的流失是否也是那位皇帝要消灭巨龙的因素之一。   我向威廉说出了这一切,他聚精会神地听着,然后皱起眉头沉思:“巨龙需要黄金……矮人们也需要黄金……但这似乎不能断定,那头龙就在矮人的地下王国。”   “从前不能断定,现在可以断定了。”我长出一口气说道,“从前我就一直怀疑火龙的居所也许是某个充满了火焰高温的地方——因为龙族原本就是深渊生物,他们逃来了地上界。而现在的西大陆满足这种条件的处所也就只有矮人们的‘火与岩之国’——只有那种地方才藏得下火龙的巨大躯体。”   “你曾经说过,那几起凶杀案的受害者死状是‘被人用烧红了的凶器肢解’——实际上那正是火龙的做法。人形时候的火龙会用他手臂上的长鳞杀人——那鳞片上就蕴含了极高的温度。至于那几个不幸的受害者……只能说他们相当不走运。上亿人一辈子都没有见过一头龙,而他们却刚好撞见了他——想要巴卡拉斯在愤怒的时候忍住杀戮的欲望……还不如要求狮子变成素食主义者。”   我看着威廉的眼睛,继续补充道:“火龙受了伤,受了很重的伤。而矮人们出于某种原因不愿意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又似乎与火龙变成了同盟……于是他们开始收集黄金。如果我估计得没错的话,正在帮助巨龙的那个人应当就是长子殿下——只有他才有能力为火龙筹集黄金,也只有他会在走投无路地时候采取那种手段,试图从你这里得到‘紧急援助’。”   “你说得很对……”威廉若有所思地盯着桌面上的卷宗喃喃自语,“如果是地下王国的国家行为……他们完全可以通过更好的方式筹集黄金,而不是通过金币——要知道即便是欧瑞金,含金量也只有百分之七十八而已。”   “我要杀了他,威廉。”我打断他的自我推断,严肃地看着桌子对面的公爵次子,“你得帮助我。”   威廉愣了一愣,但后皱起眉头,“杀谁?”   “龙。”我吐出一个字眼来。   这一次他呆在那里,直直地凝视着我,然后用试探的语气说道:“你……在开玩笑?”   我向他微微侧了侧脸。   “不,不不不……不要告诉我你说的是真的!”威廉连连摆手,脸上露出“你一定是疯了”的神情,“你要屠龙?仅凭你自己?不,那不可能!况且杀了他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一个‘屠龙勇士’的称号么?”   “因为你还不知道我曾经是什么人,威廉。”我后背靠在椅子上,开始思考应该用何种方式对他讲述我的故事。我并指望每一个人在知道我的身份以后都会变成我的盟友——人类总是最实际的物种,单纯的威胁或是武力永远也驯服不了他们,只有恰当的诱惑才会令他们抛弃一些不合实际的正义感或是道德感,然后选择与我合作。   威廉是一个聪明人,也是一个务实的人,更是一个有野心的人。否则他就不会隐瞒着他的父亲与哥哥进行自己的秘密研究,我打赌他在得知我的真实身份之后很快就会从震惊中恢复过来,并且开始思考更加实际的问题。   ——例如三十分钟之后的此刻。   他仔细地打量我,然后沉默不语。   “所以,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大好时机。无论是从前的经历还是现世的实际状况,我都有充足且必要的理由趁此机会解决他。”我郑重说道,“我清楚屠龙对你而言不可接受……但相信我,屠龙远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困难——尤其是在他并不知晓我的存在,并且又身受重伤的情况下。”   “但……我能得到什么?”威廉在沉思之后缓缓开口,“如果你失败了,火龙的愤怒将发泄到你和我的家族的身上——我不得不考虑到这样的风险。而如果你成功了,你解决了一个巨大的威胁,但我能得到什么?”   我看着他那张年轻而严肃的脸,轻轻地笑了起来:“威廉……威廉·泰达斯。不要太贪心。刚才我许诺你的那些东西——权势、财富、土地,不是早已超出你的预期了么?你是一个贵族,也是一个生意人。我欣赏你那种精明的态度,但……不要把这种态度用在我的身上。记住,这世界上不存在没有风险的交易——而此刻,你我之间的就是这样一场交易。”   威廉不动声色地轻轻弹了弹桌面,然后笑了起来:“别这么严肃——职业习惯而已。那么……如果想要达成你那个伟大又危险的目标,应该怎么做呢?”   ……   矮人们在三天前曾经造访,之后就再无声息。地上公国与地底王国的交易还在如常进行,各个环节流程一如既往,仿佛一点儿都没有受到那次不愉快的“误解”的影响。   眼下我和剑士哈伦站在一个大峡谷的悬崖边上,看着脚下那道深不见底的巨大裂缝——据哈伦说,这峡谷底部有一个入口,直通向矮人的地底王国。   这条通道是因为一百多年前的一次地震而形成的,此后矮人们经常通过这条秘道绕开地上世界人类驻军的防守侵入地上世界进行劫掠,直至后来人类也发现了这条通道,并且以相同的方式派遣大军进入了地下进行扫荡。之后地下王国与人类达成了协议,他们无需抢劫就可以通过贸易手段得到比从前多得多的资源,于是这条通道也被秘密地封死,以防止地下世界的不法分子经由此处逃入地上。   但随着岁月的变迁,从前封死秘道的巨石逐渐崩裂,暗精灵们在无意之中再次发现了它,并且时常通过这里避开矮人守军的盘查,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例如试图盗取矮人们的火药资料。   哈伦将粗大的绳索绑在悬崖边的一块巨石上,然后示意我将绳索上的挂钩捆在腰间——那样可以在意外脱手的情况下仍将自己挂在绳子上。   但我向下看了看,然后谢绝了他的好意,站在悬崖边向前跨出了一步——哈伦立即惊呼出来,并且试图伸手抓住我。但下一刻他就停止了动作……   因为我已经像一片羽毛一样飘起,并且开始缓缓下落。   “羽落术”——一个不常被使用,却在某些情况下极其实用的法术。现在我觉得自己身轻如燕……在半空中缓缓飘落,并且看着哈伦正用谨慎地的姿势向下攀爬,不时回头用惊讶又羡慕的眼神看着我。   暗精灵的族群当中的确有不少魔法傀儡……但我猜米伦·尼恩不会在他们的身上储存“羽落术”这样的小把戏——她更加偏重威力强大的塑能系法术,就像帕萨里安一样——因此哈伦一定也没有见识过这个魔法。但这个魔法如果作用在他的身上的效果会好得多,因为暗精灵的某些骨骼是呈蜂巢状中空的,他们的身体比人类更加轻盈。   我在进入黑暗当中之后依靠黑暗视觉仔细打量悬崖地下的面貌——似乎有一条小溪在流动。溪水的两岸因为长期不见阳光的缘故而没有木本植物生长,倒是有些在黑暗中发出荧光来的苔藓。   据说矮人们的地下王国随处可见这种荧光苔藓,他们称其为“帕拉丁的恩惠”。这些植物被人为地种植在地下世界的天顶上充当光源,并且会在每年的冬月中旬洒落纷纷扬扬的荧光孢子。   哈伦在向我描绘那种景象的时候脸上是憧憬而快活的神色:“就像是回到了北方,天空中飘起雪花——那种在傍晚发出荧光的雪花。但这时候你不能抬头——这也是在地下世界生活所要注意的事项之一。否则那些荧光袍子就会落进你的眼里,而天顶上其他的一些尘土或是石块也会落在你的眼睛里。”   我想象着孢子缓缓飘落的场景,看着地面离我越来越近。在长达三分钟的漂浮下落之后,我再一次触到了坚实的土地……不,并不坚实,因为长期不见天日而显得有些潮湿松软。此刻暗精灵也从绳索上跳了下来,然后提起手中的风灯谨慎地环视四周,同时检查身上的零零碎碎。   匕首、长剑、绳索、绷带、火棉、食物、饮用水都配备齐全,剩下的事情就是大步开走,一直走到矮人的地下王国。   在黑暗中行进了五分钟之后我们抵达了秘道的入口——隐藏在一块坍塌的巨石右侧,要身子放平收腹才拥得进去。   我们依次挤进去,弄得头发上布满了土屑。里面是起伏不平的地面,几处甚至有深深陷下去的地坑,得用力跳跃才能通过。通道的前半段阴冷潮湿,但艰难行进三十分钟之后,洞壁就逐渐变得干燥起来……我知道这说明我们已经开始接近矮人的地下王国了。那里充满了流动的岩浆与火焰,是类似深渊地狱一样的存在。   暗精灵回头关切地看了看我:“您没有觉得头晕吧?”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示意他继续前行。   暗精灵应当比除了矮人之外的任何一个种族都善于适应这里的环境——因为他们也是居住在地底。所不同的是,暗精灵的地下王国干冷,矮人的地下王国燥热。   因为存在着岩浆的缘故,“火与岩之国”的空气状况极其恶劣,即便矮人们栽种了大量可以净化空气的苔藓植物,那里的每一口空气当中也都充斥着硫磺的味道。加入某一天矮人们不再从事锻造,倒是可以将他们的地底王国改造成深渊地狱的模样,然后依靠游客的观光费用来继续生存。   继续行进三十分钟,空气当中的硫磺味儿更加难以忍受。我掩住鼻子皱起眉头:“这条通道通往哪里?”   哈伦在我的前方脚步未停,压低声音说道:“一处岩浆池。这条路的尽头原本是一处平台,但矮人们告诉我自从道路被封死之后,通道尽头的岩浆就逐渐上涌,形成了一个岩浆池,并且熔掉了原来的地面。现在通道的尽头有一条高出岩浆池四十多米的小路,不到一米宽。我们得以最快的速度通过那条小路,否则就会被岩浆烤干。” 第一百九十四章 火与岩之国   他说完之后略一停顿,仔细地辨认方位,然后拐进了一条岔路。   “从这里通过?”我看着岔路尽头的石壁皱了皱眉头。   “不,这里有一处冷水源。”哈伦又向里面行进几步,然后解开背上的包裹,从里面取出两条毛毯来,又将它们丢进他面前的一块岩石之后——传来的水声。   “矮人的地下世界,大部分水源都是沸腾的热水源——有的喝了能够强身健体,有的喝了却会毒死人——那里面含有剧毒的矿物成分。”哈伦一边将毯子在水里搅拌一边背向我解释道,“冷水源并不多见——这里就是我无意发现的一处,温度比地上世界的水还要低些。”   “那么……你现在在做什么?”   “我在把毯子弄湿,大师。”哈伦转过身来看着我,然后又跳进那个水潭里,发出低低的“嘶”声,“我们得……先把自己用着冷水弄湿……降温,然后走在岩浆池上的时候得披上毯子,这样在走完那段路的时候恰好不会把自己烤干……”   我看着他的脸上因为寒冷而露出来的痛苦表情,问道:“那么……每次你们使用这条通道,都得这么干?”   “没错……”他继续呲牙咧嘴,“但是也不能把自己冻僵——不然手脚不灵活,更容易掉下去。我建议……您也到这里来泡一泡,否则……”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耸耸肩:“哦,哈伦……你真应该在跳下去之后问问我——我至少有十几种法子可以让我们的身体一直维持常温,不被下面的岩浆影响……”   暗精灵停了我的话,忘记了咧嘴,脸上露出一副呆滞的神色来。   十分钟之后,我和浑身湿淋淋的哈伦来到了通道的尽头。我向前走出两步,远处的情景立即进入我的视线。   那是一片广阔无比的地下空间……广阔到即便使用我的“法师之眼”加强了视觉,也依旧无法看到空间的尽头。天顶与地面至少相隔三百米,一条条巨大的岩石柱通贯地下大厅,支撑着天顶不至坍塌。我们的脚下是一个火红色的岩浆池——说是“池”实际上并不准确——因为它向右前方一直延伸到了远方的黑暗里,直到我的视力无法再看到更远处的暗红色。   这些流动着的岩浆将附近的空间映成了一片暗红,就好像那些岩壁上凝结了鲜血。而我们的左侧是一条贴着岩壁延伸的小路,不但正如哈伦所说,仅容一人通过,某些部分还都已经残缺不堪,得像先前一样跳跃通过。   而哈伦在我的身后,身上泛着淡淡的魔法光亮,谨慎地向洞口之下望了望,然后脸上露出了笑意来:“真的没有一点儿炎热的感觉……诸神在上,多么神奇的法术!”   “但我可拿这里的味道没办法。”我皱起眉头,将在冷水里浸湿了的亚麻布面筋系在脸上,好让自己不会因为那种味道的刺激而打喷嚏。   这是我头一次在这种道路上行走——脚下是灼热的岩浆,一旦落下去……让我想一想,假如我来得及使用一个“镜像分身”,也许还有一次生还的机会……   但这一次我们不必担心自己会被岩浆带来的高温烤干。“热力隔绝”的效果令我们身体周围的温度始终保持在正常水准的范围之内——因此我们可以谨慎地慢慢行走,直到最后踏上平稳的地面。   再抬头去看一路走来的那条几乎是紧贴在悬崖上的小径,简直不敢相信会有任何人疯狂到从那里一路走下来。   魔法护盾的效果被我解除,几乎令人窒息的热量扑面而来。我的额头立即渗出了汗水,哈伦的神色却恢复了正常。我们迅速地离开岩浆池的周边,以防止脚下的地面被高温融化,忽然塌陷。   实际上这一带因为已经遍布岩浆的缘故极少有矮人出没。从前建造在这里的城市遗迹早就随着地面的塌陷融化了在岩浆当中,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这就是地下矮人们的生存现状——火与岩之国的空间在一代又一代开拓者的发掘之下变得越来越大,然而他们的实际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人力挖掘的速度远远比不上岩浆侵蚀的速度,而地上世界又没有哪一个国家会接纳这些拥有坚固的铠甲和危险的武器的好战矮人。因此他们不得不凭借强悍的生命力和不屈的意志与这里的自然环境做斗争,也形成了他们如今截然不同于任何一个地上王国的继承制度——世子继承制。   火与岩之国的王位将传给国王最小的一个儿子,这个儿子被称为“世子”。而他的哥哥们则得不到任何一片土地,所能做的事情仅仅是带领一些自愿追随他们的人——大多是强奸犯、杀人犯、活不下去的小偷、骗子,前往王国的边境开拓新的空间。这些新的空间将被视为“国王赐予”的土地,并且所有权不可被剥夺。   正是这种制度敦促矮人们以一种诚惶诚恐的态度将自己的生存空间扩大、再扩大,同身后那些侵蚀着他们的生存空间的岩浆赛跑。   在一过程中,有的王子在路上被那些囚徒们杀死,有的王子在开拓时死于意外事故,而更多的王子仅仅能拥有一块小得可怜的、矿坑似的封地,在压抑阴沉的领地中观望那高达数百米的自然空间,郁郁而终。   这一代的长子殿下似乎并不想要这样的结局,于是他开始图谋些什么了。   我们一路疾行,逐渐将岩浆池抛在身后,而空气中硫磺的味道逐渐变淡,虽然仍旧不适合地上世界人类的口味,但还勉强可以接受。   哈伦三人曾经四次试图盗取矮人们的火药配方,然而都没能成功。但他们并非没有收获——他们得到了地下王国在二十年前绘制的地图。那是一副军用地图,详细地标注了几处岩浆池的位置、地下暗洞的位置、大型城市的位置、地下水源的位置。而我们正好需要这些信息。   目前地下世界共有四个大型的岩浆池,我们刚才经过的就是其中之一。两个岩浆池的附近被标注有大量的、未经探索的天然洞穴,我们刚才经过的那个恰好也是其中之一。   假如火龙需要藏身之处,那么岩浆池和大型天然洞穴都是极好的选择。我们得首先探查附近的洞穴,然后再赶去另一个可疑地点。   龙族可以使用魔法,但自身也拥有天赋魔法,这与任何一种地上世界的生物不同。然而这并不奇怪——因为他们原本就是深渊地狱里的产物。《巨龙之书》当中记载过,火龙在受到伤害之后会选择在温度极高的地点修复伤口,并且会吞噬大量的黄金以及淡水,加快伤口愈合。   我怀疑巴卡拉斯已经同那位长子殿下达成协议——矮人负责为他提供大量的黄金,而火龙则许诺在身体康复之后为他夺取王位。这样一来,火龙藏身的居所附近定然会留下矮人活动的痕迹,我们所要做的就是找到这些痕迹,然后找到巴卡拉斯的住所。   我想这一次他一定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害,不然以他的性格,应当会在摆脱西蒙之后再次向他发起偷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灰溜溜地跑到地下。   也许现在的我没有办法对付一头精力充沛的巨龙,但如果给我充足的准备时间,我有相当的把握可以干掉这头遭受了严重的伤害的火龙。   他在前世就与我纠缠不清,甚至差一点杀死了我。现在我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将成为我今世复仇计划的第一个目标,死在我的脚下。   地下王国的面积广大,足有一个泰达斯公国大小。而刚才的那片岩浆池在地图上展现出来的面积则令我更加惊讶——那简直就是一个大型的湖泊。眼下我们沿着“湖边”的区域行走,探查一切可疑的踪迹。   在这种没有人烟的地方,地下世界表现得远比地上要荒凉——因为高温的环境,没有绿色植物,没有野外生物,甚至没有枯枝落叶。目力所及之处只有大片大片的裸露岩石,在远处岩浆池的映衬下显得光怪陆离,就像像是来自远古的雕像。   地下世界并没有黑夜和白昼的区别,矮人城市里依靠钟声来制定作息时间,但在野外就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了。我和哈伦都是身体健壮、精力充沛。然而我在三到四天不休不眠之后才会感到困倦并且用两个小时的小憩来恢复奖励,但哈伦却需要每天的规律睡眠来保持自己的体力。   眼下已经是进入地下世界的“第二天”。哈伦在火光之中安睡,而我则沉默着坐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眺望远方的黑暗世界。   这两天里我们走了不少地方,但所过之处都是荒凉的平原,没有丝毫人类活动的迹象。在我的预期当中,这一处岩浆池应当是最有可能藏匿着那头火龙的地点……然而再过上两天这片区域就将被我们走遍,如果那个时候还是一无所获的话,我们就得花上七天的时间前往另一处岩浆池了。   我觉得自己已经渐渐开始无法忍受这样的环境——空气当中充斥着刺鼻的硫磺味儿,已经令我现在头脑眩晕,双目发紧了。周围没有任何生物,没有任何声响,每天送进口中的是淡而无味的干面包和咸菜,喝的是水袋中已经温热并且发出腐臭味儿的清水。   即便我曾经在古鲁丁的法师塔里忍受过独居二十年的时间,然而那里毕竟还有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地、芬芳的花朵、甚至还有时不时的来找我的麻烦的小哥布林。   但此时此地……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一个法师本该善于忍受寂寞,但我现在已经不是那种住在自己的法师塔中潜心研究魔法的法师了。我在地上世界还有无数的牵挂和担忧,我实在没法儿令自己在这里静下心来。如果不是进入地下需要哈伦引路,眼下我真想独自继续走下去,直到三天之后我感到了疲倦为止。   远处泛起星星点点的火光——那大概是岩浆在沸腾,在跳跃。我盯着那条缓缓移动的火线,觉得自己的头脑因为这几天来吸入的空气而愈发眩晕。   等等……缓缓移动?   我在三秒钟之后才清醒过来,像是被丢进了一团石灰的脑袋开始努力运作,同时跳下石头、俯低身体,集中精力看向那些火光,然后心中一阵惊喜。   那是火把,而不是岩浆的光亮。又过了一会儿,那些火光接近到了距离我们大约三百米的位置,我终于看清了那些人的身影——那是一队矮人,身上反射的亮光,似乎披挂着盔甲。   矮人们的胯下骑着一种类似野猪的生物,四肢粗壮,吻部突出,外翻着两条獠牙——那种一种被躲避战火的矮人们在更加古老的年代带入了地下的生物,算是野猪的表亲。起先被用作肉食,后来其中的一部分分化为性情暴躁却忠于人类的战争型生物,被矮人们命名为“战猪。”   我曾经听到威廉宅邸的守卫们说过这样一个不算是笑话的笑话——在人类与矮人战斗的时候,一个人类士兵面向着他的长官走过去,这时候埋伏在路边的矮人骑兵驱策着这些战猪从背后向那个士兵发动偷袭,他的长官立即大叫:“战猪骑兵!”   于是那个士兵就立即“站住”了,并且说道:“报告长官,我不是骑兵!”……而后等在原地被背后的敌人一刀砍掉了脑袋。   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但主要是为了说明,这些“战猪”的四蹄都已经因为一代又一代的矮人技师们的特殊培养方式而变得类似猫爪——在坚硬的角质四蹄之下又生长出了一层肉垫,在发起偷袭的时候伸出肉垫变得悄然无声,在急速冲锋的时候才露出钉有铁掌的蹄子。   因为生育力低下的缘故,矮人们的战猪骑兵数量并不多,是精锐中的精锐。而现在他们出现在了这里……也许就意味我们挑对了地方。   我悄然后退,推行了哈伦,然后与他一同隐藏到了岩石的阴影里。 第一百九十五章 负伤的火龙   那一队骑兵行进的方向偏西,在五分钟以后变成了背对我们。这正为我们的追踪提供了便利的条件。我与哈伦悄然跟上,缀在他们身后一百多米的距离。战猪的奔跑速度远胜人类,但好在他们为了保持队形并未全力狂奔,我又为自己与哈伦加持了“中级风之疾走”,勉强能够跟得上他们的速度。   这真是极好的运气,我不知该感谢前世为自己加持的那个“大预言术”还是手指上的幸运戒指。我们在骑兵的身后追踪了将近三十分钟,渐渐感到四肢无力、胸口发胀——地下世界的恶劣环境削弱了我们的体能,假如他们继续走下去,大概我们就要被甩掉了。   所幸骑兵们开始逐渐放慢速度,而前方远远地出现了一道贯彻“天地”之间的墙壁——那应当是地下王国的尽头了。岩壁上遍布巨大的裂缝与孔洞,底端则是狰狞凸起的钟乳石与火成岩。我注意到一些倒着向上生长的石头有断裂的痕迹,裂口锋锐尖利,似乎是刚刚形成不久。似乎我们来对了地方。能够撞断这些巨大的石条的,也只有火龙这样的庞然大物了。   矮人骑兵们停住了脚步,而我们也停了下来,将身体隐藏在岩石的阴影之中。这里的温度比我们刚才待的地方要低上不少,空气也不那么污浊。我大口吸气,感觉自己的头脑终于略微清醒了一些。   而后这些矮人们开始忙碌起来——每个人从战猪的身侧取下两个袋子,然后将他们谨慎地堆积在一起,而另外两三个看起来是指挥官模样的矮人则开始在地上指指点点,又将一张地图在岩石上铺展开来,似乎在讨论着什么。   大约十分钟过后,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然后开始大声号令其他的军士。十几个矮人开始用从战猪身上取下来的零碎部件组装出一个钻头来,并且以惊人的效率开始在原地搭建一个木质的手脚架。   尽管暗精灵同样拥有黑暗视觉,然而他的视线却没有我延伸得那么远。他低声问我:“那些矮人在做什么?”   “似乎在搭建一个手脚架……现在正在向架子上搭载钻头——这些家伙要在这里开矿?”我疑惑地皱起眉头,再次集中精力去观察他们的动作——此刻手脚架已经搭建完毕,开始有几个身强力壮的军士使用一种依靠齿轮传动的动力系统令那钻头开动起来,并且深入地下。   “是狭长的钻头还是粗短的钻头?”哈伦再次问我。与地下世界的交流似乎令他知道了不少矮人们的同坐流程,此刻他的表情就像是一个正在思考技术细节的工程专家。   “应该算得上是狭长。”   “那么就不应该是开矿……况且也不会由十几个骑兵跑来这里开矿。”哈伦说道,“我猜他们是想要钻出一个坑洞——这附近的地质状况让他们没法儿用铁锹和镐头来完成这件事情。”   我们俩没法儿弄清楚矮人们在搞什么把戏,只得继续潜伏在阴影之中沉默地看着他们将钻头退出地面,然后拆掉手脚架,将它移动到另一个地点,重复刚才的过程。   他们一共在七个不同地点钻出空洞来,之间相距有近有远,看不出有明显的规律。然后持有火把的矮人迅速地后退,另一些人则将那些堆在地上的袋子小心地搬到孔洞旁边,将袋子里黑色的粉末倾倒进空洞之中,再将它们压实。而后矮人们都离开了刚才的工作地点,手脚架也被拆开运走。一些人退出了一百多米,另一个人持着火把在地上点燃了什么,接着向他的伙伴那里飞跑过去。   黯淡的火花在地上跳跃,连成几条火线。我在这一瞬间意识到了他们想要做什么,几乎与哈伦异口同声地向对方说道:“堵住耳朵!”——然后伴随着一声巨大的轰鸣,整个地面都颤抖了起来,仿佛是附近发生了一场小型的地震。   刚才被钻了孔的地面上,几块巨大的扁平岩石被炸飞起来,又在空中碎裂成小块飞射四溅,甚至有的掉在了我们的藏身之处。   那一片区域被浓重的烟尘笼罩,而矮人们发出大声的呼喊,似乎是有一个人因为退得不够远,被崩飞的石块击中了身体。   但此刻我的视线并不在他们的身上,而是集中到了远处岩壁上的一道横贯的巨大缝隙之中。就在刚才的一声巨响过后,一个暗红色的身影从那裂缝中一闪而过,然后归于平静。   我感到自己的瞳孔猛然紧缩——是龙。那这样遥远的距离上他的身影依旧能够被我看清,除了火龙还能有谁?   远处的烟尘逐渐散去,地面被火药的威力掀掉了整整一块,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坑洞。我在震惊于矮人们的力量的同时又看到了另一幕奇景——一道高高的水柱从那坑洞里喷射出来,形成了一个高达十几米的喷泉。泉水在昏暗的环境中闪动着透亮的光泽,没有腾腾的热气,也没有刺鼻的硫磺味儿,似乎正是哈伦所说的“冷水源”。   这些矮人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用火药炸出水源么?抛却黑火药的威力不论,单单那种精确打孔的计算技术就已经令我感到震惊了——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法师们在实验室中依靠经验进行研究的方式,似乎还有一种自成体系的精确计算方法。   远处的喷泉在五分钟之后逐渐降低高度,然后开始填充那个被炸出来的坑洞,接着渐渐外溢铺满了一整片岩石地面,而后汇聚成一道溪流,开始向黑暗中流去。   矮人们开始对着岩壁大声呼喊——使用的是矮人语。我对那种语言并不精通,但哈伦所知的却已经足以让他弄清楚那些矮人们所表达的意思了。   “他们在说——请享用生命之水吧,伟大的火龙!”哈伦向我解释道,“生命之水是他们对于冷水源的称谓——在地下世界冷水源可是极其珍贵的……这些家伙的运气相当不错,竟然在这里找到了它。”   “我们的运气也相当不错。”我在黑暗中微笑了起来,“省去了寻找火龙的麻烦,更省去了寻找水源的麻烦。”   “下一步怎么做?”哈伦向远处的岩壁上看了一眼,然后深吸一口气,似乎想要克服对那头庞然大物的恐惧感。   “等在这里,看他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来饮水。”我摸了摸袍袖当中的一个小口袋,再次确认它安安稳稳地呆在我的身上,然后将身体向阴影里缩了缩。   ……   哈伦已经睡眠了七次,而我则睡眠了两次。为了防止火龙从岩壁的大裂缝当中看到我们,我俩找到了一条斜着延伸进地下的深坑,里面的温度比地表还要低些——我怀疑这整片地表之下都是一条巨大的暗河,矮人们引出的冷水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我们随身携带的干粮被分成了十几份,每天摄取很少的食物,然后尽量减少肢体动作,以确保这些食物所转化而来的能量不会被过度消耗。实际上在来到地下世界之前我们就已经准备了足够的口粮——那种暗精灵们特有的食物“石饼”——用肉松、干蔬菜、糖、食盐、面粉烘烤压制而成的饼干。半块就可以填饱肚子,却硬得像石头。   矮人们炸出来的冷水源解决了我们的饮水问题,那条溪流在矮人们离开三天之后分出了一道支流,从坑洞的前方经过,正好方便我们在石块的阴影掩护之下取水饮用。   眼下我正在洞口扶着一块凸起的石头,向远处观望。而哈伦站在我的身后,脸色更加苍白。我能够感受得到他体内的那颗心脏在加速跳动——因为他感到了本能的恐惧。   更远处的岩壁之上,出现了一片火红色的影子。这影子在略一停留之后伸展双翅,借助双腿的推力从高处滑翔了下来——滑翔的轨迹并不优美,在空中歪歪斜斜地拐了个“S”形之后落到了地表上,踉跄了两步才重新站稳,然后迈动四只巨爪将大地踏出沉闷的轰响,走向那片冷水的源头。   我心中的惊喜愈加强烈——火龙巴卡拉斯的伤势远比我想象得要严重,而且是伤在了翅膀上。龙族的双翼是他们使用龙语魔法的增幅器,一旦双翼受到了严重伤害,巨龙们使用魔法的能力就将大大降低。而一旦一头巨龙失去了双翼——就像安塔瑞斯那样,他们就会丧失使用魔法的资格,甚至失去喷吐龙息的能力。   火龙刚才在滑翔而非飞翔,但即便是“滑翔”,他的动作也显得勉强。现在他将巨大的头颅凑近那个水坑——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间,然后开始喝水。   巨大的“咕嘟”声在整片空间中回荡,而哈伦的脸色愈发苍白。我默不作声地凝视着远处的火龙,直到他抬起头来,用那对黄褐色的巨目向四周扫视——那一只眼睛就抵得上一个成年人类的身高。   我在黑暗之中与他无声对视……但他并未发现我。   这只庞然巨兽在饮水之后又大步走到了岩壁之下,然后将两只前爪抬起,强壮有力的后肢在地面上用力一蹬,一对巨大的膜翼再次展开,用力扑打,在地面上激荡起大片的尘土来。这一次我终于看清了他双翼伤在了哪里——一道纵贯的伤口从左翅根延伸到了膜翼的另一端,将左翼从中间裁开。   难怪他在滑翔的时候会显得那样吃力,而在此刻试图飞上那道裂缝当中的时候更加吃力——就像一只刚刚学会了飞翔的雏鸟,歪歪斜斜地腾空几十米之后忽然失去了平衡,右翼加紧拍打,四爪在岩壁上抓紧凸起的巨大石块才没有让自己掉落下来,然后连飞带爬地又回到了裂缝当中。   我回过身来搓了搓手,长出一口气,感到自己的计划开始变得越加完善。而哈伦的神色已经有些呆滞,愣愣地望着远处的那道大裂缝,半晌才喃喃道:“天哪……他是多么巨大……我们怎么可能打败他……”   “事实上,在三百年前我已经打败过他一次了。”我轻拍他的肩膀,“放松,这只是一头衰弱不堪的火龙而已。”   暗精灵又将目光转向我:“所以现在每当想到那些有关您与巨龙战斗的传说——天哪,那是多么的不可思议。您……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怎么可能在从前拥有那样的力量?和那样的庞然大物战斗的力量?”   “现在我还将再次打败他。”我微笑着耸了耸肩膀,然后开始准备一会儿要用到的东西。既然已经确定火龙会从那里获得水分,那么我就可以开始进行我的计划了——一些威力强大的毒性物质,一些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的刺激性药草,一些可以确保生机不会从体内流出的魔法制剂,和几个在昨天被我牢牢记忆的魔法。   然后我耐心地等到了哈伦下一次睡眠的时间。我让他独自留在坑洞当中,自己则披上黑暗的斗篷,又在身上加持了“抗拒侦测”、“变色龙皮肤”、“魔法隔绝”,像一道黑影一样走进了大块岩石的阴影当中。   “变色龙皮肤”可以令我在行进的时候确保自己身上的颜色与周围的环境完美地融为一体,“抗拒侦测”也令我无法被“魔法侦测”这样的法术探知,“魔法隔绝”会令我在施法的时候不至于发出明显的精神力波动或是魔力波动。我谨慎小心地行进了近千米,终于来到了那个由冷水源所形成的水洞旁边。   这坑洞里已经被清水填满,底段连着暗河,也许有几十米深,也可能有上百米深。大小相当于一间小客厅——而巴卡拉斯的一个头颅就有这么大。   我抬头向上看了看——大裂缝里的黑暗悄无声息。   于是我迅速地将准备好的药剂和粉洒进水坑里,然后以最快的速度施展魔法,确保这些药剂会一直凝聚在这里,而不会随着水流漂向别处。   这些药剂一旦进入巨龙的体内,就会引发伤口感染,滋生致命的微小生物。而另一些药剂则会确保这些微小生物的旺盛生命力——它们将在巨龙的伤口、体内迅速繁殖,又在魔法的作用下分泌出更加险恶的剧毒物质,一点一点地蚕食巴卡拉斯的生命力。   为了不让我的那为敌人发觉其中有人为的因素,我选择的大部分是植物制剂——这样一来,效果就会比矿物制剂弱得多,但我有耐心等待——我已经等待了几百年,不在乎这几十天的时间。   最后一点微弱的魔法光亮也消弭于黑暗之中,我再次抬头仰望,然后悄悄地退回阴影当中。   ……   按照地上世界的标准,从我们进入地下王国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十三天。两天之前有另一队矮人来到了这里——这一次的是大型的车队,车辆之中满载亮闪闪的金属——有金块,有金器,还有大量的金币,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这些财富足以令任何一个地上王国发动一场战争,而现在却只供火龙吞噬、修复伤口。   巴卡拉斯在他们离开之后照例滑翔下来,状况似乎并无改观。然而他探出巨大的、生有倒钩的舌头将那些黄金吞入了口中,甚至还化为人形拾取了那些散落在角落里的细小金币。   他在吞噬了黄金之后走去水坑边饮水——我屏住呼吸观察它的一举一动。但好在他并没有察觉任何异常,又回到了岩壁的大裂缝里。   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然后微笑起来。第一步已经顺利完成,接下来的就是等待。我还需要等他再多摄入一些我精心调配的毒药,然后让它们的效力在体内慢慢积攒,直到某一刻忽然爆发出来。   哈伦在第二天离开了我——他得从原路返回地上世界,然后为我准备下一批药物。这种谨慎并非多此一举——因为每年出入地下世界的人类屈指可数,每一个人在地上与地下世界的关卡处通行的时候都会受到严密盘查,然后被几个矮人暗探秘密跟踪,直到确保他“规规矩矩”地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虽然我们有不少法子可以甩掉或者杀死那些暗探,但考虑到目前从事的这件事情的风险性,他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再一次从岩浆池上面的那条通道上走进来,然后如此往复两到三次,直到我为那头火龙量身订制的“第一个疗程”结束。   眼下我独自一人静坐在阴影当中,隔着地下世界污浊的空气遥望远处那个并不知晓我的存在的敌人,感受到了久违的畅快之情。火龙曾经以一个协同者与蛊惑者的身份参与那场针对我的战争并且将我杀死……现在,我要让同样的命运在他的身上重演。   只是我打赌他不会有机会像我一样重生。   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吧,巴卡拉斯。我在心中默默说道,深渊地狱永远是你最好的归宿。 第一百九十六章 屠龙计划   我在地下王国已经待了十五天——现在已是冬月中旬了。其实我本不该在此停留这么久,我应该抓紧时间得到矮人们的支持或是得到他们的那些火药配方,然后赶去精灵王国或是马第尔家的领地。然而火龙的意外出现搅乱了我的计划——同之前的那些设想相比,杀死他变成了我现在的首要目标。   这不仅仅因为他是我前世的仇敌,更因为……我想从他的身上得到点什么。   人类杀死野兽得到他们身上的毛皮,杀死家畜得到他们身上的肉食——火龙的身上同样有这些东西,即便他是一种智慧不输于人类的高等生物,但这并不影响他在死后被我所用。   安塔瑞斯的一片龙鳞就可以被制成一件媲美神器的铠甲,何况一整张龙皮。如果我将巴卡拉斯的皮肤制成一件护甲,那么我甚至不需要珍妮“安塔瑞斯”之盾便可自由出入那个由火龙设置的结界。   在巨龙死后,他们的双眼当中的内核还会化为一对宝石——考虑到巴卡拉斯身为火龙,那对内核将对涉及“火焰”的魔法有着惊人增幅作用。而那些龙骨、龙肉、龙血、龙筋,同样是制作法杖或是强健身体的优质材料。   至于他的魂魄……则是我最想要得到的东西。   现在的我精神力虽然强大,但还不足以支撑我使用“传奇魔法”。对于我这样的高等法师来说,常规的锻炼精神力的途径——“冥想”,或者是“在不断施法的过程中淬炼自己的精神力量”的效果已经变得微乎其微——这就是星界诸神在创造人类之初对这个种族做出的限制——从理论上来说,我们永远不可能掌握可能威胁到诸神的力量。   但人类的法师们不会满足止步于此,就像我从前做过的那样,那种方法途径被研究出来以增加自己的生命。一些法师成功了,并且创造出了可以击杀神祗分身的“传奇魔法”,而绝大多数曾经惊才绝艳的法师们失败了——于是籍籍无名地死去,永生无法达到“大法师”的境界。   而这诸多增加精神力量的方法当中,就有一个相当危险的法子——吸取生物的灵魂力量,或者说是精神力量。这个法子,那只魅曾经使用过,暗精灵大法师也正在使用。而我在前世,在向深渊地狱的魔鬼们寻求帮助的时候也曾使用过这个法子——魔鬼们为我提供那些死于深渊“血战”的强大生物的灵魂,我则将它们吸收进体内,转化为自己的精神力量。   只是这种方法的风险极大——那些邪恶的灵魂或多或少都会影响到本人的意识。灵魂里包含的那些怨毒、仇恨、不甘会侵蚀并且扭曲一个人的心灵……前世的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然而也正因为从前的经历,现在的我已经变得更加强大——在意识层面上。我相信自己可以压制那些负面的情绪,将它们为我所用,直至我再一次站在世界之树的脚下,将它们统统净化。   但在此之前,火龙巴卡拉斯必须死去。   昨天他第二次落到地面上饮水——身体状况似乎没有丝毫好转。这证明我的药剂起了作用。吞下那么多的贵金属本应将他们的伤口修复,然而我却在空气中嗅了极轻微的腐臭味儿——似乎是他的伤口开始溃烂了。   尽管那些药剂与矿物药剂相比作用要小一些,但我仍然可以保证它们是西大陆上屈指可数的几种最为歹毒的烈性毒药。只要一克就可以收割几十人的性命,而我却在他的水源里投放了将近两公斤的分量。   对即将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期待令我觉得在地洞里的日子不那么难熬,我每天熟悉手札上的那些法术,并且不断地在脑海中设想各种可能出现的状况,然后将在战斗中可能用到的魔法一次又一次地排列重组,力求得到最完美的打击效果。   在十六日的时候,暗精灵哈伦潜入了我们的地洞。   他看起来神色倦怠,略显慌张,似乎是地上世界发生了大事。我在心中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声音顿时变得严肃起来:“出了什么事?”   他在狭小的空间之中踱了几步,搓了搓手,深深吸一口气:“米伦·尼恩,已经知道约瑟芬被我们抓住了……她来信要我想办法救他脱险。”   “她联系了你?”我皱起眉头。   “没错儿……”哈伦说道,“罗林被她召唤的时候,我和约瑟芬躲藏在吧台之后,她似乎并没有发现有我在场。而且……她还派遣了六个魔法傀儡前来……”   “那些都是小事。”我摆了摆手,“她应当知道那些魔法傀儡无法对我够成威胁。他们的目标也许另有其人。”   “您是指……我?”哈伦的耳朵下意识地微微抖动——看起来倒像是一匹马。   “并非没有这个可能,但也可能不是你——否则她用不着打草惊蛇。”我看向远方的岩壁,“南方的不可预知因素太多——这头龙、矮人们的火枪技术,都有可能引起她的注意。按照我的推测,她应当是刚刚从一场巨大的危机当中摆脱了出来,也许某种力量让她重新重视之前你们对她提过的矮人科技,谁知道呢。”   “我总是觉得无法安心。”哈伦俯下身子开始将我需要的那些材料一件一件地摆放在一块平整的岩石上,“但愿……”   但此刻一阵怒号打断了他的话——远处的岩壁大裂缝之中,一声震耳欲聋的悠长鸣叫传了出来,而后大片的岩石雪崩一般从高空滚落,在地面上擂出隆隆的声响。   那是火龙的叫声——饱含了愤怒与痛苦。暗红色的身影在裂缝之中来回穿梭,每一次移动都会击打下大片的岩石。那是他的身上那对有力武器的杰作——比最精良的钢铁还要坚硬的双翼。   哈伦因为恐惧而呆立在原地,我则快活地微笑了起来——这真是令人舒心的一幕,火龙因为伤病的折磨,要发疯了。   巴卡拉斯在发泄了自己的愤怒之后伸展双翼,岩壁上跌跌撞撞地滑落下来。但这一次他并不是用四肢着地,而是头部先撞击到了地面上。坚固的岩石表面被他犁开了一道深坑,他在地上犹如一头困兽一样四处奔走,无比沉重四肢踏出巨大的声响,一大片土地都变得尘土飞扬。   而后他猛然伸长了脖颈,头颅末端三对巨大锋锐的尖刺撑立了起来,在昏暗的地下空间中闪动着危险的光芒。随着这类似蛇类突袭捕食的动作。火龙的巨口大张,上下颚咧开将近一百八十度的弧度,而后一团淡蓝色的火焰从喉咙中喷射而出,在地上飞快地划了一道圆弧。   他拍打着双翼再次跳起,一跃将近百米,又对着那道岩壁再次喷吐龙息。这一次我们看到了极其明显的效果——那坚硬的岩石表面顿时变成了暗红色,然后像融化了的奶油一样慢慢滑落——已经变成了岩浆!   看起来巴卡拉斯的确已经被伤病折磨得痛苦到了极点——甚至连续两次喷吐龙息,毫不在乎这种能力在一年之内仅仅能被使用有限的几次。   而这也说明了另一件事情——他认为这里很安全。   我饶有兴趣地看着他在地上吼声如雷地发泄着,然后转过身去开始在岩石上调配药剂。这样程度的伤势还不足以打倒他……我还得再花些心思。   而哈伦看看远处的火龙,又看了看我,下意识地将手搭在腰间的剑柄上,仿佛这样就可以找到令自己镇定下来的勇气。   巨龙足足在地面上折腾了几个小时,然后才用强壮有力的四肢攀爬着回到了岩壁上的大裂缝中。   我在那个可怜的家伙回到巢穴当中之后再次潜伏到那个水坑旁边,将效果更加强烈的药剂倾倒了进去——上一次那些药剂可以麻痹他的味觉和嗅觉,这一次加重了分量,又添加了一些新成分,他应该也不会觉得有任何异常。   但这一次我没有立即返回那个坑洞。因为就在远处,又出现了矮人们的火把——那是一些战猪骑兵。   这些矮人战士远远地看到了地面上一片狼藉的景象,甚至还有缓缓流动的岩浆。他们似乎吃了一惊,然后驱策着坐骑兜了一个大圈,从我前方十米的位置绕了过去。大概是我身上的气味儿引起了一头战猪的注意力,它在经过这里的时候向我藏身的位置投来了不安的目光,但很快就被其后的骑兵裹挟着向前奔去。   我又向后缩了缩,确保身上的魔法令我在远处看起来同身边的岩石是一个模样。   骑兵们在岩壁之下停了下来,然后一个指挥官坐在战猪的身上向那道大裂缝大喊:“伟大的火龙!火与岩之国的长子殿下,让我来传达他对您的关心!”   很难想象矮人那样矮小的身躯当中能够发出如此洪亮的叫喊声。然而他的声音转眼之间就被一阵更加洪亮的吼声掩盖——   “我需要黄金!更多的黄金!你们这些小爬虫就只有这点可怜的财富么?!”   矮人们的坐骑被这声音惊吓得连连后退,那位指挥官费力地止住了坐骑的退势,而后再次大吼:“你得理解殿下的苦衷——我们已将所有的黄金都提供给了您,而殿下现在则因为财政问题而陷入了困境——如果再无法从您这里得到帮助,恐怕以后他就得在遥远的西部边境度过余生,再也不能为您提供您想要的东西了!”   这一次巨龙的吼声更加洪亮,甚至从岩壁上震下了小块的石子来:“你们胆敢威胁我!”   “我所说的都是事实!”矮人指挥官毫不退缩,但他身后的那些下属们看起来却吓得不轻,甚至有几头战猪开始发出恐惧的低哼声。我惊异于他的镇定——这种面对巨龙时的镇定出现在一位大法师的身上也许并不奇怪,但出现在一个矮人战士的身上就让我有些惊讶了。   “我们所要求的仅仅是一张您的鳞片——有了这鳞片才可以获得更多的黄金。如果您因为‘龙族的尊严’而再次拒绝我们,我们就再也无法保证下一批黄金准时送达了!”   这个矮人竟敢提出这样的要求来——真是有趣。   向一头巨龙要求他的鳞片无异于向一个国家提出领土要求,他现在简直是在自寻死路。然而那头巨龙令我感到更加惊异——他竟然沉默了。   而后他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一些——至少听起来是这样:“去告诉你们的主人,如果在三天之后黄金还是没有准时送达,我会像上一次一样进入你们这些爬虫的领土,然后用我的魔法与双翼亲自取得我想要的东西。”   而后一块巨大的岩石从大裂缝中飞射出来,在矮人们还没来得及说话之前就砸在了地上——不走运的是,巨石落下的地方正有五个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的骑兵,他们毫无悬念地变成了肉饼。   矮人指挥官连连后退,直到退到了他认为安全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才大声说道:“我代表长子殿下前来,巴卡拉斯。现在你面对的并非我一人,也不是我身后的几位英勇战士,而是火与岩之国十万以上的臣民。如果你认为自己有能力再次闯入我们的领土——那么尽管来吧!但是不要忘记上一次那给予了你足够教训的力量!给你三天的时间考虑——然后我会再次来到这里倾听你的回复!”   而后他立即转身,驱策着胯下的战猪飞快地离去了。   我听得目瞪口呆。   这个矮人指挥官,怎么有这样的胆量同一头龙说出这样的话语?要知道,即便现在的巴卡拉斯“虚弱不堪”,但那也仅仅是作为一头巨龙而言……他还是有能力轻易地用脚趾碾死这几个骑兵,但他看起来却毫无畏惧,甚至表现出了一种有恃无恐的态度。   而火龙……我抬头看向岩壁上的那道大裂缝,他竟然沉默了。他竟然没有跳下来杀死他们。   矮人刚才提到了一句话——“但是不要忘记上一次那给予了你足够教训的力量”……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才能给予他们这样的信心?看起来火龙上一次似乎与矮人们发生了冲突,而后在那种力量的打击或是威胁之前逃走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觉得我必须将探索矮人的地下王国的计划提前了……黑火药的配方似乎并非矮人们的杀手锏,他们应当还有威力更加强大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捏了捏袍袖当中的一个冰冷冷的坚硬物件——那正是我从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中带出来的东西。   矮人们的“强大武器”,会不会同这个有些关联?   ……   矮人们在三天之后再次回到此地。仍旧是那个令我惊讶的骑兵指挥官带队。   巨龙探出巨大的头颅向下看了看,然后在他开口说话之前就用饱含怒意的声音说道:“你们没有带来黄金。”   “前提是您先给我们约定好的东西。”矮人指挥官毫无惧意地说道,“我今天就是来倾听您的答复的。”   巨龙立即伸长脖颈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鸣叫,然后伸展双翼,重重地落了下来——一股腥臭味儿立即弥漫在整片空间当中。我已经看到他受了伤的左翼上布满了巨大黄绿色脓包,而原来的裂口现在开裂得更加严重,甚至可以看到翅根那血淋淋的骨头。他巨大的眼睛上布满了血丝,看起来像是被血红色的爬山虎与常春藤的枝蔓包裹——我打赌他现在的视力已经严重衰弱了,衰弱到即便此刻我从水坑边的岩石下站起身来,他也不会发现我的存在的地步。   矮人的坐骑后退了几步,正好让它背上的骑手处在了巨龙右眼下方的位置。   巴卡拉斯俯下头去用一只比那个骑在战猪的身上的骑兵还要高的眼睛看着他,然后发出闷雷一般的声响:“你这是自寻死路。”   我看着远处的那骇人一幕,微笑了起来。看来我之后添加的几种成分果然发挥了作用——现在的巨龙变得比从前更加冲动暴躁、冲动、不计后果……尤其是在还要忍受伤病折磨的情况下。   如果他现在理智尚存的话,所要做的应当是拿出一片龙鳞,然后换得那位长子殿下的持续援助,并且在恢复健康之后再报复那些敢于对他不敬的矮人。然而我打赌接下来发生的一幕应当是——   巨龙不等他们的回应,抬起了前爪,狠狠地拍在了一个骑兵的身上。那可怜的家伙还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呻吟就变成了肉泥,而后巨龙又抬起另一只前爪,又拍在了另外一个家伙的身上——于是他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   然后巨龙扭过头来,用一张巨口正对矮人指挥员,沉声说道:“黄金!”   那位矮人战士身边是两摊血肉模糊的尸体,而他现在毫不畏惧地看着巨龙口中的锋锐巨齿,冷冷地沉默着。然后拉动缰绳,让战猪后退出十几米远的距离,说道:“四天之后,我们会回到这里。”   我身上的“通晓语言”让我听清了他的话语——即便是以深沉厚重而著称的矮人语也无法掩饰他口气的那种愤怒与阴郁——于是我知道,四天之后回来的也许不会是黄金,而是另一些足以教训这头巨龙的东西。   我轻轻搓了搓手,知道自己等候了十几天的时机终于要到来了。 第一百九十七章 屠龙(一)   我从睡眠中醒来,感觉自己神清气爽。周围的空间昏暗深沉,岩壁上散发着土腥味儿与硫磺的气息。我试着深地呼出一口气,让后新鲜的空气灌进我的肺里,从地上慢慢地坐起来,在那道流进坑洞之后又从一道狭小缝隙中回到地下的水流里洗了脸。   双手因为冷水的刺激而略微发红,短暂的麻木感过去之后它们显得更加灵活,足以应付任何复杂的施咒手势。   然后我开始仔细地整理随身物品,系紧自己的鞋子,收紧自己的腰带,调整袖口中的暗格,并且轻轻地屈伸自己的双手——干燥而稳定。   做完这些以后,我吃掉了一些哈伦从地上世界带来的食物——一整条面包、一块蜂蜜肉松。   眼下我精力充沛、腹中饱暖,坐在洞口的一块岩石上等待进食之后的短暂困乏感褪去,并且期盼着矮人们的到来。   最近几天火龙时不时地会发出哀鸣——他似乎仍然没有发现我。我知道现在那些致命的小生物已经在他的体内繁衍出了无数的后代——而这必须要感谢西蒙。健康时候的巨龙几乎可以净化任何毒素,然而身受重伤,尤其是被伤到了双翼的龙族可就不同了。   双翼是龙族使用魔法或者天赋魔法的媒介,一旦双翼受伤,他们使用魔力的能力就将大大下降,同样的,具有某种魔力效果的自身净化能力也将下降——一直降到无法再抵抗我的那些药剂的地步。   而一些矮人的暗探从昨天开始出现在火龙的巢穴附近,似乎在试图弄清楚巴卡拉斯的作息时间——一天里大约有五个小时清醒,之后就陷入睡眠状态。   我猜想,那位矮人的长子殿下在最初应该的确是想要帮助火龙恢复健康的——他们之间必然达成了某种交易:矮人为火龙提供黄金,火龙在复原之后帮助那位殿下夺取王权。然而巴卡拉斯从前似乎太过强大,强大到了已经无法看清自己目前的处境的地步——他的身体状况在不断恶化,对于矮人们提出来的要求却置之不理。任何一个聪明人都不会继续在这样的状况下追加投资,尤其是在那位殿下的财政状况本身就已经窘迫不堪的情况下。   这样一来,击杀这头处于虚弱状态的巨兽就成了最好的选择——火龙似乎在之前袭击过矮人王国并且试图掠夺黄金,却被击退了。如果那位殿下足够聪明、能在杀死了这头盘踞于西大陆食物链顶端的巨兽之后掀起适当的舆论浪潮……那么他也许就的确有与那位世子分庭抗礼的地位了。   眼下巨龙再一次陷入沉睡,距离上一次与矮人们的会面也过去了四天。我耐心地等待了三个小时,终于发现头顶的岩壁上因为潮湿而凝结出来的水珠开始微微颤抖了起来。   谨慎地探出头去向远处张望——一大队矮人似乎在推动着某种相当沉重的武器在向这边行进。他们沉默无声,似乎在脚底都裹上了布条。那些武器在昏暗的光线中闪耀着亮白色的光泽,看起来像是一个个钢铁制成的箱子,又在底部安装了滑轮。   但似乎并非他们的王牌——队伍之后还有一辆足有十米长的大车,被二十头裹住了嘴巴的矮种牛牵引着,缓缓行进。据我目测,这队伍足有两百人,但绝大部分都是披挂着重装铠甲的步兵,骑兵的数量仅仅在二十上下。   他们在距离岩壁四百多米的地方列队,开始紧迫而井然有序地排列军阵。   大约十个钢铁巨箱被排成了两排,前五后五。矮种牛所拉扯的大车则被牵引到军阵的更后方,隐藏现在两块巨大的岩石之后。因为角度的关系,我没法看到矮人们在岩石后面忙碌着什么,但仅从地面不断发出的颤抖来推断,那应该是一个相当沉重的大家伙。   而后大约一百五十名重步兵排列成翼形阵,斜斜地掩护着两排巨大的铁箱,而骑兵们分成两个十人队,小跑着没入了远处的黑暗当中。这些矮人士兵的武器都有同一个特点——他们只随身随带战俘,而将粗杆木矛插在了自己身前的土地上,手中握着的则是拥有黝黑铁管的东西——木柄,托在肩头,似乎是我所见过的火枪的加长版。   这一切都在沉默中完成,矮人们的战争效率令我心惊。他们无比娴熟地操纵着那些我从未见过的巨大器械,而后伴随着轻微的“轧轧”声音,十根乌黑的金属管从铁箱前端的开口中探出,然后缓缓上移,直到与地面呈大约十五度的倾角。   几个身着轻甲的军士小跑向前方的岩壁之下,手中的风灯闪烁着代表某种暗语的光芒,而后矮人们再次调整这些铁管的倾角,直至远处的灯火不再闪烁。   我仔细地观察那些隐藏在铁箱之中的钢管……然后微微皱起眉头。这些东西此刻正对着那道大裂缝下方的位置,像是某种远程武器。再与矮人士兵们书中的火枪对比……那么这也是那种发射弹丸的东西么?   我曾经担心过将来会出现那种可以依靠凡人的力量击破城墙的武器……看似来它们似乎提前出现了。矮人们的地下王国的确是个神秘而奇特的处所,在这样阴暗狭小的空间里,这些矮人竟然制造出了这种足以颠覆时代的东西,看起来我远远低估了他们。   我眼见着矮人们最终不再变换队形、全神戒备,心知那个时刻就要到来了。   他们正准制造一次近代史上最令人震惊、最具挑战性的谋杀。   大约在十几分钟之后,地面的微微震动也停止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前几日见到的那位矮人骑兵指挥官。   “巴卡拉斯,现身吧!”   “巴卡拉斯,现身吧!!”   “巴卡拉斯,现身吧!!!”   他的叫声一次比一次洪亮,言语当中包含怒意,似乎要将从前积蓄的愤怒都发泄出来。而他身后的矮人士兵也随他高声叫喊,浑厚的矮人语直冲天顶,又因为特殊地形的来回反射而显得声势惊人。   大裂缝当中一个暗红色的身影闪动,而后火龙探出了头颅——他现在已经看不清这么遥远的东西了,只得微微抽动鼻子,痛苦地晃了晃脑袋,低沉地说道:“金属的味道……你为我带来了黄金?”   巨龙的声音几乎盖过了矮人们的吼叫,他们在骑兵指挥官将手臂高高抬起之后停止了呐喊,上百支火枪在一声悠长的口令之后齐齐抬起,指向巨龙的方向。   “那么,就下来取走你的黄金吧,巴卡拉斯!”骑兵指挥官冷冷地高声叫喊。   如果火龙此刻依旧清醒,他应当能够听得出矮人言语中那种混合了轻蔑、激动、仇恨的情绪。但我的药剂与他的伤病令他头脑混沌,这只巨兽竟然没有丝毫犹豫,吃力地展开了那对已经遍布黄绿色巨大脓包的双翼,从大裂缝上跌跌撞撞地跳了下来。   就在他的四爪即将着地的一瞬间,矮人队列中忽然想起一阵口号:“前列五,十五度,射击!!”   仿佛一声无比猛烈的闷雷在地下空间之中炸响,前排五个铁箱前端猛然爆发出大片的火光与浓烟。此刻巨龙正伸展着双翼试图调整自己的身体姿态,庞大的身躯却随着对面的巨响陡然一震,顷刻间就狠狠地撞在了身后的岩壁上!   他两对巨大的膜翼上顿时出现了五个空洞——有四个穿透了那层可以切碎岩石的薄膜,另一个则从翅膀的根部穿出一个孔洞,将那伤口炸出了一蓬血肉,几乎与他的眼球大小相当。   巨龙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惹怒,头颅之后的三对巨大尖刺猛然撑起,从肺里挤出猛烈的咆哮:“你怎么敢——————”   但在他咆哮之前,矮人的阵列当中就早已响起了另一声口令:“后列五,倾角七,射击!!”   震耳欲聋的声响再次响起,后排五个铁箱中爆发出来的火光与浓烟几乎掩盖了将近二百人的阵列,而此刻的火龙正扑打双翼试图向前跃出,然而后发而至的巨大力量再次轰击在他的左翼之上,除去一发命中他身后的岩壁炸裂了一大片岩石之外,其余的悉数倾泻在他左翅膀的根部——巨龙的身体再一次被击打得狠狠后退,一只左翼已经狼狈地拖在了地上,似乎彻底失去了飞翔的能力。   我用手撑着身边的洞壁,神色肃穆地深吸了一口气。   从巨龙现身到现在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火龙巴卡拉斯、位居地上世界食物链顶端的强者……竟然就已经失掉了一只翅膀,而他们敌人们则毫发无伤!   虽然一个大法师也能做到这一点,然而……这些可都是从未学习过任何一种法术,平均自然寿命只有四十多岁的矮人!   “这种力量……”我喃喃自语,不知该如何感叹。   两轮射击之后,那种武器的发射速度明显变慢。尽管在第二列发射的时候第一列的矮人已经开始填装弹药,但仍没能来得及在火龙拖着翅膀闪避之前再一次将他击打在岩壁上。第三次射击完全落了空——因为火龙已经用四只粗壮的脚爪发力,一跃将近百米,凭着听觉与嗅觉向军阵扑来。   但此刻两队战猪骑兵从黑暗中疾速突击,骑在猪背上的矮人手中握着类似拳头大小的、弹丸一样的东西,其上还闪耀着微弱的火星。他们险之又险地从奔跑着的巨龙的肚腹下穿插而过,将手里的武器抛掷向他残缺的翅根——大约有一半的小东西掉落在了地上,另一半则准确命中目标。又是大团的浓重火光闪过,巨龙的体侧血肉横飞、脓液四溅。   这一次他更加恼怒,还算完整的右翅与长尾在地上猛然横扫——至少有五个来不及闪避的矮人骑士伴随着地面升腾起的大片烟尘飞上了高空,然后重重跌路在地,又被一脚踏成肉泥。   巨龙继续向前飞奔,将近两百米的距离只用了几秒。巨口恶狠狠地张开,闪耀着寒光的锋锐右爪已然高高抬起,眼见就要落在爱矮人的步兵身上。   然而此刻军阵中陡然爆发出大片浓烟——那些被加长的火枪几乎在同一时刻开火,目标正是巨龙布满血丝与脓液的双目。   一声凄厉的长鸣,巴卡拉斯的双眼上爆出四溅的血花。但他依旧保持着前冲的势头,并且在距离军阵几十米远、矮人们第二次发射火枪的时候猛然咧开了一张巨口——一大片幽蓝色的龙息滚滚地喷吐了出来!   他像毁灭之神一样在军阵对面摆动头颅,短促的龙息因为前些天过度使用的原因一闪即逝。但即便如此,那一百多个重甲步兵的身上都已经燃起了不可扑灭的火焰,而那些直面火龙的巨口的矮人甚至在碰到龙息的那一刻就已经化成了焦炭!矮人火枪队瞬间全军覆没,但此刻第一排的火炮再次发射,弹丸直入巴卡拉斯的咽喉,硬是将他的头颅打得高高地扬了起来。而因为这一次被近距离射击,他的两眼的位置再次喷射出大量的鲜血,像雨水一样泼洒在了地面上。   第二列火炮随即发射,正中火龙柔软的脖颈——大块的鳞片与血肉横飞,甚至将几个在地上翻滚挣扎的矮人步兵拦腰削断。   此刻我知道了那些铁箱的作用——矮人们似乎早已料到巨龙会喷吐龙息,因此操纵火炮的工匠早早地隐藏在了箱中,以期在他近距离突击的时候给与他致命的打击。   然而矮人们似乎低估了巴卡拉斯的生命力——他大声哀嚎着侧身翻滚了出去,体侧、颈下、眼窝中洒出大蓬鲜血,将地面犁出大面积的浅坑。   但……他还是再次挣扎着站了起来!   此时矮人的火炮还没有填装完毕,二十多个骑兵们在刚才火龙痛苦翻滚的时候有半数以上都被碾成了肉泥。只要巴卡拉斯再向前突进或是用巨尾一扫,那些铁箱就会想纸盒一样被扫上半空。   但我仅仅是悄然跑出了地洞,潜伏在远离战场的一块巨石阴影之下,并没有急着动手。因为矮人们似乎还有另外一样秘密武器——就隐藏在那两块巨石之后。   在我看起来,这十个铁箱当中的火炮、一百多个重装火枪手、二十个骑兵虽然威力强大,但却都只是诱饵而已。因为他们的阵形整齐地排列在那两块巨岩之前,恰好将那东西隐藏了起来。   眼下巴卡拉斯为了不让那十门火炮有再次发射的机会,毫无威严地以一种蜥蜴贴地爬行的姿势向仅存的军阵冲去,试图一次性地抹杀掉矮人们最后的威胁力量。   不得不说,这一场战役的布局设计得极好——龙族可以使用魔法,但除了需要吟诵的法术之外,另外几种天赋魔法大多没有杀伤力——例如可以令他们净化自身的魔法、在龙息上附加“恒定燃烧”的效果的魔法。   而现在矮人们极明智地选择了威力巨大的远程武器,再结合骑兵与步兵的牵制骚扰,令火龙几乎没有时间可以持咒诵念出威力强大的法术来。   但这样的精心设计与西大陆最先进的武器装备也并没能一举击杀巴卡拉斯。他已经蹿到了仅剩的十门火炮前,两只前爪来回拍击,铁箱与里面的矮人工匠立即变成几片铁饼。这样的拍击似乎也引爆了铁炮内残存的弹药——火龙的身下腾起了大片的火光,然而这一次他似乎安然无恙。   巴卡拉斯原本就对火焰有着独特的免疫能力,那些火器之所以能够重伤他,依靠的是弹丸上携带的巨大动能,而非高温。   残余的矮人战士不足四十人。火龙支撑着身体站起在原地,扬起头颅发出滚雷一般的悲鸣,然后使用龙语大声吟诵魔法咒文。那声音在巨大的空间之中回荡,他附近的地面开始变得灼热而铲土飞扬。一些细小的石子、铁片、身体残肢随着翻腾的气流升上地面,一切试图逃跑的矮人被这气流掀翻在,努力试图爬起,却发现自己的双脚已经离开了地面。   我在两百米之外看着这一幕,心知是火龙正打算用一个魔法了结剩余的残敌——“火焰狂袭”。   空气开始变得扭曲发亮,星星点点的火光在虚空中浮现然后消失。灼热的风团随着他的呼吸和音阶而激动起伏,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脱口,大约百米的空间之中猛然爆发出澎湃的浓重火焰。就像是空气都开始因为那魔力而燃烧,风团转变为火团,呼啸着席卷了一切,将整片战场灼烧得尸骨无存。   而火龙巴卡拉斯就在这火光之中仰头长鸣,发出胜利者的嘶吼——   然而我的瞳孔微微缩紧。   因为就在同一时刻,一点银白色的金属反光因为火焰的映衬而闪耀了一次。   大约两秒钟之后,它再一次闪耀——我知道,它是在调整自己的姿态。 第一百九十八章 屠龙(二)   此刻火龙受伤的脖颈正对着它,没有半点儿防备。浓重的火光还在空气之中涌动,令岩石当中反光愈加明显。就在火龙停止了嘶鸣,打算低下头来的一瞬间,一声巨响从岩石之后传出。   巴卡拉斯庞大的身躯顿时倒飞出数百米,脖颈以一种奇特的姿态弯曲着,就像是诸神用一双看不见的手扼住了他的脖子,然后将他的半个身子几乎相嵌进了岩壁里。而他所经之处,浓重的火云被他抛飞的轨迹拉出了一道长线,就像是一杆火焰凝聚而成的长枪。   我站在阴影当中,有好一会儿双耳嗡嗡作响,听不清任何声音。那才那一声巨响几乎比之前五门火炮一起发射加起来还要巨大,就连我身后的石头都微微颤抖了起来,而后簌簌地落下尘土。   掩藏着那秘密武器的巨石之后顿时腾起大量的烟尘,并且传来土石崩碎的声音与矮人们的叫喊声。我忽然明白那究竟是什么东西了——那应当是一个威力更加巨大的火炮!   它在运输的时候被装载在车上,即便横放,高度依旧抵得上一个成年的人类。这样巨大的火炮所发射出来的弹丸威力会惊人到何种程度,只要去看那头几乎嵌在了岩壁上的火龙就可以知晓——他的咽喉处破了一个大洞,即便并没有被贯穿,但里面的颈椎骨与模糊的血肉却都已经显露了出来。   此时他正在试着从裂缝当中挣脱出来,四肢用力地刨打周围的岩石,最终让自己重重地跌落在地。大片的鲜血从伤口中涌出,几乎形成了一小片湖泊。他吃力地抬起头,发出愤怒却虚弱的哀鸣:“卑鄙的偷袭者……”   脖颈的伤势令他的话语变得模糊不清,但他甚至连挪动身躯的力气都没有,将庞大的身躯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而距离他数百米的岩石之后,那武器的相貌终于显露了出来。   刚才那一次击发时产生的剧烈震动似乎令周围的岩石崩塌了一小半,现在我看到的是一个巨大的银白色金属长管——长管的开口处已经被黑火药燃烧时产生的浓烟熏得发黑,但依旧能够看得清它的身上一些奇特纹路——那些纹路多由凌厉的横线与竖线构成,似乎是被刻印在了长管上,也有可能是拼接时留下的痕迹。   在看到这些纹路的一瞬间,我立即想到了代达罗斯的那座墓穴——我在当中探索的那几天里,的确在某些裸露的墙壁上看到了这样的花纹。毫无疑问,矮人们的这根炮管同样是史前遗迹——只是不知道他们如何从当年的代达罗斯皇帝那里得到它,或者……是他们发现了另外一处秘密遗址。   现在矮人们正在匆忙进行第二次填装——那种填装方式与之前的小炮并无不同。我不禁微微皱眉……如果这就是他们的秘密武器的话,那么就让我感到失望了。   看起来这根来自史前遗迹的炮管也仅仅是一根炮管而已,矮人们使用它的唯一理由,大概就是因为他们的冶炼技术还没法儿制造这种坚固到足以承受那样猛烈的火药爆炸的东西。   炮管的末端仍旧隐藏在岩石与黑暗当中,但大约十几个矮人已经从岩石之后跳了下来,身上落满在刚才被扬起的灰尘。他们用严密的队形防卫着中间的一个铁甲战士,似乎那是一个相当重要的人物。   远处的火龙仍在低声哀鸣,试图撑起自己的身子。但刚才的那种打击——被一枚足有自己的眼球大小的弹丸击飞数百米的打击几乎已经令他垮掉了。他四次尝试站立起来,却四次又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口中又喷吐出大量的鲜血。   矮人这一次的确是干得漂亮——巴卡拉斯的发声器官受到创伤,连使用魔法与敌人同归于尽都变得不再可能。而现在那巨炮的炮口又对准了重伤的火龙,看起来这一次的射击就能要了他的命。   但我仍旧站在阴影之下静静观望——因为我知道那仅仅是“看起来”而已。   走出岩石之后的矮人们又向前行进了一段距离,而此刻魔法造成的火云已经消散,他们能够在两百多的距离上遥望那个庞然大物——身躯微微起伏,鼻孔不停翕动,看起来已经奄奄一息。   被护卫在中间的矮人忽然大笑了起来,然后走到最前方指向远处的火龙,大声说道:“我——在今天,即将成为屠龙者!”   有资格在这种时刻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他的身份已经明了了——那位矮人王国的长子殿下。他似乎是继承了矮人们所拥有的勇敢品质……只是这种品质在此刻为他带来的却似乎并不仅仅是荣耀。   因为就在他口中高喊“开火!”时候,远处那巨大身躯忽然消失了!   那发随后而止的弹丸狠狠地轰击在了岩壁上,一大块山体顿时崩落下来,巨大的烟尘将火龙刚才的位置遮掩得严严实实。   矮人王子愣了一愣,但他身边的护卫们比他的反应更快。就在他退后之前,那些人已经重新将他护卫在了正中。   现在他们的面前是一片面延展了数百米的血洼,还布满了火龙巨大的足印与那些仍在血洼之中燃烧的金属碎片。金属上的龙息并未熄灭,这说明巴卡拉斯依然活着。   就在下一刻,在岩壁上的土石依旧不断崩落的时候,烟尘当中陡然出现了一个身影。这身影冲破尘雾,紧贴地面疾奔,飞快地从一个护卫身边掠过。   一颗头颅立即高高飞起,鲜血从脖颈当中足足喷出了两米!   而就在其他护卫能够来得及做出反映之前,那身影再次从四人身边穿插而过……又是四颗头颅落地!   矮人护卫们立即发出惊恐的叫喊:“保护殿下,保护殿下!”然而这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发出声音的头颅也已落了地。   那道身影在连杀六人之后终于停了下来——火红的头发,赤裸的身躯,狰狞的伤口,血肉模糊的双眼……是化为了人形的巴卡拉斯。   巨龙都有化身为人类拟态的能力,只是平时不屑为之——就像人类不会乐意化身为一个兽人。但在遭受严重打击、生命垂危之后,化身为人类却可以令他们暂时恢复一些精力,得到逃脱的机会。   但看起来巴卡拉斯似乎并不打算这么干。以矮人们的技术,他们似乎还没法儿让那样一尊巨炮准确命中一个正常人类大小的火龙,更何况他现在与他们的殿下离得极近。当真不顾一切地炮击他的话,结果将是用那位殿下为他陪葬。   火龙一定嫌这样的陪葬品不够分量,而矮人们也一定舍得不去让他们的殿下陪葬。因此躲在岩石之后操纵巨炮的矮人——大约十几个持有火枪的士兵匆匆奔跑下来,高声呼喝着向人形的火龙举起了枪。   但脖颈受伤的巴卡拉斯没有给那些护卫们逃跑的机会。他的将双臂猛然向下一甩,两只手掌顿时化作两道边缘锐利的红色尖刺。而后身形猛然突进,原地爆起烟尘,拦在他正前方的几个护卫顿时身首分离。其后的矮人王子与其他的护卫抽住了那种短柄的手持火枪向他开火,一阵火光与烟雾弥漫开来。然而他的身影早已不在原地——像一只毒蛇一般折出一个锐角,又有两人的重甲被手刀贯穿,身体喷洒着鲜血飞落在远处。   矮人王子与火龙之间仅隔了五个护卫,他顾不得地上那些浑浊的龙血,扯掉了头盔在地上一滚,险之又危地避开了巴卡拉斯的一记突刺,含糊不清地大吼:“开火!”   那边早已准备多时的矮人火枪立即扣动扳机,火龙与身边的五个护卫一起笼罩在了密集的弹丸当中。但矮人身着重甲,那种长柄的火枪似乎并未对他们造成太大的伤害,只有两个人发出低沉的痛呼,似乎是被击伤了手臂。   矮人王子从血泊之中站了起来,飞快地跑向那边的枪兵阵列。他身后的五个护卫悍不畏死地扑身上前,牢牢地抱住了巴卡拉斯的腿脚。但人形火龙的力量依旧不是这些矮人所能够抵挡的,他仅仅是用力地挥手抬脚,那些矮人战士就被轻飘飘地抛上了半空,然后又在下落的时候被他的手刀悉数斩断。   身躯巨大的火龙可能会被那些炮火威胁,然而化为人形的巴卡拉斯可就不是这区区十几人能够抵抗的了。   双目失明的巴卡拉斯一步一步地走向枪兵的阵列,矮人战士再一次开火。但细小的弹丸在他的身上纷纷弹开,柔软的咽喉部位又被他的双手护住,矮人只能眼见着这浑身浴血的人形凶兽步步逼近,纷纷抽出了腰间的战斧。   到此为止……矮人们的表演结束了。   火龙似乎并不想将他们尽快解决,我猜他是打算将他的愤怒慢慢地发泄在他们的身上,然后令他们在极度的痛苦中死去。   而我开始在岩石的阴影中快速穿行,逐渐接近那片杀戮战场。巴卡拉斯正在享受收割生命的快感,他凭借听觉与嗅觉穿行在刀刃丛中,将那些武士的手脚逐一斩断,留下他们在地上大声呻吟。   那位王子想要溜走,然而一具砸在他身前的尸体拦住了他的去路。让十几个重装的矮人战士变成终生残疾,火龙只用了几分钟的时间,接下来他似乎想要慢慢地折磨眼前这个让他失去一翼且狼狈不堪的人了。   “巴卡拉斯……你冷静下来,听我说。”王子颤声说道,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我并不指望你能够原谅我的行为……但请再给我十天的时间,我将送给你足够多的黄金,然后任由你处置——”他缓步后退,但眼神闪烁不定,明显口是心非。手里的长剑不断地变换方向,似乎在等待一个机会将它送进人形火龙的眼窝里。   但巴卡拉斯没有停止脚步。他张了张嘴,勉强发出嘶哑低沉的声音:“在你偷袭我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失去了求饶的机会。我将让你感受最痛苦的滋味……然后把你的灵魂送进深渊地狱,一直灼烧到世界末日!”   “不……请不要那么折磨我……”矮人王子颤声说着,眼神却陡然变得冷酷无比。他放轻脚步冲上前去,手里的长剑斜向上一次,转眼之间就递到了火龙的右眼之前。但红色的手刀狠狠地截断了长剑前进的路线,随后用力一挥,矮人王子的武器脱手而出。   这一次他真的慌了神,踉跄着后退了几步之后惊恐地大喊:“不……你不能杀死我!”   火龙的嘴边露出残忍的微笑来,然后将一只脚踏在矮人的左腿上——骨碎声音。   而此时我已经走出了岩石的阴影,站在距离他们两人五十多米远的位置,一块燃烧着火焰的铁片旁边。   “你不能就这么杀死他,我的老朋友。”我平静地开了口,然后吐出一口气,“好久不见,巴卡拉斯。”   火龙似乎愣了一愣,而后猛然转头看向我的位置,闪耀着金属光泽的嘴唇微微张开。   矮人王子也用大难不死之后的那种欣喜而又迷惑的表情向我看过来,接着用两只手抓紧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忍着剧痛将自己的腿慢慢地从火龙的脚下抽出——而巴卡拉斯已经无暇理会他了。   因为此刻他转过了身子,被鲜血煳满双眉微微皱起,疑惑地微微侧脸:“你……是谁?这声音很熟悉。”   “这么说来,在龙穴之外的那场战斗一定给你留下了无比深刻的印象,巴卡拉斯——过了三百多年你依旧记得我。”我微微摆动手指,作为魔法媒介的粉末纷纷扬扬地落下——而这一切他都无法看见。   他脸上的肌肉轻轻颤抖了一下——我倒是第一次见到这头火龙露出如此人性化的表情。然后他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像是充了气一样膨胀了起来,身子微微前倾、左脚缓缓后移,努力从嗓子眼儿里发出低沉的咆哮,就像一头捕食之前的猎豹:“撒尔坦·迪格斯?是你?你竟然还没有死吗?!”   “托你的福,巴卡拉斯,我已经死过一次了。然而……我再次复活了。”我说道,“因此,现在就该轮到你为过去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了。”   “那么我身上那些奇怪的伤——都是你搞的鬼?”   “一点小把戏而已。但似乎你并不喜欢他们。”我摊了摊手,“伟大的火龙竟然也会沦落到这种地步,真是让人心酸——看在我们前世的交情的份上,就让我在此了结你的生命,如何?”   回应我的是一声爆响——极度愤怒的火龙发挥出了这具残破身体中的全部力量,他向我冲来的速度似乎达到了某种极限,前方的空气因为难以想象的高速而变得粘稠无比,但巴卡拉斯毫无阻碍地突破了它。   而与此同时我纵身跳进旁边的火堆之中,下一刻就已经出现在了相距六十多米的另一团火焰里。我在与火龙交谈的时候就已料想到他接下来的动作,一个魔法“火焰跳跃”早就蓄势待发。   巴卡拉斯在我从火堆当中跳跃出来的同时冲到了我刚才站立着的位置。一个魔法陷阱即刻被触发出来。高等魔法“束缚灵魂”发挥作用,看不见的魔力线条死死地网住他的身体,直接作用于他的龙魂,令他陷入短暂的麻痹状态,保持着前冲的姿态重重地倒了下去。   我毫不迟疑地侧行几步,绕开他面前火堆的阻碍,花费十秒钟快速诵念咒文,而后一道灰色的光线从我的食指中射出,正中巴卡拉斯的头颅。代表死亡的灰色立即遍布他的躯体,但就在一秒钟之后,那灰色又如同潮水般褪去——火龙强大无比的灵魂力量竟然豁免了这个几乎不逊色于一个传奇法术的高等魔法,“律令死亡”!   魔法效果被敌人豁免对于法师来说是一个相当不详的预兆。但现在的我可没法儿对他说:“嘿,算你走运,老朋友,让我们明天再来”——我只能利用剩下来的两秒钟一边飞速后退一边诵念咒语,然后在火龙重新夺回了身体控制权的一瞬间高高举起我的右手,以高亢的声音吟诵出最后一个天界语音阶——“降临吧”!!   仿佛头顶的岩壁被击穿了一个大洞,一道炫目的白光直射我身前的地面,将激荡起的尘土砂石都辉映成了最璀璨的钻石,而后一个身高足有两倍的巨型武士身披光与火凝聚而成的铠甲,手持火焰长剑出现在了在这光芒之中,并且毫不迟疑地挥剑一格,牢牢地抵住了巴卡拉斯的冲锋突击!   高等魔法“召唤天国军团”——以永久损耗一部分生命力为代价,召唤来自星界天堂山的生物“天堂执政官”为我而战! 第一百九十九章 屠龙(三)   光焰之剑与巴卡拉斯的手刀撞击在了一处,火花四溅飞射。我趁机远远后退,开始准备另一个魔法。火龙试图绕过天堂执政官将我击杀,然而那天界生物的力量足以与深渊公爵抗衡,他沉默无声地再次挥动长剑,险些将巴卡拉斯腰斩。   天界的生物与深渊的生物一样,都不喜欢地上世界的温度与空气。而天界的生物也并非人们想象中的那么善良温和,眼下我的“护卫”身上光焰大盛,手中的长剑大开大合,虽然动作并不十分迅速凌厉,然而每一剑都毫无破绽地封住了火龙的去路,让他纵然焦躁万分,却始终碰不到我一丝一毫。   但天堂执政官身上的光焰盔甲并没有对火龙造成太多的伤害——他的特殊体质令他对于大多数的火焰效果都有一定程度的豁免,于是双方凭借肉体的力量及互搏交击,两个身影笼罩在火光当中,令我几乎没法儿找到施法的目标。   天堂执政官在主物质位面存在的时间是十分钟左右,这十分钟虽然并不漫长,但对于人形的火龙来说却是难熬的时间——化作人形虽然可以令他的身体暂时恢复健康,但我知道这种建立在极其严重的伤势之上的健康状态并不会持续多久。   火龙当然也知道自己情况。因此他悍不畏死地采用了同归于尽的战斗方式,双手毫无保留地刺向敌人的身躯。对面的天界生物同样有自己的智慧,也同样晓得一旦葬身在此处,他就永远也不能回到星界。   然而魔法的效力束缚着他,令他无法对我这个召唤者做出具有威胁性的举动来。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奋力抵抗巴卡拉斯的攻势,同时小心地让自己不会字十分钟的时间里命丧于此。   这种状况相当微妙——魔法令他保护我,本能却令他保护自己。因此原本实力与火龙相当的他在几分钟之后竟然无法应对巴卡拉斯的凌厉攻势,甚至有那么一两次被火龙狠狠地击打在胸膛,险些摔倒在地。   我很清楚他的打的是什么主意,于是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用地上的一枚锋利铁片割裂的自己的手指,然后吟诵了一个被从前的我创造出来的魔法——“撒尔坦之触”。   我的血液立即化为一片红雾,飞快地没进了他的身体里。魔法的效果立刻激发了他身上所有的潜力,同时也令他的神志变得不那么清醒。就在火龙又一次放弃了全部的防御,高高跃起,双手飞刺向他的头颅之时,这位天堂执政官没有像上次一样挥剑抵挡,而是毫无犹豫地按剑突刺——   光与焰的长剑立即穿透了那连火枪弹丸都没法击穿的胸膛,而火龙的两柄手刀也狠狠地贯穿了他的头颅。天堂执政官的身体里仿佛藏着岩浆——从巨大的贯穿伤口处喷出来的不是血液,而是混杂着火焰的橘黄色沸腾液体,一溅到火龙的双臂上就立即发出“嘶嘶”的声响,腾起浓重的烟雾。   自地狱而来的巴托恶魔的血液具有强烈的腐蚀性,自天堂山而来的生物的血液当然也不会是什么疗伤药剂。无论是他杀死了火龙还是火龙杀了他,都是可以被我接受的结果——这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东西能够伤害到巴卡拉斯的肌肤……而天堂执政官的血液却正是其中的一种。   现在巴卡拉斯忍受着双臂被灼烧的剧痛,双手握着那柄几乎与他等高的巨剑,看着我、将它缓缓抽出身体。伤口处的肌肉立即蠕动起来,而后很快愈合,只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但我知道他所受的内伤可没那么容易痊愈——外伤的愈合只是表象而已。   在下一刻,他毫不犹豫地扑向我——但我立即抬手发出一道“彩虹喷射”。魔法光线命中了他的身体,可造成的伤害只是一个贯穿了左肩的孔洞。   “彩虹喷射”只对与人类身形大小相当的生物起作用,对于巴卡拉斯这种拥有巨大本体的人形生物来说,只能造成微笑的贯穿伤。我知道这一点,巴卡拉斯也知道这一点,因此唯有施展这种法术他才不会用那种快到我的视觉已经无法追踪的速度来进行闪避,才会不惜以收到轻微伤害的代价将我一举击杀。   但他似乎并不了解“召唤天国军团”这个魔法的奥秘——“军团”,可并非只有一人。就在他的嘴边露出得意的微笑的时候,两只生有透明蜂翼的天界生物陡然浮现在了他的身后!   那是两个几乎与巴卡拉斯同高的战士——身体外侧覆盖着乳白色的骨质盔甲,双手与此刻的火龙类似,生有更长也更加锋利的手刀。天堂执政官的死亡召唤来了这两个蜂翼天使,虽然他们的身体没有前者强壮、力量没有前者巨大,然而他们的速度却与火龙不相上下。   从他们出现到对巴卡拉斯发起攻击的时间没有超过一秒,在火龙来得及转身闪避之前,四道锋利的手刀已经深深地切割开了他后背的皮肤,一大段血淋淋的脊椎骨当即显露出来。巴卡拉斯因为疼痛而发出愤怒的嘶哑叫声,他旋身挥手,试图用手刀将两个偷袭者的臂膀切下来。然而“彩虹喷射”造成的贯穿伤在此刻阻止了他的动作——他可以忍住身上的痛楚保持高速的攻击,却没法使断裂的骨骼重新行动起来。我在使用魔法攻击他的时候早已预料到这一刻——有得时候一点微小的细节往往成为左右胜败的决定性因素。   他的左臂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抬起,仅有右臂的手刀碰到了一个蜂翼天使的手腕。锋利的刀刃当即割断了敌人的前肢,蜂翼天使发出咏叹调似的哀嚎,伤口的乳白色血液像是从一根水管当中喷出,大片泼上了火龙的右半边身躯——他瞬间笼罩在了一片腥臭的血雾里。   与此同时,左侧的蜂翼天使再一次抬起双手,两根手刀狠狠插进他的脖颈当中,又从他另一侧的肋下穿了出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来自星界的生愤怒地颤抖双翼,三柄手刀在火龙的身上来回穿插,而巴卡拉斯直挺挺地站在原地,头颅依旧保持着看向我的姿势——我能够体会得到他眼中的那种愤怒与不甘……即便此刻只剩下了两个血洞,他的面庞又被天界生物的血液腐蚀得露出了森然白骨。   他这一次的确是死掉了——我看到到了他的龙魂。一片巨大的红色阴影从他的身上升起,然后慢慢伸展、高昂头颅,发出无声的嚎叫,双翼几乎遮蔽了整片空间。   我散去了手中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法术,轻轻开口,喝退了那两只蜂翼天使。他们面无表情地转头看我,而后身体的轮廓逐渐消散,最终化为两片光斑——回到了星界。   巴卡拉斯仍旧站在原地,双脚深深地陷入岩石之中。我谨慎地走了过去,仔细打量他——打量这西大陆上最后一头能够高翔于天际的巨龙。   现在他以他的族人们最为不耻的人形死去,甚至自始至终都没能碰到我一下。三百多年的仇怨就此了结……我觉得自己似乎松了一口气。然而在下一刻,胸膛之中忽然出现了奇特的空虚感。   我在他的面前,盯着他血肉模糊的身躯沉默着,然后叹了一口气,开始将袍袖中的一些药剂粉末洒在他的身上。   随着灰黑色的纷落下,虚空之中的那个龙魂幻影的身上也开始逐渐升腾起淡蓝色的魔法火焰。它悲愤地哀嚎着,挣扎着……然而他的躯体此刻被我的魔力禁锢,无法恢复原型,他也就无法离开这片空间。   魔法火焰令他的灵魂逐渐变小,他试图用巨大的前爪拍打我、用粗壮的尾巴横扫我、用血盆巨口撕碎我——但此时我与他已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存在形态,他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劳。   我用虚幻的魔法火焰灼烧他的灵魂让他逐渐凝聚,凝聚成为最纯粹的精神状态,然后摒弃掉一切自我意识,成为一团生命力、精神力、灵魂之力的混合体。   火龙的灵魂大声嘶吼哀鸣,但实际上凡人们只能听到若有若无的飘渺声响。这就是为何一些人类在墓地或是密林当中行走的时候会产生“听到了鬼魂的哀嚎”这种“错觉”的原因——那一部分的人大多具有比常人要强大得多的精神力,因此可以隐约感受到那些愤怒嘶吼着的灵魂的声响。   远处那个被踏碎了一条腿的矮人王子似乎也听到了空旷的空间之中的那些飘渺的声响……他拖着一条残腿,捡起一柄火枪撑在腋下,以一种滑稽的动作向我一跳一跳地走过来,然后在距离我十米远的地方停下。   “你……是魔法师……”他忍痛、喘着粗气说道,“我先得感谢你拯救了我的生命,但……”   我没有理会他,而是将最后一点魔法药剂撒在了巴卡拉斯的身上——周围的空间忽然变得粘稠起来,地面上那些污浊不堪的龙血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一滴一滴地飞上半空,而后以我们的站立之处为中心,开始慢慢旋转。   血滴越聚越多,逐渐形成一片暗红色的幕布。矮人王子似乎被这奇异的景象所震慑,然后本能地感到了危险。他撑起火枪想要逃向远处,但我将手一弹,一滴火龙的血液落在了他的背甲上。   “在西边的岩石之后等着我。等我料理完这一切,我还有不少话想要跟你说,殿下。”   我使用的是通用语,他听懂了我的话,然后惊慌地回望了一眼,冒着腥臭的血走向远处。   血幕将我们彻底包裹,又将已经缩得极小的龙魂牢牢缠绕住——此刻它已经失去了自我意识,甚至不会再发出嚎叫。而后我抬起右手,在手心撕扯出一道裂口——我身体里的鲜血立即向上飘去,在那我与团精神力、生命力、灵魂之力的混合物之间形成了一条血线。   磅礴的精神力量立即沿着血线导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自己的毛孔在刹那之间被悉数撑开,清凉我比的气息在我的周身游走,又在我的灵魂之中留下深深的刻印——那代表着我的灵魂正与混沌的龙魂融和,并且修复了我因为使用魔法而损耗的生命力,又将它提升到了一个崭新的高度——我在前世的时候曾经试图让安塔瑞斯应允与我共同分享她漫长无比的生命,所依靠的就是灵魂刻印的法子。   而此刻我将火龙的灵魂完全吸收,这也意味着我达成了前世一直没有完成的那个目标——我分享了巨龙的生命,我真正地获得了“长生”!   而巨龙的精神之力则被填充进我的意识之海——米伦尼恩花费了极大的力气去收集凡人精神力量,但纵使上百年来她的努力从未停止,也远远比不上我这一次的收获——现在的我已经成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法师,我的手札中的那些传奇法术与用高等密文记载的技艺都将再次向我展开……我在这一瞬间,在与龙魂融和的这瞬间再次产生了这样的感受——   我可以战胜整个世界!   在巨龙的灵魂彻底被我吸收之后,空中的那片血幕也化为雾气,渗透进我的身体里。巨龙的血液可以增强人的体质,可以提高人的抗毒能力,更能提高对魔法物品的亲和力。只是这头龙身体当中的液体足够洗礼一个百人军团,我却没法儿在一时之间找到这么多让我放心的下属。   然后我伸出手来按在巴卡拉斯的背后,将他推倒在地,然后抬起了脚。   失去了魔力的禁锢,死亡的巨龙开始恢复原装——就在我抬起右脚之后,他的脊梁已经膨胀了起来,在我没有落下脚步之前撑到了我的脚底。我稳稳地踏上去,然后抬起另一只脚。   不断变大的身躯将我托起,此刻我正踏着巨龙的头颅,站起距离地面十几米的高度,俯视着岩石阴影之下的矮人王子。   “如你所见,我拯救了你,杀死了他。”我沉声说道,“你需要巨龙帮助你达成愿望,帮助你击碎火与岩之国上千年的传统,帮助你夺取国王的铁王座……但我也可以为你提供同样的力量。如果你愿意相信我的力量,愿意成为我的盟友,愿意在我帮助你之后向我付出等同的报酬——”   我俯身从巨龙的脖颈上撕下一块已经破碎的鳞片,然后远远地抛给他:“那么就拾起这鳞片,以此作为我们的凭证!”   矮人的王子胸膛急速起伏,在仔细打量巴卡拉斯已经毫无生机的身躯之后毫不犹豫地拾起了残鳞,吃力地向我弯身鞠躬:“我愿成为您的盟友,伟大的屠龙者!”   “我知道在生命收到威胁的情况下您的确会答应我的任何请求,殿下。但请你记得,此刻我已将您的许诺视为发自本意的承诺。如果在今后的某一天,在您重新回到了您的那些战士们的护卫之中以后,您试图违背自己的诺言——”我指了指身下的巨龙躯干,“我想你一定不会认为自己比这头巨龙还要强大。”   然后我坐了下来,开始做自己的事情——这样一具庞大无比的身体代表的是足以买下半个博地艮行省的巨额财富,并且是有价无市的财富。我得从我的手札上记忆一个传奇法术,然后将这头巨龙带走。   从前看起来令我头晕目眩的咒文现在变得清晰明了。一些符文陷阱在强大的精神之力的辨识下变得毫无用处——原本就是我用来防止其他人窥探我所拥有的知识的小把戏,没人比我更加了解它们。   传奇魔法,“空间印痕”。一个可以在异次元标记出确切坐标的法术,一个可以将大型物体暂时储存在另一个世界的法术。我整整花费了四十分钟去记忆它,而在此期间矮人王子一直静坐在岩石之下。不知在思索着什么。   传奇魔法相对于高等魔法来说,有一个显著的区别。这个区别并非杀伤力的大小——因为不少高等魔法的杀伤力还远在几个传奇魔法之上——而是传奇魔法一旦被大法师创造并且记忆出来,就不会在使用之后被遗忘。只要那位法师的精神力足够充沛,他将有能力通过吟诵的方式连续地施展出这个法术,而不必携带记载着这个魔法的书籍或是卷轴。   这便是大法师们的独特技巧,一种连星界的诸神都会感受到威慑的技巧。而当年的大法师雷斯林·马哲理,也正是使用传奇魔法杀死了黑暗之后的位面投影。   我记录了自己这一世的第一个传奇法术,然后站起身来,开始低声诵念短短十一个音阶的咒文。在极遥远的某处、在晶壁之外的某个空间,一处坐标被魔力标注、并且刻印进我的脑海里。而我用精神力轻轻地锁定了那一点,下意识地略一牵引……某扇看不见的大门轰然开启,而火龙巴卡拉斯的身体立即消失在了虚空之中。   我早有准备,轻轻地从十几米的高处落下——身体因为经过了龙血的强化而没有丝毫不适,仿佛仅仅是踏下了一级台阶。 第二百章 我的神器   矮人王子自始至终注视着我所做的一切,然后在我走到他的面前之后略微向后退了退,右手在空中挥了挥:“诸神在上……我也见过几位魔法师。但像您一样的……”   “将我与他们相比可算不上是一种赞美,菲克斯殿下。”我毫不领情地走过他的身边,来到那尊巨炮旁——炮管已经因为火焰的灼烧而有些发黑,但我仍可看得出那种令我印象深刻的材质。“这东西……您是从哪儿弄来的?”   “当然是地下王国矮人工匠们的作品。”菲克斯忍痛走到我的身边,似乎想要跳上一块矮岩与我等高,却因为极度不便的腿脚而放弃了这个打算。   “谦虚是一种美德。将史前的遗物说成是自己的作品可不是一件值得肯定的事情。”我伸手轻轻拍打那根炮管——声音清脆,似乎并不十分厚重,“我见过这种材料——在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里。所以,现在让我们开诚布公地谈谈,除了拥有这类史前遗迹当中的成品之外,你们还对巴温帝国所掌握的那种力量了解多少?”   我听到了菲克斯轻微的吸气声——那种因为极度震惊而使咽喉收缩所产生的吸气声。   “你……去过代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他的震惊远超我的想象,看向我的眼神就像是……就像是现在的我变成了帕拉丁的化身,“不……我不该使用那个名字——你去过了起源之地?”   “起源之地。”我重复那个名词,然后轻轻搓了搓手,“如果正是我口中的代达罗斯皇陵的话,没错儿,我去过。”   “告诉我它在哪里!”矮人王子菲克斯不顾一切地抓住了我的袍子,脸上的胡子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告诉我它在哪里,我就可以成为地下王国的君主,然后我可以给你一切想要的东西,只要你告诉我它在哪里!”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直到他发现了我眼中的幽绿色萤光,并且松开了我的袍子。   “很好。现在我的手中有你想要的东西,你的手中也有了我想要的东西,如果您能让我感到满意,我自然会带你去你口中的那个‘起源之地’。”我看了看他那只已经扭曲变形的腿,扬起手将一道白光洒在了上面,“可以暂时令你感觉不到痛苦,也可以让你集中精力告诉我关于那个‘起源之地’的秘密。”   他脸上的痛苦神色在魔法生效的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痛感麻痹”这个法术可以令伤者感受不到痛苦,却也会对肌体产生不好的影响……但那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之内。   “但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在欺骗我?”疼痛的消失似乎令矮人恢复了清醒,并且从刚才的激动状态中摆脱出来,“我需要一个证明,好让我相信你的确去过那里……比如它的大致方位。”   “菲克斯殿下,我看起来是个蠢货?”我冷冷地笑了起来,上下打量眼前这个只到我腰部的矮人王子,并且让自己的神色显得冷酷而高傲,“告诉了你大致方位,然后任由你派遣暗探找到它,再撕毁合约?”   矮人气馁地倾身坐在后面的矮岩上,摊了摊手:“我并无此意。只是……您总得找到些足以令我相信您的东西,空口无凭,我们……”   然后他陡然停住了话语,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手中的一样东西——那个从代达罗斯的陵墓里带出来的金属物体。上面的十二块宝石按钮在微弱的火光中闪闪发亮,就好像我的手中拿了一颗星辰,令那位殿下忘记了呼吸。   这一次他甚至不能说出话来,右手颤抖着指向我手中的小东西,脸色显得更加苍白。   “帕拉丁之锤……”他低声说道,声音里充满了敬畏的情绪,“雷神之锤……诸神的怒火——你是怎么得到它的?!”   我的心中一喜——似乎这位殿下对它的了解远远超出了我的认知。“说说看。”我一上一下地抛着手中的小东西,而菲克斯的目光也随着我的动作一上一下,似乎生怕我令它跌落在地上摔出个好歹来。   “那东西……我的一位祖先曾经见过它,并且在一本书中画下了它的模样。”菲克斯说道,“您一定知道巴温皇帝屠杀巨龙的那个传说?”   “没错儿,说下去。”   “当时我的祖先是巴温皇帝身边的一位工匠,为他的战马……打造马掌。巴温在征讨巨龙的时候,我的祖先侍奉在他的左右,并且在战场上见到了他使用这东西——据说只要按动上面的几个宝石,就会有雷霆与火焰落在敌人的身上——远比任何一种魔法更加可怕的雷霆与火焰,在瞬间就消灭了十几头巨龙……”   “等等。”我打断了他的话,皱起眉头,“你是说,巴温皇帝在龙岛上屠杀巨龙的那场战争?”   “没错儿。我的祖先亲眼见证了龙族的衰亡。”   “据我所知,当时的龙岛被巨大的力量化为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焰,就连岛屿的边缘也被包裹其中,你的那位祖先是在哪里见到了这一情景?”   “他们乘船出海啊,阁下。”矮人用毫不掩饰的贪婪目光注视着我手中的小东西,继续说道,“他们在船上见证了这一幕——”   “那样的高温——能将整片岛屿都灼烧成岩浆的高温,足以令数百米之外的海水沸腾,产生的冲击波更会令数千米之外的船舰都粉身碎骨——他们怎么可能‘在船上见证这一幕’?”我摩挲着手中那个被称为“帕拉丁之锤”、“雷神之锤”、“诸神的怒火”的小东西,说出我心中的疑惑。   矮人的脸上露出向往的神色,像是陷入了一段回忆里:“在今天看起来的确不可能,但当时的人们确实做到了。实际上他们当时的确远离龙岛……但并非在数千米之外,而是在数万米甚至十万米之外!”   “但……”   “但他们怎能见到龙岛当时的情景?”矮人的脸上神采飞扬,似乎是那些属于祖先的记忆也令他感到了无上荣光,“他们使用了一种被我的祖先称为‘神之眼’的东西——那种东西可以让人看到数万米甚至更加遥远的距离之上的事物,他们就是那样将舰支停泊在安全水域,然后见证了龙族的灭亡。”   “你们那里……还有那种‘神之眼’?”我轻轻地出了一口气,觉得自己对巴温帝国的历史越来越感兴趣——那样一个神秘而又伟大的年代,究竟会是何种模样?   “不,在龙岛战争之后,‘神之眼’就已经损毁了。”菲克斯说道,“据我的祖先说,巴温皇帝之所以能够建立起一个几乎统治了整个西大陆的帝国,正是因为他拥有‘神之眼’注视着全境——任何叛乱的苗头都会被他扼杀萌芽之中,任何一个贵族的兵力调动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而后来巴温帝国覆灭,除去那位皇帝被光天使杀死的原因之外,还是因为再也没有人能够像他一样具有那样神奇得近乎恐怖的监察能力……”   “那么这个……雷神之锤呢?”我举起手里的小东西看着他,“你们哪里是否还有一些资料……能让我弄明白如何使用它?”   “不……不要使用它……您会招来诸神的惩罚!”矮人的脸上露出畏惧的神色,即便是那浓密的络腮胡子也没能将它遮掩住,“当年的巴温皇帝在使用了它之后,帝国海岸几十万居民因为莫名的诅咒而死……另一些侥幸活命的人……他们诞下的后代,简直就是魔鬼的胎儿!您应该知道那些灰矮人——”   “你们的那些远亲?他们和这东西有什么关系?”我继续诱导他说出我想要知道的东西,努力做出好奇的姿态。“灰矮人”也是亚人种——他们的身高与矮人相当,连面貌都有些相似,却被称为是“被恶魔诅咒”的种族。因为他们的皮肤呈现出灰白色颜色,并且极其脆弱。强烈的阳光、剧烈的碰触、过于潮湿的天气都会令他们的肌肤发生病变,产生不会致命却难以被治愈的脓包或是水泡。而他们的寿命短暂、体格孱弱,如果不是因为与铁锤矮人们惊人相似的相貌,谁都不会想到这些家伙会是这支地底种族的远亲。   “灰矮人被称为是我们远亲,可实际上……他们原本就是铁锤矮人。”菲克斯说道,“当时那支铁锤矮人居住在海岸边,为巴温皇帝建造他的战舰。但在巴温使用了那武器之后,为他建造军舰的矮人们就都受到了诅咒……于是变成了那副模样。”   “也许只是巧合而已。”我说道。   “不……绝不是巧合。”菲克斯挥舞着双手,“小哥布林,地精,侏儒怪——这些种族,为何在数百年前凭空出现?”   我微微诧异,感到自己的某些认知似乎就要在此刻被颠覆了。   “因为从前有不少兽人服务于巴温皇帝的军队——而那些兽人们同样被诅咒,因此产生了无论在智慧上还是在体力上都远逊于兽人的三个种族……”   “那么人类呢?”如果矮人所说的话是真的……我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那个小东西,它的确是令我感到不安了。   “人类……呵呵。数十万人的死亡还不够么?”菲克斯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作为人类的一员,您应该感到庆幸——没有像矮人与兽人这两个种族一样产生那种令族人蒙羞的远亲。”   “所以……不要使用那东西。我们都不会知道它将带来什么。”矮人忧心忡忡地说道,“我劝您将它埋藏起来,让任何人都无法找到它——”   “埋藏?”我笑着了起来,“将这样一件可以屠戮巨龙的武器埋藏?不不不……如果你们真的担忧这种力量会带来不幸,为何还要发掘巴温帝国的遗迹?它不可能独自出现在这世界上……它必然也与你们现在占有的那些东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假如我的设想足够乐观的话,我会告诉你——迟早有一天,你们也会拥有这样的力量。”   菲克斯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耸了耸肩:“您……真的对我们有如此之高的评价?”   “在第一个魔法被施展出来的时候,有谁会想得到大法师们可以杀死神祗分身,甚至杀死巨龙呢?”   “那么……您是在暗示,您是一位大法师?”矮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我,“但据我所知,西大陆上只有四位大法师,并且都已经年迈不堪。而您如此年轻……”   “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转身从他的面前走开,再次去触摸那炮管,并且细嗅炮管当中的火药味儿,“我需要你们的火药配方,需要你们的新式武器。”   菲克斯半天没有声响,当我再次转过身去的时候,他的嘴巴大张,像是正在喝酒的时候被人定了身,然后又被夺走了酒杯:“你……诸神在上,你的样子……果然和描述中的一模一样!该死,我早该认出你来——一个尼安德特人法师,一个可以屠杀巨龙的法师,除了撒尔坦·迪格斯还能有谁?!”   他的态度令我微感讶异……矮人们并非长寿的种族,而距离我横行西大陆的时代已经过去了三百多个年头,将近十五代人,他怎么会说出“果然和描述中的一模一样”这样的话语?似乎是他早已知道我的模样,直到此刻见到我才恍然大悟——   于是我沉声问道:“有人对你提起过我?”   矮人的眼中依旧闪烁着难以置信的光彩,他打量了我许久之后才轻声说道:“不……你出现在一本书里——就是那本书记载了巨龙灭亡的秘密,巴温帝国的神器……还有你手中的这件雷神之锤……也正是那本书中提到,这件武器一旦被使用,将会带来不可想象的灾难的诅咒,而我们现在所拥有的那些技术……也正是从那本书中获得的!”   “有关我的部分,是如何叙述的?”我皱起眉头,沉声问道。   我预感到这本书也许与另一件我一直疑惑不解的事情有关——我在前世对自己使用了“大预言术”试图改变今世的命运,但目前我的状况似乎并不乐观。寻回力量的旅途遍布坎坷与障碍,甚至有一部分魔力已经被米伦·尼恩获取——一定是有什么人改变我的命运,令我陷入到如今这种奇怪的状况之中。虽然在我的努力下,我依旧在向那个目标逐渐接近,然而这段旅途之中却横生枝蔓,牵扯了大量本应与此事无关的人。   我一直有一种预感……这些出现在我身边的人或事都不会仅仅是因为巧合,一定有某种因素促使我们相遇,然后发生交集,但……那会是什么?   这时矮人低沉地咳嗽了一声,对我开了口:“那一本书,每一位王子在小的时候都必须学习当中的内容。起先是一些大陆的历史,之后是一些鲜为人知的秘史,然后就是一些能够带给我们神奇力量的知识……有关您的那一部分,我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已经熟练掌握了它。实际上对您的描述并不多,但令人印象深刻……”   他抬起头看向我,用朗诵似的声音缓缓说道:“他是尼安德特人的王,是魔法之王,是过去、未来之王。你们所拥有的,源于他的恩赐。你们所失去的,源于他的意志。王终将复生,且降临与火于岩之国度,屠戮巨龙。”   他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补充道:“这是那本书中‘矮人国度卷’中的一段话……没有被归类在历史卷或是技艺卷之中,而是单独的一卷。”   我沉默了很久,没有说话。   是谁……会为我写下这样的字句?我从前的名声可并不好,是谁会使用这样的语气——以叙述史诗的口吻如此地赞美我?   “书的名字?”   “《真理之书》。”矮人答道——我听得出他声音里的那种敬畏之情,对那部神奇的书籍的敬畏之情。   “那么……这本书在你们那里……多久?”   “很久……连最年老的人都已经不记得了它的来历了。”矮人说道,“如果您真的就是那个人——不,您一定就是那个人,因为您刚刚杀死了那头了龙!我早就从书中知道了屠龙的预言,因此我才想要杀死巴卡拉斯……想要以此证明我才是有资格继承铁王座的王者。如果您真的就是那个人,那么您向我们提出的要求都将被满足……只要您能够支持我成为铁王座的主人,我必将一切都奉献给您!”   我没有料到事情会出现这样的转机——因为一本名为《真理之书》的神秘书籍而出现的毫无保留的效忠?   不不不……这不真实得让我想要发笑。   “我必须要亲眼见到那本书。”我沉声说道,“如果事情真的如你所说,如果你刚才的承诺都是发自本心,我可以答应你的请求。” 第二百零一章 另一个世界   我曾经认为矮人国度的城市里也会如荒野中一样昏暗阴沉,但在我远远地看到矮人王城“阿尔古纳”的时候,我改变了自己的想法。   大约有八根人工建造的巨大石柱矗立在城市周围,石壁上被种满了可以发出光亮的荧光苔藓——那种被称为“帕拉丁的恩惠”的植物。石柱的外围似乎还镶有大块的月长石罩子,使得荧光苔藓发出的光亮被双倍放大,最终变成了八根亮度不输于人类世界最明亮的灯火的照明物体。   占地广大的王都沐浴在这光亮之中,竟然与地上世界的白昼毫无二致。   而菲克斯告诉我,类似种植有荧光苔藓的石柱还分布在城内的每一条主要街道两旁,虽然略微小些,但足以让街道上“灯火通明”,永远不会陷入黑暗。   因为地下世界空气的流动相对于地上世界要缓慢得多的缘故,如无必要,矮人们大多使用这种冷光源照明,而非会令空气变得污浊的火焰。   眼下我们已经行进了六天,中途遇到了一队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骑兵,因此菲克斯现在可以坐在一辆平板车上,不用忍受剧痛与我徒步行走。   只是那队骑兵给我们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在他们离开王都的时候,已经有一个谣言在民间流传:据说矮人王塔西亚已经病危,现在王都高层暗流涌动,正在进行王权交接之前的利益分配。   这个消息在民间大约流传了四天,而后王室医生公开发布声明表示矮人王塔西亚现在的健康状况良好,已无性命之忧。但人们一致认为这仅仅是官方为了稳定国内形势的托辞……毕竟长子殿下在国内也拥有相当一部分支持者,并且大家都知道,他有坐在铁王座上的野心。   菲克斯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沉默了很久,然后询问骑兵队长他在执行巡逻任务的这几天是否见到了其他的军队。   对方在沉思之后做了否定的回答,然后菲克斯明显地松了一口气。   “看来的确是谣传。”菲克斯侧过头来对我低声说道,“否则我们现在应该已经被包围了。”   “无风不起浪。”我看向远处那座笼罩在光亮中的王城,在心里掂量这位长子殿下在地下王国中究竟有多少分量,“如果不能确认你的父王已经去世,我们倒是可以退一步,确认他的身体状况目前并不乐观了。按照你的估算……如果他现在仍然活着,还能支撑多久?”   “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医生说他患有肺炎,胃和肝的状况也并不好。”菲克斯的脸上并无太多哀切,以极其理智的语气低声陈述事实,“如果上一次那个消息是真的,我一点也不会感到意外。然而如果我的父亲死去,我的那位弟弟所做的第一件事就会是派人来杀死我。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陛下还活着。如果你要问我他能够支撑多久……谁知道呢?也许是一天,也许是两个月。”   我皱起了眉头。   菲克斯捕捉到了我神色的变化,又向我靠近了些,补充道:“两个月,绝不会再长。对于您这样的大法师来说,两个月的时间微不足道……只要再给我两个月的准备时间,加上您的帮助,我就有足够的把握得到铁王座——”   “不,我等不了那么久。”我在心中默算迪妮莎展开她的复仇计划的日子,得出的结论是,我必须在二十天之内得到矮人的有效支持,并且将地下王国的状况稳定下来。也许……那位世子殿下是更加合适的人选……   不。我随即否定了自己的念头。锦上添花永远比不上雪中送炭。世子继承王位天经地义,他绝不会像这位长子一样对我感激涕零。况且一旦这位殿下打定主意要与他的弟弟争夺铁王座,就必然会做出不少上不了台面的事情——那些事情将成为我牢牢控制他的有力武器。   菲克斯迟疑着说道:“您不想等那么久,那么您……”   “我还是会支持你。”我说出这句话之后就紧紧闭上了嘴,在昏暗的旷野上凝视他的眼睛。   菲克斯的脸上先是不解,然后是疑惑,接着转为震惊。他微微长大嘴巴:“您是说……您是说……”   “没必要和我玩这种把戏,菲克斯。”我嘲讽地看着他,然后在挪了挪身子让自己的车子上待得更舒服些,“在你打定主意争夺铁王座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不然你想怎么样?在你的父王死后再大动干戈?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我的确没有这样的想法——即便我想要拥有王权,撒尔坦。”矮人垂下眼睛低声说道,“有些事情你并不了解……我可以告诉你。在从我出生之后到我十二岁这段时间里,所有人的人都认为我将是下一位矮人之王。我的父亲是一位勇敢睿智的王者……他同样厌恶地下王国的世子继承制度,因此他想要改变它。”   “他在我出生之后打定主意再不要其他的孩子,从小将我作为王储来培养——为此我的母亲甚至请医生断绝了自己的生育能力。但因为一次醉酒之后的疏忽……我的父亲和我母亲的妹妹诞下了我的弟弟。父亲悔恨于自己的过错,更加觉得自己再也没有资格去向矮人王国上千年的传统发起挑战,于是将我的弟弟立为王储。”   “但无论如何他是一个好人——我做不出你说的那种事情来。”菲克斯握紧了拳头,在自己的胸口拍了拍,“我,做不出来那种事情。”   这时候我们的队伍已经走到了王城门口——巨大的石头闸门敞开,但进出的市民并不多见。照明石柱的光亮让菲克斯的面容看起来更加真切,我仔细地观察他的眼眸,探知他的内心,然后发现……该死,他刚说的,似乎的确是真心话。   于是我沉默着看了看他,然后转过脸去。   “既然如此……就按照你的意愿来吧。”我轻声说道,“等到他去世之后。”   护送我们的骑兵队长在向城门守军通报了车上人的身份之后,城门内的哨站顿时忙碌起来。几个卫兵跑向城内征用更加舒适的座驾,另一些卫兵则迎接出来,谨慎地守卫在菲克斯的车旁。我从他们的脸上看到了关切与敬畏的神气——似乎我不得不提高一下对身边的这位长子殿下的评价了。   “都是我的人。”菲克斯在我的耳边轻声说道,“一千一百名王城禁卫军,名义上受世子安东尼的节制,实际上他们效忠于我。”   “你在军队中还有这样的影响力?”我微感诧异,指了指他们腰间的长柄火枪,“你带去屠龙的几百人……也是你的下属?”   “他们都是新军。新军装备了火枪与火炮,但只有很少一部分,大约四千人左右。因为一直是我在负责与地上世界的交易,同时兼顾新式武器的研发,所以很容易赢得他们的信任。但旧式军队,仍然使用冷兵器的旧式军队……仍在忠于世子的几位将领的控制下。”   “旧式军队有多少人?”   “满编六万人,现在保持在四万人的规模。”   我耸了耸肩,不再说话。这时候城门卫兵为菲克斯征来的座驾已经开到了城门口,是由两头矮种牛牵引的铺有厚皮垫的平板车。这平板车看起来与地上世界运输武器自辎重的车辆并无太多不同,但却比它们要窄一些——仅容一人平躺。车前头设有木质的小座位,似乎是供驾车人乘坐。   菲克斯看到了我略感好奇的眼神,向我解释道:“地下世界的空间有限。你看城外我们经过的那片荒野,虽然看起来空空荡荡,但实际上都是不能住人的——那里的地下构造并不稳定,在那里建造城市的话,很容易发生地陷。所以城里的街道都很狭窄……不断增加的住宅使得街道更加狭窄……民用道只能通过这样的车辆,只有军用道才能经过大型车。”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始向城内行进。我原本打算骑着战猪入城,但考虑到我的身高以及那种小型坐骑的奇特味道,我还是选择与菲克斯一起坐在了车上。身边的矮人战士看向我的目光似乎并没有过多的惊异,我猜想也许是近些年来与地上世界的通商交往令他们已经习惯了我这样的“大家伙”。   然而这个想法在我看到王城内街道两边的情景之后就被我推翻了……在一排排照明石柱的辉映下,路边的商铺和居民住宅进入我的视线,而我终于明白为何没人对我这个外来者表现多更加的讶异了。   因为那些打铁的商铺里、制作陶器的商铺里、售卖面包的商铺里、宰杀肉食动物的商铺里……竟然有不少兽人、狗头人、牛头人、地精、哥布林,甚至还有两个人类!   如果不是我清楚地知道自己现在身在矮人的地下王国之中,我一定会认为自己来到了一座各种族杂居的城市。   “大部分都是地上世界的逃亡者——比如死刑犯、囚徒、无家可归的流浪者,试着来到地下世界找些传说中的‘矮人的财富’,却都在最后留了下来。这里没有地上世界那样的赋税,也没有苛刻的贵族法令。虽然生活条件艰苦,但只要肯工作,总会找到活路。”现在菲克斯变成了一个真正的主人,向我介绍沿途的地下风情。   矮人王国的环境似乎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恶劣——至少在王城里。   当然,我也在街巷的阴影之中发现了几双窥探的眼睛。带有明显的敌意与谨慎,无论如何都不像是普通的围观者。菲克斯显然也注意到了他们的踪迹,只是淡淡地说道:“安东尼的人。”   矮人王都阿尔古纳的地形并非一马平川,国王的宫殿坐落在城市中心的最高处,其他的建筑则依次向下,一直延伸到各个种族混居的区域。但好在这座城市占地面积广大,因此坡度并不陡峭。两头矮种牛牵引着车辆一路向上,最后停在了一处平台当中。   站在这平台上可以看到下城区的景色——无数根光柱将城区辉映得灯火通明,像是那半座山体都变得璀璨了起来。走在路上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山坡陡峭,但这个时候看起来,就好象刚刚从光亮的深渊中走上来,令人觉得头晕目眩。从下城区延伸至此的道路止步于这个平台。再向上看去就都是密密麻麻的高大住宅,找不到任何一条可以让车辆经过的路线。   两个卫兵搀扶着菲克斯下了车,然后走向平台远处的一扇铁门。那里正有两个卫兵把守,装束与城卫军截然不同。他们没有佩戴火枪,而是手持长矛,腰间悬挂着战斧,披挂着光亮的全覆式板甲。   这两个守卫脸上的神色带着几分冰冷的意味,显得不卑不亢。即便看到菲克斯的一条腿上染有血迹,也依旧没有露出半分紧张的表情来。我猜这就是菲克斯从前对我说过的皇家卫队了。   城卫兵的军官走上前去进行了短暂的交接,而后在距离铁门十米远处的黄线外止步,我与菲克斯走进了被两个皇家卫兵拉开的门里。而他们自始至终没有向那位长子殿下斜视一眼,也没有对我表现出太多的关注。   铁门里面的通道不长,大约在前行几分钟之后就走到了另一扇铁门前。只是这扇门仍旧显现出铁器的银白色光亮,看起来常常被保养上油。   “外面的,也是我的人。”菲克斯拖着残腿走到门前,熟练地拉动墙上的一根杠杆,门内一阵“哗啦啦”的声响之后,这扇铁门被向左侧推开,露出里面一个仅有四张靠墙座椅的小房间来。   “但是他们看起来并不友好——这是什么地方?”我狐疑地打量着里面的狭小空间,考虑着要不要走进去。   “这里面是通往上城区的阶梯,而这个房间仅供王室成员专用。”菲克斯首先走了进去,在一张座椅上坐下,摊开手向我表示并无危险,“除此之外去上城区只有七条道路,但都是那种可以自动行进的宽路,也都有皇家卫兵守卫。其他的军事力量被严格禁止踏进上城区,他们也无须理会除自己的直属长官以外任何一位军官的命令。”   我犹豫了一会儿,走进去,在菲克斯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而他微笑着拉动里面的一根杠杆,我立时觉得地面轻微地震了震,然后房间的墙壁也随着微微震动起来。   “我们在上升。”菲克斯看到了我脸上不大自在的表情,微笑着解释,“似乎你们地上王国也有类似的东西。”   “那是使用人力的升降阶。”我轻声说道,并且觉得这东西令我想起了代达罗斯皇帝陵墓里的那个用玻璃制成的东西——它的作用也是如此吧?   “但我们使用的是蒸汽。地下王国有大量沸腾的热水源,那就是我们能源——远比人力要方便得多。”   “其他的七条通道也是如此?”我皱起了眉头,“那样可不足应付上城区那么多人的出行需要……”   “不,其他的七条是自行通道。”菲克斯的脸上带着骄傲的神气向我解释,“六条民用道,一条军用道。人们站在上面,通道就在蒸汽的作用下向上行进——用不着人们自己的走路。”   这一次我的的确确感到了震惊——矮人们的技术已经发达到了这种地步么?   “那么……还是使用蒸汽做动力?”我用另一个问题来掩藏自己的惊讶之情,“在进行魔法实验的时候,沸腾的水汽倒是的确会将盖子顶开。但是应用到运输上的话……”   “我们之所以不肯离开地下,除去地上世界没有足够大的土地可供我们容身之外,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在这里我们拥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动力来源……从前我们用那些蒸研磨面粉、锻造铁器,现在我们已经将它应用了生活的方方面面。”菲克斯拍了拍震动着的墙壁,“例如这座城市,一旦离开了这种特殊地形,就再也无法复制。实际上这些东西并不需要复杂的技术,任何一个地上王国都可以建造出同样的系统——仅仅是比磨坊的齿轮结构精细一些而已。但地上王国没有这里的条件——没人会把一座城市建造在火山上。”   火山。   直到他提起了这个词,我才联想到了这个城市的外貌——这种几乎对称的巨大锥型地貌,当然只能是一座火山……   “那么你们从……火山里获得动力!?”这一次我真是没法儿掩藏自己的惊讶了。   菲克斯叹了口气,摊了摊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数百年前的一次岩浆涌动几乎毁灭了半个王国的领地。那时候的矮人们打算不顾一切迁徙到地上世界,即便失去的自己的国家与文化也在所不惜。当时的矮人王为了制止那次几乎灭国的骚乱,又杀掉了将近一半的人,然后将新的王都建在了这座休眠的火山上,又将自己的宫殿建在了火山口,意为一旦王国毁灭,那么他自己必将首先毁灭。”   “这样一来,骚动终于被逐渐平息,我们的国家再次兴盛。帕拉丁在上,这数百年来这座火山一直沉眠着,只是偶尔会从山体当中泄露出高温的蒸汽,却都被我们用作了动力。实际上其他的城市情况也都类似,有的建立在岩浆池边,有的建立在暗河上——随时都有可能倾覆……然而我们就是这样一个种族。生活在地下,生活在烈焰与危机之上,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天。” 第二百零二章 勾心斗角   “的确是值得尊敬的种族。”我轻声说道,“但逆境使人成长——看看你们现在的成就吧,已经远超任何一个地上王国。你们所做的一切甚至已经足以同高等魔法的威力媲美,甚至可以将火龙重创。也许这个世界的再一次变革就会发源于你们的地下……但不幸的是,你们却似乎无心重返地面。”   “总要权衡利弊的,撒尔坦。重返地面会得到明媚的阳光与新鲜的空气,不必为自己的生存环境担忧,我们甚至可以像你们人类一样,大面积地种植粮食作物,而不必以地下世界那些粗糙的肉食为主。然而那样的话,矮人们就将丧失自己的优势——我们现在的成就都建立在地下世界取之不尽的自然动力之上,一旦回到了地面,所有的巨大器械都只能成为模具——我们会在优越的环境当中逐渐不思进取,就像你们人类一样——我并非针对某一群体,但事实的确如此——几千来来人类社会的发展止步不前,人类用刀剑与铠甲厮杀了数千年,至今仍旧停留在依靠人力生活的时代。”   这时候小房间的震动停止了,我感到自己的呼吸又顺畅了些。菲克斯再一次拉动杠杆,铁门向一旁拉开,露出一条被荧光苔藓照亮的通道来。他附着椅子的护手站了起来,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虽然我已经对他施展了可以镇痛的魔法,又用药剂为他简单地处理过伤口,但他对于疼痛的忍耐力也的确令我感到惊异。如果不是在为他处理伤口的时候确认过他拥有比常人还要高些的体温,我简直要怀疑他是一个魔法傀儡了。   我想起了他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又想起了有关东大陆的传闻,于是在行走在通道中的时候对他说道:“关于动力的来源……其实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你是否知道,在我们的世界之外还有一个‘东大陆’存在?”   “那个被称为蛮荒之地的‘东大陆’?”菲克斯用手撑着墙壁前行,通道远比我想象得要漫长。而周围寂静无声,似乎并非通向上城区的闹市。   “我们认知当中的‘东大陆’只是一个岛屿而已。真正的东大陆更加遥远……但是现在,那里的船队已经可以跨越代瑟雷特洋来到西大陆的因纳德立了。据说东大陆上的人们已经在使用火枪进行战争,而且掌握了制造复杂机械的技术。如果说你们的机械动力来自地下,那么那里的动力是从何而来呢?”我将一个一直埋藏在心中的疑惑说了出来,“东西两个大陆相距如此遥远——又怎么会几乎同时出现火枪这种东西?”   菲克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我:“您是说……另一片土地上也出现了这东西,而且比我们所拥有的更加先进?”   “据我所知,是这样的。”我注意观察他的表情——那种震惊似乎并非伪装。只是他的那种震惊当中还带有一丝惊喜,又很快转为淡淡的遗憾。   “看起来的确是真的。”他喃喃自语道,“这世界上并非只有西大陆,还有其他的广阔土地存在。只是……为什么我们不是诞生在另一片土地上?”他懊恼地叹着气,就好象年轻时候的我错过了一个学习高等法术的机会,抑郁之情难以言表。   我听出他的话里还包含着别的意思,于是进而追问道:“那么……你们早就知道有另一片巨大的陆地存在?”   矮人王子菲克斯犹豫了很久,然后才低声说道:“我们现在所掌握的大部分技术,其实都来自‘遗迹’——也就是你所说的代达罗斯陵墓的遗迹。那东西在西大陆上还有几处,尽管因为年代久远都已经残破不堪……但我们仍可想象到那遗迹繁盛之时的壮丽景象。不少遗物被我们发掘出来……”   “就在这地下?”我忽然问道。   菲克斯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点了点头:“这也是我们不愿意离开地下的原因之一。我们在巴温帝国灭亡之后搬来地下,然后就发现了那东西。你应该也曾听说过,代达罗斯皇帝曾经向铁锤矮人们询问有关‘巴温遗迹’的传说——实际上那时候我们就已经清楚地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只是故意装作一无所知的模样,又在得到了我们感兴趣的东西之后离开了那里。”   “那么,巴温皇帝掌握了那力量?”   “掌握?”菲克斯嘲讽似的笑道,“巴温曾经认为自己掌握令那种力量,甚至想要向诸神挑战。但实际上……一个人不懂得如何制造火枪,不懂得如何为火枪装弹,只懂得扣动扳机——那能够算是‘掌握’么?据我的祖先说,甚至连巴温皇帝本人都不清楚那遗迹究竟来自什么年代。”   “而我们现在正在做的,就是试图破解那些遗迹的奥秘,然后将那些技术变得更加适合自己使用……”   “例如你们制造的火枪?”我说道。   “没错儿……但这也要感谢你们这些魔法师。”矮人菲克斯拍了拍腰间的短柄枪,“我们了解了这东西的构造,却找不到适合的燃料。是你们这些法师制造出来的火药帮助了我们。而经过我们的改进——现在它们终于可以发挥威力了。”   “那么发生在东大陆上的事情——”   “说明那里同样有遗迹存在。”矮人皱起浓厚的眉毛,沉声说道,“在研究西大陆遗迹的时候,我们发现它们都被编号了。尽管那种语言并非我们所能理解,但仍可发现其中的规律——那种遗迹似乎足有几十座之多,但迄今为之,在西大陆上只发现了两座。我相信更多的遗迹应当是在东大陆上……而那里的人们也像我们这些矮人一样,发现了它们,并且利用了它们。”   我陷入了沉思。   遗迹,那样伟大的遗迹。即便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变迁,它的力量仍可轻松屠灭这地上界最可怕的生物——巨龙。而在那遗迹没有灭亡之前,那个世界应该何等繁华壮丽?那是由一种完全不同于魔法的力量所建造的世界,是凡人们所建造的世界……   行进了大约十分钟之后,通道的尽头透出光亮来。为矮人王城照明的八根巨大石柱原本就是建立在半山腰上,因此上城区的光线远比下城区要充足。我在那平台之上曾经远望过上城区的景色——那里的建筑显得更加富丽堂皇,围绕着位居山顶的矮人王宫,犹如众星捧月一般。   通道的尽头远远地传来纷乱的脚步声,似乎是有一群人正在向这里行进。菲克斯曾经说过这条通道仅供皇族专用,那么看起来我就要见到矮人王国的另一位王子了。   “是安东尼。”菲克斯皱起眉头,“我可不想被他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菲克斯的身上还有血污,因为数天没有洗澡而散发出难闻的味道。而脸上那矮人们最引以为傲的大胡子则纠结在一处——这是几天来仅仅用湿毛巾擦脸的结果。而他行走的姿势一瘸一拐,看起来毫无皇家风范,倒像是个刚从战场上退役的伤残老兵。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走到了通道口,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面前是一个圆形广场,占地广大。广场的四周是深紫色的草坪,大概是地下世界独有的物种。草坪之外是宽阔的大道,大道两旁是依山而建的石质建筑,在荧光的照耀下发出微弱的白光——似乎是墙壁上被镶嵌了月长石碎片。   上城区的建筑格局完全不同于下城区的低矮窘迫,即便比起地上王国的王都也不成多让。至于那些被镶嵌在建筑物外面的月长石碎片……也间接证明了矮人们所掌握的巨大财富。   但此刻我无心欣赏异域风情——因为距离我们数米远之外,还有几个矮人。   为首的矮人穿着一身覆盖有板甲的链甲衫,护肩、护腕、裙甲上都镀了金,在荧光的照耀下闪闪发亮。矮人的相貌都显得苍老,因此我猜不到他的年龄,但从他身后的那五个护卫的装束来看,他的地位应该相当高。   但吸引我的注意力的并不只有他——我更加关注他身边的那个黑袍人类。那人类的面容隐藏在兜帽之下,胸口绣有银线橡叶,手中持有一把长柄的栗木魔杖……那是一个法师,一个被秘党议会认证过的、货真价实的法师。   对方在见到我们之后同样微微一愣,而后为首的矮人脸上浮现出嘲讽似的神气,先是仰起头上下打量我,然后将视线转移到菲克斯的身上:“屠龙结果如何?”   菲克斯的脸上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但仍旧努力站直了身子,沉声说道:“当然比你想象的要好得多。”   “果真如此?那么……您的卫队呢?将近两百名重装火枪手、十门重炮,外加‘雷神之锤’……难道正如传言所说,全军覆没?”安东尼轻轻拍了拍手,“父王听到这个消息可一定不会高兴——尤其是在你私自调动军队的情况下。”   “‘私调军队’?我想您应该回去翻一翻法典——”菲克斯阴沉地笑了起来,“‘在王国处于极度危险的状况之下,王室成员有权力在君主或摄政者无法作为或不作为的情况下征调军队,捍卫王国领土完整’——作为储君的安东尼殿下畏惧龙威任由火龙在地下世界横行无忌,难道不是‘极度危险’的状况么?或者您想要我和您一样缩在王都的上城区,等着火龙再一次飞上天空?”   安东尼显得有些愤怒,却无法反驳。而我在略微惊讶之后感到一丝窃喜——我从未想到这对兄弟之间的关系竟然恶劣了这种地步,在大庭广众之下针锋相对,似乎完全不顾及王室尊严。看起来正如菲克斯所说,一旦旧王去世,他的那位弟弟所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杀死他。   但这似乎也是好事……处于强力危机之下的菲克斯会更加孤注一掷,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世子殿下似乎预感到就这个话题争论下去毫无意义,于是将目光投在我的身上,然后侧过头去。他身边的法师立即俯下身子,安东尼向他轻声询问几句话,法师看了看我,也轻声回应了几句话。   在融合了龙魂之后,我的听力变得更加敏锐。但即便如此我也仅能听清只言片语——安东尼似乎在向他求证我的身份。而法师的回答是——“似乎是一个魔法学徒”。   这并不怪他见识浅薄,而是因为我的袍子上并没有秘党议会认证过的徽章,因此产生这样的认知再正常不过。而大多数的法师不会将法袍换成普通的斗篷,因为经由议会认证过的法袍上通常附带有防护系法术,对于大多数不像武士一样擅长近身格斗的法师来说,那是一道值得信赖的屏障。   于是安东尼抬起头来,微笑着打量我和菲克斯,然后向身后的五个卫兵挥了挥手,指向我:“逮捕他。”   卫兵略有迟疑,但安东尼立即提高了声音:“逮捕他!”   这一次他们将手按在了腰间的火枪上,慢慢走上前来。但菲克斯立即沉声喝道:“退下!”   五个卫兵立即左右为难起来。按照菲克斯的说法,皇家卫队的士兵向他秘密效忠,然而此刻他们却不得不在表面上顺从安东尼。五个人成为了两位王子之间斗争的可怜牺牲品,愣在原地进退不得。   实际上同样成了斗争牺牲品的还有我——安东尼想要逮捕我报复菲克斯,菲克斯却一心维护我要给安东尼难堪……处在两位“大人物”之间的滋味实在不好受,我对那五个卫兵深表同情。   安东尼眯起隐藏在浓密眉毛之下的眼睛冷冷地注视了我一会,然后将手按上腰间的短柄火枪:“一个魔法学徒?菲克斯,王国里可不再需要这样的骗子了。前几次有人试图窃取黑火药的秘密,都无功而返——但我们都清楚,那几个人就是一直在与你进行贸易往来的几个家伙。黑袍、银发——现在我认为他就是其中一人。你这样维护他……难道已经打算趁父王身体状况堪忧的时候出卖国家机密,以实现你那见不得人的野心么?”   这时候我看到对面法师的手微微动了动,然后一阵微弱的魔法波动作用在了我的身上。一个魔法——“魔力禁锢”。高等法师对低级法师使用这个法术,可以令对方短暂地失去使用魔法的能力。于是我猜到了下一步安东尼会想要做些什么。   “一位协助我们改进火药配方的法师而已。你的身边不是同样有一位黑袍的人类法师么?”菲克斯同样用阴霾的目光瞪了回去,然后在那个法师的身上扫了一眼,“那么我也可以认为他就是那些盗窃者中的一员?”   “法师?我可不认为他是一个法师。”安东尼转过头去,“帕格尼尼,你们这些法师……是否都有一种防护系的魔法?”   “这位魔法学徒么?我可不确定。”被称作帕格尼尼的法师在兜帽的阴影里冷笑道,“也许他只能掌握三个法术,其中并不包括能够防护自己的魔法。”   “那么我想我们应该做一个测试——以防止我的兄长被骗子蒙蔽。”安东尼微笑着抽出腰间的火枪,对准了我,然后轻声说道,“施展一个魔法——好让我知道你不是一个无耻之徒。”   菲克斯愤怒地走上前一步步,但我用眼神阻止了他。   “魔法不是戏法,殿下。”我轻声说道,“每一个魔法被施展出来,都确有其目的。或者为了保证朋友的安全,或者为了……”我看了一眼他身边的法师,“为了杀死对自己不敬的敌人。您在此时要我施展魔法——我的目标应该是谁呢?”   “这样的说辞可不能为你换来活命的机会。我数到三——那时候我将开枪。”我看到安东尼扣在扳机上的手指微微紧了紧,“一……二……”   我仍旧微笑望着他。   “三。”对面矮人世子手中的或枪口陡然爆发出一团火焰。近距离射击使得我的发丝都被从枪口中喷出的灼热气体吹动得飘拂了起来。我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安东尼脸上的得意之情——现在他看的是菲克斯。   然而在一秒钟之后,那表情在他的脸上凝固了。火枪的弹丸在高速出膛之后又以惊人的速度变慢,然后停留在我身前的虚空之中,一动也不动了。   “高等法师护甲”——现在的我使用出这个法术,自信能够抵挡那种矮人小炮的远距离射击——何况这枚小小的弹丸?   我抬起手来在空中轻轻一弹,弹丸掉落在地,四周寂静无声。   “事实证明,我不是一个骗子,世子殿下。”我微笑着说道,“但您的身边倒是有一位骗子——身着橡叶法袍,伪装成一个魔法师,玷污法师的尊严。现在我不得不代表‘秘党议会’清楚这个败类——‘以防止您被骗子蒙蔽’。” 第二百零三章 真理之书   未等安东尼与那个法师开口,我已经轻轻弹了弹手指。一个“高等沉默术”立即被丢在他的身上,这与先前他送给我的那个法术的威力简直是天差地别。法师帕格尼尼的身子当即微微一震,接着猛然抬起头来。兜帽因为剧烈的动作而滑落,露出一张震惊到极点的面孔来。   “现在请您施展一个魔法,我同样数到三。”我抽出菲克斯腰间的火枪——枪膛之中已经空空如也。但我摆了摆手,于是地上的弹丸立即轻轻地漂浮了起来……然后我伸手捏住它,将它填充进了枪膛里,发出轻微的撞击声。   一个“导向射击”与“抛掷弹丸”被我加持在枪体上,发出微不可察的魔法光亮。然后我用右手端起它,指向对面的法师帕格尼尼。   我的行为令安东尼轻声嗤笑了起来。矮人们似乎总是对他们的技术有些偏执的崇拜,即便在见识了我的魔法之后。他们认为我还不懂得如何填装弹丸——就好像人类用嘲弄的眼神看着那些手忙脚乱却装不好弩箭箭矢的大地精。   但他身边的法师开始明智地微微后退,并且在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施展任何一个魔法之后将双手举起胸前,颤声说道:“您不能这样——您不能在凡人面前使用魔法杀死我……这有违秘党议会的准则,魔法师不能公然在凡人面前展示北辰之星的魔力!”   矮人世子安东尼似乎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事情与他想象得并不一样。他惊讶地看了看一反常态的法师,又看了看我手中的火枪:“但……帕格尼尼大师,他仅仅是一个魔法学徒——”   “他可不仅仅是一个学徒!!”法师尖声叫了起来。我敢打赌,像他这样的魔法师一定从未体会过自己的生命由别人掌握、并且随时都有可能被扼杀的那种感觉。   而我已经冷冷地开始倒数:“一……”   法师再次惊慌地退却,使不出一丁点儿的魔力。   “二……”   他被自己的另一只脚绊倒,狼狈地坐在了地面上,双臂护在身前,只得大声叫喊:“你不能——你不能违背议会的准则,你不能在他们的面前——”   “三。”我的话语出口,扣动扳机。弹丸携带着巨大的动能正射在他的两腿之间,将地面炸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坑洞来。那些碎石四溅飞射,有不少嵌进这法师的皮肉当中,引发一阵更加响亮的惨呼。   碎石在安东尼的盔甲上劈啪作响,他却是惊讶地张大了双眼,似乎始终没弄明白为何没有火药驱动的火枪会发射出威力如此巨大的弹丸来。   我将手中的武器抛给了菲克斯,在脸上露出微笑:“安东尼殿下——似乎您身边的这位法师才是冒牌货。如果说我们之中某个人与那些盗窃者有牵连的话……”   “也许你愿意在父王的床边解释一番?”菲克斯踏前一步,逼视安东尼的双眼。   长子殿下与世子殿下恶狠狠地相互注视很久,而后安东尼恼怒地后退了一步,用力挥手:“带上他,我们走!”   身后的皇家卫兵立即搀扶起性命并无大碍的法师,从我们的身边匆匆掠过,向通往下城的升降通道走去。那法师在经过我身边的时候仍旧面色苍白,腿脚并不灵便,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之情。   但我又转过了身子,沉声说道:“不要再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法师的脚步微微停顿。   “马上离开地下世界。”   帕格尼尼在原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过了头,嘴唇颤抖了片刻,向我恼怒地低吼:“我知道您拥有远远超越我的力量,也知道您也许是某一位大法师的弟子——但您无权命令我!法师有权在西大陆的任何一片土地上自由行走——只要不侵犯另一位法师的法师之塔。而你与我……都已经严重违反了议会‘不得在凡人面前使用魔力’的禁令……如果我愿意的话,我随时可以将这件事向联席议会报备——那时候要受苦的可就不仅仅是我一人了!”   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这种激动而失控的情绪本不该出现在一位魔法师的身上。然而从未忍受过如此遭遇的他似乎已经无法令自己的精神力波澜不惊,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恼怒的农夫。   “秘党议会的禁令?”我轻声笑了起来,搓了搓手,“这禁令在这些年来已经名存实亡……甚至有一位秘党议会中的高层人物在三百年前就已经肆无忌惮地践踏了它。但说到底——这禁令究竟为何存在?仅仅是因为惧怕凡人们见识了这力量、掌握了这力量,然后威胁到自己?”我回身指了指那些矮人卫兵,“但是看看他们吧——他们所拥有的东西,却正在世俗世界当中传播开来,并且越加先进。”   法师帕格尼尼皱起眉头看着我,似乎没有弄清楚为何我会发表这样的长篇大论。   “所以,我要你回到地上世界,找到大法师塔中的那三个老家伙,然后告诉他们,‘法师不得在凡人面前使用魔力’这条禁令,即刻废除。”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另一件事情也要你代我向他们传达——别以为我不知道他们和帕萨里安做的那些勾当。”   帕格尼尼这时瞪圆了双眼,就连安东尼的脸上也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他与那位法师长期接触,当然知道秘党议会的那三位大法师代表着什么,因此他更加惊讶于我的言辞。   “你……究竟是什么人?”帕格尼尼撑着卫兵的肩膀转过身来,上下打量我,试图从我的相貌中找到熟悉的印记——但他注定是要失望的。   “我?”我仰头轻笑起来,“三百年前我是秘党联席议会的第二任荣誉会长,三百年前我还有另一个名字——”   法师帕格尼尼的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然后由疑惑不解逐渐转为呆滞,进而渐渐变成看到世界末日一般的震惊与恐惧。他本能地后退,然后打量我银色的长发,又用力地晃了晃头:“你是……你是……”   “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深吸一口气,沉声说道,“以这个名字,以秘党议会荣誉会长的名义,去向那些大法师们,去向西大陆上所有的法师们宣告,我,撒尔坦·迪格斯,重新回到了这片土地。去向他们宣告,魔法将不再隐藏在黑暗之中;去向他们宣告,选择与我为敌或者成为我的盟友;去向他们宣告……我将再一次改变这个世界!”   帕格尼尼连退三步,以惊恐万状眼神看着我,然后再次后退三步,最终扭头飞跑进通道的阴影当中。   而安东尼已经愣在原地,似乎不知该对我做出何种表情。倒是那五名皇家侍卫出身平民,一时想不起“撒尔坦·迪格斯”在这个名字有何异常,又没有读过矮人王子们从小学习的《真理之书》,显得镇定了许多。   “……《真理之书》?”安东尼喃喃自语。   菲克斯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而后微笑道:“《真理之书》。”   矮人世子以一种少见的忐忑神色看着我,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又似乎不知该从何说起。我站在原地与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轻声说道:“有些事情……需要被改变了。如果我的到来令你感到困扰——那么你可以诅咒命运。如果你是一个聪明人,那么你应该清楚你要怎么做。”   安东尼在片刻的呆滞之后阴沉下脸色,然后闷哼了一声:“即便您是预言中的那个人,那么……您打算用几句话就令我放弃储君的地位?不,请不要忘记,地下王国有数十万的人口,会效忠于我将有一半以上……如果你们真的想要得到什么——就踩着鲜血骸骨从我的手里夺过去!”   我又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微笑起来,走过去缓缓探出手——他皱了皱眉头,但没有向后躲闪。接着我在他的肩头上拍了拍,轻声说道:“事情还远没有到那样糟糕的地步。总有很多办法可以解决的……战争从来都不是一件好事,而你会帮助我们避开它的,不是么?”   “我可不这么想——如果有人想要从我这里拿走原本属于我的东西的话。”安东尼后退一步离开我的手掌,然后大步走进了通道之中。自始至终,那五个皇家卫兵都冷眼旁边这一切,直到其中一个队长模样的矮人战士在跟上安东尼的脚步时向菲克斯头来一瞥,我才从他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不一样的意味——他的确与菲克斯有着非同寻常的关系。   “真是完美的会面。”菲克斯看着安东尼的背影,在广场兴奋地踱了几步,然后仰起头来双拳交击着大力锤了锤:“您会做到您刚才保证的事情,不是么?我向您承诺我将给予您一切的支持,只要您以后一如既往地……”   “先带我去看那本《真理之书》,然后再好好处理你的腿脚——如果你以后还想出现在战场上的话。”我紧了紧法袍的领子,大步走向广场的另一头。   从广场到藏有《真理之书》的那个房间我们一共走了将近一小时。与下城区的喧闹燥热相比,上城区显得干净整洁,绮丽梦幻。现在正是荧光苔藓繁殖孢子的季节,星星点点的荧光从八根巨大的照明石柱和天顶上漂浮而下,像是星光一般弥漫在周围的空间里。只是人们都懂得不能仰起头去观赏这美景——因为那样很容易被从天顶下掉下来的泥土石屑迷住眼睛。   同样的,几乎所有上城区的住宅的楼顶都设有坚固的防护顶棚,防备着可能从天顶上掉落的大块岩石。矮人们能够在这样危险的环境中生活上百年的时间,足以说明他们的性情是多么的坚韧。   当我们下车的时候,按照矮人王国的时间计算方式已是傍晚。我谢绝了菲克斯要我先享用晚餐的好意,与他来到了矮人王所居住的这座名为“火山城堡”的建筑物之中的“静思之室”——这里就是《真理之书》所在的位置。   “静思之室”并非一间“室”,而是一座“厅”。   大厅的地面铺就着灰黑色的岩石,平整干净。远远的尽头是一个立子在圆台上的书托,背后映衬着从巨大的、镶嵌有细碎彩色玻璃的窗中透着进来的淡淡荧光。大厅的两侧是两排二十四根粗大的石柱子,柱子上植有外罩月长石的荧光苔藓,还预留有燃起灯火的位置。   整间大厅空空荡荡,似乎只为那个尽头的书托而建。   菲克斯在走进门口之后就停住了脚步,远远指向大厅的尽头:“就在那里。”   我深深地呼吸,然后甩开身后的黑色斗篷,大步走向前方。两侧的苔藓发散着淡蓝色的幽光,远处的窗户中则透进近乎七彩的光线。我沐浴在这光亮之中,感到自己像是在朝圣。   那究竟会事一本怎样的书?那究竟会是何人为我书写的书?   我终于走到了书托之前,看到了那本巨大的、被摊开了一半的《真理之书》——书页选用的是数百年前最流行的玛莎草叶纸,历经时间洗礼依旧坚韧厚实,触摸起来有薄木板碰撞时的轻微声响。书籍上的油墨散发着清新的味道……又夹杂着纸页的味甜气息,就像是一首来自旧时光的古老诗歌。   我用“真实之眼”仔细地阅读上面的字句,然后快速地翻页,直到找到了我想要看到的东西。   书上对我的预言与菲克斯同我所说的一字不差——“他是尼安德特人的王,是魔法之王,是过去、未来之王。你们所拥有的,源于他的恩赐。你们所失去的,源于他的意志。王终将复生,且降临与火于岩之国度,屠戮巨龙。”   这字迹优美而陌生,似乎并不属于我从前那个时代的某位友人——实际上我也并无友人……即便曾经有,也在迷雾森林战争中死在了我的手中。   只是这预言的精准出乎我的意料,甚至令我感到惊悚。“大预言术”或许能够改变个人未来的命运……然而即便是那样的法术也无法精确到这样的个体事件。   而我仔细查看,反复探究,甚至用上了魔法……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这书籍也并非现代伪造——那的确是一部在数百年前被誊写出来的书籍。   这又是一个不解之谜。我在荧光下微微住起眉头,轻轻摩挲书页。   似乎在历史之中曾经有那么一个神秘的人物存在,然后以某种极其强大的力量改变了我的命运,又在命运之初就记载下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等我百年以后再来见证他的预言。   纵使现在的我因为吸收了龙魂而变得更加强大,甚至强大到了有足够的信心向整个世界公开我的存在的地步……我也依旧没能触及到那个神秘的家伙哪怕一丝一毫。   历史上的传说中,那么曾经与米莲娜·马第尔一同杀死了我的人……就是这个家伙么?   我继续翻阅书籍……不仅限于同我有关的记载,更关注于书籍上所记载的、令矮人们获益良多的技术。不少字符似乎是写作者自创,并且以此构建了一整套的体系——也许矮人们经过长期的研究之后可以一探究竟,但像我这样浮光掠影却得不到半点儿收获。   唯一的印象便是……这书籍无愧于它的名字。   各种匪夷所思的知识、资料、图案都被记载在这本书上……涵括了技术、药剂、地理、历史、博物等等诸多领域,即便我这样一个自认为见多识广的人,在这本书面前也只得自惭形秽,同时更加真切地意识到,这个世界远比我们想象得更加神秘,更加广大。   当我翻到书籍的最后几页时……我又看到了一张没有绘制完成的地图——泛黄的纸卷上图案模糊不清,似乎是作品并未完成,仅以炭笔勾勒草稿,后来又因为时光的流逝而逐渐淡去。   地图上的似乎是两座岛屿……岛屿之间散布有零星的、更加细小的岛屿。左边的一座岛轮廓已经被大致勾勒出来,而右边的岛屿仅有一条海岸的形状,未见全貌。   我意识到这幅地图也许在暗示着什么,于是看得更加仔细。只是无论我如何回忆,都找不到西大陆上有任何一处地形与此类似。于是我慢慢地直起了身来,打算将这一页略过……然而就在这抬起头来的一瞬间,模糊的视线令我忽然弄清了这张未完成的地图所要表达的东西了——这并不是两座岛屿,而是……西大陆与东大陆!   我微微一愣,再次凭借心中的印象确认那座较为完整的岛屿的形状——一些沿海地区的轮廓与我所见过的地图略有出入……然而再同我曾经游历过的那些实地场景相对比,似乎是这副草稿更加精准些。 第二百零四章 国王的饮食   似乎是这本书的作者在数百年前就已经知道了东大陆的存在,并且对西大陆还有着远超这个时代的了解。我沉思了一会儿,合上这本书,然后在书页上用手指轻轻地敲打。   大厅之中只剩我一人。看起来菲克斯对我相当信任,将我独自留在这里,仅在门外留守一个卫兵,而自己去处理伤口了。   我走出大厅,命令那个卫兵带我去菲克斯的房间。后者面无表情地执行了我的命令,扛着一柄和我的脑袋齐平的长矛走在最前面。   矮人王宫里并非像我想象得那样戒备森严,也许是恶劣的环境使他们没有太多的精力像地上王国一样制定繁琐的规矩准则,因此行走在略显阴暗的走廊上时就像是行走在一位乡间贵族的城堡里,很少看到神色紧张的卫士,也很少看到步履匆忙的女仆。甚至有几个房间还半掩着门,从里面传出数量不多的仆役的谈笑声——就像是在一座旅馆里。   但这宫殿的面积着实不小——我们在走廊里行进了大约十分钟,前方的卫兵才放缓了脚步,用带有浓重矮人口音的通用语对我说:“现在我们要进入王室生活区了。”   但前方依旧是生满了荧光苔藓的走廊,与刚才走过的道路看起来并无不同。如果硬要说有区别的话……大概就是空气当中开始传来隐约的魔法药剂的味道了。只是这味道极淡极轻,如果不是像我这样长年从事实验室研究,必然分辨不出那味道与水果的清香味儿有什么不同之处。   但我仍然微微皱起了眉头。   因为能够发出这种气味而的材料及其罕见……罕见到了我也仅仅是在前世的时候使用过一点儿的程度。   随着我们一路前行,那味道逐渐清晰起来——这清晰并非“浓郁”,而是依旧极淡,却令人闻得更加鲜明。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当我走到一扇被牢牢关上的房间门前的时候,我确定了那味道的来源。再向前走出一段距离,拐过一个弯,我们来到一扇高大的木门之前。卫兵停住脚步想要向门里通报,但我抬手制止了他,低声说道:“我在门外等。”   那矮人退后两步仰起头看了看我,然后直挺挺地转过了,大步走开了。   在他沿着原路拐出走廊之后跟了上去,在墙角之后掩藏自己的行踪,目送他走出了王室生活区。   又过了五分钟,在确认附近没有巡逻的卫兵之后,我轻手轻脚地走到了刚才那扇门前。   清香味儿从门缝里传进来,还伴随着极轻微的玻璃器皿的碰撞声,似乎是有人正在制作某种魔法药剂。我轻轻地推了推门——纹丝不动。又施展了一个“魔力侦测”——房间里没有魔法反应。   于是我将手指抵在了锁眼儿上,口中默诵四个音节——木门内侧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然后在“开锁术”的作用下打开了一条缝隙。   透过缝隙向里面看去,一个矮人女子正在矮小的桌前搅动一口铁坩埚里的液体。服饰精致妥帖,相貌在矮人当中算得上“美丽”……大约正是三四十岁的年纪。   于是我立即闪身进了门,又反手将门推上,一个静音结界在她惊呼出声之前笼罩了整个房间。   “你是谁?!”矮人女子当即后退了一步,然后扬声大喊:“卫兵!”   我看到她在呼喊的时候将脑袋侧向一旁的一个牵牛花形的金属圆筒——正镶嵌在墙壁上。这种东西我曾在地上王国见过——它连通着楼下的仆从休息室,可以通过声音的震动传输令他们听到主人的吩咐,比拉铃能够传达更多的信息。   但好在我的静音结界起了作用,那声音没法儿传进下一层了。   我任由她在呼喊之后又从桌子底下抽出一柄薄刃战斧,全身戒备地看着我,然后微笑着、背着手缓步走到桌前,仔细打量上面的那些瓶瓶罐罐。   果然与我料想得毫无二致,这女人在用那种名为“燕草飞”的植物材料熬制一种毒性药剂。被承装在小碟子里的还有不少其他配料,都已被用掉大半。而从这些器皿的新旧程度来看,它们似乎已经被主人使用了很久。   “罗兰的根茎么?”我在矮桌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膝盖正好与桌子齐平,“这是一种相当不错镇痛材料……但会削弱燕草飞的毒性。”   “至于这飞蜴血、冬松骨粉末、苏达花瓣……尼米罗茎节……又都是常见的活血药剂的配方。”我看着那女人脸上警惕的神色,随手拿起桌上的一个红苹果送到嘴边,“您在炼制毒药?”   她阴沉着脸色看着我,用余光向门口扫去,似乎在等待卫兵和仆役们的到来。   我又晃了晃手中的那个苹果:“我是否可以吃掉它,夫人?”   女人沉声说道:“随便你。”   于是我慢慢张开了嘴——而那个女人的目光也逐渐聚集在那个苹果上,甚至还下意识地动了动握在斧柄上的手指……   我看到了她眼神当中的热切——忽然又闭上嘴,将苹果搁在了桌子上:“抱歉……我刚刚发现这东西有毒。”   矮人立即举起了手中的薄刃战斧,似乎想要将它向我投掷过来。但无形的“法师之手”已经扼住了她的脖颈同时向上斜上方一提——她的身子随之向前踉跄了几步,战斧脱手掉落在地,人也重重地落座在我对面的椅子上。   女人脸上惊讶的神色表明她此前并未意识到我能够拥有这种力量,眼下她愣坐在那里,脖颈依旧在我的掌握之中,抬起双手试图掰开令她呼吸不畅的那股力量——碰到的却是自己的肌肤。   “你是……你来……盗窃我们的火药……”她嘶声说道,脸色因为充血而发红,“放开我……你知道我是谁么?!”   原来她把我当成了哈伦那伙人。   “我知道你是谁。”我微笑着说道,“你是安东尼世子殿下的生母——矮人王的一位事实上的妻子……同时似乎也是一个打算毒杀亲夫的女人。”   她听了我的话,下意识地瞥了瞥那锅已经开始沸腾的药剂。   我放轻了“法师之手”的力量,继续说道:“虽然没有想到安东尼的母亲竟会是一位药剂师……但您制作毒药制剂的水准可着实让我失望。如果我猜得没错儿,你应该在是尝试制作‘塔克西斯之吻’……然而依我的眼光来看……”我放开了她的脖子,“您似乎一直在浪费‘燕草飞’这种珍贵的材料。”   矮人女士立即深吸了几口气,再次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想要什么?如果你想要黑火药的资料,那么请你……”   “我对黑火药毫无兴趣,只对您现在从事的这项工作有兴趣。”我伸手弹了弹桌子上的那个苹果,“依照您现在的制法,‘塔克西斯之吻’的效果只能发挥一成。也许你可以令那位矮人王继续衰弱不堪地躺在床上,却没法儿令他的病情继续恶化。你自己的添加的那些成分虽然可以令毒药缓慢地起效,造成身体因为年迈而自然衰弱的假象……然不要忘记它们原本就是被用作活血化瘀、治疗伤势的东西。当他体内的毒素集聚到一定程度之后——再服用同样的东西倒是会令他产生抗药性。”   “而假如您此刻试图加大剂量——就像现在你在做的这样,你猜猜结果会是什么?”我直视着她的眼睛,同时挥手熄灭了坩埚下面的火焰。那苹果一般的清香味儿即刻散去。   矮人女士似乎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直到现在也没有卫兵出现在门外应该令她意识到,我已经采用了某种方式断绝了这个房间中的声音向外传播的途径。她眼神闪烁地看着我,在长久的犹豫之后走到桌子对面的椅子前坐了下来:“会发生什么?”   “药力达到临界值。矮人王的尸体上将至少呈现出六种中毒症状——你的努力将前功尽弃。”我把桌子上的苹果投进了坩埚的液体之中,果香顿时变得更加芬芳。   矮人直视着我,沉默了很久之后轻声说道:“你……想要做什么?”   “原本打算杀死你们的矮人王。但路过你的房间的时候闻到了熟悉的味道——于是发现了您这位‘半个同行’。”我轻轻地搓着手,微笑道,“既然您已经将这项富有挑战性的事业进行了这么久,作为一个‘志同道合’者我想我应当助您一臂之力——用不着我亲自承担风险,又可达到我的目的,何乐而不为?”   矮人女士皱起了眉头——据说男性矮人认为女矮人拥有两道粗重的眉毛是富有吸引力的象征……然而我却无法苟同他们那种奇特的审美观。   她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我:“你是……安东尼的朋友?”   “从我刚才对待您的方式来看,显然不是。”我击碎她最后的幻想,“但这并不妨碍我帮助您实现你的目标。只需要再添加几种常见的材料,外加一些魔法药剂,你就可以将这改良之后的‘塔克西斯之吻’注入这个苹果当中,然后让出厨子切成片或者打成果浆,献给矮人王。”   “那么你想要得到什么?”矮人女士沉声问道——那声音甚至比一些地上世界的年轻男性还要粗壮,“与我交换黑火药的配方?”   “噢……女士!”我苦笑了起来,同时用手轻触额头,“为什么要执着于黑火药?那东西原本就是我的囊中之物!”   “难道你要我相信一个居心叵则的外来者,悄悄潜进我的房间,然后告诉我该如何配制一种稀有毒药,接着高尚地、毫无所求地离开?”矮人撇了撇嘴,显露出一个王妃在这种状况下应有的沉稳气度。   “我当然没那么高尚。实际上我的朋友是您的另一位亲人——长子菲克斯殿下。菲克斯对他的父亲怀有极深厚的感情,在继承权这个问题上,宁愿等待他‘自然’死去,也不愿像您一样……‘加速’他的衰老。但我与您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同样希望能够令他尽快地从那种矛盾的心情当中解脱出来……于是我来到了这里。”我轻声说道,“打算先杀死矮人王,再杀死您的那位安东尼。”   “你这是在自取灭亡。”矮人王妃冷冷地说道,“安东尼的身边倒是有一位你的同行——一位货真价实的同行。那位法师阁下是地上世界泰达斯地区最强大的一位法师,你认为你有可能杀死处于他的庇护之下的安东尼么?”   “我想那位法师名叫帕格尼尼。”我微笑着说道,“刚才在广场上见过了他。我想现在那位备受您的推崇法师阁下应当正在狼狈逃离地下世界的路上。至于您的那位儿子……现在应当感觉到自己的头脑开始渐渐变得不那么清醒,就像是连续三天三夜没有睡上个好觉……然后他会开始吃力地回想自己的名字,接着询问他身边的侍卫自己所处的这座城市究竟是什么地方,最后……变成一个弱智。”   这倒并非恐吓。在安东尼随着帕格尼尼一同离去之前,我曾经在他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于是一个魔法“高等弱智术”被我施加在了他的身上,并且将会持续一个月之久。这段时间足以令那位老国王死去,并且敲定矮人王国新的继任者了。   地下世界的环境恶劣,因此矮人们更需要一位强力的领导者。在我所了解的矮人历史当中,曾经出现过一种特殊的情况——世子殿下是一个头脑不清醒的白痴,无法担当起领导人民的重任,于是由那一代矮人王的第三子继承了王位——并且没有遭遇任何反对。   现在我让历史在这里重演——原来的世子殿下忽然变成了弱智……王位自然只能由菲克斯来继承。   这个法子看起来简洁明了,实际上也需要相当有利的条件与菲克斯的配合。首先得得到相当一部分的支持——例如那些皇家卫队、城卫军、新军;还得要求头脑聪慧的继任者在大臣们的心中拥有相当的地位——不然将会遭遇相当多的阻力,甚至有可能导致这一脉王室被赶下台来;最后……最好这位新的继承者拥有值得炫耀的武力——火龙正是最好的战利品。   拥有这样有利的背景资源,再加上一位法师的帮助——如果菲克斯与安东尼的身份对调的话,菲克斯一定早就变成了一个弱智,而国王陛下一定早就躺在了“列王墓穴”当中。   王妃听了我的话,在椅子上呆坐了一会儿,然后沉声说道:“这不可能”。   她看了看我,又说:“如果真是那样,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同我说这些?既然你能够战胜那位法师——为什么不干脆直接杀死安东尼和我们的陛下,让菲克斯成为你的傀儡?”   “同您考虑的一样——我想要的是矮人王国的平稳过度,而不是一场内战。”我冷冷地说道,“我当然有能力在此处将你们统统杀死……然而那样的话我得花费双倍力气收拾残局。所以这事情由您来做再好不过——母亲为了能让自己的儿子早日掌有铁王座而毒杀前任国王……这种桥段在史诗中多得是。”   “那么我会拒绝你。”矮人王妃阴沉着脸站了起来,忽然伸手打翻了桌子上的坩埚,挑衅似的望着我,“你可以杀死我,也可以杀死他,但你无法让我做出我不愿意去做的事情!无论你的阴谋如何缜密,我都将找到办法令安东尼恢复健康,然后夺回王位……不——我绝不会允许陛下死去,为了我的儿子!”   “但我的确有办法令您做出您不愿意做的事情。”我轻声笑了起来,然后左手猛然一收,握住她的脖颈将她按在了墙壁上,同时口中开始低声诵念一组冗长的咒文。一团黑雾开始在虚空之中凝聚,然后像是沸腾的开水一样翻滚起来,逐渐扩大,并且变为了一个缓缓转动的圆环。   圆环里隐约传来厉风呼啸的声响,看得见熊熊燃烧的火焰,甚至还伴随着微弱的哀号声。在下一刻,一个身影从环中走了出来。   一头乌黑的长发微微蜷曲,半掩雪白细腻的脸颊。粉红的嘴唇半张,眼睛流露着难以言表的魅惑之情。线条美妙的长腿、纤细轻柔的腰肢、圆润挺巧的胸部都覆盖在极轻极薄的连衣紧身皮甲之下——这惊心动魄的美丽与她身后的空间昭示了她的身份:一个深渊魅魔。   她慵懒地扭动肢体,伸出纤细的手指在我的下巴上轻轻一勾:“您真是个好人——这可是我第一次来到地上界。无论您有什么要求……我一定满足您——”   她说着就要往我的身上靠,发自本能的魅惑气息将我包裹,一阵芬芳的气息扑面而来——绝不浓郁,却清新得令人感觉来到了春日的葡萄园里。 第二百零五章 魅魔的滋味   但我伸出右手推开了她:“您的魅力不应当施展在我的身上——您的目标是墙上的那位夫人。”   魅魔歪着脑袋上下打量矮人王妃,然后做作地掩嘴惊呼:“作为一个正常的男性人类法师,您在召唤了我之后竟然要求我去向另一个人提供服务——难道您是一个巫妖么?!”   她说着,将一条踏在了椅子上,右手在大腿上轻轻抚摸,将那甲裙一直拉到大腿根儿——露出大片触目惊心的雪白肌肤来。在下一刻,这魅魔又像是被人抽调了骨头一样——饱满的胸部向我的身上凑过来,我几乎能够感受到从她的乳沟当中透出来的热气。   魅魔这种恶魔在传说之中一向是以美艳动人的形象出现,据说她们对于“性”有着惊人的强烈欲望,就像人类一天不可离开空气一样。实际上这也的确是她们的生存方式——魅魔与魅的名字只差了一个字,生活习性也有相同之处。比如他们都不以寻常的事物维生,而是靠吸收人类的精气和精神力过活。   很多高级的法师在能够召唤深渊生物之后,大多会尝试着召唤这种“可爱”的小东西来“满足”自己……然而绝大多数的人都不晓得,与魅魔交欢也是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凡人一旦不走运地被一只迷失在地上世界的魅魔勾引并且与其同床共枕,只要一次就会变成一具干尸。法师的精神力量虽然比凡人要好很多……然而生理构造却并无太大不同,于是与魅魔交欢之后常常会导致他们从此失掉生育的能力。虽然不少法师因为投身于魔法研究的原因对于有无后代的问题并不在意……但目前的我的确还没有这种打算。   于是我伸手抓住她弹性惊人的饱满胸部,将她的身子再一次推开:“依照我们之间契约的效力,我要您现在对那位女士做些事情——催眠她,让她在保持清醒的状态下听命于我。”   魅魔似乎挺享受自己的胸部被我“掌握”的滋味儿——尽管并不能全部“掌握”。她无奈地叹了口气,将腿从椅子上放下里,又捋了捋自己的头发,晃动腰肢走到矮人王妃的面前——声音忽然变得阴森冷酷:“从现在开始,你听命于他。”   矮人努力瞪大眼睛,似乎想要说出一个“不”字。但无论她如何努力,那个词语都始终没法儿脱口。   “从现在开始,你听命于他。”这一次魅魔将一根食指点在了她的双眉之间——雪白纤细的手指像是没入了奶油,毫无阻碍地插进了她的头颅当中,却没有流出半点儿血迹。   矮人的眼睛依旧瞪着,却不再挣扎。眼神开始变得迷茫,最终缓和了下来。   “从现在开始,你听命于他。”魅魔说了三遍。   这一次王妃顺从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笑意来:“当然。我听命于他,听命于那位法师阁下。”   我松了一口气,魅魔则将她的手指抽了出来,又在矮人的脑袋上一抹,伤口顿时无影无踪。她又像一条蛇一样缠在我的身边,嘴唇凑在我耳旁轻声吐气:“三天……她还能活三天。”   “足够了。”我点了点,然后用手指捏住她的下巴,在她的嘴唇上轻轻一吻——魅魔的双臂立即攀上我的脖颈,温热的舌头得寸进尺地撬开我的牙关,身子与我紧贴在了一处。   她的身上像是没有“骨头”这种东西——每一寸肌肤都可以在我的体表滑动,用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甚至挑逗我的激情。直到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也渐渐急促起来,身上的肌肤开始变得发烫,才试图将她推开。   然而魅魔低哼了一声,将自己的身体一侧——我试图将她推开的手就正按在了她胸前的两团软肉上。   我吻她,倒并非我无法低档她的魅力,而后因为交易的需要。   人类的法师召唤天国生物或是地狱生物,实际上都是在签订某种契约——召唤他们降临主物质位面为自己服务,同时付出相应的代价。   召唤天国军团的代价是我的一部分生命力——需要提前支付,然后不必担心被召唤生物的生死。   召唤地狱生物则没有既定的代价——大多是在被召唤者完成了召唤者所交待的任务之后才收取酬劳。   两者的区别在于,一旦召唤天国生物,无论他是否完成了使命,你都得“提前支付”。而召唤深渊生物的话……如果对方没有完成你所交待的任务,即便死亡你也不必付出任何东西。可一旦对方达成了你的愿望,她就有条件同你讨价还价——你付出的也许是令你完全无法接受的代价。   召唤魅魔魅惑心智只是个小把戏,轻轻一吻当中包含的情欲就足以偿付她的这次服务。但不幸的是魅魔竟然在我来得及离开她的嘴唇之前回应了我……我倒是的确有些无法自持了。   眼下她一双滑腻的手探进我的衣服里,一触到我的皮肤,我顿时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酥麻了半边——就像是个第一次碰到女人的小处男。   我将手撑在她的胸口犹豫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   接着滑进皮甲的上方,结结实实地捉住了那两团柔软又滑腻的东西,做出了我的回应。   魅魔当即花费了大约两秒钟的时间褪掉了自己所有的衣服,将自己的身体平摊在桌子上,双腿张开,向我摆出诱惑的姿态——   无可否认桌子上这我采摘的女人美得惊心动魄,而且并非那种“”高贵不可侵犯的美丽,反倒是那种“想要让人施暴”的美丽。我感到自己的已经快要无法忍受身上那些衣服的束缚,只想快些褪去一切可能阻碍我们交合的东西,飞扑上去……   ……实际上我也的确这么做了。   两具赤裸的身躯贴在一处,我顿时感受到了魅魔那滑腻得惊人的滚烫肌肤。手里的一团酥胸像是凝聚不散的奶油,在我的掌中变幻形状却依旧弹性惊人。我将自己的身躯在她的身上狠狠地蹭了蹭,然后伸手向下,头颅凑在她紧致芬芳的脖颈间,打算一挺身侵入那片泥泞的土地……   但我的动作陡然停了下来——此时我已抵住了那处,而魅魔则将身子不停地前挺,急切地想要将我“吃”进去。   因为在我狂乱地亲吻着她的脖颈、听着她大声的呻吟的时候,那肌肤上一个徽记跳进了我的眼睛——   六芒星,斜闪电,荆棘花。   这个图案令我的激情顿时烟消云散,就连魅魔本能施展的“强力魅惑”也无法令我再次冲动起来。   我认得这个徽记。这徽记的主人将它烙印在自己的所有物的身上,意为明确告知他人不得染指,否则将遭遇悲惨下场。   而这徽记主人的名声在法师们所知的历史当中如雷贯耳,足以被成为“最强大的人类”或是“屠神者”。   没错儿……那人就是雷斯林·马哲里。   他在杀死黑暗之后塔克西斯以后逃进深渊地狱成为了一位领主,而前世的我也曾与他打过交道。我与魔鬼们订立了获得力量的契约而后反悔,正是这位曾经的人类大法师、当时的深渊领主派遣了地狱军团对我进行了讨伐。   难怪这只魅魔说自己是第一次被召唤来地上界——作为雷斯林的私有物,寻常的法师当然没有召唤她的能力与胆量!   此刻她已经焦急地伸手握住了我的某个部位,试图将它送进去。然而我用双手在桌面上用力地一撑,离开了她的身体。   该死……她表现得如此急切又饥渴不堪,是因为在深渊地狱身为雷斯林的私人玩物,一直得不到满足么?!   我禁皱眉头开始穿上衣服,魅魔则不满地大叫:“该死的……你在做什么?!你真的是一个巫妖!?”   “合上你的腿,乖乖滚回深渊地狱去,你这婊子!”我罕见地恼怒起来,最刻薄的言语脱口而出……却忘记了对于恶魔与魔鬼而言,这是不折不扣的赞美。   我当然有足够的理由感到愤怒——魅魔一定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清楚我与她欢好之后会遭遇什么下场。雷斯林一定不会吝惜自己的力量找到某种方式破开两个世界之间的通道,然后狠狠地报复我。   这婊子仅仅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就打算让我陷入如此巨大的危机之中,如果不是考虑到召唤契约的约束力——现在我就会将她切成五块儿!   魅魔在听到我的咒骂之后微笑了起来,撑起赤裸的身子,用手臂在胸前挤出一道深刻的乳沟:“你发现了么?你也畏惧了么?”   我扣上最后一枚扣子,毫不怜惜地用“法师之手”扯住她的头发,猛然将她拖向来时的通道:“马上——滚回去!”   魅魔终于感到愤怒了。但身为并无强大肉体力量又并无强有力的攻击手段的特殊恶魔,她仅仅能低着头用手在空中四下拍打,嘴里大叫:“该死的,放开我!我不是什么私有财产,我是他……”   但我已经将她推进了那通道的入口,又飞快诵念几个音阶,黑雾陡然消散。只是在此之前我又听到了那只魅惑的一句话——“我还会回来的!”   房间里又恢复了寂静,只是仍有淡淡的香气弥漫。   矮人王妃站在墙边冷眼旁观者一切发生,却没有多说半句话。这就是我要召唤魅魔的原因——魅魔的特殊能力可以使人陷入一种清醒的催眠状态——知道自己在做的每一件事情,却是无条件地听取我的命令……而我所掌握的任何一种法术都无法达到这样的效果。   但我却没有想到仅仅是一个召唤仪式,就险些给自己惹出来大麻烦来。   长出一口气,坐在木桌前,我看向墙边的矮人,然后轻声说道:“忘记这一切——忘记你曾经被催眠过。”   矮人顺从地点头,并且即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你是谁?你怎么会在这里?”   “很好。”我微笑道,“我是你的主人,现在我需要你按照我所说的方法调制一份药剂,然后将它渗透进一个苹果当中,用来毒死你们的国王。”   矮人的脸上露出了开心的笑容:“您真是一个好人,我正在为这种毒药的效果不再明显而苦恼——那么请您告诉我药剂的配方吧!”   她脸上的笑容天真无邪,就好像变成了一个矮人小姑娘,而我给了她一块糖果。我满意于她此刻的态度,低声说出了那种药剂的改良方式依旧额外需要的几种材料。她记住了它们,并且开始旁若无人地在壁橱中寻找所需要的东西。   我眼见她忙碌着,又轻声说道:“也请你在今天之内、在不引人注意的情况下弄到黑火药的配方,然后托人送给我。”   她快活地看了我一样,微笑着答应了:“您告诉了我这样一个珍贵的秘密,这是您应得的回报。”   一切都已确定,我起身微笑着推开了房门走向菲克斯的房间。   走廊里还是刚才的模样,空无一人。静音结界会在半个小时之后失去效力,而那时没人会知道我曾经去过矮人王妃的实验室。走廊是坚硬的岩石地面,我的脚步声放得很轻,但仍有回响。   只是走了一会儿之后,我发现那回响有点儿怪异。   并非多了一个人的脚步声,也并非有人追踪,而是我身后的空气似乎在微微颤动,就好象有一只巨大隐形的蜜蜂围绕在我的左右,令我的脚步声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停下脚步猛然回头——身后是长且昏暗的走廊,空空荡荡,不大可能有人尾随我。但不安感愈发强烈,我感到自己的胸口有些发闷——就好象此地的气压忽然升高,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略一停留,继续向前行走。但压迫感一直紧随着我,并且由一种感觉变为实质性的“震动”,最终整个地面都开始波动——就好象化成了液体。随之一同波动的还有的双脚,明明已经踏在了地面上,感觉却像是踩在了空气里。明明还没有碰到地面,但脚底已经感受到了岩石的阻力。随着那波动愈加强烈,我甚至开始在落脚的时候感觉到岩石透过我的鞋子碰触到了我的脚底——就像是我的鞋底完全不存在。   这个现象令我想起了一个魔法——在古鲁丁村庄的时候,由帕萨里安施展的传奇法术“位面崩塌”。当魔法的力量令空间开始变得不稳定的时候就会出现这种奇异的景象——空间的断层使得我们看到一些完全无法理解的怪异现象,甚至可以令自己手中平握的刀剑莫名其妙地穿进自己的胸膛。   我意识到自己此刻正处于一个即将生效的魔法的作用范围之中,毫不犹豫地使用了一个“镜像投影”,瞬间移出十米脱离了那片区域。   也就在此刻,一个细小的黑点陡然出现在虚空当中——就好象一截被按在水中的木头跳了下来。而后那黑点无声无息地扩张,直至能够容纳一人出入。   我顿时全身紧绷,全神戒备,一个威力强大的法术在意识表层蓄势待发,而手指已经开始轻轻摆动,随时可以施展手咒。   因为我从那黑色圆环之中看到了熟悉的景象——熊熊燃烧的烈焰、扭曲变形的昏暗天空,还伴有飘渺凄厉的惨嚎。   这是一个从深渊地狱位面打开的,通往主物质世界的通道。   而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雷斯林来找我的麻烦了。   但一秒钟之后,从那通道里走出的却不是那位深渊领主,而是——一条包裹着紧身皮甲的长腿。长腿的主人在下一刻现身……微微蜷曲的黑色长发,迷人的黑色双眼,娇艳欲滴的红唇……正是刚才那个被我强行送了回去的魅魔。   我心中的惊讶比见到了雷斯林更甚——这样一只魅魔,一只低等恶魔,怎么可能从深渊位面打开这样一个通道,来到我的身边?!   那魅魔在地上站定,托起手臂用手指在头发上绕圈儿:“又见面了,人类法师。”   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前后大量——并无卫兵经过。然后皱起眉头沉声说道:“你怎么可能不经召唤来到这里?”   “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魅魔轻声笑道,天赋魔法“强力魅惑”的作用几乎瓦解我对她的敌意,“我说过我还会回来——怕您等待太久,于是就来了。”   “难道雷斯林·马哲里,就任由你这样出入两个世界,对另一个男人投怀送抱?”我仔细打量她身后通道之中的景象,然后发现一点儿端倪。通道里面似乎还有一个石质的方框,看起来像是一个窗框。看似在深渊世界的传送点位于室内。   魅魔皱起纤细的眉头:“他的确有权力过问我的一切事情——唯独不包括这一点。”   “那么……”我不动声色地说道,“找我做什么?我想上一次召唤的报酬,我应当已经偿付过了。”   “但远远不是我想象的那样,人类!”魅魔似笑非笑地打量我,也许神色当中还混杂着不满的情绪,“你如此年轻,就可以召唤我……至少比一个老头子好得多。说实话,你给了我一个惊喜,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第二百零六章 屠神者雷斯林   我冷笑起来:“从什么时候起一个魅魔可以和人类大法师谈条件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要么说出你的来意,要么就重新回到深渊地狱去。无论你是雷斯林的什么人,我都对你不感兴趣。”   “可是我对你很感兴趣。”魅魔笑着低声说道,“而且,我相信你也会对我感兴趣的。”   我第一次见到一只魅魔说出这样的话来。但她似乎的确有着说出这种话的资本——她可以打开连接两个空间的通道,又拥有惊人的魅惑能力……甚至能够令我“情不自禁”地几乎与她欢好。   “我是雷斯林·马哲里的女儿。”她轻声说道。   而我愣在原地,不知该说些什么。一个曾经的人类大法师……竟然有了一个女儿?还是魅魔?!   直到此时我才真正认真地打量起她来,而非以一种欣赏她的魅力的目光去看她……然后我发现这只魅果然与众不同。   她的瞳孔是和人类一样的圆形,而非普通恶魔的那种狭长瞳孔。她在与我舌吻的时候,钻进我嘴中的舌尖圆润柔滑,而不是分叉的恶魔式舌尖。最关键的是,她所拥有的魅惑能力远远超越了一个普通魅魔的水准——甚至令我都难以自持。   我曾经认为是我融和了火龙的灵魂而导致自己的性格发生了变化的缘故……但现在看起来并非如此。如果这个魅魔真的是雷斯林的女儿……那么继承了她的父亲的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她理所应当比普通的恶魔要强大。   “这么说来……雷斯林的妻子——你的母亲,也是一只魅魔?”我好奇地上下打量她,却仍然弄不清楚她为何对我如此“感兴趣”。   魅魔轻巧地跳上一边的窗台,看着窗外昏暗的景致,而后侧脸打量我:“在知道了我的身份之后,您不打算赶我回去了么,尊敬的法师阁下?”   我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为她此刻的表现而感到震惊:“你竟然……使用了敬语。”   “不要忘记我的父亲是一个人类。”魅魔在此刻看起来完全不像一只魅魔,倒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美丽人类女子。她的身边就是那个破开了虚空的通道,里面有烈焰熊熊燃烧,有哀嚎延绵不绝……与这里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们一个生长在主物质界,一个生长在深渊地狱,彼此之间的距离甚至比东大陆与西大陆都要遥远,却能在此刻相距不过数米心平气和地说话,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纵使曾经经历了不少事情,但深渊世界对于我来说仍然神秘。眼下正有一位可以同我心平气和地交流的美丽恶魔,又并非那种只会从嘴里喷出硫磺味儿、在两三句对话之后就想要拧下别人的脑袋的家伙,我自然有很多问题想要问她。   但我知道这里并不是谈话的好地方——我的身边就是一间房门紧闭的屋子,我们可以去一处更加隐秘的场所。   “你说得没错儿,我的确对你感兴趣了。”我微笑着摊开手,“如果您不介意——我想我们可以到我身边的这个房间里详谈——”   魅魔的嘴角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并且挥手让那片通道消失在了空中。我没有见到她施展任何一种魔法,想来是某件强力魔法物品在起作用。   这个房间似乎很久未有人使用,虽然桌椅床铺齐全,装潢也颇为华丽,却都覆盖着一层白布。我与那魅魔保持在“安全”距离之上,又为自己施加了一个“黑暗豁免”和“坚韧意志”,这才令自己收回了情不自禁地在她美妙躯体上逡巡的目光,恢复了平常的模样。   “如果您对我有什么要求,或是想要做一笔交易,那么……说出来吧。”我掀开一张矮椅上的白布坐了下来,“让我听听一位深渊领主的女儿究竟会有怎样的大买卖。”   魅魔扭动腰肢在房间里缓缓踱步,风情万种地看着我,目如秋水:“大买卖?不……不是什么交易,仅仅是一个诺言而已。”她拿起桌上的一支黄金玫瑰,用花瓣轻撩嘴角,“你知道么,就在刚才,你险些成为我的第一个男人。”   这只魅魔似乎总能给我足够的震撼……例如此刻。这震撼甚至不属于她转身变成雷斯林——一只生活在深渊地狱当中的魅魔,也需要已经上百岁的魅魔,竟然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她还是一个“处女”?!   这就好像一只地精忽然蹦蹦跳跳地跑进我的屋子,从腰间摸出一本魔法书来,并且一口气施展了三个传奇法术。   于是我坐在椅子上,不知该如何是好,直到她那种饱满了莫名其妙的“笑意”与“爱意”的眼神将我弄得不那么自在了,才从嗓子里挤出一句话来:“你是在告诉我……你仍是一个处女?”   魅魔微笑着点了点头。   我也笑了笑,在轻轻咳嗽一声之后沉声道:“好吧,玩笑到此为止,现在让我们来说正事。”   似乎永远也没法儿站直的魅魔此刻已经慵懒地伏在了雪白的床单上,将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微笑而沉默地看着我。   我也看着她。   几十秒钟之后,我感到自己的嘴角微微抽动:“那么……你说的是真实的?”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将她当成了一个真正的地上世界的生物。“真实”这个词语在恶魔看起来是相当严重的侮辱,其恶劣程度不仅次于“善良”、“诚实”、“宽容”、“正直”。然而不远处的魅魔像一个地上界的生物一样接受了它,并且对我耸了耸肩。   这应该算得上是我已经当中最令人惊讶的事情之一了。我再次发问:“好吧,魅魔女士,那么请您说出您的诺言——是什么样的诺言使得您在第一次见到的时候,就以……一个处女的身份对我投怀送抱,并且再次来到我的面前?”   魅魔似乎满意于我们之间的谈话终于开始进入正题,在床上翻了个身,仰起头来对准我,雪白的胸口展露无遗:“这个故事有点儿长……希望你有耐心把它听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恶魔为我讲故事,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   在接下来的几十分钟里,我有幸听到了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一个有关人类历史上最强大的那位法师在深渊地狱里的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之一名叫“雷斯林·马哲里”。他曾经也是一位大法师,但他与我并不相同……实际上与所有的魔法师也都不相同。绝大多数的法师,包括我在内,都需要漫长的时间来集聚魔力,冲破自然生命对于人类的限制,然后通过各种方法令自己的活得更久,最终变成一个远远超出凡人认知的强大存在。   如果是魔法师们是人类当中的天才,那么雷斯林就是天才之中的天才。他在自己还仅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就已经成为了一个高等法师,掌握了不可小视的力量。这样一个年轻的强大法师空前绝后,人们都认为他将在十几年或者几十年之后,在人类的自然寿命存续期间成为一位真正的大法师。   但雷斯林似乎并不想等待那么久,于是他选择了另外一个方法——他前往当时的一位大法师的法师塔,在那里完成了“血色试炼”——用自己的力量通过了深渊领主对他的考验以及折磨,并且以健康为代价换取了更加强大的魔力。   这魔力……这同他曾经给与我的那种力量一样的魔力令他变成了一位不到三十岁的大魔法师。这样伟大的成就甚至惊动了天上的神祗——黑暗之后塔科西斯从自己的灵魂当中分裂出了一部位降临到了主物质位面,试图除掉雷斯林·马哲里。   因为塔克西斯认为,这样一个凡人最终极有可能突破人类与神祗之间的界限,并且威胁到诸神的存在。   实际上这也与雷斯林此前做表现出来的性情有关——这位年轻的大法师私生活并不检点,并且经常公开地做出渎神的举动。在某一次喝醉了酒之后,他甚至找到了一位美貌妓女,在她的身上纵横驰骋,口中高呼塔克西斯的名字。   当一位愤怒的神祗分身遭遇了一位年轻气盛的大法师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可以预料的了。雷斯林·马哲里使用传奇魔法一举击杀塔克西斯的分身,成为古往今来的第一位“屠神者”。而塔克西斯大怒,试图再次派遣她的分身将雷斯林从地上界彻底抹掉。这一次到来的将不单单是塔克西斯一人,还会有其他的强大神祗助阵,雷斯林似乎必死无疑。   但事情峰回路转,矮人之神帕拉丁不知为何秘密地庇护了雷斯林,并且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往深渊地狱的道路——就在曾经的古鲁丁村庄的位置。   而之前那位给与他力量的深渊领主也接纳了他,并且允许他居住在自己的领地里。   然而深渊地狱的滋味儿可不好受,尤其对于一个偏好地上世界的美女与美酒的大法师来说。雷斯林逐渐对那位领主——一位黑骑士心生不满,认为是他在给予自己力量的时候蛊惑了他,才导致了今天的悲惨下场。他的这种念头与三百年前的我一模一样,当时的我选择了对抗雷斯林派遣而来的恶魔军团,当年的雷斯林则选择了对抗那位深渊领主。   我们的结局也惊人相似——我打败了那些出现在我的法师塔之中的恶魔们,而雷斯林,一个屠神者,则成功地终结了黑骑士。   于是他踏着前任领主的尸体成为了深渊九领主之一,而塔克西斯再也没法儿降临到深渊地狱去报复那个曾经杀了她的分身的家伙——深渊里的生物可不像地上界的生物那么软弱无力,即便三个神祗分身同时降临,其结局也很有可能是沦为恶魔们口中的美食。   雷斯林快活地过上了大权在握的日子……只是他仍旧无法适应深渊地狱当中那种与人类社会截然不同的风俗。于是他在众多恶魔之中挑选了一个模样漂亮又性情温顺的家伙——魅魔。   然后他花费了相当漫长的时间让那个魅魔,也就是我眼前这位魅魔小姐的母亲,变得越来越像一个正常的人类,并且与她诞下了一个女孩。   这个女孩继承了父亲的强大精神力,又继承了母亲的魅惑能力。她将两者结合在一起,最终获得了那种连我都几乎被迷乱了心智的强大天赋魔法。但她是一个魅魔,天生需要雄性生物的精气与情欲来填饱肚子。而即便雷斯林是深渊领主,却也依旧无法接受自己的女儿成为那样的存在。   于是身为人类的本能道德感令他做出了一件事——他花费了相当大的力气为他唯一的一个女儿寻找方法填饱肚子——就像我曾经为唯安塔做的那样,然后又在年轻的魅魔懂得控制自己的时候与她订立了一个诺言:如果她有一天能够找到一个真心喜欢的人——尽管对深渊生物使用“真心喜欢”这样的词组显得相当讽刺,但当时的魅魔似乎并无太多反感——她就可以开始“自由地进食”。   然而这只魅魔似乎也的确相当的与众不同——在被严格限制与男性接触的情况下……她喜欢上了自己的父亲。对于父亲的喜爱令她在心里许下一个诺言——如果未来要找到一个所谓的“真正喜欢”的家伙的话,她更希望那个家伙是一个人类法师。   听到这样的结局时,我感到啼笑皆非。   深渊地狱里的生物们的审美观原本就与人类不同。人类看到暗红色皮肤、面目狰狞的魔鬼的时候觉得它们丑陋不堪,然而在深渊生物的心目中,那些家伙也许就是个“美男子”。同样的……人类觉得某个男子英俊潇洒,但深渊生物在看到他的时候,却会产生我们看到一只大地精时候的感觉。   然而雷斯林竟然成功地改变了他这位魅魔女儿的审美观……这简直就好比令一个人类爱上了一只大地精!   我听完了这只魅魔的陈述,实在不知道自己应当使用何种表情来回应她的话语……难怪她在第一次被我召唤而来的时候表现得那样急切——就像是一个几天滴水未进的人类看到了桌子上的一盆美味浓汤。   而她现在似乎在向我表明一件事……她,认为那个可以“真正喜欢”的家伙就是我。   尽管只见一面就喜欢上我、或是像一个毫无心机的孩童一样把所有的事情都向我和盘拖出这种事情以人类的观点看起来有些轻率甚至有些幼稚而不合情理……然而却正是深渊生物的行事风格——它们可以很容易地喜欢某个家伙,也会很容易在不喜欢它之后忽然把它撕成碎片。   但我仍旧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雷斯林·马哲里,这个三百年前曾经险些将我杀死的深渊领主的女儿……竟然爱上了我?   虽然我能够理解雷斯林当初那样做的缘由是因为我首先违反了与恶魔签订的契约,但无论如何我都没法儿对那样的一个家伙心生好感,哪怕此刻他的女儿正躺在同一房间里的床上。   眼下这只魅魔姑娘媚笑着侧身躺在雪白的被单上,身上无一处不是最致命的诱惑。然而这样一个本该邪恶阴险的深渊生物如今竟然变成了这副模样……我简直弄不清楚应该感谢雷斯林,还是嘲笑他的愚蠢。   我对魅魔的警惕之心已经没有从前那样强烈,在仔细地打量她之后再次问道:“那么你用来制造出那条通道的东西……”   “我父亲的魔法物品而已。”魅魔笑着说,“我对他说:‘哈,父亲,我终于找到了那个真正喜欢的人’——于是拿走了这东西,来到了这里。”她向我得意地摆了摆手中的一枚小小的红宝石戒指——看起来平淡无奇,就像是最普通的那种魔法戒指。   然而就在她将戒指从自己的皮甲中取出的那一瞬间,一股狂暴的魔力陡然从红宝石当中爆发开来。而后空间开始剧烈抖动,房间里的一切物体都开始泛起波纹,就好象又一个强力魔法生效,试图在这里制造出一个新的通道。   魅魔的脸色当即变得惊慌了起来。她从床上跳起,尖叫着飞扑向我,似乎想要用双臂勾住我的肩膀……然而就在她的双脚离开床铺的一瞬间,空中忽然浮现一道圆轮。魅魔还没来得及挣扎,身子就没入了那片通道里。   这一次也许真的是雷斯林·马哲里!   我全神戒备地站起身来,在魅魔没入那通道当中的同时接连后退了三步,直到魅魔不甘的挣扎嘶叫声逐渐消失,归于平静。   而后一团黑气从通道当中缓缓涌出,并且传来一个低沉嘶哑的声音:“是你?” 第二百零七章 深渊领主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雷斯林的声音,比我想象得还要苍老些。虽然前世我曾经撕毁与魔鬼之间的契约,但我已经死过一次——肉体消失,灵魂转世,那个契约的效力就已自动终止。因此我并不担心这位深渊领主会旧事重提。   他认出了我,我也认出了他。他从未见过我,我也从未见过他。因此在听到这一声询问的时候,我的心里甚至生起了一丝期待——无论如何,他都算得上是我的一位前辈,算得上是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法师。从个人感情上来说,我期待与他的会面——尽管这会面是因为魅魔的缘故。   黑雾当中带着硫磺的味道,尽管极淡,还是表明了它们的来处——那来自深远地狱当中的气息。黑雾落在地面上,逐渐凝聚,最终化为人形,色彩逐渐清晰起来。   现在我的对面的那个人穿着一身黑色的袍子,头发乌黑,面孔凌厉。两只眼睛的瞳仁是鲜艳的红色,将他与普通的人类区分了开来。如果拉上兜帽,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普通的法师,然而我知道这一位法师统治了深远地狱已知区域的九分之一,实力强大,连诸神都感到忌惮。   雷斯林在堕入深渊之前也许比我现在略强一些,却一定不会比全盛时期的我更强大。但在此后他又比我多活了数百年……在深渊地狱那种环境当中多活了数百年——我想他应当已经超越了前世的我。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开了口:“萨尔坦·迪格斯……我终于见到了你。”   “我同样感到不胜荣幸……只是从未想到过会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我对这位前行者、深渊的统治者表现出了应有的尊重,微笑着轻轻欠身,对他行了一个法师礼。   雷斯林的眸子微微一亮……想来是已有数百人没人对他使用过这种的礼节了。他在略微犹豫之后也轻轻欠身,还了我一礼,然后抬起头来:“我曾经以为,自你死去之后,再不会有一个人类法师有资格让我使用这样的礼节了。”   我从他的口气当中听到了淡淡的失落……然而这并非我关注的重点。我关注的是——听起来他似乎对我颇有好感。   “似乎……您已经忘记了三百年前的旧事。”我微笑着说道,却依旧保持警惕,“那时候我险些被您杀死——因为使用了不正当的手段获得力量。”   他果然被我勾起了一些回忆,进而追溯到更加久远的时代:“那时候的你让我想起了更早时候的自己。”雷斯林·马哲里转身走到魅魔刚才躺过的床上,在略一犹豫之后坐了下来,似乎相当怀念这些地上世界的家具陈设。而令我欣慰的是,他将看起来毫无防备的后背短暂地暴露给了我……无论是他想要试探我还是的确对我毫无提防,这都是一件好事。   “也正是因为想到了自己,我才没有对你赶尽杀绝……况且你当时的力量的确为自己在我的心中赢得了相当的地位。在那个时候……我的女儿刚刚出世,实际上你也应该感谢她。无论在哪里,一个小生命的出现总会让人的心灵变得柔软些。”雷斯林将手放在膝盖上,保持着端正的坐姿,珍惜而小心地呼吸着地上世界的空气,然后对我微笑道:“这里的气息的确令人怀念……甜美芬芳,沁人心脾。按照我的想法,你应当记住它们,珍惜它们,永远不要忘记它们。”   我微微皱起眉头,意识到雷斯林的话中另有所指。“您是想说……”   “我想我的女儿已经同你谈过这个问题了,不是么?”深渊领主故作惊讶地扬起眉头,“你是第一个召唤了她的人,又是一个相貌相当不错的人类,并且拥有强大的魔力。而我们三百年前的那些不愉快的往事也令我对你产生了相当程度的了解——你的确适合成为她的丈夫。”   我愣了片刻,然后轻轻呼出一口气:“没想到一位深渊领主也会开这样的玩笑。”   “玩笑么?玩笑?!”雷斯林直视着我,忽然大笑了起来,“你认为这是一个玩笑?”   我立即打算施展一个法术隔绝这房间的声音,然而未等我有所行动,就已经发现这房间似乎已经被加持了强力魔力,效果远胜我的“静音结界”……而我甚至没有发现雷斯林何时施展了这个法术。   他很强大。   “我认为它是一个玩笑。”我沉声说道。一直未曾散去的魔法在我的脑海之中沸腾起来,准备应对雷斯林的突然发难。   深渊领主忽然停止了大笑,身体微微前倾,两只妖异的眸子散发着慑人的光亮,正好与我眼中的绿色荧光形成鲜明对比:“萨尔坦,我们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人类。”   “很显然我还不像你这么那么强大。”我不动声色地回应,同时送他一句奉承话。   但雷斯林的表情未变,像是打算与我促膝长谈:“不……就主物质位面来说,你的确称得上是人类之中的最强者。哪怕是没有进入深渊地狱之前的我,也无法同全盛时期的你相比。就在三百年前,你以为我是故意放过你么?不……深渊的人们做事从不会敷衍迁就,如果当时还有一丝可能,我都会让我的仆从和部属们将你杀死,以惩戒你的违约行为……然而那时候的我所拥有的力量已经强大到了被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默认为‘不可召唤生物’的行列的地步……而那时候我也还没有力量在这个位面制造投影,所以那也是我不得不放过了你的原因之一。”   “然后?”我的语气冷静,但心里已经是惊涛骇浪。因为就在刚才,雷斯林·马哲里告诉我,他已经被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默认为“不可召唤生物”……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他的力量已经远超我可以认知的高度,已经无限接近神祗了!这意味着,现在出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仅仅是一个位面投影,一个分身,一个和当初的黑暗之后塔克西斯的分身同样的东西!   “难道你不好奇,为什么我会变得如此强大?”雷斯林注视着我,又向我摆了摆手,“用不着对我这样全神戒备……目前为止,我还并非你的敌人。”   “您打算用这个秘密来诱惑我,阁下。”我在身后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这也是我常用的手段。”   “算不上什么秘密……只是大多数人都不清楚的常识而已,萨尔坦。我之所以会变得越来越强大……正是因为我来到了深渊地狱。这里虽然是恶魔的家园,是堕落的世界……然而也是强者的世界。在这里你能够以无法想象的速度与途径凝聚魔力,让自己无限接近神祗。”雷斯林郑重地说道,“你想要变得强大,想要得到力量,想要追求永生……那么,来深渊吧。你将在这里得到一切,甚至是你从前无法想象的一切。”   “那么您的女儿被我召唤……是早有预谋?”我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   “一个巧合。”   “您为什么会如此热忱地邀请我去深渊?”我的头脑急速转动,试图弄清楚雷斯林的心思,“我从来不认为这世界上免费的午餐,也不相信您这样的人物会给我无需付出代价的善意……您的目的是什么?”   “因为你的天赋,萨尔坦。”雷斯林看起来是三十多岁的模样,但脸上的神色与口中的语气却足以与匹配他数百岁的年纪,“我见证过你上一世的一切,我知道你就是我要找的人。在你被围攻身死之后,我曾经以为你会来到深渊……我花费了四十年的时间来搜寻你的踪迹,却一无所获。于是我知道你定然还没有真正死去,你定然还会在某一刻重生……我等待了将近三百年,终于发现你再次回到了这个世界。”   “你要知道,深渊原本就不是属于人类的世界。尽管现在的我是深渊九领主之一,然而我从来就不曾被那个世界接纳过,就像从深渊来到了地上世界的巨龙们从来不曾被接纳过一样。诸神为了削弱深渊的力量挑动我们进行血战,每一个领主都清楚星界的那些家伙的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然而每一个人都毫无办法。神祗没有胆量令自己的分身降临在深渊,却可以令我们心生猜忌,彼此征战不休。这种情况对我而言更加复杂……尽管其他的八位领主都分属不同种族,但它们却都是深渊生物,唯独我是一个人类。”   “所以在血战当中你处于劣势?”我似乎弄明白了一些事情。   “何止是劣势。”雷斯林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苦笑来,却并不显得狼狈,“一次召唤、两次传送,你应该都已经看到了洛丽塔——也就是我的女儿所处的环境了。火焰与哀嚎……这代表了什么?”   “难道不是深渊地狱常有的景象吗?”我惊讶地皱了皱眉。   雷斯林在听到我的回答之后再次微笑起来,“不,深渊地狱的确充满了熊熊燃烧的火焰……但那指的是骸骨之海与深渊战场。魔鬼与恶魔也需要呼吸——如果处处都有火焰燃烧蒸腾,深渊里的生物还怎么可能生存?”   “那么那是……”   “那是战火,和我的部属仆从与敌人战斗时发出的惨嚎。”雷斯林耸了耸肩膀,看起来颇为无奈,“它们已经杀进了我的领地,攻入了我的血色城堡庭院。”   我情不自禁地倒吸一口凉气:“攻进您的庭院?!可您已经是……已经是……接近神祗了的存在了!”   “所以我刚才对你说,如果你来到深渊,得到的东西会超乎你的想象。”雷斯林抬起一根手指,指想黑色圆环之内那片扭曲变形的景物,“在进攻我的敌人们当中,只有一百个家伙可以轻松地打倒现在的你,至少有十个家伙可以徒手扭断火龙的脖子——而地上世界却少有人知道它们的种族或是名字。我拥有接近神祗的力量——你任我已经强大到了你无法想象的地步。然而……这还远远不够。其它的八位领主,尽管没法与我相比,可一旦它们形成了暂时的同盟,就像现在这样——我就只能看着它们突进我的庭院里,而自己仅能在塔楼上隔窗观望。”   我再一次注视通道中的景象——火焰的声势越发浩大,而惨嚎声却逐渐变弱……似乎是单方面的屠杀已经接近了尾声。   “接下来他们会怎么样?冲进你的城堡与你决一死战?”   “那么我还会有心情在这里同你说话么?”雷斯林笑了笑,“无论是深渊血战还是领主之间的征战,都有一条默认的规则——不涉及领主。这八个人当中的任何一个都清楚,如果两位领主开始战斗的话,那力量几乎可以毁灭半个位面。所以现在我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待他们杀死我的部属,毁灭的仆从,然后从我的土地上走开。”   “所以你想我同你一起回到深渊,帮助你?”   “你可以理解为,是在‘帮助我’。”雷斯林淡淡一笑,“但更多的是在帮助你自己。”他顿了顿,又说道,“先告诉你一个秘密,在深渊地狱,至今仍有龙族存在。但你知道现在它们被用作什么么?”   “被……用作?”我对这个词语表示了不解——即便深渊地狱当中强者众多,但巨龙实力毋庸置疑,怎么会被那样的词语修饰?   “深渊的巨龙们,被用作运输。”雷斯林的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它们拖拉着巨大的运载车辆在熊熊的火焰中奔驰,在天空中飞翔,为深渊军团提供补给……同时也具有相当的自卫能力。听起来不可思议是不是?呵呵……实际上,假如你在深渊当中遭遇了一头巨龙,你杀死他不会比杀死一头飞蜥更困难。”   我没有做声,只等着雷斯林的进一步解释。   “因为巨龙原本就是那个样子。”他挥了挥手,像是要打破我脑海中的固有观念,令我重新认识那些庞大的生物,“深渊当中的巨龙,仅仅算得上是一种体型庞大,拥有惊人力量的野兽而已。主物质位面的那些拥有强大魔法、坚硬肌肤、高等智力的巨龙……都是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的杰作。”   “被我们称为晶壁的那种东西,所拥有的力量超越了神祗,因此才阻止他们以实体的形态穿越位面旅行。同样的,就像一块干木头穿过水幕会沾染上水分……一个生物穿越晶壁会沾染上什么呢?”   “力量。”我脸色凝重地喃喃自语。   巨龙们似乎正是因为在穿越位面的时候获得了晶壁的力量才会在地上世界变得如此强大。那么……   我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看向雷斯林:“您是说——”   “没错儿。”雷斯林缓缓点头,“任何有能力或者有机会穿越晶壁的生物,都会变得比从前强大。也正是因为我穿越了那晶壁,我才拥有了足以成为深渊领主的力量。而我想要你做的正是这件事——在此刻你的力量足够强大,却还没有强大到无法穿越位面的程度。如果你与我一起来回到深渊地狱……”   “我将拥有远比前世更加强大的力量。”我说出这一句话,然后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来。雷斯林在之前就曾经告诉我……学会珍惜这个世界的甜美空气。我以为是他想要将我强行带回深渊,却没有想到最终是这样的结果——甚至用不到他的逼迫,我就已经从心中萌生前往那个位面的念头了。   现在的我四处奔波,小心翼翼,为自己寻找盟友,积聚力量,所求的不过是能够拥有足够的实力向某位夺取了我的魔力的大法师开战,然后保证自己能在安全无虞的状况下进入世界之树的核心,做完前世未完成的那件事……   然而现在忽然出现了一条捷径,告诉我不必辛苦操劳、小心翼翼,然后就可以拥有远比现在强大的力量——只要我去往深渊。   我究竟该不该接受这诱惑?   我沉默了很久,直接到通道那头再听不见一丝哀嚎,才开口说道:“那么……如果我都了那里,应该做些什么?”   “成为另一位领主。”雷斯林郑重说道,“成为除了我以外的另一位领主,然后我们将拥有整个深渊世界的已知土地。我会帮助你,尽我所能地帮助你——你该明白,这也是在帮助我自己。做出决定吧,萨尔坦。”   “我……”我沉吟着说道,“我需要时间来考虑……我在地上世界还有不少事情——”   “可你的那些事情,为的是什么?”雷斯林步步紧逼,“为了得到更多的力量?我可以给你。”   “不……事情并没有那样简单。”我皱起眉头,“给我时间来考虑,雷斯林,我需要时间。” 第二百零八章 离开还是停留   雷斯林沉默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将手中的一枚戒指抛给我:“一个可以找到我的小东西——我想你应该能弄得清该怎么用。如果考虑清楚了,就召唤我。至于我的女儿——如果你来到了深渊地狱,她将成为你的妻子。尽管我清楚联姻的方式并不能保证两个人之间牢靠的合作关系……但至少可以表明我的态度。地上世界的阴谋太多了,萨尔坦,深渊里不一样。我想你在那里会过得轻松得多……”   他说完之后转身踏进了圆环之中,身影消失不见。通道瞬间变得不稳定起来,并且在几次颤抖之后化为一团无形的波动,最后散成亮白色的光斑。   我坐在椅子上回忆刚才的经历,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长长的梦。雷斯林抛给我的提议具有相当的诱惑力,实际上这的确是最为便捷的方式——无需那么多的烦恼与纠缠,就可以得到我前世一直追寻的那种力量。   只是……那真的是我想要的东西么?   这个问题在我的心中还得不出确切的答案,我感到自己似乎有些迷失。   我为什么要获得永生?我想我必须弄清楚这个问题。   起初的我想要追寻魔法的奥秘,然而凡人短暂的生命令我无法窥知其全貌,因此我选择了用魔法的方式令自己赢得更加悠久的时间……   然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我似乎走上了一条歧路。为了我的那个目的而做出的种种努力导致我无法被当时的那个世界容忍,人们背弃我、厌恶我、畏惧我,最终毁灭了我。   到现在这一世……我的目的又是什么?   我想要得到更加强大的力量,报复我的敌人,而前生那种追寻真理的信念却淡薄了许多。雷斯林将一个令我变得强大的机会摆在了我的面前,那种近乎致命的诱惑力险些令我做出随他一同进入深渊的决定。   但……   那并不是我想要的。   有两点原因。第一,即便得到了那样的力量,我还能够向地上世界的人们举起复仇的武器么?三百年前的雷斯林无比强大,然而即便是那样的强者,也依旧无法用实体的形态穿越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在发现我撕毁与深渊地狱之后中的魔鬼们的契约之后,他所能做的仅仅是派遣他的魔族军团来报复我,却无法亲自杀死我。   即便我成为了那样的人,成为了相对于地上世界生物来说的一个强者……又有何意义呢?况且深渊世界还有更加强大的存在,即便是此刻的雷斯林都被八位领主的联军逼迫得只能龟缩在城堡之中——我可不愿意做一个卑躬屈膝者,在众多领主当中苟延残喘。   第二点原因……深渊地狱实在不是一个适合享受生活的地方。假使我通过某种方式完美地复仇了……之后呢?我的爱人——假如珍妮算是我的爱人的话,我的朋友——假如安德烈算是我的朋友的话,我所熟悉的那些人,那些风景,那个世界,都将被丑陋的深渊生物与恶劣狰狞的环境所替代——那绝不会是我想要的生活。   长久地生活在深渊地狱那种只需要用武力与鲜血表明态度的世界里,雷斯林性格当中作为一个纯粹的“人”的那一部分似乎也退化了不少……否则他绝不应该单纯地以“得到强大”的力量这种说法来诱惑我。似乎他对于“人性”这方面的感知已经迟钝了不少——而这令我逐渐冷静了下来。   我再次审视手中那枚由雷斯林留给我的戒指,微微笑了笑,然后将它收进袍袖的兜囊里。   短短的几个小时,竟然发生了如此之多的事情——这些事情之中的任何一件如果放在一个凡人的生活当中都是会足以令其铭记一生的大事……然而我此刻的我却觉得习以为常。   选择成为什么样的人就要承担什么样的生活,任何事都有其代价——就像我想要继续留在这个世界上做完我想要做的事情,就必须要放弃轻易得到强大力量的机会。   我在矮人的王宫里待了四天的时间,做了不少事情。我抽空秘密地指导那位矮人王的宠妃、世子安东尼的母亲改进她的药剂配方,并将它们小心谨慎地投进国王的饮食之中,让那个老人的病情恶化、生命衰竭。   我还亲自动手调配药剂治愈了菲克斯的腿伤,好让他有充足的精力应付即将到来的变动。安东尼身边的那位法师在那一天从我面前离开之后再没有回来。作为一个法师,他应当有足够智慧意识到我是他无法对抗的角色,并且应当赶回他老师的法师塔去报告我复生的消息。   在第二天的时候,我则与哈伦秘密会面。他向那位公爵次子转达了地下世界的情况,并且按照我的意愿进行了某些相当紧急的准备。这是我自重生以后第一次有可能掌控一个强有力的国家势力,我将把一切都谋划妥当,然后促成那个最好的结果。   而我所做的最后一件事情,就是召唤了我某位忠心的部属。   米伦尼恩拥有一整个暗精灵王国,因此才可以广布眼线,将她的触手探向大陆各处。而如果我拥有了矮人王国,或是成为了这个王国的幕后操纵者,我想我做得一定会比她更好——至少能够让她好好体验恐惧与担忧的滋味。   矮人王国的风光不同于地上世界,食物的滋味也颇为独特。然而我无心享受这些异域风情,四天的时间里没有一刻合上眼睛,而是将自己关在了“静思之室”内,在白天的时候研究那本《真理之书》当中记载的东西,在夜晚的时间里为不久之后将要发生的剧烈做出充分的准备。   时光流逝,气氛紧迫。在第五天的时候,终于有人敲响了我的门。与此同时,城堡里传来了阵阵低沉的钟声。于是我知道……那意味着矮人王去世了。 第二百零九章 “罪证”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矮人王国的旧王——以王子菲克斯私人魔法顾问的身份。   此刻他安静地平躺在一张大床上,双目紧闭,脸颊深陷,嘴唇呈现干燥的暗灰色,毛发稀疏,看上去像是一个自然死亡的老者。我的药剂配方令他以一种安详而体面的方式死去,而我对此并无太多愧疚。   即便我不出现在矮人王国,他的那位宠妃、世子安东尼的母亲也会用毒药将他送往深渊。所不同的仅仅是将会引发这个国度更加剧烈的动荡——我想那绝不会是他想要到的。   在场的除了两位王子与他们的母亲之外,还有王室重臣。似乎不少人已经知晓我的身份,投向我的目光当中包含着猜忌、怀疑、敌意、好奇等等的情绪。   地下世界的恶劣环境令矮人的风俗与地上世界迥异:他们似乎并不在乎自己的身后事,哪怕是一位国王。对于老王的尸体的处理在我看来简单得近乎简陋——当然是相对于他的身份而言。   王室敛尸官在几十年之后再一次担负起自己的职责,为老王整理仪容、穿上新衣,并且将用他生前惯用的盔甲与武器为其陪葬。   但在场的每一个人关注的都不是这位曾经的王者何时下葬,而是在私下开动脑筋衡量局势,确定王位的归属问题。   我们在敛尸官忙碌的时候退出了国王的寝室,来到外厅,每一个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凝重而紧张。有暗流在人群之中涌动,王室重臣们几乎自觉地分成了两个团体——一方聚集于世子安东尼的身边,另一方聚集于王子菲克斯的身边。   这样的状况本不应当存在——世子继承制在地下世界天经地义,但此刻这传承数百年的制度却受到了挑战。双方彼此沉默以对,直到安东尼身边的工业大臣——主管地下世界矿物采掘、钢铁锻造的大臣开了口:“既然陛下已经回归了帕拉丁的怀抱,那么我就应当尽快让世子殿下继承王位。这个国家的铁王座不能悬空,无论是四十六万王国臣民还是十一万居留者一定都乐于看到这个结果——”   “这个话题似乎由您首先提起,似乎并不合适。”菲克斯身边的司法大臣打断了他的话,“世子继承制度的确是王国传统。但在法典当中还有另一条古老的法律:继位者以争夺王位为目的,谋害国王者,可依法剥夺其继承权利,由第二顺序继位者行使国王职权……”   “你认为我杀死了自己的父亲?”安东尼在座椅上挺直了身体,目光阴冷愤怒,“我是否可以将你刚才说出来的话喏认为是您对我的指控?”   “荒诞!”工业大臣陈身边的教育大臣,一位罕见的秃顶矮人举起了手,失态地指向这边,“在御座面前质疑世子殿下的继承人身份,而且是以这样滑稽可笑的借口,威尔逊,你的行为简直够得上叛国罪!”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们用言语相互攻伐,同时看向安东尼身边的那位旧王宠妃。她仍未从被魅惑的状态中能够脱离,现在还是我手里的提线木偶。七位王室重臣分成了一个小集团,有四位支持世子,有三位支持王子菲克斯。   安东尼在充满了整间房的嘈杂声中盯着菲克斯身后的一个男子——皇室禁卫军的指挥官米歇尔。他大概不会想到这位素来保持中立的将领会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的好意之后站在了菲克斯这一边,也不会想到司法大臣方便的那位国防大臣也归入了我们的阵营。   地位先天处于劣势的菲克斯聪明地选择了“精英”路线——从一开始,他就没有想过要全部的高级官员都倒向他。他只选择了三个突破点——司法大臣、国务大臣、皇室禁卫军指挥官。这三个人掌握了王国之内半数以上的暴力机构,即便能够调动的军力有限,也依旧可以发挥难以估量的影响力。   若非矮人王国的军队大多对国王本人效忠,否则以他相比安东尼更显勇武果敢的性格,他一定还可以争取了大多数军队的支持。毕竟他的情况在历史上绝无仅有:在他小的时候,旧王就将他当作王国继任者来培养,这间屋子里的每一个大臣几乎都做过他的老师。   成为一位王者并不如人们想象得那样轻松。在一个健康的君主集权的国家里,一位英明的王者同时也应当是一位睿智的学者。尽管他不必事事躬亲,然而他必须要了解在被他所统治的国王土地上,作物应当在什么季节被收割、牲畜会在什么季节产崽、哪些区域的土地贫瘠,哪些区域的土地肥沃、哪里有大宗的矿藏、哪里的商业发达——   一个仓促登上王位的继承者也许可以在国力富足的情况下成为一位勇武的征服者,然而最终王国安定的时候,他还是不得不尽可能地掌握这些知识……否则他很有可能被心怀不轨的大臣蒙蔽,或是亲自下达错误的政令,导致整个国家走上一条恶性循环的道路。   矮人的历任国王们大多明白这个道理,并且乐于将其付诸实践。因此在王子菲克斯的幼年时代,他几乎被每一位王室大臣言传身教,并且与当中的不少人产生了亲密的感情。   例如此刻那位站在世子安东尼的阵营里,却一言不发的农业大臣,心中大概也在摇摆不定。他与王子和世子都有极亲密的关系,却不得不在两者之中选择其一。司法大臣先前的那几句话令每一个人的心中都产生了某种疑问——人们可以接受一位赏罚分明的王者,可以接受一位平庸无为的王者,甚至可以接受一位任人唯亲的王者……然而一位弑父的王者,却远比以上的三种类型都要糟糕:当一个人可以秘密谋杀自己的父亲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   况且安东尼在人们的心中从来都不是一个宽仁温和的形象,假使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他的话,就会像着现在的农业大臣这样——他看向安东尼的目光已经逐渐变得疑虑重重了。   这种争论的效果已经达成,我示意菲克斯进行我们早已拟定好的下一步计划。   “诸位,请安静。”菲克斯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神色凝重,语气沉稳。   处于风暴中心的两位当事人之一开了口,其他的人几乎同时停止了争辩。菲克斯先转向他身边的司法大臣:“威尔逊阁下,我代替安东尼殿下再向您确认一次——您刚才所说的话,是否可以理解为是您代表王国最高法院对安东尼殿下提起了口头诉讼?”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那位王国司法大臣、王国首席大法官威尔逊的身上。他深吸一口气、环视众人,然后将目光落在了安东尼的身上:“是的。”   两天前,司法大臣威尔逊的宅邸。   我潜入他的房间的时候,他已经安然入睡。实际上他本不该在此刻有这么好的心情陷入深度睡眠——这都是我的功劳。   我用羊皮纸卷书写了一份供词,并且在卷尾留有安东尼的那位母亲的手印与签名。我将它留在了司法大臣的枕边,并且再次召唤了一只魅魔——很幸运,不是雷斯林的那个女儿。   魅魔潜入他的梦境,对他进行催眠。于是这位老人在脑海当中产生了一个鉴定不移的念头:王妃瑞克丝殿下偶然发现了世子安东尼的卑劣行径,在对儿子的爱与对丈夫的爱之间衡量许久,终于决定说出真相并且派人送来了她的陈词,希望由这位首席大法官提起对世子的诉讼。   你看,魔法的力量就是如此神奇。如果我选择用凡人的方式来促成这件事情,也许我就要陷入一场令人焦头烂额的辩论之中。然而此刻,只需要动用我的精神力与北辰之星的魔力,便可有一位大臣轻松地倒向我们。   然而魔法的力量毕竟并非万能,魅魔的魅惑力也并非可以扭曲人们的本意。王妃瑞克丝原本就打算毒害国王,因此我可以在此基础上令她听命于我。   司法大臣的立场原本就倾向于菲克斯而非安东尼,因此我可以制造一份证词,并且令他相信它。   事情过后,威尔逊不会在魔法的效力消失之后发觉自己被人操纵——他仅仅会对自己在这场事件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冲动以及执著略有疑惑,然后继续正常的生活。   但如果将这种力量用在那些鉴定地支持安东尼的人的身上的话,例如那位工业大臣,效果可就要大打折扣了。也许我可以通过强力的魔法令他暂时违背自己的愿意,然而那样一来将对他的精神产生相当大的损害。他将变得混混噩噩噩、语无伦次,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他被某种非自然的力量控制了。   安东尼并非一个货真价实的蠢货,他必定会找到另外一位有相当地位的人来替代他,那样的话,我的努力将徒劳无用。况且用这种方式取得的胜利并不稳固。菲克斯的王权将受到质疑——而我急需的是一个稳定而强大的国度,然后让它为我所用。   司法大臣的话一出口,安东尼立即暴跳如雷。他从座椅上跳了起来,一把抽出腰间的阔剑遥遥指向那位老者:“你应该意识到你自己刚才说了什么!”然后他又将剑锋移向菲克斯:“用这种蹩脚的手段,你就想要同我争夺王位——还是在父亲尸骨未寒之际?!”   菲克斯冷冷地注视着他,然后摆了摆手,威尔逊当即从袖口抽出我留给他的那卷羊皮纸,展开了它,展示在房间里每一个人的面前:“这是王妃瑞克丝的证言。诸位应该能够看得清。卷尾有她的手印、签名,还有火漆印鉴。王妃指控安东尼世子殿下在国王的饮食里投下慢性毒药,导致陛下身体衰弱死亡……不幸的是,她发现得太晚,以至于陛下的生命已无挽救的可能。” 第二百一十章 弑母者   室内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王室重臣们仔细端详那份羊皮纸卷,而后面面相觑,最终将目光投向世子安东尼与他的母亲。沉浸在愤怒而难以置信的情绪当中的安东尼花了三秒钟的时间确认了他母亲的供词与签名笔迹,然后手持长剑——在我看起来更像是长匕首——咆哮着冲向了司法大臣威尔逊。   但我在他行凶之前沉默着抬起了手,然后五指微微一拢。   “法师之手”的力量立即将锋利的剑刃牢牢握住,并在与安东尼相持一秒钟之后把剑身钉进了地板里。而世子的身躯失去了平衡,右手果断弃剑,又从腰间抽出了短匕首,试图继续冲向菲克斯。   我立即大喊一句:“保护菲克斯殿下!”   我的声音算不上震耳欲聋,但要门外的守卫们听得清楚却绰绰有余。话音刚落,厚重的木门就被大群皇家禁卫撞开。而此刻我的无名指又微微动了动……于是安东尼的左脚被无形之力牵绊,令覆有沉重铠甲的身体倒向了右侧。   这还不够。我不动声色地用藏在袍袖之下的左手做了一个前推的动作……于是他的身体狠狠撞向他右后方的那个人——他的母亲,旧王的爱妃。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中。等菲克斯与其他人惊呼出声的时候,安东尼与他的那位母亲的身体已经撞击在一处,然后他的身子像是石化一般停顿,接着有殷红色的血迹从王妃的脚下流出。   几位大臣和禁卫军们都看到了这一幕,而我毫不犹豫地惊呼出声:“保护王妃!”   这里的“王妃”所指的当然是菲克斯的母亲,旧王的发妻。事实上我的声音有些多余——因为安东尼再未做出其它动作,而是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看他的母亲……他们的脸挨得极近,以至于那位濒死王妃口中喷吐出来的血沫都溅到了他的脸上。她的眼中充满懊恼绝望的神色——死前的剧痛和震惊令她从魔法的效果中摆脱了出来。她将略显呆滞的目光投向我,似乎想要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真相。   然而咽喉的血沫涌进她的肺部,她剧烈咳嗽一声,然后停止了动作。   血腥味儿当中有些微的香甜气息——看来安东尼在匕首上涂抹了毒药。也多亏了这一点,那女人才不能给我造成额外的困扰。   事实已经相当清楚了——世子安东尼毒害父王,事发之后又杀死自己的母亲以毁灭人证。虽然这事实清楚得近乎荒谬,但在眼下的情势当中可没一个人敢站出来提出质疑。连皇家禁卫都站在了菲克斯这一边,至少在王城当中,谁会公然反对他呢?   王位继承人可以愚蠢,可以冷酷,甚至可以荒淫无度。但如果在伦理方面有所欠缺,那么在另一位王子占据了绝对优势的情况下,他也许就不得不接受被人抛弃的命运了。   事情按照我预想好的那样发展,魔法的力量使我轻松达成了自己的意愿。在此刻看起来,魔法的神秘性也算一件好事——至少大部分人都不了解一个法师究竟可以做什么,甚至常常将魔法师与药剂师等同。在那些人们的眼中,法师大抵就是那种花费一个月的时间来制作一些粉末、然后偷偷混进仇人的饮食当中、再让对方起上三天疹子的角色。   过去的法师们不愿让凡人分享星辰的奥秘,更不屑让他们知晓存在于他们认知以外的神秘世界。但在我看来,那种念头在如今已经不再明智了。因此我让帕格尼尼向法师塔的那些老家伙们传达了我复活的消息,并且打算让人们清楚地知道——就像两百年前那样清楚地知道——这世界上是存在着这样一群人的:他们强大、神秘,可以操纵非自然的力量,可以扫平山川、蒸干湖海、可以跨越位面、可以屠灭神祗。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还可以毁灭世界,自身成神!   这些秘密将不再仅仅在人类社会的最上层阶级之间流传——它将逐渐变得被人们所共知,会吸引越来越多的凡人走上这条道路,然后以远比法师们自己寻找学徒更加快捷的方式涌现一大批的魔法适合者。   帕萨里安和那些老家伙们不希望看到魔法消亡,我也持有同样的态度。   但我的做法与他们不同,我从不畏惧让魔法之力展现在世人面前。也从不担心自己的地位会在某一天被某几个从数量众多的魔法学徒中脱颖而出的天才所取代。因此我要让整个世界都见到魔法的力量,让人们清楚地认识到,他们并非像自己想象得那样脆弱。   当菲克斯君临地下世界之后,这些矮人们就将是见证魔法之力的第一批凡人。他们拥有先进的技术,而我拥有强大的魔力。当这两者结合在一起……我想象不出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样的力量能够战胜我们。   眼下菲克斯已经完全控制了局面,大臣们神色复杂地看着禁卫军将安东尼押送出门,而后开始窃窃私语。那位世子没有丝毫反抗,但我在他的眼中看到了隐忍的怒意和另外一些意味不明的神色。   我的心中微微一动,然后快速回忆之前的设想以及应对各种可能出现的突发事件的法子,却并没有找到哪里还可能留有破绽、令这位殿下在此刻并未彻底绝望。   我打算按下心头的些许不安,让自己去专注接下来将要发生的事情。然而就在我打算移动脚步的那一刻……空气中忽然传来了某种令我心头一跳的气息。   那是魔力,磅礴的魔力,狂暴的魔力,以一种我从未体验过的形式所传导出来的魔力。   这气息距离我们现在的位置极远,据我推断,应当是在王城的下城区。然而大法师对于魔力的敏锐感应令我心生警惕,我大步走到窗前,毫不迟疑地推开了厚重的木窗。   窗外所见的情景足以令室内的任何一个人铭记一生。 第二百一十一章 大法师们   地下世界广阔的空间之内,此刻出现了一种地上人类司空见惯、却又会使得地下矮人惊惧莫名的现象——无数贯彻天地的蓝白色闪电像是巨蛛拉出的蛛丝一样将地下岩洞的天顶与地面连接了起来。它们在空中嘶啦作响,发出令人心惊胆战的噼啪声,又像无数条恐怖的长蛇一样扭曲身体,分散出条条电舌。空气中隐约传来了焦糊的味道,似乎是这不寻常理出现的闪电烧焦了下城区的什么东西……   果然。在我推开窗户之后又过了十几个呼吸的时间,山下出现了隐约的火光。   菲克斯也冲到窗边,在短暂的呆滞之后问我:“大师……这是怎么回事?”   我紧皱眉头,沉默片刻,没有立即回答。我知道这是魔法所产生的效果,却并不知晓这是哪一种魔法所产生的效果。如此磅礴狂暴的魔力,如此惊世骇俗的魔法效果,足以被称作一个传奇级别的魔法,然而……我无法从记忆之中为它找出一个名字。   就是说,这个魔法出现于我陨落之后,是后世的法师们创造出来的东西。   “你们退下。”我沉声说道,然后从直面远处那些电蛇,从窗户当跨了出去。窗下是地底苔藓,散发着微弱的荧光,但此刻在远处电蛇的照耀下显得微不足道。   下城区的喧闹声传了上来——那些久居地下的矮人与类人种、亚人种们一定更加惊慌。魔法的力量原本就不常见,何况是以如此令人震撼的形式出现。   我的心中升起不详的预感——眼前的景象必定与之前那个被我放走的法师有关。密党议会不容许法师们在凡人的面前展示北辰之星的魔力,但这一条准则并不能限制像我这样的高阶法师。因为有一条最起码的悖论——在你的学徒成为学徒之前,他仍是一个凡人。但如果不向他展示魔法的力量、传送操纵这力量的技巧,他又怎么可能成为一个法师?   在知晓我的身份之后,仍有勇气以此种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的……大概只能是那几位,号称西大陆最有力量的人了吧。   贯彻天地的闪耀电光大约持续了八到九秒的时间,然后它们开始向中心蜷曲,逐渐汇聚为一个巨大的蓝白色电球。每种类型的法术都有其独特的韵律,尽管我并不清楚这个魔法的效果是什么,但我仍可感知,这并非一个强有力的攻击型魔法。于是我仅仅展开了几个防护系的法术,静待电光消散。   四个人形轮廓逐渐在电光中显露出来,服饰是我熟悉的式样——那是五个法师。只是这五人的袍子颜色和图案各异,你并不能从上面的徽记当中分辨出他们是哪一阶级的法师。   令人震撼的出场方式、形式各异的法袍,以及目前出现在他们身上的、足以令他们像是一片羽毛一样在空中悬浮的大师级羽落术——这些让我能够大致推测出他们身份……大法师。   我们相隔数百米远,这对于低阶法师而言,是施法的安全距离。少有攻击性法术的距离能够如此遥远,但对于大法师而言,即便间隔上千米依旧难以在实战中保持自己处于对方的攻击范围之外。但我不认为对面的四个人会对我发起突袭,因为他们想要那样做的话,大可不必选择这种出场方式。   四个人的身形最停留在一根巨大石柱的半腰——那是城市周围八根人造巨石之一,它周围因为物理结构而不断升腾的细微气流使得大师级羽落术可以让他们滞留空中,就像是神祗降临。   然后有一个苍老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   “难以想象,果然是你——撒尔坦·迪格斯。”   这是魔法的小伎俩,高阶法师运用起来更加得心应手。似乎那四人并不打算与我面对面交谈。   这似乎是最左边那个灰袍法师的声音。此刻他的双手拢在胸前,微微摊了摊,“似乎你已经完成了你从前的心愿——找到了永生的方法?”   我轻微地耸了耸肩,让自己看起来随和而友善——我相信他们也一定看得到:“在这样遥远的距离之上,同联席议会的第二任荣誉会长交谈,可是一件失礼的事情——尤其是在我们第一次会面的情况下。”   “作为您的继任者,我也有同感。但您一定能够理解我们的谨小慎微——”这是另一个声音,主人是灰袍法师身边的黑袍法师,略高一些,“我们的一位老朋友和我的一个学生分别向我告知了你复活的消息——而鉴于您从前的名声——我想您必定可以理解我们的做法。”   “包括理解你们以如何华丽的方式出现在我做客的地下国度么?”我微笑着问道。   毫无疑问,他们对我仍有忌惮。我无意自夸,然而……他们的这种忌惮在我看来的确是明智的。若如此刻我是他们其中的一员,我同样不会冒失地走近那个凶名昭著的“撒尔坦·迪格斯”身边——哪怕并不确定他是否一如三百年前那样强大。   “想必是您误会了。”第三个人,那个白袍的法师开了口,声音平静,略带笑意,听起来倒是舒服很多,“得知您出现在这里之后,我们立即以最快的方式赶来——您所见到的景象是一个法术的效果,它的名字叫做‘电传送’。”   电传送。我在心中重复这个短语,然后双方便陷入短暂的沉默。   这时菲克斯在窗后、从护卫的铠甲之中探出身来,低声问我:“大师,您在同谁说话?”   对面的大法师们的声音只有我听得到,他们自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我轻轻摆了摆手,没有回头,隔断了魔法对他说道:“是大法师。”   菲克斯短暂地沉默,然后又问道:“是……那四个人之中的哪一位?”我惊异于他的眼力如此之好,回头看了一眼,才发现他正手持一只单筒望远镜。他的神色有些紧张——毕竟是我驱逐了那位帕格尼尼法师,他必定认为远处那些漂浮在空中的强大存在是因他而来的。   我看了看他:“都是。”   这一次他无法保持镇定,低呼了一声,握住望远镜的指节发白。   “关上窗,除非是我的召唤,否则你不要再出现。”我沉声吩咐他,“你们退出足够远的距离——最好离开这座城堡。”   我沉吟着,又加上一句:“如果你认为你有任何方式可以同大法师们抗衡……那么希望你足够谨慎。”我将这句话说得极慢,但并不清楚他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第二百一十二章 深渊的赠礼   我相信矮人们必定有一件足以伤害到大法师的秘密武器,那种类似于“雷神之锤”的东西。假如情形恶化到我需要同那四位大法师动手的程度,我希望这位王位未稳的矮人王可以有足够的时间来完成它的准备工作。   菲克斯是个聪明人。他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低低回应我:“我大约需要……半个小时的准备时间。”   ——他不但聪明,而且相当果断。   于是我再度对远方的大法师说道:“那么。诸位的来意是?”   这一次回应我的仍是白袍法师:“我们为了和平而来。或者说,为了确认您仍希望秘党内部保持当下这种相对和平的情势而来。自您陨落之后已有百年,世界已经不是从前的世界了。我没有不敬的意思,但……”   他顿了顿,声音变得严肃起来:“我从我的学生那里得知了您的一些想法,您似乎希望将魔法的秘密展示于世人面前……”   “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我沉声说道,打断他的话,“况且你说过,这世界早已不是从前的世界。”   “没错儿。”白袍法师摊了摊手,似乎在苦笑,“密党议会的准则并非一成不变,实际上在这些年里,我们也摒弃了不少不适合眼下这个时代的陈规陋习。然而说到您的想法……那毕竟是有关整个西大陆所有操法者的大事,我想……”   “我们需要谈谈。”这一次接口的是黑袍法师。他的声音略显强硬,而我大致可以从他的语调当中推断出他对我即将要做的那件事的态度。   来者不善。   当然是来者不善。没有哪一位大法师会仅仅为了同我这个“老家伙”见上一面而不远万里跑到地下世界。而且我相信他们并非只为了这一件事……   我生前“凶名昭著”,复活之后又杀死了大法师帕萨里安。这些老家伙们会坐视不理么?况且,我又击杀了火龙巴卡拉斯。   即便我不是一个大法师、或者不是撒尔坦·迪格斯,他们也一定会找到我。龙族身上的每一份材料都是法师们梦寐以求的瑰宝,何况我拥有一整条龙躯。   想到了火龙,我的心里忽然一动。一个念头从脑海当中闪过,我觉得自己似乎有了那么点从眼前这种危险的境况中安全脱身的希望。   杀死火龙巴卡拉斯之后,我吸收了他的灵魂之力。此刻的我前所未有的强大……然而这“前所未有”仅仅是相对我复活之后的日子而言。如果今天到来的仅仅是其中一位大法师,那么我可以无视他的一切建议、或者意见。因为数百年的经验和技巧弥补了我魔力上的不足,我不会畏惧同西大陆上任何一位已知的大法师单独作战。   然而今天到来的四位大法师……四位在地上界中,最接近神祗的存在,却不是我能够一个人应付的。我曾经也是大法师……我知道大法师们都是什么货色——尤其在面对一整条龙躯这样的宝物之时。   因此我露出些许不耐烦的神色,语气里又添加了些有恃无恐的味道:“谈一谈当然是可以的。但最好不是现在,我很忙。你们应该知道,我杀死了火龙巴卡拉斯。”   四位大法师愣了愣,陷入短暂的沉默。而后灰袍法师,现任的秘党议会议长叹了一口:“那么就是说,现在的地上界,仅存一头巨龙了。”   “地龙安塔瑞斯。”黑袍法师说道。   “不可能再产生后代的地龙安塔瑞斯。”白袍法师接口,“撒尔坦阁下,您成功灭绝了一个种族,龙族。”   我所等待的正是这句话。   同为地上最强者,大法师们当然可以这样对我说——   龙族在地上界的延续实际上是一种力量的制衡。因为人们掌握着强大的魔法,并且逐渐接近神祗。一旦某一天人类失去了敬畏之心,开始由于某些原因毁灭这个位面上其他的生物——例如当年的撒尔坦·迪格斯,那么龙族也许是最强大的类神们身上的最后一道锁链——就如他们当年对我做的那样。   实际上这也是我刚刚成为大法师时的观点。   接下来,他们有正当且充分的理由向我提出请求——交出,或者说,暂时地将火龙巴卡拉斯的躯体共享,以期找到可以令龙族继续延续下去的方法。   于是,我缓缓地将双手在身前叉起,略微扬起了下巴。这样令我看起来充满自信、略带一丝傲慢。而叉起的双手会给他们另一种暗示:我并未打算发动任何危险的法术。   接着,我开口说道:“我想诸位大师们弄错了。龙族并没有灭绝。被灭绝的,仅仅是地上界的龙族而已。我们都知道巨龙是深渊生物,我想,就在现在的深远地狱当中,正有数以亿万计的巨龙在快乐地生活着呢。”   大法师们似乎还没有弄清楚我这番话的背后意味是什么。白袍法师略一迟疑,说道:“然而,毕竟没有人真正见过深渊地狱里的龙族。我们也没法从深渊地狱里弄出来一头巨龙来……”   我不动声色地直视他们,直到白袍慢慢闭上嘴,然后灰袍法师的眼睛里逐渐露出混杂着惊讶与猜疑的目光来:“撒尔坦阁下,您的意思是,您可以……您……”   “三天之前,我刚刚见过雷斯林·马哲里。”我简短地说。   然后我预料中的情景出现了。   四位大法师先是皱起眉头,仔细思索这个听起来无比熟悉的名字,究竟是现在的西大陆上哪一位赫赫有名的人物。   而后他们的表情逐渐呆滞,继而嘴唇颤抖,脸色突变,最后瞪大了眼睛看向我:“那个雷斯林·马哲里?”   “那个雷斯林·马哲里。”我轻轻点头。   灰袍又追问了一句,并且将手指指向地面:“深渊九领主之一的……”   我再次点了点头。   并且取出了一枚戒指。那枚雷斯林回到深渊之前,留给我的戒指。   失去隔绝魔力的约束,饱含着深渊特有的狂暴气息的魔力顿时四溢发散,其中蕴涵着的那种毁灭气息足以吓晕一打最强壮的铁锤矮人。   这一次灰袍深吸一口气,不再说话了。 第二百一十三章 诸神的武器   过了很久,黑袍法师才艰难地开口:“深渊之眼。”   “没错。这世上唯一的一件魔构物,深渊之眼。”我沉声说道。   魔构物,一种极罕见的魔法物品,罕见到穷极整个地上界或者深渊地狱,都只有我手上的这枚戒指这一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应该是属于诸神的造物。   地上种族所拥有的一切事物,无论是随处可见的石头,还是珍贵无比的宝石,甚至是魔法师“凭空”制造的火焰、冰晶,其实都可以算做是对某种东西进行再加工的产物。石头、宝石,都可以看作来砂石尘土。魔法所产生的火焰、冰晶,来历要复杂一些,但也不过是用魔力对自然世界原有的那些东西进行了加工。   然而我手中的这枚戒指,却是用魔力凝聚而成。魔法的力量来自于北辰之星,法师们用无形的精神力驱使北辰之星的魔力来施法,因此获得了接近神祗的实力。而神祗们呢?他们所拥有的力量一样是魔力。与凡人不同的是,他们本身居住在星界,自北辰汲取的魔力更加纯净强大,因此他们是神祗。   从这方面来说,法师与神祗,力量的本源是相同的。但量变导致质变——就像一个人与一条狗一样,同样依靠进食维生,然而两者的差别是巨大的。然而也正是因为两者力量的本源相同,法师们才自封“类神”,才会孜孜不倦地想要超越人类的极限,成为神祗中的一员。   曾经有一个人无限接近神祗……他就是雷斯林·马哲里。证据就是,他创造出了魔构物——就像诸神曾经创造出了地上界的各种生物一样。这枚戒指由魔力凝聚而成的戒指代表了人类魔法的巅峰境界,也不断地提示着之后的法师们,成为神祗,并非不切实际的空想。   灰袍的大法师在平息了心中的震惊之后开口说道:“如果……这真的是深渊之眼,那么它应当是雷斯林在进入深渊地狱之后才制造出来的东西。”他只说这一句,就不再言语。   我当然清楚他想要说什么。   在地上界的生者当中,第一个亲眼见过这枚深渊之眼的人应当是我。因为它的确诞生于深渊世界的烈焰之中。雷斯林穿越晶壁以后拥有了更加强大的力量,而后造出了它。接着,也许是因为不甘于就这样沦为籍籍无名之辈,又或者仍然眷恋地上世界,他在造出了这枚戒指之后,以某种方式向这个世界传达了消息。   尽管并不知道当时的详情,但我想,应当是通过某个低级恶魔来充当信使。数百年来,这唯一一件魔构物的样子被详细地描绘在典籍之上,成为法师们教育弟子的有力佐证:法师们,的确是有资格称自己为类神的。   然而同样有不少人对此将信将疑。就像凡人见到法师的手中凭空生出火焰而觉得不可思议一样,法师们同样对“魔力实质化”这样的事情感到匪夷所思。   直到面前的这四位大法师见到了我,看到了我手中的它。   因为完全由魔力凝聚的深渊之眼在某种意义上具有无比强大的力量,因此它同样不可能以常规方式来到地上世界。所以……这也同样意味着,雷斯林同我有过接触。   无论是我去往了深渊地狱,还是雷斯林重回地上界,都足以令他们心生忌惮,不敢轻举妄动。   因而我将戒指收了起来,说道:“他找到了重回地上世界的方法。并且……”我挑了挑眉毛,“邀请我成为第十位,深渊领主。”   说到这里,四个人再没有言语了。但凡能够成为大法师的都是聪明人,并且都是爱惜生命的聪明人。也许当初他们还存有从我这里分享龙躯的心思……但听到我的说法以及见到我手中的证物之后,我想,没人会再蠢到试图以武力来胁迫我的地步了。   到了大法师这个级别,我也许无法以一敌四,却可以轻松退走。   我们彼此知晓对方的意图,一时间陷入沉默。四位大法师灰溜溜地退走当然不符合他们的身份,我却也不会做出将火龙的身躯取出来共享这样的事情来。   这时候,我身后的房间走进了一个矮人侍卫。然后他接近窗口,小声对我说:“法师阁下,我王告知您……一切就绪。”   但也就是在这句话之后,对面的四位大法师的身影忽然动了动,再次飞退到数百米之外。   矮人的秘密武器已经准备好了。虽然不清楚它具有什么样的威能,然而从那四位大法师的反应来看……应当的确是具有极其恐怖的力量。在地下世界与我这样的人对面交谈,换做是我,一定会在身边维持一个“危险侦测”,何况是四位大法师。   于是此刻他们必定感受到了危险而足以致命的气息……就像此刻的我一样。   “危险侦测”是一个低阶法术,但由大法师施展出来的“危险侦测”则更加敏锐。释放了这个法术之后,我的第一感觉便是,有几根极细极小的针在扎我的指尖——这令我大吃一惊。   因为即便是在前世,在我面对那些危险而可怕的敌人的时候,这个法术带给我的感觉也无非是轻微的酥麻感而已……但此刻我感觉到了针刺一般的痛楚!   这说明……他们的那种武器,甚至比火龙巴卡拉斯更加可怕,比深渊领主雷斯林·马哲里更加可怕——而这怎么可能?   只有针对我、或者有可能波及到我的准攻击行为才会触发这个魔法的效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危险侦测”也可以算是预言术的一种。同样的,作为预言法的一种,这个低阶法术同样有着与普通的魔法不一样的神秘效果,即——只有当那种危险的行为或者征兆有可能威胁到我的生命安全、且我自身极有可能无能为力时,才会提示我:你已处于危险当中!   而此刻的我,拥有了自己的手札,击杀了火龙吸收了龙魂,魔力充沛,精神稳定,已算是一个不择不扣的大法师……是什么样的武器,能够使这个法术提醒我:我很可能已经将自己置身于一个逃无可逃的险境之中?   我看向侦测术所指向的危险之源——王城西北方、斜向上的黑暗里。那源头就隐藏在那里——也许是因为距离我们太过遥远,以至于我的真实之眼也无法看到尽头。   没有哪一种魔法能够作用这样遥远,也没有哪一种生物能够在我的全力侦测之下藏匿自己的气息……这并非我所熟悉的某一种力量或者是敌人。那么……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那是什么了。   雷神之锤。   五天之前。   五天之前,我与菲克斯进行过一次秘密长谈。长谈的结果是,我将那个从戴达罗斯陵墓中带出来的“雷神之锤”交给了他。   这并非因为我无比的信任他,也并非因为我深信自己就是《真理之书》当中那位拯救矮人世界的王者,而是因为我当初在击杀火龙之后,曾经一滴龙血弹进了他的身体当中。对于一个法师来说,毛发、指甲、血液,都是极其重要的东西,我以那滴龙血为媒介,在菲克斯的身体里安置了一个法术,这使得我可以极其方便地取走他的性命。   而且我非常坦诚地告知了他这个消息。   因此我将雷神之锤交给他,并且告诉他,弄清楚怎么使用这个东西。   法师的确拥有超乎常人的智慧……但也只是在绝大多数领域而言。很不幸的,在对于雷神之锤的研究方面,我相信没有人能够比矮人做的更好。他们那种技术的走向,更接近于戴达罗斯陵墓之中的那些技术……甚至可以说出同出一源。   我知道,他对于那件武器的研究似乎已经有了成果,但我却没有想到……这件武器竟然如此可怕!   雷神之锤似乎是一种指向性的武器。因为我可以感知得到,危险的源头针对的并不是我,而是远处的四位大法师。反而即便只是“波及”到我……其危险的程度就已经到了无法逃脱的地步了!   这时我回想起了菲克斯曾经对我说过的话:不要动用这件武器,它实在太危险!   也是到了此刻,我才感到心中有些后悔了。   我想菲克斯定然和我有同样的感受。尽管他曾经无比恐惧的劝过我……但那是在“雷神之锤”并不在他的手上的前提之下。就像一位法师明知一个传奇魔法会对健康造成不可逆转的损害而依旧想要掌握他一样,一个矮人,定然也控制不住骨子里对于高超“技术”的那种狂热之情……更何况是处于目前的情况之下:四位大法师,在他刚刚获得王位的时候,以汹汹之势出现在地下国度的首都之外,而我却并无全胜他们的把握……   这一切,都应当可以给予菲克斯充足的借口,说服自己开启这样一件武器!   至此,我对于巴温皇帝屠灭龙族的传说,再无一点疑惑。这绝不该是属于人类的力量……而应当是属于诸神的力量!   远处的四个大法师所感受到的危险,或者说痛楚,显然要比我多得多。他们三次试图躲闪,以逃过那种武器的锁定……然而注定徒劳无功。因为它的威力覆盖面之广,在我的印象当中,已经仅次于我曾经创造的传奇法术“瘟疫之云”。   因此他们最终停了下来——停留在另一根较矮的石柱之上,以弄满怒气而又惊慌失措的声音向我问道:“撒尔坦·迪格斯,你想要全面开战么?!” 第二百一十四章 复苏的故人   我稳住身形、稳定情绪,露出轻松无害的笑容:“全面开战可不是我想要的结果。我重生到这个世界上,也并非要再一次与世界为敌。只是……”我摊了摊手,“四位大法师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出现在一个即将处于我的守护之下的国度,恐怕也并非抱有善意。因此这仅仅是一点防备的措施而已。”   四个人没有言语。我略一停顿,再次加重砝码:“我清楚,在我的身体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这段时间里,诸位都为魔法技巧的发展做出了极大的贡献——例如刚才那一手漂亮电传送。如果允许我用一些不那么光明磊落的心思的来揣度诸位的话,我会认为那是一种示威的手段。你们知道,我可是刚刚获得了一条巨龙的躯体。”   “坦白来说,各位也拥有强大的力量,手中的资源定然也有令诸位足以自傲的实力,因此就我个人而言,我对诸位毫无恶意,现在所做、所说的一切,只是为了提醒诸位——不要与我为敌、不要觊觎属于我的东西、不要再一次挑战我的耐心。如果你们仍然愿意留下来在地下国度做客,我十分欢迎。如果想要离开,我会目送你们离去。我只想与你们和平相处、秋毫无犯,然后完成一点我自己的私事。”   大约有十秒钟的沉默。   四人之中一直没有开口说话的那位大法师微微向前踏出了一步,面容隐藏在兜帽的阴影里,发出不似人类的嘶哑声。   “和平相处……秋毫无犯么?撒尔坦。包括你曾经对我做过的事情?”   他说着话,放下了自己的兜帽。   一张面孔出现在我的面前,我轻轻地吐出一口气。这是一张非人类的脸孔,即便上面仍有五官。但那五官紧贴在面庞之上,上面覆盖着一层死灰色的皮肉,远远看去,与骷髅并无区别。他的嘴唇包在两排牙齿之上,甚至可以看得到一颗颗牙齿的轮廓。而当他说话的时候,双唇仍然紧紧地抿在一起,显然并非通过人类所熟知的方式进行发声。   我熟悉这种相貌……或者说,这世界上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熟悉这种相貌。这是一个死灵法师。   死灵法师的最初级形态——将自己的身躯转化为没有生命力的巫妖之躯,除去身体表面蒙着的那一层死皮,几乎与骷髅并无差别。但相应的,他也拥有了比一具骷髅更加漫长的生命。有的白骨可以在地下保存数百年不会腐朽,而这种经过魔法固化的身体更是能够存在数倍于单纯的白骨的时间。   更进一步的,则是让这具巫妖之躯重新拥有人类的相貌。这就需要更多的生灵血肉进行献祭……就像我曾经用我的传奇魔法“瘟疫之云”做的那样。   但无论是眼前的这种初级形态,还是更进一步的人类形态,这位法师都将忍受巨大的痛苦——那种身躯腐朽崩坏、痛痒难耐的苦楚。能够成为魔法师的人类无一不是意志力强大卓绝之辈,但一百个魔法师当中,也不见得能有一个人忍受这种痛苦。   因此即便是我,也对眼前的这位死灵法师生出了些赞叹的情绪来。只是……他到底是谁?为什么会对我说出那样的一句话来?   我皱了皱眉,沉声问道:“据我所知,现存的大法师中并没有一位死灵法师。那么,您的身份是……”   远处的死灵法师发出石块挤压一样的笑声来,说道:“你不记得我了么?马克西姆斯的学徒阁下?”   刹那之间,我短暂地失神。   “你是……帕萨里安?”   北辰在上,这一次,我的确是惊讶了。他不是应该在戴达罗斯的陵墓中静静腐朽么?那是我给他的惩罚——对于他觊觎我身体的这桩罪行。然而……   “没错,我是帕萨里安。我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然而连你也没有想到吧?戴达罗斯陵墓中的魔法之力,令我复活了。那里还有更多你意想不到的秘密。只是,撒尔坦,你永远也别想得到它们了。”   我定下心神来,仔细消化这个令我震惊的消息。戴达罗斯的陵墓中的确有着超越我们认知的力量……那是巴温帝国的遗迹,甚至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代。只是……那种力量竟可以令一具残缺崩溃的魔法傀儡的身躯重新行动起来,并且仍然拥有大法师的魔力?这已经远远超越了我的想象。   也许是因为当时的我远远没有如今这样强大,使得我没有感受到那里的异常。但无论如何,当初的疏忽导致了现今这样的结果,都的确令我懊恼。   “令人感到欣喜的际遇啊,帕萨里安的阁下。似乎您更应该感谢我,使你拥有了别人梦寐以求的长生躯体。”尽管心中抑郁,但我仍然使用了较为轻松的口气,“在你第一次将自己的身体改造为魔法傀儡的时候,不就应该有这样的觉悟了么?要么占据我当时的身体,要么彻底崩溃,直至意识消灭。从这个角度来考虑,您应该感谢我。毕竟……我们当时并非都对彼此存有善意。”   “况且……四位大法师结伴出现在这里,也并非是为了向我兴师问罪的吧。”   此刻的我的确算是有恃无恐。除了因为我自身的实力,还因为地下王国的那件雷神之锤。   然后另一个念头忽然滑过脑海……我在这一瞬间明白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了。   之前的试探、含混不清的对话、略带示威色彩的出场、以及之后略带善意的交谈……他们有求于我。   一方面对我的复活感到不安、忌惮,另一方面又的确有不得不与我接触的理由。在弄清楚我是否还是数百年前那个凶恶的死灵法师之前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意图,直至我对他们表明自己并无恶意之后帕萨里安才露面。   同样身为死灵法师的帕萨里安。   如果我还是数百年前的那个家伙,也许我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个在将来有可能成为自己对手的家伙扼杀在初级阶段。但现在的我与从前不同。不但身躯之中没有了之前令我发狂的、来自深渊地狱的邪恶特质,而且也不具有数百年前那样的影响力——那种影响数个王国、拥有数个效忠种族的力量。   如果是四位大法师有求于我的话……呵呵,那么这可的确是一次绝佳的好机会。   白袍法师开口:“的确不是向您兴师问罪。我想在这个大陆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似乎还没有出现。”   刻意放低的姿态……这更加确定我的揣测。   “那么,就是为了完整的巫妖之躯这个秘密而来?”我舒了一口气,面露微笑,“如果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想我们就会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了。”   我毫不犹豫地解除了身上的“迪尔芬德之盾”,表达出足够的善意来,同时向身后的窗户里的那个矮人侍卫低声吩咐了一句。   四位大法师看着我的动作没有说话,直到过了十几分钟之后,来自王城西北方那种巨大的危机感消弭无形。   我说了一声“请进”,然后推开了身后的窗子,走了进去。   室内还保持着之前矮人王国高层举行会议时的布置。我坐在起初菲克斯的位置上,安静等待另外四人的到来。   大约又过了一个十几分钟,四位大法师从窗户里跳了进来。   矮人的建筑与人类相比有些矮小,即便是以广阔壮丽的矮人王室大厅而言。四位大法师在走进窗户的时候不得不放低身子,其中三位动作略显迟缓,只有已经变成了死灵法师的帕萨里安游刃有余。   这就是为什么法师们都要追求永生。即便有北辰之星的魔力强化身躯,但一位百多岁高龄的大法师仍旧不比一位年轻的凡人更加强壮。即便他依旧拥有敏锐的头脑和强大的魔力,却不得不因为身躯的崩溃而离开这个世界,放弃探索世界究极奥秘的机会。   帕萨里安想要获得晋身高级巫妖之躯的秘密,和他人何尝不想拥有这个机会呢?   如果在数百年前,我定然死守这个秘密不许他人染指,然而到了现在,这个秘密对我而言也不过是一个能够获得巨大利益的砝码而已了。因为现在的撒尔坦·迪格斯所要追求的东西已经凌驾于他们的欲望之上……我不但想要成为神祗,更想要弄清星空之上、甚至是北辰之星的秘密。   除去帕萨里安,其他三位并未除下兜帽,因此我无从得知他们的究竟是哪一位。但毫无疑问,他们必定是魔法典籍之中被记录下了名号、拥有自己的法师之塔的强大存在。   我微笑着,用肯定的语气开场:“帕萨里安想要得到更高级的巫妖之躯的秘密,而我相信,在坐的三位也有同样的念头。如果是在几百年前,我们绝不会如此融洽地相处。但此刻,我可以将这个秘密交给诸位。”   他们没有说话,但手指和关节的小动作暴露了他们内心的想法。换做是我,一样会为自己的开门见山感到惊讶。 第二百一十五章 地下交易   我继续说道:“相信诸位已经从各种渠道确定了两个消息。第一,我找回了自己的手札。第二,我此刻正与西大陆的另一位大法师,米伦·尼恩,处于战争状态。我不想浪费过多的时间,因此我将提出自己的条件,作为诸位得到这个秘密的代价。如果我们能够达成一致,我会履行诺言,令诸位能够与我一同分享长生的奥秘,得到探究世界究极真理的机会。如果诸位认为我的条件过于苛刻,那么可以安全地离开——只要你们不在今后的时间里参与到我与北方那位之间的战争当中。”   帕萨里安用一双浑浊的眼球盯着我,发出声音来:“说出你的条件吧,撒尔坦。”   我看向其他三个人,他们同样微微颔首。   于是我沉声说道:“作为交换条件,我要求西大陆的法师们——处于你们控制之下的法师们,不再为米伦·尼恩提供任何形式的援助与便利条件。我不要求你们与我结盟,但要求你们以善意的态度对待我的学徒以及从属。当他们行走在处于你们庇护及影响之下的王国境内时,可以拥有豁免权。”   我顿了顿,观察他们的表情。四人沉默了一会,白袍法师开口说道:“我们的确在世俗世界拥有一些影响力。而这些影响力是我们可以拥有现在这种优渥生活的基础。如果仅仅是为您的学徒以及从属提供一些日常上的便利,这个条件并不苛刻。然而……”   他沉默了一会,似乎在斟酌词语:“然而我们都清楚您的身份,我们也清楚,您现在追求的并非仅仅是魔法与世界的奥秘……如果您的某些计划会导致一些影响到整个西大陆格局的后果,从而影响到整个密党议会的利益……”   “影响西大陆格局的后果么?”我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看向帕萨里安,“据我所知,你们正在图谋的东西比我的计划更加危险。而你们想要得到巫妖之躯的缘故,恐怕也并非是为了追求魔法的奥秘吧。你们想要做的是毁灭这个世界,不是吗?当整个世界毁灭重生之后,你们就是新世界的神祗……这难道比令一个或者几个国家陷入混乱更加不可接受么?”   三个人略显惊讶地抖了抖肩,转向帕萨里安。而后者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我告诉过他我们的计划。就在古鲁丁。”   “而我对此并不感兴趣,也丝毫没有阻止你们的意图——至少是在这一百年之内。而我所要做的事情,也不会对你们的计划有丝毫影响——我想要获得的,是世俗的权力。到了我打成计划的那一天,你们当然清楚也将从中获得巨大利益——一个由魔法师统治的世界。”   沉默了很久的灰袍法师开口说道:“这样说来……这似乎是与我们的目标相近的道路……同样是为了魔法的繁荣。”   黑袍补充道:“如果我们失败了……阁下的计划也不失为另一种补救方式。”   “如果真的如您所说,我们可以接受这个条件。但假使在计划某个阶段……我们发觉您另有其他的目的、并且干扰到了我们的事业之时,我们也会撕毁这份约定——而您给我们的东西却是您无法收回的。”白袍法师沉声说道,“您考虑过其中的风险吗?”   “因此我有另外一个条件。”我微笑道,“我需要你们的魔法学资料——在我不存于这个世上的几百年时间里,魔法学发展出来的,那些我还不知晓的东西,包括炼金法阵、小戏法,乃至你们所知的最高级禁咒!”   “这不可能!”黑袍脱口而出。   这是我预料中的反应。   大法师们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自己专属的法术以及禁咒。甚至还有一些从不存于魔法典籍和各类手札之中的东西……而我要求他们统统贡献出来。   当然……交易这种事情,从来都是漫天起价、落地还钱。   所以我继续微笑道:“我从来不知道大法师们都是如此诚实的家伙……难道你们指望我相信你们在答应了我的这个条件之后,真的会把你们所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么?”   我竖起一根手指:“一个禁咒、每个人。每一位能够成为大法师的人都拥有自己独创的东西……我需要你们成名的那个法术,外加另一些对你们而言可有可无的高级魔法。如果这样的条件依然令你们心生疑虑,那么别忘记了……我将要给你们的东西,同样是一个禁咒。并且是一个令诸神都会感到不安的禁咒。”   四个人沉默了很久,我则站起身来。   “也许你们需要时间来考虑,我可以理解。在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你们可以暂居矮人的王室城堡——现今的矮人之王是我的朋友,而这个国度,”我加重了语气,“也处于我的守护之下。”   然后我走出了大厅,远远地看到菲克斯与他未来的臣属等候在走廊的那一头。我点头示意,菲克斯满脸惶恐地迎了上来:“里面的四位……”   “目前是我的朋友。”我笑着说,“目前有五位大法师在矮人国度,我的朋友,你还有什么还担忧的呢?你应当尽快成为名符其实的矮人之王。”   他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之色来,几乎是颤声说道:“您的意思是,他们……并非是为了之前被您打败的那位法师而来?”   听到他的话,我不禁失笑:“相当不错的幽默感,我的陛下。他们是我的故人,是为我而来。我希望你可以为他们安排舒适得体的住处,尽量满足他们的要求。如果有为难之处,尽可以告诉我。”   说完之后,我背起手从他身边走了过去。说实话,目前而言我的心情相当好——暂时地与处于西大陆力量最顶端的几位强力人士达成了和解,甚至有进一步结盟的可能……这怎能不令我心身舒畅呢?   自重生之后,我身处的情势从未这样好过。 第二百一十六章 旅行准备   到了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四位大法师仍未给我明确的答复。但我并不心急。我能够料想得到他们最终的态度,毕竟,没有一个法师能够拒绝长生的诱惑,尤其是他们几位都已经超过了百岁,即便生命要比凡人漫长,也不过还有几十年的时间而已。   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思索着何如处理巴卡拉斯的躯体。我曾经用一块安塔瑞斯的鳞片制成了号称绝对防御的“安塔瑞斯之盾”,而此刻我手中的东西远比那一块鳞片要珍贵。即便将整个西大陆的财富都堆积在我的面前,我也绝不会认为那些东西可以与我手中的龙躯等价。   但已有一个模糊的想法在心中成型——我需要一件防具。在人性化的安塔瑞斯出现之前,我很难想象这世间有什么除去巨龙以外的生物能够在我准备充足的情况下威胁到我的身体,但见识了安塔瑞斯的那种力量,以及白衣人西蒙的那种力量,我第一次对自己不那么自信起来。   操法者在战斗中的优势在于超远距离、威力强大的打击,以及各种层出不穷小把戏。这些手段甚至可以令敌人在作战中无法前进一步,甚至无法看得清施法者的模样。即便现在矮人们以名为“科技”的东西发展出了同样可以进行远距离打击的强力武器,但在现阶段,甚至在今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无法对我这样的高阶法师构成威胁。   然而那两个人手中的那种力量却似乎与魔法一样,同样具有悠久的历史……那是来自另一片文明程度并不逊色于西大陆、甚至有过之的土地。   因此我需要一件防具……一件防护力远远超过“安塔瑞斯之盾”的东西。一旦这件防具制作成功,我想我足可以自豪地宣布,这将是地上界人类制造工艺的巅峰。   我计划使用整张龙皮来构成这件防具的主体,然后使用炼金技巧进行处理。这将是一项浩大的工程,但所幸我的前世曾经构思过这类东西的制造过程,难题仅仅是某些特殊的材料。   任何技巧在达到一定高度之后几乎都可以自成一门学科,成为一门学科之后,也就会有自己的构成体系、基础理论。于是我们可以通过这些由实践而来的理论继续推导一些我们并不知晓的存在或是技巧,而我通过自己的这一套理论,最终得出的结论是,如果要制成这样的一件防具,另一种不可或缺的东西便是“魔构物”。   在我的认知中,能够制造魔构物的那个人,便是如今的深渊领主,雷斯林·马哲里。   前些日子他与我有过接触,他甚至交给我一枚“深渊之眼”。这便是不折不扣的“魔构物”。尽管我穷尽所能使用了各种方法来了解这件小东西的构成原理,但如今我依然一无所获。同样身为大法师,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学识以及技巧逊色他太多……那么如今我毫无头绪的原因,便只有一个最大的可能——   也许“魔构物”无法在地上界被制造出来。只有在星界或是深渊地狱那样的环境、那种充满了强大魔力的地方,才会有诞生的基础。   依照我的判断,地龙安塔瑞斯应该已经快要结束她的旅途了。在不久之后,她将向德尔塔王室举起复仇的屠刀,然后便是西大陆进入战乱的开始。到了那个时候,我才会在这片混乱的舞台上正式登场。而此刻的我已经获得了相当多的支持,但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我能够让命运的轨迹沿着我预定的轨道前行下去。   因此我需要这东西。而仿佛北辰之星也在冥冥之中庇佑着我……就在前不久,我刚刚获得了与雷斯林取得联系的方式。深远地狱之中的时光流速与地上世界并不相同,与星界一样,那里的一天大约只相当于地上世界的一个小时。我想,我有足够的时间去接受雷斯林的邀请,在那个片以邪恶无序而闻名的空间之中进行一次旅行。   打定主意之后,我花了一整天的时间将这里的事情安排妥当,并通过哈伦与地面的威廉取得了联系。之后我会见了仍然滞留在矮人王国的四位大法师,并且直言不讳地告诉他们……我将有意接受雷斯林的邀请,成为深渊地狱的第十位领主。   但这当然不是我的真实想法,然而却可以使得他们心生忌惮。矮人王国已被我视作自己的私产,我并不希望在我离开之后,他们对我选定的那位新王做出任何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在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在一个静室之中,取出了那枚“深渊之眼”。   戒指上狂暴四溢的强大魔力在我的魔法加持之下变得服帖起来,而后在空间之中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塌陷”形态——就如我第一次见到魅魔出现时的那样,周围的空气变得扭曲,视界之中的寻常物体变得不再连续。   而后一个深黑色的漩涡在虚空之中浮现,漩涡之中传来了深渊领主雷斯林·马哲里的声音:“打算接受我的邀请了么,我的朋友?”   这一次出现在我眼前的马哲里,衣着与上一次大相径庭。他披着深黑色的法师长袍,但外袍上却刺绣有华丽而繁复的花纹。那上面的图案似乎并非为了给这件长袍附着魔法效果,反倒更像是纯粹的装饰。但这种装饰不是我所知的任何一种生物的图形,更接近于纹章。   而他的头上,则冠有黄金的荆棘花环——这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个王者,却又像是一个殉道者。   他从虚空的漩涡之中跨越出来,站在我的面前,给人的感觉就像我许久未见的老友……然而我对这种情感却是相当模糊的。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我身边似乎的确没有几个能够称得上是“朋友”的同性存在。   因此我对于他那一声包含热情的问候回以理性的礼貌:“恐怕您要失望了,伟大的雷斯林。我暂时还没有成为第十位深渊领主的打算,但我的确有些私人方面的事情,需要去您的位面做一次短途旅行。” 第二百一十七章 深渊地狱   雷斯林似乎并不意外。他微笑着看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坦白地说,我有点儿失望。然而我并不会拒绝你的要求。无论如何你走出了第一步……当你成功穿了晶壁、并且体验到那种强大的力量之后,我相信你会如同当初的我一样,再不舍得离开那个美妙的地方。”   “我也很好奇,您究竟会通过什么方式,让我这样的存在穿越晶壁。”   雷斯林的脸上露出神秘的笑容来。他将手探进袍袖里,取出一个木盒。这是一个极普通的木盒,但越是普通,越显得它与雷斯林的装扮并不相符合。木盒的盖子上接缝处还有残留的黑褐色血渍,就在它被取出来的那一瞬间,一块指甲大小的薄薄血块掉落了下来。   我注意到雷斯林的脸上露出一丝心痛的神色来。   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揭开了盒盖。   就在这一瞬间,整个空间陡然传来了令我难以呼吸的强大压力。就像是围绕在我身体周围的空气都变成了液体,而我正身处几十米的海底。那压力从我的五官向身体之中渗透,只是短短的一个呼吸的时间里,我就感到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像是要向体内的某一点坍塌,将我的血肉之躯压缩成一个奇点!   而相比这压力而言,更可怕的是一种阴森冰冷的被窥探感——这感觉在下一刻就转变成了难以言表的狂暴怒意,就像是雄狮之与蝼蚁、像是巨龙之于凡人、像是诸神至于地上苍生,排山倒海般地向我们两人冲压而来!   这是威压!只能从处于绝对优势的上位生物身上感受的威压!   然而我……撒尔坦·迪格斯,身为一个大法师,身为地上界最强大的生灵之一,是何等存在能够令我感受到如此强烈的威压?!   雷斯林手中的盖子已经完全开启,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颗黑褐色的心脏——那是血液凝结的颜色。   然而心脏本身却依旧饱满圆润,似乎它仍旧处于某一具身躯之中,未曾被摘下……   联想到眼前的这位深渊领主在身为人类的时候曾做过的一件震惊整个主物质世界的事情,我不禁在重重压力之下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神的心脏?   这是那位黑暗女士在地上界分身投影的心脏?   我不禁向头顶的阴影之中看去……透过大理石的隔断,我似乎能够想象星空之上的那位女士在再一次发现了她昔日宿敌的踪迹的时候,所表现出的狂暴与愤怒。   而此刻我所感受到的可怕威压,就是她的意识投射地上界所产生的可怕后果吧?   雷斯林低喝了一声:“要开始了!”   我虽然并不清楚他接下来准备如何承受神祗的怒火,但我仍旧尽我所能地在我的身上快速加持了数个大师级的防护法术。   就在最后一个法术完成的那一刻,一阵犹如利刃剃骨般的嘶鸣在我的意识之中响起。仿佛有一挑锋锐至极的长剑插进了我的脑浆,然后恶狠狠地搅拌了一番,剧烈的疼痛几乎淹没了我的意识之海。   所幸我准备的精神防护及时发挥了作用,一股平和温柔的暖流陡然从我的体内升腾起来,在刹那间驱散了那股剧痛。   但这并非结束……就在下一刻,我身边由大理石构成的墙壁、屋顶、地板,都开始崩解。细小的石粒与木屑在空中飞旋,撕裂空气并且发出尖利的嘶鸣来。在这一片空间里,魔力忽然浓重到了几乎化作实质的地步……我能够想象得到,假如我此刻在这一片空间之中释放一个火球术,那么这个法术所产生的猛烈殉爆几乎能够夷平一整个矮人王室城堡!   而这仅仅是……   “那位黑暗女士的分身降临地上界的前兆。”雷斯林向我点点头,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而后他取出一柄深灰色的匕首,右臂高高举起,猛地刺入那枚心脏之中!   一股暗金色的血液就像是喷泉一样从拳头大小的心脏之中喷涌而出,在空中形成一条数米高的细线。随着他的动作,意识之中的那种嘶鸣再一次响起——就像是痛苦之中所发出的愤怒嘶吼,几乎要冲垮我的防护法术。   巨大的轰鸣声在四周响起——但那并非我的意识产生的幻听,而是真真切切、来自现实世界的轰鸣。我看到以矮人的王室城堡为中心,一个淡金色的光罩出现了地下世界之中,将整个王城笼罩了进去。   这是一个中级魔法……却是一个由四位大法师联合施展的中级魔法——号称坚不可摧的“极限防御”。这个法术对于物理冲击与塑能系魔法的攻击都有着卓越的抗性。也许是城堡的那四位法师同样感受到了来自星界的强大压力与冲击,于是试图使用这个魔法来抵抗那位黑暗女士,使自己不至于在那种狂暴力量的威胁之下葬身地底世界。   雷斯林的脸上先是露出了诧异的神色,然后便是无奈的微笑。他随后快速地蠕动嘴唇,念出了一组使用恶魔语组合而来的咒文,接着盖上了盖子。   与此同时,我的眼前似乎有无数七彩的洪流冲击而下,将整个世界都变得光辉灿烂。细小的光点无视空间与魔法的阻隔,欢快地渗透进我身体中的内一处,并且飞快地膨胀、拉伸,使我的躯体分崩离析……有那么一瞬间,我几乎以为自己再一次死去了。   但在下一刻,灿烂的光芒陡然消失,一片黑暗扑面而来。宛如黑色天鹅绒一般的黑色背景上,无数淡绿色的光斑滚滚而下,如同瀑布一般在我的面前宣泄,流向不可知的更深远处。   我试图凝神自己去辨认那些光斑是何样的存在,然而却只能模糊地辨认出那似乎是某种符文——一种不存在于我的认知之中的符文。在这片深远的黑暗之中,我感受不到自己身体的存在,唯有意识证明我并未化为虚无。这种感觉有些熟悉……在罗格奥那孩子曾经令我陷入黑暗之中的时候,我同样会有相似的处境。   只是……这种惊人的相似究竟是巧合,还是背后隐藏着别样的秘密?   而这种感觉,就是穿越晶壁时的感觉吗?   我曾经设想过,也许是雷斯林窥探到了横亘于不同位面之间的那些晶壁的秘密,从而获得了一种以作弊的方式穿梭于两界之间的能力。但我却不曾想过,他使用的竟然是如此危险而狂暴的方式。   他手中的那个不起眼的盒子定然是某种特殊的材料,能够隔绝里面承装的黑暗女士分身心脏的气息。因而在他将盒子打开的时候,那位星界之神便会感受到她的宿敌的存在,于是狂怒着投下神祗的力量,试图在另一个空间打开通道,将分身降临人间……   而雷斯林正是利用了神祗那种可以贯穿晶壁的魔力,使得自己可以在两个位面之间进行短暂的旅行。   多么胆大妄为的家伙!   即便是在我的前世……我想我也不会生出这种可怕的念头!   那可是真正的神祗的力量,那是一不小心,便可能将自己击碎、消弭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啊。   在这一刻,我更不意外这个家伙,可以成为深渊地狱中的第九位领主了。   在这片夹杂着绿色光斑的黑暗之中,我并不清楚究竟过去了多久。因为仅仅意识的存在,所以我甚至无法通过身体的生理反应来确认时光的流逝。人类的思维可以在一个瞬间之中思考大量的信息,因而更无法通过思考的速度来进行对比。   所幸这段令人不安的时间并不如何漫长,就在下一刻,我突如其来地感受到了下落的趋势。就在我来得及对自己使用一个“羽落术”之前,我的脚底就已经解除到了地面,而后光亮扑面而来。   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极其广阔的巨大平原,平原的上空低低地布满浓云,那并非是地上世界的乌云,而是宛如火焰一般翻滚不休的火烧云。不断有细小的光线自云层冲向地面,就好像云层之中的火焰在向下溅落。   云层的下方是黑色的大地,大地上随处燃烧着熊熊烈焰,就像是一个巨大战场的遗址。不时有令人心寒的巨大吼声在平原之上回荡,更有时不时从地面上喷涌而出的滚烫岩浆。在平原的尽头,隐约是一线黝黑的山脉。山脉之上的云层更加厚重低沉,而火光也更加浓密。我花了好一会儿才确认,那一片延绵的山脉竟然全部都是间歇喷发着的活火山,而头顶之上的厚重云层,似乎就是它们的杰作。   矮人的地下世界号称是最接近深渊地狱的存在,然而直到我亲身降临此处,才明白那里与这里相比,简直就是一处度假胜地。因为在这片空间之中,不但有岩浆、烟雾、大片的火山与贫瘠的土地,还有另一种可怕的自然环境。   那便是这里的空气。   空气之中充斥着硫磺的味道、腐败的味道、血肉的味道,更有数不胜数的已经远远超出了人类的嗅觉能够认知的气味来源。   我仅仅是轻微地呼吸了一口,嗓子里就好像被塞进了一团火焰,险些令我失声。   这里的空气有毒,绝不适合任何地上界的生物呼吸。 第二百一十八章 深渊中的旅人   时至今日,西大陆上绝大多数凡人的心中并没有“空气”这样的概念。他们对终生包裹着自己身体的那些气体熟视无睹,更不要说会去研究它。但对于法师而言,因为涉及到某些法术的实战效果,他们不得不深入研究这种看到不到的东西,并且得到了相当的成果。   我们身边的气体之中拥有一种可供生灵呼吸、能够为生灵提供力量的东西,法师们通常称之为“生气”。然而在深渊地狱的环境里,这种生气的含量却低到了令地上世界的生灵们无法忍受的地步。大量其他的有毒气体充斥其中,甚至不少对于肌肤具有直接的腐蚀性。   我立即为自己加持了“生命忍耐”、“恒温结界”这样的中级法术,才觉得身体略微舒畅了些。然而呼吸之中的那种硫磺味道,却无论如何也挥之不去。   这就是恶魔与魔鬼们最爱的环境,远远超过了人类想象的极端恶劣环境。   但这并非最恶劣的状况。   就在我看清了周围的环境之后,我发现雷斯林并不在我的视野之内。   我花了一会的功夫施展了几个侦测法师,都没有找到他存在痕迹,这才不得不确认,我的确是一个人被抛到这个初次踏足的世界之中了。   我想这应当不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一个阴谋的话,我想象不出他能够从中获得什么利益。我并非什么低阶法师,甚至也不属于一个高等法师,他不会在冒着那样大的风险将我带来此处之后就放任我自生自灭——哪怕用一位深渊领主的独特恶趣味这样的理由也无法解释。   在向他要求来到这个位面之前我仔细考虑过自己的安全问题,但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雷斯林都应当与我合作,而非是想要干掉我。在两位大法师的个体争斗之中,阴谋很难收到效果,何况我们也算是初步的盟友。   那么就是说,发生了某些在他预料之外的状况。   现在我身处的位置似乎在这片广阔平原的腹地,我想我应该行动起来,找到一两个本地的“原生人士”,问清雷斯林的处所。这种在陌生世界之中进行冒险的体验对我而言已经相当陌生了……我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些许莫名的期待来。   前面几步之外的黑褐色土地上,生长着一簇不知名的矮灌木。那灌木的枝叶呈现出深黑的颜色,却并非已经枯萎。这似乎是这种本地植物独有特色。   灌木大约有半人高,并不茂盛。还算挺拔的主干上分出许多枝蔓,枝蔓上布满尖刺与半圆形的阔叶,像是一簇巨人的毛发。   我走了过去,徒手将两指粗细的主干折断,又剔除了其上附着的枝桠,只留下小臂长短的一截来。   深渊地狱之中的魔力果然充沛——即便是这样稀稀拉拉地生长在地表之上的普通灌木,竟然都对魔法力量具有卓越的共振特性。在这样一个未知的环境之中,怎样小心都不为过,因此我需要这样的一截树干来作为我的法杖。   随后,我迈开步子,向前走去。   身体上的“恒温结界”这个法术令我可以不受身边燃烧着的烈焰的困扰,但随处可见的、犹如茂密生长着的火团仍令我的行动变得颇为艰难。明明可以遥遥看到远处的延绵山脉,但我却不得不绕开更大的距离迂回前进。在登上又一块突出地面的巨大黑色岩石之后,我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   随后我意识到自己之前陷入了一个思维盲区。   如果此时是在地上界,这种贫瘠的区域是理所当然的了无人烟。然而……现在我可是在深渊地狱。如果这种地方出现了一处风景如画的所在并且人声沸腾,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实际上,越是这种恶劣的环境,就月应该是深渊生物们“安居乐业”的场所,这片黑褐色的土地之下,定然会有许多意外的惊喜。   于是我打定主意,站在岩石之上,施展了一个低级法术“邪恶召唤”。   这个法术我曾经在小镇约克孙施展过,那时我刚刚遇见女骑士珍妮,并且通过这个法术制伏了那柄诅咒魔剑。在地上界,这个魔法大概可以召唤一个来自深渊世界的骷髅,或是深埋于地下的怨灵。   然而此刻在这个位面施展出来,结果则是——   以我站立的位置为中心,以十米的范围为半径……地面的泥土与岩石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一般滚动了起来。惨白的骷髅手掌、泥土与火焰交杂的臂膀、掉落着腐烂肉块的四肢纷纷探出,而后,骷髅、火焰恶魔、僵尸等等低阶深渊生物抖落着身上的泥土,艰难着爬出了地面、蹒跚地走动着,就像是一群失去了意识的傀儡一般围绕着我。   看起来我猜想得没错儿……这里确实隐藏了不少惊喜。   只是我看着身边这一堆低级恶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我本来打算碰碰运气,召唤一只拥有智慧的深渊生物,却没想到地下隐藏的竟都是这种货色——失去了自主意识、埋藏在地表之下、等待着来自另外一个位面的魔力召唤的最低级杂兵。   我有些失望,打算挥一挥手让它们重新掉落到泥土当中,但想了想,还是打算让它们继续跟着我。   如果碰上了一个不得不与之发生战斗的家伙……这些杂兵也可以被当做炮灰来消耗吧。   枯燥的旅途继续了将近一天的时间,远处的山脉终于明显变得高大了起来。然后我停下来体力——食材是那空间之中的龙肉,来自火龙巴卡拉斯的躯体。这里应该算是它的故乡了,只是它再也看不到了。   我预计我还要再花费一天的时间来抵达那片山脉,而依照地上界的时光流逝速度,现在大约过去了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大约我仍可以在预定的时间之内返回主物质界。   但就在这时,一个意料之外的情况发生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驯服   远处天空之上的浓重云层原本就在不停地翻滚奔腾,然而某一处的活动忽然变得更加剧烈起来。就像是云层之上有一只巨手在搅动,使得那些如同火焰一般的云雾沸腾了起来。在下一刻,一声悠长的鸣叫响彻大地,像是闷雷滚滚,在整片平原之上回荡。   我身边的低级恶魔在听到这一声鸣叫之后变得躁动不安,这正是低等恶魔被高等恶魔的威压影响所致。   当我听到那一声长鸣的时候,不禁一愣。这是多么熟悉的声音。   在下一刻,云层被陡然冲破,一个巨大无比的身躯出现在我的视线之中,并在大地之上投射出一片阴影。那生物有四条粗壮有力的肢体,并拢着贴在腹下,修长的脖颈与躯干形成一条流畅的曲线,顶端则是一颗生有双角的头颅。而它的背上,一对膜翅向外伸展,有力地击打着空气,为它庞大的身躯提供可以翱翔空中的动力。   它在空中盘旋鸣叫,显示出令人惊叹的飞翔技巧来。在三次盘旋之后,它似乎注意到了这边不同寻常的一幕,再次低吼一声,扑了过来。   这是……   一头巨龙。   我看着那巨大的身躯与阴影,很快从最初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   我在地上界见过的巨龙不多,但早已知晓它们的可怕。因此在第一眼看到这巨大的生物时,多年形成的认识令我心中一跳。然而我随机就想起了雷斯林对我说过的话来。   地上世界的巨龙之所以强大,是因为它们的祖先穿越了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获得了强大的力量。而深渊地狱之中的巨龙,却并非是足以令人胆寒的物种——也许它的威慑可以令一些低等恶魔瑟瑟发抖,然而对于不少高等阶级来说,却仅仅是一头猛兽而已。   地上世界龙族的强大之处在于它们拥有强壮的身躯和聪慧的头脑。它们可以使用龙语魔法,懂得战斗技巧,还有着能够对大量法术产生抗性的皮肤。如果雷斯林所说的话没错儿的话,眼前的这个大家伙……足以自傲的本钱也许就只有那一身庞大的皮肉了。   为了证实这个猜想,我在它距离我仍有数百米距离的时候,举起我粗糙的法杖,施展了一个法术——“灼热射线”。   伴随着简洁轻快的咒文,一道深红色的光线从魔杖的顶端发出,瞬间就穿越了数百米的距离,打击在巨龙的肉翅之上。随后我轻轻晃动手指——那原本几不可察的一个穿孔就变成了一道数米长的伤痕。   巨龙的肉翅上感觉比较迟钝,因此它似乎没有感受到痛楚,仍旧挟着风压向我扑面而来。   我的心中愈发轻松起来,看起来雷斯林所说的话相当正确。   在地上界,巴卡拉斯与安塔瑞斯能够做到对这个法术完全豁免,而在这深渊地狱之中,在这个对以热效应为主要杀伤力的法术更应当具有特殊抗性的环境之中,这头龙却被我轻易击伤了。足以断定,它们没有像地上龙族的那种对于法术具有卓越抗性的皮肤。   那么对我来说,它就仅仅是一头野兽而已。   只是这头野兽的体型稍微大了一点。   它的目标似乎并非是我……因为那些被我召唤出来的低等恶魔此刻显得更加不安,似乎有重新钻回地下的苗头。我推断这些杂兵可能是那头龙的食物……这也可以解释为何它们起初就深藏于地下,直至被我的魔法召唤。   那么……这片平原就是这头巨龙的猎场了么?   这时候我已经能够感受到巨龙的双翼带来的风压了。它的身形逐渐放大,即便清楚地知道它并非像地面上的那些同类一样强大,但足有光是一人高的眼球就会带给人不小的心理负担。   于是我站在原地,抬起我右手、张开五指,完成了一个魔法。   律令法术——“精神冲击”!   咆哮着俯冲而下的巨物像是迎面撞上了一堵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嗓子里的嘶吼戛然而止,在下一刻就变成了痛苦的哀嚎。   它的双翅陡然失去了动力,痉挛般地抽动几下之后便无力地垂在身旁。而它的身躯,则由一开始的俯冲姿态变成了急坠而下,因为高高后仰的头颅而改变了下降的路线,像是一块笨重的岩石一般轰然落地。   足足在地上犁出几十米上的沟壑之后,它才停顿了下来。   平原上燃烧的火焰因为它带来的冲击而飘舞不定,大量浓烟与土石冲上半空又纷纷落地,就像是下起了一阵短暂的暴雨。   雷斯林告诉我,在穿越晶壁之后我将逐渐得到强大的力量。从这个法术的效果来看,他所言非虚。这样一个低阶法术竟在这种巨大生物的身上收到如此奇效,即便是全盛时期的我也没有把握能够超越现在的自己。   而且我能够感受得到……我的魔力还在增强。   就像是身处北辰之星的中心,在我使用魔法的时候,我与那星辰的链接愈发清晰,我甚至可以感受到澎湃狂暴的魔力以不可遏制的势头冲进我的身体,而后被我喷发出去。   眼下不远处被我击落的巨龙正在晃动着头颅,试图用四肢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想要从精神混乱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它愤怒地咆哮着,一对膜翼在地上扬起大量的火星与灰烬,而那强力有力的四肢则眨眼之间就将周围的土地破坏得面目全非。   如此之近地感受到龙类的气息,我身边的低等恶魔早已匍匐在地,几乎不再听从我的指示。   我为自己加持了魔法“通晓语言”,然后对那巨龙说道:“你能听懂我的话么?”   这一次它的头颅猛然转向了我。它听到了我的声音。   然而令我失望的是,它的眼眸之中并没有智慧生物所独具的那种情感……那仅仅是一双不折不扣的野性之眼。   它没有地上龙族的那种智慧。   该死……难怪它们只能被高等魔族用做畜力。   而现在这头不知道畏惧的巨兽再一次露出凶狠的目光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嚎叫,将地面踩踏得剧烈震动,向我猛扑过来。   我立即施展了另一个低阶法术——“寒冰牢狱”。   经过强化的魔力令这个低阶法术几乎展现出了高等魔法的效果。密密麻麻的冰刺在一瞬间就从地面之上蹿起,爬满了巨龙的四肢。它感受到了脚下的羁绊,恼怒地吼叫着试图摆脱它们,然而更多的结晶转眼之间就沿着它的四肢蔓延,甚至刺穿了它体表的皮肤,将其牢牢地抓在了地上。   它的下半身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被囚禁在一座冰霜牢笼之内,其中散发着的逼人寒气即便我在数米之外仍然能够清晰感受得到。这头巨龙定然从未在这个位面中体验过如此寒冷彻骨的感觉,嘶吼声中开始混有惊恐的情绪。   但并未屈服。   从前有人对我说过,要驯服野兽,无外乎两种方式。一种是长年累月地相处,使得彼此生出深厚的情感,结下牢不可破的友谊。而另一种则是令它感受到痛苦与恐惧,使其失掉反抗之心,俯首帖耳。   我自然无暇与这头蠢物慢慢培养感情,于是我采用了后一种方法。   接下来我施展的法术是“感知强化”。   淡淡的毫光在巨龙的身躯上一闪而过,它的各种感知在瞬间被强化至极度敏锐的状态——当然包括它的痛觉。   而后接上第三个低阶法术“地刺”。   数条尖利的岩石锥体从地面蹿起,狠狠地刺入它的四肢,带起大片的烟雾与大蓬鲜血。我小心地避开了它的四肢关节,以免令它彻底致残。但即便如此,无与伦比的痛楚依旧令这头龙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哀吼嘶鸣。   这一次,它终于不再试图扑击我,而是想要将庞大的身躯后撤、想要远离我了。   我厉声喝道:“闭嘴!”   而后发出一个“冰锥术”。一条足有大腿粗细的冰锥在我的前方成型,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将它咧开双颚扎了个对穿。   哀嚎声戛然而止,我觉得耳边清静了许多。   喷涌而出的鲜血很快染红了那冰锥,并且使其融化,巨龙再一次发出嘶吼。但令我满意的是……当我再一次喝出“闭嘴”这两个字的时候,它的音量便陡然降低,变成了类似受伤的狗一样的低鸣。   呵呵……在地上界,我可从未指望能从一头龙的口中听到这种声音。   两次发音,我使用的都是恶魔语。看起来这头巨兽虽然不属于高等智慧生物,但仍有一定的接受与学习能力。我最初的猜想是,既然高等恶魔们将它的同类用作畜力,那么它也许也就能够听得懂由恶魔语发出的简单指令——而现在事实似乎证实了我的猜想。   那么我就可以驯服它,使它成为我的坐骑,免去长途跋涉之苦。   在令它感知了足够的痛楚之后,我挥手驱散了法术。巨龙立即踉跄着后退,同时挥动双翼,想要重新回到天空。 第二百二十章 堕落之山   但“阴影束缚”已经生效,将它再一次拉回了地面。巨龙这一次的挣扎并不猛烈。相反的,它在落地之后仅仅是恼火地略微挣扎一番,然后便垂下了头颅,用那双巨大的眼球凝视着我。   接着,它再一次将头颅放低、贴近地面,并且垂下了双翼,形成了一个通往它的背部的斜坡。   它似乎被我驯服了。但我的心里却生出一丝警觉来。   因为这一切来得太容易。即便是地上世界的猛兽,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之下就表示臣服,何况是如此的一个大家伙。   这头龙……也许并非我想象的野生巨龙。这令我想起了人类饲养家畜的情况——也许这也是一头散养着的大家畜。   这意味着附近可能有高等魔族的存在。是好消息,也是坏消息。也许我可以从它们的口中得知雷斯林的住所,但更大的可能性是,我将陷入无穷无尽的麻烦之中。   深渊地狱的原住民并非以热情好客而著称,相反的,它们钟爱将陌生者杀死并且作为战利品来进行炫耀这种并不高尚的活动。虽然我并不认为随便一个高等恶魔就能够对现在的我造成威胁,但……   我思索了一会,还是决定踏上这头巨龙的脊梁。相比魔鬼与恶魔们为我带来的麻烦,我更想要尽快找到那位领主,获得魔构物的制造方法,然后尽快返回地上界。   于是我沿着一侧的翅膀形成的坡道,爬上了那巨龙的身体,然后经过常常的脖颈走到他的头部,扶住了一根足有一人粗细的利角。龙的身上有巨大的鳞片与非病变性质的凸起,因此我同样找到了一个避风所,安稳地坐了下来。   然后我试着用恶魔语对它下达指令:飞起来。   身下立即传来了猛烈的颠簸,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巨大的力量随着那鳞片之下的肌肉起伏传遍全身,然后将这庞然大物托离地面。   巨龙在空中盘旋了一圈,头颅微微起伏,但我还坐得安稳。它似乎颇通人性,通过这个行动来无声地询问我,应当向哪个方向前进。   于是我施展出“法师之手”——由魔力构成的巨大第五肢握住了它的头颅,然后微微用力,将其转向那片延绵的火山方向。巨龙再一次鼓动双翼,猛烈的风压从前方传来,我们开始飞速前进了。   也许是因为我的力量不断增强的缘故……由“法师之手”这个法术所形成的无形手掌此刻变得巨大,在我的刻意操作下,几乎与龙的头颅一样大了。而且我几乎能够感受到其上传来的触感——这是在地上界所体验不到的奇妙感觉。   我再一次微微用力,加大了这个法术的力度。巨龙头颅边缘生长的一排细小利刺刺入了这个手掌之中,但并没有痛楚传来,反馈回来的仍是“触感”——感觉不到痛楚,却能清晰地体验到力度与排异感。这感觉与我前世的巫妖之躯如出一辙——有触觉,却无痛感。   我有些惊喜……这,难道就是魔力实质化的初步前兆么?   有着巨龙代步,前进的速度快了许多。不多时,远处的山脉便更加清晰起来,这时我发现,原来这些不断喷发着的火山并非我原先所想的那样贫瘠。相反的,它们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郁郁葱葱”。大量的深渊特有植物覆盖在山体上,枝叶几乎都是黑色或者灰色,甚至有些树木的叶片是火焰形态,在污浊的空气中缓慢地摇摆,又在巨龙的身躯经过时候惶恐地伏低。   我从龙躯上站立了起来,向下观察,试图找出一两处非自然形成的建筑痕迹,以确定附近是否有智慧型的恶魔或是魔鬼存在。但直到巨龙飞入了这片巨大山脉的腹地、身后的平原消失在地平线之上以后仍然毫无收获。   直到我们再一次穿越一片由火山喷发出来的浓烟。   眼前出现了一座山峰。但,用山峰这个词语来描述它并不恰当。因为它虽然仅是单独的锥形山体,然而体积却出奇的巨大。那些具有可观高度的活火山在它的对比下就像是一片丘陵,匍匐在它的身边。山峰的顶部直耸入云,仿佛淹没在空中的火光里。   山峰之上的植被格外葱茏,且没有像其他山体一样的荒芜区域,就像是被人刻意地保养过。我驱使着巨龙接近它,并且向下飞翔……果然。一条浅色的细线出现在黑森林之中,并且直通山顶。   这是一条道路。   当更接近这山峰的时候,巨龙开始表现出抗拒的姿态。它发出不安的嘶鸣,甚至试图反抗我的控制,想要远离它。   那么……这就是某位高等恶魔的居所了吧。   我不再强迫它,转而命令它落在山脚之下,将我放在那片道路的起点上。   脚下的道路用黑白混杂的材质铺就而成。黑色的砾子似乎是原地的特产岩石,而白色的砾子来源则不那么容易辨认。并非我不清楚他们的材质,而是我对深渊生物的谱系并谈不上精通——比如左脚边的那一块类似指骨的东西,我就弄不清那究竟是人类的指骨,还是某个魔鬼的指骨。   道路两边是高大的树木。黑色如铁一般的树干,挺直如矛一般的树枝。三角形的叶片呈现出死灰色,却像是拥有生命一般地微微摇摆。一些类似火焰的暗红色存在点缀在叶片之间,似乎可以被看做是这种深渊植物花朵。   树木生长得极其茂密,树冠遮挡着道路两旁的空间,将整片区域的光线变得更加暗淡。向密林之中看去——除了叶片晃动撞击所发出的令人不安的沙沙声外,并没有生物活动的迹象。就像是一片死亡之森。   身后传来呼啸的风声——巨龙腾空飞走了。   我没有急着赶路,而是站在原地快速地补充记忆了几个之前使用过的咒文,再一次整理了我的施法材料。托晶壁的福,我的力量得到了增强,因此可以使用许多低阶法术打发掉不少麻烦,所以对施法材料的消耗并不多。但在不得已的情况下,我仍得节省对法术的使用。毕竟这里是深渊地狱,许多材料并不存在于这个位面之中。   一切准备妥当之后,我迈开步子开始登山。路边的黑森林似乎对于我这个以为不速之客并不欢迎,叶片的晃动变得激烈起来。污浊的风从林间穿过,发出类似哀嚎一般的呼啸……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我花了两个小时的时间登上半山腰,没有遇到任何的突发状况。路边仍是一望无尽的黑森林,连树木的种类也未曾变化过。若非我回望山脚之下那些变得低矮的火山,我简直怀疑自己还是在原地踏步。   越是接近山顶,林间树木的反应就越是激烈。我想这些树木大约是某种魔属植物,但并非像地上界的食人花或者食人树那样具有非凡的活性。也可能它们的潜力不止于此,但没有得到山顶主人的命令,仅能依靠本能对我施加此类可有可无的压力。   道路在不远处转弯,越过了一块凸起的岩石。当我走过块岩石之后,才终于见到了某种不同的东西。   那是三个“苍白守卫”。   苍白守卫,恶魔属,是一种具有初级智慧的低阶恶魔,可以被高等法师或是大法师阶级召唤,具有吸取生命的能力。但这种能力仅在地上界显得可怕,而在深渊位面,大多数的魔族都对此类法术具有抗性,因此它们值得被利用的就仅剩下为不错的伪装能力了。   三只苍白守卫此刻处于潜伏形态,像是三片骨砾一般铺在地上,在道路中间设下了一处陷阱。   我在距离它们不远处停了下来,然后施展法师之手,将距离我最近的一只提了起来。受惊的低阶恶魔立即现出了原本的形态——就像是被斩首的人类,没有头颅。上肢尤其修长,呈现出优美的弧线,泛着金属一样的冷光,几乎垂到了地面。而下肢则更像是惨白的骷髅,骨节连接处萦绕着朦胧的灰色雾气。   具有智慧的低阶恶魔与深渊中的巨龙不同,在被我提起的那一刻,就感受到了自己面对的是一个远远超越自己的高等存在,于是另外两只恶魔也现出了形态,畏缩着想要后退。   我没有理会它们,而是对处于我手中的那一位开口说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苍白守卫不安地晃动自己的下肢,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来,然后才从身体中挤出几个字眼儿:“你是……访客……”   于是我再一用力,捏碎了它的上肢,将它丢在了地上,然后抓起另外一只恶魔,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感知了前一位的命运,这一只苍白守卫的反应要灵敏一些:“路尼亚山——”   我微微一愣,然后皱着眉头又一次捏碎了这个家伙。   抓起正要逃走的第三只恶魔,还未等我再次询问,它已经飞快说道:“路尼亚山——堕落的路尼亚山——”   这才是我印象中的“苍白守卫”应有的样子。胆小、灵活、语速极快,而非像前两位,更类似一只迟钝的土魔。它就像是沉睡了许久,在被我惊醒之后还未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它的答案仍是“路尼亚山”,“堕落的路尼亚山”。   第二只苍白守卫在对我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干掉了它。因为几乎每一个法师都清楚,“路尼亚山”是星界天堂第一层的名字。我以为它在愚弄我,然而……这只恶魔同样是类似的回答。   我可不认为它们的身上存在什么视死如归的优秀品质,这在深渊地狱可是不可想象的。那么……它所说的也许就是它所知道的实情。   我思索了一会儿,又问道:“你们从什么时候开始沉眠?”   但随后我又换了一种问法:“你们沉睡之时,这山是什么样子?”   深渊地狱的天空看不到“时光与秩序之星”,因此定然不会使用与地上界同样的计时方式。何况我也并不认为这类低等恶魔的意识之中会存在年代、或是王朝这样的概念。   显然我问对了。苍白守卫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答道:“那时候,这山上还都是火焰与光……”   “山口是火焰与光?”   “不,整座山,整座山。火焰与光——”   那么,这些“火焰与光”就并非是因为火山喷发形成……而更像是整个山体都燃起熊熊大火。我不禁看了一眼周围的高大树木……显然现在距离那个时候已有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了。   “是谁,令你们——”我本想说,“是谁,令你们守卫此处”。然而在恶魔语当中,并没有此类代表“忠诚”意味的词语,因此我斟酌了一会儿,改口道:“是谁让你们停留在这里?”   这一次,苍白守卫又沉默很久,在我加重了手中的力道以后,才发出痛苦似的“吱呀”声——一部分是因为我的挤压,另一部分则来自它的身体当中。似乎它正处于极度的痛苦与矛盾情绪里,想要回答我的话,却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制约着它。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在我的脑海里成型。   我沉默了很久,然后取出袍子里的法师手札,记忆了一个法术。   接着我使用了另外两种施法材料,口中诵念一段咒文。魔力的波动浸润我的全身,脑海之中仿佛打开了一扇暗门,大量华丽繁复的词句涌入我的意识表层,令我具有了那个能力。   “通晓语言”——通晓星界语。   很多星界语言的声音,人类无法发出。但仍有一些简单的词语可以通过咏叹、假声、叠音这样的世俗技巧被模仿出来。   我感觉自己神色凝重,谨慎地开口:“如果,你能明白我,摇晃你的前肢。”   这些仿佛咏叹调一般的声音一出口,路边的魔属林木立即像是受到了惊吓一般狂乱地大幅度舞动起来。叶间的火焰花朵像是马上就要熄灭,而那些原本挺立如矛的枝杈也努力地倾向远离我的方向,就好像要生出双腿迅速地逃离此处。   星界语作为神祗与星界众生的通用语言,对于代表着邪恶与混乱的深渊位面低等生物具有可怕的威慑力。而我眼前手中的这只苍白守卫,不但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恐惧,反而……   真的晃了晃它的前肢。   而后化为一堆灰烬。   我愣在原地,过了很久才收回自己的手。   随后转身,再一次打量自己所处的这座山峰。这……真的是那座“路尼亚山”么?堕落的路尼亚山?   从星界的天堂第一层,堕落于深渊地狱位面的路尼亚山?   这怎么可能?   是什么样的力量,会使得天堂的第一层坠落?   无数的疑问浮现在我的脑海之中,我想,自从重生以来……不,是自我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以来,从未如此的震惊、困惑过。   随即我想到了另一个问题。如果路尼亚山真的堕落了,那么它就应当失去了星界造物的神圣性。但为什么祈愿系法术“路尼亚之光”仍然可以被地上界的法师们施展出来?要知道就在我第一次在古鲁丁附近的森林之中遭遇巴托恶魔的时候,我就使用了那个法术!   召唤来自天堂第一层的神圣之光对邪恶生物造成有效杀伤——如果天堂的第一层不存在了,那么这神圣之光从何而来?   然而刚刚化为灰烬的苍白守卫却的确能够通晓星界语,我怀疑它从前其实是某种低阶天界生物,在堕落之后才化为了低阶恶魔——这也同样是真实存在的。   前所未有的强烈探知欲驱使我使用了那个法术——“路尼亚之光”。   如果这座山真的是曾经的天堂第一层,而这个法术所召唤的纯净光线又真的是来自天堂第一层,我想知道在这里使用它将会是什么效果。   随着咒文脱口而出,一个银色的光点在我指间凝聚,随后爆发出如同太阳一般的光芒!这光亮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险些灼伤了我的双眼。我立即痛苦地转过头去,随后光点旋转着,向四周放射出无穷的银色光线来!   原本应当是手指粗细的光线,在离开那炫目光点之后迅速变宽拉长,随后就汇聚在一起,在我的周围形成了一片碟形的光之海洋。这海洋不断扩散,一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超越了视线所能达到的最远处,而后逐渐变淡,化作无数两点消弭于虚空之中。   再看我周围的时候,以我站立的位置为中心,半座山的黑森林都已经被摧毁殆尽,只留下满地的灰烬,又被风吹拂着升上天空再次下落,就像是下起了一场大雪。   令人震惊的效果。简直可以媲美一个塑能系的传奇法术!   而令我更加震惊的是……在这里使用这个魔法,我清晰地感受到了我的力量来源——它就在这座山峰的最顶端!当法术生效,那光芒被召唤的时候,强大的力量像是迫不及待一般从山顶喷薄而出,汇聚到我的身体当中,而后以肆意近乎狂暴的方式向四周宣泄。就好像它具有了自己的意识,想要挣脱束缚的樊笼、重归光明! 第二百二十一章 天堂之主   那的确是极其纯净的力量。它在这个位面如同深沉的黑夜之中陡然出现的一点光亮,格外引人注目。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些后悔自己的刚才的举动——实在谈不上明智。如果提前知晓“路尼亚之光”在这座山上施展会有如此强大的威能,我定然会更加小心谨慎,以防它引起附近可能存在的一些高等魔族的注意。   但眼下后悔已经无济于事,我深吸了一口气,决定直接抵达山顶,去揭开谜底。   从这里上山,零星的魔族开始出现,但都是低阶恶魔,没有魔鬼的存在。   深渊地狱之中的原生居民可以分为两大类,即魔鬼与恶魔。   魔鬼是在这片位面在被开辟出来之后自行衍化出来的物种,类似于地上世界的人类。虽然他们之间的种族差距相比人类来说称得上千差万别,但都有共同的外貌特称——红色的皮肤、黑色的指甲、头生尖角、身后有尾。绝大多数的魔鬼都具有智慧,擅长阴谋与欺诈。   但恶魔的种类就纷繁复杂了。它们甚至称不上是一个统一的物种。自星界或是地上界堕落而来的灵魂、骷髅、腐尸,一些本地原生的奇特生物,例如食人蛇、火焰蜘蛛、甚至是巨龙等等,都可以被归类为“恶魔”。   换句话说,“恶魔”这个词语并非像“魔鬼”一样有严格的范围界定,而更像是将除魔鬼种族之外的所有深渊生物都归类到了一起,成为一个同属的代名词。   假定这座山的确是曾经光辉无比的路尼亚山,那么以前居住在这座山上的星界原住民,尤其是那些高等的星界生物应该都因为体质与深渊位面的激烈冲突而消失殆尽了。唯独这些低阶星界生物,反倒是可以勉强适应这个的环境,并且堕落为低阶恶魔。   这些低阶恶魔并不能对我构成威胁。相反的,因为我想要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而释放出了体内强大魔力气息的缘故,这些家伙在远远地感受到我的存在时候,就飞快地远离了我。   在快要穿越围绕在山腰之上的那片云层的时候,我停下来再一次补充了体力,然后踏进了火红色的云雾当中。   一旦深入其中,就会发现这些东西并不如远观那样的宏伟壮丽。云雾里是更加灼人的气息,混杂了大量的杂志与灰烬,甚至一些可燃物因为这极高的温度,在空中就发出红亮的光线,自燃了起来。   这片云层大致有数十米厚,我走得极其艰难。一方面要依靠感知辨别方向,另一方面则要谨慎提防可能遭遇的危险。这种环境虽然对于地上生物的我来说显得极端恶劣,但对于不少深渊生物来说却是再惬意不过的乐土。   果然,在即将穿越云层的时候,异常发生了。   我的身边逐渐出现了一些浓重的火光。那并非是由自燃物构成的火光,而是仿佛具有生命一般、不断在空中盘旋舞动的火光。这东西我在约克孙收服诅咒魔剑的时间就见识过,那是火焰之灵。   深渊地狱虽然是号称无比邪恶的位面,但仍有一些特殊的例外。例如这些火焰之灵。它们大多数属于中立的存在,不但存于深渊地狱,而且同时存于地上界以及星界。火焰之灵的来源多种多样,但大多具有简单的意识,喜好高温或是被诅咒的环境,喜欢依附具有强大魔力的人或物。   我停了下来,注意力转移到它们的身上。这些火光似乎感受到了我的注视,变得更加活跃起来,并且试图靠近我,探出精神力所构成的触手来触碰我。   我站在原地,维持着自己身上的几种防护法术,但并没有驱逐它们。因为我从它们的身上感受到了纯净的力量……那种力量的来源与路尼亚之光的力量来源及其相似。我可以确定,这些火焰之灵的前身便是星界生物,一些具有高光高热特征的星界生物。   这个发现使得我对这次冒险的信心增加了几分。因为山顶的那存在是星界的某种物体的可能性变得更大了。   虽说星界生物、或者说是天堂生物并非如同许多无知凡人印象中的那样,是温和仁慈的存在,但相比深渊地狱的魔鬼与恶魔来说,与它们打交道的确是要轻松一些。   人类和魔族在情感表达方面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极端。当你赞叹一个魔鬼和蔼可亲的时候,就如同你唾骂一个人类残暴麻木一样,定然会招致后者的强烈愤怒。而星界生物的情感观念与人类则有相通之处。虽然它们与魔族一样并不在意地上界生灵的死活,然而却具有某种“死硬理性派”的特征。   简单地说就是,你不能奢望与魔族讲道理,却可以试图与星界生物讲道理……尽管不一定能够讲得通。   于是我再次向前走去,并且很快跨出了云层。   此行的终点终于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那是一座城堡,一座处于半坍塌状态的城堡。但即便如此,仍能给我带来强烈的震撼。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由星界生物所建造的建筑物的确切外观。   城堡的主体是三座如同利剑一般直刺灰暗苍穹的塔楼。之所以说苍穹是“灰暗”的,是因为在这个位面,并没有太阳的存在。整个世界的光亮来自于地面燃烧着的火焰与如同火焰一般翻滚的云层。此刻橘红色的光亮自云层从下而上照射过来,更加显得那三座塔楼无比高大震撼。   建造塔楼的材料是银白色,在远处看不到拼接的痕迹,更像是用某种金属浇筑而成,呈现极度顺畅的流线形。   三座高塔的左边一座倒塌了一半,变成了一个柱状体。散落下来的材料堆积在塔楼的底部,几乎挡住了它们的入口。塔楼外围是一圈银色的围墙,上面有多处残缺的破口,好像被某种巨大的力量轰击过,就像是人类世界那些刚刚经过投石机的洗礼的城堡外墙。   高塔与墙体上爬满了黑色的深渊藤蔓,但城堡的主体仍旧发出自有的微弱白光,像是在宣示着曾经作为神圣而存在的自己。   这一刻,我彻底相信了那只苍白守卫的所说的话。这里……的确是路尼亚之山,堕落的天堂第一层。   于是我生起了更加强烈的好奇心——究竟是什么样的力量,能够令整座路尼亚之山堕落此处?这种相当于毁灭一个位面的某一部分并使之穿越晶壁的力量,真的存在吗?   我沿着道路走向城堡主体的入口,同时更加谨慎地提防着可能出现的守卫。但这里寂静异常,甚至连那些魔属植物也变得安静起来,就像是用黑色大理石雕刻而成的工艺品。   一切都在昭示着这样一个讯息——这里是一处死寂之所。   然而那力量是真实的。   一定有着什么东西,在城堡坍塌毁灭之后,仍然滞留在这里,并且依旧为“路尼亚之光”这个法术提供着强大的魔力来源。   我停留在城堡的入口处,尝试着触摸那些散落的建筑材料——触感光滑无比,而且具有微微的热度,发出朦胧的光亮来。   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我的脑海之中响起:“你不是那些肮脏恶心的家伙……”   而后似乎变得疑惑起来:“你是……人类?”   还未等我来得及做出反应,它又说出了第三句话来,语气之中竟然带有一些惊诧的情绪:“你的身上……怎么会?!”   然后便沉默了。   这个声音口中的语言,是星界语。那不是人类所能模仿出来的发音,而是那种华丽繁复,如同一场最为宏大的歌剧的咏叹腔调。好像有成百上千个歌唱家在发出各自不同的声音以及旋律,但又奇妙和谐地统一在一起,在空旷的巨大中间之中叠加回荡,形成了一场动人心魄的歌剧盛宴。   这才是星界语……那种超越了人类所能认知的极限美感的语言。   这个存在是一个高等。我在心中这样说。只有星界的高等生物才能够掌握这样流畅的语言,甚至可以仅仅使用语言便于低阶生物产生巨大的杀伤力。   它,便是这城堡的主人么?   虽然大多数中阶以上的法师都能够熟练地使用“路尼亚之光”这个法术,也熟知天堂第一层的名字。然而我们对于这个地方并不了解,甚至可以说是无知。   天堂第一层有自己的主人么?这个城堡是它的居所么?这位主人的名字又是什么?是我们所知晓的某位神祗么?   这些都是我的疑惑。   随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尽管宏大华丽,但我仍然能够听得出其中潜藏的愤怒与不甘:“我不是它们之中的一员。”   他使用了“它们”这个词语。在星界语中,这个词语具有强烈的否定及侮辱的意味。我很难想象一个星界的高等存在会对神祗发出这样的可以称为“恶毒”的诅咒来。   “走进来,你就可以见到我。”他说道,似乎是在刚才短暂的沉默之中做出了某种决定,“你的身上,有我熟悉的气息……也许你可以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东西。”   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温和与宽容。这简直像是一个地上界的生物了。我的心里生出这样的念头来,但随即不再去想它。里面的那个存在似乎能够窥探我的意识,我不希望这样的念头会令他感觉自己受到了侮辱。   但另一方面……这种被人直视思维的感觉也令我感到相当不适。他能够察觉我的所有秘密么?他知道,我是那个曾经想要成为半神的撒尔坦么?   无论如何,我还是依照他的要求,走进了入口。入口的尽头是一片广阔的大厅,广阔到似乎并不应该存在于这座建筑当中。因为它的面积似乎远远超出了我在高塔外面目测到的实际面积,这似乎是某种法术在起作用,或者是星界位面所特有的自然规律。   大厅里并不暗淡,而是沐浴在乳白色的光亮之中。地面干净平整,空无一物。我略一犹豫,迈步向前走去。   就在我走出了七步之后,眼前的景物陡然发生了变化。   就好像我这七步跨越了上千米的距离,再回头向后看去的时候,进来的入口已经变成了一个黑点——我已经走到了大厅的正中央!   而更我感到更加震惊的,是出现在眼前的一幕。   一具巨大的、足有上百米高的骷髅。   这骷髅此时双膝着地,跪在了地上。它就像是一具被放大了成百上千倍的人类骷髅,只是背后还生有六对洁白灿烂的羽翼。羽翼与骨架形成了极鲜明的对比——它们仍旧完好无损,一尘不染,每一根羽毛的边缘都发出淡淡的白色毫光来,神圣得令人不敢直视。   骷髅的双臂被铁链锁起,拉高,而更多的铁链则缠绕在他的锁骨、肋骨、脊椎之上,就好像生怕它会死而复生,再次站立起来。   难以想象,它在将死之时曾经承受了多么大的痛楚。   巨大骷髅的头颅低垂着,却正好能够对上我仰起的视线。它的头上有金色的王冠,王冠上镶嵌着光辉灿烂的宝石,发出灼灼的光亮来。   这是……天使?它就是这座城堡的主人?或者是天堂第一层的主人?   我不知道该怎样言语。   “这即是我。”那声音在我的脑海之中回荡,“光之天使,亚撒。”   “亚撒”这个名字,是我根据我所能够得到的认知所作出的音译。   就如同人类所知道的星界诸神的名字一样,都是根据人类所能够认知的信息得到的音译。   以星界语所发出的诸神、或者是高等天使的名号,其中都包含着巨量的信息与魔力。这些名字的发音与通用语的发音截然不同,或者说,以人类现有的语言,并不能够准确传达这些听似简短的音阶之中所表现的含义。这其中不但包括了诸神的神格、称号、位阶,还包含了他们各自存在的意义以及存在方式。   这种说法也许并不能够令凡人们理解,但……那原本就不是用语言或是文字所能表达出来的东西。   若要做一个形象的比喻的话,即是:这名字并非名字,而在某种意义上是一种独立的存在,它甚至与神祗本身的存在一样重要,并非简单的指代性称呼。   光天使,亚撒。   我知道它,或者说,知道这个称号。   曾经毁灭了魔法皇帝巴温的傲慢之塔的那位光天使,不正是他么!   只是那样神圣伟大的存在,又怎会落得如此境地,甚至与天堂的第一层一同堕落,被锁链禁锢在这深渊地狱之中?   “如果你就是光之天使,亚撒便是你的名字……”我在脑海之中慢慢思索,组织着语言,“为什么你的名字没有被剥夺?具有所知,你的名字同样具有神性……”   “因为伪神们无权剥夺我的名号!”   “伪神”。听到这个词语,我预感到我将知晓一个无与伦比的巨大秘密。   “伪神……你称呼他们为伪神?我可以理解为,您的确堕落了么,亚撒?”我说道。   “不必嘲讽我,凡人。”光天使说道,“你想要知道这个秘密,而这正是我要告诉你的。我并非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被放逐,这天堂之山的堕落也并非它们的意志。一切都是因为一场战争,而我,选择了真神的那一方。”   真神。那是什么?我在心中再次发问。   光天使感受到了我心中的疑问,以及由此产生的一系列联想,用一种不屑又怜悯的语气说道:“并非你所想象的,如同你们凡人之间的那种权力争夺。那是一场真正的、有关‘真’与‘伪’的战争。”   “真神已经降临了。在他降临之前,我也与你们这些凡人一样,认为星界的那些家伙是真正代表了神圣与本源的存在——哪怕是它们诞生于被囚禁放逐的混沌之神。”   “那么混沌之神呢?”我问道,“也被你斥之为‘伪神’么?”   “他的存在仅是一个投影,是真神神性的某种表现方式。”   他使用星界语所表达出来的含义,我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因此仅能将那个词汇替换为“投影”。这是我能够想到的最为贴切的表达方式了。此刻我心中的震惊无语伦比,如果连创造了这个世界、并且分化出星空诸神的“混沌之神”都仅仅被亚撒称为“投影”的话……那所谓的“真神”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   “他……并非我所能够表达的存在。”光天使说道,“真神曾经降临星界,但他所代表的意义引发了那些伪神的恐慌,于是它们就像从前放逐混沌之神一样,对真神发动了一场战争。并非所有的存在都能够接近真理,因此我们势单力薄,真神被击败陨落,而这天堂的第一层,作为战场,也堕落到了这个位面。至于我,光之天使,亚撒……则是作为罪人被放逐。”   “然而我不曾有任何罪。因此它们无法剥夺我的名号。”他用一种类似快意的语气说道,“你看,凡人,这足以证明它们是伪神。连它们也无法违背世界本源的意志。” 第二百二十二章 半神的躯体   我有太多的疑问想要脱口而出,但所幸此刻我与亚撒并非通过语言交流。他可以直视我的思维,而我还没有完全适应这种奇特的交流方式。因而在我试图整理脑海中纷杂的讯息的时候,他似乎就已经知道了我想要提出的问题。   于是他以一种相当严谨的语调,缓慢地对我说道:“你的身上有他的气息,我感觉得到。所以我才令你进入这里。在这段漫长的时光当中,你是第一个见到我这具躯体的地上生物。”   他再一次提到,我的身上有“他”的气息。那位真神……与我有过接触么?   一个名字忽然跳了出来。罗格奥·塔里弗斯。在我身边的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令我无法看透的家伙。他绝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外表那样简单,他的存在……我至今无法理解。   他会是那位“真神”么?   很奇怪,在我思考这些事情的时候,亚撒却保持着沉默。就好像他一时无法看透我的思维一样。   果然,片刻之后,他开口说道:“我想,你记起了一些事情。你应当的确见过那位陨落在地上界的真神了。有关他的讯息,我的确无法从你的意识之海当中读出。既然如此,那么你必定是一个被命运选中的幸运儿。而你来到这里,也应当是命运的意志。”   我不禁微笑了起来:“作为天使的你,还有星界的诸神们,也会相信命运么?”   “真神在上,我们都是命运的仆从。”光之天使说道,“我能够感受到你身上的力量……我想你的强大并不逊色于这个位面的深渊领主。拥有如此力量的你,还没有开始思考有关命运与诸神的问题么?”   “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在脑海之中如此说道。   “噢?那个撒尔坦·迪格斯?”光之天使立即换上了饶有兴趣的语气来,“这么一来,你的到来就更加有趣了。要知道,虽然我被囚禁在这个位面之中,但我的意识不灭……从前在你身上发生的事情,对于我来说倒是囚禁生活当中相当不错的调剂。说实话,我倒的确曾经真心期望,你能成功地走出那一步,只可惜你失败了。”   我的心中一跳:“那么……你详细地知晓当年曾经发生过的一切?”   “我知道你想要问我什么。”光之天使甚至发出了某种类似轻笑的声音来。我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他的意识正用某种戏谑一般的眼神看着我,“但我可不会告诉你。这一切太有趣了。”   有趣?!我差一点愤怒地叫出声来。果然,这些星界生物无论表现得多么像是人类,终究是不可理喻的存在。在这一点上,他们与那些把人类的苦难当做开心乐事的恶魔们来说简直如出一辙!   我克制着自己情绪,让自己尽量不要表现得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如果你可以告诉我我想要知道的秘密,那么也许我可以告诉你,你的那位真神现在究竟在哪里——”   “你要失望了,撒尔坦。”光之天使严肃地说道,“有关真神的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我不会刻意去干涉些什么,我只追寻我的自由意志所作出的决定。”   而后他意味深长地说道:“也许在不久之后,你就将清楚我这番话的含义。到了那个时候,你对于命运的理解将更加深入,那个时候你也将明白,无论你想要做什么……都是命运的抉择。”   随后他继续说道:“现在,让我们来换一个话题——你还想要成为半神、或者是神祗么?”   在这一刻,我怦然心动。   似乎所有的好运在最近一段时间里都劈头盖脸地向我砸来:先是雷斯林告诉我,穿越晶壁将得到强大的力量;而后是几位大法师即将与我结盟;到了现在,一位高等天使又问我……你想成为半神、或者神祗吗?   虽然这些好运大多伴随着巨大的代价付出,但我在思考一番之后,仍旧忍不住回应道:“那么你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典型的人类思考方式。”光天使对我做出毫不客气的评价,“你认为你能给予我,一个半神的存在,什么样珍贵的东西?”   这家伙!我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体验过如此被人呵斥的滋味了。而更加恼火的是,眼前这个存在却又的确有如此对待我的资本——至少他自己这样认为。   于是我毫不客气地回敬道:“那么,你是否又要搬出‘命运的抉择’那一套说辞来?”   他愣了愣,冰冷地说:“的确如此。”   而后补充:“终有一天你将变得像我一样,撒尔坦。命运是构成这个世界的基础,是法则,是铁律。”   我无奈地摊手,起初对于他的些许敬畏已经变得淡薄,取而代之的是对待交易对象或是准盟友一般的情感。不知是否因为长期的囚禁令这位在史书之中使人闻之胆寒的光天使变得更加人性化了,又或者我身上的真神气息令他不得不“纡尊降贵”地对待我,此刻我已经从起初见到那巨大身躯的震惊之中恢复了过来,并且意外地发现,这位亚撒的身上并没有太多的“神性”化意味。   或者真如他所说的那样……居住于星空之上的诸位,都是伪神么?   因此我开门见山地说道:“那么,你想要如何将我变成一位新神?”   “首先,你要获得半神的身体。从前你干得不错,但那种方法太过愚蠢。”光天使再次说出尖刻的评价,“你想要通过净化身体之中的邪恶的方式来获得纯净之躯,再通过强大的魔力重塑自己。这种方法是你作为一个凡人所能想到的最佳途径,但还远远不够。”   我皱了皱眉头。这的确我前世的作法,也经过缜密的思考与推断。然而从他的口气来看,似乎我注定无法成功——哪里有问题?   “做一个比喻。”亚撒说,“一个女人,粘上了胡子、穿上了男人的衣服、拥有的强健的肌肉,便是一个男人了么?”   “你是说我的计划中缺少了关键的一环?”我不解,“据我所知——”   “据你所知,星空诸神与你们这些法师的不同之处仅仅是,比你们拥有更加强大的魔力,以及经由魔力强化的身躯。而且同样身为人类的雷斯林可以成为深渊领主,因而你认为你同样可以成为半神?”   “当然不仅是如此,还需要经过一些更加深奥的转换与改造,例如在具有了半神一般的强大力量之后获得神性的名号——这也是我那时候努力的方向。”   “还是局限于‘生长出强健的肌肉’。”亚撒发出略显得意的笑声来,似乎调侃我是一件令他极其愉悦的事情。   “你必须获得命运的认可。”   直接此时,我才意识到,可能是由于语言差异的缘故,他口中所说的那个“命运”,似乎并非通用语中的那个抽象词汇。那更像是某种法则,某种接近具现的法则。   但料想这个这家伙不会费劲儿向我解释——就算他有心解释,恐怕也无法以我能够知晓的方式表达出来。这就好比你从不能指望令一只魔鬼明白什么叫做“诚实”。不过这不重要,我可以向那位“罗格奥”慢慢请教。   “那么你的方法是……”   “使用我的躯体。”亚撒说道,“将我的这具躯体与你合二为一,带出这个位面,而后真正拥有命运所承认的资格。”   “但我的身躯并不完整。构成身躯的血肉,即我力量的来源,已经被剥离了。因此你还要用另外一种具有高贵血统的强大生物的血肉来填充它。在地上界,符合这个条件的唯一一种生物便是——”   “龙。”我说道。   “对。并非这个位面当中的那种龙。”   “说到这种生物,我同样有一个问题。”我提出了一个自己一直以来都很感兴趣的想法,“为什么原生于深渊位面的龙,却拥有近乎半神的血统,而在这里又如此弱小?”   “因为它们其实也并非原生于深渊位面。曾经的它们,是混沌之主巡行神座的御手。在混沌之主被放逐之后,它们才堕落到了这里,并且被剥夺了神性与魔力。”亚撒说道,“历史之上的放逐并不罕见,神祗之间的战争,也不是你们所能够想象的。”   “如果是需要巨龙的血肉的话……”我微笑起来,并且施展了传奇法术,“空间印痕”。   火龙巴卡拉斯的身躯陡然出现在了地面之上,几乎与光天使的躯体同样巨大。   “我这里恰巧有符合要求的材料。”   “但出于一个凡人的谨慎与小心,我不得不再一次确认,您为什么要帮助我,成为一位新神?”   “如果‘因为命运’这个回答你无法理解的话,那么我可以给你,你的凡人思维能够接受的理由。”亚撒带着浓浓的嘲讽意味,说道,“伪神们所不希望见到的,便是我所希望见到的。我想要报复。况且……我几乎可以肯定,那位真神的转生便在你的身边,并且与你有过接触。我会为了他的重生而付出一切。如果这些理由仍不能打消你那点可笑的警惕之心,我则以光之天使的名号发出誓言——我对你并无恶意。”   其他的言语都不重要,只要最后一句话便足够了。这也是星界生物与深渊生物的最大不同之处——他们遵守自己的誓言。   “那么我该如何……与你的身躯合二为一?”   “你只需要站在那里。”亚撒说,“然后忍受痛苦。这将是超越你从前所能够认知的痛楚,也会有相应的风险。如果你的精神不够强大,那么也许你会失去自己意识,而我也将失去自己的身体,得到的将是一句强大的傀儡,但既不属于你,也不属于我。”   仅仅需要忍受么?我在心中微笑起来,忍受痛苦的话……在地上界之中,唯有我可以称得上是大师吧。还有谁,能够时刻承受着肢体腐烂与酥痒的感觉……长达数十年?   如果仅仅是这样的风险——“那么,来吧。”   我闭上了眼睛。   但在下一刻,我便发现,我并不了解星界生物对于“痛楚”这个词汇的表达方式。   那并不仅仅是体现在肉体之上的感觉,而同时作用于精神层面。   一团温柔的白光将我包围了起来,而后我的四肢、躯干、甚至眼球都开始麻木,不再接受我的控制。这麻木感大约只持续了几分钟,而后触觉重新回归。但我的意识已经不能控制我的身体了。   白光开始变成毫光,然后分化出长针一般的外形来。这些由光线构成的长针像是现实的造物一般,逼近我的眼睛与各处皮肤。在我认为这些光芒将无声没入我的身体之中的时候……我体验到了针刺的感觉!   它们竟然真的具现化了。我相信绝大多数人都不会有这样的体验——眼看着一根钢针逼近你的眼睛,然后以坚定而不可抗拒的姿态慢慢刺入,并且在这个过程当中带来剧烈的疼痛。就好像我曾经加持给那头巨龙“感知强化”被作用我的身体那样,尖锐的痛楚挑战我的精神承受极限,而且并非仅是一根,而是像光芒一般的、无穷无尽的数量!   我几乎在是在几个呼吸之后就失去了意识,随即又被痛楚惊醒过来——而这个时候,那光芒的刺入还并未结束……似乎我仅仅经历了一瞬间的昏迷。   我所能做的,仅仅咬紧牙关——不,连这也无法做到。因为我的身躯并不响应我的意识……我只能忍受。忍受这段漫长似乎没有尽头的酷刑,体验异物破开皮肉、刺入骨髓、将我的整个身躯捣烂碾碎一般的痛苦。   这痛苦的过程持续了很久——至少在我的意识之中是如此的漫长。我无数次地眩晕而后醒来,即便连因为无法忍受痛楚失去意识这样的事情都成为了奢望。因为身为大法师的我具有足够坚韧的精神力,我的本能令我在昏迷之后便马上清醒,继续感知这残酷的过程。   到了快要结束之时,我几乎要发出“想要放弃”这样的呼喊来。   因为无论是针刺斧砍,或者烈焰加身,总有结束的那一刻,然而这一次的体验却似乎永无尽头。   当那痛楚忽然消失的时候,我就像是一个快要窒息的人浮出水面、接触到了新鲜的空气一般,大口地喘息着,像是一条濒死的鱼。   结束了吗?我在心中这样的期望。   “不,仅仅是开始。”亚撒用冰冷的语气对我说道,“继续忍受,不要放弃。这就是获得半神之躯的代价之一……现在,我的躯体将与你融合。”   我看到大厅之中,光天使的骸骨与火龙的身躯一同变得模糊起来,而后离解成无数光斑,向我的身躯聚拢。就好像之前的白光一样,它们逐渐拉长,并且触碰到了我……   “不不不!不!”我在心中这样绝望地大吼——并非是我放弃了身为大法师的尊严,也并非我意志软弱不想再承受痛苦,而是……那的确不是人类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能够清晰地感受到,如果这一次还是上一次那种过程的重复,我绝对会像光天使之前所说的那样,彻底失掉自己的神智,变成一具傀儡!   “停下,亚撒,停下!”我在意识之中这样对他说,但因为不间断的昏迷、清醒而无语伦次、断断续续,“我已经无法承受了,停下来!”   “这是不可逆的。”他说。   随着这句话,剧烈的痛苦湮灭了我的意识,我感到自己飞起来了。   这是……   这是死亡的感觉吗?   前一世的我虽然经历过“死亡”,但那仅仅是类似假死的休眠。而这一次……将是意识的彻底湮灭吧。我想。   但已经体验不到那种痛苦了。虽然我知道它们还在,然而我已经失去了任何感觉。   不过这样真好。   作为一个在深渊地狱之中死亡的地上界人类,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呢?变成那种怨灵、腐尸中的一个?然后等待被地上界的某位法师召唤、作为炮灰被牺牲掉么?   或者堕落为一个强大的魔族么?   此刻我看得到这座大厅中发生的一切,但感知在逐渐被削弱。视界中的事物在变得模糊,某种声音在召唤着我。   ……   ……某种声音?   好像有一桶冷水浇在我的头顶,我忽然短暂地清醒了。   随后整个世界闪烁了一下。   就像是作为这个世界的背景在刹那之间变得暗淡,而后迅速地恢复正常。这情景……似曾相识。我努力回忆,终于在记忆之中找到了那个点。   那是在法师马克西姆斯的领地,在我与罗格奥缔结契约的时候,所发生的一幕。   “他张开了嘴,似乎呼出了一口气来——那声音宛若叹息,如果不是我在聚精会神地看着他,我一定不会注意到这声响。”   “然而就在这声音脱口而出的同时,整个星空,似乎都闪烁了一下。”   “没错——整个星空都闪烁了一下。就好象苍穹之上的星辰同时眨了一次眼睛,然后又迅速地恢复如常。甚至连北辰之星的魔力都在刹那之间被隔绝在这个世界之外,而后无数星辰的力量像是利剑一样直刺我头脑,在我的精神之海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那是我与他的星空誓约,它再一次发挥了作用——即便是在这深渊位面!   下一刻,不可抗拒的力量将我的意识陡然拉扯回身躯之中,海啸一般的痛楚再一次袭来,而后又呼啸着退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山下的恶魔们   光芒已经散去,意识重新回归于躯壳之中。   体内充满了力量,澎湃狂暴的力量。就好像每一根肌肉都是由浓重的魔力构成,举手投足便可踏平一座山峰。脑海中的感知前所未有的敏锐,记忆中的法术不断在意识层面翻腾,却又保持着奇妙的平衡与稳定。而我与北辰之星之间的联系,变得无比清晰起来。我似乎能够看到魔力的线条链接着彼此,星辰之力以可以感知的方式影响着我的躯体、在我的体内构成精妙的回路。   整片星空都在对我发出无声的召唤,某种神秘的力量令我心生感慨,更加觉得这具仍然拥有血肉的身躯是一种束缚……我迫不及待地想要挣脱它,回归星辰闪耀之处。   这便是成为半神的感觉么?   我睁开双眼,向前方看去。   光之天使的那具骸骨此刻失去了光辉。它变得苍白灰暗,就连背后的六对巨大羽翼也变得枯萎憔悴。在下一刻,它们开始破碎、崩解,然后伴随着轰然巨响,彻底化为飞灰。   粗大的铁链哗啦啦地落在地面上,而后迅速地缩小、变细,最终只余一段手臂长短的、像是项链一样的东西。它通体黝黑,在乳白色的地面上格外醒目。那漆黑的色调仿佛具有生命,在项链的周围蔓延开来,令一整片区域都变得灰暗——就像是它在不停地吸收着光线。   “亚撒,你还在么?”我再一次呼唤那位光之天使。   “我还在。”这一次的声音,不是直接从我的脑海之中响起,而是在整个大厅之中回荡。   我有些惊疑,他似乎产生了某种变化。   “这座城堡,现在成为了我新的躯体。”他说道,“你终于拥有了一具……勉强称得上是半神之躯的身体了。”   “勉强?”我皱了皱眉,“你告诉过我,我将获得半神的身体……甚至成为神祗。”   大厅之中回荡起人性化的笑声来:“这也正是我最初的想法,只是……谁又能想得到,因为你的口腹之欲,而导致了那龙躯并不完整呢?”   我在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因为龙躯并不完整?仅仅因为我在这个位面为了给自己补充体力,吃掉了一小块巨龙后腿之上的肉么?   这简直是荒谬绝伦!   “所以你有弱点,撒尔坦。”亚撒说道,“神祗的躯体,或者半神的躯体,都难以被彻底毁坏。而地上界的一切攻击方式,对于这两类身体也收效甚微……但你的脚踝,将是你的致命伤。”   “在那个部位,你的防护力与凡人无异。也正因为你有这样一处缺陷,某些律令法术或者范围法术同样会伤害到你……因为你并非完美。这大概也是命运对你的某种限制。”   “现在的你仅拥有这样的身体,还没有得到命运的认可。所以你要做的事情,便是获得自己的神性——获得神性的方法我无法告知你,因为连我也不清楚从何说起。如果回归地上界之后你见到那位真神,也许可以在他那里得帮助。”   我随着他的话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脚踝,没有说话。   这简直就是一个无比恶劣的玩笑。如果早知会有这样的结果,我必定不会伤害那具尸体一分一毫。在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折磨之后得到了这样的结果,我是应当庆幸,还是应当懊恼呢?   我陷入了复杂的情绪当中。尽管我清楚地知道,即便得到了这样并不完美的身体,我的收获也远远超出的我的预期——毕竟当初我来到这个位面的目的仅仅是获得魔构物的制造方法,想要为自己制作一件卓越的防具。   但眼下我却得到了无比强大的身体。   只是……   只是它竟然因为我一点小小的、甚至称不上是过错的“过错”,而变得并不完美!   此刻我似乎终于能够体会到“命运”的力量了。   “你现在的状态很有趣,撒尔坦。”亚撒的话打断我的思路,“你没有发现你自己的变化么?”   变化,我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什么样的变化?   但随后,就好像一道闪电划过我的脑海,我忽然变得清醒了起来。我的情绪的确发生了某种变化!   自从来到这里之后,我自己都没有察觉,我的心态正在缓慢地变得……不那么平和了。   不再像是一个以冷静理智著称的法师,而更像是一个斤斤计较、患得患失的凡人了。仔细回想起来,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从什么时候,我不再谨慎小心,而变得冲动不安?   是从杀死火龙巴卡拉斯开始,从吸收了他的魔力以及生命开始。   难道说龙类的那种冲动易怒的特质,也随之影响了我么?就像我的前一世,被那些来自深渊地狱的邪恶特质所影响一样?又或者我来到这个位面之后,被这里的邪恶气息慢慢侵蚀着,间接地加快了我的性格转变,终于到了现在的地步——   为了一个原本称得上远超预期的结果而懊悔不已。   这不正是我原来所最鄙视的家伙么。   我就像是从一个梦里忽然被惊动,猛然醒悟了过来。深呼吸、调整自己的思绪,然后将那些患得患失的情绪统统从脑海之中驱逐,然后由衷地向大厅施了一个法师礼:“我要感谢你,亚撒。”   我的确要感谢他。赠与我这样的身体,令我在命运之路上又大大地踏前一步。   从前的我没有什么朋友,此刻我甚至在想,如果这个家伙是一个人类……也许我会与他结下不错的友谊。   但亚撒说道:“不必感谢我,你应当感谢命运。我们都只是他忠实的仆从。你我还谈不上友谊,仅是盟友而已。如果有一天你与真神能够重归星界,那么我希望得到救赎,离开这个肮脏的位面……”   “我起誓,以星空为鉴。”我郑重说道。   光天使沉默了一会,说道:“我相信你。那么,你可以准备应对接下来的危机了。”   “从前有我的身躯守护,这一整座路尼亚之山都是强大深渊生物的禁区。现在它已经融合进了你的身躯之中,失去了神性。因此……你的敌人也许很快就要到来了。要知道,这里是深渊第四位领主——刀锋女皇领土的腹地。”   呵……真是“好运气”啊。我不禁在心里苦笑起来。   深渊第四领主,刀锋女皇。恶魔属,可是唯一一位王位不曾更替过的可怕存在!   据传说,自从深渊地狱位面被开辟出来之后,这位恶魔之中的顶端存在便一直牢牢控制着她的领地,一直存活至今。日积月累,她的力量已经达到了几乎与神祗抗衡的地步……当初的星空诸神令路尼亚之山堕落到此处,就是打算用她的力量来压制、看守这位光天使么?   何况这一位领主更以卓越的破魔能力而著称。如果接下来要面对的敌人是她,我可真是打心眼儿没有绝对的胜算。   就在亚撒回音在大厅之中消散以后,无数悠长的嘶鸣自极远的天空当中传来!   那其中有巨龙的嘶吼,还有其他一些连我也无法辨明的深渊生物的嚎叫。   看起来,敌人的到来比预料之中还要快。   我快步走出大厅,向天空之中远眺——   火色的云层之上,已经可见一片移动的黑点。有大有小,排成不算严谨、但明显是经过训练的队形。较大的黑点应当是巨龙,也许背上还有骑士。较小的黑点……随着它们不断接近,我可以依稀辨认出,是石像鬼,和一些具有滞空能力的大恶魔。   这些家伙对我来说不值一提,于是我飞跑着穿越云层,来到山腰之下……   这时候才看到了地面部队的主力。   首先占据了视野的是漫山遍野的炮灰级杂兵——骷髅战士和僵尸。之后是一些奇形怪状的低阶恶魔:食人蛛、火焰蛇、根魔、蛇口蜥、费根达、托里巨眼。   然后一些较为高大家伙——它们的身高大多超越了四米的高度:火焰古魔、卡诺罗斯魇、巴洛炎魔、巨牛魔、嚎魔……   在远处,已经看不太清了,但那里的队形更加严谨有序,我猜想可能会有尸巫、吸血鬼、或是高阶魔鬼这样的存在。   但至今为止,还没有见到成年的巴托恶魔。这使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我曾经与珍妮合力斩杀了一只未成年的巴托恶魔,在古鲁丁攻防战结束之际也曾经见过成年的巴托恶魔。但那个时候,它们都只是单独的个体,战斗力称不上强大,因此并未给我带来太大的麻烦。   然而在这个位面……这样规模的军队之中,如果出现了一只巴托恶魔,那么乐子可就大了。   这种魔鬼具有超常的统率力,虽然也拥有强健的躯体,然而单独作战却并非他的强项。他可以同时协调上千只骷髅战士与僵尸战士,同时可以与幽魂、怨灵之类的存在无碍交流,更是可以通过意识直接指挥某些不具备起码智慧思维的深渊巨兽——例如龙、骨龙、天空比蒙。   但眼前的骷髅之海的队形显得杂乱无序,甚至有前排将后排的骷髅绊倒的情况发生,可见队伍之中并没有那种家伙。   那么……来者也就并非刀锋女皇。   于是我安下心来,甚至有时间再次调整袍袖之中施法材料的暗格,排出最优攻击顺序。   几个呼吸的时间以后,云层上的空中部队穿越下来,并且发现了我。   这支军队停止前进,一只火焰古魔咆哮着大步向前,蛮横地挤开几个同样块头的低阶恶魔,然后在骷髅之海中踏出一条道路来。   骨屑纷飞。   然而那些骷髅战士或是僵尸都没有规避的行为,只停在原地,无神的空洞眼眶望着我。   看起来,战争还未开始,这个看似信使的火焰古魔便为己制造了近百的减员。   它来到我前方十几米处停下来,探出一整个由火焰构成的巨大头颅,似乎嗅了嗅,然后发出愤怒的咆哮来——   “令人恶魔的星界味道——你就是那个龟缩在山顶的家伙么?!”   随后它晃了晃脑袋:“你?!你是雷斯林么?你们长得一模一样!”   我可以理解这个蠢货为什么得出了这样的结论。因为我也觉得它和它身后的那几只火焰古魔长得一模一样。看起来这家伙参加过之前其他领主对雷斯林的联合讨伐,也许还亲自见过他。我们的外形同为人类,它自然辨别不出我们这种同样具有脸孔四肢的“地上生物”有何不同之处。   这些家伙来势汹汹,显然并非友好的访问。尽管我不想与那位刀锋女皇发生冲突,但不代表我会同他们低声下气地讲和。眼前的杂兵们在我的眼中甚至比不上帕萨里安的威胁大,于是我对它以恶魔语说道:“滚回你的队伍里去,蠢货,然后把你们的头儿喊过来。”   随后我就后悔了。我使用了两个在我看来具有侮辱性的词儿——“滚”、“蠢货”。只是这样个词语在火焰古魔那里并没有收到我想要效果。它不但没有变的更加愤怒,反而挺满意地扭了扭巨大的身躯——   “呵呵呵呵——有礼貌的小东西。不过我可不怕你。”   我无奈地耸了耸肩。我这想在它看来,是不接受我的“赞美”,反倒对我进行了侮辱的态度。   于是我一挥手,赏了它一记魔法飞弹。   强大的魔力瞬间就撕裂了空气,咆哮着撞上它的身体,在接触的一刹那彻底熄灭了它的灵魂之火,同时将更深层的岩石构造轰击成了一大篷烂泥。魔法飞弹去势未尽,掀飞了十几米范围之内的大片骷髅与僵尸,留下一片巨大的放射形空地来。   这下天空之中的那些巨龙与空中比蒙也安静了。   我也有点儿惊讶。得到新的身躯之后,一个最最低级魔法飞弹也有了这样的力量么?不但一击就湮灭了一个中阶恶魔的灵魂之火,而且这种向四处溢散的强大魔力,更是最直白地武力宣示!   对面的一支军队沉寂片刻之后,战阵的深处,有一个声音传了过来。   那声音并不洪亮,但富有出穿透力,直达我的耳边,类似于法师们的“幻音术”。   “你不是雷斯林。凡人。”那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口气说道,“你也并非这山上原来的主人。我感受得到,之前的那个存在,已经消失了。那么,你是谁?”   “你又谁?”我毫不客气地反问道,“你只需要知道,我是一个你招惹不起的存在。现在你还有一次机会退去,看在刀锋女皇的份儿上,我不会追击。否则耗光了我的耐心,我会让你们这些恶心的家伙统统回到泥土里度过剩下的几万年,直到化成一片烂泥。”   同我说话的这个家伙显然是一个魔族。它没有立即暴跳如雷,而是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说道:“如你所见,我是一位深渊公爵,强大的深渊公爵,血族的斯卡拉·罗尼修斯。如果你能够表明你的身份,并且证明你并非第三领主的麾下的某位公爵,那么你可以绕过我的领地,到其他的地方去。”   哎?我吃了一惊。   这家伙……听起来倒像是个人类!   深渊地狱中的血族的确是最接近地上界人类的存在之一,只是,如此理智而“友好”的家伙……   他提到了深渊第三领主。是因为他们正与那位领主开战么?所以不想在自己的后方多生事端?   “你考虑好了么?”他再次追问道。语气听起来真诚无比。   然而我微笑了起来。这种小把戏。   深渊里的家伙没一个好东西,我早知道。恶魔们的邪恶并非仅仅体现于他们的残暴冲动,同样体现在虚伪狡诈这一方面。我此时能够感受到,就在他同我交谈的时候,一个高等魔法正在上空的云层之中成型。   那似乎并非一个血族能够独立完成的法术,而应当是由复数的操法者所共同协作完成的大型魔法。云层上的魔力在缓慢汇聚,若我仍是地上界的那个撒尔坦,大约的确感受不到这样细微的魔力扰动。然而此刻我拥有半神的躯体……   在这个位面上,没有人与北辰之星的联系比我更加紧密。   头层的云层开始颤抖,并且正在变得更加不安。魔力汇聚在数个中心点,正逐渐趋于临界状态。这应当是一个经过深渊魔族们改造过的高等魔法“流星雨”。   一旦爆发开来,以我为中心上百米的范围之内,没有任何生物有理由在那种狂暴的打击之下能够全身而退。   深渊公爵还在对我说话:“你应当相信我的诚意——深渊第九领主,雷斯林与你同样是来自地上界的人类,我们与他便是盟友……”   “所以你们也同样会用一个‘流星雨’来招待你们的盟友么?”我冷笑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在下一刻,我毫不犹豫地抬起双手,一段咒文脱口而出,施展了一个传奇法术——“亡灵天灾”! 第二百二十四章 亡灵军团   “亡灵天灾”,召唤深藏于地下的不死生物为操法者作战,半径范围一公里。如果在当前范围之内存在敌对亡灵势力,则视双方魔力高下获得“臣服”或者“双倍仇恨”效果。   说到魔力高下,远处的那位深渊公爵当然无法与我相提并论。于是在这个法术被施展出来之后,目力所及的范围之内,泥土像是一锅沸腾的开水一般翻滚起来。长久以来深埋于这个位面土地之下的不死生物们接受我的魔力呼唤,奋力挣脱大地的束缚,重新回到地表。   而我的眼前,那些由深渊公爵带来的炮灰级杂兵们则迅速臣服于我,而后毫不迟疑地转过身去,向那些没有防备的昔日“战友”们挥起武器!   短短一两次呼吸的时间里,这支深渊军团就已经陷入了我的反包围。   虽然相对于中阶或是高阶恶魔而言,这支由骷髅战士和僵尸怨灵构成的超级大军看起来就像是朽木一般不堪一击,然而为了达到干扰他们的协作魔法的目的却是足够了。   云层之上的魔力凝聚过程当即出现了受到强力扰动的迹象,而后这一点扰动又因为一个或者几个操法者的无法专注而持续扩大,直至澎湃的魔力流变成了令人心悸的乱流。   到此为止,“流星雨”这个高等魔法已经无法成型了。但这并非终结——它还将以数倍的力量被返还与那复数的操法者。   就如我目前所见的这样,远处阵地的后方猛然爆发出大片火焰,陨石如同雨滴一般从天空之上坠落,呼啸着轰击在那群高等恶魔的聚集处,就好像绽放了一场盛大的烟花。不过这纷飞的光束却是由残肢断体构成,另外附赠恶魔们愤怒而慌乱的吼叫。   呵呵……用亡灵大军来围攻我——前世被称为死灵君王的撒尔坦·迪格斯?这真是一出不折不扣的闹剧。   但恶魔们马上开始组织反击——中阶以及高阶恶魔们怒吼着向我冲锋,不少攻击型的法术则升上天空,向我投射而来。恶魔的空中部队开始排成尖锐的三角阵型,试图以巨龙为先锋构成立体战场。   我随即驱使我的亡灵大军如同潮水一般向他们发起反冲锋,同时命令怨灵们升上天空,对那些巨兽发起一波又一波的精神冲击来。双方的军队撞击在一起,顿时就像海浪拍上礁石——高等恶魔们身前的炮灰杂兵如同白色泡沫一般飞上半空,几乎毫无抵抗之力。   若是人类军队遭遇这样的伤亡,早已开始崩溃逃散。然而亡灵们不知恐惧、不知疲惫。只要操法者依旧命令着它们,它们便永不后退。数量上的优势正在逐渐抵消力量上的优势。高等恶魔们也并非拥有耗之不竭的体力,在接连不断的冲击之下,进攻势头被明显地遏制下来。   与此同时,我的亡灵大军还在不断壮大。深渊位面本就是死亡与邪恶的位面,若是说这一片土地整个是由骸骨与腐肉堆积而成也不为过。在地上界施展“亡灵天灾”这个传奇法术的时候,地下的骷髅与僵尸总有一定的数量限制。然而在此处召唤……它们就像是北辰之星的魔力源泉一样,几乎耗之不尽。随着战斗的消耗、魔力的召唤,这一大片地面几乎都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盆地——因为原本埋藏在地下的不死生物们都已经来到地面之上了。   我好整以暇地操控着我的亡灵军队,同时抽空用强力法术对战阵之中几个实力不错的操法者存在进行远程打击,将它们逐一清除。偶有闲暇,则使用律令法术驱走一两头巨龙,令天空战场的危局频频扭转。   这令我找到了前世对抗人类联军时候的感觉……不过眼前的局面比起那个小时,可真是小巫见大巫。且不说数量上的差距……单单是敌方指挥官的素质差距,就使得这场小型战斗从一开始就呈现了一边倒的趋势。   只是……这位深渊公爵麾下的巴托恶魔们,都到哪里去了?如果有那些擅长统帅的家伙存在,我可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   眼下战斗似乎进行到了最激烈的阶段——恶魔们的冲锋已被打退,我那些无畏的骷髅战士们张着空洞额的眼眶,提着手中锈蚀的刀剑,以化为一地碎骨为代价在敌人的身上尽可能地留下伤痕,随后便被身后的“同僚”淹没。一些头颅没有破碎的骷髅则再次以怨灵的形式获得重生,继续向前冲去。它们是一支无所畏惧的军队,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向前、再向前。   实际上不少高等恶魔的身上都附有自带的恐惧光环。在平常时候,这种恐惧光环足以令那些炮灰级的杂兵裹足不前,任由宰割。然而我强大的魔力召唤抵消了这种天然优势,我打赌他们从未陷入过这样的窘境。毕竟一位深渊公爵向一个类似深渊领主一样的存在发动攻击,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然而我还在等待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一位深渊公爵不会仅有这样的实力。就连一只巴托恶魔都会做得比他好。他还未出手。   当恶魔们的战团被压缩至极小一圈的时候,我感到身边开始有风环绕。这种细微的扰动隐藏在由天空战场之上传来的紊乱气流当中,却以微妙的规律执着地向我接近,然后将我锁定。   被我加持在身上的“高等探知术”很快发现了一点不同寻常,而后向我示警。   重头戏终于来了。不同于那些恶魔与骷髅之间粗暴与毫无章法的战斗,恶魔军团背后的指挥者想要与我开始对决了。   微弱的风中带来死亡与腐朽的气息,但我感受不到北辰之星的魔力波动。这说明这并非一个经由魔力源泉施展的法术,而是那位深渊公爵的自带天赋。   这位公爵出手阔绰,第一个攻击魔法便是消耗大量魔力的“腐朽衰灭”。这个法术将对目标造成百倍时光流速的衰老伤害,若是作用在凡人身上,足可令他们在一瞬间化为灰烬。   然而我并不急于去破解它。因为这明显是一个阴谋。 第二百二十五章 欲望   我施展“亡灵天灾”的时候应当已经使对方知晓了我的实力。他应该明白,像我这样的一个法师不可能不在身边长期维持着数个强力的防护法术。其中的“光辉结界”便是高等法师在战斗中的常用魔法之一——它会对黑暗虚弱类的诅咒法术产生强力抗性,足以使这个高等魔法徒劳无功。   我很快找到了答案。   “真实之眼”的魔力加成使我透过被骷髅士兵覆盖的地面,发现了三处异常——那里的魔力波动太过规律,以至于我立即得出结论:有三位操法者正通过某种方式潜伏至我身前,一个魔法几个法术蓄势待发,想要配合那位深渊公爵的施法。   就在下一刻,黯淡的黑色死光在我的身上闪耀了三次,我自带的三个防御法术——“光辉结界”、“极限防御”、“黑暗豁免”被依次瓦解。   这同样是一个高等魔法:“护盾湮灭”。   几乎在同一时刻,深渊公爵的“腐朽衰灭”成型。暗红色的血光在我失去特定防护的身体上一闪而过,苍老诅咒立即生效,我的面容急速枯萎崩塌,然后整个身体化为一堆灰烬,只余一地的……   实际上什么都没有。   因为与此同时,我已经出现在身后五米远处。中阶法术“双面镜像”,果然是一个用来捉弄蠢货们的利器。   深渊贵族们的实力当然不仅于此,在我闪避成功之后,一个“魔力禁锢”浮现虚空当中,泛着绿色荧光的半圆形罩子将我囚禁其中,随后一个“双倍虚弱”和“迟滞术”接踵而来,试图将我圈禁原地,为他们的那位公爵赢得下一轮的施法时间。   “魔力禁锢”属于律令法术,同我曾经对火龙巴卡拉斯施展的“死亡一指”一样,具有律令法术特有的高豁免性。但这一次幸运之神没有站在我这一边,我没能成功豁免它——法术生效了。   同样由于律令法术的特性,这个中阶魔法在“规则”的作用下无视魔力的强弱,暂时隔绝了我与北辰之星之间的联系。   但“双倍虚弱”却由于施法双方的阶级差距过大被我成功豁免,另一个生效的仅是“迟滞术”而已。   然而我拥有半神之躯,在单纯的力量与肉体强度方面已经超越了高阶魔鬼。于是我毫不犹豫地俯下身来捡起了三块拳头大小的石头,略一瞄准,精确命中三个潜藏于地下的魔族所在。   巨大的力量从地面溅起大团泥土,其中夹杂着苍白的灵魂之火与衣服和骨屑的碎片。三个试图牵制我的巫妖被我用石块活活砸碎,身上的魔法即刻失效。这三个蠢货,大概到死都不会料想到身为高级操法者的自己,竟是被再寻常不过的石块终结。   这还是我从安塔瑞斯的身上得到的启示——如果力量足够强大的话,的确是可以打破低级法师们身上的法力护盾的。   自带天赋魔法的深渊公爵竟然需要如此“漫长”的准备时间,大概等待我的将会是一个威力不输传奇的强力法术。我不想冒险,在摆脱禁锢之后立即准备了一个魔法回敬他——“光辉箭矢”。   这便是深渊生物在与实力相当的地上生物作战时的劣势所在。身为人类的我并没有对某类特定法术表现出致命弱点,而身为深渊生物的吸血公爵则和这个位面所有的家伙一样,对祈愿类的魔法具有天然畏惧。   来自光天使的身躯使我对这个魔法变得更加具有亲和力,辅以强大魔力以及超魔技巧,原本六十七个音阶的高等咒文在几秒钟的时间里被我施展出来,与那位深渊公爵的魔法一同生效。   我的身边出现了一个细小光点,随后放射出万丈光芒。以这个光点为中心,灿烂的魔力线条构成了一柄闪耀之弓的模样,而后具现化。我自虚空之中握住这柄弓,然后以魔力锁定远处的目标,右手食指轻轻一弹。   空气中的光斑迅速凝聚为一支箭矢,而后呼啸着刺破虚空,向前方射去。这箭矢在飞行途中不断变大变亮,只一瞬间就如同一颗太阳一般将这片大地照耀成了雪白的颜色。   炮灰级的杂兵们、甚至一些低阶恶魔都在这光芒之中如同奶油一般迅速融化,而后升腾为五颜六色的气体。但箭矢之上附着的神圣气息还在不断变得浓郁,当它接近目标的时候,所产生的尾迹之中的空气都已经随之燃烧了起来!   而这个时候,吸血公爵的法术才刚刚完成,“死亡浓雾”所带来的死气像是具有生命一般发出尖利的嚎叫与呼喊,自带高等恐惧与衰弱,自战阵的最深处向我扑来。所过之处,敌对阵营的恶魔们被死气强化,变得更加骁勇狂暴,几乎将我的亡灵大军的冲锋势头生生遏制了下来——   然而到此为止。   “光辉箭矢”蛮横地穿越了那片死亡区域,神圣之力在一个瞬间就将死气净化殆尽,裹挟着万丈光芒与无尽恐惧狠狠地轰击在深渊恶魔所在的位置。   一声凄厉至极擦惨嚎贯彻天空。   深渊公爵遭受极度重创,他的天空军团之中那些智慧程度并不高的飞行部队感受到领主的恐惧与衰弱,纷纷以颓败的姿态向后撤退,接着便是地面部队的全面崩溃——   光矢爆发的范围之内,大片高等恶魔被一同净化,敌军统帅中的三分之二以上力量被歼灭,这支杂兵顿时混乱不堪,再也无法抵挡亡灵大军永无休止的反复冲击,如同潮水一般退去……只是这潮水还裹挟在由我的亡灵军团所构成的巨大海洋之中,一时间去势缓慢,进退两难。   惨嚎过后,那深渊公爵似乎在用最后的力量同我怨毒地交流:“你究竟谁?你是来自星界的家伙么?你是某个肮脏神祗的投影么?!”   “我是撒尔坦·迪格斯。”我沉声说道,同时附加精神冲击,“如果你现在为我指明去往第九领主领地的方向,也许我会考虑放过你。”   “痴心妄想!”   然后我便失去了它的气息。   我当然不会认为这位深渊公爵就这样消亡了。但凡这个等级的存在,谁没有一两个强力的保命技能呢?何况他是以阴险狡诈、难以被彻底消灭而著称的血族。   说起来,也算是这个家伙不走运。吸血公爵原本就不是以体力或是魔力见长的恶魔,他们更适合在大兵团的作战的时候发动出其不意的偷袭,而后再次隐匿于黑暗之中等待下一次机会。   这一次战斗的失败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的过分狂妄与缺乏谋划。不但没有带来擅长协同与统帅的巴托恶魔,更是在一开始的时候就陷入了我的“人海战术”。   既然无法以近身作战的方式对我构成压力,那么作为一个法师的我,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发动远程打击了——更何况我的力量对于那位公爵来说,更是处于绝对优势。   这一次我算是捅了马蜂窝。我能够想象那位深渊公爵将会以何种语气言辞向那位刀锋女皇讲述这一次的战斗,之后将迎来怎样的报复。   然而我确实没有半点儿后悔的感觉。在地上界我已隐忍了足够长的时间,我自然不会在来到这个位面之后依旧隐姓埋名——尤其是在拥有了这样强大力量的前提下。这个位面从来就没有谦虚低调这样的美德,想要存活下去,就要以绝对的武力征服那些肮脏堕落的家伙,然后在尸骨与火焰之上重树自己的权威。   魔力的挥洒、生命的收割、那种恐惧与绝望的情绪、那种征服一切的意志……旧世界的荣耀似乎重归我身,熟悉的感受再一次充斥我的内心。法师们不就该如此么?拥有令凡人仰视敬畏的魔力,然后去粉碎一切直面之敌,直至辉煌的顶峰!   我从未想到,竟然是在这深渊地狱之中,我重新找回了自己。   既然与刀锋女皇的战斗不可避免……那么我就索性成为占据主动的一方。在她还来不及做出反应、正陷入与另一位深渊领主的鏖战之中的时候,向她发动全面攻势,然后彻底征服这片领地!   虽然我曾拒绝了雷斯林让我成为第十领主的请求……但既然眼前有一块几乎毫无防备的鲜美蛋糕,我为何不将其收入囊中呢?   在那以后,我将不再以地上界大法师的身份同那位第九领主交流……而是一个崭新的、同样拥有自己领地的深渊之王的身份,向他提出重返地上界的请求。那样一来,从前我的心中某些疑虑也将烟消云散——雷斯林将不会再冒着风险拒绝我,甚至打算将我强行留在这片位面了吧。   于是我再一次挥动手臂,漫山遍野的亡灵大军当即发动猛烈冲击,终将失去了主将的恶魔残部全部消灭。接下来,我将重整队伍,收服那些天空之中的无主巨兽,并且带领他们前往那位逃逸的深渊公爵的领地……   取而代之。 第二百二十六章 闹剧攻防   在天空如同火烧一般的云层之下,远处的黑色山峰遥遥可见。虽然比不上路尼亚之山那么高大,但在这个位面上仍可称得上雄伟壮观。山峰之巅是一块巨大的平地,平地上是一座占地广阔的黑城堡。城堡一边紧邻陡峭的悬崖,依托地利形成天然的防御。   从天空之上向下看去,一片无极无边无际的亡灵之海将这座山峰围得滴水不漏,使得它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大海之中的黑色礁石,随时都有倾覆坍塌的危险。   那便是吸血公爵的老巢了。那位血族的斯卡拉·罗尼修斯在逃亡之后很快便被我捕捉到了踪迹,于是我沿路追赶而来,在此处成功地包围了他。   此刻距离路尼亚之山的那场战斗已经过去了一个深渊日。我在进军的途中拷问了几个具有智慧的中阶以及高阶恶魔,终于大概弄清了附近正在发生的事情。   正如吸血公爵所说,深渊第三领主与深渊第四领主处于“血战”之中。   “血战”。这是星空诸神为了削弱深渊领主们的力量,而挑拨他们发起的战斗。原本像深渊领主们这种具有高等智慧的深渊生物不会愚蠢到像某些低级魔族一样,仅被言挑逗便会愤怒地大打出手,然而一些无比现实的因素却令他们尽管并非情愿、却不得不像那些神祗所希望的那样,在漫长的岁月里将这片土地化为血腥的绞肉场。   原因只有一个——资源。   除了极少数的可以在同族之间繁衍后代的魔鬼种族之外,深渊位面的其它种族都无法像地上界的生物一样,在两性之间进行繁殖——   想一想那些骷髅、僵尸、怨灵,或者那些由石头和泥土构成的火焰古魔们吧……谁能够指望它们之间诞生出一个小骷髅,或者是小僵尸呢?   因此深渊地狱之中的魔族数量得到补充的唯一方式便是通过其他两个主要位面的“堕落”。而这两个位面之中,又以地上界为最主要的“人口产地”。   每时每刻都有地上界的生物死去、或者在与魔鬼的交易当中失去自己灵魂的自主性,转化为深渊魔族。大部分的地上生物最终会变成骷髅、僵尸、亡灵那样的炮灰级杂兵,另一些具有强大意志、强壮体魄或者是强烈怨念的生物则有可能转化为中阶或高阶魔族。   而这也是恶魔们的种类纷繁复杂的缘故——它们几乎纯粹靠其他两个位面的生物堕落而来,而不是像一些魔鬼一样有性别之分,可以在这个位面进行繁殖。   而因为这片位面被创造之时,某种我们至今无法弄清的奇妙规律所致——尽管深渊位面至今仍在不断扩大,但已被法师们所知晓的九个层面或是称为领地,实际上正好对应了主物质世界的九个现实区域。这九个现实区域几乎覆盖了整个西大陆的范围,被称作现实世界在深渊位面的投影。   例如雷斯林身为第九领主的领地,在势力最盛的时候,所对应的地上世界就是西大陆的南方一带,包括南帝汶自治领、矮人的地下王国、南方丘陵地带等一大片的广阔土地。他麾下的魔鬼与恶魔们可以在这片土地上“合法”工作——在凡人的梦中与他们签订契约,许诺他们一些东西,然后在合约完成后——如果没有意外发生——取走他们的灵魂。而这个区域之中一旦发生了“堕落”情况,则堕落的灵魂会出现在雷斯林的土地上,成为他治下众多魔族之中的一员。   一位深渊领主在深渊位面之中的领地越大,则可以在现实世界控制越多的领地,获得越多的资源补充。而大量的魔族人口也为他们带来实际的好处——他们可以从这些恶魔们身上的邪恶特质之中获得力量的补充,从而变得越来越强大,直到令诸神也感到忌惮。   这便是深渊领主们对彼此发起血战的最根本原因。即便没有神祗的挑拨,这些家伙一样会使这个位面变成血色屠场。   也正是这个原因,令我在被雷斯林邀请称为深渊第十领主的时候犹豫了一番,而后拒绝了他的提议。   现在的深渊位面势力几乎已经成型。雷斯林之所以可以成为第九领主,是因为当初有一位神秘人士在背后帮助他取代了上代旧王的地位。然而这个家伙显然没有当初那位神秘人士的魄力——他所能为我做的仅仅是将我接引至这个位面,其他的事情则需要完全依靠我的力量,从其他八位强大存在的口中抢下一块肉来。   一旦我这样做了,面对的将是其他八位的疯狂反扑——多了一位领主则意味着他们每个人手中的资源都将被缩减,那些不具备地上界任何一种美德的深渊魔族才不会好心地接受我这位外位面来客在这里立足。甚至是雷斯林,我也怀疑那仅仅是他的权宜之策而已。   况且我更不想进入更下层的区域——那里的情况甚至连雷斯林都不大了解,也许潜藏着更加巨大的风险。   所以眼下、即便是不得不在这个位面暂时占据一处栖身之所的情况下,我做出的决定也是取代这位悬崖之上的吸血公爵,而非试图另立名号,成为什么“第十领主”。   这片区域的主人,第四领主刀锋女皇与第三领主猩红蛛后的血战已经持续了数月之久。双方之间的战争都消耗了大量兵力,目前发起战争的第四领主处于优势,已经获得了猩红蛛后手中将近半数的土地。   这也是我在吸血公爵的队伍中并未见到巴托恶魔的原因——那原本是一支从前线上撤换下来的溃军。作为战争中的重点打击对象,吸血公爵麾下的高级指挥官巴托恶魔们几乎都已被消灭殆尽,为了保存实力,这位公爵奉命退后休整,却在回到自己领地的途中发现了路尼亚之山失去了从前那种神圣力量的守护。   作为一个丝毫不具备忠诚美德的深渊公爵,斯卡拉·罗尼修斯理所当然地想要一探究竟,看看是否能从那座神秘之山上得到什么好处。也许他还打着这样的主意——如果幸运的话,得到了一两件强大的、可以被自己操控的、来自星界的武器,他未必不能取代刀锋女皇的位置,令自己更上一步。   可惜不走运的是,这家伙遇到了我。   目前他被我围困在自己的堡垒之中,空中部队已被我全面封锁,插翅难飞,更谈不上向正处于前线的刀锋女皇求援。   依照我从高阶魔族们那里得来的信息,也许不久之后雷斯林也将加入这次血战。后者在前一次的联合战争之中失去了太多领地,甚至被人攻进了自己的老巢,我想他必定不会放弃这次“分赃”的机会。   那么正好——等我得到了这座城堡,便可以逸待劳,在雷斯林到来之后好好问问他,为什么会把我一个人丢到这个鬼地方来。   此时的吸血领主应当已经弄清楚了我的力量层次。要知道围绕在他身边这种规模的亡灵大军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召唤出来的。眼下他正通过法术向我传话,言语之间完全不见之前的傲慢与自负——   “该死,您何必要为难我?依照您的力量层次来说,完全可以成为当之无愧的另一位深渊领主。眼下我的主人正与第三领主开战,并且占据了压倒性的优势,假如您的这些军队不是用来围困我而是加入血战之中,您完全可以取代猩红蛛后的地位……”   我默不作声,只是命令我的命令大军开始攻城。   深渊贵族们的话都得反着听……说实话对付他们的这点小心思可以比对付地上界的某些老家伙要轻松得多——因为我甚至用不着花心思去辨别哪些是真话,哪些是假话。   尽管都是一些低级杂兵,然而量变导致质变。一个中阶恶魔可以毫不费力地对付上百骷髅兵,那么我便用上千的这些小家伙们压上去。通往城堡的道路之上各有高等恶魔把守,这些地方不利于展开队形,数量便失去了优势。这个时候我便用法术重点关照它们,将其一一清除。   总的来说,在我如今这个力量层次之下,这场所谓的“战争”更像是一场闹剧。若非出于谨慎小心的缘故,我早就让坐下的巨龙直接飞到黑城堡之上,一个人将里面的“顽固分子”统统干掉了。   绝对的力量带来了绝对的征服,这并非“意志”或是“信念”之类的东西可以抗衡的。   攻防只进行了不到一个小时,城堡之外就再也不见到高等魔族的存在了。这座城堡的周围倒是有几个相当不错的魔法陷阱以及屏障,正是它们令这次战斗花了些时间。然而在失去了这些东西之后,吸血公爵便不再喋喋不休。   我停了下来,对他发出简单的讯息:“走出来,投降。也许我会饶你不死。”   一刻钟过后,这毫无节操的家伙果然在城堡中升起了白旗,然后敞开了大门。 第二百二十七章 吸血公爵   我舒了一口气。我原本做好了他冥顽不灵、最终不得不被我消灭的打算……幸好他如此知趣。   虽然这位深渊贵族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家伙,然而作为每一位领主麾下为数不多的几位高级贵族之一,他应该还是知晓很多我并不了解的情况的。我现在迫切地需要这么一个家伙,能够为我提供这个位面的详尽信息。在死亡的威胁之下,这位吸血贵族所说的话应当还是有几分可信性的。   我操控座下的巨龙落到城堡的广阔的庭院之中,然后拍拍手跳了下来。骷髅与僵尸们在我的指示之下迅速占据了几处战略要点,用空洞无神的眼睛见证我们之间的第一次会面。   出乎我的意料,眼前的家伙看起来竟然还颇为顺眼。作为这个位面当中为数不多的会注意修饰自己仪表的魔族老说,这位吸血公爵的打扮确实符合他的身份——   一身深黑色的天鹅绒滚红边长袍,收腰得体,下摆平整妥帖。脚蹬一双马靴,靴子闪闪发亮。脖颈上系有重叠繁复的白丝领结,脸上的皮肤呈现出血族特有的惨白灰暗,一头黑发被扎在脑后,就像是一个欧瑞王国的上层贵族。这倒使我们之间看起来多了几分共同之处。   他飞快地扫了我一眼,然后便垂下头颅像一个法师那样行了一个法师礼:“星空在上,没有想到您看起来如此年轻,却具有这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我没有搭理他,在探知了附近没有足以对我构成威胁的法术之后大步越过他,走进城堡大厅的正门。身后的骨头架子们随之咔嚓咔嚓地踏上大厅之内的血红色地毯,我几乎能够感受到身后那家伙气急败坏又心痛无比的神情。   大厅里面的风格也不出我所料,典型的贵族之家装扮。红地毯、金碧辉煌的墙饰、黑色的岩柱、常年不息的明火——只是这火焰是灵魂之火,呈现幽幽的蓝白色。   大厅深处是高高的座椅,就地上界的标准来看,明显逾制。座椅的靠背足有三米高,扶手和椅背都由黄金包边,镶嵌着各式珠宝,在灵魂之火的照耀下熠熠生辉。这是王座的式样。   我径直走过去,在座椅上坐下来转了转身,找到了一种最为舒适的坐姿。   然后才向那位深渊公爵摆了摆手:“上前来。”   他略一犹豫,从他身后的那些尚存的高等魔族之间走了出来,站在我面前垂下头颅。   我开门见山:“坦白地说,如果不是因为你尚有利用价值,我早在一个小时之前就将这里夷为平地了。做一下自我介绍——我乃是从地上界而来,名为萨尔坦·迪格斯。”   见到他并无惊异的表情,我继续说道:“也许你没有听说过我的名字,但我想你的那位第四领主或是那位第九领主应该都对我有深刻印象。我便是,三百年前,那个几乎成为半神的地上界亡灵大法师。”   他总算有了反应,抬起头来惊异地打量我,然后说道:“原来是你——你……不是早已陨落,应该堕落到这个位面之中了么?据我所知你曾与雷斯林签订了契约……”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此刻并非质疑我身份的时候,知趣地闭上了嘴。   我继续以平静而不容置疑地语调说道:“我正是应类雷斯林的邀请,来到这个位面,帮助他解决一些麻烦。”   然后我略一停顿,留给他足够的想象空间。   要知道他第一次见到我的时候,是在那座堕落的路尼亚之山。因为有神性的守护,高等魔族们在很长一段时间之内不能踏足那座山峰半步,更无从得知那座微光城堡内部的情况。即便光之天使并没有给他们带来太多麻烦,在这个位面当中多出了这么一个存在,魔族们必定不会欣喜。   我说我来为雷斯林解决一个麻烦,便希望这位吸血公爵能够产生某种错误的联想——正是眼前王座上的那个人,干掉了那座神山之上的某个星界存在。   果然,这个蠢货上当了。   他情不自禁地抬起头来:“您是指……”他看向路尼亚之山的方向。   我模棱两可地微微点头,然后说道:“然后就是你这蠢货来搅坏了我的好心情,我本该在处理完这件事之后与雷斯林汇合,但眼下我不得不等他来到这里了。”   反正法师们的秘密多得是,即便一位大法师也并不了解另一位大法师的小把戏,何况眼前的这个家伙。也许他会认为他破坏了我的某种仪式,令我失去了与第九领主之间的联系。   “所以现在你该做的就是,把你所知道的,有关这个肮脏位面的讯息统统告诉我——该死,要不是雷斯林那个家伙,我怎么可能会来到这里。简直是诸神的诅咒!”我表现出适当的懊恼,令他认为我并不乐于长期滞留在这个陌生的地方,同时急于找到雷斯林——那位他们目前的盟友。   吸血公爵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来,言语之间不再那么拘谨,显出一些轻松的味道:“原来如此——请您原谅我之前的无知与狂妄。我原本以为您是那位第三领主的人,要知道,这里可是我所管辖的领地,看到您这样强大的存在出现在这里……我不得不更加谨慎小心。”   “既然您只是想从我这里得到一些信息,其实用不着这样……兴师动众。”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露出一副肉痛的模样。   关于这一点,我完全可以理解……一位深渊公爵几乎失去了他麾下的大多数高等恶魔,这将令他在以后的斗争之中处于极其不利的境况——也许就会有另一个富有野心的家伙对他宣战,然后试图将这一称号从他的手中抢过去。   不过他显然多虑了。因为我原本就没打算再把这个王座还给他。   如果他接下来的表现让我满意的话,也许我会令他成为我那支亡灵大军中的一员,或者是指挥者。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刀锋女皇   按照地上界的时光流逝速度,现在已经过去了四个小时,也是我在深渊位面度过的第四天。我的魔力仍在增强。半神之躯带给我的无尽力量以及魔力的洗涤令我的感觉从未如此之好,当我再次使用“法师之手”这个法术的时候,我几乎感觉到那已经成为我真实的第五肢了。   于是我开始尝试一件以前从未做过的事情——记忆我的那本手札中的全部魔法。   即便在前世最强大的时候,我所能做到的极限也只是记忆三个个传奇法术、六十三个高等魔法、九十四个中阶法术以及一百二十三个低级法术。然而此刻我的魔力几乎自成一片汪洋,我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然而这也从另一方面证实了光之天使对我说过的话——三百年前我想要成为半神的那种方式……的确是不可取的。   在从前乃至现在,地上界的大多数的高等法师都认为神祗与凡人最本质区别仅是魔力的高低。这个理论认为,一旦一个法师拥有了超过临界标准的魔力,那么对于位面之间的力量平衡起着守护作用的“晶壁”便会自行运作,将力量远超当前位面所能承受范围之内的强大存在驱逐至另一位面。   这便是我从前的思路——通过晶壁的力量令自己获得神性,而后强行留驻与地上界,就像当初雷斯林强行去往深渊地狱一样。   然而现在发生的事情却告诉了我这样一个事实:即便此刻我拥有了无限增长的魔力,甚至拥有了数倍于我前世的强大力量,我却依旧感受不到那种由量变导致质变的前兆。就好像我走上了一条岔路,无论行走多远,却始终无法抵达那个目标……这是两条平行线,永无交错的那一天。   也许只有等到我重返地上界、见到罗格奥的时候,才能够弄清光天使口中的那个奥秘——即如何获得“命运”的认证。只是从高魔位面穿越回地上界这样的低魔位面会再一次削弱我的力量,那时候就再也无法体验当前这样强大的感觉了。   雷斯林在当初对我所说的话果然没错——当我来到深渊位面、体验到了具有前所未有的强大力量之后,我的确有些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例如此刻,我已经记忆了手札中的全部九个传奇魔法,然而身体却并无不适。思路依旧清晰无比,意识之海翻腾不休,呼唤着更多咒文充斥其中。   就在我试图记忆另一个高等魔法的时候,我感到北辰之星与我之间的联系忽然变得紊乱起来了。   一个强大的存在,来到了这座黑城堡附近。   我猛地睁开眼睛,沉声问道:“斯卡拉·罗尼修斯,你的那位旧主人,刀锋女皇来到此地了?”   后者隐藏在大厅的阴影之中,用他那双血红的眸子看了我一眼,然后垂下头颅说道:“是的,大法师阁下。”   “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并非是来向您兴师问罪,而是败退至此。”   “败退?”我掂了掂手中的一块血色结晶,说道,“似乎你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告诉你。”   “因为您并未向我垂询,阁下。”吸血公爵此刻显得异常温顺。若是平时,我会认为他暗藏祸心,试图示弱,而后在他的那位旧主人到来之后对我反戈一击。然而有了我手上这东西,我却不再有这样的担心。   我曾说过,这王座将不再属于他,他也许会成为我那支亡灵大军中的一员。因为我知晓吸血鬼们的弱点。这还得得益于我前世的经历——   在我撕毁与雷斯林之间关于“力量与灵魂”的契约之后,他曾派遣麾下的高等魔族讨伐我,其中便有一位血族的深渊公爵。第一次于那家伙战斗的时候,的确感到焦头烂额。因为无论使用怎样的法术,我竟都无法彻底终结他。   神圣的祈愿系法术或许可以将其化为灰烬,但在不久之后,他便自深渊之中重新复活,再一次对我发动猛攻。于是我意识到那种家伙似乎与巫妖的生命形式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巫妖拥有自己的命盒,只要命盒不被打碎,那么便可无数次地复活。而血族似乎也有类似的本领。   那便是他们自己的身躯。   哪怕是化为灰烬,这灰烬也代表了他的存在,便可以籍此重塑身躯获得新生。   没人比我更了解巫妖,没人比我更了解巫妖的弱点,于是在地上界,也没人能比我更快地找出血族的弱点,并对他们发动致命一击。巫妖的命盒虽然保证了他们可以无数次地重生,然而一旦有人毁掉了那命盒,再强大的巫妖也将被终结。同样的,血族的身躯虽然难以被毁灭,但反过来看,一旦我的手中握有他们身躯的一部分,那么便可以通过这点小东西来牵制他——   这又类似法师们的真名。一旦被对手知晓,几乎等同将自己的命运交于敌手。   从血族的身上获得他们身体的一部分,再经过并不复杂的处理程序,便可制成类似于巫妖命盒一样的东西。此刻这东西就握在我的手中。   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毁掉它——于此同时眼前的这位吸血公爵的身躯也将崩溃。虽然这个法子无法将其彻底消灭,然而别忘了,即便是血族也是有思维和痛觉的。没人愿意不停地体验那种身躯毁灭的痛苦,而且是一次又一次。他的那位前辈便是如此远离了我,再不肯来到地上界。   他显然也明白这一点。虽然满腹怨气,却无能为力。   于是深渊公爵温顺地对我说道:“之前我告诉您,我们……不,那位第四领主在与第三领主的战斗中占据优势,是因为那时候所争夺的土地原本就是猩红蛛后从她的手中夺去的。虽然大部分低级魔族并没有明确的自我意识,更谈不上……”   “忠诚。”我以通用语补充道。   “没错儿,然而从前的长期统治总会在那片土地上留下印记,而第三领主并不擅长收获人心——她的爱好只是把一些倒霉的家伙挂在她的网上,然后慢慢折磨至死。所以在那个时候,刀锋女皇取得了优势。”   “那么现在呢?即便是失去了主场优势的话,也不至于溃退到自己领土的腹地吧?”   “这就得说到一段历史了,阁下。”斯卡拉·罗尼修斯阴险地笑道,“您来自地上界,一定也知道那位第九领主的事情……那位雷斯林·马哲里。”   “他在地上界干了一件大事儿,击杀了黑暗女士塔克西丝的分身,然后得到了帕拉丁的庇护,来到这个位面。以上是地上界的人类所知晓的,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就是这个位面独有的秘密了——”   “说重点。”我有些不耐烦了。因为我感受到,那个强大的存在似乎离这里越来越近了。   “是。”他立即收敛了那种卖弄的腔调,说道:“来到这里之后,他得到了另一位领主的帮助——即刀锋女皇现在的死敌,第三领主猩红蛛后。因为那个时候,猩红蛛后与当时的第九领主黑骑士是一对情侣……”   “然而雷斯林的女儿告诉我,是当时的第九领主黑骑士收留了他。”我皱起了眉头。   深渊公爵显然没有想到我与那位小魅魔还有接触,惊讶地“咦”了一声,但随即阴笑了起来:“这么说也没错儿……这是发生在雷斯林与第三领主确立同盟以前。那么您也应当知道了,现任第九领主的妻子是一个魅魔,而之前这个魅魔可是黑骑士的妻子。”   我不禁在心中呻吟了一声。真没想到,在这个位面,在这种以无序和残暴著称的深渊之地……还会上演如此狗血的“爱恨情仇”。   “猩红蛛后所喜欢的黑骑士有了自己的妻子,于是爱情——多么不可思议的东西——就变成了仇恨。但那位领主知道自己无法单独消灭黑骑士,于是雷斯林达成了协议。他们一同干掉了那个家伙,然后雷斯林取而代之——”   “但这与刀锋女皇的溃败有什么关系?”我更加不耐烦了。如果不是手中还握着足以制衡旁边那位深渊公爵的东西,我几乎认为他是要为他的旧主人拖延时间了。   “于是从那时候起,第九领主与第三领主一直是亲密盟友。然而其他人并不清楚这一切。直到前不久,刀锋女皇联合其他人发动了对雷斯林的战争,并使他不得不退守自己的巢穴,几乎丢掉了全部的土地——实际上第九领主的领地一直是刀锋女皇最想要得到的。因为在那片领地所对应的地上界位面上,有她堕落前的同族——风刃精灵。”   “然而雷斯林的溃败也只是一个阴谋中的一环……刀锋女皇如愿以偿地得到了那一片土地,却付出了太多的代价。于是蛛后又联合其他人对她发起了突袭,令她转眼之间就失去了刚刚到手的东西,还被其他人瓜分了大部分的领土。雷斯林其实什么都没有损失,他在联合讨伐刚刚开始的时候就收束了自己的力量,而后在那一次的反击战当中不但收复了领地,还从刀锋女皇这里拿到了更多好处。”   “然后局面就如同我们眼下见到的这样,打击再一次到来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不久之后您还将见到您的老朋友,那位雷斯林·马哲里。”   我沉默着,确认他所说的话的可信性。得出的结论是……这家伙似乎的确是对我坦白了。联想到雷斯林刚刚与我见面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我亲眼看到他被人攻入老巢,而他却显得那样自信从容。原来早就做好了卷土重来的打算。   而这似乎也可以解释为何我会被传送到此地……我也是他计划中的一环吧?哪怕是他临时起意的结果。他将我投射至刀锋女皇的地盘,知道依照我的性格,必定不会乖乖地绕路走,于是便可以在后方为那位第四领主制造出一个大麻烦……   呵呵,这家伙,果然是将深渊地狱的魔族做派学了个十足,连任何一个细微的机会都不放过,简直就是一个吸血鬼!   “但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我又提出一个疑问来。   吸血公爵从阴影里走了出来,微笑道:“因为我的上一个主人便是雷斯林。而刀锋女皇并不知道这些。从一百多年前我在她麾下效力开始,这个计划就在酝酿当中了。”   啧啧,这位原来是个间谍。如此说来……   “雷斯林手中也有这东西?”我握紧掌中的血块。   “没错儿。”吸血公爵回答道,“这就是你们两位之间的事情了。”他摆出一副“认命”的模样。   我再次沉默起来。说我现在一点儿都不恼火,那可是违心之言。雷斯林这家伙……暂且不论他对我是否有恶意,然而他竟敢一次又一次地利用、欺骗我,而我却毫无觉察!   我可不是那种被人当做一把刀子使用了之后又会“一笑灭恩仇”的人,否则我也活不到现在。我得想法儿得到自己的利益,否则实在没办法吐出口中的那一股怨气。   片刻之后,我抬起头对吸血公爵微笑道:“那么,撤掉我们的守卫,告诉你的那位旧主人,我欢迎她来到黑城堡避难。”   吸血鬼脸上的笑容凝固了,然后“诶”了一声:“您说什么?”   “哼……我也不是什么善良之辈。”我从王座上站了起来,大步踏出前厅。   远处的大地之上已经可以见到一团浓重的黑雾,即将接触到我亡灵大军的前锋。我知道那是便是深渊领主的所在之处。那浓雾实际上是一圈“黑暗光环”,是一种通过麾下大群高等恶魔的力量来施展的法术,令低级魔族们得到邪恶力量的加持,提高战斗能力。   现在那黑雾停了下来,正面对着成千上万的骨头架子与挂满腐肉的僵尸。我想刀锋女皇应该已经发现事情有点儿不对劲了。能够召唤这样一大片死亡生物的存在,都是领主级别的强者,我猜想她现在必定在担心这座黑城堡已经被雷斯林或是猩红蛛后占据了。   此时那位深渊公爵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低声地再次确认:“阁下,您……确定要这么做?”   “那么你想要我捏爆你的核心么?”我冷冷地反问。   吸血鬼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唉……反正是你们这些大人物之间的事情。”随后化作一大片黑色的蝙蝠,吱吱喳喳地向刀锋女皇的王座所在飞去。   我随后登上了城堡的箭塔,观望远处的动向。与北辰之间的魔力联系被隔绝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虽然还未到影响我施展法术的程度,但仍会造成一定程度的迟滞。而这也是我此刻不愿意刀锋女皇正面敌对的原因之一。   这位领主一向被喻为操法者的杀手,所凭仗的便是她的这种天赋能力。她的前身是地上界罕见的风刃精灵,天生有北辰魔力的眷顾,不但可以瞬发几种强力的塑能系法术,更可以在身体周围形成魔力结界,隔绝一些低阶法师与北辰之星的魔力关联。现在堕落为深渊领主,理所应当地变得更加强大。虽然之前我曾对她的那种能力有过心理准备……   却没有想到当真接触到她的时候,这种能力给我带来的威胁感竟会如此巨大。这可不是深渊公爵那种级别的小角色……一旦我掉以轻心,也许就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我可不会像雷斯林所希望的那样,与这位女士提前发生冲突。想必他知道她的可怕之处,于是便让同为法师的我来做他的刀子。幸亏那位深渊公爵更不走运撞见了我,又把事情全抖了出来。   至于以后的事情……就让这几位领主去处理好了。我只是一个过客而已,只想在混乱当中捡些便宜。何况我已然为他干掉了刀锋女皇麾下的一位深渊领主……的大部分力量。   吸血公爵似乎花了挺长一段时间来说服他的旧主人。就在我几乎觉得这事情可能要泡汤的时候,刀锋女皇的王座终于向城堡这里移动了。于是我命令亡灵大军分开一条道路,似迎接凯旋军队的群众一样站在两侧。   然而一旦那些家伙有任何敌对的举动,它们仍会如潮水一般涌上前去,即便是刀锋女皇的那些部属也吃不消。因为我看得到,她的随从仅有数量不少的高等魔族,而中阶乃至低阶的杂兵炮灰们,似乎都已经在之前的溃败中消耗殆尽了。   当那位女士接近黑城堡山下的时候,我以“幻音术”向她遥遥致意:“欢迎您,女士。我想您不会介意临时来到我这里做客。我是萨尔坦·迪格斯。”   在下一刻,刀锋女皇的声音响彻原野——她似乎并不精通此类魔法:“我听说过你,地上界的大法师。”她的声音带有精灵独特的纤细甜美,即便在堕落之后依旧如此,“你的胆子很大。” 第四卷 铁幕降临 第二百二十九章 混乱之始   她说我的胆子大。虽然我不清楚她是指我站在了雷斯林的对立面上,还是指我占据了她麾下深渊公爵的领地,然而那种语气却的确表明,她暂时对我并无恶意。   那么看起来,雷斯林与那位猩红蛛后也离此不远了。其实我原来的计划很简单——在另外两位领主来到此地之后,我将与雷斯林谈判——我会要求他将制造魔构物的方法交给我,以此作为我不理会这场战争的代价。随后我会抽身离去,任由这三位深渊领主打个昏天暗地。在得到半神之躯以前我当然不会这么干,然而此刻我对于刀锋女皇却没有从前那么畏惧了。她诚然是相当不错的法师杀手,但我的身体已经不是从前的身体了。   然而……事情总有意外,无论是好意外还是坏意外。   就在刀锋女皇即将抵达城堡正门的时候,天空之中的云层忽然涌动了起来。   这种无序的混乱并非是由天空军团带来的。因为我能够感受到引发这混乱的根源——是某一处的空间变得不稳定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天空当中成型,而后即将突破晶壁的阻碍,堕落到这个位面上来。   虽然我对地上界的东西了解很多,然而在这个位面,我对此类事件的熟悉程度还比不上一个高等恶魔。因此我做好了应对一切突发事件的准备,然后对已回到我身边的吸血公爵问道:“怎么回事?”   后者的脸上并未现出惊慌的神色,这令我排除了可能是雷斯林在准备大型法术这个可能性。然后他的脸上露出某种饶有兴趣的神色来,看着天空轻声说道:“阁下,您来的真是凑巧。这可是难得一见的景象——人间之中,有王者堕落了。”   我的头脑中瞬间闪过万千思绪,然后想起了一个人,一件事来。我隐约地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了。   “堕落”这种事情虽然常见,但也不是会必然发生在每一个死去的地上界生物身上的。就以人类为例——大多数的凡人在短暂的几十年间,所行所想,都称不上正直善良,也称不上罪大恶极。这些普通人占据了人类的绝大多数,都是庸庸碌碌的平凡之辈。他们在肉体消亡之后,灵魂将短暂地停留在地上界一段时间。   然后,就会有恶魔们出现在这些将死不久的灵魂身边。它们将询问这些灵魂的意愿——是否愿意到深渊地狱之中重新开始不一样的生活,还是愿意去往星界。   如果有人满怀怨恨,执着于前世未了的恩怨情仇,也许就会选择去往深渊地狱。大部分人并不了解那是一个什么的地方,甚至还怀着“获得强大力量、再次回到人间复仇”这样的打算。这一部分人就会依照与魔鬼的契约,堕落至这个位面,然后发现事情并非如他们想象的那样——   他们并不会成为什么复仇的恶魔,而是会成为那些海量的炮灰级杂兵种的一员——灵魂将成为驱动那些骷髅或是僵尸的动力,或者干脆转化为怨灵、亡灵。接着,他们将牺牲于永无穷尽的深渊血战之中,如果没有被具有接近半神力量的领主们直接消灭,那么则会再次依附于另一具躯壳之上,直到星空消灭、诸神陨落之时才能够得到解脱。   这是一条悲惨的道路,且永无反悔的可能。   而另一条路,也并不美好。   那些心中仍有对美好向往的灵魂,会选择去往星界。这些家伙同样有自己的期待——他们想要进入神国,在天堂之中度过永恒的未来。   但我早就知道,那与魔鬼们的承诺一样,同样是个谎言。迷雾之森的世界之树将会接纳这一部分的灵魂,然后……将其转化为纯粹的生命力,再奉献给星界诸神。对某些人来说这种选择甚至更加可怕:灵魂的毁灭来得比堕落至深渊地狱更快。   除了这两种情况之外,还有其他的特殊情况。就好像人类社会之中有阶级之分一样,人类死亡之后,同样有阶级之分。   一些人间的强大存在——这强大并非仅指魔力或是肉体力量——在死亡之后将会得到不同的待遇。   作为大陆之上的特殊群体,如果一个知晓死后奥秘的法师死亡,那么在面对前来试图诱惑他的魔鬼的时候,他便会提出自己的要求。大多数的法师不会愿意成为低级的杂兵,他们会要求成为高等恶魔——例如巫妖或者是具有操法者特性的魔族。   对于这类要求,魔鬼总是露出极其罕见的一面,真诚地答应他们。因为这些死者本身具有强大魔力,堕落至深渊以后,他们生前的生命力将成为对这些魔鬼最好的奖励。   类似的是具有强大力量的武者。如果他们恰好对死后的世界仍怀有野望并且提出要求,那么恶魔们同样乐意获得他们的生命力,并且使其成为死灵骑士一类的高等存在。只是深渊世界的死灵骑士与我的那位死灵骑士是截然不同的。前者是纯粹的死体、暴虐的高阶恶魔,而后者则是介于生与死之间的特殊魔法生物。   最特殊的一类人则是世俗的王者。这类人大多会在生前的时候就从高等法师的口中得知死后的秘密,因此王者们的选择几乎也都是堕落至这个位面。然而王者的灵魂自有其特殊之处——任何一位“王”,只要不是那种战乱中自封的、如同流星一般陨落的伪王,都是被星空之中的“南十字之星”所庇护的。他们的灵魂之中蕴含有些许“规则”的力量,因此即便生前身体虚弱不看,死后仍将获得强大的生命之力。   这一种说法是操法者之中的主流观点,但还有一种观点认为,王者们之所以在死后具有强大力量,是因为他们生前之时名字被治下民众口耳相传,因此籍由某种“崇拜之力”获得了特殊的地位。就我个人而言,更加倾向于这种观点。因为我知道,那位“北之星冠”米伦·尼恩正在做类似的事情。她的暗精灵魔法傀儡们不是正在地上界建立了一个“尤肯修会”、并且籍由凡人们的崇拜之力助她成为神祗么?   但无论两种观点哪一种才是正确的,王者之灵都自有其特殊性,因此在王者陨落之时,深渊魔鬼们往往表现得更加谨慎。通常它们会许诺更加强大的力量以及更加崇高的地位,以使王者之灵同意堕入地狱。如果这位王者是死于背叛或者阴谋,心中满怀愤怒与不甘,那就更妙了——这类灵魂当中蕴含的生命之力甚至可以使一位巴托恶魔直接晋升为深渊公爵——就像三百年前的我一样。   这类愤怒的王者之灵在堕落的时候必定伴随着异相——从身边的深渊公爵的脸上,我证实了这一点。   那么……另一件事情也就同样可以证实了。   目前的地上界之中,那位化作人形,自称“迪妮莎”的母龙得手了。就像她曾经对我说过的那样,她屠灭了德尔塔王室,将欧瑞之王,亚当斯·德尔塔亲手送进了地狱。只是这比我预计的时间要早太多……以至于打乱了我的全盘计划!   我刚刚获得了矮人盟友,但还未用那种先进的武器组建一支军队;珍妮刚刚取得了领地的统治权,然而还未来得及进行大规模的战备;安德烈与凯撒也许刚刚抵达欧瑞与提玛克兽人帝国作战的前线,还未能招募到一支衷心勇敢的雇佣军……而德尔塔王室却已经覆灭了!   她的出手怎么会这么快?   此刻欧瑞之王应当刚刚死去,也许就发生在十几分钟之前。而一旦这死讯在不久之后传了出去,那么再过十几天、几十天、几个月,整个西大陆都将知道这个消息。就如我推断的那样,王室成员被屠戮一空,那么王室举借的巨额债务将化为泡影,周边的强国将会很快发起对这个庞大国家的入侵,以图在混乱之中获得实际利益抵消债务,或是延缓国家内部的经济危机。   简单地说,迪妮莎引发了混乱,战争的铁幕已经徐徐下落了。   而此刻,我却陷在这深渊地狱之中!   我忽然就失掉了在这里与雷斯林谈判的心情,迫不及待地想要返回另一个位面了。我此行原本的目的是取得制魔构物的技巧,然后将一整张龙皮制成更加强大的防具。但命运的指引却令我获得了半神的躯体,这样一来,那件防具对我来说便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况且制造防具的龙躯已经被我消耗掉了。   于是就在刀锋女皇进入城堡正门的那一刻,我飞身从塔楼上跳了下去!   羽落术使我的身体轻盈无比,甚至随着山崖下方狂乱的气流四处飘飞。但我用随即向身后的石壁之上甩出一记“魔法飞弹”,整个人就如同利箭一般向前方直射而去。   这一切发生得似乎有些突然,我回头看到吸血公爵愣在塔楼之上,然后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城门的刀锋女皇,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百三十章 辞行   显然此刻这样的举动有些冒失,但我已经再次使用“幻音术”对那位领主说道:“抱歉,女士。地上界忽然发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提前离开了。我不会参与到您与雷斯林或是猩红蛛后之间的战争当中去——前提是你不会对我做出任何令我误解的举动。”   随后我放开了我的精神。   一旦失去刻意的束缚,继承自北辰之星、位面晶壁、半神之躯的澎湃魔力在刹那之间释放了出来,我的身边几乎形成了一团紊乱的魔力风暴,就连空气都开始变得扭曲。我毫无不怀疑即便在数百公里之外,高阶的操法者仍可感受到这种人为造成的异常,更不用说距离我并不遥远的刀锋女皇。   我以这种方式提醒她——现在的我与她的实力旗鼓相当,一旦开战,双方将会迎来两败俱伤的局面。   我的忽然离场显然也出乎那位领主的意料,但她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明智地没有做出其他反应,仅仅说道:“但愿你遵守诺言,大法师。”   ——不知是忌惮我的力量,还是出自身为强大领主的自信。   落地之后,我已经距离黑城堡相当远了,正处我所掌控的亡灵大军中心。实际上如果能将这一支军队带去地上界的话,我就完全不必考虑扶植自己的力量之类的问题了。就像我前世所做的那样,由数十万的低级炮灰级杂兵所组成的军队,在凡人世界将是所向披靡的寻在。   因为在那个世界,这样一支不会畏惧、不会背叛的死亡大军将给生灵们带来无与伦比的巨大压力。仅凭它们的卖相,就足以令一些初上战场的新兵瑟瑟发抖,无法形成有效战力。   然而那样一来……我就得再次成为世界公敌。这得不偿失。   我命令它们移动起来,与我一同向前,迎上雷斯林与那位猩红蛛后将要来到的方向。   按照深渊地狱的时间流速,大约在三个小时之后,两军的前锋相互发现了对方。出现在我视野尽头的是一道黑线——那是同样由骷髅与僵尸所构成的先锋。黑线之后有影影绰绰的巨大身形,天空之中则是如同乌云一般的空中部队。巨龙发出悠长的嘶吼,骨龙的恐惧光环连成黯淡的雾气,另一些较小型的滞空者则填满了这两类巨兽之间的空隙。   这才是真正的深渊军队……相比之下,我的那些亡灵大军显得苍白而弱小。   我在对方发起攻击之前表明了身份,随后雷斯林出现在一群骷髅的环绕之中。他仍是上次见面的打扮,高声对我说道:“老朋友撒尔坦,我终于见到你了。看起来这些日子,你在这个位面上过得还不错——你是否已经体会到了内体增长的力量?”   我没空和他寒暄,皱起眉头开门见山道:“雷斯林,我知道你的那些小把戏。但现在我可没时间向你讨要代价或是虚与委蛇。我需要即刻回到地上界,我在那里有一件急事要处理。”   时至此刻,我依旧没有收回四散于身体之外的魔力。这在两个法师会面的情况下通常代表着某种并不友好的态度,也表明了一方对于另一方心存戒备。而我以这种方式告诉他——我并不是在开玩笑,而且我现在的力量已经远远超越了他的预期。如果他还打算算计我一回,可得好好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了。   果然不出我所料,同样身为大法师的雷斯林感觉到了我身上的魔力,然后显得有些疑惑似地皱起眉头来:“你……有点儿不同寻常。”   我回应道:“这得感谢你。我想你应该知道,这个位面上存在着一座堕落之山——”   我说到这里,雷斯林的眼中猛然浮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然后抬起头来迅速望向那座路尼亚之山的方向。片刻以后,他转头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复杂到了极点:“你是说……不,这不可能,难道你从那座路尼亚之山上得到了什么?以行走于深渊位面的凡人的身体?”   “我以为作为一个大法师,你早该明白一个道理——在我们的世界之中,没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我用微嘲的语气说道,“我已经拿到了那里所有的东西,一点儿都没剩下。这就当做我来此位面之后,赠与你们深渊魔族的礼物吧……至少我为你们清除了一个心腹大患。”   我将眼前的这位传奇大法师归类于“深渊魔族”,我想他应当能够明白我的意思。虽然在我的前世,我们之间曾有过激烈的争斗,但即便在那个时候,地上界的法师们,包括我自己,也仍认同雷斯林为人类法师之中的一员。因为他是人类当中的第一个弑神者,也是人类当中第一个以生灵的形态成为深渊领主的人。这对于人类这个群体,尤其是操法者群体来说,不能不说是一个无上的荣耀。   就好像曾经的帕萨里安对我极为推崇,并且津津乐道于向那个冒牌学徒“马克·扎西”讲述撒尔坦的故事一样。   所以在前不久我与他会面之后,即便依照我那种谨慎多疑的性格,仍然愿意有限度地相信他。   哪知他转身就坑了我一次。   于是我现在弄清楚了一个事实……他已经不再是那位曾经放浪形骸的地上界传奇大法师了。现在的他堕落于充斥着恶魔与魔鬼的空间之中,已经逐渐被同化,逐渐变得同那些魔族一样,阴险而狡诈。   显然他也明白了我的态度,但神色之中仍有某种我所不了解的东西。他默默地注视了我一会儿,然后叹息道:“你误解了我,撒尔坦。虽然在这个位面上,的确毫无诚信可言,然而我的本意并非如此。”他抬手指向远处我来的方向,“在我全新的计划当中,你将取代那位刀锋女皇的位置,成为第四领主,而非第十领主。这将是一个无比深远、长达数百年的谋划,将给这个位面带来前所未有的变化……”   “抱歉,我并不感兴趣。”我打断了他。   于是双方陷入沉默。 第二百三十一章 重返地上   灼热的风穿越深渊的旷野,从两支军队之间呼啸而过,吹得我与雷斯林的深黑色法袍猎猎作响。而我们身后各自有数十万大军虎视眈眈,似乎在下一刻就会撞击一处,厮杀至死。我凝视着他琥珀色的眸子,试图彻底看穿他的思想。然而他在被我打断之后面无表情,同样凝视着我的双眼。   而后他忽然长出了一口气:“撒尔坦,我至今无法弄懂你。”   “彼此。”我回应道。   “那么,这个交给你。”他一抬手,隔着上百米的距离抛来一样东西。“真实之眼”告诉我,那是一个盒子与绑在盒盖上的匕首……一个他之前用来带我穿越晶壁的道具。   我满心疑虑,但仍在确认上面没有附着魔法陷阱之后接了过来。   “这两样东西赠与你,当做我的补偿。而那柄匕首,则是星空诸神们刺伤混沌之主的凶器。”雷斯林平静地说道,然后抛出另一个使我惊讶的消息,“从你离开这里之后,深渊位面将切断与地上界的联系,死者的亡魂将不再被魔鬼引渡。”   “所以,收好它们。如果以后你不得不再次来到这里,这将是唯一的方法。”   说完之后他便迅速退回了军阵的最深处,甚至没有给我留下一丁点儿提出问题的机会。随后联军缓缓转向,绕过了我的亡灵军队,继续向黑城堡进发。   而我停留在原地,足足愣了一分钟的时间。有三件事件发生得太突然,以至于我一时之间没法儿整理好自己的思路。   首先,我可没想到雷斯林会这么痛快地就答应我,让我返回地上界。难道他让我来到这里,就只是为了干掉一个深渊公爵么?又或者像他之前说的那样,是真的打算让我取代那位第四领主的位置?   其次……我低头看了看手中的那柄匕首——说是匕首,可足以称得上是短剑了。锋刃连柄大约有一个前臂的长度,类似金属的刀刃上灰暗无光,就好像正在吸收周围的光线,连影子都看不到。大凡材质精良的钢铁武器上都有或深或浅的纹路,然而这柄匕首的刀刃上却只有最纯净的灰色,光滑得像是一面镜子。然而我的确能够感受到附着其上的强大力量——那是一种特性。不同于使用“锋锐”之类的法术加持的地上界武器,这柄匕首的刀刃本身就呈现着“锋锐”与“坚固”这样的性质,就好像是这两种规则的具现化。   虽然并不清楚这是否的确就是那柄伤害到了混沌之神的匕首,然后它的确不像是人间的造物。   但雷斯林就这样,把它连同那个装有塔克西丝分身心脏的盒子交给我了。他究竟安的什么心?难道真的是“对我的补偿”?   最令我惊讶而且疑惑不解的,是第三个消息。他竟然告诉我……深渊地狱将与地上界隔绝。那绝对不是开玩笑的语气,而是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口吻。但他能够代表其他几位领主的态度么?   要知道,深渊魔族的主要来源,除了本位面自然生长之外,还要依靠地上界的灵魂堕落。一旦魔鬼们不再去地上界攫取灵魂,这个位面里的生命将变得越来越少,而领主们的力量也将逐渐虚弱……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知道他似乎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或者是阴谋,然而那究竟是什么呢?至少在我个人的学识范围之内,我毫无头绪。似乎这个位面也同地上界一样,将要掀起一场史无前例的狂风暴雨了……   “这真是一个多事之秋啊……”我这样喃喃自语道。   ……   ……   在地上界时间过去五个小时之后,我重新回到了矮人的地下王国之中。   这一下,似乎把菲克斯吓了一大跳。因为当我在虚空之中出现的时候,他就站在我的对面,似乎是呆住了。传送之门出现的时间极短,但他还是看到了我身后另一个位面的景色,接着目瞪口呆地指着我,结巴道:“您……您……您是去了深渊地狱?”   我耸了耸肩,深吸了一口地上界的空气——虽然地下王国的空气质量与地面有天壤之别,然而此时我却只觉清新无比。接着随口答道:“没错了,去取了些东西。你在这干嘛?”   然后我才注意到身边的那些矮人工匠们。临走的时候,塔克西丝的愤怒看起来似乎毁掉了半座城堡,此刻大批铁锤矮人们正在清理废墟。毕竟这个世界的时间刚刚只过去了五个小时,工程的进度还不是很快。   眼下那些矮人们也处于“石化”状态,在我说出第一句话之后才像是发现脚下埋了十吨火药一般爆发出惊人的噪音来。   我连忙摆摆手,示意菲克斯跟我来,避开那些噪杂的家伙。幸好也并不需要我来驱逐那些矮人——所到之处,他们都像是见了鬼一样为我让开道路,似乎只求能够远远地离开我。   我顾不得体谅菲克斯的惊诧情绪,一边走一边用极快的语速说:“我刚刚得到消息,欧瑞的国王被人杀死了。德尔塔王室全部被屠戮一空,现今的欧瑞在法律上已经不存在任何一位顺位继承人了。”   我回头看他,他却并未如我想象一般露出惊讶的神色来。或者这个消息比不上刚才的那一幕令人震惊,又或者这个地下王国的实际管理者还没有意识到欧瑞王室的消灭代表了什么。   但我更倾向于后者。于是叹了口气,用尽量浅显易懂的话继续说道:“这意味着,欧瑞周边的强大王国将对它发动战争,而欧瑞本身目前并没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可以领导这个国家应对这次危机。所以……”   身边的矮人王终于从震惊当中恢复了过来,然而说出的第一句话却让我险些吐血:“那么,您在深渊地狱当中见过我的父王了么?他还是深渊里的矮人之王吗?”   我几乎想要无奈地翻个白眼,于是停住脚步,丢给他一个“清醒法”:“理智点,阁下,现在不是谈论那个位面的事情的时候——如果我们谈完了正事,我可以给你找到一打的深渊游记外加魔鬼骑士与恶魔女仆的传奇爱情故事,可好?” 第二百三十二章 战略资源   法术很快发挥作用,他终于冷静了下来,讪讪地笑了笑:“是我失态了,大师。那么您刚才说……欧瑞的那位王死去了,我们又该做些什么?”   我叉了叉手,整理思路:“如你所知,我的世俗身份是一个欧瑞人。而我的另一位要好的朋友,是欧瑞的一个领主……虽然就我个人而言对于世俗权能并无欲望,然而就如同我帮助你这样一位朋友一样,我也得给及我的那位友人适当的助力。因此为了帮助她抵抗即将到来的敌国入侵,我需要为她组建一支军队——”   “哦,您的意思是,需要从我这里获得装备。”冷静下来的菲克斯在谈到正事的时候也算得上机灵,只是大局观着实有点差劲儿。   “没错儿。”我的时间紧迫,因此开门见山,“我原本的打算是,以欧瑞王国的某片领地从你这里换取支持。但之前你说过,矮人技术的发展必须依靠这个地下王国的特殊自然环境,因此我想你对地上世界的土地兴趣不大。那么既然我们已经建立了牢固的盟友关系,这类商人之间的谈判便可以简单化了。所以我问你,如果我需要你将地下王国的新式装备只提供给我一人,你需要什么条件?”   菲克斯愣了愣,似乎还未适应我这样直截了当的方式。但随后就恢复了正常——毕竟矮人们都是经商的高手,即便身为王室成员,那种烙印也刻在骨子里了。他似乎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但还没想好是否要向我提出来,又或者觉得自己所求甚多——   这些情绪都表现在他的脸上,那种细微的肢体语言可逃不过我的“真实之眼”。   我催促道:“现在一位大法师站在你的面前,任由你提出自己的要求,地上界之中能得到这样机会的人可不多,我劝你把握机会。”   是提醒,也是某种劝他不要贪得无厌的威胁。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以严肃的语气说道:“我需要一种资源。我需要那种资源的开采权。”   “如果是贵金属的话……”我沉吟道。   但他立即回答:“不是金属,是黑炭。产于地下的黑炭。”   我微微一愣,花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黑炭,那种用来取暖的东西。一般深埋在地下,燃烧的时间长、热量高。除去冶炼以外,一般只有贵族们才会使用它取暖,而法师也会用这东西用作炼金实验。   但……既然矮人们无意返回地上世界,而这里的地热资源又如此丰富,甚至远超黑炭燃烧所能带来的温度,这家伙如此郑重其事地要求黑炭的开采权做什么?   我原以为他会要我延长他的生命呢。   看到我微微皱起眉头,他补充道:“据我所知,一处黑炭矿的价值远远不如一处铁矿,我想这并不会使您感到为难。欧瑞王国是这片大陆上品质最优良的黑炭的主要产地,如果您能为我们拿到开采权……”   “不,这不是重点。问题是,你需要这东西做什么?我知道你们不需要它来冶炼钢铁,它甚至也不是火药的主要原料。”我隐约感到这事儿有点蹊跷,这位新任的矮人王似乎有着自己的心思。   他有些为难地摊了摊手,欲言又止。我想我知道他此刻在为什么为难——如果其他人这样究根问底,就远远超出了一位生意伙伴的本分。然而我兼具大法师与地下守护者的身份,又是《真理之书》当中所记载的那位“拯救者”,他似乎的确有些难于应对。   想到此处,我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在权衡一番之后慢慢说道:“可以理解。即便是作为地下守护者的我,也应当让你们留有自己的秘密。但我需要你发誓,无论你们需要那东西做什么,不可损害我以及我的那位盟友的利益。”   菲克斯如释重负,脸上终于露出笑容来:“感谢您的体谅大师。那么……”   “我可以试一试。”我说道。   一位大法师口中的“试一试”,便可算得上是肯定的答复了。   “那么,就这样决定了。如果你需要契约的话——”   “不,我信任您。”菲克斯连忙笑道,“我清楚那东西对您这样的存在来说,只是一个玩笑。”   “好的,那么我会尽快安排人手持着我的信物接收你们的装备。”我褪下尾指上的幸运戒指递给他,“同时给予你们我认为适当的补偿,不至于令你和你的臣民做一次赔本儿生意。”   话里的内容显然比这个俏皮的说法本身更令他感到宽慰。   接下来得处理与那四位大法师之间的事情。我曾说过给他们充足的时间考虑,但实际上现在距离我说出那句话的时候仅过了几天而已,实在算不上是“充足”。然而我想他们的心中必定都已经有了确切的态度,只是需要更进步一地说服自己,或者试图从我这里讨价还价。   最使他们为难的,应当是我提出的每人赠与我一个“传奇法术”这个要求。   然而当时的我与现在的我不可同日而语——虽然再次穿越晶壁之后,那种强大的魔力已经几乎消失不见,但我在深渊位面当中本身所吸收的北辰之星魔力却实实在在是我自己的东西。如果再加上我现在这具强大躯体的话,我想我已经可以与三百年前的自己来一次平分秋色的较量了。   通俗地来说……那四位大法师的传奇魔法,对我而言已经不如当初那么重要了。   在如今的形势之下,我需要尽快利用双方的信息不对称,与他们达成共识。一旦他们也知晓这个大陆即将陷入纷争,事情可就不那么乐观了。四位大法师并非都是欧瑞的子民,其中的两位所守护的国家正是这次可能入侵欧瑞的主力。而那位提尔康奈大法师,此前则更是与暗精灵女王有着类似盟友的关系。   暗精灵女王必定也会想要从这次战乱之中分一杯羹,如果在战争到来之前这事儿还没处理好……那么以后我将不得不面对一个烂摊子。   在马第尔家被我擒获的那位人类法师曾经向我坦白,这位提尔康奈为了从暗精灵女王的手中得到属于我的两个高等魔法,曾派遣他协助那些暗精灵们制造魔法傀儡,并且还向她提供资源方面的便利。   此时原本心情就不大好的我想起这件事来,不禁更为他们的犹豫而感到恼怒——这些家伙,为了两个高等魔法便可以与一个窃取了我的部分魔力的暗精灵合作,而此刻我,撒尔坦本人站在他们的面前,以长生的奥秘来交换我们之间的互助关系……他们却在犹豫着、浪费着我的时间!   想到此处,我大步走进了矮人城堡会客大厅——那个他们时常聚集在一处窃窃私语的地方。   巧的很,这四位此时都坐在沙发上享受下午茶时光。   我冷笑了一声:“午安,诸位。我从深渊地狱回来了。”   高等法师们对于魔力的气息总是很敏感,于是此刻这四位也同雷斯林一样,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来。帕萨里安仍旧戴着兜帽,而其他三位则露出了真实面容。就如同我想象的那样,都是一副苍老的神态,皱纹几乎占据了他们脸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的提议,诸位考虑得如何?”   他们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而是在神色恢复如常之后纷纷招呼我坐下同他们“喝一杯”。   但我仍旧维持着站姿,令这四位老人不得不尴尬地抬起头来仰视我。   “我对红茶没有额外的兴趣。我更感兴趣的是诸位的传奇法术。”我冷漠而不近人情地说道,与第一次见面时候的态度大相径庭,“已经过去了这么久,诸位应当给我一个答复了。”   灰袍法师似乎终于被我的态度弄得恼怒起来,慢慢地放下手中的茶杯:“这样咄咄逼人的态度可不好,撒尔坦阁下。尤其是在面对四位大法师的时候。”   “因为我弄不清楚诸位在成为北方的那位暗精灵女王的潜在盟友的时候,是否也是这种犹豫不决的姿态。”我的语气依旧强硬,“你们应当都知道,我的耐心并不好。史书中如此,事实也是如此。”我开始背着手踱步,逐渐放开精神,令我的魔力溢散出来,“那位米伦·尼恩窃取了我的一部分魔力,甚至占据了我的手札的一个抄本。据我所知,她还派遣手下的魔法傀儡在整个西大陆游荡,吸取无辜凡人的精神力。而这一切,都离不开你们的帮助……尤其是您,提尔康奈大师。也许有件事你还不清楚,你派遣去帮助那位女王制造魔法傀儡的法师,已经被我干掉了。”   “因此如果你们在我的面前装扮出一副‘不愿与从前的邪恶魔法师’合作的态度的话,那可真教我恶心。”说出了这句话,我彻底放开了精神之力的控制,令人心寒的魔力在室内激动,仿若大海波涛轰击岩壁。 第二百三十三章 上古文明   这一下,他们可算是完全感受到了我那经过深渊洗礼与半神躯体增幅过的魔力了。那是深沉似海、狂暴澎湃、又蕴含了些许深渊之中邪恶气息的魔力,那定然是他们所从未企及、领教过的程度。而正是这种力量,在三百年前,于同样的土地之上掀起了一场泼天大祸,几乎消灭了整个西大陆的高等法师。   我压上最后一根稻草,手中取出那柄雷斯林赠与我的匕首:“正如你们所见,深渊之行令我收获了不少东西。此时的我与几天前的我已不可同日而语,因此……我建议你们尽快给我答复,否则我难保不会改变心思。”   这柄匕首一出现,混沌的力量当即搅乱了附近的一小片空间。就连我的魔力都有些扭曲,化为接近实质的灰暗形态。   我看到其中的白袍大法师,斯卡索亚大法师之塔的主人艾德里安的瞳孔在刹那之间缩成了一个点,然后失态地站起身来,打翻了桌上的那壶红茶。他指着我手中的匕首,苍老的嘴唇哆嗦了起来,就好像一个守财奴见到了满屋子的欧瑞金:“这……这……这柄匕首,我知道它——这种混沌的气息,难道是传说中的那柄‘海克托斯的诅咒魔刃’?!”   海克托斯的诅咒魔刃?这我倒是没有听说过……也许他是在某本生僻的古籍之中看到的。但名为海克托斯的神祗,却是鼎鼎有名的。在诸神放逐混沌之主的时候,便是这位暴虐之神以一柄匕首刺入了神父的躯干当中……   那么原来这柄匕首的名字叫做“海克托斯的诅咒魔刃”么?这倒是正符合我的身份。   我不动声色地说道:“很好,看起来您也知道这柄匕首的来历。那么现在,可以给出你们的答复了么?”   换做是我,也不得不在这种情势之下表现出适当软弱的态度来。大法师都是些爱惜生命的家伙,尤其眼前这几位即将入土的老东西。单凭我此刻的魔力加上手札中记载的魔法便可在他们面前占据优势,何况还有我手中的这柄本不该出现在地上界的弑神武器。   于是他们很快达成了一致。当然,口说无凭,法师们自有独特的办法。那便是缔结誓约。以操法者的守护星,北辰之星盟誓。星辰之力自有规则,誓约也不是口头上所说的那样简单——它需要一整套复杂的魔法程序。所幸五位盟誓者都是精通魔法的大师,于是在经过一个下午的准备之后,这件事情也终于了结了。   我将手札中记载的成为完全体的巫妖的方法教给了他们,作为交换,我得到了四个强力传奇法术:“火焰统治”、“电光传送”、“无主之地”、“克里斯托的秘密花园”。   传奇法术相对于普通的高等魔法来说,优势就在于,一旦被记忆之后,那么便不会因为施展法术而从意识之海当中消失。只有有足够的施法材料、足够的精神魔力,那么在理论上,它可以被一位法师无限制地施展出来。   因此在激烈的战斗之中,它便可为操法者在理论上提供源源不断的强力打击,直至筋疲力尽。   但这仅是理论上的说法。实际上传奇法术对于施法者的消耗极大,且咒文冗长。即便掌握了简化咒文的超魔技巧,仍无法将其缩短到低阶法术那种近乎瞬发的程度。   帕萨里安在古鲁丁攻防战的那一夜曾经使用了传奇魔法“位面崩塌”——那个法术便有长达三百四十四个音阶的咒文,耗时六分钟,且在施展时候,施法者会处于短暂的失神状态。   虽然这里有帕萨里安实力较弱的原因,但也从侧面证明了这种法术的局限性。   而我之所以执意要获得这些法术,则是因为我个人的特殊原因——半神之躯。   星界与深渊界的原生生物天生具有魔法亲和力。这两个位面的高阶操法者几乎都可以瞬发高级法术,而神祗更是可以瞬发威力超越传奇法术的强大魔法。他们就像是拥有多种天赋的巫师。   此时获得了这样躯体的我,虽然因为并不具备神性而无法拥有那样的天赋,然而依旧可以缩短绝大多数的魔法的持咒时间。假使某位大法师愚蠢到以同样的传奇魔法与我对战,那么我定可在他完成咒文之前将其轰杀。   交换完成之后,他们再次使用电光传送离开了地下国度。似乎急于去研究我交给他们的巫妖之躯转化方法。这种方法可不像他们交给我的传奇法术那样简单——它需要更加漫长的准备时间,还要收集数量庞大的材料。其中不少材料在地上界似乎已经绝迹,想要得到它们只能凭借自己的运气。   即便是最乐观的估计……这四人之中也仅有两个人能够成功地将自己转化。毕竟不是每个人都像我一样幸运,可以猎杀一头受了重伤的巨龙。   于是我将处理我在地下王国的最后一件事情——雷神之锤。   停留在地下王国的最后一天,我终于见识到了那个存在于巴温帝国之前的神秘文明所留下的为数不多的遗迹之一。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向王国西南方行进。这里已经脱离了地下王国的主要领地范围,属于尚未被开发利用的荒地。岩浆的活动并不活跃,越向西便越黑暗,温度也越低。直到我们抵达尽头那岩壁的时候,气温已经低到可以在火把的亮光中看到口中呵出的白雾了。   菲克斯告诉我,这是因为在这岩壁之后有一条巨大的地下暗河。常年不见天日使河水冰冷刺骨,又因为附近没有岩浆喷涌,所以此处已经不适合习惯了高温环境的铁锤矮人居住了。   几个卫兵走到某处岩壁前,在一块光滑的石板侧面按动了几下。   隐隐的震动传来,那石板开始平移,并且露出了之后的一间密室。密室里相当明亮,将我们几人的影子映在地面上,拉出数条淡淡的灰线。然而金属的墙壁上并没有火把,只是顶棚在发出白光。我眯眼仔细看了看,只知道那并非月长石,也并非某种魔法……也许是一种已经绝迹的古代晶石。   我走进去,触摸墙壁,然后回想起戴达罗斯的陵墓来。   果然是相似的遗迹——它们都由同样的材料构成。密室之内并没有门,但我猜测这是类似与矮人们的升降梯之类的东西,也许他们就是从这里得到了灵感。果然,在五个人全部走进这密室之后,一个卫兵在墙壁上的一块晶石上点了一下。   于是它发出温润的红光来,而脚底感受到一股向上的推力——我想我们正在上升。我注意到,墙壁上的那些晶石的材质与我交给菲克斯的那个小东西上的晶石出奇地相似,但只是大了些。而那晶石上的文字……则绝大部分类于那小东西按键上的文字。   作为一个需要精通数种语言的法师,我知道像这样反复出现的符号通常代表数字——那么就是说,那小东西上的按键是按照某种数字顺序来排列的,甚至有可能是从1,到9。我仔细回想它的样子,越发觉得我的推断无误。   “那么……你们已经破解了这个遗迹中的一些文字?”我开口问道。   这时的菲克斯颇有几分自豪的神色,他淡淡一笑,说道:“还谈不上破解,甚至谈不上形成系统地认知,仅能通过猜测与试验弄懂某些符号所代表的含义,但更多的在我们看起来则毫无头绪。”   “如果我有时间,也许可以为你们提供一些帮助。”   “那我荣幸之至。”他微笑道。   言谈之间,升降梯停了下来。密室之门向左侧缩进,我看到眼前的情景,禁不住深吸了一口冷气。   这是一个我前所未知的世界。如果要描述我此时的心态的话……那么,当一个凡人走进一位大法师的实验室的时候,大抵就是我的这种心态。   眼前是一个极其广阔的环形大厅,地板、墙壁、顶棚都以那种坚固的材料制成。顶棚之上的晶石发出灼灼的光亮,即便是欧瑞最富有的贵族,也没法儿用烛火和月长石罩子布置出如此亮度来。尽管我们身处室内,然而我却可以清晰地看到地上的每一粒灰尘。   大厅的中间有一圈环形的平台,平台之上镶嵌着镜子一样平整的晶石,有些暗淡无光,有些则不停地闪烁,前面正有铁锤矮人埋头其上,似乎正在研究着什么。晶石的下侧无一例外镶嵌着同升降梯上一样的按键,只是数量更多,其上的符号更加复杂。但都是同一样式,似有规律可循。   正前方的墙壁上装有更加巨大的晶石板,但同样处于暗淡的状态,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去唤醒他们。   整个室内的风格简介凌厉,完全不同于当下世界流行的那种繁复华丽,倒似返璞归真,是处于另一种极端的美。   在这室内我感受不到任何的魔法波动,也感受不到热量或者是蒸汽……那么它们的动力是什么?   “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我也是同样惊讶。”菲克斯向我侧身,示意我跟上他,“您一定也注意到了,这里的许多东西——那些按键,与您的雷神之锤上的按键非常相似。而在我得到它之前,这里能够开启的仅是那些照明器具。至于这东西——”他指了指那块不断闪烁的晶石,“是雷神之锤来到此处以后,才发生了变化的。”   “所以说,那是一把来自‘起源之地’的钥匙?”我说道。   “没错儿。戴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便是起源之地。”菲克斯肯定地点点头,“如果我们的工匠能到那里去,相信会得到更多的秘密。”   “那么带我去看那件武器。”   “恐怕……您会失望。”菲克斯耸了耸肩膀,“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那个大家伙没有任何震慑人心之处。”   半个小时之后,我们来到了另一扇门前。这段时间里,我至少乘坐了六具升降梯,走过了长达上千米的上下甬道,甚至在一些损坏到矮人也无法修复的地点使用绳索攀上金属的悬崖。这个地方的广阔与精密远远超越了我的想象……是怎么样的一个强大文明,才能就建造如此伟大的奇迹?   “就在里面。”菲克斯示意身前的矮人打开了门。这一次,不是按动什么东西,而是打开一把锁——矮人制造的样式。   “这门太坚固,而且似乎需要某种特殊的方式开启,因此我们使用暴力摧毁了它。”菲克斯向我解释着。   然后那件武器出现在了我的眼前。   门后是一个围有金属栏杆的平台,站在平台上,便可以见到发现我们身处的结构是一座巨大的深井。这井深不见底,即便以“真实之眼”也无法探知它底部在何处。深井当中,静静矗立着一座银色“高塔”。   圆柱体,靠近顶部极度收缩,变成了一个锥形。通体银白色,幽幽地发出金属材质特有的光亮。塔身之上蚀刻着符文,其中有几个便是那种代表了数字的符号。   “这井,大约有七百米深。”菲克斯适时向我解释道。   就是说这金属之塔足有数百米高。这是……那件武器?那件给我的带来的危机感,足以令我感到刺痛的武器么?然而依照我的经验来看,任何强力的武器都会带给人凌厉的美感。那种美感隐藏于它的线条与棱角之下,几乎是它所拥有的属性的具现化。但这东西……   难道是神祗们化身巨人时,才能使用的东西么?我皱起眉头:“它……”   “就是那屠灭巨龙的武器。我们的先祖记载过。”菲克斯说道,“雷神之锤出现在这里之前,它原本被厚重的灰尘覆盖着。然后这件武器在雷神之锤进入室内的一刹那开始震动,于是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刚才那几间屋子里的那些晶片,也是在那个时候有了反应。”   我默默地注视了它一会,然后对它施展了一个“定向侦测”。   这个法术可以针对特种的一种或几种事物进行探测,一旦这武器里有相同的物体,施法者便会对其产生感知。这件巨大的武器令我想起了矮人们的那门巨炮。假如这实际上是一门更为巨大的火炮的话……那么它的腔体之内应当有火药残留。而当前这个法术,所针对的便是那些火药。   乳白色的光晕沿着巨塔的身躯游走了一圈,然而并未给我带来好消息。   这东西里没有火药。   有些棘手啊……我的视线再次在那高塔的身躯上游走,最终落在那一串刻印于塔身的字符之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从我的心中浮现——   我想到了另一个法术,“通晓语言”。   “通晓语言”一种极其常用魔法。因为法师们在研究法术的时候,经常会涉及到一些生僻的古代语,或者更加深奥的精灵语、龙语、恶魔语、星界语。一个人的精力总是有限,因此无法在研究魔法的同时再把更多的时间消耗在学习一门甚至几门高深的语言上,所以这个法术便可为操法者提供极大的便利。   只要是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的、能够为星空之神祗所掌握的语言,便都可以通过这个法术来取得熟练效果,短暂地精通那门语言。   我曾经使用恶魔语和星界语来进行对话,便是托了这个法术的福。   于是……如果使用这个魔法的话,我能不能理解那些字符的含义,并且弄清楚这件武器究竟是什么东西?   实际上我不是没有想过这个办法,然而那个时候我惊讶于建造这个遗迹的文明所具有的强大力量,一时之间竟然在潜意识之中认为那必定是一个无比神秘、甚至比神祗还要悠久的存在,所以没有生起过这个念头。   毕竟在传说之中,神祗们所创造的第一批人类,便是如今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类,而有确切记载的人类文明,更是从魔法时代开始。   但眼下……试一试吧。   于是我带着那种少有的不安又紧张的情绪,挥洒魔法材料,轻声念出了那简短的咒文。魔法光晕在我的身上一闪而过,我继而将视线转向那些符文。   值得欣喜的是,这个法术在某些方面起作用了。例如那四个符文中的第三个,我已经能够明确无误地解读出它的含义——“1”。   可以代表一个序列,也可以代表一个数量。然而对于另外三个字符,我的认知却发生了奇特的偏差。就好像我的记忆中有它们的影子,然而就是无法确切地知晓它们的意义。我能够准确构成那些字符的更简短结构的存在,然而却对那个整体无法认知。   非要说我得到了些什么讯息的话……那么,我似乎可以这样认为:前面两个字符所表示的意象便是……“自东方吹来的风”。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就连神祗也没法儿完全理解这门语言么?   或者说……他们真的而是,比神祗的历史还要悠久的存在? 第二百三十四章 重返地上   这的确颠覆了我对于历史的认知。我难以想象这个文明竟与神祗同时出现……甚至比神祗出现得更早。那么在历史之前的历史,又是什么样子?这种与魔法文明截然不同的存在,又是如何灭亡?   一个又一个疑问充斥着我的头脑,我觉得自己简直变成了一个刚刚走进实验室的魔法学徒,放眼望去,处处皆是未解的奥秘。   这遗迹文明的确不可思议,然而完全掌握它们,却需要漫长的时间。于是我不打算再继续待在这里,打定主意要尽快返回地面。   临行之前我用“通晓语言”这个法术再一次试图解读遗迹文明中的那些讯息所代表的含义,但终究未能成功。也许我可以理解其中某几个字符表示什么,可就如同此前一样,它们的整体含义模糊不清。于是我最终放弃了努力。   冬月五十三日,我离开矮人的地下王国,重新回地上世界。感觉天气明显变冷了——尤其当我在地下以及深渊地狱旅行过之后。树木已经不像从前那么繁茂,星星点点的小花朵都已凋谢,只剩下大片的深绿色覆盖在原野之上。   然而能够再次见到蓝天与艳阳,我的心情也变好了许多。暗精灵哈伦带了两个男仆来接我,同来的还有一辆马车。问及威廉宅邸的情况时,哈伦的神色轻松,告诉我,一切如常。   然而我知道,这仅仅是暴风雨之前短暂的宁静而已。   现在距欧瑞王死去已经过了两天,王都里的人们必定都知道了这个消息。那头母龙的战斗风格直接狂暴,我打赌她不会采用潜伏暗杀之类的手段——所以,即便官方想要隐瞒,也瞒不住。   但珍妮曾经来信对我说过,今年的风雪尤其的大,大概要等到春月,王都与各个行省的联系才能畅通。所以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将传递得极其缓慢。如果没有操法者的协助,一些更北的国家甚至在夏月之前都不大可能知道欧瑞发生了什么。   但暗精灵女王除外。我毫不怀疑,由暗精灵操法者们所构成的庞大网络,已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传回了冰雪宫殿。此刻她定然在进行紧张的战备,以便在战乱来到之际完成她的野心。然而身处北方的天然劣势也制约着她。随着冬月走到末尾,降雪将变得更加频繁——没人会蠢到在这个时节发动大规模战争。所以我至少还有三十天的准备时间。虽然并不充裕,但至少可以应对第一次的危机。   我在忧虑当中回到了威廉的宅邸,而他就像是许久不见的老友,对我表现出了惊人的热情。我想,他已经从矮人或者暗精灵哈伦那里得知,我便是撒尔坦·迪格斯了。   不过这无所谓,我原本就没有打算继续隐瞒自己的身份。我已经拥有了这样的强大力量,且几位大法师都不再与我处于敌对状态,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人值得我畏惧呢?倒是威廉的反应出乎我的预料——他竟然如此容易地接受了我过去的历史。   因此在会面的时候,我一直细心地观察着他,直到他颇为尴尬地看了看自己,然后说道:“大师,我……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吗?”   我微笑着摇摇头:“只是对于你并不介意我的身份这件事觉得有些意外。”   “我可是经商的岩火伯爵。”威廉也笑了起来,“哪怕仅仅从利益的角度来看,您将帮助我获得矮人火药的配方,还站在我这边,支持我成为泰达斯公爵——我为什么要介意您的身份呢?何况您可从未伤害过我,反倒为我做了不少事情。我衷心地感激您。”   这样说来,这也不是一个不可接受的理由。于是我点了点,然后肃然道:“借一步说话。”   威廉愣了愣,随后令房间里的仆从退下。   我靠在宽大舒适的座椅上,呷了一口红茶,然后说道:“如你所希望的那样,矮人们将把新式火药的配方送来,还有他们的新式装备……”   威廉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想要说话。但我摆了摆手:“你听我说下去。还有另一个消息,对你而言也许是一个机会。就在两天前,欧瑞的德尔塔王室成员全部被消灭了。”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在下一刻就陷入了沉思。看起来,这位岩火伯爵可比矮人王聪明多了。   “您要我怎么做?”他严肃地直盯着我。   我满意地点点头:“我的一位朋友是欧瑞的领主。就如你所想,欧瑞最迟将在明年春月陷入战乱,那时候,她也将试图获得自己的利益。而我这次筹集到的军备,大部分都将赠与我的那位朋友,另有一部分留给你。也许一些铁锤矮人也将成为我的雇佣军,所以我需要你保证岩与火之国对我的稳定供应。”   他点了点头,等待我接下来的话。   “你想要得到泰达斯公国,我也乐意见到这个结果。但并不是现在,在以后的较长一段时间里,我也无法直接令你坐上王位。然而我们是盟友,一旦我与我的那位朋友在欧瑞的战乱之中成为了胜利者,那么作为盟友的你,也将得到我们的支持。那个时候,就是你顺理成章地掌控这个公国的时机了。”我看着他的眼睛,“我想,你应该对我,有这样的信心吧?”   他沉默一会儿,点了点头。   但我看得出他的疑虑。那是可以理解的疑虑。然而我并不急于让他现在就坚定地相信我,我只需要等上一段时间,到我的那位死灵骑士重新回到身边的时候,便可打消他的担忧了。   我最忠实的仆人,索尔·迪格斯,将带领墓穴之中戴达罗斯皇帝的那支死亡大军来到此处,接受我的整编。   之后我离开了威廉的会客厅,打算去探望瑟琳娜与唯安塔。   离开这里以后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以至于我感觉像是离开了一整年。当初我试图向瑟琳娜证明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我想,她也通过自己的途径得知了这个消息。 第二百三十五章 意外突变   我踏上二楼,然后轻轻敲响瑟琳娜的房间门。在我的指节第三次叩上厚实的红木时,暗精灵公主就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她用那双黑色的眸子注视我,仿佛需要将她对于我的认知在脑海中重组一遍。接着,她用郑重的语气对我说:“如你所料,德尔塔王室已被屠戮一空。”   “那么,战争的铁幕便已落下。”我微笑着说道,“你的承诺是否依然有效?准备好、投身到这场王者们的杀戮盛宴之中了吗?”   “看起来你胸有成竹。”她轻轻地出了口气,将我让进室内。一进屋子,便是刺鼻的试剂味道,似乎她将卧室改造成了一个实验室。她为两人煮好了红茶,然后在椅子上坐下,显得有点儿焦虑,“但是你知道么,我的那位母后,已经集结了将近六万人的精锐军队。其中魔法傀儡的数量足有上千——他们在春月的时候就会有所动作。而她所能掌控的军队数量绝对不止于此,还会有其他国家的雇佣军加入其中……即便保守估计,我们也将面对一支十万大军。我知道你很强大,然而如今你可没法儿使用死灵魔法召唤不死者为你作战——我们该何如应对呢?”   看起来,这位暗精灵公主还没有从她那位母亲的阴影之中摆脱出来。   我该如何应对?呵呵……实际上,这已经不是我所重点考虑的问题了。之所以在得知欧瑞网去世的消息后迅速返回地面,不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势单力薄,而是……   我手中所掌握的资源实在太多,我需要操心如何将他们一一整合!   暗精灵军队当中的操法者在我的面前将没有任何优势,即便那位女王驾临也是同样的结果。至于那些由普通人组成的所谓精锐部队……我麾下的半人马、死亡军团、亚丁雇佣兵,将在矮人装备的武装下,成为他们的噩梦!   更何况我还有矮人们的秘密武器——那些来自遗迹的力量,以及……那支已经成为亡灵的精灵卫队。它们只要触碰敌人便可带来成片的死亡与恐惧。   我奔行于半个西大陆,付出无数心血操劳,所要不就是这个结果么?   我必将彻底地击败米伦·尼恩,然后收回属于我的东西。接着……我将再次走上那条道路,获得这个世界上的至高奥秘,高踞云端,俯视众生。   暗精灵公主静静地看着我,见我沉思了许久,便起身走到书桌旁,取出一封信递给我:“差点儿忘记了。这里有你的信,来自艾林。”   我感觉自己的心忽然轻轻一跳——在听到那个地名的时候。刚才那种雄心万丈忽然变得……变得有些暗淡起来。   又想起在马第尔家书房的那一晚,珍妮曾经问我的那句话——“当那个撒尔坦想要获得力量、变成神灵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米莲娜和封神哪一个更重要?当撒尔坦获得重生的时候,有没有想过米莲娜和复仇哪个更重要?”   这些话如今再次在我的心中回响……而我仍然不清楚该怎么去回答。   该死……我死而复生,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得到了现在的局面——我甚至拥有了半神的躯体!我甚至与那个比混沌之主还要神秘的“真神”缔结了星空契约!然而……我要放弃这一切吗?   心情陡然变得烦躁起来。我站起身,在室内走了几步,才皱着眉头展开了那信纸。   然而纸上却只有两行字:   “纳尼亚伯爵已对我发起战争。事情很蹊跷,到了最悲观的情况,也许我将不得不放弃家族领地,去寻求那位西境守护者的庇护。”   “如果你抽不开身,那么也无需担心我。今年的风雪比往年要大,艾林城至少可以坚持到春月到来。”   信纸随即被捏成了一团。我几乎是厉声向瑟琳娜问道:“这信,是什么时候到的?”   她从我的神色当中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略一思索:“昨日夜里到的。算上信使飞行的时间,大约是前天早晨或者上午发出的。”   果然。也就是说,那位纳尼亚伯爵从暗精灵的情报网中得到了欧瑞王的死讯,而后便对马第尔家的领地发起了攻击。这必定不是他的意思,而是出自那位大法师的授意。   不过考虑到北方目前恶劣的天气,珍妮的处境似乎还不会太糟糕。只是搞不清楚那位纳尼亚伯爵究竟是怎样的蠢货,才会在冬月发动进攻?我敢打赌,如果他派遣一万名士兵去进攻艾林城的话,至少有三千人要死于恶劣的天气!   这时候我才从刚刚得知这个消息的焦虑当中舒缓过来,开始更加理智地考虑纳尼亚伯爵发动的这次战争。就像珍妮所说的,“事情很蹊跷”。一位伯爵不可能没有这样的常识,暗精灵女王更不可能在这种时候无谓地消耗盟友的兵力。那么……   我将信纸递给瑟琳娜:“从前的部属,你还能联系上多少人?”   她迅速看完了信:“不多,但还能从情报网当中得到只言片语。我能保证消息的真实性。”   “那么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   到晚饭时候,我才从瑟琳娜的房间中走了出来。拒绝了威廉的晚宴邀请,我来到关押黑太子的牢房。这家伙在见到我的时候神色居然颇为平静,显然牢狱生活已经使他变得乖巧些了。   我看了看室内的环境——一张床,一套桌椅,半个吃剩下的面包。哈伦告诉我,他忠实地执行了我之前的命令,每七天给这家伙一餐饮食……似乎指的就是那面包。   我直视他的眼睛,他也直视着我,直到被我眼中那淡淡的绿色荧光逼迫得偏过了头。   “你的母亲……拿走了一些本属于我的东西。”我沉吟道,“并且对我发动了战争。因此我在考虑,该怎样处理你。”   “你所该做的唯一正确的事情就是放了我。”暗精灵的王子以一种隐忍的愤怒语气说道,“否则我的母后不会善罢甘休,她定会派遣军队一直杀到这里,然后把你的脑袋堆在她的王座之前!”   我几乎是笑了起来:“哦?那么你认为,她是因为你才发动了这场战争?”   他显然想要表示肯定,但在看到我玩味的神情之后闭上了嘴巴。我不再和这蠢货兜圈子,坦白地说道:“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干掉你。因为在这场战争之中,你甚至比不上一位有经验的武士作用更大。当然我也可以把你制成我的傀儡……然而在这方面我的技术还比不了你的母后,也许你得忍受更大的痛苦。”   约瑟芬的瞳孔微缩,似乎感到了明显的恐惧之情。作为暗精灵王子,他当然知道那些魔法傀儡是在经历了怎么样的非人折磨之后才成为合格品的。   我停顿了一会儿,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好好体验这种畏惧之情,然后继续说道:“不过……既然我说过,你的作用比不上一个士兵,那么我也可以放了你。我还有不少事情需要谋划,放掉你至少可以从你的那位母后那儿争取一些时间。”   他的眼中又露出些许希望的神色来。   假如我是那位暗精灵女王,在看到眼下的情景之后,肯定忍不住要以手抚额了。这位所谓的“黑太子”,接受的究竟是什么教育?和他的那位妹妹比起来,这家伙的智商简直就处于地精或是哥布林的层面!   “前提是你得为我做一些事情。”我说道,“通过你的情报网络,为我探知一些消息。当然为了方便你行事,我可以给予你有限的自由,好造成你已被释放的假象。当这件事情真正完成之后,你就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黑太子显然已经被我的条件吸引,然而他脑袋里那点儿可怜的智商终究还是发挥了作用:“我怎么知道你不会食言?”   “这很简单,我可以发誓。”我痛快地回应他,并且做出一副郑重的姿态,伸出右手的食指与中指,指向天空:“以星界光辉的天堂之山路尼亚的名义、以神圣无比的光之天使的名义,我在此起誓,当暗精灵王子约瑟芬·尼恩完成了我委托他的事情之后,他便可得到自由,安全地回到黑暗精灵的国度。”   “我想你应该明白,这是凡人所能发出的,最为神圣的誓言了。”我尽量严肃地对黑太子说道,“以天堂之山的名义。”   这个蠢货愣了一会儿。   想必任何人都不会相信,凶名昭著的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会如此好心,并且如此痛快地发出誓言来。这种以神圣之地盟誓的契约自有其约束性,如果当事人违背了誓言,那么便要承受那神圣之地的惩罚……   只是他肯定不清楚,无论是天堂之山路尼亚,还是光之天使亚撒,都已经不存在了。   我看着他既惊且喜的神色,简直要笑出声来。   这家伙想了好一会儿,最终说道:“那么……我相信你的誓言。你要我怎么做?” 第二百三十六章 老套的阴谋   眼前是一条小径,边上生长着茂盛的兔须草。在南方并不寒冷的冬月,唯有这种兔须草还能开始淡紫色的花朵,三瓣薄如蝉翼的圆片怯生生地挤在一起,就像一只兔子的嘴巴。小径四周是肃穆的常绿乔木林,向前则被一条浅浅的溪水阻断。溪水又被水生蝴蝶莲隔成数段,其间还能看到活泼的水族在游动觅食。   我让独角兽在溪水前停了下来,静静等候。   不多时,沉重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很快踏破了林间的宁静。我的死灵骑士,索尔·迪格斯从小径的另一端冲了出来,而后勒马跳下,大步踏过浅水来到我的面前。右手敲击胸甲行礼,发出沉闷的声响:“主人,它们已经来了。”   “多少人?”   “三百二十人。”索尔略带歉意地说道,“我到达那里的时候,帕萨里安已经离开了。他临走之前造成了巨大破坏,大多数的战士都已经成为废品,只有这三百二十人幸存。但值得庆幸的是……其中有一百二十人是半人马战士。”   “这不是你的错。”我点点,“带我去看他们。”   戴达罗斯皇帝陵墓中的雕像士兵终于来到了我的身边,我拥有了第一支忠诚而强大的武力。这些士兵由魔法加工而成,具有自己的意识,同样具有魔法造物的强健身躯。只要死灵骑士索尔意识仍在,他们便会听从指挥,直到失去行动能力。   现在他们隐藏在这片密林之中,即便是我也无法用侦测法术探知他们的存在——因为这些战士们都处于石化状态。就好像是古代遗迹留在森林里的雕像,他们冰冷地站立于地面,看起来堪称雕刻大师最用心的杰作。   而当索尔发出指令的时候,这些战士们身上的死灰色迅速褪去,重又变得生动起来。他们颤抖自己的身躯,焕发出无穷活力,而后直视我的双眼,发出整齐的大喊:“呼喝!”   我面带微笑,像一个武士一样将右手重重捶在左胸:“日安,我们的战士们。”   他们以沉默向我致意,如同最精密的战争机器。   而后我转向索尔:“事情打听得怎么样?”   “就如同您料想的那样,大批暗精灵与来自亚丁的雇佣军设伏。我已察觉的数量超过了四百,应当还有其他小股部队在不断赶来,总数可能达到一千。”索尔的前身是戴达罗斯皇帝,在被我制成死灵骑士之后,保留了之前的绝大部分本能以及如同本能一般的战争技巧。因此我相信他的判断。   “呵……真是郑重其事啊。”我笑了起来,“泰达斯公爵知道这件事?”   索尔沉思片刻,答道:“我不确定——已知的证据没有显示泰达斯大公参与其中。他们在公国边境设伏,小心地避开了当地军队,但在几处关键的出入点,都有他们的人混迹在边防军队伍里。据我观察,那些公国的军人并未察觉他们的身份。”   “唔。”我松了一口气。实际上不是因为泰达斯公爵,而是因为暗精灵公主瑟琳娜。   那个下午我曾经与她讨论艾林城受到攻击这件事幕后可能隐藏的阴谋,最后得知的一致结论是——这是一个陷阱。   米伦·尼恩与纳尼亚伯爵在军事上都不是蠢货,当然不会仅为了示威,就葬送麾下的一万军队。那么这件事就只有一个解释——他们试图以艾林被围这件事来令我感到担忧,并使我回到欧瑞救援,而后在路上设伏。   于是我委托瑟琳娜通过她的消息网络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而后又找黑太子做了同样的事情。因为我得在将自己的信任完全交给瑟琳娜之前,确定她是真心打算站到她那位母后的对立面上了。   最后得到的结果令我相当满意——瑟琳娜不但弄清了那位女王的意图,还为我指出了一两个可能存在的思维陷阱。再结合黑太子以及索尔反馈给我的信息,我可以确认……那位混血公主暂时是值得我信任的人了。   那么……就如他们所愿,我将在几日后回援艾林城。   那位北方的大法师大约做梦也不会想到,此刻她的一双儿女都以不同地形式出卖了她,站在我这一边了。   “带他们去威廉的领地,然后等候交接矮人的武装。”我想了想,又试着问,“索尔,在你那个时代,你对于新式武器……或者说,从遗迹文明当中得到的那些武器知道多少?”   死灵骑士沉默了一会儿。我看不到他头盔之下的表情,但可以想象得到他正在努力回忆。   “我关于一些细节方面的记忆有些模糊……但说到新式武器的话……似乎那时候我用来武装王剑骑士团的并非具有杀伤性武装。而是……”他停顿了一会儿,没有说下去。   我清楚那是由于记忆混乱的缘故。索尔虽然继承了戴达罗斯皇帝的本能,然而却又并非戴达罗斯皇帝本人。那位帝王对他来说,更像是一个无比熟悉的路人。在情感上缺乏认同,也就导致了两者的思想并不契合。   然而我本就没有打算他能够记起那东西来……仅是随口一问罢了。从那时候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三百多年,也许矮人们会给我带来更好的东西。   ……   ……   冬月五十六日,我打理好了泰达斯公国境内的一切,打算重返欧瑞。   这次南方之行带给我的收获远超预期,我想,是北辰之星与那个大预言术在默默庇佑着我。回到地上之后我尝试与罗格奥沟通。但那孩子只是微笑地打量我,似乎对于发生在我身上的一切并不惊奇。我没有再进入到那种混沌的黑暗当中,似乎他在抗拒。   又想起他在半人马营地对我说过的话来——他要我以后尽量减少与他的那种接触,否则会对我产生不良影响。虽然并不清楚这种不良影响究竟代表着什么,然而既是出自光天使口中的那位“真神”,我唯有按下内心的冲动,静静等待。既然他也希望我成为神祗,那么必然会在关键时刻为我揭示那个答案——如何获得“命运”的认可。   何况……他又具有那样神奇的天赋,并与我缔结了星空契约。于是我可以无视这世上一切危险,只专心走上我的道路。   ……   ……   独角兽迈着轻快的脚步行走在林间上,身后跟着一辆造型奇特的马车。来自半人马部落的两匹大马毫不费劲儿地拉着它,甚至还有余力试图与这头小母兽比一比脚力。   混血公主瑟琳娜在前面驾车,车厢里坐着唯安塔、罗格奥和那位黑太子。   那位王子在我许诺他有限的自由之后几次试图逃走,当然未能成功。眼下他不停地车厢里发出抱怨声,要求给他一匹马。因为他声称再也无法忍受“一个精神病人”和“一个哑巴”。实际上这家伙在同行的第一天就吃了大亏。   我们出发的时候还是白昼,唯安塔还是那位“白天的唯安塔”。这个小姑娘仍沉浸在“被王子拯救”的记忆当中,显得柔弱而惹人怜爱。四人里只有这个家伙不清楚这小姑娘在入夜之后是什么模样,于是他开始大献殷勤。   唯安塔被他的几个“冒险故事”所吸引,表现出了恰当的“痴迷”态度。就像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女见到了一位吟游诗人,不但在故事惊险的时候配合地掩口惊呼,还会好奇地追问故事的后续进展。   总的来说,任何一个喜欢说故事的人见到这样的小姑娘都会变得滔滔不绝。于是这家伙很自然地产生了某种非分之想……而整个过程当中,罗格奥一直微笑着地着他们。   到了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我们选取了一处林间草地来露营。因为暗中还有不少矮人的雇佣军战士暗暗跟随,所以倒并不担心安全的问题。于是在我们做晚餐的当口儿,暗精灵王子邀请唯安塔去不远处的林间,好“给她讲一个更加惊险刺激的故事”。   我们目送着这两人走进了树林。   接着……太阳彻底隐没于群山之后,天黑了。   你可以想象一个人形生物所能发出的最痛苦、最激烈的嚎叫声来,尤其是对于一位养尊处优的暗精灵王子来说。我们要吃晚餐,夜晚的唯安塔、那个邪恶的小女妖当然也要吃晚餐。既然一个精神力异常充沛的暗精灵主动送上门来,她自然不会客气。   这种断断续续的惨嚎声大约持续了十分钟之久,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那只小女妖心中的愤怒——   在清晨太阳初升和傍晚太阳即将落下的时候,一具身体里的两个意识会产生短暂的交集。总的来说,小女妖的意识较为强大,那个小可怜儿的意识比较薄弱。因此在产生交集的时候,小女妖可以听到、感受到另一个意识的所见所知,而另一位却只会觉得注意力恍惚、精神倦怠。   所以女妖几乎感知到了暗精灵王子心中的每一个念头——不要忘记,女妖原本就是诱导人们心中欲望的高手。   女妖想要吸取人们的精神力,原本可以通过令人坠入幻境的方式来悄无声息地达成自己的目的。然而此刻黑太子约瑟芬享受到的待遇则是,精神被直接从脑海之中抽离,同时大量的负面情绪被作用于自身,一方面得承受灵魂撕扯之痛,另一方面还得承受幻觉所带来的肉体之痛。   惨嚎声停下之后,唯安塔心满意足地走回到营地,跳上了马车。而那位黑太子过了半个小时才走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惊惧的神气……如果非要形容的话,更像是一个被强暴了的小姑娘。   自那以后,他再也不敢和唯安塔多说一句话。   哪怕就在此刻,在白天的时候。当他抱怨以后,唯安塔疑惑地问他:“尼恩先生,您说的‘精神病人’是什么意思?是您在某次冒险当中遇到的怪兽吗?”   暗精灵当即闭口收声,不安地向后靠了靠,脸色发白。或许在他看来……这个小姑娘只是在戏弄他而已。而究竟是阴险到了什么地步的人,才会在一整天都装得清纯无害之后,在夜晚到来之际露出恶毒的爪牙呢?   就这样有惊无险,三天的行程过去了。温度逐渐降低,这意味着我们距离泰达斯公国的边境越来越近。在这天下午,我远远地看到大路尽头的那块界碑,上面镌刻着通用语文字——“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公国边境”。   界碑的另一边同样镌刻着通用语——“欧瑞王国边境”。   再向北,我就又一次踏上熟悉的土地了。大路能够并行三辆马车,路边是简陋的排水沟渠以及大片草原。四个卫兵靠坐在界碑边的一块光滑岩石上,手中的长矛、盾牌、长剑都被解了下来放在身边,显得慵懒疲惫。   实际上这四个家伙来自两个国家。身穿褐色锁链半身甲的是泰达斯公国的士兵,身穿浅蓝色棉甲外套黑色皮甲的则是欧瑞王国的边防警卫军。他们在看到马车之后才站了起来,远远地向我们招呼:“嗨,日安。”   我对他们这种出奇友好的态度感到惊异,但随即释然。我们选择的这条道路比较偏僻,远离两个国家之中的贸易中转城镇,因此在这个人口稀缺的年代,几乎难得见到行人。加之我们的衣着看起来像是体面人,驾车的两匹骏马显然不是便宜货色,他们表现出这样的态度也理所当然。   于是我停下马来,微笑着向他们点头致意,而混血公主则驾车停在界碑处,车厢刚好挡住了四个人的视线。这里附近都是草原,没有林木遮挡,我得争取些时间让五十六个矮人雇佣兵安全通过。   虽说是和平年代,然而旅人是一回事,五十六个全副武装的矮人越境又是另一回事。无论对于哪个国家来说,人数如此众多又没有佣兵执照的武装团队都是潜在的威胁。   “如果方便的话,向您打听一件事情。”我笑着环视四人,然后视线落在肩头饰有黄铜剑盾的那个欧瑞小队长身上,“我们自泰达斯公国尔来,将返回欧瑞领地——”   “噢,您是一位领主。”那小队长向我致意,然后露出讨好的笑容来,“您想知道些什么?”   “听说这段时间欧瑞的降雪比往年大了些,前面的道路还走得通么?”我边说边抛出四枚铜币,小队长接住了他们,显得更加恭谨。   “据我所知,前面的道路还算畅通。但是更向北的地方——大约得骑马走上个十几天——就被积雪覆盖了。听说前些日子还有一座山倾塌,可能到了那里你们得绕路走。”看在四枚铜币的份儿上,他显得格外热心,“附近没有什么大规模的盗贼团队,还算得上太平。嗯……三十里开外有座客栈,虽然称不上豪华,可也算舒适,您可以在那里下榻。”   若在平时,我定然不喜欢这种罗嗦的家伙……然而现在我却对他相当满意。矮人们应当应在通过那片荒草地,再拖延上几分钟,我就可以离开了。   但另一个欧瑞士兵还是发现了异常——矮人们虽然隐藏在草地里,但今天也算是风和日丽,草原某处不自然地起伏暴露了他们的踪迹。那士兵猛然直起身、眯起眼睛,然后向小队长低声说道:“胡安,你看——”   我几乎在下一刻就要把早已蓄势待发的“群体弱智术”套在他们的身上了。然而我很快又发现了异常之处……一听到那个士兵的话,无论是欧瑞的小队长,还是泰达斯公国的卫兵,脸上都露出了不大自然的神色来。   那位叫做胡安的小队长拍了拍他的肩膀的,粗声粗气地说道:“坐下,别大惊小怪。”   接着他转向我,解释似地笑道:“这几天,这附近好像出现了一头野兽——”   “是尸怪!”那士兵不服气地补充道,似乎为了证明他的紧张并非毫无理由。   “哪来什么尸怪?你以为那草地里还有一个亡灵法师么?”胡安转过头去呵斥他,“别在领主大人面前给我丢脸——”   “可那东西的确像是用尸体拼成的,那天晚上只有我看到了。”年轻的士兵争辩道,“有三个人那么高,流着脓水,浑身散发出恶臭来,当时你们都在打瞌睡……”   “够了!”胡安提高了声音,“闭上你的嘴,否则我让你叔叔把你从这队伍里调走,让你去跟提玛克那群兽人守边境!”   “如果说是三人高的尸怪的话……似乎我们现在就可以看到它的踪影了。那片草原里的荒草可没那么高。”我打断了他们的话,以防在争论之中,他们注意力都集中到矮人的身上,“你们看,这起伏倒像是胡狼群经过。但无论如何,都是些危险的东西。”   我随口胡扯,而那位胡安立即点头附和:“这位大人说得有道理。三人高的尸怪的话,还能藏在草底下么?”——他似乎也并不愿意多事。无论是不是那种邪恶的家伙,一旦我以王国贵族的名义要求他去清剿他们……那他可就得自求多福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东大陆的武者   年轻人只得悻悻地哼了一声,然后坐回石头上,摆弄他的长矛去了。   这时矮人们已经全部通过了国境,我立即说道:“那么,先生们,很高兴和你们谈话。我还要赶路,不能久留——”   胡安立即向我致意道:“祝您旅途愉快。”   于是我微笑着拨转马头,迅速离开了这个关卡。   然后脸色就沉重起来。那个年轻人提到了尸怪,我相信他。尸怪这东西很罕见,甚至不是什么乡间传说当中的主要角色,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了类似的东西,想必一个凡人不会那样肯定“那就是尸怪”。   这东西本不存在于地上界,而是深渊地狱的造物。一些法师将它召唤出来用于作战,如果法师在战斗中死亡的话,这种家伙便会失去控制。它将在地上界游荡,寻找死亡气息浓重之地,然后不断地以残肢断体“充实”自己,如果没有被毁灭的话,最后将成长为一种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相当棘手的怪物。   想一想吧,这样一个家伙,没有地上界生物所同有的弱点,只要还有指甲大的一块腐肉,就能继续从尸体当中获得修复自己的材料……实在是噩梦一般的存在。   如果那个士兵看得足够仔细的话,那么三人高的尸怪应当是已经在这个世界上游荡了一段时间了。这怪物恰好出现在暗精灵们打算伏击我的地带,我相信这并不是巧合。除去米伦·尼恩,还有谁会喜欢召唤来自深渊的生物呢?要知道,在古鲁丁森林的时候,我就遇到了一只被她召唤出来的巴托恶魔。   然而还有更加棘手的事情。   我回到地上界之前,雷斯林曾经告诉我,深渊位面将要关闭了。虽然不清楚那些领主们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但我相信他的话。   在平时,我当然不会把尸怪这样的小角色放在心上。然而一旦深渊位面关闭,那么……   哪怕我将这尸怪火化为灰烬,它也不会被重新放逐到深渊之中!这就意味着,一些来自深渊的不死生物,现在在地上界几乎变成了真正的“不死”。对付这些家伙的话,可就麻烦多了。   只可惜现在位面之间的通道已经关闭,我甚至没法从深渊之中召唤出同样的生物来与它们对抗。就我个人而言,我完全不必感到畏惧,但一场战争总不能由一个人来打,我还得操心保存我的那些部属们的生命,不使他们葬送在这次早已被我觉察的伏击当中。   我简单地对瑟琳娜言明了将要面对的一切,而后施展了“乌鸦之眼”。   法术所形成的大乌鸦挥动翅膀升上了高空,我的视线中很快出现另一种视野。远方的森林尽收眼底,山岭起伏好似缩小到了沙盘之中。考虑到对方的伏击队伍之中也许同样有操法者的存在,我令这只乌鸦混进了一群盘旋于森林上空的鸢雀群里。这类飞禽的个头与大乌鸦相当,通体覆盖着灰色的羽毛,从地面向天空看去,两者几乎没什么区别。   乌鸦随着鸟群继续向前,很快达到了五百米远的极限距离,然而并未发现异常。我保持着这个距离不变,策马前行,同时谨慎地观察四周的状况。矮人雇佣军们此时分散在周围的密林里,以我的队伍为中心,上百米之内的情势尽在掌握……但我总不能安心。   因为根据我的观察,前方不远就是伏击的最佳地点。在那里,道路延伸进茂密的丛林,两旁各有一座不低的小山。小山形成了一条长达数十米的“峡谷”,道路崎岖,甚至还躺倒着因为枯朽而折断的树木。   敌人们应当就埋伏在这附近……但大乌鸦的视野并未发现任何异常,矮人前哨反馈回来的消息也是“一切安全”。   难道他们还在更前方等待着我么?   我决定继续前进。因为我另有一张王牌——索尔所带领的那支死亡军队。他们在装备了矮人的铠甲与刀具之后事先潜伏进了这片区域,并且将自己深埋地下,已经潜伏了几天几夜,没人能够发现他们的存在。因为他们在进入石化状态以后,便是不折不扣的雕像,无法被任何我所知的法术探查出来。除非得到我或者索尔的召唤,否则他们都将处于假死状态。   我们已经深入丛林,身边林木所发出的每一丝声音都令人高度紧张……然而直到我们走进那个峡谷,预计中的伏兵还依旧没有出现。   反倒是怀中那用来与索尔进行联系的银片颤动了起来。   他就在附近,并且在向我接近。   拐过一片山坡,我见到了我的那位死灵骑士。然后我的瞳孔陡然缩紧——   因为就在他的身后,还站立着数十个雕像士兵,而这些士兵们身上原本精良的装备此刻都变得残破不堪,就好像刚刚从战场之上溃败,从尸海之中爬出……   哪怕是现在,已经见到了我,他们依旧处于防御姿态。并不是对我,而是向着更远处,仿佛那里有一头龙,在下一刻就会从树林当中飞扑出来。   “怎么回事?”我从独角兽的背上跳下来,低声问道,“其他人哪去了?你们提前和伏兵发生了战斗?”   “不……不是伏兵。”作为性情坚韧的死灵骑士,索尔的话语里竟带上了些许惊慌的意味,“伏兵都已经被干掉了……我们的人只剩下这几十个……”   “你们暴露了?”   “不是我们,大人,不是我们杀死了那些伏兵,而是一个强大的家伙。”索尔一边喝令剩下的人结成防御阵型,一边说道,“我们原本深藏在地下,而那些暗精灵和雇佣军就在我们头上。他们在三天之中一直没有发现我们,直到……我发现上方忽然发生了战斗。”   这时矮人雇佣军们也发现了这边的异常,于是我示意他们迅速向这里靠拢,加入到那些雕像士兵的防御圈里去。矮人们显然对那些来自古代的半人马战士感到惊奇,但我此刻却并没有心思去向他们解释。   因为我听到了另一个名字。   “我以为是您提前到达,于是命令战士们从地下解除石化状态,参加到地面的战斗中,然而我发现正在屠杀暗精灵伏兵的却是一个白衣人!”索尔说道,“那个家伙也将我们当成了敌人,并且……惊人的强大。于是我带领剩下的战士们迅速脱离战场,来到了这里……”   白衣人……白衣人……白衣人!   是他!   西蒙·崔舍!   东大陆上,曾经获得了“剑圣”称号的最强存在!   这个家伙……是为我而来么?他是从暗精灵那里得到了消息么?   我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内心膨胀,然后化为一腔火热的气流。这火热的气流充斥了我的四肢百骸,我几乎觉得自己就要爆炸开来了!   欺人太甚!   先是令那小女妖,从我这里取得我的后代,现在,又肆意屠戮我最忠诚的士兵……这个狂妄到极点的家伙,当真以为整个西大陆都没有可以制衡他的人么?   从前的我也许没有这个能力,然而现在的我,却并不畏惧与他来一次痛痛快快的战斗。   就像我从前说过的那样……如果他执意挑起我们之间的战争,那么等待他的,只能是深渊地狱!   于是我大步上前,站在那些矮人语半人马战士的阵型之前,对他们沉声说道:“退下,这不是属于你们的战斗。”   瑟琳娜从马车上跳了下来,跟在我的身后低声问道:“撒尔坦,那是什么人?”   “一个很早就想要教训一番的家伙。”我感觉自己此刻的语气冷得像是一块冰,“带着他们远离这片区域。也许我不得不使用一两个传奇法术。”   混血公主愣了愣:“你要使用传奇法术?那人究竟是谁?”   然而还没等我回答她,一个身影就已经出现了。   像是前一刻还在虚空之中,下一刻就来到我们不远处。我认得这种奇特的移动方式,他在追逐人形的火龙巴卡拉斯的时候,就是以那种不可思议的高速令那龙巨龙四处奔逃。   眼下这人仍是一身白衣,似乎这件衣服永远不会沾染灰尘,纯净得像是初冬降下的第一场雪。他的右手执一柄长剑,上面还沾染着斑斑血迹……极为普通的式样,似乎是从那些伏兵的手中随便夺来的。   他站在路的那一头,背后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然而整个人却好像并不属于这个世界,就像是从另一幅画上剪切下来,而后生生安插到这个背景之上。   他距离我大约有五十米,停了下来,仔细地打量我。   而我也在观察他。   完全不同于西大陆任何一个种族的相貌。略黄的皮肤,黑发黑眼,长发以一根束带扎起,在脑后随风飘扬。这的确是一个东陆人,看起来单薄文弱,任何一个人都没法儿将他和一个打败了巨龙的强者联系在一起。   我心情在他出现的那一刻变得平静起来。呼吸平稳,手指干燥,嘴唇灵敏活跃,随时可以迅速地诵念出咒文。   “我见过你。”那白衣人,西蒙开口说话了,“在一个叫做古鲁丁的地方。那时候,你可不是像现在这样。”   “很高兴你对我有印象,西蒙·崔舍。”我平静地回应道,“然而你却一直这样。”   我注意到他在听到我说出他的名字的时候,嘴角微微翘了翘……似乎觉得那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然后我们一起陷入了沉默,并且继续相互注视。   下一刻,还是他先开口说话:“有趣,你竟然变得这么……强大。”他的通用语听起来还算标准,然而生硬死板,就好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曾与人交流,“我听说过你的不少事,然而见到真正和那些传说中挨得上边儿的你,却是第一次。原来这个世界上也有真正的强者。”他轻声笑了起来,“我们也算有缘。”   他的用词晦涩生僻,似乎在无意之中带上了东大陆的味道,尽管语气听起来还算轻松友好,但我可不认为这家伙是来和我叙旧的。   “阁下的话变多了。”我冷笑道,“在我的印象里,你可是一个冷血无情的家伙。”   不知道这句话是否说中了他的心事,西蒙在微微一愣之后,竟然真正地笑了起来。我分辨得出这并非是冷笑或者嘲笑,而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真正听到了一句好笑的“笑话”那样的笑容。   “不,我并非你想象的那样。”他将手中的剑挽了一个剑花,然后收到身后,做出友好的姿态,“只是从前没有配得上同我说话的人而已。”他顿了顿,“你是第一个。”   “那么我该怎么说?”我摊了摊手,“该对你说,嗨,让我们成为朋友么?要知道,就在几分钟之前,你刚刚杀死了我的两百多名下属。关于这件事情,我需要一个解释。”   “那么……”他的神色有些不以为然。   但我打断了他,继续说道:“在此之前,你令一个女妖怀上我的孩子,而据那只女妖说,你还打算宣布那个孩子是你的所有物——这件事情,你同样需要给我一个解释。”   在我的两次质问之后,西蒙脸上的笑容终于收敛了。他直视着我,思考了一会儿,用生涩地通用语说道:“听起来阁下对我心怀不满,并不打算接受我的好意。那么,我们没法儿成为朋友?”   “关于这件事,要在你给我合理的解释之后再去处理。”我沉声说道,“我同样了解你——被称为‘剑圣’的东大陆武者。你很强大,但这不代表你可以在西大陆为所欲为……尤其当那件事扯上了我的时候。”   西蒙注视着我的眼睛里陡然放射出一道精光来——就像是忽然被加持了“真实之眼”这个法术,亮得几乎令人无法直视。但我并不畏惧,毫不示弱地迎了上去。   他的语调变得冰冷而平静:“如果是在一百年前,在我刚刚来到这片土地上的时候,你现在已经尝到我手中这柄利剑的滋味了。”   “同样的,如果是在三百年前,在我还是那个死灵君王的时候,你现在早已淹没在我亡灵大军之中了。”我毫不示弱地回应道。   片刻之后,他忽然像一个真正的西大陆人那样,耸了耸肩:“好吧,撒尔坦,把属于我的东西交给我,然后我给你一个解释。”   看到我似乎又要冷笑,西蒙补充了一句:“不是指你的孩子。而是你怀里的东西——那根发钗。”   发钗,这回轮到我疑惑了,那是什么东西?   但随后我就想起了我怀中的那个事物——那个我从“地精大将军”手中得到的事物。   犹豫片刻,我从袖袋中取出了它,晃了晃:“你说的,是这个东西?”   此刻他看向那“发钗”的眼神,就像是刚刚重生的我看到我的那本法师手札的眼神。那种期待、怀念、不舍……我从未见到一个东大陆武士的眼中会忽然充满那样的情绪……   这……还是那个我所知道的西蒙么?那个冰冷残酷、仅因为别人“挡在了他的路上”,便以手中的长剑展开毫不留情的杀戮的西蒙·崔舍么?   “就是它。”这一刻,他那种生硬死板的语调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而后向我遥遥伸出了手,“将它给我,我给你你要的解释。”   我再次打量这件小东西。它的材质我虽然不曾见过,然而柔软易碎,定然不是什么稀有材料。对魔力完全没有反应,与路边的土石毫无差别……就是这样一件名为“发钗”的东西,对于西蒙来说如此重要?   “那么我先要关于这件小东西的解释。”我冷冷地说。   西蒙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我,然后轻声说道:“那东西对你而言毫无用处,只是一件饰品而已。我那位……亡妻的饰品。”   我愣了一会儿,然后想要笑出声来,却因为某种微妙的情绪而不知该如何表达——   一件饰品?一件属于他那位死去的妻子的饰品?这家伙几乎跑遍了整个西大陆,从兽人攻城的战场之中杀过,与整个西大陆上最凶悍的巨龙战斗过,现在跑到我、一位三百年前的死灵君王的面前,就只为了找这个东西?   这家伙……他的称号究竟是“剑圣”,还是“情圣”?   我想要大笑,然而过往的记忆却令我的心中生出复杂的情绪来。   ……因为在某一刻,我也能够体验他的心情。   过去的人们记忆中的那位撒尔坦·迪格斯,大概就应该是一个冷酷无情,可以将自己最亲近的人献祭给地狱里的魔鬼而换取力量的存在吧。无知的凡人们不会相信我也有着深爱的人,不会相信我甚至差一点儿就可以为那位爱人付出一切……   也许就如同我现在,难以相信不远处的那位西蒙·崔舍,那样一个冰冷无情的强者,会为了一件亡妻的遗物而穿越整片西大陆一样…… 第二百三十八章 另一个世界的神   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扬手将那枚发钗抛给他。他连忙接住,仿佛那是世界上最易碎的宝石。   “抱歉,磕掉了一个角。”我说道,“现在,我们可以好好交流了么?”   西蒙·崔舍将那东西郑重地收进怀中,然后轻轻地出了口气:“你想知道什么?实际上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找这个东西。至于你的那些野心……或者说计划,我完全没有兴趣。相信我,我不是你的障碍,甚至,我们的目标还有共同之处。”他找到一块干净的石头坐了下来,将长剑靠在脚边,似乎对我完全解除了防备,又或者他有足够的自信,可以随时反击我的任何具有威胁性的举动。   既然他做出了这种姿态,我便也把双手从袍袖中露了出来,然后捻捻我的拇指与食指。在法师之间,这种动作通常表明手上没有任何的施法材料,双方处于和平状态。然而我不清楚他能否理解这个举动的含义。   随后我走近他,一直近到两人之间仅有十几米的距离。我的部属们听不到我们的谈话了,而他则可以使用他那种奇特的“斗气”。然而我并不畏惧……拥有了半神之躯的我已经不是刚刚从古鲁丁森林之中走出的那个撒尔坦了。   西蒙微微低下头,然后向我说道:“我了解过你的前世,从迪妮莎那里。你想要成神。实际上,我也有同样的目的。”   我微微一惊,随后解开了心中一直以来的一个困惑。有的时候我会想,在西大陆法师们所周知的那些神祗,也会被东大陆的人们所知晓么?如果东大陆有自己的神明,那么他们也是居住在星界么?他们与西大陆诸神有没有交集呢?   于是我问道:“你们的那些神祗……”我指了指头上,“和他们不同?”   “我没有亲眼见过我们的神。”西蒙说道,“也没有亲眼见过你们的神。但具我所知,他们是截然不同的两个神系。”   “在我们的历史上,倒是有人见过神祗。那么你怎么知道两者之间的不同之处?或者说,你怎么知道你们的神明不是虚妄的存在?”   西蒙微笑起来:“你是指雷斯林·马哲里?我知道那个人,如果他所见到的分身也算真神的话,那么……我也见过我们的神明。不过在东大陆,那被叫做‘转世’。按照你们的理解,就是神明的灵魂占据了一个凡人的躯体长大,然后在人间完成一些事情,再归回天上王国。”   我点了点头:“嗯。殊途同归,都是对强大力量的限制。如此说来,你们那里也有晶壁。那么……你的想法已经有了初步进展?”   我试探着询问他。光之天使所说的那位“真神”此刻就在不远处的马车里,我料想这位西蒙所知的不会比我更多。   他看了看我,微笑道:“虽然我们现在还算得上心平和气,然而这种事情,即便是‘朋友’之间也不可以随便分享的吧?”但在下一刻,他就收敛了神色。   因为我从袖中取出了那柄“海克托斯的诅咒魔刃”。他显然在第一时间就觉察到了这件不祥之物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绝望气息,脸上露出郑重之色来:“这……似乎不是应该出现在凡间的东西。”   “没错儿。西大陆众神之父,混沌之主,你听说过么?”我注视着他。   “如果信任我的话,你可以把这个故事告诉我,我再给你相应的讯息。”西蒙仔细观察那柄匕首,想要用手触摸,但我随即收回了袖中。   “混沌之主,是西大陆传说中的众神之父,也是位面的创造者——”我以低沉的语调述说,将我所知晓的故事告诉了他。那些众神之间的背叛与阴谋,光与热的位面之间的战争,最后说到神父的陨落、塔克西丝分身的堕落,以及这柄匕首的来历。   “这就是我所知道的故事。现在我又拥有了这柄匕首,于是那些故事,也便可以称得上是真实的历史了。”我最后说道。   “类似的传说,也存在于东大陆。”西蒙沉吟了一会,说,“同样是一个类似混沌之主的存在,但我们称呼他为‘盘古’。据说盘古刚刚苏醒的时候,世界还是一片混沌,于是他撑开了天地,身躯化为日月星辰,血肉化为山岳海洋。而他的精气与灵魂,则分化为天国众神。与你们的传说不同的是,盘古以身躯化为诸神而后陨落,但你们的混沌之主却是被谋害。”   “然而的确惊人的相似。”我皱起了眉头,仔细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即便是人类的历史也无法忠实还原真相,也许将我们两个人的说法融合在一起,才最接近正确答案。”   “那么,在东大陆的传说中,是哪位神祗创造了人类?”   “我们称她为女娲。”   “同样是神创论……但西大陆的传说中,是诸神造人。那么,你们那里也有类似深渊地狱的存在?”   “我们称之为十八层地狱,由十位冥王统治。”   “这倒也符合西大陆对于深渊地狱的认知……深渊的确分为多层,并且在不断扩大。深渊地狱之中也有九位领主……”   我们快速地谈起各自大陆当中关于诸神的传闻,虽然并不相同,但总有共同之处。在一一印证之下,最终得出一个惊人的结论……   东大陆的神系,竟与西大陆极其类似。无论是起源、结构,还是各自的职责……那简直就是神话传说的异界翻版!   最终,我将话题引向了罗格奥——   “那么,除了那位盘古之外,在他之上,你们那里是否有神上之神?”   听到这个问题,西蒙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道:“看起来,你也知道了那个秘密对不对?仅仅拥有强大的力量,永远无法前往天神的王国。”   我长舒了一口气,不知道该喜该忧。喜的是,西蒙为我证实了那个说法——他同样得到了启示。忧的是……罗格奥会不会选择他,而非我?   “我们的确有神上之神,或者,不应该这样具体地称呼它。在东大陆,它应当被形容为……‘一气化三清’。这‘三清’,代表的是过去、现在、未来之神。”西蒙说道,“而这个‘气’,你也可以理解为‘道’……不……也许你理解不了。它应当是……”   “命运?”我说道。   西蒙的眼睛一亮:“虽然并不准确,然而……的确可以以通用语中的这个词语来阐述它。只有证‘道’,才能够成为神灵。”   “你找到它了么?”我轻声问道。   “还没有。但……在这个世界之上游历,经历人们所应当经历的一切,纵情自我,感受我想要感受的一切,原本就是一个‘证道’的过程。”   “你要那个拥有黑暗之后残魂的小女妖诱惑我,怀上我的孩子……也算是证道的一种?”我正色道。   “那是一次尝试,但还不清楚是否成功。”经过长达一个小时的对话,西蒙的态度变得友善了许多,此刻他甚至露出了略带歉意的笑容,与从前的那个西蒙判若两人,“我想要知道那样一个孩子有没有可能在出生的时候便获得那种奇特的……‘命运’。如果他成功了,那么我便有了足以借鉴的经验。你知道,在东大陆,神明们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到人间。残魂,也可以算是神明的一部分。”   若是其他人,我定然不会因为一个“略显歉意”的笑容便放过他。然而此时面对的这个人……且不说他足以与我媲美的强大力量,单是他为了亡妻的一枚发钗便走遍整个西大陆这件事,就给了我对他产生类似同病相怜的好感的理由。虽然不清楚那样一件东西怎么会流落在这片土地上……我想那定然又是一段精彩绝伦的故事。   “虽然并不如我所愿,但我的底限是,这孩子要留在我这里。这一点,没有谈判的余地。”我说道,“我不清楚你们东大陆的风俗如何,然而在这片土地上,我不能容许我,一个法师的血统流落在外。”   西蒙微笑着,像一个西大陆人那样摊了摊手:“我答应你,因为那枚发钗。实际上我都没有想到……你竟然将它还算完好地保存了下来。我原本认为我们之间会有一场战斗。同样出于我们东大陆的风俗,我可以给予你一个帮助……如果在日后你遇到了难以解决的麻烦,那么我应当助你一臂之力。”   事到如今,我终于去掉了一块心病。   虽然现在的我并不畏惧西蒙,然而有这样一个敌人总还是一件麻烦事儿。出于对我的感激,他的态度出奇地温和……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驯服了一条巨龙。那位死去的暗精灵武士告诉我,据他的老师说,“剑道”的力量已经在东大陆变得衰弱,新式的科技取代了古老的传统。现在看到这位西蒙,我不知道那片大陆的人们所做出的选择究竟是对是错。   就如我对待矮人们的态度一样——不但不像大多数法师们一样对其心生忌惮,反而以默许甚至鼓励的态度在纵容着他们。   “你是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法师。也是一个可以成为朋友的人。但愿我们还会见面。如果你想要令我兑现那个承诺的话,捏碎这个可以找到我。”西蒙站起身来,随手扔掉那柄长剑,然后丢给我一个东西。   我接住了它——那是如同那枚发钗一样的材质,四四方方,有半个手掌大小,透明得仿佛凝固的湖水。   当我再次抬起头的时候,只见到林间一片晃动的树叶,他已不见踪影了。   神秘的家伙。   既然已经找到了他一直追寻的遗物,之后他会做什么呢?   收拢残兵,我们继续前行。应该庆幸的是,我所损失都是那些从戴达罗斯陵墓来的雕像战士,这些战士们早已失去了生灵所应有的情感,只是纯粹的战争机器。如果死伤的是那些矮人的话,我当真不知道应该给他们一个怎样的交代。   然而即便如此,也有流言蜚语在矮人雇佣军之间流传。我新的身躯使我的感知更加敏锐,我听到了它们。   “传说果然没错儿,我们跟随的这位大人,呵呵……在他眼里生命就仅仅是用于消耗的东西吧。”   “原本就是死灵法师,你以为他会有多珍惜自己的部属?”   “要知道……他是萨尔坦·迪格斯。”   众多言语在这一声之后归于沉默,似乎是那个名字勾起了他们心中的某种恐惧,而后被进一步加深。   这样下去可不行。虽然我并非职业军官,然而对于军队的“向心力”这种事情,还是有些了解的。我必须找一个机会,打消这些令人不安的念头。   暗精灵们的伏兵已被西蒙屠戮殆尽,留下遍地的尸首,其中还混杂着死去的雕像战士。经过这里的时候,我下令士兵们停了下来,然后收拢尸首。二百多具尸体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况还有许多人身首异处理,切口异常平滑。   到日头将西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林间空地上挖好了两百多座坟墓。为了这些坟墓,我使用一个法术摧毁了一片树林。我站在原地看那些雇佣军和雕像战士忙碌,脸上露出肃穆而哀伤的神色来。在他们全部下葬时候,我找到一块石头,在空地之前摆出了一个五芒星。   矮人战士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而后我洒下纷扬的粉末,在石头五芒星上施展了法术——“不灭明焰”。   魔法的火焰立即升腾起来,熊熊的火光照亮了在场每一个人的面庞。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群山之后,天地之间似乎只余这一点光明。   接着我用脚尖从地上挑起一柄暗精灵的长剑,扬起左手露出了自己的前臂。   “诸位都是勇敢而忠诚的战士,在战斗中你们英勇无惧、冲锋陷阵,在死后,你们仍享有荣光。”   说到此处,我横起长剑,令人口在我的手腕上缓缓划过。皮肉绽开,鲜血横流,很快染红我的手臂。   矮人们有些动容,然而仍有大多数人冷眼旁观。   “你们来自戴达罗斯皇帝的陵墓,你们是精密冷酷的战争机器。也许诸君已无法领会生灵的情感,然而我心中仍有无上感激。”   话音落下,我在第一道刀口之下再次横刀,割出第二道伤口。伤口之间翻卷的皮肉翘了起来,像是随时都会掉落。   “你们为我阻挡强大之敌,为我牺牲奉献,以生命践行誓言,哪怕鲜血喷洒、刀剑残破,仍一往无前……”   然后我割下第三刀。这一次,刀刃切断了一根静脉,鲜血涌动如同溪流。索尔似乎想要上前阻止我,但我厉声喝道:“退下!”   真实之眼发出炫目的绿光,我的死灵骑士只得停住脚步。   “然而我却不能以敌人的头颅祭奠诸君,致使我愧对英灵。我因自己的私心而置鲜血与仇恨不顾,却为此种恶行冠上‘大义’的美名。就在此处,就当此时,唯有我的血肉,能对诸君致以深沉歉意。”   我割下第四刀。此刻我的前臂已变成了暗淡的红色,原本凝结的血块又被新血冲掉,层层叠叠就像树木的枯瘤。   大多数的矮人们终于动容了,甚至有一位雇佣军头领同样想要走上前来。但我同样喝退了他。   接下来,我沉默地、像是一个雕刻匠一样在我的左臂上刻下层层刀伤。细小的皮肉掉落在地面,洒下一片肉糜。鲜血似乎已经干涸,再次切出的伤口翻出青白色。   我站在原地,在火光与众人的沉默中,花了一个小时的功夫,在手臂的两边割下二百多刀。实际上一只前臂并不能容下如此多的伤痕,因此在一百刀过后,我是在裸露的血肉上作业,直到露出了血淋淋的骨骼。   矮人战士们在一百多刀之后终于无法保持沉默,高声呼喊:“够了,法师大人,您已经表达了足够歉意……您可是一位法师,您不能失去这只手臂——”   我随即在身体周围布下结界,令他们无法将我强行拉走。   我知道,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暂时获得了这些矮人们的谅解,甚至得到了他们的忠诚。于是扔下手中的那柄长剑,像一个真正因为流血过多而虚弱不堪的人那样,颓然倒地。   索尔在我失去意识、结界生效的同时上前扶住了我,而瑟琳娜早已准备好了药物与绷带,为我的前臂包扎。   我感知到了矮人们激烈的心跳、飞溅的口水、高声的呼喊,同样感受到了这些粗鲁地家伙晃动着我的身体,似乎怕我就此死去——   是的,这一切都清楚地展现在我的脑海之中……因为实际上,我几乎毫发无伤。   魔法的力量在一开始就断绝了痛感,而半神的躯体几乎可以令我无视这种程度的伤害。即便我隔断了左臂,我相信它仍会在第二天生长出来。   然而矮人们对此一无所知。   干得漂亮,撒尔坦。   我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百三十九章 浑水摸鱼   四天之后,我们即将抵达曼达行省的边界,进入博地艮行省。我左臂的伤已经基本痊愈,然而我并未取下绷带。因为每当矮人们看到那伤痕的时候,眼睛里便会流露出感动而尊敬的神色来。雇佣军们私下的讨论之中也多大变成了对我的赞誉,以及对历史的“反省”。尽管仍有人执拗地在言谈之中对我保持着戒备,然而矮人们原本就是这样固执的性子。只要大多数人打心眼儿里忠诚于我,我就足可安心了。   我的队伍里有了矮人,有了雕像战士,我还需要库尔苏勒部族里的半人马加入。于是在经过艾舍莉故居的时候,我单身前去探望了那位半人马头领。就如我想象的那样,这位勇敢的战士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带领一百名英勇善战的半人马加入了我的队伍。   眼下库尔苏勒正与那些雕像半人马同行,试图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一些有关先祖们的故事……然而后者都是失去了情感的战争机器,面孔上永远都是冰冷麻木的表情。这使得库尔苏勒在失望之余一直在痛骂那位将他们改造为魔法雕像的戴达罗斯皇帝,显然对于那位帝王的好感已经荡然无存……   我强忍笑意听着那家伙的咒骂,又去看我的那位死灵骑士——他的面孔隐藏在头盔之下,坐在一匹黑色骏马上默默前行,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一路向北,温度逐渐变低。我们在一座城镇短暂停留,为生者们采购御寒的衣物,几乎清空了商店里的存货。再向前也许就将与暗精灵的势力有所接触,因此我用一个扭曲光线的小戏法将自己的头发变为金色、眼瞳变为碧绿色,使人再不能与我将银发金瞳的尼安德特人联系在一起。   走出曼达行省,天气终于变得寒冷了起来。路边的积雪逐渐变多,原野中的主色调由绿变黄,又由黄变白。矮人们倒是觉得挺新奇,这大概还是他们第一次见到雪。大多数人都戴上了手套,而我只能将手笼在厚实的皮裘之下。操法者的第一信条是随时保持一双干净灵敏的手——我可不能在遇敌的时候将时间浪费在脱掉手套这件要命的事情上。   冬月七十四日,我们进入博地艮行省索米尔子爵的领地沃恩。   周边的气氛似乎忽然变得肃杀起来。路口可见数量众多的卫兵设卡,即便这里天寒地冻,那些贵族私兵们依旧尽职尽责,似乎上级下达了严格的命令。   我们的队伍理所当然地遭遇了盘问。但我早有准备,伪造了一个贵族身份——来自欧瑞王国曼达行省的子爵之子,三等男爵布兰多·穆恩。实际上这位布兰多男爵确有其人,但在我离开泰达斯的时候他才刚刚抵达那个温暖的南方国度,想必此刻正在享受艳阳与美人,定然不会料到这里有一个胆大包天的“狂徒”将借用他的身份瞒天过海。   卫兵在查看我的身份证明之后并未放行,而是礼貌地建议我们暂时在原地停留,他去向领主大人禀报。我在表现了符合一个贵族身份的适当不满之后屈服了,静候他的上级来处理此事。   这里的事情有点儿蹊跷,每一个人都如临大敌,似乎正处于战争的准备阶段。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管辖这片土地的索米尔子爵也将参与到针对艾林城的战争当中。因为这位子爵的夫人,便是纳尼亚伯爵的孙女。艾林城紧邻沃恩,似乎他们将对马第尔家进行双面合围。   没过多久,一群骑士簇拥着一位身着厚实紫色大氅的中年来人来到了城外。他在看到我的队伍时似乎明显地吃了一惊——实际上任何一个人看到一位贵族拥有数量如此众多的半人马武士时都会露出同样的表情。因为这些亚人种已经有一百多年的时间不再参与到人类王国的事情之中了。   随后他跳下马,在脸上露出热情洋溢地笑容,大步向我走来并摊开双手:“恕我无礼,爵士,最近周边不太平,不得不委屈您在这里停留了一会儿。”   我露出略显勉强的笑容,上前与那位褐发的领主拥抱,然后表现出一副并不理解他为何如此热情的态度来:“感谢您的热情——家父与您是旧相识?”   索米尔笑着摇头:“我的热情并非因为我们之间的友谊,而是对于一位即将效忠国王陛下的勇士的由衷钦佩——”他向身后的骑士一招手,后者立即为他递上一份羊皮卷轴的文件。   他在我的面前拉开卷轴,然后倾身向前让我看得清楚:“也许您还没有得到消息,北方的马第尔家族叛乱了。而这份是王国使者带来的平叛通告,委托纳尼亚伯爵率领边防警备队以及辖区内的王国禁卫军扑灭他们的阴谋。我受国王陛下以及纳尼亚伯爵之托,拥有征招途径此地的伯爵以下贵族卫队的权力——”   我当即露出不安而惊讶的神色来:“叛乱?这年月还有人叛乱?简直是令人发指!”随后我又为难地说道:“然而索米尔爵士,我此行也并非为了私事。去年夏月的时候王国陛下的使者令家父前往王城觐见,交接辖内的铁矿开采权事宜,但恰好家父身体不适,只得在此时令我应诏,如果耽误行程……”   索米尔收起脸上的笑容,将卷轴递给我,并且指点上面的印鉴:“您先看一下这份文件。”   我仔细审视——那的确是皇家纹章和王室之玺。呵呵……这些家伙,在知道德尔塔王室已不复存在之后,竟然已经敢于私刻王室印鉴了么?   我随后将文件恭谨地递还给他:“的确是王室文件。”   “那么,您便是奉国王之诏平叛……一旦叛乱被成功剿灭,那时您再以一个经历过这场战争的英雄身份进入王都,又会是怎么的境遇?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您这次前往都城应当是因为领地上的铁矿开采权已经到期……”   听到这里,我令自己露出恍然大悟又感激不已的神情的,就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没见过世面的乡下贵族那样说道:“您这么一说,我茅塞顿开!您一定是诸神赐予我的福星……”   索米尔子爵大笑道:“同为欧瑞领主,理应为国王陛下尽忠。如果您没有异议的话,请您现在就去向你的部属们说明情况,然后我将其整编到平叛大军之中——当然,您仍有对他们的指挥权,但要加入我们的战时指挥部,听候纳尼亚伯爵的调遣。”   我忙不迭地点头,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好事。   而后他又像是漫不经心地问道:“在人类军队中见到半人马战士……可不是常有的事情。”   “因为我的祖上是……”我压低声音,“戴达罗斯皇帝的某一任侍卫长。您知道,那时候这些半人马战士同样担任前朝旧王的侍从……”他当即露出了然的神色来,似乎已经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得益于战士们被我培养出来的忠诚之心,我在最短的时间之内就向他们说明的情况,并且隐晦地令其明白了我的意思。   我们将潜伏在这位索米尔男爵的队伍中,与纳尼亚伯爵的军队汇合,然后……   就又是一场好戏。   虽然拥有一整套合法的身份证明,但矮人战士与半人马战士仍引起了索米尔的注意。他私下里吩咐他的卫兵对我的雇佣军们旁敲侧击,然而雕像战士与半人马战士们表现出了一副冰冷而傲慢的神态,铁锤矮人们则以商人特有的精明将那些家伙唬得团团转,直到第二日清晨,他们也没能得到什么有效信息。   临近中午的时候,索米尔子爵的一位骑士邀请我参加“作战指挥部”的会议,我欣然前往。进入宽敞的会客大厅,第一眼就看到了熟悉的银发暗精灵。   那家伙显得傲慢无比,仅仅将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会就飞快地移开了,转而同索米尔子爵窃窃私语。实际上在我刚刚进门的时候,他便在我的身上施展了一个侦测法术。然而这种级别的低阶魔法对于我“隔绝探测”来说如同儿戏,只会令他得到另一个结果——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恰好穿了一件类似法袍式样外衣的年轻贵族子弟。   于是那位索米尔子爵重新变得热情起来,为我引见了另外几人,但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角色。想必以国王的名义出兵进攻一位合法贵族这样的事情,他们还不想让太多的人参与进来。拉上了我,无非是看中我麾下的那些亚人种战士而已。   但有暗精灵在此,我还是没法儿得到他毫无保留的信任。虽说之前的伏兵都被西蒙悉数杀死,但暗精灵们必定已经得知我毫无发损,会对在此时北上的人们严加提放。我只能寄希望于那个暗精灵魔法傀儡在没有看穿我的易容术之后将那个种族特有的自大狂妄发挥到极点,把我排除在怀疑名单之外。   于是我在寒暄过后像一个生性散漫的贵族子弟那样微笑着开口说道:“说起北方叛乱这件事儿,南方也有了一个新闻。”   暗精灵被我勾起了兴趣,不动声色地接口道:“哦?说来听听。”   我并未理会他傲慢的腔调与措辞,而是对索米尔子爵说道:“据说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大公的某位次子,私下里招募了一位强大的法师,打算以武力获得他父亲的王座——这事儿在南边只有少数几家才知道……”   “我怎么不知道?”暗精灵打断了我。   他当然不会知道。因为在我离开泰达斯的时候,早已借助太黑子和瑟琳娜清除了暗精灵在公国境内的大部分谍报网络,目前在公国境内,米伦·尼恩就好比瞎子和聋子。   我表现出这个家伙的不满,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继续对索米尔说道:“无足轻重的小角色当然不会知道——嗯,原谅我,并非指您——但我的家族一直与泰达斯公国有生意上的往来,也算是泰达斯大公长子的密友。这种程度的事情,自然有所耳闻。”   “就在当下,估计他们也同样发起了叛乱——呵呵,有一位法师参与其中的叛乱,我可是闻所未闻……”   索米尔子爵也在脸上露出惊讶的神色来,这倒并非完全是作态给我看——随后与那位暗精灵交换了眼色。   虽然不能完全打消他们的戒心,然而我的目的却达到了。撒尔坦不会对一位暗精灵表现出像我这样明显的不友善态度来,因为这将会引起敌人的注意——这便是我要他得出的结论。而关于南方的那场叛乱,这些家伙也必定要去证实消息的准确性,然而那都是以后的事情了。我只需要混淆他们的思维,令这些家伙在虚虚实实之间拿不定主意就好了。   众人心怀鬼胎,终于在两日之后出发。据说纳尼亚伯爵的一万平叛大军将与索米尔子爵的军队在艾林城下汇合,我们只需要负责切断任何来自南方的援助便可。我被与我的雇佣军们隔开,身边只留下了瑟琳娜、唯安塔、罗格奥以及被我施加了“弱智术”、“虚弱术”又改变了容貌的黑太子。   前两者作为我的贴身女仆,罗格奥是我的男仆,而黑太子则是“我的一位弱智表弟,打算去王都见见世面”。   我们被裹挟在多达千人的军队之中,紧挨着暗精灵与索米尔的亲随卫队。而卫队当中还有一些奇怪的家伙——他们穿着法师式样的长袍,以兜帽蒙面,腰佩长剑。长袍之下是沉重的甲胄,身上却又没有丝毫的精神力波动,就像是刻意作法师打扮的武士。我仔细观察他们,发现这些人也并非暗精灵。   然而他们一路之上安静沉默,在极其寒冷的环境中表现出令人惊异的忍耐性与纪律性,就好像来自一支西大陆上最为精锐的军队。这些人的数量大约有一百上下,隔在我与暗精灵魔法傀儡的座驾之间,似乎既看守着我们,又在保护那位暗精灵。   在某次露营休息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剑首上的图案——一只独角兽。   于是我推测出了这些人的身份。米伦·尼恩授意她的傀儡们组织了一个崇拜独角兽的尤肯修会并且吸收那些凡人的崇拜之力,我眼前这支队伍……大概就是那个修会自己的武装力量。这些家伙因为盲目的信仰而变得沉默,又在长期的艰苦训练中成就了强健的体魄,已经足以与西大陆最精锐的部队媲美了。   这类人可比为了金钱而战的雇佣军棘手……信仰的力量将使其无所畏惧,何况还有魔法傀儡在暗中支持。假如我没有及时赶回来的话,珍妮可的确得承受不小的压力了。   这些黑衣武士们会在休息的途中树立一座小小的木质独角兽雕像,然后虔诚地跪拜祈祷,动作一丝不苟。哪怕在寒冷的积雪之中依旧将额头长久地置于冰冷的地面,直到长达一千多字的祷文完结。   我找到了一个机会仔细地倾听他们的祷文,其内容令我大吃一惊……   因为他们膜拜的其实并非纯粹的独角兽,而是一位名为“冰雪与风之神”的家伙。再把目光投向那只独角兽的雕像,我终于发现这小东西的身上还刻有冰雪结晶的雕纹。但那并非仅是装饰性的花纹。   那些纹路与色彩实际上构成了一个炼金法阵,以某种我还不能理解的方式将那些信徒们的信仰之力源源不断地传送到了另一个地方……   我闭上眼睛,感受那些精神力的流向……然后发现这种流向,实际上我无比熟悉。或者说,每一个操法者都无比熟悉——因为它在流向世界之树!   就像生灵死亡之后,生命力与灵魂回归世界之树那样,这些精神力沿着万古以来的路径向着迷雾之森当中的那个存在汇聚。   我当然不会认为米伦·尼恩如此好心,将这些尤肯修士们的精神之力免费奉送给星空诸神享用。那么……实际上她就是那位“冰雪与风之神”么?原来她就是通过世界之树,从诸神那里窃取生灵之力,令自己变得越来越强大么?   虽然不清楚她以何种方式达成了这个目的……但这的确是漂亮的一招。   我不动声色地走回了帐篷里,心中的喜悦之情却迅速升腾——不是因为我了解了这个尤肯修会的秘密,而是……我知道了如何迅速地削弱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的力量了!   如果我没有得到光之天使的躯体,我也许还没法追踪那些生灵之力的去向。因为生灵之力、精神力,与北辰魔力不同,一直都是诸神所专享的力量,地上界的操法者是没法儿像感应魔力一样感应或者直接使用这种力量的。   然而此刻的我……却借助这具躯体获得了这种能力。   这就意味着,米伦·尼恩自以为无人知晓的那个秘密,已被掌握在我的手中了。 第二百四十章 刺客法师   也许在解除了艾林之围以后,我可以带珍妮前往那片迷雾之森……如果米伦·尼恩最宝贵的那样东西的确就在那里,那么,我在西大陆上最后的一块心病便也可烟消云散了。   这时营地之中响起悠长的号角,军队又要开拨了。我满怀欣喜地跳上了马车,向那位暗精灵法师座驾的方向看了一眼——他也透过窗户在观察我。   于是我给了他一个微笑,这家伙的脸上顿时露出不解之色来。   一天之后。   骑士奔驰着经过长蛇一般的队伍,口中高声呼喝:“停止前进——”   随后身着三色彩衣的行军鼓手敲打出细小延绵的鼓点,表示这并非驻扎休整的命令,而应当原地保持戒备。   已经抵达马第尔家的领地之内了。第一次到来时如同波浪般起伏的金黄色麦田现在被冰雪覆盖,又被那些调整队形的战士们践踏成了污泥。大军从纵列变为横列,斥候们被派遣出去,侦查周边敌情。   一个骑士来通知我,去参加战前会议。我整理好自己的东西,踏入更加寒冷的空气之中。艾林城远远可见,高大的城墙变成了银白色。这似乎并非自然景象,而是珍妮令人在城墙上浇上了水,将其覆盖上一层厚冰。我曾经听她说起过这个战例,没想到此刻真正在敌军的阵营之中见识到了。   她不是一个纸上谈兵的人……这令我心安不少。   我随着那骑士向大营行走,同时向南极目远眺。超乎常人的视力令我看到了一条隐隐的黑线——如果没有猜错的话,那便是纳尼亚伯爵的军队。艾林城依山而建,两支军队像现在这样合围成一个三角,倒也算得上是将城池包围得水泄不通了。   说是战前会议,实际上也没有什么可以讨论。一群人在抱怨了北地的寒冷之后便随索米尔子爵前进觐见纳尼亚伯爵。暗精灵法师特意走在我不远处,然而他注定一无所获。我在心中冷笑……你想要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别急,我将给予你们巨大的“惊喜”。   我终于亲眼见到了纳尼亚伯爵——那个好色贪婪的老家伙。他的身躯隐藏在厚重的皮袄之下,身前放了三个炭火盆。即便这处营帐里称得上“温暖如春”,他却仍是一副畏寒到了极点的模样。脸上透出青灰色,鹰钩鼻尖甚至还挂着一滴透明的液体。他环视着帐内诸人,用有气无力的口气说道:“既然索米尔子爵的军队已经到来……那么我们就可以发动总攻了。快点儿结束这场该死的战争,我们就都可以快点儿返回自己的领地……”   营帐里的大小贵族足有三十人,我站在索米尔子爵亲随骑士的身后,并不如何引人注目,似乎他也没有将我介绍给那位伯爵的意思。作为一个从南方乡下来的年轻贵族子弟,这显得极其自然。   然而纳尼亚伯爵的话音未落,却已经有一个人抱怨起来。那是一个拥有一头红发的中年胖子,带有浓重的北方口音:“伯爵大人,恕我无礼——然而我们还要在这鬼地方待多久?我们已经发动了三次进攻,可不但没摸到敌人的边儿,反倒是自己人死掉了将近一百个。如果国王陛下真的有心彻底铲平艾林城的话,那么他应该派来五万以上的军队。”   纳尼亚伯翻了翻眼皮:“区区一个女人,就让你们畏惧了么?——诸位可都是王国正规军的将领,难道还不清楚现在更北面的战事么?难道说诸位更想同那些提玛克兽人作战?”   红发贵族顿时缩了缩脖子,不再言语。   在行军的途中,我倒是听说了不少北边的战事。据说提玛克兽人在攻下龙堡之后,又占据了铁炉堡、雷因克堡。王国的北方边境现在已成为了兽人口中的肥肉,亚人种与类人种军队在北方肆意驰骋,不少领主甚至来不及逃往南方避难便战死沙场。更可怕的是……这一次它们并非劫掠,而是占领。每至一处便迁来大批兽人平民,占据人类的居所。至于占领地之中的人类……则大多数成为了兽人越冬的食物。   见再没有人言语,纳尼亚伯爵疲惫地一挥手:“休整队伍,明天再发动一次进攻。如果五天之内拿不下艾林城,那么……我们就撤军。”   众人一片哗然。这的确是令人讶异的事情——一位统帅在战前会议上公然宣布将于五日之后撤退,还是在另一次进攻开始之前!这几乎是在明确地告诉大家:装装样子就好了……   但我也可以理解这个老家伙的作法。围困艾林原本就是为了引我回援。为了抓住我这么一条“大鱼”,暗精灵们必定在路上设下了不止一处的埋伏。之可惜他们遇上了西蒙这样一尊杀神,想必在他到来的时候,那些杂兵们都已被他清理得差不多了……   不,也不能称其为杂兵。因为在我见到西蒙的那一刻,他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属于暗精灵武士的长剑。那么他自己的那柄剑,大约是在激烈的战中损毁了。这么说来的话,那位暗精灵大法师可真是花了不少心思……只可惜连我的头发都没碰着。   既然主要目的未能达成,那么纳尼亚伯爵也当然用不着假戏真做——何况这座艾林的确是块难啃的骨头。这老家伙不会允许自己将用于日后争霸的兵力浪费在这件事情上。   只是我可没打算成全他的好事。   既然有勇气进犯这片领地,那么……就统统留下来吧!   一群人低声议论着各自散去,然后准备第二天的进攻。而我则注意观察这支军队的士气与装备,重点是……随军的法师。   是的,我见到了随军法师。不同于那些暗精灵魔法傀儡,而是真正的人类操法者。法师一直站在纳尼亚伯爵的身后,在他起身走出营帐与将领们话别的时候亦步亦趋,像是一个保镖。   这家伙大约五十多岁,但北辰之星的魔力令他皮肤光滑,看起来更加年轻。双手洁白细腻,戴着露出手指的皮手套。他身穿黑色法袍,袍上有一片橡叶。这表明他并非一个学徒,而是得到了大法师之塔承认的操法者。   我在地下王国与四位大法师达成了协议,但显然信息还未传到他这里。又或者……是某位大法师对我阴奉阳违?   虽然有着誓言的约束,然而难保那些老家伙们手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法子可以逃避惩罚。我必须得弄清楚这件事。   纳尼亚伯爵的这支军队似乎士气并不高昂。虽然他们都来自寒冷的北方,然而王国在冬季的时候一向没有大的战事。尤其这些年来,军队高层腐化堕落,这些士兵们的军纪也就变得更加松弛。眼下他们缩在行军帐篷里,并不避讳那些从旁经过的“大人物”,自口中发出难听的抱怨声来。但刚刚得知即将撤军这个消息的贵族们的心情似乎也相当不错,竟没有对他们多加斥责。   反倒是有一位指挥官宣布即日起,部队口粮恢复正常供给,引起士兵们的一阵欢呼。想来他们匆匆围攻艾林的时候后勤辎重并不充足,这些日子都在按额配给。   换言之,再不撤军的话,他们就会像我当初想象的那样,在饥寒交困的境地中损失大部分战斗力。   我留心着那位法师,在看到他重新回到纳尼亚伯爵的营帐之后快步跟上了索米尔。   入夜,天空开始降雪,不过这倒使周围暖和了一些。大多数人都已经睡去,外面只听得见沙沙的落雪声、士兵巡逻的脚步以及铠甲与兵器的碰撞声。   我脱下不利于行动的长袍,穿上了一套从矮人那里拿来的轻便铠甲。因为这样便失去了施法材料的缘故,我用几块宝石储存了几个用得着的法术,然后轻轻撩开了帐篷一角。   似乎是我这些天来“乖巧”的表现令索米尔与暗精灵失掉了戒心,又或者他们认为已经与纳尼亚伯爵的大军汇合,可以高枕无忧了,周围的守卫都已经撤去,只在距帐篷五米远处有两个长矛兵围坐在火堆旁边,看起来昏昏欲睡。   于是我弯下腰从积雪之下抓起了一小撮沙子,屏住呼吸靠近他们,随后扬在这两个家伙的身上。鹅毛般的落雪为我提供了掩护,他们并未觉察。于是睡眠术在我快速念出咒文之后即刻生效,两个人的脑袋撞在一处,肩挨着肩昏睡过去。   我一拢白色的斗篷,令外沿拖在地上抹去脚印,快步走进阴暗的角落里。   利用黑暗与视觉差成功避过三波巡逻兵,终于接近了纳尼亚伯爵的营帐。然而令我意外的是,那营帐旁边竟又多了一处较小的帐篷。想来是那位法师的居所——大多数的操法者都有自己的秘密,即便作为保镖,也不愿在夜晚与一个男人分享私人空间。   这正如我愿。   眼下帐篷里似乎还有光亮,看起来法师们果然都不是习惯早睡的家伙。我悄悄潜伏过去,在距离帐篷五米远的地方捏碎了手中的一块月长石。储存其中的法术发挥了作用,一点荧光一闪而过。地面上的积雪当中也随之亮起荧光,与我的这个法术呼应,而后像是被风雪卷走,暗淡了下来。   这个家伙在营帐之外布下了感应魔力的结界,似乎是为了防备暗精灵操法者。   一个橡叶法师大约可以记忆六到八个法术,现在他的其中一个已经失效了。   我继续前进,在落雪声的掩护下停在营帐的门帘之外,以听觉确认后面并没有伏兵。接着,我捏碎了手中的一枚红宝石——我打赌,整个西大陆能做到一点的,就只有我而已了。   坚固的宝石中储存的强力法术“沉默之云”立即生效,一层蒙蒙的黑雾立刻爬上这营帐。但有夜色作掩护,我并不担心巡逻兵会看出什么异常来。   到此为止,我的潜伏行动宣告结束——如果这个法师在我这样施法之后还觉察不到异常,那真是连一个学徒都不如。   随后我将匕首握在手中,掀开布帘抢了进去。   法师此刻刚好拿起自己的魔杖,手中还握着一把用于施法的白色骨粉,看样子打算给我来一个中阶魔法“黑暗之刺”。我没有上前,而是静静站在那里,玩味地看着他。   这家伙临危不惧,后退两步之后抬起手来打算持咒,然而……   他张了张嘴吧,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随后脸上终于露出惊恐的神色来。   我冲他微微一笑,又抛了抛手中的另一枚红宝石,接着在他眼前用拇指与食指夹住,略一用力,像捏碎一只核桃一样捏碎了它。   红宝石碎裂的时候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想如果我此刻便是那位法师的话,一定也觉得自己的心要碎了。   哈哈,我绝对是自创了一个施法流派——可以被称为宝石派……   第一次在古鲁丁城外见到暗精灵法师的时候,他使用的便是储存在红宝石之中的法术。法师们的确可以将魔法提前灌注到宝石类载体当中,然而大多数不够坚硬的宝石,例如月长石,仅能储存低阶法术。更高级的魔法需要更高级的宝石——例如红宝石。   对于那种储存在月长石中的法术,操法者只需要打碎它,法术便可释放出来。这便省掉了持咒的过程,使得法师的战斗力大大增强。理论上来说,虽然对于高阶法术同样可以采取这种办法……然而凡人是无法轻松地打碎一块坚硬的红宝石的。   因此对于被储存的高阶法术来说,便也需要以咒文指引。只是这类咒文远比法术的咒语要简短,使用起来更加方便。   眼下这位法师眼睁睁看着我像捏碎月长石一样捏碎了一颗红宝石……必然觉得自己是要疯掉了。我想他会将我当成一个全身都用魔法宝石武装了起来的刺客!   不过他想跑也跑不掉。随着宝石破裂,一个“石化术”已经将他变成了一尊雕像。   然后我才真正轻松地走到他的身边,翻拣起他的随身物品来。一番清点之后,并非发现任何一位大法师的手迹。   然而这可不寻常。   一位被大法师之塔认证过的法师,必然随身携带导师的证明文件。这可以使其在前往其他法师的领地或者另一座大法师之塔的时候得到热情接待。如果无法证明自己的身份,除了会有风餐露宿的担忧之外,还有可能被秘党议会认为是曾经犯下恶行遭到驱逐的罪恶之人。   那么这家伙……   我随手在他的脑袋点了点,然后又从桌上的被子里蘸了些清水,在我的头发上一抹,弹了弹他的嘴唇。于是雕像的头颅重新变成了人类的血肉,他也可以言语了。   法师看着我,眼里流露出震惊之色来:“你竟也是一个法师?”   我没有理会他的问题,单刀直入:“你归属哪座大法师之塔?”   他再三权衡,终究在沉默之后回答道:“威斯莱昂。”   噢……帕萨里安的学生。   “那么,你没有接到通知么?”我厉声问道,“有关严守中立、不再参与到凡人国度权力争斗之中的通知?”   尽管我的面容看起来年轻,然而这种居高临下的语气却还是令这位老人变得不安起来:“请问您是?……这也许是一场误会……”   “回答我的话!”我提高了声音。在魔法的作用之下,并不担心会被外面的人听到。   法师咽下一口唾沫,小心地回答:“……有。”   “给我一个解释。”我在他面前坐了下来,直视他的双眼。   法师在犹豫,又像是在猜测我的身份。我没有再逼问,而是给他充分的思考时间。   终于,他的眼睛变得越来越亮,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夸张,直到嘴巴缓缓张成了一个O字型:“您是……您是……您是萨尔坦·迪格斯?对不对?您是萨尔坦·迪格斯!!”   “北辰在上,我竟然活着见到了萨尔坦·迪格斯!!”   我差不多要以手抚额头了——这种神色……真的属于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家伙么?   然而这个法师随后便像是被加持了“狂暴术”一般,变得滔滔不绝起来——   “我赌对了,大法师阁下,我真的见到了您!我可以给您详细地解释——您必须得相信,我对您毫无恶意!”   “就如您所知,我归属帕萨里安大法师的法师塔,我也的确接到了通告……然而我还是决定赌上一把!您知道的,像我这样没有什么特殊天赋的法师,终我一生大概也仅仅只会停留在中阶法师的程度上……然而我同您一样,同您一样有着探究魔法世界终极奥秘的理想!我听说过您年轻时候的故事……甚至是三年前的事情我也了如指掌——哦,这样说并没有对您不敬的意思,但您应当清楚,帕萨里安大师原本就是研究您的专家……”   我不得不打断了他:“说重点。” 第二百四十一章 古代秘闻   法师的脸上露出尴尬的笑容来:“您一定想不到我此刻有多么激动……是的,我接到了那通知。然而帕萨里安大师在前一段时间里与我们失掉了联系,我们得知他最后出现的地方是古鲁丁城,我甚至亲自去那里确认了‘位面崩塌’那个传奇法术所留下的痕迹……所以大多数人都认为他已经陨落了。”   “然而后来他重新出现,并且对我们发出了通告——您所说的那个通告。之后我才知道,您复苏了。但在这之前我就已经是纳尼亚伯爵的朋友,而且,您应当知道,帕萨里安大师也曾与北方的那位大法师保持着类似盟友的关系……”   “于是你仍留在他的身边?”我盯着他,“那么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一两个高等法术么?”   “不不不!”法师露出惶恐的神色,“之所以在这里等您……是想要追随在您的身边。”   他深吸一口气:“无论以何种代价——我愿意成为您最忠实的仆从,哪怕成为半巫妖也在所不惜!”   我看着他脸上那种期待又紧张的神色,直到确定这家伙所说的的确是肺腑之言以后说道:“如果你像你的那位导师一样了解我的话,就应当知道在三百年前,在同一时代的九位大法师之中,我是唯一没有接受任何一名学徒的。”   “因为那时的您是秘党的首领,所有的操法者都可以被视为是您的学徒!”   我冷笑一声:“我可不承认这种关系。至于你的想法……你认为成为‘半巫妖’是一种‘代价’吗?你的那位导师,可正是千方百计地才从我的手中获得了那种‘代价’!”   “野心会成就你,但也会毁掉你,法师。”我说道,“你从我这里得不到什么,我也不会在你的身上投入什么。因为毫不客气地说,你对我并无价值。”   随后我为他驱散了石化术。因为长久的石化状态而导致的强烈麻木感令他跌倒在地,然而这位法师仍咬着牙说道:“我有一个对你而言,相当重要的消息。”   我笑了起来,摇摇头:“说来听听。”   他支撑着自己的身躯从地上站起来,好不在我面前失掉一位操法者应有的威仪:“我知道地龙安塔瑞斯的下落——她已经化名为迪妮莎,就是历史之中的那个‘永恒之人’迪妮莎——”   “我同样知道正是她剿灭了德尔塔王室。”我说道,“如果是这种消息,那么最好还是免开尊口。我知道的,比你想象中要多得多。”   法师愣了愣,但随即说道:“那么……您也知道她将要前往东大陆?”   这我倒的确不清楚。   “她现在失掉了飞翔的能力……难道是跟随东大陆的舰队一起返航么?”我皱起眉头细细思量,“跨越代瑟雷特洋……即便是一头龙也有葬身其中的危险。”   “不……有另一条航路。”法师的脸上终于露出笑意来,“一条可以缩短一半的时间,并且相当安全的航路。我的一位朋友便是那条航路上一个水手……这秘密已经流传了将近百年。”   “那么这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我不动神色地问。   “因为我知道您同样对东大陆的那些技术感兴趣。在遇到您之前,我还与您的另一位朋友进行了接触——安德烈。”法师侃侃而谈,“您并不需要感到意外——我们这类人总有自己的法子知道一些凡人无法发现的事情。眼下那位安德烈和他的雇佣军们实际上就埋伏在纳尼亚的军队左翼,他打算在纳尼亚伯爵进攻艾林的时候来一次出其不意的突袭。”   “他对我说了我的事情?”   “不不……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我们彼此之间的意外接触也算得上谨慎警惕,只是我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推测出了这些信息。”法师解释道,似乎不想挑拨我与安德烈之间的关系,“即便现在他也仍未完全信任我……尽管我对他强调我是您的忠实追随者。”   “忠诚追随者么?”我微微冷笑,“你已在世上生活了几十年头,而我,算上前世,已经是数百岁的怪物……难道我们还是那些头脑简单的年轻人么?仅仅因为你知晓了我的过去、又出于对魔法的追求,便不惜与另一个大法师、甚至于数个王国为敌,来追随我这么一个前途未卜的……历史中的人物?放清醒些,我的心里可不像我的外表这样年轻。说吧,你究竟是为了什么?”   法师一愣,脸上露出苦笑来:“大法师阁下,我的确……”   “好自为之。”我立即起身,冷冷地丢下这句话,便撩起了帐篷的门帘。   一秒钟之后。在我即将踏出门外的时候。   法师终于叹了一口气,说道:“好吧……撒尔坦阁下,我的确另有隐情。”   我转过身,面色不善地盯着他。   然而他苦笑道:“那是一个属于我家族的秘密。”他向我微微躬身,伸出手来,示意我重新坐回椅子上,然后换上了另外一种神情。   仿佛有某种光芒在他的脸上氲开,他的人变得严肃挺拔,完全不同于之前那个卑躬屈膝的家伙。假使一开始见到他的时候他便是这个样子,想必我也不会用之前的态度来对他。   “这可能将是一个很长的故事……您听我慢慢道来。我的原名……”他随即歉意地笑了笑,似乎想起了操法者之间的有关“真名”的忌讳,于是改口说道,“您可以称我为波鲁干。我的姓氏是洛文斯基,是欧瑞王国的一个古老贵族之姓。这个家族的历史可以追溯到巴温皇帝时期,自从那时起便一直是欧瑞这片土地上的豪贵族。但这并不是值得炫耀的血统……真正令我为这个姓氏而骄傲的,是家族之中的法师血统。”   “您定然清楚,操法者为了不使自己的真名流传出去,在成为学徒之后会使用秘制的药剂消除那些对他熟悉的人的记忆。因为这个缘故,在我的天赋觉醒之前,我并不知道我的家族中竟每隔五十多年,便会产生具有操法者天赋的后代。”   “直到有一天,我像大多数的贵族青年们那样带着我的猎犬在林中狩猎的时候,才见到了引领我走上这条道路的那位法师——那是我祖叔父。他对我言明了我的天赋,然而我却不相信有魔法的存在,只当那是小丑们用来供人消遣的拙劣把戏。后来……他就在我的面前施展了一个‘火球术’。我当即被那种强大的力量惊呆了,随后便走上了这条道路。”   听到此处,我有些不耐烦。这可不是某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有时间让我们两人坐在草坪的躺椅之上品茶闲聊。然而他那种郑重其事的态度最终还是打消了我的焦虑,我决定耐下心来听他讲下去。   “在我有资格穿上橡叶法袍的时候,我的引路人,也是我的祖叔父已经衰老得快要死去。终其一生,他也仅仅是一个魔法学徒,然而我由衷地感激他——祝他安息——正是他令我得知了我的家族之中由操法者血脉所守护的那个秘密,那个……”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有关您的秘密。”   我感到心中一跳,情不自禁地握了握拳。由他的家族所守护的有关于我的秘密?迄今为止,此类事件已经出现了两次——马第尔家关于他们的那位女侯爵的秘密,地下王国中矮人们的《真理之书》当中有关于我的语言——就像是有一种强大无形的力量在掌控我这一世的命运……   而今天,又出现了第三个么?   我涩声道:“说下去。”   “我们一直持有一样东西……这个东西便是那个秘密。”法师说道,“从古代流传下来的誓言要求家族的操法者们将其代代相传,直至撒尔坦·迪格斯复活,再由在世的那位法师追随他左右,并且在时机恰当的时候把那东西交给他……或者说交给您。”   我再无法保持平静,直起身子问道:“什么东西?是谁委托你的祖先来做这件事的?”   “抱歉,大师,我现在不能交给您。”法师郑重地答道,“而且我的先祖也没有将那人的名字流传下来,只知道那是一位法师。”   一道闪电从我的脑海中劈过,我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道:“法师?人类法师?男性?自……我前世封神失败之后开始,对不对?那誓言是从那之后流传下来的?”   他似乎被我的神情吓了一跳:“您早知道那个誓言?”   这就是了……   我疲惫地合上眼睛,重新靠在椅背上。马第尔家的那位爵士告诉我,在我封神失败之后,有一位法师一直同米莲娜秘密来往……那么,也就是那个人将这个责任交给了洛文斯基家族吧?   起初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我的心中除了愤怒也就只有愤怒。然而此时再一次知道与那人有关的事情,我却愈发感到蹊跷——他……竟然知道我将复生?   如果他是我的生死之敌的话,又知道我将重生,为何不在我陨落之后将我斩尽杀绝?那样一个强大的敌人,没理由在三百年的时间里都找不到我那三份魔力的踪迹……   况且还有那本《真理之书》。它大约成书于数百年前,里面称我为“尼安德特人之王、魔法之王、过去、未来之王”。这本书的著作者绝对对我怀有善意……而在数百年前,在我凶名最盛的时候,怎么会有一位学识如此渊博的操法者将如此盛誉加在我的身上?   一个最不可思议,却又是最有可能的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本书的作者,也许就是令洛文斯基家族守护那件的东西的人,同时也是那个与米莲娜一同击败了我的人!   他会是谁?这样一个谋害了我,又为我在一本书上写下如此赞誉之辞的人?   某个答案在我的潜意识当中产生……但我未等它成型便将其赶出了脑海。随后我睁开眼睛看向他:“那件东西呢?”   法师摊了摊手,深吸一口气:“抱歉,阁下,现在我不能交给您。”   “你在愚弄我?”我皱起眉头。眼下我的心情可不大好……   “不,这也是那个誓言的一部分,只在适当的时候,才会交给您。”   我忍住怒气问道:“那么,什么时候才称得上是适当的时候?”   法师耸了耸肩,似乎颇为无奈地说:“我的祖先们留下来的原话是……‘当那个时刻到来,你自然便知那是适当的时候’……”   我愣了一愣,随后差点被他气得笑出声来。“那么,你打定了主意要在‘适当的时候’才将那东西交给我?”   法师波鲁干坚定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站起身来取出我今夜带来的最后一块储存着咒文的蓝宝石,将它握在手中,然后笑了起来:“你忘记了,你面对的是一位大法师。”   随后宝石破碎,魔法的光晕在他来得及躲避之前笼罩了这位法师。   传奇法术,“口吐真言”。   能够直接控制生灵意志的魔法不多,广为人知的便是那个低阶魔法“慷慨赠礼”。但那个法术的主要效果是令受术者处于短暂的意识混沌状态,而将自己的东西赠与施法者。但“口吐真言”这样的传奇魔法却是可以控制受术者灵魂,令其在完全清醒的状态下说出实话来。虽然受术者的魔力等级和精神力强度会对这个魔法产生削弱效果,然而区区一位橡叶法师绝对无法抵御由我施展出来的这个魔法。   波鲁干的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显然像他这个级别的法师还没有听说过这个传奇法术的大名。我直截了当地发问:“那东西在哪里?”   奇妙的一幕发生了。法师的脸上全是痛苦犹豫的神色,然而口中却异常清楚地答道:“我们世世代代将它埋在左臂的皮下。”   我立即伸手抓住了他的左臂。他想要挣脱,然而我的力量却不是区区凡人的肉体可以抗拒的。这家伙当然也明白大喊大叫是无用功,于是以十分别扭的姿势扭头不看我,似乎这样可以安慰自己,不算违背了誓言。   我拿起桌子上的一柄用于拆信的银刀,将它在烛火上烤了烤,然后用持刀的拇指顺着他苍老的前臂一路抚过去——在靠近臂弯的地方摸到了微微的凸起。   于是毫不客气地一用力,谈不上锋利的刀刃没入皮下,而后划开一个半圆。一片银白色的东西从血肉之中翻了出来。那法师强忍疼痛发出沉闷的低哼,而我已用刀尖把那东西挑了出来拿在手上。   我将拆信刀丢在桌子上,对他说:“好好包扎一下吧。一个法师没有灵敏的双手可不行。你该庆幸我没用‘活体解剖’这个法术来替代拆信刀。”   波鲁干用法袍裹住胳膊上的伤口,嘶声道:“您果然是撒尔坦·迪格斯……名不虚传。”   “过奖。”我随口答道,然后用帐外的积雪弄干净了那东西上的血迹,仔细观察起来。   很不一般的东西……很陌生,却又很熟悉。   这并不是我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魔法材料,也并非任何一种魔法造物。或者说,法师们,或者这个世界的凡人们造不出来这样的东西。   这是因为,这东西的材料与戴达罗斯陵墓中的材料、矮人遗迹中的材料是一模一样的。   大约有一个拇指的长度,四四方方的造型。很薄,像是一本书的封面。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绿色线条,构成了某种奇特而富有规律的纹路。只是这纹路并非像某些炼金法阵一般边角圆润优美,反倒是全部是由直线、竖线或是斜线构成,显出一种凌厉的气势来。   我的第一个念头便是——这是古代文明遗迹中的东西。   那人要波鲁干把它交给我,有什么用意?难道那人已经了解了那些古代文明的秘密?又或者,他正是用那些遗迹之中的某些武器将我击败?   于是我再次发问:“这东西怎么用?”   法师仍旧诚实地回答道:“我不知道。”   “那么,你们祖先的遗训之中有没有关于这东西的交代?”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提过。”法师似乎已经放弃努力,脸上的神色变得自然了许多,“只是说……在恰当的时机到来之际,您必然会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我叹了一口气。   那该死的神秘人。   究竟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为我留下一个有一个谜团?他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也许罗格奥能够给我答案,然而……   那个家伙最近像是陷入了休眠,无论我怎样请求他,要进入哪个混沌的空间他都无动于衷,就好像当初要求我成为神祗一员的是另一个人。   于是我只得暂时将这小东西收起来,然后对法师说道:“这个法术的效果大约要持续一整天。如果你不想在明面见那位纳尼亚伯爵的时候把自己的秘密统统说出来,最好在我离开以后吃点儿东西。就是你用来施法的某些材料——骨粉混着巨魔的指甲粉末或是哥布林的指甲粉末……你这里没有?那么……用蝙蝠耳朵替代效果也差不多,只是你得头痛一整天。”   “把安德烈的藏身处告诉我,然后你就可以为自己驱散法术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杂牌军队   雪越下越大,到午夜的时候落雪几乎已经连成了一片,那落雪声都盖过了我的脚步声。风也变得猛烈起来,像是刮骨刀一般撕开我的斗篷,在轻甲里四处流窜,令我从骨缝儿里感到了凉意。   我有些后悔自己没有带一个“恒温结界”的法术出来,只得用力裹紧白色的斗篷,在风雪中继续行走。   这次,似乎要转变为一场暴风雪了。这对纳尼亚伯爵来说可不是消息,然而我来说却是天大的好事。如果我愿意的话,此刻借助这种极端恶劣的自然环境,高等法术“暴风雪”便可将半数以上的敌军统统送到星界。但眼下可不是恰当的时机——这将是我与那位暗精灵女王的第一战,也是撒尔坦复苏之后的第一次大规模战斗,我得给所有人都留下一个足够深刻的印象。   将近一个小时的艰难跋涉之后,我终于走到了法师波鲁干告诉的地点。然而放眼望去四周都是厚厚的积雪,并没有军队扎住的痕迹。我没有带上施法材料,不少实用的法术没法儿施展,这令我感觉颇为别扭。于是在略一思量之后,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道:“安德烈,我来了。”   我静静等待了五分钟,没有反应。于是我再次呼喊了一遍。等待五分钟,仍没有反应。   我有些失望……如果安德烈所收拢的那些雇佣军们的警惕性与效率如此低下,那么他们可算不上是一支强军。   就在我打算第三次呼喊的时候,远处终于传来了沉重的马蹄声。随后一盏风灯与一个黑色的身影冲破风雪,疾驰到我的面前。那匹骏马的鼻子里喷出粗重的白色雾气来,几乎触及我的头顶。   这个骑士之后紧随另外三骑,他们四人在转眼之间就将我包围起来,随后刀剑出鞘。   一个熟悉的声音穿透风雪:“法师,你这次来又是为了什么?”   我没有说话,而是抬起头,放下斗篷上的兜帽。   “是你?!”这一次他的声音变成了惊喜,“撒尔坦,你回来了?”   我微笑:“好久不见,安德烈。”   半个小时之后,我已经摆脱了寒风与冰雪。   眼下我坐在温暖的地洞里,四周的墙壁点起风灯,入口处则挂上了四重厚披风。地洞当中的小小火堆上正在翻烤一只肥美的兔子——由恺萨亲自动手。他一边翻转木枝一边乐呵呵地问我:“大师,要不要来点儿茴香?”   我只得以友善的微笑来回应他的热情。这家伙对于我的到来感到极其开心,而听完了安德烈对他们当前形势的描述之后我就更能理解他此刻的心情了。   安德烈的确收拢了一支军队……然而这军队却不是我想象中的精锐亚丁雇佣军,或者说,这并非一支完全由人类组成的军队。   在进入这个地洞之前,我就已经见到了狗头人、牛头人、有穴兽,甚至还有一只丘陵巨魔……那些家伙的身上都装备着青铜铠甲,手持铁质武器,并不畏惧这样的风雪,甚至还有心情在地面上享受血淋淋的兔子肉。   另外一些人类战士的武器则五花八门,从狼牙棒到双手拐刃刀应有尽有,然而就是不见人类王国之中通常配备军队的那些制式装备。虽然这些战士们看起来彪悍健壮、身经百战,然而……我想要的是一支军队,而非一支佣兵队伍啊。   于是我在进入这间地穴之后便向安德烈提出了我的疑问。而后者神色凝重,向我缓缓道来实情。   他在抵达亚丁边境的时候,提玛克兽人帝国与欧瑞的战事已经变得越来越激烈。因为欧瑞王国正规军节节败退,国王不得不雇佣亚丁的大兵团来共同抵御那些凶暴的亚人种。然而这一次兽人们却并非像人类指挥官所估计的那样,劫掠一番便会退去,相反,他们拿出了打一场大规模的全面战争的架势,不但在军队序列之中出现了重型攻城武器,甚至还配备了巫师与法师——不用说,这又是那位暗精灵女王干的好事。   准备不足的人类联军被打得节节败退,甚至连投降都成为了奢望——因为兽人们不需要俘虏,只需要食物。军队士兵开始成建制地逃跑,然后被兽人部队追赶、剿灭,这场打仗打到后来,人类军队竟已变得如同流寇乱匪一般,在兽人大军面前望风而逃。   这时候百年不遇的酷寒严冬降临了,人类王国的援军被暴风雪阻断在路上,而更能忍受严寒的兽人则越战越勇,最终几乎肃清了北方的抵抗力量,宣布欧瑞王国的“希米亚行省”全部、“霍尔那斯克行省”北部为提玛克兽人帝国国土,名为“卡布提诺”。   安德烈一行就这样被困在了北方。   所幸他们遇到了队伍里的这些家伙。那些人类战士原本是一支活跃在亚丁北部边境的小型雇佣军团队,因为想要在这场战争中捞些汤水来吃,因此接受了欧瑞正规军的临时整编……却不想团战在第一波冲锋的时候就战死沙场,而半数以上的成员也被当做炮灰牺牲掉了。   在人类联军撤退之后,他们无法越过由兽人重兵把守的国境,便游荡在欧瑞的北部荒原上,直到发现了安德烈与恺撒。这时候这支小队已经饥寒交迫,仅靠打猎维生。然而另有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他们已经有将近半个月的时间没有吃到盐了。   于是安德烈用两包粗盐赢得了他们的好感,更是在耐心的劝说之下,成功邀请他们加入了自己的团队。接着,在眼见招募无望之后安德烈打算带领他们返回艾林,于是那些亚人种们出现了。这些家伙原本是提玛克兽人军队中的成员,现在正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   提玛克兽人帝国的政治体制更类似于亚丁,由大大小小的兽人领主统领各地,以帝国皇帝的名义宣布战争。这些家伙原本是领地当中的自由民,在被征召入伍以后踏上了战场。尽管兽人军队所向披靡,然而在局部战争当中与人类军队仍互有胜负,而这些家伙便是在兽人战败之后产生的逃兵,或者说溃兵。   兽人军队当中有极其严苛的条例:任何一支队伍在非正常脱离大部队之后,如果在三日内仍不能向任何一支友军报道,即被视为逃兵。当这些逃兵再次出现在兽人军队视野当中的时候,等待他们的将是被斩首的命运。   一些头脑不大灵光的家伙坦然回归赴死,而大多数的则选择逃亡。这些家伙也就是那些平日流窜于西大陆上那些亚人种强盗的前身。   安德烈的小团队与这些逃兵发生了冲突,并各自留下几具尸体。然而在弄清彼此的身份之后,安德烈突发奇想,决定将这些兽人也招募进来。他的祖先戴达罗斯皇帝的军队之中原本就有相当一部分亚人种和类人种存在,因此他对这些兽人并无太多抵触。而那些佣兵们,又都是为了金钱而卖命的家伙,更说不上视兽人为死敌——因为提玛克兽人帝国原本骚扰的主要对象便是欧瑞而非亚丁。   于是这支鱼龙混杂的队伍便这样出发了。安德烈利用我提前为他准备的几块宝石之中储存的法术避开了兽人的封锁,平安回到欧瑞境内。之后在返回艾林的途中得知艾林被围的消息,并且偶遇了法师波鲁干。   他们没法儿冲破纳尼亚伯爵联军的重重包围,只得隐藏在此,打算在艾林形式最为危急的时候冲击敌人后方,以求扭转战局。   听完了他的叙述,恺萨手中的兔子也烤得喷香了。他笑嘻嘻地向我伸手:“大人,来点儿盐。”   这些家伙与我相处久了,知道我的身上必然带着用于施法的粗盐。然而此刻我却只能耸耸肩:“出来的时候穿的是铠甲,没带那东西。”   恺萨失望地噢了一声,舔舔嘴唇:“四天没尝到咸味儿了,看见汗水都想舔一舔。”   听了这话,我不由得笑了起来。从前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心里还有许多不见光的想法。然而久别重逢之后,竟忽然觉得这些老伙计看起来亲切了不少。虽然仍不能把全部的信任都保无保留地投注到他们身上,然而这几个熟悉的面孔的确令我舒畅许多。   “既然这样……那么你这里有没有贝壳?”我问道。   “贝壳?这倒是有。”恺萨随手从自己内襟上揪下来一枚扣子递给了我。一些高级服饰的一扣大多以稀有贝类打磨之后作为衣扣,真不知道这家伙从哪搞来这么一件高级货色。   安德烈板起脸来:“恺萨,别……”   “没关系。”我笑着挥挥手,“老伙计们都吃了不少苦,这不算什么。”   安德烈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我会用这种平和而亲切的语气说话。大概在他的印象里,我应当一直是一副胸有成竹、不苟言笑的模样吧。于是他干笑了一声,不再说话。   我将那贝壳纽扣接过来握在掌中,然后念出一段咒文来。再摊开手掌的时候,贝壳已经变成了一小滩白亮亮的细盐。   这是一个低阶法术,名字叫做“物质转换”。它可以将一样东西转化为另一样东西,但前提是这两者之间有某种联系、并且无法被作用于生灵身上。这个法术的施法媒介即是被转换的东西本身,不少操法者会在缺少某种施法材料的时候临时使用这个法术来转化替代品。   恺萨的脸上再次露出羡慕的神色来,大概也希望自己能够拥有这种神奇的能力——只可惜我早对他做过测试,他并不具备操法者的血统。   这个小插曲有效地缓和了地穴中的紧张气氛。安德烈在端起盛着兔肉的盘子之后问道:“那么,撒尔坦,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我在火堆旁伸出手来烤了烤,然后说道:“纳尼亚伯爵打算在明天发动另一次攻击。现在我已经潜伏在联军之中了,以一个南方贵族的身份。我还带来了将近一百的战士,其中有半人马和矮人,都有最为精良的装备。所以我想,如果明天他们如计划那样开始作战,我们就可以在后天之前结束这场战争。”   “但是这场雪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安德烈皱起眉头来,“如果我是联军的指挥官的话,我不会冒着风雪去攻城。”   “正常人的确不会那么干,但是纳尼亚伯爵原本就没打算拿下艾林。”我微笑道,“这次军事行动不过是为了引我北上,而他们的伏击队伍已经全部被我清除了。因此纳尼亚伯爵已经决定撤军,只是在撤军之前,会做一做样子,也许想碰巧捡个大便宜。”   “所以我需要你们明天配合我,在这场战斗中打出我们的气势来。你这里有一百人,我那里也有一百人,我们就用这两百人,加上城内守军,全歼灭纳尼亚的一万人。”   “……全歼?”安德烈愣了愣。   “没错儿,全歼。”我盯着他的眼睛,“这次南下我收获不小,只要我们配合得当,我保准他们一个也回不去。”   安德烈思考了一会儿,似乎勉强选择了相信我,而后又沉吟着说道:“就算我们能够全歼他们……可是欧瑞王室不会坐视不理。一位伯爵连同相当规模的王国正规军全军覆没,并且还是在王国腹地……我有点儿担心接下来的反扑。”   我转头瞥了一眼恺萨,又看了看另外两个生面孔,将询问的目光投向安德烈。他很快明白了我的意思,一摊手:“这两位都是值得信任的人。这位是佣兵团的前任小队长玛达斯。”   名为玛达斯的人似乎从安德烈口中听说过我的事情,此时从阴影中站了起来,向我行了一礼:“很高兴见您,法师阁下。”   我向他颔首还礼。   “这位也是佣兵团的前任小队长,洛基。”后者也向我行礼,我同样回礼。   “在他们面前我没有秘密。”安德烈说道,“我已向他们说明了一切。”   一切?我再次仔细打量这两人,才发现他们看向我的目光当中除去好奇之外,还有郑重和些许畏惧的神色……想来已经知道我便是三百年前的那位“死灵君王”。   怪不得这两个家伙自我进来之后一直没有说话,并且现在依旧恭顺地站在原地。   “那么,你们也许是北方最先知道这个消息的人类了。”我看向安德烈,收敛脸上的神色“就如在古鲁丁城镇,我对你许诺过的那样,那个以卑劣手段夺取了你格尔兹家族皇位的德尔塔王室,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   两秒钟之后,我听见“当”的一声响。   那是安德烈手中的木质托盘掉到了被冻得硬邦邦的地面上的声音。   “您的意思是……是……”他失态地站起身来,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欣喜若狂还不如说是难以置信。   我点了点头。   地穴之中陡然响起了一声欢呼,那是恺萨的声音。这家伙大步走到安德烈身前热烈地拥抱了他:“祝贺您,我的团长大人——”   “哦,不——”他又向后退了两步,夸张地弯下腰来行了一礼,“未来的安德烈大帝陛下!”   安德烈惊讶与喜悦的情绪顿时被这家伙冲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脸上激动又哭笑不得的神色,他笑着给了恺萨当胸一拳:“你这家伙!”   却并没有否认恺萨刚才赠与他的那个僭越称呼。   玛达斯与洛基的脸上同样露出惊喜之情来,看起来安德烈的确将我和他之间的事情向他们和盘托出了,甚至连自己的身世也不例外。   未来的安德烈大帝此时表现出了卓越的自控能力,他深深地呼吸了几次,便冷静下来问我:“那么我们该怎么做?您是否已经有了全盘计划?”   “第一步,我们要先赢得这场战斗的胜利,全歼纳尼亚伯爵的军队。”我也站起身来,正色说道:“这是为了给那些可能为了讨好这位伯爵的家族而对我们采取敌对态度的家伙们一个震慑,令他们在短时间之内不敢轻举妄动,保证艾林在春月到来之前处于一个安全的环境之中。”   “接下来,到了春月,德尔塔王室覆灭的消息便会传遍整个西大陆。那时候天下纷争将起,而我们在做好充分准备之后便可四处出击,扫平周边的不臣之辈。这次南下我已经争取了矮人王国的倾力支持,更与当世仅存的四位大法师达成了一致——他们将不再是欧瑞王国之类各地大小贵族的守护者。因此我们要面对的仅是凡人的力量,与北方那位暗精灵大法师手中的魔法傀儡。”   “之后的事情,我还无法预料。”我沉声说道,“那时候的路需要你自己来走,我为你所做的规划和创造的条件,就仅限于这些了,安德烈。然而我知道,你体内的所流淌的血液不会令我失望。” 第二百四十三章 第一战(一)   安德烈的眸子昏暗的地穴中灼灼发亮。他激动地踏了几步,停下来猛然回身看着我:“谢谢你,撒尔坦。假如真的有那么一天,我可以重光欧瑞帝国的荣耀,那么我定会履行我的诺言。”   “先不忙着说这些。我还有一些建议要给你。”我向他摆摆手,说道,“如你所知,我与詹妮弗都是尼安德特人。你也定然清楚在如今的西大陆上,尼安人正处于什么样的困境之中。所以,我希望你在举起复国的大旗之时,可以向那些巴温帝国的遗民们作出明确的承诺——在一个崭新的欧瑞帝国当中,尼安德特人将得到与克莱尔人同样的待遇,不再有歧视与偏见。”   安德烈微微一愣,随即领会了我的意图。“如此说来,这的确是一招妙棋。尼安德特人虽然数量稀少……但毕竟历史悠久,也具有相当的实力。想必这个口号对他们会有相当的吸引力。只是……如此一来,我们会不会成为众矢之的?要知道,因为巴温皇帝触怒了神明,尼安人可一直都被认为是神弃之民……”   我哼了一声:“我撒尔坦在此,倒要看看何人敢来自寻死路。”   “你……和以前不一样了。”安德烈仔细地打量我,“从前的你可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呵呵,我以为你知道了我更早些的事迹之后,早就了解我了,安德烈。”我微微一笑,“我说过,这次南下颇有一些收获。因此,从明天开始,我们将不再隐藏于幕后……是时候让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们的存在了。”   安德烈与恺萨的神色一凛,似乎他们并没有做好这个准备。尽管拥有高贵的格尔兹皇室血统,但安德烈的童年似乎并不好过——我推断他应当是出身在一个平民家庭,没有接受过相应的贵族教育。贵族教育虽然一直被普通民众诟病,然而无可否认,它的确能够培养出一个人的自信与骄傲。目前的安德烈身上,这两种至关重要的品质似乎有些欠缺。   “现在,让我们好好谋划一下明天的事情。我来得有些匆忙,所以首先得让艾林城也知道我们的计划。”我说道。   原本我与珍妮一直通过猫头鹰信使进行联系。然而在知道纳尼亚伯爵率军围困艾林之后,再也没有使用过这种联系方式。敌人当中也有操法者,哪怕是那种魔法傀儡依旧有法子可以拦截空中信使。所幸安德烈的队伍当中有亚人种的存在,不然这倒成了一件令人头痛的事情。   安德烈我在准备妥当之后唤进来一个狗头人。这家伙的脑袋就和一条大狗的头颅别无二致,只是毛色更加滑亮。一双大眼睛嵌在头颅两侧,看起来善良温顺……但事实可远非如此。   狗头人与狼人是远亲,虽然不像狼人表哥那样残暴,但仍会受到月之力的影响。当月圆之夜狼人变身的时候,狗头人也会变得更加嗜血暴躁。只是绝大多数的狗头人能够控制自己的这种倾向,因而总体来说,还算得上是相当不错的战士。   今天晚上便是临近月圆之夜,所以走进地穴里的这个家伙看起来有些不耐烦——那一双布满了黑毛的拳头紧握住腰间的阔剑松松紧紧,皮下的血管像是蚯蚓一样到处乱窜,好像随时都会爆裂开来。   他用含糊不清的通用语说道:“您有什么吩咐?安德烈团长。”   安德烈一侧身,说道:“这位是我的朋友,大法师撒尔坦·迪格斯。”而后他顿了顿,但狗头人只是用那双乌溜溜的眸子看了看我,并无其他反应。   我在心里笑了起来。这些亚人种可不是什么好学生,除了吃肉和战斗,他们对人类世界的那些历史与传说的兴趣普遍不大。安德烈要失望了。   于是他只得继续说道:“我们打算在明天,在敌人对艾林城发起进攻的时候从他们的后方发动突袭。我们要将这个消息通知艾林城内的友军,所以……需要你跑一趟。这是信件,和信物。”安德烈将羊皮纸卷与我的一枚幸运戒指递给了他。狗头人接了过去,打算放进自己的皮甲里。   但我阻止了他:“慢着。”   狗头人立即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又看向安德烈。后者点了点头:“我需要你听命于这位大法师。”   亚人种战士的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两股白雾来,而后瓮声瓮气地问道:“您还有什么吩咐?阁下。”   虽然这家伙表现得极不耐烦,但我对他的印象却相当之好。我当然了解这些亚人种,也知道一个狗头人在这样的时刻、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之中会是怎么样的坏脾气。所以在听到他分别对安德烈和我使用了敬语称呼以后,不仅在心中赞叹起他的自制力来。   “你叫什么名字?”   “萨尔。”   “好的,萨尔。我理解你现在的感受。作为一个正处于特殊时期之中的狗头人来说,你表现得相当不错。”我热情地赞美了他,然后说道,“我这里有一个法术,可以让你方便地穿越敌阵。但同时,你也得忍受……某种难以忍受的快感。我必须得先确认,你是否能够承担起这个职责。”   狗头人晃了晃他的大脑袋,似乎还没完全明白我的意思。于是我正色道:“我将用一个法术,将你变成一条真正的……狗。当你变身为你先祖的形态之后,潜藏在你血脉里的原始兽性便会复苏。那时你有可能迷失在那种兽性的快感当中不能自拔,进而失去意识……于是你便有可能再也无法变成现在这个样子了——你愿意承担这种风险么?”   狗头人这一次眨了眨眼睛,想了很久之后说道:“就像那些狼人一样?”   “如果你想要这么理解的话。不过你的那些表亲可不会有无法恢复人形的危险。”   萨尔的大嘴一咧,露出锋利的牙齿:“听起来挺有意思,我干了。现在这感觉已经快把我折磨疯了……尝尝‘快感’也好——那么我现在开始吧。”   我笑着摇摇头:“别急,我们还得好好准备准备。”   法术“兽化血统”所需要的施法材料并不难找。狗头人的皮毛、血肉很快都集齐了,另一样则是最普通的施法媒介——盐。恺萨的手中还有剩余,虽然不多,但足够了。   狗头人脱下皮甲,露出毛茸茸的高大身躯来。我将毛皮与血肉握在手中,用细盐搅拌,然后吟诵出二十七字的音阶。   魔力在他的身上汇聚,变得越来越浓郁。狗头人的呼吸渐渐沉重起来,不断晃着脑袋,眼睛里露出迷茫的神色。我已完成了施法,迅速后退,并且示意地穴中的四人抽出剑来保持警戒。虽然我对萨尔的自制力有足够的自信,但为了避免意外仍不得不这样做。   大约过了一刻钟,他终于像是无法承受身体的重量一般、弯下腰来,并且将前肢也搁在了地上。狗头人的身体与人类无异,只是更加健壮,上面布满毛发。但此刻这具躯体开始发生变化——后退蜷曲,前肢变长,躯干缓缓膨胀。他的骨节咯咯作响,以极快的速度开始生长、重组。   深藏体内的兽性血统被法术唤醒,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就将它重新改造成了他的祖先——他与狼人的共同祖先——祖狼。   狗头人发出遏制不住的低嚎,声音里混杂着痛苦而愉悦的矛盾情感。再过一刻钟之后,一头猛兽出现在地穴中。这家伙足有一人高,毛色乌黑发亮,背后拖着狼牙棒一样的长尾。身长超过了两米,四肢粗壮如同小树干,上面肌肉紧绷,在皮毛之下显出顺滑的曲线来。   所幸,他的眼睛当中流露出来的,仍是理智的光芒。   “感觉如何?”我沉声问他。   “想要……奔跑……”巨兽的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声音,“想撕碎点儿什么东西……”   “奔跑倒是可以。不过为了不惹麻烦,撕碎什么东西这样的念头,最好还是忍一忍。”我笑着走上前去,将裹有羊皮卷轴与幸运戒指的包裹放进他的口中,“叼着这个东西,像一只真正的野兽一样穿过他们的防线,然后把包裹送给艾林的守军。不过你得谨慎一点儿,以免被他们误伤。”   巨兽点了点头,然后顶开帘子,飞快地消失在积雪之中。   我又在安德烈的营地停留了两个小时,直至狗头人完成他的任务回来复命。尽管途中出了一点儿小麻烦,但我们的主要目的仍然达成了。珍妮甚至给我们写来了简短的回信告知艾林城内的情况。   城中现在有可以战斗的士兵共八百人左右,其中有四十个骑兵,二百个十字弓兵,剩下的则是长矛兵与剑盾手的混编队伍。士兵们的身体还算健康,但士气并不旺盛。若非拥有地利以及天气优势,也许纳尼亚伯爵早已得手了。   珍妮告诉我,她将在明天一早把我到来的消息以及反攻计划交代下去,然后尽最大努力配合我们。   我看完了她的回信,心里松了口气。虽然人数比我预计的少了一两百,但三支队伍的总兵力达到了一千,在周密计划之后仍可一战。   艾林的守军士气不旺,所以我们先得对纳尼亚伯爵的大军造成致命打击,而后那些士兵们才可能有勇气出城追击残敌。一千对一万,人数总归太少。也许在我的配合之下可以轻易将敌人击溃,然而想要全歼,着实得花些力气。   但若非如此……也不能给周边的宵小造成巨大的心理震撼。一旦这一万多人的正规军统统被我们留在艾林城下,那么任何一个家伙在打这里的主意之前都得好好掂量掂量,他们是否能够承受一位古代杀神、一位大法师的怒火。   ……   ……   仿佛诸神在眷顾着我,在我离开安德烈营地的时候,暴风雪渐渐变小了。   如此一来,纳尼亚伯爵的联军在天亮之后仍会发动进攻,而落雪则可增大我的法术的威力。这简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用最后的时间做了充足的准备,仔细考虑战场当中可能出现的情况,悉心整理好我的法术位、施法材料,随身配备的武器,甚至还挂上了一柄长剑。   在最后的一个小时之内,我睡了一觉。虽说高等法师可以持续几个昼夜不休不眠,然而今日一战对我来说却具有特殊意义。   我不能允许有任何意外发生。   悠长的号角吵醒了我。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瑟琳娜与罗格奥已经静静地站在我的身边。   我伸了一个懒腰,又抖了抖双手,戴上一双露出手指的手套,然后走到暗精灵王子与唯安塔的面前。这两位都不是正常人……我没法把他们带在身边,尤其是在危险的战场之上。万般无奈,我只得想了一个馊主意。   法术,高等“彩虹法球”。   这个法术所形成的七彩结界可以将里面的人严密保护起来,免疫大多数的物理攻击和魔法攻击,确保这个人不会在乱军之中被冲散。   然后……我将他们埋在了营帐的地下,又加盖了一块木板,一层浮土。   瑟琳娜欲言又止,最终幽幽地说道:“看得出来,这似乎是你的爱好。”——她应当是想起了我把她困在玩具房子里那件事了。   我尴尬的笑了笑,挑开帘子走出了帐篷,正好撞见找过来的暗精灵法师。这个高傲的家伙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然后开口道:“爵士,祝贺您,这次您有一个重要任务了。”   一刻钟之后,我知道这个“重要任务”究竟是什么了。   也许是索米尔与暗精灵向纳尼亚伯爵告知了他们对我的疑虑,因此那个老家伙命令我带领我属下的私兵,参与到第一波进攻中去。我们将享有“率先抢占敌人墙头”的荣耀。   换言之,炮灰角色。   不过已经到了这个时候,我实在懒得再装出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因此在满帐的大小贵族们都以幸灾乐祸的神色看我的时候,我微微一笑,向那个老家伙点了点头:“伯爵大人,我定会给您一个惊喜。”   随后转身大步踏出营帐,以最快的速度与我的半人马、矮人军团汇合。   ……   ……   头顶的云层依旧厚重,但雪势已经变得越来越小,似乎随时都有停止的可能。凛冽的寒风迎面吹来,扯得我的披风猎猎作响。   此刻我骑在一匹高大的黑色骏马之上,与索尔并排而行,身后跟随着半人马战士与矮人雇佣军。我们排成两层的散线,半人马在后,矮人在前,在鼓声中向艾林城墙下推进。   我的队伍处于半月形阵线的最中间,左右可见长龙似的、由剑盾手与长矛手所构成的兵线。一万人的队伍不是小数目,即便我以法师之眼极力远眺,也没法看到兵线的尽头。   五层步兵阵线之后是骑兵队伍。因为是攻城而非野战,那大约八百的骑兵只需要防备从侧翼杀出的伏兵、或者从城门中冲出的骑兵即可。这样宝贵的兵种,纳尼亚伯爵是舍不得用于攻城战的消耗的。   骑兵队伍同样分为五列,纳尼亚伯爵与高级指挥官便位于骑兵的重重保护之下。骑兵之后另有大约一千人的步弓手与十字弓兵,这些家伙将会掩护步兵攻城。也许是数日以来毫无压力的战事令他们放松了警惕,阵线的两翼除去游弋的轻骑之外,竟没有任何防备。   我们在鼓声中沉默前行,直到艾林的城墙在视野之中越来越大,才停止前进。五百米,绝对安全的距离。无论是步弓手的抛射还是重弩的弩箭到了这个距离都失去了杀伤力。   城墙被冰雪覆盖,在阴霾的天空之下闪烁着银光。墙头几乎看不到守军,就好像这是一座空城。纳尼亚伯爵的心中显然也有此疑惑,因此令鼓手再次敲响战鼓。   一长、三短。这意味着第一横列的剑盾手继续向前进发。   剑盾兵将圆盾举起擎在胸前,向前迈开步子。作为与他们同一阵列的特殊集团,我与我的战士们也随之向前。在风雪中走出将近一百米的距离,墙头还是没有动静。于是鼓声再次响起,命令我们原地待命,同时第一阵线的两侧士兵向中间靠拢,好发动一次小规模攻势。   但我没有理会,继续驱使战马前行。我身后的战士们跟随着我,很快与停留在原地的士兵拉开了大约二十米的距离。   阵列中的鼓声再次敲响,那是在警示我们归队。然而我的嘴角露出微笑来,猛地一夹马腹,骏马向前疾奔,瞬间就跃至五十米外,然后勒马调头。   如此一来,原本在最后方的半人马战士变成了前锋,又向两旁散开,为我在前面露出一大块空地来。   我终于舒服地抖了抖肩膀,猛然将我的兜帽掀开,洒出一头尼安德特人标志性的银发。 第二百四十四章 第一战(二)   前方的步兵面面相觑,没搞清楚我们究竟是打算做什么。倒是有二十多个剑盾兵立即从身后摘下了手弩指着我们,其中一个人扬声高喊:“布兰多爵士,你要做什么?”   看起来纳尼亚伯爵早在队伍中安排了这些家伙监视着我,不然剑盾兵的背后也不会藏有手弩。只是这家伙碍于我贵族的身份,还是没能在第一时间对我发动攻击,显然仍抱有幻想。   我策马向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冷哼一声:“士兵,换个人来和我说话。”   “我乃欧瑞王国博地艮行省王国边防军的大队长。”那人高喊道,“布兰多爵士,我命令你即刻归队,否则将以谋叛罪论处!”   此刻我们距离纳尼亚伯爵所处的位置不过两三百米远,这里发生的事情他定然也已经知晓。然而直到此时,军队依然没有向中间聚拢的迹象,这令我有些失望。数道兵线散排开,这对我的计划有些不利,我得让他们都聚成一团,否则没法发挥魔法的最大威力。   于是我冷笑一声,对那位大队长说道:“我可不是什么布兰多男爵,谋叛罪吓不到我。倒是你——注意安全!”   说完之后,我双手猛然抬起,向空中泼洒出一大片赤红色的铁锈粉末来。   “他是……他果然法师!”那大队长看到稀薄的红色在空中弥漫开来之后,似乎终于证实了之前被告知的那个猜想,急忙高喝:“放箭!出击!”   二十来发弩箭立即劈空而至,发出尖利的啸声来。但索尔早已纵马而出,腰间的长剑化作一道弯月,砰砰几声响,射向我的箭矢都被打落在地。   但那位大队长的应变能力也相当不错。弩箭未能建功之前,他已经命令长矛手将木杆长矛掷出。虽说这原本不是用来投掷的武器,但在五十米的距离上,还是能够发挥相当杀伤力的。   然而前提是必须能够准确命中。   第一次见到半人马库尔苏勒的时候,我便见识过他在高速奔跑的途中以树枝做矛左右开弓的精湛技术。部落中的其他战士虽然不如他,但想必也不会差到哪去。人类步兵投掷出来的长矛大多数未能命中,偶尔正对准了目标的,便被半人马战士在空中稳稳接住,而后转手便“送还”过去——于是人类战线上开始传出武器入肉的“噗嗤”声与惨叫声来。那力道之大,竟将整个人都活活钉在了雪地上。   这一耽搁,我的法术成型。   空中的铁粉早已落下,在雪地当中“嘭”的一声爆散开来。下一刻,那些正在小跑冲锋的士兵们发现身上陡然一轻……低头看去的时候,铁质或是铜质的皮甲部件已经连同手中的金属武器一道,正以难以置信的速度锈蚀。一个呼吸之后,便像是沙子一样哗啦啦地流淌到了地上,变成了更多了铁粉。   而另外一些正向这里聚拢的第一阵列步兵又被这些新生的铁屑附着到身上,不过几步时间里同样被彻底地解除了武装。   中阶法术“锈蚀”的效果像是瘟疫一样蔓延,越来越多的步兵向这里聚拢,地上的赤红色粉末也越积越多,直至他们全部手无寸铁地愣在原地、面面相觑,甚至忘记了自己的职责。我想,若是这些士兵们其中有那么一两个幸运地逃脱之后,也许会在年老的时候对自己的孩子说——“我年轻的时候,可的确是见识过魔法的……”   只是现在就看他们谁有这样的好运气。   索尔将手中长剑向前一指,早已按捺多时的半人马立即发起了反冲锋。粗壮的马腿践踏大地,掀起大蓬雪花。即便身披重甲,仍然丝毫没有影响他们的灵活。短短几十米便提至最高速,先是马身胸前的尖锐铜角撞上第一排手无寸铁的人类士兵,而后双刀如月华倾泻,在撕裂空气之后带起大片头颅与鲜血。   这是一百多个职业骑兵面对上千手无寸铁的人类的蛮横杀戮,数个呼吸之间便贯穿了战团,而后返身继续冲击,将更后方迟来的箭雨甩在了地上。   三次冲杀之后,聚成一团的人类惊慌失措地向后方溃退,混乱的踩踏中造成了更多伤亡,留下了近两百具尸体。   半人马没有追击,而是收拢阵型重新撤回到我身边。   这一次试探性的攻击终于起到了我所希望的效果。敌方阵营中的暗精灵法师是个识货的家伙,无论怎样高傲,都应该清楚我具有何种实力。似乎在他向纳尼亚伯爵进言之后,军阵中响起急促的鼓声,大军阵型由半月阵转为冲型阵,两翼的兵线向中间收拢,骑兵与弓手回归阵列第一线。   我们没有动,而是安静地看着他们变更阵型,将贵族们更加严密地保护在中间。   贵族坐镇指挥而非像亚丁那样冲杀在前,是欧瑞王国的特有传统。这在某些方面自有其优越性——例如可以减少高层军官的阵亡率、令军队不至于在指挥官死亡后溃散,但在另一方面,也会削弱士兵的士气,尤其是在欧瑞军队系统如今腐败崩坏的情况下。   但对我而言,最大的优势便是,我可以将其一举轰杀。   我耐心地花了一刻钟等待他们调整阵型,而后看到一骑越众而出,正是一个暗精灵魔法傀儡。但这一位不是跟在索米尔子爵身边的那一位,而是个生面孔。看起来,法师波鲁干只能算是纳尼亚伯爵的贴身侍从与顾问,而真正能够控制那位大人物的,则是这个家伙。   那冒牌法师隔着近百的距离远远看了我一眼,大声喊道:“撒尔坦·迪格斯?你还打算将三百年的旧事重演,与人类王国为敌么?”   “现在的世界可不再是你那个时代。你该好好抖落从坟墓里带出来的腐朽味儿,然后认真弄清楚一个事实——无论在北方还是在欧瑞,属于你的时代都已经过去了!”   哈,我真是有些喜欢这个家伙了。   两军对战之前,总是得说些场面话的。如果不是这个家伙跳出来大放厥词,那么原本我准备好的很多话可就说不出来了——   我总不能站在这里自言自语,像一个演讲家一样先激情澎湃地发表一番演说吧。   这下子,我准备好的那些想要告知天下的讯息,终于可以理所当然地一一阐明了。   于是我策马前行几步,以阴沉的语调说道:“依我看,也的确是因为时间过去了太久,才令你们忘记了畏惧。”   “什么时候,区区傀儡,胆敢在我的面前说出此等妄言?”   “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区区杂兵,胆敢阻拦在我的面前?”   “若你们愚昧无知的脑袋已记不清我的名号,那么我便再次重申——任何与我,撒尔坦·迪格斯、死亡与灵魂之主、巫妖的杀戮者为敌之人,都必将付出血与骨的代价!”   “当我再次降临西大陆之时,便是汝等不臣之辈,化为白骨之时!”   说实话,我对这番宣言打心眼儿里觉得满意。虽然有自吹自擂之嫌,然而话音一落,我便已看到了效果……   撒尔坦·迪格斯这个名字的确在历史当中湮没太久,以至于在各种版本的传说之中,留下来的只是一个“死灵君王”的名号。而我相信,在场的这些士兵没有一个不曾在小时候听说过关于我的传闻。   此刻,我将把他们童年记忆中的噩梦,化为现实。   若是还有人心存疑虑的话,那么当他们见到先前遗留在阵前的同袍尸体开始慢慢蠕动时,便可放弃最后一丝幻想了。   高等法术,“死亡召唤”。召唤不超过一千个死者躯体为自己作战,被死体杀害之人将被转化为死亡生物,直至法术上限。   雪地上的尸体缓慢地站了起来,嘴里发出毫无意义的低沉嘶吼。不少人的皮肉还在翻卷,血液仍在流淌,甚至有一个家伙将垂下来的眼珠一把揪掉,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不断从嘴角落下红红白白的组织碎片来。   战场上开始变得沉默,我可以看到,最前排的骑兵们脸上露出惊惧的神色来。西大陆的凡人们已有数百年没有和这种死亡生物打过交道了,这些士兵的心理素质和三百年前相比,可不是差了一星半点儿。   然而事情还未结束。   死体们身上的皮肉开始大片脱落,就好像那是被浇上了一桶热水的奶油,在几个呼吸之间哗啦啦地散落了一地腥红的肌肉与脏器。此时法术的效果终于结束,赤红色骷髅兵们下颚嚓嚓作响,迫不及待地伸展自己的骨臂,似乎急于将它们送进生灵的躯体之中。   前方的骑兵队列里有人吐了出来——这原本就是一群生长在和平年代,从未经历过大规模战争的菜鸟。许多人在第一次杀人见血之后都会发抖,何况目睹了如此盛大的一场活体解剖。   于是我将手一挥,血淋淋的骷髅兵们以超越了常人的灵活向着骑兵飞奔过去。   首先迎接它们的是一场箭雨。十字弓兵与长弓兵开始远程压制,范围不但包括了骷髅兵,还覆盖了我与我身边的战士们。一千多人一轮齐射出来的箭矢发出嗡鸣声,黑压压地向我们扑了过来。   这种情况我早有预料,魔法形成的防御圈令箭矢纷纷摊开,除去消耗掉我一个中级法术之外没有任何效果。至于那些迎着骷髅兵射去的箭矢——要知道那些家伙本就是死人,还是连说话都漏风的骨头架子。除去十几个倒霉鬼被直接命中头颅之外,剩下的仍然毫不畏惧地扑进了还未行至高速的骑兵阵列当中。   若是在凡人之间的战场上,步兵主动冲击骑兵无异于自取灭亡。然而这些骷髅兵在接近他们之后陡然跳了起来——北辰之星为它们提供的力量加之轻盈的骨质身躯使得它们一跃超过了三米,直接让过了先头的一批老兵,扑在了队伍的最中间。   赤红色的骨骼携着凌空而下的势能、加上骑兵的高速,轻易贯穿人类的头颅,造成了不少于四十人的杀伤。尽管另有几十个骷髅战士被马蹄狠狠踏碎,然而骑兵阵列已被打乱。死去的骑兵迅速转化为死体,又毫不留情地扑向被绊倒在地的昔日同僚——   恐慌与死亡迅速蔓延开来,先头的骑兵在看了我们一眼之后下马回身增援中路。而此时我抽出了背后那柄以深渊植物制成的魔杖,口中诵念一个帕萨里安在古鲁丁城下使用过的法术——“攻城锤”。   空气在我的前方凝聚。因为过于密集,几乎扭曲了视线,形成一个有若实体的气锤。而后我将魔杖向前一指,双腿狠狠地一踢马腹,口中高喝:“冲锋!”   胯下的纯血骏马人立起来,而后如同一只黑色的离弦之箭,低头便向敌阵猛冲。半人马战士紧随其后,矮人雇佣军手持巨斧尾随,将近两百人多的队伍形成尖锐的三角阵,伴随着隆隆的马蹄声与四溅的积雪以不可阻挡之势一头冲进了敌军阵营!   刹那间,肢体纷飞,人仰马翻。“攻城锤”的威力使我前方十米之内无一合之敌,还未等我近身便被无形巨力狠狠击飞,在半空之中便骨骼尽碎、鲜血狂喷。这些落在地上的尸体还将被骷髅战士重新唤醒,成为新的死体,再将杀伤全力扩大化。   敌人似乎并未料想我们这不足二百人敢于对八百以上的骑兵联队发起冲锋。当我们贯穿了骑兵阵营、又开始对后排的十字弓兵与步弓手展开杀戮的时候,左右两翼的骑兵才堪堪从后方包抄过来,但仍未合拢。   再向前一百米,便可见纳尼亚伯爵的中军了。那里有些混乱,那些并不精于战场指挥的贵族们似乎打算后撤。   然而此刻我已停止了冲锋的势头。一方面是因为“攻城锤”这个法术已经失效,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我们已经冲进了敌阵核心,陷入了长矛兵与刀盾手以及抽出了腰间短刃的弓手们的包围之中。我一个人当然有办法无视那些凡人的阻隔,然而身后的半人马与矮人雇佣军却大多数仍是血肉之躯。为了区区纳尼亚伯爵而牺牲这样一支力量可实在不划算。   于是在索尔与库尔苏勒的护卫下,我和瑟琳娜争取时间接连施展了几个法术,逼退了敌军之中的魔法傀儡。这些家伙都是精明货色,自然不会在这样混乱的场面终于我直面对敌,他们所能发挥的作用也仅限于一些范围性的增益魔法,例如“不屈意志”、“活力焕发”、“肉体强壮”等等。但我使用了一个高等魔法“禁魔结界”把那些小角色彻底驱逐出了身边百米之外,他们只能躲在凡人战士背后瞪着眼睛,不时用魔杖之中储存的塑能系法术清理掉一两只杀到了身前的骷髅战士。   在铁与血的重重包围之中,骷髅士兵们不但没有被消灭殆尽,反而越来越多。当纳尼亚的军队彻底将我们包裹其中的时候,已有将近五个百骷髅兵形成了防御圈,并且还有将这个死亡之圈继续扩大的趋势。   敌人的中军终于退却了。在战斗最为激烈的时候,纳尼亚伯爵的号旗开始脱离大部队,在精锐战士的护卫之下向后撤退,显然不打算将自己葬送在这么一场毫无意义的战斗之中。   而我要的就是这个局面。   我向瑟琳娜微微一点头,混血公主立时高举自己的魔杖,简短吟诵之后,一枚绿色的魔法飞弹升上半空,随后在乌云之下炸裂开来。   远处艾林的城门终于打开了。   沉重的吊桥在护城河的岸堤上溅起浓重的雪雾,雪雾散去之后,艾林的骑兵们倾巢而出,彷如一柄尖刀恶狠狠地扑向敌人背对城池的那一侧。   在敌人的步兵还没来得及调整阵型做出防御姿态之前,马蹄与马刀已从他们的头上掠过——又是大片冲天而起的头颅与血光,就像农夫们在收割秋天的麦田。   另一方面,纳尼亚伯爵的中军大约四百多人已经脱离战团,以更快的速度离开战场。然而今日、此地,注定是他们的埋骨之处。   我开始施展一个高等魔法——大师级“群体恐惧”。   片刻之后,黑色的雾气在那四百多人当中爆发开来,恐惧与迷茫的情绪攫住了每一个人的心灵,在那种惶惶如丧家之犬的情绪感染下,训练有素的精锐士兵开始发抖,而后发出神经质的尖叫,丢下武器四处逃命。   原本一个橡叶法师可以为身边的几个人解除这个魔法的影响,然而精明的波鲁干此刻伪装得像是一个同样被魔法波及的凡人一样,在第一时间就丢下了纳尼亚伯爵以及他身边的贵族,为自己施加了一个“风之疾走”,像兔子一样混在人群里远远跑开了。   失掉了真正法师的庇护,有限的几个魔法傀儡又恰好没有携带可以驱散恐惧效果的法术,因而他们也像那些凡人一样,在茫茫雪原之上漫无目的地四处逃散。   于是,安德烈与他的兽人、人类军团战士们正式登场。 第二百四十五章 火焰统治   溃兵队伍左侧的雪地上,大蓬的雪雾爆发开来。一个个高大健壮,身披黑色铠甲的武士自地底钻出,略一调整阵型,便嚎叫着向那些陷入了恐惧之中的精锐护卫兵杀去。   冲在最前方的是亚人种。这些职业战士们普遍比最强壮的人类还要高出一两个头,其中牛头人的身躯更是宽阔得像一堵墙。他双持巨大的战锤,身穿铁甲的卫兵也阻挡不了他冲锋的步伐,双臂挥舞之间,四散奔逃的人类便像麻袋一样轻飘飘飞上半空,洒下大片的鲜血来。   比这家伙更令人畏惧的是那一头丘陵巨魔——虽然不清楚安德烈以什么样的代价获得了他的忠诚,但显然他的付出相当划算。身高三米多、长了一身苍青色肌肉的大家伙赤裸着上半身,嘴里因为激动而发出闷雷似的吼声来。因为巨大的体型,他暂时没有得到趁手的武器,然而这并不妨碍他发挥出无与伦比的杀伤力——在刚与溃兵接触的一瞬间,两个倒霉鬼就被他抓在手上,然后像炮弹一样投射到更远处——沿途的人类士兵像是被一头发怒的公牛狠狠地顶飞,人身所过之处,一条通道很快就被清理出来。   巨魔一往无前地快跑着,随手将身边的逃兵抓起、掷出,就像是一台人形投石车。   人类的单兵素质在兽人面前本就不占优势,通常是三个训练有素的职业军人才能与一个提玛克兽人势均力敌,何况他们现在被魔法影响,心中只想着尽快远离这片区域。   于是在包围我们的敌军来得及增援之前,安德烈的雇佣军们已经冲进了敌阵的核心,展开一面倒的大肆杀戮……   片刻之后,纳尼亚伯爵的号旗颓然倾倒,远处爆发出一阵欢呼。牛头人得到安德烈的授意,以闷雷似的声音大吼:“纳尼亚伯爵已经被干掉了!”   这声音如同惊雷横扫战场,敌军大部队再没法专心应战。眼下他们被三面夹攻,战团之中的骷髅兵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混乱之中只觉得自己才是被围困的那一方。尽管在人数上仍有绝对优势,然而……   当第一个低级军官开始恐惧地逃离战场之后,惊慌的情绪如同滚雪球一般在队伍里蔓延开来。外围的士兵尖声高喊着:“我们被包围了,败了,败了!”然后丢下沉重的铠甲与武器逃跑。队伍里的一些军官试着将这类人就地斩杀,然而溃兵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刺死了督战的主官。于是这数千人彻底丧失斗志,恐惧在混乱中如山崩海啸一般袭来……   继而他们全面溃退了。   安德烈与他的雇佣军们正处在逃兵的道路上。但就像之前与我商议好的那样,他们果断向两旁撤离并且保持戒备,为逃散的士兵让出了一条路。   倒是那些骷髅战士们锲而不舍地追了上去,再次将敌人的数量缩减到八千人左右……这倒使得一些低级指挥官清醒起来,在溃逃的途中不断收拢士兵,勉强地保持了阵型,没有将兵线拉得太散。   那些军官的确是尽职尽责的家伙,在任何一场战斗中看到这样的低级军官,都不得不令人对其心生赞叹。对我来说,就更得感激他们了。   因为在前方一望无际的白色雪原上,正是因为他们将溃兵勉强地收拢成了一个整体,我才好继续我接下来的行动。   当敌军撤退的时候,我立即下令半人马与矮人战士们不得追击。而后跳下马来,以最快的速度用准备好的材料在地上画出了一个巨型五芒星。雪地上仍混杂着敌军留下来的血浆与碎肉,但这令我更加满意——上古时代的法师们原本就以人类的血肉为媒介来施法,没有什么比这种东西更能增幅魔法的威力了。   然后将我收集到的最后五枚红宝石摆在五芒星的尖角,又在核心处摆上块克什米尔炭。   此时已经过去两分多钟,溃退的敌人后线大约距离我们有五十多米远。   我再次播洒出大片珍贵的密苏里银粉末,令其铺满这巨型五芒星,而后洒下炭粉。五芒星中间的土地此时已变成了银灰色,混杂着深红色的血肉、银色的金属粉末、黝黑的碳粉。   矮人与半人马被我的动作吸引,站在远处好奇地看着我摆弄这一切。见识一位大法师施展魔法可不是寻常人能够得到的机会,而见识一位大法师施展传奇法术……大约就更是只存在于传说之中的事情了吧……   在我不急不躁、安静迅速地准备这一切的当口,溃兵已经距离我们大约有两百米的距离了。安德烈收拢部队与我们汇合,而后手按剑柄挤进人群,似乎想要询问些什么。但混血公主瑟琳娜用眼神制止了他。   这时候另一个人又挤了进来。她长发飘扬,身着银色铠甲,手中握着一柄寒气逼人的宝剑,一看见我便惊喜地呼喊出声:“撒尔坦……”   然而这一次是瑟琳娜与安德烈共同对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我迈步走进泥泞的五芒星中间,将目光在安德烈与珍妮的身上扫过,露出一丝勉励的微笑来,然后沉声道:“放心。他们一个都跑不掉。”   接下来,混杂了星界语、龙语、通用语的玄奥咒文自我的口中一一吐出。脑海当中汹涌澎湃的那三百二十四的音阶在魔力的鼓荡下浮现于意识表层。我整个人逐渐沉浸在某种奇妙的状态之中——   我能够清晰感知外界发生的一切,甚至是雪落声、血液流淌声、附近人们的砰砰心跳声——却无法对这些感知做出任何的响应。我的整个身心此刻都与北辰魔力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通过我的精神之力指引,北辰魔力沿着传奇法术所特有的规则通道灌注与我脚下的五芒星之上……   刹那之间,那些洒落于地上的粉末失去了重力的束缚,纷纷扬扬地浮空而起,向周围发出一轮又一轮的淡红色光晕来。   此刻,溃兵队伍距离我们已有六百米之远。也许是因为我们没有追击,他们反而降低了速度,试图重整旗鼓……   而我已经吟出最后一个音阶,继而将手中的短柄魔杖在虚空之中向地面狠狠一顿,整个人的精神力都化为这个传奇法术的一部分。在这一刻,五芒星陡然爆发出炫目的光彩,而后一道壮丽的赤红色光晕从周围战士的身体当中飞速扩散开来,掀起的气浪直接掀飞了地上的积雪与残血,将上百米的范围都清出了一块空地来!   传奇法术——“火焰统治”!   八百米的距离之外、那大一片站满了溃兵的广阔雪原之上,整个大地如同地震一般猛烈地战栗了起来。仿佛一头洪荒巨兽将要自此处破土而出,猛烈的抖动在一瞬间就令绝大部分人摔倒在地。   也许有一些仰面摔倒的人还会看到这样一幕——   头顶的高天之上,那原本阴沉厚重的云层在同一时刻竟都变得像是最绚丽的晚霞,透出浓重而不祥的火红色来。而后这片云层像是具有了自己的生命,开始疯狂地翻滚涌动,在一瞬间就占据了整片视野……   这也是他们能够见到的、最后的景象了。   因为就在下一刻,仿佛诸神以巨手从苍穹之上倾泻下了岩浆与无穷热量,无数赤红色的火柱在同一时刻自地表与云层之中同时窜出,而后在上千米的空中相交,激荡出大片远在上百公里之外依旧清晰可见的红色十字架来……那一大片广阔的土地瞬间成为了人间炼狱!   那些溃兵应当死得毫无痛楚——因为在他们的肉体能够感知之前,高温的火焰、暴射的土石碎片早已将那片区域之中的一切生命都化为飞灰。空气都因为这极度高温和高速冲击而发出闷雷般的爆鸣,即便我们远在将近一公里的距离之外,那声音仍震得人耳膜发胀、皮肤微麻。   无数贯彻天地的火柱最终融合在一起,形成了一个直径上百米的巨大火焰十字架。它长久地矗立于天地之间,发出诸神暴怒时的吼叫。恐怖的高温气浪滚滚而来,周围地上的积雪瞬间化为沸水,而后迅速转化为浓重的水雾。这些水雾随着气流上升,最终荡开云层,在数千米的高空之中冲出了一片直径数十公里的蓝天来!   阳光瞬间洒满了大地,将整个艾林城镀上了一层美丽的金色。   完美的收尾。   当宛若的和煦春风的气浪吹起每一个目瞪口呆的人的头发之时,我后退了一步,然后轻轻晃一晃自己的脑袋。   为了赶在他们逃出法术范围之前结束吟诵,我同时使用了超魔技巧。原本漫长的三十四分钟施法时间被我硬生生压缩到了十三分钟——即便以半神的体质,我也有点儿吃不消。眼下只觉得头脑发胀,再也无法集中精力使出任何一个高等魔法来。   这也是我要在敌军溃退之后才动用传奇法术将其一举剿灭的原因之一。因为敌人阵营之中同样有操法者,他们在见到我准备一个传奇法术的时候定然有所觉察——那样庞大而恐怖的魔力汇聚,即便是普通人都感觉得到无形的压力,何况那些魔法傀儡。   赤红的火柱在十多分钟之后逐渐变得黯淡,随后在半空之中凝聚为一个明亮的光点,最后消失在虚空里。   这便是人类操法者所能达到的极限——以精神的力量牵引北辰之星的魔力,显示出令诸神都会感到畏惧的恐怖破坏力来。   这是我从帕萨里安那里交换而来的传奇法术,看起来的确值得我付出那样的代价。即便是火龙巴卡拉斯的龙语魔法“末日浩劫”,所显示出来的威力也不会比这个“火焰统治”更大些。   这是最纯粹、最狂暴的破坏力,已远远超越了这个时代的凡人们所能想象的极限。   当我重新振作精神,从那已经损毁得不成样子的五芒星之中走出来的时候,原本血脉贲张的战士们都换上了另一副表情——   他们目瞪口呆,鸦雀无声,随着我的步伐沉默地为我让出一条路,脸上除了惊诧,还有敬畏的神色。即便是最暴躁的丘陵巨魔,也只是从鼻孔里呼哧呼哧地喷出白雾,像见了鬼一样连着后退了几步,似乎唯恐离我太近。   我走到珍妮面前,向她微笑:“送给你的这个礼物如何?用传奇法术制造出来的烟火,可不是每一个姑娘都见得到的。”   “珍妮,好久不见。”   “真是……真是美极了。”艾林的领主、尼安德特人男爵、我许久不见的詹尼佛·马第尔,用她那双噙着泪水的金瞳看着我,喃喃说道。   而后这个姑娘上前一步,用双膝环住我,把脸庞贴在我的胸前:“你终于回来了,撒尔坦。”   充满善意的戏谑欢呼声顿时自人群之中响起,战后余生的士兵们用武器敲打盔甲与盾牌,发泄着大胜之后的喜悦之情。我在这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之中抱紧了珍妮,轻抚她银色的长发,在耳边轻声说道:“从今天开始,这片土地就完全属于我们了。”   顿了顿之后:“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一起走。”   她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僵了一下,而后更紧密地拥抱住了我。   ……   ……   和煦的阳光从窗户里投射进来,照得我身上升起浓浓暖意。与这暖意同来的还有睡意——我眯着眼睛,靠在柔软舒适的宽大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升腾着白色雾气的红茶,懒洋洋地看着珍妮与瑟琳娜在房间的另一侧忙碌。   房间的窗台上摆放着茂盛的盆栽植物,从只在春天开放的白刺花,到只在盛夏开放的所罗门玫瑰,到只在深秋开放的信冬草——这些分属不同花季的观赏植物此刻汇聚一堂,令房间的空中充满了迷人芳香。   这些当然都是瑟琳娜的功劳。   混血公主此次归来,与珍妮相处得竟分外融洽。不知是不是相似的身世令彼此多出了某种熟悉的感觉——一个是从小被折磨、继而背叛了自己母后的女孩,另一个则是父亲下落不明,只能独自坚守领地的女孩。   原本两人在见面的时候还有些尴尬——毕竟是瑟琳娜的那位哥哥将珍妮的父亲变成了魔法傀儡。然而在瑟琳娜当着珍妮的面亲自把那位黑太子锁进了地牢、并且使用魔法以某种残忍的方式限制了约瑟芬的行动能力之后,珍妮对她的态度也变得友善了起来。   不知是我私下里对珍妮所说的那位混血公主的身世经历起了作用,还是珍妮看在我的份儿上强迫自己接受了这位战略上的盟友。   不过我对瑟琳娜的作法可并没有感到惊讶——即便她是一个混血儿,身体里依旧流淌着一般暗精灵的血液。对于那些生活在地下的异类精灵来说,对亲人拔刀反目也不是不能接受的事情……何况她对那位哥哥与母后本就谈不上血肉情深。   此刻她们愉悦地讨论着该如此修剪一个盆景,而我听着两个女孩的闲聊,心里没来由地生出几分幸福感来。   甚至都懒得去想成神之类的事情了。   先贤们总说安逸的生活会令人失去勇气以及进取心,真是一点没错儿。   但实际上,令珍妮此时聚在瑟琳娜身边的原因还不止于此——想到另一件事情,我的头就有点儿疼。   唯安塔的肚子里的那个……我的骨肉。   你们可以想象珍妮在见到她并且得知真相之后的神色……即便我这么一个两世为人、心狠手辣的大法师,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也许是因为兼具类神与神祗血统的缘故,那胎儿发育得很快。冬月刚刚过去,唯安塔的肚子就变得像怀孕四五个月的人类妇女一样大。照这么个发展速度……再过上三四十天,说不定那小家伙就要出生了。   最终珍妮在听完我的解释之后什么都没说,只对我露出一个笑脸来,然后第二天指派了四位女仆去照顾唯安塔。只是打那之后再没踏进过她的房间半步。   眼下冬月已经过去,已是春月第五日。天气仍未转暖,前两天还下了一场大雪。暂时来说,艾林城是安全的——   那次战斗中由传奇法术“火焰统治”所产生的奇观,几乎半个博地艮行省都看得到。而纳尼亚伯爵以及一群高级贵族的死震动了半个欧瑞王国,在如今大家都已知晓了欧瑞王去世的消息时候,没有哪个不开眼的家伙会蠢到在这个时候进犯由一位大法师所守护的领地。   尤其还是一个在三百年前就凶名昭著、在三百年后又公然出现在人类战场之上、一举歼灭近万人正规军的大法师。   我能够想象得到,现在定然已经有些高级贵族开始联系秘党议会了。然而他们注定只能得到让自己傻眼的消息,那些老家伙们才不会在得到了足够的好处来我这里自讨没趣。   那么接下里,就轮到米伦·尼恩要倒霉了。   自重生以后我一直忍受着那位黑暗大法师的挑衅与算计。现在,该让她知道,在阴谋与诡计方面,谁才是真正的宗师了。 第二百四十六章 你不是一个人   用过晚宴之后,我照例在温暖而舒适的书房里对着我的那本手札苦思冥想。虽说前世里这已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了,然而里面也同样有一些我在前世的时候就没有研究透彻的东西——例如一个范围性的法术。   这个法术的原理与“极限防御”类似,然而效果却要减弱很多。相应的,防护力的大幅度削弱也换来了另一个好处:它可以被作用于一百个单位以上,生成一层抵抗劈砍与刺击的护甲。   但这并不能令我满意。类似的法术在我的手札中便超过了六个,再多出一个来实在有些鸡肋。我想要它的范围变得更大,至少能为一个联队,即一千人上下带来增益的效果。   接下来的战争将不再是我一个人单打独斗,而我也不可能一直待在军阵之中。虽说一位大法师会令一场原本势均力敌的战斗变得如同儿戏一般,然而让士兵们产生依赖的心理可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我打算将这个法术储存在贵重宝石之中,交给高级指挥官,作为他们在危急时刻反败为胜的王牌。   自艾林城下的一战之后,我已经听到了不少私底下的议论——大多来自那些见识了“火焰统治”这个传奇法术威力的士兵们。他们带着激动又骄傲的神色说着诸如“我们有一位大法师阁下坐镇,统一欧瑞只是时间问题”之类的言论,似乎已将敌人看做土鸡瓦狗,不值一提……   虽然不少军官明令士兵们杜绝此类言论,然而我看得出即便是他们也抱有这种盲目乐观的情绪。   如果今后的军队中到处都是这种想法的话,他们早晚要吃一个大亏。因为一来我没法儿次次都跟着他们上战场,二来,纳尼亚伯爵带来的那些正规军,其实算不上什么精锐部队。   见到昔日同袍蜕变为骷髅士兵便会呕吐出来的士兵们,战斗力又会高到哪去?   倒是那些长期驻防在提玛克兽人帝国边境的边防警备队与禁卫军,才是欧瑞的中坚力量。那些人都品尝过铁与血的味道,更见识了不可胜数的死亡,绝不会在战场上出现与那些骑兵们一样的失误。而艾林城的这些士兵们……大多都是负责治安巡逻的普通编制,不少更是临时征召的自耕农,若非有珍妮的指挥,这座城池早就被攻破了。   因此,军队的训练问题便提上了日程。珍妮虽然拥有战略眼光与军事天赋,然而毕竟不像安德烈那样是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长年锻炼出来的职业战士。但说到安德里的话……   我在心里呻吟了一声,用手撑住了额头。   说起来,其实都怪我。   我离开法师塔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便是珍妮,又恰好发现她是马第尔家后人,且穿着那件“安塔瑞斯”之盾,所以相当自然地便将她选为我的第一目标:打算以她贵族的身份和尼安德特人的血统,再辅我的力量来建立起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来。   然而没有想到的是,到了古鲁丁之后我竟然又遇到了一个更好的人选安德烈。这家伙不但拥有白槿花皇室的血统,更有复国的豪情壮志。于是眼下的情况就变成,我将同一个目标许诺给了两个人。   虽然珍妮已经知道了这些事情并且表示自己并无做什么“欧瑞女皇”的野心,但安德烈的心里总归有些芥蒂。眼下他在名义上还是马第尔家的侍卫队长,与自己的军队暂居艾林城,可既不能让珍妮将自己祖先的土地拱手相让,也没法让安德烈以一个子爵侍从的身份成为整支军队的最高指挥官,这真是教我焦头烂额……   正在我发愁的当口,书房的门被敲响了。我将手札合上,扬声说道:请进。   然后便听到了金属与地板相交的“锵锵”声。在宅邸之内还穿着制式铠甲铁靴的,除了索尔就只有安德烈了。   于是我站起身来又点燃了一支蜡烛让屋子里更明亮了些,转过身来。安德烈笑着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对我说道:“这几天你的气色可好了很多。”   我在心里“咦”了一声。这句话,可不像他的做派。什么时候这个家伙学会跟我闲聊了?据我所知我俩的关系从前可仅限于“生意伙伴”的状态,即便那天重逢之后亲近了些……进展也该不会如此迅速吧?   但我仍为他倒了杯热茶递到他的手上:“不用在外面跑来跑去,心情当然舒畅了不少——”   他在接过茶杯的时候身子略略向前欠了欠……这个细微的动作更令我心中一动。既对我表现得亲近熟络,又显得有些不必要的客气,似乎他有些令自己都觉得为难的事情要同我说了。   我不动声色地陪他坐了下来,顺着他的话开始同他闲聊。   从路上的冒险见闻到艾林城最近的奇闻异事,再到对接下来欧瑞形势的看法直至我身为低级法师的时候的一些小故事……   两个人天南海北地聊了大约一个钟头,终于不约而同的沉默下来了。   因为……实在没什么好说了的。我轻轻弹动自己的手指,像每一个法师在闲暇时刻都会做的那样,通过一套特有锻炼方式提高指头的灵敏度。而安德烈啜饮着那杯已经冰凉的红茶,目光死死地盯着茶几上的一处刻痕。   终于,他将茶杯在几上猛地一顿,坐直了身体,深深吐出一口气来然后说:“撒尔坦,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我还以为你打算跟我闲聊到明天早上。”我微笑着,也直起身来,“说吧,你清楚我一直是支持你的。”   “我想……离开艾林。”安德烈看着我目光,慢慢说道,“我们之间曾经有一个约定……我会在你的帮助下重光欧瑞帝国。到现在为止你已经为我做了很多,我也……收拢了一支还算强力的队伍。”   “但是……但是如果我一直待在这里的话,我实在想不出今后的路应该怎么走。”安德烈紧绷着脸,试图不让心里的感情流露出来,但那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口气仍出卖了他心中忐忑不安的情绪,“我不能再留在你和詹尼佛的身边了。”   他使用了“詹尼佛”,而非像往常一样使用昵称“珍妮”。我几乎能够预料到他之后要说些什么了。   “坦白地说,我曾经爱慕过詹尼佛·马第尔小姐。但那个时候我并不清楚你们之间的关系,更不清楚她对你的感情。在知晓一切之后我的心中备受痛苦折磨,甚至曾不道德地暗中迁怒于你……感谢你从未同我计较过些。”安德烈并不避讳我的目光,语速急促,似乎怕我将他打断,“但现在我已经想通了一切,无论作为你的盟友,还是作为詹尼佛小姐的朋友,我都已不适合继续待在艾林了。詹尼佛小姐已经向我暗示过,也许你们不久之后便会正式结为夫妻……”   我微微一愣,然后便想要打断他。   然而这家伙根本没有给我插话的机会,继续说道:“更何况,出于纯粹的军事目的考虑,艾林城并非一个好的战略基地。它的四面都是平原,唯一的一条大河还是横穿领地,没有天然的地势依托。在接下来的战争当中,仅靠一座艾林城,是绝对无法为我们提供安全庇护的。我们还得得到另一处领地,互为犄角,相互援助,才可以保障接下来的计划万无一失。因此,我选择了这里。”   他从腰间取出一幅地图,哗的在茶几上展开,将手指钉在了艾林的南方——   那正是索米尔子爵的领地沃恩。   我没有立即回应,而安德烈自顾自地说道:“沃恩子爵领,大半与艾琳接壤,面积比艾林稍大些。然而他的境内有横过的西米米尔山支脉,在东北方形成天然屏障。东南方,在领地的边缘地带有岗迪拉河过境——还是此河的中游,水面宽度大约有两百多米,同样是一处天险。仅此两点,便可保证此地的防务——只要在这两处投入四百人左右的兵力,敌军没有一万人,便无法进入境内。”   “是个好地方。”我不置可否地说道。实际上心思并没有全投入到安德烈的战略规划当中。   珍妮告诉他,要与我正式结为夫妻?   还是在不久以后?   这是什么状况?   “恰好索米尔子爵也在前几天那一战中死亡,眼下沃恩城必定乱作一团。他来的时候带走了大部分的精锐私兵,境内的正规军也被纳尼亚伯爵征召,可以说现在那里等同一块无主之地。至于他的子嗣……我已经了解过,只有一个七岁的幼子,听说连话都说不全……”安德烈看着我的表情,终于发现我有些心不在焉,于是停了下来,“你觉得,如何?”   “不错的计划。”我一边胡思乱想,一边随口说道。   他的脸上露出喜色来,将右手在左掌中一砸:“那么,你是打算帮我了这个忙了?我们共同夺取那块土地?”   “唔……嗯?”我终于清醒过来,收敛心思回忆他刚才的话,沉吟着说道,“费些力气,拿下那块领地倒不是什么大事,只是……之后,你打算以什么身份自居?”   安德烈抿了抿嘴唇:“欧瑞帝国,白槿花皇室。”   “哦……”我缓缓点头,“那么艾林呢?”   安德烈微微一怔,迟疑着说道:“这……得看你的意见。”   “不,得看珍妮的意见。”我笑着摇摇头,“别忘了我是为了什么。我需要的是那颗世界之树。”其实这也并不完全是真话,至少在现在看来。   刚刚取回自己的部分记忆之后,我满腔愤怒、心怀怨念,整个头脑都被前世的种种经历填满,只想着要复仇——不但要报复那些曾经背叛我的人,更将复仇的范围扩大到了几乎整个主物质位面。我想要挑动人类王国的战乱,想要尼安德特人重新崛起,而后利用长达数百年被压迫的悲惨记忆使得他们对克莱尔人举起屠刀,进而令两个人类种族自相残杀……既然我可以令他们得到一切,更可以令他们失去一切。   然后我知道了更多的事情,遇到了更多的人。   我知道了米莲娜的过往经历,知道了隐藏于当年那个阴谋背后的种种蹊跷之处,甚至阅读过矮人王国的《真理之书》、听说了法师波鲁干的家族誓言——这些都令我产生了一个更大的疑惑,即:当年那次在我看来可耻而卑劣的背叛之后……定然有着令那些人不得不为之的隐情。甚至于我还想到了另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只是它过于惊世骇俗,目前为止我仅能将其深埋在意识之海的最深处,不敢去仔细考量。   最关键的是……我遇到詹尼佛·马第尔。也许命运注定我与马第尔家将永生永世地纠缠在一起,这个美丽的姑娘竟然令我的心中重新生出了爱恋之情……即便已经被伤害、背叛过,然而我依旧无法压制心中那种深沉的冲动——   在某些时候,我的确想要同她安静平稳的生活在一起,就像我曾经与米莲娜做的那样。   只是前世的我为了那个至高的理想最终放弃了那种生活……今世的我,在得到了连前世都无法比拟的际遇之后又会怎么做?   我无数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拷问心灵,然后至今未有确切答案。   于是曾经打算亲手推动历史车轮走向深渊的人,如今却只能被历史的车轮所推动。那些因我而起的东西,如今我只能一一坚持着做下去,然而心境已完全不同。   就比如眼前的这件事情……为什么要争霸西大陆呢?为什么要建立白槿花王朝呢?为什么要建立尼安德特人与克莱尔人和平共处的国家呢?   都只因为我曾经许诺过。令人类仇杀的念头已经单薄了许多,眼下我所希望的仅是能够拥有控制那颗世界之树的力量,二是彻底打败米伦·尼恩。   接下来,成为神祗或是重归凡人,我还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去思考。   但心中另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实际上,从一开始的满腔怒火决意要完成前世未竟之志到现在的平静淡薄,就已经说明了一个问题,或是一个趋势。   安德烈的声音将我重新拉回现实:“我以为……她会尊重你的意见。”   “她的意见就是我的意见。”我将身子靠在沙发上,“我给你一个建议。哪怕你将来在沃恩自立为王,你也不可将珍妮看做你的臣子……你继续听我说——至少不是普通的臣子。这并非因为我的缘故,而是她自身的特殊原因。马第尔家祖上出过一位女侯爵,在当时尼安德特人被克莱尔打压的情况下,这是一份无上的荣耀。正是这个原因,使得马第尔这个姓氏在尼安人种群中实际上拥有相当的影响力。不然为什么这个家族会一直延续至今?”   “如果你有余力的话,可以查一查欧瑞王国的贵族谱系,从未有哪一个尼安贵族可以延续数百年的传承。这也是我最近才发现的事情……似乎一直有某种力量在默默守护这个家族。”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人类法师来,那个家伙的影响力几乎无处不在,就像是一个诅咒一般同我如影随形,“因此,我建议你给艾林一个超然的地位,无论是名义上统属欧瑞的自治领,还是……自成一个公国。如此一来,你将得到所有尼安人的大力支持,这些巴温帝国的遗民,也必将成为你的潜在盟友。”   安德烈沉思片刻,摸了摸他的胡子,然后断然说道:“我尊重你的意见。如果珍妮向我提出这个要求——”   “不,应当是你主动向她提出来。”我说道,“别忘记你现在的身份——艾林的侍卫长。如果是由马第尔家开口,于你于她都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么,我们什么时候出兵?”安德烈默认了我的意见。   “最晚在十天之后。眼下还是大雪封路,上次一战之后,周边的领主们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谅他们在这七天里也成不了什么事。十天之后,欧瑞王死去的消息应当已经传遍全国,那时候人人自顾不暇,我们的行动也就更加顺利了。矮人们借道泰达斯要运来的军用物资,那时候也该抵达艾林了。”我想了想,起身又从书桌上拿来一封信件,“达拉然伯爵的来信。你看一下。”   安德烈接了过去将它展开。几分钟之后,他面露讶色,抬头看向我:“那位伯爵……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在屋子里踱了几步:“呵呵……这位西境守护者,可的确是个聪明人。难怪他的家族可以几代圣眷不衰。即便是我……也没法像他这样干脆果决。”   “不过他未免低估了……呵呵,我们的野心。毕竟,他也是一个迟暮之人了。” 第二百四十七章 索尔,你怎么看?   达拉然伯爵的信件是在昨天才送到的,然而也算得上是“神速”。那位“西境守护者”的眼界颇高,显然曾经与不止一位高等法师保持过长久友谊。   在亲眼见识了传奇法术“火焰统治”所形成的惊人奇观之后,这位伯爵意识到艾林城得到了一位大法师的援助。因而在信中隐晦地表示,在欧瑞王已去的情况下,作为西境守护者及博地艮行省总督,他将成为艾林的忠实盟友,在即将到来的战乱之中维护我们的共同利益,并且在必要的时候提供适当的援助。   以一位总督的身份成为艾林的盟友,意味着他在事实上认可了艾林城的自立,并且将这块领地的地位等同于王国的一个行省。换言之,他也同样不承认欧瑞王权的合法性了。   这可真是妖魔鬼怪大游行啊。   德尔塔王室这些年来做法,似乎已将各地诸侯对他们的忠诚消耗殆尽了。如此看来,唯一有可能仍设法维护欧瑞王权合法性的,便只剩下那三位选帝侯了。(注:因行文需要,此处的选帝侯与欧洲历史上的选帝侯不同。)   在欧瑞帝国时期,各地的封建主为了削弱皇权,曾经迫使欧瑞的第七位皇帝签署了著名的《亚丁行诏》,确立了帝国境内四位选帝侯的身份。而德尔塔王室原本便是巴腾斯安堡公爵。在他们夺取了皇权之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并未取缔帝国境内的其他三位选帝侯的权利。   《亚丁行诏》中规定,若皇帝无子嗣,其家族也没有继承人,则从帝国境内的四位选帝侯之中推举一人继承帝位。到了欧瑞王国时代,虽然王权得到空前加强、选帝侯名存实亡,然而现在仍有三个古老家族拥有这一爵位。   他们分别是萨兰登堡公爵、米尔坦·西斯敏侯爵、波次米亚伯爵。   如今德尔塔王室一去,这三位选帝侯便在法律层面上成为了王国合法的储君……只是如今可不大会有人认可他们的这一权力。因为在曾经的巴腾斯安堡公爵以武力夺取皇位之后,这项制度实际上就已经失去了它的合法性。   但还有一件值得注意的事情就是……达拉然伯爵,他的那位伯爵夫人便是波次米亚家族的一员。这位拥有相当影响力的西境守护者如今对我们示好,除去畏惧一位大法师这个原因之外,是不是意味着,选帝侯波次米亚伯爵也同样放弃了成为“合法”储君一员的权力?   我对安德烈言明了我的推测,于是他的眼睛越发明亮起来:“这么一说,我们在南边的阻力就更小了。至少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达拉然伯爵都不会对我们采取敌对行为,那么沃恩就有了另一重保障。”   我点了点头,算是默认了他的意见。然后两人再闲聊几句,我便将他送出了房间。   只是这么一来,我再也没有心情去研究我的法术了。   珍妮要和我结为夫妻?她可从未向我透露过这个消息!   是因为唯安塔的事情刺激了那个姑娘么?   虽说如果一定要和某个人结婚的话,珍妮的确是最适合的人选,然而……我还没有准备好。   或者说,不清楚以后该走上哪一条道路。   真该死……为什么无论哪一世,我都摆脱不了这种情感的纠葛?   我的心情烦闷到了极点,那是一种既不想接受、却又不想辜负的情绪。于是踱到了窗边,猛地推开了双层的玻璃窗。一阵寒意顿时扑面而来。   现在正是晚上七八点钟,整座艾林城还未沉睡。远处的道路在灯火的映衬之下变成了细细的几条光线,沿街是各类店铺与旅馆,街上还有不少的行人。   艾林是一座繁华的城市,即便在整个博地艮行省也算小有名气。繁荣的铁矿生意不但为它带来了勃勃商机,更是带来了勃勃生机。艾林的市民们还算富足,至少可以做到衣食无忧,因而在这样寒冷的冬夜,还有许多人流连在街道之上不肯回家……也许是前一段时间的围城之战为人们带来了太多的恐惧与郁郁之情,他们需要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心中的不快。   我看着夜色之下的繁华街道,心中忽然生出了几丝遗憾——自我恢复记忆以来,似乎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这座宅邸与荒野之中度过,真正深入世俗之间的经历屈指可数。这也给我带来了一些疏离感……我似乎对眼前所处的这个世界有些陌生。   而是不是就是这种陌生感,令我总觉得自己不是属于这个世界的一份子,令我总也无法放开自己的内心呢?   我长久地注视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艾林,心中罕见地出现了一种冲动。   我想去好好看一看这座城市……   看一看这座属于詹尼佛·马第尔的城市。   于是我用手指弹动怀中的一枚银色片,不多时之后,我的死灵骑士索尔就走了进来。他瓮声瓮气地问道:“您找我,主人?”   我看了一眼他的全覆式盔甲,扬手丢给他一件宽大的袍子:“穿上它。我们去城里走一走。”   索尔依言披上了袍子,又戴上兜帽。宽大的帽子随即将他的脑袋整个儿遮了起来,只留出一个下巴来。然而那金属的冷光还是不能令我满意,于是我让他取下了头盔。   一张没有眼睛的面孔看起来相当恐怖,但在重新戴上兜帽遮住上半张脸之后……我惊讶地后退了几步:“嗯?从前倒是没看出来——你这家伙还算英俊。”   索尔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没想好用什么样的表情回应我。   我只得叹了口气。这个家伙虽说忠心机敏,但幽默感实在差了点。不知道他的前世——那位代达罗斯皇帝是否也是一样的人。   我们两个没走大门,直接从三楼的窗户上跳了下去,而后翻越了围墙。   我对自己这具身体所表现出来的惊人素质感到相当满意,如果再经过一段时间的锻炼,在不使用魔法的前提下,即便是安德烈也没法战胜我了吧。   马第尔家的宅邸建在城东的一片高地上,虽然墙外并没有划清警戒范围,但大多数平民仍自觉地将自家房屋建得远离那座高达四层的巨大建筑。我们沿着一条石子路下行了很久,才开始见到三三两两的行人。在大街上行走的大多是矿工,这些矿工可能是拥有自己耕地的自由民,也有可能是专业工人。眼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有些醉意,其中一个家伙的手里还拎着一瓶酒。   看标识,那是一瓶高地杜松子,酒馆里得卖上五十个铜板。   看这家伙的穿着……只是最普通的底层平民。手里拎着这样一瓶价值等同于一户中产之家一个月的生活费用的高档酒,似乎有点儿奇怪。   反正是出来散心的,我干脆远远地跟在那伙人后面,听他们都说些什么。   结果得到的信息还的确令我颇感兴趣。   从酒鬼们含混不清的言语当中我了解到,这酒不是他买的,而是人家赠送的。据说今天晚上,马第尔家的合作伙伴,“贵金属联盟”驻艾林办事处包下了城里的“罗曼罗酒吧”,所有的酒水免费放送,以庆祝大法师的到来和艾林的胜利。   眼前那些人刚刚在酒吧里喝完了第一轮,又带出来几瓶平日里只能瞧着眼馋的好酒,打算回到家里再“好好聚一聚”。   只是……贵金属联盟为什么搀和到这件事情里来了?作为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业性组织,即便他们平时也帮助一些贵族以及合作伙伴有偿打听些消息,但在目前艾林城得罪了一位伯爵甚至做出了算是谋反举动的情况下,他们怎么反倒表现出了一面倒的态度?   即便那些家伙消息灵通知道欧瑞王已死,可他们的业务毕竟遍布整个欧瑞王国。做出了这样的选择,难道不怕在其他领地的产业被连根拔起么?   于是我朝索尔一摆手:“走,我们去看看。”   踏着街上肮脏的积雪,我们连续穿过了三条街道。街上灯火通明,不少原本此时应该关门的店铺仍在营业,大概就是在做那些酒鬼们的生意。再转过一道街口,踏进罗曼罗大道的一刹那,一片嘈杂声扑面而来,令我微微皱了皱眉头。   因为伴随着那嘈杂声的,还有各种奇怪的味道——酒味儿,食物的香味儿,呕吐物的酸味儿,排泄物的臭味儿……   这些气味混杂在一处,几乎要令我窒息。我赶紧加快几步挤过人群穿越街道,直到走进了酒馆门口才略微好了些。眼下酒馆里人满为患,几十根粗大的蜡烛将屋子里照得灯火通明。乡间莽汉们高举酒杯呼来喝去,浓妆艳抹的女人在男人之间穿行调笑,甚至还有一个不知从哪里跑来的小丑在人群中抛着四个干瘪的苹果——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玩出这么一手来,也算是技艺精湛了。   索尔在我的身边低声问道:“主人,你要进去么?里面实在太乱了。”   我皱了皱眉,让过了两个满身酒气的矿工,打算放弃刚才的想法。这种环境的确不适合我……如果我在里面待上几分钟,穿着的这身儿干净袍子肯定得报销掉。   况且也没有见到任何一个看起来像是贵金属联盟办事员的家伙。   这时候一个年轻的酒吧女招待从门口经过,我叫住了她:“小姐,来一下。”   那小妞儿疑惑地晃了晃头,似乎没弄明白耳朵里那异常清晰的声音从何而来,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之后才看向我。于是我点了点头。   她略一犹豫,微笑着走了过来,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脸色变得有些拘谨。挺高了胸脯努力做出一副郑重的姿态细声细气地对我说道:“这位先生——嗯……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大人?我出来的时候穿的可是一身普通的短袍子,虽说不是便宜的料子,然而也不能让人一瞧见,就觉得我是一位“大人”吧?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这种疑惑又似乎令她放轻松了不少,于是带着讨好的笑容朝我的靴子努了努嘴——   我低头看去,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泰达斯的威廉送我的那双靴子已在长途跋涉中破损了,因此我暂时穿的是马第尔府上的皮靴,脚踝处镶着四枚铜质纹章——这是府内卫队军官的靴子。   不过这样也好,问起话来方便了许多。   因而我朝她一摆手,示意她跟我来。女招待微微犹豫了一会儿,对我说道:“您稍等——”   转身急匆匆地拐进了吧台之后的一扇门里。我有些纳闷儿……但她很快重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身上多了一件绿色的棉布斗篷。这一次看见我就亲热地凑到了我的身边,紧挨着走出了几步路,来到酒吧外的廊下。   我停在原地,转身推开一步摆手示意她待在那里,然后打算问话。   哪知这个姑娘很干脆地说:“大人……现在可正是里面热闹的时候,您要一晚上的话,得给我五个铜板。”她说着,略撑开披风展示了一下自己年轻的身段,补充了一句,“我可是新来的。”   我微微一愣,随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   顿时不知道该怎么说话……   上一次遇到这种情况……还是四百年前吧?!   能让现在的我感到尴尬的人,在西大陆上屈指可数……这个酒吧姑娘绝对算是其中之一。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终赶在那姑娘再一次开口之前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随后看着她因为疑惑而微微皱起的眉头,叹了口气,从怀里摸出一个欧瑞银抛给了她:“没带零钱。我只是问你几句话,问完了就走。”   那姑娘显然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笔“巨款”上,匆匆塞进胸口之后开心地笑道:“大人您说去哪,咱们就去哪——到了床上再问,不是更好么?”她又瞟了一眼站在我身边的索尔:“算上这位大人,也是没关系的唷……”   我必须得承认,此刻我的确有砸出一个“火焰统治”来杀人灭口的冲动……   无奈地以手抚额之后我深吸了一口气:“问你一个问题——今天晚上,这个酒吧是贵金属联盟的人包场?”   女孩看我暂时没有带走她的打算,眨了眨眼睛:“对啊。算上明天,一共得包场两天。”   “那么,他们包场的人呢?有没有额外交代些什么?”   “是一个矮子来包的场。”女孩皱起眉头回想了一下,又在自己的腰间比划着,“才到我这里,长了一脸的大胡子,看起来像个老头,可是您猜怎么着?他一说话——竟然听起来只有二十多岁的年纪!”   “胡子……还编了辫子?”我试探着问道。   “没错儿!您怎么猜到的?”女孩笑了起来,“——可真滑稽!我一次见到这种矮子,您说,会不是就是传闻里的矮人?”   没错儿,正是矮人。我在心里暗暗点头。这个小姑娘大概没出过艾林城,就更不可能见过真正的矮人。既然她如此描述那个家伙……那么定然是眼见为实了。   但据我所知,贵金属联盟驻艾林的办事处都是清一色的人类,什么时候来了个矮人?还要在这里包场?   打的什么主意?   “要说额外吩咐的话……”女孩继续说道,“我想一想……嗯,倒是有特意提过。说是这个场面一定要办得大些,别怕给他们花钱。对那些外来的行商更要热情,对他们说清楚这是贵金属联盟为了庆祝艾林城的胜利和大法师的到来而举行的庆祝活动。别的就没了。”   女孩看着我,摊了摊手:“真没了。大人……这儿可实在是冷,咱们还是回去慢慢儿问吧……”   我从深思之中回过神来,连忙摆手:“说过了,只是问你几句话。现在你可以走了。”   “啥?”女孩瞪大了眼睛。   “我说你可以走了。回去做什么都行。”说完,我转身离开了酒吧的廊下。   那女孩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在我身后大声抱怨起来:“就这样?就这样非要来外面做什么?老娘的里面还是光着的呢!”   我只觉得路边的那些酒鬼含笑看向我的眼神……就仿佛有一打的大法师紧追在我的身后向我丢出一个又一个瞬发的传奇法术来。索尔紧跟着我,抿起嘴角,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不过幸好……只带了这个家伙出来。他平时不言不语,大概也没几个人敢同他多嘴……   我这样想着,觉得额头的细汗略微收敛了些。终于抬起脸来向街边随便扫了一眼……   然后只觉得有一只丘陵巨魔挥着钉锤在我的脑袋上狠狠地来了一下——因为就在街边的人群之中,我见到一个熟人的面孔一闪而过,银色的长发甚至还在月色中留下了一片光亮。   那女子从我身上瞥过的眼眸,是金色的。   我像是脚下生根了一样钉在原地,很久之后深吸一口气,问索尔:“索尔,我觉得刚才人群里那个人是珍妮,你怎么看?”   索尔沉默了一会,瓮声瓮气地说:“大人好眼力。” 第二百四十八章 美梦   “那么……你觉得她是特意跟着我们,还是……”说实话,我的心有点儿乱。说出来的话也有些语无伦次。   我回来的时候,可是带着唯安塔……且她已经怀孕了。再被珍妮见到刚才的一幕……即便再迟钝的女人也会产生不好的联想吧?   诸如“大法师大人寂寞了”、“大法师阁下原来也不像看起来那么一本正经”之类的念头。若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这样想,我当然懒得去管。而那个人却是珍妮。   因为小女妖的事情,这些天来我们本就相处得有些不自然,再由着她产生这样的误会……明天我是板着脸见她呢?还是特意向她解释呢?——那样似乎更加尴尬……   这时候索尔又说了一句不痛不痒的话:“此事定有蹊跷。”   我瞪了他一眼,再没有在城里闲逛的心情,可也不想马上就赶回去看到珍妮,于是又外面漫无目的地乱逛了一个钟头之后回到了马第尔家的宅邸。   珍妮的卧房在二楼。当我走上楼梯的时候,发现门是半掩着的,门缝儿透出烛火的光亮来。似乎听见了我的脚步声,房间里翻书的声音停顿了。我在楼梯上停了一会儿,慢慢走到她的房门前。   但没有再进一步。   隔着厚重的房门,里面一片寂静。她应当还没有睡着吧……她应当已经知道安德烈找过我了吧。那么……她也应当知道,我得知了她对安德烈所说的那些话了吧。   她是在期待我走进去,给她一个解释么?   我在原地站了那么几分钟,盯着房门边角包裹的银饰,心中踌躇。   走廊的尽头有一个女仆想要走过来,却在看到我之后愣了愣,悄声离去了。   又过了几分钟,我挪动脚步。厚皮的靴底与木质地板摩擦,在一片寂静当中发出刺耳的声响。我紧走了几步,拐上楼梯——那房间里传来书籍落地的声音。   “抱歉。”我在心中轻轻说道。   回到房间里,我关门、落锁。然后仔细检查窗户上布置好的炼金法阵,直至感觉一切如常,才点起烛火来。三根粗大的蜡烛,外面有一层月长石的罩子,映得半个房间如同白昼。在这样的光亮之后,我却不知道该做点儿什么。   曾经在学徒的时候,我无比羡慕导师们房间里的这种光亮。昂贵的灯具使他们不用像我一样,在昏暗的烛光下眯起眼睛仔细阅读艰涩难懂的古代典籍。我也曾经羡慕那些高高在上的法师们拥有娇妻美妾,在坐拥财富的同时更可以享受人生之乐……但那种感觉都太过久远,以至于现在回忆起来,恍若他人。   等到我拥有了他们曾经所有的一切、并且远远地超越了他们之后,才发现原来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无论你走到了哪一步,永远没法摆脱忧愁与烦恼。   还是一个小人物的时候,也许只为食物和清水发愁。这时候羡慕那些“拥有一切”的人,心里想着“为此付出再大代价也在所不惜”。   然而等到感觉自己拥有了一切,不再为那些琐事忧虑的时候,更多的忧愁便也如山崩海啸一般扑面而来。不单单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他人。   我现在的日子,和当初在古鲁丁海岸的日子,哪一个更加美好呢?   那时候,我只需要每天黄昏坐在草地上,轻嗅花朵的芬芳,等待某位熟人的到来……   “算起来,统共六百多岁的年纪,我也概算是老了。”我在心里这样自嘲着,然后脱下外衣让自己舒畅了些,倚在床头拿起一本《七国记》来。   这是一本以诗歌的形式来讲述西大陆上七个主要王国之中的冒险者们历险的故事。虽然因为内容过于离奇而被主流文学界斥为不登大雅之堂,然而我却总能从那些耸人听闻的故事当中发掘一些有意思的小细节。   而大多数的关于诸神与恶魔的传说,实际上又都是法师、巫师、不常见的魔法生物们弄出来的小把戏。凡人们将这些事情当做消遣来看,未必不是一种幸福。假如他们像我一样知道,此刻正有四位大法师在为“世界毁灭”这样的事情而四处奔走着,大概早就惶惶不可终日了吧。   我倚在床头看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书,上面的字迹很快就变得模糊。说起来,我已经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现在心里实在打不起精神,屋子又暖意融融,于是我赶在彻底懒得动弹之前换上了睡衣,摆手熄灭了烛火。   之后迅速陷入梦乡。   ……   ……   我做了一个挺长的梦……梦见自己回到了古鲁丁的那座小小法师塔中。如同往常一样做完了每天的事情,我就躺在床上发呆——当然蜡烛是舍不得点的,就看着渐斜的夕阳一步步走到远山之后,屋里逐渐陷入黑暗。   似乎正是初夏的时节,屋子有些温暖,床边尤其温暖。矮旧的房门被什么人推开,在黑暗当中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仅能闻得到一阵混杂了嫩草的清香与牛奶香甜的气味。   是个女孩吧……   她轻快地走到我的身边,钻进了被子里、紧紧拥住我。   我的脑袋有些不清醒,不知道是否该推开她……那味道如此熟悉,以至于我享受这种感觉,而失掉了拒绝的力气。   火热光滑的躯体……就那样紧挨着我,然后开始抚摸的头发、眼睛,最终贴上我的嘴唇。   她喃喃地叫着我的名字:“撒尔坦……”   我似乎隐约记起了她是谁……虽然那念头并不清楚,但我仍伸出手臂,拥住了她。得到回应之后她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后动作变得更加激烈。   她温柔地亲吻我,自额头而下,吻过嘴唇与胸膛,令我觉得舒爽而战栗。最终女孩的整个身子埋在被子以下,带给我温暖而湿润的包裹——   那是怎样的感觉啊……即便是发生在梦里,我的心灵都身体仍体验到了不可思议的快乐。那是久违的、一直被我压抑着的快乐。它来得如此猛烈突然,以至于我很快便抑制不住身体的反应,战栗着爆发开来。   但我竟未感到丝毫疲惫,似乎这具重生的年轻身体还在发出并不满足的呐喊,并且很快恢复如常……于是那样美好的感受再一次被女孩献给我,且令我终于拥有了长久而畅快淋漓的记忆。   之后她无声地伏在我的身上,将我紧紧拥抱并且喃喃自语……而黑暗慢慢袭来,我再次陷入无梦的睡眠之中。   ……   ……   我是被窗外的阳光唤醒的。   昨夜睡前似乎没有拉上窗帘,眼下明媚的阳光照射在我的脸上,刺得我有些眩晕——算一算时间,我竟然睡了一整夜。   这种情况可不常见——即便在我连续三天不合眼的情况下,也仅需要四到五个小时的睡眠便可精神焕发。这一次竟然睡了一夜好觉——是最近的精神压力实在太大?   然而随即便回想起昨夜的那个梦来。直到此时那个梦依旧无比清晰,清晰得就像是曾经真实发生过。我愣了一会,跳下床来掀开了被子,却看不出什么异常来。   有点不对劲儿……   然而我却说不出为什么。我一边思索着,一边换上衣服,推开了门。时间尚早,仆人们似乎也正在洗漱,于是我沿着楼梯慢慢走下去,打算先去弄点儿吃的,然后再到书房研究一会儿魔法。至于珍妮那件事情……想起来就有些头痛。   今天,就先不理会它了吧!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我下到二楼的时候,竟迎面撞见了珍妮。   今天她穿了一件湖蓝色的薄绸连衣裙,边缘配着金线刺绣,领口与袖口露出棉质内衬的花边儿来,衬得整个人高挑优雅。银色长发用金线发网笼在脑后,额头垂下几缕发丝来,干练中又透着妩媚——   这的确是她一贯的穿衣风格,然而今天看起来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儿……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发现原来是她的脸蛋儿上飞起了一片红晕。   是因为昨晚发生的那个尴尬误会么?   还没等我先开口,她倒是急着打招呼:“早安,撒尔坦。”然后就别过身急匆匆地下楼去了。   我愣了愣神,看着她的背影与纤细摇摆的腰肢,就此呆立在原地——   现在仍萦绕在我身边的那阵香风,那种混杂着青草与奶香的味道,不正是珍妮身上的香味儿么?   不正是昨夜梦里的那种香味么?   我愣了一会儿,转身冲上楼梯,快步赶回房间。   所幸仆人们还没有来过,被子依旧散乱地堆在床上。我掀开它——在床单上发现了几根银色的头发。   可并不是在床头的位置。更何况……我用力扯了扯自己的头发,在获得了半神之躯以后,除非有一头食人魔的力量,等闲人可没法从我脑袋上揪下半根毛发来!   昨夜发生的竟是真的?我在梦里所感受到的一切……竟是真的?珍妮来过?   可是……我是一个法师!   以敏锐的感知能力而自傲的法师!若是她真的做出那种举动来,为何我一直没有惊醒?或者说,我一直能够感知到在我身上发生的一切,但我就是无法醒来,因而将现实里的事情带入了梦境之中?   这事儿有蹊跷。我大步走到门边一脚踢上了门,然后从墙壁上挂着的法袍中翻出了一些材料,又取出那本手札,匆匆记忆了一个魔法。最后把南梓草的粉末洒在地上,诵念出三个音阶来。   莹莹的绿色光芒在整个房间一闪而过,转瞬不见。   绿色的魔力之光……大多是具有催眠效果的魔法才有光芒。但某个催眠术必定瞒不过我的感知……我继续在房间里仔细寻找,最终在床下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秘银五芒星。   呵呵……可真是下足了力气,竟然以秘银来刻画法阵?怪不得我毫无觉察!   这个女人……我咬牙切齿地从牙缝儿中挤出这么一句来,猛地拽开了房门。   三分钟之后,我出现在瑟琳娜的房门前,并且一脚踢开了它。   屋子里陡然响起一声惊叫——混血公主正赤裸身躯站在床边享受阳光,似乎刚起不久。当我出现在门口的一刹那,她只来得及扯起床上的被子,一大半雪白的胸脯和粉红的两点都被我看了个正着。   但我不闪不避,脸色发青,反手摔上了房门之后冷笑道:“看起来我还真是艳福不浅,经历了昨晚那事儿之后,还有这么一幕等着我。”   瑟琳娜像受惊一样的兔子跳到了床上,然后用被子把自己包起来:“你无耻!”   “还能比试图迷奸我的人更无耻?”我哼了一声,扯过一身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正对着她,“是不是你的主意?”   这话一出口,瑟琳娜竟然露出又惊又奇的神色来:“……迷奸?那么你们昨晚?”   “这不关你的事。”我粗暴地打断她,想了想又补充一句,“况且也不是你想象得那样。”   “……这么说,我就清楚了。”瑟琳娜装模作样地扯了扯了被子,似乎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缩在一件斗篷里,“那么事情还是像我们之前商量好的那样。”   “那么还是你给她的意见?”我被她的话弄得脸上有些微烫,就连胸口的怒气也减弱了不少。作为一个男人,我自然没有打算杜绝女色,何况这具年轻的身体也的确会有那样的冲动,只是……这种方式?   无论作为一个男人来说,还是作为一个大法师来说,我可都难以接受!   混血公主上下打量我一番,然后从刚才的惊慌中平息下来,将目光饶有深意地停留在我身体的某个部位:“为什么这么干……你可得问问你自己。况且也的确不是我的主意。我仅仅是帮助她谋划了一番、给了她点儿鼓励、顺便给她创造了一个条件而已。这总比……”   她带着鄙夷的目光看了我一样,转换了话题:“什么时候大法师阁下也认同了我们暗精灵风俗?觉得性与爱完全是两码事?从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皱起眉头来,“把话说清楚——我现在的耐心可不好。”   “哼哼……听说你昨晚去找了一个女招待?事儿还没谈成?”瑟琳娜的脸上露出可恶的笑容,“什么样的美人儿能让你也春心荡漾了?”   我觉得自己的呼吸陡然一滞,随即咳嗽起来——就因为这件事儿?让她误会了我?   我张口要说话,瑟琳却将纤纤细手从被子里探出来摆了摆:“得了,撒尔坦。好吧,我知道事情也许不是她想的那样……然而你就没有站在她的角度仔细想一想么?你出门回来,却带回来一个怀着你的孩子的漂亮姑娘——更不用说这个漂亮姑娘在晚上还是个女妖,风骚无比——问你一句,你没有什么生理缺陷吧?”   “当然没有!”我气恼地要发作。   但她赶紧打断我:“那么,一个没有生理缺陷的男人,在带回来一个风骚的小女妖之后又被珍妮看到晚上跑去酒馆、并且给了一个女招待一枚欧瑞银——用您那属于一个大法师的睿智的脑袋想一想,你真的不知道珍妮这个小女孩儿会怎么想?”   我目瞪口呆。   “你寂寞了!撒尔坦。”瑟琳娜捂着嘴笑了起来,“且不说心灵,身体必然是寂寞了对么?然而一位大法师又不能对一位有身份的女男爵说他饥渴难耐了,所以就跑去那种下等人娱乐的场所找乐子——”   “这被一位心思细腻且倾心于他的贵族小姐看在眼里,可真是又气恼、又羞愧、又心疼呢!说起来你还算是个道德高尚的家伙……有多少贵族在这种时候,就干脆把家里的女仆拽上床去?——这种事儿珍妮可听说了不少,可你没那么干。于是……恭喜您。”   “您被珍妮这个小姑娘怜悯了……”   “她跟我说了心事,于是我顺水推舟——反正你们彼此爱慕,这可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倒是我,对你那种犹豫不决的态度可是受够了。自己做出来的事情,必然就得自己承担责任。珍妮早对我说了你们的过往,撒尔坦,你觉得……”她说着,脸上的神情变得严肃起来,“在你那样反复无常地对待珍妮之后,她依旧这样爱慕着你,可是比不上你前世的那位米莲娜?既然你给了她希望与暧昧,难道你就没有义务对她负起责任?!”   我低下头来,心中的怒火早因为这句话而烟消云散。“可是……你知道,我……”   “珍妮同样知道。我告诉过她了。”   “哈?”   瑟琳娜仰起头来,挑衅似的看着我:“知道了又如何?先不说成神是一件希望渺茫且漫漫无期的事儿,就算你走到了最后一步,不是还有一次选择的机会么?你就忍心在这之前,令她饱受折磨?”   我不再说话,她也沉默起来。直到许久之后,我站起身,向她行了一个法师礼。   “感谢你,瑟琳娜·尼恩。原来每个人都看得比我清楚。”我又沉思了一会儿,“我会做好,我应该做的事情。”   “何况这也并不令我委屈。”   然后我转身推开了房门……   湖蓝色的裙角在不远处的楼梯口一闪而没。 第二百四十九章 坦白   今天是春月十九日,开春已经将近二十天了。虽然北方的天气依旧寒冷,但这寒冷之中已经蕴含了勃勃生机。通往乡间别墅的小路旁边的枯草中,绿意悄然蔓延出来,继而延展开去。放眼一望,广阔的平原已不再是枯黄一片的颜色,而被一层淡淡的绿雾笼罩。   早归的候鸟在林木之间跳跃啄食新发的嫩芽,不时有一两只因为冬毛还未褪去而显得毛色驳杂的兔子立起身来打量路上的行人,而后机敏地逃开。   这是一个天朗气清的好日子。   乡间别墅的黑色铁艺大门之内,安德烈正靠着干涸的喷泉打磨他的佩剑。   那是一柄有两个前臂长的阔剑,剑身有一指宽。加厚的剑脊就像是一根小铁棒,保证这柄剑在劈砍到坚硬的骨头之后还可一往无前地继续推进,直至将敌人斩为两截。剑身上密布云朵一样的花纹,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显然是经过千锤百炼而得来的好钢。   剑萼是镀了银的黄铜,剑柄缠绕着黑色的防滑粗线,剑首则是扁平,同样以上好的钢材铸造而成,可保证在击敌之后仍不变形。   眼下安德烈放下手中的磨石、将大剑拄在地上,用一块棉布细细擦拭剑首之上的纹章。   那是一块已有上百年没有在欧瑞王国境内出现过的纹章——双剑鸢形盾,皇冠白槿花。   远远地传来士兵们操练的声音。那声音饱满高昂,惊飞了一群落在地上觅食的麻雀,直上云霄。安德烈略略侧脸瞥了一眼别墅之后训练场的方面,从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来,而后轻轻出了一口气。   阳光在他金色的头发和金色的胡须上流转,又将他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淡金色——我远远地观察着这个人,心里微微一动。   这些日子,他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沉稳了。   不再像是一个佣兵团长,而更像是一个挥斥一方的将军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些,似乎刺痛了安德烈的眼睛。于是他将头向门外转来,看到了我。   “上午好。”我不再观察他,而是微笑着打了个招呼,推开了铁门。   安德烈瞪了一眼门前的两个卫兵,我连忙说道:“我让他们别打扰你的。怎么?看起来你有心事。”   这位前朝的皇子收敛神色,微笑着对我点点头:“在想练兵的事情。最近的琐碎事情多了不少,每天除了睡觉之外,几乎都扑在这边了,所以也没空儿去城里看看你们。可真是羡慕你,三天只睡五个小时。”   我笑了笑,不置可否。然后岔开话题:“唔……这剑不错。现在怎么有空在这里坐着了?”   “恺萨在操练那些新兵,事情已经交代下去了,难得忙里偷闲。”安德烈将阔剑插回剑鞘微微一摆手,“要不要去瞧瞧那些新兵?在他们身上可花了不少力气。”   “那就走吧。”我微笑道。   十分钟之后,我与安德烈并排坐在一块倾倒的石柱上,眼前便是一个广阔的操场——这片地原本是别墅的后花园,冬月结束之后安德烈带人填平了这里,又铺上细砂石,把它改造为兵营。   远处的新兵们,大部分来自临近的城镇。他们身上的盔甲武器也多半属于曾经的禁卫军已经边防警备队。艾林城下的一战,那些归附于纳尼亚波伯爵的力量多半被消灭殆尽,艾林境内的两处兵营也成了空营。因为他们原本就没打算强攻,所以出兵时大多轻装上阵,故而在营盘之内还遗留下了大批的军械辎重。看守营盘的杂兵早就投降,眼下也被打散,编进了新兵队伍之中。   我对于军事制度不是很了解,只知道珍妮以本地领主的名义发出了征兵令,官方口吻说的是为了补充禁卫军以及警备部队的兵源,实际上却属于安德烈统领的半雇佣军。然而乡下人却只知道,进了军队之后,每人每年能得到三个偶瑞银的优厚补贴,因此征兵工作进行得异常顺利。   我曾乔装混入那些应征的年轻人当中探听他们对于此事的口风,却发现平民们对于此事的反应出奇简单。一个毛头小子曾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是纳尼亚伯爵叛乱,来攻打艾林嘛……要么就是我们的领主大人叛乱,想要当女皇帝嘛。再或者就是想要打北边的兽人——其实都是一回事,我们在乡下也是要打亚人种的。来这里有盔甲武器,还有钱拿,为谁卖命不是卖命呢?”   另一个家伙笑嘻嘻地补充道:“即便战场上打不赢,投降就是了。咱们在名义上也是王国军队,咱们欧瑞……听说,还有俘虏不杀就地整编的传统。”   毛头小子连声附和,而后再说道:“况且,听说了没,咱们艾林还有一个大法师——大法师!”他加重语气,“那是自己就能召唤出魔鬼们填满半个博地艮省的大人物,上了战场之后咱们只需要站在他前面摆摆样子,然后他一个魔法就能干掉十万人——十万人啊,多来几次整个欧瑞的兵都没了!”   ——看起来的确是欧瑞和平了太久,以至于这些家伙都将战争看成了儿戏。由这样的人组成的军队,能打仗吗?   我接过安德烈递过来的水囊抿了一口,对他说出我心中的疑问来。   安德烈笑了笑,抬手指向操场另一端的三根木桩:“你看,那是什么?”   来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注意到那突兀出现在平地上的东西,只是没有留心,现在仔细看去,终于看清了上面戳着什么了。   那是三个人头。   “治军的道理,四个字而已,令行禁止。”安德烈说出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浮现出自信的神气来,不再是那个见到我就显得有些局促的家伙了,“不听话的家伙,他们就是榜样。”   我皱起眉头来:“从征兵到现在,不过四天的时间吧?你就杀了三个?”   “找死的。”安德烈从地上揪了一根刚刚冒头的嫩绿草茎,在嘴嚼着,“左边那个家伙,当天晚上受不了兵营里的管制,说要出去喝酒。恺萨要把他踢出队伍,那家伙心里不满,还要拉上几个同乡一起走。事情越闹越大,最后整个大队一百人几乎哗变——恺萨弹压不下来,闹到了我这里。”   “我原本打算把他和他的几个同乡一起踢出去——结果他们跟我说,要每人发三个欧瑞银才肯走。不然就‘告到领主大人’那里。所以——”他哼了一声,“我就用这把剑把他的脑袋切了下来。”   “其他的人呢?”   “我带了丘陵巨魔直接走进军营里,就都老实了。”   我笑着摇了摇头。   “至于第二第三个。”他抬手指着那根柱子说,“连着三天的时间训练的时候偷懒……我给了他们三天的时间,再加上前车之鉴。依旧我行我素,于是也砍了。”他说得轻描淡写,就仿佛那柱子上的三个只是亚人种的头颅。   “以前你可不是这样。”   “以前我们是雇佣军。为了混点儿活命钱而已。”安德烈说道,“又都是跟在一起几年的老伙计,当然不同。你也跟我说过,这些人,以后可不是雇佣军,而是正规军,对待正规军,就要用正规军的法子。恩威并济,这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一进这军营……”他抬起手来在半空中虚划一下,“就由不得他们了。”   我们俩沉默了一会儿,而那些操练的士兵则开始收队退场。等前方再无一个人影,烟尘平息之后我对他说:“一直想问你,你是在哪长大的?说到领兵治兵的法子,可不是一个佣兵团长能学会的。”   安德烈侧过脸看了我一眼,意外道:“我以为你早就把我调查清楚了。”   在确认他不是在嘲讽我之后,我才说道:“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我又不是无所不知的。”   “波鲁干没跟你说过么?”   “波鲁干?你是说……”   “我和他早就认识了。看起来他没跟你说真话……”安德烈咧嘴一笑,“堂堂撒尔坦竟也有被骗的时候。不过说起来,上一次见到他还是在十年之前——我的身世没什么稀奇。格尔兹家战败之后,大部分人口都被杀死了,而我们的祖先……就像那些传奇小说里说的那样,得到了一位忠心耿耿的仆人的帮助,在山区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这样过了好几代,积攒起来的财富都被用光,德尔塔家才放松了对我们的追捕。然后到了我这一代,虽说还会接受些必要的军事、历史方面的教育,但在其他一些方面——你也一定看得出来,我的见识还浅薄得很。”   “后来波鲁干找到了我。那时候我身边就只剩下一位老仆,他同时也是我的老师。那家伙对我说,他知道我的身份,劝我不要生出什么复国的念头,而应该去找个女人,安安稳稳地养育后代,等待命运的安排——听听,都是什么狗屁话。”安德烈笑了一声,呸掉嘴里的草渣,“他离开以后,也许是他出卖了我,也许是他被人追踪而不自知,一队禁卫军的骑兵就跟来了。最终我一个人逃出来,开始在西大陆上游荡,又加入了几个佣兵团,然后遇到了你。”   安德烈神色复杂地看了我一眼:“你看,我似乎还应该感激那个波鲁干。”   我略一思索,理清了其中的头绪,然后对安德烈说道:“唔……这个先不急着说。关于你的这支军队……现在已经有了一个联队的规模?”   “对,略多一些,一个联队,外加一个大队。只是马匹还少些,我想要更多的骑兵。”   “虽说欧瑞王已死,这片土地不久就会陷入攻伐……然而我们毕竟不像那些选帝侯,有大义上的名分。”我慢慢思量着,打算引出我今天的来意,“一旦你或者珍妮宣布独立了,这些新兵们心里总会天然生出一些胆怯来。毕竟珍妮是个男爵,而你们家……又在历史中埋得太久了些。所以说……新兵们,以及那些对我们持有观望态度的贵族们,需要一个奇迹。”   “……奇迹。”安德烈眉头微皱,重复了一遍我的话。   “对。我将在我和珍妮的婚礼上……邀请那些人到场,然后为他们展示一个奇迹。”我说道。   然后两个人沉默下来。   一阵微风扬起,倒塌的残破石柱底下丛生的荒草哗哗作响。安德烈又从身边拔了一根草茎,用手指去剥上面附着的枯叶。然而用力大了些,连带多汁的嫩草一并揪成了两段。他想了想,把它们远远地扔开了。   随后他挪了挪身子,佩剑与硬皮腰带相击,发出轻微的声响。   “这样终于有个结果了,也是好事情……嗯。”因为沉默太久,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于是清了清嗓子,仍旧盯着脚尖前的一块石子,“珍妮小姐是个好姑娘。”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其实我顶讨厌这种不清不楚的感觉。若有可能,我真想马上抽身离开。   安德烈忽然把我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差点就站了起来。相处这么久,我的身边还没有哪一个同性敢于对我做出这样的举动来。然而下一刻我就看到了安德烈肃然的面孔。他的嘴唇微微颤动,似乎努力想让自己的话语出口。   “其实你们都知道的吧,撒尔坦,只是没有明说而已。没错儿,我喜欢珍妮小姐。这种热烈的感情,是我从未有过的。”   我终于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尽管这些话从他的口中说出令我相当不舒服。于是我没有做声,只直视着他的眼睛。   “从我们在古鲁丁见面开始,我就知道,你和我,绝非什么挚友,也不是通常意义上的盟友。”安德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一字一句地说,“你的目标远大,绝非我能想象。而帮我达成心愿,不过是你顺手奉送的一个人情而已。你早对我说过,扶植我,是为了世界之树。但,即便如此,我也看得出,你绝非你表现得那样冷酷无情,也绝非像史书中记载的那样邪恶。”   “我当然也知道,你曾经利用过我对珍妮的这种好感——我想珍妮也知道。就在马克西姆斯的法师塔下,你曾经暗示我,唯有我变得更加强大,才能保护自己的心爱的人。就在那个时候……你还是将她当成一枚筹码的吧?无论怎么看,我对你的作用还是比她大,对不对?”   我沉默以对。   “那么,我可不可以理解为,现在,你冒着失掉我这枚棋子的危险,同意与珍妮结为夫妻,是因为……你已经真正地爱上了她了,对不对?”他问我。   我看得出他的目光里有某种迫切的情绪,但我却说不出话来。   这算什么?质问么?   “对不对?”他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加大了力道,我几乎要发作了。   但我随即理解了他的那种眼神——那是何等深沉的绝望与不舍……   我想,在我的前世,最后一眼看向米莲娜的时候,便也是这种眼神吧?   于是我深吸了一口气,将他的手慢慢从我的肩头拿开,沉声说道:“对。我发现,我也同样爱上了她。”   安德烈仔细打量我,最终缓缓点头:“这样一来,我就安心了。”   他闭上眼睛停顿了一会儿,又睁开。先前那种深沉的情感已然不见:“你也可以安心。至少在以后想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将视你为坚实的同盟。因为现在我知道,撒尔坦·迪格斯,也会在被背叛之后,重新爱上一个人。这样的撒尔坦,才是我所知道的人类,才是我可以相信的人。所以……我祝福你们。但愿你与珍妮小姐,不会因为我的这种情感而感到不安。”   这的确算得上是一次坦诚的对话。对我而言,也是全然不同的经历。   那么看起来,眼前的这个安德烈也还是我知道的那个安德烈——情感深沉,软弱却又坚强。   最近一段时间里,他对待新兵们所表现出来的严苛,大概也是因为心中的这一段情感郁郁而得不到抒发吧。虽然谈话的过程令我感到有些尴尬……然而事情总算是圆满地解决了——这也正是我来到此处的目的。   我原以为,还要再拖拉上一段时间,直至安德烈带兵前往沃恩,这些恼人的琐事才能随着时间渐渐变淡。   “那么婚礼何时举行?”   我让自己的脸上露出笑容来:“就在七天以后。最近还要给周边的贵族们发去请帖,还要筹备婚礼……再加上那些人赶路的时间,七天也就足够了。七天之后,等我向他们宣示了奇迹,我们便可准备进军沃恩。我相信到那个时候……也更没有人敢于阻挡我们的兵锋了。”   “嗯。我相信你。”安德烈站起身来,整顿腰间的佩剑,看向远处天空,“总有一天,我要在这苍穹之下,在我先祖们的宫殿中,戴上失落的皇冠。让曾经的背叛者们,洗尽他们的罪孽。” 第二百五十章 危险的异世界   按照欧瑞的风俗,男女双方在订婚之后、结为夫妻之前便不可再见面。直至完成婚礼的仪式,女方冠为夫姓之后才能摘下面纱。然而我和珍妮两人连订婚这道程序都未走完,就更不要说在两人住在一间宅子的情况下还要保持距离了。   实际上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讨论婚礼的流程安排,以及宴请的宾客名单。毕竟我对周边的大小贵族并不熟悉,一切都得由珍妮为我详细讲解,最终确定人选。   只是这姑娘在知道我们已经确定了关系以后,竟分外矜持起来。每天见面,她必定对我行庄重的屈膝礼,然后礼貌地称呼为我“撒尔坦·迪格斯先生”。而在谈起公事的时候,一旦目光不经意地相对,她都会羞涩地垂下头去……   我只得在心中苦笑着接受她这种反常的举动,不知她是为了掩饰那夜的尴尬,还是每个出嫁前贵族少女的正常反应。   除去这些俗务之外,我还有两件重要的事情要处理。   一是在婚礼举行的高坡草地上,建造一座十米高的梯形平台。   马第尔家的宅邸原本就建在艾林内的一处高坡上。从地理位置上来说,这里占据了全城的制高点。宅院之后是一片宽阔的草地,足以供上百人聚在一处而不显拥挤。但我还需要一座高达十米,几乎与宅邸的主体建筑齐平的高台……因为在那一天到来之际,我需要全城的人们都能看到这里发生的事情,而不被三层高的建筑物阻挡。   为了加快进度,我甚至使用了一两个法术来帮忙,最终赶在婚礼举行的前三天完成了这个工程。而另一件我一直在思考的事情也就在此时被解决了。   当时我一个人在台下踱步,仔细思量婚礼之时的一些细节。就在这当口,从泰达斯跟随我来此的一个矮人雇佣兵战士远远地叫了我一声:“撒尔坦大人。”   我回头看去,那是一个名叫黑岩舍尔的长斧兵。   我对他的印象并不太深刻。因为这个人虽然是长斧兵的小队长,然而生性木讷,口吃不清,通用语说得尤其差劲儿。一路走来,我们仅在战事报告上有过那么一两次接触,还是我连猜带蒙才弄懂了他的话。   当我在此独处的时候,早已吩咐过府邸里的仆人不要打扰我……他们怎么会放了这个家伙进来?即便矮人们有事需要与我沟通,也应该是那个中队长图鲁斯来到此处吧?   我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找我有事?”   “最近一段时间,您可能对某件事情产生了疑惑——我就是来为您答疑解惑的。”黑岩舍尔笑着走了过来,身上的甲胄锵锵作响,脚步轻快敏捷,显得整个人矫健而精明。   我瞬间就发现了他的不对劲儿——这还是那个木讷的家伙吗?还是那个口齿不清的家伙么?现在的他看起来可是底气十足……就和那些地下王国的官员们没什么两样!   “你……”我皱了皱眉头,用手指向他遥遥一点,“就站在那里。”   大胡子的矮人毫不在意地笑了笑,在距离我十步之外停下了脚步。   我的疑惑?他想要告诉我什么?随即一道光亮在我的脑海中一闪,我想起了那夜女招待对我说的话来——包下整个酒吧的,正是一个铁锤矮人。难道说,是他么?   “这么说来,你就是那个……贵金属联盟驻艾林办事处的专员?”我沉声问道。   “正是我。”矮人摊了摊手。   我没说话,等待他给我进一步的解释。   于是矮人换上了郑重的微笑来:“撒尔坦阁下,我的真实身份,是岩与火之国商务部的三级办事科员。在欧瑞,我这类人还有一个称呼——高级税务官。是我王令我混在这支佣兵队伍当中,以确保我们的佣兵们尽最大努力完成您下达的指示——”   实际上对于他的来意,我已猜出了几分,于是直接转换了话题:“这么说来,你的那位王,对我在艾林城下的表现还算满意?对于艾林城目前的经济和军事实力,也还算满意?”   我的口气无论如何也称不上友善。没想到菲克斯那家伙……竟给我来了这样一出戏。   “大人息怒。”黑岩舍尔一并脚,对我行了一个军礼,“派我来此,也仅仅是因为保险起见。我想您是清楚的,我们……是铁锤矮人。即便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但估算形势、确定在合适的时机投资以获取最大利益,也是非常有必要的。睿智如您,也不会将以国家为主体的结盟视为单纯的友谊或者承诺吧?”   “那么在贵金属联盟办事处演的那一出戏,又算是怎么回事?”   “贵金属联盟,原本就是铁锤矮人的产业。”黑岩舍尔侃侃而谈,“因此在确定了您的确是一位值得信赖而拥有强大实力的盟友之后,我们选择以这种方式来支持您——整个欧瑞都将知晓您得到了我们的友谊,而我们的情报网也将向您打开。同时,在敌对势力领地的财富与人员也将在近期向艾林转移——我们将为艾林城的商业注入健康而新鲜的血液,同时给予您资金上的支持。”   “仅此而已么?”我紧盯着他。   “嗯……还有新式装备。实际上,早已运抵艾林附近。只要您开口,我们便可帮助您训练新式火枪兵——”   “仅此而已么?”我将之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您……说什么?”这一会,矮人略显疑惑,“如果您还想……获得其他方面支持的话,我可以与王上取得联系,明日便可给您答复……”   我继续盯着他,然后从嘴角露出一丝阴险的微笑来。   矮人当即住了嘴。   他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直到此时,我才慢悠悠地说道:“在地下的时候,我就有点儿奇怪——我将雷神之锤交给了菲克斯,他转眼就给我搞出了那样一件威力奇大的武器来。当我令他撤去那武器的时候,不到一刻钟,他的命令就被执行了。那时候,我以为埋藏那件武器的地方就在王室城堡之内——以你的阶级,应当知晓这件事情吧?”   矮人脸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然而直到我亲眼见到那东西之后,才发现距离城堡足有两个小时的路程……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矮人没有说话,脸色越发阴沉。   我又背起手来,低头看着地上的新发绿草踱步:“至于你刚才说的话……”我抬起头看着他,“你们的矮人王还在他的领地之中吧?那么,你怎么能在一天之内给我答复?……不不不,别跟我说用飞行信使,在这方面,法师们才是大师。”   矮人干脆紧紧闭上了嘴巴,就像一尊雕像一样杵在了地上。   这个时候,我才觉得胸口的那口闷气略略抒发了些。这些家伙……竟敢算计起我来了?而后又用这种得意洋洋地姿态跑到我面前,对我说其实他一直在暗中观察我?   呵呵。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你给不了我一个答复,那么,黑岩舍尔,你可以请示你的那位王,明日再来回我。”我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过身去不再理他。   实际上,我最在意的便是那种神奇的通信方法。   在地下王国的时候我曾想向菲克斯提出这个要求来,然而在矮人答应了为我提供充足的铠甲武器的情况下,我实在没法再另外加上一枚筹码。只是此刻他们竟白白地送给了我这样一个大好机会——以这样的方式对待他们的盟友……尤其是一位大法师!   我想,那位黑岩舍尔今后在地下王国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也许明日就不得不赶回去接受审判……   掌握着类似技术的,似乎还有一人。那便是米伦·尼恩。艾舍莉曾在我身边被她催眠,而那个小姑娘对我描述是,“有一个声音直接在我的头脑之中响起”——这个“头脑”,指的可不是意识,而是实实在在的有形头颅!   两者之间必然有什么关联。而暗精灵的冰雪宫殿又同样是在地下……我不得不怀疑,实际上米伦已经占据了另一处遗迹,而且在研究方面取得了相当的进展。   因为另一位暗精灵剑士罗林,在向我言明一切之前就先用一根木棍破坏了头脑之中的什么东西,若我所料不错,那便是那个可以传递讯息的工具。只是当时出于对他的尊敬,我没有破坏他的遗体,现在想来真是后悔莫及……但也无济于事。罗林被深埋在泰达斯的土地之下,现在那东西估计已经和躯体一起腐朽了吧。   思路延展,我又想到了那位代达罗斯皇帝——他的索尔骑士团横扫西大陆,据说也是借助了遗迹里的力量……便是这种东西吗?这种通讯手段虽然不是锋利的武器与坚固的铠甲,但却可以使部队之间的联系更加紧密,在战争之中占尽先机……也的确称得上是战争神器了。   说到神器……思路再向前追溯——巴温皇帝!传说中那是可以远隔上百公里明晰敌军动向的“神之眼”,是否又是类似的、甚至更加高级的东西?如此说来,其实那些太古文明的遗迹,一直都在影响着整个西大陆。它为这个世界带来的是文明的飞跃式发展——当某些地方的智慧生物还不知道铁器为何物时,矮人们就已经开始利用蒸汽和火药向一个崭新的文明迈进了!   如果将思维延展得更加遥远……远至跨越浩瀚的代瑟雷特洋,去往那片东大陆的话……   据说在那片大陆上,只存在一个国家。那个国家的皇帝以神奇的力量掌握着广阔疆域内的一切情况,并且借助名为“秘道士”的操法者们建立了有效统治……他们的军队,甚至全部装备了比矮人们的先进火枪还要犀利的武器,他们的铁皮巨舰,也以惊人的规模冲破了代瑟雷特洋的狂风暴雨,来到了因纳德立共和国的米勒湾。   只是……我皱起眉头想道,那样一个强大近乎神迹的帝国,为什么会不远重洋来到西大陆?只是为了赚取金钱么?罗林可是告诉我,那支舰队上的船员,全都是士兵。也就是说,那并非商队,而是……舰队!   作为同样拥有一片大陆的强大国家,我想象不出他们对落后的西大陆物产有什么必要的需求。如果他们不是为了金钱、或是物产而来的话……   那么也就只有土地了!   一个惊雷似的念头在我的脑中炸开——西蒙·崔舍!   这个家伙同样是东陆人,而他在西大陆的行踪飘忽不定,足迹几乎遍布每一个已知的人类国家……这个家伙,真的仅仅是为了追寻命运的启示么?   又或者说,他……实际上是东陆人派遣出来的先行者?   探知西大陆情报的先行者?   不不不……我在心中否定了这个念头。   即便大洋彼岸的那个帝国比西大陆上所有的国家捆绑在一起还要强大,还要先进……然而他们毕竟先进得有限。与矮人们的技术相比,也不过是二三十年的差距。与西大陆整体相比,大约可以领先上百年……   这样的社会发展水平,会令人口膨胀到需要向外扩张以谋求领土的地步么?要知道,那可是远隔重洋、何止万千公里的距离!   那么他们是为什么?   那些拥有黑发黑瞳、金黄色皮肤的东陆人,那些被先进科技所武装起来的强大战士们,他们为的是什么?   ……是了。   为的是遗迹吧……   东大陆上定然也有遗迹的存在,否则那些人不可能比西大陆的智慧生物更加先进。当他们将自己那片土地上的遗迹发掘殆尽之后……必然将目光投向这片土地。   不是为了财富、不是为了人口、甚至不是为了国土,而是为了那些太古遗迹!   这也就意味着,我们从遗迹之中,并非只能得到知识与技术……而是另一种,类似引火的柴、取暖的碳,类似北辰魔力的那种用以驱动遗迹文明的资源!   想到这里,我总算舒了一口气,而后再仔细地检查自己的推理,直至确认无误。   似乎矮人们还没有发现这个秘密,或者说找到那种东西——那种远比他们的火山蒸汽要强大无数倍的东西!   然而东大陆的那个强大文明,实际上已经将太古遗迹当中蕴含的力量运用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了。他们的舰队已经抵达了西大陆的门外,他们的侦察者也许已经在这片土地上游走了上百年……   也许……   也许另外那个世界的那位帝王,或是那位帝王的子孙们,早已对西大陆的情形了如指掌……   也许就在此时,在大洋之外的另一片广袤土地上,战争的机器已经隆隆运转,黑发黑瞳的金色武士从大陆各出奔向军港,而后整装待发,视线尽头便是这片土地!   倾世界之力,对西大陆这样一片诸国林立的土地进行讨伐……我们能获得胜利吗?   我强迫自己停止思考,好从这样的可怕预感中摆脱出来。   也许他们还需要漫长的准备时间……我这样安慰自己。不知不觉间……额头竟已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就如我刚刚重生之后遇到人形的母龙迪妮莎那样。那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无力去抗衡那样的一个敌人。而此刻,我也发现,自己无力去抗衡那样的一个庞大国度……不,甚至说是一个世界也不为过。   天色逐渐黯淡下来,远处有两点光亮慢慢接近,似乎是来迎我回府用餐的仆从。   也正是这两点光亮令我意识到,此刻我还身处我所熟悉的西大陆……那些未知的危机,还离我那样遥远。   我在黑暗之中略带感激地看了一眼他们微垂的头颅,然后慢慢回到宅邸之中。   珍妮依旧礼貌地向我致敬,而我只是微微地点了点头,就吩咐男仆将饮食送去我的卧室。无论前景如何,路总要一步一步地走,现在我能做好的,便是规划自己的每一步,然后尽快达成我的目标。到了那个时候,无论是成为神祗,还是带着珍妮隐世,我都将有足够的自信。东陆人即便再强大……总不能与接近神祗的存在抗衡吧?   我坐在桌子前这样思索着,然后摇响了手边的银铃。守候在门外的男仆轻轻在门上敲了三下,推门而入:“您有什么吩咐,大人?”   “为我传召矮人佣兵队的黑岩舍尔先生。”我说道。   男仆退了出去,二十分钟之后,黑岩舍尔走进我的房间。只是这一次,他又恢复了之前那种木讷的神色,用尤其恭谨地语气询问我:“撒尔坦阁下,我应召来见您。”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抬眼看他:“你们究竟知不知道,遗迹里隐藏着怎样的一股力量?”   黑岩舍尔惊讶地抬起头,显然没有想到等待他的是这个问题。   我却已经叹口气、摆了摆手,示意他离开:“把我的这句话,连同我下午的要求一起传达给你们的王。”   “就说,我们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如果他还打算对我隐瞒些什么的话,最终被毁灭只会是他。” 第二百五十一章 暗星的秘密   被派出去的信使们已经陆续返回。大多数人接受了邀请,一小部分人称病,或是的确有必要原因无法前来。但即便是接受邀请的这些人,也绝大多数谈不上什么善意,我想都是出于某个大贵族的授意,来探一探风声而已。   反倒是那些没来的,多是以前马第尔家的生意伙伴——也许是不想将自己陷于险境,也许是不愿意看到昔日的老朋友遭遇尴尬局面。   但总的来说,结果令我相当满意。艾林周边的势力代表几乎齐聚,婚礼上发生的事情将以极快的速度传遍欧瑞的每一个角落。   在这天下午,我的书房门被敲响了。   早已料到,来人便是黑岩舍尔。   我看着他低声吩咐门外的仆从退远一些,又小心地关门、落锁,便知道我的要求应当是得到了满足。今天他换上了棉布材质的常服,手中捧了一个木头盒子。盒盖上多数磨损,边角的包铜被摩挲得发亮,显然是一件随身物品。   矮人板着脸走到会客的木质茶几之前,将盒子放在桌面上:“您想要知道的,就是这个东西了。”   我从书桌前站起来,走到那东西之前。略一犹豫,掀开了盒盖。一个巴掌大小的木盒当中,饰有绸缎的内衬。内衬颇为厚实,似乎还填充着棉麻。中间躺着一个银色的小东西——大约有拇指肚大小,就像是一个被切为两半的圆球。半球的弧形表面显得雾蒙蒙,似乎是做了某种处理,使得它不会反射强烈的光亮。另有两片不易觉察的凸起分布在弧面的上下两则,上面有红色和绿色的标示。如果依照西大陆的习惯来看,应当是代表着“禁止”与“许可”。   我看了一眼黑岩舍尔,在他没有表示反对之后拿起了它,仔细端详……然而除了那两个有明显标识的按钮之外,这东西就是浑然天成地一个整体,没有任何接缝与孔洞。难道说这是一个铁疙瘩吗?可是这材质又是极轻的……   这么小的东西,能用来与远在千里之外的矮人王保持联系?我已知的任何一个法术……都做不到这一点。   我疑惑地看看黑岩舍尔。他耸了耸肩:“我王的意思是,您得先告诉我们,您口中‘遗迹的力量’是怎么一回事。”   我没作声,拿着这东西又翻来覆去地看了看,然后忽然说道:“菲克斯,你能听见我,对不对?”   一边的矮人变了脸色。   哼,这家伙,以为我是傻瓜么?从上午九点钟开始,我便发现他在宅邸里走来走去,神情焦虑、眉头紧皱,显然是在等待些什么事情的发生。这种焦躁的情绪大约以两个小时为一周期——刚才,他就在门外与什么人说了话之后才走了进来。这必然是他在通过这个小东西与矮人王取得了联系。而且这种联系方式大概每隔两小时,才生效一次。   我死死盯着那小东西,直到它传出一个微弱的声音来:“是的,我能听见你,撒尔坦。”这声音极小,以至于我不得不将它贴近耳边。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小东西忽然像是具有了生命一般在我的手中一弹,而后迅速贴到了我的而后。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就想要把它揪下来。黑岩舍尔及时地阻止了我:“阁下!这是正常现象,它只是附在了你的身上而已!”   我这才勉强镇定下来,身后去摸而后的东西——它的手感已与我的皮肤触感类似,略一用力便离开了身体表面,似乎并未如我担心的那样“长”在了我的身体上。我走到窗前借着镜头偏头观察它,发现这东西已经变成了肉色,看起来像是一个耳后极不起眼的增生。   这种太古技术……果然不可思议!   我有些不适地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现在我能听到你了。菲克斯。”   耳边传来了清晰的声音——说是耳边也许不合适,因为那东西紧贴我的头颅,更像是在脑海之中响了起来:“真没想到你能发现这个秘密。但我们的时间不多,需要长话短说——您口中的遗迹的力量,究竟是指什么?”   “我们有长时间?”我直接问道。   “从现在开始,大约十五分钟。”菲克斯的声音听起来相当真实,就好像是他本人在我身边说话。若非早已知道这种太古技术,我必然以为这是有人对我施展了一个“幻音术”。   “那么,我要你从现在开始仔细地听我说出的每一句话。”我理清思路,看着窗户玻璃中我自己的脸沉声说道。   接下来,我对他说出了我所了解的一切——包括那些东陆人的先进装备、那些巨大的铁皮船、罗林口中东大陆的那个庞大帝国,以及我对他们的推测。   “你必然比我更了解这些东西,你也一定有更多的秘密没有告诉我。所以我需要你坦白地跟我讲——”我最后补充道,“我的推测,在你看来,真实度有多高?”   耳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有声音,直到我等得有些不耐烦,伸手去摸那个东西的时候,菲克斯才以一种忧心忡忡地语调说道:“我……在我看来……你的推测,可能性相当的大。”   末了,他又补充一句:“遗迹里的那种东西,我们确实还没有找到。太古文明的技术精巧而复杂,不同于我们知道的任何一样的东西。所以即便现在知道了那东西可能是从前为遗迹提供动力的,但我们还是没法儿推测出它的大概模样——固体、液体、气体,它都有可能。既然你怀疑西蒙·崔舍是东陆来的侦察者,我还是希望你能够从他的口中得到消息。”   “否则……太难了。”菲克斯叹了一口气,“一切都太难了。就是你现在正在使用的这东西——我们叫它‘听筒’——也是我们用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才摸索出了用法,而到现在还没能彻底弄明白。”   “前提是,我找得到那个家伙。”我听他抱怨了一番,冷冷说道,“但——即便我从他那里得到了信息,又怎么知道你这一次不会对我隐瞒什么?”   “撒尔坦,我……”菲克斯似乎想要为自己辩解,然而话语声忽然变得扭曲飘渺了起来,继而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拉长扯断,很快变成了毫无意义的回音,最后归于寂静。   “时间已经到了,阁下。”矮人走到桌子旁,合上木盒并且收入怀中,“我王将这枚‘听筒’赠与您,希望你们能够保持联系。”   我点了点头,然后赶在他走出房间之前问:“这东西……如何运作?”   矮人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略显得意的神色,似乎很为能给一位大法师答疑解惑而感到开心:“它无需任何力量来驱动,也很难损坏。无论是火烧、浸泡、劈砍,都无所谓。”   他又走到我身边,踮起脚来推开窗户,并且指向天空的西方。我随之看去。   “您仔细地看向天空……仔细地看,会不会见到一颗星星?”   星星?白天里会有星星么?我有些疑惑,抬头看向头顶的天空——但太阳随即将我刺得流出泪水来。当我低下头来擦拭的时候,才发现一边那个可恶的矮子竟然在脸上挂了两片黑水晶——   两片黑水晶用银架固定在一起,末端钩在他的耳朵上,那种滑稽又可恶的样子令我又想发火又想大笑。   “噢……抱歉,是我疏忽了。”矮子咧了咧嘴,又变戏法似地递给了我同样的东西——“您戴上这个,然后再用您的……真实之眼仔细看。”   我满心疑惑地接过它,架在鼻梁上。整个世界顿时变得昏暗起来。而当我再抬起头的时候,太阳变成了一个白色的圆盘,发出柔和的光线来,一点儿都不刺眼了。   用黑水晶来看太阳,这事儿我早就知道。只是没想到矮子们还特意做出了现在挂在我脸上的这东西——就只是为了看太阳?   黑岩舍尔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一般,笑着解释道:“这东西本来是我们在锻造某些东西的时候用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收住口,显然是吸取了昨天的教训。   “您现在再看,是不是能够看到星星了?”   我凝神向天空之中看去,并且集中了注意力。魔法的效果作用于我的双眼,并且将我的视力增强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视野之中的世界变得更加黑暗,而黑暗中的光亮却清晰了起来。起初像是人们闭上眼睛之后眼前出现的那些随处飞舞的光点,而后某几个光点变得越来越亮,最终被我牢牢地捕捉。   那似乎……的确是星星。然而除了时光与秩序之星,我还没见过哪一颗星行走得如此之快。在短短五分钟的时间里,它们的位置就发生了明显的偏移——它们的行动甚至比那个颗星更加迅速!   “看到了没?看到了吗?”矮子在一边急着问。   那星一共有三颗,彼此之间的距离几乎相等,大约有一指宽。我抬手指向它们:“你说的是哪一颗?”   “哈?”矮子发出惊讶的声音来,“有好几颗?”   我摘下那东西,低头看他:“你看不到?”   “我当然看不到。”矮子一摊手,“我又不是您,有法术。”   我真想马上揪着他,把他丢到楼下去。但还是问道:“那你是怎么知道天上有这几颗星星的?”   “也是一位法师告诉我们的。”矮人解释道,“以前我们弄不清这东西什么时候能用,什么时候不能用,后来慢慢摸索出了规律——它每隔两个小时起一次作用——是在同一个地方,每隔两个小时起一次作用。再后来,有个法师来到我们这里听说了这事儿,就和我们一起研究它的工作原理……也是他运气好,那天他也带着这个镜片儿,走到了地面上,又不知道发了什么神经,用‘法师之眼’那个法术去盯着天空看,最后发现了那个秘密——”   他故意顿了顿。然而我只是盯着他。最后这家伙只好叹了口气,继续道:“他发现,当某颗走得很快的星——这颗星的身后还跟着两颗星,之间的距离比是二比一的时候——当前面的那一颗出现在我们的头顶的时刻,这东西便发挥作用了。等到那颗星在视野当中消失的时候,这东西就说不了话了。”   我继续看着他。然而矮人却一摊手:“就这样。”   “就这样?没别的了?”我愣了愣,“你们研究了那么多年,就只知道当头顶的某颗星星出现的时候,它就能说话了?”   他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自己的鼻子。   “那么……你们既然在白天看不到那星星,又是怎么按时联系的?”   矮人无辜地瞪着眼睛:“当然是一直把它贴在耳朵后面,隔一段时间就说几句话。等它有了作用就记下那个时刻,然后以两个小时为准。”   哈!我在心舒了口气,看起来他们也并不像我想得那么聪明嘛。   矮人终于离开之后,我开始思索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   白天天上居然有星星!若非那个矮子告诉我……谁会无聊到在大白天里用法术去盯着天空看?   而我耳后那东西……竟又是通过其中的某一颗起作用的。这究竟是什么原理?   我皱起眉头苦思冥想,最后只得出了一个可能最为接近真相的结论——也许遗迹文明,也是利用了魔法力量的。就像法师们从北辰之星获得魔力、驱动法术那样,这东西也从那些行走得极快的暗星之中汲取了魔力,保持通讯。当暗星从视野中消失以后,魔力的供应中断,它便也无法工作了。   同样的道理,如果哪一天北辰之星不明不白地从世界上消失了,那么法师们也就瞬间变成了凡人,再也没法儿施展魔法了。   我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有些沾沾自喜——虽然觉得不尽如人意,然而也的确是唯一合理的解释了。只是……难道遗迹文明真的是以魔力驱动?如果以魔力驱动,那么东大陆的人们又要来西大陆做什么?   我打定主意,在解决了这边的事情之后,还得到地下王国走一趟。假如我的推断是真的,也许只有我才能帮矮人们揭开遗迹的秘密。   时间在思考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当我下定决心之后,窗外的太阳竟已经西斜了。   中午因为有心事没有用午餐,这会儿只觉得肚子咕咕作响,胃里边像是有一只手在不停地揪。我推开门,打算到楼下用晚餐,却不想转角处的楼梯咚咚作响,一个男仆匆匆跑了上来,险些撞进我的怀里。   我一皱眉头:“什么事儿?慌慌张张。”   男仆抬眼见了我,赶忙说道:“先生,我就是来找您的——珍妮小姐说,我们的第一批客人到了,要您即刻去楼下。”   “达拉然伯爵?”我问道。   男仆一脸茫然:“唔?不……不是伯爵大人。”   那是什么人……非得我亲自去看?还没等我问,男仆已经补充道:“是一些……似乎是尼安德特人,都是银发——”   我早已踏前一步,狠狠盯着他:“有没有几个穿着黑袍的?”   男仆似乎被我这带着莹莹绿光的眼神着实吓了一跳,把身子往后一仰,结结巴巴地说道:“来了五个,全……全是黑袍。”   “这些胆大包天的暗精灵!”我在嘴里低低地咒骂了一声,甩开男仆冲下楼去。   走到会客厅里的时候,双方正剑拔弩张——不,这么形容也并不合适,应该是说,五个暗精灵被马第尔家的亲兵用长剑围在一起,手里捏着可怜巴巴的匕首试图自保。   珍妮坐在沙发上冷冷盯着他们,直到我出现在门口,才放下手中的茶杯:“喏,撒尔坦,就是这五个家伙。”   实际上暗精灵的到来没让我惊讶,珍妮说出这句话的口气倒让我惊讶了。“这五个家伙”——这样的话从这几天一直规矩得像个帝国公主一样的珍妮口中说出来,可见这姑娘气愤到了什么程度。   我倒是可以理解她的愤怒为何而来——就在去年的时候,暗精灵们还差点迫使她与那位黑太子成亲。眼下在婚礼之前再次到来,勾起珍妮痛苦回忆的家伙们自然没什么好下场。   我缓步走过去,细细打量那五个被团团围住的暗精灵——三个剑士,两个魔法傀儡。看起来脸上的惊慌神色倒不是装扮出来的,显然没有料到会受到如此“礼遇”。   敢明目张胆地来,却连这种情况都未预料到么?   然而不管米伦·尼恩打的是什么主意……我都得说,这几个家伙来得正是时候。如果他们不来,我还得费劲心思让那位大法师知晓婚礼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下,让他们如实地把所见所闻转述给他们的那位主子,可比任何小道消息都真实一百倍。   于是我向珍妮微微摇了摇头,然后朗声道:“放开这几位先生。他们可是咱们的‘老朋友’了。”   士兵们略一迟疑,然后转头看向珍妮。她也看了看我。但尽管眼眸中是疑惑的神色,却仍然点了点头。   刀剑一入鞘,暗精灵们如释重负。两个魔法傀儡几乎是抢着问道:“阁下,约瑟芬殿下可还好?”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最短命的大法师   我冷冷地看了那个暗精灵一眼。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将匕首收入腰间,又将手抬起,便要给我行一个法师礼。   我当即哼了一声:“你敢在我的面前施这种礼?”   暗精灵一愣,尴尬地将手抬在胸口,随后只得转了转手腕,向我躬身施了一个觐见礼。   这还差不多。区区魔法傀儡,也敢玷污真正的操法者们的礼节么?   “撒尔坦阁下,我的名字是奎恩·斯塔那,冰雪与风之王座下的侍卫副长。这次来到艾林,是为了代我王祝贺您与珍妮小姐结为夫妻。另一件事就是……探望我们的殿下,约瑟芬·尼恩王子。”   “他现在过得挺快活。衣食无忧,又用不着劳碌奔波——约翰,你昨天去探视王子殿下,是不是说他胖了些?”我坐下来抿了口茶,对站在一边的马第尔侍卫队长约翰说道。   约翰板起脸来,一本正经地答道:“的确是胖了些,大人。”   随即那些侍卫们的脸上就露出了隐忍的笑意。   实际上,侍卫们忠诚地执行了我的命令,将约瑟芬的口粮标准缩减到了最低——以至于那家伙饿得浮肿了。上一次我去看他的时候,那位黑太子拉着我的衣角,说只求能让他吃一只烤乳猪,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所有秘密都倒出来——   只可惜他那里暂时还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暗精灵的使者们眼见侍卫的神态,似乎心里有点儿发慌。另一个魔法傀儡也向我施礼:“大法师阁下,我是克斯威尔·洛伦索。如果您允许的话,我们希望能够面见约瑟芬殿下。当然……如果我们能够在这段时间里在他的身边侍奉,将会更加感激您的仁慈。”   “面见么,倒是可以。”我摸着下颚,慢条斯理地说,“至于侍奉他……你们乐意的话,我当然也乐意。”随即挥挥手,“带这几位先生去‘觐见’他们的殿下吧。如果他们执意要侍奉左右——你们知道该怎么做。”   卫兵们笑呵呵地点头,而暗精灵的神色显得越发凝重了。   暗精灵们一离开房间,珍妮便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笑着耸耸肩:“我当然也想把这些家伙的脑袋砍下来挂在城门口……只是他们还有点儿用处。”   她抿了抿嘴:“我只怕他们是来刺探虚实的。”   我探过手去作势要捏她的俊俏的鼻尖,她只略微侧了侧脸,就真的羞答答地等我去捏了。我微微一愣,随即轻轻一刮:“傻姑娘,我们怕么?”   珍妮用手贴了贴脸颊:“话虽然是这么说,可是我的心里总有些……撒尔坦,其实我没有想要做什么女公爵的心思。我只想——”她认真地看了我一眼,“只想和你在一起而已。”   我轻轻咳了一声,笑了笑:“我答应过你的,建立一个尼安德特人大帝国。然而现在皇冠却不能属于你……至少我得为你做些什么。还记得么,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就是想要游历大陆,成为一个真正的骑士,至少不让马第尔家失去贵族的封号。”   珍妮眨眨眼睛,开心地笑了起来:“第一次见你就遇到一只路魔,幸好你救了我。在遇见你之前,我可没想过这世上会真有法师……”   “而现今一个大法师就坐在你身边了。”我也笑起来,“马第尔家也将成为西大陆最为人瞩目的一个名字。你瞧,你的心愿都实现了,所以——别慌张,也别焦虑。我们只需要把事情一步一步做下去,然后……自然会收获一个圆满的结局。”   珍妮没说话,看向我的眼神里满是柔情蜜意。随着婚期的临近,她在我的面前似乎变得越来越容易害羞,也越来越容易开心了。   就像是一个美丽璀璨的水晶杯,将在阳光下焕发出最华丽的光彩来。   只是,我能不能守护好这水晶,不使她心碎?   这个恼人的念头忽然浮上了心头,似乎我就注定是一个得不到哪怕片刻温馨感的可怜虫。我在心中无声地探了口气,摸了摸自己耳后的那个小东西。   那些暗精灵们的脑袋里……也是有这东西的吧?剑士们也许还是正常生物,然而那些魔法傀儡,必定同罗林一样。   这时候门外又响起脚步声来。暗精灵克斯威尔已经“觐见”完毕了。我收敛笑容,直起腰看向那个走进门家伙:“诸位感觉如何?是不是还想侍奉在你们那位殿下左右?我可得提醒你们一点——你们的王子殿下最近正在为减肥苦恼。如果你们能陪伴在他身边,替他消耗掉他的饮食的话,我想他会相当高兴。”   克斯威尔显然在强忍怒气,但看起来并不是很成功。他站在原地瞪了我一会儿,才说道:“诸神在上,大法师阁下。也许你今日令人所遭受的痛苦,在明日就会回赠到自己身上。如此苛刻地对待一位王族,难道就是伟大的撒尔坦的处事之道么?”   我弹着自己的手指,侧脸瞥了他一眼,拉长声音道:“回赠到我的身上?就凭你们?还是你们身后的那个老女人?她自称大法师……”我又嘲讽地看了他一样,“不会和你是一种货色吧?”   暗精灵的脸色顿时变成铁青,就连他身后的那三个剑士也将剑身拉出了剑鞘。但另一个魔法傀儡奎恩低声喝止了他们,大步走到克斯威尔面前对我说道:“见谅,撒尔坦阁下。”   然后一甩袍袖,转身出走出门外。   他的地位似乎要比克斯威尔高一些——这家伙也只能再瞪我一眼,随他走了出去。   我在他们身后扬声道:“在这几位先生的晚餐里,加上一只烤乳猪——那可是他们的那位殿下梦寐以求的饮食。”   侍卫们哄然大笑,看向我的眼神已经与往日大不相同。虽然他们平时对我尊敬畏惧但总是畏多过于敬。此时,倒像是看着一位深得人心的仁慈领主的眼神了。   珍妮不解地看着我:“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   “连你也看出来了?”我笑着端起一杯茶,尝了尝,冷了。于是又放下来。   “平时的你可不会对那种身份和地位的人冷嘲热讽,你是在激怒他们?”珍妮用手指绕着自己的银发,“你是希望……他们能够对你不利,好让我们有借口……不对劲儿,他们胆子再大,也不敢在这里动手。”   “安心。”我拍了拍她的手背,“我有点儿别的打算。”   珍妮见我再不肯多说,丧气似地轻轻叹了口气,“有的时候,我真想多分担一点你的心事。”   我微微一愣,然后露出笑容来、搁着小圆桌握住她的左手:“那些血腥黑暗的事情,就留给我好了。我更希望看到你一直沐浴在阳光里。”   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血腥味儿……可不那么容易洗得掉。”   珍妮怔怔地看了看我,然后将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手背上,用力握了握。   ……   ……   夜色已浓。时光与秩序之星高悬于明月以西,再有四个小时就将与明月重合——那预示着午夜的到来。   从前看着这颗星,只惊叹于星辰的神秘精巧。它竟可精确地每天出现在夜空之中,使得先民们可以依照它来为每天划分出二十四个小时。但此时再看到这颗星,心中却生出了另一种情绪……这颗星运行得如此之快,会不会与那些暗星是同一种东西?   如果是的话……那么我就更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现在的心情了——太古文明的遗迹原来竟一直高悬于我们的头顶,并且频繁地被我们提及,然而压根儿就没人想到,原来那星辰竟是一个文明的造物!   如此说来,月亮、北辰之星、乃至夜空繁星……会不会都是那个文明的造物?如果连星辰都是被他们造出来的,那么诸神呢?诸神那样畏惧巴温皇帝从遗迹之中得到的力量,甚至不惜直接干涉主物质位面的法则……这也是一个有力的佐证么?   只是,那样一个伟大的文明,又是如何灭亡的?   还有什么样的敌人能够将他们几乎彻底抹去?   我仰望夜空,心中生出莫名敬畏。就在此时,一个极度微弱的光点出现在天际以西,随后几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东方行进。我再三确认之后,低下头来揉了揉眼睛。虽说“法师之眼”这个法术是以魔力加强人类的视觉效果,但是要一直死盯着无尽苍穹目不转睛,也的确是一件令人在生理上感到疲劳的事情。   现在我正站在宅邸后花园的一颗月桂树旁,身边则是低矮的灌木和常绿的针松。这片小树林的东边,是一座红砖结构的两侧小楼。平日里是给那些远方赶来进行交易的商人下榻住所,现在则成了五个暗精灵的客房。   略一休息之后,我踏前一步,走进了月桂树的阴影之中,然后改变手势,低声吟出一小段咒文。   随后便觉得身体发冷,好像是一片风中的落叶,在随着夜晚的寒气轻轻飘荡。我闭上眼睛仔细体会这种感觉,直到觉得自己的双脚都离开了地面,才“睁”开眼来。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现在已经没有眼睛了。   法术“米娜苏的阴影”。借助自然气息与阴影,令自己的身体暂时虚无化,转变为一片极淡的浓雾,同时隔绝生命侦测一类的法术。   现在的我就像是一个鬼魂,在意识的操控下借助着周围的气流飘飘荡荡,费了好大劲儿才飘到了那栋小楼一层的某扇窗户下。   要是在平时,我是断然不会使用这个法术的——这个法术在身体虚化之后是无法自己解除效果的,只有耐心等待三十分钟,才会慢慢化为人形——而这又是一个极痛苦的过程。   相信许多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身体的某一个部分在因为血流不畅而麻木之后逐渐恢复知觉……如果在这个时候狠狠地晃一晃它——那种感觉可教人生不如死。最可怕的是,在这个法术的恢复过程中,这种感觉至少会在全身持续十分钟以上。   然而这也并非我不愿意使用这个法术的唯一原因。更主要是因为……这个法术的名声可的确不大好。几乎每一个法师在提起它的时候,都会想到那个创造它的大法师——此人在操法界早已成为了笑柄。   那位大法师名为米娜苏·安敦维尔,是一位罕见的女性人类大法师,死去的时代早于我出生的时代将近五百年。她在一百零六岁高龄的时候创造了这个魔法,并且当着十几位法师的面儿,在她位于海边的法师塔之外演示了它。   那一次演示相当成功,所以在场的每一个高等法师都认为,米娜苏可以当之无愧地晋身为一位大法师。然而就在这样喜悦而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一场台风到来了……   对于高等法师来说,台风当然不是什么可怕的东西——每个人都至少有十种法子可以令自己在这种程度的狂风暴雨之中安闲自在地喝茶聊天。然而倒霉的是,米娜苏那个时候无法为自己解除魔法,于是被大风暴刮上了天。   其实单单刮上了天也无所谓——尽管躯体是虚无的,但北辰魔力保证了这具躯体处于魔法的守护之下,怎么样的物理性质撕扯都无法伤到它分毫。假如这风在经过海岸之后又推进到内陆,那么米娜苏大法师大可在法术解除之后,在半空之中弄碎几块宝石,为自己套上一打护甲,然后施展一个羽落术。虽说狼狈了些,但总不至于丢掉性命。   然而当时,这台风其实拐了个弯儿,向着代瑟雷特洋深处去了。以那种风暴的速度,在海面上行进了半个小时,可知究竟走出了多远。之后的事情就是人们的推测了:半个小时过后,米娜苏大法师重归人形,也许是暂时保住了性命,接着落到了广阔的大洋之中。   然后……   就没有然后了。   她是自有历史记载以来,最短命、死法又最离奇的一位大法师。   因此这个法术就变成了人类历史上最有娱乐精神的一个高等魔法。   现在我一边祈祷着这内陆之中千万不要刮起大风来,一边让自己停留在窗下的一株迎春的枝蔓之中。   如果我推测得没错儿,在这个时候,暗精灵应当开始与北方的那位大法师开始联络了。   在约瑟芬被我虐待得几乎要性命不保的情况之下,我可不相信他们有那么大的胆子可以等到回到冰雪宫殿之中以后才向米伦·尼恩禀明一切。   我刚刚将自己藏好,窗户便被猛地推开。宽大的窗框往外一展,将我的头颅那一部分荡得向后飘去,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悠悠地重新回归身体。这种感觉可是相当奇妙……   暗精灵奎恩探出头来四下看了看,嘴里嘟囔了句什么,才又关上了窗户。   我终于舒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没有发现我。   接着,屋子里便响起了两个人对话的声音。   克斯威尔压低嗓音说道:“你得想好,来这里之前,陛下可是明令禁止我们在撒尔坦的势力范围之中与她通话。如果陛下震怒的话……”   “如果我们回去的时候,告诉陛下约瑟芬已经完蛋了,那可就不是‘震怒’那么简单了!”奎恩似乎在来回踱步,又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来。这与你无关。”   克斯威尔沉默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那么你就来吧——我们一起做出的决定。”   之后便是一片寂静。过了大约半分钟之后,奎恩开口说道:“接陛下,我是奎恩。”   “接陛下”……有个中间人?但我随即释然。暗精灵魔法傀儡数量众多,米伦当然不可能亲自关注每一个人。   过了五分钟,或者更长的时间,奎恩似乎已经与米伦取得了联系。我忽然听到他说:“陛下……事出有因。我们见到了约瑟芬殿下……对,就在这里。不不,殿下还活着……”   “对……似乎也只能称为活着而已。撒尔坦对待殿下极度苛刻,据殿下说,每五天只有一块面包,一杯清水……”   “……陛下息怒。正是这样,我们才不得不紧急联系您。……想要请示的是,如果事态的话,我们是否以殿下的生命安全为优先目标?”   又过了很长时间,米伦·尼恩似乎说了很长的一段话,又或者思考了很久。   最终奎恩的声音变得冷酷起来:“是。那么,我们在观礼之后就会询问他。”   询问我么?我想道,询问我是否会释放约瑟芬?这个米伦……不会如此幼稚吧?   但我随即听到了奎恩的下一句话——   “殿下虽死尤荣。”   不是约瑟芬!   我心中一惊,他们不是为了约瑟芬的事情而来,而是另一件事。这件事重要到……重要到了令米伦放弃了自己唯一的一位继承人的地步!   而听起来,似乎还得得到我的许可……   究竟是什么事?难道说那位大法师自觉不是我的对手,要求我饶她一命么?   可笑的是,除了这个可笑的念头,竟然没有任何一个推断能够让我觉得自己更加接近真相。 第二百五十三章 婚礼(一)   他们之间的交流到此为止。之后便是两个暗精灵之间的对话。   “陛下的意思是……放弃约瑟芬王子?”克斯威尔试探着问道。   奎恩似乎以点头作答,然后忧心忡忡地说:“我只担心一件事……依照撒尔坦今天对待我们的态度,我们也许捱不到婚礼结束。我在想,是否要提前告诉他那件事情。”   克斯威尔沉声道:“撒尔坦的确是一个冷酷阴险、狡诈无情的人。但也就是因为这一点……他绝不会对我们轻举妄动。这样的人也是最多疑的人,我保证,他现在正在苦思冥想,想要弄清楚我们的来意为何呢。”   “只是……”奎恩犹豫了一下,“陛下只字未提瑟琳娜殿下。”   于是两个人一起沉默了。之后克斯威尔叹息一声:“我今天见到了她——在走廊一头远远地看了一眼。”   “她只对我点了点头。”   “看起来……那位殿下是打定主意,要在撒尔坦这里待下去了。”沉闷的声响传来,似乎奎恩将拳头砸在了木桌上,“我……我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这未尝不是好事,你我都知道。”克斯威尔压低了声音,像是怕接下来的话会传到第三人的耳中,“陛下是怎么对待她的——你是看着她长大的,当然比我清楚。”   奎恩沉吟了许久,最终叹了口气:“我倒更希望她去隐居。”   我心中一动——这两个暗精灵,似乎倒不是那么十恶不赦……至少在对待瑟琳娜这件事情上,表现出了少有的高尚情感。   也许……在暗精灵群落中,瑟琳娜的支持者还为数不少。若是善加利用,定可使米伦焦头烂额。   至于他们口中的那件事情……早晚他们是会告诉我的。反倒是我此行的目的已经达成了。暗精灵们的确在使用与矮人同样的技术,且同样是通过天空之上的那颗暗星起作用。法术还有十多分钟便会自动解除,于是我再次感应微风吹来的方向,飘飘荡荡地离开了那窗口。   ……   ……   从第二天开始,各地来客便陆续抵达艾林。   只是那些人的脸上都带着一股凝重的神气,并不像普通的贺喜者。我并不意外……这些人原本就是周边的大小势力派来的“探子”。在欧瑞王已经死去、王都还在为王位继承人争吵不休的情况下,每一个有实力的领主都会为自己的将来做打算。   倒不是说每个人都有自立的心思,然而大环境却不得不使他们做好争霸欧瑞的打算。一旦有那么一两个重量级人物率先打起叛乱的大旗,那么他们也不会愚蠢地用自己的力量去捍卫还不知归属于谁的王座。   但他们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第一个公开对抗王国军队的,会是小小的艾林城吧。   这些人来探听我这位大法师的虚实是一方面,也许想要拉拢艾林的力量也是另一方面。到婚礼的前一天,我已经收到了不少于二十份拜帖——来者没有将焦点投在珍妮的身上,而是毫不避讳地显示了对我个人的兴趣。   但是……这些家伙,难道就没有想过么?一个可以影响世俗王权更替的大法师,也是他们能够胡乱攀附的么?   或者说,那些家伙们认为我与珍妮结为夫妻,就只是为了获得一个争霸欧瑞的“名分”?   我不屑于与这些小角色纠缠,便一直以“从事法术研究”为由,在书房里落了个清净。大部分的人都只见到了珍妮,然而据珍妮对我所述,那些家伙都表现出了某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某人甚至直白地要珍妮在婚礼之前给他一个答复,是依附于他背后的那位萨兰登堡公爵,还是成为他们的敌人。   说起来,这个人与我还有过一面之缘——在约瑟芬挟持珍妮举行婚礼的时候,他便出席过。那是马第尔家的合作伙伴之一,名为艾布特·贝茨,三等子爵,艾林西北边曼德琳城的领主。   过了最后一日,这一天终于到来了。   依照欧瑞的习俗,婚礼要从太阳升起之日开始。现在是春月中旬,处于北方的艾林城大约在早上七点钟的时候才进入黎明阶段。而在此之前,仆从们早已在宅邸之后那个广阔的花园草地上布置好了一应摆设。   以刚刚建好的梯形高塔为中心,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长条桌被摆成了巨大的圆圈,只在四个方位留出了通道。圆桌以内以金色羊毛地毯覆住了枯草,又在四个观礼区排好了靠背椅。   梯形台用青黑色的大理石堆砌而成,在正南方留出了一排石梯,现在这石梯也被金色的地毯覆住,在晨光下熠熠生辉。   当阳刚洒满了艾林城之后,仆人们开始将丰盛的饮食流水一般传到长条桌上。   而我站在三楼的窗前,关注着那里的情况。   宾客们陆续到场,开始三三两两地扎堆交谈。他们神色各异,却就是没有一个人表现出单纯的喜悦之情来。似乎这些人当中还有宿仇——眼下就有两拨人发生了争吵,差点动起手,所幸周围的侍卫及时分开了他们。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更加阴沉了——这些自诩为贵族的人,竟连起码的礼节都不顾了么?在我的婚礼上几乎拔剑相向——若不是还要留着他们好好看看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我简直想现在就将那些人统统踢出去。   但在饮食被仆从们摆上桌面之后,那些人情绪又发生了变化——   因为,严格地依照欧瑞王国贵族礼仪来说,那些东西实际上是“僭越”了的。自代达罗斯皇帝时代起,欧瑞便对各级贵族们的婚嫁丧娶程序作出了相关的规定,到了德尔塔王室时代,为了加强王权,更对这些礼仪规定进行了进一步完善。   例如身为具有男爵封号的马第尔家,在婚礼的饮食上就有有据可查的规矩:食物以铜器盛装、酒杯不可嵌金;婚礼上作为主菜的肉类为猪肉,伯爵以上才可使用牛羊;每张食桌旁的男仆数量不可超过两人,女仆不可到场;第一波婚宴要在正午之前结束,王室才可将筵席持续到日落之时。   至于其他的细节,更是数不胜数。在平时一位贵族举行婚宴,必定要请来三到四礼仪专家安排指导,否则一不小心喜事就会变为祸事。   然而此时场中的情况是……每一桌的主菜,都是一头横卧在巨大金盘之中的烤羊羔。其他自取的配菜皆由金器盛装,酒杯则是白精灵第二纪王朝的经典风格:黑水晶嵌金、底座镶嵌了一圈火红色的宝石。   当四个男仆合力托着金盘将第一只烤羊羔放上桌面的时候,顿时成为了万众瞩目的焦点。场内的嘈杂声微微一滞,然后便传来一片吸气声。   ——这可是一位公爵的规格。   某种微妙的情绪在场中蔓延开来,就连那些仇敌都暂且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开始重新思考他们将要面对的局面——   一个男爵……在婚礼上使用了公爵的规格!   我看着场中诸人的反应,满意地点了点头,然后唤来守候在门外的男仆们。宾客已经到场,第一轮菜也已上完……我应该更衣了。   我今天的装扮,是以白色为主色调。按照欧瑞的习俗,应当是贴身的丝质正装,外加三层以上的仪服与礼装。然而这样一来,就连呼吸都成了一件痛苦的事情——在这样的情势当中,我可不会愚蠢地遵守那所谓的风俗。   因而我只穿了风格颇为华丽的礼装,然后加了一件狐裘滚边儿的白色长披风。这披风一直垂到我的膝下,若是用手一拉,便可将整个身体包裹起来。   一切打扮停当,便由男仆引我去见珍妮。   推开她的房门的那一刻,我的眼睛顿时一亮。   珍妮一直以来都算是一个美人儿,只是我从未想过她一旦装扮起来,会美丽到这种程度。   为了配合我的衣着,她同样只穿了礼装——那是一条白色的丝绸长裙,合身妥帖,收腰得体,更显她整个人修长优雅。长裙的袖口与裙边饰以金线,那是鸢尾、白槿、知更鸟的花纹。金色的纹饰如火焰一般向上蔓延,最后变为银线绣成的暗纹,遍布整件礼服。身子微微一动,便有光华流转、明艳不可方物。   她也穿戴与我同样的披风——那是被加持了“绝对防御”的魔法物品,可抵御绝大多数的物理冲击。披风的白色毛边儿簇在她的颈边,白皙粉嫩的脸蛋儿显得容光焕发。   我略微一愣,由衷赞叹道:“很美。”   到了此时,珍妮似乎一改前几日的羞涩矜持,竟向我展露出甜蜜的微笑,然后走到我的身边挽住我的左臂:“那么,是该我们出场的时候了。”   “也该是一切拉开序幕的时候了。”我最后看了一眼她银发之上,那顶红底白绒、珠宝满缀的公爵冠冕,又为她撩开了一丝垂在耳边的细发,握住她搭在我臂弯上的那只手。   一刻钟之后,礼号三响,大门洞开。我端起左臂,与珍妮一同踏进满场的阳光与所有人的视线当中。 第二百五十四章 婚礼(二)   这绝对是一次不同寻常的婚礼——对那些人而言是这样,对我们而言同样如此。没有证婚人、没有双方的父母出席、甚至没有一位司仪来主持。甚至于观礼的来宾们,也都是一群心怀叵测的家伙。   当我与珍妮并肩出现在大门之后的时候,在场的所有人在刹那之间变得沉默起来。他们的视线都集中到了珍妮的那顶冠冕之上——那冠冕在阳光之下熠熠生辉、宝石光华流转,正中的一颗足有婴儿拳头大小的钻石、那颗我平时用来施展“迪尔芬德之盾”的钻石,宛若璀璨的星辰一般放射出无尽光辉。   我们略一停顿,然后迈开步子,在庄重的礼乐声中缓缓前行。所过之后,人们纷纷向后退避,让出了一条通道来。   我相信,无论是这顶冠冕还是冠冕之上镶嵌的那枚钻石都足以在今后一整年的时间里成为亚丁上层贵族们之间的谈资——   因为我在现在就听到有人在低声惊呼:“诸神在上,那颗钻石,是修加特王的那枚‘女神之泪’么?”   然而另有一人很快否定了他的看法:“只怕比那一枚那还要珍贵——女神之泪也没有这样大……魔法师们果然都如此富有么?”   还有另一些低级贵族们的焦点则是我……那些没有亲眼见过法师的人们,掩嘴窃窃私语,但我将他们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那个男人,就是撒尔坦?好像并不像传说里那么凶恶——不是说他生了一副恶魔的面孔么?”   “别忘了他是一个法师,也许他改变了自己的容貌!”   “可是似乎也和我们差不多……是个冒牌货?”   当然,这两种人在来宾之中所占的比例并不大。因为并非所有人都只关心这类消息。更多人低声讨论的则是——   “她怎么敢?她是要自封公爵么?”   “公爵的冠冕,她戴的是公爵的冠冕——可她是一个尼安德特人!”   “呵呵……这是在挑战整个克莱尔人世界。自巴温帝国之后,可还没有任何一个尼安人胆子这样大,敢于自封公爵!……”   我将这些议论尽收耳中,但仍目不斜视,与珍妮一直走到梯形高塔之下,停了下来。   等候在那里的瑟琳娜与安德烈——以我与珍妮各自“挚友”的身份为我们奉上了清水与盐。   而宅邸第一管家则朗声唱道:“请诸位坐落。”   无论怀着怎样的心思,那些人还是各自坐了下来,但嗡嗡的议论声从未平息过。   我与珍妮转过身对望着彼此,然后由珍妮自瑟琳娜手中的盐碟里蘸了些盐粒点在我的额头上,对我说道:“我,詹尼佛·马第尔,以星空之名起誓,愿与撒尔坦·迪格斯结为夫妻。哪怕诸神陨落、星辰崩塌,此心不渝。”   人群再次微微骚动起来。但我没有理会,而是自安德烈手中的金色水盆里蘸了清水,点在珍妮的眉心,同样说道:“我,撒尔坦·迪格斯,以星空之名起誓,愿与詹尼佛·马第尔结为夫妻。哪怕诸神陨落、星辰崩塌,亦此心不渝。”   在此之后,按照惯例,应当是由男方的父辈向观礼的嘉宾致辞。然而这一场婚礼,其实从头到尾都没有按照欧瑞王国的传统习惯来,也就省去了这一道环节。   因为没有德高望重的长者主持,因此场面看起来简单得近乎儿戏。但……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可都不会认为这仅仅是一个儿戏。   因此他们都听到了我和珍妮所说的那一段祷词。   新人之间的婚礼祷词的确有起誓这样一个环节,然而起誓的对象则是爱神弗洛妮。但很明显,我不愿意对那种神祗起誓——她甚至都不是一位主神,而是近乎半神的存在。   至于星空之上的那些主神们……黑暗之后肯定不大乐意见到我开心幸福。因为她那个分身的心脏此刻就在我的手上。假如我以一个大法师的身份向主神们祈祷、要求他们见证这段誓约,那么那位黑暗女士肯定能够感受到我的气息,进而发现她的那颗心脏。   到时候……   只怕这婚礼就要变葬礼了。   所以只能向星空盟誓。并且说出“诸神陨落、星辰崩塌”这样的话来。珍妮对此倒并无太多抵触,因为她此刻的夫君,我,便一直在做着“渎神”的勾当——我想要成为神祗。但对于那些家伙来说就不同了——   这样一对新人在婚礼上,竟然有胆量公开诅咒诸神!   如果是在南方某些比较保守的国家……也许是会被当场烧死的吧……   念完了祷词,我微微向前,在珍妮的额头轻轻一吻。她蜜色的脸颊泛着幸福的光晕,闭上了眼睛,并在之后也在我低下的额头上回吻。   我对她轻声道:“从今天起,我们就是夫妻了。”   她微笑着凝视着我,眼里竟然很快泛出泪花……实际上,不但是她如此,就连我也不知道该怎样表达此时的感受。   我无数次设想过在婚礼之上该如何应对可能发生的混乱局面,但我从未想到,一旦仪式完成、当我在心里确定了珍妮已经成为我的正是且合法的妻子之后,我的心中会生出如此的幸福感来。   那感觉便是……我终于不再是一个人了。   尽管从前她一直陪伴在我身边,无怨无悔地支持我、相信我。但与此刻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她不但与我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更令我感受到了某种甜蜜的压力。   自今天起……我应当像一个世俗之人那样,关心她、守护她,与她度过之后的无尽岁月,直至“诸神陨落、星空崩塌”!   是的……这便是我此时心中的念头。   就连我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我从未想过,在失去了米莲娜之后,这种感觉竟会再一次出现在我的心中。也许这便是宿命……也许,星空在上,珍妮的确是命运遣来拯救我的那个人。   我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然后与她转过身来。   “你该说话了,我的妻子。”我这样对她轻声说。   此时礼乐已经停止,场中只有微风拂过树梢的声音与鸟雀低鸣的声音。在上百人齐聚一堂的时候出现这种状况,的确有些诡异。   珍妮平复自己的心情,紧了紧握着我的那只手,开口说道:“感谢诸位来此。”   “来此见证我与撒尔坦·迪格斯先生的婚礼。”   依旧是一片沉默。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一个解释。   但珍妮话题一转,说出了另一段话:“大家都知道,我是一个尼安德特人,而我的夫君撒尔坦·迪格斯,同样是一个尼安德特人。就在今天,除去我们结为夫妻这件事情以外,还另有一事要对诸位明言。即——从今日起,艾林城,将脱离欧瑞王国的王权统治,宣布独立。”   “在此,我以尼安德特人城邦、艾林城实际统治者的身份宣布,艾林领将成为独立公国,而我,已加冕为艾林公爵,同时也是所有有意处于我的庇护之下的、尼安德特人的公爵。”   “因此,允许我再一次以新的身份欢迎诸位,欢迎你们来到尼安人的城邦,欢迎你们来到艾林公国,一起见证这样的时刻。”   珍妮随后微微颔首,而礼乐声再次响起,并在三声轻快的鼓声之后停了下来。   但依旧没有一个人说话。   实际上在场的每个人的脸色都不大好看——换做是我,莫名其妙地卷进一场公然“叛国”的行为之中,也会是这样的反应。更何况他们还是以观礼者的身份来此……如果不在现在表示反对的话,那就意味着他们认可了艾林的自立,更意味着他们所代表的、身后的那些势力认可了艾林的自立。   形势所迫,必须得有人跳出来,试着结束这场“闹剧”。而这也正是我想要的。   “那么,很荣幸诸位能够一同见证这样一个历史性时刻,既然诸位都无异议……”珍妮以极慢的语速说出了这句话,终于等到了第一个家伙的出现。   “我,有一个疑问!”   一个声音从人群当中传了出来,随后一个男人站起身。   珍妮立即对我低声说道:“艾布特·贝茨子爵,萨兰登堡公爵的代言人——我之前对你提到过他。”   我微微点头。   珍妮微笑道:“爵士,您有什么疑问?”   那男人看了看珍妮,随后便将视线转移到我的身上。盯看着我,以严肃的语气说道:“在场的诸位都清楚,我王已在冬月离世,凶手至今尚未落网。据我所知,我王在此前并没有相关的声明——声明艾林领有合法的理由可以独立,并且自封为公国。”   “而且就在前不久,纳尼亚伯爵还曾以国王的名义发动过对艾林领的讨伐战争。当时纳尼亚伯爵大人曾通告北方诸省,说他的手中有国王生前的口令,令其讨伐叛逆,诛除逆贼。那么……我想要的解释就是,为何国王陛下在冬月被人谋害,而纳尼亚伯爵随后就出兵讨伐艾林?两者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   好像一滴谁溅进沸腾的油锅,人群之中顿时热闹了起来,甚至有不少人在混乱中随声附和:“这其中必有阴谋!”   “……也许就是他们谋害了国王陛下,要知道那人可是一个法师!”   “这是叛国,叛国!”   一片混乱之中,珍妮不急不躁,将手微微向下一压,待人声稍微平静了些,她淡淡地说道:“矫诏。”   艾布特仍站在那里,等待珍妮的下一句话。但她随即不再理会他,而是继续说道:“还有哪一位先生有问题?”   艾布特颇为尴尬,深吸一口气之后又说道:“您有什么样的证据表明,那是矫诏?”   “我没有证据。”珍妮仰起头看了他一眼,“就如你也没有证据一样。”   “但你现在迫不及待地宣布独立!”另一个人也站起身来,做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艾林男爵身为王室仆从,竟在国王身陨之后迫不及待地宣布独立,这就是叛国——无论是不是矫诏,任何一位忠于欧瑞的贵族都有义务对你进行讨伐!”   珍妮微笑着看了他一眼,赞赏地点了点头:“约翰孙爵士。”   “我钦佩您的勇气,欣赏您的忠诚。那么,如果您打定主意要维护德尔塔王室的威严的话……”   她补充道:“您可以来试试。”   我随即微微踏前一步,用毫不避讳的阴冷眼神直视那位爵士,眼中淡淡的绿色荧光陡然变盛,真实之眼带来的强大压力竟使那个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一下子坐回到椅子之上。   珍妮笑了起来:“看起来,你已经没有异议了。”   这一下,场中安静了下来。之前我不言不语,似乎令那些家伙快要忘记我是怎么样的存在了。   珍妮扫视全场,眼中是我不曾见过的俾睨神色:“下一位,还有谁想要提问?”   艾布特一直没有坐下,哪怕在我的压力之下,额头已出现了细微的汗珠。他似乎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然后再次开口:“如果珍妮小姐执意无视王权的话……”他又看了我一眼,“且拥有一位大法师的支持,那么世俗之人也许已经无法劝服您。但,神权呢?”   他将手向天空一指:“就如你所说,您是一位尼安德特人,撒尔坦阁下,也是一位尼安德特人。在场诸位都清楚,在巴温帝国时代,那位尼安人之王巴温皇帝便是因为触怒了诸神,被降临人间的光之天使毁灭。从那个时候起,人类王国之中才有了这样一条准则——尼安人的封号不可过侯爵,不可成为王爵。现在您自立为尼安德特人公国之主,就不怕成为所有克莱尔人之敌么?就不怕触怒诸神,再引来光天使的怒火么?”   这一次倒是得到了更多的附和之声,就连刚才那个坐回到椅子上的约翰孙爵士都重新变得激动起来。不少人高声说道:“没错儿——这样的举动会招致众神的惩罚,也许整个西大陆都将受到牵连,你这是在与整个人类为敌!”   我在心中微笑了起来——   若非早知道这位艾布特爵士是萨兰登堡公爵的代言人,我几乎要认为他是珍妮请来助我们一臂之力的帮手了。我正在思考着如何将话题引到这个方向,他却自觉地令我心想事成了……呵呵。   我按了按珍妮的手,走到她的面前,沉声说道:“这个问题,问得好。”   我将精神力附着在话语之中,声音在场间回荡起伏,就如在一座大厅之中慷概陈词,令每一个人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就如你所说,尼安德特人,自巴温帝国之后,已经遭受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如果诸神见到今天的情况,想必也不会对尼安人震怒,而是会对克莱尔人震怒!”   “既然说到了历史……那么我们何不再向前看。在巴温帝国之前,还有一场‘二十六年战争’——在场的每一位在幼年启蒙之时,都应当学习过这一段历史。正是尼安德特人与克莱尔人并肩作战,在二十六年的漫长时光当中前仆后继,才以血与火的代价,从亚人种的手中夺取了西大陆的控制权!也正是在那之后,人类王国才得以建立,巴温帝国的版图才覆盖了整个西大陆!”   “而带领人类赢得这场战争的,如诸位所知,是不是一个尼安德特人?”   “一个尼安德特人,巴温皇帝的祖先、先行者、神眷者——索罗斯!”   场中寂静无声——因为我已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就连我身后的披风都因为魔力的激动而轻轻飞舞起来。   “但在现在呢?”我将手指向北方,“在尼安德特人帝国分崩离析之后,在克莱尔人统治西大陆之后,就在欧瑞的北方,提玛克兽人帝国已经侵入了人类王国的两个行省——而你们却在此大放厥词,要讨伐一个同为人类的尼安德特人公国?!你们是在令先祖蒙羞,就连诸神都会此种行径留下泪水!”   我没有继续说话,只看着那位艾布特子爵。他此刻的神色复杂——既有畏惧,也有羞愧,更有无奈与不甘。按说见到一位大法师震怒,他早就应当乖乖地坐下来,然而此时他仍旧倔强地立在人群之中,似乎有什么事情令他不得不保持强硬立场,哪怕身死此地也无所畏惧。   这倒是少见的坚强,即便是我也不由得要对他刮目相看了。   他究竟有什么把柄被攥在那位萨兰登堡公爵的手中,以至于表现得如此强硬?   但这也是好事……今天的局面,正需要这样的一个人。假如他此时不言不语的话,那么我可就得示意之前被安排在人群当中的那个伪装者来打开局面了……   他在我停下来之后仍说了一句:“但巴温触怒了诸神、帝国被光之天使所毁灭,总是的确发生过的事。”   我冷冷地注视着他,而后扫视在场的所有人,直至他们因为畏惧而避开我的目光,才朗声说道:“昨夜,我已得到了神喻。”   “因此,我才建造了这座高台。”我侧身,好让他们能更加清楚地看到我身后的梯形塔台。   “今日,就在这座高台之上……”我缓缓说道,“将由光之天使、曾经的巴温帝国毁灭者,为我的妻子、艾琳公爵加冕,令她成为这片土地上,所有尼安德特人的庇护者!”   话音一落,就像有一只巨大的风箱出现在会场的上空,几乎所有人都发出了整齐的吸气声。我从他们的眼中看到了震惊与难以置信的神色,更是有人失态地站起身来伸长了脖子张望——似乎想要将我们身后的塔台看得更加清楚。   要知道,我说的可是今日、此地、将由光之天使为珍妮加冕!   如果说魔法师在西大陆大多数人心中只是一个传说的话,那么至少还有不少高等贵族见识过魔法的模样,甚至一些低级贵族也可从他们的口中得到只言片语——尽管并非亲眼所见,但总隐约地知道,的确是有这么一类人存在的。   而诸神、天使……则是的的确确的传说——追溯整个西大陆的人类文明史,没有哪一个凡人能够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见识过他们的模样……哪怕只是像雷斯林那样,见识过他们的分身。即便是有确切史料记载的巴温帝国傲慢之塔被光之天使毁灭,也仅仅是人们看到天空之中出现了辉煌的羽翼,然后以光亮为矛,击溃了那座不可一世的巨大建筑。   若我也是一个凡人的话,此时只会比他们更加激动……   甚至已有不少人失声道:“……这不可能!”   而另一些人则被激动而狂乱的心情驱使,不顾立场地反驳:“注意你的言辞——当心触怒诸神!”   我一甩身后的披风,牵起珍妮的手,对她轻声说道:“就像我之前说过的那样,我将送你一个礼物……而这礼物,我要诸神为我代劳。”   珍妮抿了抿嘴,似乎努力不让眼泪流出来:“我想我会铭记一生——”她又笑了起来,“我现在真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一个人。”   我们在众人的目光之中缓步走上塔台,而后在最高处站定。   从这里向远方看去,艾林城尽收眼底。大群平民聚集在马第尔家宅邸之外——那是因为在婚礼仪式进行的同时,整座城市都依令开始了为期三天的狂欢。宅邸之外的一大片空地上,仆人们为平民提供了免费而丰盛的食物和酒水,几乎半座城市的人此刻都聚集在这里、全然不清楚仪式现场发生了什么,尽情的狂欢着。   当我们出现在比宅邸的主体建筑还要略高一些的塔台顶端之时,眼尖的人们已经发现了我俩的身影,随后这消息迅速传递,只一眨眼的功夫,就有潮水一般的声音席卷过来。那才是真正喜悦的、发自内心的祝贺。尽管听起来嘈杂不堪、用词也不尽准确优雅,但还是令我感到……今天终于舒心了些。   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希望自己的婚礼是在阴谋与算计之中的度过的——这些平日我不屑一顾的底层凡人们,竟在此时带给了我最难忘的回忆。   我与珍妮向他们遥遥致意,随后转过身来。珍妮面对着我,背对着台下的观礼者。   而后我将手探进身后披风的暗格之中,取出一小撮用于施法的材料,再配合台上早就刻画好的法阵,施展了一个大师级的“十尺传声术”——于是这法术的范围理所应当地覆盖了半个艾林城,以确保我之后的每一句话,都能够被尽可能多的人听得清清楚楚。   接下来,珍妮向我弯腰,并缓缓地半跪、垂下头颅。   我将从披风中取出的魔法材料轻轻洒遍她的周身,然后以庄重而威严地语调说道:“詹尼佛·马第尔,我以星空代言之人的名义、以诸神委托之人的名义在此问你——”   “你是否具有公正、善良、怜悯之美德?”   这声音如同洪钟一般传向四面八方,就好像有一个人自天空之中发问。于是喧闹的人群在刹那之间变得安静下来,我几乎能能够感受到他们视线的温度要将我与珍妮点燃。   “如我本心所言,我具有这些美德。”珍妮庄重地回应。   “以星空代言之人的名义、以诸神委托之人的名义,在此问你——”   “你是愿意加冕为世俗之中的艾琳公爵,成为尼安德特人的守护者、令饱受压迫的人们处于你的庇护之下?”   “如我本心所言——”珍妮再次回答,“我愿意。”   于是我洒下手中最一片魔法材料,并且吟出了最后一个音阶。   下一刻,一道光束陡然自苍穹之上降下,照射在我们的身上。这光来自云层的缝隙之间,并且很快就将云层鼓荡得向四周散去,露出了一片湛蓝的天空。再向光柱来源之处看去的时候,一个七彩的巨大漩涡出现在蓝天之上,并开始缓缓旋转,散发出瑰丽无比的光芒。无数光斑在光柱之外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是落雪一样飘到那些情不自禁地伸出双手的人们掌中,继而化为虚无。   我与珍妮沐浴在这看起来无比圣洁的乳白光晕之中,身上的皮肤与衣料都几乎变得透明。   片刻寂静时候,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喊声传来——   “……这是神迹!”似乎民众们在此时表达自己无比激动的心情只能用过一种方式——那便是像被收割的秋麦一样,大片大片地伏倒在地,如同波浪一般顶礼膜拜。   但实际上,神迹还并未出现。这光,仅仅是一个传奇魔法的效果——“星空放逐”。   之所以说我们俩沐浴在“看起来”圣洁无比的光晕之中,是因为……   这实际上是一个致死性法术。一旦被这光晕笼罩,那么就在下一刻,受术者将依据施法者的意志,被放逐到星界之中。到那个时候,无论被放逐者是大法师还是深渊领主,都将因为无法忍受星界那种绝对的高温与高热而化为灰烬。   然而在所有的传奇法术之中,也只有这个法术的效果看起来最像是神迹——凡人们当然没法分辨这光究竟是从星界而来,还是要将人送往星界而去……   但我做需要的就是这样一个环境……只有在这样模糊而圣洁的光晕之中,才能够掩饰我现在的神态——   因为此刻我感到了痛苦,那种几乎令我无法忍受的痛苦!就像是在深渊位面、堕落的路尼亚之山上的那一幕重演,无尽痛楚自灵魂深处喷发出来,光之天使亚撒的半神之躯正在我的身体之中觉醒,那些潜藏于血统深处的神圣之力开始接管这具躯体,在我的身体之中冲击着、撕裂着,想要挣脱这具世俗的身躯禁制,然后勃然喷发出来!   珍妮似乎看到了我的脸上的神色,但她仅是微微一抬头,便又咬着牙低了下去。我曾经对她数次提及眼下的状况,但看起来她似乎没有想到我会如此痛苦……   山崩海啸一般的呼声还在持续,但它们在我的耳中却越来越远,就像潮水一般褪去。现在我只听得到我血流的声音、心脏疯狂跳动的声音,还有背上……那坚韧的肌肤因为无比巨大的压力而渐渐变形、撕裂的声音。   满腔的压力都向着背后的两点汇聚,那里的半神之躯正因为那股由内而外的力量变得脆弱不堪,最终……   最终爆发开来!   也就是在这同一时刻,我中断了“星空放逐”这个法术,天空之上的光柱陡然消失,这也使得人们的视线再次集中了我们的身上。   炫目的光亮在我的背后凝聚,那一条披风早已化为片片飞絮。就好像两轮太阳在我身后升起,而后那光亮如同火山爆发一样,斜向上拉出两道数百米长的光线!   半神之躯体内的神圣之力与空气激荡,整个城市里都回响着那种清冽的尖啸,就像是神言在空中响起。光线在刺破蓝天之后猛然一滞,而后化为两片巨大的光翼。   在因为极度震惊而沉默的人们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之前,数百米长的光翼又发出铮然清响,分裂为六片光辉灿烂的羽翼……   那是最纯净的光与热的纯在,是光之天使亚撒击溃傲慢之塔时的形态,是被我继承而来的那半神之躯的最终形态!   在高远的蓝天之下,一个无比巨大的光影出现在塔台上。光之天使亚撒的虚像缓缓站立起来,那光与热的巨人以无匹的威势俯视全城,而后发出滚滚闷雷一般的声音:“汝等凡人,因何不膜拜?”   场地之中的那些贵族们此刻才如梦方醒,甚至来不走到座椅旁边,便匆忙伏下了因为极度震撼而瑟瑟发抖的身躯……   的确……倘若我是他们,也不会显得比这些人更加镇定。   这不是用魔法构成的虚像……而的的确确是光之天使亚撒的神躯。我将这具躯体以魔力驱动、将他的影像具现化,与此同来的还有那种货真价实的神圣之力……那种令一切主物质位面的生物心生敬畏的神圣之力!   就像巨龙的威压令低级生物瑟瑟发抖、几乎无法呼吸一样,神圣之力所带来的威压更是具有无可匹敌的力量——那是得到了命运的认证、自混沌时代起便高踞云端与王座之上的力量!   这光之天使再次开口说道:“今日,我降临此处,便是为一人加冕。”   他俯下巨大的身躯,由光亮构成的双手摘下珍妮头顶的冠冕,而后将它高举向云端:“我曾毁去尼安德特人的帝国,给予他们傲慢的惩罚。而今日,我重归此处,为此人加冕。因我的意志,这人便是尼安人的庇护者。若尼安人遭受不公,便可来到她的面前倾诉。我便在星空之上判断你们的诉讼,守护你们的血脉。”   “詹尼佛·马第尔,可是你的荣光之名?”   珍妮回道:“那正是我名。”   “那么,你将加冕为王。”   话音落下,光之天使再次俯身,将那一顶公爵冠冕戴在了珍妮的头上。冠冕正中那颗储存了魔法的钻石与神圣之力激荡,恰到好处地发射出无尽光华,宛如一颗烈阳一般,令在场所有人无法逼视。   而就在这陡然出现的光亮之中,光天使的身躯迅速暗淡,最终收敛为淡淡光斑,消失在我的身体之中。   珍妮趁势站起,扶住了我的胳膊,好让我不至于因为极度虚弱而倒下来。   我艰难地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微笑来:“成功了。”   但她只是紧紧附着我臂膀,不着痕迹地让我靠在她的身上,又从披风里取出一小瓶药剂来,装作抚摸我脸颊的样子,把药水倾倒进我的口中。   尽管这动作看起来有些不合时宜,但……   台下的那些贵族们,直到现在还没从那种威压之中回过神来,仍旧保持着半跪的姿势,没有一个人出声。   呛人的药剂的流进胃里,一股清凉的感觉很快沿着脊椎直冲头顶,我很快恢复了精神。为了这个场面,我几乎耗尽了自己的精神力——一个拥有半神之躯的大法师的精神力!   其实倒是有不少法术可以虚构出这样巨大的形象,然而没有那种货真价实的威压,人们定然会认为是我在故弄玄虚。而这样一来……就不会有人生出那种心思了。   神祗们的威压可不是能够以魔力模拟出来的,任何一位高等法师在听说了今天这件事情之后,也不会认为这是我搞出来的戏法儿,而会笃定这是一场神迹。   留着那几个暗精灵,也就是为了让他们见证刚才的场面。那个米伦·尼恩,在今后想要与我为敌的时候,也应当会掂量一下,自己与光之天使,哪一个更有分量了吧。   待我重新恢复了精力,外面才再次传来山崩地裂一般的呼喊声。而在宅邸的这一边,现场却一片寂静。不少人已经恢复了神志,眼下只能以复杂的情绪注视着高塔之上的珍妮,口中讷讷,说不出话来。 第二百五十五章 访客   塔台之上的人与塔台之下的人对视着。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那两个暗精灵魔法傀儡,现在就连他们的脸上都是无尽的震惊与惶恐,显然还没有弄明白,为何光之天使会在今日现身此地。   米伦·也许可以在地上世界自封神祗,但显然还没有能力展现这样一场神迹。两个本来打算看看我们有何种“图谋”的使者却撞见了这样一处好戏,想必正在考虑如何向他们的陛下回报。   我中止了“十尺传声术”的魔法效果,与珍妮携手、一步步地走下那平台。   然后我说道:“那么,现在诸位可以享用餐点了。”事实上直到此刻,还没有人能够对我与珍妮做出恰当的回应,更何况那些餐点大多已经狼藉不堪——事前我可没向府中的仆从通报这一事件,因此在神迹出现之时,原本侍立在餐桌一旁的男仆与女仆们在慌乱之中已将那些饮食搞得一团糟。   但这些都已不再重要,最艰难的时刻已经过去了。趁着那些家伙还在愣神的功夫,珍妮扶着我一路走回了宅邸之中。   然后她手忙脚乱地为我除去身上的厚重礼服,又紧闭了房门,依照我的吩咐从柜子里又取出一瓶药剂来。   散发着强烈刺激性气味的液体入喉,即便是快要死去的人也会被折磨得清醒起来。我几乎从床上蹦起,捂着喉咙干咳了一阵,才觉得自己真正活过来了。   “我想外面那些家伙再也不敢有半点儿意见了。”我靠在柔软的天鹅绒枕头上,身上披着散发出淡淡皂角香与阳光香气的被子,对正在为我按摩脑袋的珍妮说道,“从今天起,你可就是艾林公国名副其实的主宰了。”   但她只淡淡地笑了笑,轻声说道:“你知道的,那些对我来说都不重要。经历了这么多事情,难道我们还是当初的那个旅行法师和女骑士么?我现在最珍视的,只有你而已。”她将我的头微微向后仰起,然后注视着我的眼睛——几天之前那个羞涩的珍妮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含情脉脉的珍妮。似乎一次仪式令她瞬间成熟了起来,由一个少女迅速进入了一个女人的角色——“但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情。”她说道,“作为我的合法丈夫,您必须答应我一件事情。”   这是她少有的严肃语气。我本打算开个玩笑冲淡这种氛围,但此时却不得不盯着她美丽的眼睛,让自己冷静下来,并且点点头:“你说。”   “诸神见证了我们的婚约,所以无论怎样的困难,我们都得一起承担。如果在今后的日子里,你再遇到类似今日的情况——至少你得告诉我你会承担怎么样的风险。魔法的世界我不懂,甚至连你前世发生的事情我也是一知半解……然而你应当提前告诉我,究竟我们将要面对什么,好让我尽一个妻子的职责。我不是那种人……我不是那种可以沉迷于阳光和下午茶、肆意享用丈夫以勤劳换取的成果的那种人。你知道的,是么?”   我沉默了一会,却打心眼儿里感到轻微的颤动。然后我坐起身来,伸出双手扶住她的肩膀并且送给她一个微笑:“我答应你。”   我真是一个幸运的人,我想。   大概连诸神也没有想到,在几百年后,同样的马第尔家,会有第二个女孩子再次带给我这种感动——从此我的生命由另一个人一起分享。无幸福伤悲,我们都会共同面对。即便短暂独处,但仍知这世界的某处有一个人在真心牵挂着我,试图与我分担一切。   很多时间,我们并非真正需要别人承担痛苦。然而仅仅知道有着那样一个人,也便足够了。   在这种时候,还需要什么言语呢?   尽管我晓得现在还是朗朗乾坤、外面宾客盈门。然而……发自心底的感动与喜悦令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去做一些更加美好的事情。   于是我将按住珍妮肩膀的双手一路向上,捧住了她的脸,然后轻轻地吻了上去。   她欲拒还迎,含糊地轻声抱怨:“你……做什么……现在还是……”   然后我轻轻挥手,宽大厚重的落地窗帘无声地滑下。接着便将双手向厚重礼服之下的滑腻肌肤弹去,所到之处只觉一片火热,令我心旌荡漾。   起伏的山峦、光洁的平原、湿润的峡谷,这是何等美妙的动人之旅。   而当这一次奇幻旅程终告结束的时候,珍妮慵懒地枕着我的胳膊,长发散落在柔软的枕头上,脸颊还有未褪的红晕。她咬着嘴唇嗔怪地对我说:“一会我们还得出去……可是我的礼服两个人可没法穿。”   “那么我把你的贴身女仆叫来。”   “……别!”她连忙按住我,眼波流转,“你想所有人都知道我们就在白天……”   我不由得大笑起来——这简直就是没来由的喜悦,我从未想到真的到了这么一天,我的心情会如此愉悦,就好像整个人都被幸福填满,忘记了一门之外的那些生死倾轧、勾心斗角。   婚礼的第二日。   这的确是并不轻松的一天。虽然大多数的拜访都是针对珍妮而来,然而我知道,他们想要了解的却是站在她身后的那位大法师。   我承认前世的我声名狼藉,然而声名狼藉也是一种名声。当你的名气足够大的时候,无论是千万人的膜拜还是千万人的憎恶,都足以令大多数对手不敢轻举妄动、犹疑不决。   最终大多数的来宾都通过不同渠道隐秘地表达了各自主人对我们的支持。即便是最狂妄的家伙也仅仅是在婚礼当天离开了艾林而已。但这些家伙都不是我所关注的对象,我等待的是另外两个人——奎恩与克斯威尔。   在日落时分,男仆终于向我通报,两个暗精灵登门拜访了。在偷听他们谈话的时候我早知道他们有什么消息要传达给我,没想到他们竟有耐心等待了一个白日的时间。   我推开繁杂琐事在书房接见了他们。果然如我所料,这两位在见到我的时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显然前日的那一幕给予了他们足够的心里冲击,以至于他们不得不对我重新定位。 第二百五十六章 北之星冠   我在宽大的木桌之后向他们笑了笑:“请坐,二位。”   暗精灵一反往日的高傲不羁,竟向我欠了欠身,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   于是我眯起眼睛向窗外的天空看了一眼——星辰正位于头顶,想来正是他们的那位女王能够联系得到他们的时候。不出所料的话,眼下二人与我的谈话,应当都一字不落地进入了那位女王的耳中。   接下来的对话更证实了我的猜想——因为这一次通信似乎只能维持半个多小时的时间,这二人开门见山,在落座问好之后的第一句话便是:“大法师阁下,我们的时间不多。因为某些突发状况,我们不得不在与您接触之后尽快返回北方。所以请原谅我们的唐突……”   他们越是这样,我反倒越是不急——他们似乎的确有极其重要的事情,以至于不得不利用这短短的半个小时时间要米伦旁听,好在她的授意之下尽快从我这里取得进展。   然而我是乐于拖上一两个小时的——对他们来说是紧急要务,对我来说应当也是应当仔细思量的事情。若能让那位女王不得不给我些考虑时间,等待下一次的通信周期,对我而言当然是有利无害的。   因而我微笑起身,摆出了茶具,并且以尽量优雅的动作为二人泡茶、倒茶。众所周知,很多时候优雅这个词语也等同于缓慢。因而在我专心以指间火焰点燃茶壶之下的小松木时,奎恩忍不住开口说道:“大法师阁下……”   我在唇前竖起一根食指,轻声道:“泡茶也是一门艺术。稍安勿躁。”   他还想要说些什么,但克斯威尔轻触了他一下,这家伙不得不耐着性子坐下,与我一同沉默地看着透明的茶壶中水中泛起的气泡,以及渐渐漾起的红晕。   泡好一壶茶水的功夫,大约是十分钟。待香醇的气息遍及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我才为自己倒了一杯红茶,然后抿了一口:“好了,两位。我们可以谈正事了。”   奎恩看着二人面前那两个空着的茶杯,脸上的神色令我想要哈哈大笑。   以暗精灵一向焦躁易怒的性子来说,眼下的奎恩显然不适合再主导这次谈话,于是克斯威尔开口道:“阁下,我们奉女王密令来到此地,是为了转达陛下的一个邀请。”   “她邀请您……与她共同前往迷雾森林。”他看了看我的神色,然后继续说道,“并且陛下有些曾经属于您的东西要交还给您,作为一次旅程的回报。”   诶?说实话,我在这一刹那间愣了愣。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眼下我应当正与米伦处于敌对状态——为什么这两个家伙会跑到我的前面以一副老朋友的口吻告诉我,他们的那位女王邀我去南方来一次冒险?   并且……交还给我一些东西?   那些曾经属于我的魔力,还是我的手札的副本?   那女人发了什么疯?   于是我只得不动声色地说道:“说下去。你不会指望只因你这几句话,我便给你一个是或不是的答复吧?”   “接下来的事情……阁下,我们需要施展一个魔……哦不,一个小戏法。”这家伙显然对昨日向我行法师礼时的情景记忆犹新,因而明智地将“魔法”一次换做“戏法”。但眼下我没有心思再与他们纠缠此类细节,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然而私下里三个防护法术已经蓄势待发,以防突如其来的袭击。   但我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接下来,两人离座而起,站到了书房中央,而后闭上眼睛,同时捏碎了手里的一枚月长石。   一团柔和的光亮自两人的体内发出,就像他们的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燃烧,烧得肌体都变得透明起来。这光亮越来越盛,最终连成一片,变成一个半圆形的光罩,把两个暗精灵遮盖得严严实实。光罩表面光华流转,但最终慢慢平静下来,变成类似金属一样的材质。   而后一个影像出现在光罩表面。   这个一个身材高挑的女性。以人类的审美观来说,皮肤略显苍白,像是长期缺乏阳光的照射。虽然称得上是白皙,但却是一种近乎苍青色的白。   但除此之外,则是一个当之无愧的美人。   她的五官精致,银发柔顺,衣饰华丽。神色冷艳高贵,有着一股俯视天下的味道。   若不是我清楚地知道这样的外表之下是怎么样的衣服心肠、怎么样的一个年纪、怎么样的一个身份,说不定我也要在心里对这罕见的姿容大加赞赏。   是的,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便是那位北之星冠、冰雪与风之王、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尼恩了。   我与这影像对视了一会儿,然后挥手落下了室内的窗帘,并且启动了书房里的魔法防御。   而后米伦的影像露出了一个笑容来:“初次见面,撒尔坦·迪格斯。”   这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法术——我可以将自己的影像与声音储存在宝石里,然后在另一处情景再现,却没法像这样,与另一人面对面地互动。但也许这也仅仅是一个“戏法”而已——影像本身并不具有智慧,而我听到的声音则是从那两个暗精灵的身上传出。我想,也许我耳后的小东西也有这能力,只是矮人们还没有发现罢了。   但无论如何,能做到眼前这样——这影像的眼睛竟可以随着我的动作而转动,也不得不令我惊叹了。看起来这位暗精灵大法师的确在魔法领域的确下了不少功夫,甚至创造了属于自己的法术。   面对这样的队手,我不得不表现出适当的尊重。无论立场如何——她现在毕竟是一位货真价实的大法师。于是我从书桌后站了起来,向她微微一欠身:“初次见面,米伦阁下。只是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   “这是的确我的过失。然而事情紧急,我没法儿亲自前往艾林。何况——”她露出妩媚的笑容来,“在您的心里,我可是一个小偷儿。而且您新婚燕尔,我可不想让您的妻子对我心生敌意。”   我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的影像一会,直到确认影像另一头的人的确看得到我此时的动作,才笑道:“想必您平时相当寂寞——以至于初次见面就对我说出这种话来——无论如何都不是女王做派,倒更像是被宠坏了的人类贵妇。”   我得承认我这话说得相当刻薄,但也仅仅是为了试探那位暗精灵而已。若这次会面是某种陷阱,想必她不会容忍我这近乎侮辱的言语。   但她笑得更加妩媚:“言语的攻击多么乏力,何况您刚才说的并非强力咒文。我知道您一直对我心存怨念——然而您得理解我,一个没有像您这样强大男人呵护的可怜女子。得到您那份魔力的时候您早已不在人世,我只是一个取得了无主财产的幸运儿罢了。至于后来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一个可怜的、担惊受怕的女人做出那样的反应,难道不更是可以理解的么?毕竟没人愿意失去已经到手的东西,况且我已拥有它超过了两百年。”   “以您的年纪来说,扮可怜不免有失身份。”我淡淡地回应她。   “与伟大的撒尔坦相比,我不过是个小女孩儿罢了。”暗精灵毫不介意,“就连您,不也娶了一个区区二十多岁的人类女子么?”   我耸了耸肩:“你倒是和你的那个女儿一样牙尖嘴利。好吧,说明你的来意。”   “正如我的两个使者所说,我想邀请您同去迷雾森林。”米伦·尼恩收起脸上的笑意,开门见山,“作为回报,我将归还您的那一部分魔力。至于魔力上依附的另一部分黑暗特质——我想我的那个女儿现在与您相处得相当愉快,就不再需要我来费心了。”   “好吧,我已经清楚地了解了你的提议。那么,理由呢?”   “现在的我,与当年的您,想法一致。当一个魔法师的力量达到一定程度之后,封神便是此生的唯一追求——我想您是可以理解这一点的。并且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此刻您仍未放弃前世的梦想。”米伦以极快的语速说道——因为距离半个小时过去,就只剩下十分钟的时间了,“眼下我已经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至于来源,我想您一定也相当了解。我的确得到了您的手札抄本,并且花费了上百年的时间来破译您留下的那些加密文字,最终理解了他们。不得不说——”米伦的脸上露出某种类似崇拜的神色来——尽管我并不清楚这是否是作秀,“您是一个天才。并且的确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接近神祗的人。我衷心认同您过去的思路,并且打算再一次付诸实践。”   “也就是说,你打算像从前的我一样,利用迷雾森林里那棵世界之树,净化为神?”我在心里暗笑了起来。   “没错。”她只回了我两个字,然后直视着我。 第二百五十七章 是为阳谋   我闭上眼睛思量了一会儿,又问她,“凭什么认为我会与你分享那个方法呢?”   “为什么不呢?”她睁大眼睛,做出一副夸张的惊讶神态来,“也许我们在地上世界、因为一些误会而变成了敌人,然而当我们成为神祗之后——难道还会在意这个世界上遗留的那些恩怨纠葛么?”   “况且……”她又微笑起来,“我的手上有您想要的东西。”   “不仅仅是您的魔力,还有你想要得到的势力。”   “在这个世界重生之后,您处心积虑地扶植自己的势力,甚至不惜自贱身躯,与一个人类女子结为夫妻,不正是为了得到足够多的世俗权力么?然后您便可让这些势力为您服务,确保您可以再次在迷雾森林封神,而不会像前世那样,被背叛者所围攻——而这些,无论是魔力,还是势力,现在的我都可以提供给您。”   “要知道,正是您前世的经历给我了足够的教训,因此我才会耐下心来,用上百年的时间来与那些卑微的地上种族虚与委蛇,直到今天终于拥有了足够强大的权势——并非您前世的那种虚无的‘影响力’,而是实在握在手中的权力——因此我终于可以去实现那最后一步,当年您功败垂成的那一步。”   “现在我需要您做的,仅仅是同我一起前往迷雾森林,而后共同晋升神祗……”   “据说,精灵们是由伊娃女神创造。对吧。”我忽然打断她,问道。   暗精灵愣了愣,然后微微叹了口气:“唔……撒尔坦,我果然没能瞒过你。”   “净化咒言当中的一段咒文,需要以恶魔语发声。而身为精灵之母伊娃的造物,无论是白精灵,还是暗精灵,都没法说出这种被诅咒的语言……因此你才想到了我?”我继续说道。   米伦的影像像一个真正的人类那样摊了摊手,随后说道:“即便如此,撒尔坦,我们仍有合作的理由。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你来完成咒文的最后一步,而我,则负责给予我们最充分的保障。”   我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会,说道:“还有要补充的么?”   “难道这些还不够么?”她反问道。   我笑了起来:“好吧,米伦·尼恩。其实这也是一个你的小把戏,对么?先是为我留一个破绽出来,然后让我看穿,接着你就像一个真正的被戳穿者那样,再次表露自己的诚意,获得我的信任。然而……你得弄清楚一件事情。”   “我,不像你们暗精灵一样蠢。”我厉声补充道,“你不觉得‘暗精灵无法发出恶魔语因而才求助于我’这样的借口太低估了我的智商么?如果真的想要留下一个破绽,你也得把它弄得再隐秘一些——我像是那些缩在地底下、没见过世面的蠢货么?”   “稍安勿躁,撒尔坦。”米伦微微叹气,“好吧,是我自作聪明了。一般的人类可不像你这么有心机——我想,是与他们相处得太久,以至于我也变得思维迟钝了。既然这些把戏对你都没用,那么,让我们开诚布公。”   她的神色终于变得严肃起来,像是一个真正的冷酷女王:“事实是,我遇到了困境。我想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利用西大陆的信仰之力获得魔力,以图无限接近神祗。我几乎成功了。现在的我,单就魔力而言,与前世的你不相上下……然而,还有一个问题。”   “人类的信仰这个东西……本来就是斑杂不纯。你可以想象,在他们向我祈祷的时候,有的人是因为恐惧,有的人是因为憎恨;有的人是因为贪婪,有的人是因为悲伤……这些力量最终汇聚到我的身体当中,成为魔力的一部分。然而就像当年的你在获得深渊魔力的同时也被‘恶’所侵蚀一样,现在我的魔力中同样充满了类似的东西……那千百万人类纷杂的情感。它们无时无刻不在影响着我……”   她稍微顿了顿,而我依旧沉默。于是她继续说道:“所以……我打算在你再次用同样的方法净化你的‘恶’的时候,将它们从身体之中驱散。你也清楚地知道,世界之树原本就是‘生’的汇聚者。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的生命将以某种形式结为一体,那么无需我再做什么,你的咒文将连同我一起净化——而这就是我邀你同行的理由。”   她又诚恳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这即是我的目的,也是我的唯一请求。您必须相信我,作为一个以成为神祗为目的的法师,世俗恩怨对我而言都已不再重要。哪怕从暗精灵这个种族对于家族情感方面而言,您也应当知道,我对于我的那两个子女,并不放在心上。所以……”她再一次强调,“请务必相信我。”   我认真地看着她——这个女人的表情真挚无比,所说的一切合情合理,又像是发自内心。   我似乎的确再没有理由怀疑她。   然而……事情绝不会这样简单。   我开始仔细回忆这短短十几分钟的交锋——   她最先做出一副轻佻放浪的姿态,好让我觉得她并不像传说中那样阴险狡诈。   而后她抛给我一个明显破绽——“暗精灵无法诵念恶魔语咒文”。   而她早就知道我会看穿这一点,等着我揭穿她。   接着她坦承一切。但同时,她必定也早就料到,我会觉得这破绽过于明显,知道我也会想到这是她故布疑阵,而后等待我再一次揭穿她。   到了这时候,她第二次向我“坦承一切”,告诉我,需要我的帮助是因为她的魔力过于庞杂。   只是这一次,是真的么?   以她的智慧,这会不会也是第二次“故布疑阵”?   她可以料到我的第二次、第三次反应,而我这第四次,是否也是在她的预料之中?“魔力过于庞杂”这件事,会不会又是一个借口而已?   我不禁有些头痛起来——这就是我不想和那些老家伙们打交道的原因之一。凡人们预料到敌人的第二步走向,便可称得上是“聪明人”了。若是能料到敌人的第三步走向,便可称得上的是“运筹帷幄”了。   然而这些老家伙们……你岂会知道你的第四步、第五步,甚至第六步,不是在她的预料之中呢?   可能是我过于谨慎了。也可能是我的确还在她的算计之中。   她给出的理由虽然合理,然而我依旧无法百分之百地相信她,更没法现在就给她确切的答复。   所幸,天空之中的星辰解救了我——三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米伦的幻影在我沉默了三分钟之后说道:“看起来你需要时间考虑,撒尔坦。那么,在你有了确切答复之后,请与我的两个使者联系。”   “这次会面……您没有令我失望。”她向我一笑,便隐去了身形。而后光罩一片晃动,便像一个气泡一般无声爆开,化作点点光斑。   暗精灵克斯威尔与奎恩如梦初醒,摇晃了一阵子才在原地站稳,愣了足有两秒钟之后问我:“阁下,您……”   “你们可以退下了。”我摆摆手,“你们的女王向我说明了一切。我需要你们在这里暂住些日子,好代我给你们的陛下回信。”   听到我的答复,两人似乎如释重负。仿佛他们原来就做好了会被我大卸八块的准备,此时倒像是逃出生天,捡了一条命。   只是我知道即便如此,他们的生命也不会太长了——刚才的那个法术似乎是以构成他们身体的魔力为代价,眼下我看得出这两人已近油尽灯枯……估计在回去复命之后会被他们的女王吸干精神之力,变成一堆粉尘。   待两个人走出房门,我确认书房之中没有留下任何法术暗门之后,才发自心底地冷笑了一声。   米伦尼恩说她弄懂了我的手札副本之中的内容。听到这个消息之后,我不得不对她表示相当的赞赏。这证明了她的确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大法师,甚至远超当世的另外几位人类大法师。   然而……我那本手札中所记载的,那成为神祗的方法,却已被现在的我证明是错误的了。   那是一条从一开始就有了偏差的道路,无论怎样努力,怎样精密地谋划,最终也无法跨过那关键一步。   今日的雷斯林魔力如何?想必已经远超地上界人类所能想象的极限了吧!   然而他终究仍是一个深渊领主,而非神祗。   今日获得了半神之躯的我又如何?想必前世的我如果获得了这样的力量,也会认为自己可以成为神祗了吧?   然而无论我怎样琢磨思量,却都找不到现在的我与人类有任何本质上不同之处……我们都缺失了一样东西——神格。   神格。这东西对于我来说,就好像神祗的存在之于凡人。   我们都听说过这东西,然而却对这东西一无所知。不但从未见过,而且就连它最基本的构成形式都无法理解。哪怕是天空之中的北辰之星——至少我看得到它,能够感受到北辰魔力。虽然我不清楚它构造如何,但我可以推断,那是上一个文明的遗迹,是上一个文明的先民们制造出来的东西。   然而神格这东西……它在哪里?何如得到?是怎样构成的?我完全没有哪怕一丝一毫的头绪!若非亚撒与罗格奥告知了我它的存在,我定会认为这是一个无知狂妄之徒的幻想——一个远远超出了大法师理解范围之外的东西,怎么可能存于这个世界之上?   当然,米伦定然不知道这些。否则她便不会以“前往世界之树净化成神”为理由,约我同行。   只是她突如其来的邀约,竟是轻易搅乱了我之前苦思冥想出来的全盘计划。   从前我一直将她视为主要对手,无论是争霸欧瑞还是艾林独立,都是像她所说,为了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   在遇到亚撒之前,我所做的这一切的确是为了两个目的——弄清前世发生的一切、扶植属于自己的力量,好能够再一次成功封神。   但现在我清楚,从前所做的一切都是无用功了。即便我统治了整个西大陆,能够像出入自家庭院一样在迷雾森林之中闲庭信步——这也都毫无意义。因为这条路根本走不通!   更何况她现在对我释出了极其有限的善意——那么我就不得不考虑这样一种情况:假如她所说的的确属实……那么为了防备米伦的势力、保障自身安全而建立世俗力量这件事……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那么……我还有必要去支持安德烈的“复国大业”么?   或者说,这世俗世界之中,还有任何值得我去关注的东西么?   我只需要得到那“神格”。除此之外,唯一需要我细细思量的,便是我与珍妮的这段婚姻。我倒是的确喜爱这个女子,就像我前世喜爱米莲娜一样。   但也像前世我所面临的两个选择一样:一旦我找到了正确的道路,我是选择成为神祗,还是与她厮守一生?   但随即我便意识到,这个问题简直是愚不可及。   我愣了愣,就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这问题竟然在我从深渊地狱之中重回地上世界之后,便有答案了!   我已获得半神之躯……拥有近乎永恒的生命。我已不是前世那个撒尔坦,那个生命短暂,不得不尽快令自己身为神祗的撒尔坦……我为什么不能将漫长生命中的几十年用来与这个凡人女子共享,在她离开我之后再踏上那最后一步?   我如释重负,只觉得全身畅快,就好像沐光新生。   那么……为了解决上述疑问,为了重新制定未来的计划,我就不得不答应米伦的这个邀请了——哪怕是一个陷阱,我也得毫不犹豫地走进去。   大概……我这样的思量,也是在她的意料之中吧。   这,便是所谓的阳谋吧。   这个女人……我微微握紧自己的拳头,不愧是米伦·尼恩。 第二百五十八章 去冒险   婚礼之后的第三日,按照欧瑞的习俗,各家的访客们便都纷纷离去了。他们应当在七日之内,视路途的远近送来贺礼。估计各家主人们又得头痛一番了——原本按照男爵规格准备的贺礼,现在得升级成公爵。   当然会有一些人不买我的帐……然而这不打紧。等欧瑞王室覆灭的消息传来、安德烈拿下南边的沃恩子爵领之后,那些人就应当好好掂量这个新近崛起的艾林公国的分量了。   珍妮终于有时间与我独处——是那种整夜整夜的独处。我们两个并未像那些北方贵族一样,在婚后仍然各自有自己的卧室,而是搬到了曾经属于珍妮的房间。   但我有些心事……一些不知该如何向珍妮开口的心事。   所幸这个心思细腻的姑娘看出了我的情绪不大对头,因而在又一次整夜缠绵、大汗淋漓之后,她在我的耳边搅着我的发丝问我:“撒尔坦,你是不是想要出门?”   多么聪明的姑娘。在某一刻,我真想对她说:“不,亲爱的,是你多心了。”然而那件事的重要性令我犹豫了一会儿,才揽过她赤裸光滑的身体,轻声说道:“是。”   我感到她的身体轻轻地僵了一下。   但她又说道:“要去多久?”   我……此刻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本以为她会要求我不要去……或是要问我出门做什么。   她的善解人意与温柔坦率,令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得叹了一口气,再次抱紧她,在她的耳边低声道:“相信我,亲爱的,我也不想在此刻离开你。”   她像一只猫一样将脑袋在我的肩膀上蹭了蹭,然后幽幽地说道:“也许又会像从前一样,得过上一两个月才能见到你,或者……艾林又被围困,你却一直没有出现。”   我的心里泛起苦楚——她说的的确是事情。新婚不过四日便要抛下妻子远行,还是在强敌环伺的状况之中,我的确相当为难。我没法反驳或者安慰她,只得再次叹了口气。   然而珍妮随即说道:“不过我有个主意……”   我忽然发觉她的声音不大对劲儿,扭头看去,发现她早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上,一直隐忍着自己的笑容——这个小家伙!   这便是以进为退么!   我只得宠溺地揉了揉她的脑袋:“那么,迪格斯夫人,说出您的想法吧。”   “带我一起去!就像我们刚刚相识的时候那样!”她抬起头来,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着我,嘴角微微翘起,鼻尖还有细密的汗珠,简直迷人极了。   “……噢!”我含糊其辞地叹了一声,然后又说道:“噢!”   心里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要说不想分开,珍妮和我都是这样的想法。然而带着珍妮去旅行么?一般的探险之旅,倒不成问题。因为对于现在的我来说,绝大多数的存在都不够资格称自己为我的敌人。然而……这一次的另一个伙伴可是米伦·尼恩。   与这样一个危险的女人同行,还是一个拥有数百年智慧的危险女人同行,我真不知道,我能不能照顾好珍妮。   “怎么,你不乐意?”她支起身子,完美无限的圆润酥胸展露在我面前,“想想我们刚刚认识的时候——那时候你可只是一个能记忆四个法术的小法师……难道现在身为大法师的你,撒尔坦·迪格斯,还在担心没法保护自己的妻子么?要知道……如果你离开了艾林,即便有城墙和军队的保护,我也不见得就会安全——我已经见识了你们魔法师的神奇世界……我想,只有在你的身边,才算得上安全吧?”   我得承认她几乎要将我说服了。   只是一旦带上了她,我原本计划中一些依靠暴力解决的细节就得大费周章了……   然而……她说的的确在理:只有在我的身边,才算得上是安全吧。   于是我故作深沉地与她对视了一会儿,才皱起眉头说道:“这个……我想……嗯……唉。那么,就带上你吧!”   这小小的犹豫,算是对她刚才小心机的惩罚。   于是我美丽的新婚妻子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并且钻进了被子里。   大概这世界上没有哪一对新婚夫妇像我们一样,会在婚礼之后的第五日,便开始清点武器铠甲,并且做好了长途冒险的准备。   但实际上,这并不是我离开的好时机。艾林刚刚宣布独立,安德烈打算进攻沃恩子爵领。女妖唯安塔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似乎随时都有可能临产。欧瑞王室覆灭的消息即将传遍整个王国,这一切千头万绪,急需我去打理。   然而眼下只能将这些事情交给暗精灵公主瑟琳娜与安德烈共同处理。虽说在我的世界里,随处可见大法师与深渊领主,然而在凡人世界里,安德烈与魔法师瑟琳娜这样的联合武力便可轻易颠覆一块子爵领了。最危险的敌人将与我同行,处于铁锤矮人支持之下的艾林,短期之内应当不会遇到什么大麻烦。   安德烈与瑟琳娜虽然对我的安排表示了不满,却没法说服我。这两位应当也清楚我有紧急要务处理,因而只是在向我抱怨了半个小时便各自走开了。   好不容易熬过了婚礼第七日,将各家的回礼清单处理完毕,并且依足礼节写好回信之后,我召来了两个心急如焚的暗精灵使者。   然后我请他们就座,并且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空:“大约还有十五分钟。二位还是等等吧。”   “阁下,您是指……”奎恩脸色微变,克斯威尔则微微一愣,随后露出不解的神情来。   但我只是笑了笑,继续低头看去一张贵金属联盟提供给我的武器买卖清单。米伦·尼恩就不像这两个家伙这么蠢——超距通信这种东西,当真以为能一直瞒得过我么?   于是这两位使者神色阴晴不定,暗地里用眼神交流,无外乎是一些“他怎么会知道?”“是谁泄秘?”“我们这几天是不是一直被监视”这样的讯息。我在心里发笑,脸上却不动声色。   事实上我的确需要身边有一些这样的家伙——不然人生之中去哪里找些乐子呢?   让这两位无比煎熬地度过了十五分钟之后,我抬起头来说道:“那么,现在可以开始了。接通你们的那位女王吧。”   两个人神色复杂地犹豫了一小会,才背过身去,在自己的耳后“毫不引人注意”地按了按——看得我又是一阵暗笑。   大约花了不到一分钟时间,米伦·尼恩的幻影再次出现。   她微笑着向我打招呼:“第二次见面,撒尔坦阁下。您考虑好了么?”   “一切都应当是在你的预料之中吧。”我面无表情地说道,“那么,我们在迷雾森林见面?”   米伦的脸上出现了极细微的变化——我捕捉到了它们。这个女人显然未曾料到我已知晓她的真身所在,这令我在心里终于得到了些许安慰。   “您真是睿智。那么请来迷雾森林找我吧——”她微笑颔首,显得落落大方,“您应当还记得精灵第二纪王朝的遗迹——您前世抵达迷雾森林时的第一个据点,我们就在那里见面。”   呵呵……这女人,竟然是丝毫不肯落在下风,如此不动声色地、小小地报复了我。   “那么愿您不会重蹈我当年的覆辙。”我微笑致意,并且挥手驱散了这个法术。   这一回,两个暗精灵的脸色更加难看——甚至连号称永不衰老的面孔上都出现了岁月流逝的痕迹。若是有人在前一天见过他们,今日再见时必定会误以为时间已过去了十几年。   如此驾驭驱使族人的那位暗精灵女王……教我如何真心信任她?   到了婚礼之后的第九日,一切准备妥当。珍妮带上了那件“安塔瑞斯之盾”。只是我没有再告诉她,持续激活这件半身甲上的炼金法阵会吸取她的生命力,令她加速老去。我仅仅在法阵之上又构建了一个魔法暗门,令它被激活的时候转而吸取我的生命力——这种程度的损耗对我来说微不足道,甚至比不上被一只蚂蚁狠狠地给了一拳。   矮人们送给来的精工盔甲则被她装备在身上其他部位。也许是那些铁锤矮人存着讨好我的心思,这些盔甲在锻造之时竟然被罕见地铸成了精灵第二纪王朝的经典风格——仅看那些华丽的花纹,便可知晓这是一件足以匹配一位公爵的昂贵武装。我又在这盔甲上尽我所能地布置了相当数量的炼金法阵,多到珍妮足以一个人放翻一打食人魔。   当然还有索尔随行,并且带上了一个矮人火枪手甲克苏。为了不让队伍里这唯一一个正常生物感到孤单,我又挑选了一个半人马双刀战士泰达米尔……好吧,其实矮人和半人马也算不上好伙伴,但至少比带上一个骷髅兵好一些。   于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上,一行五人由最偏僻的北门偷偷溜出了城。至于为何要用到“溜”这个字……你可以从马第尔家宅邸前的小广场上找到答案。   自从人们看到了光之天使亚撒的神迹之后,便有无数人从四面八方涌来“朝圣”。不少平民强烈要求觐见艾林公爵夫妇,以期得到他们的关注,令自己或家人一同沐浴圣恩。倘若我们一行五人被市民们认了出来,我打赌在不使用武力的前提下,我们得花上三天的时间才能从宅邸正门突围到最近的南门。   出了北门,依然不敢放下兜帽。因为路上还有三三两两的行人与商队——贵金属联盟对艾林的强力支持使得这座北方小城成为了整个行省炙手可热的经济中心。大量商人从四面八方赶来,希望能够买到最优质的矮人武器与盔甲。依照这个势头,艾林极有可能在几年之内发展为欧瑞北方最大的商业城市,没有之一。   我们花费了三天的时间绕路,然后在日落时间终于转上了去往南方的大道。   离艾林城越远,也就越能感受到欧瑞王国风雨欲来的气息。也许不少消息灵通的贵族已经知道了欧瑞王驾崩的消息,因此路上开始看到调防的军队。兵士们大多神色忧虑,萎顿不堪,显然是经过了强度极大的急行军。这种疲惫甚至使得那些平日里最喜欢拦下路人榨取油水的军官们都变得无精打采,通常只远远地看看我们,便交错而过。   旅途漫长而乏味。得益于矮人们那里再次“敲诈”来的通信器,我与留守艾林的瑟琳娜保持着每日通话一次的频率,好让我了解艾林的现状。余下的大部分时光,我便与珍妮坐在马车里闲聊——实际上,应当是她听我讲故事。   那些在深渊之中的冒险经历,在地下王国的所见所闻,都是她最爱的故事。即便已为人妇,她还是像刚刚与我相识时那样,对一切未知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甚至提议要在这次旅行结束之后,要我带她去深渊地狱走一遭。   如此又过五日,我们两个人开始在车厢里相对无语。倒不是说已互相厌倦,而是……在如今这年月,坐在马车里就只能闲聊而已。然而两个人每日用上十几个小时的时间来闲聊,便是有再多话题也都得觉得乏味。   于是开始期望尽快赶到最近的城镇,停下来补给生活必须品。一旦再过些日子,战争打起来,那么一些平日里看来毫不起眼的东西可就变得千金难求了。   马车行走到第十日的时候,我们走出了博地艮行省。珍妮早就跳出了马车,骑在了一匹白马的身上,并且变得再次兴致勃勃起来。因为我们已经进入了苏族人的地盘。   苏族人也是欧瑞王国的臣民。但他们的地盘不叫行省,而叫辖领。这是为了区别于一般的由普通欧瑞子民所构成的省级行政区划。   苏族人是一个极特殊的民族,至于具体的特殊之处……则在于他们仍处于母系社会阶段。 第二百五十九章 苏族人   苏族辖领的大名我早就听说过,然而亲自深入实地还是第一次。除了从前不是很喜欢旅行的缘故之外,还因为这里实在不大适合男人逗留。   这里并非很多男子想象的那样,是男人的天堂,据说如果有个男人真的来到这里生活了一段时间,保准他再也不会想要遇到任何一个苏族人。从前我曾在一个小酒馆遇到过一伙佣兵——那时候我还是一个魔法学徒,初次外出游历。两杯杜松子酒之后,那些佣兵就开始大谈自己的冒险计划:他们打算深入人间乐土苏族领地,去物色几个奴隶,顺便享受那里女人们的热情招待。   从逻辑性方面来说,我对他们的这几句话相当不理解,于是问道:苏族不是女性做族长么?为什么会“热情”地招待你们?据我所知,在那里,男人的地位并不是很高。   当时的那位团长喷着酒气告诉我:苏族女人以强者为尊,而苏族的男人们则大多孱弱不堪。与正常的人类社会相反,苏族的女人大多从事体力劳动,而男人们则像别处的女人一样操持家务,因此地位相当低下——远远低于别处的女人们。   一些被女人赶出家门的男人则成为奴隶,他们的目标就是那些人。至于为什么会享受热情招待——团长的理解是,那里的女人们定然没有见过真正富有男子气概的男人,所以他认为他们可以轻易征服那些异族女子。   我又问道:既然苏族的男子孱弱不堪,贩运他们又有何意义?   当时那位团长和他身边的佣兵们只是看了看我下巴上刚刚长出的一圈柔软胡须,便哈哈大笑起来。   这事儿过了很久我才弄明白,然而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伙佣兵最后的结局——   据说过了三个月他们从苏族人的领地出来之后,每个人都多了一个奇特的习惯:见到了女人便不由自主地想要脱帽致敬,足足被人嘲笑了两年。   没想到如今我却要从这里穿过去。   实际上倒不是没有别的路,然而那样一来,就得多花上半个月的时间翻山越岭。眼下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我不得不尽可能节省花在旅途上的这些功夫。   我一直在思索如何应对米伦·尼恩,所以就没注意不知何时,我们的道路已经开始深入丛林。北方还是冰天雪地,但这里已经像是初春。地上非但没有积雪覆盖的痕迹,反倒是有无数嫩草冒出头来。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虽然不像夏日那样繁盛,然而树木的华盖却依旧呈现深绿色,将道路之上的天空遮掩得严严实实。这使得这条崎岖不平的林间小路越发难行,到最后我不得不收起法术,将南瓜马车恢复原貌,而后在晚餐的时候消化掉。接下里的路途,就得在马背上度过了。   珍妮对此地倒是极有兴趣,她一直睁大眼睛细细搜寻,希望能够见到那些传说中的苏族人。然而此地地广人稀,又岂是那么那么容易便看得到的。   但……就在我对她说出这样的话语之后,我们便遇到了第一个真正的苏族人。   当时我们正在路边的草地上生火取食,半人马战士泰达米尔忽然警觉地抖了抖耳朵,而后不安地在地上跺了几步:“阁下,附近似乎有人在监视我们。”   对于这个生长在丛林之中的战士的直觉,我一向深信不疑。而矮人甲壳苏的第一个反应便是抄起了靠在身边的火枪——想来他也听说过有关苏族人的传闻,身为一个男人,他一直嘟囔着“要给那些婆娘好好上一课”。   没让我们等多久,不远处的树丛便晃动起来,而后四个女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四个高大健美的女人,相比外面的女人个子要高些,身材要壮些。但并非是那种肌肉发达的健壮,反倒是有一种健康的美感。她们穿着粗麻布的衣服,每人手中执一根木矛,顶端是闪闪发亮的铁质矛尖,显然得到了良好的养护。   为首的女子有一双大眼睛,依照人类的审美观点,相貌可圈可点。然而这位眼下却眉头一皱,看向珍妮,大声说道:“复活节期间,你们怎么可以在丛林里生火?”   “苏族娘们,苏族娘们……”矮人握着火枪喃喃自语,然后粗声粗气地回应:“我们只是路过的旅人,你是谁?”   但那女人甚至连瞥都没瞥矮人一眼,仍是看着珍妮:“外乡人,我建议你们现在把火堆熄灭。如果需要食物,我们的部族会给你提供充分补给。复活节期间生火是对神明的不敬——我是不想让你们在这里惹上什么麻烦。”   虽然态度高傲得可以,然而言语之间确实善意居多。也许这便是母性社会的不同之处?我觉得有些意思,便碰了碰珍妮:“按照他们的习俗,现在你才是咱们一行的头儿——全靠你了!”   珍妮愣了楞,然后才忍着笑意,站起身来向那女人端庄地回应道:“感谢您的好意。我们的确不知道贵部有这样的习俗。那么……”她示意矮人将刚刚烧开的水倾倒在火堆上。而后者看了看我,才不情不愿地执行了。   “现在我们已经熄灭了火堆,就不打扰贵部了。在这里休息片刻,我们就起身上路。”她向那女人颔首致意,动作优雅大方。这显然赢得了对方的好感,于是大眼睛苏族人将目光在她的身上停留片刻,便转身要走。   但只走出几步,她又转过身来:“还有一个忠告——如果你们打算穿越这片丛林,我劝你放弃这个念头。前面有战事。你带着这四个嗯……男人,也许会被人劫掠。”   我微微一愣,然后捏了捏珍妮的手。她当即会意,忙问道:“请留步……感谢您的忠告。但是……现在不是复活节期间么?战事是怎么回事?我们的行程有些紧,很难再回头从西边绕过去。”   但这一问,那女人却变得有些不自然。她想了想,才说道:“很大的战事。他们——”她抬起手来将我、索尔、甲壳苏、泰达米尔挨个点了点,“都会被抓去,会死。”   她将最后两个词咬得很重,眉头还配合着皱了一下。然而我却从她嘴角不自然的细微抽搐中发现……这个女人似乎在隐瞒一些事情。   会死这句话不像是恐吓,然而“战事”一说大约不那么可靠……这些女人似乎是与外界隔绝得久了,说谎的技艺并不高明。然而并非像是对我们怀有恶意,倒像是出于好心的善意谎言,或者不期望前方的什么秘密被我们撞破……   事情到了这里,本该结束。虽然我被她勾起了好奇心,然而却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什么麻烦。若她就此离去,我们也不会改变行程,而会尽量隐秘地穿越这片区域,继续踏上南下的道路。以我的能力来说,我想不难做到。   然而不远处出现了另外一伙人。   就在道路的转弯处,另一伙苏族女人也从密林里钻了出来,然后用本地土语向那大眼睛女人呼喝了几句什么。声音听起来颇为严厉,顺便还对我们指指点点,看起来与她有统属关系。   大眼睛苏族人顿时变得紧张起来,她略显无奈地回应了几句,便又走了回来。   而另一伙人则站在远处静静观望。我注意到,那些人人数稍多,在十人上下。她们的身后……则是跟了一长串的男人。   苏族男人。果然和传闻中说得一样,身材纤细,表情萎靡。大多长得眉清目秀、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眉眼间大多相似,看起来就像是一堆表亲。只是这些“表亲”数量多了些,有三四十人上下。   苏族女人走了过来,对珍妮摊了摊手,然后以通用语说道:“抱歉,我们得买下你带的这几个男人。”然后她看了看我,“这个,按照你们的风俗,应该是你的丈夫。我们会对他做出额外补偿。”说话的时候,她还向另一边瞥了瞥,似乎是在提醒珍妮“识时务”,否则将会遇到麻烦。   若是依照苏族人的观念来说,这个女人应当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好人。   然而……买下我?我几乎笑了起来。我几时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一个人要买下我,撒尔坦·迪格斯?作为奴隶?   此刻珍妮当然不会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拒绝。也许是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也许更是怕我忽然“凶性大发”、大开杀戒,她当即板起了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是否清楚您在说什么?我们是欧瑞王国……艾林公国的公民。我与我的丈夫都拥有贵族身份。您在我的面前毫无顾忌地谈论人口买卖,更涉及我的伴侣,难道您认为我们是那种任人宰割,无力还手的流浪者么?”   她随即将手按在腰间的诅咒魔剑剑柄上,左脚踏前一步:“我要求你们立即从我们面前消失,否则你们将会在以后的日子里痛恨自己为何犯下了如此愚蠢的错误!”   她大声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实际上看的是远处的那些苏族人。为了增加这些言语的威力,她盔甲上的三个恒定法阵依次亮起,“牛之蛮力”、“熊之忍耐”、“猫之优雅”被逐一激发……   相当具有说服力。   即便苏族人与世隔绝,但也并非完全的封闭社会。“附魔盔甲”,这种传说中的杀人神器在魔法生效时候的光彩可不是什么戏法能够模拟出来的。   远处那伙人应当是有些见识,就连那大眼睛苏族人的脸上都露出惊惧的神色,与她身后的三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好几步。   但似乎并未死心——也许是的确有不得不“买下”我们的理由,也许是觊觎这件铠甲,她们做出防备的姿态,沉默地看着我们。   于是珍妮右手的拇指一曲,腰间的诅咒魔剑铮然出鞘。   这一下,在场的几个人可都不好受了。在我不动声色的刻意催动之下,寄居在剑身的火焰女妖与邪恶气息喷涌而出,魔力几乎像是黑烟一样在剑身盘旋游走,林间的光线似乎都被这柄魔剑吸引,刹那之间暗淡下来。   而无数细微的哀鸣与抽泣声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回荡,就好像有一个魔鬼在周围窃窃私语……   那些苏族人似乎从未见识过魔法的力量,于是变得惊恐不安,甚至有人频频回头,去看是否真的有什么传说中的邪恶生物正跟在背后。女人们还好,那些男人们则更是不堪,干脆有几人捂着耳朵发出尖声嚎叫……就像是那些被吓坏了主妇。   看着他们的丑态,我不禁皱了皱眉头……   虽然在我的心里,王爵之流与平民一样,都属于弱者行列。然而身为男子,却如此不堪……着实令人厌恶。   “我再重复一遍,不要阻挡我们的去路。”珍妮持剑在手,淡淡说道,“这是最后通牒。”   远处的那伙人终于承受不了这种远超她们认知的压力,发出几个短促的音阶,便迅速隐没在丛林里。而那大眼睛女人深深地看了珍妮一眼,不安地叹了口气,说道:“你,最好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而后也同另外三人飞快地跑进了丛林。   待确认她们的确都已远去,珍妮才还剑入鞘。我们无语地对视了一阵子,她也叹了口气:“那个女人……似乎的确是善意。”   我点点头:“我了解。”   然而在心里却又升起了些许好奇心。原因是那些男子。   相貌相似的人我并非没有见过,我甚至见过长得一模一样的六胞胎。然而像刚才那样,三四十个人都极其相似,简直是闻所未闻。而且我也知道,无论外界的雇佣兵如何费尽心思,始终也没能从苏族领地里带出任何一个男奴隶来。倒不是说价格如何高,环境多么险恶,而是……那些女人们就像是守护稀世珍宝一样看着那些男奴隶,甚至不许外人与他们接触。   要知道,只有那些没人要、被赶出家门的男子才会变成奴隶,但她们依旧紧张,到底有什么说不得的秘密?   而现在她们又要在复活节期间,“买下”我们几人。经历了这么一遭,我再努力回想记忆中的传闻,终于发现了一件事情:虽然经常有人在苏族领地之中失踪,但在这个时间当中失踪的人口比例似乎大了一些。   从前人们大多认为那些人遇到了猛兽或者强盗——毕竟这年月,在野外旅行还是相当危险的。因此从未有人怀疑过,实际上那会是有预谋的绑架……   绑架旅行的男子做什么呢?我可不认为是那些女人想要“换换口味”。   看着我微微皱起眉头来,珍妮轻轻拉起我的手:“怎么,打算去看看?”   “的确是有这个念头,然而……”我抬起头看向远处一望无际的丛林,“不知道会不会被纠缠得脱不开身。”   但是心里已有一个声音告诉我,在十几天波澜不惊的旅途之后忽然遭遇了这样的事情,绝不会是一个不起眼的小插曲。   毕竟……我是被大预言术所作用的人。我的旅途从一开始就遵循着某种轨迹……至少在我集齐了全部魔力之前。   “我也正想去看看!那些娘们真气人——”矮人甲壳苏在一边瓮声瓮气地说,又捅了捅笼罩在全副板甲之中的索尔,“大个子,你说是不是?”   索尔注定不会给他答复,于是他又瞅了瞅另一边的半人马:“你说呢?”   “嘿!”泰达米尔只是在原地跺了跺脚,狠狠地抖了抖健壮的胸肌。   “那么,就且行且看吧。如果再遇到他们的话。”我说道。   然后我们便开始收拾行装,重新上路。只是这一次,没有再沿小路前进,而是转进了密林之中。索尔在前开路,矮人与半人马警戒后方。   这一路,我开始细细观察这整片丛林,然后发现,这茂密的森林似乎也透着些诡异的气息——大部分的树木,竟然都是阔叶刺毛榛。   就好像是一片人工种植的树林。倒不是说我没见过大片的同一树种,然而自然生长的树林,总是会有些杂树,但这片森林当中,除了这种树木之外便只有野生的矮灌木。最为粗壮的古树总是按照一定的规律排列,就像是一个个站成了方队的士兵,只有一些年龄略小些的,才会生长得杂乱无章,最终令这片森林变得不那么与众不同。   如果说这些树木是人工种植的……阔叶刺毛榛的树龄可达数千年甚至上万年,是这个世界上已知的寿命最长的树种……是谁种植了它们?   一个答案在我的脑海里呼之欲出……   是那个神秘的文明。   命运……不可思议的命运……   难道我前世所追寻的答案,终究是与那个神秘文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那么这些居住在森林之中的与众不同的苏族人,又和那个文明有什么关系?他们……该不会是,那个文明的遗民吧?!   这个念头一跳出来,就连我也不由得心中一紧。 第二百六十章 真正的男人   苏族人居住的这片森林面积相当大。但由于地区经济并不发达,也没有像样的特产,因而一直不被外界所注意。除了那些猎奇的旅人以及佣兵,几乎没什么人会特意来到这里居住或是经商。这使得这片森林保存得十分完好——不像那些人类聚居的城市周围,大片森林几乎都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望无际的农田或者荒野。   但无论怎样,这里终究是有着人类生存的。于是我就另有一个疑问:作为一片人类栖息地,这片森林也显得太“自然”了些。我们已经在林中穿行了两日,却并未发现任何明显的人类活动痕迹,就好像那些苏族人原本就是林中的野兽,与这片环境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不但没有砍伐的痕迹,也没有开荒或者采矿的痕迹。前两日我们曾经近距离接触过苏族人——他们已经可以使用铁器了。而且从矛柄的光滑程度来看,苏族人拥有相当熟练的技术,并非外界传闻的那种近乎茹毛饮血的野蛮人。   但如果不是利用这林中资源的话,他们依靠什么支撑这样的发达社会体系呢?   我带着这样的疑问又在森林中度过艰难的一日,才迎来的转机。   这是一个晴朗的下午。虽然气温并不高,但茂密的丛林使得我们所处的环境如同蒸笼一般,每个人的身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水。我正打算让队伍停下来休息一会,半人马泰达米尔便警觉地站在了原地,然后眯起眼睛侧耳听了听,回头对我说道:“听,有鼓声。”   于是我们都安静了下来,然后,果然听到了极轻微的、富有节奏的“咚咚”声。   自西北传来。   我与珍妮对视一眼,随即为全员加持了“猫之优雅”这个法术。而后我们轻手轻脚地穿越丛林,向那鼓声处接近。   但在能够清晰地听见鼓声以及人声喧哗的距离上,便发现了外围警戒的苏族女战士。   她们隐藏在密林之中,然而我的“真实之眼”更加敏锐。于是我们停了下来,而后我轻轻扯下一枚叶片,用一根发丝施展“乌鸦之眼”,令它变成了一只大乌鸦。   大乌鸦振翅飞起,很快便将高空视野与我当前的视线叠加等待它飞到了将近百米的高度,我才清楚地看到,就在我们前方大约三百多米处,有一片极大的空地。   这是一个标准的正圆形广场,广场上似乎正在举行某种仪式。   大约两百个男性奴隶排成队列,正在全副武装的女人们的监督下走上广场中心的圆形梯台。一个年老的女人身披树叶编制而成的长袍,与一群鼓手手舞足蹈,似乎正在进行某种原始的祈愿仪式。   这场面在一些原始部落相当常见,但眼下却有些蹊跷。   因为当我的大乌鸦俯冲飞下时,我发现……   这广场的地面竟是金属的材质。单以反光来推断,应当是铁质。而那广场中心的梯台,同样以金属制成——大约一人高,圆柱形。一个接一个男性奴隶从方形的门走进去便消失不见,就好像那是一张噬人巨口。   这场面透着怪异而似曾相识的感觉。这种风格的建筑……   我的心猛然一跳——不正是那遗迹的风格么?   我试着让乌鸦非得更低些。然而也许是因为这只鸟在附近盘旋的时间太久,飞行得太低,以至于几个苏族女战士警觉地抬起头来看了它一眼。于是我不得不令它拉起高度,向广场的另一边飞去——那里似乎起了些小小的骚乱。   飞得近些,我才看清,引起骚乱的是人四个男人。这是四个真正的男子,欧瑞人打扮。穿着短袍皮靴,腰间还系着皮带,看起来像是某个佣兵团的成员或是一个探险小队。眼下他们被粗麻绳反绑双手,正大声叫喊着试图反抗,拒绝接近广场中心的那个塔台。但他们周围的是十几个高大健壮的苏族女战士,也许一个人无法与这些成年男子对抗,然而数量上的优势使得女人们很快制服了他们,并且将他们的四肢绑在一根粗木上,就像抬牲口那样抬着他们走向广场中央。   这时我才知道,前两天那女人要将我们“买”去,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梯台上的那个圆柱体,显然不是什么可以令人飘飘欲仙的好东西,在我看来它更像是一个深坑的入口——也许那些走进去的人都坠入了地下……   然而他们为何没有人发出声音?也不懂得反抗?   即便是外界的弱女子,在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也是会惊声尖叫的吧?   转眼之间,四个欧瑞男子便被抬至入口处,而后女人将他们从粗木上解下来,分别制住他们的手脚,像丢麻袋一样将他们抛了进去。   叫喊声戛然而止。就好像忽然被扼了咽喉。   那果然是个凶险之地……这些苏族人,究竟在搞什么名堂?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都像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邪教仪式。虽然之前的我也算是此领域的“大师”……然而我却从未见过有哪一个种族会如此毫无怜悯之心地、如此大规模地以自己的族人献祭。   我相信这绝不仅仅是因为某种原始愚昧的信仰。因为任何信仰都有其合情合理的来源——无论它看起来多么荒诞。   原始部族的人为了祈求丰收或者风雨也许会献祭一两个活人,然而那必定是他们认为这一两个人的牺牲会为整个族群的延续做出贡献。但苏族人……据我所知他们的数量并不多。按照前几日他们出现在这片森林中的数量以及次数来看,整体群落的人口大致在一万人上下。一万人的族群,以数百人进行献祭……这显然已经超出另一个种族的承受能力。假如他们几千年来一直这么干,他们早该灭亡了。   这一分心思考,大乌鸦便又飞得低了些。一个看起来是苏族头领的女人皱了皱眉,然后向乌鸦遥遥一指。于是她身边的两个彪悍女战士迅速举起手中长矛,将它们当做标枪掷了上来。我躲闪不及,铁质的矛尖便贯穿了乌鸦的身体,于是这魔法生物当即变成了一片树叶,飘飘荡荡地自空中落了下来。   虽然并非所有人都见到了这一幕,但仍在小范围内引起了混乱。事发地点靠近广场东南角,那里的苏族女战士们都不禁微微一愣。而就在这当口儿,一个男性奴隶忽然挣脱了腕上的绳索,一头撞进了广场周围的那些鼓手当中。   大概是没想到平日里低眉顺眼的男奴隶会做出此种惊人之举,女人们出现了短暂的呆滞,有那么两秒钟的时间,就那么呆呆地看着他穿过了人群。而后在他继续冲进了丛林里的时候,才爆发出一片呼喝声来。   几个持矛、腰间配着小刀的女人随后追了上去,先前的那个头领则及时控制了场面,使仪式得以继续进行,而后又增派了四个人。   我在心中暗叹一声不好,然后迅速地对其他人简要说明了刚才的情况,便飞快地退远了。   因为那个男人逃亡的方向,正向着我们。   四个小时之后,我再一次看到了那个男人。   眼下我们藏身在参天古树上,距离那个广场已有数里远。树下十几米远处那男子藏身在一块巨石的凹陷处,手持一根前臂粗细的木枝,正与两个苏族女战士相持不下。   这男子身高与两个女人大致相当,因为男性的骨骼天生要粗大一些,看起来倒仅仅是比那两个女人稍稍瘦弱一些而已。但这也足以说明,这个男子身体孱弱,在力量方面并不具有明显优势。之所以能够拖延到现在,一方面是因为他的那根树枝要比女人的矛长些,另一方面则似乎是因为那两个女人有着什么顾忌,不想杀死他。   否则以她们击落我的那只大乌鸦的手法,这男人早被刺穿心脏了。   我提前就为自己加持了“通晓语言”这个法术,因此已将三人之间的对话听得明明白白。   实际上,此前一共是四人。在发现这个男子之后,已经有一人离开,估计是搬救兵去了。一个女人正厉声对他喝道:“把手里的东西放下,跟我回去!”——显然她的谈判能力有限,这已经是她第五次说出同样的话来了。然而那男人却做出一副凶狠的表情,就像是一只野兽一般呲牙咧嘴,从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咆哮。   在我看来他明显是色厉内荏,然而那两个女人却被唬得不敢近前,与我之前接触过的苏族女战士全然不同。不,与其说是被吓到了,倒不如说是惊讶的成分多一点。就好像在围观一只珍稀生物。   不过,就连我也有些惊讶。之前在广场上见到的那些男人,在森林见到的那些男人,无一不是麻木茫然、畏畏缩缩的神态,就好像受惊的兔子一般。与其说他们是男人,不如说他们是生着男相的女子,或者是行尸走肉。   但这个人,在我的印象里却是唯一像个“男人”的男人。   直到这个时候珍妮才有空问我:“你刚才在广场看到的那些人……他们干嘛不反抗?怎么不都像他一样?”   “他是……”我摇摇头,斟酌着词语,“他是与众不同的。所以,你看,她们到现在还没杀了他。”   实际上不但珍妮没弄懂,我也没弄懂。男人作为一种雄性生物……那种征服、嗜血、暴力的天性应当是与生俱来的。究竟是发生了什么事,才会让苏族的男人变得如此“与众不同”?   就在这当口儿,先前走掉的女人已经带着援兵回来了。除她之外,另有两个女战士,外加两个男奴隶。不过如果那个男人宁死也不愿回去的话,我估计五个人照样拿他无可奈何。而两个奴隶又能做什么?他们便是我在广场上见过的苏族男人,走路的时候都轻手轻脚,似乎生怕脚步声太大惹恼了身边的女人。   但接下来,主角却是那两个奴隶。   女战士在他们的肩头推了一把,那两个人便畏畏缩缩地走到前面,佝偻着腰胆怯地看了看周围的女人们,才对那男人说道:“诺,咱们回去吧……”   另一个奴隶接着说道:“长老说,咱们回去了,就明天才去生命泉水,咱们还能活一天——”   被围困的男子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两个一眼,吐出了一个词儿:“滚!”   两个奴隶似乎被吓了一跳,往后退了几步,简直像要躲到女人的背后。一个女战士厌恶地走开了几步,然后对被称做“诺”的人说道:“他们不是你的……朋友吗?你不回去,他们今天就得死。”她特意在“死”这个字眼上加重了语气。   “朋友?他们也配是我的朋友?”诺嘶声说道,“让他们滚!”   “你们男人之间,不都是彼此称作朋友么?”那女人似乎对“朋友”这个词儿有些厌恶,但仍说道,“据我所知,你们三个平时都待在一起……”   “他们也配叫男人!”诺忽然激动起来,“他们也配叫男人!我们待在一起……嘿嘿,那可不是朋友,那是我的仆从!”   “仆从”这词儿在我看来是顶普通的词语。然而此刻从诺的嘴里说出来,竟使得那五个苏族女人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后退了一步,接着彼此对视,半晌无语。   然后一个人才用手指着他,声音都有点儿发颤:“你……亵渎!你!”而后她转身看着那两个奴隶,恶狠狠地问:“你们早就知道?!”   奴隶看起来快要被这表情吓傻了,过了好一会才茫然地点了点头。下一刻,女人飞快地抽出了腰间的佩刀,反手割了他们的喉。事情来得太突然,珍妮险些叫起来,幸好我及时捂住了她的嘴巴。   出于什么我不大了解的原因,这事儿似乎闹大了。女战士甩干净刀上的血迹,对另一人吩咐道:“请……额那过来。”   额那,似乎对某个上级的尊称。那女人点点头,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地上两具尸体,飞快地跑开了。   嘿……这还真是好戏接连登场。   额那出现的时候,我小小吃了一惊。这个额那,竟然就是我们第一次遇到的那个大眼睛女人。我对她个人的印象还不坏,没想到这么巧,在这里见了她第二次。   她先是看了看地上的两具尸体,然后才将目光投向背靠巨岩的诺。显然她已经在来时的路上知晓了一切,因而沉思片刻之后,对令五个女子说道:“这里发生的事情,谁也不要说出去。不然,我们都得死——听清楚了吗!”她陡然提高了音量,令五人连忙点头。   “那么现在你们都远离我,去警戒。”她说道,“任何想要靠近这里人……都给我拦下来。”眼下正在发生的事情显然不得了,五个女战士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执行了命令,飞快地散开了。   然后,那片场地上便只剩下这个大眼睛额那和名为诺的男子。   两人先是对视了三秒钟。   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我惊讶地发现,这两人的目光其实相当复杂——那远非敌对者之间的对视,而是充满了怀念、怨恨、迷惑、失望、无奈种种情绪。   最终是诺先开口。但他的声音已经略微平静下来:“你是来杀死我的么?安。”   “你知道这不可能。”被称作“安”的女人回答,“我不可能在这里杀死你。那样一来,你就没法回到生命泉水了。”   “呵呵……呵……咳咳……”男人笑了起来,但又开始咳嗽。他应当是患有某种疾病,我敏锐的听觉甚至能够听到他喘气时拉风箱一样的声音。“那么你是来叙旧的?怀念我们在一起的那段日子?在我被发现之前?”   在我对珍妮轻声转述完这段话之后,珍妮睁大了眼睛:“他们之间有故事!”   安的眼神柔和了下来。随后她竟放下了手中的长矛:“那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诺。然而……到了今天,我,或者你,还能有什么办法呢?无论如何你都逃不掉的。即便我放你走,在我被处死之后,还会有更多的人追捕你——我知道你是与众不同的,我甚至知道……”她咬了咬嘴唇,艰难地说道,“我甚至知道,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但正因为长老们也知道,所以她们不会放过你。”   “到了今天,你还是一如既往地推卸责任,并且劝我向命运低头么,安?哈哈哈……”男子狞笑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不正是你对长老们说,‘我的诺’有些不对劲儿么?不正是你毁了我们的生活么?现在你又对我说,没有办法,嗯?”他猛然丢掉手里的树枝,大步走出岩窟,直逼到女子身前并且抓起她的手抵在自己的胸口,“那么杀了我,杀了我啊?!假如你还对我,哪怕有那么一丁点儿的感情,就在这里杀了我,别让我,再变成那些像尸体一样的废物!男人?呸!他们也算是男人!他们不过是人形的牲口,繁殖的工具!”   “那时候我……只是希望你能得到公正的待遇,诺!”健美的女子竟然被这男人迫退了一步,“我没想到之后发生的事!” 第二百六十一章 上古先民   男子紧握她的手,指节发白,而后猛然一推。女战士猝不及防,后退了两步倒在地上。就在这个时候,一丛灌木之后一个身影一跃而起,像是猛虎扑食一般将男子压倒在地,而后迅速制住了他的双手,把他的脸按在地面上。   这个闯入者正是之前那五个女人之中的一员。不知何时她早就潜伏在附近,如今终于等到了这个机会。虽然名为诺的男子奋力挣扎,然而却始终没法挣脱身上的那个女战士。后者仰头发出一声短促的呼喊,分散在其他方向的女人们便迅速围拢过来,将诺彻底制服。   倒在地上的安似乎愣了愣,大概没想到自己的下属们会违背自己的命令。然而权衡再三之后,她便也无奈地叹了口气,而后站了起来,看了也不看那男人一眼,冷冷说道:“带他走吧。”   五个女战士当即松了一口气,将那男人紧紧夹在中间,便向广场走去。然而在经过安的身边时,她忽然扬起手,狠狠地给了那个最初将诺制伏的女人一记耳光:“再有下次,我杀了你。”   那女战士只是低了低头,什么也没有说,便继续上路了。   整个过程当中,诺一言未发,即便在是在挣扎的时候,也仅仅是发出低沉短促的喘息声。假如我没有猜错的话,他是打算在安的面前维持一个男人最后的尊严——只是后者自始至终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原本我抱着看看热闹的心思……然而此刻却是真的想要弄清这个神秘部族的秘密了。   两个人交谈的时候数次提到“生命泉水”,但在我的认知当中,西大陆上似乎并没有关于这个东西的传说。这所谓的“生命泉水”,大概就是指广场上那个圆柱形的东西。而那些男人们,便是被投入其中……   但想必真相不会如同听起来那么美好,这“生命泉水”,大概是一个可以剥夺人类生命的事物,因此诺才会想要逃脱被投入其中的命运。这就更加证实了我之前的推断——这绝不仅仅是一个单纯的宗教仪式,需要这么多人献祭,必有其目的。   我还在思量应当怎么样毫不引人注意地潜入这部落,一个机会便已送到眼前。   那个名为安的女人,竟然没有跟着那五个人与另外两个奴隶离开。   她对五个女战士其中的一位说了些什么,而后独自走到那块巨岩旁,坐了下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她现在应当正处于某种悲伤、无奈、悔恨的复杂情绪之中。   这简直是天赐良机……   于是几分钟之后,这个刚刚失去“爱人”的女子便已经处于我们五个人的包围之中。但她只是抬头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极快从那种复杂的情绪中解脱出来,说道:“是你们。”然后便拍了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你们刚才都听到了?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不想惹麻烦的话,我建议你们现在就离开这里——之前,我给过你们忠告。”   这一次她自始至终是对着我说话。想来是因为身后没有了其他人,她用不着再做出那种对男人不屑一顾的姿态了。这使我有点儿惊讶:苏族人应当与外界接触不多,然而这个女人却能够一眼看出我才是这群人当中的主事者……精明的不像是一个苏族人。   她似乎看出了我的疑惑,自嘲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在外面待过一段时间。”   她的目光在我的身上扫了扫:“我还能看得出来,你们是贵族——然而在这片森林里,可不分什么贵族、平民,只分男人和女人。”   “你是个聪明人,那么我们说话就方便多了。”我对她报以微笑,“我们不想惹麻烦,只想满足我的好奇心。我无意干涉你的私人生活,但……假如你能够为我提供些令人满意的信息,在你愿意的情况下,我可以考虑救出你的那位诺,然后帮助你们两个远走高飞。你在外面待过一段时间……我想生存下去对你而言不是什么难事。”   在听到我的话之后,这位女战士微微愣了一愣。显然我的提议对她而言并非完全没有诱惑力。但随即她便冷笑起来:“你这样的男人……我见过不少。认为我们苏族人只是一群弱女子,因此便觉得自己可以征服一切。但,大多数人的下场都是被投进了‘生命之泉’——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在广场上引起骚乱的就是你们……”她又将目光投向珍妮,显然认为这个曾经拔出过诅咒魔剑的女子才是始作俑者。   但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又岔开了话题:“知道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你们的时候,我会提醒你们远离此地么?”   不等我回答,她又继续说道:“因为你们两个,”她点了点我与珍妮,“是我这五年来见到的第一对异性情侣——没错儿,让我想起了我和诺之间的事情而已。你想要知道所谓的秘密?呵呵……其实你用不着对我许诺什么,告诉你也无妨。”   这真是一个……奇女子。我在心里这样说道。多大时候我都预料得到与我谈话的人下一刻会有什么样的反应,然而这个女人的表现却每每出乎我的意料,倒像是我现在要跟随她的谈话节奏走了!也许这便是苏族女人的不同之处——生活在独特的母系社会之中,让这些女人拥有了不同于外界女子的强大自信与活力,加之女性独有的细腻心思,才造就了这样一位难缠的对手……   无论她要说的是真是假,我决定姑且听之。于是我们解除了戒备的姿态,好营造出一种相对轻松的谈话氛围来。   她看了看广场方向,说道:“我的时间不多,所以我们长话短说。之所以告诉你这些,是因为我不想让这个秘密跟着整个苏族部落一起被埋没。我希望有人……像你们这样的人能够将我们的故事流传下去,好让这个世界知道,先民们的故事。”   “先民们的故事?”我微微一愣,“难道你们这里……还有与历史不同的版本?”   “我口中的先民,并非你们的先民。或者说……并非你们这些人类的先民。”女人的脸上现出某种骄傲又落寞的神色来,“听完了这个故事,你大概就会好好想一想,是继续留在这里,还是赶紧离开了。”   不得不说,这个女人所用的几个词汇更加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们这些人类的先民”——这难道是指,他们并非克莱尔人,也并非尼安德特人?然而无论我怎样仔细打量,却都没法从她的身上发现一丝一毫的与众不同之处。   然后她的声音响起,以着某种伤感的语调。   “我们苏族人,自有历史以来就生活在这片森林当中。我们的社会体系,与你们是不同的,女人主宰了一切。我知道你一定好奇这种状况是如何形成的……呵呵,其实很简单。因为苏族的男人,一直以来,都没有生育能力。唔,‘生育’这个词语,也是我到了外面的世界,才学会的。”   “我是长老的女儿——但并非你们所理解的那种血缘关系。所有的苏族人都是从生命泉水中诞生,然后被成年人领养,我只是运气要好一些。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无法不同外界交流——即便所有的东西都可以自给自足,然而我们总得知道外面的世界大致是什么样子、都发生了什么。所以每隔十年,就会有一个苏族女人作为探索者,被派出去。而我,便是这十年来的探索者。”   “幸运的是,这世界发展到现在,人口仍然不多。而我们的这片森林既偏僻,又没有令人觊觎的资源,因此一直安静地存续至今。”   “这世界发展到现在。”我注意到了这个词语——这口吻,简直像是一位洞彻历史的智者。   她继续说道:“所以我了解了你们世界的历史。在你们的历史传说之中,最初的先民们与亚人种和类人种一同诞生——被星界的神祗所创造。而尼安德特人……”她看了看珍妮与我,“则是被精灵之母伊娃创造出来的。原始愚昧的先民们经过一代又一代的学习和积累,创造了自己的文明,缔造了一个又一个王朝,最终,用你们的说法——人类终于创造了有史以来最为辉煌灿烂的世界。”   说道这里的时候,她的脸上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来。这笑容令我的心微微一紧——因为这是某种包含着轻微的“不屑”的笑容……   若是由我来述说这段历史,大抵我也会在心里露出这样的笑容来。因为我知道,在这个世界的文明之前,还有一个更加不可思议的世界。然而……她竟然是也知道这一点么?或者说,苏族人的秘密……就是他们知道上一个文明世界的真相么?   “但我要说的是,你们的先民,并非这世界上最早出现的人类。在此之前,早有一个更加强大、更加灿烂的文明。”   果然!我睁大了眼睛,她果然知道!   这还是我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人……这样一个看起来熟知那个世界历史的人!苏族人究竟有着什么样过去?难道他们……   即便是我,心中都生起了这样的波澜,更何况是其他人。矮人和珍妮还要好些……因为前者早就发现了遗迹,而后者则在马车之中听我零星提到过我的猜想。半人马泰达米尔的反应可就要激烈得多了——他重重地喷了一口气,几乎要跳起来:“你在说什么?你是说,在神祗创造了我们之前,还创造了另一些人?他们在哪?”   我及时示意这个鲁莽的大家伙安静下来,好让安继续说下去。但这个女人此时露出了些许疑惑的神色,似乎对于我、珍妮、索尔以及矮人甲壳苏的镇定感到不可思议。大概在她想来,即便我们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也应当有适当的表现吧。   “我也略微了解一些。”我微微点了点头,“但也许没有你知道的多。请您继续。”我想,在我这样回答之后,她应当不会再将我当做出普通的贵族了。也许……双方还有可能进行进一步的合作。   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便说出了这样的话来:“而我们苏族人,就是那个世界的遗民。”   不啻一道惊雷在我的心中闪过,我几乎按捺不了自己的激动——我所追寻的那个秘密……终于在今天要被揭开了么?!   显然我露出的这种惊讶又渴望的神情令她满意,她顿了顿,接着说道:“而正是令上一个文明毁灭的原因之一,造成了我们苏族人今天的局面。起初,在我们的部族之中,是有着对那个世界历史的详细记载的。然而到了今天,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以致于作为遗民的祖先们并未将前人的伟大智慧完整地保存下来。因为在他们从世界毁灭的可怕境地之中恢复过来的时候,许多伟大的力量都已经消失,祖先们并未能继承那个世界的全部遗产,只留下了一些破碎的记忆、满身的伤病、和我们如今居住的遗迹。”   “据说苏族的祖先们也同你们一样,由男女共同繁衍后代。然而毁灭世界的力量使得苏族的男性先民们患上了可怕的疾病,他们变得越来越虚弱,以致于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并且变得麻木、愚钝。那时候的先民们用残存的力量建造了生命泉水,于是苏族的女人们便依靠这泉水,将血脉流传下来。”   “这些事情……发生在什么年代?”我轻声问道。   “超过一万年。”安回答,“记载很模糊,我没法确定确切的年份。一万多年前的先民们利用生命泉水延续后代,而后渐渐从世界毁灭的阴影中恢复过来,足迹甚至遍布这一整片森林。”她指了指我们周围那些参天古树,“据说这些树木,就是她们为了对抗当时可怕的环境而种植的。”   “就是说,这些树木的树龄都超过了万年……”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再一次认真审视那些巨树……便是这些沉默的高大植物,默默地见证了旧世界毁灭、新世界的诞生么?   “之后呢?你们苏族人的祖先,不是恢复过来了么?”   “没有那么简单。”安苦涩地笑了笑,“造成她们衰落的原因,也正是造成我们如今困境的原因。你知道,生命泉水是如何制造新生命的么?”她向广场的方向看去,“就是像现在一样,把那些成年男人们,统统投入泉水之中……他们便会化为血水。然后这继承了先人力量的遗迹,便会用这些血水和另外一些东西造出新的人——”   “造人?”我皱起眉头,“你说造人?凭空造人?那这岂不是……”   “没错……这简直就神祗的力量。”安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因此我也在怀疑……先民们是不是毁于神祗的怒火……因为他们已经获得了神灵的力量。”   我决定暂时不再追问那东西是如何造人,因为我知道,那也许是一个更加漫长的故事……更大的肯能性是,即便安也不清楚其中的奥妙。“那么你们的困境是什么?”   “一个诅咒。生命泉水会制造出婴儿来……这些婴儿有男有女,但男性都无法生育,孱弱不堪、疾病缠身,只有女人才能健康成长——在从前,是这样的。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当苏族的祖先们以此发展壮大的时候,她们发现诅咒降临了。自泉水中诞生的男人们长得越来越相似,而自泉水中诞生的女人们,也有一部分人染上了类似那些男人们的疾病。新生的婴儿不能全部健康成长,十个女婴当中便会有一两个夭折——这样的情况越发严重,最终苏族的人口开始逐渐减少,直到现在,整个部族不超过八千人——还包括了两千多个男人。”   “这样的事情大约发生在一万年以前……”   “就是‘我们的先民们’出现的那个时间。”我接口道。   “没错。于是我们的祖先由盛而衰,最终退回了这片森林,一直延续至今。而到了今天,那个诅咒越发严重……泉水中出生的十个女婴里,大概只有一两个才能健康地长大——所以,我想,苏族,也许很快就要灭亡了。”   “那么……”我想了想,说道,“你们为什么不和‘我们的先民’中的男人们通婚?”   “据说尝试过。”安耸了耸肩,“这是部族里的一个秘密,只有极少将会成为长老的人才知道。我们的祖先尝试过……但也许因为你们是由神祗创造的人,两种人类结合之后,依旧无法生育。”   我有许多问题想要提问,但思量了一阵,只说道:“那么为什么你们要将外面的男子也投进生命泉水里?”   “我也不清楚,只是一个传统而已。”安说道,“古时候流传下来的规矩,要在生命泉水中补充些新鲜的血液……然而也不能太多。历史上曾有过这样的事情,结果那一次泉水中生出的,都是些可怕的畸形儿。” 第二百六十二章 预知者   “那么诺……”我问道。   “他是……与众不同的。”安摇了摇头,“他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就像你们一样。在苏族,遵循先祖们的意愿,女人依旧和男人生活在一起……但那仅仅是一个形式。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久,先祖们的意愿实际上并未被完全地执行。她们起初是希望后人们平等地对待男人——就像你们一样。然而几千年过去了,这种孱弱不堪的群体又能得到多少真正的尊重呢?于是就如你们听说的那样,一切触怒了家里女人的男人们都成为了奴隶,对于生命泉水的献祭不再出于自愿与牺牲,而是变成了如今这样……这样血腥的仪式。”   “诺是我的配偶。在我们一同生活之后,我发现了他的与众不同。那时候的我的确欣喜,于是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长老们……然而……”   “我想我能够理解。”我点了点头。并非是指安,而是指那些长老们的想法。她们必定清楚地知道现在外面的世界是男权社会,也清楚地知道在我们的世界当中,女子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属于男人的附庸——习惯了女性主导、掌控一切,她们当然不愿失掉这些权力——尽管这与她们的祖先初衷相悖。   “所以为了扼杀这个苗头……她们让诺成为了奴隶,并且打算把他献祭。”我说道。   “事情就是这样。”安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现在,你已经知道了你想要了解的一切。而我得回去了。我没法拯救他,但至少能够看着他走完最后一程。”   “真的不再考虑我的建议?”我问道,“假如你想要和他生活在一起,那么……”   “我想你误会我了。”安转头看了看我,微笑起来——尽管我不清楚这笑容是否发自真心,“我的确喜欢那个男人。然而……就像在你们的世界里,一个男人会为了一个女奴隶,而背叛整个家族么?”   在这一瞬间,我忽然意识到,我还是犯了先入为主的错误。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将这个女人等同于外面的世界的女子,仅在心中为她加上“坚强”“独立”的标签。然而直到此刻我才真正明白……这是一个苏族女人呵。   一个在几千年来一直将男子看做附庸、甚至工具的苏族女人啊。这样的女人,即便对某个男子产生了爱意……又能为他牺牲到什么地步?   大抵不会比那些玩弄了平民女人的贵族公子好到哪里去吧。要说真心……在他们耳鬓厮磨的时候,也许的确是有着那么一点真心的。然而一旦遇到了来自现实的可怕压力……   也许这世界上的确是有为了爱情而不顾一切的人,但很显然,不包括我眼前这位。   于是我罕见地感觉到,我对眼前的情况有些无能为力。   这似乎并不是可以用我一直引以为傲的魔法来解决的事情——无论是两个人的情感,还是苏族人的现状。在那种可以创造生命的伟力面前,我觉得自己有些苍白无力。我可以制造一个像索尔一样的死亡骑士……然而那毕竟只是制造,而非创造。   我看了看身边的甲壳苏,想起了矮人们,又想起了从前在古鲁丁的那个雨夜,我与大法师帕萨里安站在城头的对话来。   那个时候大法师便已忧虑矮人的科技发展会导致魔法的衰败。而今看来,矮人们所行之路不正是那些太古文明的道路么!尽管还只是萌芽,然而……通过他们在遗迹之中的不断探索,最终必将找到一条捷径。   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待的时间足够久,我甚至毫不怀疑我能够看到西大陆上重现那个古代文明往昔荣光的一刻。   而那个时候,便是魔法彻底衰败的时刻吧……   但……那个文明为何会毁灭?究竟是自身的原因,而是如安所说,是因为神祗的干涉?然而在地下遗迹之中的见闻告诉我,那个文明存在的时代也许比神祗更加久远……因为即便是“通晓语言”这样的法术也没能让我完全解读那个时代的文字。   那么……眼前的这个女人,是否掌握了那些文字?   我不由得微微激动起来。思量片刻之后,我说道:“既然如此……我就不再干涉你的私人情感。但,我个人还有一个请求。我想你已经发现,我对你们的祖先的文明也有一些了解。实际上……你们这个遗迹,在西大陆上并非独一无二……”   “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安打断了我的话,“如果你想要与我讨论先祖文明的话,我实在提不起什么兴趣,更何况现在我不得不尽快离开——你也不想你们的行踪被发现吧。但如果你的确有兴趣的话,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她想了想,又继续说道,“月亮升中天的时候,我会再出现。如果你愿意,我们仍在这里见面。”   她说完之后,终于越过我们,飞跑进丛林里。   半人马想要拦住她,但被我制止了。这可不是刑讯逼供,对手也非普通的弱女子。更何况看起来,她还对我们拥有相当的善意,乐于将苏族的秘密与我分享。   但我的疑问也正在这里——无论从哪方面来看,这个女人也表现得太友善了些。她说是因为自己的族群将要灭亡,不想这个秘密湮没……然而我对此却有些疑虑:为何我们就幸运的那一群,而非别人的什么人?我想我们绝不是第一个见到这个女子的外界人类,她甚至大可在她身为“探索者”的那十年当中便将这个故事告之她在外面遇到的什么人。   然而在考虑了一会儿之后,我还是决定等她赴约。我并不担心她会找来一群人将我们包围……伟大的遗迹文明是一回事,但这些遗民的后代则是另一回事。   珍妮碰了碰我:“你打定主意了?”   “嗯。在这里等她。”我说道,“这件事对我很重要。”   至于为什么重要,大概只是因为这个太古文明能够引起我足够的好奇心。然而仅凭这一点,不就是充分的理由了么?现如今,能够让我感到惊奇与不可思议的事情,已经越来越少了。更何况那文明似乎还与星空诸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于是我们找个了个离这片区域稍微远些的地方,整理装备,补充饮食。同时我为珍妮更详细地说了些我从前关于遗迹文明的见闻。她听得连连惊呼,似乎这事情已经超越了她想象力的极限,看起来更像是关于诸神的传说。   我又手札中找到了那四个被我记录下来的文字——我在矮人的地下遗迹中,那个巨大的金属井里的柱状物上看到的四个字。   也许安会知道这是什么。   从未觉得等待的时间如此难熬——就好像每一分钟都变成了一个小时。我心中的探知欲令我迫切地想要与安再次交谈,想要见到她要为我引荐的那个人。天色逐渐昏暗,而后夜色降临。林中的小生物发出交响乐似的声响,一些凡人们看不到的魔法生物则在夜晚发出点点光亮,在半空中上下翻飞。   天空中的月亮渐行向东,终于抵达了高天的顶点。我让索尔、甲壳苏、泰达米尔留在营地,只带了珍妮走向会面的地点。留下的三位看起来可不能给人安全感——对于一位初次见面的陌生人而言。因而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我只带了身为女性的珍妮,想来会令对方更容易接受我。   走到那片林间的时候,我便看到了那个沐浴月光的身影。她果然如约而来。   安转过身对我点了点头:“我还以为你们会离开这里。”   “那是因为你还不了解我是什么样的人。”我微笑道,“那么,你要为我引荐的那个人,在哪里?”   “跟我来。”此刻她惜字如金,声音里没有一丝情感。于是我猜想……大约是她的那位爱人已被献祭了。   于是我们紧随她穿越密林、跳下岩石、跨过小溪,经历不短的旅程之后,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座林间小屋。   这小屋令我想起了再见艾舍莉时候的那栋小屋。它毫不起眼地隐藏在树木繁密的枝叶当中,远离苏族人聚居的那个圆形广场,就像是一位真正隐士的居所。   “这是我的‘引路人’,前代‘探索者’的居所。”安停了下来,对我说道,“她今年已经六十四岁了。”   六十四岁,即便对于外界人来说,也算是一个相当老的年纪了,何况是在这样一个相对原始的部落。   但我想了想,问道:“如果十年出现一位探索者的话……”   “是前代,不是上代。”安耸了耸肩,“四代之前。她是与众不同的——我想她会比我更加乐于分享。那么,已经把你们带到这里,我要离开了。”   她说完之后,又看了一眼那小屋,便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去。   但我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复杂的情感——这两位之间,似乎有些芥蒂?   我没有阻拦她——这片森林的所有事情都有些反常。珍妮握住了剑柄,但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平静下来。而后径直走到木屋前,敲了敲门。   屋子里原本一片漆黑,在我的敲门声响起之后,便有烛光亮了起来。而后响起一个苍老的女声:“请进来吧。”   略一迟疑之后,我推门而入。珍妮则跟在我的身后。   进入眼中的是一间逼仄的小屋,至少没有外面看起来那么宽敞。这是因为这小屋的四面都布置了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一本又一本厚厚的书籍。这令我与珍妮相当的惊讶——尽管在马第尔家的书房里,书籍的数量要比这里多得多。   这是因为,在这个年代,作为某种意义上的奢侈品而言,你压根不会想到在这样一栋屋子里竟有如此之多的书籍——这就好比你走进下城区一栋贫民的住宅,推门之后却发现整面墙壁都饰以黄金与钻石。   在这小屋的中央,一张洁净的木桌之后坐着一位老人。她身披麻衣,看起来端庄矍铄,正烛光的映照下看着我们两个,眼中满是安详宁静,就像是一位长者在注视两个友好的外乡访客。   刹那的失神之后,我及时调整情绪,与珍妮向她施了一礼:“夜安,女士。”   “夜安,旅人。”她向我们点头微笑。声音虽然沙哑,却并非那种令人不快的阴森酸涩,更像是一扇童年记忆之中的老木门转动时发出的声音。   “原谅我没有起身,也没有可以招待你们的饮食。”老妇人说道,“我已经很久没有走动过了。几年前的一场大病剥夺了我自由行走的能力。”她的言语但中有不少敬语,就像是一个真正的贵族,显得礼貌而有教养——怪得不安说,这是一个与众不同的人。   想来在她年轻的时候,定在外面的世界的当中获得了相当的见识与阅历。   “真是般配的一对儿。”她打量我与珍妮,又说道,“你们让我想起了安和那个孩子——她已经离开了么?”   “是的。带我们到这里之后,她就离开了。”我没有隐瞒。   “那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唉……”老人依旧微笑着,略微无奈地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怨恨我,还是感激我。”   “抱歉?”我想我还没弄明白她在说什么。   “唔……是我,把诺给了她——请坐吧。”她指指两张椅子,说道,“不过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事情。年轻人,最后总是会弄明白的。就像我年轻的时候那样。最重要的是,我终于等到了您。”   唔?此时我刚刚落座,便听到了最后一句话。   “我终于等到了您”?   她早知道我会来这里?   刹那之间,我心中闪过了两个念头。第一个是:米伦知道我将会抄近路经过这里,因而布下了一个陷阱。第二是个:似乎在矮人的地下王国……矮人们也通过那本《真理之书》预言了我的回归。   但我随即打消了第一个念头。假如这真的是米伦布下的陷阱,她是不会给我这么久的时间来反应、思考的。我应当在踏进这片森林的时候,便经受一次又一次的阴谋算计,而非像现在这样,在森林里与一位老人秉烛夜谈。   我看着老人平静的眼睛,微微皱起眉头:“你早知道我会来?”   她点了点头。   “那么……你也知道我是谁?”   “伟大的撒尔坦·迪格斯。”老人微笑道,“这一位,则是詹妮弗·马第尔小姐,您的妻子。”   然后我将身子靠在椅背上,看了看一边惊讶的珍妮,说道:“那么……那么……您得给我解释一下,是谁告诉您,我会来这里,又是谁,告诉您我们的真实身份?”   老人摇了摇头:“抱歉,我不能说。但是请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出于善意。”   “《真理之书》?”我试探着问道。   “噢,我不清楚那是什么。我这里有很多书,但是没有这本书。”老人平静地说道,“请您不要再纠结于这些问题。我只是想要告诉您另一些您想要了解的事情。至于我是谁,我从哪里得知了您的身份,我又怎么知道了这些事情,请您不要再追问。”   她将苍老干枯的双手从摆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地握了起来,以示自己下定了决心。   看起来,一时半会我是没法从她的嘴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了。于是我暂时放弃了努力,揉揉额头:“好吧。那么,我暂时不再追问了。您要安将我们引来,想要告诉我什么?有关你们遗迹的秘密吗?”   “比您想象得要多。但也可能并不是您目前想要知道的那些细枝末节。”老人的话越来越难以琢磨,我索性放弃无谓的揣测,专心听她接下来要说的话。   “您没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她这一句话提醒了我。然而眼下,我对那几个字的兴趣已经大大减小了——实际上我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像是命运一样在冥冥之中主宰着一切。先是在那本《真理之书》中提及了我,又让我在这里遇到了这样一位老人。   仅凭我前世的大预言术,可远远没法做到这样精确的、对人生轨迹的干涉。   但和无论如何,我还是打开了我的手札,翻到了那一页并且推到老人面前:“请问,您是否能够解读这几个字符?”   老人将目光投向页面,但脸上随即露出明显的不适感。   那么,这说明她并非一位操法者。我刻意地没有屏蔽手札上的魔力波动,因而普通人在阅读这纸上上的文字时,便会出现这样的表现。若是直接令他们阅读一个传奇法术,绝大多数的人可能会在第一时间里陷入昏迷。   于是我不动声色地屏蔽了那魔力,老人才像是松了口气,微微闭了会儿眼睛,说道:“嗯……也许是年纪大了。总觉得头晕眼花。”   我仔细观察她的神态,没有发现说谎的迹象。也就是说……她之前没有接触过操法者,否则就应当明白这是凡人阅读魔法典籍时候的常见现象。那么……究竟是谁? 第二百六十三章 陨落   这时老人将目光移到那一页纸上。她沉默着看了一会儿,抬起头来对我露出微笑:“您临摹得不错,我看得懂。”   然后她将干枯的手指移到第一个字符的位置:“东。表示方向的,东方。在通用语中也做一样的解释。”   “东。”我跟随她重复了一遍那个发音。   她将手指指向第二个字符:“风。我们平时所感知到的,风。通用语中也做一样的解释。”   “风。”我重复着第二个发音,“东风。”   “对。”老人点点头,“来自东方的风。”   “那么后两个字?”我感觉得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急切。   “第三个字符是表示顺序、或者数量,即通用语中的一。第四个,在这里表示某种单位,读作——号。因而这四个字符读作:东风一号。”   “东风一号。”我将这四个字符的发音完整念了出来,然后发现……这音调似乎有些熟悉。或者说,我绝对在哪里听过这种发声方式的语言。我苦思一番,头脑中忽然跳出了一个人来——西蒙·崔舍!   那一次,我在与他共同讨论两个大陆之间的神话差异时,他曾用东陆语说过几句话——不正是这种腔调么?!   这东西……是来自东大陆的?不……应该说,这遗迹,原本应当是属于东陆人的?那么,东大陆的人……难道就是那个太古文明的幸存者?   不不,这不足以成为证据。我随即推翻了这个想法。我眼前的这个老人也是不折不扣的太古文明的遗民,然而他们使用的却是苏族语。虽然与通用语的发音截然不同,但毫无疑问是属于欧亚·亚丁语系。   也许……仅仅是发音相似。我想,毕竟同为人形生物,生理构造总有惊人相似之处,太古人类与如今的人类有着发音类似的语言也不足为奇。   “那么,这个词语是什么意思?”我不再去思索西蒙的问题,“东风一号——从您所解释的意义来看,以这种方法命名的……是一艘船?”毕竟与这种命名法类似的,据我所知,便只有那一种东西了。   “船?呵呵……我知道那东西,但从未见过。”老人笑了起来。   “的确像是一艘船的名字。”珍妮在一边插话,“小时候我乘过一艘船,与父亲一起。那船的名字叫‘玛格丽特号’——在古鲁丁港口,去往因纳德立。”   “那么,东风是它的名字,一则是表示数量或者序列……就是说,这东西不止一件。”我想起了那东西的巨大体型,又回忆起了它带给我的那种危机感,“不……”我低声说道,“它绝不是什么船。它是……一件可怕的武器。”   “并且还有许多其他的,类似的可怕武器。”例如巴温皇帝屠灭巨龙所使用的武器。我又在心中补充了一句。   “那的确是武器。”老人听到了我的低语,收起脸上的笑容,“是古人们的战争工具。而这,也是我要告诉你的——不要试图,驾驭它,更不要试图使用它。那东西会给这片大陆带来可怕的灾难,诅咒将影响一代又一代人!”   老人的面孔忽然在烛光下显得阴森可怕,珍妮不禁握紧了我的手。我在她的手背上轻轻拍了拍,用平静的语气问道:“这,也是有人要您传达给我的?”   老人点了点头:“这只是第一点。第二点,看清你身边的人,时刻保持警惕。你所信赖的,未必不是你所恐惧的。”   “你是什么意思?”我当即皱起眉头来,同时也握紧了珍妮的手。   她所说的话,如果仅从字面来理解的话,那无疑是在提醒我要警惕珍妮。然而……这世界上几乎没人比我更了解她。   “您能说得更清楚些吗?”珍妮显然感受到了我的怒意,这时她反倒镇定起来,看向那老人。   但老人并未理会我们,而是用更加急促地语调继续说道:“第三点,真理往往隐藏在阴暗之处,但魔鬼也是一样。”   这个时候,我终于发现了这老人的异常。自从她不再微笑开始,短短的时间里,她似乎苍老了十几年。起初是因为那昏暗烛光的关系,我并未留意,然而现在我却没法不再注意了——因为她花白的头发开始脱落,嘴唇干瘪得更加厉害,几乎要露出干涸的牙床了。   怎么回事?!   这几乎正是高等魔法“时光流逝”的效果,但我并未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力波动!假如这种状况持续下去,不出一刻钟,这老人便会在我的面前变成一堆白骨!   我断然不会允许她在说出那样两句近乎预言的话之后便死去,当即站起身来,让珍妮躲到门边,然后以最快的速度从袍袖暗格之中取出魔法材料,施展了一个“高等驱散术”。   高等魔法作用于高等魔法,“时光流逝”的效果立刻被解除,然而此时的老人却已奄奄一息,萎顿在座椅上,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咽气。我踏前一步,几乎是逼问着说道:“是谁让你告诉我这些?是谁要杀死你?!”   但那老人却露出一个笑容来——这笑容在她苍老不堪的脸上看起来近乎狰狞:“这一天我等了很久……我终于可以……”   话未说完,异变又生!一股黑气自她的脚下迅速升腾而起,像是有生命一般攀上她的小腿、膝盖、大腿——所到之处,衣料化为粉尘,肌肤尽数枯朽,转眼之间就看到了白骨。   该死!是高等法术“活力剥夺”!   是谁在施法!我并未在周围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力波动!!   高等驱散术刚刚已经被我使用,我来不及再翻开手札将其记忆一遍,便迅速使用了另一个魔法:“圣光结界”。   乳白色的光晕被我召唤,像是潮水一般在木屋内激荡起伏,瞬间便令那股黑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人勉力睁开眼睛,对我说道:“没用……我早知道有这样一天,你是在……”   这个时候,第三个法术又忽然作用在她的身体上!   老人的话只说了一半,嘴巴便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忽然撑开,就连两只无神的眼睛也暴张开来——暗青色的生气从她的眼眶、鼻孔、耳朵、嘴巴当中争先恐后地向外逃逸,就好像她的身体里燃烧着熊熊烈焰,那逃逸的生气几乎扯得她的身体都在向上蹿起!   见到眼前这一幕,我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微微后退了一步。   我知道这个法术。   而且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法术。   因为我根本无法使用它。   因为它只存在于最顶尖的魔法师们的典籍之中,却不属于任何一种高等魔法,也不属于任何一种传奇魔法。   “灵魂剥夺”——这是只有居住在星空之上的诸神们才能够使用的禁咒!   我忽然明白了老人最后一句未说完的话——“你是在……”   我是在与神祗抗争!   然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需要神祗不惜跨越晶壁的阻碍,使用地上界的法术,来干涉主物质位面的运行?   是什么样的人,才需要神祗在使用地上界法术没能达成目的之后,不惜冒着陨落的危险,使用了禁咒?!   便在我震惊得无以复加的时候,在我的感知当中,整个世界似乎都微微震动了一下。就在这一刹那,空气不再流动,粉尘不再飞扬,星光停止闪烁,就连北辰魔力也变得紊乱不堪。这似乎波及了整个世界的震动只持续了极短极短的一刹那,短到珍妮这样的普通人根本无法感知。   然而这一次震动带给我的震惊却不亚于见到禁咒“灵魂剥夺”的那一刻。   因为这震动预示着,一位主神陨落了。   我呆呆地注视着老人已经枯朽的身体——她的灵魂已被抽离……不,是已被彻底湮灭。   这世界上有许多的规则,我们都可以无视、违背,甚至颠覆。   然而有两样铁律,却是必须遵守的。   一,灵魂不灭。   就像我很久之前曾经说过的那样:   你可以用魔法驱散一个怨灵或者幽灵,但实际上你并没有杀死它……你仅仅是将其驱散到了深渊地狱之中,它依旧存在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摧毁、吞噬灵魂的只有魔鬼或是恶魔……但即便这两者,也必须通过签订契约的方式来拥有一个生物的灵魂。一旦与魔鬼或是恶魔签订了契约又无法履行合约,那么它才可以成为这个灵魂主人——使用它,或是吞噬它。   这是由星空诸神设定的规则,是为了守护这个世界上的生物不至被更强大的存在随意消灭的规则。   非由契约成立,灵魂不灭。   星空诸神设定了这一规则,而他们也当然可以彻底地消灭灵魂——这是为了彻底底抹杀这个老人的存在么?为了让我即便再去一次深渊地狱,也无法找到她么?   第二条,过于强大的力量,不可透过晶壁直接干涉主物质位面的运行。   而神祗们的力量,便在这限制之中。一位神祗可以像黑暗之后塔克西丝那样,以分身降临的方式来到主物质位面,却绝对不能直接以自己的力量穿透晶壁来具体影响地上界的人或事。   之前的两个高等法术,原本就存在于主物质位面,神祗的确可以通过干涉特定条件、甚至直接干涉北辰魔力的方法来将其作用在这位老人的身上。   然而令禁咒“灵魂剥夺”出现在这个位面,便是彻彻底底地违背了这第二条铁律!   这样做的下场便是……即便是一位主神,也会陨落!   我的震惊无以复加……因为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究竟是哪一位神祗,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以往的阅历与经验,自我进入这片丛林之后似乎就失去了作用。我接连遭遇一件又一件远超认知、匪夷所思的事情,直到现在——某位主神竟间接的因我而陨落。一种极度不安的情绪逐渐笼罩了我……   自从在古鲁丁附近的森林当中第一次遭遇危险的巴托恶魔开始,我便猜测,前世作用于今世的那个大预言可能被某种未知而强大的力量影响了。直至今日,我终于百分之百地确认了这一事实。原本应当波澜不惊的人生如今变得危机重重,而一个又一个暗示以不同的方式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即便是前世的撒尔坦,也绝对会对这样的生活感到胆战心惊、如履薄冰。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一股力量?它对我,究竟是出于善意还是恶意?它究竟想要我做什么?!   “看清你身边的人,时刻保持警惕。你所信赖的,未必不是你所恐惧的。”   “真理往往隐藏在阴暗之处,但魔鬼也是一样。”   这两句近乎咒言般的话语……我看了看门边的珍妮。前一句绝不会是指她。否则这暗示也太过明显。那么我身边的人……我所信赖的人……是谁?   至于第二句,应当与上一句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隐藏在阴暗之处……   阴暗之处……   我所信赖的……   我的心中忽然出现了一个人。这个念头是如此疯狂,以至于我想要告诉自己,那两句话不过是一个将死老人的胡言乱语罢了。   然而……那可是一位主神以陨落为代价也要扼杀的预言!这世界上没什么能比这更加有说服力的了!   我将手撑在木桌子,闭上眼睛。直到珍妮走过来紧张地问我是否有什么不适,我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真相……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复杂得多。假如我所想到的那个人在日后真的会成为我的敌人,我甚至不清楚该如何去打败他。   现在我的妻子关切地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当然清楚她想要说什么,于是令自己微笑起来,并且安慰她:“她所说的当然不是你。否则这预言也太儿戏了些。”顿了顿,我又说道,“是魔法的力量。有什么人之前在她的身上附了魔,令她一旦说出这两句话来,就会引起魔力的反噬。虽然不清楚这个人是谁,但肯定不在此处。这位老人……应当是我们的朋友。”   “现在我们得好好检查一下这间屋子,看看能不能再找到些有价值的东西。”我试图用这几句话来分散她的注意力,好不让她对刚才的事情思考得太多。主神陨落这种事情对于凡人来说过于骇人听闻,我不想她再为我担心。   然而我看得出这些话并未令她完全释然。她看了看斜倚在椅子上的老人,又抬手来摸摸我的脸,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别为我担心。”她微笑起来,“我早知道和你在一起,总会经历这样的事情……但这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亲身体验的。”   然后她轻轻抱了抱我,又在我的耳边说道:“无论怎样,我都在一直站在你身边。”   她……应当是想起了米莲娜·马第尔了吧?我的心中略过淡淡的酸涩,但也有些许甜蜜。于是我也拥抱了她——两个人终于算是消除了因为那一句话而来带的微妙尴尬情绪。   之后我们开始检查老人的居所——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满屋的书籍当中。大多数书籍都是关于西大陆诸国的历史与传说,甚至有一两本与法师们的典籍扯上了关系。看起来这位老人的确是花了不少心思来探知这个世界的真相……然而这些书籍即便在一个城市的公立图书馆算得上珍品,却也没法过多地吸引我的注意力。   作为一个常年研究魔法的法师,我早已拥有了凡人们无可想象的阅读量。这满屋的书籍,至少有九成以上对我来说谙熟在心,即便是那并不熟悉的一成,也是在我看来用不着花心思去了解的常识。   重点应当不在这些书籍,而在于另一些东西……   假如这位老人还活着,一切可都好办多了。既然她能够解读遗迹的文字,我便可向她学习。而等我也掌握了这一门文字,无论是这森林遗迹,还是矮人遗迹,都将成为我的囊中之物。然而……她甚至连灵魂都没有留下。那么,作为这位“引路者”的学生,那个安……   正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珍妮发出一声低呼:“撒尔坦,你看,我们要找的是不是这个?”   我连忙转头,发现她的手中正拿着一本薄薄的小册子——似乎是从老人的床头某处找出来的。我几步走过去,打开了它——   然后心中涌起不可遏制的喜悦——正是这东西!   一本不过十几页的小册子,用的是极薄的羊皮纸,以麻绳订在了一起。纸张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各种加以通用语注释的字符——正是“东风一号”的那种字符。我又向后翻去,发现竟然还有另一种语言,另一种我同样从未接触过的语言。   “没错,正是它!”我深吸一口气,再三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之处,便将它贴身收好。   这东西……简直是我此行最大的收获! 第二百六十四章 私奔   埋葬了老人的遗体之后,东边的天空已经出现微光了。南部地区日出极早,但也是一天之中最冷的一段时间。同样的,在这段时间里,人们的警觉性也会变得最低。我与珍妮回到营地,然后五人又向西走了段路程,我便要他们在这里稍做休息。   长途旅程本来就容易令人疲惫。我倒是无妨,然而普通人一夜不睡再继续赶路,可就有得受了。看着珍妮睡下之后,我令索尔继续警戒,然后一个人走进丛林里。   这片森林遗迹算得上是最为接近太古文明的地方,我没法不让自己去好好探索一番。   以一枚透明度极高的水晶为媒介,辅以其他几种魔法材料,我对自己施展了“镜光术”。于是我的身边逐渐变得透明起来,最终与周围的环境完美溶于一体——通俗地说,我隐身了。   这个法术相较于“隐身术”来说,自有其缺点。那便是,当受术者站在一面镜子前,或者是反射度类似镜面的平整而光滑的物体前面时,就会在其中出现自己的身影。然而它的优势在于,“镜光术”是一个主动持续法术——非由施法者本人主动解除,便会一直持续下去,除非作为媒介的水晶石破碎。这与只能维持大约五分钟的“隐身术”相比,当然更加适合眼下的局面。   现在我已在其他生物的视线中消失,于是用不着再躲躲藏藏,干脆一路直行,径直穿过了苏族人在广场外围布置的几个明哨和暗哨,踏上了那一片金属材质的地面。   广场的地面在微光之中反射着冷清的光亮,白日的喧嚣暂时淡去,只留下大约一百多个奴隶席地而睡,另有几十个苏族女战士负责看守。但这几十人似乎也都疲惫不堪,保持清醒的也无精打采,看起来随时都有可能睡去。   这进一步加深了我对于苏族男人的认知——即便知道天亮以后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也不懂得反抗、逃跑么?虽然这些女战士的身体素质比他们要好些,然而毕竟不像王国正规军那样装备精良,上百人一同暴动,拦不拦得住还是两说。   但他们真的就这样沉沉地睡着,丝毫没有为自己而抗争的觉悟。   我轻轻走过几个已经入眠的女人身边,又从广场中间的那群奴隶之中穿过。这期间我怀着一丝侥幸试图寻找那个叫“诺”男子,却并非见到他的身影。依照他的性格,如果也在这片人群里,恐怕早就再一次跑掉了吧。   而后我逐渐接近了广场中央的那个圆柱体。现在我看得更加清楚了——它并非仅仅是一个金属筒,而是在表面另有些其他材质的东西。就在张开的门边,我见到了一排小按键,几乎和“雷神之锤”以及我在矮人地下遗迹中见到的那些按键一模一样。   见识这么多之后,我早就见怪不怪了。如果两者明显是两种风格,我才会觉得惊讶。   按键之上另有几个蚀刻的模糊字符和一道箭头,于是我轻轻取出了袍袖中的那本小册子,试图解读这些文字。   也许是那位老人早就研究过这些东西,我轻易地在第四页就看到了我想要的信息——被临摹下来的、相同的字符,下面的通用语注释则是:投进材料的入口。   这解释,与我之前了解到的事实相符。因而我继续向下,试图找到那一排按键之上,除去表示顺序的数字之外,那个绿色按键上两个字符的含义。   ——果然也在其中。通用语的解释为:确认。   至此为止,我终于释然了。自第一次得到“雷神之锤”开始,直到现在,我终于认为,自己完全弄清楚那是一个什么东西了。以数字作为密码或者暗号,在西大陆上就有着悠久的历史,想来那些古人也是一样。那么,这“雷神之锤”便是用来输入密码或者暗号的东西——那个表示“确认”的按键有力地证实了这一点。   用来控制什么呢?   也许就是……地下遗迹之中的那一枚“东风一号”。   这东西……呵呵。我在心里笑了起来,巴温皇帝用以屠灭巨龙的武器,就是这东西吧。这说明在西大陆的其他遗迹之中,一些还没有被发掘的遗迹之中,也许还有类似的可怕武器,而那个老人告诉我不要去试图驾驭、使用的,也正是这东西。   只是我现在还不知道那密码、或者说暗号是什么。而且我也不认为,在知道了密码或者暗号之后,仅凭那小东西便可以控制那种可怕的力量。试想,假如现在还是那太古文明兴盛的时代,如果有了这东西便可拥有那种可怕的力量——想必人人都得生活在恐惧之中。一个那样发达的文明,必定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也许答案还得在代达罗斯的陵墓中寻找——毕竟我是在那里得到了它,而巴温皇帝也是在那里发动了这种力量。我不禁又想起了陵墓外那个曾经存在的巨大蓝宝石罩子——有这样的近乎奇迹的伪装方式,那个遗迹的重要性绝不是矮人遗迹或者这个遗迹可比的。   弄清了这东西上面仅存的几个字符的含义,我就对它失去了兴趣。毕竟我不可能亲身犯险,像那些奴隶一样走到里面去看一看。于是目光就转向了广场的北方——在那里有一条较为宽广的道路。   道路同样通往密林深处,然而在那片森林之后,是一条纵贯东西的山脉,想来苏族人就聚居在山脉附近。我抬头看天——暂时还没大亮。于是打定主意,穿越广场,沿着那条路向密林深处走去。   道路比我想象得要漫长,而且路边开始出现巨大的石块——并非那种天然形成的岩石。虽然经历了岁月风霜的打磨,那它们明显光滑平整的表面告诉我,那是人工雕琢的产物。走得越远,岩石就越发巨大,最后甚至出现了一块拦在路中间,像是拱门一样的遗迹。   这些迹象都表明,在很久之前这里是一处通道,甚至极有可能是开辟在山体之中的通道。然而岁月使得山体崩塌,这些曾经与矮人遗迹一样深埋地下的古代文明遗物也就暴露在了地面上,并且逐渐被自然伟力蚕食。   十分钟之后,眼前豁然开朗。大片的房屋出现在视野当中——全部都是类似那位老人的林间小屋一样的建筑。不少男性在房屋之中进进出出,人数众多却极为沉默,脸上带着麻木的神气,似乎正在为一天的劳作做准备。   令我惊讶的是,即便他们不少人衣不蔽体,手中的劳具却以铁器为主。铁锹、铁锄、铁耙——即便在欧瑞最富裕的领地,也没做到这样高的普及率。   这里似乎是男性聚集的地点。至于女人们——我抬头看向这片房屋之后的巨大山壁。山壁与这片区域之间有一个明显的隔离带,一个巨大山洞开在山壁脚下,附近正有一队女战士巡逻。   此时太阳已从东方升起,晨光洒满了大地。那一片好像被利刃切开的山壁在阳光之中反射出瑰红色的光亮,就像一整片美丽的玉石。   我正在犹豫要不要走进山洞里去看个究竟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安。她独自一人从山洞里走了出来,却没有持矛,仅在腰间佩了一柄小刀。   看起来这个女战士此时的心情相当不好。她快步通过男性聚居的那片区域,任何挡在她身前的人都被她一把推开,就连堆起的农具都被她用脚踢倒——与其说是在为自己开路,倒不如说是正在发泄怒气。   她正朝着我这个方向走来,双目明亮、脸蛋通红,嘴里还在嘀咕些什么。等她走得近了,我才听到她一直在重复一个词语:“无耻、无耻、无耻!”   于是我悄悄地跟了上去,想要知道究竟是什么事情使得她这样愤怒。但一直走了大约有三四分钟,她的嘴里还是那一句话。   然后,她忽然停住了脚步,猛然转身,手里已经多了一柄寒光闪闪的小刀——正对着我的咽喉。我被吓了一跳,连忙轻手轻脚地向旁边挪了挪。   在她的眼中周围自然是空无一人……于是她微微皱起眉头,疑惑地向四周大量了一番,就继续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虽然嘴里依旧重复着那个词语,我却能听得出,那只是为了说而说罢了——实际上她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后,放在了我的身上。   她的警觉性倒是不错。眼见前面就是广场了,我决定不再和她玩藏猫猫这个游戏,于是开口说道:“日安,安。”   我想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可把她吓得不轻……她就像一只被踩到了尾巴的猫一样,几乎是跳了起来,转身便用手里的小刀狠狠向我捅过来。所幸我早料到了她的反应,在话音刚落的时候就转到了她的身后,继续说道:“别紧张——是我。”   她自然会知道是谁。这片森林里会用通用语与她交谈的男人就只有一个了。她停止了动作,却没有放松警惕,皱着眉头问道:“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   “到你左边的林子里来——你不想我们被其他人撞见吧?”   她犹豫了一会,还是依我所言,走了进去。而后再一次环视四周:“你在哪?”说着,还抬头看了看周围的巨树。   “就在你面前。”我退到她身前五步远的地方以免被这紧张的女人误伤,解除了自己身上的魔法。空气一阵扭曲之后,我现出身形。   目睹这一切的安脸上的表情令我想起了与我第一次见面时候的珍妮。甚至连她们说的话都惊人相似:“法师?”   “你是法师?!”她看起来快要惊呆了,手里的小刀几乎掉了地上。   “我早说过我与众不同——难道你认为我所指的,是我是一个贵族这件事?”我让自己无辜地摊了摊手——无论怎么说,调侃年轻的女孩子总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尤其是这女孩子此前一直表现得坚忍不拔、波澜不惊。   “那么你……”她在愣了一阵之后,眼中忽然爆发出光彩来,“你是法师,那么你……”   “不不……不……”又像是在努力打消自己的念头,狠狠晃了晃脑袋,长发一阵飞扬。   “也有可能……”她又像是重燃信心,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看着我。   我被她这一会儿的表现弄得有点儿晕,于是摆摆手:“别激动,有事慢慢说——你想做什么?”   “我……我……”她欲言又止,最终似乎自己也受不了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咬牙,“你记不记得昨天的那个男人?叫做诺的男人?”   “当然记得。怎么……他还没死?”   “没有!当然没有!”我这句话似乎又撩拨起了她的怒气,她恶狠狠地将小刀插在身边的树干上,“不但没有死,而且——而且被配、给、了、别、人!”最后几个词儿一字一顿,是名副其实的“从牙缝儿里挤出来”。   “噢。”我应了一句。   “他被配给了别人!”安显然对我的平淡表现不满意,“他经曾是我的人!也是我把他抓回来的!昨天被配给了别人!!”   “在我看起来你似乎并不在乎他的生死。”我耸了耸肩,找了根倒在地上的枯树干坐了下来,“怎么这一夜过去这么大火气?”   “那是因为我之前认为他会死——那是谁都没办法的事情!但是眼下长老们决定留他一命……还打算让他试着和唯繁衍后代!这群该死的老家伙!”   我想我大概了解这个女人眼下心中的想法了。   实际上就和外面的世界很多男人心中的想法差不多……一件东西,大家都得不到话,看着它被毁掉固然心痛,却不是不可接受。然而一旦这东西非但自己得不到,反而被别人拥有了,那感觉可就另当别论了。   这还真是不折不扣的母系社会啊。男人和女人的心理完全变了个样!   不过我倒是对“试着繁衍后代”这事儿挺感兴趣——怎么一夜之间这些女人们就变得正常了?   听了我的疑问,安哼了一声:“她们可能早就有这样的想法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新生儿活下来的越来越少,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也许再过上几十年,苏族人就要灭绝了。”   “不然之前也不会让诺活了那么久。而且就在昨天献祭的时候,最想要诺死掉的长老噎死了。”   我差点笑出声来。   “这是事实。”安摊了摊手,“那个老家伙就是噎死的。然后长老们似乎再一次讨论了该怎么处理诺。眼下我们的境况大家都清楚——要么慢慢灭绝,要么干脆试一试。反正男女真的繁衍了后代的话……权力要交到男人们的手里也是几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后的事情了,所以她们可终于想通了。”   “然后!”她再一次怒气勃发,“她们说什么族里最健壮、最优秀的女人和诺配种,就把他给了唯!可是他从前是我的人!是我把他抓回来的!”   她再一次强调了这一点。   “最……健壮的女人?”我想了想,“怎么个健壮法?”   “哼……她倒的确是族里眼下最强大的战士。”安哼了一声,看起来虽然不服气,但觉得那是不争的事实,“力气比我大很多——一个人就能制伏十个奴隶。”   我瞬间想起了食人魔。一个女性食人魔。   “那我对那个诺,深表同情。相信我,他也不会对这个决定感到满意……”我忍着笑意,然后说道,“那么,你是打算要我帮你把他抢回来?”   “……没错!”她坚定地看着我,又补充了一句,“假如你能的话。”   “然后你们又打算怎么办呢?你们的那些长老也许还会把他再抢回去。”   “然后我就带他离开这里,到外面去!”她认真地说。   “哈?”我愣了楞,“为了一个男人,你要离开这里?之前在森林你可不是这么说——”   “你还不明白吗?这是对我的侮辱!”安一脚踹在树干上,“既然如此,我也没什么好留恋的了!外面的世界那么大,我带着诺远走高飞,她们也没法找到我,然后我们就可以过上幸福的生活!”   “嗯嗯……”我随声附和她,“可是你大概没有想过,到了外面的世界,你们没有土地,没有财产,没有居所,你们该怎么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必须承认此时我快要笑出来了。   她似乎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但是出奇的,并未恼怒,而是渐渐冷静了下来。而后她在怀里掏了掏,取出了什么东西握在手里,对我说道:“我当然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我想如果我给了你这个东西,不但你会为帮我夺回诺,更会给我一大笔财产。”   说着,她便摊开了手。 第二百六十五章 救人   躺在她掌心的看起来是一块半透明的晶石。薄薄的、长方形,棱角鲜明。再仔细去看,会发现这小东的纹理之下隐藏着一些排列极有规律的暗淡色斑,但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自然形成。   因而我心里已经有了结论——这大概又是那个遗迹文明的造物。   尽管现在的苏族人在外界看来愚昧落后,但不愧是上古文明的遗民——他们对于这个遗迹的了解程度不但远超已经研究了几十年的铁锤矮人,手中所拥有的资源更是无法想象。   这使得我更想要进入那个山洞之中去一探究竟,因而在帮与不帮这个问题上,心中已经有了答案。   但我仍旧心不在焉地说道:“这是什么?我可不缺宝石。”   “这不是宝石。”安的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你不是想要了解这里的秘密么?那么这个东西你就少不了——长老们和像我这样的战士都有这东西。它在我们小时候就被发到手里,好让我们能够——”她看着我,顿了顿,“更加详细地了解我们是谁,我们从哪来,以及,太古文明所使用的文字、语言。”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这对于我来说,的确是梦寐以求的宝贝。   然而我仍然说道:“那么你就不怕我现在就抢过来?”   “哈哈……抢过来?”安笑着说道,“到了你那里,也不过是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罢了。你知道它的密码么?”   这倒令我有些无言。因而只得摊了摊手:“我又怎么知道它真的不是一块毫无价值的石头?”   “我可以证明给你看。”她立即转过身去,摆弄了一会儿,然后再次转向我、摊开手掌。   于是一个细小的光点出现在这晶石的上方。接着这光点不安地跳动了一会,才逐渐扩展为一片手掌大小的光幕,并且……开始飞快地闪现出各种字符。虽然速度极快,但我仍可辨识出,那的确是类似我袖中的那本小册子里的,太古文明的文字。   她只让我瞄了一眼,便合上手掌,又重新将它收进怀里:“怎样?帮还是不帮?”   我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说道:“虽然把握不是很大,然而……我同意了。你需要我怎么做?”   “我会告诉你大致的地形,以及诺的位置。然后你潜伏进去,再把诺带出来。我就在附近等你。”   “说得这样轻巧?”我叹了一口气,“你当真是对我极有信心。”   “像刚才那么做不就可以?我在外游历的时候也听说过魔法师的名声——虽然没想到有一天真的会见到你这类人,然而……哪怕你只有那些传说中的家伙十分之一的本事,想来也不是难事。”   好吧。这个女人这一次倒真的是找对了人。   趁着这个时候是人们刚从睡梦中苏醒、一天里最为混乱的时节,我们决定立即开始行动。   她用小树枝在地上为我画出一条极简单的路线,另外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言语之间极其简练,几乎简练到了语焉不详的地步。看起来即便她打定主意他离开这里,也没想对我这样的外人透露太多。   只是不清楚一旦她知道那位林中老人已经去世,是否还会对我如此友善。所幸她未问,我也没有主动提及。   但简练并不要紧。即便她不给我任何提示,我也有自信能够轻松完成这一趟任务。之所以耐下心来听她说了一阵儿,只为了从她的口里了解更多关于这个遗迹的秘密。但看起来是我白白浪费了时间。   一切妥当,我便重新从手札上记忆了“镜光术”。相比于她之前的遮遮掩掩,我可是大大方方。不但把手札大模大样地摊开,还有意把书本侧向她那一边,好让她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上面的笔迹。   结果可想而知。好奇的女战士偷偷研究纸张上的文字,试图窥探魔法的奥秘。然而中阶法术的威能也不是一个未经受过任何训练的普通人所能承受的——我见她大约只看了两三秒钟,眼神就开始恍惚。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起身走开,转到了一颗古树的背后。   接着就是痛苦的呕吐声。   我在心里笑了起来。恶作剧成功的快感减轻了不少对她之前作为的不满之情。   十分钟之后,我已经穿越了男性奴隶的聚居地,出现在洞口之前。   近距离地观察这里,才发现与众不同之处。这显然也是人工开凿的洞口,但并非苏族人所为。山洞的里面竟然不是石壁,而是类似金属的墙面。尽管岁月令那墙面不再光光滑甚至显得有些肮脏,但仍可想象当年令人惊叹的景象。   山洞的通道极其宽阔,可以容纳十人并行。因此尽管这个时候苏族人不断地进进出出,然而我仍旧轻松地穿插在人群之中,潜入了进去。有几次我的衣角甚至扫到了行人裸露在外的肌肤上,也未曾引起注意。   至于山洞之内的照明——长长的一段甬道里,每隔十几步就被插上火把。光亮虽然微弱,但已足够人们通行。只是不清楚到了更大的空间之内,他们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如果燃烧的火焰太过,只怕人们早晚会死于有毒的气体。   很快的,眼前所见之事就解决了我的疑问,并且令我大大的震撼了一番。   通道的尽头,豁然开朗——一个类似戴达罗斯陵墓入口处宽广大厅的空间迎面而来。这大厅完全被包裹在厚实的岩体之中,却亮得如同白昼——正是因为极高的天顶上,那一块巨大的晶石。   它几乎赶得上一栋中等别墅的大小,六角形,宛若一枚小太阳,散发出明亮却不刺眼的光芒。在这光芒的照耀之下,大厅里的人们纤毫可见,与沐浴在阳光之中的情况毫无二致。   假如我没有看错的话,那应当是一枚巨大的月长石。只是还有一个更小的强烈的光源被包裹其中。   整个大厅类似集市,我见到不少女人在数个摊位之前流连、争论,倒与外界没什么两样。至于她们的居所——两条细长的阶梯盘旋而上,贴着大厅的墙壁分出六层空间来。墙壁上有密密麻麻的房门开口,正有人自门口出现,然后通过那阶梯走到大厅中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种形式的住宅,觉得有些不可思议。那两条阶梯并不宽广,最宽处大约可以容纳三人并行。在那样的高度上、又没有护栏,我想数千年来失足落下摔死的人定然不在少数。   只是眼前的场景虽然震撼,却不免令我稍稍失望。因为我并未发现类似矮人遗迹或是代达罗斯陵墓中那种让我极度好奇的武器或是相关设施。起初的震撼平息之后,实际上这地方在我的眼中也不过是一个极具异族风情的聚居地而已。   也许更加神奇的东西隐藏在别的什么地方……可能就在那些墙壁上的房间里。   于是我开始向左侧的阶梯行进。安告诉我,诺应当在左侧第三层,第四十二号房间。然而踏上阶梯的时候,我就开始遇到麻烦了——阶梯虽然不算窄,却也着实不宽敞。一个人迎面走来还好说,如果是两个人的话——碰巧那两个人之间又拉开了一段距离,我们可就得迎面撞上了。   这时候就显出了“隐身术”的优点来。在那个法术的持续时间之内,别说看不到,就连人也碰不到。   我当然来不及重新施展法术,只得在遇到这样的情况时,翻身跳下阶梯——然后用双手抓住外沿,把自己吊起来。在“羽落术”的帮助下,这样的动作并没有多危险,也没有拖垮那木质的通道。   如此辛苦地重复了大约十几次,我终于抵达了我的目的地。三层四十二号——那门边的金属牌上正蚀刻着这样的数字。   我将脸贴在门上,仔细倾听里面的声音——集中注意力之后,我只能感受到男人低沉的喘息和轻微的心跳,并没有第二个人存在。看起来正如安所说,这个时间,那个叫唯的优秀女战士已经早早地训练民兵去了。   然后我又等待了一段时间,直到这一层阶梯上的人逐渐变少,最终变得一片寂静。   接下来,我将双手搭在门板的一个凹陷处,用力地向右侧拉去。也许是因为年代久远,这明显出自古代工艺的金属门发出了一阵“哗啦啦”的声响。我连忙停下来四处查看了一番,确认没有引起注意之后再一用力,门终于露出了可容一人通过的空间,于是闪身而入。   眼前的情景让我微微一愣。   我原本以为这种开在墙壁上的房子不会有太大空间,却没料到事实正与我想法相反。   实际上这房子不但不小,反而相当的大——眼前就是一个大客厅……也许这么说并不恰当。因为本来被当做客厅的部分,眼下在正中摆着一张大床,上面还有个人。   “客厅”继续向后延展,在木质隔断之后还可见广阔的空间,估计是作为书房或者储藏室之类的用途。也就是因为这样的布局,使得我之前的判断出了岔子——我听到的喘息声和心跳声来自床上的那个人,然而此刻另有两人——两个男人从木质隔断之后走了出来。   他们应当是听到了开门声,因此边走边以极轻的声音问道:“君?您回来了?”   “君”……听到这个词儿我愣了愣,随即便想到,这也许是苏族男人对于女人的尊重,类似于外界的“丈夫”。   但他们走出来之后并未看到别人,于是赶紧把视线投向那张大床。发现他依旧双目紧闭、毫无反应之后便快步走到门前,探头出去看了一会,才默不作声地、费力地将门重新拉上。   我一个人就能做到的事情,这两个人还累得气喘吁吁,并且脸上依旧一副麻木的神色。   然后他们走到床前,对床上的那个人,也就是我此行的目标恭谨地问道:“主下,要不要吃点什么或者喝点什么?”   没错,床上那位就是名为诺的男子。   但此时他躺在那大床上,可并非是在享受美好时光。实际上他的双手双脚都被用绳子绑在床边——身体被撑成了一个大字型,赤身裸体。   我的确花了好一会来适应眼前的情景。饶是我自诩见多识广,也未曾见到这样的事情——如果他是一个美貌女子,处在某些贵族宅邸之中倒还好解释。然而眼下的局面……即便我清楚地知道他实际上处于某种悲惨的境地之中,却还是忍不住想要放声大笑。   听到两个人称呼他“主下”,诺忽然像是被触碰了逆鳞的巨龙一般,猛然睁开眼睛,恶狠狠地瞪了两人一眼。两个男子顿时被惊得后退了几步,然后赶紧埋头跑回了后面的房间里。   于是我轻手轻脚地跟着两个人一直绕过了那木质的隔断,发现之后实际上是一间储藏室兼厨房。桌上摆着些还未处理完的食材,大部分是肉类和豆类。除此之外并没有发现更多的令我感兴趣的东西。   两个男人重新回到桌子后面摆弄那些东西,锅碗瓢盆微微作响,倒也让这房间不像之前那么寂静了。这正好为我提供了方便。   于是我重新回到前面的大客厅,走到床边。   诺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但胸膛起伏得很明显,显然不像看起来这么平静。他的身上有不少瘀伤——脸上尤其集中。不消说,便是出自那位“唯”之手。   我停了一会,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喊也别叫,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话一出口,诺又睁开了眼睛,就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他转动头颅左右看了看——当然没法看见我。于是又努力仰起头,想要向后看。   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忘记了一件事情——我忘记了为自己加持通晓语言这个法术。   于是再一次施展了魔法,才又对已经想要张口喊些什么诺说快速道:“别出声,我是来帮助你的。”   这下他听懂了——身体僵了一下,然后转向我这边,似乎终于弄清了声音来源。   “现在你看不到我。”我继续说道,“但我就在你的身边,我来帮你离开这里。”   但他愣愣地注视我这里好一会,才忽然压低了声音:“你是谁?你是什么?你是魔鬼吗?”——哈。看起来苏族人毕竟也受到了外面的影响,同样知道魔鬼这回事儿。   魔鬼的确喜欢做这样的勾当——在一个人身处困境几乎绝望的时候,在那个人的耳边低语,以满足他的愿望为代价,攫取那个人的灵魂。但雷斯林已告诉我,深渊地狱位面将被关闭——估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里,人们都没法遇到真正的魔鬼了。   对于某一部分的人来说,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当然不是魔鬼,我是……”我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出那个名字,“我是安找来帮助你的人。”   说出这话之后,我立即将手放在他的嘴巴上方,只等他想要愤怒吼叫的时候,就牢牢捂住他。然而想象中最坏的情形并未发生。听到那个名字之后,他的眼睛微微失神,接着沉默了一会儿。   正在我想要继续与他交谈的时候,他又问道:“她还记得我?”   然后——我发誓我绝没看错——从他的眼角,流下一滴眼泪来!   这可是千真万确!   无与伦比的怪异感……假如床上的这位是个女人我倒觉得是凄婉动人。然而眼下的情况……   我只得点点头——却忘记了他看不到——说道:“对。她很担心你,她想要你重新回到她的身边,所以让我带你离开这里——你愿不愿意?”   “我……”看我看起来暴躁易怒、倔强得可以的家伙此时却变得犹豫起来,“我当然愿意。只是……即便我离开了这里,我和她又能到哪里去?我还是会被重新抓回来……”   讨论他们之前的情情爱爱已经耽搁好几句话的时间,因此我不得不长话短说:“你愿意就好办。她打算找到你之后,带你离开这片森林。那么既然你愿意,接下来就按照我的办法来行事,我自有法子让你毫不起眼的走出这扇门。我们已经耽搁了太多的时间——你知不知道那个唯什么时候回来?”   也许是喜悦令他重新变得干脆坚强起来,他随即说道:“日落以前,她应该不会回来。”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从前安就是这样。”   好吧,这就好办了。   于是我说道:“在这里安静等我。”然后我便大步走向厨房。   这一次我没有掩饰脚步声,因此踏得地面砰砰作响。两个男人连忙从厨房里跑出来一探究竟,却正好撞上我的双手,被我一手一个,像小鸡一样掐断了脖子。   手臂一抖,这两具尸体就滑落在地。然后我重新走到床边,用匕首割断了绳子,不再捏着嗓子说话:“站起来,我带你走。” 第二百六十六章 大法师的礼物   同为男人,他倒没觉得在我面前赤身裸体有什么不好意思。只是“嗤啦”一声撕破了床单,将自己下身围起来。撕的时候显得颇为费劲儿,显然体力也并不比地上那两位好多少。   只是他的表情、动作,乃至语言,都在向别人宣告,这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男人。   我想这大概就是男人的本质——并非要身强力壮、肌肉强健才是男人。只要有那么一颗不屈之心,再孱弱的身体也能顶天立地。   他将自己自己打点好,转向我之前的方向:“我们怎么走?”   他倒是对我极其信任。但恐怕这也是因为,他的处境再坏,也不会比眼下坏到哪里去了吧。有一颗男人的心,却被一个女人绑在床上,几乎变成了性奴——估计我再晚来几天,他就要嚼舌自尽了。   这事儿倒是好办。我又记忆了一遍“镜光术”,然后对他施法。很快,他也和我一样失去了踪影。这一来,他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他了。   令我微微惊讶的是,这个人竟然没有对这种神奇的力量感到讶异,反倒只是淡淡问了一句:“这样就可以了?”   “紧跟着我走,不要出声,不要站在镜子前面,就可以了。”我很快就弄明白了他为何会有这样的表现——当一个人即将死去的时候,哪怕全世界正要毁灭,他也不会再感兴趣了吧。   我再一次将门拉开了一条缝,观察周围的情况。确认没有人之后,我们两个闪了出来,然后一前一后向下走去。   为了防止撞车,我告诉他看到前方十米处有人的时候就停顿一下然后向左边躲避。他执行得不错——在二层的时候三次遇到了迎面走来的人,我们都有惊无险地避开了。   然而快要走下楼梯的时候,却出了岔子。   这个男人当真是死脑筋——当时一个女战士略微靠墙向我们走了过来,右边空间比较大,左边的空间则比较小。我当然是躲到了右边——起先要诺先向左规避的时候只是考虑到不要使两个人分开,那样一来再找他可就麻烦了。遇到了这种情况,他自然应该向右侧躲了。因为再向左转的话,两个人必定有半边身子要撞上。   然而他偏偏就那么做了,不但向左边闪去,还闪到了一扇房门之前。苏族人的房门是在墙壁上略微向内凹陷,大约有半米宽。这样一来他倒也能够有惊无险地等待那个女战士走过去。   然而不巧的是,当那女人走到门前时,停了下来,然后伸手在门上敲了敲。   我几乎立即就要蹿过去扭断那个女人的脖子了。但我担心的事情却没有发生——也许是诺做出了什么姿势,那女人的手没有碰到他的身体。   可是下一刻,房门被拉开了,另一个人出现在门口。   此时我已经放弃了扭断那女人脖子的打算,而是准备用法术将两个人统统灭口了……   然而门外的女人没有走进去,门里的女人也没有走出来。两个人就那么隔着诺的身体说话,足足说了五分钟。   而我就在一边犹豫不决。无声无息地干掉她们两个当然不成问题。可如果之后又有人发现了尸体,可就是自寻烦恼了。但哪怕外面的那位向里走一步,或者是里面的那位往外走一步,诺都得暴露。   好在我没困扰多久,外面那女人就已经帮我做出了决定。她忽然停止说话,抬起手来在自己面前晃了晃,然后疑惑道:“怎么像是有人在对我吹气?”   当然是有人在对她吹气——我估计现在她主要微微向前一探,就能亲上诺的嘴巴了。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再不动手我就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于是早已蓄势待发的非指向性魔法“石化术”当即作用在门内的那个女人身上,不到一秒钟的功夫,她就变成了一尊雕像,转而向后倾倒,摔了个四分五裂。   这雕像溅起的残渣还未落下的时候,“彩虹射线”已经准确命中了门外那个女人的身体,后者一声没吭就在诺的眼前化作了光斑。而后我大步踏前,凭着感觉把诺拨拉到身后,转手向门内丢了团“霍尔曼毒云”,一把拉上了金属门。   两秒钟之后听到了男人短暂的咳嗽声,之后重新变得悄无声息。   “好了,走吧。”我低声说道,“以后机灵点。”   他过了好久才“嗯”了一声——我明显在这声音里感受到了震惊。   接下来的道路有惊无险——因为已经到了相对广阔的大厅之中。我们靠着墙边走,最终走出了那段长长的山洞,接下来穿越那片男性奴隶聚居的地区,走上林间小道,这个男人便可安全脱身了。   为了保险起见,我们只在周围没人的时候才简短交流一句,确定各自的位置。等走进了那片聚居地,就保持沉默了。   然而走了大约五分钟,我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头。因为我注意到,左侧距离我大约四米远的地方,一个装满水的瓦罐掉了下来。   然而并没有人碰到它。   接着,一个湿淋淋的脚印出现在五米之外,而后是六米、七米,并且渐渐淡去。   我瞬间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情——当即施展了一个我所能想到的,持咒时间最短的魔法:“阴影束缚”。此刻还是早上,东边的太阳将房屋的阴影拉得很长,并且相互交错。   法术被施展出来,一片阴影就像是有了生命,如游动的黑蛇一般扯住了虚空之中的某个东西。然后我就听见了重物摔倒的声音。   我这才快步走到那片螺旋形的阴影旁边——想来是诺被缠住的脚,压低声音厉声问道:“你在搞什么鬼?你还不相信我?几步之外——”我抬手指向森林,却忘记了他看不到,“就是安在等着你!”   好在周围没什么人——奴隶们似乎都到另一片区域去劳动了。诺沉默了一阵子,才说道:“我相信你。”   “那么你……?”   “可是我不想见到她!”他嘶声说道,“我知道她的想法——她之所以做出……做出这种疯狂的事情来,并不仅仅是因为我,而是因为,她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假如我是被处死,而不是被配给了那个女人,她还会为我这样做吗?还会为我背叛苏族吗?请你……请你让我走吧,我不想再见到她!”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这个家伙聪明得很,安的心思,全部被他猜到了。   作为一个男人我完全理解他现在的感受。然而……   开玩笑,这家伙既非我本人,又非我朋友,我为什么会放他走然后让自己没法得到那块晶石开启的密码?   即便我对他的遭遇有一百个同情……但是要知道我可是撒尔坦·迪格斯——几百年前我就曾经把良心之类的玩意儿丢给魔鬼吃过一次了。   于是我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我有很多种法子让你乖乖跟我走。”   他不说话。   我只好再补充一句:“我只负责带你去见她。至于之后的事情,你们两个慢慢讨论,我绝不干涉。”   我耐心地等待了十秒钟。   然后,不知道是第一句还是第二句起了作用,这家伙从地上爬了起来,心灰意冷地说道:“那么,继续走吧。”   这一次我可不会掉以轻心,费了点劲儿,用“法师之手”抓着他的胳膊,像抓一个逃家小男孩一样将他一路引回了那片森林里。   按照约定的暗号学了三长一短的鸟叫——我个人认为这个法子简直蠢到家了——安就从藏身处走了出来。   确认安全之后,我解除了两个人身上的法术,安当即就要把诺拉过去仔细检查一番。但我立刻隔在两人中间,向她伸出了手:“那么,我要的东西呢?”   安恼怒地注视了我一会儿。但我完全无所谓——至少我不是腹背受敌。见我丝毫不动摇,诺也没有欢呼着扑进自己怀里的意思,她才悻悻地从怀里掏出那晶石来,重重拍到我的手上。   “密码?”我问道。   “既然你想公事公办的话——”安说道,“你答应给我们的财富呢?那,一大笔的财富?”她的脸上露出恶意的笑容来,似乎很为自己抓住了这个把柄而感到高兴。   “我还以为你很了解魔法师。”我低声嘟囔了一句,然后把手伸进袍袖里。   当第五块拇指肚大小的钻石被放进她的掌心时,这个女人终于忍不住惊讶地张开了嘴巴。因为此时她的手里分别摆着大块红蓝宝石各一枚、苏明达水晶一枚、秘银一块、切割好的大钻石一块。   每一个,都足够她在欧瑞王国捐一个子爵,附带一小块偏远山区的封地。   她显然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随身携带如此之大的一笔财富,而且我还有继续向外拿的趋势。她是在外面待过的聪明人,自然清楚手掌之中这一握的分量,因此当我打算将第六枚昂达原石放上去的时候,她自己握上了手掌,而后深吸了一口气:“你到底什么人?”   “这些对我来说不过是可消耗的施法材料而已,凡人。”我快意地说道,“现在总该履行诺言了吧?你应当清楚我还可将它们毫不费力地收回去。”   也许会有极少数人在这样的威逼利诱面前不动声色,但显然这女人不在此列。她无可奈何地闭上了眼睛,片刻之后睁开,低声报出了一串数字,然后又极快地说了一遍操作方法。   话语之中显然带着点儿不情愿——而我则看出了些端倪。   这女人似乎一开始就没觉得我真的能把诺给带出来,她大概只是想要我尽最大努力给那些长老们惹出点乱子来,以期发泄自己的恶气。或者说,一开始就没真正打算把这东西交给我。直到现在还带着那么点儿刁难的意味,好像很乐意看到我再央她重复一遍那些繁琐的操作过程。   然而就像刚才一样,她低估了一个法师的记忆力。   任由谁在百十年的时间里要反复记忆几十万字的咒文,最终都可以轻松应付这样的小把戏。我毫不费力地弄清楚了它的使用方法,并且当场尝试了几次,最终满意地一侧身,将诺让了出来:“好吧,接下来是属于你们的时间了——不过我是你们的话,就先离这里远远的,然后再讨论那些恩怨情仇的事情。”   谁知道诺很干脆地接了我的话茬:“不,我会自己离开这里。”   这话一出口,我就知道此事不经过漫长的“剖明心迹”、“苦苦规劝”、“相对无语”、“抱头痛哭”之类的桥段是没法儿善了了,于是很明智地扭头就走,坚决不去做这样一出舞台剧的旁观者。   所幸安还算机灵,在他话一出口之后也拉着他便向密林深处走——至于是真的把我的忠告听进了心里还是打算把诺就地正法——反正都不是该我操心的事情了。   我快步走进另一侧的丛林,将两个人拉拉扯扯的声音丢到了脑后,有惊无险地潜伏到了珍妮的营地之中。实际上从我离开这里直至回到这里,大约仅仅过去了将近两个多小时而已。   三个活人还在睡梦之中,索尔则一如既往地充当我们的守卫者。我用探寻的目光向他那边一看,死灵骑士便向我点了点头,表示并没有什么事儿发生。   于是我赶紧把三个人推醒,对他们说道:“该上路了,先生女士们。这里很快就要有大乐子了。”   虽然三个人并不乐意我打扰他们的美梦,但我想他们也清楚我口中的“大乐子”一般都不是什么好事情——比如德尔塔王室的遭遇就是非常典型的例子。那时节我常跟珍妮说,帝都不久就好戏看了——保准全世界能乐上几年。后来当她知晓我口中的“好戏”是什么东西之后,就很难再在我兴致勃勃地提起某件事情的时候保持淡然的态度了。   她曾经私下“指责”我这样的态度不像一个传奇大法师。但在我对她说出“我的两次寿命加起来抵得上一打所谓的传奇大法师”这样的话之后,她想了好一会儿,也不晓得该如何回应我。现在想起她当时的表情,真让我想要开怀大笑。   实际上这样的心态在我们结婚之后……或者说我打定主意要和珍妮相爱之后表现得相当明显,我想,大概幸福这种力量的确会改变一个人——就像雷斯林那家伙在深渊地狱里也能培养出一个处女魅魔来一样。   总之我们强打精神,花了三四个小时痛苦不堪地穿越了苏族聚居的这片区域,然后才上了大路。接下来为了照顾队伍里三个无精打采、缺乏睡眠的可怜人,我再一次施展魔法造出了南瓜马车,好让珍妮和矮人在里面继续睡一觉。至于半人马战士——我们用一根绳子牵着他跟车走。反正半人马是可以一边跑一边睡觉的种族。   大路上的行进速度就快了很多。等我派去侦查的大乌鸦发现苏族的聚居地发生了混乱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但此刻我们已经走出了那一片森林,重新回到欧瑞王国的公道上了。   有一部分苏族战士在四处搜寻的时候触发了我留在森林中的魔法陷阱。顿时火焰与冰锥乱飞,一片哀嚎声之后便不得不撤了回去。但这也暴露了我们的逃跑方向,不多时,又有更多人向这里集结——看起来长老们已经不再打算恪守传统,而是真心实意想要让诺来为他们繁衍后代了。   但是这些女人们犯了两个错误:   一来,诺并不在我的手上。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们逃跑的方向应当与我们的方向正相反。   二来,她们竟然在见识了魔法陷阱之后仍执意追赶我。   于是第二波人有幸领教了“连环闪电”、“火焰屏障”、“魔化植物”、“痛苦诅咒”等等更加强大的魔法陷阱的威力,终于明智地停住了脚步。   我想我们身后的那一片森林在之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都会成为苏族人的禁区。因为就在我们离开那里的时候,我脑海之中记忆的不少法术临近了24小时的有效期,于是我本着物尽其用的原则,将它们一股脑地作为慷慨赠礼留给了那些狂妄自大的女人们。   不过大约不会有人告诉她们,之所以会落到如此境地,是因为她们试图从这个大陆上唯一一位尼安德特女公爵的手中买下一位几百年前便凶名昭著的传奇大法师,并且打算将他投进“生命之泉”里。   我想着那些女人们暴跳如雷的样子,不禁在马背上开心地咧开了嘴,然后拿出从安那里得来的小东西摆弄了起来。之前仅仅是简单地试了试,眼下倒是有时间仔细研究了。然而在一刻钟之后,我先前的好心情荡然无存。   那个狡猾的女人——我竟然还是被她摆了一道!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一路向南   她给我的密码没错,这晶石也是货真价实的史前科技。然而……   里面的内容却与那老人留给我的小册子没什么区别!   我气恼地将想要将它甩在地上,权衡了一番却没有舍得,只好自己气哼哼地在马上握紧了拳头。那女人说什么这东西可以让我了解太古文明的历史遗迹秘密——难道她的意思是说,要我凭借这些大致的文字说明,去一点一点地破译遗迹中的那些遗留信息么?!   眼下天气大好,我的心情却变得相当恶劣。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了其他人从睡梦中醒来才得到改善——珍妮让索尔停住了马车,于是跟在后面的半人马泰达米尔一头撞了上去。   苏族部落里发生的事情对我而言相当郁闷,对于珍妮来说却是一个极好的故事。我们花了两天的时间来认真研究那小册子上和晶石上留下来的东西,并且我发现,珍妮还是一个极有语言天赋的人。   她对于那古代文字的理解比我还要透彻,到了后来,反倒是我要向她请教一些东西了。   但是随着对那古代语言的了解越来越深入,一个疑惑也就出现在我们面前。这种语言,无论是从构词法还是书写方式方面来说,都与西大陆的各类语言有着极大的差别。   它与通用语之间的差异简直大到了可与天界语或是恶魔语相提并论的程度。   然而……苏族人也是那个古代文明的遗民。他们所使用的苏族语,虽然生僻,但也属于欧瑞·亚丁语系,属于表音文字。苏族语应当是继承自他们的祖先,即便在上万年的时间里有所演变,也不会脱离原本的语系。   也就是说,自称太古文明后代的苏族人,或者说苏族的祖先,所使用的语言、文字,与我在各个遗迹之中看到的文字是截然不同的。   这事儿相当蹊跷——从我在遗迹中的见闻来看,我相信安和那位老人的说法——他们的祖先的确是上代文明的遗民。然而我在各个遗迹之中所见到的文字符号,也是千真万确的。难道说古代人在同时使用着两种文字?   我对珍妮说出了我的想法,这个时候她已经将那本小册子翻到了后面。   随后她抬起头,对我说道:“也许……这些苏族人的祖先是从别处迁来的。”   “但是我在西大陆上,还没有发现哪里的人使用这种,或者类似的语言。”我说道,“如果他们从别处迁至此地,那么就是说,他们在自己原本的住处,也有类似的文明。”   “于是那里的遗迹也应该有类似现在的欧瑞·亚丁语系的古代语言。”珍妮接口说道,然后将小册子递给我,“你看。”   我这才发现,她已经开始翻看后半部分了。后半部分所记载的正是一种与前半部分截然不同的文字——从老人那里得到它的时候我曾经大概扫过一眼,但并未深究。然而此时辅以那晶石的有声提示,再加上珍妮的共同努力,我终于发现,这第二种语言,竟然就是我推测的,那种类似欧瑞·亚丁语系的语言和文字!   这弄得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如果大胆去推测的话,上一代灭亡的那个文明,应当还是对我们这一代人类留下了些许影响的。如今西大陆所用的语言文字,极有可能就是在前代遗留语言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这也解释了一个问题:为何西大陆如此广阔,很多地方在数千年间并无交流,然而彼此之间的语言文字却惊人相似,甚至最终发展出了“通用语”。   但为何曾经生活在这里的古人们使用着欧瑞·亚丁语系的语言,遗迹上出现的却是另一种文字?   真如我所说,先民们是迁徙至此么?那么曾经使用遗迹文字的那些人,又到哪里去了?   想到这里,一个念头突然从我的心中跳了出来——与那位老人谈话的时候,我就生起过这个念头,只是后来被我忽略了。   当时老人对我读出了“东风一号”这几个字的正确发音,于是我便有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曾在西蒙的口中听到过发音类似的话。   那么……也就是说,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去了东大陆?   那么苏族人的先祖,则是东大陆的遗民?   这想法耸人听闻——两个大陆之间如此彻底、如此大规模的迁徙,究竟是因为什么呢?如果能发掘出真相,那必定是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甚至极有可能与上代文明的灭亡有着直接关系!   此时此刻我真希望能够立即见到西蒙。只要他向我证实了东大陆遗迹上使用的是小册子里的第二种文字,那么就说明我的这个推断是完全正确的了。   我不禁想起了上一次西蒙临走之前交给我的那个东西——一块四四方方的、半透明的石头。他说捏碎那东西便可以找到他……然而我还没想好要不要因为这件事情就把他给找来。   如果知道我召唤他只是为了求证东大陆所用的是何种文字,我想他一定会发疯的吧……   接下来的旅途,我便有事可做了。除了不断推演现今大陆上各个势力之间的角力之外,还花费了大把时间来学习那两种古代文字。虽然我清楚无论是这小册子上还是那晶石上所记载的东西都只是九牛一毛,然而总比一窍不通要好得多。   旅途上并非时时刻刻都有冒险。在之后的十几天当中,一路波澜不惊,甚至连像样的大型猛兽都没有遇到过。   但在临近欧瑞与灰石地带交界处的时候,我们遇到了一位西南方面的王国巡回法官。   欧瑞的巡回法庭制度由来已久,大约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在很久以前,人类的数量比现在还要少,因而王国的行政官员不可能将自己的影响力扩展到广阔土地的每一个角落。官员们大多居住在某个行政区划的首府,然后定期派遣税收官或者治安官去那些偏远地区巡视。   但无论怎样蛮荒偏远的地带,只要有人便会存在纠纷。然而在那个时代,不少官员即便拥有下级贵族身份,也是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熟知王国法令了。   这样的官员处理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依靠个人在地区的声望倒勉勉强强。然而一旦涉及了同级贵族之间的纠纷,或者是比较严重的地方案件,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因而欧瑞王国的巡回法庭制度便诞生了。中央政府以国王的名义派遣司法官在王国境内按照既定路线巡视,偏远地区的贵族可以在司法官到来之际将手中难以解决的案件交由法官审理,并由法官将结果直接上报国王。   说起来,巡回法官有些“代行王权”的意思,威风凛凛。但实际上却没几个人乐意接这差事。   一来,一路上风餐露宿,甚至常常遭遇野兽、强盗,随时可能有生命危险。   二来,不少地方大员在心里是极其反感这种变相削弱自治权的制度的。相应的,对于巡回法官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巡回法官处理案件的时候受到刁难甚至因为惹恼了地方诸侯而被谋杀的事情屡见不鲜。   然而总有一些出身不那么高贵、又急切地想要攫取权力的人来充当这一吃苦不讨好的角色——毕竟他们直接对国王负责,平时再籍籍无名之辈一旦成为了巡回法官,也都会有在国王面前发言的机会。一旦陛下青眼有加,飞黄腾达便指日可待。   但我这一次遇到的这位巡回法官可就不那么走运了——谁能想到,威风凛凛的德尔塔王室会在一夜之间被人抄家灭族?   作为一个直接对国王陛下负责的巡回法官……今后又该何去何从?   因而在我们第一眼见到这位法官的时候,他的大多数随从都走了个一干二净,身边只剩了一匹马、一个十几岁的男仆。   这位法官身上的黑袍显得有些肮脏,显然已经长时间没有清洗过了。这倒不是他的仆人怠慢,而是这里接近边境地带,上百里都荒芜人烟。   法官大人靠坐在路边的一块石头上,有气无力地长吁短叹。而他的男仆撅着屁股在地上的草丛里刨来刨去——根据两人的脸色来看,他应当是在找当地一种名为“秋甜根”的野菜充饥。   见到我们的马车驶来,法官的脸上当即爆发出惊人的喜悦之情,然后一下子从地上跳了起来,磕磕绊绊跑到路中间,远远地对我们大喊:“请留步、请留步!”   遇到这种情况,停下来看看也无妨。反正我们也是三天没有见到活生生的人类,早就快要闷坏了。于是我让索尔停下了马车,自己跳下来,做出一副惊讶的神情:“您是……您是遭了贼?”   这法官看起来还颇年轻,只是脸上生出的胡子让他看起来老了几岁。满头的金色更是乱作一团,其间还夹杂着几草叶。他几步赶到我的面前,用一双发亮的眼睛看着我:“没错,该死,我是遭了贼,随从都跑光啦!”   然后他瞧了瞧马车厢——上面刻着我伪造的下级贵族纹章——这才舒了一口气:“您是王国贵族?”   我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点了点头。   “那就太好了!”这家伙完全不顾及礼节,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是王国巡回法官,这是我的文件——”他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委任状,“——您这有吃的没?有水吗?我已经三天……”   “有、有,当然有。”我做出一副热心肠的样子,吩咐索尔从绑在车厢后面的箱子里取出四块甜面包和一个水囊,亲自递给他,“您先吃点儿东西,有话慢慢说。”   不用我多说,他当即站在那里,揪开水囊的袋子喝了个饱,然后双手抓住面包狼吞虎咽起来。矮人看他这副样子,打鼻子里闷哼了一声,又拿来两块面包丢给了远远站着的那个男孩。   等他吞下了两块面包、噎得直翻白眼、看着剩下的另外两块却怎么也吃不下去的时候,我才说道:“您贵为王国法官,怎么落到这副田地了?”   他揉揉肚子,打了个饱嗝,然后慢慢走到马车边扶着车轮坐下,长叹了口气:“您出来多久了?”   “大概……两个月了。我一直和妻子在王国各地游历。”我指了指车厢,“她害了病,不方便出来见人。”   “理解、理解的。”法官挥了挥手,“那么您大概不知道——”   他说着,往两边看了看,又摆摆手示意我靠近些,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我只得挪动脚步走到勉强可以接受的范围之内——闻惯了珍妮身上的香味儿,再闻到他身上的那股馊味儿,可不是一般的折磨。   “国王陛下,和德尔塔家,全部……”他闭上眼睛用手在脖子底下划了一下,“你帮了我,我才告诉你——这可是机密!”   “啊?”我睁大了眼睛,随即义愤填膺,“谁有这么大胆子?!”然后又严肃地打量他,“您不会是在造谣吧?!您是怎么知道的?”   “灰石地带,都传开了!”他一挥手,“我怎么敢造这样的谣,阁下?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件事情,我才急着回王都,在路上又遇到了一波乱兵——依我看,就是参加叛乱的,把我洗劫了一遍,连我身边的仆人和卫兵都被抓了去,说补充兵员!”   “灰石地带……”我皱了皱眉,“那里不是一片废墟么?即便有人,也是一群混血种——他们是怎么知道这个消息的?”   这一次我倒真的不是装模作样。原本我还在惊讶,这个巡回法官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要知道,我们出门不过一个月的功夫。虽然欧瑞国王的死讯也应当为各方诸侯所知了,然而这样偏远的地区,又是这样的一个巡回法官,应该没有理由消息如此灵通。   更何况他对我说他是从灰石地带得到的消息……   “灰石地带”不是一个国家的名称,而是指一片混乱荒芜的、亚人种和类人种杂居的地带。这里原本也有茂盛的森林,然而在秘党议会成立之前,曾经有两个高等法师在这里发生了战斗并且双双殒命——死后他们所记忆的魔法尽数被释放出来,导致了一场惊天动地的大爆炸,才将这片地方变成了如今这个样子——魔力的混乱以及各种诅咒令地表几乎寸草不生,只有嶙峋狰狞的岩石和枯树。   因而欧瑞以及周边国家在扩张版图的时候都没有把这个地方放在眼里,加之后来一些逃犯与无处可去的亚人种、类人种迁徙此处,这里就真正成了一个文明的真空地带。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导致了大陆诸国不愿意将这片区域纳入自己的版图。   那便是因为,鼎鼎大名的“傲慢之塔”,传说也在“灰石地带”之内。“傲慢之塔”建造于巴温帝国时期——巴温皇帝号称魔法皇帝,自认为拥有了神明的力量,于是建造了那座高塔,以挑战神祗的威严。他的举动触怒了星空诸神,于是光天使亚撒——我的老相识——降临人间,毁灭了高塔,也毁灭了巴温帝国。   这段历史在西大陆上人人皆知,傲慢之塔也被人们认为是诸神诅咒之塔,于是后来的人类诸王不愿这样一个诅咒之地出现在自己的疆土之中,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了。   法官的消息来自这样一个地方……让我不由得想起了一个人来:米伦·尼恩。   定然是她在知道了德尔塔王室覆灭的消息以后迫不及待地通告了周边诸国,好让西大陆尽快陷入混乱,然后她趁机分一杯羹。   当然,也许还有一个原因。灰石地带,紧邻迷雾森林。她想要与我去世界之树图谋一些东西,自然就希望大家将注意力转移到欧瑞境内。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的目的惊人的相似……   想通了这些,这位巡回法官在我的眼里就没什么趣味了。于是我又吩咐索尔给他留下了足够的食物和清水,用几句不冷不热的话打发了他,跳上了马车。   法官被我忽然转变的态度弄得有些发愣,但随即又看着我露出些许不屑的冷笑。大概在他看来,我是因为知道了德尔塔王室覆灭,于是觉得这位只对国王负责的巡回法官已经失了势,不愿再白费心思做无谓的投资了。   这等小人物的想法对我来说可无关紧要。我当即吩咐索尔开动了马车,急匆匆直奔边境驶去。   既然这消息周边的国家都知道了,那么现在的欧瑞可就得乱成一片了。前一段时间我曾经用矮人们给我的小东西与瑟琳娜联系了几次,得到的消息都是艾林的情况暂时不错,安德烈正为出征做着最后的准备。   今天听到了这消息,我便又在暗星运行到天顶的时候找上了瑟琳娜。然而不问不打紧,一问,却把我吓了一跳。 第二百六十八章 大时代   四天之前瑟琳娜告诉我安德烈将在两天之后出征沃恩子爵领。算一算日子,今天应当是他打响战争的第二日。我原本想要关注一下战争的进展,好做点儿力所能及的“贡献”。   毕竟当初是我和安德烈共同作出的决定,然而真要开战了,我却带着新婚妻子跑得没影儿了。   于是我对瑟琳娜说:“一旦安德烈那边吃力——我还有一两个法术可用。虽然威力不大,但在这里也能支援到战场。若是需要在沃恩子爵领制造些浓雾、冰雪的话……”   混血公主却打断了我的话:“用不着您再费心了,一切都挺顺利。只是据安德烈说,维持地方治安的人手倒是有些不够。他的雇佣军虽然已经就地征召了些治安部队,但是……”   “嗯,人手的问题,我可就帮不上什么忙了……”我皱了皱,沉吟道。   但随即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维持地方治安?哪的治安?艾林的治安?”   “沃恩的治安。”瑟琳娜回答我,“据说他打算换个名字,就叫……”   “不不……”我没空听她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是说,安德烈已经把沃恩子爵领拿下来了?”   “没错儿。”   “前天开战?”   “没错儿啊。”   “他花了一天的时间拿下了沃恩子爵领?”我简直有点儿怀疑瑟琳娜这“小姑娘”是在拿我开涮。   “这很稀奇么?”瑟琳娜似乎愣了愣,“那么大的地方,用一天攻下来很稀奇么?”   我在心里呻吟了一声:难不成你以为所有人都是你们暗精灵?难不成你觉得所有的人类军队都像你们暗精灵一样,有十几、几十个魔法傀儡随军?   安德烈手上的军队本来就不是什么正规军,新近征召的那些人更是只受过十几天的训练的而已。而沃恩子爵领——虽然目前兵力空虚,但好歹也有坚固的城墙可以依凭……而他花了一天的时间就攻占了那里?   我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于是追问道:“他的军队配置,你清楚么?”   瑟琳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我:“这东西还有多久?”   我看了看天顶的暗星,答道:“大约……二十分钟。”   “那么你稍等。”随后她就没了声音。我完全弄不清楚她在搞什么鬼,但在气急败坏地又叫喊几声没有得到回应之后,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待。   过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有点拘谨,又有点儿新奇:“嗯……撒尔坦?”   是安德烈。留守的这两个家伙简直要把我弄疯了——安德烈又是怎么冒出来的?   我深吸一口气:“是我。你拿下了沃恩?用了一天的时间?你怎么在这里说话?”一连问了三个问题,显然弄得他有点儿发懵。   “我回到艾林征兵了。”他回答道。但是声音忽大忽小——我几乎可以想象得到那家伙现在一边说话,一边忍不住又把那小东西拿到眼睛底下仔细观察的蠢样儿……   “恺萨留在沃恩弹压——不过没什么危险,沃恩的士兵,呵呵……”显然说到了得意处,他变得神采飞扬起来,“沃恩的士兵已经被我们吓破了胆——你绝对不会想到那些矮人们的火枪有多可怕。我带了贵金属联盟租给我的三百火枪手一起上了战场,原本没对那些家伙抱太大希望,结果……”   他花了十分钟的时间尽量简短地告诉了我当时战场上的情况,然后我沉默了半晌,接着只说了一句“时间不够了,我们下次再详谈”就切断了联系。   珍妮看到我的脸色有点儿差,轻轻握了握我的手,没有言语。我曾经对她说起过我的某些忧虑,加上她刚才也在一边大致听过了我们的对话,因此我想她能够理解我因何不快。   正是因为那些矮人。   和矮人手中的武器。   按照安德烈对我的转述,当时的情况是这样的——   我军共计两千人。其中有一千多的新兵,两百的雇佣军,外加三百矮人火枪手。实际上矮人火枪手不但带了新式的火枪,还带上了三门我曾在地下王国中见到的那种小炮。   进入沃恩子爵领之后,领地中残余的军队大致还有三千多人。但这三千人没法一股脑地挤上战场——因为各个城镇仍需人手维持持续、安抚人心。   因此,战斗的情况便是两千对两千。然而我方的两千人却远远无法与敌方的两千人相比——敌军是训练有素的正规部队,即便长年没有经历大规模战争,单兵素质却也不是那些刚刚握了十几天长矛的年轻人可比的。   双方都只有很少的骑兵,因而战斗以步兵为主,实际上打的就是统帅的指挥能力,以及士兵们的装备与素质。就如我预料的那样,由新兵们组成的第一部队很快在敌军的冲击下溃不成军,几乎冲散了更后方由雇佣兵组成的剑盾部队。   所幸安德烈命令督战队当场斩杀了十几个逃兵——这样虽然也不能将逃兵赶回去,但至少也使得他们不敢再向剑盾兵的军阵冲击。   然后敌军尾随这些溃兵杀来,但精锐的人类兽人混编剑盾兵顶住了第一波的攻击,并且为安德烈争取了重整阵型的时间。   重归建制的新兵们以长矛及短弓袭扰敌军两翼部队,但也引起了敌人的再一轮攻势——我方右翼的部队再一次溃退,敌军的左翼趁势包围,以一个“V”字形将艾林军包围其中。   到了这个时候,我军的伤亡已经超过了两百人,而敌军只有几十人失掉了战斗力。   然而就在下一刻,战场形式发生了逆转:三声惊天动地的巨响传来——一直被剑盾兵掩护在后方的矮人炮兵使用了他们的新式武器,填充了火药的炮弹正落在敌军人群密集处,顿时炸飞了几十个人。   之前从沃恩子爵领围攻艾林的军队便是被我的魔法消灭,因而当沃恩的军队再一次听到惊天动地的巨大声响时,竟以为安德烈带来了随军法师,顿时阵型大乱。这个时候一直没有出场的三百火枪手排成了三列,对敌人轮番射击——弹丸竟然轻易穿透了敌军指挥官的锁子甲,更不要说普通士兵身上的皮甲。   在凶狠而不间断的火枪、火炮双重打击下,从未见过这种攻击方式的敌人士气一落千丈,竟然像我方的新兵一样,一溃千里。   于是安德烈乘胜追击,把原本最乐观估计才能达成的击溃战,变成了一场歼灭战。   他懊恼地对我说,若非他并不信任那些不熟悉的矮人而没有让他们在第一时间就参加战斗,新兵们的伤亡本应更少些。   就是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切断了与他的联系。   珍妮静静听我说完这一切,想了想,轻声说道:“其实……矮人们的武器原本不应该发挥这么大的作用。一来,对方没有重装骑兵,二来,对方的弓箭手在艾林城下几乎都被你消灭了——如果是以重装骑兵为主、辅以弓箭手和剑盾、长矛兵的话……安德烈断然不会赢得这么轻松。你是不是……过于忧虑了?”   我轻轻摇了摇头:“这其实也就是问题所在。训练一个熟练的弓箭手得花上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然而火枪兵呢?只要发给一个人一把火枪,再训练上几天……他就能上战场了。”   “你说到重装骑兵……亲爱的,当我第一次在矮人王国见到他们的火枪的时候……它可没法穿透锁子甲!”我叹了口气,“不到两个月的短短时间……也许是矮人们又从遗迹当中获得了什么新的东西——从安德烈的描述上来看,那些火枪的射程和威力都有了一个奇迹般的飞跃……照这样下去,穿透精锐重骑兵的全副板甲……也就只是时间问题了。”   “但……”珍妮还是试图安慰我,“但这也只是矮人们才拥有的技术而已……还不清楚他们是否能够大规模地生产这种东西。距离你所担心的、整个西大陆的战争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还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吧。毕竟传统的作战方式,大家已经用了上千年,诸国不可能那么快就放弃原有的传统……造价昂贵也是一个问题呢。”   “你说的这些,我都清楚。”我苦笑道,“然而距离帕萨里安告诉我他对于矮人科技的担忧到现在……也仅仅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我曾经认为科技这东西,也许并没有他担心的那样可怕,我还曾想同样可以掌握这种力量。然而依照眼下的趋势来看,也许是我过于自信了……”   我抬眼看向远方起伏的山峦,久违的无力感涌上了心头。   尽管极淡极轻。   ……尽管沃恩一战,只是此时整个西大陆上微不足道的一场小规模冲突。   然而我似乎能够看到,新时代的序幕已经被悄悄揭开一角了。   矮人们的科技,说到底,原本是不应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东西。然而因为遗迹文明的影响,它提前了数百年来到这片土地,并且像一个怪物一样生长得越发迅速。   它几乎变成了一种独立于历史之外的怪力,推动着历史的车轮加速,并且开启了结束旧时代文明的进程。   而我曾为这进程,加了一把力。   “真想多停留一会儿啊。”过了很久,我轻声叹道。   珍妮转过头来:“停在这么?你想看看风景?”   我笑了笑:“不,我们继续走吧。”   不是停在这里,而是停留在这个世界,这个我曾经以为令我失掉了兴趣的世界。我很想见证那个大时代的到来,很想看一看历史的波澜如何起伏,很想见到终结的帷幕如何落下。   这样的想法令我不知不觉地放慢了接下来的行程,直到五日之后,才进入了灰石地带。   这里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大片的死灰色裸露岩石延绵至视线尽头,地上连沙土都少见。马车行走在崎岖的石路上,颠簸得如同风浪中的小舟。我不得不为它加持了一个“羽落术”,才令珍妮好受了些。   路边的枯树上偶尔可见用绳索悬挂的干枯尸体——那大多是被强盗杀害的冒险者。他们想要从这里捕获亚人种奴隶贩卖去其他国家,而亚人种们也觊觎他们的食物补给、武器盔甲。在这片土地上,一不留神猎人与猎物之间的关系便会逆转,谁也不敢保证自己能够平安活到下一天。   不过走了半天的功夫,路边就开始有探头探脑的可憎面孔出现。地精、哥布林、食人魔、瘟疫鼠人、蜥蜴人、半兽人等等,从亚人种到高等类人种,你能想象到的穷凶极恶之徒挨个露了个脸儿,简直像是妖魔鬼怪大游行。   若在平时,我才懒得跟这些家伙计较。然而此时的我还未完全从矮人科技带给我的抑郁感中恢复过来,心情实在不怎么好。加之谁都不喜欢自己的车窗外总是有那些丑陋的脸孔晃来晃去,因此在第三天的下午,当我们将车停在一块灰色巨岩下休息的时候,我肚独自走到了远离马车的荒野之中。   这一下可是捅了马蜂窝。我们的马车原本看起来就要相对豪华一些,现在又出现在这种蛮荒之地,顿时把附近的整片区域都给惊动了。那些相当长一段时间没有捞到油水的强盗们在我们踏进这片土地的第一天就开始跟踪尾随,经历了两天时间没有遭到迎头痛击,胆子越来越大,早就在附近预谋拿下马车之后当如何分赃。   眼下我出现在这里,便等于“送货上门”,刚一站稳,就从身边的石缝、暗窟之中涌出一堆臭气熏天奇形怪状的家伙,竭尽所能用它们各式怪模怪样的语言污染我的耳朵和眼睛。   待它们将我围得里三层外三层,忍不住探出肮脏的爪子打算扯掉我的外袍时,我才将手中的魔杖在地上狠狠一顿,伴随着“精神冲击”这个法术厉喝道:“滚!”   我的声音并不大,然而精神冲击这东西和声音大不大可没关系。话一出口,周围的杂兵们就好像狂风当中的枯枝烂叶一样倒下了一片,硬是以我为中心用身体齐刷刷地堆出了一朵放射状的大菊花来。   一些身体强健、对魔法的抗性比较高的家伙在原地晕头转向地晃悠了一阵,本能地感觉事情有点不对劲儿,弓起身子就想要溜。我挑了两只个子比较大的食人魔,一只赏了一道彩虹喷射,一只赏了一个溃烂诅咒——刹那之间光斑与烂肉齐飞,溅得四处都是,剩下的家伙再也不敢轻举妄动。   还有几个识货的家伙给它们提了个醒儿:“这是个法师,这是个法师!”   我冷笑一声:“看起来你们还记得点儿教训——这里有没有活过了三百岁的老家伙?”   亚人种和类人种之中的确有寿命较长的族类,然而眼下似乎并不在这群人当中。我见它们没有回应,便道:“那么……”   其实我想要说的是,“那么就去把还活着的老家伙给我找来。”然而也许是因为之前在这些穷凶极恶之徒面前表现得过于“穷凶极恶”,我只说了前两个字,它们便依照自己的一贯作风认为我是打算将它们统统干掉,连忙叫喊成一片,无外乎“饶命”“献宝”“当牛做马”之类的内容。   我情不自禁地在心里笑了起来,一路上的抑郁烦躁荡然无存。几百年过去了,这里的杂兵们还是像以前一样的卑鄙凶狠没骨气。然而……和这样的家伙们打交道,可着实轻松愉快多了。   于是我把眼睛一瞪:“安静!”   周围当即变得鸦雀无声。随后我说道:“去把那些老家伙,活着的、能说话的,给我找来。告诉它们——黑暗塔的主人回来了!”   这一下,可当真是一片寂静了。就连刚才那些畏畏缩缩试图找机会悄悄溜走的,都瞪大眼睛“悍不畏死”地反复打量我,然后开始窃窃私语。   而我则捡了块干净的岩石坐下,静等那些回去报信的家伙再次归来。   一刻钟之后,两个獠牙外翻、鬃毛高耸的高山侏儒怪抬着一个老家伙最先跑了回来。那老侏儒怪躺在未经修整的粗木架子上,左边的獠牙断了一半,右眼只剩下一个黑窟窿,看起来随时都要咽气。   然而眼下它挣扎着撑起了身子。用仅存的一只昏花老眼看了看我,然后裂开嘴,嗬嗬道:“大人……您还是老样子啊!我……是……我……”   “你是红牙察汗。”我点了点头,“我给你的名字。能活到现在——是还戴着那枚幸运戒指?”   他艰于说话,赶紧点头,嘴里的口水乱飞,哆哆嗦嗦地伸出一只手来,把粗壮手指上一枚锃亮的幸运戒指给我看:“您赐……赐给我……我的……我戴了两百多年!” 第二百六十九章 黑暗塔   我向他笑了笑:“干得不错——至少这些家伙还能看得出我是个法师。你们现在还剩下几人?”   侏儒怪竖一根手指:“只剩下我一个了,大人。”   “只剩你一人?”我愣了楞,然后一瞪周围那群匍匐在地的杂兵,“退下!”   他们看起来如蒙大赦,马上作鸟兽散。等周围再没有碍眼的家伙,我又让那两个抬着他的侏儒怪离得远远的,才说道:“当初我一共选了十二个人——除了你还有十一个,其中还有两个背甲人……那两个也没了?”   我的心里直犯嘀咕——背甲人其实也可以算作是亚人种,或者按照广义上的半兽人概念来说,他们和穿山甲有着那么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血缘关系。他们的寿命甚至比精灵还要长——没有什么灾害发生的话,背甲人可以活到将近600岁。   更何况我从前在他们的身上加持了固化的“祈愿术”——那可以令他们避开绝大多数的意外情况了。   “他们两个……一直按照您的吩咐,守护在那里不曾离开。”侏儒怪哆嗦了好一阵,终于能够略微流利地说话,“本来一直平安无事的……我们这些人也都过得蛮不错。虽然这里没什么好东西,可是咱们一直活在这……每年都来那么些生面孔,时不时地还有过路的人类……活下去没问题……虽然和您在的时候没法比,可是您看现在这些小家伙……咳咳,都是好样的,越来越多……”   这老家伙说话啰啰嗦嗦——完全不像是我从前认识的那个红牙察汗。我耐着性子听他嘀嘀咕咕好一会,终于不耐烦起来,打算让他捡重点来说。   谁知道等我喝了一声,他倒像是被吓了一跳,猛地睁开眼:“大人……大人您说什么?”   ——他说着说着,竟然睡着了?!   平均寿命一百八十岁左右的高山侏儒怪,活到这把年纪也算为难他了……于是我只得再说道:“既然他们一直守在那,那么是怎么死的?”   “噢……是……魔鬼啊,大人。”侏儒怪想了想,又摇摇头,“不,是恶魔啊,大人。那个东西可没有角——这都是您当初告诉我们的事情……”   我顿时紧张起来:“恶魔?恶魔出现在这里?什么时候的事情?”   “我想……不是很早……大概是……”老家伙不慌不忙地皱着眉头,“嗯……大概是,三天之前的事情……”   我起身就走,再不理会他。   老家伙在后面直喊:“……大人?大人?您就这么走了?大人……”   估计他还想和我叙叙旧,然而我可没那心情了。起先看到这百年未见的老家伙,心里还是有那么点儿怀旧之情的。毕竟他们曾经在我前世充当黑暗塔的守护者,又被我托以监视周边地区的重任。哪知道百年过去了,这老家伙几乎像是变了个人,不但没了之前的雷厉风行,就连事情的轻重缓急都弄不清了——   三天之前有个恶魔出现在黑暗塔附近干掉了两个守护背甲人……他竟然跟我废话了将近半个小时,才想起来告诉我?!   雷斯林早就告诉我,深渊地狱位面将要关闭……而我也的确多次尝试过召唤黑暗生物,却总是以失败告终。   虽然不清楚领主们究竟是因为什么、又通过了何种方式关闭了一个位面,然而他们的确做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近期之内,不可能再有深渊生物出现在地上界……然而侏儒怪却告诉我,就在三天之前,有一个恶魔属生物杀死了我的两个护卫背甲人!   我不认为那个老家伙会调侃我……那么,也就是说,那个恶魔是在很早以前就来到了地上界。也许是某位高等法师召唤了它却被它杀死,而后恶魔便获得了自由,不愿再回到深渊之中。   然而大多数的深渊生物都极度厌恶地上界的环境——它们更喜欢的是永不熄灭的火焰、充斥着硫磺味儿的有毒空气,而不是像这里一样,“干净得令人恶心”。   于是那恶魔就必定是少数的那一类,类似僵尸、怨灵、或者是吸血鬼之类的东西。前两者绝没可能杀死两个护卫背甲人,那么……就该是一个吸血鬼了吧。   我加快脚步向马车方向走去,心里则苦笑了一声:我这辈子还真是注定奔波劳碌——哪怕故地重游,都不得不面对这样的事情,难道就不能有那么一两次称心如意的经历么?   谁知道……奔波劳碌的事儿还在后头。   当我绕过岩石回到之前的位置时,发现马车和人都不见了。   地上还生着篝火,火上架起一口小锅,里面的水即将沸腾。一些食材放在旁边,想来是正打算投进锅里。但旁边的道路上空空荡荡,似乎是他们已经离开了。   我当即意识到有些不妙……无论是四人当中的哪一个都做不出这种事情来。非要找一个合理的解释,那就是……他们被什么人给骗走了。   珍妮的身上套着一打法术,索尔则是强大的死灵骑士。矮人和半人马都是可以以一当十的狠角色,若说有谁能让他们连反抗的时间都没有便束手就擒,那至少得是一个高等法师。   然而我可不认为这种蛮荒地带会同时有两个法师出现,除非……不。我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绝不会是米伦。做这些事情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那么,难道是那个吸血鬼?   吸血鬼倒是擅长迷惑人心,那种能力仅次于魅魔。问题是珍妮的身上还有一个“邪恶侦测”的法术,身为死灵骑士的索尔也不会对于深渊生物身上的气息无动于衷——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一边思索一边踢翻小锅熄灭了那堆火焰,然后施展出一个“乌鸦之眼”来。   大乌鸦迅速升空,高空视野随即与我的视线重合。空旷广阔的原野大片大片映入眼帘,但足足过了五分钟,我也没能发现马车和人的踪迹。   吸血鬼杀死了背甲人,难道说……   我意识到,一些我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可能发生了。于是不再犹豫,迅速为自己加持了“猫之优雅”与“熊之忍耐”,就像一个武士一样沿着道路飞奔起来。连乌鸦视野也追踪不到他们的踪迹,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了。   不可遏制的怒火在我的心中熊熊燃烧起来……这该死的吸血鬼,好大的胆子——竟敢踏足那片禁地?!   飞奔一刻钟之后,眼前空旷的土地上出现了四根孤零零立起的石柱。石柱有五米高,看起来就像是岩石被岁月侵蚀、风沙雕琢而成。石柱摆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四边形,中间空空荡荡,只有地面上的四道交叉在一起的影子。   ——没错,是四根交叉在一起的影子。当太阳行走到天顶正中的时候,原本应该缩在石柱之下的阴影此刻向中心延展并且交汇,形成了一个“X”形。   这样的奇景在一天当中只会持续半个小时,其他时间则毫不引人注意。但即便说是“奇景”,实际上也不会被很多人注意。   因为我曾经做过一个实验——让十个普通人在正午的时候从这石柱旁边走过,然后问他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而他们给我的回答则都是否定的——人们的惯性思维令他们忽视了再常见不过的阴影,哪怕这长长的阴影出现在正午的时刻。   我毫不迟疑地走到那片空地中间、阴影的交汇点上,安静等待了两分钟之久。   然后身边的世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我的眼睛被笼上了一层薄雾。接着远处的景物开始扭曲并且隐没于越来越浓的白色雾气里,直至眼前变成了一片乳白色。   在下一刻,乳白色尽数散去,口鼻之间干燥的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新湿润,眼前则有大片生机盎然的绿意迎面扑来。   我深吸一口气,在原地缓缓转了一圈,审视这片我久违的土地。   眼下我站在一个白色大理石建造的凉亭之中,而这凉亭则建造在一座孤山之上。一条小路从山脚蜿蜒直通凉亭入口处,路边则是郁郁葱葱的翠绿丛林。路边开放着零星的小花朵,却散发着与它们的身形极不相称的浓郁香气,令这里的空气沁人心脾。   再向远处看去,一条波光粼粼的大河弯成了“S”形,河道两边则是大片大片如茵的绿草地,平整得像是刚刚被人修剪过。大河处于一片极宽阔的河谷之中,两边则是嶙峋的群山。山壁上植被茂盛、藤蔓缠绕,在阳光的照耀下绿的像是要滴出水来。   一群白色的鸟儿正从山后飞起,像一片雾气一样掠过河面,直飞向远处的一座黑色高塔……   那高塔,挺拔修长,直耸云霄。尽管在塔顶可以隐隐看到断壁残垣,然而它余下的塔身便已经插入了云霄之中,看起来就像是一座通往天国的天梯。   由此可见,若是这高塔没有坍塌,那将会是何等壮观的景象。   这塔,便是我前世的居所,属于我的法师之塔——黑暗塔。   在我身陨之后,曾有不少人打过这里的主意。然而他们却不知道,我的黑暗塔并非像其他大法师的居所一样,是矗立在地面之上。早在数百年前,我便完成了这个庞大到近乎奇迹的炼金法阵,将这附近的一整块区域都与世隔绝——现在外面的人们所看到的,不过是这片区域曾经的真实投影而已。   当然,“黑暗塔”这个名字,仅仅流传在秘党议会和大陆的最高层贵族中间,不为大多数人所知。   然而它的另一个名字,则被每一个西大陆人所熟悉。那便是……傲慢之塔。   我曾经费劲千辛万苦找到了这巴温帝国的遗迹,然后花了大把的时间与心血将它改造为我的法师塔,最终令它从一片被诸神所诅咒的死地变成了这世间最神秘的所在之一。   然而如今想起来,心中却另有了一些疑问:巴温皇帝既然使用了太古遗迹之中的力量,为何在这曾经的傲慢之塔却没有留下一丁点儿蛛丝马迹?若是前世我便得知那个文明的存在并且加以研究,相比我也不会落得那样凄惨的下场吧……   处理完了眼前这件事,我想我有必要故地重游,再好好探索一下这座我曾经无比熟悉的“傲慢之塔”。   我弯下腰来,用手在地上的一滩淡黄色水渍上抹了抹,然后走出这凉亭,看到了一只被丢弃在路边丛林当中的破碎南瓜。   任何通过石柱结界的传奇以下法术都将失效——这是我在建造这片区域时制定的规则。那么这个南瓜,应当就是我们原本乘坐的马车……看来我来对了地方。   至此为止,周围还是没有打斗和反抗的痕迹……看起来那个四个人还是没有识破骗子的真面目。这令我再次疑惑起来……如果那个吸血鬼用法术变作了我的样子,那么在通过结界的时候就应当恢复本来面目,何以还未被看穿?   我不得不重新评估对手的实力,并且抽出腰间那柄得自深渊地狱的荆棘法杖来。   时隔数百年之后故地重游,本该是相当愉悦的心情。然而眼下我却一点也欢喜不起来——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家伙破坏了我的计划。   黑暗塔中还有不少米莲娜留下来的东西……但愿他还没能神通广大到入侵核心区域的地步。假如被我发现他玷污了我曾经最为珍视的东西……我情不自禁地紧握手中的法杖——那么我定然令他体会到,对于一个恶魔来说最大的痛苦是什么滋味!   我沿着熟悉路线向前走,两边则是我曾经无比熟悉的风景。一草一木似乎都还是我离开时的样子,然而那些本该在附近负责照看维护的傀儡们却都不见了踪影。但这应该也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否则这里早该变成一片茂密的森林了……   这片区域占地颇广,我又走得小心翼翼,因此足足花了半个小时的时间才来到一座拱桥边。这拱桥如同白色的彩虹横跨河面,尽头则是直奔塔下的大道。   但我没有急着过桥,而是用法杖敲了敲桥头立柱上用以装饰的白兔花纹:“出来,红眼儿。”   白兔花纹随即蠕动起来,而后聚集成一团,变成了完整的兔子形状,从立柱上跳下,在地上蹦蹦哒哒:“什么事儿,主人?红眼儿有问必答!”   这小东西看到我,竟然是一点儿也不惊讶?!   我不禁皱起眉头:“我上一次经过这里,是什么时候?”   “您刚刚就经过这里了,主人。”红眼睛兔子抬起前爪拨弄自己的耳朵,“您现在又站在我面前了——红眼儿看见了!”   我愣了愣:“我刚刚经过这里?那么……还有没有其他人?”   “还有四个外人,主人!”兔子开始绕着我的脚转圈,“您要红眼儿做什么?”   这小东西还是和从前一样活泼好动——实际上这并非一只兔子,也不是有自我意志的魔法生物,而是一个小小的炼金法阵。   在建造这座桥的时候,我原本是打算在桥头安置一个石像鬼来充当哨兵。然而米莲娜执意认为在这样美丽的风景中出现一个石像鬼雕像实在太煞风景,便要我花费了一番心思弄了这个小东西出来——它类似一种能够记录情景文字的魔法回路,又按照米莲娜的喜好设定加了些人性化的东西进去,便成了眼前这只红眼睛兔子。   即便知道它只是一个魔法幻影……然而再见到它的感觉却实在不错。不像那个老侏儒怪一样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它还是像我离开之前那样活剥可爱……昨日恍若就在眼前。   我轻轻用脚尖触了触它,鞋子随即穿过了它的身体。然后我又问道:“那么……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您?”兔子像是真正在思考一样,“您是一个月前回来的!”   也就是说,那个家伙在进入这里已经至少一个月了——兔子守卫的记忆最长只能维持一个月的时间。   好在那个家伙并不清楚我在桥头设置了这样一个巧妙的哨兵,不然我现在看到的也许就只是一根被破坏了花纹的木头桩子了。   “那么你之前见过背甲人么?那两个背后长着硬壳、喜欢趴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家伙?”   “见过,主人!”兔子垂下耳朵,语气忽然变得有些伤感,“可是您三天之前把他们杀死了,就在前边儿!”它抬起短短的爪子往右侧的草地上一指,然后补充道,“您把他们丢到后面去了!”   我当即又在柱子上敲了敲,兔子的身体化作几道白线,重新变成了柱子上的花纹。而后我大步走向兔子所指的那片矮坡——坡度虽然不高,然而却要走近了才能看到后面的东西……   后面的两具尸体。   两具干干巴巴、像是已经风干了几十天的尸体。   两个背甲人身上的硬壳支离破碎,与下面的肌肉只有黑红色的血痂相连。躯干则被开膛破肚,露在外面的骨头被剃得干干净净,就好像在案板上走了一圈。 第二百七十章 王对王   这情景我当然熟悉无比——正是法术“活体解剖”外加“活力剥夺”的效果。   两个背甲人在死前必定遭受了极大的折磨,却至死都未将守护的秘密说出口。之所以这样肯定,是因为我曾经在他们的身上烙下了誓约。如果他们因为无法承受折磨而背叛了我,那么我眼前的就应当是一滩灰烬了。   这样可怖的两具尸体躺在苍翠的草地上,又镀着金色的阳光,显得相当不协调。然而怪异之处并不仅仅在此,令我眉头紧皱的是另外一件事——   在我拥有黑暗塔之前的时代,灰石地带就已经匪徒与恶棍们的乐园了。西大陆南端的渣滓们几乎都聚集到了这里,而能够存活下来并且成为小团体头目的更是混蛋之中的混蛋。倘若把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投放到西大陆的文明国家中去,不消一个星期便可引发波及全国的混乱。   但尽管这些混蛋们无恶不作、卑劣下流,然而在遭遇绝对强者的时候,却是出奇地听话——至少在那“强者”还是“强者”的时候。而当年的我也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在进驻灰石地带之后,当即以雷霆手段令渣滓们都好生见识了魔法的威力,然后挑选了十二个命最大的亚人种头目作为我的属下。   我交给他们的任务只有一个:用尽一切心思令这片土地变得更加臭名远扬,杜绝一切想要将其收归国土的想法。   作为奖励,我则对他们进行了些微改造,在牺牲一些生理功能的前提下令他们拥有了更长的生命,并且令其对高等法术以下的魔法免疫。   因此当我最后一次离开黑暗塔区域的时候,我让两个背甲人充当了这里的守护者。他们负责维持这里众多魔法傀儡的运行,好让这个地方在数百年之内不会荒芜——因为我还不清楚一旦自己封神成功,究竟会是一种什么状态。   其实在我临走之前,这里稍微有些价值的东西都已被我带在了身上。所以恢复记忆以后我并不急于回到这里,因为这样一片美丽的土地除了能为如今的我带来回忆之外,也就只能做休闲之用了。   至于中心区域的高塔,则被我封印,开启方法只有那两个背甲人才知道。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塔内还有一些我曾经用作试验品的危险生物,只有当那些家伙从制约当中逃离、并且可能破坏塔内结构的时候,背甲人才可进入其中收拾局面。   所以,眼下的怪异之处就在于……   本该对高等魔法以下的法术免疫的守护背甲人,却死于“活体解剖”与“活力剥夺”。   想来有人要从他们的口中得到什么东西……我几乎可以肯定是进入黑暗塔的方法,然而背甲人至死也未说出口。   红眼儿跟我说那家伙长得和我一模一样,并且在通过法阵之后他的外貌也没有发生变化,那么……   我几乎可以猜出那是个什么东西了。   如果我的想法正确的话,珍妮一行的安全就暂时得到了保证。虽然不清楚他将他们骗至此地是为了什么,但在达到目的之前他必定不会轻举妄动。   然而留给我的时间也不多——背甲人应当是从言谈之中看出了那人的破绽才惨遭杀害,而珍妮发现他是个冒牌货只会更快,也许现在就已经对他起了疑心。   于是我抬手将两具尸体化为灰烬之后,便以最快的速度对袍袖之中的魔法材料做了调整,然后为自己加持了“黑暗豁免”、“绝对防御”、“精神屏障”以及“狂战士之魂”。   走过大桥,眼前便是塔前那一片占地极其广阔的花园。这里当时参照了欧瑞汉弥尔宫的形制,不但气势上毫不逊色,在面积上更是远超前者。精心修剪的草坪、景观树依旧欣欣向荣,宽敞的理石路面一尘不染,人工湖一般的喷水池在明媚的阳光下制造了大片彩虹,镶嵌着宝石的雕像忠实守护在道路两旁。   我在桥头极目远眺。但这样的美景之中仅有天空传来的清亮鸟鸣与沙沙风声,寂静得有些可怕。黑色高塔在道路尽头静静耸立,丝毫不见有人经过的痕迹。   我谨慎地踏出了第一步,踩在大理石路面上,随后就停止了动作。接着,我从袖中洒下一片金粉,并且低诵了一段咒文。路面上顿时沸腾了起来,石质路面仿佛化作液体,不断有干枯的手掌挣扎着探出,复又沉了下去。   这情景只在数米范围内维持了极短的时间,很快就消弥无形,随即一切回复了正常。   这是第一个魔法陷阱,效果不大,极易看穿。然而真正的杀招并不在此——解除这个陷阱必须得用到金粉,然而金粉却是第二个陷阱的诱发剂——   下一刻,道路两旁的低矮景观树叶片树立如刀,仿佛是有了生命一般左右摇摆,而后伴随着极轻微的“嗤嗤”声,树叶化作锋锐的铁片,瓢泼大雨一般劈头盖脸地射了过来。一时之间“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绝于耳,铁片射在我的身上,却被“绝对防御”法术尽数阻挡在外,剧烈撞击之下瞬间变得通红,最后化为树叶重新飘落于地。   一轮射击之后,周围的几棵树便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   若是入侵者认为这样便已结束,那么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可定然会让他好受——因为秃枝上马上又生长出了新的叶片,刚才的情景再一次重演。到我的脚下已经积了一指厚的叶片之时,第二个魔法陷阱也就解除了。   这都是我当年干的好事,却没想到有一天会被用来对付自己。   我又看了看眼前数百米长的道路,不禁在心里微微叹了口气——因为我清楚地知道,这段路途当中,至少还藏着近百个这样的魔法陷阱。像这种二段诱发的陷阱……实际上还只是开胃小菜而已。   但那个家伙还没出现。难道是想要趁我走在路中间,去应付那些威力越来越强的陷阱的时候偷袭我?   我倒是有令这些魔法陷阱失效的法子,但那样需要相当长的准备时间,还需要不少极稀有的材料。我这里虽然数目上不缺,然而数量上可就没法儿保证了。说来说去,都是我当初太过自信——我将陷阱的触发模式设定为“非确定”,而非“认定”。   通俗地来说,就是这些陷阱会对任何不在“认定”范围内的目标发动攻击,而不是像其他的高等法师们布置的陷阱那样,只对指定的目标进行攻击。   而且偏偏这一系列的魔法陷阱开启的方式还相当“简单”——只需要感应到我的魔力波动,便会坚定不移地执行命令。当时的我当然不会想到在某一天,这里竟然出现了两个同样的人。当时的我也当然没法知道,这魔法陷阱压根不买后来者的账。   重生之后我曾经遇到过不少危险和麻烦。但那些大多事发突然,几乎没有留给我什么反应余地,只敦促我不停地去战斗、思量,好化解自身的危机。然而像现在这样的处境……还是头一次遇到。   眼前数百米的道路就像是无法逾越的冥界之桥,令我站在原地踌躇不已。若是对前路一无所知,我还可奋勇向前、披荆斩棘。虽然危机重重,但以我今日的力量,也许终究能够化险为夷。   然而……现在我可是清楚地知道我将要面对的是什么——那是我的前世、接近半神的撒尔坦,在上百的年的时间里悉心经营起来的防御阵列啊!   那时候的我有不少敌人,又要保护居住在塔内的米莲娜。因此在设置这些陷阱的时候格外地心狠手辣。我当时便是以“一位大法师足踏其中便要有来无回”的目标作为布置这一整片巨大花园防御体系的标准。最关键的是,而且即便是当时的我,也没想过有一天这些陷阱会被同时开启……   如今自己要来检验自己的“杰作”,这当真是……   我在原地站了足有五秒钟,也没有迈开第二步。如果那四个人里面没有珍妮的话,哪怕是索尔我都可放弃,然后立即离开这里,从长计议。然而那个家伙偏偏是如此地了解我,牢牢地抓住了我的死穴,令我不得不只身犯险。   我试图再做一次努力。   愣了五秒钟之后,我扯下一片自己的指甲,抛向了前方的道路。带着血迹的甲片在空中划过一道曲线,而后轻轻落在了地面上。而就在这一刹那——   整片天空忽然乌云密布,就好像有一只巨手用黑色幕布将天顶遮盖了起来,而后用手指猛力搅拌那片黑幕——浓重的乌云形成的漩涡当中开始有丝丝蓝白色的电蛇游走,然后以极快的速度汇聚在一起,又在空中划过一道眩光的白线。   白光在刹那之间贯通天地,终点正是我的指甲所落的区域。   这一切发生在一个呼吸之间,而后乌云急速如同水洇一般飞快散去,天空重新又恢复了宁静。而我的那片指甲早就化为灰烬,地面的理石也碎成了粉末。   这是第二个陷阱“雷霆一击”的第一阶段。   我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轻轻后退一步,抬头再远远地望了望那座高塔……扭头便走。   走出了十几步,我已经踏上长桥。然后我再次驻足、回望,令自己的脸上露出不舍与犹豫的神色来。   “珍妮……”我自言自语道,“抱歉,我实在无能为力,我……”我一拳砸在桥边的护栏上,整座大桥都微微一颤:“我……我不能放弃!”   说完之后,我再次转身,重新走回到那条路上——第二个魔法陷阱“雷霆一击”的第一阶段已经发挥了作用,此刻我再走过去,第二阶段的陷阱便会被触发。因而我再次扯下一片指甲抛了过去——   上面的血液令陷阱感受到了“生”的气息,周围的空间顿时沸腾了起来,空气在视线里变得扭曲,自北辰之星抽取的魔力像浆糊一般填充了数米范围内的每一个角落。而后,无数电光如同游蛇一般在这片扭曲的空间里激动起伏、啪啪作响,远隔两米之外的我都能感到自己的汗毛根根竖起,皮肤发麻。   这连环电击持续了五秒钟,随后归于平静。空气当中回荡着强力电击所带来的轻微臭气,我踏前两步,引发了这个陷阱的第三阶段——凭空出现的电光自脚下升起,一瞬间就将我缠得密密麻麻。炫目的白光伴随着嘶嘶啦啦的声音在我的身上来回翻滚,周围的碎石花木悉数被这强大的魔法力量轰击得粉碎。即便有防护法术“精神屏障”隔绝了体外的电光,我仍能够体验到那死亡之蛇所蕴含的强大力量——若是换了一个毫无准备的入侵者,即便侥幸撑过了前两个阶段,在这一阶段也会因为防护法术转换不暇而身殒于此吧!   第三次电击持续了十秒钟。待法术效果烟消云散之后,我的外袍已经破损不堪。虽然防护膜魔法隔绝了电击,然而由此产生的高热却使得我看起来颇为狼狈,就好像刚刚从火场之中钻出来。   我抬头又看了一眼远处的高塔——眼下我仅仅前行了不到十米远而已。   “事情还没有结束,你这混蛋。”我握紧了双手,以恼怒到了极点的语气说道,“在你死去之前,事情永远不会结束!当我再一次来到这里——你将承受我的全部怒火,我将把今日所受的耻辱双倍加诸你身,我将看着你万劫不复、烟消云散!”   “以撒尔坦·迪格斯之名,我发誓!”我向远方低吼出了这一句,然后强迫自己再次转身,不去看那高塔,也不去想那些可能正在被胁迫的人们,大步踏上了白色长桥。   我想我大约走出了十几步,然而周围依旧一片寂静,只有鸟鸣与风声。但我丝毫没有停顿,反而加快了脚步,就快走到大桥正当中。   这个时候,身后终于传来了一个声音——像是整片花园都成为了他的发声器,那声音在空中回荡:“如此懦弱不堪么?你竟成了这样的人?你可对得起,那座高塔当中的记忆?”   终于来了!   我的心中狂喜起来,然而脸上却未表露半分,反倒是现出震惊的神色,豁然转身,在两秒钟之后问道:“你……是谁?”   若是我之前对他一无所知,我当然会在听到这声音之后露出如此的表情来。因为这声音,明明就是我自己在说话!   为了引他出来,我可是做足了功夫——   先是踏上那条路,引发了第一个陷阱,在有惊无险地走出了几米之后,又用自己的指甲引发了第二个陷阱。我当然清楚这些自己布置的东西有多么可怕,于是无比爱惜自己的撒尔坦在权衡一番之后转身走上了拱桥。   然而也是撒尔坦,也正是因为我是撒尔坦,我便没法儿放下心中的珍妮——这类情感一直是我的弱点,我与那个人都清楚。   于是我犹豫之后再度回到那里——不仅仅因为对珍妮的感情,还因为在那座高塔之中所发生的一切。   亲身试探了自己所布下的第二个魔法陷阱的威力之后,情感与理智再次争斗不休,最终撒尔坦选择了屈从于理智——若非如此,前世的我也不会丢下米莲娜,打算在迷雾森林封神。   这样的权衡考虑,才应当是那个前世的撒尔坦所能做出的最佳选择吧。   那个家伙一直在暗处观察着我、倾听着我。也许他最初还抱有侥幸,希望我会在重生之后,因为这段新的感情而不顾一切地前进再前进,然而我令他失望了——我终于在狠狠地诅咒了他一番之后转身离开——这看起来是我的最终决定。   他对过去的我无比了解,因而才能令我身处险地。   也正是因为他对“过去的我”无比了解,所以他也会认为我刚才的作法,是最终考量。   于是那个家伙终于沉不住气,打算做些什么令我自寻死路了么?   呵呵,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听了我略显惊慌的回应,那声音似乎颇为自得。他再次说道:“面对自己所布下的重重危机,感觉如何?被故土所背叛遗忘的感觉又如何?”   “呵呵……我想你应当已经习惯了这一切,习惯了背叛——若非米莲娜,你何以落到如此地步?若非我手中的这几位——包括你的这位新婚妻子,你又何须以身犯险?只是……撒尔坦,你命中注定,总要为那些你所爱的人牵绊!”   “我非常期待看到这一幕——当你的这位妻子即将被我杀死,你是否还有足够的自制力转身离去?”   他的话音刚落,随后便有两个身影出现在一树月照花之下。   其中一人双目紧闭,已经陷入了昏迷——那是珍妮。   而另一人……银发黑袍,身材修长,嘴角带着残忍的笑意,眸子盛满了冰冷的残酷。那是……撒尔坦·迪格斯! 第二百七十一章 王对王(二)   我们彼此对视,他也一改刚才的轻狂。亲眼见到一个与自己一模一样的人的感觉真是奇妙,我第一次如此细致地打量“自己”。   他已恢复了我前世的容貌——一个银发的尼安德特人。   怪得不珍妮会乖乖地跟他走,怪不得在穿越法阵之后他依旧没有被识破。在前世身陨之前,我将灵魂与魔力分为四个残片——其中一个在古鲁丁海岸潜伏,直到借助一个流浪儿的身体苏醒;第二份魔力与邪恶特质分离,在古鲁丁村庄被我找回;第三份魔力被米伦·尼恩占据,其中的黑暗特质则被融入混血公主瑟琳娜的体内;而第四份——就是我眼前的这个人吧。   从本质上来说,他与我一样,都是货真价实的撒尔坦·迪格斯。除去我身上后来才得到的那些魔力、半神之躯,我与他毫无二致——都是魔力、灵魂、邪恶特质的融合体。   我即是他,他即是我,但我们都不是那个完整的、数百年前的死灵君王。   非要说彼此之间的差别的话,那便只有两点。   一点是两人重生之后的不同经历,和由那些经历所形成的崭新情感以及意识。   另一点,便是两人对于完整灵魂记忆的继承差别。   我的这一部分,继承了大多数对于前世的情感方面的纠葛。而他的那一部分,如果所料不差的话,应当更多地继承了我心中的负面情绪——因为遭到背叛之后的绝望、对于人性的失望、自己自身存在的强烈欲望以及由此而来的占有欲、破坏欲。   我们都对自己曾经的经历有着模糊的认知。所不同的是,我在愤恨之余,仍对那些热烈的情感的抱有期待。而他……在失望之余,恐怕便只剩下愤怒与恐惧了吧。   就在这一瞬间,我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红眼儿告诉我那是一个跟我一模一样的人的时候,我便猜测他也许是我灵魂的第四部分。但由此而来的疑惑则是,若他即是我,何以要通过拷问两个背甲人的方法来获得黑暗塔的入场方式?   现在看着他的眼睛,感受着他的情绪,我的心中大概有了答案——第二次重生之后的我、得到了第二份魔力的我,已经可以清楚地记起有关珍妮的一切、以及我前世留下的那些暗门与咒文了。   而眼前的这个“我”则没那么好运。他应该还在为头脑中那些模糊不清的记忆而烦恼,甚至连进入自己前世的居所都做不到。我难以想象他究竟花费了多大心思恢复到了眼前这个程度——不但重新拥有了自己的外貌,还认出了我是谁。   就在彼此对视这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我的脑中闪过纷乱复杂的思绪,想必他也是如此。而现在我所想的,便是如何消灭他、将珍妮夺回。   于是我也就能够理解他的作法了——他的想法何尝不是同我一样?两人都继承了前世的自己,两人都想保证自己的唯一性,于是便正是那句常见的话:“换了是我,我也会这样做。”   一时之间,似乎都不清楚该如何开口了。   我盯着他,或者说自己,看了一阵子,才说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情——你即是我,我即是你。所以你应该清楚,在涉及到自身存亡的时候,她们统统可被视为棋子,何必多此一举。”   他的脸上露出无比熟悉的笑容来——我也是这才发现,原来在我微笑的时候,嘴角是会微微向左翘起的:“当真如此?这位珍妮女士对你来说,难道……唔,你说得有道理。”他忽然顿了顿,随手将珍妮远远抛去一边。   我控制着自己,不去关心她是否摔成了重伤。   “刚才我还想要分辨你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他说道,“然而随后我就明白——我不会去做的事情,你也一定不会去做……呵呵,我还是不太习惯同‘自己’打交道,这事儿真是麻烦。”   我在心里微微冷笑起来——“一定不会去做么”?任何人都不会知道在最后一刻,自己究竟会做出什么来。   我摊了摊手:“说实话吧,你打算干掉我,然后获得我身上的魔力?”   “你应当也有同样的想法。”他对我说道,“并且你认为自己极有可能是胜利者,我也一样。然而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如果我是你,想要干掉现在的自己——唔……”他轻轻摇了摇头,“我可一点把握都没有。所以说,人都是会有盲目自信的。”   “你说得有道理——那么你是打算跟我和平相处?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会这样做。”我说道。随后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我忽然意识到事情有点儿不妙。   这也太巧了些——米伦忽然对我示好,要我去迷雾森林。而我的黑暗塔,就在去往迷雾森林的路上……   “你应该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对不对?”我收敛了微笑,一字一句地说,“你我都清楚,米伦那个女人不会放过任何占有我们魔力的机会——所谓的需要我为她念出最后一段咒语,是你们两个的阴谋?”   “本就没想瞒过你,我知道你在见到我之后便会这样想。”他搓了搓手,“是的。我想我苏醒得比你要晚些——我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想起了自己是谁,然后遇见她。”   “那么……她的手里也根本没有什么手札的副本,是你以那些咒文作为交换,才活下了性命?”   “你看,我们果真是同一个人——你想的丝毫不差。”他笑道,“我被迫与她合作,并且为她做了不少事情,否则毫无魔法天赋的暗精灵怎么可能成为大法师?至于创造魔法……呵呵呵,她可没那个能耐。”   我与他彼此对视,再次看到了对方的想法。   “我们两个合作的话……米伦就再也不是威胁了。”我说道。   “所以我利用那个自以为是的女人将你引了过来——想必她现在还在等待我们杀个死去活来,好分一杯羹。”他轻轻一挥手,与我之间的道路上飞快地掠过一道流光——魔法陷阱被暂时解除了,“在那个女人未死之前,我们还可暂时结成同盟,一切恩怨,等拿回了第四份魔力再说。”   我试图揣摩他的心思,看他所说的是否是真心话,但很快就放弃这一愚蠢的念头。实际上只需要问自己就可以了——在米伦虎视眈眈的情况下,我是否愿意同他自相残杀?答案是否定的。   尽管现在我拥有了半神之躯与自己的手札,然而我毫不怀疑另一个撒尔坦也同样有一些令我深为忌惮的东西——毕竟我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是个在数年时间之内都毫无作为的蠢货。   于是我试探着向他走过去,最终确认那些魔法陷阱都已被解除了。然后我将目光投在仍然昏迷着的珍妮身上。他随我的目光看去,在脸上露出嘲讽似的笑容来:“也许我们还是有一些不同之处——说到心狠手辣,你可不如我。你的其他三位随从都还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眼下他们就在塔外,和她一样昏迷着。我可没做什么进一步的事儿。”   我默不作声地走到树丛之间,将珍妮抱了起来:“带我去见他们。先确认了他们的安危,我们才有可能进一步详谈。”   他微笑着一侧身:“那么,请。”   事实上在这一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再次为自己加持了几个防御型法术——令人惊异而又理所当然的是:我们所选择的法术也都是一样的。   数百年之后我再次走向黑暗塔,只是身边又多了一个自己。从最初的震惊与疑虑中恢复了过来,尽管我们都小心翼翼、并未对彼此彻底信任,却也都用不着担心会对彼此突下杀手。   这倒不是出于对彼此人格的信任——实际上无论是我还是他,都隐藏某种着对方全然不知的杀手锏。只是,身为一个魔法师,在死亡的那一刹那会将身体之中的法术统统爆发出来。到了传奇大法师这个级别,除非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否则没人会试图在三公里之内的范围里杀死我们。   高塔之前还是我离开的样子——黑色的大理石台上一尘不染,两条白色长椅正对远处的大片喷水池。阳光洒在长椅上,烘出木材轻微的香气。这曾经是我与米莲娜最喜欢的地方之一,我不由得愣了愣神。   然后我发现,另一个撒尔坦也向那长椅上瞟了一眼。   于是我问他:“关于前世,我……我们临死前发生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他的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我了解自己的这个习惯——必定是心中感受到了怒火与仇恨。然后他说道:“我知道的不比你多。”顿了顿,又说道,“但我可以肯定,米莲娜……没有背叛我。”   这下轮到我发愣了——作为更多地继承了我人性中黑暗面的那个人,他竟比我还要肯定?于是我皱了皱眉:“为什么这样说?”   “我看你是被那些情感蒙蔽了头脑。”他看了看我,眼中又露出那种微嘲的神色来——直到此时我才知道自己的这种常用表情竟如此可恶——“假如你跳出对她情感的局限,站在局外人的角度来考虑,就会发现——她在你从深渊地狱之中召唤邪恶魔力的时候没有背叛你……或者说我,在夺取数百万人性命的时候没有背叛你——那么为什么要在你试图让自己变得‘纯洁无暇’的时候背叛你?金钱、权势、感情——哪一样是她所缺少的?又有什么人能够给她更好的?”   “那么你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   “只是为了扰乱你的心防而已。然而在见到你之后我明白——”他摊了摊手,“那些根本不会起到任何作用。”   他说的倒是实情——一些我从前曾经考虑过,却仅有些模糊认知的实情。现在看来……大概是因为重生的我变得过于感性、软弱的缘故吧。从另一个自己的口中听到这样的话,倒让我不得不正视起那些问题来,同时也令那件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然而正是因为这样——她到底为什么会做出那种事来?   “不单单是你,我也想要弄清这个问题。”他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引起我心中的不快——那本该是我的位置——然而他也的确是我……这种感觉真是奇妙。“一定有什么人,主导了那次阴谋。我要找到他,或者找到他的后代,然后让他们好好尝尝我的怒火。”   “所以我需要你开启黑暗塔——我们可以均分里面的东西。”他指了指紧闭的大门,“米伦就在附近,我没告诉她进入这片区域的方法。我们原本的计划是利用珍妮,诱你上当,然后用这里的魔法陷阱杀死你——我得到你的力量,她得到你的手札。那个时候我依旧不能杀死她,她却也威胁不到我。只是那个女人却不像我这样了解你——我当然也不会冒着与你共同毁灭的危险来成全她。”   我将珍妮轻轻放在另一张椅子上,又看了看躺在门边的三个人。他们都是被施展了“昏睡咒”,如果不解除魔法的话,大概三个小时之内都不会醒来。   “关于这一点,我相信你。”我说道,“不过你应当并非如你所说的那样虚弱。我没看错的话,施加于他们身上的应当是大师级‘昏睡咒’——你至少已经拥有了大法师的力量。为何我从未听说过关于你的传闻?”   “我倒是一直听说你的传闻。”他抬手指了指,“你在北方,我却在南方。你大张旗鼓地公开了自己的名号——显然是得到了些了不得的东西。而我,却低调地隐藏在迷雾森林里,并且找到了那些被驱逐的白精灵。也就是从他们那里,我确信了当年发生的事情必定有人在幕后操作。同时……”   “我没猜错的话,你还得到了……精灵宝钻。”我说道。   “没错儿。就像你得到了光天使的遗物。”他也说道,“我听说了你们成婚时候的异像——我可没把那当真。”   我叹了口气:“这么说来,刚才没有向你出手还真是正确的选择。”   精灵宝钻这东西,几乎每一个魔法师都知道,却几乎没几个人想要跟它扯上关系。它的历史已不可考,但自从被知晓以后,就一直待在白精灵的领地。说是宝钻,倒不如说是一件诅咒魔器——这一点与半人马的宝物“灰宝石”相当类似。   除去无比坚固的特性之外,精灵宝钻另有一个强大效果——它将对有生之物的灵魂力量产生增幅。通俗地来说,就是令他们的灵魂变得更加坚韧强大、以极大几率豁免黑暗、律令系法术,同时提升魔力。   但就像“灰宝石”只能为半人马所用一样,“精灵宝钻”也只能对精灵族群产生类似的增益效果。若是其他种族的生物接触了它,灵魂之力便会瞬间提升一到两倍。如果是肉体没有强大到足以承受这种增幅的程度,那么受术者便很有可能爆体而亡。   然而对于我和另一个我这样的存在而言……精灵宝钻倒的确是不可多得的宝物。难怪他仅拥有一份魔力,便可拥有大法师的实力。   他笑了笑:“说到这里——既然我们的身上都有对方想要得到的东西,不如互通有无。我需要手札上的东西,你大概也需要几件强力的法器。你打开黑暗塔之门,我则把精灵宝钻转交给你——这东西已经带在我身上超过两年,不会再有什么作用了。倒是你,似乎可以变得更加强大。”   这倒是个两全其美的好主意。显然我眼前的这位撒尔坦同样继承了前世的精明——现在的我明显要比他强大,若非顾忌死亡之前的大爆炸与珍妮的安危,说不定我就会瞅个空子阴他一记,看看能不能将他的那份灵魂魔力夺回来。   但得到了精灵宝钻的话,我的灵魂之力再提升一个层次,他的那一部分对我来说也就无关紧要——甚至算得上是有害了。   可丑话要说在前头——   “说到底,你打算怎么对付米伦?”我在弄醒珍妮之前问道,“今后又有什么打算?你我都清楚,这地上界只能有一个撒尔坦——你不会乐意为我的所作所为承担后果,我也同样不想。复仇与封神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听到这样的话从你的口中说出来,真是别扭。”他皱了皱眉,然后冷笑道,“怎么,你以为我会像你一样,娶一个世俗的妻子,然后再给自己一个被伤害的机会?或者玩玩那些自立公国、搅乱大陆的小把戏?我还以为前世的经历会让我们都清楚,唯有自己的力量才能决定一切——你想要控制人类王权,然后再次去迷雾森林封神……就能够保证他们不会再在某个阴谋家的策动下倒戈相向?”   我的心中一动——这家伙……的确还没有知晓成为神祗的真正秘密。 第二百七十二章 王对王(三)   “那么你便是要重新走上前世那条路。”我无视他的嘲讽,沉吟一番说道,“也许我也会有同样的想法——现在的我已经拥有了近乎永恒的生命,我并不介意花上几十年的时间陪珍妮走完生命的最后一程。所以,至少在这段时间里,我不会成为你的牵绊。然而你也不能指望我会为你付出——即便在眼下,我们处于暂时的和平之中——我想你我都清楚,我们对彼此也仍然心存忌惮。”   “这些我都了解。”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你我何时低声下气地向别人祈求过什么?假如你早几年遇到现在的我,或者现在的我早几年遇到你,事情都不会发展到这个地步……冥冥之中,也许是命运的指引吧。好吧,最后的一层面纱都已经揭开了——我想我们现在可以暂时地精诚合作了。打开这扇门吧,别忘了我们现在共同的敌人是米伦那个女人。”   话已至此,我便出手唤醒了我的四位同伴。   两个撒尔坦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冲击力不可谓不大,我足足花费了一刻钟的时间才让珍妮相信我才是她的正牌夫君。只是我仍旧看得出她的尴尬——毕竟我与另一位撒尔坦可不是什么孪生兄弟,而是拥有同样灵魂残片的“一个人”。   只是现在我的衣服破破烂烂,另一位却容光焕发,这令我在心里泛起了一丝小小的不快。   随后,我开启了那扇封印之门。   白色光芒像是流水一般在高大的石质门板上滑过,与外界隔绝了数百年的黑暗之塔再次开启。随着大门洞开,塔内的魔法阵列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气息,一应法阵悉数启动,很快将内部空间映得灯火通明。   黑暗塔一层,在最初曾是巴温皇帝会见访客的场所。在我继承这高塔之后,便将它改造成了一间巨大的会客厅。数千平方米的面积都空空荡荡,铺着红色地毯的长路直通向尽头的黄金王座。   还未等我向珍妮详细解说此地历史,另一位撒尔坦便已慢慢走了进去,一边伸手轻抚墙壁上的那些我与米莲娜昔年的画作,一边在脸上露出怅然的神态来。   我看着他的表现,心中感到无比怪异,竟不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态度——   要说心里的感情,我与他是一样的。然而此时再要我向他一样追忆往昔……却多少会显得有些惺惺作态。于是我只得装出一副“往事尽随岁月而去”的样子,一边在地毯上漫步,一边同珍妮讲解墙壁上那些画作的来历。   在这里谈及前世的我与她的祖先的过往多少有些尴尬,但对眼前一切视而不见却会更加尴尬。我原本打算自己悄悄潜入此地巡视一番也就算了……却被旁边的那个家伙打乱了全盘计划。   边走边说,很快就行至黄金王座前——这东西的装饰意义其实远超实用意义,前世里我坐上去的次数也屈指可数。   眼下我探出手去,便要放在王座背后的一枚宝石上——那是一枚可以增加人体活力的附魔宝石,虽然在世俗世界算得上是传国之宝,然而在这塔中却只能算是比较有价值的寻常物件而已。我本打算把它取下来送给珍妮,却不想,当我的手指碰到它的时候,另一位的手也伸了过来。   我愣了愣,扭头看向他——于是彼此的脸上都露出尴尬的神色来。   倘若这是随便什么其他人,我必定毫不客气地取下那枚宝石——毕竟那是我的所有物。然而面对眼前这位……   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收回了手。   珍妮也终于忍不住在我身后笑出了声。我努力令自己板着脸:“你拿去就是。”   另一位也轻咳了一声,当即转身走开:“一枚附魔宝石而已,就送给那个小女孩吧。”   这时候的珍妮已经从我这里大致听说了他的身份。因此虽然之前受到了极不公正的对待,但似乎她对这位与我几乎一模一样的家伙也生不出什么视若仇寇的心思。她反倒走上前几步,用腰间的长剑将那枚宝石从椅背上撬了下来,然后向那一位喊道:“喂,接着!”   说完,便把那枚宝石抛了过去。   若是有一个陌生女子忽然将一个什么东西这样随随便便抛给从前的我,想必我定会冷哼一声,任由它落在地上。   然而珍妮的身份可算得上是相当微妙……于是那位在略一失神之后,竟然扬手接住了它,然后皱起眉头来。   珍妮略显调皮地对他露出一个笑容来:“现在我知道你了——你应该比我更需要它。活得久一点,就能多享受一会儿这个世界。”   不但是他,就连我也没料到珍妮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来。那位似乎被她的笑容弄的颇不习惯——想要故作冷酷,但她的身份毕竟特殊——于是勉强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来:“嗯……感谢你的好意。”   我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上露出那种百年难得一遇的神态,与珍妮一起笑了起来。那位连忙转过身,低哼了一声,快步向二楼走过去了。   经过了这么一出闹剧,我与他之间的气氛缓和了不少。珍妮一直打量着我,直到我摸了摸自己的脸,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才笑道:“真想看到哪一天你的脸上也露出那种表情来。”   高塔的二楼其实是起居室、盥洗室、储藏室的综合体。我无意让其他三人过多窥探我的生活,便将他们留在一层警戒——毕竟米伦还在附近。   我和珍妮上到二层的时候,那位已经开启了几个魔法暗门,搜罗了不少小东西。我无意与他争抢这些微不足道的物件——毕竟如今的我与他相比,着实强大了一些。更何况他既没有我的手札,也没有永恒的生命,这些身外之物就随他拿去吧。   但他同样扬手抛来一样东西:“小女孩,接着。”   我连忙替珍妮将那东西拿在了手中——我的不少魔法物品威力甚大,大法师可以随手抛来抛去,凡人的血肉之躯能不能承受得住可就说不好了。摊开手来,发现那是一枚秘银镶嵌奥石的戒指。上面镌刻着咒语秘文,是一件可以发出风刃术的附魔首饰,倒是挺适合珍妮。   只是……要珍妮戴上另一个男人——即便那几乎就是我自己——送的戒指……   看起来这家伙对于我们俩刚才发出的笑声相当不满,这个时候还不忘小小地报复一下。呵呵……这便是我么?   珍妮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向他回了一个微笑,便将戒指收进了内甲之中。   实际上真正意义上的好东西都在四层。三层是我的卧室,四层才是我的魔法实验室。只是珍妮缠着我要我为她讲解那些从未见过的东西,我也就不得不带她在这片广阔的区域中漫步,随手拿来一两件几百年前收集的东西,将其中的故事细细说于她听。   倒不是说我有意怀旧,而是在等待他主动将那枚精灵宝钻交给我。四层以上的重地都有强力封印,没有我记得咒文,即便是他用尽了蛮力,大概也只能得到一片残垣断壁。   只是不清楚他还在犹豫什么——当我和珍妮坐在起居室的柔软沙发上,喝完了第二壶红茶的时候,才听到他在门口咳嗽了一声:“导游的时间应该结束了,撒尔坦。我们还有事要做。”   他站在门边,手里已经多了一枚光芒四射的宝石。即便相隔数米,我依旧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巨大魔力。虽然从未见过精灵宝钻的真面目,然而仅从这丰沛无比的力量来看,这确是真货无疑。   只是与此同时,我还感受到了另外的力量——从这巨塔之内发散出的可怕魔力。   这正是他刚才做的事情——他开启了这一层的另外一些魔法阵列,以确保我不会在拿到这宝钻之后反悔。以我现在的力量,倒是可以从法阵的攻击中逃脱,但珍妮却必定有死无生。   其实这也正是我给他时间,想要他去做的事情。不然没有了这一层保障,彼此都会心存疑虑,图增麻烦。   于是我起身离开了沙发,走到他的面前伸出了手。他手掌一翻,那光芒灿烂的宝石就落在了我的手中。   清凉的魔力顿时沿着我的手臂向上攀去,直至侵入四肢百骸、肌肤纹理之中。精灵宝钻只消触碰人的身体便会起到增幅的作用,刹那之间,一股巨力自心底升腾,好似膨胀的蒸汽一样填满了我的身体。精神力如同山崩海啸般暴涨起来,我甚至觉得自己的毛孔都被那种力量填满,迫不及待地想要向外喷发出些什么。   随之而来的还有强烈的快感——就好像我在炎炎夏季跳进了一汪清凉的泉水里,那泉水渗进我身体当中的每一个角落,把每一条肌肉纤维都清洗了个遍。   头脑里觉得过去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但实际上只过了短短一瞬——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正看到身上残破的衣料缓缓飘落在地——   我不由得一愣,再一低头打量自己,发现刚才的感觉并未幻觉。身上的确喷出了不少东西……浓郁的魔力狂暴地向四周发散的时候,竟然将原本脆弱的衣料破坏得更加彻底,身上不少部位都露出了肌肤来,显得狼狈无比。   这个家伙!   我抬起头来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却从脸上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来,伸出两指从我的掌心夹去了块宝石,不紧不慢地走开了。   这……我在心里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会是那种以戏弄我为乐的人么?刚才抛给珍妮一枚附魔戒指,眼下又令我在她眼前出了个丑……   “怎么会这样?”珍妮愣了愣神,走到房间的另一头想要为我从衣柜里取出件外袍来。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将她与当年的米莲娜混淆了起来……曾经的她也为我做过同样的事情吧。   两个人待在这样的房间之中,共饮热茶,手里捧着一本书,打发冬日的无聊时光。   如果是我从门口向屋内看去,看到一个撒尔坦和一个美丽的尼安德特女子重现这一幕……又会是怎么样的心情?   那个家伙,难道说……   我皱起眉头来。这事儿可不大妙。即便他与我的联系无比密切,然而我可不允许什么分享之类的事情发生。人之所成为一个独立个体,除去本身的灵魂、精神之外,还与他所经历的事情密不可分吧?因为有了许许多多全然不同的体验,因而获得了许许多多全然不同的情感,最终才成为了一个独特的、与众不同的个体。   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与那一位,实际上已经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了。   但麻烦的是,这样的两个人,却有着大段大段相同的回忆……也会对同样的事情产生类似的情感——就像我慢慢被珍妮所征服一样。   那个家伙……口口声声说什么不会像我一样软弱,如今呢?   我可断然不会让他心想事成!   于是在珍妮为我披上另一件长袍的时候,我猛然将她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低声说道:“我不喜欢那个家伙。”   她似乎被我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有点疑惑,仰起脸来问我:“嗯……我知道啊。为什么这么郑重其事地说一遍?”   我可没给她继续说下去的机会,而是低头给她了一个深深的拥吻。她在我怀里挣扎了一会儿,便也只好放任我为所欲为了。但其实我的心思并没有全部放在她的身上——当我的余光确定了那个家伙也看到这一幕的时候,才放开了她。   这下我看得出来,他的脸色不大好看了——毕竟看到“别人”在拥有自己回忆的房间里做这样的事情都不会很愉快,更何况他似乎还“心怀鬼胎”。   “你干嘛!”珍妮轻轻地捶了我的肩膀。我笑着揽过她纤细的腰肢,一边向四层走去,一边低声说道:“都说了,我不喜欢那个家伙。”   于是三层也就被我们两个刻意忽略了。我不想让珍妮过多地看到从前的东西,以免彼此尴尬。那位则更不愿意看到我俩在那里亲热——换做是我也一样。   好在黑暗塔中当初被我布置了傀儡空间——只要启动法阵,从第一层可以直上三层,从第二层也可以直上第四层。   一前一后走过长长的通道,第四层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这是两扇平淡无奇的木门,上面饰以复杂的纹饰,就和那些贵族之家没什么两样。但不事先解除魔法封印的话,推开这木门你就会发现自己再一次出现在了黑暗塔的第一层门外。   三个人在这里停了下来,然后那一位直截了当地说道:“我需要里面的三件东西——死亡权杖、轻灵之靴、坚固法袍。”   我耸了耸肩:“你倒是把为数不多的好东西都收走了——我现在这一身破破烂烂,难道你不觉得坚固法袍应当是属于我?”   “据我所知,你刚刚从我这里得到了精灵宝钻的力量,还不满足么?若非我前世临死之前失掉了那件‘女妖面纱’,你以为我会看得上这些东西?”他冷哼了一声。   “说得没错——若非我前世临死之前失掉了那件‘女妖面纱’,你以为我会同你抢这件坚固法袍?”我以同样的话回敬了他——谁叫他让我在珍妮面前出了个大丑?   那一位狠狠地瞪了瞪我——我可不怕这种眼神,马上还了回去。   就在我俩用眼睛角力的当口儿,珍妮在后面又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你们两个,怎么像小孩子一样?”   今天她可是成了我和这家伙之间的润滑剂——被她这么一说,我们也不好意思再瞪来瞪去了。于是他皱了皱眉头,故作大方——“看在你拖家带口的份儿上,坚固法袍让给你,那么时光沙漏就得归我。”   他这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自己上了他的当了。   时光沙漏可是个好东西——身为一件强力的魔法物品,它可以令使用者在几秒钟之内安全地躲去次元空间,豁免一切伤害。想必那家伙从头到尾都没真心想要坚固法袍,反倒是摸清了我恨他令我出丑的心理,先把那东西抛了出来,好讨价还价……   但事已至此,我只得冷哼一声:“那么看在你孤家寡人的份儿上,时光沙漏也就让给你了。”   四层里,我看得上眼的,也就这么四样东西,现在却让给了他三样。倒不是我大方,而是我还得指着他对我说出米伦的行踪,好尽早解除自身危机。   满怀怨气敲定了这一单交易,我口诵咒文,开启了四层的封印。   谁知道封印解除,大门打开之后,里面的情况可让我们都吃了一惊。在我印象里本应整洁有序的魔法实验室,现在简直成了一个魔窟——   偌大的空间之内,长满了一人多高的紫黑色蘑菇孢子,还在一鼓一鼓地蠕动,就好像随时都会喷点什么出来。距离地面十米高的天花板上结满了一个又一个灰白色的巨大蜘蛛茧,如果我的眼神没错儿的话,那里面都是火焰食人蛛的幼虫。大群的黑色蝙蝠攀附在墙壁上,听到我们开门的声响,一片密密麻麻的火红小眼睛顿时转了过来,无声无息之中却透着一股恐怖的味道。半空中一片又一片飘飘荡荡的半透明的玩意儿……那应该是一大群怨灵? 第二百七十三章 黑铁王冠   在我眼中这情景说不上有多恐怖,但的确相当恶心。尤其是当地上的黏液流淌到我们脚边的时候,珍妮险些惊叫着跳了起来。其实最具杀伤力的应该是这屋子里的空气——一具尸体被放在密不透风的室内烂上几天的话,那味道一定会让人发疯,更何况是这么多的深渊生物济济一堂。   无论是火焰食人蛛还是黑蝙蝠或是深渊蘑菇,它们每一位身上的味道都可以令贫民区最资深的原住民退避三舍。眼下数以千百计的深渊种族挤在这第四层,彼此身上的味道又酝酿了数百年,因此大门一开,一股浓郁到了极点的腥臭味道扑鼻而来,转眼之眼我们三个人都被呛得眼泪直流、喷嚏连连。我一脚踹上了大门,连连后退几步,却差点被珍妮绊倒。   扭头一看——她已经昏迷在地上了。   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和那一位倒是对这种味道勉强可以接受,然而纯粹人类体质的珍妮可就受不了了。单是一只火焰食人蛛喷出的口气便可毒杀两到三个人,更何况这满屋子的亲戚。   我连忙将手放在她的颈边——还好,尚有微弱的心跳。立即施展了三个净化驱散类的法术,抱起她直奔第二层,放在了宽大的沙发上。   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的运气——每次同我出门,必定会昏迷或者重伤……   那一位冷眼旁观我的救助行动,然后将先前从黄金王座上取下的那枚宝石抛了过来。这当口我可没心思计较别的什么东西,双手狠狠一握,那宝石便碎成粉末。然后我将宝石粉末调合成药剂,托起她的脑袋灌了下去。   经过这么一番忙活,她的脸色终于由乌青转为苍白,呼吸也顺畅了些。只是喝下宝石粉末的法子后遗症颇大,保不准过上十几年,她就会饱受结石的困扰——可眼下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   我这时候才抬起头瞪了他一眼:“我还没问你——那些魔法傀儡呢?至少这塔里应该有人能照看她!”   他将目光在我与珍妮的身上来回扫了扫,才不情不愿地说道:“那些家伙……已经被我变成傀儡兵了——反正也不是你自己的东西,先到先得。”然后他在左手的一枚尾戒上搓了搓,默念几句咒文,虚空之中,一只穿着女仆装的兔头人跳了出来。   这正是我与米莲娜居住在这里时候的仆从之一,只是眼下兔子女仆的眼睛红得发黑,一跳出来就开始摇头晃脑,看样子是恨不得抓住点什么用板牙好好啃一啃……我一看就知道,这东西已经被他魔化了。   “现在可没法像以前那样温顺细心了。但是当个守卫还绰绰有余。”他说着,在兔子女仆毛茸茸的脑袋上点了点,后者立即耷拉下了耳朵,乖乖站在原地咬牙切齿。   “我们继续去做该做的事,让它留在这。她一醒过来,它就会通知我们。”他耸了耸肩,“别那么看我——她已经没有性命之忧了,一会就能醒过来。你留在这儿也没用。”   虽然那家伙说的话并不合我的心意,但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我能用的法子都已经用上了,现在珍妮的确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只需等待她自己从睡眠当中醒过来。实际上这一次她的伤势比在古鲁丁村庄的那一次要严重许多。假如我现在还是当初的那个低等法师,她必定早就遭遇不幸了——所幸现在的我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我再次在她的脸上摸了摸,又俯身去倾听她的心跳,直到那一位露出明显不耐烦的表情,我才走出了房间。   “想要拿到那几样东西,得先把实验室里的恶魔们清理干净。”我说道,“你有什么好办法?”   我站在门前看着那扇被撞得砰砰作响的木门,心里有点儿无奈。恶魔们当然具有一定的智力,刚才门开了一阵子,这些家伙便明白找到了一条可以通往花花世界的光明大道,所以现在正急不可耐地想要突破这扇门,好找个地方大吃大喝、为非作歹。   对付这些低级恶魔们原本挺简单,净化或者驱散类的法术都可以将它们送回深渊地狱中去——但别忘了,现在深渊位面可是被封闭了。因此就只剩暴力毁灭这一条路——将它们统统变成碎片,然后趁机进去取走想要的东西。因为老家无法接收这些迷途的孩子,它们还将在变成碎片之后缓慢地复活——换言之,现在它们已经是地上界中“打不死”的存在了。   然而这种不死也仅仅是在理论上而言。恶魔们的力量还是来自深渊,在早些时候,有形之身一旦被毁灭,它们就会返回另一个位面补充力量,聚合身体。眼下深渊已经被隔绝了,它们便只能消耗自身的力量来修复自己。每一次灭亡都意味着本身魔力被永久地削弱一部分,到了后期,它们重生的时间将越来越长,甚至需要数百年也犹未可知。   但我们显然都没有耐心花上十几天的时间将其反复打散。   “我最近才发现,深渊地狱似乎出了什么事情,下位面生物已经无法被驱逐了。”他看着我说,“我怀疑有某种力量关闭了那个位面——”   “嗯哼,我也有同感。”我随口敷衍道。   他又看了看我,最终发现我的确知道些什么,但也的确不想与他分享。于是只得继续说道,“我这里有几个法术可以把它们暂时全部干掉。然而那样一来,实验室里那些有价值的东西——假如还没有被它们全部破坏的话——也会被弄坏。所以……”   他摊了摊手,看着我。我也看着他。   他肯定不相信我对眼前的局面毫无办法,在等待我出招。但没关系,反正我也不相信他。   就这么浪费了足有两分钟的时间,两扇木门终于招架不住暴力的摧残——砰的一声,一条火焰食人蛛的长腿探了出来。   他立即后退了两步,我随之后退了三步,待在他的身后。   那一位在耐心方面显然不如我——他怒气冲冲地瞪了我一眼,然后哼道:“好吧,既然这样,我来。但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你可不准出手——不准对这些恶魔出手!”   我笑呵呵地点了点头。   然后那位从怀里取出一个黑铁的王冠来。   看到这东西的一刹那,我不禁失了神——这家伙……竟然混得一点也不比我差,精灵第二纪王朝的“黑铁王冠”,都被他弄到了手?!   他不慌不忙地将那王冠戴在了头上。与满头银发相映——不得不说,这个形象的确有那么几分高贵威武。刹那之间,另一位撒尔坦的眸子变成了纯黑色——就连眼白都被黑气占据,就好像有两块黑宝石被镶嵌在了面颊上。   随着他的动作,眼睛里的黑气像流光一样在眼眶周围萦绕,使得他看起来像是一位死亡骑士。十六个咒文加手文之后,他的口中低喝一声。   周围的空间忽然黯淡下来,好像有人蒙了一层黑纱。   下一刻,虚空之中开始有三个黑点凝聚,接着以黑点为中心,黑色与白色的线条蜿蜒流转,在空中勾勒出修长优美的形体。接着来自北辰之星的魔力将那空荡的形体填充,整个形象顿时变得饱满起来。   待我能够看得清那是三个人形的时候,它们一齐迈步——就像是在晚宴中从辉煌的阶梯之上走下那样的优雅——踏在了地面上。   这个时候,我终于能够看得清它们的面目了——与撒尔坦一样的、纯黑色的眸子,金黄柔顺的长发、异常白皙的面容、修长有力的双手、做工精良华丽的全身盔甲、曲线流畅优美的两刃刀——这是第二纪王朝的精灵卫队!   第一次出现的三个白精灵只是先头部队。他们抿着嘴巴,面容冷酷地挥动长刀,喀拉一声响,便将木门斩了个粉碎。木门之后的两只火焰食人蛛还未来得及体验自由空气的味道,便被一同斩了个七零八落。   更多的白精灵战士源源不断地自虚空之中浮现,然后依次走下无形阶梯,排着整齐的队列无声向前推进——不到一分钟的功夫,大门周围四十米范围内的恶魔便被屠杀得干干净净。   更多的黑蝙蝠从空中向他们扑来——然而等恶魔们碰触到白精灵的身体时候,那身体便化为一道幻影,又在被穿透以后重新凝聚。后排的精灵战士毫不迟疑地举起长刀,干净利落地消灭了此类漏网之鱼。   先前出现的二十排战士都是双刃刀手,之后出现的二十排则是长弓手。精灵弓手一向以精准的箭法以及灵活的身姿冠绝西大陆,此刻看起来更是名不虚传——由一百二十个白精灵战士组成的阵列完全出现在四层实验室之内以后,已经没有任何一只恶魔可以靠近这支精灵军队半步了。   我看着这支军队以势不可挡之态大杀四方,不由得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时候那位才转过头来,用一双黑眸看着我:“你后悔了?”   我耸了耸肩:“我可没有黑铁王冠——收服了那些恶魔也不能像你这么使唤。”   我得承认我的声音里有些酸溜溜的味道……因为自重生到现在,我的确还没有得到一件像“黑铁王冠”这样强力的魔法道具——雷斯林给我的那柄诅咒魔刃倒称得上是神器,然而完全不适合一个法师使用。   他含义不明地笑了几声,然后大步走进了实验室里。   与他的白精灵战士类似的卫队……实际上我也有。那便是我从代达罗斯陵墓中释放出来的鸢尾花亡灵军队——同样由白精灵组成的,我前世的亲卫队。然而那些家伙现在居住在已经废弃的精灵的地底要塞之中,还声称只为我最后一次效力——换言之,称得上是一次性的消耗品。   那些亡灵们,可就比不上眼前这些由黑铁王冠召唤而来、汇聚了精灵第二纪王朝历史之中的各位英雄灵魂所组成的军队了。   在我羡慕不已的时候,精灵军队已经清理了第四层将近一半的面积——但那暂时死去的恶魔们所散发出来的恶劣气味也变得更加浓郁。这时那位又召唤出了魔化傀儡——一些由曾经在这片土地上工作的魔法傀儡演变而来的战士。   只是这些战士的装扮看起来有点儿好笑,包括了穿燕尾服的青蛙男仆、穿着黑白裙装的兔头女仆,以及刺猬守护者、猫头鹰信使等等。这都是前世里米莲娜的审美标准……但那位却毫不犹豫地摧毁了它们的思维模式,令它们变得嗜血好战,彻底沦为恐怖的杀人机器。   看起来他的确比我更加理性,或者说冷酷。魔化傀儡们负责清扫战场——它们将灰白色的骨粉洒在恶魔的残破肢体上,走起路来蹦蹦哒哒,就好像正在婚礼现场撒花瓣。   死去的恶魔们一时半会还起不来,剩下的恶魔也很快被永不知疲倦又武力超强的精灵卫士一一斩杀。当最后一只黑蝙蝠被超过三十只长箭钉在墙壁上的时候,撒尔坦打了个响指,于是精灵们的身影逐渐淡去,消失无踪。   我对他的这个动作颇为鄙视——要驱逐召唤的那些战士其实只需要默念一句咒文即可,他却非要做出这样的动作来……明显是在向我炫耀。但由于随即想到这样的动作也曾经是我的私人癖好之一,我忍着没有嘲讽出声。   最终,所有的残破肢体都被洒上了骨粉,那些魔化傀儡也跳进虚空。撒尔坦站在四层的中央,身处尸山血海之中,袍子上沾染着散发恶臭的黏液,开始施展一个法术。   他所用的咒文与手文我都没有印象,想来是那个家伙自创的魔法。   尸体上的骨粉在魔力的催化下逐渐变为液体,像银白色的水银一样缓缓流动,覆盖了整片地面——这时候我想了一件不太重要的事情:这么多的骨粉,这个家伙究竟是怎么带在身上的?   随着骨粉的流动,腐臭的血液也动了起来。先是像被微风拂过、起了涟漪,然后像是被投进了石子,波纹一圈一圈漾开。最终,它们不安地跳动、沸腾了起来。来自深渊位面的死亡气息在空间之中升腾,无声的嚎叫一阵一阵地冲击着我的心灵。   我越发对这个法术的效果感到疑惑起来——   这时候,得先说说法师们驱使邪恶生物的原理。   几乎所有的召唤术都要求施法者与受术者建立心灵层面的联系,召唤邪恶生物也不例外。之所以只有高等法师以上才能召唤来自深渊的魔鬼或者恶魔,便是考虑到了这一点。与充满了无尽恶意的深渊生物建立心灵联系的时候,那些负面情绪便也会影响到施法者本人。   只有当施法者的精神力量足够强大,强大到了可以抵御那种负面情绪的侵袭,反而用自己的理智去控制那些邪恶生物的时候,召唤物才可以遵从他的指挥。   因此之前曾经说过,有的法师在召唤了恶魔之后,反而会被恶魔吞噬——那便是因为恶魔的精神力量对他产生了压倒性的优势。   所以在地上界历史上,几乎没有人能够像深渊领主一样大规模地驱使高等魔族。即便是前世的我、号称死灵君王的我,所召唤的也仅仅是骷髅兵——这类精神力量几乎可以弱到不计,毫无理智的低等魔族。   若是要我召唤巴托恶魔以上的高等魔族的话,大概十只就已经是我的极限了。   然而眼前的这些恶魔……虽然并非高等魔族,却也不是骷髅兵、僵尸之类的杂兵可比的。那个家伙一次性地对上千的深渊生物施法——且看这魔力波动,便是召唤术一类的魔法……他究竟是怎样做到的?   我想到这里的时候,地上的恶魔残尸已经开始蠕动起来。破损的肢体关节一一归位,整个房间里响起了令人头皮发麻的嘎嘣声。几个呼吸之后,体型最大的火焰食人蛛最先站立起来。现在它们不像之前那样焦躁不安,反倒将头颅对准了站在中间的撒尔坦的位置,就好像最虔诚的朝圣者,在俯身倾听他的教诲。   然后是那些黑蝙蝠、蘑菇孢子、怨灵以及另一些数量并不多的低等魔族。它们纷纷恢复完整,以众星捧月之势将他围绕在中间。   他身上的魔力越发浓郁,相应的,那种黑暗的气息也越发浓郁——这令我越来越感到不安。   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我便怀疑他是将残破的灵魂碎片与邪恶特质一同融合了。但那并不令我担心——人性之中原本就有黑暗一面,善良与邪恶总是相生相克,只要还在正常范围之内,便仍是一个正常人。   就连我自己也是如此——因为同样融合了未分离出去的那些邪恶特质,因此才会在恢复意识以后对往事耿耿于怀,甚至险些做出不少令自己悔恨终生的事情来。   然而眼下他的身上……那种邪恶的力量已经远超那一部分“邪恶特质”所应有的额度,甚至浓郁到了令我也感到不安的地步。我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转到他头上的那顶黑铁王冠之上,一个不好的念头逐渐在心中成型。 第二百七十四章 登门拜访   我终究没能忍住,以低沉的声音将那个问题问出了口:“你对那些白精灵做了什么?”   他仍在施法,但还有余暇向我这边撇了一眼。眼神里有些惊讶,然而更多的则是一副“你能奈我何”的神态。   看到这个眼神,我知道我的推测大约是真的了。   某种愤怒的情绪占据了我的躯体,但那愤怒却又找不到发泄口,这令我更加难过。   他最终完成了整个法术的引导,地上的恶魔们陡然爆发出凄厉的长鸣,争先恐后地化为一道又一道黑气,涌进他的王冠之中。原本反射着金属光泽的黑铁王冠现在变得乌黑一片,就好像亮光全部被它吞噬,再没法折射出一丝一毫来。一层薄薄的雾气附着在它的表面涌动着——那是那些恶魔之力所凝结而成的外衍形态。   这时候他才将头转了过来,对我露出冷笑:“知道这个时候才想起来问这个么?我还以为在看到精灵宝钻的那一刻,你就已经知道他们的命运了呢。”   我愣了楞,没有说话。   的确,在看到精灵宝钻的那一刻,我就应该知道这一切了。即便在前世,在我与精灵们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候,我也无缘一睹精灵宝钻的真面目。那时候的白精灵们有两件无上圣物,一件是精灵宝钻,另一件便是黑铁王冠。   前者让精灵们能够获得更加悠长的生命,后者则可以召唤出精灵历史上的那些强大战士们的灵魂,在种族最危急的时刻力挽狂澜。   然而他先是拿出了宝钻,又拿出了王冠——我不相信他能够通过什么友好的方式取得那两样东西,更何况,他身上那种浓郁到令人心寒的邪恶气息……   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以暴力获取了这两件宝物,并且……屠戮了白精灵一族。然后他吸收了那些冤死灵魂们的愤怒、痛苦、绝望等等情绪,成就了如今大法师的地位。   与我前世通过“瘟疫之云”收割百万生灵重塑身躯的作法如出一辙。   只是我万万想不到,拥有了前世那样的经历之后,他竟还能做出这种事来!正是因为前世的我,身上的邪恶力量已经越来越强大、强大到几乎压倒本身意志的地步,我才会想要通过世界之树将自己净化。但如今他又走上了同一条道路——   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   这时候他才将那王冠重新收了起来,一边在房间里残破的实验设备之中寻找可能还有价值的东西,一边缓缓说道:“我恢复记忆、能够自由行动之后,第一站就是那些白精灵的聚居地。他们之前被赶出了迷雾森林,迁徙到了大陆的更南端。自以为藏得相当隐秘,可是还有一些仍然效忠于我的小妖精——他们向我告之了那些尖耳朵的行踪。”   “你当然清楚米伦·尼恩也痛恨那些家伙——暗精灵们原本就是一些仍旧‘效忠’于我的白精灵转化而来。尽管当时我与那个女人处于某种微妙而不令人愉快的关系当中,然而大部分的暗精灵仍旧把我当作他们从前的强大盟友,除了极少数的高层之外,他们也并不清楚我已经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   “那极少数的高层,并不包括暗精灵的王子和公主?”我打断他。   “王子和公主?呵呵……”他笑了起来,“所谓的王子和公主,仅仅是米伦的工具而已——你认为她真的会觉得自己终将死去,并且把王冠交到那个蠢货的手中?事实上从她获得了第四份魔力的那一刻起,她就打起了长生成神的算盘了。”   “怪不得……”一些从前弄不明白的事儿现在终于搞清楚了。那些与我为敌的暗精灵们,实际上都清楚我的身份。但他们对我却毫无认同感——仿佛前世的我并非所有精灵的共主。而在南方威廉的府邸中见到的那三个暗精灵,却在我的血脉盟约面前对我俯首称臣——显然并没有忘记数百年前的约定。   这两种截然不同的矛盾态度一直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今天听了他的话,我才弄明白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显然,米伦的心腹们都知道这位撒尔坦的存在,因此我对于他们来说,必然是个冒牌货。   而另一部分可有可无的炮灰——暗精灵的王子与公主竟然也在其中——则并不知道他的存在,因此才会对我的真实身份感到惊讶。   “之后的事情,你应该想得到。”他随手捡起一根破损的法杖瞧了瞧,又将它丢在地上,“我与米伦找到了那些白精灵的藏身处,并且带领军队将那些家伙杀了个丢盔卸甲。失掉了世界之树的庇护,就连黑铁王冠也没法儿拯救他们。于是这两样东西,现在都落在了我的手里。然后我与米伦平分了战果——她吸取了那些‘生’的力量,我则得到了那些那些黑暗的力量。如果没有它们,恐怕我现在还得生活在那个女人的阴影之下。”   “那么尤肯修会……”   “当然也是我的想法。暗精灵们的脑袋可做不出这样有创造力的事情。我教会她如何利用世界之树吸取人们的精神力,她则将这两样圣物交给我作为酬劳。想必在她看来,这样两件强力装备的作用远远比不上成千上万信徒的信仰之力,哈哈。”他大笑起来,“尖耳朵们就是这么蠢——无论是白是黑。实际上他们只适合躲在树林里吃果子,而不是跟你我这样的人类比试勾心斗角——庞杂的精神之力……她当真以为是那么容易就变成自己的力量的么?”   也就是说,米伦在书房中对我说的话,实际上是半真半假——那时候的她的确已经觉察了这种方法的巨大隐患。   只是这样看来,从前在我心中相当麻烦的米伦……也仅仅是一个空有强大魔力的“傀儡”而已。这一年来的大部分时间……实际上都是我在与“自己”的想法明争暗斗?   但无论如何,我都对眼前这一位的作法相当抵触。一来,依他这么走下去,极有可能成为第二个邪恶的撒尔坦。二来,他对白精灵所做的那些事……相当一部分的后果也就要由我共同承担了。   估计幸存白精灵们可不会有好心情听我详细解释我与他之间的异同,我原来打算重新获得白精灵支持的计划也就泡汤了。平白无故损失了一大助力,却成就了另一个他。   “难道你没有想过你这样做的后果?”我皱起眉头,“很可能走上几百年前的那条路。”   “没路走的时候又能如何?难道你自己就愿意永远成为处于米伦控制之下的那个人。”他冷声说道,“想一想从前发生的事情,在马拉雅山上,你是愿意就那么死去,还是牺牲别人成就自己?”   我一时之间无言以对。   眼下整间实验室都被打扫干净,残余的只有少量的恶魔体液,味道倒还可勉强接受。我沉默了一会,也走进去按照记忆翻翻捡捡,希望能找到些有用的东西来。   在外面已经分配好的死亡权杖、轻灵之靴、坚固法袍与时光沙漏最终只找到了两样,权杖与沙漏都已经被恶魔们腐蚀得无法再用,只有轻灵之靴与坚固法袍还勉强地保持着原貌。一番讨价还价之后,我得到了坚固法袍,替换了身上这件早就破烂不堪的长袍。而他则将轻灵之靴套在了脚上,试了试,才说道:“塔里有价值的东西,大概只剩下这两样。更上层也不必再花心思去翻捡了。现在我们得好好讨论讨论……怎么去对付外面的那个女人了。”   我没说话,转身出了门,去查看珍妮的伤势如何。   那家伙刚才话里的另一层意思便是——要我用手札作为交换,以获得关于米伦更多的情报。   然而现在我知道,他已经不是单纯的灵魂碎片融合体了——他已经变得更加邪恶,邪恶到了我不得不更加小心谨慎的地步。我清楚地知道被那种黑暗力量占据躯体的人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前世的我,一度连米莲娜都想要杀死,更何况是我这样另一个分身。   我又想到了他起初想要的是那件“时光沙漏”。那东西可以令他短暂地免疫一切伤害,我不得不联想到——他是否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将我杀死,然后在体内的魔力悉数爆发的时候利用那个道具躲过一劫?   这些想法与珍妮的现状令我的心情更加差劲。我看着她像是沉睡的面孔,又看了看站在一边咬牙切齿的兔子女仆,无名怒火顿时燃烧起来。于是左手一挥,一枚魔法飞弹便将它打了个粉身碎骨。   构成这傀儡身体的宝石、麻布、铁块溅射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顿时一片狼藉。正想要走进来的那一位似乎吃了一惊,迟疑了一会才说道:“看起来你的心情相当不好。”   “拜你所赐。”我淡淡地回应,“本来应该是一次重游故地之旅,却遇见你这么个家伙……我甚至都不清楚什么时候你会对我出手,要我如何相信能够与你共同对抗强敌?”   “你应当清楚我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想法。”他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难道是因为我屠杀了那些白精灵……所以让你不愉快了?嗯……这也解释得通。现在的你正处于幸福时光……力量、财富、爱情样样不缺,不像我前不久之前还得和那个暗精灵虚与委蛇——你当然不想再多惹麻烦。”   我转过身来逼近他,与他的鼻尖只差一根手指的距离。我狠狠注视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孔,说道:“想要成神也许,想要重新君临这个世界也好,都是你自己的事情。可别一厢情愿地把我扯进去。就如你所说,我对现在的状况相当满意,更有自己的计划——我不希望自己因为你惹的那些麻烦而焦头烂额。这些年我在北方,而你在南方——想必你干了不少‘好事’。现在你不但不对我开诚布公,反倒在大敌当前的情况下跟我讨价还价——难道你真的是为了这本手札,嗯?我可不相信现在的你没法记忆起这手札上的绝大多数魔法。这东西仅仅是前期对我们有些作用而已,到了你我这样的阶段,你却一心盯着它——实际上你是想要从我这里把它骗走,然后好交给你的那位米伦·尼恩?或者说,这实际上正是你们俩设下的圈套——我已经身处其中了吧?!”   我必须得承认当时的这些话说得相当有失水准。但这个时候我已经被怒火冲昏了头脑——这怒火一方面来自珍妮的伤势,一方面来自白精灵被屠戮的消息,更多则来自眼前这个人对我的影响——   对于那种黑暗的气息,我比其他人来得更加敏感……毕竟那曾经就是我体验过的东西。   但眼前这位并没有被我的话刺激得勃然失色。他反倒伸出手来替我抚了抚衣角,冷笑一声:“我没有对你开诚布公?那么……你呢?说到成神这件事情,你还有相当多的信息对我隐瞒着吧。”   “你埋怨我给你造成了麻烦,打乱了你的全盘计划,那么,你的所作所为呢?看着我在一条死路上走下去,比起我对你造成的那些麻烦,又算得上什么?”   我不禁心中一跳,后退一步:“你说什么?”   “得了吧,撒尔坦。”他拍了拍手,走到另一头的沙发上坐下,“我已经见过西蒙了。”   这句话果然就如我担心的那样。我沉默了一会儿,收敛自己的怒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你知道了什么?”   “他把我当成了你。但我知道的也并不多。然而至少我已经清楚,前世的那条路走不通。”他上下打量我,“没猜错的话,你现在拥有的力量已经不逊色与之前的那个我……然而你依旧是一个生活在地上界的人类,并没有如我所想的那样因为极度强大的力量而身为神祗——甚至从前布下的那些魔法陷阱都能够对你造成威胁。你对我隐瞒了这样的消息——虽然无可厚非——但比起我做的那些事,谁更过分一些?”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已经打算将那枚塔克西丝的心脏忽然抛给他,好让他死在神祗的怒火之下。原本这世间仅有两人知道的秘密被他发现,不久以前建立的短暂互信关系荡然无存。   于是现在,我与他已经处于几乎不可调和的矛盾之中了。   谁也不知道那所谓的“命运”,或者说“神格”究竟是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它如果存在的话,究竟有“几个”。我不能保证、他更不能保证,在发现那东西的时候两个人还能彬彬有礼地相互谦让。   “米伦也知道了么?”我问道。   “我当然不会告诉她。”他指了指外面,“然而现在她就在附近等着我打开大门,好冲进来同我将你消灭。我们冷静下来想一想——她干掉你之后,是否会允许我继续活着?既然同样都是敌人,我为什么要与她联手,而不是与你联手?”   我忽然发现现在的我竟然变成了从前那些与我为敌之人的角色——被对方的思路所诱导,逐渐被说服。虽然我试图否定他的话,然而无论从哪方面来说……他的话都很有道理。   他静静地坐在那里,似乎在等待我做出决定。   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直接到我感受到了一次震动。   那感觉,就好像我住在一面大鼓之中,而后有人在鼓面上狠狠地敲了一下。周围的空间出现了短暂地扭曲,墙壁像是变成了液体,拉伸成了一个不可能的弧度。但这次震动来得相当短暂,大约一秒之后周围就重新恢复了平静。   但已经能够感受到剧烈的魔力波动,整片区域之中来自北辰之星的魔力瞬间变得稀薄——那是被强大的魔法阵列所抽取了。   这种现象只能意味着一件事情:有人以强大的力量试图打破这片结界,而结界本身发动了一次反击。   沙发上的撒尔坦耸了耸肩肩:“是她来了。在此之前她已经三次试图与我取得联系,要我开放这片空间,然而我没有回应她。你瞧,这就是你与我纠缠的后果——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   他的话音未落,周围又传来了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我快步走到窗边向外看去——这片空间的天空之中浓云密布,天顶处闪过一道凌厉的电光——就好像有一只巨手狠狠地砸了一下,而那些闪电就像是天空被砸出来的裂缝。   “这是什么法术?”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不是法术,而是一件道具。”他在我身后说道,“你总不会忘记‘帕拉丁的右手’这件东西吧?”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转身看着他,“那东西,难道不是一直在星界之中么?地上界有史以来,从未有人真的见过它!” 第二百七十五章 帕拉丁的秘密   之所以如此惊讶,是因为“帕拉丁的右手”这玩意儿与从前的“魅”一样,一直都是只存在于魔法典籍之中的事物。在神祗与古代法师们的交流当中,一些先贤得到了这些讯息,并且将其郑重地写进了传世法典当中。   类似的、传说中的道具还有很多,但大多已被近现代的法师们当成了古人虚无缥缈的幻想。然而我今天竟然真的见识到了它——   “她是从哪弄来的?”一句话的功夫,天顶之上再次响起轰隆隆的雷声。电光越发明亮,整个空间开始剧烈摇晃,仿佛下一次便会像一只蛋壳一样裂开。   “我想你应该注意到了。就在前几天,有一位主神陨落了。”撒尔坦说道。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不知道他在此刻提到这件事有何用意……   他与米伦待了相当长一段时间,我肯定他也知道那么一星半点关于遗迹的事情,然而总不会连我与那个老人在林间小屋之中的对话也清清楚楚吧?   所幸他接下来的话让我放了心,却也生出了更多的疑惑:“那东西,应当是那位陨落的主神带来地上界的——米伦在两年前得到了它。”   “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以证实自己没有听错。   “米伦在两年前得到了它。”   “在那位主神几天前陨落之后?”   “没错。”他笑了起来,似乎并不将整个空间的剧烈震颤放在心上,“听起来挺矛盾哈?我也是前两天才弄清楚。”   我不做声,等着他说下去。   “两年前,我和米伦曾经来过北方。当时是一个下午……”他用波澜不惊的语气陈述那个事实,将一件听起来不可思议的事情展现在我的脑海里。   那时候的撒尔坦还没有吸收白精灵们的黑暗之力,虽然比我刚刚复生的时候要强上不少,但和米伦可没法比。米伦想要他记忆中的那些法术,他则需要一个源源不断的魔力源泉来壮大自己。两人之间保持着微妙却危险的和平状态,彼此都心存忌惮。   暗精灵的魔法傀儡们告诉我米伦会吸收他们的精神力,实际上并不完全准确,因为其中撒尔坦也有份。否则单靠北辰魔力来获得力量,直到现在他也仅仅是一个中流货色。   当时他们来到北方,想要拓展尤肯修会的地盘——无非就是一些装神弄鬼的勾当。马车行至埃鲁因山脉附近的时候,两个人都感受到了某种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   据撒尔坦说,在那天下午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异常。当时正值北方的初冬,天黑得相当早。往常临近六点钟的时候,大地上应该已是黑蒙蒙的一片了,然而那天的黄昏时分,两人却在天空之中见到了异常美丽的火烧云。   就好像大团云雾都在天空之中燃烧了起来,火红色的光亮翻滚沸腾着,似乎锻造之神帕拉丁在天空洒下了一把火种,要将整个世界点燃。   面积可能足有半个欧瑞大小的云团呈现出奇特的漏斗形——一条正在逐渐消散的尾迹连接了天空与地面,看起来就像是一道直通天际的龙卷风。摄人心魄的强大魔力波动从那片火云之中传来,令原本就对法力敏感的两人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心心悸。   那是某种完全超脱了生理局限的感觉,它发自心底,威严而不可抗拒,令人想要当即跪倒在地,对着远方那异像遥遥膜拜。   虽然是第一次体验……然而早就精通各类魔法典籍的两个人清楚,能够给他们这个层级的法师带来如此压迫感的,就只有一个解释了——   有来自星界的强大存在降临了。   若要说得再详细些,便是——极有可能,是某位主神降临了。   神祗分身降临地上界这件事情,就只有传说的大法师雷斯林·马哲里遇到过。作为痴迷于探索世界真相的魔法师,无论是撒尔坦还是米伦,都生出了想要一探究竟的急切心理。于是他们令随行卫兵停在原地,两个人孤身前往那片未知之地。   神祗降临世间,必有惊天动地的大事发生。但凭借两个人对现今地上界局势的了解,似乎并没有什么足以令星界诸神感到危机感的事情发生。撒尔坦自然心中忐忑——无论是他前世的所作所为,还是今世的转世重生,实际上都已经违背了当初星界诸神给这个世界定下了一些规律。   只是他从未想到,某一天有位神祗会亲临这个位面来解决自己——这也太小题大做了些。当时他这样对自己说道。   火云的尾迹看起来离得不远,实际上两个人整整走了一夜一天。在见到异像的第二天黄昏,疲惫不堪的两人终于到达了事发地点。   那曾经是埃鲁因山脉的一座山峰,但眼下已经成了一个盆地——   山体被无形巨力整个压到了地下,旁边的山谷反倒隆起,变成了新的两峰。崩裂的土石碎块毁灭了周围的大片丛林,树木都化成了焦炭,向四面八方倾倒。   这样的情景,就好像火龙巴卡拉斯一口气使出了十个龙语魔法“末日浩劫”。然而这样大的声势本该发生威力惊人的爆炸,但两个人却从未见到升腾的巨大火云,也没有感受到特别强烈的震动。   他们就在附近潜伏了五个小时,直到天已经黑透、第一场冬雪落下,那里也再没有什么异常。   但这异常只是相对于他们的认知而言——若是神祗的分身降临,附近的威压必定越来越强大、以至令人窒息的地步。但奇怪的是起初感受的那种压迫感反而在逐渐淡去……就好像肇事者已经离开这里了。   然而曾经的山峰所形成的盆地当中却仍旧放射出令人不可逼视的白光,映亮了整个山谷。   于是他们决定冒险前行。   走进那片枯焦的树林,向中心进发。更多不可思议的情景出现了——   身边那些原本毫无生机的树木,就好像变成了奇特的幻影。前一眼看它的时候还是一截焦炭,但在下一刻就回复了生机盎然的模样——不但枝叶苍翠,甚至还有相貌奇特的飞鸟在上面做巢。撒尔坦凭借记忆惊讶地发现,那鸟,竟然是在数千年前就绝灭了的、只存在于典籍之中的种类。   但还不等他看个清楚,苍翠的树木便消失了——变成了一棵只有手指粗细的树苗。   然而这树苗也未存在长久,在下一刻又变成了起先见过的焦炭。   这样的情景在身边不断发生,两人都怀疑自己中了某种强大的幻术,产生了幻觉。   同时发生异变的还有天上飘落的雪花——一旦进入附近这片区域,便开始以“雪花”、“水滴”、“冰晶”、“水气”的形态转换。它们在空中停停落落,甚至可以毫无阻滞地穿过那些树木本身。   地上界能够产生类似效果的魔法只有一个:传奇法术“位面崩塌”。   位面崩塌会引发次元混乱与时间混乱,令法术生效的那一片区域在极短的时间里重现上万年间的变化。然而这那个法术的生效区域,可是一片不折不扣的死地,任何人一旦走了进去,极有可能发现自己的心脏在下一刻就出现在脚边了——断然不会像现在一样,两个人还能平安无事地四处打量。   米伦与撒尔坦停下了讨论了一会儿,决定继续向前。   随着他们不断前进,身边的异像也慢慢变少,似乎是影响它们的那种力量逐渐消退了。等两个人走到了盆地边缘的时候,发现盆地的边缘也在不断变化——时而是坚硬的花岗岩,时而是松软的泥土,时而是一大蓬枯枝烂叶,时而是一片泥泞的沼泽。这种地形自然不敢轻易通过,于是他们又在边缘等了将近六个小时。   到天快要放亮的时候,两个人已经饥寒交迫了。所幸此刻影响着盆地地形的那种力量也已经逐渐消散——地面重新变得坚实稳定起来。   于是两人沿着巨大斜坡一直走到了底,才看见那件东西。   传说中的“帕拉丁的右手”。   但这东西看起来,可一点都不像是一只手。   它实际上是一个方方正正的铁块,上面密布交错纵横的裂痕。并非自然形成的裂痕,而是暗含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规律。   这东西足有半人高,金属材质,边角的红晕还未褪去,显然是在空中达到了相当高的温度。撒尔坦冒险向它已经冷却的灰色表面伸出了手。   就在碰到它的一刹那,汹涌澎湃的精神之力涌入身躯、狂暴地冲击着他的脑海。无尽威严伴随那精神之力在他的身体里激荡,绝望、无奈、畏惧、惊恐、崇拜、激动的情绪轮番浮现,令他的心防在转眼之间就土崩瓦解,撞膝一软、噗通跪倒在地。   当下毫无疑问——这必是神祗的威仪。就连他那样心高气傲的人都生不出半点儿反抗的情绪来。   但这威压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间,在他跪下之后,那种力量便消失了——并非逸散,而是如同水滴一样融进了他的身体里。撒尔坦当下狂喜——他能够感觉得到,自己的精神力与魔力就在这一瞬间得到了极大的提升,新生的力量如同海浪一般在体内奔腾不息,虽然仍旧无法与米伦相提并论,但起码不会再是那个任由她决定生死的可怜虫。   他极力掩饰了自己的激动之情,只对米伦解释道——这东西上还有神祗残留的气息,但其中也包含着毁灭的意味。看起来两个人预先的估计有误……这异像并非神祗降临,而是神祗陨落。   米伦小心翼翼地亲自试了试——那东西已经再无异样了。   他说道这里的时候,我忍不住追问:“究竟是哪位神祗陨落了?”   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星空之上的每位神祗都有自己独特的属性——除了已被放逐的混沌之主。   例如法师们最了解的黑暗之后塔克西丝,她拥有的纯粹的黑暗力量。精灵之母伊娃,她则拥有生的力量。锻造之神帕拉丁,他拥有火焰属性的力量。虽然拥有某种属性的力量并不意味着他们便只能使用一种神力,但那种明显的气息却是他们各自独特的认证。   但他竟然摇了摇头:“我不清楚。”   “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问道。   “那一刻我只能感受到威压——无穷无尽的威压。然而那种力量的属性却与我本身并无冲突——无论是塔克西丝的黑暗之力还是伊娃的生之力、或者帕萨丁的火焰之力,都应当与凡人的魔力产生冲突……然而我压根就没有感觉到。那东西上面附着的神力,就好像一滴水一样融进了我的身体。”   “那可是一位主神。”我相信了他的话,喃喃自语,“但凡一位主神都有自己的特性,怎么可能……”   他接着说了下去。   实际上米伦也问了他同样的问题。主神陨落并不是一件小事——那会对整个主物质位面的施法体系产生极大的影响。   例如祈愿系法术。与完全依靠北辰魔力发挥威力的塑能系法术不同,祈愿系法术的力量主要来自星界诸神。例如“路尼亚之光”——它便要通过召唤来自天堂之山第一层的纯净光线对黑暗生物造成杀伤。假如光之天使亚撒的神格完全溃散、天堂之山化为虚无,那么“路尼亚之光”这个法术便无法施展了。   实际上这件事情已经发生了。就在我吸收了亚撒的力量之后,他告诉我路尼亚之山已经彻底失去了神性,也就是说,从今往后,“路尼亚之光”这个法术将不可能再被使用。只是因为深渊地狱也已经关闭,人们不可能再从深渊界召唤邪恶生物,相应的,也就没有人会遇到必须使用这个法术的情况,因而这个消息还没有广为人知。   如果这位主神的神力在祈愿系法术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那就意味着至少有几十个魔法将彻底失去意义,变成空有咒文、却永远无法发挥作用的东西。   显然撒尔坦无法给她满意的答复。而两个人在之后的一段相当长的时间里也做过各种测试,结论则是,整个祈愿系法术体系并未受到影响。   然而主神陨落这件事却是实实在在发生了的。这令两个人百思不得其解。   但眼前这儿东西却是实实在在来自星界的。附着其上的那种星界特有狂暴魔力无法作假,想来是那位神祗陨落的时候,将它一同带了下来。其中原因凡人自然无法窥测,然而结果已经足以令人欣喜。   米伦决定留在这里,让撒尔坦去带领卫兵前来——这东西相当沉重,合二人之力也只能抬起一点点。   撒尔坦欣然领命,并且考虑过是否要就此逃离米伦的掌控。但对于那东西的好奇之心与对力量的渴望让他暂时按下了这个念头——想来这也是米伦早就料到了的。   第二天,撒尔坦带领卫队重新来到此处,一行人决定暂缓尤肯修会的事情,直接回到了暗精灵的地下王国。   米伦花费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与撒尔坦共同研究这东西。两个人都能够感受到其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却始终无法找到正确的方法将其引发出来。在查阅了无数典籍之后,他们将范围缩小到了那些只存于纸面上的、有关诸神神器的记载。   又过了将近半年的时间,经过反复尝试,他们终于知道了这东西是什么了。   那便是大名鼎鼎的,“帕拉丁的右手”。据记载,帕拉丁以这件神器熔锻金属,为诸神制造武器。它拥有无与伦比的强大力量,就连神祗都无法抵挡它的正面一击。   米伦欣然将其据为己有,而后在这一次针对我的计划当中,将它也带了来。   直到前几天的夜里,两个人再一次感受到神祗陨落的异像时才真正弄清楚,为什么那一天在这件神器的周围会出现那种不可思议的现象。   主神的确是在前两天陨落的。然而也许那位神祗还拥有操控时间与空间的力量,他陨落之时,这件神器竟然穿越了时间的屏障,落到了两年以前。   因而神器上附着的主神气息才会令周围的时空失序,产生类似“位面崩塌”那样的效果来。   只是……操控时间与空间的神祗?   我压根就没听说过!   如果这样一位强大的神明真的存在,为何从古至今将近万年的魔法典籍中都没有一星半点的记录?难不成他是凭空出现的?   这样的一位神祗,为何会对我格外地关注、甚至以陨落为代价,阻止那位老人对我说出更多的事情来?   事到如今,我只得将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整理一番,大概告知了我身边的这一位。然而他与我同样毫无头绪。   到这时,天顶的雷声已经响起了六次,然后再无声息。他轻蔑地笑了笑:“以米伦的力量,三个小时之内发动六次神器的威能就已经是极限了。然而她却不自量力地将其占为己有。换做我的话……这结界早被打破了。”   “因为你吸收的那一部分神力?”   “没错。”他转过身看着我,“这也是我选择与你合作的原因之一——我要得到那东西。” 第二百七十六章 米伦   我沉思片刻,自怀中取出那本手札来:“我从另外四位大法师那里得到了几个挺不错的传奇法术,我想你用得上。据你估计……米伦还得多久才能闯进来?”   他接过去,笑了笑:“时间自然绰绰有余。况且她现在认定我已经背叛了她——也许还会觉得我正在独吞你那一份的魔力,起先的计划就统统没用了。以暗精灵的那种个性……她应当正打开摆开阵势强攻吧。所以……我有了一个主意。”   与“自己”密谋这种事情的确舒心——用“一拍即合”或者“心有灵犀”这类词儿已经不足以形容我们的默契程度,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在语言、手势、眼神的帮助下,我们就大致拟定好了一个计划。我再三思量,确定这家伙没有请我入瓮的意图,欣然同意。   米伦·尼恩可一直是我的心病,虽然现在又知道从前并非她一个人在兴风作浪,然而能够先把她除掉,我也是相当愉快的。   一个小时之后,一切准备妥当。   我发动了高塔的枢纽法阵,整片空间微微波动,然后感到有寒风吹了进来。   数百年之后,这片区域第一次完全对外界敞开。   实际上这里的地形并非我一人建造,它原本就是灰色地带的一部分。在我将它隐去之后,原来的位置只留一片空空荡荡的平原。现在魔法之力消弥,一整片区域瞬间出现在平原上,而米伦一行人也就刹那间置身于如茵的草坪之中。   他们显然对于这一变化相当敏感,我远远地看到他们周围立即浮现一个半圆形的护罩——这应当是由十位以上的操法者共同作用的结果。   这一行人的数量大约在四十左右。除去操法者,还有手持长剑的精锐武士——大概就是曾经被我俘获的那个侍卫长口中的、以东大陆的训练方式批量产出的武者。有四个武者抬着一口箱子,不消说,那定然是撒尔坦口中的“帕拉丁的右手”。   最能吸引我的注意力的,当然是居于正中的暗精灵大法师。她现在穿着一件平平无奇的法师长袍,还戴上了兜帽。我正站在长桥的这一头,即便有“真实之眼”的效果,也没法清晰地看到她的容貌。   于是我现出身形走到长桥正中,扬声道:“何必如此呢,米伦。难道我像是一个背信弃义的小人?”   听到了我的声音,她抬起头来——兜帽自然滑落下去,露出一头光亮的银发。   这个女人……竟比我在书房中见到的还要美丽一些。即便我清楚,她在暗精灵族群之中也算得上是一个“老人”了,但那种视觉的冲击力却仍旧让我微微一愣——随即意识到,她定然是为自己加持了“魅惑术”。   她在略微疑惑地打量我。一双淡蓝的眼眸、小巧精致的鼻尖、微微张开、泛着水光的双唇,无一不透着神秘的诱惑。这位女士还真是舍得对自己下本钱……这应该不仅仅是一个“魅惑术”,而是一个“大师级魅惑术”了吧。   过了好一会,她才开口说道:“撒尔坦?”   我微笑道:“我想,你应该问的是——哪一个撒尔坦。”   她的脸色微微一变。   我立即补充:“我自然是你的忠实伙伴。来吧,用不着做出如此如临大敌的姿态——他已经被我制伏了。”   但她相当谨慎地一扬头,眼神迷离:“证据呢?”   我微微叹了口气,将怀中的手札取了出来,远远抛过去:“我想这东西足以证明我的身份了。”   她对身边的一个魔法傀儡使了个颜色。于是那暗精灵一边警惕地看着我,一边走过去拾起了那本书,然后打开、轻轻翻了一页。   下一刻,他立即发出痛苦的嚎叫声,眼睛和鼻孔里都渗出血水来。   看到这一幕,米伦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货真价值的手札,其中蕴含着强大魔力,更何况我新近又添加了几个传奇魔法。不自量力的魔法傀儡想要试读其中一页,当真是取死有道。   她在手札从那傀儡的手中脱落的刹那接了过去,然后微微一顿,翻开了它。   又快速地阅读了其中几页,她的眼中终于浮现出喜悦的神色来,随后示意其他几个魔法傀儡撤去了那个法术防御。我在心中松了一口气,眼见她带着侍卫走上了桥。   于是像那位曾经跟我说过的那样,对米伦伸出了一只手。她轻轻将自己的右手搭在了上面,我则像一为引路者一样,一边侧身领她前行,一边微笑道:“之前出了点儿麻烦——那家伙比我想象得还要难缠。另外他还带来了四个人,一只半人马、一个铁锤矮人、一个死灵骑士,外加……他的那位妻子。你想要打开这结界的时候,我正和他生死难分。不过也多亏了你制造的声势,那家伙一分神,然后……”   但她打断了我,将视线移到我的手上:“今天的你有点儿奇怪。”随后又笑了笑,“如果不是你刚刚把手札交给了我,我还以为你是另外一个。”   我当即微微皱眉:“嗯?这话怎么说?”   “往常这时候你的手可不老实。怎么如今这样规矩?”她的嘴角露出迷人的微笑来。   “唔……米伦,这对我可没用。”我苦笑起来,“你还在试探我?假如我现在赶紧将你的手握在掌中,你就会用你袖子里那枚红宝石当中的‘彩虹法球’将我禁锢起来吧?”   那一位所料分毫不差——这女人果然会用这种方式来试探我。所幸我们早有准备。   米伦的脸上微微变色:“彩虹法球?你是怎么知道的?”   “原本我想把这事儿当成一个秘密藏在心里——一旦哪一天你真的对我这样做了,我也好给你个惊喜。但如今这种情势……我也就只好说出来了——现在你总该相信我了。”我耸了耸肩,带她走下了桥,然后轻声道:“小心——这一带都是我从前布置的魔法陷阱。如今虽然都被我禁制了,但难免‘年久失修’……”   这时候她停下了脚步,认真地看着我——这令我有点儿心虚。   “当真是你?”她问道。   我只得收敛起脸上的笑容,郑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成功了,米伦。”说实话,我一直对于那位与这位暗精灵大法师之间的称呼感到有点儿奇怪。我也会直呼她的名,然而我的口气与那位的口气是截然不同的。此时我以如此郑重的口气说出“米伦”这个词儿,总觉得心里有些别扭。   她的眼中闪过某种莫名的情绪,再三打量我:“我很高兴你能这么做。抱歉。”   我差一点就愣住了。   米伦·尼恩,难道不应该是一个冷酷无情、心狠手辣的女人?她难道不应该一直用那种高高在上的眼神俯视撒尔坦,从心里将他当做未来的敌人、现在的奴仆么?   但这种眼神是怎么回事?   这句“抱歉”……又是怎么回事?   要是按照我的理解,她应当是在为自己之前的作法——用“帕拉丁的右手”轰击这结界而感到抱歉。然而……   这难道是另一个考验?   就在我打算哈哈一笑含糊过去,问她究竟在搞什么鬼的时候,忽然想起之前那位对我说出的一句话来——   “你要对她……嗯……适当地友善一些。”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些不自在。我当时只认为他是想起了曾经屈辱的过往,心中耿耿于怀,随后就将注意力投到了下一步的计划之中。   但如今看到她的神态、听到她的话语,我忽然弄懂了那句话的意思。   同时想要在心里放声大笑。   果然么?无论是前世的我,还是今世的我……甚至哪怕是号称“理性”的另一个分身,都逃不过情感的纠缠么!   或者是我之前想错了——无论这位暗精灵女王的心灵多么强大、目标多么宏伟,但是……她始终是一个女人,是一个还没有脱离地上界生物范畴的女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心中最理想的另一半应该是什么样子?定然不会是她的地下王国之中,那位仍旧处于从属地位的男性“伪王”——实际上关于他的传闻少得可怜,以至于从未有人将其放在心上。   于是说……神秘而强大的前死灵君王、曾经暗精灵们衷心拥戴的主宰、她一部分魔力的源泉、今生的合作伙伴,那一位撒尔坦·迪格斯,才应该是那个“配得上”她的人吧?   我不由得为自己的推断大声喝彩起来。   原来这两个家伙之间,还有这样的一层关系!也难怪当时他支支吾吾,不肯对我说个清清楚楚。   我看着眼前这美丽的暗精灵女王,心里没来由地生出了一些怜悯。   她对撒尔坦的情感,似乎是真诚的——即便之前仍有提防,然而此刻似乎已经完全放弃警惕之心了。而撒尔坦对于她的感情呢?   也许的确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在此时,在面对这样巨大的利益诱惑时候,他舍弃了那东西。   我心中五味陈杂,可脸上仍旧做出应有的神态来,轻轻地握了握她的手:“你应当明白,我自始至终都是那个人,米伦。我一直在等着这样一个机会……好让我们之间的信任更进一步。”   然后我停了下来,仔细观察她的神色。暗精灵女王的睫毛微微颤了颤——我意识到我的自由发挥收到了相当好的效果。   于是我继续说道:“我很累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当真不愿意再回到从前的那种生活。就在刚才……我与他殊死搏斗的时候,我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什么事?”她问道。同时轻轻摆了摆手,那些暗精灵侍卫们稍微退后了一些。   “假如我就此死去的话,你会怎样?”说出这句话,我直直地看着她。   暗精灵的肤色要比白精灵苍白一些,这也使得他们脸上的细微反应更容易被人觉察。我敏锐地注意到,米伦的脸颊微微红了一下。这红潮一闪即使,显然她的内心情绪控制得相当好。   但我明白,此时应该点到即止了。再演下去——也许就过头了。   于是不等她回答,我立刻松了手,微笑起来:“已经耽误了太久的时间了,你不想尽快见到那个家伙么?我可是相当期待你看到他时候的表情。”   微微的尴尬、气恼的神色从我的脸上一闪而过,之后是故作洒脱的微笑。我觉得这一切控制得天衣无缝,只等米伦配合我的演出。   她如我所料的那样,迅速恢复波澜不惊的微笑,轻轻颔首:“很高兴你能有这样的想法——我期待我们未来更加密切的合作关系。那么,走吧。”   通道两侧的植被已提前被破坏殆尽,只留下少数几个隐藏极深的强力法阵,看起来一片狼藉。高塔之前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未融的冰棱、火焰烧灼的痕迹,就连我最爱的两张长椅都化成碎片。一层大门已经消失不见,只剩门框在越来越冷的寒风里摇摆——一切看起来都是大战之后的样子。   米伦看了看狼藉的现场,低叹一声:“真想不到……你是如何杀死他的。据我所知,那个人似乎得到了某种神圣之力……”   我笑了起来:“要说在一片平原上对拼,我可不是他的对手——实际上我们都低估了他。他现在……几乎就是前世的那个恐怖存在了。然而就如他前世那样——他栽在了女人手上。”   “我把那位小姐绑在一层门前,说要杀了她。他起先装作毫不在意——我险些就上了当。之后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我的匕首只在她脖子上刺进了一寸,他就好像发了疯,所以之前留下的这些魔法陷阱——”   我指向破败不堪的花园:“统统发挥了作用。”   “那个女人呢?”米伦急切地问道,“你没真的杀了她吧?”   “在里面躺着——我当然不会。我们还得指望她打破世界之树的火龙封印。”我随手荡开了两片残破的门板,向大厅的尽头一指,“喏,他就在那里。”   大厅尽头的黄金王座之上,此刻是一片灰蒙蒙的雾气。若隐若现的魔法符文交替闪耀,在雾气的外围形成了一道强力禁制。周围三米的范围之内,空间晃动扭曲,就好像都变成了液体。   这是一个相当强力的魔法结界——高等法术“毁灭法球”。   它能够隔绝法球之内的人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也包括那无处不在的北辰魔力。对于一个法师来说,这是最难缠的结界之一。一旦失掉了与北辰之星的联系,仅仅依靠被魔力淬炼强化过的血肉之躯,不会比寻常的精锐武士好到哪里去。   “他……仍有意识?”米伦看着远处的那个法球,并未再上前一步。   “已经奄奄一息了。”我说道,“考虑到他的自爆极有可能毁灭掉这一整片的空间,我将他囚禁了起来。这样一来,即便他想要用‘麦康提尔的最后一击’与我们同归于尽,那也不可能了。”   米伦远远地看了法球之内的那个人好一会,随后又转过身来看了看我,忽然说道:“撒尔坦,我不得不再问你一个问题。”   我做出“早有所料”的样子,无奈地苦笑一声:“请问吧。”   “三年前的秋月二十一日,你记得我同你说过什么么?”她捋了捋耳后的头发,“你还记得,你当时的回答是什么么?”   “告诉她,你已经记不清楚了。”一个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那是他的“幻音法”。   于是我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摊开手:“我……记不起来。”   “唔……也许你的确记不起来了。”米伦低下头沉思了一阵子,又抬起头看着我,“我给你一个提示。当时我问你,如果我们最终能够打开世界之树的火龙封印,但只有一个人能够获得净化自己的机会,你会怎样选择。”   “告诉她,我什么都没有说。”“幻音术”再次在耳边响起。   所幸这个法术记忆的时间极端,施展起来也不费力……否则我可真要功亏一篑了。   我想了想,然后坦然地回答她:“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   “嗯。没错儿。你答对了。”米伦不动声色,表情凝重。   我本能地感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儿……   我们早已想好,一旦她问到某些细节,就以“幻音术”来沟通。虽然她也会有此怀疑,然而当她见到法球里的那个“人”的时候,疑虑自然也就会减轻不少——毕竟“撒尔坦”在法球之中,不能使用魔法。   当然,她也可能会想到法球之中的那个人是一个“镜像”——   但即便她仍旧心存疑虑,也不会彻底地撕破脸。那位在考虑这些的时候一定把两人之间的“感情”算计了进去。在即将走到最后一步之前,想必米伦的心中会有所顾忌,不愿意看到两人的关系彻底破裂。   可是她脸上现在的表情是怎么回事? 第二百七十七章 魔化   我不动声色地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然而下一刻,米伦却转过身,走向黄金王座。那些侍卫们想要跟上去,米伦一挥手,喝道:“退出门去!”   我看着他们乖乖退去,便从后面跟上她的脚步,轻声问道:“现在……总该相信我了吧?”   她侧脸看看我,温柔地微笑起来:“猜猜看,那天我为什么会问你那样的问题?”   又一个考验么?我做出沉思的样子,实际上在等候隐藏在楼上那一位的答案。但两秒钟之后悄无声息,于是我知道这是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问题。   我看着她脸上的微笑——数百年的时间未曾在这张脸上留下一丝纹理,那雾蒙蒙的眸子彷如纯情的少女。银发似雪,双唇如蜜……第一次与我假想中的最大之敌面对面地交流,我竟险些无法将她同我印象里的那个冷酷暴躁地女人联系在一起。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竟然对另一个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情感。而那个人,此刻已经背叛了她,正隐藏在黑暗塔的更上一层。   这使我的心里莫名地多出些柔软的情绪……   于是我微微叹了口气,对她说:“你清楚,那个时候,我不可能对你说我要将那个机会让给你。”   她怔怔地看着我,而后闭上眼睛:“那么现在呢。”   我觉得事情越来越奇怪……即便要互诉衷肠,也得等到两人瓜分了“撒尔坦”的魔力之后吧?米伦可不是珍妮……她已经度过了数百年的悠长岁月,要说这样的一个人是如此多愁善感、为了爱情不顾一切的角色,那么她根本没可能在王位上活到现在!   这时耳边也传来楼上那位的声音——“小心点,事情有点儿不对劲。我不清楚哪里出了问题。”   米伦又重复了一遍:“那么现在呢?”   我正想随便找句话敷衍她,却发现她是仰着头说出第二句话的!   她看着大厅的天顶,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石幕,身上的长袍激荡起来,就好像正站在凛冽的风中!   我在刹那之间飞身疾退,一个手文完成之后,三个防护法术、一个“风之疾走”同时在身上亮起,只花了不到两秒的时间就冲出了大门之外,口中高喝:“阵!”   在门外的侍卫们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我已经全力施展了“法师之手”。一双无形巨手撞在他们背后,将那几十个人一股脑地推进了门。这时候我还不忘把那装有“帕拉丁的右手”的箱子向外拖……然而一股无形之力竟抵消了“法师之手”的魔力,我只能眼见着装有神器的木箱在我的巨力之下一同拥进了室内。   下一刻,一团七彩虹光陡然从室内的黄金王座上爆发开来,如流水一般附上了大厅的墙壁、地面、天顶。那光芒如此强烈,以至于黑暗塔外的石壁都几乎变得透明。   原本数百年前就被布置在一层的炼金法阵同这个传奇法术共同发挥了作用,我与楼上的那位分身分别为这个法阵加持魔力。这样的场景即便不能绝后,但也算空前了——两位传奇大法师一起痛下杀手,米伦·尼恩即便是死,也足以自傲了吧!   当然,这个法阵并非是要将其一举轰杀——米伦同样是大法师,临死之前一旦自爆,楼上那一位倒是有时光沙漏防身,我却没有什么好法子了。即便拥有半神之躯,我也无意通过这种方式证明自己的实力——就连分身降临的黑暗之后都死于雷斯林的传奇魔法……更何况一位大法师临终之前的全力一击?   眼下正在发挥作用的,便是楼上那位的传奇法术“次元之门”。这个法术将把整个黑暗之塔的第一层以及周围的地上界生物以次元投影的形式投送到三千公里范围内的任何一处。   我们的预定目标便是位于迷雾森林的世界之树附近。   自从迷雾森林战争以后,世界树周围已经无人居住——因为巴卡拉斯布下的火龙结界不但阻止了任何含有黑暗之力的生物进入其中,更是借助了世界之树的力量,源源不断地向四周发散着惊人的热力。   现在那附近已经是一片焦土,即便在这场斗争当中有人死去、并且引发惊天动地的爆炸,也不会引起凡人世界的格外关注。   “次元之门”发挥作用只在一瞬。整片空间剧烈抖动,视界当中的所有东西都变成了缤纷的七彩色。目力所及之处,凡是被法术包括的事物都飞速扭曲旋转,并且在下一秒之后重回原样。   再次举目四望,周围已经是一片散发着惊人热量的漆黑土地。黑暗塔一层此时像是一只盒子,正落在这片土地中央。更远处,一道直贯天地的火红色墙壁向四周延展,其上光晕流转、不时探出鲜红的火舌,溅起大蓬火花。   撒尔坦从石屋顶上跳了下来,皱着眉头问我:“哪里出了问题?我们本该用王座封禁她的一部分魔力,然后再把她转移到这里……”   我叹了口气:“自始至终都没觉得哪里出差错。只可惜你担心她在你的身上做过什么手脚不能亲自去引她进来,否则……”   这时候从屋里传来一阵低沉的冷笑声:“撒尔坦,你就是如此回报我?”   我们抬眼看去,米伦已经走到门前,打开了那个箱子,露出银光闪闪的“帕拉丁的右手”来。原本守护着那个箱子的侍卫们因为空间扭曲时的巨大魔力已经气绝身亡——这便是“次元之门”这个传奇法术一直被人忽视的原因之一:只有魔力达到了大法师水准的人,才能够承受传送时的可怕的冲击。   此刻的米伦袍袖飞舞,满头银发如同银蛇一般激荡翻腾,发丝之中甚至有极细小的电弧劈啪作响。若说她的眸子之前还算是朦胧迷离的话,此刻已经变得恐怖骇人——黑色的瞳仁消失不见,整双眼睛泛出炫目白光,随着她的一举一动留下道道尾晕。   我不禁有点儿吃惊……这是魔力与精神力狂暴外放的表现,然而,这究竟是个什么法术?   她直视撒尔坦,以冰冷空洞的声音说道:“你担心我在你的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呵呵。若我说出一个不字,你该是什么表情?这些年,你认为是我利用了你……然而你应当清楚,世上从来就不存在免费的午餐——你眼下的魔力又是从何而来?没有我的臣民的牺牲献祭……时至今日你仍是一只可怜虫!”   撒尔坦冷哼了一声:“各取所需罢了,用不着把自己说得那样可怜。”   “哼哼哼哼……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她低沉地笑了起来,最后扬起了头,脸上的神情癫狂扭曲如同恶魔,“可怜的是你,撒尔坦!前世今生、生生世世,你依旧不懂得什么是人心。你自诩冷酷理智,却比不上你身边的另外一个你!”   她双手一张,身边的空气奔腾咆哮,脚下的石板片片碎裂,似乎有成千上万个冤死的魂灵齐齐发出怒吼来:“你要付出代价!”   这一声咆哮之后,米伦身上的法袍当即爆裂为破碎的残片,一团浓重的黑气的笼罩了她的身躯,最终附着在躯干、四肢之上,竟是形成了一件照耀着金属光芒的鳞甲——   这鳞甲可不是凡人世界里那些重装步兵们的鳞甲,而是真正的、如同巨龙身上的坚固鳞片!幽蓝色的光亮在拇指大小的鳞片上流传,从脖颈到脚掌,都覆盖着这样可怕的武装、同时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来。   但变化并未终结——   她的面庞同时出现了异样。先是前额透出两点苍白色的骨质角来,而后那角旋转着自头颅里探出,一边散发着白色的雾气一边逐渐成型,最终变成了两只巨大的羊角。   现在展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人形的漆黑恶魔!   “阻止她!”我身边的那位厉声高喝,扬手便发出了三枚魔法飞弹。   “那是什么东西?”我一边询问他,一边施展出了彩虹喷射。按照理论来说,彩虹喷射一旦命中了米伦的身体,她当即便会化为光斑。但我自然不会认为对方毫无防护措施,因此发出魔法之后便已飞身后退了十几米,大声喝道:“掩护我!”   我打算施展另一个传奇法术:帕萨里安的“位面崩塌”。即便知道那东西会对这个位面造成无可挽回的后果,然而在不清楚米伦究竟想要做出什么事的情况下,唯有这个魔法才能将其毫不留情地抹掉。   我和他发出的三枚魔法飞弹、一道彩虹喷射果然如我所料的那样失去了作用。米伦的周围似乎有一道魔力无法感应,却又异常强大的护罩,四个法术在距离她两米远的时候就化为片片流光,甚至没能产生像样儿的爆炸,宛若泥牛入海、悄无声息。   眼下她似乎已经完成了自己的变化,微微一张口——尖利的呼啸声音顿时排山倒海般地压了过来。那声音宛若精神冲击这个法术,不但刮擦着我的耳膜,还冲击着我的意识,令我的手微微一抖,已经快要成型的五芒星一角产生了偏移——这法阵的基础便算是报废了。   我强忍脑海之中的混乱,捏碎了袖中一块宝石,一个“清晰术”立即作用在身上,混沌的头脑恢复了清醒。我立刻又退开了十几步,开始重新构建五芒星框架。   这时候那位已经对米伦连续发出四个低阶法术。这类法术虽然速度惊人,但威力有限。米伦竟轻而易举地用手打散了三个塑能系魔法,免疫了一个律令系魔法!   如此强悍的身体令我感到震惊,即便是以铜皮铁肤而著称的深渊恶魔也没法做到这一点。非要找什么生物类比的话,除去巨龙,便只有深渊当中那一两个我听说过、却从未见过的恶魔属领主了。   米伦撕碎了那三个法术,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如同一道黑色闪电,瞬间贯穿了身前之敌的身体。但那只是撒尔坦的镜像,他的本尊已经出现在十几米之外,堪堪要伸手去摸那件神器。   然而在手即将碰触到那箱子的时候,他又抽身疾退——一道电光正击在他刚才的位置。米伦收回右手,冷哼一声:“你以为你了解我的一切么?你以为你知道我的心思么?今天你可是惊讶了?”   听到这女人的话,我一边构筑法阵一边叹了口气——眼下我已经不是第一仇恨者了。显然米伦对于那个背叛了她的男人更加深恶痛绝,已经到了无视我的威胁也要将其首先斩杀的地步了。   撒尔坦在左突右闪、险象环生的时候还不忘回敬她:“女人,从你见到我的第一天起就不该生出这样的心思……你认为我真的会因为那些庸俗的情感而放弃我的追求?”他终于瞅准了一个空档,自怀中取出那顶黑铁王冠来,以极其消耗魔力的超魔技巧结了三个手文,顿时虚空之门被打开,精灵卫士与弓手排成队列、源源不绝地涌了出来。   精灵卫队之后还有先前收复的那些深渊恶魔,一大片杂兵顿时铺满了两人之间的整片区域。瞅准这个时机,他冒险站在原地三秒钟,施展了一个高等魔法“灾难黑刃”。   但那些屠戮恶魔时候如不可挡的精灵卫士们此刻倒是与之前的被屠杀者换了个个儿,米伦怒吼着冲进阵列当中,顿时只听一阵叮当脆响,盔甲与武器的撞击声此起彼伏。第一排、第二排、第三排的战士们刚刚来得及化为虚无,她便已经直冲到第四排面前,覆盖着钢铁鳞片的手掌向前一划,三个精灵战士当即被腰斩,就连他们的双刃剑都脆弱得好像木刀一般。   精灵们立即变阵,将她围在中间,弓手在站在战团之外依次攒射。光亮的羽教箭穿过前排战士透明的躯体正中目标,然而米伦的背后陡然生出一对巨大的黑色羽翼将自己包裹其中。只听一阵脆响,所有的箭矢纷纷折断,未建寸功。   若是此刻她再多一条尾巴、皮肤变成红色,可就是一只不折不扣的恶魔了!   不过这个时候,三条漆黑的轨迹已经穿过由精灵与恶魔构成的阵列,推进至米伦身前。“灾难黑刃”所产生的次元裂缝与“位面崩塌”原理类似,算得上是某种精减的小范围版本。它在一路上将不少友军拦腰斩杀,当清除了最后一排阻碍来到米伦面前的时候,已经因为不断地吞噬,快要扩张成三个黑洞了。   这时米伦刚刚将膜翼展开,一角正划过其中一个黑洞的边缘——当即无声无息地消失不见,随即从断口处涌出大团黑雾来。   她凄厉地嘶吼了一声,振翅高飞、略一停顿,便向撒尔坦俯冲过去。   后者早已在原地洒下了金属粉末,直等她临近的一刹那,炫目的电光顿时疯狂地闪耀了起来,“闪电风暴”所造成的电弧笼罩了足足四十米的范围。一时间空气中充斥着难闻的臭气,地上的土石崩裂、电蛇乱窜,将米伦击打得倒飞了回去。   两人交手的这段时间里,我已经完成了法阵的构建。再次施展三个防护法术之后,我站在阵中间,开始了漫长的吟唱过程。   同撒尔坦一样,我使用了超魔技巧。这意味着我将更加全神贯注、但施法时间也将缩短至五分钟。米伦自变身到现在都没有使用魔法而是凭借强大的身躯作战,我唯有寄希望于撒尔坦能够牢牢拖住她,好给我制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看起来我与那一位都严重低估了这个女人——任谁都不会想到一个地上界生物竟能拥有足以与巨龙媲美的身躯……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撒尔坦显然注意到了我这里的情况,因而他在米伦退回天空之上短暂调整的机会问道:“在杀死你之前,我有一个问题。”   米伦低头俯视着他,同时向我这边瞥了一眼。我的心中忽然生出了某种不祥的预感。   “你说。”米伦回答道。尽管她的外表看起来相当可怕,然而声音依旧温润,与她的样子形成了极大反差。   “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让你发现了那不是我?”撒尔坦一边准备下一个魔法,一边问道。   令人惊异的是,米伦似乎并不准备干涉他。   “问题源于你的狂妄与自信。你认为你了解我的一切、知晓我的一切秘密么?”她冷笑道,“难道就没想过你而后那东西?”   他们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进我的耳朵,我心中一跳,险些破坏了口中的咒文。   耳后?!   我忽然想起,米伦在问我最后一个问题的时候,不经意地撩了一下而后的发丝。他们也那东西……他们当然也有那东西!   那种用于通讯的工具。   “五十米范围之内,我感应得到你的那个。”她给出了答案。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三体   原来问题就出在这里……   不是什么语言或者肢体的上的破绽,只是因为那太古文明的科技。这时候我的咒文即将完成,米伦的双翼扇动,悬停在天空。这个高度正在“位面崩塌”的作用范围之内。只要他再拖上那么几十秒钟……   此刻他的咒文也已完成,米伦身下的地面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而后蛛网般的裂缝急速向四面八方延展,地表陡然塌陷,形成了一个漏斗状的大坑。   与此同时,天空之中米伦的双翼无力地扇动了几次,便像是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猛然向下一坠——身体也随着落下,狠狠地撞在了地面上。   她挣扎着试图重新站起,然而强大的吸引力令她的骨骼发出不堪重负地脆响来,像是即将折断。   高等法术“重力陷阱”——即便是变身之后强化了身躯的米伦,也只能做到让自己不会像凡人那样瞬间变成一滩血肉与碎骨而已。   这个法术用得相当漂亮——我大声吟诵出最后三个音阶的咒文,只觉北辰魔力刹那之间沿着我划定的轨道向前方奔涌而去,“位面崩塌”法术成型,米伦所在的那一片区域,顿时被异样的光亮所笼罩!   一整片空间都扭曲起来,传奇法术的巨大威力甚至抵消了“重力陷阱”的法术效果。米伦左突右撞,试图离开那一片死亡之地,但视界范围之内的土地实际上已经不再属于这个位面、这个次元。她身体开始在这法术的作用之下扭曲、分离,不到两米的身长却诡异地出现在一整片空间的各个角落,脸上满是掩饰不住的惊慌与憎恶……   这样轻松的收场来得有些突然,我本以为杀死一个这样大法师,需要花费相当大的力气。   “位面崩塌”的持续时间可视施法者的意志而减少或延长。我的右手维持着那持咒的姿势,只要再轻轻一拢,眼前的暗精灵大法师便将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   但我当然不会在这里结束这个魔法——我还得考虑到自身的安全。   撒尔坦走到我的身边,面无表情地看着那个垂死的女人,问我:“你还在等什么?”   我看了他一会,说道:“我在想,趁她还能听到你的声音,你是否有些话要对她说。”   他瞥了我一眼,冷哼一声:“什么意思?”   “你还不是神。何必如此。”我说道,“你应当清楚,现在,站在你身边的是另外一个你。难道还需要我提醒你,我们的前世在被黑暗之力侵蚀得最厉害的时候,做出了什么样的选择么?”   “还是说,你怕你心里的那些话……会被我嘲笑?”   原本以为这个家伙会给我一个白眼,然而他竟沉默了。   很久之后,他才抬头说道:“若非清楚自己是什么人,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你曾经问过我那个问题,实际我的心里说的是‘不’——你也一定了解。”   “相处这样久……我当然知晓你的心思。但同样的,就如你此前问我的那样,你又是否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在最终的选择来临之前,我们都可以软弱犹豫,然而你我……他这样的人,又是否会放弃最后那个机会?”   “即便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也想哟扼杀在萌芽之中。今日……是我和他杀死了你。我能够向你保证的,只有一件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我:“在你死之后,我与他,必有一人消亡。”   我没有做声。   他说的都是实情。一旦米伦这个威胁被清除……或者是下一刻,或者是几年、十几年之后,我与他之间必有一战。   就在我认为一切都将终结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这声音还像之前那样温婉动人,但听在耳中,只觉恐怖诡异,令我情不自禁地睁大了双眼。   “感谢你的坦言。然而……之后的事情,就不必你费心了。”   是……米伦?!   她怎么可能在位面崩塌的法术范围之中发出这样的声音来?   之前的不祥预感在这一刻统统变成现实,我与身边的那一位当即抽身疾退,但远处的那片原本扭曲的空间已经开始急速收缩,竟脱离了我的掌控,变成了一个凝固的光点!   我一咬牙,当即合上手掌,试图引发那个法术。   但我们之间的联系竟然被切断了。   倘若在闲暇之时听人说到这种事情,我必然不屑一顾——因为这不但超出了常理,更超越了我想象力的极限。操法者与北辰之星之间的联系……还是一个传奇法术的联系,如何会被切断?   但它就这么发生了。   米伦从那片狼藉之中慢慢站起,伸出右手将光点一握,随即将它融合。   其中蕴含的可怕力量似乎让她变得更加强大,覆盖在体表的鳞甲刹那间彭发出炫目的电光,就连她的双眼之中也有银蛇游走。   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人——   倘若她仍旧是地上界的传奇法师,那么此刻从她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可怕威压又是怎么一回事?   即便没有神祗分身降临时的巨大压迫感,然而这种感觉……   那是光之天使亚撒身上的可怕气息!   那是……接近类神的威严!   莫名的恐惧感攫住了我的心脏,我感到呼吸困难、头脑慌乱,本能驱使我要尽快离开这片土地,有多远,便逃多远。   身边的那位似乎更不好过——他甚至没有半神之躯,反倒成了三人之中最弱小的那一位!   “你……”我抬起手来指着米伦,艰难地说道,“你早有预谋……就是为了吸取那一个传奇法术的力量?”   暗精灵舒展翅膀,在空中拉出一大片电弧来,身边开始有风雪缭绕:“的确是为了等你的那一个传奇法术,然而……却不是为了吸取什么力量。”她大笑起来,“两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你们觉得这世界还是从前的世界么?你们以为自己掌握了世界的奥秘么?你们当真认为、仅仅依靠凡人那点小小的智慧,便可以直溯世界本源,成为神祗么?!”   这是什么意思?   我处于恐惧之中,头脑却前所未有地清晰了起来。即便我担心这是将死之时的回光返照,然而心中仍制不住地飞快思考。   从前的林林总总一股脑地在心头浮现——罗格奥、那个老人、光之天使亚撒、三句模糊的提示、米伦刚才的言中之意……   我当然早就清楚没法通过凡人的方式成神!   那么……她是得到了别的力量?   老人告诉我,我所依赖的,未必就不是我所畏惧的……   那时候我想起的便是罗格奥。他几乎告诉了我一切我想要知道的事情……他令光之天使将半神之躯送给了我……他告诉我依靠世界之树封神将徒劳无功……   那么……   我猛然抬起头来:“这不可能!你也知晓了命运?!是谁告诉这个秘密?!”   此言一出,我同时从两个人的眼中察觉了惊讶的神色!   心中顿时明了……   原来我们三个人,都早就知晓了这个秘密。   而我们三个人,却都认为只有知己知晓这个秘密!   米伦眼中的惊讶一闪即逝。她侧头以嘲弄的神色看着我:“这么说来……我们都心照不宣?呵呵呵呵……我从未想到,竟然会有三个人知道这一切。”   “不过……就如你说的那样,在最终时刻来临的那一刹那,我已做出了决定——我必须……杀死你们!”   她的话语刚落,我便已经拼尽全力发动了体内的半神之力。无尽光芒从我的身体里爆发,直刺天际的羽翼发出音爆,而后肆无忌惮地舒展开来。   光之天使的六翼形态在我身后成形,随之而来的便是米伦的倾力一击——   浓重的电光缠绕中心那团风雪直奔面门,我只来得及举起双臂一格——   磅礴的力量瞬间击碎身前的四个护盾。伴随着魔力溃散的七彩流光,恐怖的气息冲击到我的肉体之上——只坚持了不到两秒钟,我便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巨大的惯性令我倒飞出数十米的距离又重新撞在地上,侧耳一声巨响、碎石飞溅、尘土漫天。   连半神之力都无法抗拒米伦的攻势,我的胸口一闷,随即口鼻之间血腥弥漫,大团鲜血喷涌出来。   自重生到现在……竟是第一次被如此重创!   米伦的攻势向我而来,但一边的撒尔坦也受到波及。他只来得及将一枚钻石捏在手中,随后便被斜斜撞开,指间爆出大团晶莹的碎片来。   亚撒的神躯附体,之前令我几乎无法呼吸的威压一下子减轻了许多。我喝下一瓶味道极其难闻的魔法药剂,站了起来。   虽然攻势称得上凌厉骇人,但远远没到将我一击致死的地步。   米伦并未趁势而入,反倒站在原地,以怜悯的目光看着另一边的撒尔坦——他现在口鼻间满是鲜血,试图重新站起,却徒劳无功——似乎已经折断了几根骨头。   神力在我的体内燃烧,我感觉得到自己越发强大。但就如结婚那天一样,这样的强大之后必是极度的虚弱。我很想速战速决,然而米伦的力量令我深为忌惮……几乎到了恐惧的地步。   我无法抢攻。   这不是武士之间的较量,这是操法者之间的较量。   要知道,刚才将我击飞出去的……仅仅是一枚魔法飞弹而已。   但如今那东西的威力,已经不逊于一个传奇法术。倘若塔克西丝的分身再次降临……我毫不怀疑眼下的米伦有足够的实力将其当场格杀。   要我说……现在的米伦,其实在某种意义上已经称得上是某位神祗了。   究竟是得到了什么东西,才令她发生了如此巨大的变化?仅仅因为吸收了那一个传奇法术之中的力量么?   “没想到你留给最后的样子,竟然如此狼狈。”她走到撒尔坦的身边,俯视他,“也没想到我在地上界停留的最后一段时间……竟会如此伤感。”   但那一位已经没法回答她的话了。似乎是断裂的肋骨扎进了肺部,他不停地从口中咳出带着大团泡沫的鲜血来。   于是我代他作答:“大多数的反派,都是因为在最后时刻废话过多才落得个身死的下场——至少骑士小说里是这样写的。”   “哦?难道你认为你还能与我抗衡?”米伦看向我,“说实话,现在我的状态相当好……好到可以让出些时间,给你们留下遗言。”   我摊开双手,身后的光之天使随之做出同样的动作:“如果这样会让你的心里好受一些,我想问的是……你是否认识一个叫罗格奥·塔里弗斯的小男孩。”   “他不叫这个名字。但我想,我们说的是同一个人。”米伦点了点头,“成神,需要获得命运的认可……他应当也是如此告之你。”   “那么你就应该清楚,他在令我们自相残杀。”我沉声说道,“令地上界最强大的三个人自相残杀……你不认为其中有何阴谋?”   “难道你认为,身为‘真神’的他,会对你我无偿奉献?”她癫狂地笑道,“万事都有代价,只看你是否有付出代价的觉悟。成神之后,我将帮助他消灭伪神,成为世界之主——只需知道这些,就足够了。”   身体之中的力量还在壮大——我肆无忌惮地唤醒了它,现在它几乎就要超过我的承受能力了。   然而……   为什么还不来?   “最后一个问题,米伦。”我说道,“假如让我知道了那个秘密,我身死无憾——‘位面崩塌’这个法术究竟为何能够令你变得如此强大?所谓‘命运的认可’——你究竟是怎么得到它的?”   她沉默地看了我一会儿,眼中的电蛇劈啪作响:“你在试着拖延时间,撒尔坦。你在等什么?”   我的心中一动,随即回敬道:“那么……你又在等什么?”   “你自寻死路!”她忽然变得暴怒起来,双手向前一推,地面上顿时卷起一条贯彻天地的长蛇来——仅靠“法师之手”的力量,她便制造出了如此恐怖的攻击!   但我体内的神力早已酝酿多时。身后的六对羽翼猛然一颤,面前风沙大作,空气发出凄厉的咆哮声,下一刻就变成无数飞雪的透明刀刃,劈头盖脸地轰击过去。   中间地带顿时升腾起一股蘑菇云来,两道巨力对撞,坚实的地面化作液体般的流沙、荡起层层波纹,轰然溃散。   烟雾消弭之后,一个十几米深的巨坑出现在两人之间,躺在地上的那一位已经不见踪影。   “眼下你还没法解决我。”我气喘吁吁地说道,“你在等待什么东西……不如我们继续刚才的话题,究竟那个法术有什么奥秘?”   米伦后退一步,像一只待扑的野兽那样在原地踱了踱,侧过脸来,忽然问道:“你认为这个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谈哲学?”我嗤笑了一声。   但随即发现她的表情郑重——虽然眼睛已经化为两团电光,但那微微抿起的嘴角却告诉我,她现在相当严肃。   于是我沉默了下来。   “没错……我是在等待着什么。在此之前,我不会杀死你。”她仰起头来,又像是在感受什么东西,“你认为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我不得不同样郑重地对待她的问题,以期从只言片语当中揣摩些蛛丝马迹:“这世界?……代代文明的交叠更替罢了。”我回答道。   “我想你是发现了那些古代文明的遗迹……或者说是秘密。”她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更像是嘲笑,“你还在试图弄清楚,从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随即她又板起了脸:“你认为那有助于你看清世界的本质?”   “至少有助于我看到魔法的没落。”   “没落……哈哈哈哈……魔法的没落?!”她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放声大笑,“魔法的没落——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如果这个世界不存在了——魔法的没落又有什么关系?”   “帕萨里安也是这样想。”我说道,“所以他们试图用传奇法术令主物质位面崩塌……然后创造一个新世界。”   “唔……”她看着我,轻轻摇了摇头。那表情……   在我成为大法师之后,看那些提出愚蠢问题并且觉得自己触及了世界核心奥秘的学徒们,便正是这样的表情。   “你还是凡人……你终究无法理解。”米伦忽然停了下来,像是在侧耳倾听。她的身体微微摇摆,嘴角微微张开……   而后越张越大,最终露出一副惊讶到了极致的神色来。   这样的神色在她的脸上维持了足有三秒钟,最后她闭上了嘴。   又闭上眼睛,重新露出微笑。   “原来是这样……”她满足地叹息道。之前那种骄傲癫狂的神色无影无踪,我却从她的身上感受到了越来越强大的威压。   再睁开双眼的时候,电光已经消散。   随后她身上的鳞甲片片褪去……露出一具完美无瑕的赤裸身躯来。   她想要做什么?   她重新用一双清澈的眸子看着我,眼中没有一丝仇恨:“你想要成神,是为什么呢?”   “想要拯救世界,还是拯救你的爱人?”   “或者单纯的,只为了强大的力量?”   “凡人的一声匆匆而过,名声财富转眼之间便烟消云散……”   “你,和我呢?”   我让自己的目光专注在她的脸上,避开那具赤裸的身躯:“你想要说什么?眼下……我可是在同一位货真价实的神祗对话?”   她叹了口气,合上眼睛,再次轻声低语:“凡人的一生匆匆而过,名声财富转眼之间便烟消云散……”   “你,和我呢?” 第二百七十九章 神祗   我没弄明白她究竟想要搞什么鬼。从刚才的癫狂愤怒到现在的波澜不惊,短短几分钟时间之内她完全变了个样子。   她究竟在等什么?   她又在感受什么?我思量再三,回答了她的问题:“正因为不想生命如同凡人那样变得毫无意义,因此我们才想要成为神祗。拥有了永恒的生命和无穷尽的时间,便可以更加从容地应对。”   “在成为一个法师之前、成为一个传奇大法师之前,你也是这样想的吧,撒尔坦。”她叹了一口气,发丝便飞扬起来。冰雪在身边环绕,很快凝聚为一条晶莹的长袍。“凡人羡慕大法师上百年的生命,觉得那几乎是天荒地老。而等你成为了大法师……你又觉时间紧迫,想要成为神祗。但你又怎知成为神祗之后,便可高枕无忧呢?”   “你……感受到了什么?”我不由得皱起了眉头。   她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打击。从起初的骄傲欣喜,到现在的……似乎看透了一切。   这便是神祗的思维方式么?   “世界的恶意。”她睁开眼睛,回答我。她的眸子已经变成了最纯净的蓝色,同时还有她的嘴唇。现在的米伦·尼恩,像是一尊以冰雪雕刻而成的塑像,身上只有最纯粹的蓝白两色,就连身躯都开始微微上浮,似乎将要摆脱大地的束缚。   而那声音,好似从天空传来、从四面八方响起、在我的心底回荡。   我不由得想起她曾经自封的称号——冰雪与风之王。   如今……似乎成真了。   “世界的恶意……”我喃喃自语。然而我无法以人类的思维理解这句话。实际上现在我只想弄清楚一件事——“位面崩塌”这个法术究竟有什么秘密?   她仿佛看透了我的想法,高傲地仰起头来:“那个秘密……我可以告诉你。”   “这个世界,是有意识的。”   “如果以人类的思维方式来思考,那么你可见的世界的意识……便是你身边的那位罗格奥·塔里弗斯。”   “想要获得命运的认可,便是要获得这世界的认可。实际上我们三个人,都已经得到了你一直所追求的东西。”   “所谓神祗,并不一定比如今的你更加强大。只因为神祗可以创造规则,而凡人只能利用规则。”   “那么如何像你一样?!”米伦的身体越升越高,已经快要越过我的头顶,我急忙喊出了这句话,甚至无暇思索为何前一刻还想要置我于死地的她,现在不但打算放过我,还要将所知的秘密告诉我。   “找到这个世界的漏洞,撒尔坦。那些有可能影响到整个世界的东西。”   “你是说……”我愣住了。   “正确。即便你不使用位面崩塌这个法术,我也会为你创造机会。”   “就这么简单?”我不禁后退了一步,觉得怅然若失……   “简单?也许……”米伦叹息了一声。顿时整片天空都响起了她的回音,“之后你将面临最后的选择。”   她低头俯视着我:“你和他,一旦走到了我这一步,都将面临最后的选择。你是我的对手,他也是。我想……我也许足够了解你们,所以才会把这个秘密告诉你。”   “多想一想,多看一看。不要像我一样……”她将目光投向远处。不知为何,我觉得她是在看藏身于某处的那一位,“不要像我一样,自以为得到了一切,实际上仍是虚无。”   不祥的预感升上心头。我大声问她:“你要做什么?!”   “别让我失望。”   回答我的是这最后一句话,和……   轰然巨响。   空中爆发出一团洁白的礼花来。那礼花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七彩光芒,又在狂风之中向四面延展。整片天空都被冰晶与风雪覆盖,悠长的叹息在我的耳畔久久回荡。   冰雪最终纷纷扬扬地落下,在快到地面时被高温熔化为水滴,下起了一场冬日的倾盆大雨。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身上的袍子都已湿透,才微微动了动。   直到此时我仍不愿意相信眼前的事实——   在成为近乎神祗般的存在之后不过短短几十分钟的时间里……北之星冠、暗精灵的主宰、冰雪与风之王、传奇大法师米伦·尼恩……自爆了。   那几十分钟里,她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那个选择又是什么??   莫名的烦躁充斥了我的胸膛,我收回了自己的神力,颓然坐倒在地。随后发现远处的土地之下现出了一个身形。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远远地看着我。   于是我向他摆了摆手:“你走。我不杀你。”   然而他还是艰难地向我走了过来,并且在离我十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捡起地上的一枚吊坠。   呵……我无力地笑了起来。   “感觉如何,撒尔坦?”我问他,不清楚自己脸上此刻是什么表情,“再一次失去的感觉如何?”   他将吊坠握在手里,盯着我看了半天,问道:“你在怜悯我?还是嘲弄我?”   “怜悯我自己罢了。”我说道,“或者你现在就面对那个选择?我可以帮助你。”   他沉默了下来,半晌之后转过身,向西方走去:“我还需要时间再想一想。”   撒尔坦走开之后,我又在原地坐了很久,感觉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那样疲倦。直到落到地上的雨水再次被高温烘干,我才看了看天空,摸到耳后:“瑟琳娜。”   “离罗格奥远一些。”   “嗯。但是别想着伤害他,切记。”   “暗精灵?呵呵……转告安德烈。如果觉得自己可以的话,他即日起,便可向北方全力进军。”   “我与泰达罗斯公国的岩火伯爵有过约定,你们可以获得他的帮助。矮人们……那么,就全部换装。”   “纳尼亚伯爵……他不会成为我们的障碍。我将命令索尔回去协助你们。他会带去一支亡灵军队,足以击溃那些凡人。”   “……”   “我……了解了。”   我结束了与暗精灵公主的通话。   她的声音听起来相当平静,哪怕是听到那一句“暗精灵”的时候。我一时间难以将她口中那位暴虐成性、冷酷无情的母亲与刚才那位自爆的类神联系在一起。   “呼。”我出了一口气,然后站了起来。这时候,北方的地平线上才出现了两个小黑点。   而后黑点迅速变大,逐渐在我的视线中变成了人影。又过了几个呼吸的时间,人影的面容清晰了起来。   “不是我召唤你,其实是一场意外——胸口那东西被撞碎了。”我远远对西蒙说道,“更何况……你好像也来得太晚了些。”   而后我又转向他身边的那个女子:“听说了你在欧瑞帝都做的事情——干得漂亮。作为回报,前些日子我顺手把巴卡拉斯也干掉了。”   母龙只向我点了点头,便看向她的那位老师。   我讪讪地笑了笑:“调教得相当不错。”   西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环视四周:“很少见到你脸上这种表情……有故人逝去了?”   “唔?”我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发现眼角竟还残留着雨滴。只得耸了耸肩:“要那么想,我也没办法。事实是刚才下了一场雨。”   “哦?在这种地方?”他轻声笑了起来。   我不再和他争辩这种事情,直接说道:“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情——这世界上还有另外一个我。上一次,你遇见的我,其实就是他。简单地说,他是我的灵魂的另一个分身——想必我的故事你的学生都已经对你说过了。”   “唔。”他点了点头。“清楚了。还有什么事?”   我严肃地看着他,问道:“不介意这位女士听到?”   “一点儿也不。”他竟然学会了地道西大陆人的口气。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来到我们的这片土地,究竟是为了寻找在武道上更进一步的契机,还是为了遗迹当中的资源。”我看着他那双褐色的眼睛,缓缓说道,“你是否、是东大陆西侵的先锋?”   他沉默了一阵子。   我想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能够在陌生的土地上,结识你们这样的强者是我的荣幸。”他开口说道,“所以,我得坦诚地说,两者兼而有之。”   “我本以为,你我这样的人都已经超脱了国家与种族的局限。”他又补充了一句。   “我也曾认为自己在面对敌人时将心如磐石。”我轻声说道,然后问他,“如果你真的对一切都不在乎,为东陆那些人,做的这些事又是为什么呢?寻找那一枚发钗又是为了什么呢?”   “为了放下夙愿,功德圆满而已。”他说道,“为了在踏上最后一步之前,心中再无遗憾。”   “那是你的说法。”我说道。   西蒙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自怀中取出那枚发钗。   “我已拥有过、思念过、寻找过、祭奠过。所以现在它于我,不过是一枚发钗而已。”他说着,两指略一用力,那小东西便迸为粉末,“就像这样。”   我一时间无言以对。   也许他真的像他说的那样。然而我却做不到。   现在我拥有的太多……无论是妻儿,还是朋友。从前的我承诺了太多,没有偿付的也太多,假如不能将这些牵绊打理顺畅,我想我永远都不会迈出那最后一步。   而这种想法……是否就是他所说的“功德圆满”?   因而,我思索了一会,抬头道:“我和小女妖的那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他微微一愣:“这样快?”   我点了点头:“因为他是与众不同的。就像你说的那样。”   他看了看我。   我哼了一声:“就像从前说的那样,我不可能让你带走他。但看一看,是可以的。但在此之前,你得为我做一件事。”   西蒙笑了起来:“当然,我承诺过你,当你捏碎那玉佩之后,我可以为你做一件事。”   “那么,如果你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超越了国家、种族。”我缓缓说道,“我想要你去帮助我的一个名为安德烈的朋友,帮他斩杀敌军,重建帝国。”   西蒙愣了愣:“你的那位白槿花王朝的后人?”而后他又苦笑道:“这可不仅仅是一件事……”   “你许诺我的事,和那个新生的婴孩同样是两回事。既然你可以花上几年的时间来寻找你妻子的发钗,为何不能花上几年的时间兑现诺言呢?”我摊了摊手。   他叹了口气:“好吧……虽然我清楚,你是打算让我陷在西大陆,没法回到故乡去。然而……”他抬起头来,郑重地说道,“这世界是在变化的。你我虽然可以征服一城一地,甚至控制数国,然而终究无法阻挡历史的脚步。东大陆西进的趋势,我没法阻止,你也没法阻止。十几亿人的坚定信念,谁都改变不了。”   “我了解。”我轻轻点点头,“就像武道在东大陆消亡了一样,魔法也终将在西大陆消亡。我能为这片土地做的,就是将那一天到来的时间尽量推迟。我希望在你们这些黑发人踏上这片土地的时候,西大陆不会是战乱一片……这由我和她挑起的战乱。”   西蒙有些黯然地点点头,问我:“还有什么事?”   “这东西。”我将我从安那里得到的晶石拿了出来,启动了它。   西蒙在看到晶石之上的光幕投影时,似乎并不显得讶异,反倒笑了笑:“没想到你也有这东西。”   “我‘也’有这东西?”我皱了皱眉,“你还在哪见到过?”   “你以为我是怎么把通用语说得这样流畅的?”他挑了挑眉,“东大陆对于遗迹……研究得远比你们透彻。也正是因此我才来到这里——我们那边的遗迹上面的文字,都是类似通用语的语言。而今看你这东西……似乎你们这边的遗迹之上的文字,也是类似我的母语。”   之前的那个猜想终于被他证实了。   太古先民们的确有一次大迁徙。在那次不可思议的大迁徙当中,两个大陆的人们完完全全地交换了居所……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然而烦心事已经足够多,于是我收起了那晶石,不再去想了。   “好吧……都已经交代完了。再见。”我干脆地说。   西蒙无言地转身,迪妮莎跟了上去。他们走出十几米之后,西蒙忽然转过了身:“为什么把所有的事情都推给了我?你是想……”   我摆了摆手:“就如你所说,一位故人逝去,心情有些差劲而已。余下的时间……我想同心爱的人待在一起。那些俗务,就交给你打理吧。”   他再三打量我,然后低声道:“保重。”   我点了点头。   这片旷野终于安静了下来。   远处的火龙结界仍在喷吐火舌,但我对它已经没有任何兴趣。米伦留下的痕迹早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我走向她留下的那个装有“帕拉丁的右手”的木箱,然后将自己的手掌附在上面。   我感受到了神器的气息,以及上面残留的淡淡神力。那是不同于光之天使亚撒的力量,它更加纯粹、更加强悍……同时还有些亲切。就好像很久之前,我在哪里感受过他。   我闭上眼睛……试着回忆。   我自诩记忆力超乎常人,然而我站在原地一直想到了天黑,却也没能得到答案。   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结界的火光已经映红了大地。这件神器仍然静静地躺在我的面前,但我想我已经知道,为何米伦要将它留给我了。   超乎想象的魔构技巧……凡人究其一生都无法窥知的奥妙。这件神器的构造是如此复杂,以至于给了我某种它是与世界同生的印象。仅仅是尝试着去理解这种复杂的魔法回路,我便已清楚地知晓了应当怎样在“位面崩塌”那样的法术中维持自身的完整。   这……简直就是对我的恩赐。   它像是一把密匙,为我打开了通向最终道路的最后一扇大门。   罗格奥·塔里弗斯。我默念着这个名字。   你究竟还有几个分身,又究竟在图谋着些什么?   亚撒告诉我,你才是真神。然而……那些被斥为伪神的家伙们,可从未干涉我的生活。   反倒是自称真神的你,做出如此无情之事,令人们自相残杀。   你究竟给了米伦怎样的选择?   我抚摸着那神器,在心中低语。失掉了暗精灵女王这样的对手,却换来了一个更加强大的存在。   他此身,是一个巫师。   是一个仅拥有一个天赋魔法的巫师,……   是一个精神力浩瀚如璀璨星空、仅拥有一个魔法的巫师。在代达罗斯陵墓的时候,我便已经知道了他的那个天赋魔法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个从未在世界上出现过的、几乎违背了一切魔法学定律的天赋。   即——令操法者免于任何可能的伤害。 第二百八十章 谜团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古鲁丁村庄。当时他藏在衣柜之中,我两剑刺进去,却都是紧贴他的脑袋。当时我认为这小家伙是运气出奇的好。   后来在那个晚上,他与我缔结了星空契约。那时候他摆弄着我的诅咒魔剑,并且失手让它滑了下去——只要割破他的皮肉,便会在转瞬之间将他吸成人干儿。   然而一截枯枝从树上落了下来,挡住了剑刃。   从那之后他同我经历了各种风险,却始终毫发无伤,直到我在代达罗斯的陵墓中、在他的启示之下弄清楚了一切。   多么不可思议的力量!   对于这样一个家伙来说……这世界上没什么东西能够威胁到他。   假如他注定要与我为敌,我该如何?   我们此前缔结了星空契约……又有什么办法能够令我逃脱璀璨星辰的惩罚、毁掉我们的同盟?   一切都无法可解。   我消除了自己曾经最大的威胁,换来的却是更加糟糕的状况。因而我所能做的,唯有召唤出一只岩石精灵,然后令他背负起那个箱子,与我一同离开这里。   来的时候只用了一瞬,回去却花了三天的功夫——这还是我再次幻化出了马匹与车夫,不休不眠地赶路的结果。   最后我终于看到了一直等待着我的珍妮。就如同所有得知丈夫瞒着自己去与敌人生死相搏的妻子一样,她先是对我的身体施加了残忍的惩罚,然后又急切地查看我身上是否有伤病。然而最终她也只能找到那些由自己留下的痕迹而已。   我将她拥在怀中,只说了一句话:“让我们,好好度过剩下的这段日子吧。”   她略显惊慌地抬起头来,看了我很久之后才问道:“‘这段日子’……是多久?”   “一生。”我回答道。   于是我们返回了艾林。   一路上,随处可见逃散的溃兵。不但安德烈挑起了叛乱的大旗,就连那些权贵们也都迫不及待起来。欧瑞四处都燃起了战火,我不知道当西蒙这人形怪兽也加入到这场战争当中的时候,这样的情势会变得更坏还是更好。   我毫不留情、狠辣冷酷地击杀了不少试图打我们主意的溃兵,并且告诉他们,传奇大法师撒尔坦·迪格斯已经毁灭了那位暗精灵的女王,正赶去支援昔日欧瑞帝国皇室的后代、白槿花皇朝唯一的继承者:安德烈·格尔兹。   我想,这是我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因为我已经打定了主意……我将与珍妮一直待在艾林城——除非有什么人或事威胁到了我们平静的生活。   我想要看着珍妮逐渐老去、陪她度过幸福的一生……   然后迎来最后的选择。   春月四十六日,艾林的城墙远远出现在地平线上。这附近已经相当平静,战火早就远离了这片土地。冬日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变得泥泞不堪。   当我们低调地穿越了整片城区,来到马迪尔家宅邸后门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金发蓝眼的罗格奥站在春月的寒风中,在两个守门卫兵的身后看着我。   珍妮下了车,轻轻地拥抱了他,随后脸上露出了重回故乡时那种特有的喜悦之情来。而罗格奥搁在珍妮肩膀上的面孔一直盯着我,我也微笑地看着他。   我对他说:“见到我回来,是不是惊讶又欢喜?”   珍妮转过脸来白了我一眼,说道:“你明知道他没法儿说话——”   我又笑了笑。   我没将这事情告诉珍妮……甚至在此前也一直隐瞒了他的身份。她只以为这孩子是我难得大发善心收留的一个孤儿,甚至没去注意他平日种种孤僻成熟的奇怪举动。   我想如今这个世界上,便只有我和那一位知道他的身躯当中藏着怎么样可怕的力量了。   珍妮抱着他小小的身躯一路走到了客厅之中,我便向她伸出手来:“你该去好好洗个澡……这孩子……就交给我。”   她欣然而去。   我接过了罗格奥,抱着他,并且与他对视,走到了方形的玻璃茶几旁边……   随后一把松开了手。   小小的身躯当即向下坠去,因为失掉了平衡,后脑勺正对着茶几的那一个角。   然而经过此处的男仆发出了一声惊呼,探手接住了他,并且将他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随即向我施了一礼:“所幸少爷没事,老爷……”   我冷哼了一声,挥手让他走开了。   我感觉得到,男仆在出门的时候还看了我一眼。想必他也看得出来,我刚才那一下可不是无心之失。   那家伙在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应该还会为刚才发生的一幕儿感到不安吧?毕竟男主人在自家宅子谋杀一位小少爷可不是什么光彩的事——而他又破坏了我的“好事。”   不过刚才即便不是他,也会有随便有个什么女仆、马夫、侍卫之类的角色经过,然后令罗格奥化险为夷。   这便是他的力量。   我向他说了一声:“你来。”   然后就走进了书房。他顺从地跟了进来,并且关上门。   我让自己陷进宽大的座椅当中,盯着他瞧了一会,说道:“以前从未想过,你是这样的狠角色。米伦已经死去了,我想你应当知道。在那之前,她告诉我,她将要面对一个选择……”   “似乎正是不愿意接受那个选择,她选择了消灭自己。所以我想问的是……如果我走到了那一步,是否也会发生同样的事情?”   罗格奥站在那里,像一个怯生生的小孩子一样点了一下头。   “呵……”我笑了一声,然后转头去看从窗户里透进来的春光。细微的灰尘在阳光之中翻腾飞舞……就像懵懂彷徨的世人在这世界上苦苦挣扎。   我没有说话,他便也不说话。   直到我觉得喉咙里有些发涩、嘴唇有些发干,才转过头,又开了口。   “为什么要让我们三个人互相争斗?假如你需要帮手的话,三个人不是更好吗?”   这一下,他慢慢走了过来,然后拿起书桌上的鹅毛笔、蘸了蘸墨水,在光洁的理石桌面上写下了一行字。   这是他第一次以这种形式与我交流。   他写下的那行字是:“那么就不会像它们一样。”   “它们”这个词,他用的是天界语,是一个指代神祗的专属名字。我想我大致弄懂了他的意思。然而……   “你就不怕……最后剩下来的那一个,仍然会拒绝那个最终选择?”我问道。   他笑了。然后摊了摊手。   我花了很久才弄清楚他的意思——他在告诉我,他可以等。   ……他不在乎。   我从他的态度当中感受到了轻蔑的意味。然而那种态度却令我没法儿恼怒起来。因为眼前的,不是这个世界的随便什么人,而我也没有法子毁灭他。更是因为,那轻蔑,似乎并非针对我,而是针对这个世界……就像是一个法师对于一只蚂蚁那样的轻蔑。   即便感受到了,又能如何?   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无力感,但与此同时,还有某种解脱感。   于是我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希望你有足够的耐心,等我陪伴珍妮走完这一生。到了那个时候,如果你还没有物色到适合的人选,我会接受最终的考验。——你能否答应我?”   他竟当即点了点头,随后走出了门去。   他的确不在乎。呵呵……我笑了起来,然后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走出书房。然后直奔向那只小女妖的卧室。   现在还是白昼,她应当是那个单纯善良的唯安塔吧?一直以来我都她,或者说她们不假颜色。因为一来我的确对这个女人没有爱慕之情,二来,我也不愿意联想到那个令人尴尬的夜晚。   然而事到如今,再假装她不存在的话……   我走到门前的时候,发现门是开着的。还没进去,便听到一阵叽叽喳喳的声音。我当即意识到,这家里的三个女人……似乎都在房间里。于是打算立即转身。   然而瑟琳娜已经看到了我。于是她扬声说道:“久未露面的父亲终于来了。”   我只得停住脚步,转身走了进去。   迎接我的是珍妮嗔怒的脸。眼下小小的婴孩儿正被她抱在怀中,她皱起眉头来:“一路上你竟没有告诉我?”   我无辜地摊了摊手:“只是……怕你不开心。”   说出这句话之后,我便意识到自己失言了。在我走进来之后本就显得有些不安的唯安塔现在竟低下了头,看样子下一刻就要有眼泪流出来了……   随后回敬我的是来自瑟琳娜与珍妮的、如同利刃一般的眼神。哪怕我身为传奇大法师、再为自己套上一打防护法术,也绝对无法抵抗这样富有杀伤力的目光。   只是……母性这东西还真是神奇。原本对小女妖不冷不热的珍妮,现在竟对这孩子显示出了极大的爱意,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接受了他的母亲。   不过白日的唯安塔……实际上也是一个受害者。从心灵层面来说,她从头到尾对整件事情一无所知,却还要承受分娩时候的巨大痛苦……想到此处,我又心软起来。   没错……我最近的确变得越来越软弱了。   以至于,我现在甚至不像从前那样,那么执着地追寻前世那个不知存在于何处的仇敌了。既然成为神祗之后都不清楚自己是否会走上米伦的那条道路,前世的恩怨又什么关系呢?   想到这时,瑟琳娜说道:“你这家伙……还不来看看他?他毕竟是你的孩子。”   我的孩子……   这句话令我的心微微一颤。   我体验过很多不同的感觉。然而作为一个父亲的感觉……如今还是第一次。原本认为自己不会对这小家伙太在意,总是在想,那只是一个阴谋的产物而已。但如今亲眼见到他——见到他那种可怜又无助的模样、那娇嫩的皮肤、那双明亮的眼睛……   我的心里忽然生出一阵欣喜来。   随即又是担忧。   但我还是走上前去,从珍妮的手中接过了他。两个女人担心我会把这小家伙摔坏,还特地围在我身边,指导我应当如何以正确的姿势抱好一个婴儿。   我看着怀中这小家伙的眼睛,他也忽然停下了不断挥舞的小手,直盯着我。   瑟琳娜与珍妮发出了惊呼来,随后笑着说道:“看,他知道你是他的父亲。”   但是我发现,这事儿似乎并非仅仅是因为“父子亲情”。因为在我接触到他的身体时候,一种奇特的感觉将我同他联系了起来……这感觉竟然类似我与另一位撒尔坦贴近时的感受,还有……   还有我伸手触摸那件神器时候的感受!   那种熟悉的、亲切的、实实在在的感受!   我不禁微微一愣,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的双眼——难道说……   这个孩子,以后将真的会成为一位神祗?!   在林中遇到那女妖的时候,我早同罗格奥缔结了星空契约。按照米伦最后的说法……那个时候,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得到了“命运”的认可。而那女妖又是塔克西丝灵魂的残片。   那么这样的一个孩子……   我抬头看向唯安塔,又看了看珍妮与瑟琳娜。然后我将这孩子重新放进珍妮的怀中,向唯安塔说了一句:“……辛苦你了。”便转身离去。   身后传来珍妮的声音:“撒尔坦?出了什么事?”   但我已无心去应付她们几个女人。方才刚刚变得平和的心态一下子又乱成了一团麻,我现在只想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好好地思考一夜!   天哪,这究竟是怎么了?!   我第一次对自己重生这件事情感到了懊恼……不如就让我那样沉睡在这个世界上,也好过眼下的情况!   告诉我、告诉我……   倘若这孩子以后会成为神祗……成为一位掌控时间与空间的神祗。   那么,他便可以在陨落的时候,令那神器遗失在两年以前。   那么,他同样可以……回到数百年以前。   他更可以……影响我的大预言术。   假如这一切是真的——也是我目前为止得出的、最具说服力的可能性……   又都是为了什么?   难道他的宿命就是为了毁灭他的生身之父、令我不得不转世重生,而后再与某个女妖生下他、好令他成为神祗、再在试图阻止我知道一些事情的时候陨落么?   他出生就是为了陨落——这个循环的意义何在?   我撑住脑袋苦思冥想,甚至没有理会珍妮的敲门声。她从起初的怒气冲冲到之后的犹疑不定再到最后,变得小心翼翼——   我听着她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心中愈发烦躁,恨不得就此破门而去,找到一个寂静无人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变成一个隐形人。但……   隐形人?我忽然发觉自己漏掉了关键的一环。   那个隐形人又是谁?   是谁与米莲娜诞下了珍妮的祖先?   断然不会是他……神祗的分身只能在地上世界存在极短的时间,更无法同凡人产生后代。那么……那个人定然是解开这些疑问的关键!   但我又颓然长叹一声——已经过去了数百年的事情……我如何找得到那个人?   我甚至不清楚我的这个孩子,将会因何而成为一位主神。而则是否也意味着,终于有那么一天,我走上了与米伦同样的道路,并且做出了同样的选择?   所有的事情都在脑海当中搅成了一锅粥。   我坐在书房里,看着窗外的阳光逐渐暗淡、最终黑夜来临。之后有一个骑着黑猫的小人儿跳到了窗台上,敲了敲玻璃。   我装作没听到,不想搭理她。然而她却笑了起来,锲而不舍地打断着我的思维。最终我只得无奈地起身,打开了窗户。   于是瑟琳娜同黑猫跳了进来,尖声尖气问我:“究竟出了什么事儿?我一直等到唯安塔又变成了小女妖才抽空赶过来——何必那样对她?那并不是她的错。”   我苦笑一声:“的确不关她的事。只是……我遇到了挺麻烦的事情。”   “哦?”黑猫在地上转了两圈儿,“连如今的你也觉得麻烦?那么我猜是关于你的那个儿子?”   我微微一愣:“你怎么知道?”   她笑起来:“傻子也看得清。你可以同我说说看,也许我能帮你出个主意。”   虽然不清楚为何她忽然变得这样好心且善解人意,但我仍旧说道:“你能够相信,那孩子以后会变成神祗么?”   她只“哈”了一声,就没言语。   于是我索性将自己刚才的想法统统倒给了她。事到如今,能够从一个法师的角度来看待、思考问题的,在这间宅子里便只有她了。她耐心地听完了我的推断,又想了想,忽然问我:“假如你的推论是真的——你有能力与一位主神抗衡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   “假如你的推断不是真的——那么你思考的这些又有何意义?”她继续问道。   我想要出口反驳她,却没有找到适合的话语。最终我只得说:“你是想要对我说……无论这事情是真是假,我都没法儿改变,所以应当静观其变?” 第二百八十一章 疯狂   “我挺喜欢现在的生活。”她叹了口气,“相比从前而言。所以我蛮希望这样的日子能够持续下去。因此我不愿意再看到你变得跟从前一样满怀怒气。我想你自己也发现了,同珍妮成婚之后……你变得越来越像个人类了。这种感觉如何?”   我叹了口气:“这感觉挺不错。”   “那么你就应该按照你自己的想法活一世了——而不是被前世的那个撒尔坦所胁迫。”她一字一句地说道。   “被从前的撒尔坦所胁迫”?我愣住了。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难道那不就是我么?——至少从前我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但在遇到了另一个分身之后、再听到这样的话……我不知该如何反驳她了。   也许她是对的。   我无力地挥了挥手:“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吧……但还得谢谢你。”   “等你愉快地走出这间的屋子的时候,我会接受你的感谢。”瑟琳娜说完,便驾驭着黑猫跳出了窗户。   但事实是,我想了一夜也没能让自己彻底从这件事当中摆脱出来。   然而第二天的早上我仍旧走出了书房——洗了一个澡、吃了一顿饱饭、哄了珍妮。   然后我看着她怀中的那个小生命,打定主意不再自寻烦恼。哪怕是装模作样……能让那些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感到心安、也是值得的吧。   至少我一向擅长这样做。   于是时间就这样过去了大半年。这一世,我从未享受过如此漫长的闲适生活——虽然眼下我的躯体还是一个青年人,然而我觉得自己的心态却像是个老头子……   我每天花很长的时间与我的孩子相处——我为他取的名字是“阿提恩·迪格斯”,为“荣耀”之意——并且亲自照料他的饮食。   法师们有相当多的强身健体的法子,因而这小伙越来越壮,到了夏月末尾的时候,已经能够“咯咯”地笑着,在地上奔跑了。   我坐在花园的长椅上,沐浴着阳光与和风,微笑地看着他在草地上追逐一只蝴蝶。   这时候瑟琳娜从花园外走过来,先是逗弄了他一会儿,然后坐到我的身边:“安德烈攻进王都了。南方贵族大部分表示愿意拥立他为新王,但是王都以北的贵族们态度相当强硬。他让我问问你……是否应该打下去。”   阿提恩大笑着向我跑了过来,重重撞进我的怀里,然后又笑着跑开了。我高声叮嘱他小心些,然后转头说道:“为何不打?北方贵族所依仗的无非是亚丁。他们还在做梦——认为亚丁的观望态度是因为想要寻找一个适合的切入时机。”   “但那些贵族们可不清楚——亚丁的大法师们早同我达成了协议,不理会这场战争了。安德烈新军的威力早就扬名整片大陆,我们又有矮人和泰达斯公国的倾力支持……为何不打?”   “我想……他只是想要向你确认一下而已。”瑟琳娜叹息道,“毕竟这么久以来,你甚至都没同他说过话——领兵在外的人,总是要担心更多,我想他是怕失去了你的支持。”   “那么让他安下心来。你告诉他——我无法出面是因为那些大法师。假如我出现在战场上,秘党议会不会坐视不理。为了他好,我还应该安安稳稳待在后方,震慑人心便足够了。”我想了想,又问道,“西蒙的情况如何?”   “自从上次‘一剑斩三千’之后……他似乎没怎么在战场上露过面。然而也没有离开安德烈。”瑟琳娜就像我的机要秘书一样答道。   “那就好。有这家伙在……就等于有一个大法师在。那母龙也跟在他的身边吧?哈哈哈……这就更由不得安德烈不成为众矢之的了!”我开怀大笑起来。阿提恩远远地看着我,也学着我大笑了起来。   瑟琳娜被他逗乐了,但仍然问道:“为什么一直以来你都希望安德烈扮演这样的角色?如果不是我一直待在你的身边,我几乎也要像安德烈一样怀疑你了——从这点来说,撒尔坦,我们的那位未来的欧瑞皇帝对于你的信任……当真是古今罕见。”   “为什么?因为我想要西蒙一直留在他身边,留在这里。时间越久越好。也正是因为他还在这里,所以我希望安德烈借助他与新军的力量……将欧瑞周边那几个国家收拾得服服帖帖。我不怕他们不掺合进来,我怕的是他们不敢掺合进来。”我伸手画了一个圈,“我甚至希望,他能够征服欧瑞周边的几个小国,将这一大片区域统一起来。”   “因为你担心东大陆的入侵?”她皱起眉头。   “不是担心……那是事实。在不久的将来便要发生的事实。”我站起身,招了招手,打算带阿提恩回到室内。太阳眼见就要西斜了,温度也逐渐降了下来。   “在那之前,我不希望这片土地还是一盘散沙。它应当有一个强有力的领袖。我还希望通过这次战争,让另一些人认识到……冷兵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瑟琳娜在我的身后沉默了好一会,直到我抱着阿提恩走进门里,她才又问道:“你就不担心?”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但我什么都没有说。   用过晚饭之后,阿提恩像往常一样跑进我的书房,仰起头扯扯我的衣角,含糊不清地说道:“爸爸……糖……”   我微笑着蹲下来,默默他的脑袋,然后从书桌上的盒子里取出一粒糖来,递给他。   他立刻满心欢喜地接过去含进嘴里,然后咔崩咔崩地嚼碎了,又用一双水灵灵地大眼睛看着我:“还要……”   “一天一粒。别贪心,小家伙。”我笑着扳过他的身子,在屁股上一拍,“去玩吧!天快黑了——你的女妖妈妈要出来了。”   听到了“女妖妈妈”,阿提恩全然把糖的事情抛到了脑后,咯咯笑着便向门外跑去……却一下子撞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险些坐在地上。   他瘪了瘪嘴想哭,然而再一瞧……发现挡住他去路的那一位竟然身高同他差不多。于是他重新高兴起来,拉着他的手,含含糊糊地说道:“走……走……”   我冷眼瞧着罗格奥。他却没有看我,而是对阿提恩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容来——这笑容出现在他一直冰冷麻木的脸上,令我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随后他瞥了我一眼,领着阿提恩晃晃悠悠地走开了。   我哼了一声。   自从与他摊牌之后,他便一直留在宅子里。平日像一个幽灵一般出没于各处,到了晚上才发挥自己唯一的作用——喂饱那个以精神力为食的女妖。   权当为他自己付餐饮以及房费了。   然后我转过身,关上了那个装着糖豆的盒子……随后看向书房一侧半开的窗户。   在窗台上,一只大乌鸦正歪着脑袋,用它那两只黑豆似的眼睛盯着我。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它还微微侧了侧头。   就好像在示意我去关上门。   我观察了他一会,露出一个微笑来,然后真的去关上了门。   随即这只大乌鸦便扑啦啦地飞进来、落到了地上。乌鸦的身形迅速变大,羽片的边缘模糊起来并且连为一片、拉伸,最终变成了一件黑袍。   然后那人转过了身——同我一模一样的面孔。   “好久不见。”我说道,“有何贵干?”   撒尔坦在书房里走了一圈,啧啧赞叹:“多么奢华的生活……比起当初的黑暗塔也不逞多让——艾林公爵名不虚传。”   我坐到了椅子上:“假如你想,应该也不是什么问题。难道说……你缺了钱,来我这里借宿?”   他自来熟地从一侧的酒柜中取出一瓶酒来,并给自己倒了一杯:“其实我真有此意。”   “在一个大法师的房间里饮酒……你的胆子真大。”   “……这酒里加了塔苏米的汁液?我又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笑着将其一饮而尽,然后捡一张软椅坐了下来。   于是我也就放开了桌子下面的手。我本打算启动一两个防御法阵。然而从他目前的做派来看,他丝毫没有同我动手的意思——除非他一心求死,才会在同操法者对战之前用酒精麻痹自己的头脑。   “说吧,究竟是什么事才会令你变成如今这副颓废样……并且喝起酒来了?”我问道。   “唉……还不是你做的那些好事。”他还真的摊了摊手,叹口气,向我抱怨起来,“原本处于我们控制之下的那些家伙……在迷雾森林那件时候之后都变得不听话起来。之后再见识了你那位朋友的火枪兵,更被吓破了胆……可以这么说,眼下我是孤家寡人了。”   “那些暗精灵呢?”我问道。   “暗精灵……起先我就是在幕后操纵。但米伦从前的风格太严酷,一得知他们的女王再也没法回来了……你真该去看看当时的情景——他们开心得像是纯洁的小天使,然后就开始相互杀戮。到我出来的时候,估计暗精灵们剩下的人数已经不足一半了。”   “这么说……你是被赶出了家门?”我疑惑地问道,“你没法儿镇压这次暴动?哪怕用武力?”   “你……还没看出来吗?”他看着我,“我发生了什么变化?”   我盯着他仔细瞧了瞧:“我打赌你已经一个月没洗澡了。”   他颓然缩回椅子上,“我现在……比一个中阶法师高明不到哪里去。”   我得承认,这话成功地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并且让我在书桌后面愣了两秒钟。“开什么玩笑?这世上眼下除了我……谁能伤害到你?”   “当然有。你应该想得到。”   “他?”我站了起来,“你身边的……那个他?!”   “嗯哼。”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死死盯着他,“难道你没和他缔结过什么契约?他怎么可能伤害你?”   他翻了个白眼:“回去之后,我跟他摊牌了——你呢?”   我点点头:“我们做了同样的选择。”   “之后我彻底地、完全地、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他苦笑道,“但很显然你没这样做。”   “我要求他等我几十年。”我说道。   “所以问题就在这儿……他狠狠给了我一记,然后自己完全消散了。”他摊了摊手,“就是这样。”   “何必如此?”我皱起眉头来,“何必如此?”前一句当然是问他。后一句……则是因为我实在弄不清楚他身边的那一位,或者说罗格奥的分身,为何要做出这种事情来。   “因为我清楚米伦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比我更清楚。所以说……如果那是一个连她都没法接受的选择,相信我,无论是我,还是你,也都会做出同样的决定。”他说道。“更何况在知晓真相以后,我没法再容忍身边有这样一个巨大的威胁。在最终决裂之前,我还做了另外一件事情。”   他神秘兮兮地看着我,那神情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丧心病狂的赌徒。我从未想到另一个自己会变成如今这样子,于是只好问道:“是什么事?”   “我曾经自己完善了镜像分身这个法术——本尊与分身之间,可以共享感知。之后,你知道,我又从手札里记忆了不少魔法,其中就包括了‘星界投影’这个法术。”他探过脸来,“你猜,接着我干了什么?”   不用他说,我当然知道了。   传奇法术“星界投影”,原本是一个用以杀伤敌人的法术——将受术者瞬间传送至星界位面,那里的高温高热便会将其抹杀。   这个法术在同级法师之间的豁免概率相当高,可以达到百分三十的几率。因而只有在对付低级法师的时候才管用。但它的优点也相当多——不但能够将对手一劳永逸地抹掉,还能避免自己受到对手死后自爆的威胁。   那么就是说……   “我敢打赌,不论是前世,还是今世的你,都绝对没法做出比我做的这一桩还要漂亮的事情来!”他以一种不正常的亢奋态度说道,“我对自己的分身用了‘星界投影’——我把自己传送到了星界!”   “你要问我为什么这样做?”他自说自话道,并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令我不得不开启了静音结界。“因为,我想要知道,被他斥为伪神的那些家伙……现在都在做什么!我不相信他们会安安稳稳地待在星界,坐视这样一个自称真神的人如此行事,我想要知道……”   我不得不打断了他:“你到底知道了什么?”   他猛地停下了脚步,恶狠狠地等着我,一字一句地说:“他真的是真神。”   “他们真的是伪神。”   “哪怕混沌之主,也是伪神。”   他说出了这三句话,像是失掉了全部的力量,又把自己摔在椅子上,“最后一件事。他似乎想要毁灭这个世界。”   “所以我和那家伙摊牌了。”   我瞪着他,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   那么就是罗格奥在开玩笑?   毁灭世界这种事情……难道不是只会在骑士小说当中出现么?   他用的词是“世界”——而非“位面”,或者是“物质界”。假如这是真的,帕萨里安那群人的所作所为,和罗格奥那家伙比起来,简直就像是一群兔子一边来回在草原上蹦跶着,一边宣称自己要制造一场地震!   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时撒尔坦哼道:“所以我想,米伦当时面对的最后一个选择便是……她是否要成为神祗,然后协助他完成这个疯狂的计划。”   我从最初的震惊当中逐渐清醒过来:“然而,还有一点——这个过程也许会经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所以他才能够将‘成为神祗’这件事作为诱饵……”   “你认为他究竟是什么?”他喃喃说道,“我还记得米伦说过的那些话——她问你是否清楚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罗格奥也曾经在我的意识之中告诉我,这世界并非我所想象的世界。”我与他对视着,只觉可怕的寒流在房间里激荡,仿佛有无尽寒意从身体里面渗透出来。   “你是想说……”他发出近乎呻吟的声音。   我环视这房间,看着那些熟悉的事物。又走到窗边,透过夜色看亮起了灯火的艾林城。然后我回头看了看他。   “这更像是一个笑话。”我严肃地对他说道,“没有哪个心智正常的人会赞同这种凭空臆想。疯狂之人必有疯狂之处,便是神祗也有被蒙蔽的时候。倘若因为这种事情……便就此屈服退缩,存活于世又有何意义?你看窗外的城市、人群……再感受身边的那些人,那些情感——难道他们不能证明一切?难道还有比这更加有力的证据?”   他无奈地看着我,像是疯子一样嗤笑了一声:“如果你没有同样的想法,何必同我争论什么。撒尔坦,你是在试着说服自己。” 第二百八十二章 新军   我沉默不语,然后忽然笑了起来。   他原本坐在椅子上疯笑,见了我这表情,反倒变得正常了些,问我:“你笑什么?”   “我笑我这么容易就回到了半年前。”我重新坐了下来,“半年前我也曾为了类似的事情烦恼,但有个人说服了我。眼下的情况与半年前如出一辙,我却又烦恼上了。”   我长舒了一口气:“那么,假如你无处可去、向我寻求庇护,我可以允许你留在艾林。前提是你得对自己施展易容术,然后搬到城市里,别想着搞什么鬼。现在,请便。”   他瞪大了眼睛:“你是说真的?……你不在乎?”   我再次摆了摆手:“不送。”   他站在原地愣愣地看了我好一会,才叹了口气,从窗口跳了出去。随即重新化为一只大乌鸦。   我看着他消失在苍茫夜色中,不禁有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实际上,比那感觉更加强烈。他毕竟也是我前世的分身。   至于他所说的那一切……   就如同我担心的阿提恩一样,有何意义呢?   反正未来的时间还很多。更何况,他今天告诉我的事情也打开了我心中的另一个结——   我曾经疑惑,假如阿提恩、或者是随便一个什么人成为了神祗,为何会穿越到过去,屡次干扰我的人生轨迹。现在我似乎找到了答案——定然就是为了罗格奥。   也许在未来,已经有了什么人在为如今这一切而积极斡旋了。我只需要静心等待,便可见到最终结果。   直到初冬的第一场雪落下,撒尔坦也没再来找我。   安德烈的战功不断传来,先是粉碎了北方贵族的“钢铁同盟”,然后又收复了欧瑞将近四分之三的土地。东大陆人西蒙功不可没,大法师们则没一个人出场。   另有一个好消息——珍妮怀孕了。   这个消息令她欣喜若狂。原本对唯安塔的羡慕之情统统转化为对腹内那个小生命的担忧与欢喜……她甚至将我早早地就踢出了房间。   总之在艾林的这个冬天……乃至在艾林的这一整年,都是我生命中最美好温馨的一段日子。   直到冬月八十三日。   安德烈通过瑟琳娜转告我,请我务必前往欧瑞最北方的行省“尤米尔克”。他将在那里击溃最后一股叛军,光复整个欧瑞帝国。   说老实话,这个消息正合我意。尽管这段日子美好又温馨,但我从前可算是一个不折不扣地冒险者。这些天来除了与矮人们交流遗迹科学的秘密之外,几乎就没有什么休闲娱乐了。我闷得有些透不过气了。   因而我在思考片刻以后,答应了这个请求。   同珍妮告了假,我打点全部行装,带上我的死灵骑士索尔……又一次踏上旅途。   沿路所见,令我对当初选择了安德烈而感到欣慰。他的军队纪律严明,军容鼎盛。在战时的高压之下,昔日的领主们变得同数百年前一样,温和而仁慈。然而战争所带来的伤痕依旧随处可见……破败房屋、路边的枯骨、毁坏的森林、干涸的河道。   然而这些是必不可少的牺牲。就像我曾经对安德烈说的那样——一将功成万骨枯,正是这些牺牲换了欧瑞的明天——有能力应对来自另一片土地威胁的明天。   至少我当时是那样想的。   穿越大半个欧瑞,花了我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等我进入尤米尔克地界的时候,路边已经生出新鲜的嫩草,树木枝头也变得微绿。早归的鸟儿合声歌唱,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前方一座白石砌成的长桥桥头,便是一道关卡。   索尔驾着马车走到那关卡前面的时候被拦了下来。两个卫兵——两个背着矮人制造的大火枪的卫兵挥手叫停,然后走过来敲了敲车门,我便将它打开了。   “请出示您的通行证,阁下。”一个长胡子卫兵对我说道。同时警惕地打量了车厢内一番。   我皱了皱眉:“……什么通行证?”   他退开一步,与另一位对视一眼:“王军司令部的通行证——您从哪里来?”   “唔……艾林城。”我说道。   “您沿途没有经过城镇?”   他这样一问,我似乎知道问题出在哪里了。我这一路的确没有进入过城镇。为了尽快赶到这个省,我隔上两三天才在马车里补充一次睡眠,饮食则从沿路进过的村落、或是偏僻的领主封地中取得。正是因为如此,才能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跨越这片辽阔国土。   想必沿路的大型城镇一定会颁发“通行证”——这东西的战时很常见,主要是为了防止敌对分子搞破坏。但我错过了它们。   于是我摊了摊手,微笑道:“抱歉……一路只经过小村庄,没来得及领取那东西。然而……”我指了指马车外面的徽章,“我是艾林公爵的族亲——艾林公爵同安德烈……”   我说到这里,那卫兵脸色一变,大喝道:“大胆!”   还没等我做出反应,他们两个已经摘下了肩头的长枪,直对着我:“竟敢直呼陛下的姓名!”   坐在车前面的索尔已经嘭的一声跳到了地上,大步走向那两人。   两个卫兵后退一步,摆出射击的姿势:“止步!”   今天这经历真称得上是“奇遇”了。这几年来,还是第一次有人对我这样说话。不过看这两位的反应……安德烈做得的确不错。   我无意与这两位忠实的守卫发生摩擦,于是对索尔摆了摆手:“行啦。”   谁知这两位得寸进尺,在索尔停下脚步之后又将枪口转向我:“下车!以安德烈大帝的名字,我们将以间谍罪暂时拘禁你!”   这次没等我开口,索尔已经在头盔里瓮声瓮气地哼了一声,然后伸手便去捉那两人的枪口。   “砰砰”两声响。伴随着一阵烟雾。   索尔的脑袋被打得向后一仰,头盔“哐啷啷”一声滚落在地。   随后两个人便愣住了。当然该是这个表情——在普通人看到一张没有眼睛的面孔的情况下。   然而这武器的威力也令我微微吃惊。索尔这家伙,我是了解的。即便现在有一个彪形大汉当头给他一拳,他的脑袋也不会动一下。但这两只枪……   我看向滚落在地的头盔。   精铁面罩上向嵌着两枚弹丸……已经几乎被打透了。   这盔甲上……我可是施加了“固化术”的。   两个卫兵大吃一惊之后就跑开了几步,抽出了腰间的佩刀。他们似乎已经舍弃了旧步兵的鳞甲和皮甲,身上只穿了一件棉甲。只凭佩刀,自然不是索尔的对手。他只空着手,大步走过去,一把就将两把刀扯成了弹簧,然后揪着那两人的领子提起来送到了我面前。   我看着这两张惊惧交加的面孔,想了想,问道:“你们……不清楚艾林城与你们那位陛下的关系?”   他们哼了一声。   我险些被气得笑出声来。这两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若非我做了丈夫与父亲之后脾气好了许多,他们在刚才就变成两具尸体了。   索尔手臂一曲,将自己的面孔探到这两个卫兵面前:“回大人的话——不然我吃了你们。”   结果两个人仍旧咬着牙,闭起眼睛,连哼都不哼了。   我想了想,叹了口气,对索尔说道:“放下他们两个吧。”   索尔倒是哼了一声,将两个家伙脑袋一对,丢了下来。   两个士兵一落到地上就头昏脑涨地去摸他们的刀——发现已经弯了。于是又去拿枪,抬起来对着我。   见他们脸上的神情,我无奈地摆摆手:“省点力气吧,小伙子们。你们手里这东西……呵呵。就是我送给你们的陛下的。”   他们面面相觑。   我却已没有心情再与他们纠缠,挥手让索尔继续出发。   走到了桥头,才听见后面传来一声喊叫:“您是……您是,那位大法师?”   我没有理会。索尔沉默了一会,直到下了桥,才说道:“安德烈那里似乎出了点问题。”   我嗯了一声,没说话。   当然是出了问题。倘若在他带出去的第一批军队那些士兵当中提到艾林城,大多数人都会表现得相当亲切。到了现在,即便他的军队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些人,而是来自王国各个行省的新人……   也应当十分清楚艾林的地位吧?   显然他刻意淡化了一些东西。   大概,是不想令人知道他从前寄居于马第尔家的那段日子?   我顿时对这次旅行变得有些失望起来。也许……我不该来这一趟。   怀着这样的心情,马车继续前行。但只走了大约十几分钟,前方便赶来一队枪兵。他们远远地在路中间列成一排,大声喊:“停车!停车!”   索尔转过头来,用那顶被开出两个窟窿的头盔看着我。于是我说道:“停车。”   一个军官带着四个卫兵走过来,手里按着剑柄,敲了敲车门。   我没有开门,在他开口前说道:“我是撒尔坦·迪格斯。引我去见安德烈。”   他站在那里,用怀疑的目光打量我。于是我狠狠瞪了他一眼。“法师之眼”的效果下,双目发出淡淡的荧光来。   军官往后退了一步,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止住眩晕,脸上变了神色,结结巴巴地说道:“呃……抱歉,大法师阁下。刚才我们听到枪声……”说着,向桥头那边看了一眼。   我冷笑一声:“放心。他们还活着。现在履行你的职责。”   他似乎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对路前面的士兵发令:“转身——前进!”然后自己也匆匆跑了过去。   微风当中传来了他身边两个卫兵的窃窃私语——“大法师这样年轻?”   “看他的眼神!……我还以为队长死定了。”   “嘘……也许他听得见……保不准就把我们变成骷髅兵……”   “魔法那玩意儿?……你真觉得有?”   队长一声低喝:“收声!”   我觉得自己的脸色似乎越来越差了。作为“盟友”之一……我在安德烈的新军当中应当是这样的形象么?他也许并没有做什么……   但也正是因为他也许并没有做什么……   我叹了口气。   但不管怎么说,有了这队人在前方开路,一路通途。   马车又行进了将近两个小时,前面的军官跑了过来,向我敬一礼:“阁下,前面将进入军营……照例,马车……”他斜眼看了看驾车的索尔。   我什么都没说,推开了车门。   但我觉得心里已经有了一团小小的火苗。因为我发现,前方的军营大门、那木质的高高围墙之后,除了两个卫兵,一个人影都看不着。   倒不是我生性喜爱热闹,非要他们搞个隆重仪式。然而,既然这军官知道我的名字,那么难道不清楚我同安德里的关系?难道他不应该先通禀他的那位陛下——哪怕令我们暂时停在门外——然后由他们的“安德烈大帝”出门迎我?难道安德烈事先没有通告他们?   走到营门前,我向里面看去——   一大片绿草地。草地上布满了一望无际的白色营帐,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不少士兵在营地当中来来回回,似乎在趁着这样的好天气进行修整。   军官走到我的身旁,微微一躬身:“大人,请。”   我站原地沉默了很久,才开口问他:“安德烈,没有要求你事前通报?”   他愣了愣:“唔……陛下的确没跟我提到这件事。我怕您有急事,所以……”   “知道了。”于是我便踏进了门。   他一路引我去往安德烈营帐的方向,周围的士兵们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都穿着布甲、佩着长枪——看起来矮人和泰达斯公国的人在安德烈身上压了大注。只有西北角的马厩附近,一些重骑兵的身上还穿着锁子甲,在打理自己的坐骑。看来安德烈的新军中,传统士兵的人数已经不多了。   但只走了大约几百米,斜对面便走出一个人来。   黑发黑眼,在一群西大陆人之中相当醒目。士兵们都用崇敬的目光看着他,目送他一路走到我面前,露出一个微笑:“你来了。”   在这军营里,他也可勉强算得上是我的“老朋友”了吧。   我停下脚步,打量他身上穿着的新军装备,笑了笑:“换了身儿衣服,你还是不像西陆人。”   “但我可为你们这些西陆人杀了不少西陆人。”他拍拍腰间的长剑,“而且为了尽快摆脱这份工作——我还帮助你们的矮人改良了不少东西。包括那些火枪。”   我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这就和我初衷相违背了。……怎么样?这样一支军队,比起东陆……”   西蒙挥挥手,示意我身边那军官走开。后者顺从地退下了。   然后他拉着我走到一处无人的营帐旁边,说道:“你要听实话?”   我点了点头。   “实话就是,你在浪费时间。”他毫不客气地说道,“东陆的技术水平……不是这片土地在五十年之内可以赶得上的。”   “所以说……”他摊开手,苦笑,“你将我锁在这里实在毫无意义。”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我曾经听人说,在东陆,你这样的武者已经绝迹了——被新式科技所取代。”   他微微一愣,黯然地叹了口气:“这是实话。”   于是我抬起头来,盯着他:“然而这片土地上,还有我这样的人。”我说道,“至少,还有五个像我这样的人。数万军队,抬手便可灰飞烟灭。”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道:“没错。即便以东陆现在的力量,凡人的军队依旧无法同大法师抗衡。但……你们西大陆的巴温皇帝,也曾用某种东西屠灭巨龙。那种东西,我们远比你们了解得多。”   我笑了起来:“然而你们可以将它带过来?”   他看了看我,摇了摇头:“的确没法带过来。然而……那东西,也不需要带过来。”   我皱起眉头:“什么意思?”   他笑了笑,长舒一口气:“若是在东陆,我对你透露出这些讯息来,即便是前代剑圣的名声也保不住我。然而既然是在这里……我就直说了吧。你我都是旧时代的武者,也都是旧时代凡人世界顶端的存在。然而这并不意味着新世界里,就没有东西可以制约我们。”   “你们的巴温皇帝屠灭巨龙的东西,实际上只是威力极小的一部分。东陆上,我们所掌握的……可以直接影响到这里。相信我,即便是大法师,也有死无生。”   我看着他的眼睛,过了一会才说道:“我相信你说的是实话。然而我依旧不打算放弃希望。”   实际上还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口——我也有那东西。   而且正因为我有那东西,我才清楚,东陆人绝对不会做出西蒙所说的事情来。   用一个传奇法术消灭一只小哥布林?   何况,他们有多少这样的传奇法术?   我从不认为那些人已经完全掌握了遗迹的秘密——于是他们更不可能重新锻造出那种武器来。   而大法师们,则可以一直战斗下去。 第二百八十三章 克里斯托的秘密花园   西蒙摊摊手,又耸了耸肩,问我:“我像不像一个地道的西陆人?”   我不由得笑了起来。我知道他是不打算继续这个令两人都不愉悦的话题了。   他这稍有自嘲嫌疑的善意举动令我有些感动……在这军营里如此理解我的竟是一个东陆人。而安德烈呢?   至少他现在都没有出现。   于是我说道:“走吧。去见安德烈。”   走到营帐门前的时候,卫兵并未阻拦西蒙。反倒是看了看我,对他说道:“大人,他……”   西蒙微微一笑:“你们陛下的老朋友。”   他的声音似乎稍微有些大。因而不等卫兵放行,营帐的门帘便被撩开了。出来的人头上戴着一顶黑铁皇冠——这是西大陆的习俗。在君主外出征战时,头戴铁冠意味着与士兵们同甘共苦、意志坚定。   这便是安德烈了。似乎这一年的时间在他的脸上留下了不少痕迹,他的皮肤看起来更加粗糙,额头甚至多了一道伤疤。但一双眼睛却越发明亮,发出灼灼的光来。   他微微一愣,而后大步向前,拥抱了我,并且用力拍打我的后背:“你能来到这里,撒尔坦,我很高兴!”   我也是微微一愣。安德烈的态度变了。   变得更有自信、变得……更加主动。他不再是那个常常愁眉不展地听我教训的佣兵队长,也不是那个告诉我要令珍妮幸福的失意者,而是一位领兵的君主了。   我迟疑片刻,也抬起手拍了拍他:“见到你,我也很高兴,安德烈。”   他随后把住我的肩膀,看了看,脸上满是喜悦之情:“哈哈,你还是那么年轻!”而后举起我的一只手来,向远处的士兵们高声喊道:“这位便是撒尔坦,我们的传奇大法师!”   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得我有些莫名其妙……   在士兵们迟来的欢呼声中我仔细打量他——若是我的直觉没有欺骗我的话……他脸上的喜悦应当是发自内心的——但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又怎么解释?   无论怎么说,我都有点儿不习惯长时间地接受众人欢呼这种事。我并非政治家,也不是歌唱家……要对着一群凡人的叫嚷露出傻乎乎的微笑来,那令我觉得自己像是个戏法师。   好在这样的情景没持续多久,我便同安德烈进入了营帐。   他兴奋地搓了搓手,指向营帐中间长桌上的一副沙盘:“你瞧,撒尔坦,我们正打算进行最后一战。北方联军的最后五万人都被我们包围在了刺棘盆地,连接两天的交涉都已经失败。到明天中午,我们的军队修整完毕,就将消灭这最后一支抵抗力量——而后整个欧瑞就全境光复了。”   “唔……”我看了看那沙盘,装模作样地点点头。其实我对行军布阵并无研究,然而单从双方的兵力对比来看——八万新军对五万旧时代军队,又有西蒙这样一尊杀神……问题应当不大吧。   随后一个想法在我的心中成形。   说起来,这个时候产生这种想法令我觉得有些愧对西蒙,然而……   我还是轻咳了一声,问道:“会有很大伤亡么?”   安德烈笑了笑:“自然会有伤亡。但应该不算大——托那些火枪的福,这样的战争,伤亡人数已经大大缩减了。况且敌军的重骑兵之前都已被我们成建制消灭,弓弩箭矢也消耗得差不多了,又是败军之师——我估计,伤亡数最多不会超过一成。”   我看向西蒙,他也点了点头。   于是我说道:“既然是最后一战……那么,就让我出些力吧。”   安德烈与西蒙都是微微一愣。   我解释道:“我已经同那些大法师们达成了协议——他们将不理会欧瑞王国境内发生的事情。所以……如果能够尽快结束战争,让我们士兵们的亲人免受骨肉分离之痛,我很乐意这样做。”   安德烈张了张嘴,随后笑道:“你……真的是撒尔坦?可不像我刚认识的你。”   “做了父亲的人,总会有些变化。”我笑了笑。   安德烈点了点头:“你们还好?”   “还算不错。不然我也没法儿抽身过来。”我微微苦笑,“只是小家伙实在难缠。”   接下来便是闲聊时光。好在这一年来我实在悠闲,顺带脾气也平和了不少,倒是能够耐得住这一两个小时。   但心里一直想的是另外一件事情——   实情倒并非如我所说的那样,什么“不忍士兵的家人骨肉分离”。而是……我想要让西蒙真正地见识一下,西大陆传奇大法师的力量。   东大陆的修行者显然走上了与西大陆的魔法师截然不同的道路。他们更注重自身的力量——一个人便是一柄利刃,无坚不摧。   然而西大陆的法师们所涉猎的东西便多得多,在这样的打战场之上,面对着上千上万的凡人而背后又有友军援护——我将给他一个不同于那些低级法师们的、颠覆性的认知。   即便是火龙巴卡拉斯……也没法给他上这样一课。   假如能够在他的心中留下一个深刻烙印的话……以后在他重回东大陆的时候,想必那里的统治者便无法不考虑到西大陆操法者们这样一个重要因素了吧。   毕竟我们已在历史的幕布之后隐藏得太久,久到世界已经快要将我们遗忘。   ……   山坡之上绿草茵茵,野花微香。但随即便被整齐的脚步践踏成粉末,碾落成泥。   数万大军已分批抵达阵地,军旗迎风招展,军容鼎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山坡之下的军队——北方贵族们最后的抵抗力量。他们士气低靡,盔甲破败、面色如土。只因为贵族们最后的那一点骄傲与侥幸,不得不强打精神,排出防御阵型来。   但即便是将败之军,五万人的队伍依旧相当壮观。即使从坡上看下,仍然一望无际。   安德烈骑在马上,将马鞭遥遥指向敌军的阵列:“实际上他们的军心相当涣散,然而贵族们却想要负隅顽抗。他们还以为眼下是旧时代——贵族们拥有豁免权,被俘之后只要缴纳赎金便可保留封地与自由。呵呵。”   “那么你打算怎样做?”我问道。   “一旦他们战败,统统都要上绞刑架。”安德烈沉声说道,“这不是王国内战……而是一场讨伐战争。他们的家族在昔日没有誓死捍卫格尔兹皇室的权威,却要在今日为德尔塔而战。这样的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也好让后方那些仍然蠢蠢欲动的家伙知道……他们今后要臣服的,将是一个什么人。”   我微微笑了起来。   这样的安德烈……便是我起初想要的安德烈吧。   那时候我让他学会残忍和狡诈,但那时候我也仅是将他当做我完成自己计划的一个工具而已。然而经过了这么长的时间,到今天发现他似乎真的成为了我想要的那个人,不知为何心底却生出了一丝遗憾来。   他挥了挥手。于是两个使者打着黑白相间的旗帜,骑马向敌军军阵驰去。   “这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自言自语道。   双方沉默地观望着。   使者远远放到对方阵前,敌军的一个重装骑士驱马应了出来。   双方似乎交谈了几句。   苍苍绿草之上、蓝天白云之下,这十几万人接下来的命运便要靠那三人谈判的结果来裁定。   重装骑士忽然抽了腰间的佩剑,一剑将其中一个使者斩下马去。   我军顿时发出一阵惊呼,而后转为怒吼。   那重装骑士耀武扬威地策马在阵前转了一个圈,然后重回本阵。   剩下的一个信使挺直身子,策马后退了几步、看着那骑士走了回去,才将黑白号旗掷于对方阵前,捞起了死者的身子,赶了回来。   安德烈冷冷地哼了一声,侧脸看我:“他们一心取死。”   “按照你们的战术,接下来该怎么做?”我问道。   安德烈听到这个问题,却忽然开怀大笑起来,然后指了指西蒙:“你问问他。”   西蒙在我旁边微微一笑,替他解释道:“一般来说,这种万人对攻的场面,我会首先冲进敌阵里去,搅个七零八落。你注意看他们的阵型——”他抬手指了指敌军的阵列,“相当奇怪,对不对?按照西陆的打法,他们的中间不应是矛兵,但现在都集中在那里了。”   “就是说……”   “都是送给我……做炮灰的。”他说了一个最近在安德烈的新军里挺流行的词儿。但是我瞬间就明白了那是什么意思。   “阵型被打乱之后,就是炮兵的炮击——一般会齐射三轮。”他说道,“然后我们的士兵们——就是你看到的那些长矛兵与火枪兵的方阵,会碾压过去。无论他们用骑兵还是矛兵攻击,都阻止不了这种攻势。安德烈给这种阵型取了一个名字,叫做格尔兹大方阵。”   “唔……若非今日手痒,倒真想好好见识这新式战法。”我笑道,“但是眼下……这些人就交给我吧。”   说完之后,我向安德烈与西蒙点了点头,策马走到两军阵地中间的那片区域。   随后听到掌旗官们此起彼伏的呼喝声:“保持阵型——”   对方显然没弄清楚我是出来做什么的。不单单是对方,似乎就连我军当中都出现了些议论声来。   然后我跳下了马,远远看了看敌军阵前的那一排羽箭手,从袍袖中取出一个装有月见草粉末小袋子来。   接着,开始在草地上刻画五芒星。   敌军阵营微微一片骚动,随后之前那个重装骑士策马分开重人走出了出来,向我这边仔细观瞧。我用余光瞥了他一眼——他的胸甲上蚀刻着繁复的纹章,应当是一位高级贵族。   而片刻之后他的脸色也证实了我的猜想。   似乎是我所穿的长袍给了他某种提示,他的神情由之前的疑惑转为惊讶,最终定格为惊惧。然而他飞速退回阵列之中,便听到敌军阵营一片号令声响起:“羽箭手准备——”   “放——”   “嗡嗡嗡”——一阵延绵不断的轻响之后,我感到头顶的天空陡然一暗。   再抬起头,暴雨般的箭矢已经变成一片乌云,直压了下来。   于是我直起腰,装模作样地在后背捶了捶,又擦了擦汗——   随后听到雨打芭蕉般的“噼里啪啦”。射到我周围的箭矢撞上了无形的护盾,纷纷崩裂,不曾伤到我分毫。   远处的我军阵营之中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狂笑,剑盾手们用长剑敲击着盾面,一片叮叮当当的声响。   然而敌军可就面色如土了。   似乎在弄清楚我在做什么之前,他们还不敢轻举妄动,于是再次响起号令,一排长矛兵小心翼翼地前进到了距离我大约五十米远的位置。   这些士兵应当算得上是精锐了吧……如果能够在这样的距离发起攻击的话。   这时候我已经完美地绘制成了一个精确的五芒星,又开始泼洒其他的辅助材料。   若是那些贵族们不是蠢货,现在就应当立即后撤。但显然他们没把艾林城下的那次战役放在心上,又或者觉得那是有人夸大其辞。   因而这些长矛兵进行了一轮投射——但必然徒劳无功。   于是他们犹豫着是否要拔出腰间短剑来与我肉搏。   我直起身来静静地瞧了他们一会儿,捏碎了一枚月长石。   于是一排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了下去,一秒钟之后,草地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后面的笑声更加猛烈了。   先前那个骑士似乎为此感到羞怒交加,竟然不顾眼前的危险,亲自策马跑到那排长矛兵之后试图用马鞭将他们抽醒。然后还没等他第二鞭落下,自己也掉下马来,睡着了。   这是时候战场之上的笑声已经算得上是排山倒海了。   然而……闹剧就此结束。   我稳定心神,以超魔技巧开始了吟唱。   对方显然感到了相当程度的不安,以至于这一次,他们派出了一个联队的规模。   大约六百人的剑盾、长矛混编部队在军鼓的号令下迈着整齐的步伐向我逼近。我只抬眼看了他们一下,便继续我的咒文。   双方之间隔了大约两百步,但他们的鼓点越来越密集,脚步越迈越快。   到我的咒文接近尾声的时候,那一队士兵距离我只有几米远,我甚至能够看得清最前面一个人胡子上的唾液了。   我的最后一个咒文也脱口而出。   我将手向下重重一挥,随后慢慢地转身走向我方军阵。   他们死于背后那些的贵族的愚蠢。   传奇法术“克里斯托的秘密花园”。   空气当中忽然传来微甜的花香,天空之中有鸟鸣响起。   地上的绿草涌起波浪,草茎如同婴儿的手臂般缓缓摇摆。   距离我最近的几百个战士,在同一时刻停止了脚步,然后抬头向天看去——彷如听到了圣歌,抑或精灵的低声浅唱。他们的脸上洋溢着无尽幸福,之前的紧张惊惧荡然无存。   随后这些战士们抛掉手中的武器,将双手向上抬起,仿若一棵尽情接收阳光雨露的小树。   随着微甜的气息逐渐向整个军阵当中弥漫,武器落地时的声响此起彼伏。   仿佛数万战士们已经迎来了求而不得的和平,纷纷抬起双手,仰起脸来,发自内心地露出微笑。   就好像……数万颗小树。   他们沉默无声地站立着,直至青翠欲滴的嫩芽,从眼睛、鼻孔、耳朵、嘴巴里生长出来。   嫩芽迅速生长,然后变成黄褐色的细枝,慢慢将他们的七窍撑开。   开始有鲜血流出……然而未等滴落在地,便已在流经的皮肤表面生发出新的枝叶。   无论是敌放阵营的武器掉落声,还是我方阵营的狂笑声都已停止了。   一大片广阔区域之中……   只剩下草木疯狂生长的沙沙声。   当我即将走回军阵,看到我方第一排战士脸上那种惊惧的神色时,敌军的五万人已经变成了一颗又一颗生级盎然的新树。   枝叶不断向天空伸展着,最终连成一片两米多高的密林。   最终,伴随着此起彼伏的轻微爆响,大片大片粉红色的花朵从枝叶上怒放出来,并且绽放出更加强烈的香气。   于是,就连沙沙声也停止了。只剩下从天空之中划过的清亮鸟鸣。   我在士兵们的畏惧的目光中穿行军阵,所到之处,人们纷纷避让……   就像是在避让一个来自深渊的恶魔。   我一路走到同样目瞪口呆的安德烈与西蒙身边,从执勤官的手中牵过备着的那匹马,跨了上去,与他们一同看向远处那片芬芳的花园。   “很美,是不是?”我对西蒙微微笑了起来。“你瞧,杀戮也可以这样美丽。”   “这是魔法师们的美学。”   他回过头来看了看我,脸上的神色似乎相当复杂。   沉默了很久,才说道:“似乎今天……才是我第一次见识到魔法的力量。”   我看着远方微微叹了口气:“但愿,不会有一天让我们彼此见证对方的美学。”   他沉默不语。   于是我拍了拍安德烈的肩膀:“该收兵了。”   他这才回过了神,指着远处那片密林:“他们……”   “他们会一直生长在这里。”我说道,“再不会有悲哀与恐惧。” 第二百八十四章 阴谋   随着最后一股大规模乱军的消亡,整个欧瑞境内的大型抵抗力量基本剿灭。余下的时间,安德烈带领大军又肃清了北方的残余份子。   当我骑马站在山坡上,看到安德烈于血色残阳之下、站在敌军尸首之上、手中高举欧瑞皇冠的时候,我知道一个新时代真正来临了。   他终将加冕为王,复兴格尔兹皇室。而那位曾经说他不配冠有“格尔兹”那个姓氏的人的骸骨,此刻则化身死灵骑士站在我的身边——何其讽刺。   于是我转头问索尔:“见到这一幕,有何感想?”   他罕见地沉默了很久,然后说道:“不知为什么,有些惆怅。”   我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你竟也学会了惆怅。”   然后便沉默了。   然而之所以没有立即返回艾林,则是因为我想要从西蒙那里知道更多的、有关东大陆的事情。   近些日子我们有充足时间来谈论这一切,他也如实相告——似乎就像他说的那样,他已超越了种族与国家的局限。   于是那个远在代瑟雷特洋另一端的辽阔土地的面貌,终于随着他零零星星的叙述,在我的心中逐渐清晰了起来。   那是一片与西大陆完全不同的土地。   那片土地之上,只有一个大帝国。   帝国的周边,则是臣服于它的零星小国。   起初他们也同西大陆一样,经历过列王纷争的时代,并且有许许多多类似魔法师们的人——他们被称为“秘道师”。   除此之外,还有类似于西大陆武士的武者。然而那些武者们掌握了类似魔法的奥秘,创造了“剑气”。   在那个时候,秘道师与武者们便是那片土地的顶尖力量,并且数量众多、参与到世俗世界的王权更替之中,地位超然。   他们拥有类似学校一样的组织,以此培养更多的新生力量。   然而就是这种过于庞大的力量,为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   起因是一位皇帝的死亡——他死于一位秘道师与一位武者的联合刺杀。   掌握了人间最高权力的帝王死于平民之手,天下震动。虽然此前人们早就知晓此类人的存在、并且清楚他们所拥有的强大力量——然而那个时候正是天下纷乱时代,诸侯们彼此虎视眈眈,只会为对手身死而拍手称快,不会考虑得更加长远。   但这位帝王的身份特殊。   因为他是东大陆历史上第一位大一统帝国的皇帝,是结束了数百年列国纷争局面的伟人,甚至他本身便是一位秘道师。   假如这样的丰功伟业都不足以令他拥有号令天下、莫敢不从的力量,今后又何如保证江山永固、子孙后代又如何安享太平?   因而继位的第二位皇帝,开始了对这种力量长达三十二年的削弱。   期间血流成河、天地变色,帝国几乎因此而崩溃。然而开创帝国那位的皇帝的血一直在告诉后代子孙们这样一个事实:倘若想要享受这至高王座所带来的无上威严,那种足以威胁皇权的力量必须被消灭。   千秋伟业已被奠定,过于强大的力量也就不再被需要。   这种努力一直贯穿了三位帝王的统治时代,直到有一天,东大陆上的一处遗迹被发掘了出来。   更幸运的是,得到这遗迹秘密的,便是皇室。   于是帝国开始了对那遗迹的研究,并且在将近半个世纪之后取得了进展。之后,就如今日的西大陆一样,名为“科技”的东西,因着那遗迹的秘密而以惊人的速度发展。   火药武器被广泛地装备军队,秘道师与旧时代的武者们在不断改良的武器面前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不得不彻底底臣服于皇权。   最终他们走上了另一条道路——秘道师的力量与科技结合了起来,钢铁的车辆在广阔国土上昼夜疾驰,燃料与魔力为它们提供着强劲动力。   至于武者们——他们的力量在这样的新时代面前显得苍白无力,既找不到契合的方式,又受到皇权的打压,以至于逐渐衰败,最终几近于无。   于是旧时代最后一位公认的剑圣西蒙,远离故乡,来到了这片土地。   他想要做两件事。   一件便是旧时代武者们的终极梦想——窥探天道,成神成圣。   另一件……便是探知东大陆的土地风貌,以及东大陆的遗迹。   然而他对我所描述的关于东大陆的一切……都发生在一百多年以前。   又经过了这漫漫一百年的时间,那片土地又会变成何种模样?我有些不敢想象。   与西蒙这一耽搁,便过去了半个月的时间。   安德烈的大军正返回王都,于是我在思考何时与他们告别。西蒙也许不久就会返回东大陆,我只能祈祷那片土地在这一百多年来已经不复往日的辉煌,令其无力在短时间内觊觎我们的家园。   至于杀人灭口的打算……的确有过。   然而偏偏西蒙这样的武者,即便在我们关系最好的时候都不曾忘记对我保持警惕。他并非米伦,也并非当世其他的几位大法师——我没有把握能够留得下他。   于是在一个春日的清晨,我走进了安德烈的营帐。   他正在用餐——相当简单。一碟粗盐,几片面包、一盘切成片的熏肉以及两块腌制好的苹果。   他并未起身,招呼我坐下。于是我依言坐到了他的面前,略一沉吟之后,说道:“安德烈,我打算在近日返回艾林。”   他微微一愣,抬起头来:“你要走?不不不,这不行。我们就要返回王都了,而我也即将加冕——那样的场面,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来为我加冕。”   我也是愣了愣——他此话当真?   也许是他看出了我的疑惑,于是他丢下了手中的面包,用手帕擦了擦手指,对我正色道:“你对我的帮助,我铭记在心。加冕之后,我曾经许诺你的……”   我打断了他的话,微笑道:“已经不需要了。我曾经要你为我做的,现在已经失去了意义。眼下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够建立一个强大的欧瑞。”   他看了看我,笑道:“那么你就更不能走。这世上,出了西蒙,便只有你是我的老朋友。你总不能让我自己为自己加冕——”   “有何不可?”我微笑道,“新世界的建立,总需要一些新的秩序。我很感激你邀请我前来观看你的最后一战,但……”   安德烈有些茫然地看着我。   我皱起眉头:“怎么?哪里不对?”   “不是你自己想要来帮助我的么?”他摊了摊手,“我并没有……我并没有想要打扰你的生活。瑟琳娜此前也对我说了你的态度,所以……”   我沉思片刻,陡然站起身来,注视着他:“你确定?!”   “确定什么?”他疑惑道,“我的确以为你已经习惯了艾林的那种日子……”   “不。”我说道,“你确定你并没有邀请我来到这里?确定不是你身边的什么人……错误地领会了你的意思,传达了这个命令?”   他似乎注意到了我的郑重神态,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想了想,点点头:“……我确定。那传递信息的东西只有我知道,我更不可能将它们交给我的副官——”   于是我大步向外走去,边走边说道:“抱歉,看起来我的确无法参加你的加冕仪式了,我必须即刻赶回艾林。”   他在我身后追了出来:“究竟出了什么事?可需要我一起去?我这里可用的军队还有几万人……”   我已翻身上马,并且喊来了索尔,低头对安德烈说道:“你等我的消息。倘若……倘若真的联系了你……务必让西蒙前来。但是你不要以身犯险。”   他还在犹豫,但我再次加重了语气:“答应我!”   他抬起了头:“我答应你。”   顿了顿,又道:“保重,老朋友。”   我心烦意乱地向他回以一笑,策马飞奔。   不对劲儿,我早觉得哪里不对劲儿!   来的时候便发现安德烈对于我的到来表现出了常的惊喜——而且丝毫不像我认为的那样,是有意怠慢我。   对中之前的种种异常情况我曾经心存疑虑,但随即便被战事和西蒙的故事所吸引,竟将它们抛到脑后了。   最要命的是……这段时间里,我也一直未同瑟琳娜联络——我本以为在现在的欧瑞境内,在米伦已经死去、那一位撒尔坦形同废人、罗格奥暂时蛰伏不动的情况下,艾林城应该安全无虞!   但现在想来……我定然是中了某人的调虎离山之计。   至于那个嫌疑人……我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对象。那便是,曾被我认为已经毫无作为、甚至懒得去击杀他的撒尔坦!   只有他才了解我们耳后那东西的功用,而他也有足够的条件去知道关于这东西更多的秘密,以至于能够制造出一段虚假的信息来——别忘了,暗精灵的地下王国本身就是一个遗迹!   至于他的动机——如果我猜想得没错的话,应当是由于失落、恐惧、怨毒、失望!   失落,也许是因为米伦。许多人,在我们的生命当中看似无足轻重,甚至对其满怀怨恨。然而那人一旦永远地离开了,昔日的情感便会在心中发酵……直至自己产生连自己从前也绝想不到的强烈的情感。米伦对他有情……我绝不相信他对米伦无意——毕竟我们都是来自同一个灵魂。   而恐惧……当他知道了这世界上存在着一个想要毁灭世界的家伙……还不够恐惧么?!   正是因为那恐惧,他才与他身边的那一位罗格奥的分身摊了牌,因而才失掉了绝大部分的魔力、变成了一个平庸的法师,于是……怨毒由此而来。   也因为这怨毒……因为他无法再像我一样可以得到那个做出选择的机会——失落感油然而生。   那么……他让我离开了艾林。之后会怎么做?   倘若我猜想得没错,他应当会将那个消息告诉这世上的另外几位大法师。   那些人不惜为了魔法而毁灭位面,而一旦知道了这个消息,又会做出怎么样的疯狂举动?   我有些不敢想下去……   我的心中眼前全部都是艾林城的样子——那个承载了我将近一年温馨生活、有我的妻子与孩子的城市!   但愿那些人不会愚蠢到毁灭整个艾林。   哪怕他们想要毁灭罗格奥、想要将罗格奥在艾林城之中毁灭——但愿他们足够明智,能不波及我的妻儿。   我紧咬牙关,听呼啸的风声在耳畔作响,看两侧的林木飞速倒退,感到指甲嵌入了掌心。   假如最最不幸的事情在我到达之前发生了,那么……   我后半生的时光,乃至我今后无穷无尽的生命过程当中,我都将牢记这仇恨,令那几人承受永无止境的折磨!   假如他们竟敢先我一步而去……   我将不惜与那魔鬼合作,以整个世界陪葬!   奔驰了大半天,暗星终于到了天顶。我怀着最后一丝侥幸,试图再这么多天以来第一次联系瑟琳娜。   然而耳后竟是一阵静默——   心中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消失了。   看来,我的预测是对的。   四天的路程当中,我换了十六匹马。   “撒尔坦之触”这个法术激发着马匹全身的潜力,令它们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速。这样的代价便是生命力以极快的速度透支,往往不超过六个小时,便会口吐白沫而死。   四天以来我日夜兼程不曾睡眠,索尔便在我的身后飞奔。直至最后一天,遥遥看得清艾林的城时,我才跳下马来,在附近的一处密林中睡了四个小时。   沿途早已喝问过旅人——艾林近期并未发生大规模的异常。   现在距离我离开艾林已经过了一个多月,也许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也许一切还在准备之中。我得不得按捺心中的恐惧与焦躁,以“睡眠术”令自己入眠。   醒来之后,太阳已经落山。时光与秩序之星运行到偏西的位置——看起来时间刚刚到晚上八点多钟。   我再一次检查袖中的施法材料,取出了那柄雷斯林赠予我的诅咒魔刃,趁着夜色翻越城墙进入了艾林。   现在的艾林已经一个繁荣的商业城市,即便到了夜里街道上依旧人来人往。我将面容隐藏于兜帽之下穿越人群,试图从只言片语当中得到一些消息。   然而人们一如往常地谈论着市井小事……不曾提及领主宅邸半分。   我只得继续前行,与索尔进入了一片居民区,并且绕过一条小道来到了宅邸的后门。   就在后门的门前,站着两个守卫。   我的心中稍微安定了一些。守卫仍在……宅子里应当一切安好吧?   于是我现出身形,走了过去,一直走到距离那两个守卫四米远的地方,停下脚步。   随后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因为他们两个人只是看了看我。我再走近一步,距我较劲的那一位喝问了一声:“什么人?”   于是我不做声地后退了一步。   那守卫便不做声了——依旧“忠心耿耿”地看守着领主宅邸的出入口。   是……“傀儡结界”。   在这片结界当中的人,依旧表现得像是正常人——会说话、会思考,能够露出生动的表情。比如刚才我在夜色中接近了他们守护的范围,他们便会像任何一个正常的卫兵一样,对我大声询问。   然而一旦对其施加影响的人超出了这片结界的范围——例如我退出了这四米的范围,那么他们就重新回到了之前的状态。   毫无疑问,宅邸已经被人控制了。   于是我再次上前,并且掀开了兜帽。两个守卫看到我的面孔,顿时露出谦卑的微笑:“大人,您怎么在夜里回来了?”   我扬手便将一团月长石的粉末洒在他们身上。两个人的表情顿时一滞,片刻之后,重新看向我,又看了看四周:“……大人,您怎么在夜里回来了?”   随后自言自语道:“刚才天还是亮的。”   我看了看四周,走到一人身边低声问道:“刚才——天亮的时候,是什么时间?”   他皱起眉头苦思冥想,然后说道:“好像是……夏月二日……也可能是三日。我……”   “你们两个,离开这里吧。”我的心情顿时变得更加沉重,对他们摆了摆手,“准你们两天假。去酒馆,或者随便什么地方——现在就去!”   也许是我严厉的语调吓到了他们,两人只疑惑地对视了一眼,便依言走开了。   这片结界生效的时候是夏月二日或者三日……   但眼下已是夏月十六日了。   我略微犹豫了一会,推开了门。   进了后门,是一片花园。眼下万籁寂静,只有低低的虫鸣与微风吹拂树叶时的沙沙声音。   随后释放了一个魔力侦测——   附近并无魔法陷阱,也没有操法者潜伏。于是我持着匕首,与索尔谨慎地向主宅走去。一切看起来都像是我离开之前的样子——两侧的红砖楼、那些仆人们的居所亮着灯,往常这时候他们都即将就寝,正在打发最后的休闲时光。   住宅的灯火也是亮的,通常这时候我在书房看书,而女人们则聚在一起谈论着白天发生的事情。   我甚至开始怀疑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第二百八十五章 我是一位旅人   我踏进大厅之中——只见到了一个三等女仆。她正在进行一日最后的清洁工作,见到我时向往常那样退到了一边、躬身行礼。   但我已知晓此刻的她仅是一个傀儡,于是继续向上走去。整座宅邸之中,都不曾感受到敌人的气息,反倒是二楼我与珍妮的卧室里,有着异常庞大的魔力波动。   也许敌人已经离去,只为我留下了什么东西……   在楼梯上越走越近,我却也越来越冷静。   我的确回来得晚了——一切都已经发生。我只能祈祷那个结果不会太糟,不会打碎我心中最后一丝希望。   卧室的门是虚掩着我,我推开了它。   出现在我眼前的并非血腥的修罗场,也并非散落零碎的肢体,甚至并非空无一人的卧室——   珍妮、瑟琳娜、唯安塔、阿提恩,甚至罗格奥,此刻都坐在床上。   他们就好像正在举行一次野餐——团团而坐,中间搁了一只蜡烛。   然而蜡烛的光亮是淡绿色的。   幽幽的那么一长条,在寂静无声的卧室当中拉成了一条细线——一直燃到了顶棚。   他们的面孔在幽绿色的烛光下显得诡异可怕,眼睛一眨不眨,似乎陷入了沉眠。   我知道这个法术——“永恒结界”。   虽然实际效果并不像名字所说的那样夸张,然而的确可以保证活体生物在相当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不喝不喝也不会死去。   然而我并未轻率上前——因为我还感受到了其他的几种法术。   我敢保证,自魔法出现以来,乃至以后,这片土地上都不会再有哪一处的状况比眼前更加复杂。三个传奇法术、十一个高等法术、六个中阶法术,被四个大型炼金法阵聚合在一起。   彼此之间魔力波动交错复杂,却又完美地融合共生,单个法术的魔力来源又影响着其他法术的运作,最终形成了现在的场面——   没有人在操控,也没有什么延时措施。   然而那些魔法就那样稳定地保持着蓄势待发的状态,从十几天前一直维持到了现在……   直到我走进来,牵扰了最细微的一处。   幽绿色的烛火略微一跳,之后光焰大盛——从一缕极细的火苗变成了一团喷发的火焰。   与此同时,床上的人的表情统统生动起来:犹如溺水者陡然浮出水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茫然四顾,最终视线落到了我的身上。   于是惊呼声此起彼伏。   最先是阿提恩的哭腔:“爸爸——”   然后是女妖唯安塔凄厉的声音:“啊——!”   接着珍妮向我大喊:“退出去,撒尔坦,退出去!”   只有同样身为法师的瑟琳娜闭上眼睛仔细地感应四周,然后凄然看向我,不再言语。   阿提恩想要向我跑过来,然而珍妮抱住了他,继续喊道:“快走!”   我只微笑着说了一声:“别慌。”   然后看向罗格奥。   他如往常一样,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视线落在床单上,不声不响。   倘若之前有他出手……随便以什么方式,敌人都不可能得手吧。然而他却像一个普通小孩子那样,选择了沉默。   在我看来……他间接地促成了这件事的发生。   他是想要……看着我身边的人快些死去,然后好让我履行最后的承诺?   呵呵,好一个“真神”。   那些蛰伏着的魔力法阵,此时终于活跃起来。缓缓的、如同无数片巨大却精密的齿轮,开始了转动。   似乎来者有意如此。为的是留给我考虑的时间。   我从那些魔力的波动当中知晓了这些魔法的名字……但我从未想到过会有人以这种方式将它们汇聚起来。我不可以,这世上任何一位大法师都不可以。   于是我问瑟琳娜:“来者几人?”   “你能想象到的所有人。”她的脸上露出凄惨的笑容,“当世除你之外的每一位大法师……还有……”   “一个同我一模一样的人。”我补充道。   她点了点头。   便只为了对付我与罗格奥……真是难为那些老家伙们了。能够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布置出如此精妙的法术统合体……这应当算是凡人们所创造出来的又一个奇迹吧。   瑟琳娜的脸上已是绝望。我想我猜得到她的现在的想法。   撒尔坦……不会是那样的人。   他可以暂时地放弃自己的梦想、甚至放弃对世俗的牵绊,去享受美好温馨的生活。然而这一切的前提是,没什么能够伤害到我。   无论是付出还是牺牲,都建立在有利可图的基础上。   为珍妮付出……我能够得到从前拥有过、却又失掉的爱情。   为瑟琳娜付出……从一开始我想要的便是她的帮助与影响力。   为阿提恩……那只因为他是我的孩子,从本质上来说,那种付出之后心底的满足感,也是另一种收获吧。   假如面对这样的场景——一个赤裸裸的阳谋、一个有去无回的陷阱,我该怎样做?   我的确从未考虑过这样的情况。我所设想的最坏的场面,也不过是自己陷入死地,而非现在这样——面对着我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各异神态。   珍妮将哭喊着的阿提恩抱在怀里,默默地看着我。我想我能够读懂她的眼神——她似乎并不怪我。就像是早已知道我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她只是那样凝视我,然后用一双温柔的眸子对我说:走开吧,撒尔坦。你已给我最幸福的一段时光,这是我能够祈求你为我做到的最后一件事。   带着对我的回忆继续生活下去。   于是我看着她,想要将她最后的样子深深刻印进脑海。然后抬起了脚。   如同我无数次毫不犹豫地做出选择一样……   向前踏出一步。   呵呵……开什么玩笑。我可是撒尔坦·迪格斯。   人间世界的最后一个死灵君王,传奇大法师,半神的巫妖……神格的拥有者。   我想要的东西——何时放弃过?我已经有过一次遗憾,何人能够令我再次退缩?   也许我冷酷卑鄙、阴暗恶毒……也许我杀人无算、嗜血疯狂。   然而我只知道前进,绝不后退!   哪怕我的前方是修罗屠场、万劫不复!   因为这一步,纷扰的魔力波动顿时沸腾了起来。可怕的法术锁定了我,令我的呼吸受阻、胸口沉闷,再无法抽身走出这魔法的泥潭。   珍妮发出撕心裂肺般的呼喊,瑟琳娜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于是我微笑了起来。   承诺你们的事情,何时失言过?   我慢慢走过短短的十几米的距离,一直凝视着珍妮。虽然她泪流满面,面容扭曲……然而我想要将这女子的音容笑貌刻印得更加深刻些……我想要将她刻印在灵魂里。   最后我走到床边,向她伸出手,说道:“来。我带你走。”   她拼命摇头、双手死死地抓住我,向外推。但阿提恩已扑进我的怀中,哭喊着“爸爸”。我摸了摸他柔软的毛发,用一只手将他抱起,然后用一只手挽住珍妮纤细的腰肢,将她拦腰抱起,向门外走去。   脚步似乎越来越沉重……法力的束缚像无数茂密的海藻般缠绕着我的双腿。我挟着他们走到门边,闷哼一声,抛了出去。   刚一落地,珍妮便要再扑过来,拉住我。然而那些法阵已经开启,她撞上了无形的墙壁。那屏障隔绝了她的声音,我转头不看她,再次返身,走到瑟琳娜的面前,将她与唯安塔抱起,笑着问她:“在你心里,我一直是个怎样的人?”   她茫然地看着我,最后摇了摇头:“现在我不知道。”   “之前你那表情,真让我失望。”我轻咳了一声,在将她送出结界的最后一刻说道,“守护他们。”   然后只剩我与罗格奥。   我疲惫地、艰难地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没想到最后我们还是待在一起。抱歉让你失望了。”我拍拍他的肩膀,“现在你应当意识到,你选错了人。只可惜那一位竟还是不了解我……我只是想要享受这最后一段时光而已。”   他沉默不语,我看向门口,然后站直了身子。   空间似乎在塌陷……视界变得有些扭曲。   空气粘稠不堪,每一次呼吸都好像吸进了海水,令我觉得身体越来越沉重。我感觉自己从未与北辰之星离得这样近……也从未如此地接近命运。   前世的一切,今生的一切,却只换来这样的结果。   直到现在,回忆之中令我最满足、印象最深刻,竟不是前世得到净化的那一刻,也不是今生知晓自己获得了神格的那一刻。   而是……几乎一整年的回忆。它们在我的眼前飞快闪过,如白驹过隙。   原来我所追求的,只是这样子的东西么?   于是我最后地看了珍妮一眼,想要留给她一个微笑。然而似乎有什么东西从脸上爬过……温热酥痒,那感觉颇为陌生。   假如还有下一世……我能够重新来过,我会怎样选择?   再遇到那位女骑士的话。   我想我会对她笑一笑,然后说:“你好。我是一位旅人。”   于是世界黑暗起来。 第五卷 光彩盛年 第二百八十六章 雕像   马车在泥泞的小路艰难行进,车轮上沾满了湿泥。路边的鸟雀在新发嫩芽的枝头叽叽喳喳,然而坐在车上的奥利弗却满心惆怅,甚至觉得周围清新凉爽的空气也变得沉闷起来。   令他烦恼的只有一件事——那个可爱的、脸颊上生了四点雀斑的栗发姑娘。   原本他来到这座宅子的时候,是给当时的马夫做学徒。谁知马夫在两年之后因为酗酒而被辞退,于是他就成了宅邸的马夫。   当时全家人欣喜若狂——这不但意味着可以领到三倍的工钱,更意味着从此奥利弗便成了一个体面人——用不着再像乡下人那样,挽起裤脚在农田当中劳作,而是可以穿得干干净净自由出行公爵宅邸、一日三餐无需自己发愁,甚至连衣裤都用不着母亲再费心自制。   当时奥利弗也是心中欢喜,当然……并非因为那些无足轻重的“小事”。他所喜悦的是……自己终于有了一个能够配得上二等女仆玛丽的身份了。   那个穿着美丽端庄的黑白女仆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总是挂着干净又亲切的微笑的玛丽。   他甚至打算再过一两年,等自己攒了足够多的钱,便向玛丽求婚。   直到昨天晚上。   他在起夜给马厩里的六匹马喂好了草料之后,从宅子后院里,发现少爷房间的灯亮了起来。然后有一个女人的身影就着亮光穿好了衣服。   他当时并未在意——贵族人家……主人要女仆侍寝虽然不是什么能够端得上台面的事,然而也不少见。有几个女孩子能够像玛丽一样始终洁身自好的呢?   但又过了几分钟,那女人推门出来,急匆匆地向北边女仆所住的红砖楼走了过去。   奥利弗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借着月光,他看清了那女孩的面容。   正是玛丽。   他忍不住低低地呼出了声音。玛丽听到这声音,先是一惊,而后看过来——于是也发现了奥利弗。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待了三秒钟,那种神情令奥利弗想要走过去好好地抱抱她——那是多么委屈、惊慌、羞愧的神色啊。   但下一刻,玛丽掩着嘴最快跑开了。   白色的女仆装裙角在夜风中飞舞着,就像一朵弱不禁风的小花。   于是才有了奥利弗此刻的惆怅。   实际上两人在此之前只说过了一次话——   “少爷让你备好马——他要出门打猎。”   “嗯……我知道了。”   除此之外,仅限于偶尔路过时微笑的点头。   然而奥利弗昨晚在她的脸上读到了她的心——她也是喜欢着我的!   该死!为什么我不早一点对她表白?为什么我非要愚蠢地等什么攒够了钱?那样的话……至少她会反抗,而少爷最终也不会将她怎样吧?!   但这显然不是最糟糕的——奥利弗并不在意这些。无论她被迫接受了怎么样的命运,他始终深深地爱着她。真正令他无法释怀的是……今天从主人的贴身男仆威廉那里听来的消息。   马第尔公爵家的这座老宅……可能要被卖掉了。连同周围的四个农场。   据说是由于长期的经营不善,艾林公爵即将破产,不得不忍痛搬出这座经历了数百年风风雨雨的城堡,而将它转让给一个来自东海岸的富有商人。   带着对少爷的不满,奥利弗握紧了拳头,挥鞭在马身上荡了一下——   真是无能,令人羞耻!   百多年的艾林公爵家,受人尊敬的艾林公国所有者,欧瑞皇室的亲密朋友,竟然走到了这一步!   虽然听人说是因为海上贸易的发达和东陆人的经济入侵使得艾林失掉了曾经的内陆商业中心的地位……然而主人们的挥霍无度他却是看在眼里的。不知道当他们临走之前,看到那张挂在正厅之中的第一代艾林大公爵夫妇的油画像时,会不会感到无地自容?   而一旦这宅子被转让……曾经的仆人们也都会被辞退。   那样的话……玛丽也就要回到自己的家乡了吧?据说她的老家并不在艾林公国……那么自己可就与她永远地天涯两隔了!   他重重地叹口气,驱马避开了前边路面上的一处小水洼,然后在心中暗暗打定了一个主意。   无论怎样,就在最近这几天……   一定要找到机会向玛丽告白,然后让她留在这里!   宅子被转让,其他的仆从可以辞退,但马夫……去哪里找像自己这样了解这些马儿的马夫?府里的六匹都是年轻的壮马,一般人要将它们调教好,可得花上一番力气……   自己一定可以留下来,然后让玛丽过上好日子。   至少不用再被那些贵族们欺负。   这样想着,他进了城,一路来到宅邸的庭院里。   但还未等跳下车,管家已经从大门走了出来,冲他大喊:“奥利弗,进来搭把手——”   搬家在即,宅子里的人都心慌意乱,即便平日礼节周全的管家都变得像个粗人了。奥利弗只得嘟囔着走进了宅子。   不少被请来帮忙的人来来去去,他险些被一个铁柜撞倒。小心翼翼地在人群当中穿行,终于跟上了管家的步伐。他将奥利弗带到了地下室当中,挥挥手散去浓重的霉气和腐味儿,指着宽广的空间中一大堆布满蛛网的杂物急急地说道:“里面的几尊小雕像——你给找出来,摆在这儿——楼梯下面。明天咱们带人来搬。这是公爵大人特别吩咐的,小心些,别磕坏了。”   奥利弗顺从地点了点头,于是管家匆匆离去了。   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幽暗的屋子里,不满地叹了口气。“哼……别磕坏了——那就不会丢在这儿,一放就是几十年。是窘迫得很……连这些古董也要换成金币吧?”   他边想边挽起了袖子,朝杂物堆走过去。   杂物堆当中,一个大理石的人像露出了头。奥利弗接着幽暗的光线看看他,不禁愣住了——   那雕像表情平静,然而脸上却留着两行眼泪。衣服的褶皱线条栩栩如生,看起来更是熟悉。   他瞧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低呼了一声。   这不是——大厅油画当中,第一代艾林大公爵的雕像么?! 第二百八十七章 故人   奥利弗走过去,小心地将这雕像旁边的杂物搬开,露出了它的全貌。   这尊雕像的技艺相当精湛——假如将它放在阴影之中,也许他会误以为那是一个还有生命的真人。雕像的底座是木质的,而且相当高,一直及膝。似乎是主人为了保护雕像脆弱的脚部。   他后退了一步,仔细端详,不禁再次赞叹起来。   不清楚自己出于什么心理,他将雕像周围的杂物清空,为他理出了一片空地。   ……也许是因为那些传说。   据说第一代艾林大公爵夫妇是欧瑞帝国格尔兹皇室安德烈大帝的好友,而且——男主人更是一位强大的魔法师。正是因为他曾经辅佐安德烈大帝四处征战、平定了天下,安德烈大帝才在他死后追封他为艾林大公爵。   因此形成了西大陆历史上独一无二的奇景:一位公爵,一位大公爵,共治同一个艾林公国。   不过魔法师这种事情……   奥利弗忍不住打了个寒噤。据说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正是死于魔法师之手,而安德烈大帝知晓了这个消息之后,立即将所有的怒火都倾注到了那个曾经不为人知的群体之上,并未使得他们广为人知——   在倾尽全力搜捕欧瑞境内操法者的同时——凡是与魔法师勾结的,将立即被送上火刑架。一旦发现贵族豢养或秘密资助魔法师的,将剥夺贵族称号、上绞刑架。任何疑似操法者的,将就地逮捕,随后遭受严厉审讯。   安德烈大帝的严厉制裁措施得到了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公国的协助——无数来自“黑城堡”的密探效力于格尔兹皇室,并且出没于欧瑞的各个角落。一时间人人自危,就连那些以表演维持生计的、以纯粹的技巧博取观众欢心的戏法师往往都难以幸免。   如此严厉的制裁引起了当时操法者的不满,于是那些具有强大能力的人们公开走上了历史的舞台,并且发起了六次针对这位年轻帝王的刺杀——然而全部宣告失败。   因为他的身边还有一位伟大的武者——“帝国之剑”西蒙·崔舍。在他斩杀了两位传奇大法师之后,操法者们终于意识到了这位帝王的力量与决心,纷纷迁出了欧瑞境外。   但那位帝国之剑再也没有出现——有人说他是在杀死了第二位传奇大法师之后与其同归于尽了,也有人说他回到了东大陆。   但无论怎样,自安德烈大帝时代之后,操法者日渐凋零。因为其他国家的君主们同样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被一位神出鬼没、顷刻间便可毁城灭地的魔法师刺杀。   在这样的情绪与强大欧瑞帝国的压力下,法师们终于真正的走上了末路。   但奥利弗也曾听说过另外一种稍微不同的说法——来自于某位醉酒之后的管家口中。   安德烈大帝之所以表现得那样愤怒,并非全是因为艾林大公爵——他的死仅是一根导火索而已。无论当时发生了怎样的情况,他终究都会开始着手清楚对其具有巨大威胁的魔法师们——因为他本身就是得到了法师的协助,才能够由一个佣兵队长成为了帝国皇帝。   但无论如何,奥利弗在面对这位具有传奇色彩的第一代艾林大公爵雕像时,都不由得在心中升起了些敬意。   于是他脱掉帽子向它鞠了一躬,然后才继续做那些管家要他做的事了。   ※※※   正当马第尔家宅邸忙成一团的时候,城中的石板路上又有一架马车驶来。   驾车者是一个皮肤发绿的矮个子,戴着宽檐帽,穿着燕尾服,脖间扎了一个黑领结。这样的打扮与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颇为不搭,顿时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车夫感受到了周围的目光,咧开嘴对他们“和善”地一笑——那嘴巴一直咧到了耳根……当即便有几个小孩子吓得哭了起来。   人们赶紧避让,却看到他长长的舌头伸出来一卷……一只飞到嘴边的苍蝇被吃了下去。   ……就好像一只青蛙。   于是围观的人们轰然散去,车夫嘎嘎地嘀咕了几声,又一扬马鞭:“驾!”   一直走到临近宅邸,人烟稀少的时候,一个女人的声音才从车厢里传出来:“你刚才又没忍住?”   车夫挠了挠头:“我……一路上只吃了一只。”   “还有下次的话……我就把你放回池塘去。”女声冷冷说道。   车夫吓得缩了缩本就很短的脖子,不说话了。   五分钟之后,马车停在马第尔家宅邸门前。   车夫跳下来开了门。先踏出来的是一只尖头的黑色小皮靴,然后是宽大的灰色长袍下摆。接下来,荡出几丝银发……一个身材修长、戴着兜帽的年轻女人走了下来。   她站定,抬头看了看这座饱经风雨的宅子,然后微微皱起了眉。   因为她看到了里面的混乱场面。   一大堆箱子摆在院中,仆从警卫来来去去,将更多打了包的行李搬出来。还有一些小雕像、白布包裹的大幅画像——看起来是要搬家的样子。   女人想了想,抬脚向院子里走去。她留在胸前的几缕银色的长发相当引人注意——因为在这片宅子里,只有两位公爵和一位少爷、一位小姐才拥有这样的发色。因而管家很快迎了上来,略一躬身之后询问道:“女士,您是……”   来者摘下了兜帽,满头银丝如同月华般倾泻下来。管家看向她的脸……相当美丽、不染烟尘的一张脸。他当即低下头去,恭谨地说道:“瑟琳娜公爵。您来了。我……去通禀一声。”   “且慢。”瑟琳娜制止了他,然后看向混乱的庭院,“这是怎么回事?”   管家小心翼翼地说道:“您上次来是在三年前……这三年发生了不少事……”   “说重点。”瑟琳娜皱起了眉。   管家的额头顿时渗出冷汗来:“就是说……公爵夫妇决定卖掉这座宅子。连同周围的四座农场。”   冷风骤起,在宽阔的庭院里打了个旋儿。而后一层寒意笼罩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忙乱的人们刹那间愣了愣,然后同时向这边看过来。   “我三年前来的时候,留下的那些钱呢?”瑟琳娜一字一句地问道。   管家的头低得更低,想要掏出手帕来擦汗,却忍住了:“这个……在下……没法儿对主人的事情多嘴……”   “就是说都花光了。”瑟琳娜冷哼了一声,“将近艾林两年产出的财富,被一家用了三年的时间花光了,嗯?!现在他们还打算卖掉这宅子?!”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她的发丝陡然飞扬起来。强大的精神力波动笼罩了全场,花坛之中新发的嫩芽簌簌发抖,而后猛烈摇晃、纷纷散落。   终于有一个人低呼出声:“法师……”   而后庭院里响起一片整齐的吸气声,另一个女仆大声叫起来:“她是法师啊……!”   但随即被身边的卫兵捂住了嘴,在她的耳边严厉地低声说道:“你不要命了?她是瑟琳娜公爵——安德烈大帝时代一直活到今天的、拥有皇室特赦的暗精灵大法师——她上次来这里做客的时候,你还在乡下种田呢!”   瑟琳娜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向宅邸正门走去。但此时一个中年人已经迎了出来。   他穿着最近流行的东陆风格的斜襟礼服,袍面上缀满了珠宝,脸上晒成了古铜的颜色,边走边惊呼道:“瑟琳娜公爵阁下,好久不见……您来了!”   然而迎接他的却是一张冰冷的脸。瑟琳娜自顾自地走进了大厅,环视一眼——四处都已经空空荡荡,看起来已经收拾妥当了。   于是她一转身,说道:“收起你那套虚情假意——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艾林大公爵尴尬地摸了摸鼻子,然后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叫了起来:“非欧娜……你瞧,瑟琳娜阁下来了。”   一个女人从楼梯上走了下来,边走边笑道:“终于见到您了——再晚一会儿,我们就得错过去了——”   然而回应他们的是一句更加冰冷的话:“你们要卖掉这里?”   两个人只看了瑟琳娜一眼,就不由得微微侧过了头去。   因为她的眼睛在发出淡淡的绿色荧光。艾林公爵或许并不清楚——因为她是嫁给了艾林大公爵在以后才继承了这个爵位。而男主人,亚伯恩·迪格斯则知道……这是这位可怕的女士盛怒时的眼神。   记忆里这位女士一向是和蔼可亲的。   在他小的时候,这位瑟琳娜公爵便常来探访父亲,每次前来必定带来经济援助,另会给他不少好玩的小东西……极少见她发怒。   实际上她似乎一直是一个冰冷严酷的人,然而对于冠有迪格斯这个姓氏的人,则总是会露出亲切的笑容。长大以后他才知道,这位看起来异常美丽、年轻的女士……竟已有几百岁了。   她是西大陆上已很难见到的暗精灵。   在很久很久以前,她是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撒尔坦·迪格斯和艾林公爵詹尼佛·马迪尔、以及安德烈大帝的亲密朋友。在他们三位都身死之后,这位暗精灵便因为前世的情谊,一直对这座宅子——依据这位大法师的意愿,一直叫“马第尔”宅——照顾有加。   因为这样一位传奇人物的恩惠,这个家族得以长盛不衰。然而此时……这位守护者,似乎真的发怒了。   亚伯恩只得低声解释道:“您应当清楚……最近口岸贸易越来越繁荣。然而艾林……早就不再是从前的商业中心了。又因为岩与火之国的衰落……所以在财政方面……”   “所以你们没有等到我——就决定卖掉这里?”瑟琳娜冷冷说道,“欠了多少钱?”   亚伯恩先是微微一愣,而后从心底生出喜悦来,连忙答道:“欠了北方的诺森堡伯爵一万三千个欧瑞金——您知道的,有的时候我喜欢在赌桌上来上那么一手……”   “这宅子又准备卖给谁?”   “唔……一位东大陆的商人——据说他对艾林大公爵的故居很感兴趣……”   “闭嘴!”这一声简直称得上是尖利了。艾林公爵夫妇险些瘫倒在地上。   “你不配提起那个名字!”瑟琳娜在大厅中踱了几步,“卖了多少钱?”   “三万个欧瑞金……”亚伯恩喏喏道,声音几不可闻。   “那么你即刻去取消这次交易。”瑟琳娜挥了挥手。   非欧娜女公爵忙道:“然而单方面违约的话……得交五千个欧瑞金的罚金……”   瑟琳娜直视着她,直到她再次低下头,唇边才露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来:“我有。”   然后她随后抛出一个小袋子。亚伯恩连忙接住了它,略显疑惑地打开一看,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全部都是拇指大小的彩钻!   一枚便抵得上一万欧瑞金……这里至少有十枚!   “您……”他抬起头来,“您……”   “刚刚杀死了帕萨里安……这西大陆上最后一位旧时代的大法师,战利品却便宜了你们。呵呵……”瑟琳娜抬起头来看着大厅,似乎心思已经并不在两个人的身上。   亚伯恩惊地发现,她的脸上竟露出了惆怅又失落的神色……   至于帕萨里安……他只知道那是一个被欧瑞通缉了上百年的家伙,早就搬去了南部。大法师?应当是个厉害得不得了的角色吧?不过他对法师之间的那些事一向不感兴趣,也不敢感兴趣……   然而那种反常的情感流露只有一瞬。接下来,瑟琳娜转过头,逼视他们:“这一次,不是无偿给予你们经济援助。既然你们可以为了钱卖掉这宅子……那么现在就由我接手。院子里的东西,统统搬回原处。宅子里的仆从,统统留下。带上你们的随身物品和这袋彩钻——另选几个卫兵——明天日出之前,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一家人。”   亚伯恩·迪格斯与他的妻子呆呆站在那里,过了半天才目瞪口呆道:“您……您是说……”   “我与迪格斯家的情谊,到今天为止。”瑟琳娜厌恶地看了他一眼,转过身,“况且如今的你们也不配冠有这个姓氏。”   大公爵叫了起来:“不,您不能这样做——您是我们守护者,您……这么多年您一直……”   “正是因为如此,我才看着你们一代代腐朽下去——有时候我在想,撒尔坦与珍妮的后代,怎么会变成你们这个样子?!”她猛一挥手,地面上立即布满一层严冰,“将这宅子卖给东陆人,然后我将你们统统变成青蛙——或者拿着这袋子里面的东西马上从我的眼前消失,你们自己选!”   意识到暗精灵法师眼中的怒气并非伪装,艾林公爵夫妇胆怯地后退了两步,然后急忙奔上了楼。   半个小时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个消息。自然是喜忧参半。   喜的是,自己的工作得以保留。忧的是……以后俯视这样一位主人,一位性格古怪的法师……究竟是福是祸?   但不管怎样,人们还是很快行动了起来,将费力搬出来的东西迅速归位。两个男仆抬着第一代艾林公爵夫妇的巨幅油画像向储藏室走去,却被瑟琳娜叫住了。   他们疑惑地看着美丽的女法师:“这是前主人的东西……您不打算在这里换上您的画像么?”   然而女法师一抬手:“放回去。”   两人只得重新将画像挂回原位,然后看到女法师在画像前久久凝视……神色间尽是哀伤惆怅。   很快的,奥利弗也得知了这个消息。   他怀着隐隐的喜悦走出了地下室,想要瞧瞧新来的主人,那位传说中的暗精灵大法师究竟是什么模样。   然后……便被她的美貌惊呆了。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暗精灵的脸上哀伤惆怅,一双眸子蒙着一层蒙蒙雾气,蜜色的嘴唇娇艳欲滴。银发的长发洒落肩头,露出尖尖的耳角……似乎不应当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存在。   他愣在那里,直到暗精灵转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他如梦初醒,顿时手足无措,半晌才想起了一个借口:“嗯……阁下,我在地下室发现了一尊艾林大公爵的雕像……”   暗精灵皱了皱眉头:“我对亚伯恩的雕像没有兴趣。”   “不,是第一代大公爵的雕像……”   女法师的眼中陡然爆发出一阵慑人光辉:“在哪里?带我去!”   奥利弗终于松了口气,同时也为女法师的态度而暗暗感到惊奇。但无论如何,最终两个人站在了雕像面前。   然后他看到女法师走过去,小心翼翼地用手轻触雕像的面庞……似乎想要为他拭去两行泪滴。接着她轻声说道:“他们……总算还留下了你,撒尔坦。我以为你早就不复存在了……我以为……”   然后她似乎才想到身后又站了一个人,低声道:“出去。”   奥利弗这才小心翼翼地退出了地下室,身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关上门。”   于是他忍不住最后偷偷地瞧了一眼——   暗精灵女法师……正将双唇贴上了那雕像。 第二百八十八章 异像   奥利弗与玛丽坐在一株繁茂的橡树下躲避夏季正午的阳光,眼前绿草如茵、天蓝云白,知了声声嘶鸣。   玛丽倚着他的肩膀,已经睡着了。细密的汗珠从细腻的脖颈上渗出来,显得皮肤洁白润滑……他真想低头吻上去。然而看了看她不住颤抖的长长睫毛,还是抬起头,并且用手揽住她的腰肢。   四匹马儿正在草地上闲散地踢踏着,不时低下头去啃食翠绿多汁的嫩草,个个膘肥体壮、油光锃亮。   于是年轻的马夫从嘴里发出一声满足的低叹。   已经到了夏月了啊……他这样想着,便轻轻将玛丽的身子托在地上,又将自己的外衣卷成一团,为她垫上了。   然后慢慢起身,走到了太阳之下。   阳光晒得赤裸的上身有些发痒,汗珠渗得更多了。但他却闭上了眼睛,感受了一会儿周围的热量,然后从腰上的小包裹里,捻了一点黄色的粉末。硫磺味儿顿时扑面而来——因为这本就是硫磺。   接下来他挪了挪脚、让自己站得更稳了些,抬起双手,开始轻声诵念一段咒文。   这是一个低级法术,火球术。   瑟琳娜老师曾经说过——对于一个初学者来说,环境因素的影响相当重要。根据周围的环境选择适当的法术,将能起到事半功倍的作用。   今天这样的环境——夏季正午,温度极高,并且空气干燥。应当是施展“火球术”最好的时机吧?   然而他随即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他分心了。   在持咒的过程当中不可胡思乱想,可是老师当初一再强调的。这对于一位高阶法师来说也许是无关痛痒的小事,但是对于一位低阶法师则意味着……   咒文最终完成了。但一点火花在指尖一闪而过,随后便腾起一股青烟与焦臭味儿。他连忙无声地张大嘴,握着右手连连甩着,同时转头去看有没有吵醒玛丽。   还好……她依旧沉沉地睡着。   再低头看手指的时候,发现食指与中指的指尖都已经破了皮,还被烧起了几个小泡。   又失败了。他垂头丧气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学到下一个法术。老师不是说我有魔法天赋么?可为什么几十天了……连一个火球术都没法成功?   傍晚时分他与玛丽回到宅子的时候,正赶上瑟琳娜在花园里乘凉。于是他与玛丽分开,自己则走了过去,恭谨地说了声:“老师。”   瑟琳娜看了他一眼,随后发现了他双手的异常,皱起眉头:“你的手怎么了?”   “我……”他连忙将手往后藏了藏,但最终决定说实话,“我中午的时候,偷偷练习了一下火球术……”   “成功了?”   “失败了。”奥利弗懊恼地说道,“没忍住……分心了。”   暗精灵法师想了想,说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奥利弗依言行事。   随后发现老师的脸上出现了某种奇怪的神色——像是有什么事情带给了她疑惑。然后她抬起头:“你用了硫磺?”   “嗯。”   “却只是伤到了指尖?”她挑了挑纤细的眉毛。   奥利弗不清楚她在惊讶什么,只得点了点头。   瑟琳娜微微摇了摇头:“整个过程说来听听。”   于是他详细地将整件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想了想,又补充了几个小细节。   瑟琳娜听过之后,眉头才舒展开了。然后严肃地说道:“你的想法没错儿——将环境对人的影响考虑了进去。然而‘环境的影响’,可并不单单指你周围的气温、湿度、风里等等——你身体对于环境的反应,也属于‘环境’的影响。我问你——抹硫磺粉的时候,你的手上是不是有汗水?”   奥利弗恍然大悟地眨了眨眼:“您是说……”   “多亏了那些汗水——它们同样影响了这个法术。要不然……”瑟琳娜看了他的手一眼,“你的两只手都要报废了。你以为什么每次要你试着施展法术的时候,我都会站在一边?”   年轻的马夫这才后怕地喘了口气:“原来是这样……”   “重申一次。以后在没有我的指导的情况下,不许一个人使用还不熟练的魔法。”说到这里的时候,她叹了口气,“我有皇家特赦……你却没有。况且现在那个莫名其妙的所谓‘议会’还在想着法地削弱皇权——一旦你被人发现了,除非我们亡命天涯,否则你就只能乖乖上火刑架了。”   听到这些话,奥利弗才心中一凛,赶忙答应了。   实际上他自己都没想到,竟会有这么一天,开始跟着这位暗精灵学习魔法。   按照老师的说法——现在具有魔法天赋的人越来越罕见,整个西大陆上还活着的法师也许不超过十五人——在冬月被她干掉了六个操法者之后。   她不希望这一门神奇的技艺就此失传,因而才会在观察了他将近三十天之后,要他做出自己的选择。   对于一个年轻的马夫来说……那段时间简直就是折磨。   一方面是想要享受安稳幸福生活的愿望——那个时候,玛丽已经接受了他的表白。   另一方面……一扇通向新世界的大门就在眼前,而自己手中还紧握着那扇大门的钥匙。   在整整三夜的辗转反侧之后,他终于横下了心。   于是他成为了西大陆之中,不超过二十位的操法者当中的一员。   随后他便知道了有关第一代艾林大公爵的、更多的故事,并且被深深地震撼着。现在,每天经过那座摆放在瑟琳娜魔法实验室当中的雕像身边时,他的心中都会生出某种复杂情绪——钦佩、失落、惋惜兼而有之。   原来这雕像……在百多年以前竟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便是说,见到这雕像就是见到了他本人么?   然而雕像脸上的两道泪痕是怎么回事,老师却一直没有说,他也没有问。   新历二十一年的夏月便这样匆匆流逝。奥利弗向瑟琳娜学习着魔法,并终于在夏月的末尾成功施展了一个小火球。   他与玛丽的恋情则越来越美好,他们打算在冬月的时候成婚。这样将来的孩子便会在第新历二十二年秋月出生——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又是收获的季节。   除此之外,宅子里并无大事。唯一几件令巷头街尾的人谈论了几天的,又都是国家大事。   据说东北边的因纳德立共和国同东大陆的人打起来了。原因是那个国家的统治者认为东大陆输送进来的低价产品令国内的商人破产,因此提高了关税。东陆人在几次交涉都得到强硬答复之后跨越代瑟雷特洋开来了六艘军舰,并且炮击了港口城市奎因。   因纳德立人很快派出了使者求和,并且签订了条约——具体内容当然不是他们这样的平民百姓所关心的。   然而他却见到瑟琳娜老师拿着一张从帝都发来的邸报,显得忧心忡忡。   另一件事则发生在帝国境内……据说议会打算从皇帝那里夺走立法权。这些日子跟随瑟琳娜老师学习语言,此类事情他也有了些大概的理解。立法权,不就是——当某一天皇帝想要将某处变成皇家财产,便制定一部法律,说明此处是皇家财产这种事吗?   虽然老师说他的理解并不完全对,但也算可以这样解释。   那么这样一来,以后帝国究竟是谁说了算?是皇帝,还是议会?   受到老师的影响,他对安德烈大帝凭添了不少好感。因而在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年轻的马夫很是气恼了一阵子。后来想一想……那些事情离自己实在太遥远了,想了也是浪费时间罢了。   不过仍觉得心中不平。据说议会的议员们同时也都是贵族和大商人……那些商人们趾高气扬的样子,他可不喜欢。   到了秋月末尾,瑟琳娜老师决定外出。   因为因纳德立那边似乎又出了事。那里的商人们向政府施压,要求再一次提高对东大陆商品的关税。在很久没有得到答复之后,他们烧毁了不少东陆人开设的货店,并且将他们都吊在桅杆上绞死了。   当地的政府似乎采取了坐视不理的态度,于是东陆人又开了军舰过来。   不过这一次来的是两支舰队……一共四十艘船。于是战火又燃烧起来了。对手则是商人们组织的来自多国的雇佣军。据说亚丁的“圣约翰骑士团”也参与其中,并且派遣了一支配备了火枪手的新军。   奥利弗不清楚老师想要去做什么。然而从她终日紧缩的眉头来看,似乎哪里发生了了不得的大事。   于是在一个秋月的午后,他驾车将老师送出了城,然后看着她骑上马,消失在密林小道之中。   接下来……就无事可做了吧。他有些失落地想,只能多用些时间把彩虹喷射术也掌握下来,好在她回来之后送给她一个惊喜。   瑟琳娜的魔法实验室,便交由奥利弗打理。他每日勤勉地打扫洗洒,还不忘清洁那个雕像。于是他另有了一个发现……   这雕像的质地异常坚固。某天他在搬一张桌子的时候,不小心将桌角碰到了雕像的胸口——那里正有一缕长发洒下来,落在袍子的一颗纽扣上。这缕细发与纽扣之间是镂空的——大约能够穿过一根手指。而桌角正撞在那缕头发上。   他急忙将桌子丢在一旁,去看头发……却发现一点儿都没坏。   于是他松了口气,将目光投向桌角——那里留下了一道白印。   这件事让他之后更加小心,并且在清洁雕像的时候会情不自禁地将目光落在那缕头发上。发梢正对着纽扣四个扣眼最上面的那一个。   时光匆匆而过……秋叶落下,第一场冬雪降临了。家里人催促他与玛丽成婚,然而他执意要等瑟琳娜回到宅子里。此类烦心事导致他一连几天都无法集中精力,最后只得打算好好歇上两天,再练习那个“彩虹喷射”。   然而另一件事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与其说是发生,倒不如说是发现。   那天下午他照例清洁雕像的时候,突发奇想,决定用柔软的棉球将雕像衣角的缝隙好好擦洗一遍——毕竟这位在百多年前曾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就在他擦洗到那缕曾经撞过的发丝的时候,他惊异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又揉了揉、晃晃头,再次看过去——   没错儿!   秋月的时候,那发梢正对着扣眼最上边的一个。然而现在……那发梢已经覆盖了那只扣眼,滑到了中间!   虽然只有那么一丁点的变化,然而这小小的细节却瞒不过对这雕像熟悉无比的奥利弗的眼睛。   他张大了嘴,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三步,瞪着雕像的双眼,过了好半晌才结结巴巴地说道:“你……在……你在……动?!”   这雕像在动!!   虽然动得极其缓慢,然而……它在动!那发丝就是证明!   他因这不可思议的发现,头脑陷入了混乱,以至于再次后退了几步坐到椅子上,穿了好半天的粗气。   然后种种猜测从脑海当中浮现出来——   老师说过,某些法术的确会令雕像活性化……但那是指石像鬼吧?   或者是某种连老师也不清楚的魔法?   但他的头脑已渐渐清醒,接着发现了一个问题。   按照这样的速度——虽然这速度极其缓慢,大约一百天的时间才滑动了那么一点——然而一年有三百多天,十年便有三千多天。   十年之间,这雕像的动作变化就可以被察觉了吧?那么百年呢?一百五十年呢?   足够它跨出一步了吧?!   可瑟琳娜老师百多年间一直恩佑着马第尔家……她没理由不发现这个变化吧?   那么就是说……他是在最近才开始了这种缓慢的变化?   奥利弗最终确定了这个想法。但也无法再推测出更多的事情了。   接下来,他站起身,战战兢兢地走到那座雕像面前,深深地弯下腰去鞠了一躬。然后鼓足勇气说道:“呃……撒尔坦·迪格斯传奇大法师阁下……嗯……艾林大公爵殿下,我叫奥利弗·史密斯,是您生前的好友……不,是您的好友瑟琳娜大法师的学生。如果您能够听得见的话……我在此向您表示深深的敬意,并且为我之前对您所做的唐突举动感到抱歉……我无意冒犯您,只是……”   他觉得自己越说越混乱,到最后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于是便住了嘴。想了一会儿,他跑出了书房,然后……抱了两件斗篷走进来。   又鞠了一躬,说道:“您看,这间屋子里没生火……现在已经是冬天了。假如您还有感觉的话,是不是会觉得有点冷?所以我再次为您奉上我的两件斗篷……嗯……瑟琳娜老师也许有更好的……可以配得上您的身份的,然而我没法自作主张。所以如果您不嫌弃的话……如果您……”   他侧耳倾听了一会——当然得不到答复。   于是便小心翼翼地将两件斗篷披了上去。一件绿色的斗篷,一件褐色的斗篷,披在这雕像的身上……奥利弗看了看,有些想笑。然而他在心中告诫自己那是对这位大公爵殿下的不敬,于是赶紧背过身去。   到瑟琳娜回来之前,实验室里一共出了两次小小的事故,然而全都有惊无险。   第一次是他不小心打翻了一瓶淡绿色的溶剂——没想到里面竟然是含有剧毒的气体。他被呛得晕头转向,又失手打翻了另一瓶。谢天谢地,竟正巧是解毒剂。于是他仅仅是咳嗽了三天。   第二次是因为他练习“彩虹喷射”。这个法术失败了也不像“火球术”一样危险,因此他偷偷尝试了几次。没想到最后一次成功了……射线一出手,就直奔一面镜子而去。   照理来说,会在同时被反射回来,然后……他这个人就从世界上消失了。然而那面镜子竟有瑕疵,射线被偏转了一个角度,从他的耳边飞了过去,打在墙上消失了。   经历了这两件事,奥利弗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回想起老师临走之前叮嘱他的话——   一个陌生的魔法师实验室,是世界上最危险的地方。因为你永远不清楚什么东西上便附着这一个可以致死的法术,也不清楚一杯清澈透亮的水里会不会含有剧毒。   唯一保险的方法便是远远地离开那里。   眼下看来,即便是已经相当熟悉的、老师的实验室,也绝不是可以掉以轻心的地方。   打那之后他行走在这屋子里的时候如履薄冰,生怕一个小心便触发了某处老师忘记告诉他的法阵。   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冬月的末尾,瑟琳娜老师终于回来了。   奥利弗所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雕像的异常情况原原本本地向她描述了一遍。   然后他便看到老师的眸子里又爆发出那种第一眼看到雕像时的光彩来。   随后……她又像是想起什么,将目光转移到了自己身上。   他从未见过那种表情,以至于完全弄不清楚眼前这位暗精灵大法师,究竟在心中揣测什么事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分别   然而从此之后,他的这位老师对他的要求竟变得更加严格了起来。   在主持了他与玛丽的婚礼之后,她为在这对新婚夫妇在宅邸之内分配了一套居所。并且让他卸下了马夫的工作,专心学习魔法。   宅子里的仆人们当然对这种变化感到惊异,但在女法师的威压之下,最多也只能相互之间窃窃私语。   奥利弗不清楚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种变化,但对于自己现在的境遇,他当然是喜悦的。他再也不用穿着马夫的粗布衣服,同马粪与干草打交道了,他甚至还有闲暇坐下来享受一杯下午茶。从前他最美好的愿望也只是和玛丽拥有一栋小屋,男人做马夫,女人做女仆。过上十几年,成为附近受人尊敬的老实本分人,有那么两三个孩子,最后一起苍苍老去。   但现在……他看了看摊开在眼前的魔法书,露出一个微笑来。   冬月结束的时候,距离瑟琳娜回到这里还不到一年。但在这短短的两百多天中,奥利弗已经从一个马夫变成了一个魔法学徒。   他穿着黑色的尼麻长袍穿行于宅邸之中,所过之处仆人们都向他点头致意,就连管家在与他交谈时,都得加上一个“奥利弗先生”的头衔。玛丽的地位因此而水涨船高——虽然瑟琳娜并不需要太多人服侍,但仍旧让她做了自己的贴身女仆……只是这贴身女仆实际上还没有奥利弗来得亲密。她所能做的,便只是在瑟琳娜从实验室里出走来的时候,为她奉上热毛巾与热茶而已。   原本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但在春月中旬的时候,却被一个人的到来破坏了。   严格地说,那个人并不是来到马第尔家的宅邸,而是来到了马第尔家的猎场。   来者是亚伯恩大公爵的独子,阿瑞斯·迪格斯。   大公爵一家搬出了马第尔宅之后,另在艾林城的西北边置下了一套相当不错的庄园。从瑟琳娜那里得到的十万欧瑞金,很快将这庄园装饰得更加豪华。他们另外将不少钱投进了与东大陆的口岸贸易当中,据说收获也不少。   因此从最初的丧家之痛中恢复过来,这位少爷,将来的艾林大公爵,眼下的艾林行宫伯爵,便起了春猎的兴致。   其实他倒一向不爱运动,只是最近得到了一柄东陆制造的、装饰华美的长枪,因而迫不及待地想要在同伴面前炫耀一番。   到来猎场、尽情玩乐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失礼之处——到了马第尔家宅子附近,却没有去探望瑟琳娜公爵。   虽然他们一家人一直将这位大法师当做家族守护者、大金主,但实际上并没有多少亲切的情感。因为瑟琳娜本身的那种冷酷气质在无形当中也一直拒人与千里之外。但不论怎么说,这两家也算是世交,更何况在别人的领地附近行猎,登门拜访也是一个贵族的应有礼节。   虽然年轻的阿瑞斯伯爵并不是一个温文有礼——甚至算得上是个反复无常、骄奢淫逸的家伙,然而打小接受的贵族教育却让他不得不走这么一趟……否则将会在贵族圈里留下关乎体面的、相当不好的评价。   于是在辞别了其他的朋友之后,他带了一个男仆,来到了马第尔家附近。   随后便遇到了一位熟人——昔日曾在他身下呻吟、今日的奥利弗之妻,玛丽。   这些日子玛丽过得相当幸福。因为丈夫并不计较那个她自己也不愿想起的夜晚。然而当时……作为一个寄居在大公爵一家屋檐下的女仆,她又如何能够反抗呢?毕竟来到这里的第一天,便有老人告诉她要做好这个心理准备。   只是没想到那一天终究来临了。   而现在经过将近一年的幸福生活,她出落得愈发美丽。白皙的皮肤因为良好的营养而透着微微的粉嫩,柔顺的褐色长发随风飘扬,纤细的小腿从裙子底下露出来,迈着轻快矫健的步伐。   她提了一篮刚才商店里买回来的白糖,正打算回家。   然而前路被一匹马拦住了。   她转个方向,打算避那匹马,却听到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呀,真的是你,玛丽。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玛丽略微惊讶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那个端坐在马背上的年轻贵族。   随后脸色微微一变,勉强露出笑容来:“日安,阿瑞斯伯爵。您来探访瑟琳娜女士么?”   阿瑞斯捻了捻唇边的小胡子,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来:“原本是这样打算……眼下么……”他又转开话题,策马同玛丽慢慢并行:“你好像过得不错——没记错的话,我离开的时候你还是三等女仆……眼下看你的装扮——已经是二等女仆了?”   玛丽当然不会把他的这种做派当成是“平易近人”。这位伯爵是什么货色,她早就一清二楚。更何况此刻这个男人又令她想起了自己的屈辱一夜——实际上仅仅是为了解决生理上的需求,便轻易地夺取了自己的第一次,这使她对这位伯爵更生不出半点儿好感来。   最重要的是……一旦丈夫见到自己与他走在一处,心里会更加不痛快吧。   于是她用稍嫌冷淡地声音说道:“回伯爵大人。现在我是奥利弗的妻子。”   “奥利弗……”阿瑞斯微微一愣,然后眼前才略微浮现出一个影响来——穿着粗布衣服的、整天与马粪打交道的金色年轻人。于是他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可惜了……”   然后又说道:“我家在北边买了所庄园。里面新进了不少仆人。可惜……都是新手,我们一家相当不适应。假如你这样的老人过去的话……也许会做女仆长。毕竟……”他露出一个“神秘”的笑容来,“你最了解我的喜好。”   玛丽紧皱眉头,一声不吭。   走到宅邸大门前的时候匆匆行了一礼,然后快步离去了。   阿瑞斯颇为无趣地摸了摸下巴。然而一个念头却在脑海里越发炽热了——   远去的玛丽长发飘飘、腰肢细细,圆润挺翘的屁股包裹在裙子里……令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晚上来。   原本是醉酒之后的发泄,然而结合眼前这情景一来,就更觉得诱人几分。   再联想到这女人此刻已是某个马夫的妻子……异样的情调更是勾得他有些口干舌燥。   但他也只得勉强收起注意力——因为正有不少仆从用略显惊讶的目光看着他。   这些家伙……他在心里闷闷地想。   他来得挺巧——瑟琳娜刚刚结束了实验室的工作,走了门。   虽然她并不欢迎阿瑞斯的到访,然而身处人类王国这么多年,她不得不打起精神与对方虚与委蛇——毕竟她也是一个贵族,而这一套正是贵族礼节。   今日的阿瑞斯似乎分外殷勤。在谈话气氛稍稍好转一些的时候,他忽然诉起苦来:“公爵阁下,现在我们的日子可不大好过。虽然蒙您馈赠,得到了一大笔钱,又置下了一套不错的宅子,然而人么……”   他叹了口气:“都是些粗手粗脚的家伙!有的时候我真怀念从前这宅子里的仆人。”说了这句话,他福至心灵,一个念头跳了出来,于是赶紧补充,“其实我这次来拜访,就是家父的意思……想要看看您方不方便让几个老人跟我回去,好好管教那些人。如果您舍不得的话——到了秋月,我们再把人送回来。”   “噢……这样。”瑟琳娜笑了笑。然后想起从实验室的窗中看到的那一幕,接口说道:“你想带谁过去呢?”   阿瑞斯压根儿没想到这位大法师这次这样好说话,微微一愣之后说道:“得带个厨娘过去——新庄园的饭菜让我们倒尽了胃口。得带个男仆过去——现在那些家伙,我们根本就找不出人手来招待来客。另外么……”他看了看瑟琳娜的脸色——对方暂时没有露出不愉的表情——于是最后说道,“家母和妹妹还需要一个女仆……来的时候我遇到了玛丽。从前她就干得不错,我想她比较合适。”   瑟琳娜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直到看得他有些紧张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以避开对方的视线,才轻声说道:“嗯。好吧。”   阿瑞斯的心中一阵惊喜……这样容易?   然而他很快露出真诚的表情,在瑟琳娜递过来的手上吻了吻——对方已经打算送客了。   但这一件事……对于玛丽来说却是个灾难。   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对她一直温和的女主人会做出这样的决定。她甚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那些大胆的仆妇私下里嚼的舌根来——女主人必定是喜欢上了她年轻英俊的丈夫,所以才会对他那么好!   她想要让丈夫去恳求主人,然而奥利弗眼下却被瑟琳娜派出去采购几样施法材料了。她在催促声中含着眼泪拖过了一个小时,想要亲自面见瑟琳娜。但管家面色冷漠地拦住了她。   最终,怀着巨大的不真实感,她同另外一男一女上了路……心中满上绝望哀伤。   假如丈夫回来之后不能说服主人回心转意,他们会怎样?   是会私奔,还是无奈地接受命运? 第二百九十章 决斗   三个小时之后,奥利弗从城中采购回到宅邸。   于是沿路发现了大家看他的异样眼神。他有些微微疑惑,直到一个男仆将他拉到院中一角,快速向他诉说的事情的大概情况。   奥利弗想要斥责他,怎么可以开如此恶劣的玩笑。然而回想到大家的眼神,以及眼前这个人焦急诚恳的神色,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将那句话说出口。   然后他忍不住抬头向实验室的窗口望了一眼——一张面孔一闪而过。   不解与愤怒的情绪瞬间充斥他的胸膛——被带走的既不是一个玩偶,也不是一只家畜,而是他的妻子——组成了他那个小小幸福世界的另一部分!即便身为这座宅邸的主人、拥有他们所签订的雇用契约,然而……怎么可以这样做?!   他当即大步向实验室跑去。   但短短的一段路程,却让他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并且想起了另外一些事——   自从瑟琳娜老师回到艾林,并且从他口中得知了萨尔坦大公雕像的消息之后,对他的态度就忽然变了。   虽然是比以往更加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教授自己神秘学知识,然而那种感觉与从前是全然不同的!   从前的瑟琳娜老师,在与他说话的时候语气温和,面容平静,不要求他在某段时间之内必须要掌握什么,而是告诉他,“一切依照兴趣来”。那段日子应该是两人之间关系最温和的时期,从她那里感觉到的,是一个真正的为人师者所应有的态度。   然而现在……即便与自己说话的时候仍然语气温和,面容平静,但奥利弗已经渐渐感受到了这种表面的平和之下所隐藏的可怕情绪——无奈、不安、警惕,甚至……还有厌恶?!   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他无数次这样问自己,却始终得不到答案。于是他试着以更加恭谨、谦卑的态度与自己的老师相处,甚至更加细心勤快地打理那撒尔坦大公化身而成的雕像,然而……   他能够感受到,从背后投来的却是某种嘲讽的眼神!   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了。   假如自己的老师内心的真实想法真是如此,到底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让她继续与自己相处?自己只是一个农夫的儿子,出生于环境恶劣、穷困潦倒的乡村,却依靠自己的勤奋努力来到了这里,打那之后没有做过任何不恰当的事、没有生出任何不本分的心思……   到底是哪里出了错儿?   怀着这样的心思,当他来到实验室门前的时候,已经完全冷静了下来。   他揉了揉自己的脸,整理好衣袍,深呼了一口气,抬手敲门。   “请进。”   于是他推开了门。美丽的暗精灵正坐在宽大书桌之后……但他现在已经生不出欣赏的心思了。他反手关上门,走到书桌之前,试图让自己的眼神柔和一些:“老师,我回来了。”   “嗯”。暗精灵平静地看着他。   “我听说……刚才宅子里发生了一些事情。”他将手在宽大的袍袖里攥住了,“我的妻子,玛丽,被阿瑞斯伯爵带走了。”   瑟琳娜“嗯”了一声:“既然知道了,还在等什么呢?”   奥利弗略微惊异地抬起头来:“什么?”   “你不想把她追回来么?”暗精灵端起茶杯,吹着白色的热气,“就说我改变了主意,打算把玛丽要回来。”   奥利弗愣在那里,过了好一会,终于忍不住低下头,问了一句:“为什么?”   暗精灵放下了茶杯,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唇边才浮现出笑意来:“这是一次试炼。假如你能把你的妻子救回来,我就同意你脱下现在的星袍,换上橡叶法袍,摆脱学徒的身份。”   奥利弗慢慢抬起头看着瑟琳娜:“只是……因为这样?”   瑟琳娜点点头:“难道你不想成为一个得到了大法师之塔认可的正式法师?眼下西大陆上,具有这种资格的人,也许……只有我一个了。”   奥利弗看着她的眸子,过了一会,放缓语气,恢复从前一贯的谦恭:“我当然乐意成为一个真正的魔法师。然而……老师您不是说过,学徒大多数都得过上十几年,才能成为……”   瑟琳娜微笑着打断了他:“因为大多数的学徒都没能在一年之内学会六个法术。”想了想,又像是忍不住似的,补充了一句,“你的天赋……的确惊人。”   说到这里,奥利弗便只得微微躬身,向瑟琳娜行了一个法师礼。   然后走到雕像面前,像以往那样,又对他行了一礼。   接着慢慢退了出去,关上门。   随即眉头又紧皱起来——试炼?   开玩笑!   什么样的试炼,会以伤害师生之间的情感为代价,甚至将学生的终生幸福作为赌注?   这不仅关乎利益,更关乎尊严!   哪怕是一个女仆、一个马夫,同样有自己的尊严!自己的老师……这位曾经对自己相当亲近的老师……呵呵,说到底,还是一个贵族。不管究竟是因为什么,贵族们一贯都是如此——将平民视为下等人。他不由得想起了在街上听到人们说的话来。   据说在北方,在帝都附近,已经有不少平民出身的大商人——那种一直不曾被上流社会真正接纳的大商人——在呼喊自己的权益,要求废除部分贵族特权。   他曾经觉得那是大逆不道。然而现在想起来……不由得为自己当时的想法感到懊悔。   在他们那样做的时候,自己敌视他们。而当自己落到同样境遇的时候,又有谁为自己呼喊?   他这样紧皱着眉头,回到自己的家里,迅速地检查了属于自己的魔法装备、施法材料。   然后来到马厩之中选好了一匹马,策马疾奔出马第尔宅。   而瑟琳娜在窗口,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又轻轻触了触身边那尊雕像的面颊——它从前紧闭的双唇已经张开了极细的一道。   “也许我是错的呢?”她皱起眉头,自言自语。   ※※※   眼下阿瑞斯一行人正走在一段田间土路上。   昨天刚刚下过一场春雨,道路上的湿泥还没有干透,这使得步行的四个人行走起来速度不快。但一向脾气暴躁的阿瑞斯伯爵却没有一点儿不耐烦。   相反的,他还时不时地回过头去,嘴角带着微笑打量玛丽——这令后者本就阴郁到了极点的心情变得更加糟糕。   那眼中的热切的欲望……令她忍不住再次压抑着、低声抽泣起来。   身边胖胖的厨娘安妮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小声说道:“也许随后你的丈夫就说服了公爵大人……过来接你了呢?”   然而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这话。   那男人必定是惹公爵不开心了。她在心里想,也许公爵真是的喜欢上了那个小伙子?——他也还算英俊,最近又好像变了个人。走在街上,谁都会把他当成一位贵族。如果自己还年轻的话,说不定也会喜欢他呢?   所以就把他的这位妻子打发走了吧……   她叹了口气。再看看身边这个依旧在低声抽泣的女孩子,也不说话了。   一行人终于走出了那段土路,来到大路上。   玛丽回头向艾林的城墙看去——已经快要变成了一条不起眼儿的白线了。眼睛里噙满了泪水,看东西模糊不清。因而当地平线的那头有一个小黑点向这边快速移动的时候,她只当是自己眼花。   直到身边的厨娘撞了撞她的胳膊肘,疑惑地说道:“好像有人来了。”   玛丽的心中像是有一堆干柴,“腾”的被点燃了。她飞快拭去泪水,向后边去——   那果然是一个人影!   而且,随着他渐渐接近,她发现那是丈夫常穿的黑袍的颜色!   于是她不由自主地停在了原地。   走在前面的阿瑞斯男仆乔治发现了她的动作,转过身来问:“怎么回事?”   厨娘向远处伸出手:“好像有人追来了。”   阿瑞斯在马背上听到这句话,转过了身子。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向乔治伸出手去:“拿枪来。”   男仆略一犹豫,将那柄嵌着金丝与宝石的火枪递了上去。于是阿瑞斯带着冷酷的笑意慢慢填装子弹,最后将枪横搁在马背上,哼了一声:“一个马夫。”   玛丽看到了这一切。脸上顿时露出惊惶的神色。   枪这种东西……大家都是熟悉的。虽然很少亲眼见到,但口耳相传,都清楚是了不得的货色。   她见阿瑞斯的脸上露出冷笑,又看看正在接近的那匹马,祈求似地对这位行宫伯爵说道:“大人,求您别伤害他,也许他只是来和我道个别,他……”   阿瑞斯傲慢地笑了笑:“你怕我将他当成一头鹿射杀?你清楚这柄枪的一枚子弹就值一枚欧瑞银么?倘若他是个老实本分人,本人当然不介意给你们告别的机会。要不然……”他顿了顿,“艾林公国,是迪格斯家的国。你们,也是迪格斯家的子民!”   随后他抬起头,看着那个正逐渐的身影。   然而来人的打扮却令他微微吃了一惊——这是那个马夫?   来者穿着一身尼麻的黑袍,上面还有星月的暗纹,虽不起眼,但看起来手工精良。即便比不上那种来自东陆的精致丝绸袍,却也是西陆土产之中比较上乘的面料了。   他面容整洁,头发被修剪得很干净,胡须也刮得光光……若不是那张脸上还残留着些略微熟悉的痕迹……他真以为自己见到了一个有身份的贵族。   奥利弗行到近前,跳下马来快步走近。先对玛丽投过去一个安慰的眼神、微微点点头,又对阿瑞斯施了一礼:“尊敬的伯爵大人。我带来了我家主人的讯息。瑟琳娜公爵大人决定留下玛丽,会令派一名有资格充当女仆长的女士随后赶去您的庄园。”   玛丽忍不住捂着嘴,发出一声喜悦的低呼。   然而阿瑞斯皱起眉头:“讯息?信函呢?”   “的确是公爵大人本人的意思。”奥利弗直视着马背上的人,“稍后赶去的女仆可以带去公爵的信件。”   “呵呵。一个马夫。”阿瑞斯轻蔑地说道,“竟然冒充一位公爵的使者。”   奥利弗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撒尔坦·迪格斯的后代。   他们……真的拥有同样的血脉么?那位伟大的古代传奇大法师的后人?   很难将眼前人同那尊雕像联系在一起。   于是他说道:“我已经不再是马第尔宅的马夫,阁下。现在我是瑟琳娜大法师的特别助理。”他着重强调了“大法师”几个字,试图令对方知难而退。   阿瑞斯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略微惊讶又疑惑地打量了眼前这个壮实的年轻人一番,然后拿起马背上的枪,将枪口指向奥利弗:“我命令你退下,平民。无论有什么样的理由,我得见到公爵的亲笔信函。在此之前,你别想从我这里带走任何一个人。”   玛丽发出一声低呼,想要拦在俩人面前。然而厨娘拦住了她。   呵呵……贵族。奥利弗在心中冷笑起来。眼前这个持枪的年轻人,同自己是差不多的年纪……却夺走了妻子的初夜,更在此刻想要变本加厉。   一切只因他是一个贵族。   我钦佩撒尔坦大法师。他在心里默默说道。然而你们这些人……就如老师所说,不配冠有他的姓氏。   于是他慢慢向后退出了几步。   并在阿瑞斯的脸上露出不屑的笑容,打算将枪放下的时候说道——   “如您所见,我的袍子上刺绣有星与月。假如您对您的那位祖先,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撒尔坦·迪格斯殿下的过往稍微了解的话,就应当清楚……”他深呼一口气,冷冷地吐出后几个字,“我是一位操法者。”   在所有人来得及为他公然承认这一禁忌的身份而发出惊呼之前,他继续说道:“既然您不想改变自己的决定。那么,我,奥利弗·特劳伦斯,以魔法学徒的身份,在此对你发出决斗请求。你,或者我,直到有一方倒下。在此期间,你可以使用任何武器——包括你手中的那柄火枪。”   艾林的行宫伯爵,阿瑞斯·迪格斯不禁策马微微后退了一步。   家族的历史……他当然是了解的。也大概知道自己的那位祖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然而……星与月之袍?就是这个样子?   一个魔法学徒?自己的那位祖先……是一个传奇大法师吧?就如瑟琳娜公爵一样。学徒这玩意儿……敌得过手中的火枪?父亲曾经说过,即便是那位祖先,也曾为火枪的威力感到心惊呢。   于是他从起初的惊愕中恢复了过来,冷冷一笑,跳下马,又示意男仆将马匹牵走。   “作为艾林的伯爵,我有权力现在就将你送上火刑架。但出于对我先祖的尊敬,我决定给你一个决斗的机会。”他傲慢地说道,“就用这柄火枪,在此地,提前对你进行审判。”   然后他将枪口微微垂下,以最标准的持枪预备姿势做好了准备。   他的确是有资格具备这样的信心的。因为他曾经接受过极正规的现代军事训练——而那本应是属于公国军队的训练。   在艾林公国建国三十多年之后一直到新历二年之前,公国之中一直存在着一支人数维持在两千左右的火枪部队。直到这支部队因为迪格斯家的财政状况日益窘迫而解散之前,士兵们所装备的火枪都是这片土地上最先进的杀人兵器,并且一直接受者最为严格的训练。   这支部队,名为“鸢尾花”——那位大公爵前世亲卫队的名字。   然而……奥利弗的心中所想的,也是类似的事情。   所不同在于,他更加详细地知道,当初的撒尔坦大法师对与火枪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态度。   他的确对那东西的威力感到震惊。但这可不意味着单凭一柄火枪,一个人,就可以妄言自己能够战胜一个准备充分的操法者。要知道,那位大法师所担心的是大规模、易普及的火枪阵列,而非眼前的这种枪手。   于是他用温柔的眼神安抚了玛丽,并且坚定地示意她退去一旁。   而后将目光投向眼前的伯爵,并在心中默默说道——   您曾忧心于,在这种可怕火器的面前,魔法将不可避免地迎来衰落。   时至今日……如您所言,魔法衰落了。   操法者们惶惶不可终日,您的秘党议会分崩离析。   然而我想要您知道,在这片土地之上,还有这样一个人,愿重现您往日的荣光。   就在此时,此地。   我将挑战那种您曾忧心的力量。以一个操法者的尊严。   然后,星袍学徒奥利弗·特劳伦斯微微抬起双臂,将纤细干净的手指搭在了袍袖的暗格之上,向对手点了点头:“来吧。” 第二百九十一章 夜战   下一刻,阿瑞斯的左手一托、右手一压——原本枪口斜向下的火枪便猛地平端起来。一团火光自枪口喷射而出——二十步的距离,金属弹丸直奔向眼前的奥利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然而法师之眼令奥利弗注意到了对手在即将开枪之前的一系列小动作——身体微微前倾,脖颈的肌肉抽动,手指本能地曲起。于是在那一刻,他有力的手指已经捏碎了一块中心镂空的月长石——这样的结构使得受力面更多,也更不容易发生一捏未碎、而敌人飞身已至的尴尬情况。   于是在阿瑞斯开枪的那一瞬间,实际上魔法已经作用到了他的身上。   一个“导向射击”。于是极细微的偏差——衣料的阻碍、手指的痉挛、眼神的刹那模糊——这一系列的小小影响最终使这一枪打歪了。   二十步的距离,子弹贴着奥利弗的左肩射过,在更远处的地面溅起一大蓬泥土。   巨大的响声震荡着奥利弗的耳膜,但他已经用这一秒钟的时间完成了一个魔法飞弹。右手抬起,微微向右侧一偏,青色的气流形成一团小小的漩涡,呼啸着砸在阿瑞斯身旁的地面上。   一切发生得相当快。当阿瑞斯发觉这一枪不可思议地打偏,打算右手扳下枪身右侧的拉柄、重新上弹的时候,对手的魔法了球已经轰在了他的脚边。   气团内部隐藏的魔力瞬间爆裂开来,身侧的土地像是开了花,土石碎块溅了他满头满脸——气浪令他脚下不稳,连接后退了四步。但在这四步之中,他已经拉动手柄、完成了重新上弹的动作,依照先前的记忆眯着眼睛又放了一枪。   砰的一声响之后,他才从小雨般落下的泥点当中摆脱出来,再次拉动手柄。然而法师手中的另一个魔法已经成型,一小团火焰在指尖旋转着,破开气流,发出尖利的呼啸声直奔他的胸口而来。   于是他当即躬身、侧翻,以一个完美的规避动作躲开了这一击,枪口瞄准了距离自己十步远的奥利弗。   这样的距离——可以称得上是抵着胸口射击了。怒意在他的眼中一闪而过,他手指一用力,便要将弹丸送进对手的胸膛。   然后听到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我可以用匕首割下你的脑袋了。”   他大惊失色,猛地转身——但脖颈上随即传来凉意。再去看先前的敌人……已经化成了光斑。   “导向射击、魔法飞弹、火球术、镜像分身。”奥利弗轻声说道,“都是你的那位祖先最喜欢用的几个小法术。”   阿瑞斯愣在那里,随即叹了口气:“好吧,你可以带她走了。”   于是匕首慢慢地收了回去,奥利弗再次冷冷地警告他:“别试着在我们背后开枪——因为你现在还不清楚我在你的身上动了什么手脚。”   阿瑞斯冷哼了一声,没有转头看她,而是大步走向自己的坐骑、翻身上马,扬鞭快跑离去。   直到跑出了很远,他才转头看了看后面成了小黑点的人,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随后在自己身上胡乱摸索着,嘴里恼怒地自言自语:“给我动了什么手脚?”   然后又看了看手中的那柄火枪,略一犹豫,狠狠地将它摔在了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枪身被大力撞击,精美的装饰七零八落,最后落到淤泥里。之后赶来的男仆想了想,走过去将它捡起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收好。   随后听到马背上,主人已经平静下来的声音:“你拿上我的戒指,去沃恩的欧瑞警备厅。就说……”   他回头看了看艾林的城墙。“我们的领地里发现了一个魔法师。”   ※※※   奥利弗抱着玛丽,骑在马背上慢慢向艾林走去。   直到走出了几十步,后背那种危险的感觉才慢慢消散,于是他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了下来。   火枪这东西……   在几百年前,人们肯定不会想得到,便是依靠这东西,一个普通人也能够与一个魔法师一战了吧。   刚才的第二枪算是九死一生——弹丸就擦着耳朵飞过去,现在他的耳膜还在嗡嗡作响,耳垂上甚至被炽热的气流烧出了一个水泡。   只能说是自己的运气好。   不过自己的运气一向都很好。   玛丽在他的怀中不安地动了动,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奥利,你……跟公爵学了魔法?”   “嗯。”   “可是……现在我们怎么办?阿瑞斯不会善罢甘休的。”她紧紧地抓住奥利弗的手,“如果他去通知了警备厅的话……”   奥利弗微微叹了口气,看向远处的艾林城墙:“老师说,这次的事情是她对我的一次试炼。假如能把你救回去,我就可以成为正式的魔法师——想来她会为我们解决这个问题。”   玛丽还想说些什么,但听到丈夫的叹息声,还是安静下来。当然她也对这种方式的试炼感到疑惑不解。然而丈夫和那位女公爵的世界……不是像她这样的人可以理解的。   更何况,只要两个人还能在一起就好。自从丈夫学会了读书写字、经常出入公爵的书房之后,她就渐渐发现两个人之间,从前那种轻松温馨的气氛慢慢地消失了。丈夫变得越来越沉默、严肃,经常花大段的时间埋头在书桌上或是默默沉思——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压抑。   他变得越来越神秘了……神秘到令她有些心慌。   甚至有的时候,她会生出这样的想法来:会不会有一天,他将离我而去?   于是马匹载着沉默的两个人,一路走回了府里。   奥利弗安顿好了玛丽,便去瑟琳娜的实验室复命。   老师对自己的归来似乎早有准备,她见面便问道:“用了几个法术?”   “导向射击、魔法飞弹、火球术、镜像分身。”奥利弗如实回答。   瑟琳娜点了点头:“嗯……导向射击、镜像分身。然而魔法飞弹和火球术是怎么回事?你先前留了手?”   “他毕竟是一位伯爵。”奥利弗说道,“我先用魔法飞弹警告了他。”   “他开了几枪?”   “两枪。”   于是瑟琳娜微笑起来,“就是说,在两枪的时间里,你至少完成了三个咒语……包括一个中阶法术‘镜像分身’?”   奥利弗点点头,略一犹豫之后问:“……有什么不妥吗?”   “不……你做得很好。你很有天赋。”瑟琳娜大量着这个金发的年轻人。他还有一双蓝色的眸子……呵呵。   你何止是很有天赋……她在心中冷冷地说道,当世任何一位中阶法师,都没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完成以上的三个法术吧……更何况你接触神秘学的时间不到一年。   而对手则是持有火枪、训练有素的战士。   她又注意到了奥利弗的耳垂:“这么说来他的第二枪打偏了……”   奥利弗平静地说道:“嗯。侥幸。”   于是瑟琳娜从桌子后面站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并且说道:“实验室,交给你打理。我要出门——解决你的这件事,顺便再去一趟因纳德立。这段时间里……宅子也交给你。橡叶法袍就在左边的柜子里。假如你有兴趣的话——现在你陪得上它了。”   然后她快步走了出去。   半个小时后,奥利弗在窗户上看到瑟琳娜只骑一匹马,飞奔出了宅邸正门。   这和第一次分别时候的感觉可完全不同……   那时候,他驾着马车将老师一直送出了城。两人之间虽然交流不多,然而温馨平和。但现在……刚才他甚至没有心情对老师说一声“再见”。   而对方似乎也没指望他会说出这句话。   究竟是怎么了?   奥利弗的心中生出了一丝不祥的预感——她说要去为自己解决这件事……自己身为魔法师这件事。然而……她真的会这样做?   他为自己的这个想法感到莫名的羞愧。但那种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以至于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在瑟琳娜离开的两个小时之后,宅子里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个消息:宅邸临时总管、瑟琳娜公爵的学生奥利弗,给他们放了七天的假。每人发放了一笔钱,然后要求所有人在日落以前离开这座宅子。   这笔钱,是从瑟琳娜的书桌里取出来的。他还顺便拿走了几个储存了一些实用法术的宝石,以及一柄魔杖。   某种情绪驱使着他这样做,并且告诉他,自己的那位老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这个决定自然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然而看在那笔钱的份上,人们还是纷纷离去了。大家都在猜测,也许是玛丽的事情即将引来一场大祸……就连瑟琳娜公爵也不得不暂时离开此地。   最后宅子里里就只剩下奥利弗与玛丽。   这一次,这个女子终于变得强硬起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想离开,除非奥利弗与她一起走。年轻的橡叶法师在劝说无果之后,弄晕了她,然后将她送出了城。   做完这一切,他仔细地检查了自己的装备,关闭了宅邸大门,熄灭所有的火烛,安安静静地坐在了门口。   老师这样对待自己,一定有她的理由。依照从前对她的理解,她绝不是一个狡诈善变、反复无常的人。否则她也不会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对迪格斯家族照顾有加。那么是从什么时候起,她对自己的态度变化了?   从去年冬天……自己告知了她,雕像的异常之后。   按照自己的推测的话……撒尔坦大法师化身的雕像……是在瑟琳娜老师来到之后才发生了异常。   然而再细想的话,实际上……   他心中猛然一惊,愣在了那里。   实际上……   是从,自己学习了魔法之后。   第一眼见到大法师的雕像,他的双唇是紧抿着的。然而这些天以来,他的嘴已经微微张开了一条缝,就连平滑的额头,都开始出现了细纹。就好像……   他正在慢慢张开嘴,打算深深地吸一口气。   因为自己?因为自己?!   这个念头一出现在脑海之中,就再也挥之不去——瑟琳娜老师对自己的态度,就是因此而改变?然而……为什么?如果真是因为自己,她不是应当欣喜么?这种突如其来的敌视,又是怎么一回事?   他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当中,于是也没有发现,在夜色降临之时,已有无数脚步声包围了这座宅子。   艾林行宫伯爵阿瑞斯站在沃恩警备厅长官理查德的身后,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打个招呼。”   对方自然深表赞同。发现了魔法师是一回事……然而那魔法师是瑟琳娜公爵的学生,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于是阿瑞斯伯爵走到大门前,向宅子里看了看。一片黑暗寂静……甚至连卫兵都没有。   瑟琳娜不在?他的心中生出这样的念头。这可就好办多了——   他原本打算看着双方交手之后便悄悄溜走……事后可以推脱说,是某个过路人见到了白天发生的一切,向警备厅告了密。   但这样一来的话……   于是他在夜色中冷笑起来,向理查德一挥手:“公爵殿下外出了。”   但这一声落下之后,从宅邸之中也传出了一个声音:“我已经等待你们很久了。伯爵大人。”   随后,黑铁大门缓缓开启……就仿佛有幽灵为他们打开了一扇通往地狱的道路。   阿瑞斯不禁后退了两步,按上腰间一柄小巧的短火枪。他定住心神,大声说道:“你的胆子倒很大——然而来者可是帝国警备队,你已经被包围了。”   “假如我是你,可不会站在门前这样大声说话。”里面的声音平静地回应道,“也许下一刻,就有一颗魔法飞弹击中你的胸口呢?白天我本可以这样做……但现在我后悔了。”   阿瑞斯想要张口反驳。然而一点青色的幽光迅速在眼前放大,他只来得及低呼一声,往旁边一躲,飞弹便已击中了他的肩头。气旋随即爆裂开来,细小的风刃在耳边发出轰鸣声音……随后轰鸣声也消失了。   因为他已经倒在地上,昏迷过去。上半身血肉模糊,脸颊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粉红色的牙床露出了出来。 第二百九十二章 炮击   随后宅邸重新变得寂静无声。黑黝黝的大门洞开着,好像一张野兽的巨口。   警备厅长官理查德愣了愣,才急忙指挥士兵们将阿瑞斯抬走。他在来时的路上就听说了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却没有想到这个法师敢这样毫不留情地出手……而目标则是艾林大公爵的独子!   情况变得复杂了起来……   这法师似乎相当难缠——或者说,理查德从前压根没见过货真价实的法师。关于操法者的禁令,在最近的近百年间大多数都是一纸空文——因为这个帝国之中已经没有什么操法者可以为他们提供贯彻这道法令的机会了。   士兵们大多将那类人当做传说中的存在,即便是有一个活生生的大法师……然而有几个人能够有机会见到她施法的情景呢?   所以临近大门的人群起了一阵骚动,但理查德很快喝令他们静下心来。然后躲在大门石柱之后,向里面喊话:“我是帝国沃恩警备厅长官,里面的人听着!你已经被我们包围了,你面对的是一百多个训练有素、手持火枪的帝国士兵,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假如你还顾忌你的家人,就该知道乖乖走出来投降是你眼下最好的选择——”   奥利弗端坐于黑暗之中,听到了他的话,然后微微笑了笑。   这样一来,正合老师的心意吧。   从她将玛丽交给阿瑞斯的那一刻起,事情就再无挽回的可能了。   自己不可能不去解救玛丽……她也定然清楚阿瑞斯不会乖乖地还回玛丽。一旦我让人知晓自己是一个法师……最后总会迎来这样的局面。   老师啊。虽然不清楚你为何要将我逼入此种绝境,然而我现在所能做的便是……   依照你的心愿行事。呵呵……我还想让事情超出你的预料,超出你的控制范围。   你想要看到这一幕,我就给你更加精彩华丽的一幕呵……   他这样想着,无声站起身来,没入黑暗当中。   理查德的话已经喊了三遍,然而里面的人依旧没有响应。于是他咬了咬牙,低喝一声:“按计划行动。”   传令兵立即将这个命令传达到了包围宅邸的每一个人耳中。   而后,士兵们将手中火把齐齐丢进院墙里,一大片区域被照亮了。但是……他们随即发现了一个令人心惊的异像——   火把的光焰本该将附近一片区域映亮。可是……落在地上之后,漆黑的夜色似乎变成了实质,将火焰紧紧包裹起来。   于是刚才的“一大片区域被照亮”的事实,其实是,一大片火把被自己照亮了——即便两个相隔没超过一步的火把之间的地面,也依旧是漆黑一片。   这异像令打算随后冲进院中的士兵们身形一滞。然而理查德眉头一皱,身先士卒,抽出腰间短柄火枪,率先踏了进去。   一走进院子里……不祥的气息扑面而来。不清楚是不是心理作用,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暗中窥探着他……那无处不在的深沉夜色,令他想起了小时候、晚间在树林里迷路的情景。与当时几乎别无二致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他微微打了个寒战。   随后接着极微弱的月亮,勉强看清了身边警卫兵的脸色——好像在冰窖里冻了三天三夜,青得像一具尸体。也许是为了用交流来舒缓内心的恐惧,他问道:“你怎么了?”   “我……害怕。长官”卫兵产生答道,随后似乎为自己的胆怯而感到羞愧,狠狠揉揉脸,“我想起了母亲去世时候的情景……”   理查德再向四周看去……看不清楚。但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则在提醒他——他手下的那些士兵们,似乎也遭遇了同样的事情。   这是……魔法?他在心中嘀咕了一声,而后大声发出指令:“三人一组,密集队形搜索!”   来自长官的命令让士兵们心中的换乱稍减。   而此时奥利弗站在一处客房的床边,看着那些穿着红白相间制服的士兵们,自嘴角露出一抹冷笑。他的手指一扣,第二个魔法成型。   庭院里……顿时响起了窃窃私语。那是低沉、沙哑、充满了恶意与冷笑的声音——它们从石缝、草木、地面之中响起,在每个人的耳边回荡。还没等理查德再次发出指令,身边已经传来接二连三的倒地声。   该死!这又是什么东西?!他连声大喝:“镇定!靠拢!”——然而已经晚了。几个被恐惧压榨到了极点的士兵已经开了枪。一片黑暗当中,又有几个人发出大声的呻吟,倒在地上……他们死于同伴之手。   但这那低语只持续了一瞬。奥利弗疑惑地皱起了眉。   “召唤怨灵”这个法术……不是可以持续十分钟,召唤三十个以上只要轻轻碰触便可夺走生命力的深渊生物么?怎么眼下看来,还没超过六只?   这想法刚刚在脑海里成型……庭院当中又发生了异变——而这异变却是连奥利弗也没有料到的——   仿佛有一颗无形的炮弹正落在院子当中,黑暗里,一团惊人的庞大力量忽然爆发开来。黑暗与极度邪恶的气息弥漫了每一个角落,阴寒冷酷的感觉渗透了每一个人的骨髓。随之而来是惊人的威压——仿佛太古毁灭巨龙降临此地,每一个人都从心底发出恐惧的呼喊,手中的火枪几乎不能掌控,险些掉落在地。   似乎有某个强大的意识投影了这个位面,只看了一眼,随即离去了。   但即便是这一眼,也令士兵们终于无法承受心中的压力,抛下了手中的火枪……惊慌失措地大叫着,奔跑出庭院。   这群人之中,也包括了警备厅长官理查德。   奥利弗回味着刚才那感觉,一连后退了三步,才稳住心神、擦去额头冷汗。   那是什么东西?!   那种强大的、邪恶的气息……究竟是什么东西?   难道是黑暗之后塔克西丝?但他随即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即便身为黑暗之后,也是纯净的星界生物……是神祗。她所代表的黑暗,不应当包含着这种几近狂暴的邪恶气息!   联想到自己刚刚施展了一个“召唤怨灵”,他不禁愣了愣——那么是,是来自深远地狱的生物么?某位领主?   然而深渊领主什么时候强大到可以拥有这种……类似神祗的力量了?   瑟琳娜老师可从未提起过这样的事情!   但不管怎么说,敌人总算是退了出去。   可是……也许不是好事。接下来的计划被统统打乱,将要将其全歼在此的愿望也落空了。   ※※※   理查德和他的部下们终于退出了庭院,并且飞跑出了十几米的距离——然后才冷静下来。   再回想刚才的事情,深深的耻辱感顿时涌上心头。   这叫什么事儿?!还没见到那个法师的面,阿瑞斯伯爵已经重伤将死,自己的人也减员了十二个……这是耻辱,前所未有的耻辱!   然而他却也不敢再下令,重新进入那庭院……实在太诡异了。   刚才的恐惧感像是做了一场梦,现在已经不那么真切。可难保之后还会有更可怕的法术在等待着自己。直到这时,他才真正地、发自心底地赞同起安德烈大帝的那个决定来——法师这种类人……魔法这种力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在世界上!   他想了想,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向身边的警卫兵一挥手:“带上两人,回去,牵引重炮。”   卫兵炸了眨眼,下意识地反问道:“长官?”   “重炮!”理查德恼火地重复了一遍。   但那年轻人竟然再次质疑了他:“长官,这里可是……瑟琳娜公爵的宅邸……”   理查德看向夜深中宛若黑色巨兽的宅子,郑重地说道:“我知道。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卫兵这才敬了一礼,带上两个人快步离去。   他握着手中的短柄火枪,深深地出了口气。瑟琳娜公爵宅邸?他当然清楚。   然而先前的阿瑞斯伯爵可的确是被这法师打成重伤了的……能不能保住性命还两说。一旦他这位沃恩警备力量的最高长官就此带着残兵回去……还如何立足?   更何况他还清楚一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他的父亲,是北方的波曼登伯爵、大商人、也是帝国议会的议员之一。议员们实际上早有削减传统贵族权力的打算,甚至已同那些激进的大商会私底下进行了一两次接触。   而传统的老牌贵族们……这位瑟琳娜伯爵,便是代表人物之一。虽然她常年旅行、极少露面,然而她本身身为安德烈时代大法师的存在就是某种象征和威慑力。   眼下她似乎因为某种原因放弃了保护这个魔法师的打算……那么正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炮轰马第尔宅……正可以成为某种信号。某种帝国新生力量对老牌贵族宣战的信号。即便因此引起了国王震怒,他父亲应当也有足够的力量保护他——而同时他将得到更多大人物的赏识与支持,甚至有可能成为某件重要历史事件的核心人物!   这个临时跳进脑海的想法令他不知不觉浑身燥热起来,先前的挫败感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某种使命感——那种为命运青睐的使命感!   于是他重新下令整队,并且在夜色中安静地等待起来。   ※※※   罗格奥走到了实验室里。先是借着月光看了一眼那尊雕像,然后露出一个自嘲似的微笑来:“大公爵殿下,刚才……我似乎重伤了您的一位后人。”   他叹息一声,拉过一张椅子面对雕像坐下,自言自语似地说:“我知道您的故事……也知道您曾经遭遇多少九死一生的险境。倘若是您在这里的话,应该能够很轻松地解决这件事吧。然而……我不是您。”   “我真希望您能够现在活起来,然后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一切又是为了什么?”他用手攀住自己的头发,扯了扯,“这根本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想我远没有您和瑟琳娜那样坚强的心……我所要求的,不过是幸福安稳的生活而已啊……”   这时候,他听到了外面传来一声呼喝。   于是站起身来,透过窗户向外看去。   ……夜色下,四尊黑黝黝的火炮已经对准了马第尔宅。他的瞳孔一缩,下意识地靠到了墙后,随即又连连后退了几步,然而最终发现,似乎没什么东西能够为他提供有效掩护的了。   怎么敢?!他们怎么敢?!   奥利弗在今夜,终于第一次大惊失色。   这里可是瑟琳娜的公爵宅邸!他们是打算使用火炮么?!   他是见识过火炮威力的——那时候他作为马夫的学徒,与主人一同观看过沃恩警备队的训练。那种今天动地的声响,令大地震动的爆炸,与魔法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力量。那是直接、彻底的暴力摧毁……以自己现在的实力,如何抵抗?!   还未等他从惊慌的情绪中恢复,整个屋子便剧烈震动了起来。随后,他的法师之眼看到,雕像背后的墙壁凸了一点。   以那一点为中心,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瞬间遍布整面墙壁。凸起的那一点逐渐隆起,裂纹的缝隙越张越大……伴随着一声雷鸣般的巨响,似乎停滞的时间在一刹那恢复流动。   墙壁土崩瓦解,碎石飞溅四射,烟尘伴随巨响滚滚而来,房间充满了灼热气息——“轰”!   第一发炮弹射了进来!!   巨大的气浪掀翻他的身体,他感觉自己飞了起来——然后随着漫充满视界的漫天烟尘向后飞去,途中不知道撞翻了多少个储存了各类致命魔药的试剂瓶。他脑海中最后的念头竟然是——这一次,不被炮打打死……也要死在老师的剧毒试剂当中了。   ※※※   四门火炮依次发射,响声震耳欲聋。艾林城区的上空回荡着这接连巨响,宛若一声又一声的惊雷。   第一发炮弹准确命中大法师实验室的窗户——这是阿瑞斯此前为他提供的信息。第二发炮弹命中一面承重墙,带有巨大力量的弹丸以摧枯拉朽势将其轰得粉碎,一整面外墙坍塌下来,露出里面的房间。第三发、第四发炮弹紧随而至,将其捣成了一片粉末。   到底是数百年的老宅,结构不如新式住房坚固。即便在起初是依照城堡的标准而建,但在面对这种新时代武器的时候还是显得脆弱不堪。大块土石冲天而起,复又沉重落下,溅起滚滚烟尘。   一轮炮火发射完毕,炮兵迅速装弹,又在两分钟之后进行了第二次炮击。   整座艾林城都沸腾了起来,甚至有些胆大的市民来到附近观瞧。不少人试图抗议这种暴行,然而冷酷的警备兵阻挡了他们。   炮口再次喷吐烈焰,又一轮炮弹向这座百年老宅倾泻而去……   炮击一共进行了六轮。二十四枚炮弹终于将这宅邸轰成了一片废墟。等烟消云散之后,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硝烟味儿,昔日的豪宅变成了一大片断壁残垣。   理查德神色复杂地看着眼前的景象,沉默了一会,挥手道:“整队,撤退!”   警卫兵低声道:“不用再确认一下么?”   他皱起了眉头,冷冷地看着他:“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你今天第三次质疑我的命令了,士兵。”   卫兵当即微微垂下头,面对着他,说道:“抱歉,长官。”   然后他抬起头来,打算转身走开,传达理查德的指令。然而下一刻,他眉头一皱,向理查德的身后一指:“长官,他还活着?!”   “你说什么?”理查德当即转过了身去——   废墟之中,爬出了一个身影,一个踉跄之后,便向夜色中跑了过去!   理查德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怎么可能?!”   六轮火炮齐射,杀不死一个法师!?   卫兵在身边低呼:“要不要追上去?!”   但理查德深吸一口气,转过了身。“没必要了。他受了重伤,活不了多久。”   开玩笑……以血肉之躯,去追击一个连火炮都杀不死的法师么?更何况自己的新目标已经达成……没必要再在这里多做停留。一旦碰巧瑟琳娜在这时候赶回来……可就没法那么容易地离去了。因而他再次下达命令——   “整队,撤退!”   但令他极度恼怒的是,自己身前的卫兵再一次违背了命令。他呆呆地站在那里,还看着那个法师逃离的方向。于是理查德扬起手来,干干脆脆地赏了他一个耳光——   “你还在等什么?!”   卫兵对这耳光毫无反应,仍旧张着嘴,过了好半天,才艰难地说道:“还……还有一个,长官。”   理查德愣了一下。   然后转身向后看去。   微弱的月光之下,一个黑影从废墟当中慢慢站了起来。   他轻轻晃了晃头,身上覆着的尘土便尽数落下。一头银发反射着春夜弦月的光芒,亮得刺眼。   一个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无处不在的夜色般传遍全场。   “何人……打扰我沉眠?” 第二百九十三章 苏醒   于是世界黑暗下来。   然后我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仿佛思考的能力已经从头脑当中远去,意识里只剩下光点,以及变幻不定的画面。   我觉得自己有些艰于呼吸,我想张开嘴,深地吸一口气。然而这动作是如此困难,以至于……似乎我还没有做出这个决定,思维便慢慢凝固、并且深深陷进无边的黑暗里。   这一刻会有多长?也许是天长地久。   但短短的、一刹那的黑暗之后,头脑似乎开始慢慢复苏。我的意识一点一点占据主动,时间似乎重新开始流逝。   然而五彩斑斓的景物在眼前飞速流转,我甚至捕捉不到哪怕那么一点儿的细节。眼前的世界光怪陆离,声音嘈杂连声一片,最终化为巨大的“嗡嗡”声。   头脑仍是混沌,我想不起来一些事,有些弄不明白自己是谁,又为何会在此处。而我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仿佛午睡之后短暂的迷茫,抬眼观望世界却有刹那的失神……只是这“刹那”被无限地放大了。   直到一声巨响。   似乎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并且倾泻在我的身上。   于是我醒来了。   仍是那样浑浑噩噩的感觉,令我对这突如其来的苏醒而感到厌烦。   何人……打扰我沉眠?   映入眼中的仍是夜色。   然而……竟是夜色?!   最后一刻应当是夜晚,是夜色倒没错儿,然而我应当是身处房间之中吧?   为何会见到月光?   随即,身边的景象让我吃了一惊——竟是一片废墟?我不是应该在宅子里么?   那些大法师们留下的传奇法阵,应当只会作用于一个房间、作用在我与罗格奥的身上……为何会引起这样剧烈的破坏?   我下意识地举目四望,四周传来奇怪的味道。这味道有些熟悉……我在安德烈的新军步枪齐发的时候,曾经对它们有印象——是安德烈带人回援了?   眼前似乎有一支军队——我想我必须好好问问他们,究竟出了什么事。   实际上我最担心的是珍妮、瑟琳娜、阿提恩的安危。但愿在发生战事之前,安德烈已将他们接了出去。   但就在下一刻,我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微微一缩。   远方有四门火炮。就在我刚才沉思的那么一会儿的功夫,士兵们竟已将那炮口对准了我,然后……一团明亮的火焰自炮口喷薄而出。   身为法师的直觉给了我反应的时间——就如在矮人的地下王国,被那可怕的武器锁定时的感觉一样,在他们来得及点火之前,强烈的危机感就传遍全身、令我指尖发麻。我在第一时间捏碎了袖中的一枚蓝宝石,并且左手握住了一颗硕大的钻石。   “大师级迪尔芬德之盾”在我的身前形成一片透明的力场。几乎与此同时,法师之眼令我看清,一颗婴儿头颅大小的弹丸呼啸而至,正撞击在力场之上。无形巨力传来——那冲击力令我斜斜退出了十几步,就连手中的钻石都颤动了起来。接触点上荡出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在月色下闪闪发亮。撞击产生的强烈气流向四周狂暴扩散,大片瓦砾碎石冲天而起,然后像暴雨一般落下。   只是什么东西?!   我大吃一惊——安德烈新军中的火炮,我当然见识过……威力却不应这样大。连“大师级迪尔芬德之盾”都险些抵挡不住这种伤害……他何时拥有这样厉害的武器了?   却为何会对我发射出来?   终于抵消了这一击之威以后,我扬声厉喝:“你们是什么人?是安德烈的部下么?!”   敌方似乎微微一愣。然后一个军官模样的人又大声问我:“你是什么人?”   我懒得和这些杂兵废话,眉头一皱:“让安德烈来见我!”   于是对方便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道:“你说什么?!”   这些家伙,竟然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也不清楚安德烈是什么人?我的心中生起不祥的预感……只是从哪来的军队?   但无论如何,眼下解除他们的武装才是正确的选择。   于是我脚下略一用力,整个人便向他们飞扑而去。我距离他们的阵地太远,我准备好的范围性法术得接近到将近一百米的距离才好施展。   对方似乎早有防备,在我扑过去的时候,枪声便响了起来。不得不说,这支奇特的军队,无论在装备水平还是单兵素质方面都比安德烈的新军要好——我怀疑这是一支由东陆人秘密扶植的力量……却不知为何会对我出手。   但枪口喷发出的弹丸击打在无形力场之上,纷纷弹开。在冲得足够近之后,我轻扣手指,运动中完成了“阴影束缚”这个法术。无处不在的暗影当即攀爬上他们的身体,并且附带了轻微的麻痹效果。枪声顿时凌乱起来,下一刻开始有人发出惊呼,然后便是枪支落地和人体倒地的声响。   一击得手,我又释放了一个“群体恐惧术”。于是还想要将掉落的武器重新捡起的士兵们便如见到了猛兽的兔子一样,惊恐地想要逃离现场。然而脚下的阴影狠狠抓住了他们,于是这些家伙只能在原地不停挣扎。   我到那个军官面前。现在他瞪大眼睛看着我,脸上是惊慌与难以置信的神色……   呵呵,这些家伙,当真以为凭借几门火炮就能杀死我?   我挥手驱散了他身上的法术,提着他的衣领将他拎起来,喝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直到我再用力、将他拎得快要透不过起来,才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是,沃恩警备厅的长官,我……”   沃恩警备厅……什么时候多出了这么个奇怪的机构?   我想了想,又问:“来自沃恩……你们是安德烈的新军?宅子里的其他人呢?”   他再次露出那种奇怪的表情,犹豫了很久才问:“您是……”   我不由得冷笑了起来:“这么说,你们还不清楚我是谁?那么就敢对一位大法师出手?”   他呆住了,想了很久,才歇斯底里地喊道:“不……不可能!你是……你是……艾林大公爵?”   这家伙是发了疯?还是被吓傻了?   不认识我,倒还好说。然而作为一个来自沃恩的军人,竟会不认得旁边艾林公国的艾林公爵——詹妮弗·马第尔么?   我一把将他丢在地上,打算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对话。于是对他说道:“不论你是什么人,来自哪里,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把事情说清楚。不然——今夜此地的所有人,都得死!”   他大口地喘息了一会儿,就那样斜倚在地上,愣愣地看着我,然后说道:“诸神在上……假如你是真的……你是真的……天,您……最好能够多给我一点时间。”   “那要看我的心情如何。现在,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   然后他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现在是新历二十二年。”   我没做声,继续看着他。他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又说:“安德烈大帝,已经去世一百四十二年了。”   仿佛有一记惊雷在我的耳边炸响,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呼吸微微一滞。接下来,我有些茫然地举目四望——   刚才我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周围的景象。然而如今这样一看……   果然,都已不是我所熟悉的样子了。   远处,城市的布局、街道的走向,也许还有那么一些旧日的痕迹。然而……建筑物已经变得相当陌生……就连建筑的风格都发生了些变化。   再看我眼前这个军官的服饰……现在才发现,简直称得上是华丽——衣领的徽章和斜肩的绶带,竟是用丝绸制成。而远处那些士兵们……也都穿着制作精良的皮靴——这些,似乎都应当是贵族们的装扮吧?   我微微俯下身,将他的面庞映得有些发绿:“自安德烈称帝之后,又过去了多少年?”   “一百……七十三年。”   我闭上了眼睛。然后问他:“你有没有听说过,艾林的詹尼佛·马第尔公爵?”   军官似乎已经有些镇定下来,脸上的神情慢慢由惊惧变成了纯粹的惊异:“那是……第一代艾林公爵。”然后他犹豫一番,看着我:“还有……她的丈夫,撒尔坦·迪格斯——在他死后,被安德烈大帝追封为第一代艾林大公爵。如果……现在我不是在做梦的话,您……就是那位殿下?”   我沉默了很久,都没有再说话。   然后,我叹了口气,向他挥一挥手:“你站起来。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他像个木头人一样站起了身,然后一边目不转睛地瞧着我,一边向我施了一礼:“知无不言。大公爵殿下。”   “珍妮……艾林公爵,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公爵殿下……是在安德烈大帝去世之后十二年才……抱歉,旧历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他轻声说道,“但自从您,嗯……遭遇不幸之后,公爵殿下一直没有再嫁。”   我看了他一眼。他的这两句贴心话……并未令我的心情变得更好。实际上,不同于米莲娜……我倒希望珍妮不会在我“死去”之后孤独一生,而是可以真正地爱上,另一个能给她幸福的人……   然而她竟然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曾答应她,要与她一起苍苍老去。然而就如我从前失信与米莲娜一样,我又辜负了她……   见我很久没有说话,这军官又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在您将怒火倾泻到我的头上之前,我希望您能听一下……我对目前这件事的解释。我……”   我看了他一眼,然后找到身后的一块碎石,疲惫地坐了上去。   他连忙加快了语气:“这次行动是得到了阿瑞斯·迪格斯阁下的同意——他就是您的直系后代。您的家族已经不再住在这里……现居住于此是瑟琳娜大法师……不,请您不要误会,这次行动也并非针对她——安德烈大帝在您死后,为您复仇,驱逐了帝国境内的操法者,并且严令禁止此类人再度出现。阿尔斯伯爵在您的宅子中发现了一个邪恶的魔法师……并且瑟琳娜殿下也默许了我们这次行动,因而……”   我挥了挥手:“我对这些不感兴趣。瑟琳娜在哪里……我的后代们又在哪里——你将这两个问题说清楚,然后就可以带着你的部下离开了。”   他似乎如蒙大赦,飞快地交代了这两个问题。然后我点点头,他就匆匆跑开、在我解除了魔法之后,花了十分钟的时间退去了。   直到他们走了很远,我还可感受到有人将无比诧异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   然而这些……都像是世界的背景。   一个无比陌生的,世界的背景。   这种陌生感,从未如此强烈。我重生过一次……然而那毕竟是灵魂的转世,一切都从头来过。我还有足够的时间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懵懵懂懂地、去适应并且接受当时的世界。   然而……   我觉得自己只是睡了一觉,过了一瞬。整个世界的时间却已在我的身边匆匆流过了一百七十三年。   在一百七十三年的最后一刻,我心中无比遗憾……因为那世界上还有我眷恋着的人。我不想离他们而去。   但如今……我所在乎的人都已不在,我却重生了……这世界对我而言还有什么意义?   唯一有意义的……便是那个理由吧——   我为何从那绝杀的境地中逃过一劫?   答案不言而喻。是因为罗格奥。与我缔结了星空契约的他,必定也没有死去,而且就在眼下这个世界的某一处……他不死,我便不会死。   我所爱的人们都已经消失不见,世界上只剩我与我的生死之敌……   周围一片废墟,唯一的怀念也化为粉末。空气中残留着硝烟与毁灭的味道,而脚步声似乎也慢慢多了起来。我抬头向四周看去……远远的,有人影晃动。   似乎是一些市民们赶来此地,想要知道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事。   呵呵……一些陌生人而已。他们不知道我是谁……我也不想知道他们是谁。   于是我慢慢站起了身,向城市里走过去。   围拢过来的人们向我投来诧异的眼神,并窃窃私语。然而便如风声与虫鸣一样,我只慢慢从街道上走过,不想向他们投去哪怕一点儿的注意力。   起先还有些人跟着我,并且询问我是谁,那里又发生了什么事。然而我没有理会,只回应了一个冷冷的眼神。于是他们微微一愣之后惊呼着逃散,发出惊慌的低语——“那是个法师!”   随后又遇到了姗姗来迟的城中警卫队……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些人也应当算得上是曾经的马迪尔宅的私兵吧。带队的军官似乎拿不定主意,是否应当将我拦下。然而我帮助他做出了决定——   “十尺沉眠术”让他们瘫软地睡倒在地上,于是周围在一片呼喊声之后,终于略微安静了下来。   有某种情绪在我的胸膛发酵、酝酿。   我想要毁灭这个世界……我想要杀掉些什么人。我想要见到鲜血与恐惧……我想要知道,命运为何对我如此冷酷?   然而……这毕竟是珍妮的城,是我们的城,是承载过痛苦与欢乐的记忆的城。假如说现在我的心中还有那么一丝柔软的情感的话……我想,应当分给这座城市一部分。   我一直走,走到了城门。   军官和他的军队撤离之后,城门重新关上了。但是我用一个“时光流逝”,将包铁的木质大门化为一摊朽沫,然后径自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警钟长鸣声——我苏醒之后,带给这个城市的便是这样的景象……慌乱、惊恐。   站在城外的旷野当中,我深吸了一口气。   弦月的亮光并不十分强烈,天上又有层云。因此天地显得阴沉抑郁,宛若笼上了一层蒙蒙雾气。眼前是一条岔路,一条通往未知的远方,一条通往那军官为我指明的方向。   一百七十三年之后,我与珍妮的后人……会是什么样子?   那样的一座城中老宅,为何他们会让给瑟琳娜……又放任它化为废墟?   我有很多问题想要问,而这些都是那个军官没法儿告诉我的。或者说,关于这些事情,我更想从我的“后人”们那里得到答案。   毕竟……他们是与我珍妮前世记忆的最后联系。   虽然“后人”这个词听起来,让我有些不习惯——我从未想过有一天,当我一觉醒来的时候,竟已有了一个代代繁衍了一百七十三年的古老家族。   于是我离开身后这座灯火辉煌的城市,选择了一条幽暗的小路,向着西北方慢慢走过去。   每一步都踏得很用心。坚实的质感从脚下传来,提醒我这并非梦境……周围的空气与低低的虫鸣也是实实在在的。我呼吸着它、倾听着它,试着让自己融入这个世界。   这个斯人已逝,只余冷漠与回忆的世界。 第二百九十四章 夜宴   我记忆中的道路似乎都改变了模样。有些消失了,有些被扩建了,有些路面铺上了石子,两边修建了排水的沟渠。   沿路走过去,偶尔还会看到小型的村落沐浴在原野的夜色当中,亮着微弱的烛火光。单从这些细节,便可以大致地推断出,眼下的西大陆,人口数量大约已经相当巨大了。如果放在一百七十多年以前……走上几十里的路程见不到人烟,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我踏着月色前进,碎石在脚下沙沙作响。即便是这样的夜里,偶尔也会有马车经过。车辆飞驰,马夫会略微惊异地看我一眼……我想,也许是我这身袍子的缘故。   从前有很多与法师袍样式类似的衣服,即便是一件斗篷,将前面扣上了,看起来也差不多。然而从我这一路的所见来看,现在人们的服饰似乎越来越简约……简单的样式中又带着些精致。   甚至还见到了一两件斜开襟的衣服……我以前从未听说哪个部族穿衣有这样的习俗。   但我不想因为这些凡人的眼光而改变自己的风格。   这世界已经变化得太多……我总得给自己留下点儿回忆。   走了好长一段路……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关于我耳后那东西。经过了一百七十年,矮人们如何了?瑟琳娜还在世……我能够联系得到她么?于是我边走边等待了二十多分钟,直到那暗星升上了天空,我便在耳后点了点。   随后心微微一沉……无论是瑟琳娜,还是矮人,给我的回音都是一片嘈杂声。   想来他们的那种东西已经不在了。不清楚经过了这么多年,矮人们是否已经对那遗迹里面的科技了解得更多了?   我所担心的东大陆入侵的事情,是不是已经发生过,并且被我们击退了?   我让自己不断地想着这些事情,好尽快将前世的记忆与当前的现实结合在一起,让自己更快地融入这个世界。然而越走越远,心底的酸楚也越来越强烈。   我想,我注定是一个不幸的人吧……身边的人总要离我而去,就连自己的父母——就连自己的生身父母,我都已忘记了。我注定要一个人行走在这世界上,而这也许就是获得强大力量的代价。   倘若我是一个凡人,大概在几百年前……就早已过完了庸碌而幸福的一生,魂归星界了吧。   这样行走了将近七个小时……我终于抵达了目的地。   艾林城和这里,中间隔了几个大型的村落,和俩个小城镇。原本作为子爵领的艾林面积就不是很大,现在经过人口的增长,野地也就更加有限了。周边的城镇和村落围绕着一大片庄园,看起来也有几分繁荣的味道。   看了看时光与秩序之星……现在大约是凌晨两点多钟。   但庄园里却灯火通明,隐隐有人声传出……似乎是欢歌笑语声。   我微微皱了皱眉。   这样的深夜,还在狂欢?   就在刚才,老宅可是化成了一片废墟……而现在有人在狂欢?   如果我没有听错的话,刚才的那个军官告诉我,阿瑞斯·迪格斯被一个名为奥利弗的法师打成了重伤……而现在还有人在狂欢?   某种不那么舒服的情感在心中升腾了起来。于是我施展了一个法术,化身为一只乌鸦,向宅邸飞去。   这个法术我并不常用……主要是因为变身之后,感觉可并不像一只鸟儿那么美妙。实际上身躯的重量大约只减少了三分之一,另外的重量都要类似“羽落术”一样的法术效果来承担。   这意味着化身乌鸦的人在飞行途中得一直奋力振翅,才能保证自己不会掉落下去。即便我拥有半神之躯这样的体质,这短短三百多米的路程也飞得相当费劲儿。   最终我还是落到了庭院的花园里,一片灌木丛当中,恢复了人形。   这片庄园的确比数百年前建造的马迪尔宅要大,风格也更加华丽。不少亮闪闪的黄铜饰品带有强烈的异域风格——这令我想起了西蒙的那枚发钗。东大陆的东西竟然已经影响到了处于内陆的艾林……只是不清楚这到底是“吸收”还是被“灌输”?   我从黑暗当中走出来,往最喧闹的地方走了一段距离,隐藏在一株已经发出新叶的花树之后向那里看过去。   一大片空地,上面铺着厚实的红色地毯。地毯周围摆放着加了月长石罩子的灯火,还有一片装满炭火的大型雕花铜炉。那些微微发红的铜炉令场中的温度明显升高……至少让那些宾客们可以穿着轻薄的绸缎衣,三三两两地坐在地毯上,谈笑着享用面前矮几上的美食、欣赏舞者的身姿。   地毯一直接到宅邸一楼的客厅——这是一个开放式的客厅,遮阳罩之下是从室内延伸出去的露台,不少衣着华丽的人端着酒杯,站在露台上大声笑谈。再向客厅更深处看去……不少衣衫不整的男男男女女在沙发、地摊上滚成一团,放肆地欢爱着。   整个场面奢华而靡乱。   这……便是我与珍妮的后人……现在的生活状态么?   我还记得一百七十多年前的马第尔宅,终日安静平和。仆从的脸上洋溢着笑容,阿提恩在阳光下的花园里欢快地奔跑。到夜幕降临之后,整个宅院中就飘荡起食物的香气……短暂的娱乐之后,早早安寝。而我则常用入夜以后的安静时光独自在花园散步,思考一些事情。   但眼下……   一阵低沉的呻吟声打断了我的回忆。   那声音来自左侧,隔了一丛灌木,似乎一张石桌和几张矮凳。大约又是什么人跑到这里来欢爱了。我皱了皱眉,打算离他们远一些。但当我向后走了几步……发现身后竟还有一对。   我们之间原本被两颗花树阻挡,我这一走,骑跨在男人身上的女子便与我正对着了。   隔了大约十步的距离,那女人雪白的胴体在微弱的月光下闪闪发亮——似乎已经流了不少汗。 第二百九十五章 商人   她看到我,脸上先是一愣,然后指着我叫喊起来:“你是什么人?”   她身下的男子一把揽过了她,抬起身来,看了我一眼,便扬声喊道:“卫兵、卫兵!”   奇怪。我在心里想道,这里有这么多人,为何见了我就如此慌乱?难道仅仅是因为我的穿着?   这个问题,我在后来才知道了答案。   因为这并非一次普通的宴会,而是一场……附近贵族们之间的“换妻游戏”。   这片花园周围都被宅邸卫兵封锁了,只有得到邀请的人,才能参与其中。我是一个“穿着怪异”的生面孔……于是就引起了他们的警惕。   这个答案,是在我被赶来的卫兵围起来,并被询问是否得到了邀请、爵位的时候才想到的。这种事情……从前倒也听说过。德尔塔王室时代,王城的贵族们私底下举行过这样的宴会,珍妮还对这个传闻表示了极大的厌恶之情。   然而现在它便发生在这里了。   于是我的心中就只剩下一个念头。   呵呵。   出了这样一个小插曲,似乎打扰了不少人的美事。至少十二个佩着火枪的卫兵将我围了起来,在夜色下,用枪口指着我。   若我是个凡人,他们本不必如此紧张……这样作态,不过是为了给主人看罢了。倘若我是卫兵,被“委以重任”之后却发现极私密的花园里溜进来一个身份不明的人……想必也会拿出这种如临大敌的态度,试图挽回自己玩忽职守的印象。   随后便有一些本在周围、衣衫不整的贵族们聚拢过来。但还有一些,也许是担心自己出席这种场合的事情被散播出去,只远远地看着。   一个高高瘦瘦、蓄着两撇胡须的中年男人开始在我的耳边挑战我的耐心。他站在卫兵的包围圈之外,用极快地语速询问我究竟是怎么“混”进来的,究竟是何人指使。但我不动声色地站着,直到我等待的那个人走了过来。   宅子的主人,他们口中的艾林大公爵,亚伯恩·迪格斯。   我仔细地打量着他,他也打量着我。   然后他脸上的愤怒之情渐渐退去,转而变成了迷茫的神色。   我眼前的这位……后人,是一个中年男子。优渥的生活使得他并不显得如何苍老,身形还算矫健。面庞洁净。只是……他不是银发。   尼安德特人的后代常常会变成这个样子。毕竟西大陆上,尼安人并不常见。经过几代十几代的混血,标志性的银发也变成了如今的金发。   我有些失望……相对于他的外表来说。   先前那个瘦瘦高高的中年男人还在说话。只是此刻变成了向这位亚伯恩介绍刚才的情况——似乎这是一位宅邸管家。   但他的主人似乎没心思搭理他。于是他将这种异样的沉默当成了某种不满与暗示。   他向身前的卫兵狠狠地瞪眼,吹了吹胡子:“都忘记迪格斯家的家训了吗?穷鬼别想踏进公爵宅邸半步——艾林城里也没有贫民窟的立足之地——他到底是怎么进来的!?”   穷鬼……我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袍子。   出自五百年前传奇大法师之手的附魔物品,坚固法袍。唔……五百年前的式样和材质,放到今天来看的确算得上是寒酸。然而……呵呵,穷鬼?   我不禁微笑起来,轻声道:“迪格斯家,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家规?”   我盯着亚伯恩:“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艾林城里也没有贫民窟的立足之地’这句话的本意是,艾林的统治者应当勤俭治国、体恤民情,不使艾林的领地上有任何一个饥寒交迫、无家可归的贫穷者出现,对不对?”   我看着眼前这位艾林大公爵,慢慢走上前一步。   管家当即厉喝道:“拦住他!”   于是卫兵们上前两步,试图伸手抓住我的衣服。   但这个时候,亚伯恩忽然大喝一声:“退下,都退下!”   管家微微一愣,有些疑惑地低声问道:“大人,他……”   亚伯恩抬手,抽了他一个耳光:“给我退下!”   这一声倒是响亮。管家捂着脸,愣在那里。似乎他有些弄不清楚为何一位大公爵,会当着周围那么多贵族的面,做出这种有失身份的举动来。   主人教训仆人,当然是理所应当的事。然而身为高级贵族,在客人面前这样伸手……就是极不合礼仪的了。因而周围的人们同样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窃窃私语声响了起来……甚至盖过了远处的音乐声。   另一个女人从远处快步走到亚伯恩的身边,微蹙眉头问他:“怎么了,亚伯?”   我看了她一眼。没猜错的话……这就是非欧娜。珍妮艾林公爵这个头衔的继承者。   但亚伯恩仍旧仔细地打量我——从头到脚,脸上惊诧莫名的神色越来越明显。   到了现在,总算是有那么小小的一丁点儿,让我稍觉安慰的事情了——我的这个后人,似乎还不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   至少眼睛还管用。   女人注意到了他的神色,也向我看过来。但随即用小折扇掩住了嘴,发出一声低呼:“诸神在上,这是……”   “……是您吗?撒尔坦·迪格斯?我的先祖?”亚伯恩的嘴唇颤动着,最终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这样一句话。   有些人听清了。微微一愣之后,发出低呼声来。另一些人没有听清,在一番交头接耳之后也露出同样惊诧的神色。   “我……看着您的雕像长大——这就是您……您竟然没有……”亚伯恩似乎变得有些语无伦次、手足无措。   我看看他,然后叹了口气。   “这么说,你知道那雕像。”我说道。“那么,我想知道,为何你会搬出那座宅子——你又是否清楚,迪格斯家族的老宅、我的故居,现在已成了一片废墟?”   周围诡异地安静了下来,然后爆发出一片吸气与惊呼声——就好像一群家雀同时落在了附近,不停地扇动翅膀、叽叽喳喳,那声音嘈杂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皱起眉头,法师之眼发出淡绿色的荧光,以精神冲击的技巧环视四周,喝道:“安静!”   夜色似乎陡然凝固,周围的声音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后我冷冷地注视着亚伯恩:“就在今夜,马第尔宅被夷为平地,你却在这里安享太平——若说你见过我的雕像,可知它原本也应当同那宅子一道化为灰烬了?”   “艾林公国——如够你是货真价实的艾林大公爵继任者,为何会放任沃恩的警备队,在艾林城中将炮火倾泻到你的祖宅之上?”   “在这样的夜晚,在你的独子被人打成重伤的情况下……你竟然还在庄园里举行了这样一场荒淫的宴会——现在,我想听听你的说法。”   亚伯恩面色如土,连同非欧娜也不禁后退了一步。   我想这并不仅仅因为我是一个先祖……而是因为我大法师的身份。也许安德烈的帝国对我进行了足够的美化,然而我的家族之中,应当知晓我从前是怎样的一个人。   尤其在当下,在我看起来颇为恼怒、脸色冷峻的情况下。   “这……原本是一场……订婚晚宴。”他怯弱地解释道,“原本是为阿瑞斯……”   “哦?现在艾林的习俗是如此?在一场淫乱的宴会上订婚?”我冷笑起来。   但竟有一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插了嘴。   “这位是你们西陆人的魔法师?”声音的强调很怪异,通用语说得并不保准。我向说话者看去——一个胖子挤开人群,走了过来。   东陆人。我一眼便看得出来。类似西蒙的黑色长发,只是发型有了变化——紧紧束缚在脑后,上面饰着黑色的发冠。两道金色流苏从发冠两边垂了下来,衬着一头黑发倒是显得华丽。   只是那张红扑扑、肉墩墩的脸……怎么看都是一副暴发户的嘴脸。   他穿着斜襟的绿色外袍,松松地系着带子——我终于明白艾林城中我看到的那种式样的衣服是从何而来了。   但这种袍子比起西蒙身上穿的,显得短小、简约了许多。似乎随着时代的发展,人们的服饰都在不约而同地往这个方向靠拢。   他凑上前,向我伸出手:“息怒,息怒。您是亚伯恩的祖先——他也是我的朋友,那您就也是我的朋友——我西陆名字是查理曼……来到西陆原本就是为了看传说里的法师,今天还真的见到了。三生有幸。”   亚伯恩的脸上浮现出为难的神色:“其实就是同我这位朋友的女儿订婚——他是目前帝国东南一带最有影响力的东陆商人,在场的诸位也都是他的朋友……”然后他的声音低到几不可闻,“他一直想见识一下,我们这边的……”   “风情、风情。哈哈。”商人哈哈大笑。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这人一笑,周围的人们竟然也跟着笑了起来。 第二百九十六章 失踪者   我的心中微微一凉。终究还是发生了么?   一个远在异国的商人而已。亚伯恩说他在东南一带“最有影响力”……这影响力究竟大到了什么程度?竟可令这样多的贵族作陪,并且参与到这一场淫乱的聚会当中?虽然他们未必都是为了取悦此人,然而总会有些谄媚的味道——东陆人的影响力竟强大至此了么?!   若非是西陆人领教了那片异大陆军事力量的厉害之处……区区一个商人,地位也不会高到这样离谱吧?   便是安德烈的后人……也沦落到了如此境地?   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接下来,是我的家事。诸位没有兴趣的话,还是离开这里吧。”   东陆人查理曼伸出来的停在那里,于是脸上的笑容也变得有些不自然。他又笑了笑:“久别重逢,哪用这样严肃,我们……”   “你似乎对我的重生并不感到惊讶?”我问了一句。   他咧开嘴:“亚伯恩大公对我说过您的事情——这样的一位魔法师,活上个几百年、被人误以为已经死去不是挺正常的事儿么?况且您从前还死过一回——”   “这么说来,你也清楚我是一个魔法师。”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慢慢说道,“那么,你,一个平民与凡人,怎敢对我这样说话?!”   我喝问了一声,他当即变了脸色。大概与这群贵族们相处这样久,还未遭遇到如此场面。他将手往回一缩,恼怒地喘了几口气,然后一甩衣袖,冷冷哼道:“不识抬举!”   然后便转身离去。   亚伯恩的脸色已经变得相当难看。他的目光在我与那个商人之间变换,似乎在犹豫应该留下来听我的训话,还是追上去向其赔礼。   我又看到周围那些贵族们脸上的神色——那是因为我“触怒”了他们的大金主而产生的不安之情。   深深的失望感涌上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早就积郁在心的恼怒与愤恨。   我与珍妮建立的艾林公国、安德烈打下的欧瑞帝国,今日竟沦落到如此地步么?!   于是我终于忍不住大笑起来:“你在担忧那人离去,然后不会再成为你的‘朋友’?你们也在担忧同样的事情?”我抬起手来,指向四周,感觉胸中的抑郁之气终于稍得解脱,“这就是现在令你们感到不安的事情?”   那人刚刚走出十几步,听到我的笑声,转身向我投来恼怒的目光,似乎打算说些什么。   其实这便足够了。   我……只想要杀个人而已。   于是他张开了嘴巴。   于是双唇便无声脱落。   下一刻,痛楚令他躬身、皱眉、伸出双手、张大口腔,想要发出一声嘶吼。但舌头当即化作条条肉丝,在嘴里散乱开来,并且喷出大股鲜血。   于是嘶吼变成了“嗬嗬”声。伴随着这声音,他身上的衣服开始脱落——当然,随之脱落的还有柔韧而富有弹性的肌肤。   像一件外套一样,在无形的魔力切割之下与底层的肌肉剥离开来,掉在地上,发出“啪唧”一声响。   这痛楚当然令他再无法站立。然而此时我伸着手——“法师之手”隔着十几步远抓住他的头发,将整个人提了起来。   接下来是条条鲜红的肌肉、蓝色的血管,直至露出血淋淋的骨骼。   整个人体极富层次感地展现在每一个人面前,于是我放声大笑:“这样,他不就走不了么?!”   “活体解剖术”……呵呵,当真是生理课堂之中的好手段!   当然,这个法术的妙处在于,整个过程当中,受术者一直是清醒着的。   唔……既然这些人这样迷乱那种裸露肉体、荒淫不堪的聚会……那就看个痛快好了。   看一具人体扭动着、惨叫着、向外喷溅出淋漓鲜血……是不是比那种“深入”更加深入?   当鲜血被那具躯体的手,甩在一个贵妇的面孔之上的时候,她终于尖叫一声,然后昏倒在地。   这一声像是一个信号。原本惊愕慌乱以致于呆若木鸡的人们,在这一声之后惊叫着四处奔逃,让整个庄园乱作一团。   我在他们惊慌的呼喊之中狂笑起来,然后一转头,恶狠狠地瞪向手脚并用、打算退开的亚伯恩与非欧娜:“我问的问题,你还没有给我答复,就想要走!?”   非欧娜一头扎进亚伯恩的怀里,大哭出声。而我的这位后人,则面色惨白,牙齿颤抖着磕在一起,撑圆眼睛望着我,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松开了握住商人头颅的那只手,血淋淋的尸体摔落在地上,溅起大片血花。   落地的声响令亚伯恩的身体微微一颤,随后他便发出了哭喊一样的声音——“别杀我……”   我看着他们两人的模样,厌恶与失望涌上心头……也许还有那么一些失落感。我冷冷地笑起来:“你觉得我是那样的人?”   他们两个缩在那里,不说话。旁边的卫兵们还勉强有些胆量没有逃走,然而看着这一幕——也许他们拿不定究竟要不要掺合进来。   于是我问道:“你们的另一位先祖,是詹妮弗,还是唯安塔?”   亚伯恩张大了眼睛,愣愣地看着我没有说话。   ……是被吓傻了?于是我换了一种说法——“是阿提恩·迪格斯,还是……”然后我发现,自己倒现在也还不知道,我与珍妮的那个孩子名字为何。   他总算有了些反应,颤声道:“是……多米安·迪格斯。”   “那么阿提恩呢?”我问他。   他又露出那种呆呆的表情,过了半天才答道:“我……不记得有这样一个人……”   心中一跳。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用严厉的语气喝问:“阿提恩·迪格斯,多米安·迪格斯的哥哥——你没有听说过?!”   他茫然地摇摇头。   “家族历史中也没有这个人?哪怕一星半点儿的资料!?”   他再次战战兢兢地表示了肯定。   我不禁微微退后了一步。躲过了一百七十多年……我仍旧摆脱不了那个宿命么! 第二百九十七章 往事   于是我看了看他们两个,又看了那些卫兵,挥了挥手:“给我站起来。”   没有家人久别团圆之后的温馨幸福……也没有“父慈子孝”之类的经典桥段。只有冷漠、混乱、惊恐……但我在心中冷冷一笑——   我不是早就应该习惯了么?我这样的人,是不配被爱……也不配爱人的。   半个小时之后,无关紧要的人几乎都离开了庄园,而我与面前两位身出庄园书房之中。走进来的时候,见到一个女孩儿探头探脑,不过十几岁的模样。相对于亚伯恩与非欧娜的惊慌,倒是显得镇定从容了许多……甚至还有那么一丝好奇。   这也许就是他们口中的安博尔·迪格斯——这一代迪格斯家族的独女。   小姑娘拥有一双蓝色的眸子和颜色极淡的金发……倒真像是一个尼安德特人了。这使我心中没来由地对她生出了几分好感,连带对这两位不成器的后人,神色也略微缓和了些。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眼前两人,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先说说,为什么会搬出老宅。”   亚伯恩与非欧娜对视了一下,一边看着我的脸色,一边道出实情。   果然与我所料不差……无非是几代骄奢淫逸的生活,耗尽了财力。又因为艾林已不再是北方的经济中心,财政更加捉襟见肘,以至于被瑟琳娜赶了出来。   两人在言语之间还不知死活地、拐弯抹角地试图诋毁我的那位老朋友……我不由得在心里冷哼一声。   我当然可以理解她的作法。换做是我,也会这样做。与其看着这样的后人败坏迪格斯家的门风,甚至要将老宅卖给……想到这里,我又问了一句:“是打算卖给刚才那个商人?”   似乎回想起了花园中那具残尸,两个人的脸上露出痛苦的神色来,低低道:“……是。”   “哈。”我说道,“那么看起来,他死有余辜。”   只是……瑟琳娜既然有心保留我与珍妮的故居,为何又会放任它被夷为平地?   最重要的是……为什么我会在今夜醒来?   两者之间必然有联系,但线索太少,我一时无从考量。   把他们两个晾在那里一会儿,我抬头问道:“阿瑞斯,现在怎么样?”   亚伯恩略显迷茫地“嗯”了一声,然后眼睛里终于露出几分生气来:“他……伤势很重,我们请了最好的医生。但是医生说……”   “所以你就把他放在那……任其自生自灭?”我嘲讽地说道,“看起来我今晚的所作所为还真是我们迪格斯家族的传统啊。”   不清楚是不是“我们迪格斯家族”这样的词汇令他又生出了些希望来,亚伯恩动了动嘴唇,然后颤声道:“并非我们对他漠不关心……只是,您知道,现在虽然有瑟琳娜公爵的援助,然而家族财政已经捉襟见底……我在口岸贸易又投入了大笔资金,几乎所有的东南贵族都得仰仗那一位才能维持现在的生活……我们得不得先取悦他,然后……”   “取悦!?”我站起身来,终于忍不住给了他一耳光,“取悦!我的后人什么时候需要取悦他人才能活得下去?!至少你还有一个公国,那么其他人呢?那些自由民、农奴,难道就不可以安身立命、解决温饱么?!”   他们畏缩着,不说话。我又将目光投向非欧娜,她也微微退了一步。于是我对她厉声喝道:“带我去看他!”   他们如蒙大赦,连忙侧身在前方引路。   穿过长廊与与另外两片内廷花园,我来到这位迪格斯家独子的卧室。   里面竟然一副“热火朝天”的景象——十个仆从围着一张大床团团转,另有两个医生站在一边唉声叹气。   他们应当是听到了外面的传闻,见我走进来之后,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我。我走过去,粗暴地推开碍手碍脚的仆从与医生,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伤势的确相当严重。狰狞的伤口横贯面颊,即便经过了缝合处理,仍有些部位裸露着——应当是有不少碎肉飞溅了出去,已经没法遮住口腔内部了。   不单在脸上……就连肩头都被削掉了一大块,似乎医生正打算着手处理。   我对他们吩咐道:“去花园里,给我取些松软的泥土。”   仆从有些发愣,没有动。但亚伯恩大叫一声:“快去!愣着做什么!?”他们这才匆匆跑了出去。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给我提了一篮子湿泥来。   我伸手在泥土里抓了抓,然后用一滩湿泥糊在了阿瑞斯的肩头。   周围的人们发出一声惊呼,医生指着我:“你、你在做什么!?会感染!”   感染……这个词儿倒是新鲜。然而我的世界与他们的世界原本就是两个概念。于是我没理会他,又用另一摊泥糊住了阿瑞斯的脸。   他发出一声呻吟,微微皱起了眉,似乎在昏迷之中也感到了痛苦。   非欧娜在我的身后发出一声嚎泣:“他是迪格斯家唯一的后代了啊……您不能……”   这些愚夫蠢妇!   我正打算呵斥他们,忽然听到背后又传来一个声音:“妈妈……这是……魔法吧?”   声音清脆动听。我用余光瞥了瞥。先前见到的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进来,正扶着非欧娜的肩头,好奇地看向我与床上的阿瑞斯。   这句话令他们终于略微安静下来,于是我开始施法。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我又说了一句:“生命原本来自土地。诸神创造人类时,用的也是泥土。”   小姑娘露出了沉思的表情。我在心里微微笑了笑……迪格斯家……总算那有那么一个“正常人”。   好在一百七过年前遭遇那次灾难的时候,我就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施法材料就在我的袖中,应有尽有。石化的状态抵御了漫长时光的侵袭,那些东西完好如初,就好像昨天才刚刚由我备下。   我捏了一些粉末,洒在那些泥土上,顿时腾起一股难闻的雾气来。随后我继续添加材料,泥土变得更加上松软、湿润,最终与伤口渗出的血液混成一团,弄的床头一片狼藉。   于是开始诵念咒文。   “石鬼之躯”。   流淌成一滩的泥土逐渐变得干燥、坚固起来,并且开始向伤口聚拢,慢慢变成了血痂一样的东西。到咒文完成之后,衣物、被褥上的残留污渍已经一点都不剩,全部天填充到了伤口里。原本缺失的部分被泥土取代,甚至将医生先前的缝合线都挤了出来。   阿瑞斯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微微皱了皱眉,重新陷入昏睡之中。我走上前去,剥开了那些留在皮肤上的硬壳——露出下面粉红色的嫩肉来。再探探他的心跳……   大功告成了。   于是转身走出门去:“他醒过来以后,带他来见我。”   然后房间里才爆发出一阵惊呼声……而这声音却令我感到一阵失落。在早些年的马第尔宅……那些仆从们可不会如此大惊小怪。   那毕竟是一座有一位大法师、有一位暗精灵、有一位女妖,甚至还有一只独角兽的宅子……   但现在已经化为一片废墟了。   我独自按照先前的记忆,往书房走去。但随后身后传来脚步声与一个怯生生的呼唤:“阁下……”   这声音有些犹豫不安,似乎发声者并不确定是否应该这样称呼我。   我停下脚步,转过身。小女孩已经跟了上来,飞快地瞥了我一眼,低下头去:“……抱歉,我不知道该怎么样称呼您这样的人……如果我叫你……爷爷?”她又抬起头,“您会不会不开心?”   爷爷?我微微一愣。这还是有史以来,我第一次听到这样的称呼。与“先祖”这个词儿相比,“爷爷”这个词汇似乎更加亲切……虽然并不妥当,然而我看着眼前这个小姑娘,竟缓和了神色,点点头:“什么事?”   她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神色来:“我想……也许……您可以教我魔法?您会住在这里,对不对?我们毕竟都是一家人。”   一家人……   这样的一家人?我皱了皱眉。但小女孩的脸上露出了略显失望的神色:“难道您还要走吗?我听爷爷说——嗯,是我那位‘真’的爷爷,从前你就喜欢在西大陆上旅行……现在您还要那样做吗?”   我喜欢旅行么?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女孩的话总能牵动我的心神。   不……其实我一点都不喜欢旅行。若能幸福安稳,谁愿颠沛流离?我也想同珍妮在马第尔宅过完整整一生……然而命运却总是那样残忍地不肯放手。   空间上的旅行……时间上的旅行……我都经历过。还不止一次。   我早就受够了这种所谓的“旅行”。   我摇了摇头:“旅行并不美好,安博尔。没人喜欢旅行。”   于是她重新露出了笑容:“那么,您是答应我了?”   我想了想,认真地看向她:“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你父母的意思?”   她愣了愣,脸上露出那种“阴谋”被揭穿的尴尬……但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他们刚才要我这样做——然而,那也是我的意思。” 第二百九十八章 安博尔   我审视她脸上的表情,直到确定那的确发自本心。于是微微点头:“跟我来吧。”   便转身向书房走去。   小姑娘乖巧地跟了上来,走了一会……我感到下垂的袍袖被什么东西拉住了。用余光一瞥……是她扯住了我的衣角。   微妙的感觉浮上心头。我的脚步微微一滞,复又正常起来。于是我们这样一前一后穿越长长的走廊、花园,她就好像当初的阿提恩……   在初学走路的时候,会牢牢抓着我的衣角,一旦摔倒了,就咯咯地笑起来。   我这样回忆着,感到有微笑慢慢爬上嘴角。   然后觉得眼边有些发热……   你们那时候,过得还好吗?我听到自己在心里轻轻说。   快走到书房里的时候,安博尔扯了扯我的衣角,微微仰起头来:“爷爷,去我的房间看吧!”我愣了楞,然而她却已拉住我的手——小女孩的手掌软软热热,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流进我心里了。   于是我试着舒展眉头,问她:“你今年多大了?”   “十一岁啊爷爷。”她笑着答道,并且将我向另一个方向引去,“我一直都很想变成一个魔法师啊……可是妈妈说那样太危险了,也不许我去找瑟琳娜奶奶……”   听到“瑟琳娜奶奶”这词儿,我微微一愣,然后终于在今天晚上,第一次开怀大笑起来。   奶奶?哈哈……依照暗精灵的年纪,此时的瑟琳娜也不过是人到中年而已——况且精灵们之后在人生最后三四十年的岁月中才会显出老态,现在她定然还美丽如青春少女……   可现在在安博尔口中,竟然变成了奶奶……   小姑娘有些疑惑地炸了眨眼:“怎么啦?”   “没事、没事。”我笑着揉揉她的脑袋,随她向前走去,然后问:“你妈妈说学魔法很危险,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便从她的口中知道了,在我“死”后的另一段往事——安德烈所做的一切。   心中不知该作何感想。我当然清楚他的目的,却能够理解。而那个人……又追封我为艾林大公爵……想来自己也觉得有些愧疚,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补偿吧。   听完了这段话,我来到安博尔的房间——出乎我所料,房间里竟然摆放着三排书架!   书架占满了三面墙壁,上面都是精装书籍,有不少还是她这个年纪本无法理解的魔药学书籍——也可看成是最初级的魔法理论基础。   我惊讶地问她:“这些……都是你的书?”   她骄傲地点点头。   “你都读过?”   她又点了点头。   于是我郑重地打量起眼前的这个小女孩儿来,并且开始认真思考她刚才对我说的,想要学习魔法的事情。   起先我当然以为那是小孩子的妄言。   学习魔法需要极其严苛的条件,不但要有适合的血统,更要有惊人的耐心以及毅力。   历史上女性魔法师非常罕见……因为大多数人都过不了耐心与毅力这一关。研究魔法需要长期埋头于书本,同那些枯燥的理论和历史打交道,而不是像很久以前人们想象的那样,法师们只需要记忆几个法术就可以周游世界,令人心惊胆寒。   就在轻松地“记忆几个法术”之前,无一不是经历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埋头苦学。   但如果这小姑娘能够通读那些艰涩无趣的书籍的话……似乎在毅力与耐心这个关口上,她已经跨过去了——甚至比绝大多数人都要出色。   我环视她的房间……里面摆放着魔法师打扮的玩偶、小巧的木杖、各种瓶瓶罐罐……的确像模像样。因而我问她:“这是你的魔法实验室?”   她再次骄傲地点头:“爷爷您果然是个货真价实的法师!”   我被她逗得笑了起来。   然后俯身将她抱在怀里,走到她的小桌子面前,把她放在高高的凳子上。   “假如你想学魔法的话……爷爷得先对你做个测试。”我一边摆弄那些瓶瓶罐罐,一边说,“可能有点儿难受,能不能忍得住?”   安博尔用地点了点头。   于是我用袖中暗格里的材料,在一只烧杯里调成了蓝色的试剂。想了想,又在她的小桌子上找到了糖……放了进去。   试剂的液面顿时起了一阵涟漪,随后便如同一片缩微的海面,激起层层波浪。安博尔盯着烧杯,轻轻地“哇”一声。   我将这东西递给她:“这个,可以检测得出,你是否有魔法血统。你得把它喝下去,然后爷爷才知道,能不能教你法术。”   她皱着眉头闻了闻——当然不是什么好味道。   然后闭上眼睛,用手捧起烧杯……一口气喝干了。   我不由得在心中暗暗喝彩,同时也叹了口气——迪格斯家族的后人,本该如此。   安博尔将喝空的烧杯放在桌子上,直愣愣地盯着我。憋了好一会儿,一张嘴……一团淡蓝色的气泡就飘了出来。她连忙又用双手捂住嘴,只露一双大大的眼睛瞧着我,神情可爱极了。   我微笑着为她合上双眼,轻声说:“闭上眼,试着感觉一下,听一听,能不能感受到什么东西?”   她依言在那里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于是我就等在她的身边。   直到过了大约半个小时……在我准备失望地放弃的时候,她忽然说道:“好麻啊,爷爷。”   我微微一愣,然后站起身来,问道:“别睁开眼……你说什么?”   “好麻啊。”她用手在自己的身上比划着,“像是有好多东西在身体里窜来窜去啊……”   我呆了一会儿,又问道:“它们的源头呢?”   她一皱眉:“好像是从天上来的……可是……”随即舒展眉头,“哎呀,又不麻了。没有感觉了!”   然后睁开了眼睛。   而这时候我脸上的喜色还未褪去——   麻木的感觉,便是感受到了北辰之星的魔力。第一次接触北辰魔力的时候,这种反应正是具有魔法血统的表现。然而……“好麻”?应该是那种“微微麻木”、不用心体会便会被忽略的感觉吧?   但我想这个小姑娘不会故意骗我……她是真的体会到了“好麻”的感觉——这意味着,她具有超乎常人的魔法天赋!   但是……“没有感觉了”又是什么意思?初学者的麻木感应当会持续上一整年左右……怎么会没有感觉了?   于是我试着问她:“你闭上眼睛,再好好感受——是不是那感觉被你忽略了?”   她依言行事,表情认真严肃地……过了十几分钟。然后重新睁开眼:“还是没有感觉了……”   也许是注意到了我脸上那种略显失望的神色,她似乎难过得快要哭出来了。   我连忙安慰她:“别怕,你应该还是有魔法血统的。但是究竟怎么回事儿,爷爷得好好想一想。”   ——我当然得好好想一想,因为这种状况是我头一次遇见。虽然我从未招收过学徒,但从前的秘党议会时代,我还是接触过不少其他几位大法师的学生。只是他们身上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   能够感受得到北辰魔力的召唤,就意味着得到了北辰的认可,可以成为操法者。感受不到,便意味着那是一个普通人。但这种情况……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已经远超我的意料……我一时间毫无头绪。   我只得将她抱下凳子,对她说:“这种情况比较少见……但也许你是个天才呢?我得好好想想你怎么教你。现在给你第一个任务——去看看你哥哥醒来没有。如果醒过来了,让他去书房见我。”   小姑娘想了一会儿,怯生生地问:“爷爷你是要……”   我笑了笑:“我问他几个问题而已。你挺喜欢你哥哥?”   她瘪了瘪嘴:“不喜欢。”然后又看向我:“可还是我哥哥啊……”   于是我揉揉她的脑袋,在她后背一拍:“去吧!”   她便跑了出去。   今晚才第一次见的小姑娘,竟异常地合我的脾气……也许这便是人们常说的血亲吧。我想我在她的身上看到了珍妮的影子,一样的坚韧善良。   十五分钟之后,我来到了书房里。阿瑞斯已经到了。   倘若他装病不来、找些什么身体尚未完全复原的借口,那么我可就得好好给他点颜色看了——自己的技艺,我当然清楚。在施法完成五分钟之后,他就应当完全康复了。   显然他已经听说了晚上发生的事情,因而在见到我的时候恭谨地低下头,低低地叫了一声——“先祖”。   只是我看得出他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大自在——现在我仍然是一副年轻人的外貌,他有此反应也算理所应当。   我走到书桌后坐下,问他:“感觉如何?”   他忙道:“已经好多了——多亏您的神奇法术……”   他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我已经打断了他的话:“说说伤了你的那个人。”   于是他想了想:“那个……也是个魔法师。是瑟琳娜公爵的学生——嗯,那里的人是那么说的。” 第二百九十九章 真名   “他原本是宅子里的一个马夫,后来瑟琳娜公爵买下宅邸,把原先的仆从都留下了。然后不知为什么挑了那个人当自己的学生……之后我去那边的猎场打猎,顺路拜访瑟琳娜公爵……”   看起来他复原得极好,以至于将一件并不光彩的事情说得声情并茂。讲到动情处,还开始手舞足蹈起来。我听他说到“然后一团像旋风一样的东西就朝我飞了过来”的时候,打断了他,问道:“你确定,之前他嘴里念了什么东西?”   阿瑞斯想了想:“我确定——那家伙的手指也动了。”   “继续说。”   “然后我躲了过去……紧接着那人又丢了团火球出来——我吓了一跳,又开一枪。可是这一枪竟然打了个空——从他的幻影里透过去了!”   “你是说……幻影?一模一样的幻影?”我问道。   他点了点头。   “他也是用咒文了?”   “好像是念了什么东西……应该是咒文吧?”他看向我。   我略微思索一会,让他继续说下去。最终他提到了今夜发生的一切,一直到他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幕。   我想了很久,直到发觉他仍站在我面前略显不安地看着我的时候,才挥了挥手:“出去吧。今晚没你们什么事了——告诉亚伯恩,给我收拾出一间屋子来。”   阿瑞斯的脸上露出了喜色,又施一礼之后,轻轻退出门外。   呵呵……他这欢喜,可不是因为与我团圆。而是因为我刚刚杀死了那个东陆商人。他们大概在担心我一走了之,而将这命案留给他们吧。   只可惜我还得在这里等待瑟琳娜……也许还会为了安博尔停留很久。   并且……我还要找到那个名为奥利弗的法师。   从他第一次同瑟琳娜接触,到今天为止,不过短短一年的时间。而就在这一年的时间里,那个年轻人从一个普通的马夫变成了真正的操法者。   两人第一次决斗的时候,他使用了“导向射击”、“魔法飞弹”、“火球术”、“镜像分身。”而在夜里的时候,又使用了“召唤怨灵”——其中包含了两个中阶法术!   我不否认这世界上有天才的存在,然而这样的情况,便不是可以用天才来解释的了。   我曾经知道有一个孩子也具有类似的、远超常人认知的天赋。   他叫罗格奥·塔里弗斯。   如果我所料没错的话……   这位奥利弗,便是曾经的罗格奥。   他自称自己便是整个世界……既然这世界没有被毁灭,他当然也就不会被毁灭。   倘若他也被那法阵摧毁,那么我也就不会化身雕像,在马第尔宅站立了一百七十三年。唯一的解释便是,罗格奥遭受重创,而灵魂以某种方式转生,并且就在今夜,恢复了他的全部力量——于是曾与他缔结了星空契约的我,也就复苏了。   我在明亮的烛火之中沉思着,并且自嘴角露出笑容来。   谢谢你,瑟琳娜。若非是你……这一世,我也要拿这个家伙无可奈何。   而你竟然教会了他魔法……令其与北辰之星有了感应!   于是他变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法师。   并且……你没有使用药剂抹去人们关于他的记忆,于是——我知道了他的真名!   魔法师的真名若被另一个操法者得知,只要一个简短的咒文,他便要对那个法师俯首帖耳……成为那人的奴隶。   这是世界的准则,是收到北辰魔力约束的、牢不可破的准则。   曾经的罗格奥自称化身整个世界——我不清楚这一准则是否适用与他。然而我还可基于两点做出判断。   第一,前世的罗格奥,为自己转生所选择的身份是“巫师”。巫师具有天赋魔力,且他唯一的一个魔法又不需要主动施展。因此我可以理解为,他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另一条铁律——神祗不可以神力直接影响主物质位面。   第二,就在今夜,在他恢复了意识、并且感受到我苏醒之后,选择了逃离现场。也就是说——他的确是有此担忧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违背这个世界运行的铁律!   我不由得放声大笑,胸中的积郁之气一扫而空——   那个自命世界本源的存在,竟也有今天!!   无论是其间发生了什么,令他无法再以不畏惧任何危险的巫师身份转生……现在他都已我的囊中之物了!只需要那个名字、那个真名——奥利弗·特劳伦斯……我便可令其俯首帖耳、乖乖就范!   现在……我只需要找到他。   然后……让他言明我所知晓的一切。   整个世界在我的面前,似乎豁然开朗——曾经压在心头的那些沉甸甸的东西也都烟消云散……甚至这一百七十三年的岁月,在我的眼中也不是那样痛苦漫长。   也许,我还可以再找到阿提恩……也许,我可以借助他的力量,重温一回旧梦……陪伴珍妮终老。   生平第一次,我有了如此明确而清晰的目标。   我要寻找两个人。   然后,拯救我所伤害过的所有人。   于是晚些时候,我住进了亚伯恩与非欧娜为我布置的新房间里。房间宽大舒适,有不少东陆风情的装饰品。从前我对东陆的事物倒没有的感觉,然而眼下所见,却只觉得厌恶——大概是因为那个商人的缘故。   在睡前我翻阅了书房里的一些书籍,发现这一百七十多年的历史有些不可思议——按照西蒙的推测,安德烈称帝之后过不几年,东陆人便有可能大举侵入。然而时至今日,他们却也只是在以经济渗透的方式将自己的势力逐步在这片土地上扩展开来——至于大规模的、倾举国之力入侵的军事行动,则从未发生过。   究竟是什么令他们按捺了自己的野心,引而不发?   而另一个疑问,则是关于矮人……在一百多年以前,矮人们的地下王国当中似乎发生了极其可怕的事情,以至于他们同艾林的贸易曾断绝了十年之久。便是今天,在西大陆上也极难见到铁锤矮人的踪影了。   那些曾经以手中的造物引领了一个世代的能工巧匠们,又遭遇了什么? 第三百章 刺杀者   这漫漫一夜终于过去,但我睡觉得并不沉。也许是陌生的环境无法令我安心,在弦月东倾的时候,我早早醒来了。这间房是在一楼,有一个相当大的露台。我没有让仆人为我点上火炉,因此早春的寒意从窗外侵袭进来,使得空气清凉湿润。   如果我所料不差的话,这几天瑟琳娜就会来到此地——我想我可以从她那里知道不少事情。   看着微弱月色将光华倾泻在脚下的羊绒地毯上……我又想起了另一件事。   是的。在复苏之后的第一个夜晚,我睡了四个小时,然后在整座庄园万籁寂静的时候,又忍不住思索起来……我想,这世界上不会再有什么人比我更加勤奋了吧。   当然还是关于前夜的事……那出现在马第宅之中的、突如其来的强大威压。   阿瑞斯原本是不应该知晓这些事情的。但他告诉我,当时他早已昏迷。那威压一出现,他便觉得自己“看到了自己”——仿佛另一个自己飘了起来。   今天晚上得知的惊世骇俗的消息已经足够多,但这件事仍令我不得不深深思索一番。   因为那便是灵魂离开了身体的现象。在一人死去之后,灵魂会遭遇来自深渊世界的魔鬼——魔鬼会询问他是否愿意前往那个下层位面。若是灵魂被诱惑,那么它将堕落……极少的人能够成为恶魔,更多的人则成为骷髅、僵尸、怨灵一类的杂兵。   如果那灵魂拒绝了魔鬼的诱惑……则会被无形之力指引前往世界之树……然后被世界之树吸收,转化为神祗的力量。   但深渊位面早就关闭,阿瑞斯所说的“飘荡起来看了一眼,又被那种无形的压力吓回了身体里”我也能够理解——一个人将死的时候,若没有魔鬼引领,的确还是有挣扎一番的可能的。   然而问题是……奥利弗怎么能够召唤出深渊位面的怨灵?   而那个极度强大且邪恶的气息,便是雷斯林吧?   上一次在深渊位面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确称得上是强大。然而……如果阿瑞斯所说没错,如今的他就太不可思议了。   除去星界的神祗之外,地上界、深渊界的顶尖存在都有与其他两个位面沟通的手段——法师们的“星界投影”可以将敌人投射至上层位面。召唤类的法术则可连同下层位面。   同样的,雷斯林那样的强者,也可以使用他交给我的两件宝贝:海克托斯的诅咒魔刃与塔克西丝分身的心脏来到地上界。   但此两者,与神祗是不同的。因为神祗那种强大的力量,可以透过晶壁的阻隔,以分身降临或者威压恫吓的形式来产生影响。   那本该是属于神祗的力量。   然而……雷斯林似乎做到了。   似乎他也为奥利弗能够短暂召唤怨灵这件事感到不可思议……并且以那种力量暂时地将自己的精神力穿越晶壁、看了一眼。   对于奥利弗可以召唤怨灵这件事我可以理解,然而雷斯林会变得这样强大……是因为关闭了深渊位面的缘故?   按照下层位面与主物质位面的时间流逝比例来看,那里应当已经过去千年之久了。在这千年时间之中……那里发生了什么?究竟为何当初的领主们会做出那样的决定?   接二连三的问题让我的头脑不得解脱。我揉了揉太阳穴,打算再次休息一会儿。   但就在此时……我发觉外面的情况有些异常。   似乎庄园外有什么声响。   如果我的听觉还像从前一样敏锐的话……那是人体倒地的声音。   唔……东陆人的行动还挺快。   当然也不排除那些贵族们通风报信的可能。   我扯下一根头发与身边一颗常青树的叶子,一秒钟之后,一只大乌鸦冲天而起。   高空视野不断扩大,庄园之外的情况尽收眼底——来者竟已突入庄园内部了。   一共四个人,全副武装。配备了长枪……腰间有金属反光,也许是匕首或者短剑之类的东西,或者也有短枪。黑衣,蒙面……东陆人的服饰。   然而……何来自信,认为凭借四个人的力量便可击杀一位法师?   但来者比我想想得要聪明——他们向着安博尔的卧室而去了。那么,看起来我之前的估计有误。这些人并非后援,而应当是随同那个大商人出行的护卫——因此才会如此熟悉这庄园的地形。   打算以人质要挟么?我冷冷一笑,转身出了卧室门。   这样送上门来的活口,笑纳便是了。反正我也有抓一两个东陆人好生询问一番的打算。   一刻钟之后,我已埋伏在了安博尔的房间里。保险起见,对她施了一个沉睡咒……无论小孩子意志多么坚定,血肉横飞的暴力美学总不该接触太早。   我感觉我现在又变成了刚刚转世重生时候的撒尔坦——珍妮曾经令我变得平和安定……但她已不在了。眼下这世界于我而言,代入感有限。若非因为安博尔……或许这庄园早就变成了阴森恐怖之地。   也许……还有另一种情愫在心中作祟——魔法已然衰落,那么我想在它完全消泯之前再回忆一次往日荣光。   窗口开始有人影晃动……一只枪管撩开纱幔,探进来。它轻轻左右摇晃,为持枪者打开视野。而后,三个人影跳了进来。   这三个人行动矫健、精神集中,即便确认卧室里没有守卫,依然没有放松警惕,而是小心戒备……看起来训练有素,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战士。   于是落地之后,他们就不动了。   当然……巨龙化身可以无视这个魔法。但对于凡人而言,由一位大法师来施展“石化术”简直就是给了他们无上荣光。   算起来……重生之后,死于我手中的凡人大概不会超过二十个。这说明我在某种意义上来说的确算是个仁慈的魔法师。而今夜的第一个杀戮名额就赐予了他们的主人,眼下又为这几位忠诚战士准备了这样一场好戏——地主之谊已经无可指摘了。   我在阴影里等了三分钟。外面传来一阵鸟鸣。   于是手指一弹,一道彩虹喷射直奔发声的方向飞去,鸟鸣戛然而止。   接下来应该好好享受审讯时间。   我走出阴影,用手指在三个人的脑袋上依次点了点。   这情况曾在代达罗斯陵墓当中发生在我的身上,但可惜他们三人现在没有那本“法师手札”来救命。   三人窒息似的大口喘息了一下,随后露出戒惧的神色。但并没有开口发问。这与西蒙倒有点儿像——也许东陆的武者都是如此沉默寡言?   我将目光在他们身上停留一会,伸出手掰断了离我最近的一个雕像的三根石手指:“你们是查理曼的护卫?”   他们没说话。   于是我又拿起旁边一根安博尔的小魔杖,敲碎了另一个雕像石化的左手:“他在你们东陆是个什么角色?”   他们当然还没说话。   我笑了笑,俯下身去将第三位的左脚也敲掉了。于是他倾倒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换头敲了敲安博尔——小姑娘还在沉沉睡着,并且咂了咂嘴。   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我说道:“唔……也许我这不是待客之道?毕竟人们都向往自由。”于是我挥了挥手,散去了他们身上的石化术。   闷哼声顿时响了起来,先前创口处的痛楚反馈到头脑之中,这三个人的额头顿时冒出了冷汗。但的确是优秀的战士——除了断脚那一位,其他两人不约而同地转身、想要跳出房间。   “通”!   脑袋与无形屏障来了一次亲密接触,两人又昏头昏脑地落了回来。   其中一位歪了歪脖子,嘴里吐出一阵白沫、四肢抽搐了一阵子,不动了。   我惋惜地看了看他,随手将断脚那位递来的匕首隔空夺了下来。想来那位今天运气不好……先是撞得晕头转向,然后面部着地,自己把颈椎骨弄断了。   “抱歉!”我惊呼道,“这不是我干的!”   断脚那位终于说话了——“何必惺惺作态!”   我为难地看了看他,一摊手:“竟然被你看穿了。我只是想缓和一下气氛而已。”   “现在……”我用法师之手抓着另一位的头发,将他们两个拖到一起、俯下身,恶狠狠地说,“我们来办正事儿。”   我看得出来两位并佣兵——那种意志与决心可不是普通人能够通过锻炼得来的。不是在战场上出生入死,断然不会有这样的气质。   于是我放弃了肉体折磨的打算,将断脚那位用“阴影束缚”控制住以后,又把两人的枪支远远踢开,对断手那一位施展了“口吐真言”。   这个法术可以令大多数凡人乖乖说实话。即便意志再坚定的人也不打可能抗拒这魔法的效力。看起来断手这位就属于那些“意志坚定”的人。他紧咬牙关、翻着白眼儿,试图遏制“脱口而出”这种冲动。   于是我耐心地等待着。   两分钟过去了……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我“咦”了一声。他的嘴角流出血来,但法术还没有生效。   这就奇怪了……他又不是法师! 第三百零一章 恶意   我将他的脑袋抓起来,略微凑近看了看——那种痛苦的神情倒不是假的——他的确在抗拒魔法的效果。然而……   然而就在我靠近的这一刹那,眼前陡然一条亮蛇闪过!   地上的两人将手在腰间一握一抽,便从腰带当中拔出两柄长剑来——那剑身似乎极其坚韧,以至于他们可以将其当做腰带缠在腰间,躲过了我的搜查。   下一刻,柔韧的剑身在他们手中一抖,便像是被灌注了某种力量,直直地竖立起来,直刺我的咽喉。   心中一惊,我抽身后退,堪堪避开了最近一柄的剑锋。那剑尖离我的喉头只有两指的距离,便无以为继——因为我的法师之手已经牢牢按住了两人的身体,令他们没法再前进半步。   但这两位不屈不挠。就在我以为已经脱险的时候……剑尖忽然吐出一段淡淡的青白色气芒,伴随着轻微的“嗤”一声响,气芒竟划破了我的喉头,险些戳破了脖颈上的血管!   我瞬间想起了一个人来——于是又飞快地退出了两步,手上再一用力,将两个人的脑袋结结实实地按在了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   但好在那气芒的长度实在有限,似乎也不能持久。只闪耀了一瞬,便又缩了回去。而地上的两个人气喘如牛,看起来已经疲惫不堪。   “你们是什么人?”我厉声喝问,“和西蒙是什么关系?”   倘若我的记忆没出错的话……刚才见到的,便是和西蒙的那种“斗气”同一类型的东西。只是这两人没能发挥出它的全部威力,不但没法儿像迪妮莎那样将它像魔法一样发射出来,更没法让它的威力更加持久。   但即便如此,破坏力也相当可观——夜里那些坍塌的土石碎块都没能伤害我分毫,而这两位的暴起一击却刺破了我的皮肤。   难道说西蒙在我石化之后的确离开了西大陆,又返回了故乡?   而且培养出了这样的学生?   地上的两个人听到我的喝问,神情忽然一滞,接着又露出那种“宁死不屈”的表情来。   这下我可没心情跟他们耗下去了——我得知道西蒙的消息,也许便能知晓为何东大陆的西侵计划会推迟了足有百年……这件事,同西蒙究竟有没有联系?   于是我将他们两个扭断了手脚,像小鸡一样提起来带去了书房——当然没忘临走之前打扫干净安博尔的房间。   小姑娘丝毫没有意识到在她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仍旧在月色中香甜地睡着。   一旦一个魔法师打定主意要什么人开口,那么他能够保守秘密的可能性就小得可怜。这两位虽然都是意志坚韧卓绝之辈,然而坚持了一个小时之后仍旧败下阵来。但我也已满身大汗,耐心几乎用尽。   一个已经死掉,另一个也奄奄一息,然而我终究得到了我需要的消息。   这两个人的确同西蒙有关系,然而并不亲密。   他们出身于一个武者训练营——在我理解,就是那种专门培养杀手以及护卫的场所。不但需要精通东大陆的各种枪械,更需要锻炼肉体力量,学习那片土地上的传统武技。   据他们说那个训练所“历史悠久”——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由一位想要传承传统武学的武者所建,为的是不使那门古老的技艺失传。起初并没有人看好它,直到人们发现这从这个训练所走出来的人,不但格斗能力强横,更是用枪的好手。   于是这个组织日渐兴盛,时至今日,已成为了一个半官方的机构。   而被我所杀的那个人,在东大陆竟也是一位贵族,拥有“伯爵”的封号。只是那东陆名字颇为拗口,我懒得再去学习一遍它的发音。   如果我所料没错儿的话,那个“想要传承传统武学的武者”……便是西蒙。   只是他在一百多年前建立了那个机构之后便再一次消失无踪,只留下他的一名学生代为授课……会是迪妮莎么?   无论怎么说,他们也算是得到了西蒙所掌握的那种力量……但他早就对我说过,武道在东大陆的衰亡已不可避免,为什么又会多此一举?   我苦苦思索,最终只得出了一个最具可能性的推断——是因为我。   也许是安德烈新军的最后一战时,那个一个传奇法术令他产生了某种想法。又或者他的确认为传奇法师相对于新式军队来说仍旧是难以逾越的障碍,因此才想要以传统的高端武力来遏制我们这样的人,才会回到家乡“重操旧业”。   但就如魔法师一样,大批量、广泛地传授这种绝技并不能收到很好的效果。任何一个惊才绝艳的人物都不会在这种环境里产生……他的离去,也许另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找到一个真正的、具有天赋的人,再将那个人培养成同他一样的超级高手。   至于西侵的事情……是会因为这个原因而放缓了步伐么?   我在心里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即便安德烈都有勇气同操法者全面开战——当然现在看起来,这其中也许还有西蒙的主意——东大陆的雄主们就更不可能因为这个缘由而裹足不前。   那么究竟是什么问题?   从这两个人的口中已经不大可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于是我结束了他们的痛苦。   现在我已无心睡眠……只想要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于是我打算从矮人的地下王国之中入手。   据说他们的国度曾经发生了什么变故,使其与艾林之间的贸易中断了长达十年之久……从那以后,西大陆上就再难见到铁锤矮人的身影——这又是为什么?   我找到了书房当中的厚厚卷宗——这些是艾林城在过去上百年的时间里大宗贸易的成交记录。然后又找出了十几本极其厚重的大陆编年史,将两者对照着,细细查看。   我一直看到了天明,桌上的烛火也换过了三次,却也只看完了卷宗不足十分之一的部分。倒是那些编年史,因为相比枯燥的数据记录而言更具趣味性,我看得要多一些。   然后我发现了一则奇怪的记载。   这个记载看起来更像是“野史”。但既然出现在编年史当中,其真实性便不容置疑了。   其中提到,在一百一十多年前,因为魔法师们不堪欧瑞帝国的迫害,怎经发起了一次反击——这次反击看起来像是个闹剧,但也从侧面说明了魔法师“本质邪恶”。   因为他们既没有去刺杀欧瑞的皇帝,也没有在帝国境内大肆破坏,而是跑到了南帝汶自治领、泰达斯公国的境内,施展了一个可怕的诅咒。   据说这个诅咒令很大一片区域变成了瘟疫地带,各种生物纷纷死去,又在几十年之后变成了可怕的怪物、祸害一方。而附近的人们则皮肤溃烂、重病缠身,甚至生出来的后代也都奇形怪状、宛若从地狱之中爬出来的恶魔。   于是人们纷纷搬离此地,一整片广阔的区域成为不毛之地。   然而那片区域……就在矮人的地下王国上方。   事情发生之后有一两个法师宣布对此事负责,说这是针对泰达斯公国“为虎作伥”行为的报复。   但在我的认知里……似乎并没有这样一个强力的、范围如此之广的诅咒。   我自创的传奇法术“瘟疫之云”当然要做得比他们好,然而却不可能持续几十年之久。而况根据史料记载,后来那两个法师终于被人们抓获,在被打断了手脚之后,放在铁锅里活活煮死……   这可不像是两个传奇大法师的下场。   充其量,这两个家伙不过是中阶法师罢了。   那么这诅咒,也就更不可能是他们施展的了。   于是我只想到了一个可能……那种可怕的力量,并非作用于地上……而是来自地下。   矮人的地下王国之中发生了什么变故。   诅咒的效果让我想起了更早之前的一则旧闻,铁锤矮人们对我所说的一件事——灰矮人。   据说巴温皇帝使用雷神之锤屠灭巨龙之后,沿海一带的铁锤矮人受到那种毁灭力量的影响,发生了可怕的变异,产生了新的分支。而之前代达罗斯也提到过……他的远征舰队曾经踏足龙岛——却遇到了体型巨大的可怕的怪物。   这两者联系起来……我心中产生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铁锤矮人们……使用了那种禁忌的武器?!   我连忙再向前翻阅那卷编年史,想要到一些讯息来证实我的猜想。然而将之前读过的部分翻了遍,也未见蛛丝马迹——在瘟疫发生的那一年,南帝汶一带的地质状况并无异常,也没有地震的记载,相反的,倒是一个商业发达、农业丰收的盛年。   这便说不通了——使用雷神之锤的时候,不是应当“天摇地动”、“宛若末日来临”么?倘若真是矮人们在地下引发了那东西……地面世界断然不会毫无察觉。   这种解密到一半却再次毫无头绪的感觉真让人窝火。我索性重重地合上了卷宗,将其丢到一旁。   一定是遗迹。   一定是那遗迹出了什么问题。我默默想道。   东大陆、西大陆都有遗迹存在……既然这边发生了这样的事,那么另一片土地呢?会不会也是因为遭受了这样的“诅咒”,才不得不放缓了西侵的计划?   似乎命运打算要我将在那过去的一百七十三年当中浪费的时间统统补偿回来……我这边刚刚停止思考、打算略微松一口的时候,书房门又被推开了。   我有些不悦——为来者的无礼。但当安博尔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这种不悦却又烟消云散了。   小姑娘苦着一张脸,穿着睡衣,一边怕冷似地搓着自己的双臂,一边走进来对我说:“爷爷,我身上好麻,睡不着!”   麻?……是又感受到了北辰魔力么?这倒是个好消息。于是我连忙走过去,将她抱到高高的座椅上,问她:“从什么时候开始?”   “太阳刚刚出来的时候。”她说道,“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周围忽然都黑下来了……抬头只能看到天上有一个绿色的小光点……然后光点变得越来越大,最后变成了一个大球。球上有好多密密麻麻的文字在转啊转,我统统不认得……然后我就觉得身上好麻,就醒过来了。”   唔……一个梦。   做梦对于凡人来说来说是挺常见的事情,对操法者而言可就不那么平常了。因为对魔力的感知异常敏锐,因而操法者的梦境大多代表着什么。她的梦……是梦见了北辰之星?   那意味着那魔力之源对她的认可么?   但她话里的另外一个词儿引起了我的注意力……“好多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话给我一种异常熟悉的感觉……我似乎也在什么时候,体验过这样的景象?于是我将手搭在她的肩头,细细思思量起来。然而那个记忆似乎模糊而遥远……又像是有什么屏障阻隔,竟让一向自命记忆力超群的我感到力不从心。   慢着……等等……   屏障?   我的眼睛一亮。便是屏障了——那不正是我与雷斯林一道,穿越位面晶壁阻隔时见到的景象么?好像有无数密密麻麻的光点在眼前流逝,而下一刻,就已经身处一个陌生的位面了。   她梦中见到的场面竟与我穿越晶壁时的景象异常相似?   我想了想,做出一个决定。于是我深吸一口气:“现在,你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个梦境吗?”   安博尔侧脸想一想,用力点了点头。   于是我说道:“也许这个梦境对于你成为一个魔法师而言,有着至关重要的联系……爷爷现在打算用一个法术来看看你昨夜梦境的样子。但是可能有些难受……或者你会感觉相当痛苦,你能不能忍耐一下?”   她想了想,认真地问我:“之后我就也能变成魔法师了吗?”   我笑着摇了摇头,没有骗她:“也许会,也许不会。但都要看过了再做决定。”   她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于是我将她轻轻放在了书桌上,关上了书房门。然后神情凝重地走到她的旁边,在桌上开始构建一个五芒星法阵。   这凝重并非因为担忧她即将引来的痛苦——实际上这痛苦仅仅作用于精神层面,对于一个法师而言并不算大事。一旦她将来走上了那条道路,所要面对的必定十倍百倍不止。   令我凝重的……乃是我认为自己即将得出的那个结论。   命运啊……难以捉摸的命运啊。何以这样多的巧合会发生在我的身上?你真的还是那原本的命运么?   法术的名为“灵魂窥视”。我将以自己强大的精神力打开安博尔的灵魂之眼,窥视她最深层的记忆。在这过程当中,她心中最负面的情绪、最痛苦的记忆都将被释放出来。也许在法术结束之后的一个月时间里,她都会闷闷不乐,精神萎靡。   然而无论是为她的前途命运也好,无论是出于对那个秘密的探究也好,这孩子都不得不忍受这样的一次经历。   我花了十五分钟完成这个法阵。为了让她感觉好过一些,先给她施展了沉眠术。小姑娘的眼睛很快合上,眼睑微微颤抖,进入了浅层睡眠。   于是,我诵念了咒文。周围的空间慢慢扭曲起来,我感觉眼前的世界变得模糊。灵魂仿佛化作了无形的晨雾,在房间里弥漫……最终锁定了安博尔小小的身体。   小女孩的精神力比我想象得还要坚强一些。但在一秒钟之后,最终沦陷,任由我的意识长驱直入。于是我看到了她在梦中所见的那一幕。   她说自己还记得很清楚。但展现在我眼前的画面却是朦朦胧胧……人们都会如此。在梦境中的时候犹不自知,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模样,但只有清醒过来之后才会发觉其中的异常。   但她所说的那个绿色光点终于还是在天空中出现了。一片黑暗当中,那光电发出慑人光芒,竟令我感受到了……一丝敌对,与邪恶的气息?   这当真是北辰之星?   随后依照她梦中所见,光点逐渐变大……而我也能偶看清它的样子——的确表面有无数符文飞舞……我集中注意力,试图让自己看得更加清楚。然而这里是安博尔的梦境……我所见便是她所见。无论我怎样努力,都没法让自己的视界更加清晰。   但即便如此……我想,我也得到了我所要的信息了。   果然是这样……   我不知该如何表达自己当下的情感。   那种邪恶与敌视的气息越来越强烈……最终令我觉得浑身都麻木了起来。我忽然理解了安博尔所遭遇的情况。   她并非天赋异禀……   也不是因为拥有远超常人的感知力、那麻木感才会异常强烈。   而是……她所感受到的,其实正是北辰之星的恶意,而非像普通学徒一样与其建立的魔力感应! 第三百零二章 替罪羊   我从那精神体验当中退了出来,感到有些头晕。   开什么玩笑……那可是北辰之星!   在操法者出现以前就存在于高高苍穹之上的北辰之星!就连神祗们都不得不借助它的力量,才能够施展神力……如此存在,怎么会对一个地上界的凡人产生恶意?   太阳……会对某一个人产生恶意吗?当然不会!   在发现能够让科技的通话器相互沟通的“暗星”时,我一度产生一个猜想——那北辰之星会不会也是上一代文明的造物?但之后我就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那两者是截然不同的存在——一个是魔力之源,一个是以系统理论为指导而发展出来的另类力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是相互矛盾的。   一直以来,我都有深藏心底的一个疑惑:这世界上为什么会出现魔法?   法师们当然有自己的理论。然而同“科技”这东西相比,法师们的理论显得空洞无力。   虽然我们写出了厚厚的“魔药学”、“魔法概论”、“塑能理论基础”等等神秘学的基本理论,但是……依我今天的眼光看来,那些绝大多数都是经验之谈的积累而已。   我知道通过一定数量的施法材料,配合恰当的手文、咒文可以施展一个魔法……   但为什么是这些材料?为什么是这种手势?为什么是这几句话?   神秘学理论中的确对此做过解释——因为某某与某某混合在一处会产生怎样的效果……某某手文与某某咒文又可以产生怎样的效果。这两种效果叠加、相互作用,便会产生魔力反应……   但为什么?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效果?   火球术的根本原理是什么?倘若不用那些千万年累积的经验之谈来解释……如何得到一个理智清晰的答案?   一柄火枪发射弹丸的时候,因为火药剧烈燃烧,所以产生了气体。气体在狭小的空间里推动弹丸,弹丸发射了出来。   整个理论清晰完美,令人无法不信服,并且可以套用在更多的情况之中——于是有了长枪、短枪、火炮。   然而火球术……   就像法师们只知道扣动扳机、便会射出子弹。至于为什么会射出来?千万年间我们一无所知。   也正是因为早有此想法,我才觉得科技这东西终将取代魔法。因为我们只会使用它,而不清楚它的本源、它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就如我今天才第一次发现,原来北辰之星……竟也会产生恶意。   迪格斯家族在一百七十多年间没有操法者出现,原因就在于此么?   我看着静静躺在书桌上的安博尔,叹了口气。她想要的,也许我给不了了。这个身上流淌着我与珍妮的血液的孩子……   我的动作僵在那里。我与珍妮的血液?   马迪尔家……定然是没有什么问题的。那么……我呢?我身上的异常之处,可就太多了。其实从本质上来说,我已经不大属于人类这个范畴了。我是半神之躯,我得到了罗格奥所谓“命运”的认可,甚至于我的灵魂都是残缺的。   会是因为我么。但我并未感受到北辰的恶意……还是说,这种情绪只针对初生者?   一个念头突然从脑海中跳了出来——但还有些模糊不清。于是我将那出现在这模糊意识之中的两点慢慢联系到一起。   罗格奥,神祗。   罗格奥自称真神,斥他们为伪神。然而伪神却使用着来自北辰之星的力量,无比强大。自称真神的罗格奥则在大战一场之后,转生到了主物质位面。现在他试图寻找一个凡人,并使其成为神祗,似乎想要那人替他做一些自己无法办到的事情。   至于这事情究竟是什么……就只有米伦知晓了吧。只是她拒绝了那件事,选择了自爆。所以……我不会认为那是什么好事。就连米伦那样冷酷之人,都不惜牺牲自己……   因而罗格奥与星界众神是全然对立的。为了保全自己,他选择了自我放逐。   而来到地上界的他,是一个巫师。就如我从前所想,巫师也是用北辰之星的力量。然而却不是主动、积极的。   我得到了罗格奥的认可,体内留下他的印记。而罗格奥本身曾经选择成为巫师,而不是法师。这两者之间……是因为他也要避开北辰的恶意?因为我们都具有同样的气息,因而,我的血脉才使得迪格斯家族再也无法出现操法者?   光天使亚撒……也是因为他追随着他的那位“真神”,使得他失掉了神力、堕落到了深渊地狱?如此推断的话,也不是不合情理。否则……路尼亚之山与光天使身处深渊位面那么久,嫉恶如仇的星界生物没理由不对那里的原著民大开杀戒。   是了、是了。   只有一个小漏洞。我呢?用北辰恶意只针对初生者这个理由,显然无法解释光天使失去魔力眷顾这一事实。那么是什么力量保护了我?   那么新生的奥利弗……在昨夜远远逃离了我,除去“真名”这一因素只外,会不会也有这个原因?   我轻轻摸了摸安博尔的头发,唤醒了她。   她所感受到的北辰恶意,也是时断时续。我想,我猜得没错。另有一种力量在守护着我们。使得我可以继续借助北辰的力量施法,同时也恩泽我的后人。只是看起来……到了她这一代,那种力量已经变得微弱了。   小姑娘的睫毛轻颤,转醒过来。她先是迷茫了一会儿,然后才坐起来,问我:“爷爷,怎么样?”   我笑着摇摇头:“我看到了。但暂时还没结果——也许你还得等上一段时间,我才能给你答复。”   她失望地垂下头、“哦”了一声。随后从书桌上跳下来,握着拳头仰头看我:“一定是命运的试炼的,对不对!”   我被她这幅摸样逗得笑出声,揉揉她的脑袋:“说的没错儿,小家伙——现在回去继续研究你的魔法吧!也许不久之后我们就可以正式开课了呢?”   她快活地给了我一个拥抱,领着睡袍的下摆跑出了书房。   听着她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我从怀里摸出了一本小册子。然后,我打开它,翻到其中的某一页,闭上眼睛、细细思索一番。   最终轻轻叹了口气,走到窗前。   外面的天已经亮起来了。花园中起了薄薄的晨雾。白色的水汽弥漫在花草之间,仿佛它们都漂浮在云朵里。几只早归的鸟雀在枝头欢叫,声音里满是勃勃生机……   我又听到早起的仆从们走动、洒扫的声音……   一切都是如此真实亲切。   我试着深深呼吸微凉的早间空气,又看了一眼书房地面……那被我处理掉的刺客所留下的灰烬痕迹。这个世界,杀戮、仇恨、死亡、温情、感动、幸福……所有的情绪在大陆的每一处上演,无论一个人遭遇何种状况,总是在体验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   每一个都是活生生的人。   每一个都是。我这样想着,又在心底叹息了一声。   白日很快过去。接连三天,我都在这宅子里安闲无事。出了安博尔,没人敢来打扰我……但那小姑娘的到来也算不得打扰。与她相处的时候,我总能体会到轻松愉悦的感觉——除了她成为魔法师这件事毫无进展。   庄园里的每个人都对那晚的事情缄口不言,似乎它从未发生过。然而我明白,他们都是在等待什么到来而已。   这种等待,在第五日的中午,迎来了答复。   来者是帝国博地艮行省总督官署的代表——在某种意义上算是私人代表。因为他们的行踪隐秘,也没有打起总督行署的旗帜。一队大约三十多人,进入了庄园。   当然是为我而来。   现在,总督代表弥尔顿·齐博里伯爵就坐在我的书桌对面。   这是一个保养良好的中年人,有一双野心勃勃的眸子与一脸诚恳恭谨的微笑,看起来从容有礼。但我感受得到,在他华服之下的剧烈心跳……他似乎相当紧张。   这是自然。假如我还是一个凡人,坐在一头传中说久未露面的巨龙面前,也会感到紧张。   “……所以说……”他为难地摊开了手,“尽管总督大人对于您一直极为仰慕,然而发生了这样的事,他总得到一个答复。”   我想了想,点点头:“这一点,我是清楚的。但我想要弄明白的是,现在,帝国方面是以什么样的立场来同艾林交流?据我所知,早在一百七十多年以前,艾林就脱离了欧瑞帝国,成为一个自治公国了。”   弥尔顿连忙在座椅上微微欠身:“我清楚这一点。总督阁下也对艾林的自治权保留极大尊重。更何况现在您——第一代艾林大公爵殿下死而复生。在这方面,帝国的立场还是像安德烈大帝时代那样,承认艾林公国拥有完全的、合法的自主权。”   他又清了清嗓子:“但是您可能不清楚——容我为您介绍一下——在新历二年,帝国与艾林曾经签订了一个条约。帝国新政府认可艾林维持从前的自主地位。但……假如帝国的子民在艾林境内遇害,帝国的司法力量有义务、有权利协助艾林警备队协同侦查。所以那夜发生的事情,从这方面来说,总督大人也是不得不过问的……”   但我打断了他:“新历?新政府?这是怎么回事?皇室已经不是格尔兹家族了么?”   弥尔顿笑道:“不,殿下,您误会了。皇室仍是格尔兹家族——眼下在位的格尔兹十一世,菲利普皇帝。但我所说的新政府,是由议会组建的政府。政府代行了皇帝陛下的一部分权力,而陛下也乐意见到有人为他分忧。新政府建立的那一年,就是新历一年。总地来说,是一个皆大欢喜的情况。”   也许他是担心我这位辅助安德烈重复欧瑞帝国的“老人”会感到不悦,因此说得相当委婉。但我已大致明白了这个新政府在扮演什么角色……他们在逐步削弱皇权,甚至试图取而代之。   会有这种变化,的确是我没有料到的。难道说这些新生贵族的力量,在东陆人的帮助下,已经如此强大了么?   然而这似乎也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就像是在我的年轻时代。那个时候,领主们还有就此处死犯罪子民的权力。但到了欧瑞王国、德尔塔皇室时代,这种权力也收归总督行署所有了。   对此我并无他想象中的强烈反感——毕竟经历了这样漫长的时间,我深深清楚没什么事情是会一成不变的。实际上,当我知道是个一百七十年之后,皇室仍是格尔兹家族的时候,我便感到略略有些诧异。   我从未想过安德里的帝国会千秋万代……眼下这种状况,我也不想去改变它。也许正因为皇帝做出了这样的妥协,因而才能保得自身安稳太平。   于是笑了笑:“原来如此。那么回到正题,你们的总督,打算得到一个什么答复?”   说到这件事,弥尔顿的表情略微严肃起来:“也许您还不清楚,被您所杀的那一位,是东陆帝国的伯爵——并且政治地位还要高一些。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能够凭借外交特权,在欧瑞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眼下帝国的很多资源,都需要通过与东陆的口岸贸易进行交换。比如优质的钢铁、上等的丝绸、一些稍微先进的技艺……总督,或者议会政府,乃至陛下本人,都不大希望看到两方交恶的情况。所以……”   他看了看我的表情:“所以我们需要有那么一个人……那么一个有能力,有动机的人……”   “唔。替罪羊。”我随口说道。   弥尔顿勉强地笑了起来:“也可以这么说。因为我们都不相信,艾林的大公爵殿下是会杀人凶手。”   我笑了笑,站起身走到窗前,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然后问他:“在帝国的史书里,撒尔坦·迪格斯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这突如其来的另一个话题让他愣了愣,随后回道:“关于殿下您的记载……我从小就已知道了。强大、仁慈、睿智……这样的词汇都可以用在您的身上。今日见到您本人,我更加深信不疑。”   我听得有趣,转过身来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哦?到了今天你还这样想?”   他见到我的表情,略显尴尬地笑着,摊了摊手。   于是我肃然道:“那么我本人可以告诉你,那些都是溢美之词。真正的我,就如你今日所见,或是前日所闻的那样,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冷血的魔法师。仁慈这东西……呵呵。”   “我此时便可给你答复。替罪羊这种东西……对于别人或许可以。但对于我来说,绝无可能。我倒不是一个自命清高的人。而是,这世上还没有哪一个凡人能够冒用我的名号。”我慢慢说道,“你可以对你们的总督说,撒尔坦·迪格斯就是那个杀人凶手。而我,会亲自前往东陆商会的驻地,处理这件事。其他的……就不需要他费心了。”   弥尔顿站起身来,沉声道:“殿下,请您三思。这并非您个人的恩怨纠葛,而是关系到帝国的整体利益。处理不当的话……”   “我想我会处理妥当。”我简短地说道,并且挥了挥手,“你可以退下了。”   这位伯爵还想要试图说服我。但我已转过身不看他。他在我身后犹豫了一会儿,留下一声叹息退出了门。   东陆人……帝国的整体利益。   我在心里笑了起来。这新政府……似乎也不比一人独裁的皇帝更理智。利益自然是有的……但怎知不是为了喂饱他们,然后才会操起屠刀?不像这些被利益弄花了眼的凡人,我对于那一片土地之上的另一个国家,可一直抱着深深的警惕心理。   他们只是被一些事情拖住了脚步,没顾得上西侵。而依照现在的情势来看,另一种入侵早已展开了。就连西大陆上的同族之间都会高举刀剑相互屠戮,还能指望远隔代瑟雷特洋的异种人有什么好心?   我倒是的确打算去会一会那些东陆人,顺便见识一下,一百七十年多年之后的帝都里,究竟有些什么新鲜东西。从我这几日得到的信息来看,那里与目前已经落后于时代的艾林……几乎是两个世界。   也许我能够在那里得到一些启发……也能从东陆的商人那里了解到另一片土地目前的状况。昨夜的刺客毕竟属于底层阶级,他们所知并不多。   但在此之前,我要等待瑟琳娜的到来。阔别已久,我渴望见到我那位唯一的旧时代老朋友。这一百七十多年,她竟也成为了大法师,并且守护我的家族至今。我想要好好感谢她……感谢一位不离不弃的老友。 第三百零三章 瑟琳娜   在庄园里度过的第四日。在我即将失去耐心并且感到焦虑的时候,瑟琳娜出现了。   那是一个晚上,夜风拂过面颊。我独坐在房间的露台上,以回忆打发时间。外面婆娑树影晃动,周围寂静无声。除了必要的清洁工作,仆从们很少来到这里,也许那一夜带给他们的恐惧感还未消除,以至于他们仍将我视为洪水猛兽。   但从前马第尔家的人可不会这样。   呵呵……从前。我想我这些日子想得最多的词汇就是“从前”。这显然是一种苍苍老去的心态,但我却并未觉得不妥。   从前我追求永生,想要拥有不朽的生命。但仅仅度过了数百年的岁月……我便感受到时间的蹉跎无情了。过于漫长的经历使得我体验了很多东西,又失去了很多东西。我不知道假如某一天我真的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到最后会感到愉悦还是痛苦。   那时候是否会有更多回忆,更多的沧桑悲凉之感?   神祗们就是因为这样的原因,才将自己高高地束缚在星界之内,不愿体会人世间的悲欢离合么?   如此,从未有相聚,便不会有别离。   更不会有无尽思念及无穷回忆。   于是就在这个时候,露台上的纱幔轻轻晃动了一下。下一刻,一个人影出现在我面前。而我之所以没有全神戒备,是因为看到了那身影的银发。   于是我微笑着轻声说道:“好久不见。”   来者背着月光,看了我一会,走到我身边的凉椅上坐下。我们两个倾听着花园里的沙沙风声,过了很久,她才侧过脸来,对我露出一个微笑:“真好啊。就像以前一起坐在花园里。”   瑟琳娜的头发上传来六叶茴的清香。我呼吸着这香气,看她百年未曾苍老的面容,扯了扯嘴角:“谢谢你。”   “你我之间还需要这样的词语么?”她轻轻摆了摆手,“都已经几百年的老怪物了。”   “作为一个暗精灵而言……”我说道,“你可一点都不老。”   她笑了笑,未作声。   又过了一会儿,她才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   “好吧。”我微微叹口气,“显然你不打算和我叙旧——”   她拂了拂掠过嘴角的发丝:“假如你有此打算的话,作为旧时代的遗民,我们倒的确可以……”然后我们的目光撞在了一起。   随即又逃开了。   我的心里微微一愣……是这样么?抑或是我多心?   那样的眼神……   于是我想起第一次同她见面的时候。那时候她显然还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小姑娘”。喜欢化作一只小妖精,骑在黑猫上,用那种尖声尖气地语调同我对话。我们在房间里斗嘴,为独角兽弄来新鲜的水果,在去往南方的路上为一口新鲜的空气而“勾心斗角”……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过去……她身上那种青春活泼的气息已经积淀下来。   变得成熟稳重,像一个……真正的大法师了。   瑟琳娜转过去头去,扫视了一眼室内的布置,笑了起来:“这房间倒真不错。比我那里好多了。看起来,那十万欧瑞金让他们做了不少事情。”   既然她想要这样避开那个话题,我就随她的心愿好了。于是我冷哼了一声:“一群不肖子孙。”   她笑道:“不肖子孙?唔……虽然你说的是实情,然而从你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还真是有点儿别扭。”   看起来我的确是适合扮演这样的角色——那种冷酷而不近人情的角色。因为现在,此前那种略微尴尬的气氛显然已经消失不见。于是我顺着她先前的话说道:“你那里……是哪里?”   她的一双明眸看着我:“说起来,你可别生气——就是你从前的法师塔……巴温皇帝的傲慢之塔。”   “怎么?”我的确略微有些惊异了,“灰色地带的那些匪类竟然放过它了?”   与米伦的最后一战时,我和我的分身撤掉了那一整片区域的魔法结界。从那之后,黑暗塔的周围便是可以自由出入的场所离了。在那样一片贫瘠的地方,忽然出现那种山清水秀的福地,我都能够想象那些家伙有多么欣喜若狂。   也许还有那么一两个老家伙会记得我,约束他们的族人,但还有更多的人不受他们的控制。依照我对他们的了解……失掉了魔法防护的黑暗塔一定会被他们拆成碎片,然后运走加固他们的老巢。   瑟琳娜点点头:“我去的时候……的确不成样子了。但先前还是有人在那里经营了一段时间。我想我不说你也知道是谁——”   “是他。”我咬牙切齿地说道。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这样痛恨“自己”。   “他已经不在了。你的怒火也可以略微平息一点儿了。”瑟琳娜轻拍我的肩头,“我去那里的时候……是打算为你复仇的。然而当我看到那个人时……”   她看着我的脸,视线有些飘忽:“当我看到那个人时……撒尔坦,我可从没想过你老去的样子……他从前的确没有骗你,他已经沦为一个中阶法师。那时候已经过了四十三年,我认为自己也许已经具备了同从前的那个他作战的能力。”   “他没有你的半神之躯……这土地上也再没有几百年前那样的奇遇,所以他就像普通人一样,不可避免地老去了。脸上都是皱纹……手上覆满斑点。走路摇摇晃晃……因为早些年的冒险和战斗损害了身体,他精神层面的创伤其实比身体还要严重。一个魔法飞弹……他都要想上好半天。”   “那么你……最后……”我问道。   她微笑着摇摇头:“你不会想要知道。”   其实我很想要知道。但我终究没有问下去。   “之后我就占据了那里。清理出了一片不小的洁净空间。”瑟琳娜用手比划了一片区域,“但是你得知道……最后你们把一层抽走那一下子……让那座高塔差一点就倾塌了。所以眼下,它不过是一座四层的法师塔。我在那里种了很多橡树和梧桐树。将近百年下来……都已经生长得高大了。”   “以后你打算继续住在那里么?毕竟老宅已经毁掉了。”我问她。   瑟琳娜摇了摇头:“抱歉……为了让你苏醒,我不得不那样做。你应该已经猜到了奥利弗的身份。”   “嗯。但是知道得并不详细。”   “我第一眼见到他的时候,就感受到了他身上的天赋。”于是瑟琳娜说道,“那时候我的确只是打算把魔法传承下去……所以观察了他很久,又给了他几天的时间考虑。最后决定收下这个学生了。起初我的确欣喜……你知道,作为一个暗精灵混血,我的魔法天赋更不好。所以我希望能够有一个天才出现……一个能够找到复活你的方法的天才。”   我点了点头。无声地叹口气。   “他的天赋的确令我感到心惊……然而我起初只觉得欢喜。”瑟琳娜继续说道,“他甚至只花了几十天的时间就施展出了小火球术。后来我有事外出,把他留在我的实验室里。我回到家之后……他告诉了我一个消息。他说,看到你的头发动了。”   “于是那时候我就感到有些异样——我们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对那些超乎常理的事一笑置之的。所以我想了很久,产生了一个推测……是不是他日渐强大的魔力,影响到了你?所以接下来……我一心只想要他变得更强,用了近乎严厉的方式来传授他魔法。最后我发现,我的推断是对的。从那天开始,到你苏醒之前,你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   那段日子?我想了想……大概就是我苏醒之前,感觉有无数光影和无数声音在眼前耳边搅成一团的一瞬间吧?将那么多年的发生的事凝结为一瞬……倒的确可以产生这样的效果。而那个时候,我正在努力试着张开嘴,大大地吸一口气。   我想了想,问道:“这一世,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瑟琳娜笑起来:“你肯定不相信……他最崇敬的人竟然是你。”   “他刚刚察觉到你的雕像可能是活着的时候……竟然把自己的两件斗篷披在了你身上,本人却经常冻得瑟瑟发抖。每天在我的实验室学习完魔法,临出门的时候,都会在你的雕像前施礼——这样的人,你能够想象,便是从前的罗格奥?”   我愣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要说奥利弗本人是个沉默寡言、阴郁无情的人我倒更容易接受……然而竟然是这样子?   “所以曾经有那么一两次,我都怀疑自己的判断是否出了错儿——看他在我对他冷漠严酷,却依旧对我们两个毕恭毕敬、言听计从的时候。我相信我没看错……那时候他在心里依旧是尊敬着我这位‘老师’,和你这位‘艾林大公爵殿下’的。若非想要你复活,我真想让他一直做一个普通人——那种善良温顺的普通人。”   我试图将瑟琳娜口中的奥利弗与前世的罗格奥两者融为一体,却发现,果然连我自己也做不到。   “直到那一夜之前?”   “直到那一夜之前。此前你的那个后代,阿瑞斯想要夺走他的妻子——那时候我想,唔,你让撒尔坦体会了一回妻离……嗯……那种感觉,我为什么不也要你试试那种感觉呢?于是我就把他的妻子,宅邸里的女仆玛丽‘送’给了那个年轻人。接着我要他去把他妻子救回来,说是对他的试炼。他果然就去了。用了几个法术,包括两个中阶魔法。”   “于是我终于肯定了他就是罗奥的转世。接下来我清楚阿瑞斯不会善罢甘休……所以我提前离开了宅子。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么?”   我摇了摇头。   瑟琳娜缓缓说道:“因为那时候的他,还不是从前的他。他没有恢复自己的力量、记忆。我推测,倘若他的生命受到了巨大威胁……也许会在最后一刻觉醒。一旦遭遇那种紧急状况、又身为一个拥有一些自保能力的法师,他会在最后关头变成从前的那个人。不过我可不是拿你来冒险……我临走之前,已经为你施展了一个防护法术。”   我笑着摇摇头:“这一点我当然清楚。然后你成功了……他觉醒了。于是我也复苏了。”   “嗯。”瑟琳娜露出略显得意的笑容来,“他的真名,叫做奥利弗·特劳伦斯。作为法师,我们当然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我认真地看着她:“谢谢你。”   她沉默了一会儿,耸耸肩:“没什么。我们是老朋友了。”   嗯……老朋友了。我无声笑了笑,然后又与她一同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浓重的夜色与月光。   “接下来……我打算去一趟帝都。”坐了一会,我说道,“我杀了一个人。或许有些麻烦,所以我打算去那里走一趟。奥利弗这件事,应该不算急切了吧……毕竟当世仅存的大法师只有我们两个人了。他如果想要物色一个新人选的话……百年之内都不可能更进一步。所以他的事情可以暂且放一放——你要不同我一起去?”   瑟琳娜沉思了一会儿:“你要去看那些东陆人?”   “嗯。”   “我的想法和你差不多。然而……也许我会走得更远。”她说,“我想去东陆。”   “欸?你是打听到了什么事?”我坐直了身子,“为什么要去那里?”   “你曾经推测东陆人即将西侵。但现在这片土地平安无事——你不想知道他们那边发生了什么么?”   “倒是有些猜想。”于是我将前些日子,在书房里找到的信息整理了一遍,又同我的推测一起说了出来。   瑟琳娜点点头:“矮人的事情我的也知道,而且我曾经打算去那里看一看。然而……‘危险侦测’告诉我不要去。那种感觉相当强烈,就好像底下有上百头巨龙虎视眈眈地等着我,所以我没敢靠近。你的推测应当是正确的——那诅咒的确来自地下。你觉得,会不会是……深渊那边出了什么问题?”   “倒像是雷神之锤惹下的祸事。”我在袖子里摸了摸,将那小东西拿了出来——看到按键上那些代表数字的符文时候愣了愣,但很快让自己平静下来、将那东西递给她,“按理说……没这东西那武器用不了。然而……”   我摇了摇头。遗迹里的东西远超我的认知……我实在没自信妄下结论。   “既然不是深渊。那么就的确如你所想的了。”瑟琳娜研究了一会儿,将它还给我,“因纳德立与东陆人打了两次,我也去了两次。从一些东陆人嘴里得到一些讯息……然而并不完整。我有隐约的预感……也许矮人那里发生的事情,同样在东陆的土地上出现了。因此我想一探究竟……”   “从前可没发现你这样强烈的好奇心。”我半开玩笑地说道。   “除了做这些事情……我还能做什么呢?”她瞥了我一眼,叹气说道。   我不知该怎样接上这句话……想了很久,又犹豫着:“或者……我们可以一起先去帝都。处理了那里的事情——当然,更有可能牵连不清……那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去东陆了。”   “这里的人呢?”她比划了一下。我清楚她所指的是庄园里的那些人,于是苦笑起来:“说实话……除了叫安博尔的小姑娘,我对于其他人其实没什么感情。倘若有一天你醒过来,忽然跳出一堆人叫你先祖,还个个是不学无术、荒淫无耻之辈,你的反应也同我一样吧。”   “好吧。”她微笑道,“这的确是你的风格。”   也许是时间过得太久……我总觉她的每一句话里都有深意。我甚至怀念起她还是一个心机不那么深的小姑娘的时候了。那样,我也不会如现在这样,在听到她的每一句话之后都要花上些心思揣测她究竟在暗示着些什么……   “那么你同意了?”我问。   “嗯。就这样吧。只要你舍得你那个……艾林大公爵殿下的头衔。”她总算略显俏皮地开了一个玩笑。于是我们一同笑了起来。   新历二十二年的这个夜晚,我们再次相逢了。之后,每当我回忆起如今的场景……总觉得它实在太过短暂。倘若这个时候可以再让我们石化、变作雕像……静静地坐在夜风里,不管外面海枯石烂、沧海桑田……   也许也会是一种幸福吧?   之后我们相谈一夜,直至外面的天际发白。   第二日,我遣人告知了来自行省首府的弥尔顿伯爵——我将亲自前往帝都处理此事。也许是我的名声和爵位令我的话听起来值得让人信任,他显然是松了一口气,并未过多纠缠,在下一日就离去了。于是我同瑟琳娜做好了出行前的准备,又许诺安博尔将尽快回来探望她……   便踏上北上的旅途。 第三百零四章 蒸汽机   两位大法师结伴同行踏上旅程,我想,这倒称得上是空前绝后了。亚伯恩知晓我是前往帝都解决那天晚上的事情,显得相当愉悦。因而给我们配备了一辆豪华马车。即便我从前用法术变化出来的座驾也没有这样舒适——空间宽敞,座位柔软,甚至可以放开来当成一张床。   车夫是一只青蛙——显然瑟琳娜迷上了我从前那个法子。只是这位车夫先生显得有些无精打采……也许是没有冬眠的缘故。不过夏月很快就要到来了,我想,他也就要回复活力了。   出了艾林边境,宽阔平坦的大路上,车辆也多了起来。甚至有一种叫做“公共马车”的东西——一群人挤在一个大车厢里,满载欢声笑语从我们身边驰过,据说每人只要缴一个铜板。这个法子倒是相当不错,但在从前可是没人敢这样做的。   因为那个时候,人类的数量还不算多。野外有不少地方被亚人种、类人种占据着,除了一些有武装护卫的商队之外,一般的旅人很少在毫无保护的情况下踏上旅途。但眼下,据瑟琳娜说,整个西大陆的人口已经翻了一番。大片森林被砍伐,变成了耕地和农场。亚人种与类人种的数量日渐稀少,甚至在很多大型城市周边,他们都已经绝迹了。   不少人甚至从未见过那些人形生物,以至于将他们当成了传说。   “比如小妖精。”最后她说道,“你知道那些家伙对于生活环境的要求比较苛刻——必须有茂密的丛林栖身、有六叶茴做食物、有干净的空气来呼吸……然而现在人类生活的区域,已经越来越难满足那样的条件了。所以最近这三十多年来,我走过了那么多地方……都再没见过它们的踪迹。也许是躲去更偏僻的地方了……也许是一些族群已经灭绝了。”   “或者也是好事……至少人们走在路上不需要再时刻担心会被什么东西拖进草丛里。”我笑了笑。   “也许后人们会为此而感到惋惜呢?”瑟琳娜叹口气,“想一想,也许再过上几百年,我们曾经熟悉的那些家伙,不管是可爱还是可恶,统统消失不见。人们只能从书本里看到他们的样子——也许连书本都将他们当成了古人虚构出来的生物。那时候的人们会不会想要亲眼看一看呢。”   我无奈地笑了笑,没说话。这世界不就是如此么。总有什么在消亡。比如一两千年以前,人类还经常为来自巨龙的威胁而担惊受怕。然而到了现在,提起巨龙的话,十个人里面会有九个人说——噢,那种东西,不知道是真是假,但真想亲眼看一看呢!   剩下的一个,则会嗤之以鼻。   同样的,还有一些稀有的植物与矿物——   出门之前我曾经让宅子里的仆从为我购买一些施法材料。虽然不是骨粉、月长石粉末那种最常见不过的货色,但在一两百年前也算是随处可见的东西。然而仆人在外面跑了一整天之后,回来告诉我清单上有四分之一的东西根本找不到……另外四分之一的东西则从未听说过。   从未听说过……比如铁蕨草,从前可是只要走进森林里,就到处都在疯长着的东西啊!   于是我知道,依照这样下去,再过上三四百年,也许世界上会出现一位不折不扣的魔法天才,甚至可以通过自己研究魔法典籍就领悟法术的施展方法。然而……他还能凑得齐那些用于施法的材料么?   说到底,都是因为人类在改变着环境……日渐污浊的空气和水源灭绝了不少对环境要求极为严苛的物种,最终无论他们逃到哪里,都难逃被灭亡的命运。   有得就有失……只是不清楚这样的代价是否值得。   一百七十多年之后的大路修建得相当不错。我们不但免去了颠簸之苦,就连行进的速度也快了很多。在过了将近一个月之后,瑟琳娜告诉我,我们已经抵达了北方的第二大城市,贝利卡。   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已经越来越多,甚至连道路两旁都植有绿色的景观树,看起来就像是贵族庄园里的景象……然而这仅仅是一段通向城门的道路而已。   地平线上,一片灰黑色的痕迹逐渐出现在视野当中,就好像远处凸起一片延绵的山脉。但我看得清,那不是自然的造物……而是人工建造出来的奇迹——那就是,贝利卡么?   自我出生到现在,我可从未见过这样规模的巨大都市,而瑟琳娜却告诉我,这仅仅是北方的第二大城市。   至此,我终于对如今,居住在这片大陆上的人类文明繁荣到了何种程度,有了一个直观的认识。   然而令我惊异的事情还在后头。   因为我听到了一阵奇怪的声响。声音来自马车后方,那是某种有节奏的“突突”声——我想不出有什么类似的词汇可以形容那种声音。   瑟琳娜从车窗向后看了看,惊喜地对我说:“呀,竟然看到了一辆蒸汽机。这还是我第二回见到这东西。”   我想问问她“蒸汽机”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但她已经像是见到了心爱玩具般的小女孩一样又将头探了出去。我想了想……最终还是打算安稳地坐在马车里,只等那东西的声音越来越大、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才瞥了一眼。   然后我就愣住了。   这究竟是什么?   说它是马车……但它不是用马拉着的。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大箱子在拖着一辆板车——前头的箱子看起来相当笨重,用金属制成,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个粗长的烟囱从箱子顶上探出来,喷吐着浓重的黑色烟雾。   三个男人站在箱子后面的板车上——板车上则满载黑色的煤炭。他们赤膊用铁铲将板车上的煤炭不断送进箱子后方的一个开口当中……那里面正燃烧着熊熊火焰。   我看得正奇怪的时候,前头大箱子里,忽然开了一扇小门,一个人从门里探出头来,满脸大汗地朝那三个男人喊:“再加把劲!动力不够了!”   他竟然就待在里面——不怕被箱子里的炭火给烧化了么?   这东西行进的速度并不快。但由于路上车马还算不少,都提不起高速、又像躲避怪物似地给他们让路,于是这东西突突地冒着黑烟,不久就跑去更前面了。   瑟琳娜这才将头缩了回来,笑着对我说:“有趣吧?”   我想了想,不知该如何评价,只得问道:“那东西……是做什么的?”   “那是蒸汽机。”她又对我重复了一遍,“矮人们曾经有过那构想——你还记得在你离开地下王国之前,他们曾经向你索要欧瑞境内的煤炭的开采权吧?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后来矮人们出了事,这东西也就没造出来。现在见到的,是东陆人的技艺——只是听说他们还不肯全部交给我们——于是这些人就自己在弄。”   我有些意外:“你对这东西挺了解?”   瑟琳娜笑了起来:“你猜怎么着?我还为它花过钱。当时我经过贝利卡,停留了一段时间,所以遇到了一个女孩儿,叫做塞米尔·安。就是她在搞这东西。但是手上没钱,我资助了她一点儿——那时候还只是在屋子里突突冒烟的笨家伙……没想到现在竟然跑起来了!”   我闻了闻空气里残留的那种难闻的味道,又想起那东西刚才样子,皱了皱眉头:“似乎这样的进展……不是很乐观哪。”   瑟琳娜却忽然正色起来,说道:“的确没法儿和东陆人比。但毕竟是我们弄出来的。你知道吗,我前些日子去因纳德立,曾经悄悄潜入了东陆人的战舰——你猜猜他们是用什么作动力的?”   我认真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慢慢抬起头:“你该不会说……就是用这种东西?”   她点了点头:“之所以会把自己的财富投入到这方面……也是从前受到你的影响。假如你担心的那种情况真的会到来——我们至少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于是我只得笑了笑,说道:“那么进城之后,你真得带我去好好瞧一瞧。”   然后瑟琳娜又探出头去,试图看那辆“蒸汽机”的身影。而我回想着刚才的情景,忽然觉得有些不大舒服。这种感觉……就像我从前嘲讽什么人时候说的那样——好像一个凡人走进了魔法师的实验室。   在艾林……在落后却平静的艾林,我倒没什么感觉。然而随着我们越来越深入北方,我却觉得自己变得有些无知起来。不是对于那段被我忽略掉的历史的无知……而是对那种越来越强大的、名为“科技”的力量的无知。   曾经在古鲁丁的那个雨夜,在残破的城头,我与大法师帕萨里安的对话仿佛还历历在目。那时候他担忧科技这东西将要取代魔法,而我认为那将是很久之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久到也许我自己都见不到那一天。   但我没想到,就因为一百七十多年前我轻轻地推了它一把……它如今就变成这样……   庞大而难以控制的东西了。   那种味道。那些黑色的烟雾。都令我本能地感到不适。   类人世界、魔法世界的衰退,也和这些东西有关吧?   它就像是一头野兽——从樊笼里被释放了出来,然后又得到适合的环境,于是变得越来越强大、越来越凶狠、越来越蛮横。只用了将近两百年的时间,就把旧世界远远地抛在一旁,甚至将要毁灭它。   它在发展的过程中也产生着不可抗拒的毁灭之力……这完全不同于魔法。虽然也是奇特而巨大的力量,但它终究是与这个世界共生的,而非像眼前那东西,格格不入。   我看着瑟琳娜脸上那种惊奇而兴奋的表情,在心叹了口气。   就连一个大法师都会变成这样子。   中午的时候,我们终于到了贝利卡的城门。   于是眼前的情景再一次让我感到惊讶了——实际上我对自己的这种情绪也有些习以为常了。   这座城竟然没有城墙。   所谓的城门更像是一个税务点。凡是入城的车辆都得缴税——但并不多。   城门的周围便是房屋与商铺。红砖建造、整齐美观。街道上竟然已经异常洁净……一点都不像我印象中的大城市。   很久以前我曾经去过王都——那时候欧瑞的王都仍是西大陆上最繁华的几座城市之一。然而便是那一次,让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不愿再踏足此类大城市。   因为它实在是太脏了。   那时候的街道狭小肮脏。两侧民居里面的主妇们会将马桶当中的屎尿都泼在街道上,若是一个不小心,便有可能溅上一身臭气。无论晴天雨天,街道总是泥泞的——水分当然来自那些人体排泄物。   可怜我当时穿的还是长袍……下摆挺长的那种长袍。   但是眼前的街道……竟然是洁净的。这种洁净是指,虽然有尘土泥沙,甚至路边有人们的呕吐物、便溺物……但终究是少数。大部分地面露出青石板来,车轮压在上面,粼粼作响,听起来轻快悦耳。   而且街道是宽敞的,可以容纳两辆马车并行。   这第一印象使我对这座城市生出了几分好感,连带街道嘈杂的叫卖声和亲切了许多。   瑟琳娜为车夫指明了方向,我们便开始在大街小巷当中穿行。于是我发现……这的确不是我印象中的世界了。相比这座城市中的人,我倒像是个异陆来客,穿着打扮与他们格格不入。   配着长剑、穿着盔甲的武士已经极少见到了。大多数的卫兵都穿着轻便华丽的外服,背一柄长枪,军官则会再配上一柄短枪。玻璃门窗随处可见,街边的商铺也会有镏金镀银的装饰物。就连街边小摊之后的商人都穿得像个男爵……   我深吸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的确是沉睡太久了。   瑟琳娜善解人意地拍拍我的手背:“过上几天,就习惯了。你的新鲜劲儿,最后还是留给接下来我们要看到的东西。”   马车在这座巨大的、宛若迷宫一般的城市里穿行了将近两个小时,终于抵达了我们的目的地。那是一大片红砖建造而成的低矮小楼,行人稀少、树木茏葱。大片阴影投在街道上,显得有些阴郁冷清。   但这样的环境终于令我那种违和感中解脱了出来——虽然这些建筑看起来一样挺陌生,但送算没有目不暇接的新鲜事物了。我从车厢里跳下来,觉得自己重回现实世界。   瑟琳娜走到一栋三层小楼的门前,看了看门边的铭牌,然后轻轻敲门。   但没有人应。   于是她回头对我笑了笑:“那么就没错儿了,还是这里。”然后她又扬起胳膊,在门板上重重地砸了好几下——我甚至看到门缝儿里有灰烬落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门内终于传来脚步声。而后门被打开了,一个奇怪的人出现在我们面前。   身材不高,不是女人就是小孩。脸上套着一副遮住了半张面孔的玻璃眼镜,头上则戴了一顶大大的帽子,使得这个人只露出了半张脸——当然我是指在镜片之下的那上半张。因为下半张被一个巨大的口罩给遮住了。   身上穿着样式奇怪的连体服。蓝灰色,肮脏不堪……就好像直接把睡衣穿了出来。然而看那连体服的材质,又像是挺结实的样子。   我一时对这个人的性别有些疑惑,直到她惊喜地叫了起来:“瑟琳娜女士,您来啦!”   唔……这是个女人。   接下来这女人摘掉了眼镜和帽子,露出褐色的长发来——不得不说,重重保护之下的这张脸还挺漂亮。只是这姑娘究竟是做什么的?莫非……就是瑟琳娜此前说过的——   “这位小姐就是塞米尔·安。”瑟琳娜转身向我介绍道,“是个有趣的小姑娘。”   塞米尔看了看我,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来:“日安,先生。我想您就是瑟琳娜女士提到过的、她那位外出游历,不知何时归来的朋友吧?”   随后她向我伸出手来。   我的眉头微微一皱。这样的打扮……却是这种礼节。   然而瑟琳娜似乎挺喜欢她,就在一边微笑地看着我俩。   但看在瑟琳娜的面子上……看在她等待了我那么多年的份儿上……   于是我强忍心中不快,捏起她三根手指,低下头去,在指节上虚吻了一下:“日安,女士。我是撒尔坦·迪格斯。”   随后,当我抬起头来的时候,便看到两个女人脸上惊讶的神情。塞米尔愣了愣,才古古怪怪、似乎还略显羞涩地笑起来,对瑟琳娜说道:“您的这位朋友……嗯……真有古代的骑士风度。”   直到此时瑟琳娜才毫不留情地掩着嘴,大笑,然后对我说:“抱歉,撒尔坦,我是的错。我没有跟你说清楚这时候的礼节,应当是——”   她抓起塞尔米刚才伸出的右手,握了握:“是这样子。”   于是我感到自己平生第一次……在一个初次见面的小姑娘身前,涨红了脸。 第三百零五章 诡异的窃听者   然而这小插曲,竟反而令我放松了下来。大多数人应当都有过这样的经历——当你在某个人的面前犯了个不尴不尬的错误之后,也就很难再对那个人板起脸、做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了。   所以我只得令自己的脸上露出自嘲似的微笑来,说道:“呃,抱歉,是我失礼了。”   塞尔米却笑笑:“不、不,也是很有趣的经历啊。这样的礼节,现在只能在剧院里见到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面前的是一位古代贵族呢。说起来您的名字——撒尔坦·迪格斯,竟然和那位艾林大公同名?”   我不动声色地看了看瑟琳娜。而她轻轻地对我摇头。于是我明白她也是在用假身份同这个小女孩接触……于是说道:“唔……父母给我这个名字的时候,大概没听说过还有那样一个人。连我也是在长大之后才知道的。”   便是用了这个名字也无妨。快要过去两百年了,又能有几个人记得我呢?   毕竟现在不是欧瑞王国时代,那时候的一些人们还对于数百年前那场亡灵之乱心有余悸。但到了现在,就在我看史书的时候,还发现一些新时代的历史学家竟对那段历史产生了质疑……他们不认为会有一个像“瘟疫之云”那样的法术,能够夺取上百万人的性命。而怀疑那实际上是一场波及范围极广的恶性瘟疫。   不得不说,我挺乐意见到这样的推断。   塞米尔没有深究我的话,或者又是想不出究竟该说些什么。于是我们三个就站在门前,一时间气氛颇为尴尬。   直到瑟琳娜让自己露出一个略显俏皮的笑容来,往门内侧了侧头。然后塞米尔竟然也迷茫地笑了笑,瞪大眼看着我们俩。   于是我们明白……这女孩是在装傻了。她当然弄清楚了瑟琳娜的意思——你不邀请我们进门吗?但显然有某种原因让她不愿意那样做。   我只得在瑟琳娜的暗示下,微微叹了口气,说道:“唔……里面出了什么事么?”   “……啊?没有啊。一切都很好!”她笑着说。   但我们都听得出她的言不由衷。   就在这时候,走廊里忽然传来一阵粗鲁的、恼怒的吼叫声:“该死的!又失败了啊!”   女孩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   瑟琳娜倒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眨了眨眼:“塞米尔,你是在担心我之前说的话?”   女孩似乎被猜透了心思,涨红了脸:“嗯……我没想到您会来得这样快。您知道的,我一直在很努力地——”   但瑟琳娜已经笑着摆了摆手:“这次我来,不是为了看什么成果……只是纯粹的拜访而已。我的这位朋友在来时的路上见到了你们的蒸汽机,所以打算来看看这种新鲜的东西——”   塞米尔惊叫起来:“蒸汽机?您说蒸汽机?在路上看到了蒸汽机?”   她的声音尖锐又急促,就好像见了鬼。瑟琳娜似乎意识到事情有些不对劲,微微皱起眉:“怎么?那不是你的东西?”   塞米尔现在变得垂头丧气,就好像被抽掉了提线的木偶、无力地靠在门框上:“噢……我的天。终究还是那些人走快了一步。”   我和瑟琳娜对视了一眼。然后她轻轻拍拍女孩的胳膊:“看起来我们最好找个地方详谈。也许你遇到了麻烦事?”   塞米尔抬起头来,用失神的眼睛看看我们俩,后退了一步:“那么,请进吧……”   于是我们终于得以踏过这扇门。跟着无精打采的塞米尔向里面走了一会儿,我便感觉到有些闷热。虽然现在是春天,然而这栋红砖楼里却好像提前迎来了夏天。不但温度高,还有些怪味道。就好像……有一座铁匠铺被安排到了这房子里。   而在我身前,两位女士已经在讨论刚才提到的事情了。   “您知道的,在您为我投资之前,没什么人乐意把自己手里的金币交给我来做这件事情。他们觉得我们永远没法儿学会东陆人的那一套,认为那种东西——就比如说蒸汽机,是我们永远也制造不出来的。”塞米尔有气无力地抱怨道,“后来您给了我一笔钱,说下次回来的时候希望见到突飞猛进的进展——”   瑟琳娜善解人意地握着她的手:“没关系的。事情总要慢慢来。”   “但我们的确取得了进展啊,女士。”塞米尔懊恼地说道,“然而您在路上见到的蒸汽机,的确不是我们的作品,那是城西胡安弄出来的……我们在此前也听到那些人到处散播‘我们又取得了怎样伟大’进展之类的话,然而我总觉得事情有点儿蹊跷。”   瑟琳娜点点头:“那么你说说看?”   “以前他也是打算跟我一起做这个东西的。”塞米尔的声音变得平静了些——或许是瑟琳娜的态度让她略感安慰,“但是那段时间找不到投资,我们的进度又遭遇了瓶颈,他也就灰心丧气地离开了。在那之前我们几个人当中闹了些小矛盾——他要求把他曾经拿出来的钱再带走……然而我们都知道起初自己凑的那些金币都已经投入了到了实验当中。为了起了些争执……但无论如何最后还是把钱给了他。”   “可是后来从您那里得到了赞助……没有了经济方面的压力,我们终于有能力尝试以前的种种大胆想法,最终取得了初步进展。这时候胡安听说了这件事,找上门来希望重新回到我们中间。对此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啦,毕竟他也的确是个有头脑的人。可是汤姆森和两外几个人却不愿意重新接纳他。最后他也只得愤愤地离开了。又过了段时间,他在城西宣布自己也要试制蒸汽机——我们都认为他没可能成功。毕竟他没有钱,又是独自一人。然而……”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推开一扇门:“请进。”   我这才明白这栋楼里为何那样闷热——他们竟然是真的把铁匠铺搬到房子里来了。   门后是一个极宽广的房间。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当是将几间房都打通了,房间里只有几根粗大的柱子承担着顶棚的重量。几张巨大的木桌占据了大部分的面积,西北角则有个壮汉在卖力地挥动大锤,敲打砧上的金属。两个人同样穿着连体服装的男人在一堆图纸与铁质材料间忙来忙去,不时地交头接耳讨论上一两句什么,然后又将视线投向身边的一个奇形怪状的铁疙瘩。   那东西应该是用钢铁制成的,足有一人高。上面有弯弯曲曲的金属管道探出来,就好像是一个铁制的心脏。   赛米尔指向那东西,对我与瑟琳娜说:“这个……就是我们的蒸汽机。”   我不禁微微一愣。这样看的话……我的确难以将它与之前见到的、那个可以自己在路上跑的东西联系起来。   伏在桌上的两个人听到了我们说话,但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去。小女孩抱歉地笑了笑,摊开手:“他们俩就是这样子……一旦投入进去了……”   瑟琳娜点点头:“我理解。刚才你说到哪里了?”   我们三个在各种材料之间小心翼翼地下脚,最后走到东南角落的一张小桌子旁边,拖出三张椅子坐下来。桌面上放着碗碟与杯子,里面还残留着吃剩下的食物。塞米尔连忙将它们收走,看样子熟门熟路——显然这里经常是此种状况。   这女孩倒是不简单——竟可以在这样恶劣的环境当中如鱼得水……也许就和法师们可以面不改色地穿行于实验室里各种剧毒材料当中,是一个道理?   塞米尔将桌面清理干净,才继续说道:“嗯……我说到他自己在城西也宣布要做这个蒸汽机。但是我们都没想到,那家伙后来竟然成功了!怎么说呢……实际上他是紧紧地追着我们的脚步。经常是我们在前几天取得了一个进展,他在之后就会将他也如何如何的消息放出来。一开始我们都认为是他离开之前所知道的那些东西派上了用场——毕竟,似乎他也找到了一个商人的支持,在经济方面也没什么问题。”   “可是到了后来这种状况就有些奇怪了……明明是一个我们日思夜想持续工作了几个好几天才突破的关头,他竟然也一个人就做到了。虽说总是比我们要慢上不少,然而……”   “所以你觉得是有人泄露了你们的消息,或者说卖给了他?”我忍不住问道。   塞米尔点了点头:“的确是这样想的。不然也太奇怪了。所以……我们想了个法子。四个人,都住在这栋楼里。在问题没有解决之前、和解决之后的半个月,谁都不准踏出门半步。提前购买了饮食——而且就如您看到这样的,我们甚至把锻造铺都搬了进来。”   “结果呢?”   “结果……唉。结果就是您今天看到的那样。”塞米尔看了看远处的两个人,压低声音,颇为无奈地说,“我们刚刚走到了最后一步,还在试图改进得更加完美,胡安那边又‘果不其然’地……突破了。显然他在我们之前制造出了成品。但依瑟琳娜女士所言,那东西还不完美,实际上没有实用价值。”   “你确定……你们之中没人能够走露风声?”瑟琳娜追问了一句。   塞米尔颓丧地伏在桌上:“我确定。这简直是见鬼了……”   女孩的这一句话……却给了我一个提醒。   见鬼了。这事儿倒不是没可能。倘若这四位都是清清白白的……那也只有魔法能够做到这种程度吧?难道说这城市里……或者那个胡安,竟然是个法师么?   怎么想都觉得不太可能。   但为了保险起见,我打算做点儿什么。这女孩倒不讨人厌,这事业又是瑟琳娜的投资……在某种程度上也有我的一份儿吧。   于是趁着塞米尔离开桌子,去为我们备茶的功夫,我对瑟琳娜说:“我觉得这件事儿可能和我们这类人有些关系。”   她微微皱了皱眉:“你想说这里也有个操法者?”   “挺不可思议吧?”我说道,“但我的确是这样想的。至少我们得试试看。”   她最后点了点头。于是我微微侧过身去,用手指从袖子里捏出了些粉末。选择魔法的时候,我很是思量了一番。也许一些低级法师也会像我这样思量——是选择那种容易记忆、不那么费神的魔法,还是选择一些高阶的、施法材料比较昂贵却效果卓著的魔法呢?   但在我成为大法师之后,基本上,我很少这样想问题了。因为魔力的消耗对我而言微不足道。至于令绝大多数魔法师都感觉痛苦的记忆过程,对我而言也是轻轻松松。然而到了今天……我不得不再一次瞻前顾后。因为另有一个新问题——许多施法材料已经很难找到了。   可能我施展一次法术、消耗一些材料,某种法术就离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更近一步。   于是我考虑一番,最终使用了“邪恶侦测”这个魔法。   除去新生的灵魂之外,几乎所有的无形体、有意识的东西都可被归类为邪恶。很多灵魂在生前也许是个温和善良的人。然而死后——假如他们既没有坠入地狱也没有去往世界之树,而是因为某种缘由留在了这个位面……那么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就会变得越来越邪恶。   没有了生前理智与人性的牵绊,灵魂之中的那种暴虐、仇恨的情绪会变得越来越显著,直至某一天彻底忘记了自己曾经是谁……变成为执念所控制的东西。   我们管这类东西,叫怨灵。   这个法术在我完成手文之后生效。无形的魔力波动在房间内外扩展开来,像无处不在的空气一样渗透进每一个角落。我微微闭上眼睛,感受着魔力为我带回来的反馈……然后心中一动。   于是睁开眼睛,笑着说:“你猜我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   瑟琳娜嗯了一声。   我转过身,看向离我们最近的一扇窗户:“就在此时此刻,那窗户下面有个人在偷听。”   她微微愣了愣,然后说:“这样巧?”   我站起来身来,摊了摊手:“所以说小心无大错。”然后我装作走走看看的样子,慢慢接近那窗户。也许是因为房间里温度较高,这扇窗被打开了。外面的清新空气透了进来,树木的阴影投在窗台上。窗户正对着外面的林木茂密的小花园,也算是个隐藏和逃离的好地方。   一直走到窗边,我才飞快地探出了身,低下头,用“法师之手”向窗下探去——一旦被我抓住,就算是两个壮汉也别想逃。   然而……   然而我竟然抓了个空?   我连忙向那里看去——窗下是一片嫩绿色的草地,地上还有一两片冬季留下来的、枯萎的树叶……但的确是空无一人!   见鬼了么?   不不不……我所要侦测,不就是鬼魂这类玩意儿么?凡人看不到,我的“法师之眼”却不可能放过它——但现在,窗下的的确确是,连半个鬼的影子都没有!   我愣住了,然后再次闭上眼睛,感受刚才那个法术给我的反馈。   倘若我没有疯掉的话——“邪恶侦测”这个魔法依旧在告诉我,就在窗下,在我抓不到也看不到的那个位置……有一个邪恶的存在!   有点儿不知所措……我最信赖的魔法,总不可能欺骗我吧?还是一个星袍法师便可施展的低级法术!   我转过身,直直地盯着瑟琳娜,过了好半天才对她说出刚才发生的事情,并且让她也施展了这个法术。结果让我略微安下了心——她也得到了与我相同的结果。然而……   这时候塞米尔已经拖着木盘走了进来,要我们喝一杯热茶。于是我俩只得暂时收起脸上惊讶的神色,重新坐回木桌旁。   原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情,却变成了如今这局面,可真令我尴尬——幸好刚才没有在塞米尔的面前夸下海口。于是她与瑟琳娜交谈着,我则在小口地喝着茶,心里思索着刚才的奇事。   “邪恶侦测”这个法术,原理是能够探测到组成灵魂的生命力结构。实际上它并没能像人类的眼睛一样“看”到它们,而是将那一个形体“勾勒”了出来,接着反馈给施法者。   刚才我接受到的讯息便是……在窗户下面,有一个强大到足以构成一个怨灵的生命力波动潜伏着——那动作与姿态便是一个人类——兔子绝不可能躬身弯腰、侧脸贴墙,一动不动地待上好几分钟。   即便是现在,那东西还没走。   它仍然保持着那个姿势。   于是我开始觉得,也许是我搞错了些什么。魔法探测到的那东西……也许不是一个怨灵?不然也不会在受到惊扰之后依旧待在窗下……它们又不是雕像。   那么……是残留的扰动轨迹?   这个词儿从我的脑海里蹦了出来。它是如此生僻,以至于……我可能是在将近五百年以来,第一次想到它。 第三百零六章 看不见的家伙   扰动轨迹这东西,是法术的初学者们才需要注意的事情。无论是法术还是灵魂体,在主物质位面出现之后都会留下某种痕迹。或者是魔力的残留,或者是生命力……或者说是精神力的残留。   初学者们必须培养自己在这一方面的敏锐触觉,这样以后才可以感受到敌人或者其他生物的留下来的气息,可以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或者是感受到邪恶生物的存在。   法师们的力量比凡人强大,但相应的,所接触的事物也更加危险。这种感应也是为了保护初级操法者的生命,不使他们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令自己身处险地。   但到了我这样的级别,对大多数东西都已经有所了解,仅凭借它们留下的蛛丝马迹便可略知一二。又因为有了各种侦测术的辅助,因此没人愿意再费心去体会、去推断。   可眼下的这种局面,显然不是法术能够解决的了——我知道那里有东西,却没法“看见”它。   因此……那可能是灵魂体留下的“扰动轨迹”。   但令我不大明白的是……为何会如此强烈?   倘若是一个高等恶魔曾经出现在这里,它留下这种程度的气息倒还好理解。可是怨灵这东西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了?即便它们会留下痕迹,也应当是淡淡的、可以被“邪恶侦测”这个法术忽略不计的。   这事儿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没有想到在魔法没落的今天,在这样一个繁华的城市里……能够撞见这样的事情。   因而我开始与塞米尔闲聊——话题主要围绕着那个胡安。最终我成功地从她口中得到了那个人的地址。于是半个小时后,我与瑟琳娜告辞了。   一出门,我就把自己的推断告诉了她。   她挑挑眉,沉思了一会儿,对我说:“要我看……你这个想法也不是不合理。因为那件事——”   她话只说了一半,我便茅塞顿开——我怎么忘记了这茬儿?现在的地上界可不是从前的地上界了!   好奇是法师的天性。因此我们让车夫停在一家服装店门前,我走进去让瑟琳娜为我挑了几件看起来比较“正常”的衣服。   黑色的长外套、灰色的裤子,加一双黑色尖头皮鞋。虽然色调略显阴暗,但衣服的材质和做工可真是没话说。我在试衣间换上了它们,并且将原本袍袖暗格之中的材料都归拢到了一个新式挎包里。这种东西是斜挎在腰间的,并不大,看起来就像是一条略显粗重的腰带。但被外套盖上之后,也不甚引人注目。   只是这么一来,施法的时候就得从腰间往外掏东西了。数百年的习惯一时没法儿完全改正过来,我有点儿不适应。可若是穿着法袍去胡安那里一探究竟……估计一下马车就得被人围观——得不偿失。   我别别扭扭地走了出来,在镜子里看看自己——原本披散的头发被束在脑后,整个人似乎精神了许多。镜子里的……是一个二十多岁模样的年轻人,表情肃穆,眼神深沉。可打眼一瞧……也和街上来来去去的那些家伙没什么两样儿。   罕见的发色倒是没什么关系——因为瑟琳娜说最近帝都附近的人流行戴假发。不少人便是选择了银发……也许是羡慕尼安人不大衰老的容颜。   但我想了想,又选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把一些储存了法术的宝石装进内兜里。新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合体轻便。但就是这种轻便……却让我缺乏安全感。厚重的大衣一上身,感觉整个人都被包裹起来,顿时轻轻松了一口气。   然后我们又上了马车,向城西驶去。   这一次,经过的中央广场。在此之前我可从未见过这样多的人聚集在一个地方……或走或站、相互交谈。大喷泉的石沿上坐着不少无所事事的人在打发时间,广场地上还有大群鸽子踱着步子,不时有人将手里的东西抛给它们。   真是一派繁荣无比的景象。   马车穿越了十几条街道,耳边的嘈杂声再次安静下来。但这边社区似乎并非塞米尔所在的那种偏僻城区——虽然行人稀少,却还称不上冷清。街道两旁仍有商铺开着门,附近的居民进进出出,不时传来人们的谈笑声……似乎是一个生活区。   瑟琳娜往四周指了指:“城市里稍微富裕的居民,大多住在这种地方,介于上城区与商业区中间。看起来塞米尔说得没错儿,胡安如今过得挺好。”   我点点头,向前方看去。在这座城市里,似乎每所房子的门前都有金属铭牌,上面蚀刻着房屋的编号。而前方的那一栋,似乎就是塞尔米告诉我们的,胡安的地址。   那所房子占地颇大,大门尤其宽广。门口还散落着一些灰黑色的残渣。我没猜错的话,那是从先前那辆蒸汽机后面板车上掉下的煤炭。   此时门前围了一群人,正在好奇地观望着什么——想来那东西是在城里转了一圈,刚刚回到此处,因而附近人们的好奇心还未褪去。   我们远远地停下了马车,挤进人群里,向院子当中看去。正巧,两个男人正在对大家说道:“……抱歉,现在可不能参观——下一次上路的时候我们会提前通知各位……但眼下还是散开吧,一会儿就有运货的马车都进来啦。”   但人们交头接耳、脸上都是欲欲跃试之色,似乎想要挤进院子里一探究竟。看起来这时代人与人之间相处得还算和善——放在从前遇到这种情况,房主早就如临大敌了。   我倒是希望这群人能够涌进去……那么我和瑟琳娜也就可以混在人群里一同潜入了。然而我这念头落了空。因为另一个男人走了出来。   来者一头黑发,眼窝深陷。穿了一件与塞米尔身上类似的厚实衣服,身材高大。如果我没猜错,那就是胡安。   他从那两人的身后来到众人面前,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后脸上露出和善的笑容来,慢慢说道:“大家还是先散开、都去做自己的事,好吗?”   这样的劝诫甚至还不如之前那两位,注定徒劳无功。然而……   人们竟然微微一愣,然后如梦初醒一般纷纷说道:“哎呀,说起来,我还得去……”   然后真就慢慢散开了。   我与瑟琳娜同时一愣、对视了一眼。人们走得挺快,就在这一愣的功夫,我俩变成了站在最前面的人。胡安看了看我们,走到过来对我点点头,看着我的眼睛,又看着瑟琳娜的眼睛,再次说道:“离开这里,好吗?”   语气倒是挺温和,也挺郑重。但……我立即感受到了异常。   此前的那种扰动轨迹又出现了。   我想一想,给瑟琳娜递了个眼神。于是也装模作样地说道:“噢……对。我是有件麻烦事儿得去处理……”   然后我慢慢转身,与瑟琳娜一起走开了。   我们一走,他也没将过多的注意力投在我俩身上……而是径自回到了院子里,关上大门。于是我转头向刚才他停留的地方看一眼、感受了一下子。   那里……似乎又有个什么东西,一动不动了。   我俩一直走到一家面包店门前,确定胡安的宅院里再没有人将视线停留在我俩身上,才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道:“又出现了。”   看起来……塞米尔宅院的窗外,那种气息就是胡安留下来的。但我另有一事不解……为什么人们会乖乖地听他的话?有几个法术倒是可以达成这种效果。然而我不认为胡安是一个法师——除非他比我们俩还要强大,强大到可无需记忆,也无需施法材料,便可反复地施展同一个魔法。   那么……他会是一个巫师?   如果假设他是一个可以让人乖乖听话的巫师——巫师们的天赋魔法千奇百怪,这倒也可以理解——那为什么之前他不利用自己的这种力量,让塞米尔重新接纳他?   我和瑟琳娜讨论了几句,也没有理出头绪。但在刚才,胡安将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的时候,瑟琳娜已经使用了一个储存在月长石的法术探查了他。他身上的精神力量的确异常强大,另有几分邪恶的气息……就好像被什么东西附了身。   想要检验这个推断是否正确很简单——问一问附近的居民就可以了。被怨灵附身的情况极其罕见,但如果发生了,被附身者就会表现出明显的异常——因为他自己的精神与灵魂会被强大的外来力量压制,通俗地说,他就会变成另外一个全然不同的人。   正好身后是一家面包店,我们就走了进去。   店主是个看起来好脾气的中年男人。于是我们装作不明所以的外地人,好奇地向他打听刚才究竟出了什么事。店主一边摆弄玻璃橱柜里的面包,一边笑着说道:“胡安哪,那可是个有本事的家伙。从小我们就知道,那孩子以后肯定不得了。大家都以为他长大会变成政治家、或者市长,却没想到他做了学者,还搞出了那东西。听说那些东陆人……”   我咳了一声,打断他:“噢?这么说起来他小时候就与众不同?”   店主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是啊。小时候,甚至到了现在,那都是一个有领袖风范的人——您也许觉得我挺夸张。但实际上,只要在一群人里他提出了什么意见,大家基本上都会拥护他的决定。即便有人还有异议,他也会温和地对你说出他的想法来。比如前些天我儿子打算跑去当兵……我就找胡安来帮忙说服他。结果他只和我儿子谈上了几句话,那小子就好像从未产生过那念头一样,一连好几天都没再提那件事……”   瑟琳娜显然也发觉了话里的一些蛛丝马迹。于是一边捡了几块面包让老板包起来,一边问道:“您的意思说他最近变了个人?”   “变了个人?”老板歪着头,微微想了想,“要说是变了个人,那也对——自从胡安搞出了蒸汽机之后,整个人变得严肃了。说话也更让人信服了……您瞧,刚才他就是那么一句话,就把大家说服了么?不过还是个受人尊敬的人——前些天我的店里缺了点儿钱,他又恰好从商人班赛那里得到了一大笔投资,还慷概地借了我二十个金币……总算让我挺过去了。”   我微微皱了皱眉,与瑟琳娜拿着包好的面包,走出了门。   然后我们又走访了附近的几家店。重新回到马车上的时候,已经算得上是“满载而归”了——手里抱着各种各样的当地特产。   “看起来不是我们原来想的那样……情况似乎复杂得多。”我说道。   “嗯……但首先,他应该的确具有巫师天赋。”瑟琳娜低头想了想,“但并不强。”   没错儿。巫师的天赋也有强有弱……从前的胡安应当是比较弱的那一类。面包店的老板提到过,胡安从前会“提出意见”,而且还会有人在涉及严重切身利益的时候持有“异议”。那与今天的情况完全不同。也许他天生便可对人们的想法产生影响,然而仅限于“说服”,而非像今日一样的“命令”。   但他和另外一些商人也提到,最近的他发生了变化。变得会更严肃、更有“说服力”了。这种“说服力”,应当就是指他拥有了“命令”的力量。   “天赋魔法”之所以被冠上“天赋”二字,一方面是指它与生俱来,不需要像法师的魔法一样反复记忆、并且通过施法材料施展。另一方面,也是指它们一旦觉醒,就不再会有变化——不会变强,不会减弱。除非操法者死去。   但如今胡安的天赋魔法似乎变强了。   是因为被怨灵附身?   然而这也说不通。因为我们走访过的每一位都提到,胡安还是从前那个温和的人。他甚至还会接济一些从前帮助过他的邻居,帮助人们解决彼此之间的纠纷……   被通常意义的怨灵附身的话,最好的情况也是自己一个人躲在暗处做些见不得人的事,可不会这样好心。   于是,不得不想到那件事——   影响着他的,那种异常强大的东西,也许不是“通常意义”上的怨灵。   它通过某种方式增强了胡安的力量。虽然还无法对我与瑟琳娜这样具有强大精神力的高阶操法者造成影响,但对于那些凡人来说却已经是不可抗拒的了。   如果它真的存在,也许是某种精神之力已经强大到足以支持它重新恢复理智,并且能够对人类产生相当影响力的形态了。平时,地上界可不会出这样的存在。然而……   我与瑟琳娜面色凝重地对视一眼,说道:“晚上,去看一看吧。”   初到这座城市时的那种轻松心态已经消失不见,我忧虑了起来。这种忧虑,可不像对于奥利弗或者是罗格奥的那种担忧——那样的事情毕竟还遥远。   但眼下发生的事……已经在影响着这个世界了。   也许还会变得越来越糟糕。   我们下了车,就近找了一家还算干净舒适的旅店休息,又吃了点东西,一直捱到天黑。大约十点钟之后,这片社区逐渐安静下来。路旁的街灯孤独地亮着,街道上已经几乎没人行走。有几家人的灯火依然亮着,但似乎很快也要熄灯睡去了。   瑟琳娜换上暗色的外衣,与我一同出了门。   两位大法师结伴而行,寻常障碍当然阻止不了我们。每人施展一个法术之后,我们便来到了胡安的家中。目前我俩隐着身,被静音结界包裹着,大大咧咧地在每个房间门口探头探脑,于是很快掌握了这座宅子的大致情况。   房子一共两层,五个房间,目前只有胡安与一个女仆住在这里,似乎白天的那两个男人是他的帮手或者合作伙伴,已经离开了。   从装潢来看,这一家从前应当还算富有。然而很多东西看起来显得陈旧,一些银器上甚至有了斑痕——这说明这家人目前已经败落了。倒也符合塞米尔之前对他经济状况的描述。   但……房子里没有发现预想的那种邪恶气息。胡安正独自在书房之中写写画画,似乎正在对他的那台蒸汽机进行改良工作。   我们两个人静静地站在他身后看了一会——这情景应当是会令知情者脊背发冷——发现他所写的的确是一些平常数据,而非玄奥的魔法符文。   于是我考虑着是否要现身,用法术令他说实话。   然而……他竟然开口了。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他连头也没回。我与瑟琳娜愣住了,然后转身看向门外——空无一人。   他是……在和我们俩说话?   但他继续说道:“事情有些不对劲……”他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笔,“塞米尔那些人……可能也被我的那种能力影响到了。我这样做是不是很卑鄙?”他转过身来,直视着我们……   然后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来:“嗯?你在哪里?” 第三百零七章 还魂尸   我松了一口气。他并非看到了我们,而应当是感受到了我们。巫师也对魔力波动有感应,强大者更是如此。   此刻我们俩的身上叠加着两个高级法术,魔力的波动应当不弱,他能够感受得到也在情理之中。不同于白天的那个低级侦测术——即便是一个法师都容易忽略那种程度的法术气息。   于是我拉着瑟琳娜,小心地离他远了些。眼下我们隐了身,却一样具有实体。被他碰到可就不好玩了。   瑟琳娜在静音结界中对我说:“果然,有什么东西在帮他。”   “而且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点点头。   “你怎么自己跑出来了?”——这句话……胡安没有子嗣,年纪看起来也不大,应该不是指一个小孩子。那么……就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么?   这房子里有什么地方被我们忽略了?   这时候他又将视线投向我们身后。我们随之看去,发现那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刚刚走进这件半开着门的书房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雕像,却只把它当成一件纯粹的装饰品。因为这雕像看起来有些破败,女性的面部还有两三道破损的痕迹,似乎是被什么人不小心弄坏了。   对于一个败落的家族来说,这种情况挺常见……但是,难道这雕像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接着,胡安站起身来,打开窗户看了看,又环视四周,微微皱起眉头。然后他关上了门、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了一些东西,走到雕像之前。   于是我看清了那是什么——一些山桃树的树胶、疑为尸油的液体、骨粉、老马的睫毛等等材料……那都是法师们用于召唤深渊生物的东西。   我的心里有了一个大致的猜想。而胡安接下来所做的事情证实了那个念头。   他将尸油倒在雕像的肩头,又将碎末状的树胶、骨粉洒在上面,然后用老马的睫毛蘸了那些液体的混合物,贴在雕像的双眼上。再将其他一些东西抹在自己的手掌,用衣服上的一枚胸针刺破了指尖。   最终将指尖渗出的血液点在雕像的面部,异变终于出现了。   雕像表现的石灰色慢慢褪去,原本石质的衣物也变得柔软起来。它的双眼渐渐变得黑白分明,嘴唇也变成了青黑色。而原本面部的那几道伤疤……现在变成了黑红的颜色,就好像是一个死去多天的尸体的面部。   没错……   雕像变成了一具尸体。   一具还魂尸。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与瑟琳娜不禁恍然大悟。   我们当然能够感受到异常的生命力波动。然而还魂尸这东西……在某种意义上可看成是僵尸。一种具有智慧以及理性思维的僵尸,与人类相似。没能觉察到它的存在,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就是这东西让胡安得到了那种强大的力量?   还魂尸刚刚从石化状态中醒来,大大地吸了一口气——其实它根本用不着喘气。这种动作大概只是一种下意识的习惯。然后她看了看胡安,疑惑地问:“有什么事?”   真有趣……它竟然能这么说话,而且表情如此生动!   我也不是没见过这类东西——但大多行动慢慢吞吞,说话也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属于思考上半天才能够回答你一个问题的那种类型。但眼前这家伙显然超越了常理,与其说是一个怪物,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受了重伤未痊愈的人。   胡安亲密地扶着她,让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然后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刚才觉得有什么人站在我背后——是不是你?”   还魂尸微微一愣,瞪着双眼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会儿……一度我以为她已经觉察到了我俩的存在——然后她摇摇头:“没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也许只是一个刚刚经过的新死灵魂。”   这当然得归功于我施展的另一个屏蔽法术。它隔绝了我们的魔力波动。这个法术对于法师们来说并不常用。因为一旦你将某一出的魔力波动屏蔽了,它也就变得更不自然了起来。好比原本在一张红色的纸上有一滩黑色的污渍,你便将它整个剪掉了——污渍自然不见了,但那块缺口也更加明显。   倘若对面的是两个魔法师,很容易就会发觉我们站立的地方,魔力波动奇异地消失了。但那两位似乎并非经验老道的操法者,也没有接受过系统的神秘学教育,因此对于这状况并未在意。   实际上这也是我的另一个测试。   还魂尸很少见,因为不是每一个怨灵都有能力附在新死的尸体上,让自己重新回归实体状态。大多数是死去的法师们不愿就这样从主物质位面退场,因而才会以这种方式试图延续自己的生命。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与巫妖有些类似。   然而还魂尸反应迟钝、动作缓慢,绝无可能再像从前一样成为操法者。所以那些法师们的怨灵在体验了一段时间这种日子之后,大多选择了自我毁灭。   眼前这个异常的、强大的还魂尸既然没有作为一个操法者的常识,那么也就不可能是具有强大精神力的操法者魂灵。   于是……我之前的那个猜想是正确的么?   在我脑海中的那个念头面前,什么窃听、天赋、还魂尸……都变得无关轻重。我必须得证实它的真伪。于是我对瑟琳娜使了一个眼色,驱散了我们身上的法术。   两个人当即在书房之中现形。   此时还魂尸刚刚说完那句话,胡安松了一口气。然而下一刻,他的脸色就变得惊骇莫名,而后想要大喊出声。但似乎又想到了自己身边的那一位,生生把呐喊遏制在喉咙当中。于是他狼狈地咳嗽了一声,一边瞪大眼睛指着我们俩,一边将那具还魂尸挡在身后,颤声问:“你们是谁?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似乎又想到到了什么,将手往书桌上一指:“蒸汽机的资料都在这上面——别伤害我们!”   那具还魂尸的脸上同样是惊骇的神色,但她比胡安要镇定得多。她先是从胡安的身后探出头来,接着张开嘴,无声地对我们呐喊了一声——   强大的精神力波动当即向我们俩袭来……于是我摆了摆手,打发了这一次攻击。   这强大当然是相对于凡人来说——足以令他们的灵魂受到冲击,当即昏死过去。然而对于两个传奇大法师来说么……呵呵……   我随后沉声道:“我们不是为你的资料而来。也没有恶意。”   又看了看那还魂尸:“我知道你是什么东西。所以从现在起,你最好老实一些。作为一个不再属于人类的存在,你应该知道有一类人,名为操法者。”   于是那具还魂尸的下一个动作停住了。她原本打算向我们扑过来,用那具不惧损伤的尸体肉搏。然而现在定在那里,用讶异又略微恐惧的表情看了看我们,好半天才缩回身子,拉了拉胡安:“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好恐怖的精神力量……”   胡安张口结舌,似乎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应对。   好在瑟琳娜缓和了气氛。她对胡安笑了笑:“何必这样惊讶?毕竟你自己也不是普通人。莫非你还不清楚……自己是一个巫师?”   “巫师!”胡安好像被吓了一跳,看看那还魂尸,又看看我们,“不……我不是那种邪恶的东西!”   我差点笑出声来。看起来在这一百七十多年间,欧瑞皇室对操法者的敌视态度令大多数人都被洗了脑。不但魔法师被黑化成极端邪恶的存在,就连巫师都不能幸免。然而眼下他身边就是一具还魂尸,他却又说出了这样的话……莫非认为那具尸体是诸神的恩赐,死而复生的幸运者?   于是我看向那具还魂尸:“那你认为你身边这位胡安是什么?”   那东西张了张嘴,想了好半天,才用那种喑哑的声音道:“是受到诸神眷顾的幸运儿!”   “得了吧。”我叹口气,为自己和瑟琳娜找到两张椅子坐下,“有那么一类人,生下来就具有魔法天赋,能做到常人无法想象的事情……胡安,你就是这类人。从小到大别人对你言听计从,刚才你也说,觉得别人被你的能力影响到了——你认为自己是什么呢?”   他张了张嘴,又看看身边的还魂尸:“你是说……”   “你就是巫师。你的那种能力……要说是上天的恩赐,也没错儿。在古代大家的确把它看做是恩赐。只是这最近一两百年,操法者才被塑造成了十恶不赦的恶魔。”瑟琳娜微微皱起眉头,“除去这些不谈——刚才你让这具还魂尸苏醒的召唤仪式,是谁教给你的?既然你知道那仪式,也懂得使用魔法材料,怎么会连最基本的常识都不清楚?”   胡安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那位尸体小姐。   听她刚才的话……她竟也不知道胡安是一个巫师——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我只得好脾气地说:“我劝两位还是安安心心地坐下吧。没有必要的话,我们不会伤害你们。长夜漫漫,我想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把这一切都说清楚。”   接下来,如果我这么形容的话——这个房间里,西大陆的操法者“云集”。倘若帝国军队有实力在顷刻之间将这栋房子化为灰烬,那么他们也就在一瞬间干掉了整个西大陆上将近半数的“邪恶力量”。   由于面对的是两个不可思议的无知菜鸟,因而这场谈话进行得很艰难。一方面要接触他们的警惕心理,另一方面又得给他们普及大量神秘学常识,因而直到三个小时之后,我才终于弄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然后我的心情变得更加沉重起来。   占据了这具尸体的灵魂,原本是一个普通人。死于一百多年以前。如果按照实际年龄来算的话……她大概是在我石化之后的二十多年死掉的。   她原本是一个普通人,家境还过得去,受过一定的教育。但因害了肺炎,医治无效,过早地死去了。   然后……好戏来了。   灵魂离体之后并没有魔鬼来接引她——当然她本身也不会觉得这有什么异常。毕竟在那个时代,操法者也相当罕见,她便是那些将魔法师之类的词汇当成是神话传说的一类人中的一员。   于是她有些手足无措。然而的确也感受到了世界之树的召唤——据她自己说,是“冥冥之中有一股无形之力在呼唤自己前往”。但一个新生的灵魂,又是第一次进入死后的世界,一切都显得那样陌生可怕。更何况她还有自己心爱的人,因而盘桓在那人身边不可离去……大多数怨灵都是这样产生的。   因为它们有着过于强烈、执着的念头,因而才能够抗拒世界之树的召唤。   这样的经历,我却从未体验过。因为即便是前世身死的时候,我的情况也与这些人不同。那时候我的化身巫妖,灵魂则被自己储藏在“命盒”里。   只要命盒还在,即便身体被毁灭我也能够重生——就像今世这样。   人们只知道巫妖会将自己的命盒隐藏在某个不易为人觉察的角落,只知道毁灭了命盒才能根本地消灭一个巫妖,因此那时候有很多人到处寻找我的命盒究竟藏在何处,以图一劳永逸。   但他们却不知道我一直将自己的命盒带在身上,而且就隐藏在自己的心脏部位。   有资格、有能力知晓我身份的人不会愚蠢到试图将长剑插进我的左胸,以期通过毁坏我的心脏的方式来杀死我——因为巫妖之躯本身就可以看做出一具尸体……即便是一具骷髅也无所谓。   没有资格、能力知晓我身份的人则更不可能威胁到我……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就那么将自己的命盒隐藏在胸口的心脏部分,看着那些蠢货翻山越岭试图找到这件能将我一击必杀的宝贝。   直到最后一刻来临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个方法也许不是那么保险——在我死后人们也许会一把火烧掉我的遗体,那么一来我的命盒也就完蛋了。因此我将它分成了四份,令其散落到大陆的各个角落——只要还有一个不被损毁,我就可以重生……   虽然代价是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懵懵懂懂,失去有关前世的记忆。   很明显那个赌,赌赢了。   现在我就坐在这里,听这还魂尸说自己的经历。   它没有被魔鬼诱惑、堕落深渊地狱,也抗拒了世界之树的召唤,就那么留在了心爱之人的身边。然后看他伤心欲绝,接着慢慢平静,再往后,爱上另一个人,结婚生子。这事儿对于一个新死的灵魂来说可真是一种折磨——你就在他身边,日夜陪伴、眷恋着他,而他却在你眼前对另一个人欢笑示好、恩恩爱爱。   于是它——现在该叫她莉莉丝——理所当然地变得越来越伤心、越来越愤怒,最终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失掉了理智的怨灵。   结果是她大闹了一场,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仓皇离去。   变成怨灵之后的那段日子,应当是懵懵懂懂的……能够记得清楚的就只有两件事。   怨灵是可以变得更加强大的——在遇到那些毫无保护的新生灵魂之时。在深渊地狱还位面还没有关闭的年代。新生的灵魂受到双重保护——来自魔鬼与世界之树。   作为第一类指引者,魔鬼当然不允许怨灵伤害它们的潜在“顾客”。而一旦那灵魂决绝了魔鬼的提议,接受了世界之树的召唤,决意前往“天堂”,则会受到星界魔力的庇护。这种庇护并非诸神有意为之,而更像是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之一。   那么没有接受魔鬼的条件,也抗拒了世界之树召唤的怨灵呢?   当然是在彼此吞噬。   否则这世界上每年新生那样多的人,又死去那样多的人……怨灵早就充斥着每一个角落了。愤怒的莉莉丝吞噬了不少怨灵,变得越来越强大。   而她越强大,也就可以吞噬更多的同类,也能够变得无限强大——理论上如此。   但自然界自有其平衡……还是那句话,在深渊位面未关闭的时候,堕落去地狱的灵魂占据了很多一部分,去往星界、成为神祗的力量的灵魂占据了很大一部分,只有极少数留了下来,成为彼此的养分。   而那些各中强者,也常常会被另一些地上界的魔法生物干掉,也可能被操法者干掉。   总地来说,不会有过于强大的怨灵存在。   然而……就如我忧虑的那样,深渊位面关闭了。   现在停留在这世界上的怨灵越来越多。而因为人类的壮大、城市的扩张、科技的发展,那些原本就不常见的魔法生物们也越来越稀少。   由此一来……这个平衡被打破了。   莉莉丝在一百多年一来吸收了相当强大的力量,以至于在某一天,她遭遇了一个新生的操法者灵魂之时,竟好不费力地击败了它,并且在将它吞噬之前得到了成为还魂尸的方法。 第三百零八章 大毁灭   于是莉莉丝生出了重新化为人形的念头——身为怨灵虽然无拘无束,却要面对相当多的危机。而且没法儿与人们好好交流,更让已经强大到重新恢复了理智的她觉得无所适从。   最终她选择了一具新死的女尸,通过那个法师的方法附身其上,变成了一具还魂尸。若说还魂尸与怨灵相比有什么优越性的话,那即是——这躯壳实际上是相当于灵魂的一件铠甲。   就好比在月光峡谷初见那只后来化身唯安塔的“魅”时,它想要吞噬人们的灵魂,就必须先得将其从身体上拉扯出来。   打个比方——生者的身体,对于灵魂而言是一具非常合身的铠甲。而还魂尸的身体,则相当于大了一号。虽然不甚灵便、防护能力也赶不上生者之躯,但聊胜于无。   还魂尸莉莉丝最终遇到了胡安。这两个缺乏基本神秘学素养的家伙,一个不清楚还魂尸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一个不清楚胡安实际上是一个巫师。只是这两类截然不同的生物都因为对方身上的魔力波动而感到亲近,于是成为了“朋友”。   但从此时胡安的眼神看来,在他的心中莉莉丝的地位显然更高一些——我不得不为他的重口味而感到“钦佩”……   我不得不出声了:“也就是说,嗯……莉莉丝女士,你不清楚,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影响了胡安的天赋魔力?”   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又看向胡安:“那你从前也不清楚自己具有这种能力?直到发现它变得越来越强?”   胡安已经稍微平静下来,也摇了摇头:“从前只是觉得大家都肯听我的建议——我们这片社区的人们一向相处融洽,所以……可是,我真的是什么巫师?”   “要不你怎么解释,你可以将它从石化状态中召唤出来?”我好笑地说道,“莉莉丝女士……是吸收了法师的魔力和部分记忆,才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了操法者。而你——你以为随便找个什么人,配齐这些材料,抹上自己的血,就能召唤出一个还魂尸?告诉你,最重要的是你具有感应北辰之星的能力。”   他双目失神,喃喃自语:“原来如此……原来那样的感觉……”   他情不自禁地瞥了莉莉丝一眼,神色当中有些落寞,似乎又有些解脱。   倘若我没有猜错的话,他口中的“那种感觉”应该是指魔力激荡的感觉。这两个家伙初次见面的时候必定会有此反应——因为他们都还没学会像一个真正的法师那样,收敛自己的精神波动。   那么……他是将那感觉错误地当成“心旌荡漾”了?低级操法者的确喜欢亲近具有强大魔力的东西,就像小妖精喜欢靠近魔法师一样。而至于那解脱——他自己也不想喜欢上这种非人类存在的吧。   事实已经展现在眼前了——这整件事,说起来都像是一个玩笑。   莉莉丝在一段时间以前、在郊外某处遇到了刚刚被塞米尔拒绝的胡安。两人在最初的惊恐之后彼此熟悉,最终胡安将莉莉丝带回了家中——这期间也许就有那种“心旌荡漾”的错觉在起作用。   这前所未有的、强大得异常的还魂尸影响了胡安的天赋魔力,如同一个增幅法术一样令他变得更加具有“说服力”。于是,在街上偶遇塞米尔其他一个合作伙伴的胡安请那个人去喝了一次酒——两人从前的关系也算不错,那时有没有因为公事而反目成仇。   酒桌上,不可避免地谈及了塞米尔团队当前研究进度的问题。胡安只是随口开了一句玩笑——“如果你们那些资料都能统统告诉我就好了。我现在也找到了一个商人的赞助,并且也在研究同样的事情”。   然后那个人就当即将他们目前的进度,一五一十地告诉了胡安。他当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但那一位没有丝毫不情不愿的意思,反倒是表现得像是巴不得胡安立即掌握他们研究出来的所有东西,赶在他们前面造出那个蒸汽机。   这时候的胡安还没察觉自己的“说服”已经变成了“命令”——要知道,从前在这种状况下,说出那样的话来,别人可不会老老实实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甚至就在之前一段时间,当他试图说服塞米尔让他重新回归的团队的时候,那个意志异常坚定的小姑娘还有效地抵御了他的能力,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   更何况那时候胡安意志消沉,几乎很少与人接触,更没有多少机会去体验他的那种“新技能”的威力。   但无论怎么样,他还是将那位朋友告诉他的事情反复验证了一番。最终得出了的结论是……那些思路的确是可行的。因而怀着满腔疑惑,他投入到了自己的“剽窃”工作当中,并且搞出了成果。   为他投资的商人相当愉悦,第二天就将这消息传得满城皆知。   所以在胡安第二次遇到那位朋友的时候,他原本以为对方会对他表现出适当的愤怒与警惕。但没有想到……两个人还是友好地走进了酒馆,又进行了一次谈话。   他试探着再次询问他。结果出人意料、却又在情理之中——他得到了更新的资料。于是他问道——“可是为什么要把这些消息告诉我?塞尔米,不会迁怒于你吗?”   对方的回答是——“你是我的朋友,告诉你当然无妨。塞米尔也从来没有怪过我”。   这样的回答是有原因的。如果我的推测没错儿,胡安的天赋魔法不但是让人乖乖听话,还是让人在听话之后觉得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儿——这就好比人们梦里常常会见到很多醒来之后难以理解的事情,但在当时又的确觉得理所应当。   所以他的那个朋友定然也没有将两人会面这件事告诉塞米尔,塞米尔也就当然不会“迁怒于他”。   就是这样,胡安从他那里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有关蒸汽机的最新成果,到了最后关头,他竟然也依靠自己平时的经验积累、勤奋研究,奇迹般地独自攻克最后一道难关,试制出成品。   一旦这一目的达成,他在喜悦之余就有了精力专心思考之前的事情——当时他几乎将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信息上,而没来得及……或者说不愿意去思索事情究竟为什么会那样。他甚至一度一厢情愿地认为,是塞米尔为她之前的拒绝感到内疚,暗中授意那个家伙将他们取得的进展透露给自己。   因而他决定亲自去探一探,塞米尔的团队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个时候,距离他第一次遇到莉莉丝,已经过了将近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在我们抵达之前的一天,胡安潜伏到了塞米尔所在的那一栋小楼窗外,集中注意力倾听了他们的谈话。   当然,这些事情对我而言实际上都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在窗外留下的那个痕迹。   被怨灵身上的那种气息所影响的人,身上都会有残留的痕迹。这种残余力量具有两面性——一方面可能对普通人的精神造成伤害,令他们惶恐不安、紧张失眠、甚至有可能发疯。但另一方面,对于胡安这种人而言,则能够“轻微”地刺激他的魔力。   这个“轻微”,当然是指普通的怨灵。因为莉莉丝此时是一具我前所未见的、无限接近人类的还魂尸,因而我没法直接感受她之前的精神力有多么强大。   但我可以知道,便是她在胡安身上残留的那种气息,就使得他具有了“命令”的力量,甚至……在集中精力、不自觉地动用自身魔力的时候,在魔力的激荡之下,会将那种怨灵的气息迫发出来。   而就是这残留在他身上,又被略微迫发出来的那么一点点……在“邪恶侦测”这个法术看来,就像是一个真正的怨灵。而且在原地凝聚了数天之久,还未消散。   这才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   这才是这个世界的危机……   在深渊位面关闭之后,欧瑞经历了一场战乱。在那种程度的战争当中,产生了数量巨大的战死者灵魂。这些生前嗜血杀戮的灵魂大概不会乐意乖乖跟魔鬼走到深渊地狱中去,也不会放弃一切仇恨去往什么天堂……   他们之中的大多数,应当还逗留在地上界不肯离去。可以说,自从我们所了解的世界形成以来,人类的身边从未出现过这样多的不死生物。而它们掠夺着彼此之间的力量,变得越来越强大,也不会有“资源”匮乏之虞。   另一方面,它们的天敌同样在飞速减少,人类的人口基数则飞速增长。更多的人口带来了更多的死亡,而更多的死亡……产生了更多的怨灵。现在,仅仅过去了两百年而已。   那么三百、四百年之后呢?   当我还假扮一个低阶法师的时候,我曾经在古鲁丁村庄同帕萨里安说,倘若我们摧毁世界之树,阻断生命之力与北辰魔力流向星界的途径,那么这个位面的力量将越来越强大……我们甚至可以在这个位面成为神祗!   眼下,我当日为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所说的话,竟然以另一种形式实现了。   当初雷斯林告诉我,深渊位面将要关闭……就是为了见到这个结果?   倘若我的猜测是真的,他的目的是什么?   莉莉丝可以如此强大,也许四百年之后、六百年之后的怨灵更可强大到、即便是今天的我也无法应对的地步……那时候,人类能够与它们抗衡吗?   被科技的力量所武装起来的人类,会不会走上灭亡的道路?   我所能遇见的,就只有这一条死路而已。一旦人类灭亡……下层位面又能够得到什么好处呢?它们的大部分力量都得通过主物质世界进行补充……人类消失了……深渊的衰落也不可避免吧?   我思考着这个问题,一时间失了神,以至于没有注意到接下来,瑟琳娜与胡安又说了些什么。只知道,在一个小时之后,我们走出了这宅院。   直到此时,瑟琳娜才将手在我眼前轻轻晃了晃:“出了什么事?你好像有点儿心神不宁。”   眼下我们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夜间的空气微微带着点儿凉意。四周只有树叶的沙沙声与低低的虫鸣。但如此安宁祥和的景致,在我的眼中却都带上了些冰冷冷的、狰狞厮杀的寒意。   我被她打断了思路,于是紧紧地抓住了她的手。   瑟琳娜低低痛呼了一声,问我:“怎么了,撒尔坦?出了什么事?”   我停下脚步,看着她的眼睛,问:“你有没有想过,上一代的人类文明,究竟是如何灭亡的?”   她微微一愣,摇了摇头。   我又问她:“那么你有没有想过,雷斯林和那些领主们,为什么要关闭深渊位面?”   她的脸色渐渐凝重起来,抽回自己的手:“你是想说……”   但我已问出了第三个问题:“星界诸神不会对这样的变化坐视不理——然而事情却这样发生了。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领主们得到了神祗的默许,或者说……是诸神要它们这样做?”   “撒尔坦,你究竟是想要说什么?”瑟琳娜不安地看着我,“你是想说,这三者之间有联系?”   “想想那个莉莉丝!瑟琳娜!”我迫近她,低吼道,“那样强大的怨灵,今后也许会越来越多,你没有想到些什么么!”   她微微张开了嘴,而后眼睛渐渐变得明亮起来,随后又如我现在这样,被恐惧的情绪所笼罩:“你是说——星界的诸神,授意深渊的领主关闭了那个位面……然后让地上的怨灵变多?接着让越来越强大的怨灵……毁灭地上界的人类——而上一代文明就是如此灭亡的?!”   “怨灵!呵呵!”我笑了起来,感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可怕,“来自于人类本身,数量远超任何一种不死生物……人类的数量越多,所积累的这种毁灭之力也就越强大!我们今天所做的一切——”   我抬起手来,指了指这座夜色当中的巨大城市:“我们所做的一切——这繁华的城市,大片的麦田,发达的贸易,兴盛的科技……一方面让人类逐步走向繁荣,而另一方面……当我们繁荣到了极致的时候,也许就会像上一代文明一样,猝然崩塌!不是什么人类内战,也不是什么外敌入侵……就是因为我们自己、我们自己所产生的那些死灵魂!”   瑟琳娜难以置信地后退了两步,喃喃道:“不……撒尔坦……我宁愿相信你是疯了……连带我自己也疯掉了——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做?他们为什么会这样做?”   “你不相信么?有个法子可以证实我说的一切。”我大步走到街道正中,那种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恐惧感令我懒得再去考虑什么惊世骇俗之类的事情,而是用随身携带的材料规划了一个简易的炼金法阵。而后我将瑟琳娜拉了进来——   “我们就在此地感受世界之树的力量,看看它,是不是已经……”说到这里,我完成了手文。我们的灵魂之力通过法术的力量感受到了世界之树的召唤,而后,沿着那召唤的气息一路向前,以难以置信的速度追本溯源,直到迷雾森林当中,那颗巨树的周围。   于是……气息被阻断了。   那根原本连通着地上界与星界的通道,此刻已经变成了一条死路。   “已经被关闭了。”瑟琳娜看着我,眼中复杂的情绪简直难以言表。   “而且它还在不断召唤着那些灵魂——让它们聚集在一处。这将近两百年来……天知道已经产生了什么样可怕的存在!”我冷笑着,“如果不是想到这件事情……谁会去试探世界之树联通两个位面的通道是否被关闭?整个地上界、主物质界,已经被他们抛弃了!”   “为了什么?撒尔坦,为了什么?”瑟琳娜喃喃道,“为了毁灭而毁灭?但人类灭亡的话……深渊怎么办?星界的诸神又怎么办?自人类产生以来,已经为他们提供了太多的力量……他们能够忍受再次跌落回创世之初那种状态的情况?”   我用力踢散了街道上的法阵痕迹,抬头仰望星空:“为什么?这世界本身就在一个又一个谎言当中存在着……诸神造人?呵呵。可当初就连‘通晓语言’都没法儿全部解读那个太古文明的字符——你相信是星界的诸神创造了他们?”   “倘若我所料没错……即便是我们的星空诸神,也是上一轮文明结束之后的产物!至于那位罗格奥,瑟琳娜……我从前以为他不是什么好东西。然而现在一想,谁知道他最后对米伦提出的那个交易,究竟是不是也同今天发生的事情有关?星界诸神被他斥为伪神……看他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你觉得哪一方更正义一些?”我深深地呼吸着,然后闭上眼睛,“刚才我还觉得,他们做出这些事,是为了毁灭罗格奥……然而现在——”   我看了看她,最终还是没让那个可怕的猜想脱口而出:“然而现在……我只希望自己能够是一个凡人。” 第三百零九章 阿提恩的往事   “那么……接下来呢?”瑟琳娜问我,“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笑了起来:“你猜呢?刚刚恢复自己的记忆的时候,我想的是,找到前世那个暗算我的人。我觉得那将是我这一生当中最重要的目标之一,只要弄清了真相,我就再也没有遗憾——就像从前西蒙所说的那样,功德圆满了。”   “后来我遇到罗格奥,得到了所谓命运的认可,于是成为神祗,变成了我的首要目标。我甚至可以为了这个目的而劝说自己,放弃前世的那些恩恩怨怨。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终于放下了对米莲娜的思念……慢慢接受了珍妮。”   我沿着道路慢慢向前走,紧了紧自己的外衣。   “然后呢?我发现罗格奥似乎还有一个什么阴谋……于是连成神这个目标都退居其次了——我想要阻止他做那些可怕的事情。但后来我发现,这件事远比复仇、封神,更加令我无能为力。也是你在那个时候劝我——既然我不能改变,为什么不试着把现在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呢?”   我看着月色之下的瑟琳娜,长舒了一口气:“无论我前世是什么人,今世一开始,不过是古鲁丁一个小小的法师而已。我为自己定下一个又一个目标,克服一个又一个困难……而我的目标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可怕……然而我从未屈服过。即便是前世最后那一年,我也是在抗争——我试着让自己生活得更好。”   “到了现在……我又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关乎整个世界的毁灭存亡。而你问我……我打算怎么办。”我猜我这时候一定笑得比哭还要难看,“我能够怎么办呢?倘若我将拯救世界这件事当做自己的目标……这远比之前那三个更加艰难、更加危险。我觉得有已经有点儿累了,然而麻烦还一件又一件地找到我……所以你觉得我能怎么办呢?我是一个大法师,但我没法儿与星界众神抗衡。”   “所以说,瑟琳娜,我不打算怎么办。”我最终让自己平静下来,笑了笑,“我打算接受命运了。我累了。”   她停住脚步,认真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问:“你当真?”   我无言地耸了耸肩。   “那么,既然连世界的毁灭你都不在乎,何必还要去帝都解释什么?不如我们即刻打道回府,各自享受生活去好了。”她皱起眉头,在夜色中低语,“那样一来,至少我们还有一两百年的安稳日子可活。”   “所以就是为了那一两百年的安稳日子,我才得把眼前的事情都处理好。”我叹气道,“我总不能在一桩又一桩麻烦事当中度过剩下的日子……哪怕那是一些凡人。”   于是两个人又默默地走出了几步,然后她开口道:“那么……假如我告诉你一件事情——也许你会改变主意。”   我笑了笑:“说说看。”   她看了看我,犹豫了一会儿,轻声道:“我们见面的时候……你问过我不少珍妮母子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你没有问到阿提恩?”   我当即停下了脚步,像是第一次相识一样盯着她,感觉头脑中有惊雷炸响:“你……还记得他?!这不可能!”   这当然不可能!在我还未石化之前,我便推测,也许阿提恩就是将来……或者说过去的那位掌控着时间与空间的神祗。   而在我复生之后,在庄园里的第一个夜晚,我曾经询问亚伯恩,他是否是阿提恩的后代。然而他却对我说……他从不知道家族祖先里,有阿提恩·迪格斯这样一个人!   接着我查阅了记载家族历史的书卷,然而所有的记录当中都显示,在我化身雕像之后,迪格斯家族的男性后代就只有一位——艾林公爵詹尼佛·马第尔之子,多米安·迪格斯。而阿提恩,在家族记载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我认为……这证实了我从前的猜想。   阿提恩就是那一位神祗。   虽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令他变成了那样不可思议的存在,然而……与他相关的所有人的记忆都被清除——这便意味着他成为了一个操法者。定然是某位引路人,或者干脆就是他自己,令人们忘却了他的真名。   那时候瑟琳娜应当还不是一位大法师……而她在与我会面的时候也没有主动提及阿提恩的事,于是我理所当然地认为,她也被消除了记忆,便没有问起。   但如今她却忽然对我说——我为什么没有提到阿提恩?   可她为什么会记得阿提恩?她总不会就是阿提恩的引路人吧?   我想我此时的神色称得上惊骇莫名……而瑟琳娜看着我,低声叹了一口气:“也许……这就是他所说的,那个适当的时候吧。”   我愣了愣,问她:“你说什么?哪个他?”   瑟琳娜有些迷茫地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你得慢慢听我说——很多事情我想了这么多年都没能完全理清楚……现在终于等到你也可以同我一起思考了。”   我带着震惊的情绪,同瑟琳娜走在回到旅馆的路上,并听她在夜色中缓缓诉说当年的那一段往事——就发生在我的身边,而我却毫无觉察的往事。   那是在我“死去”之后的第三年,某个夏日的夜晚。   那个时候的阿提恩,看起来已经是一个十岁的少年人了。他的特异体质令其发育得尤其迅速——当初唯安塔也只怀胎数月,便将他诞下了。   这个时候马第尔宅已经从三年之前的悲痛当中恢复了过来,虽然没有从前的欢声笑语,但也称得上平和安稳。瑟琳娜常常与珍妮谈心,毕竟这宅邸当中就只有她们两个一直陪伴在我的身边。   而我的那位忠诚仆人,死灵骑士索尔……则因为我的魔力断绝的缘故,化为了一具铁壳中的枯骨。珍妮曾经试着将它的遗体好生保管起来,但在之后的漫长岁月当中,似乎被某一代子孙给损毁了。   唯一还能给珍妮带来欢声笑语的,似乎就是之后她诞下的那个孩子……多米安·迪格斯了。多米安实际上只比阿提恩小了一岁,但两个人看起来却像是两代人。一个刚刚学会奔跑,另一个则已经常常皱眉沉思,并且开始试着自学神秘学的基础理论了。   于是在这样一个夏天的夜晚,静谧的马第尔宅遭遇了自建成以来的第一场大祸。   不清楚是哪一个粗心大意的仆从忘记熄灭烛火,或者是失手打翻了什么,大火从一楼的厨房开始烧了起来。当时不少仆人都回到了红砖楼中打算睡下了,珍妮与瑟琳娜也已早早就寝。于是火势悄悄蔓延……等到人们发现大事不好的时候,一楼与二楼的大半部分都已经被熊熊烈焰吞没。   火光映亮了宽敞的庭院,家族卫兵们从院中的蓄水池、喷泉当中取水灭火。然而对于这样的火势来说,那些人的努力连“杯水”都算不上。   身为法师的瑟琳娜也许有法子对付这样的火灾——但那必须在准备周全的基础上。更何况,她还得费神去救援珍妮、阿提恩、多米安,甚至得提防那位“夜晚的唯安塔”会不会趁乱闯出什么祸来。   因而在送出了珍妮与多米安,第二次冲进着火的宅子里,试图找到已经有了自己的房间的阿提恩时,她见到了异像。   “当时的火已经很大了——整个二层的走廊,看起来都像是传说中深远地狱的火焰魔窟一样。几乎见不到地面和墙壁……我能看见的只有火舌和浓烟。我记得当时我的用的魔法是恒温结界、伊娃之吻。”瑟琳娜坐在旅馆房间的一张椅子上,用手撑着头,回忆当晚的情景,“阿提恩的房间在走廊尽头——你死去之后那孩子就变得很孤僻,所以他对我们说,那样一间卧室不但能够让他远眺风景,还能让他远离嘈杂的人群。但我和珍妮都清楚……原因是那间卧房就在你三楼的书房之下。”   我轻轻地握了握拳,没有说话。只是想起了从前,我每天喂给他吃的那盒糖果来。   那孩子……三年之后依旧在记挂着我?   “但是你也知道,恒温结界这个法术是有吸收限度的。”瑟琳娜继续说道,并且慢慢坐直了身子,似乎即将说到惊心动魄之处,“我在走廊里走了一半,就觉得自己也许没法儿坚持下去了。然而向前没有出路,向后退也已经太迟——我承认那个时候我有些绝望,而且在想,自己会不会就在今夜死去。”   “但就在这个时候……整条走廊里的火焰都忽然暗淡下来了。然后我感受到了一股强大得不可思议的力量。”她微微摇了摇头,“鲜红的火焰变成了橘黄色,又转成了惨绿色。周围的温度似乎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就在阿提恩的房间门口,凭空出现了一个人影——相信我,那不是隐身之后现形,也不是什么传送法术。因为我没有感受到任何的魔力波动。”   “那人就是那么的……那么的……”她皱着眉头,斟酌着词语,“那么的强大。远远不应当是属于人类的力量。即便是今天的你,也没法儿跟他相比。按理说……那应该是一个神祗才能拥有的力量。然而……”   “你没有感受到威压?”我问她。   “没有。”瑟琳娜摇头,“就好像他还是一个凡人。但是我想不出,在那个年代,怎么可能存在比你更加强大的人。”   我同样觉得不可思议。眼前人若非瑟琳娜,我定会嗤之以鼻——这怎么可能?   那人究竟是什么来头?   “他当时背对着我,正对着阿提恩的房门,只侧身瞥了我一眼……那似乎是个老人。胡子挺长,雪白色,看起来年纪很大。”她继续说道,“然后那个人就推开门,走进了阿提恩的房里。我这才反应过来——当时我甚至认为这火就是他点起来的。所以我跟着跑了进去……那人当时抱着昏迷过去的阿提恩,对我说了几句话——”   我不禁屏住了呼吸,认真听着瑟琳娜接下来的叙述。   “那老人一挥手,熄灭了房间里的火焰,对我说:今天的事情,不要告诉撒尔坦——除非在你觉得有必要、让他继续沿着自己应该走的那条路走下去的时候。”   “然后他对我说了第二句话:我会带走这个孩子,他有自己的使命。然后我会清除所有人的记忆,使人们忘记他的真名。但是你……瑟琳娜,你要记得我刚才交代给你的事情。”   “也就是说……他当时就知道,我还没有真正死去?”我深吸一口气,追问道,“他看起来是什么样子?”   “满脸的胡须……虽然服饰有点儿怪,但的确是典型的西陆人相貌。”瑟琳娜慢慢回忆道,“我熟悉的人,都没法儿同他联系在一起。”   “然后他就抱着阿提恩,在我眼前那么消失了。”她说道,“没有任何法术波动,没有任何能够被感知的痕迹,仿佛那原本就是我的幻觉……我想了一百多年,也没想出来,究竟什么手段能够做到这一点。”   桌上的茶水已经凉了。我用手碰了碰杯子,然后又缩了回来。接着,我起身、在房间里踱了几步。最终停下来,转向瑟琳娜,轻声问:“上一次见面的时候,你告诉我唯安塔在火灾之后不知所踪……你当时救出她没有?”   瑟琳娜摇了摇头:“抱歉……你也知道,她晚上会被法阵困在房间里。当时起了那样大的火,我觉得火焰肯定会将法阵破坏掉,她也就可以自己脱困而出。所以我第二次是直奔阿提恩的房间。后来再出去找唯安塔的时候……才发现她失踪了。但是我想……”   我想了想,摇摇头:“我想她已经丧生在那场大火中了。毕竟像她那样的存在,最畏惧就是光焰。”   瑟琳娜看了看我,疑惑道:“撒尔坦,你怎么了?”   我微微一愣:“嗯?”   “似乎你不该是这样的反应……你是想起了什么?”   我扯了扯嘴角,让自己露出一个笑容:“没什么——在和你一样,思考同一件事。”   但这种说法显然没能打消她的疑惑,瑟琳娜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过了好一会,才叹口气:“看起来你的确是想到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种口不对心的表演,可一向是你的长项。然而现在你的神色却在告诉我——你在对我隐瞒着什么。”   我只得回应道:“好吧……的确想起来一些事。但是连我本人都不确定。所以……现在没法儿对你言明。不过你的目的基本达成了——我收回我之前说过的话,我还得继续……和这个世界抗争下去。”   “哈?”她站起身来,“竟然就这么被他言中了?哪一句让你看到了希望?”   我走过去,扶着她的肩膀,将她礼送出门:“抱歉,这位小姐……目前我需要一点私人空间。不介意的话……我们明天再谈可好?”   瑟琳娜站在门外,看了我一阵子,最后问道:“你真的没事?”   我耸了耸肩。   “那么,好吧。晚安。”于是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但还回头看了我两眼。   直她关上房门,我才直挺挺地转过身、锁上门,就那么站在原地,感觉连呼吸都要忘记了。   的确,我想到了什么。然而那件事……实在不知道让我该喜该忧。或者说,用“喜”或者“忧”这样的字眼儿,已经不足以形容我目前这种复杂的情绪了。即便现在奥利弗在我的眼前跳出来,告诉我其实他是个想要世界和平、人民幸福的大好人,我也觉得比那件事更靠谱一些。   某些极其久远、极其模糊、甚至只会偶尔在我的潜意识当中才出现的记忆令我弄清楚了一些事情。虽然不知道遭遇了何种状况才会变成这样,然而就在今夜我才真正地知道,原来我从来就不是一个普通人——   即便是神祗们……也应该会为此感到惊奇吧?   于是,自我从这个世界上诞生、有记忆以来,一直到如今——这数百年间发生的种种怪事在我的头脑中被一件件串联起来。那些以前想不透、猜不到的大事件,如今都变得清晰明了。我从未觉得自己的思维像现在这样的灵活敏捷……也从未觉得自己的心灵像现在这样脆弱。   一直到最后,我茫然地左顾右盼,双手发抖,甚至不知道应该憎恶自己,还是……   我想我终于能够像一个凡人一样,理清自己的一生了。   尽管它荒谬绝伦,令我没有勇气再去回忆第二遍。   我对瑟琳娜说……我还要同这个世界继续抗争下去。然而,如她所想,那是一个托辞。   抗争?呵呵……我所能做的,便只有接受了吧?   余下的一生,无非是等待而已——   还有什么事比这种人生更加悲惨?   于是我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令我打心眼儿地觉得开心起来,并且令我不可遏制地放声大笑。接下来,我笑着、颤抖着,施展了一个法术。   一团青色的旋风陡然出现在房间之中,在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呼啸爆涨,刹那间就变成了连接地面与屋顶的龙卷风。接下来,它发出尖利的嚎叫,又在我的指引下,狂暴地将拦在自己面前的红砖墙面撕扯得粉碎,膨胀为一个四层楼高的庞然大物……   一往无前地、向着楼外推进。   这样的微凉春夜……倘若能在城中心来一场龙卷风,难道不是令人快意的事情么?!   我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百一十章 肆虐   这个法术,只有一个简洁明了,却又恰如其分的名字——“龙卷风”。   作为一个不是传奇法术而破坏力堪比传奇法术的高等魔法,它被我以超魔技巧施展了出来。于是直到它在街道上成长为一个十几米高的庞然大物时,瑟琳娜才在周围人们惊慌的叫喊当中冲进了门,问我:“撒尔坦,出了什么事?!”   我转过身来,在呼啸的风声中快活地对她大声说道:“你瞧!这东西多美丽!”   她愣了愣,然后再次问我:“有人袭击你?在哪里?”   我当即挥了挥手,张大眼睛露出惊讶的表情:“袭击我?!谁能袭击我?!我是世界之王,我是——过去、与未来之王!”   “难道你不知道,在矮人的地下王国里有一本书,名为真理之书么?!”   我大声喊出这句话,整个世界在我的眼前都扭曲起来。   什么愤怒、什么不甘、什么别离、什么情爱、什么隐忍、什么理性……不如统统给我抛去一边!   何必如此?!   前世我处心积虑想要封神,然后功亏一篑!   今生我如履薄冰地踏上复仇之旅,却失去再次找回的爱人!   我倾尽全部聪明才智、在大陆上来回奔波犯险,所得的不过是身不由己的命运!   命运!!   既然一切早已注定,我再癫狂又怎能改变分毫?   “我有那样强大的力量,那样强大的力量啊,瑟琳娜!”我在狂风怒号中对她大喊、并且伸展双臂,令那龙卷风咆哮着暴涨为一道贯通天地的青黑色风柱、顷刻之间就粉碎了一整片民居,“可为什么我总在隐忍?瑟琳娜?为什么我畏惧将这力量展现在众人眼前?!”   然后,我让自己的身体随风飘起,高高升至夜空。   脚下是一片断壁残垣、凄厉惨号。坚实的房舍在这自然伟力面前变得不堪一击,直径十几米的龙卷风所过之处,巨石砖瓦当空乱舞,百年古树被连根拔起,人类的残破肢体、鲜红血液在空气中飞溅。耳畔满是气流激荡的嘶鸣怒吼,无数高速飞舞的杂物击打在我身边的护盾之上,荡起一阵又一阵涟漪。   然而这些令我感到喜悦——发自心底的喜悦!   破坏啊,只有破坏才能令我感到愉快——我已经受够了用理智来约束自己的日子,我更受够了在那群无知凡人之中匆匆穿行的日子……倘若我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改变这个世界,眼下所有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看到瑟琳娜同样让自己漂浮起来,在高空之中,在居民区越来越盛的火光之中大声问我:“撒尔坦,你是不是疯了?!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那个人要我对你说的那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的声音在呼啸的风声之中不甚明了……而我的视线扭曲模糊,头脑发胀,只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心中的理智之弦已经绷断。   她说我疯了?!   哈哈哈!   倘若将这样的人生加诸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又有谁能比我做得更好?!   我这个畸形的、荒唐的、不可思议的怪物——即便是疯了又能如何?!   所以我放声大笑,令身旁这巨大的旋风带着我一路奔向城市的中心,对瑟琳娜高声道:“那个人?哪个人?小姑娘,你说的是哪个人?”   “难道你就没发现,那人的眉眼之间和我有些像?难道你就没想过他怎会知道你的名字?!”   “那个人——就是我!就是我啊,伟大的,过去、与未来之王,并且,即将诞生的、时光与空间之神!”   我倾尽全力,将身上的精神之力尽数发散出来,又瞪起双目、暴躁地大吼一声——   六道直刺天际的羽翼顿时在城市的上空浮现!六翼六肢的光之天使幻影,每只手中各持一样武器,在这座西大陆的第二大城市、贝利卡的上空现身,并且带来了更加狂暴的死亡之力!   神力,使得魔法的威力大大加强,龙卷风的身形陡然一晃,变为一道连接天地之间的漏斗,将高空的云层统统搅散、吸收。而气流皆成利刃,只要有任何的东西阻挡在我们前行的路线之上,便会被撕裂、绞碎,而后变成更加致命的武器,在强大的风力推动之下,将周围的建筑喷射得千疮百孔。   灯火通明的贝利卡市中心,就在我的脚下呻吟颤抖。数万、乃至数十万的人们哀嚎奔走,试图躲过这场泼天大祸——而有更多远在城市边缘的人们观望着这神迹异像,发出心惊胆战的低呼——我当然感受得到这一切……   因为我已经完全打开了自己的心灵——那种不顾一切的、狂暴的精神之力外放,令我几乎找回了在世界之树将自己净化时的感觉——我听得到人们的呼吸、心跳,也听得到狂风所带来的雷鸣爆响。我看得清地上的细微砂砾被气流卷起,也看得清数十里之外的人们披衣坐起、看着贝利卡上空的巨大光影目瞪口呆。   我觉得自己近乎全知全能,我感觉可以对这个世界予取予求、掌控生死、君临天下!   这本就是我呵……   那个我在梦中所见,将我从火焰中抱起,在我的耳边低语的老者(见卷一第三十四章)——他对我说:“你的父母都已死去,再无人知道你的真名,你果真是一个天生的魔法师……”   他将我抱了起来……   他将阿提恩抱了起来……   “那就是我啊!瑟琳娜,那就是我!”我向着在狂风之中飘忽不定的瑟琳娜高喊,“阿提恩,不就是我么!我的父亲、我的仇敌,我的救命恩人——统统都是我!这样肮脏、荒唐、荒谬绝伦的人!”   便是我,在迷雾森林,在米莲娜的耳边低语……刺杀了自己。   便是我,在之后的时间里,与米莲娜幽会,诞下了后代。   便是我,在古鲁丁海岸重生,遇到唯安塔,诞下了阿提恩。   便是我,试图改变阿提恩在未来成为神祗的命运,喂食他可以遏制体内魔法天赋的药物。   也便是我……在将来将会经历些什么、成为那一位神祗,跨越时间与空间、又拯救了即将葬身火海的自己……又回到了数百年前,让这一切重演!   这是轮回啊……一遍又一遍,永无尽头的轮回!   而这究竟是为什么?!   不不不……我哈哈大笑起来,何必去想?我已经想得足够多——我穷尽心机、绞尽脑汁,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我还曾试着令阿提恩变成一个普通人!   哈哈哈哈……第一世的那个撒尔坦·迪格斯,那个天赋并不出众,花了百多年的时间才成为大法师的撒尔坦·迪格斯,原来就是我自己的杰作!   就因为我是这样、一个拥有神祗血统的存在,所以罗格奥才会找上我!?   所以……不要再去思考,不要再去试图改变……我在一片懵懂与混沌之中这样对自己说。   倘若这世界、这命运、这芸芸众生皆是虚妄,倘若我的前世、我的今生、我来的未来早被设定,那么我现在又何必在乎、珍惜、畏惧什么?   反正一切总有尽头,不该我拥有的终将失去,我能够得到的早晚到来——   这世界上又能有什么让我心存忌惮、让我牵肠挂肚?   我觉得头脑发胀,身体之中充斥着无穷力量。我想要尽情地释放、破坏,我想要摧毁这个世界……摧毁这所有的人——假如我毁灭了他们,那残忍而卑劣的命运,是否能够将他们重新复原?   就像我一样,再经历一次那恶心的人生?!   于是我将手一挥,龙卷风瞬间席卷了半座城市,这所谓的西大陆第二大城、繁华的贝利卡,就在这十几分钟的时间里,化为一大片断壁残垣!   然后我以魔力激荡空气,又向着去更北方飞速而去。   瑟琳娜似乎仍在身后努力跟随着我。高空呼啸的气流当中,传来她的呼喊:“撒尔坦——你已经失去理智了!想一想珍妮,再想一想你的那些老朋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你会为你之前所做的一切后悔的!在一切都太晚之前,我求你停下来!”   ……珍妮。   珍妮?   詹尼佛·马第尔?   那……似乎是我的爱人。然而……那也是曾经的我,与米莲娜的后代!   我依旧爱着她,可这一切又让我感到恶心!   倘若我真的成为了神祗,然而为什么要让自己这样做?!   我猛地停下、回头,恶狠狠地瞪着追来的瑟琳娜——   她的裙摆在风中猎猎作响,一头黑发随风飘扬,诱人的身段显露无疑……   我的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个邪恶的念头——这念头被我狂乱的情绪所催发,在一瞬间就充斥了整个头脑……   她也知道了这一切,嗯?   现在的她也知道了这一切!   这耻辱的过往!   我怎么可能还让她活着!   哈哈哈哈!!   你对我情真意切……不如就在今夜满足你!   “那么你就让我好好发泄一下,好试一试……在那之后,我会不会变成你口中,所谓理智的人!”我疯狂地大笑着,挥手操纵无形的空气向她抓去。   她似乎吓了一跳。脸上那不可思议的惊慌神色激起了我心中更加强烈的欲望。她飞身后退,裙摆被烈风扬起,露出下面雪白赤裸的双腿来。   “你!冷静一点!”她一边叫喊着,一边施展了一个“闪耀图纹”。   一大片光彩夺目的亮斑顿时覆盖了我身边的每一寸空间——我当然清楚,只要我触碰到它们,便会被麻痹、昏迷。   “用这种东西来对付我么,小姑娘!”我笑着以“镜像分身”脱离了那片法术区域,空气在指间瞬间改变了流向,而后化为条条隐形的绳索向她扑去。但这当然没法儿捉住那只小金丝雀——我又泼洒出大片材料,依次展开了“静止空间”、“时光灾厄”,她身边的一整片区域,顿时变成了看不见的时空泥沼!   好的……太棒了!   她终于收敛了神色,开始专心施法了!   有多少年了,我都在期待着这样的一场战斗……一场毫无顾忌,用不着理会那些无知凡人眼神的战斗!   她聪明地以一个“次元缝隙”从原地脱身,在重新出现在空中的刹那,同样使用了“镜像分身”。两次空间跳跃,瞬间远离了我布下的那一大片法术区域,而后双手飞快一动,十三个手文成型——   六只巨大的、轮廓隐现的风精灵浮现在虚空之中,嘶嚎着向我扑来。   当然这六个蠢货不会知道,“时空灾厄”的效果在我的身边依旧有效。一旦扑入这片法术区域,它们统统像是被丢进了深水当中——时间的流速变慢、腐朽的速率加快。风精灵的身体在缓慢动作的同时逐渐变得越来越稀薄——等到它们即将碰触到我的身体之时,就重新化为了一阵清风,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   然而紧随其后的一道闪光——“时空灾厄”的效果令我可以看清,那条蓝白色的、噼啪作响的电蛇,在空中一点一点地传播着,一丝又一丝电弧纠缠在一处,又像水流一样蜿蜒向前,直奔我而来。   “麻痹电光”?我大笑:“开什么玩笑?用这种东西来对付我?难道你不清楚,是谁创造了这个法术?”   我一挥手,空气当中的水分便被飞速凝聚起来,而后形成了一道水帘。电光击打在水帘之上,顿时映亮了一整片夜空,随后因为那水帘的消散而失去了作用。   于是我立即以超魔技巧,辅以手文、咒文的同时施展,几乎在瞬间发出了一个“风刃术”、一个“爆炎术”、一个“连环火球术”外加一个“七尺牢笼术”。   瑟琳娜连忙以“精神屏障”防御自身,同时在身前挥洒出一片“湮灭之云”。   灰蒙蒙的云雾像是有生命一般化为数道灰蛇,流窜着吞噬了接连到来的火球与风刃,又厚实的身体引爆了爆炎法球,在空中形成了一片浓重火云。   而“七尺牢笼术”被她身前的“精神屏障”中和,同样失掉了效力。   她一直在防御、防御、防御!   不过这也算是做得不错了。我们都在使用超魔技巧,否则让任何一个大法师将这些法术完完整整地施展出来,都得花上一整天的时间。然而超魔技巧极度地消耗精神力,我可从没想到这小姑娘经历了一百七十年之后……竟然会强大到这种地步。   我丝毫未留情……   我此时的头脑也不清楚什么叫做“手下留情”。   本能与欲望驱使着我……也许我真像她所说的那样,疯了,失掉理智了?   不过那又如何?反正命运这恶心的东西总会将我拉回到原路上!   所以……实际上在那一系列法术之后,才是我的杀手锏。   律令系高阶法术,“律令震慑”。   “精神屏障”抵消了“七尺牢笼术”,自身也消失无踪。就在此时,“律令震慑”的效果作用在了瑟琳娜的身上。她看起来就像是微微愣了愣,随后身体陡然失去平衡,僵硬地向下落去。   我们俩能够在这样的高空中作战,所依仗的无非是“羽落术”、“风翼术”的效果。前者减缓下落的趋势,后者则将我们像羽毛一样吹起。而一旦被“律令震慑”影响,施法者将在一段时间里彻底地失去使用法术的能力——就像是一只被吓坏的兔子。   我大笑着,同样驱散了身上的法术,又用一个气爆为自己提供了助力。于是很快追上了直挺挺落下的瑟琳娜,一把抱住了她。然后在呼啸的风声当中,看着眼下飞速扩大的地面,问她:“既然守候了我那么多年——今夜我满足你的相思之苦,好不好?”   她直勾勾地盯着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无论发生了什么,撒尔坦,别迷失你自己,快点醒过来!”   “小姑娘,你管这叫迷失?嗯?”我笑着,却感觉自己的声音来凉到了骨子里、头脑里被一片阴云笼罩,满心只剩下无处发泄的不甘、愤怒、耻辱,“你管这叫迷失?我却要说,这才是真的我!”   地面扑到眼前,我释放了一个“次元缝隙”,两人转眼出现在一块巨石之上。   然后我将她放下来,仰头吸了一口气,看向远处。   那巨大的龙卷风,依旧在平原之上肆虐。只是已经移出了贝利卡的范围,留下了震天的呼喊声与满城的火光。   呵呵……这些蝼蚁般的凡人。   不过一个高等法术而已。   夜色似乎被那冲天火光逼退了……甚至城里某几处还有爆炸声。天上开始慢慢地、降下些“雪”来……我用手指捻了捻——都是燃烧之后产生的粉末。   什么感觉呢?   没有感觉。   我只知道,自己的脑袋发胀。胀到,还想去破坏些什么。   反正都已经是这样的人生了。妻离子散、众叛亲离又如何?也不是从未经历过。   于是我将目光投向瑟琳娜。并且走过去,俯下身,将手放在她的胸前。   我们彼此对视了一会儿,我神经质地一笑,便去解她的一扣。   她怔怔地看着我……眼眸上很快蒙了一层水雾。然后咬着嘴唇,低低对我说:“别逼我,撒尔坦,别逼我,你快醒过来……” 第三百一十一章 亡者国度   “逼你?”我笑了起来,“逼你?可为什么总有人在逼我?我又做错了什么?!”我的手指一用力,她的两粒纽扣就被弹开。衣领歪斜,大片雪白肌肤裸露在月色与火光之下。我凑近她,轻声说道:“你知道吗——我甚至觉得……”   然后我将心中的那个念头……那个一直被我深埋心底,一再告诫自己那只是一个妄想的念头说了出来。   “所以,这个世界对我而言究竟有什么意义?我的爱人和朋友都已离去,只要我得到的,也会很快被夺走。我一直在寻找、在努力、在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到头来,却只能在这里——在这样一个陌生又冰冷的世界里形单影只——”   “可是我还没有离开你,撒尔坦!”瑟琳娜捉住我的手,将它按在胸口,“难道我不算你的朋友?别再去想那个可怕的念头,现在你只是情绪激动、失掉了理智。你给我一天的时间,我们可以重新找回从前的自己,好吗?”   “至少你被米莲娜爱过、被珍妮爱过,被……我爱过,你还有那么多精彩难忘的记忆,体验了那么多凡人一辈子都无法想象的奇妙世界,难道这些对你而言都没有意义?”她的眼中噙着泪水,仰面看着我,“生命是什么,撒尔坦?生命不是为了得到什么、为了实现什么——因为总有一天你要死去,总有一天它们都会变成虚无的泡影——生命只是为了体验、为了经历,为了那些情感和记忆而存在,对不对?”   “倘若现在米莲娜、珍妮,都出现在你的面前、告诉你她们深深地爱着你——可若是你没有半点儿对于她们的回忆,你能称其为美好吗?”   我怔怔地看着她,感觉自己的脸色变得凝重起来。然而我慢慢低下头,在她的唇角轻轻啄了一下:“你说得对……瑟琳娜。”   “然而……那和我有什么关系!”我再次疯狂地大笑,探出另一只手去,狠狠撕开她的衣襟。   “阿提恩·迪格斯!”她终于变了脸色,对我厉声喝道,“以北辰的名义,以你真名的名义,我命令你——即刻退下!”   伴随着这句话的,还有几个玄奥生僻的手文。然而就是这么一组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词汇,加上那六个手文……却令我打心眼儿里感到一阵恶寒。   某种强大而不容违背的力量沿着我的脊椎骨直冲头顶,脑海中仿佛有什么东西轰地爆炸开来。我的精神一阵恍惚,再也无法操纵作用于瑟琳娜身上的法术、踉踉跄跄地接连后退四步,险些被地上的树枝绊倒。   而后我感受到了莫名的束缚之力——不是威压,不是禁锢,也不是任何一种我曾经体验过的法术……然而它就在冥冥之中命令着我,要我完全听从眼前那个女人的命令,甚至没法儿生出半点儿反抗的心思。   我还保有自己的思维,自己的想法,然而……   我偏偏做不到!   我没法儿再次上前,将她制伏!   该死!   这该死的真名!!   “你怎么敢!”我瞪圆了双眼,对瑟琳娜发出咆哮似的怒吼。精神力狂暴地扩张开来,周围一整片地面尘土飞扬,枯枝烂叶呼啸乱舞,而后统统化为粉尘。   瑟琳娜在岩石上站了起来,眼眸中闪动着莫名的情绪:“我一直不想这样做的,撒尔坦。我说过……别逼我。倘若你真的没法儿冷静下来……我便只能以真名的名义命令你,给我从眼下这种状态当中摆脱出来!变成我认识的那个人!”   “你做不到……你做不到……”我慢慢地退出两步,喘息着喃喃自语,“这世界上没人能逼我——哪怕是命运也不行……这世界上没人能够强迫我,没有人!”   而后我转身、发力、持咒——一连四个增益法术在我的身上同时闪耀,我感到自己身轻如燕、力大如牛、矫健如猎豹——接着发力、狂奔,以平生最大的速度脱离她的视线!   而她竟没有追赶我,也没有再次说出我的真名。   我懒得去想为什么……我已经想过了太多的为什么。我只想远远地逃离这个女人,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不再被任何人或事束缚、强迫的世界!   一旦再也不用顾忌什么惊世骇俗……我便可做到许多从前看起来无法实现的事情。我接连两天两夜没有停下脚步,使用了任何一个我所知道的、能够加快自己步伐的法术,最终离开了欧瑞的国境,来到了……   但我也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地方。   一百七十多年之后,许多国家已经消亡,许多地区已经更名。我只知道这里是西大陆的东北方,人烟稀少。眼前是一个海岸,悬崖陡峭,天空之上乌云沉沉,好像天顶随时都要倾覆下来。   怒吼的波涛拍打着石壁,溅起大蓬雪白的浪花来。空气当中阴冷潮湿……我觉得自己的大衣随时都能够拧出一把水。抬眼向海边悬崖上望去……那里有一片断壁残垣。   但实际上,还算勉强能够看得出很久以前的轮廓——那似乎是一座矗立在海岸之上的城堡。黑色的石块被时光侵蚀,已经爬满绿色的苔藓,城墙已经坍塌,主堡还算完整。只是外墙已经不复存在,一眼就看得到里面杂乱无章的房间结构。   我踩着脚下的碎石,沿着荒废的路径慢慢走上去。   为什么我觉得这古堡这样亲切?是因为……我觉得它就像我自己么?   经历了百年风霜,如今仍矗立于此,经受时光与风浪的洗礼、千疮百孔、破败不堪,却不肯就此倒去,也不肯融入世间。只固执地守候于大陆一隅……究竟还在等待着什么?   我走近它,伸手抚摸潮湿冰冷的石块,终于感觉自己的心略微平静下来。   或许说……是凝固下来。   它们统统都没有离去,只是慢慢沉淀、积累,变得更加顽固、阴郁、不可动摇。   “在此,我为你命名。”我对眼前默默凝视着我的黑色城堡说,“自今日起,你名为黑城堡。你将成为……死灵君王,撒尔坦·迪格斯的大法师之塔。自今日起,这地上的每一个人,都将因你的名而战栗,自今日起,你便是,死亡与绝望的代名词。”   “倘若这个世界已被抛弃……倘若亡魂彷徨嚎泣、无处可逃。那么……就让我代行,亡者国度的权能。”   然后,我拾起地上的一根枯枝,将自己仅剩的一枚月长石按进了这枯枝的顶端。   “而我将你命名为,死亡权杖。你所指方向,便是亡魂与怨灵的归所,亡者国度的领域。”   于是我将这权杖在地上顿了顿。   大地当即颤抖起来。而后,裂缝沿着我的脚下,如蛛网般向外延展,割裂土层、劈开岩壁,以不可阻挡之势深入地下,直到将整片海岸分割得支离破碎,直到有腾腾白雾自地底升腾……最终涌出了大片火红色的岩浆。   我将权杖抬起,向着那座残破的城堡一指。岩浆便如条条巨大的暗红色巨蛇,蜿蜒着攀附上黑色的墙壁,将它们整个包在了里面。而后岩浆在魔力的作用下迅速冷却、变形、凝聚……为这座城堡覆了一层厚厚的硬壳。   “固化术”、“时光庇护”、“钻石特质”、“探知隔绝”、“抵抗射击”……一个又一个强大的法术被我附加其上,一个又一个炼金法阵在岩层内部遥遥成型。   这城堡将固若金汤,只要我还在操控着它,它便是这世界上不可攻破的堡垒。   我与它,将一同矗立在这海岸之上,直至世界的末日。   然后我令大地的伤痕收拢,令土地重归平静,走进了城堡当中。   积年的灰尘已被灼热的岩浆荡涤,一切都变成了死灰色——洁净得似乎不容许任何生命存在。大厅当中是一尊镀上了坚固外壳的黑色王座,我不知它曾经属于哪一位王爵。但从今天起它将拥有一个新的名字——黑暗王座。   我抬起手,在王座的顶端抓出了一个凹槽。而后自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   这木匣……是雷斯林赠与我的礼物,盛装着黑暗之后塔克西丝分身的心脏。   曾经我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它,唯恐它的气息暴露,引来神祗的愤怒。但如今……既然我已知晓今后的命运,又何必畏惧什么神祗?   我于是掀开了盒盖,取出那一枚乌黑的心脏来,又将它放在了王座顶端的凹槽之中。   它将成为这个国度的象征。   就在下一刻,如我所料的那样,一股饱含着狂怒与黑暗的气息陡然自天空传来,庞大无匹的威压令空气顿时变得粘稠不堪、有若实质。仿佛有千百万人同时在我的耳畔呼喝,仿佛有亿万惊雷在我的身边炸响——   我甚至能够感觉得到,两个位面之间的晶壁被磅礴的魔力冲击得摇摇欲坠,黑暗之后塔克西丝的意识跨越位面,在我的头脑当中轰鸣——   “是谁——?!”   而我猛然抬头,目光直刺天际、毫不示弱地展开自己的精神魔力,又绽放出六道光辉绚烂的羽翼,毫不示弱地抗拒着那威压,高声怒吼:“给我——滚出这个世界!”   “它不再属于你们,不再属于任何人!”   “你这卑微的爬虫、窃居星界的恶灵,你应当清楚——”我高举权杖,向天空遥遥一指,“你们全部都应当清楚——只要我想,我随时都可以去往你们的那个世界,好看一看,你们究竟都是些什么货色!”   “倘若你还想要不自量力地、愚蠢地令分身降临——那么就在此刻,出现在我的面前!好让你的另一枚心脏,变成我这权杖上的饰物!”   下一刻,更加的庞大的魔力冲击山崩海啸一般向着这座城堡扑来——但我早有准备,在哈哈狂笑之间,咒文大声脱口而出——一层又一层的法术屏障将整片海岸牢牢笼罩,那冲击力便如海浪拍上了岩石,在呼啸之中化作片片泡沫,向四周崩散而去。   开玩笑——此地的可是我,地上界从古至今以来的最强操法者,撒尔坦·迪格斯!   以数道炼金法阵为屏障,即便是罗格奥都要落得转世重生的下场……更何况是一个不能动用法术,只能以精神力量干涉位面的黑暗之后?!   我大声咆哮:“那么我再送你一份礼物,你这蠢货!”   而后我将法杖向天际一指,顶端的月长石当即爆发出夺目的光辉,玄奥的符文在那光辉飞舞旋转,又聚集一处,自虚空之中生生撕开了一道裂缝——“星界投影”!   在操控着这个法术的时候,我拼尽全部力量,同时施展了另一个高阶法术——“阿拉曼瑟之召返”。一个携带着我目前所以及的所有魔法的分身,在虚空之中浮现,接着毫不犹豫地投身至那道裂缝之中。   我当然不是只为去星界露一露面。那个分身之上还有另一个法术——“麦康提尔的最后一击”。它将转化那个分身之上的所有的剩余法术,对整片空间的生物造成一击伤害,同时自己也将承受所有的攻击。   三个高等魔法同时被我施展出来,意识之海翻腾不休,似乎在下一刻就要爆裂开来。但我用自己的意志力牢牢遏制着那种冲动,直至鲜血从我的眼耳口鼻当中汩汩流出——   但我可不会像从前一样在乎这些……   因为那可恶的命运早就告诉我,它早为我安排好了另外一条道路——它怎么可能让我死去?!   整片空间似乎陡然一震,然后瞬间恢复了平静。   黑暗之后塔克西丝的精神之力消弭无形,天顶的云层轰轰作响,就好像高空之中有一面巨鼓被击碎,震动波及了整个位面。   我微微一颤,然后伸出手、大口喘息着,抹掉了从眼睛和鼻孔当中流出的鲜血来。   什么黑暗之后,什么神祗……不过如此。   它们可以玩弄那些懵懂无知的人,却又怎么可能继续恐吓一个像我这样、已知晓了整个世界本源奥秘的人?   在抛弃这个世界之后,还妄图继续享受人们的敬畏么?!   既然我所做的,就是那些蠢货们想要做的事情——它们又怎么可能真的干涉我?   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   我大笑起来——撒尔坦,你赌对了。那可恶的命运送给你的……究竟是诅咒,还是礼物?   哈哈哈哈哈!   接下来所要做的事情,简直令我身心愉悦。我毫不吝啬地泼洒着最后一些珍贵的施法材料,又强忍着头脑欲裂的痛楚,构建了一个法阵。   而后站在那法阵当中,就像数百年前在马拉雅顶峰上做的那样,施展了一个传奇法术——“瘟疫之云”。   魔力改变着物质的特性,通过北辰之星将影响力一直遍布头顶的大片云层。浓重的水汽由铅灰色渐渐变为惨绿色,而后沉沉地压下来、遮挡阳光、隔绝生机,最终把附近一整片区域都笼罩其中。   植物在一瞬间枯死,生命无声无息地泯灭。海水因这毒云同样变成了惨绿色,又令毒素充满了附近的整片海域。   方圆几十公里的范围之内,将再无活口可以幸存。倘若原本就有那么一两户人家居住在附近……就当做是这个伟大的亡者国度建立之时的祭品罢!   这一次我所做的,可不是为了夺走数百万的生命,而是为了令这一片区域变成禁地。   它将只属于伟大的司令君王,撒尔坦·迪格斯。   从前未能实现的,我要在今日,令它一一变成现实。   黑暗之后塔克西丝冲击这座城堡时的气息——那种愤怒、黑暗的气息尚存。于是我用法术将它们固化了下来。这原本就是我取出那枚心脏时的目的之一……而那个蠢货果真如我所愿了。只要有了这种气息……这片国度就将成为黑暗生物的圣地。   关闭的世界之树通道将不再对它们形成吸引力……整个西大陆上,能够吸引、召唤它们的,将是我,死亡者的王、被抛弃者的王、被伤害者的王、绝望愤怒者的王!   做完这一切,我坐回那尊王座上,用权杖支撑着自己的身体,静静喘息着,等待着。   外面的光线变得黯淡,室内只有阴冷潮湿的空气微微流动。毒云穿行在大地之上的每一个角落,却不能伤害我分毫。   世界安静得好似即将死去……而我的国度迎来了新生。   从未试过如此狂妄的行事——即便是前世也一样。但这感觉竟如此美好,令我感到心中的积郁之气渐渐排遣一空。于是只剩下空洞的胸腔、无望的灵魂。   它是如此的契合这个世界。   城堡之外,渐渐传来哀嚎……法术令这片土地变成了黑暗之地,塔克西丝被固化的气息则令它具备了冥界的特质。亡魂在这里将不再是不可见的存在,它们将如同还具有生命时那样,可以被碰触、可以被伤害。   它们将成为我的子民,我的力量,我的一切。 第三百一十二章 勇者小队   我已在黑城堡当中度过了第五日。外面的声音被我隔绝,室内寂静无声。我呼吸着潮湿阴冷、充满恶意的空气,想了很多事。   大概我前些天的确是疯了。然而直到现在我也不认为自己重新变成了所谓理智的人。人总是会改变的……虽然本不想那样做。我对之前的所作所为记忆犹新,虽然偶尔会有些不真实感,然而我知道,的确是我造成了那一切。   城堡之外的亡者灵魂,便有一些来自被我毁灭的贝利卡。   据说整个中心区域都已被废弃,死亡的人口数量超过了五千。当地人起初并不知道我,只认得瑟琳娜。毕竟对于欧瑞来说,大法师瑟琳娜公爵一直都是一个传奇。尽管现在已经有不少年轻人将这个传奇当成了传说,然而……   经过那一夜,我想再也不会有人质疑魔法是否存在了吧。   之后又过了三天,才有人推断,那个与瑟琳娜对抗的另一个法师……便是我。   这并不奇怪。毕竟复苏之后,我先在艾林的庄园里露了一次脸,不少贵族都见过我的模样,也清楚我的身份。   还听说,东陆人对这件事情也表示了“高度关注”,并且打算派兵援助欧瑞,对我进行围剿。   我原本就没打算将自己的行踪隐藏起来——海岸这里发生了如此异变,在人口繁盛的今天,没理由不被人觉察。   不过……只要瑟琳娜不出现在这片区域,其他人我统统不放在心上。   哪怕她出现了呢?——我的这座黑城堡,可就是为了她而准备的。   实际上对于瑟琳娜……我并无敌意。也的确没有产生敌意的理由。她一直是我的伙伴、战友,甚至是我那个不成器家族的恩佑者。对于那夜发生的事情,从当时那种狂乱状态之中摆脱出来以后……我的心中也有了些歉疚与悔意。   然而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她终究喝出了我的真名。我们也就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坐在有月光的露台上,听着风声与虫鸣……追忆似水流年。   遗憾么?当然。   但人生怎么可能没有遗憾。   我从王座上起身,走出了城堡的大门。   外面是一片灰蒙蒙的世界,阴冷的雾气弥漫在每一寸土地上。亡灵、怨灵、新死魂灵的身影在雾气中若隐若现,悲惨哀嚎。但是,它们也是会分成各个群体的。   新死的魂灵还能够在短暂的时间里保有生前的意识,因而它们就还像活着时候一样,会感到恐惧迷茫。它们聚集在一处,用含糊不清的声音相互安慰,甚至可见一家数口的身影。这样的存在……大约就是因为我前几日的那个魔法。   亡灵与怨灵们还有不同。相对于更加偏执、狂躁的怨灵来说,亡灵要显得安分许多。他们大多有前世未了的心愿,但这种心愿不同于怨灵的“执念”。一些没有完成的契约、一些被践踏的诺言,都可以让人在死后变成亡灵——就如我从前的白精灵卫队“鸢尾花”一样。   最令人厌恶的当然是怨灵——这些家伙是灵魂力量的掠夺者,疯狂偏执的攻击型不死生物。它们奔走呼号着,去袭击那些新死的魂灵,以获得对方身上的力量。   但由于“灵魂不灭”的铁律,被吸走了精神之力的灵魂不会完全消散,而是变成了更加稀薄的存在……失掉自己的一切意识、记忆,飘荡在虚空之中。不会被生者感知,对于操法者来说也没什么用处。   怨灵偶尔也会去招惹亡灵,然后双方发生争斗。   这种争斗当然毫无技巧性可言——精神力强大者获得一切。   在我的魔力与塔克西丝残留气息的感召之下,这些东西相互吞噬着,整片区域看起来比深渊地狱还要悲惨几分。不过……这不就是亡者国度最理想的样子么?   这里毕竟不是天堂。   眼下这些东西感知到了我,畏惧着向四周退去,为我让开了一条道路。   因为前几日的经验已经告诉了它们——作为此地的主宰,我拥有对其生杀予夺的权力。   但我自然不是出来旅游观光的。如此妖魔鬼怪大游行的场景,任何一个观光客都不会对其产生兴趣——我是来挑选我的卫队的。   怨灵与亡灵这种东西……当然有其妙处。它们强大的精神力量维持着自己身上不会溃散,所缺少的只是理性与更高级的智慧。而这个国度当中随处可见的东西——土壤,那种固化了塔克西丝黑暗神力的土壤,就是它们的最佳载体。   我手执权杖,站在雾气当中环视四周,然后泼洒出了一片月长石粉末。一段咒文出口,那片粉末顿时爆发出炫目的白光,亮度堪比一颗小太阳。在法术“太阳闪光”的效果之下,附近的不死生物纷纷惨嚎着后退,忙不迭地想要避开这可怕的光亮。   一些精神力较弱的魂灵就此失去了全部力量,变成了毫无意识的存在,更加强大的一切还能行动自如,忙着向雾气当中逃窜。而我的目标就是这类家伙。   可以触摸无形魔法生物的“法师之手”将它们遥遥捉住,然后拉扯着带向城堡之内。   在城堡外庭当中,已经有几十具泥土傀儡像静静地站立着,我所要做的就是用一个法术将手中这些不安的灵魂固定在傀儡像当中,变成可以灵活行动、具有一定智慧的死亡士兵。   这种东西比骷髅兵和僵尸都好用得多——土石结构的身体使得它们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理弱点,更不会感到疼痛。而原本就来源于痛苦与恐惧的它们更会对这两种感觉免疫,只有将其彻底碾碎、散落成泥,才可在一定程度上使其失去战斗力。   前几日已经制成的死亡士兵,身披岩石铠甲,迈步走了过来,将那些泥像一具具摆好,以方便我进行施法。于是在半个小时之后,另外三十具新生的战士睁开了“眼睛”——实际上只是我为了看着舒心……令它们看起来像是一个人罢了。   现在不过经历了五日,相互吞噬的怨灵当中还没有产生更加强大的存在。但要再过上五年……那个时候,我就可制造出更加不可思议的东西来了。   然而法术刚刚完成,就有一个“噬魂者”——同样是以怨灵为材料制造出来的、没有具体形态的不死生物——飘荡过来,在我的身边发出低语。   我听得清它含糊的语言。于是我知道,眼下发生了一件有趣的事情。   据它说,有一个勇者小队,正在向黑城堡进发,打算干掉我这个“邪恶大魔王”。   我不由得仰天大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   勇者小队?   这倒是勾起了我的回忆。当我还是一个低级法师的时候——那时,西大陆上人烟稀少,到处都有可怕的怪物与盗贼横行——我也曾经参加过一个所谓的勇者小队,讨伐的目标则是一只飞蜴。   这东西,我重生之后,曾经在古鲁丁村庄之外的森林里见过。体型不小,身上披挂着坚固的鳞甲,生有可以飞翔的翅膀,被人们认为是巨龙的远亲。   那只飞蜴出现在欧瑞西北方的一个村庄附近,经常掠夺村民的财产,甚至会猎捕人类。而周围的一整片森林也都成为了它的领地——这就使得那个村庄里的人几乎都没法儿活下去了。   牧人没有了牲畜、农人不敢下田、猎人失掉了猎场……两百多个人的村落苦不堪言。   于是村民们凑了两枚欧瑞金——这在当时对他们而言可是相当大一笔财富——雇佣了一小队佣兵去讨伐那猛兽。   其时我正在大陆上游历,手头又不那么宽裕,也想要借着那个机会证明一下自己的实力……于是就加入了那个队伍。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凡人面前展现魔法的力量,并且取得了胜利。整个过程虽然苦不堪言,但总地来说也算是美好回忆。   只是……那种剑与魔法的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当时那种淳朴的风气,今天也很难见到了。即便是在一百七十多前年的欧瑞……所谓的“勇者小队”也成了笑谈,然而……我竟然在今天又遭遇了这种事?   只不过,我从一个讨伐者,变成了被讨伐者。   哈哈哈,实在有趣。   这几天的日子可把我闷坏了。虽然我一向不介意、甚至是有点儿喜欢独处,然而也不代表我会拒绝偶尔找找乐子。对于一个像我这样年纪的人来说——从回忆当中找些安慰,总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于是我产生了一个想法。   这个念头一旦在脑海中成型,就令我不可自制地、癫狂地笑了起来。   于是……我走出了城堡之外。   两个小时之后,我从一座房屋的废墟之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手上还紧握着一柄用来劈柴的斧头。此地位于亡者国度的边界,但已被黑云与毒气笼罩。我用破碎的衣料包裹了一把泥土,按在口鼻上,才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   然后我踉踉跄跄地站起身来,向着远着几个模糊的身影发出低低的呼喊:“有人吗……有人吗?!”   灰色雾气当中的人影停住了,在略一犹豫之后,向我奔跑过来。   随着他们渐渐靠近,我看清了——一共是四个人。三男一女,都穿着黑色的皮甲——这东西在眼下这个时代可不常见。这四位都是典型的克莱尔人,年纪也不大。三个男人行动矫健,背上背着长枪,腰间有短枪,还挂了一柄匕首,看起来就像是贝利卡城当中卫兵们的装扮。而那个女人也穿着一身皮甲,还披了个斗篷,背后有一个箱子,腰间只有一柄短刀。   这四位急匆匆地来到我面前,当先一个金发男人便俯下身,将我搀扶起来,皱着眉头问:“你怎么样了?”   他这反应……倒让我愣住了。   我事先早就做好了被他们盘问、怀疑的打算,也准备了一整套的说辞,甚至特意换上了从这废墟里找来的破旧衣服……然而他竟然一把将我扶了起来,然后劈头盖脸地问我——“你怎么样了?”   再看那其他三个人,都是同样的神色,脸上流露出真实的急切,这简直是……一群蠢货。   我只得顺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有气无力地回答道:“我……脑袋发晕,喘不过来气,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扶我起来的男人连忙向女子一挥手:“给他一个口罩!”   我这才注意到,三个人下巴上,原本被我看成是围巾的东西,竟然是某种用硬皮革制成的口罩——里面似乎填充了些什么,使得他们丝毫没有受到这毒云的伤害。   这时候男子已经将那口罩按在了我的嘴巴上,我试着喘息几下——虽然有些费劲儿,但的确比平时要舒畅了。这倒的确是个好东西……竟然达到了魔法的效果。   于是我装模作样地又靠墙坐了下来,紧皱眉头又适应了一会儿,抬起头茫然四顾,然后发出痛苦的呼喊声:“究竟发生了——什么!”   要是放在从前……我想我不会在这凡人面前,如同一个小丑一样,演出这样一场闹剧。   然而此刻,不知怎的,我的心中却生出了一种痛苦的快感来。似乎这样的自我践踏,令我的心情舒畅的许多——就像人们痛苦到极致的时候,狠狠地将脑袋撞在墙壁上那样。   这四位理所应当地宽慰了我一番,又询问我为何在这里、事情发生了多久、究竟看到了什么。   我依照先前的想法,让自己扮演一个单身的农夫,又在“痛苦不堪”的情绪当中使他们忽略了很多问题,最终又从他们的口中套出了不少事情。   原来这四位就是从贝利卡城里来的。他们原本是同住在一个社区的朋友,三个年轻男人是家境优渥的兄弟,女子则是社区里的医生。他们所在的区域位于贝利卡城的东南方,并未被那种风暴波及,然而在弄清了那场大灾难的缘由之后,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决定仿效小说当中的勇者那样,来到此地为民除害。   他们当然听说过有关魔法师的传闻。但他们认为……法师都是些身体相当孱弱的家伙——不然为什么从不见他们使用刀剑作战?而且据说,瑟琳娜在那一夜已经让我重伤,帝国的军队也即将开始对我进行讨伐……   因而这个四个人在查找了一番有关法师的传闻与资料之后,理所当然地觉得……凭借手上的先进武器,应该就可以赶在军队之前将我清除。   一百七十多年前我被安德烈“追封”为艾林大公爵,在帝国的历史上也不算籍籍无名之辈……似乎还有几个历史学家对我的事情进行过认真研究。于是从前我对于“科技”的担忧,对于火枪那种强大力量的担忧,也就不再是那么隐秘的事情了。   这四位“勇者”应当也是考虑到了这一点,才生出了那样的念头。   唔……旧时代的勇者,倒的确大多是头脑简单、四肢发达之辈。因为那个时候,他们都没有多少机会接受教育。只是没想到……这时代的“勇者”竟也是如此。也许是过于强大的武装令他们迷失了自己?   但无论如何,这也算是一个不错的、相当有趣的开端。   最终在我的一再要求之下,四个人同意接纳我进入他们的团队。因为我是一个“本地人”,熟悉周围的地形。否则这方圆几十里的范围,又处处有浓雾笼罩……他们转上四五天,也未必找得到正确的方向。   于是,我,本地农夫,艾尔·穆恩,成为了这支勇者小队的向导,并且打算真心实意地,将他们带上死亡之路。   听起来真不错。哈哈哈哈。   年轻的女医生为我的伤口进行了处理,并且感叹我的好运气——在这样的浓雾当中昏迷了这么多天,还没有死去。最终在我的引导之下,她将我的幸运归结为“恰好把口鼻埋在松软的土壤里”。   我们在房屋废墟附近扎了营地,升起一堆篝火,就地休息,然后补充体力。   吃饱喝足之后,我斜斜地倚在墙边,一边想着一会儿玩些什么花样……一边听他们进行一场有关我自己的讨论。   三个年轻人是亲兄弟,但似乎也都对那个女医生有好感。要我说,那个女孩只算姿色平平,可是在那三位的眼中,她就成了绝世大美人儿——他们在各自发表意见的时候都不忘相互贬损——这种贬损当然也属于善意、无伤大雅的。   而女孩似乎也乐意看到他们为自己“争风吃醋”,甚至常常挑拨他们相互争执,然后掩嘴轻笑。总地来说,这四位勇者的精神状态良好,内部还算团结……除了有些不知道世事险恶。   但我知道,很多时候,心中一点小小芥蒂便能成为无法可解的死结。   而这恰好就是我最擅长的事。倘若我的命运还可改变……倘若我真的有一天能够死去,也许我也就不会介意,前往地狱,成为一个魔鬼。 第三百一十三章 最漫长的一夜(上)   现在是第二天的傍晚——虽然说是傍晚,但因为头顶厚重的云层,四周已经彻底地黑了下来。五个人围绕着一堆篝火,脸色都不大好看。因为我以地貌发生了变化为由,带着他们绕了很长一段路,以至于两天的时间里,我们几乎仍在原地打转。   不过周围迷雾重重,谅他们也不能发觉什么异常。更何况……这里毕竟是一位邪恶魔法师的领地,再不可思议的事情也会显得理所应当。   慢慢接近黑城堡,他们开始听到若有若无的怨灵哀嚎。起初三兄弟之中年纪最长的那位哥哥,丹尼斯,认为那是幸存者的求救声,打算带我们前去救援。但在经历了两天之后,女医生索菲亚显得谨慎了许多,她建议我们先是投一支火把过去,照亮发出哀嚎声的那片枯萎丛林,然后再小心行事。   三人略一思量之后采纳了这个建议,于是真的将一支火把朝着枯树丛中扔了过去——然后他们就见到了永生难忘的场面。   树丛的正中,一颗还算高大的树上……挤满了面色狰狞、身形扭曲的怨灵——它们就像是蝙蝠一样倒挂在树木的枝桠上,无形的身子像破布袋一样无风而动,一边厌恶地躲闪着那火焰,一边蠢蠢欲动,打算扑击过来。   女医生发出一声惊叫,随后三兄弟拉着她扭头便跑,甚至还丢下了一柄火枪。   我装模作样地跟在他们后面飞奔,心里快要乐开了花——哪里用得着这样恐惧?那些怨灵早就发现了我……而它们刚才的所谓“哀嚎”,也不过是恐怖的呼喊罢了。   否则仅凭这几个家伙……又已经快要接近黑城堡,哪有好运气能够从它们手下逃脱?   经过那一件事,四个人似乎都已收起了前几日的轻松心态,变得沉默寡言。但令我略微诧异的话,他们的意志还算坚强,没有退出这片区域的打算。   不过即便他们真想那样做,现在也已经太晚了。   因为我在他们的身上发现了所谓“人性的闪光点”。可千万别以为一个邪恶的魔法师就会否定人类社会的一切美德。甚至就连魔鬼在挑选自己货物的时候也懂得先去寻找那些情操高尚、意志坚定之辈。因为这样的人一旦堕落,所能发挥的力量远超那些懦弱虚伪者。   这三兄弟……个个身强力壮、坚韧勇猛。而那个女医生,也是女人之中少见的胆色过人之辈。我可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四个人——他们对我而言,简直是再适合不过的死亡骑士的人选了。   城堡里的那些死亡士兵虽然身体结实,并且会无条件地执行我的一切命令,然而终归不像真正的人类那样机敏聪明。像那夜在胡安家中所见的那个怨灵那样强大的存在实在稀少……我总得提拔些“管理阶级”。   不过在此之前,得先让他们饱尝恐惧与绝望的滋味——只有这样,才能激发出他们的潜力,并且令他们在堕落之后变得更加冷酷无情、英勇善战。   于是我在篝火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几人的表情,低声说道:“也许……这里还有幸存者。周围这一片,我还知道,至少有十几户人家。可能还会有人像我一样幸存了下来……我建议,我们是不是应该……”   话说到这里,我停住了。   因为远处传来一个人声:“……救救我,无论什么人,救救我!救命!”   这声音虽然含糊不清,但的确像是一个正常人在呼喊,远不同于之前听到了怨灵哀嚎。   丹尼斯一下子挺直了身体,将背上的火枪抄在手中,向发声处看去。   那里雾气蒙蒙,几步之外就失去了视野,只能从光线的变化当中推断,也许是一个微微隆起的小山坡。   女医生索菲亚伸手按住了他:“等等——也许……”   “不,是一个活人。”丹尼斯的弟弟,排行第二的朗恩脸色凝重地说道,“这几天,我们什么时候听到怨灵会说话了?”   女医生张了张嘴,没有反驳出声。然后转向我:“这声音你熟悉吗?”   我茫然抬头看了看他们:“呃……附近的人我不是很熟悉——平时也没有什么来往。要我说,可能也真是个幸存者,只是……”   兄弟之中排行第三,也是最冲动的瑞克已经站起身来,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咱们俩过去瞧瞧。”   我连忙摆手:“不不不,应该一起去——这种时候一旦分散开了,是最危险的。要知道这里不但有那些邪恶的东西,从前还有野兽……”   丹尼斯为我做出了决定:“那么,五个人一起过去。要小心,把枪都取下来。”他又将自己腰间的短柄火枪递给我:“会不会用?”   我咧嘴笑了笑:“以前见过,用过那么一两次。”   于是我们把女医生护在中间,每人自篝火中取出一枝燃烧的柴火,小心翼翼地驱散浓雾,向发声处接近。走出了十几步,篝火的亮光就变成了蒙蒙一团。前面果真是一个矮陵,上面怪石嶙峋,布满枯枝烂叶,简直是杀人抛尸的最佳场所。   那声音又叫喊了几次,然后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不做声了。   丹尼斯最先绕过了土丘,探头看了看,然后疑惑地皱起眉头:“就应该是在这里……人呢?”   女医生勃然变色,大声道:“糟糕,快回去!”   丹尼斯微微一愣,然后同样叫道:“该死,我们的东西!”   五个人随即向着蒙蒙的篝火飞奔回去,然而已经晚了。当我们重新看到那团燃烧着的火光的时候,原本堆放在周围的给养——三大包水和食物,都已经不翼而飞了。   我赶在他们能够说出什么之前抢先哀嚎道:“完蛋了——没了吃的喝的,我们怎么办?我看我们还是连夜退出去……赶紧退出去才好!那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这么一来,原本脸色难看地盯着我的丹尼斯似乎也没法儿说什么了。过了半晌,他才叹了口气,自言自语:“不是你……应该不是你。”   我装作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   二弟朗恩走过来逼视着我:“刚才是你要我们一起去——”   我微微一愣,之后连忙摆手:“不不不……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可是我看起来像那种东西?”   三弟瑞克看了看我们俩,然后忽然转过身去,朝着迷雾大吼:“该死的,给我滚出来——跟我堂堂正正地打一场!!”   这场面顿时有些换乱,我在心里偷笑。   女医生只得大叫了一声:“都别吵了!现在我们得好好想一想,接下来怎么办!是继续往前走,还是退出去!”   于是五个人都沉默了。不安的情绪在人群当中滋生,除了篝火燃烧时的噼啪声就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过了很久,丹尼斯才抬头问我:“现在要你找回原先的位置的话——你能不能做得到?”   我使劲儿揉揉脸:“我尽量……可是不敢保证。”   “好。”他简短地说道,“今晚我们两个两个轮流守夜,捱过天亮前的这段时间。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明天一早就试着往外走。”   没人应声,但显然都已经同意了。   我埋下头去,翘了翘嘴角。想走?呵呵……恐怕没那么容易了。   刚才的事情是我手下死亡士兵的杰作。虽然那些家伙头脑不甚至灵便,但模拟人声还是做得到的。发声无非就是气流震动声带而已——在魔法的效果之下一切皆有可能。虽然有些模糊喑哑,但在这样的气氛当中,谁会注意到这么一点小小的不同寻常?   它与我通过精神层面保持着微妙的感应,我能够觉察它依旧把自己的土石之躯体潜伏在附近,深埋在土层之下,等待我的下一个命令。   但我不会让这些人就这样平平安安地度过今夜。于是我命令它重新站起,在迷雾之中来回走动,弄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就仿佛有什么东西蠢蠢欲动,即将穿破浓重雾气扑上来。其他人显然听到了这声音,很是紧张了一阵子。然而过了一会儿,发现对方只是在虚张声势以后,也就慢慢安下了心,只警惕着,不去理会了。   不得不说,这几个家伙的神经都坚韧得不似常人,真不晓得是什么样的环境才能将四个普通平民造就得如此不同寻常。   不过我可没打算就这样放过他们——我再次命令周围的怨灵与新死的灵魂靠拢,并且用上它们最拿手的本事——奔走呼号。一张又一张模糊不清、发出莹莹绿光的暗淡面孔在雾气当中若隐若现,向着我们五个人大声嚎叫。   这下就连神经最粗大的人也没法儿好好入睡了,他们统统握住了手中的火枪,背靠着背收缩在一处,随时打算向迫近的敌人开火。我挤在人堆里,感觉得到女医生的身体有些瑟瑟发抖,于是转过头去,打算说些什么话。   然后我就愣住了。   因为……周围的那些怨灵与新死的魂灵,在一刹那间统统安静了下来。随后它们的面孔在雾气中闪了闪,迅速消失不见。   发生了什么事?我连忙在头脑中与去那个死亡士兵取得联系——却发现对方留在我意识当中的精神烙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出现这种状况只能是两个原因:一,我死掉了。二,它死掉了。   死亡士兵当然不会因为被捅破了心脏就倒下……它们所谓的死掉,便是附身其上的怨灵失去了全部的力量,化作了那种虚无的灵魂印记——有什么更加强大的东西吸收了它的精神力!   那么这些怨灵的反应就很好理解了——在更加强大存在的面前,这些东西当然会四散逃命、避之不及。   只是,什么时候出现了这样一个东西?   倘若我的推断没错儿……能够打破我的精神烙印,将怨灵从死亡士兵的泥身上吸走的东西,其强大程度不会逊色于胡安身边的那个家伙……难道说终于有这样的存在来到了亡者国度?   于是我一时间矛盾起来。是丢下这四个人,去把那东西捉到手,还是放弃它,继续我这小小的把戏?为了四个死亡骑士而放过这样强大的存在……会不会有些得不偿失呢?毕竟那样的怨灵,都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具备了自己的思维与理性……也许只是被塔克西丝的气息吸引,来到此地,打算捡些便宜就走……   这真是……   我有些头痛。而其他四个人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异变而有些不知所措,在僵持了一阵子之后终于慢慢放松下来。接着,女医生忽然向北方一指,低声道:“看,有亮光!”   我循声看去……那里果然出现了一团青色的光亮。   它在雾气当中幽幽闪耀着,竟然比火光还要引人注目。不同于怨灵们的幽绿色荧光,这光芒清澈柔和,看起来就让人感到舒心——但这当然是我的感觉。其他四个人可不会对这种凭空出现的奇怪事物有半点儿好感。   我知道那是什么……那几乎就是纯粹的精神力量。   某个异常强大的东西——当然是相对于那些怨灵而言——以精神之力凝聚了这团光亮,并且想要向我们传达些什么讯息。   接着,耳边响起低低的女声:“来……”   这声音虚无缥缈,但听起来柔和顺耳,同怨灵们的声音有天壤之别。   倘若它真的是我推测的那种怨灵之中罕见的强者的话……它就究竟想要做什么?   难不成是和我一样,想要玩一个吓唬人的把戏?   怨灵什么时候也具备了这样高尚的情操?   但下一刻,另一团光亮又出现在更远处,紧接着是第三团、第四团——虽然逐渐变得模糊不清,但依旧为我们在眼前标注出了一条道路。   接着那声音继续在雾气中响起:“来……跟我走……”   如果我们现在身处一片环境优美、生机勃勃的丛林之中,我毫不怀疑身边的四个年轻人会将这声音的主人想象一个丛林仙子之类的什么东西,然后好奇地跟着那光亮走过去。   然而现在可是身处亡者国度……之前又经历了那样的事情,身边也许还有怨灵虎视眈眈,再大胆的人也不会如她所言那样的,跟着光亮前行。   但我却知道……这条道路的确是通往亡者国度之外的。   这家伙……是真的打算救人?发了什么疯?   似乎是发觉了我们五个人犹豫不前,那声音第三次在耳边响起:“相信我,跟我来……”   不能再坐视不理了。因为我发现,这一次的声音当中附带了精神力的冲击。虽然极其微弱,但足以瓦解凡人的意志,令其失掉警惕心——眼下我身后的女医生脸上的神色已经由戒惧变成了迷茫,甚至微微摇了摇头,轻声道:“也许……”   我当即打断了她的话:“你忘记上一次的事情了吗!”   精神冲击这玩意儿我当然也会。想要在我面前玩弄这样的把戏……可真是“找对了人”。   这一句话解除了他们受到了影响,于是丹尼斯一拉她的手:“别上当!也许还是那些东西,换了个法子要引我们出去!这些邪恶的东西,都怕火——大家不是都这样说的么!”   干得漂亮,丹尼斯!   于是我们不再理会她之后又说出的两句话,依旧待在火堆旁一动不动。我当然没闲着……而是发散了自己的精神力量,向周围的雾气之中延展。随后便觉察到了那个存在。   相当纯粹的精神体,在我意识之中形成了一个鲜明的轮廓。不同于怨灵们模糊不清的形态,它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拥有了自己的内部结构,给我的感觉……像是一个以纯粹的精神力构成的“人”。   我曾经一度以为那是瑟琳娜在捣鬼,但这个念头转瞬即逝——她可不会有耐心以如此风格行事。展现在我意识之海当中的这个家伙,似乎是一种我完全没有见过的存在,类似于怨灵或者亡灵,但没有那种绝望恐惧的气息,反倒是给人某种安定祥和的感觉——我认为这并非错觉。   我以前见识过这样的存在——唯安塔,那只“魅”。   但显然不是它——两者的感觉完全不同。况且我早知道,唯安塔已经死去了。   我不动声色地以纯粹的精神之力给它狠狠来了一记。但对方似乎比我想象得还要强大,不但承受了我的这股力量,而且将其吸收到了自己的体内,精神之力又壮大了几分。   然后我们的耳边响起了一个声音:“……咦?”   接着,我们眼前的浓雾开始翻滚,蒙蒙的蓝白色光亮越来越强,最终在虚空当中形成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女人的形态。长发在空中微微飘荡,身着一件长裙。身体透明,就好像整个人都以光亮构成。只是她的面容在雾气中有些模糊,但仍可看到脸上的神色——那是不同于怨灵们的、生动无比的表情。   她微微皱起眉头,看了看我们五个人,轻声低语:“是谁在捣鬼?”   于是我愣愣地看着她,震惊之情充斥全身……再也没法儿发出一丝言语。 第三百一十四章 最漫长的一夜(下)   倘若我没有看错,倘若此时我不是发了疯,倘若这世界对我还是有那么一丝怜悯的话……   眼前这个美丽的形体、那张熟悉的面庞,就是我数次在梦中所见,我今生的爱人,早已在一百多年前死去的……詹尼佛·马第尔。   我被无以复加的震惊情绪所控制,只觉得全身僵硬、目瞪口呆,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她,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的目光在我们五个人身上扫视,但没有认出我。   这不怪她——因为我已经改变了容貌。银发的尼安德特人总是会引起别人的注意,因而在潜伏到那片废墟中之前,我令自己看起来像是一个克莱尔人。   可是,她怎么会……   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我当然早就知道,珍妮的灵魂也许还在地上界——但更有可能已经被别的什么东西吞噬。毕竟一百多年的时间对于一个孤苦无依的灵魂来说太过漫长,因而我从未生出试着寻找她的心思。   一来那样无异于大海捞针,二来……如果她真的还没有消亡,也是已经变成了怨灵。我不愿去面对那样的一个珍妮——那样的她早就不是我思念的那个人了。   但此刻她就出现在了我的眼前——虽然不是以人类的形态,然而这样纯粹而温和的精神之力……她绝对不会是一个怨灵!这是某种我从未见过、也从不知晓的存在方式。   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我试着重新夺回对自己的控制权,并且艰难地开口,涩声问:“你……是谁?”   她微微低头,用那双散发着柔和蓝光的眼眸看着我,用宛若梦幻一般的声音道:“那么,你呢?”   我深吸一口气,紧紧地握着拳,缓慢却清晰地说道:“我有一个名字,叫做,艾尔·穆恩。”   她应当知道这个名字……如果她的确是珍妮的话。   然而……她轻轻扬起了头,漂浮的发丝如同在水中一般舞动:“那么,我是理想之乡的主宰,芙蕾雅。”   我微微一愣,不知道接下来,应该说些什么。芙蕾雅……这是一个女神的名字。传说她居住在星界,但并非主神之一。她会指引在战场上英勇死去的亡者灵魂前往自己的国度,然后再挑选那些勇士们的妻子——那些忠贞善良的女人,同她们的丈夫在那个国度中相会。   当然,这只是传说而已。在世界之树没有关闭之前,死去的灵魂的确会前往“天堂”,然而那里等待它们的却并非美好幸福的生活,而是成为诸神精神力量一部分的悲惨结局。至于地上界关于诸神的传说,的确有一部分是真实的——那来自于魔法师们的研究、神祗们在这个位面偶尔展示的神迹。   但更多的,却只是凡人们一厢情愿地捏造出来的传说。   神祗芙蕾雅……大约就是这样一个被虚构出来的神明。因为法师们从未发现过这位神祗存在的证据。   然而眼前的这一位,这面容酷似珍妮,却又对“艾尔·穆恩”这个名字无动于衷的存在,自称芙蕾雅——的确是传说中的那位神祗的分身,还是……   而那个“理想之乡”……又是什么地方?   我已经顾不得再去掩饰些什么,也没有心思再费劲伪装出惊慌莫名的情绪,而是继续追问道:“你就是那一位芙蕾雅?理想之乡是哪里?为什么我从未听说过?”   她发出轻微的叹息,说道:“理想之乡……那里是英勇战死者的国度,也是亡者们幸福团聚的国度。不同于此地——充斥着绝望、愤怒、恐惧。”   而后她看着我:“就是你,对不对?你们当中——有一个黑暗者。”   她的声音轻柔温和,自始至终都让人如沐春风。然而这句话说出来……似乎在其他四个人的耳中就变成一道惊雷了。他们几乎是在转瞬之间就退出了好几步,将手中的火枪对准我:“原来是你!你究竟是谁?!是那个魔王的仆从么!”   我没有心情去理会他们。   因为我此时的思绪纷乱复杂,而我正试着理清头绪。   她口中的所谓理想乡,听起来就是那个民间说中的女神“芙蕾雅”的领域。但眼前这个存在,我不认为她是一个分身。因为我没有感受到哪怕一丁点儿的威压——换言之,她还不具备完整的神格。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同我一样自封的,某个神话国度的主宰者。   如果她是珍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渴望弄清真相的愿望令我不得不再次发问:“在我回答你之前,希望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什么?你的理想之乡,又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然而回应我的却是一声巨响。   “嘭”的一声,身后的某个人似乎在慌乱当中开了枪。在这样近的距离之上发枪,声音震耳欲聋。但我早就开启了防护法术,弹丸打击在我的身上,只荡起了一层透明的涟漪,随后斜斜地弹开了。身后的四个人当中有人发出痛呼声——似乎是被跳弹命中了。   然后丹尼斯喝道:“走,快离开他们!”   然而事情可不会这样简单,我一挥手,魔法的力量便将他们牢牢束缚在原地,附带的麻痹效果更使得他们的武器脱落,一时间进退不得,只能任人宰割。   随后我抬起头来,驱散自己身上的那些伪装法术,逼视着眼前人:“回答我。”   芙蕾雅……又也许的确是珍妮,轻声叹气:“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它们已经都是些可怜人,而你却令它们承受更大的痛苦。我之国度……就在迷雾的森林,世界之树下。至于我是谁……我原本也是它们之中的一员,直到有一个人拯救了我。”   我的心中有惊雷闪过,头脑当中仿佛掀起惊天巨浪——她说她也曾经是这些亡魂中的一员……   没错儿,那么就有可能,那么,她也就有可能的确是珍妮的亡魂!   因而我迫不及待地追问:“你?什么时候?一百多年前?一百三十多年以前?对不对!”   她轻轻地“咦”了一声:“黑暗者,你何必如此惊讶?这对你来说非常重要么?”   这当然重要。因为我已经从最初的震惊当中渐渐平静下来,进而在心中想到了一件事——   既然我……那个未来的、苍老的我可以回到过去拯救阿提恩,也就是幼年时候的自己,为什么不可能回到珍妮死去的时候,拯救她的灵魂?眼前这个自称芙蕾雅的存在,这个明显是被人为制造出来的“神祗”,又恰好拥有与珍妮同样的面容——如果不是她,还能是谁?!   我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拯救你的人,是一个老者,对不对?你从前的名字,叫做詹尼佛·马第尔,对不对?难道你已经没有哪怕那么一丝关于从前的记忆了么?你想一想……你试着想一想!”   她愣了愣——她终于第一次露出了这样人性化的神情,然后在浓雾当中漂浮过来,向我伸出了手。   我没有躲闪,就任由她将手搭上我的额角,然而听到她轻声说:“我没有见过他的容貌。我只感受到他的力量……然而,他曾为我留下一段启示:倘若某一天有一个人在我面前说出了詹尼佛·马第尔这个名字,那么……就让他感受这股气息——”   说着,一股精神力量如涓涓溪流进入了我的意识之海——我感受到了那股所谓的气息。   那股熟悉的、我不止一次体验过的气息。   我在米伦留下的那件神器当中感受过这种印记……那是属于那位陨落的神祗、时光与空间之神的印记,或者说……就是我自己的印记!   我想我终于知道她是谁、她是什么了。   就如我先前的那个想法一样,也许,她是一只魅。唯安塔融合了塔克西丝灵魂的残片,变成了这种罕见的存在。而我眼前的这个人……她应当是融合了来自未来的,我的灵魂残片。   在太古遗民的那片森林当中,我遇见了一位老人。她给我了几个提示,而后便被来自星界的力量湮灭。同样的……那位以神力干涉主物质位面运行的神祗也陨落了——   而那位神祗,应当就是我。   想到这里,我不知道自己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的。尽管早对自己未来的命运有所准备,但我的心中终究还有一丝期待。然而到了这个地步……   看着眼前这个,由“我”的灵魂残片聚合而来的珍妮……   我多想彻底弄清楚,在过去的数百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啊。   林中老人的那几句话,应当是自“我”的授意吧?我想要提醒自己,小心身边的罗格奥。但当时的那位神祗又在她泄露天机之后试图毁灭她——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也自有其原因。   老人的信息来自那位神祗,而一旦对我,也就是对他自己说出了口,情况就变得复杂起来——虽然不是“直接”干涉了这个位面,然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也算是“自己同自己交谈”……   因而他,似乎是迫于某种铁律的力量,想要打断那位老人说得话——于是通过某些细微干涉,在她的身上施展了几个强力法术。然而那时的我近乎无知……一次有一次地打断了“自己”。终于,似乎又是迫于无奈,星界之上的“自己”不得不以陨落为代价,湮灭了她。   倘若我的推断没错……那一夜应当是“我”最后一次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而后便陨落至主物质位面,又通过“生前”的精心策划,将珍妮的灵魂拯救,使她融合成了一个“魅”……   我曾经抱有幻想……想要逃脱这个命运。   因而我才像是发了疯……强迫自己做出种种不合情理之事,甚至挑战了星空诸神——我就是想要试着改变自己的命运。   然而现在,珍妮……或者说由珍妮残留的精神之力,和由我的灵魂残片所共同形成的魅就漂浮在我的面前……   我一时之间不清楚,是该为了她的新生而欣喜,还是为自己的灭亡而叹息。   未来的我将她改造成这个样子……又在冥冥之中令其成为了所谓“理想之乡”的主宰,究竟是为了什么?是还在试图努力改变这个世界的最终命运么?是为了让她去控制那些无人约束的灵魂,不使其令这个世界上的人类文明毁灭么?   但我总觉得“我”的作法另有深意……也正是因为她变成了“理想之乡的主宰”,才会对亡者的灵魂异常敏感……因而才会在感受到此地发生了变异之后,千里迢迢地赶了过来。   于是终于同我见了面,并且让我知道,我的珍妮,还没有完全地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为了什么?   为了感化我……目前这个邪恶的我?   呵呵……看起来未来的我还真是变得越来越像是一个圣者了。只可惜现在的我,似乎还没有那样高尚的情操。   眼前的那位芙蕾雅所建立的理想之乡,应当已经存在了很久。同时也解答了我心中的另一个疑惑。已经一百多年了——世界之树的通道已经关闭一百多年了。为何地上界强大的怨灵仍是少数?我一直觉得有一部分亡者不知去向、我一直认为它们还在世界之树附近相互吞噬,却没想到是这位芙蕾雅在其中发挥了巨大作用。   倘若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应当也像我一样,在那片区域代行冥界的职责。   只是……除了令他们相互吞噬、变成那种虚无的灵魂印记这个方法之外,还有其他的办法可以消除这些亡者么?   她的精神之力,相对于怨灵来说虽然异常强大,但甚至远远不如瑟琳娜——她还能有什么办法?   但我暂时放下了心中的这些年头,推开一步避过了她的手,仔细打量着她。在这样的光影映衬之下,她显得更加美丽……美丽得宛若梦幻。   然而这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人么?我已经在心中称其为芙蕾雅,而非珍妮了。我的那个珍妮,是一个深爱着我的、陪伴着我的、与我拥有共同记忆的女人。眼下的她失掉了关于从前的所以记忆,只有一张惊人相似的面庞……她是我的珍妮么?   人之所为人,除去一具躯壳之外,最重要的,还是那些记忆吧——无论它们令人多么悲伤。   就像今生的我……在没有遇到珍妮,没有苏醒之前,我又算是什么人呢?   眼前这一位……   我瞪着她。而她用那种温和的表情看着我——即便知道我就是那个所谓的“黑暗者”,即便目睹了我将身后的四个人统统困在了那里,她还是那样温和地看着我。   她越来越……显得和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了。   于是心中忽然浮现一阵没来由的气恼、悔恨、愤怒。这情绪令我忽然收敛了神色,重新变得冷酷麻木,并且哼了一声:“既然你来到了我的国度……那么,你就留下来吧!”   在她来得及做出反应之前,我一连退出了四步,每一步都念出一段咒文。咒文将北辰魔力聚集起来,并且以玄奥的规律构成一个结界,将一直停留在原地,毫无动作的芙蕾雅困住了。   她略显差异地看了看我:“你……想要做什么?”   我真是讨厌她的这种态度!这种永远不瘟不火、淡定从容得不似人类的态度!   这绝不是我的珍妮!   于是我冷笑一声:“我想要做的便是——令你成为我的俘虏!”   最终我完成了手文。法术成型,芙蕾雅身边的空间顿时浮现出八面透明的方型盾牌印记,而后那些印记在瞬间收拢——她还没来得及说出下一句话,便化作一个光点,在空中飘荡着下落。   我上前一步,取出袖中宝石,接住了她。   于是红宝石里出现了一个淡淡的人影,若隐若现。面对这个高等法术“灵魂束缚”……她竟然没有生出半点儿反抗的心思——这也是那个“我”,要她做的事情?   可我偏偏就不要按照他为我设计好的那条路去走!   我打定主意,将这枚宝石锁进黑城堡的最深处……我永远也不想看到这个、亵渎了我对珍妮记忆的存在!   身后的四个人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对她所做的一切,还没从麻痹状态中回复过来。我转过身,对他们阴险地一笑:“勇者们……与魔王同行的感觉如何?事情原本不该结束得这样索然无味……只可惜我现在没有继续做游戏的心情了。”   女医生看着我,艰难地说道:“你……你就是……”   “我就是撒尔坦·迪格斯,亡者国度的统治者。”我上下打量她,然后说道,“说起来奇怪,这么多年,我还未曾拥有过一位女性的死亡骑士——虽然你还不算倾国倾城……但是以后面孔藏在铁盔里,体型倒也过得去。”   丹尼斯当即大吼起来:“恶魔!放过她!都是我的主意!”   “别把我同那种低级的东西联系在一起。”我轻轻一拍,打掉了他艰难抬起的手,“也别心急——你们也会同她作伴,成为我最忠诚的侍者……这难道不是一种荣耀?哈哈哈哈!” 第三百一十五章 这该死的月亮   两个小时之后,我重回黑城堡。   今夜过得真是无趣。我这样对自己说——然后握着那枚宝石,走到城堡的地下室里。   这里应当是从前那个主人的藏宝处,不同于普通的杂物储藏室,它当初被建造得相当隐秘坚固,即便在城堡坍塌之后,也没有损坏丝毫。   因而这里还维持着从前的旧貌,没有被岩浆洗礼。地上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石质的摆架上空空荡荡,想来是好东西早就被转移了。   只是这密室的设计者同样犯了一个我相当鄙视的错误——在室内正中的地面上,建造了一个挺大的大理石台子。   很多贵族都有此癖好——在自己的藏宝室中建造这样一个引人注目的台子,再把最宝贵的东西搁在上面……实际上就是为了告诉那些盗宝贼们,这屋子里究竟什么东西最有价值。   不过我想了想,仍是将那宝石放到了台子上。然后一连施展了四个防护法术。   倘若真有胆大包天、运气又好到没边儿的盗宝贼混进来了,也只能留下一具尸体而已。   我看了看宝石中的那个人——她也看着我,然后发生一声极轻的叹息声:“你究竟想要怎么样呢?”   “不想被人玩弄而已。”我低声说道,“哪怕是我自己也不行。”   哪怕是我自己。那个未来的我——本身就已经走上了陨落的那条路,还指望我踏着他的足迹一路前行下去么?虽然今日他的所作所为,也许又的确是为了避免我走上那条路,然而……我只信任当前的自己。   我比这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都清楚,哪怕是“自我”这个东西,也常常会在漫长的时间之后变得面目全非。   还没有成为魔法师的我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屠戮上百万人。   而屠戮了上百万人的我肯定不会想到自己以后会放弃封神的机会。   同样的……现在的我,也许没法想象,以后的我会为了什么事情而甘愿牺牲自己。   我可以因为我的爱人而做出牺牲。但至于世界存在与否之类的大事……为何要将那种责任放在我的肩头?我想我已经承受得够多了。   于是我转身走出门了,将这间密室隔绝了起来。   心中有些复杂的情绪……但我已经懒得去理会、分辨了。   但……今晚似乎注定要是漫长的一夜。我的心头忽然一动,脑海深处似乎有某根紧绷的弦,忽然就断裂开了。   这毫不起眼的异变令我愣了一会儿。这是一个魔法信息,意味着我留在某处的魔法陷阱被人破坏了。然而……是哪里?   我似乎已经不记得了。最近这段时间,我布下的魔法陷阱、法阵都集中在黑城堡附近,而身后的密室当中也毫无异常,至于这座城堡的防护法术——一旦被破坏,反馈给我的讯息可不会如此轻描淡写。   我一向自诩记忆力超于常人,然而……   我站在那里,苦思冥想了很久很久,最终才恍然大悟。   然后不知该作何感想。   是那个魔法陷阱吧?   一百七十多年前,我离开那座位于古鲁丁海岸的小小法师塔的时候……曾经在门后布下了一个名为“吸取生命”的陷阱。倘若有人未经我的允许、推开了那扇门,门后的法术就会发挥作用,令那人当即死去。   然而……时隔这样久,竟然……   我早以为那座法师塔已经被人毁坏了。古鲁丁海岸附近,常常会发生地震。在我的印象当中,那栋木质结构的小屋虽然被我的魔法加固过,然而经历了如此漫长的时间,早就应该损毁在某场天灾或者人祸当中。   毕竟是一百七十年啊……它竟然孤零零地矗立在那个偏僻的海岸角落,一直等待我的归去么?   回忆起往事,顿时百味陈杂。离开那栋小屋的第一天……我便遇到了珍妮。而她,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此刻就在我身后的密室之内。   呵呵……   我低下头,轻轻搓了搓手,然后慢慢走到大厅的王座前,坐了上去。   黑城堡里,照例是没有灯火光亮的。即便有,也是幽绿色的魔法风灯。然而我没有点亮它们,只让黑暗与令人窒息的寒意包裹着我,安静地待了半个钟头。   随后城堡的大厅里响起了轻微的呻吟声。   是被我带回来的那四个人醒来了。这样黑暗的环境当然会令人惊慌失措,于是又过了五分钟,我听到女医生的低呼:“啊……这是哪里?”   然后丹尼斯的声音响起:“嘘……别说话,我想我们是被关起来了。咱们得想法逃出去。朗恩,你身上还带着点火的东西么?”   隔了一会儿,另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响起:“该死,都被那个魔头搜走了——这是哪?地牢么?”   三弟瑞克发出轻轻的咳嗽声:“这里没有外面的毒气……我们应该是在他的城堡里。刚才我们应该听那女人的话,跟她走的……”   在黑暗的环境当中,只要还有些许的光亮,人类的眼睛就总能看得清一些东西。然而这黑城堡此刻却是完全封闭的,连一丝月光都透不进来。因此我通过黑暗视野,便可见到四个微红的人影相互摸索着,试图找到周围并不存在的“牢房墙壁”,然后再循着墙壁找到“牢门”。   而站立在过道两旁的二十个死亡士兵,也毫无感情地冷眼旁观着,没有发出一丝言语。   这四个可怜虫便这样时不时地发出低低的交谈声,同时相互鼓励安慰,却一直没有找到那所谓的牢门。   不过这样也好。一旦他们认为周围没有敌人,就开始透露出一些我想要听到的信息。   例如……起先他们告诉我,帝国的军队会在几天之后对我发动讨伐——看起来那只是当时他们为了安慰我的托辞而已。真相应当是,附近的帝国驻军绝大部分都参与到了对贝利卡的灾后救助工作当中,仅剩的那一些,则处于防御的态势。   想来那一夜留给他们的印象过于深刻,使得那些用先进火器装备起来的新式军队都变得信心不足。   不过这情有可缘……毕竟现在的人们还没有掌握像“雷神之锤”那样可怕的武器,面对威力强大的高等法术、甚至传奇魔法,都显得有些无能为力。   在准备充分的情况下……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引发一次海啸。在那种程度的人为天灾面前,人类的力量还是显得过于渺小。   但总而言之……那些家伙怕了。想要讨伐我?呵呵……得看看他们有没有勇气承受死亡数万乃至数十万人的代价。   唯一能对我构成威胁的,不过是瑟琳娜而已。然而我可不认为,她会充当什么正义使者。   况且在法师们的世界观当中,凡人这种生物……   平日里当然可以表现出适当的亲善、温和,甚至怜悯。但不要忘记……她原本就是暗精灵的公主,米伦·尼恩的女儿。两百年前她就坐视自己的那位母亲荼毒生灵,将族人残忍地改造为魔法傀儡,又凭什么认为此刻会对这些毫无关系的凡人大发慈悲?   即便是在贝利卡的那个夜晚,当我毁灭了半座城市之后,她也不过是想要我“冷静下来”而已。   倘若我没有做出之后的事情……她甚至连我的真名都不会喝出来吧。   有这样的一位老朋友……也许是我最近几百年来,所做的为数不多的、有价值的事情之一吧。   她现在在做什么呢?是躲在某处黯然心伤?   如此也好。我当然清楚她对我的感情。但我这样一个不祥之人……除了带给身边人永无止尽的痛苦之外,又能为她们做些什么。不如就趁此机会……让她永远地绝望。再不相见,直到彼此有一人死去,永远留在对方的回忆当中。   我叹了一口气。   于是大厅之中四个人的窃窃私语陡然停顿下来。   然后我一挥手,墙壁上的两排魔法风灯依次亮起,将广阔的空间映成了可怖的淡绿色。   这一下,四个勇者可就看清楚他们所处的坏境了——女医生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摸索的姿势,再一点点,就会碰到一个死亡士兵的小腿。丹尼斯一把抓住她,将她拉了回来。然后兄弟三人半蹲在地上,把那女人护在身后,戒惧地看着我。   我用左手撑着额头,在王座上啧啧赞叹:“真是令人感动的情谊,勇气可嘉。倘若在以前,也许我们还会成为朋友——”   “魔鬼才是你的朋友!你这魔头!”瑞克恼怒地吼道,声音在大厅里回荡不休。   我无奈地笑了笑:“之前同你们说过,别把我和那种东西联系在一起。那玩意儿已经变成传说了——即便你想,这辈子也见不到一个。”   “按照你们刚才说法,你们的帝国暂时还拿我无能为力?”我继续说道,“那么你们的命运可就堪忧了……不过,身为想要打败魔王的勇者,你们也早就有此准备吧。我就如你们所愿——也许再过上十几天,你们就会成为它们当中的一员——”   我指向那些高大魁梧的死亡士兵:“没有恐惧,不畏伤痛,忠诚地执行我的命令,且永生不死。多么美妙的未来。”   他们还想要反驳些什么,但我已经一挥手,四个死亡士兵当即走了上去,将勇者们牢牢抓住,拖向更下层的牢房。   叫喊声逐渐消失,随后我听到牢门关闭的声音。这下子他们可以稍微安心些了——至少还有一扇牢门可供他们消磨时间,不必费心猜测究竟身处何地。   说要将它们变成死亡骑士,这一点,我可是相当认真的。既然有这样四位不知天高地厚的勇者前来,保不准以后还会有不胜其烦的其他杂鱼来碰运气。我没可能事事躬亲,于是就得挑选几个靠得住的部下来捍卫我的领地了。   而转化死亡骑士这件事儿……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可的确麻烦。   虽然身为魔法师,还属于相当神通广大的那种,但我终究还没有成为神祗。因此我也得面对相当多的问题——   衣食住行,每一件凡人要考虑的事情,我也得考虑一番。   衣服么……我原本就拥有一件“坚固法袍”。这东西眼下就穿在我身上,不会破损、不会折旧,哪怕沾染上了不干净的东西……丢到火堆里烧一会儿,再抖一抖也就成了。大多数法师们都要在外游历很久,因而一些实用的小法术也就不断地被创造出来。例如,如何使自己的身体保洁、如何凭空制造饮水、或者一定数量的食物充饥。   但我可没打算只用那种黏黏糊糊、毫无味道可言的东西充饥。因而这些天来,我只进了两次食。   而柔软的被褥、整洁的环境、干净的毛巾……相信我,即便是诸神也不会拒绝这样的诱惑。   而眼下,这座城堡当中……一样都没有。   大魔王当然也是要追求生活品质的。我没可能一直待在这石头房子里,生活得像是一个苦修士。所以这四位看起来还算顺眼的家伙……在成为我的死亡骑士之后,实际上大部分的工作就应当是为我解决上述几件麻烦事。   我可不希望自己外出购物的时候被人认出来——   黑城堡的主人、亡者国度的伟大主宰,在某一天被人发现出现在一家面包店中,手里还抱了一堆蔬菜肉类、用四个铜板买下两支长棍面包,这……   但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也还需要一个前提:施展法术的材料。   去往贝利卡之前我曾经想要补充一些东西,却被告知有将近一半都没有凑齐。那时候可没料到会处于今天这种境地——毕竟有不少法术可用其他的同类型魔法替代,我也就没有计较那么多。但转化死亡骑士……却是没法含混过关了。哪怕是一种材料少了那么几克,也会导致整个仪式的失败。   因此,尽管万分不愿、时机也不大适合,我还是不得不……   再次外出了。   好在帝国的军队已经被吓破了胆……这片区域又是如此突兀地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当中,一时半会儿还不会有多少像这四位那么胆大包天的家伙来找我的麻烦。更何况外围的毒气、亡灵、死亡士兵、防御法阵就已经够他们手忙脚乱的了。   于是我叹了口气,收拾一番——不过就是变幻了容貌、换上之前在贝利卡购买的那套新时代的衣服,然后走出了黑城堡的大门。   此刻正是深夜,我向着东方独自行进了大约七个小时,才走出了被浓雾笼罩的那片区域。期间在一条荒芜的小路边看到一块界碑——奥茨维尔公国领。   原来这个地方叫做奥茨维尔公国。从前没有听说过,想来是在我石化之后新出现的小国家。只是看起来……那位公爵就只能被迫接受我这样一个侵入者了。而且至少在一百年之内,我还没有搬出去的打算。   因为瘟疫之云的缘故,附近的人们死得死,逃得逃,仓促之间来不及带走太多的东西,于是大部分家当都留了下来。我又走了一会儿,期间停下来喝了两次水,终于见到不远处的两栋木屋。   这里从前应当是一个农场——冬季里被保养好,又被拖出来打算下田的耕具还丢在地上。而院中散乱着衣物与锅碗瓢盆,似乎人们在逃难的时候一路“丢盔卸甲”减轻重量,只为速速离开这片死地。   我满意地点点头,穿过院落走到门前,推开了那扇虚掩的木门。   屋子里有些黑暗,月光从半开的窗户当中透射进来。我打了一个响指点起东面的壁炉,然后发现这家人的生活条件似乎还不错。   于是开始翻箱倒柜。   他们还算有些良心……食材没有统统带走。眼下未到夏月,温度不是很高。尽管有些东西已经发了霉,但大多数还保存良好。我找到三枚鸡蛋,一棵卷心菜,一块风干的腊肉,打算给自己做一顿晚餐。   谁能想得到,那个毁灭了贝利卡的刽子手,眼下会出现在这样一个农场当中,还在炉灶上升起了火,在为自己摆弄一道鸡蛋煎腊肉?   这世界真是总能为我们带来惊喜——尽管这惊喜又有点儿讽刺。   不过,一百七十多年没有为自己摆弄过伙食,新世界的灶台又有些怪模怪样,这令我的厨艺大大有失水准。鸡蛋煎焦了两面,里面包裹的腊肉似乎还没有完全熟透。等我相当不满地将它装进盘子里,坐在桌前一尝的时候又发现……似乎盐放得有些多了。   然而总是比那些用法术制造出来的、黏黏糊糊的东西好很多。于是我皱着眉头用过了这一餐,又在楼上找到一张床,慢慢平躺上去。   过了一会儿,月光安静地透过玻璃,照射进来,我觉得有点儿刺眼。   所以眼睛就有些潮湿了。   这该死的月亮。 第三百一十六章 狗   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放亮了。空气里带着令人愉快的微微凉意,深吸一口,只觉得身上的疲惫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又变成了那个冷酷坚强的人。   我振奋精神,走下楼去,为自己在木盆里打了水,然后洗一把脸。   接下来像是这个家真正的主人一样,生火,煎蛋,终于给自己弄了一餐还算不错的早饭。   但在咽下最后一口的时候,忽然听到门后传来了细微的声响。我的座椅正对大门,但没有看到有什么人站在那里。于是精神一震、眯起眼来,法师之手蓄势待发。   然而下一刻……一颗毛柔柔地脑袋露了出来。   我不禁哑然失笑。我竟被一条狗弄得紧张兮兮。随后它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试探地向前迈了两步,露出了全身。   尽管看起来并不壮实,然后也还算干净,似乎是一条家犬——会是这家从前的狗么?   它有一身金黄色的皮毛,耷拉着两只耳朵,冲我小小地叫了一声。见我没有试着驱赶它,便小步跑到桌子底下,舔了舔我昨夜掉在地上的腊肉渣,然后讨好似地用那颗大脑袋蹭着我的腿。   这家伙不是一条小狗,站立起来的话也快有一人高了,却出奇地温顺。   我微微皱眉,但还是在打算将它一脚踢开之前生出了另一个念头——倘若一个人带着一条狗上路……看起来是不是更像凡人?   这狗东西似乎感受到了我的犹豫,又仰起头来要舔我的手——我赶紧缩了回去。我的手可是要用来施法的——沾上了唾液,谁知道会弄出什么事儿来。   不过最后还是拿起了盘子,将底下那么点碎鸡蛋倒在了地上,然后就自己也禁不住苦笑起来。我这是怎么了?或者说这栋普普通通的房舍里有什么魔力?为什么一离开那个阴暗冷酷之地……我又变成了这个样子?   我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打算尽快离开这个诡异的地方。   农场向东北,那条道路应当是去往欧瑞的方向。然而附近似乎仍然属于乡村,路边的绿意并未受到由我制造出来的那场大灾难的影响,反倒更有几分旺盛。我苏醒的时候已是春月中旬,现在应该快到末尾了吧。夏月即将到来,一些小花朵也开始怯怯开放。   无人的路边弥漫着些微的香气,我细嗅它们,并且觉得因晨起而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了些。   但身后也传来细碎的脚步声。不用看也知道……是那条狗。   它微微喘息着,耷拉出一条薄薄软软的舌头,远远地跟着我。我停下脚步,它也停下来,然后瞪着一双大眼睛,向我友好地摇着尾巴。   这狗东西……   别人对我都避之不及……它却自己要贴上来。   这样“玩”了将近半个小时,我转过身,冲它招了招手。于是它兴冲冲地跑过来,又围着我的脚下来回蹭着,令我没法迈开步子。我只得对它说了一声:“跟着我走吧。”   于是它抬起头来,对我眨了眨眼,然后就真的跑去了一边,抬头远望……就好像一个要踏上行程的旅者。   我们就一起沿着一条无人土路,慢慢向前走去。   后来我想起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经历的人越多,我就越喜欢狗。   从前我没养过这东西……因为我习惯了寂寞,也没有时间去照看它们。然而这一次是它选择了我,而非我选择了它。作为一个畜类而言,也许只是因为它在本以为已经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听到了声响,又闻到了香气,同时得到了些微不足道的残羹剩炙。   然而便是这样一点小恩小惠,就令它死心塌地地跟随着我,却不去计较我究竟是什么人。   我这样想着,忍不住侧头看了它一眼。   而这狗东西却兴致勃勃地昂着头,不时地向四周看去——就像是在为我提防着什么危险。   一股不可思议的暖流竟然在心头烧了一下。   就那么小小的一下……   我有些想笑。   午休的时候,我靠坐在一颗橡树下。大树的枝叶已经略显繁茂,将阳光遮挡起来,只留下点点光斑投射在地上。   狗慵懒地趴在我的脚边,下巴搁在前爪上,不时警觉地抬起头看看四周,复又低下、眯起眼睛。我入神地看着,研究它的每一个动作……同时脑袋里回忆些往事。   然而我的确是在认真研究它的。   这小小的肉食动物、号称人类最忠实伙伴的家伙,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别有深意。如果不算亵渎的话……我觉得它像是从天堂而来的天使。那双眼睛里,究竟盛装着什么?那毛茸茸的身躯里,又经历了什么?   是什么令它能够这样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陌生人……又尽其所能地为我殚精竭虑地警惕着周围的可怕事物?   或者说……如果我变成这样的存在,会不会觉得幸福很多。   终于,我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脑袋。而狗惬意地眯起眼睛,舒服哼了几声。于是我像是被扎了一样,飞快地缩回了手。   怎么会这样……现在的我,已经沦落到,要从一条狗的身上寻求安慰的地步了么?   “走吧。”我说道。然后起了身。   便如从前无数次旅程一样,在大多数时间里,旅途是枯燥无趣的。所见所闻不过是人们针对海岸之上那个大魔王的争论——有的人相信确有其事,有的人认为贝利卡是毁于内战的战火。还有人觉得那是因为地域之门敞开,或者是受到了诸神的神罚。   昧昧愚夫所见,我都不放在心上。而真正有意义的消息,一个都没有打探到。途经另一个城市的时候,我弄出来一辆马车。狗对于一只青蛙能够变成车夫这件事似乎显得很感兴趣,在之后的几天时间里,都满腹疑惑地围绕着那车夫打转,试图找出其中的奥妙来。   而车夫显得畏畏缩缩,显然野性还未完全褪去,本能地畏惧这个曾经能够一口吞下它的“大家伙”。   有了这两位,旅程就不那么无聊了。但在六七天之后,狗对车夫也失掉了兴趣,反而同我一道坐在马车里,蹲在座椅上,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窗外的风景。一旦有鸟儿经过,还会汪汪大叫两声。   每当这个时候,行进的马车就会出现轻微的颠簸。   于是一只青蛙驾着南瓜马车载着海岸的大魔头与一条狗,悠悠穿越了整个欧瑞国境,并且在夏月的时候,抵达了曾经的灰色地带。   灰色地带……竟然如同此前数百年一样,仍然被各类匪徒所占据。只是这些匪徒们已经不像从前那样胆大包天,只敢隐藏在路边的树丛之后,暗暗窥视。一路之上我打发了几波不开眼的家伙,也留下了不少活口。而这些活口将“一个难缠的可怕人士来到此地”的消息散播了出去,使得我之后的旅程少了很多麻烦。   曾经的黑暗之塔被笼罩在结界当中,但与米伦一战之后,结界已经完全开放了。又经过瑟琳娜的经营……现在它的周边竟然出现了小规模的城镇。只是这城镇里居住的则是各类被流放者、囚徒、无家可归的孤儿、被掠来的女人。   但总归是有了些正常的模样。我在一家看起来不那么友善的旅馆里补充了食水,顺便清理掉了旅馆那位想要打我主意的老板,又收走了为数不多的几枚金币,在一干人的暴力欢送之下离开了镇子,乘坐车马,沿着土路西行。   并且看到黑暗塔的身影在眼中逐渐放大。   失去了魔力的约束、魔法傀儡的照看,黑暗塔周围的植被疯长,看起来快成为一片郁郁葱葱的原始森林了。   越接近它,我就越小心,一连释放了三个探测法术。但反馈而来的信息令我安下了心——瑟琳娜并未在此地。   然而在她临走之前,似乎仍然留下了几个禁制,使得这片故土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拨开眼前一片枝叶,我看到了塔前的白石广场。几只鸟儿在广场上蹦蹦跳跳,而狗欢快地跑过去,惊飞了它们。我踏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地面,走向黑暗塔的大门,并且仰起头,看了看这座饱经风雨,却一直屹立未倒的伟大建筑。   眼下……是新历二十二年的夏月。   新历二十二年我故地重游,法师塔隐没于梧桐与橡叶的树荫当中。这是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是一个新世界的开始。而我就在这个午后,重回我的黑暗之塔。   我在这里留下了那么多的回忆……许多回忆已经在我的脑海中模糊不清。世事变幻、沧海桑田。只有这坚固的土石建筑无声见证一切。我轻抚坚实的墙壁,掌心有微热的感觉。   然后我转过身,走到大门之前,微微一用力……推开了它。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   无论是那一位撒尔坦,还是瑟琳娜,似乎都没有去改变些什么。前者……是因为我们共有的记忆吧。而瑟琳娜……则是因为对我的怀念?   我在大厅中之中慢慢走着,而狗则先我一步,迈着小碎步跑到那王座之前,疑惑地嗅了嗅,然后再一用力,跳了上去。   接着它端坐在王座之上,向我“汪汪”地叫了几声。   我愣在原地,怔怔地看着它。它咧着一张嘴,舌头耷拉下来,快速地喘息着,一双闪亮的大眼睛也盯着我。   接着,它略显疑惑地歪着头,送嗓子眼儿里对我发出讨好似的呻吟声。   于是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   这狗东西……   这狗东西……   哈哈哈哈哈!   一条坐在王座之上的狗。   一条无家可归的狗。   一条被人抛弃,却又死不悔改,想要再去寻找、证明些什么的狗……   哈哈哈哈哈!   我一边任由眼泪流出来,一边走到王座前,将它抱了起来,用脸颊去蹭它毛茸茸的脑袋:“你这天使……是谁令你出现在我身边的?是谁?”   而狗不明所以地呜呜叫着,伸出舌头来,舔舐我脸上的泪水。   于是我抱着它,沿着楼梯往二层走去。   于是一阵旋风在一楼的大厅舞动起来,并且挥舞着空气制成的刀刃,狠狠刮擦着它触及的每一个角落。地面、墙壁、王座,都因为这蚀骨的风而渐渐分崩离析,失去从前的样子……失去数百年以来,它们一直维持的样子。   我继续向上走去,那旋风紧跟我的脚步。消磨掉每一处华丽非凡的装饰,消磨掉每一处我曾经留下的印记,消磨掉每一丝我们曾经留下的回忆。   我所行所过之处,一切变得面目模糊。   我抱着它,走进二层,用法术展开一块包裹,并且把任何我用得上的东西统统收进去。金器、银器、珍贵稀有的木材。我们曾经躺卧、纠缠过的桌椅——统统在无形的力量之下离解为细碎的材料,然后分门别类,出现在我的囊中。   这些东西……在从前仅仅是记忆的载体,昂贵的饰物罢了。但到了今天……却已经成为了一个魔法师手上最为珍贵的材料。也许除了它们,这片土地上再难找到同样的东西。   但时代终究是在变迁……消亡与新生,也是亘古不变的主题。我这样的一个人,又能做到什么地步呢?   不过是落得一个身死陨灭的下场罢了。   我走过了二层,又走过了三层,最后走直上四层。四层之上,便是巴温时代留下来的东西……初建黑暗塔的时候我就曾经探索过……那里面的事物也许比我几世的生命更加悠久。   那么……就让它们留在那里吧。   当我转身走下楼梯的时候,眼前的一切都已经面目全非。狗被我展现出来的力量吓得有些不知所措,在我怀中发出惊慌的低吼。我拍拍它的头,安慰它。   四个大包裹漂浮在我身后,随我一起走下去。一切都已变了模样——包括瑟琳娜曾经留下的那些痕迹。   最终我来到了门外,远远走出几十步,停留子树林的边缘。然后放下它,抹了把脸。   手上沾满了温润的液体。于是我微笑着抬起双手,大段咒文脱口而出。   沉沉浓云在黑暗塔之上汇聚,缓缓旋转、越来越快,直至变成了一个乌黑的漏斗。电蛇在云层当中若隐若现,并且纠缠一处,最终成变成了一道明亮的光柱。   它无声地向下劈击三次,然后才有轰隆巨响震荡我的耳膜。   这矗立了将近千年的高塔在毁灭巨力面前显得脆弱不堪。塔顶大块岩石开始崩裂,带着滚滚烟尘,直坠地面。裂痕爬满了塔身,并且飞速扩展,露出了它隐藏百年的内部结构,而后又被自重压垮,引发连锁倾塌。   飞溅的土石与厚重的尘土向我们扑面而来。狗惊慌失措地在原地打着转,但聪明地没有离开我的身边。于是护盾庇佑了它。   烟尘与石子在我们身前激动起一片又一片的涟漪,视野渐渐被厚实的尘雾笼罩,再看不到巨塔倾塌时的壮观模样。   巨塔的毁灭,持续了一分钟。这一分钟同一千年相比,显得微不足道。当弥漫的烟尘散去,视界重新恢复清明之后,在我眼前之后剩下一地的废墟。高塔的石块仍旧堆了足有三层楼高,遍布整个广场。而就是这石块,曾经承载了我的无数回忆。   但从今以后,我不再需要它们。   因而我带着我的狗,与四个巨大的包裹,没有再去看一眼,转身离开了这片遗迹。   我想,我应当成为一个新的人,就从今天开始。拥有全新的记忆,全新的世界,全新的自我。什么回忆,什么情感,什么可笑的眷恋与责任……无论于我,还是于这个世界,都不再有任何价值。   很早很早以前,在重生之后,我就对自己说,要为自己活着。然而为何要在经历了一百七十多年之后才幡然悔悟?   太多的牵绊已经令我迷失了自己,甚至于……无论做出什么事情,总能找到懊悔的理由。我痛恨这感觉,痛恨这被世界绑架的感觉。   悲欢离合,我已然经历太多。   倘若不再试着去拥有什么……   也就不会失去了吧?   便如这座高塔。一旦被彻底地毁去,也就不再会有人试着再在它的身上留下些什么印记、留下些什么回忆。就让这世界空空荡荡,毫无眷恋,做个自由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轮回   接下来我要做的事情,就是往迷雾森林走一趟。我很想看一看那个“我”,究竟在那里留下了什么。而芙蕾雅所建立的理想乡,又与我的亡者国度有何不同。   灰色地带距离迷雾森林只有几天的路程,并算不上遥远,但我仍惦记着黑城堡当中的那四位勇者,因而赶得急了一些,只花了两天的功夫。   倒不是担心他们会被人救走,而是……我忽然发现我忽略了一个问题。   我没给他们留下任何饮食。   从前那座城堡里,需要吃喝的就只有我一个人而已,但我走的时候忘记了给他们准备那些足以维持生命的东西,只对几个死亡士兵交代了一句——确保他们活着。   至于它们会如何执行我的这个命令,我的心里可一点谱儿都没有。也许那些家伙会出去搜寻些吃的……但似乎发霉变质的东西也属于吃的。   所以我得尽快把事情都办完,好在他们四个统统死掉之前赶回黑城堡。   最终我来到了那个回忆之地——曾经我的殒身处,米伦的陨身处。   令我惊异的是……火龙结界竟然消失了。这也许是另一个“我”的功劳,我并未如何惊讶。因为令我惊讶的另有其事——   我竟然找不到去往世界之树的入口了。   明明那颗无比巨大、直入云端的古树就在远方的天际矗立着,而面前的道路也没有任何阻碍,但……我的马车一次又一次经过同一块路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地。其间没有任何景物的变幻,延期啊的道路也是一往通途,但偏偏这诡异的情形就这样发生了。   在唯安塔待过的那个山谷里,我的乌鸦之眼曾经遭遇过这种状况——努力向天空飞翔,却一次又一次地回到原地。但那种情况与眼下有不同——那毕竟是一个封闭的山谷,在封闭的环境当中布下那种局,是相当容易的事情。   然而现在我面对的是一整片广阔的区域——这需要多么强大的力量与何等精妙的技巧?   于是我想到未来那个“我”的身份来——   时光与空间之神。倘若他是可以从操纵时间与空间的话……做到这种地步应该是易如反掌吧?   然而,为什么要阻止我?   我在今天所经历的,应该是属于他的回忆——否则他也不会提前以如此手段应对我。但悖论也就产生了——   如果他曾经没有踏足过这里,又怎么会知道,放我进入这里有不妥之处?   或者说……最终我还是会找到什么方法,打破这个结界,而他现在所做的只是徒劳的无用功?   正在我沉思的当口,狗从马车上跳了下来。   它略显兴奋地嗅了嗅地面,然后冲我摇摇尾巴,又向远处汪汪地叫了两声。   我循声看去——那里并无不妥,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丛矮树而已。但它表现出来的异常情绪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也许这动物具有人类不曾拥有的本领,竟能够指引我找到出路?   于是我也跳下了马车,跟在它的身后,轻声道:“带我走。”   狗似乎听懂了我的话,迈着轻快地步子向那从矮树跑去,并且隐没其后。   我赶紧跟上去,转过了那一丛茂盛的植物……然后发现我失去了它的踪影。   身后的前的枝叶还在微微摇晃,更远处则是一片青草地。但狗已经不见了。附近又没有什么陷坑,眼前更是一马平川……它哪去了?   我皱了皱眉,还是迈步向前走去。走出了几十米,前面又出现了一丛矮树,于是我的心中生出不祥的预感。犹豫了一会儿,伸出手、拨开枝叶——果然,后面是停着的马车。而我又向身后看去——仍是那边草地。   于是我叹了口气,重新走到马车旁边。   倘若我刚才又走出去的话……也还会见到同样的景象吧。这是一个死循环。   不像由魔法造成的幻象——无论怎样高明,始终是幻象而已。人们可以通过周密的观察、细心留下的印记来慢慢找出环境的破绽,然后令其失效。然而现在我面对的……似乎是空间的本质改变。换言之,以我的能力,还无能为力。   而且这东西似乎只对我有效果——狗已经穿过去了吧。   我略微有些茫然地停在原地,而头上的太阳投下明亮的光来,晒得我的脊梁微微发烫。两侧的树木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这样一个初夏的午后……我该在阴凉的屋子里读书。但眼下却站在这条毫无阻拦的道路面前,束手无策。   青蛙变成的车夫坐在马车前,不安地跺了跺脚。这家伙的智力有限——因为它化为人形还没过久。大约要维持这样的形态一或两个月,脑袋才能跟得上身体的变化,变得更加机灵一些。   但即便是他似乎也感受到了我不安与恼怒,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些什么。   我看了他一眼:“你有什么要对我说?”   他咧开一张大嘴,含糊不清地说道:“我听见了……狗叫。”   欸?我微微一愣,然后侧耳倾听。   但四周什么都没有。就连路边的小昆虫似乎都因为这高温而显得疲惫,闭上了嘴。   我瞪了他一眼。车夫缩了缩他那原本就几乎不存在的脖子,抬起手往前指了指——“您听”。   前面还是那条路……黄土路。路的两侧是杂生的野草,虽然没有经过人为修剪,但那种翠绿色也的确讨喜。野草再往边儿,就是矮树,然后渐渐变成高树、茂密不透风的丛林。视野相当良好,而我也没见到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   但他总不会拿我寻开心吧?   我正想再好好询问他的时候……自己也发现前面的景致发生了变化。   路的尽头原本是弯路,现在从弯路的那一边出现了一个人影。我们隔得远远,大约有上百米。平日里这样的距离对于拥有法师之眼的我而言原本是纤毫毕现,但此刻似乎受到了无形的时空屏障的影响……我的视线变得和一个普通人一样了。   但随着那人慢慢接近,我可以看到他的身边还跟了一个小东西。没看错的话……就是那条狗?   来人穿着一身黑色的法师袍,样式相当熟悉。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认为那就是我自己。然而我现在穿的可是新时代的服饰,没有披那袍子。   直到我们之间相隔了十米远的时候,我才看清那人的样子,然后松了一口气。那是一个年轻人……怎么看都不是我。而他身边的,正是我的那条狗——它看到了我,欣喜地飞跑过来,一边无声地叫着,一边左右晃着尾巴,然后跑、跑、跑……   就在距离我两米远的地方一直跑。不能跨越半步。   最终它也疑惑地停了下来,耷拉着舌头喘着粗气,似乎颇为懊恼。   来者走到狗的身边,看了看我,神色极其复杂。我没开口,只等他说话。   在这样的时间、这样的地点,出现一个这样的装束的人……怎么说都不可能是过路的。   他看了我好一会儿,终于开口“说”道:“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你,或者说面对你。”   实际上我并没听见他的话,只是读懂了他的唇语——这是操法者们的必备技能之一。在战斗的时候,也许周围的环境嘈杂,也就没可能听清对手的咒文。这个时候,如果可以读懂唇语,也就可以了解对方在施展什么法术、从而从容应对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上甚至带着一丝苦笑。于是我的心里有了一个相当的模糊的推推断,只是还有待证实。   于是我说道:“你是……奥利弗?”   他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自顾自地说道:“从前的我怎么会想到,我一直所崇拜钦佩的那个人,实际上与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呢?即便是现在……我恢复了过去的记忆,也还没法把当时那种情感彻底地从脑海当中驱逐出去。所以说……我该怎么样面对你呢?”   于是我又道:“你是奥利弗。”   “那么你还敢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   奥利弗一下子笑了起来,然后说道:“上一世没法儿和你交流,到了这一世,我的力量已经被大大削弱了,倒是可以钻法则的空子同你好好说上一会儿话——你何必这样的焦躁不安?”   “你这个……蠢货。”他嘴角满含着笑意,最终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我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辱骂我?他……是在笑着辱骂我?!   我的怒气勃发,感到脸颊都微微发热,踏前一步,厉声喝道:“你说什么?!”   “我说错了?”他嘲讽地笑着,摊开手,“你甚至连你真正的敌人是谁都弄不清楚,难道不是一个——蠢货?!”   “前世你对我警惕戒备,甚至在最后一刻想要同我一起死去……你知道你犯了一个多大的错误么?!”他脸上的笑意褪去,眉头倒竖,一张年轻的面孔上竟出现了几分威严,“倘若我还活着,你何必在那种状态之下虚度一百七十多年?!”   “你复苏之后,从一个三流法师一步步变成,随时可以成为永恒不死的存在的半神,你以为是谁在庇佑着你?依靠你前世那个大预言术么?!它早被修改了!没有我,你早在古鲁丁村庄之后就被人干掉了!”   他的语气越来越严厉,甚至变得有些歇斯底里:“你了解这个世界的本质么?你知道你生活在哪里么?你知道星空诸神都是些什么东西么?你知道什么这世界上会有魔力这种完全不合常理的力量存在么?!”   他一口气问出四个问题,一个接一个,就像是接连的当头棒一样,打消了我的怒气——前世我无数次问他诸如此类的问题,然而他都没有给我确切答案……他是打算摊牌了?   “找来那些大法师,差点儿毁灭你的人不是我!让你妻离子散孤苦无依的人也不是我!而我究竟为你做了什么?保护你?给你强大的力量?令你得到命运的认可?这些难道都是错事?难道伤害了你?”   我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皱起眉头:“你究竟,想要说什么?”   他在我的对面,隔了两米……无比漫长的距离,喘息了一会儿,才说道:“好好问问你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我生出了戒心——是从米伦的自爆开始?”   我没有说话。   “如今你想要知道,我就给你一个答案。”奥利弗一挥手,像是下定了一个决心,“你们都以为,我要毁灭这个世界,是不是?你们这类人,自诩睿智,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能够欺骗你们,一旦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就再难被改变。那么现在我可以问你这样一个问题——”   “眼下你们的星空诸神又在做什么?深渊领主们,又在做什么?你应该早就察觉,它们关闭了上层与下层的位面……令这世界上的亡魂越聚越多,然后呢?”   “然后就会毁灭这个文明,这个世界。”他冷冷地盯着我,“你管这叫拯救世界?”   我沉默地看着他的双唇,等他终于问出了这一句话,才说道:“这叫毁灭世界。但同样的……我不清楚你是否也会这样做。又或者,你可以告诉我,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奥利弗像是有些灰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从前听说过所谓为的神创论,对不对?神祗创造了你们这些人类、创造了其他的生灵,而也是神祗开辟了深渊地狱。”   我点点头。   “那么就没发现有什么不妥?”他看着我,“既然是神祗创造的世界,而深渊位面又在主物质世界之后被创造出来——按照你们的说法,是被帕拉丁的铁锤熔出的无尽世界,那么为什么,那样一个低等位面当中的生物,会远比地上界的生物强大?”   我想了想——这个问题……似乎我的确从未考虑过。一直以典籍之中就是那样说的——深渊位面存在着强大的黑暗生物。至于为什么强大?   ……因为它们的确、就是很强大啊?   “我再问你——前些日子,你在海岸,对抗了神威,对不对?——我在这里都能够感受得到。”   我只得点了点头。   “那么你就没觉得那位黑暗女士的威压……比平日里弱了许多?同你在矮人的地下王国感受到的那次威压远远不是一个水准?你真以为,仅仅凭借你身上的、那来自于光之天使的部分力量,就足以与其抗衡?光之天使能够对抗黑暗之后么?!”   这番话,的的确确地震撼了我。我情不自禁地回想起在矮人的地下王国的那一次经历——雷斯林取出了黑暗之后的心脏,随后就召来了她的愤怒——那种毁灭性的力量……的确……   同我在海岸感受到的那一次完全不同!   也正如他所言,光之天使,即便在星界之中、在全盛之时都无法与主神抗衡,而我又怎么可能仅仅依靠他的一部分力量,就令神祗退却?!   从前我可完全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想我当时,的的确确是……已经彻底地疯癫了!   “那么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再也没法儿按捺自己的好奇心。哪怕对于眼前这人还没有完全信任,然而我也同样急于从他的口中听到一个解释……至少能够给我提供某些线索、供我细细思量的解释!   “可怜的人,你只是……错生了时代而已。”奥利弗的脸上露出嘲讽似的微笑来,“你赶上了这个时代的终结——不是你们人类所谓的文明兴替,而是……彻彻底底地终结。我来告诉你,为何星界与深渊界的那些家伙……会那样强大。为何,现在的神祗又那样孱弱。”   “因为它们将相当大一部分的力量,都用于关闭这三个位面了。而在位面关闭之后,就如你所担心的那样,地上界会被亡灵充斥,最终使得人类的科技文明覆灭,而后……这些亡灵相互吞噬,渐渐变得越来越强大,最终,只剩下那么有限的几个——”   “而这有限的几个,将获得无法想象的力量,强大到,它们可以依照法则,强行打开本应连通着的位面通道,再趁此机会——”   “封神……”我目瞪口呆,艰难地吐出这个词来。   “没错。封神。”奥利弗冷冷地说道。“想要封神,就只有这么一次机会——在一个文明的终结、另一个文明的发端。而新神会继承旧神的神格,依旧宣称……是他们创造了新的人类。他们就这样一次又一次地获得那种凌驾众生之上的神力……永世轮回。”   “那么现在的神祗们呢?他们为什么会甘愿,令新神取代他们自己?这样的轮回究竟有何意义?他们为什么不……不断地吸收来自主物质位面的力量,让自己便的越来越强?”我轻声问道,觉得头脑里一片混沌。 第三百一十八章 理想乡   奥利弗笑了笑。我总觉得他那笑容有些故作神秘。然而他对我说:“你确定,你想要知道这一切?”   我看着他的眼睛,想了一会,最终点点头。   于是他转身向后走去。我一愣,然后大喊道:“喂,你去哪里?!”   随后我意识到这样做毫无用处……因为他根本听不到我的声音。而我也没法儿用他的真名使其对我俯首帖耳——因为那同样需要受术者能够听得到我说话——至少是“认为自己听得到我说话”。   我就只能站在原地看着他越走越远,并且消失在道路的转弯处。只留下狗还在蹲坐在地面上,快活地盯着我。   一切都是那么的诡异……该死,究竟怎么了?   这时空屏障毫无疑问,是未来的那个我布下的。但……竟然是为了保护奥利弗?   难道说我最后终于被他说服,与他变成了同盟?   至少依照眼下的情势来看,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可能。我打心眼儿里不愿意按照未来的自己为我安排的那条路走下去,然而……又该怎么办呢?   这心思还没在头脑中转几下,我就发现路对面又有人走过来了。起初依旧是模模糊糊,看不清真面目,但随着他越走越近,我看清了那是谁——   竟然是我?!   穿着和现在的我同样的衣服,脸上的表现也显得略微惊异,似乎同样对我的出现感到不解……这又是什么玩意儿?   难道说是之前的“另一个我”,还没有死去?瑟琳娜骗了我?   那么他也不该穿着与我同样的服饰啊?   他慢慢走到我面前,停在狗的旁边——狗舔了舔他的手,就好像他才是它的主人。   这狗东西……这么快就把我忘记了吗?!   我正打算开口询问,却忽然觉得手心有点儿发痒。还有些软软热热的感觉。下意识地侧脸低头一看……   搞什么鬼?狗正在舔我的手?   我猛然意识到了什么,连忙再次向前看去——那个同我一模一样的人已经不见了,我的眼前,隔着几米远……是我来时坐的那辆马车。   我竟已经跨越了那时空的屏障,来到对面了。或者说,刚才走过来的那家伙其实就是我自己……   我已经彻底地……没有更多的想法了。这就是神祗的力量么?这种不可思议的……比魔法更加玄妙的手段?我甚至什么都没有感觉到,便从路的一边来到了另一边。   但我随后放弃了无谓的猜想……反正也根本理不出头绪。现在,我就把自己当成是一个初次踏足魔法师实验室的凡人好了。神力……这就是在未来的某个时候,我会得到的力量么?   奥利弗对我说,只有在世界毁灭之后,才有可能封神。难道说,未来的我竟接受了那个结局,坐视这世界崩塌……然后成为了诸神的一员?似乎按照我现在的心态……这种整个世界都与我不再有丝毫关联的心态,也不是不可能的吧。   该死,我左推右挡,竟然还是走上了他为我安排的那条路。   于是我迈开步子,带着我的狗继续向着世界之树走去。我想要找到奥利弗,我还有那么多问题没有问他——比如米伦。那样的一个女人,究竟在得知了什么信息之后选择了自爆?   这条路的路面被阳光晒得微微发烫,即便隔着鞋底,我都能感受到那种热量。迷雾林森位于西大陆南端,因而即便是夏月初,也已经相当炎热了。我有心事,加之走得急,身上不多时就渗出了一层汗水。   但还是没有使用法术为自己驱散暑意。那当然是个低级魔法,咒文也不长。然而需要用到的材料,在从前是随处可见的某种植物,到了现代则已经几乎绝迹——因为它对空气质量的要求实在太高。   别说那小植物,即便是我,现在在观看天顶暗星的时候都有些费力。从前的夜空,蓝黑色的天幕之上撒满了点点光亮,甚至可以瞧得见玫红色的大团星云。然而现在的夜空,就只能瞧见一片死气沉沉的黑,别说玫红色的星云……就连一些稍微暗淡些的星星都看不见了。   所以我只得将外套脱下来拿在手里,只穿了一件衬衣赶路。走了一会儿,又将头发束在脑后,终于感觉清凉了些。   拐过了道路之前的那个转弯儿,一片清凉之意顿时扑面而来。   我不由得微微张开了嘴。今天所感受到的惊讶之情,几乎比过去两辈子加起来的总和还要多——因为出现在眼前的完完全全是另一个世界。   天幕一下子就暗淡下来,变成了宝石蓝。既不是晴朗白日的那种湛蓝,也不是夜晚的那种黑蓝,而像是被什么人用一柄刷子,整个涂了一层厚重的色彩,顺便将太阳也抹掉了。   这一整片空间——包括了正中那无比巨大的世界之树,都属于这片宝石蓝的天幕之下。   这样巨大的空间,在外面却看不出半点儿端倪——我试着往后退了一步,然后转身走了两三米,再次向前看去——   眼前仍是一条通途,道路的两边依旧是茂盛的翠绿色植物,世界之树仍旧矗立在远方,被阳光照耀着。然而只要再向前走出几步路,就再次进入了那片诡异的空间。   的确是一个诡异的空间——没有阳光,却并不黑暗。因为无数的植物,都散发着荧光。它们的茎叶尖发出七彩的光芒,就那么交织在一处,将这世界映得灯火辉煌,仿佛有人正打算在这里举行一场盛宴。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伸手碰了碰离我最近的一片叶子。它立即像是害羞似地蜷曲了起来,同时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呼。   的确是惊呼,然而不是声音。而是直接在我的意识之海当中响了起来。   我忽然想到了芙蕾雅对说的……理想乡。她说那个一个欢乐、和平的国度……指的就是这样一个世界么?   令那些灵魂统统附身于草木之上?   一股恶寒涌上我的心头。这样的作法,和我的作法,究竟哪个更加残忍一些?亡者国度当中的魂灵相互吞噬,而被吞噬者则变成毫无意识的存在,游荡在天地之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也应当算得上是“死去”了。   那种死去,相比附身草木之上,不会再移动,却仍旧保留有人的意识……哪一个更像是“解脱”?将一个人关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之中已经算得上是一种惩罚了——倘若将这刑期延展至“永远”,相信任何一个人都得发疯。   而像眼下这样,令一个人的灵魂不能动作、长久地禁锢在草木的躯体里……他们却依旧拥有意识、能够思考,又是什么感受?   大概,就如同那些身躯腐朽,意识却仍然存在的魔法傀儡一样吧?我曾经试着用这种刑法来对付帕萨里安,却没有想到芙蕾雅将以这种方式禁锢灵魂的区域,称为幸福平和的理想乡。   我忽然在心中大笑了起来——这岂不是说,这世界上就只有我一个好人?   狗已经先我一步跑了出去,在那些荧光植物之间快活地玩耍起来。它甚至会低下头,饶有兴趣地轻嗅那些生长在树根的发光蘑菇,然后一口将其吃进嘴里。于是我的意识当中便会起一声低低的惨嚎,但狗却听不见。   它就那样快活地奔跑着,转眼之间便消失在树丛之后。   于是我跟了上去,看它一边玩耍一边向世界之树靠近。   昔日的那个大家伙、那个我已有数百年未见的大家伙,也已经变了模样。   从前那巨大的、翠绿色的树冠,已经变成了深紫色。而在树冠之中,有无数水滴似的东西悬挂着,发出莹莹的光亮来。有些是淡蓝色,有些是亮黄色,有些是浅绿色——就好像一只又一只的卵,微微晃动,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落下来。   而它的树干上,一条条亮线蜿蜒向上,看起来又像是血管一样的东西。似乎是在为那些“卵”提供着养分。随着我们渐渐靠近它,树下的巨大白石广场也展露在眼前。   从前这里是白精灵的祭坛。但现在,在我的眼中,似乎也成为了某种祭坛。   十几个由光亮构成的人影,漂浮在半空之中,围绕一口巨大的锅忙碌着。那些都是如同芙蕾雅一样的女子,长发飘荡在空气里,手中持有一根由树枝制成的长棍。   这树枝当然不是普通的树枝,而是那种闪耀着淡淡荧光、有灵魂附着其上的树枝。   她们将一堆又一堆的果实、花朵放在那口锅中,然后以长棍搅拌,并且升腾起蒙蒙的雾气……那是纯粹的精神之力。   等待那口锅被装满之后,女人们便将它推翻,倾倒在一个“水槽”里。于是那些混杂着碎块的明亮液体便顺着水槽末端的水道,慢慢流向世界之树,然后又被无形的力量吸引,形成一条又一条的血管。   这是……   我皱起眉头,这是在做什么?我想了想,放下拨开眼前那团树叶的手,打算暂时不惊动她们,绕去别处看看。然而一个声音忽然从我的身后传来:“你猜猜她们在做什么?”   我被吓了一跳,立即转身,却看到奥利弗就在站在我的身后,微笑地看着我。   奇怪!我怎么可能没有觉察,这人接近了我?在走进这片区域之前,我可是为自己加持了好几个防护、探知的法术!   他似乎对我脸上的戒惧之色毫不在意,摊了摊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你来到这里?因为在这里……除了精神力量,你没法儿施展任何法术。包括真名法术——这就是神祗的力量。”   我从最初的略微惊慌当中镇定下来,哼了一声:“无非说明你已经开始畏惧我了而已。不过眼下我还不打算对你做些什么——倒是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他微笑摊开手:“我就期待我们开诚布公的这一天,只要你能接受……血淋淋的现实。”   “那么,我就发问了。”我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首先我想知道,那位暗精灵大法师,米伦,在最后一刻究竟经历了什么。你又为什么,在找到我之后,又找了两外两个人。如果说你认为我的前世今生是那样的与众不同,那么其他两位呢?”   “这个很好解释。”奥利弗搓了搓手,“有备无患而已。另一个你,与这个一个你一样,都是最佳人选——我想这一点你是能够理解的。你们两人之中终究要有一个胜出,成为最终人选——毫无疑问就是现在的你。至于米伦……你应当不会认为,我只出现在这一轮文明当中吧?”   “实际上,在上一轮文明当中,我同样拥有自己的代理人,只是我们失败了——就如同从前的无数次失败一样。因此这一次……我仍然没有把握。所以你并非如你自己想象得那样与众不同——在从前,甚至还有比你更加强大、更加接近那一步的人。然而……”他摇了摇头,“但我不会放弃。即便这一次你同样落得与从前无数先辈一样的下场,我依旧会坚持下去。直到我的目的实现。”   “至于米伦为什么会落得那样的结局——我还是那个答案,到了最后一刻你就会明白。但恕我现在没法儿对你解释,实际上那种情况也没法儿用语言来描述。就好比你得到的命运认可——现在的你根本感受不到那东西是什么,然而它的的确确是存在的。”   “好吧……我就当你没说。”我叹了口气,“那么还是之前的那个问题——诸神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这个世界是有法则的。”奥利弗说道,“就像地上界的人类,力量增长到了某一个巅峰之后便达到瓶颈,诸神也是一样。法则限制了他们不可拥有更加强大的力量,因而他们没法儿让自己不断变得强大……而因为某些原因,它们也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上‘存活’太久——所以它们需要‘更新换代’。而神格这东西……实际上是类似于人类灵魂一样的存在。但又有所不同。它们只给予继任者从前的记忆,却不会改变本体的意识,就类似于……”   我想了想,说道:“权力。继位者得到皇权,将统治延续下去。虽然同样名为皇帝,然而那是一个全新的自我。”   奥利弗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没弄懂他这一眼究竟是什么意思——然后赞许地点头:“没错,你可以将神格,理解为一种权力。”   “世界的限制……”我重复这句话,“你一再提到世界的限制……而以前,你又在幻境中对我说,你就是这个世界。那么你是什么?”   这一次,奥利弗没有向之前那样爽快地回答我,而是犹豫了很久。然后他抬起头来,眸子在周围的荧光当中灼灼发亮:“相信我,撒尔坦,我多想也告诉你,你想要知道的那个答案。然而我不能。”   “是你不能,还是不愿意?”我追问道。   “是我不愿意。”奥利弗略显伤感地叹气,“我曾经尝试过——对那些比你的心智还要坚强的人,说出过真相。然而最终他们没能撑过自己那一关。并且……不是一次两次的尝试,而是许多次。所以我后来终于明白,作为一个人类而言……那样的真相对于你们来说还太过残酷。”   然而他越是这样说,就越是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我注视着他的眼睛,几次三番忍不住想要继续追问,然而他眼中的神色却是诚恳无比的。也许我犯过很多错,然而在察言观色这件事上……却很少犯错。因此我想了想,最终按捺住了自己的好奇心。   但还是问了一句话:“也许,你低估了我的判断力。倘若你不肯说,那么我问你一件事,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不是。”   他略一犹豫,点了点头。   “我曾在我的后代,安博尔的梦境当中见到了北辰。在她的梦里,那是一颗被绿色符文层层包裹的星,而且似乎对于我的血脉,怀有极大恶意。而在我与雷斯林穿越晶壁的时候,也见到了类似的异像,你所说的世界真相,是否与它有关?——你只需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于是我看到,奥利弗的眼眸中爆发出一阵惊诧的光彩来。他直愣愣地盯着我,像是用尽全部心力来研究我脸上的表情,又像是不肯相信自己的视觉。最终他微微颤抖着嘴唇,吐出一个字来:“是。”   我轻轻闭上了眼睛,让自己平静了一会儿,然后睁开。便发现奥利弗正用那种急切的、仿佛畏于见到一颗属于自己的珍宝被毁灭的眼神盯着我。   于是我笑了笑:“如何?我是不是,比你所谓的‘心智更加坚定的人’,更加坚强?”   他沉默无声地退开一步,再次观瞧,然后轻声道:“我没想到。”   “我也没想到。”我说,“然而我接受了。或者说,你与我,与我们,的确是不同的。我们一直生活在这个世界……体验悲欢离合。而你一直认为自己高高在上,觉得自己超脱这个世界,所以,即便你现在会感到惊诧、喜欢、悲伤,你也不是真正的‘我们’。” 第三百一十九章 救世主   奥利弗默不作声,听着我所说的一切,然后微微摇头:“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天,撒尔坦。你说我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也许没错儿。然而当你变成我这样的人时候,恐怕不会做得比我更好。那种见证一次又一次轮回的痛苦……和一次又一次失败的经历——”   我打断他的话:“但还有一件事情。从前我遇到过一个东陆人,名为西蒙。据他所说……那片土地上一样有自己的信仰、自己的神明。那么那些东西……实际上是我们的星空诸神换了一个名字而已?”   他摇摇头:“那是……用你能够理解的说法,另一个神系。这两片大陆之间,实际上相隔的并非代瑟雷特洋——你是否从未跨越过那片大洋?”   我点点头。   “那么我建议你试一试。只有那样,你才会有更加直观的感受。”   “去东陆么?”我愣了愣,然后笑起来,“我的心里倒是隐隐有这样的念头。然而见到了贝利卡的一切,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适应那一片土地之上的世界。那里定然更加与众不同……而我什么都不了解。”   “好吧。那么……我们来谈谈眼下的事情。”奥利弗耸了耸肩,“看到这颗世界之树了么?这是,为你准备的。”   “为我?”我挑挑眉,“你不会是想要……”   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这个世界的毁灭不可避免,我只能在最后一刻来临之际为你做好万全准备。那些魂灵可以通过相互吞噬获得无比强大的力量,而你,同样可以通过这种方法,超越它们。”   我没有立即回应他,而是再次看了看那颗世界之树。   怎么说呢?   一切好像来得太突然,又太顺利。   一直以为被我认为是最大反派的奥利弗,或者说罗格奥,此刻却变成了我的最大的支持者,并且对我坦言世界真相,还要祝我成为“救世主”——   每一个人都定然有过拯救世界的梦想,然而……   这一切是真的吗?   就在这当口儿,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个林中老人对我说过的一件事——警惕我身边的人。她所指的,便是奥利弗吧。而那三句含混不清的话语,应当是来自那个未来的我。   应当是因为要遵守“神祗不可干涉”位面运行这条铁律,那三句话才说得那样隐晦。但毫无疑问,那个未来的我……是对奥利佛起了戒心了。也就是说……他也经历了我今天所经历的一切。   而没有他的警告的话,我也许会在权衡利弊之后,真诚地与奥利弗合作。   那么最后呢?   最后我还会回到过去,对过去的那个自己提出这样的警告来。   警兆在心中油然而生,我再次打量这个站在眼前的年轻人,心中微微生出一股凉意来。这无比真诚的面孔之下……隐藏的究竟是祸心,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奥利弗轻轻皱起眉头:“怎么了?”   “我……”我还没想好该怎样开口,他又像是恍然大悟一样,笑了起来:“你在怀疑我。”   我只得叹了口气:“没错。一切来得太突然,我没法不多想一些。”   但是实际上,即便在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中的念头还是没有停下来。   因为我又想到了另一个可能性——悖论。   现在的我已经受到了未来的那个我的影响,因此许多行为模式已经发生了变化。例如——没有芙蕾雅的话,我就不会知道所谓的理想乡,更不会来到这里,遇见奥利弗。   而假如——假如现在的我,在未来又成为了神祗,并且再一次跨越时空第二次回到了过去,看到现在的我——   那时候的“现在的我”,与我第一次跨越时空的那个“现在的我”,所做的事情应该是完全不同的吧?因为那个时候我要面对的,是已经被修改了一次的人生轨迹。   但,第二次跨越时空之后的我依然是有能力再一次对这残破的人生修修补补的。倘若第二次跨越时空之后的我,在倾尽自己所能之后仍旧没有达到满意的结果,那么,那个人生被第二次修改的凡人撒尔坦,应该会第三次成为神祗——   然后又会再一次回到过去。   也就是说,我的一生当中,也许会被无数次自己所影响。倘若一直没有实现我的最终目标,那么就会一直有“跨越时空”的撒尔坦回到现在,试图给我些暗示,好像我朝着更加正确的目标走去。   但眼下的状况是……   我只遭遇了一个“神祗撒尔坦”。也就是说,后来发生的事情,有两个可能。   第一,那个未来的我,在修正了我这一次的人生轨迹之后,令现在的我最终得到了完美结局。于是我在成为神祗之后不再需要回到过去做些什么,因而我没有再遭遇第二个、第三个、第无数个自己。   第二,现在的我,在被修改了自己的人生轨迹之后……甚至都没走到封神的那一步,便死去了。因而没有能力再跨越时空提醒自己,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即,“神祗撒尔坦”,好心做了坏事。   依照眼下的局面来看……这两者都有可能。   但是……   还是那三句可怕的预言——警惕身边的人,警惕罗格奥。   是因为这一次,我相信了他,才导致未来的我没有封神?   还是说,因为我相信了那三句话,没有选择信任他,才导致了未来的我没有封神?   那个在未来成为了神祗的“我”,他的判断,值得信任吗?   究竟是选择信任、或者不信任,才导致了现在的我,在未来的某个时刻一败涂地,或者功德圆满?   我的天,我觉得自己的头脑仿佛要炸裂开来了!   从前我觉得,倘若自己不反抗,放任自己随波逐流,就会得到“未来的我”的那个结局——成为时光与空间之神,然后回到过去,一次又一次地惊醒自己。我对那种近乎无尽循环的未来心生绝望,因而才会做出种种不合常理之事,试图冲破他的意愿,拥有一段只属于自己的人生。   但眼下,在第一次想到这个“信任或者不信任”的问题之后……我发现,从前那种我所讨厌的人生,竟然不是最差的结局!   那样一来,我至少还有机会试图改变。   但现在,按照我当下正在经历的事情来看……我从前所担忧的那种人生是永远不会再实现了的。等待我的只有两个极端的结果——生存,或者毁灭!   而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今生的判断。   这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然而一旦它就这样摆在我的面前,等待我自由抉择,我却有些不知所措了!   奥利弗一直没有说话,而是静静观察我。我想他应当已经发现……我的脸色变得很差。实际上就连我自己都没有心思再去掩饰,而是痛苦地弯下腰,后退了几步,坐在一棵大树下。   不折不扣的生死抉择啊……   时间似乎过去了很久。远处的那些女子们又在制造新一锅的材料,然后将其推倒,作为养分提供给世界之树。   我怔怔地盯着罗格奥看,许久许久,才蠕动嘴唇,低声问道:“你究竟是什么?”   他似乎早想到我会提出这样的问题,也靠着一颗古树,在我的对面坐下来:“我是……这个世界真正的神。真正的支配者。”   前世的罗格奥很少做出这样“人性化”的动作,而他现在的表现,是的确将我当成了盟友,还是……故意为之、好令我放松警惕之心?   “那么你如何会沦落到这一步?”我再次问道。   “很多次轮回的结果。”他回答道,眉眼之间竟然出现了淡淡的忧伤,“一次又一次地轮回,我的力量已经在逐渐衰退,而这个世界也被伪神们破坏得破败不堪。关闭位面——毁灭人类文明——你以为这世界原本就该是这样子么?就如我从前对你所言,在某种意义上说,我才是这个世界的意识……然而,眼下已经不得不通过这种方式来寻求与你结盟。我甚至因为畏惧你所知道的我的真名,而不得不躲来这一片空间。如果是在十几个轮回之前,撒尔坦,我甚至有能力令你直接成神。”   “既然从前你有那样的能力——为什么不自己去做那些事情?何必假手于人?”我觉得自己语气已经近乎“质问”了。然而他竟然没有丝毫恼怒,仍旧耐心地回答我:“你能为自己的背部做手术么?”   这样的答案……模棱两可。但我不想再多言。   因为我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好吧。”我站起身来,长舒了一口气,“我选择相信你,奥利弗。那么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他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喜悦之情,几乎是像一个真正的年轻人那样,从地上“跳”起来,指向世界之树:“你看——这些东西,都是近一百七十多一来,聚集在此处的死灵魂。未来的你——在陨落之后,建造了这样一个国度,并且令珍妮——”   “芙蕾雅。”我说道。   他微微一愣,然后笑了笑,“并且令芙蕾雅,将那些亡魂的力量逐渐萃取出来,再利用世界之树的魔力将它们转化为纯粹的、不含恶意的精神之力——就像你前世所做的那样。因此你只需要留在此地,吸收这些力量。然后令自己变得强大,强大到超越这个世界的极限,然后……”   “唔。”我点了点头,“然后在末日来临之际,夺取那些伪神的神格。再然后?”   “再然后,不要令这样的事情重演。”他郑重说道,“让这个世界,一直和平下去,让地上的人们,永远安居乐业。”   “听起来,就好像一个真正的救世主啊。”我笑了起来。   他严肃地看着我:“这不是玩笑。拥有人类的理性的你封神,和那些怨灵们封神,是完全不同的。难道你就没发现,哪怕是现在的所谓星界诸神,实际上它们的思维模式都与你们人类完全不同么?”   “难道神祗不都该如此?”   “都该如此?”奥利弗的脸上露出嘲讽的笑容来,“你们的世界当中,应当流传着不少关于神祗的传说吧?”   “比如神话里,那些创造了你们尼安德特人的神祗。他们是不是曾经给你们的先祖降下神谕,说将要引领他们找到一块丰腴之地,好令他们的子孙兴盛?”   我点了点头:“是有这样的传说。”   “然后呢?”奥利弗笑着,“然后令你们当时的国王以他的家人献祭以表明自己的忠诚。而那位国王拒绝了这个请求,于是所谓的神祗便降下天灾,以惩罚他们的‘不敬’——史书是否这样记载?”   “又或者,他们同样降下神谕,说要庇护某支人类繁荣兴盛,要他们夺下某座城池,让那里成为自己的‘乐土’。然而在那些愚昧无知的人遵从了它们的旨意之后,神祗却又消失了数百年……直至那些人被驱赶、奴役,频临灭族边缘的时候才再次出现,又降下所谓的神谕,说要拯救他的子民——于是再次获得人们的虔诚跪拜……这样的传说,应当是层出不穷的吧?”   我再次点头。   “这就是那些家伙!”奥利弗向着天空张开手,“一群喜怒无常、完全不同于人类的思维模式的家伙——或者说,喜怒无常这个词已经算是溢美,要我说,那统统是一群疯子——先令人们遭受漫长的苦难,然后偶尔伸出手去,给予微不足道的恩赐,又说成是自己的慈悲怜悯——还有比这更荒谬、无耻的事情么?”   “稍稍有不如意的地方,便降下雷霆之怒,毁灭杀戮的人口动辄数以万计——却又要你友爱互助、敬畏神明——”奥利弗大笑着,“哈哈哈……这便是那些怨灵的思维模式,即便拥有了所谓的神格,仍旧不过是一群怨灵而已!”   我摸了摸鼻子。他说得倒是正合我心。我当然知道那些传说,也曾经对那传说当中,神祗的种种作为感到不可思议,甚至觉得反感。   到现在,如果套用“怨灵封神”这套说法的话……似乎一切都变得合理了?   看起来,至少在这一点,他是说了真话的。   “唔……”我低头沉思了一会,在脸上露出笑容,“那么还在等什么?让我们开始吧。在一切太晚之前,令我成为那个救世主。”   接下来的发生的事情,乏善可陈。所做的无非是吸收那世界之树上的精神力而已。对这种事情我驾轻就熟——毕竟我是一位大法师。   要我说,这段时间是我与这位“真神”相处最融洽的日子。感受到自己的力量日日变强,甚至身体都变得轻盈起来,仿佛在某一刻就要升上天空。   我也与他讨论过米伦自爆的事情——用他的话来说,其实是那个女人在最后关头知晓了这世界的真相,“脆弱的心灵”没法接受那样的现实,选择了永远的自我毁灭。不过说起来,当天算是她过于心急——似乎就连当时的罗格奥也没有想到她会那样迫不及待的令自己成为神祗——他明明提醒过那个女人,不要操之过急,得做好心理准备。   经历了一百七十多年才积攒下来的、纯粹的精神之力,似乎并不能满足“成神”这件事的需求——大约过去了十五天,世界之树上的那些泪滴状“果实”便已经寥寥无几了。于是在等待果实新生的这段日子,我常常和奥利佛肩并着肩、带着我的狗,友好地外出散步。   理想乡的景色固然诡异美丽,但那种美丽并非自然景观,时间久了,总有一种违和感。不像此时我们眼前的蓝天白云——这样令人心旷神怡。   今日,是我进入理想乡之后的第二十二天。   狗跟在我的身边,在我们两人的身前身后快活地跑来跑去。我被它弄得有些烦躁,喝令它乖乖跟着我。于是狗就蔫头耷脑地、听话地回到了我的身边。   我与奥利弗沿着来时的土路慢慢往前走,一直走到那片时空屏障的入口处。   然后我叹了口气:“说起来,还真是怀念那些美食——这些日子我已经受够了用魔法制造出来的食物了。”   奥利佛友好地笑了笑:“可以理解。”   于是我挑了挑眉:“不如我们就近找个城镇——灰色地带那里就不错,一饱口福?”   “听起来倒是不错,然而……下一批果实就要成熟了。我不建议在这个时候……”他笑着婉拒,然后转过身,“我们该回去看看进度,以免发生意外。”   “我倒不这么想。”我轻轻叹了一口气,“再见,奥利弗。”   随后我向前迈出两步,跨越那时空屏障。   他霍然转身,与我隔着两米的距离,看着我,张开嘴:“怎么?美食就那么诱人?这件事完成之后,我们有大把的时间——”   实际上这个时候,我已经听到不他的话了。只是依靠读唇,弄清了他究竟在说什么。   于是我说道:“怎么样?来不来?你不来……我可要走了。”   他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异样,而且嘴角也轻轻地抽搐起来:“我的确没心思去那种嘈杂混乱的地方。”   “那么。”我收起脸上的笑容,冷声道,“似乎你的确是没法走出来了。” 第三百二十章 魔法陷阱   奥利弗终于变了脸色:“事到如今你还是不相信我?”   “你说的那些事?我相信。至于你……”我笑了笑,“我不信。”   “你……!”这是他罕有的、气急败坏的表情。   “前世的那些事情,你是不是已经记不大清了?”我歪头看着他,“这是我这几天的出来的结论。大事件你有印象,然而涉及到一些小细节的时候,奥利弗,你露出的马脚太多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我一会儿,然后一转身,向后走去。走出了几步,又忽然停住、转过头来看我:“例如?”   “例如你从前跟我说过,单单拥有强大的力量没法儿成神——其实这也不是你的原话,是那位光之天使转述给我的话。”我说道,“但是如今你又告诉我,神祗与领主们打算关闭位面通道,然后令怨灵们相互吞噬、当力量达到极限之后便可冲破屏障、夺取神格——这有些自相矛盾啊。”   他动了动嘴,想要说些什么。   但我抢在了他的前面:“噢,从前你还跟我说,想要封神必须得到命运的认可——就是你的认可。然而……相信自己总好过相信你——哪怕那是未来的自己。我之前以为未来的那个我弄出来这么个结界是为了限制我的力量,不使我对你出手。然而再想一想……既然我们此前就可以通过谈话的方式解决问题,未来的那个我何必又花费气力、多此一举?”   “恐怕是为了你吧?”我嘲讽地说道,“实际上不是为了限制我自己,而是为了限制你。所以刚才我出得来,而你出不来。再想多一点,也许未来的我弄出这么个收集灵魂精神之力的大工程……其实也不是为了吸引我,而是为了吸引你。”   他直愣愣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皱着眉头说了一句话:“即便是真的。但是,撒尔坦,我的所作所为,的确是为了拯救这个世界。”   “包括给我所谓的命运认可,然后在我快要成为神祗的时候夺取我的身体?”我终于说出了这个推断来——它在我的心中隐藏了好几天。在古鲁丁城镇的时候……我身上的那份邪恶特质所附身的兽人巫师都能够想得到,以血液感染的方式,试图夺走我的身躯,我又怎么会认为他在我身上留下的那所谓“命运认可”其实是安全无害的东西?   我说出这句话来之后,奥利弗干脆地扭头、转身,再不多说一句废话,很快就消失在了道路尽头的转弯处。   这家伙快要发疯了吧……呵呵。   但我的心情……也不能说相当好——即便我刚刚把“真神”给气跑了。从理想乡得到了相当庞大的精神魔力倒是没错,然而……这世界背后隐藏的真相也令我多少感到有些绝望。   不同于之前自己推断、得出某个不确定结论时的那种绝望,而是某种可以预见的未来。   如果以奥利弗那样的手段——无可否认他的确是很可怕的家伙,只是运气实在差劲——都无法阻止这一次又一次的毁灭,那么我呢?   如果非得找出一些理由令自己安下心的话……那便是,从现在的情况来看,我还有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成功地拯救这个世界。或者说,距离世界毁灭还有相当漫长的时间。即便我并非生命短暂的凡人,也应该能够相对从容地生活——   狗在我身边呜呜地叫了几声,然后跑去路前面,轻嗅地上的一个大南瓜。   前几天散步至此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青蛙车夫的精神当中留有的魔法印记,一直等待此地。结果我过了这么久才走出来……它早就重新变成原来的样子了,而且因为失水而死去。而变成马车的南瓜被烈日晒得干瘪萎靡,还有地发了霉。   我走过去将它们两个踢去一边的草丛里,算是草草下葬,然后带着狗继续向前走去。   此行也算是收获颇丰——我得到了不少东西,觉得自己变得更加强大。即便一个简单的法术“法师之手”,眼下的效果都有些不可思议——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一只“手”的模样。而是……像是无数隐形却又触觉敏锐的细小触角,分散在空气当中的每一个角落,感觉任何东西都没法儿逃出自己的手掌心。   不过……城堡里的那个四个家伙,怕是已经没命了吧?   时间过去这样久,我可不能指望他们依靠死亡士兵的“关照”就能活下来——对于那些家伙来说……变成灵魂也算是“活下来”了。   于是行程变得不是那么急切。在途经城镇,打听了欧瑞帝国最近的状况之后,我就更加放松了——帝国至今没有大规模调动军队的迹象,想来真的是被我吓怕了。   只是瑟琳娜现在在做什么呢?   我就悠悠闲闲地、带着我的狗,沿着海岸往自己的领地走。绝大多数时候都在步行,而非乘坐马车。魔力强化又淬炼了我的身体,我觉得即便现在自己不做法师,转行去做一个靠盾牌与长剑谋生的佣兵,也会干得有声有色。   然而转念一想……   这世界上,这个行业早就消亡了吧。   因而,就在新历二十二年的夏月,我进行了一次自我有记忆以来,最漫长的徒步旅行。沿途的见闻令我对这个世界的了解更加深刻,也更加意识到,为何神祗与领主会无数次地关闭两个位面,令人类文明陷入一次又一次的毁灭。   因为这个物种……一旦得到了科技的力量,实在发展得太过迅速。   就比如,我现在行走的这条道路。   路上,铺满碎石与黄沙,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路面平整,周围视野开阔。道路两侧是延绵不绝的大块田地,翠绿的小麦在夏月风中摇摆,如滚滚绿浪,翻涌不休。零星几座农舍点缀在麦田之间,大多是白墙红顶,看起来就像是艺术品一般。   这样的大块田地我一路走来已很常见,于是便更加清楚,这样规模的麦田,所生产出来的粮食,能够支撑起怎样的一个庞大社会体系。   然而令我感慨的并非是这麦田,而是……   我记得这条道路,这片土地,在一百七十多年前的样子。   这条路,应当是一条土路。土路的两边,林木茂盛,空气清新。树下会开着大片的铃兰、鸢尾花、野生百合。一些矮小的灌木丛中还会有鲜红色的多汁浆果——   而我就是在这条路上,撞见了一只路魔。   以及……那个尼安德特人女骑士。   但现在已经面目全非了,便是连不远处原本的一座小山丘,都已经被铲平。我觉得自己的心情变得有点儿复杂……因为再向前走一会儿,就会转到古鲁丁海岸。   然后……   那里还会有一片斜坡。上面满覆青草,有白色小花朵孤独绽放。而斜坡之上,面朝大海,会有一栋小小的、木质的法师塔。那里就是我从前生活了很久地方……   我几乎还记得那些小哥布林、食人魔,以及幽绿色的魔法风灯。   只是当时传言有一个会把人做成蜥蜴干的魔法师居住于此的人们,早就在坟墓中化为朽土了吧?   就连当年赠送我一条披风的那个小贩,我都不知道他的后代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之上。   真是物非人非。   怀着这样不安的心情,我继续向前走去,并且在日落十分回到了那个熟悉的地方——但其实已经不是那么熟悉了。   原本这里荒无人烟,而现在竟然出现了一个小镇。镇子里的房屋精致小巧,都是白墙红顶,还有袅袅炊烟升腾,一片平和安稳的意味。当我出现在镇子街道上的时候,人们向我投来的目光倒并不如何惊讶。想来这里的交通已经相当发达……大家已经见惯了来自远方的旅人了。   小镇一直向着海岸之上延展,最边上的一栋房屋几乎就建在当年的那条小路旁边。它稍微有些高大,于是我顺着房子旁边的一条小路传过去,海岸终于展现在我眼前。   那里现在竟然还聚集了不少人。散乱的建材堆在地上,一群镇民来回忙碌,快活地交谈。再远处,我看到了那栋两层的木质房屋。   然后心里微微一酸。   无论是它保持着原样,还是已经消失不见,可能我都不会产生这样的情绪。然而我所见的却是……它只剩框架了。   仿佛一只固执守候在海岸之上、等待主人外出归来的野兽,在死后仍然不肯就此倒下,而是矗立在海风当中,孤单地倾听海啸风鸣,想要坚守至世界尽头。   而它的周围还有一些人,将粗大的绳子绑在那些原木上,用几匹马拉着,试着让它倒下。然而那毕竟是经过了一位法师加固的房屋,即便经历了百年风雨依然没有倾塌,又岂是这种程度的人力可以毁坏的。   如果他们拥有重炮的……也许还能达成自己的目的。   一个看起来挺好说话的年轻镇民提着这一只装满泥水的桶从我身边经过,于是我叫住了他:“日安,朋友。”   他微微一愣,然后从脸上露出爽朗的笑容:“日安。你有什么事?”   我看了看那些在木屋旁边忙碌的人,问道:“你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水桶放下,抹了把汗:“如你所见,我们打算推倒这房子,然后再建个新的。”   “噢……”我慢慢点了点头,“这房子看起来够老的了。”   “是啊,够老的了。我小时候它就一直在这,不过从没人进去过。”他微微摇头,“大家都传说这以前,是一个魔法师的房子——”   我顿时笑了起来,拉长声音:“魔法师啊——”   “你不相信?”他眨了眨眼,表情变得神神秘秘,“说实话,从前我也不相信。不过……”他又看了我一眼,问道,“你这是……”   “我旅行至此,打算往北边走。”我笑了笑,“路上听人说起过,这一带有座一百多年的房子,挺好奇,就过来瞧瞧。”   “那您真该早来几天。”他颇为遗憾地叹了口气,“然后你就知道我说的不是假话了。”   “哦?这话怎么说?”   年轻人往周围看了看,然后搓了搓手,摆出一副长谈的架势:“这话题本来不该说,不过说了也无妨——毕竟大家都看见了,就连治安官都看见了。从前吧,这房子应该已经是在这里好久了,我估计也得有一百多年——不过那时候这里还没有这么多人。”   “我们这些人是后来才搬过来的……来这之前,这里就只有一户人家。喏,就是那一家。”他向我身后指去,我一转头,发现就是靠近路边的那栋稍微大些的房屋。   “这是我们镇长的房子——他家就是最早住在这里的那一家。就是他们家人说——世世代代说,这木屋里从前有个魔法师,一直没有让大家进去过。”   我的心中微微一跳:“你是说……这么多年,大家还真就听他们的话,从走进过这屋子?”   “你别小瞧他们!”年轻人摆出郑重其事的脸色来,“他们从前有爵位的,听说祖上是个男爵,以前这一大片地都是人家的——据说他们家祖先是做生意发了财,然后才买了一个爵位。”   “那个祖先……是不是黑发、绿眼……额头还有颗痣?”我忽然问道。但随即就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我所描述的当然是当年那个小贩的相貌,然而……他怎么可能知道!   但出乎意料的是,年轻人竟然点点头:“果然——你也听说过他们家的事情吧?他家祖先在这一代还有挺有名,我见过他们家里那个人的画像,跟你说得一模一样……你是在哪见到的?”   我只得随口敷衍了过去。然后心中……或许是惊喜?   还真是当年的那个看起来相当机灵的家伙?呵呵……   我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大约是和我差不多的年纪,为我代售了不少东西,也曾经给我带来了不少魔法材料。他的确应当是知道我是一个法师的。而且我曾经怀疑……那个“邪恶魔法师”的传闻,就是那个家伙故意散播出去的。   若是从一个商人的角度来考虑……大概是他不想再有其他的什么人来同他争夺“供货商”。   不过我也从未提起过那件事。毕竟我也不希望被人打扰……他算是帮了我一个忙。   至于那小贩之后的发家史……也许我能找得到一个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当年我做出的那些幸运戒指,的确是发挥了作用了。小贩也许自己留下了一两个——或许不会因为的确相信它的魔力,而只是觉得那相当于某种幸运护符——于是幸运戒指真的令他变得幸运了起来,从一个小贩渐渐变成大商人,最后还变成了一个贵族。   呵呵……这其中的故事,我想,应该足够写成一本传奇小说了吧。   健谈的年轻人见我对这个故事产生了相当的兴趣,便又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于是我也渐渐知晓,为何在那样漫长的时间里没人会踏足这小屋一步了。   起先挺简单——这片领地都属于那个小贩,而他也的确知道我是一个魔法师,也曾经有幸见识过那么一两次我当时并不高明的手段。然而那种“并不高明的手段”,对于那个年代的凡人来说,已经算得是不可思议了。   于是在成为富有的商人之后,他把家安在了这里。大概不是为了什么“守护”之类的高尚情感,而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外出旅行的我会重新回到此地,带给他更加优质的东西。   也正是因为他知晓我的身份,也就大致明白一个魔法师的领地是危险而不容侵犯的。因此在之后的岁月里,一直严令家人不得踏足我的故居,甚至不惜搬出了“那是一个被诅咒的邪恶之地”那样的话来。   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谎言竟然维持了那么久……久到,时间一直过了一百七十多年。这个家族在这段时间里经历了风风雨雨,起起落落,随后的子孙们又离开了这片祖宅,只在节日时才回到此地凭悼祖先,自然更没有人去在意老宅之后的那栋略显破旧、看起来又阴森可怖的屋子。   再后来,家族不可避免地没落了,子孙回到了老宅,安定地生活下来……但家族当中依旧记得祖先留下的那条规矩——不要踏足那间木屋。到了那个时候,这与其说是一条家规,倒不如说已经变成了某种人们无法理解的神秘传统、或者说是诅咒,然而因着习惯的力量,他的后人们一直没有违背它。   这就好比,番茄这种东西,曾经在上百年的时间里被认为是一种剧毒之物——所以尽管随处可见,却没有一个人尝试着去吃上一口。   后来随着社会的发展,迁来此地的人们渐渐变得多,最终形成了一个小镇,而小贩的后代,则一直都是镇长。终于到了前不久,人们已经不相信什么魔法师的传闻,因此镇长的后代打算将它改造成一个仓库。   于是在某一天,镇长家的独子,与他的朋友——镇上唯一一位治安官,来到这木屋之前,撬开门锁,推开了那扇门。   我在一百七多年前,为那个小贩设下的那道陷阱……   竟然在他那个家族如今,唯一的一个男性后代的身上生了效。 第三百二十一章 三流强盗   镇长家的独子就此死去,但是并不痛苦。   “生命吸取”这个法术发挥作用只要一瞬,也许他还没有感受到什么叫做痛苦,就已经化为一滩灰烬了。   这样的事情发生在眼前,发生在如今这个“文明”社会,治安官当然惶恐不堪——因为他前几日就听说了贝利卡城被毁灭的消息。但他没有选择向更上级报告这件事,而是打算在自己的职责范围内尽量将次“灾难”平息下来。   于是从前那个被人们遗忘的古老传说再次从记忆当中浮现——这栋木屋,的确是受到了魔法师的诅咒的。镇民们行动起来,打算这屋子彻底铲平,以消除这个“危险因素”。   他们放了一把火。然而……   开玩笑,如果一把火就能烧掉我的法师塔,那么它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在无数次的魔法实验事故当中粉身碎骨了。浴室他们用了一个笨办法——隔着老远,用各种工具一点点地捣毁房屋的木质外墙。   虽然固化的法术令这房子变得坚固,可以抵挡百年风雨,但就算是石质的城堡也会被人力摧毁,因而他们还是逐渐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到现在为止,如我所见,房子已经只剩下骨架了。   于是这最为坚实的骨架,在此刻就变成了新的难题——他们壮着胆子靠近它,用绳子套住,再用马匹施力,却仍旧没法儿将它拖垮。   年轻人说到这里,往身后一指:“再不行的话,我们就打算挖开地基——挖开地基,这些柱子总不会还不倒吧?”   我笑了笑:“既然是受到了魔法师的诅咒,你们就不怕地底下会跑出来魔鬼?”   我开了个玩笑,年轻人的脸上却微微一愣,然后迟疑地说:“……不会有这种事吧?”   “哈哈哈,开个玩笑而已。魔法师的事情,哪里还有人知道呢?”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往前面走去。   年轻人还好心地提醒了我一句:“小心点啊,谁知道一会儿会出什么事。”   那些支柱在努力支撑着,吱嘎作响,却不肯倒下。而人们也在努力着,试图消除这片土地上最后的隐患。   其实在我看来,两者都是……值得尊敬的。   不过是旧时代与新时代的较量罢了。人类文明变得越来越繁荣,人们也将自己的手脚伸得更远,试图征服眼前所看到的一切东西——包括这曾经他们畏惧的力量。   所以这屋子……坚守在此处,还有什么意义呢?   虽然我对它感到由衷钦佩。   于是我站在人群之后静静地看了一会,看了一会它最后时刻那不屈不挠的模样,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手。   拉扯着它的马匹们,脚下顿时变得轻快起来,忽然从先前低头用劲儿的模样变成了奋勇前行。支柱的接缝处陡然爆出大蓬烟雾,然后发出剧烈的呻吟声,最后哗啦啦地倾倒下来。   最后一根木柱也倒下了。人们先是愣了愣,然后爆发出一片欢呼声。接下来,一些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大步走上前去,将那些木柱抬起,统统堆叠在原地,点了把火。   火焰很快在干燥的木材当中燃烧起来,光亮映红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脸。他们带着狂欢的神气大声欢笑交谈,好像在庆祝一件了不得的大事。这火光替代了天边斜阳,将一整片场地都渲染上了火红的颜色……   就好像是那太阳的血。   晚风悠悠地吹过来,空气里带着远处麦浪的香甜气。镇子上空的炊烟更多了,从家家户户传出的食物香气连成了一片,吸引着那些在街道上玩耍的孩童如乳燕归巢一般直向家门跑去。   这情景真是混乱,却令人莫名心安。   然而我是不属于这样的场景的。于是我悄悄从人群当中走开,在镇子了又转了两圈。待夜幕降临,街道上的行人变得稀少之后,我才再次来到了那个镇长的住所。   这就是那个小贩的老宅吧?   但显然已经经过了修葺,加入了许多现代因素。与镇子里其他家庭温馨欢乐的气氛不同,这一家显得沉闷冷清——我所见的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悲伤的味道,显然还没从独子新死的悲痛当中平复过来。   的确有些凄凉。因为挺大的宅子里,就只有一对老夫妻。   我站在他们两个人身边——隐身术使得他们不能发现我——然后找到了我想要的东西。   那一枚幸运戒指。   此时它就被套在男子,也就是镇长的中指上,因为长期的摩挲仍旧显得光洁明亮,甚至没有半点儿铜锈。   大概也就是靠着这枚戒指,这家人才能在这样漫长的时间里,一直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吧。   幸运戒指这种东西,其实像是个鸡肋一般的存在,只能对少数人起作用。   虽然“幸运”这玩意儿,看不见、摸不着,但没人能够否认它的存在。比如你走过一户人家的楼下,刚刚迈出一步,一个花盆就落到了你的身后。或者你正在田中劳作,翻开一块泥土,就发现了一罐金子。   生来幸运的人总会比那些生来不幸的人多占些便宜,虽然另外一些人可以通过努力与勤奋弥补两者之间的差距,然而世上总有付出努力,却依旧“不走运”、没法成功的事情发生。   在神秘学当中,我们认为,这是“命运”的力量。不同于奥利弗口中的那种“命运”,神秘学里对这个词儿的解释,是相信它的确是一种可以被魔力操控的东西。   而幸运戒指上面附加的法术,在某种程度上可以被看做是相当低级的“预言术”。这种预言术的效果是如此低微,以至于它大致仅能改变一些无足轻重的小事——   比如地方向你劈砍过来的刀剑偏了那么一丁点儿,没有切入盔甲的缝隙,而是砍到了肩带的铜质搭扣上。比如你在做生意取货的时候早到那么半分钟,老板正好将最好的货物都发给了你……   这样微不足道的改变,如果再配上本人原本就不错的运气,实际上是可以带来“质”的变化的。   这小贩的家族,大概就属于那种运气本就不错的人。再加上这枚祖传的戒指,能够过上这样的生活……也就不足为奇了。   只是他们的幸运,似乎终于在这一代用尽了。   否则推开那扇门的也许就不是他家的独子,而是那个治安官。否则我就不会经过这个镇子,然后站在两个老人的身后,向他们的身上扬出一把细沙。   催眠术籍着细沙发挥了作用。两个坐在饭桌前长吁短叹的老人一声不吭地倒在桌子上,沉沉地进入睡眠。于是我走到男人的身边,轻轻拉起他的手,将那枚戒指褪了下来。   一枚戒指对我而言当然算不得什么。   但既然维系着我与那小贩之间缘分的法师塔都已经被推倒、毁坏了,这东西……也还是不要留在这里了吧。   今后他们应当依靠自己好好生活下去了。当然……也许这个家族的传承,也就至此中断了。   但无论怎样,在这个世界上,我又少了一样牵绊。   马迪尔宅已被毁坏。黑暗塔已被毁坏。我这故居已被毁坏……   这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值得让我留恋的了。也许远方艾林庄园当中的安博尔时常还会勾起我心中涟漪,但……她注定与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所留下的所谓后代们……与我也永远不会再走到一起。   因为我走得太快了,快到已经超越了时间,知道了太多本不该知道的东西。   我趁着夜色离开了这小镇,然后唤醒了之前被我用魔力“拴”在一颗树下的狗。做那种潜伏之事当然不能带着它,一旦它快活地绕着那夫妇跑两圈儿,就没法儿办事了。   于是我们继续踏上归途,并且平平安安地,在十几天之后回到了我的领地。   一切都没怎么变样儿——我甚至有些弄不清楚,帝国军方究竟在想什么了。   外围依旧荒芜,只是在经过那座废弃农场的时候,狗转头看了看,然后又很快跟上了我的脚步。一旦踏进亡者国度的蒙蒙雾气当中,狗就狠狠地打了几个喷嚏,然后呜呜地叫起来。于是我给它套上了一个防护法术,它这才重新变得生龙活虎。   这家伙肯定不知道,它是第一个享受了一位大法师的增益法术的兽类。不同于那些青蛙车夫——那种变形术,实际上是以透支生命为代价的。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亡魂们已经越来越多了——因为在我所见的范围之中,怨灵的数量还维持着我离开时的规模,似乎并没有变少。但这就意味着,它们吞噬了更多的新死灵魂。很是有几个已经成长到了可以被我利用的强度,然而我没有急着收服它们,而是打算先去瞧瞧被我关住的那个四个人,究竟是在苟延残喘地活着,还是已经腐烂发臭了。   当然在我的心里,我觉得前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然而,当我跨越了黑城堡的外部结界、走进大门当中之后……   我险些骂出了声。   搞什么鬼?   城堡的庭院里,竟然完全变了模样!!   原本应该是黑漆漆、阴惨惨、被邪恶的气息笼罩,令凡人只要一见这情景就吓得魂不附体。然而眼下……   外墙上竟然生长出了不少茂盛的、像是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的蔷薇——还开着微微发光的小花朵。   这些蔷薇就与我在理想乡当中看到的一样,叶片上有莹莹微光,大片大片地扎根在火山岩墙壁之上上,几乎将院子里映得像是满月之夜一般!   而更令我难以忍受的是——   那四个人,那四个本该在牢房里腐烂,或者已经半死不活的四个人,此时正聚在一大片蔷薇之下,快活地谈论着些什么,就好像……   是外出度假的!   我当即想到了一个人——那个已经被我关进了宝石当中的芙蕾雅。是她搞出来的鬼?   她打算把这里变成游乐场吗?   这里可是亡者的国度!   于是我罕见地发了火,怒吼声在庭院当中回荡起来:“给我出来,芙蕾雅!”   远处的四个人被这声音吓了一大跳,当即转身向我看来,然后微微一愣,扭头向城堡大厅当中跑去——我都快要被气乐了。   把那里当做是自己的庇护所了么?!   那里可是我的领地!   所幸捣蛋鬼没让我等多久,三秒钟之后那个飘飘荡荡的女人就从大厅里走出来。我尽量让自己不要将她的面容与我记忆之中的珍妮联系到一起,然后皱起眉头厉声喝问:“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我……”她像是叹息着说,“我就那么,走出来了啊。”   “你……!”我只说了一个字,然后觉得自己愚不可及。我用的法术是束缚灵魂。然而这个法术的原理是,一旦肉体被毁灭,被束缚在宝石当中的灵魂就会被立即释放出来。而……她的肉体早就不在了啊!   岂不是说从一开始,那法术对她跟本就没有约束力?   “那么你之前还待在那宝石里?”   “我只是想知道,你打算要我做什么。”芙蕾雅无辜地睁大眼睛,“然而后来我发现,你离开了太久,就出来找你了。”   我以手抚额。而狗在我身边不明所以地叫了两声。   随后我大步向前走去,绕开她,推开了大厅的门。果然,就如我想象的那样,这位芙蕾雅,已经将曾经黑暗的大厅也搞得乱七八糟了。   现在哪里还像什么死亡主宰的居所……倘若有阳光照进来、再为那些花花草草镀上些暖色……完全就成了爱神或者美神的住所。   而那四个人就站在大厅中间,警惕看着我——手里还拿着本该被收回的火枪。   “死亡士兵呢?我的死亡士兵呢?”我转身喝问她。   “应该快要回来了吧?”她幽幽答道,然后向外看去,“已经回来了——”   然后我就看到我那些,原本是由怨灵与充满恶意的土壤制造而成的死亡士兵,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以一种搬家的气势豪迈地走了进来。   当然称得上是豪迈——倘若你见到一个全身覆满了黑漆漆的盔甲的武士,肩上扛着两口猪、手中提了一篮子还带着泥土的蔬菜,腰间又缠满了包裹……   偏偏还走得雄赳赳、气昂昂,也就只能用“豪迈”来形容了。   不祥的预感在我的心中升腾,我觉得自己几乎是在用颤抖的声音发问:“这些东西……你让他们从哪里弄来的?”   “去附近的村庄或者城镇里取来的。”芙蕾雅平静地说。   “你是想说,抢来的?”我指着站在我面前的一排死亡士兵。   “如果他们没有付出报酬的话,那就是抢来的吧……”她的声音依旧不紧不慢。   我又问最前面的那一个士兵——它的脸上还沾着泥土与碎石块:“你们,杀人了没有?”   士兵迟钝地“想了想”,然后瓮声瓮气地回答:“依照命令,没有杀人。”   “抢了就跑?”   “嗯。”   我当即暴跳如雷,觉得一辈子的耐心与隐忍都在这一刻被用尽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大吼:“抢东西?!你们去抢东西?!抢的却是猪、羊、牛、蔬菜、衣服?!你们还没有杀人?!”   “亡者国度的主宰!死灵大法师!我的死亡士兵竟然像个不入流的蟊贼一样,抢东西、不反抗——你们是不是最近还在被村民追着打?!”   死亡士兵,当然体会不到这种暴怒的含义,而后继续平静地回答:“嗯。”   我看了看它,又看了看芙蕾雅。   两者都一脸“淡然”。   于是我颓然泄气,慢慢越过那四个警惕地看着我的人,没有理会他们,走到了我的王座之前。   然后将自己抛了上去。   这是在开玩笑吧……   那样阴森可怕的杀人机器,本来已出现在凡人的目光当中,就令他们瑟瑟发抖。然而眼下……看它们的样子。   我都能猜得到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一开始它们依照芙蕾雅的命令,忽然出现在某个宁静的村庄,开始掠夺村民的家畜——那些人肯定惊慌无比、四散逃命。   然后发现这些家伙,只拿东西、不伤人。   之后再过上那么几次,再迟钝的人也会试着反抗……于是后来,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那些凡人大概已经彻底地失去了恐惧之心,甚至可以一边高喊着“滚出去”,一边用农具追打我的这些……杀戮机器。   然而他们依旧“憨厚”地挨着打,做着每一个三流强盗该做的事情。   我建立这样一个死亡国度……难道就是为了去抢夺那些蔬菜牲畜的么?! 第三百二十二章 把威利还给我   我沉默在王座上坐了很久,然后又看了看这已经面目全非的城堡,最终痛苦地挥挥手:“芙蕾雅,你走吧。回到你的理想乡去。”   在我离开之前,我开启了城堡外围的防护法阵,因而除了我的死亡士兵之外他们都没法儿踏出庭院半步。但眼下……我已经不想再见到这个女人了。倘若将她留在这里,我的名声早晚要被毁坏殆尽——   我觉得我现在在那些村民的心中肯定就是那种穿着破衣烂衫、骑着一柄扫把,在天上飞来飞去、还发出阵阵怪笑的神经质魔法师。而且我还有一群偷偷摸摸、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手下……   这真是……   一场灾难。   我觉得我必须做点儿什么来弥补一下。   毕竟我是一个“大魔王”啊。   然而我听到的回答却是——“我无法坐视这里的灵魂遭受这样的痛苦,我要留下来。”   我几乎下意识地就要一挥手,用那只可以触摸灵体的法师之手将她丢出去了。然而一看到她的面容……我就没法做出这样的举动来。再想一想被困在那里的奥利弗……   也许这一系列事情的背后都别有深意呢?   权衡再三,我也就只能叹口气,站起身,走出了黑城堡的大门。   然后我命令那些死亡士兵丢掉手里的东西,在我的面前一字排开,开始训话:“听着,蠢货们——你们可不是杂兵、不是贼匪,也不是流浪汉!你们是死亡与黑暗的造物,是杀戮的机器,是应该带给人们恐惧与……”   然而今天真是见了鬼——或者这样说也不妥,实际上我天天都在见鬼——但也许就是这样的状况为我带来了坏运气,一个幽魂飘飘荡荡地来到我身边,在我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打断了我话。   我眉头一皱,情不自禁地冷笑起来——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幽魂告诉我,就在现在,就在亡者国度的边缘地带,有一大群村民正在大声抗议——他们不敢踏进浓雾里,只是站在外围,“强烈”要求那个邪恶的魔法师“滚出来”,赔偿他们的损失。   这些该死的凡人啊!要知道现在掌控这些黑暗士兵的可是我,而不是那个女人!是时候让他们知道恐惧究竟是什么味道了!   于是我一挥手,喝道:“列队,跟我走!”   一刻钟之后,我见到了那些村民。   来人倒是不少,足有上百号。手持各类武器——比如草叉、粪叉、铁锹、锄头,还有那么一两口平底锅。眼下他们情绪激动,士气高昂,一边挥动着手里的武器一边有节奏地高喝:“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滚出来——”   我的天,我此刻的心情,真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们的胆子已经变得这样大了?我忽然无比怀念起我从前那个忠诚的死亡骑士,索尔来。倘若是他留守在城堡当中,又怎么会出现如此状况?   当下一挥手,面前的滚滚浓雾如同潮水一般向两侧分开,为我们清出了一条道路。而后我高大魁梧的士兵,用寒意十足的眸子盯着那些人,迈着沉重的脚步列队走了出去——一直走到与他们相隔不到十米的地方。   吵闹的众人终于暂时地安静了下来。然后我也从浓雾当中现身,皱了皱眉,冷声道:“你们……”   “坏人!”然而忽然从人群里飞出一只皮球。   我必须得承认,我应当是被芙蕾雅此前所做的一切搞晕了头脑,以至于我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内做出反应,就那么看着那只从人群里飞出来皮球砸在我的身上,然后落到地上,又蹦蹦哒哒地跳了几下。   ……这人是疯了?   他敢袭击我?   我正打算暴躁地怒吼,就看到一个大约五六岁的金发小女孩打人群里跑了出来——她旁边的父母似乎拉了她一下,但是没拦住——她磕磕绊绊地跑到我身前,弯腰抱起了那只红色的皮球。   然后仰起脸来看着我。   我毫不示弱地瞪着她。然后忽然觉得这样不妥——“毫不示弱”地瞪着一个小女孩。那么……我是该用稍微柔和一点的目光?似乎也不妥。   然后小女孩瘪着嘴看了看我,又把手里的皮球往我脚上一砸:“把威利还给我。”   天知道她说的是个什么人还是一头牛、或者一只羊?   我此刻无比期待她的父母能惶恐不安地跑出来,然后将她拉回去。但是……可恶,天底下怎么还有这样的父母?!   那两个人竟然坐视不理,反倒同其他人一起恶狠狠地盯着我们,又好像在用眼神给那个小女孩打气——芙蕾雅,你究竟都干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竟然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不给!”   于是小女孩又“恶狠狠”地用手里的皮球砸了我的脚一下。   而我身边的那些蠢货、废物、杂碎、呆子,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们俩,在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之前,没一个家伙会想到走出来给我解围。   她又说了一句:“快给我!”   我握了握拳,又咬了咬牙齿。打算马上转身、走进身后的浓雾里。至于那些人会怎么想……管他呢,我是顾不得了。带着这么一群废物……真是我今生最大的耻辱!   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狗叫声——不一会儿,就在我打算“逃走”的时候,狗冲出了雾气。然后它迈着有力的步伐,飞速奔跑着,张开了大嘴——   直向那小女孩扑去!   嘿!好样的!好家伙!   我在心中大声喝彩!哈哈!这些蠢货,都比不上我在路边捡来的一条狗!   然而下一刻我意识到,我又犯了一个错误。那小女孩见到大狗向她扑过去,竟然放掉了手里的皮球。然后用那种脆生生、稚嫩嫩、又惊喜无比的语气喊道:“威利!”   什么!?   大狗转眼就扑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小女孩抱着狗的脖子,亲密地将脸蛋在它的脑袋上蹭来蹭去:“威利、威利,坏人把你抓走了吗?”   而狗呜呜地叫着,发出讨好的声音,又欢快地摇着尾巴,还时不时地往我这边看一眼。就像是在跟我请功。   惨不忍睹、惨不忍睹。   我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我用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一转身,几步就跨进了浓重雾气之中。然后再一挥手,四面八方的亡魂都聚集过来,在滚滚浓雾里一齐向那些示威者发出凄厉的怒吼——   我也不想再去看结果如何,迈开步子,在那些人又一次响起的怒吼声里匆匆逃开了。   当瑟琳娜出现在我身后的时候,我正坐在海岸的一块礁石上。   礁石也经受过岩浆的洗礼,原本粗糙的表面变得光滑平整,就好像人工雕琢出来的艺术品。而我的眼前是泛着绿色荧光的海水,里面含有剧毒。虽然这剧毒因为魔力约束的缘故不会向四周扩散,但只要有什么生物游了进来,就定然会像现在一样,变成一具尸体,漂浮在水面之上。   说实话,这里的风景算不得好,味道更是糟糕。   然而我既不想回到黑城堡里,也不想走去外面听那些人的呼喊。   都是因为那个该死的小女孩——没有她跑出来捣乱,我早把那些人统统干掉了。我刚才应该在雾气里出手,而不该走出去,想要给他们“好好上一课”。结果却发生了那种事。   胡思乱想到这里的时候,背后传来一个声音:“闷闷不乐?是因为自己没能下得了手?”   我的身子一僵。但又慢慢松弛下来。   是瑟琳娜的声音……然而已经无所谓了。倘若她真想要对我做些什么,可不会等到被我觉察以后。于是我没有回头,只笑了笑:“这几天,都是你搞的鬼?”   她走到我身边,抚了抚自己的裙子,坐下来。   她今天的打扮……是典型的新时代风格。长裙华丽合体,装饰华美,配上她原本出众的外表,当真是艳光四射。只是出现在这样一片阴沉沉的土地上,就显得有些不合时宜了。   “嗯……算是吧。”瑟琳娜点了点头。“我只对你的那些死亡士兵动了点儿手脚,让他们在做盗贼的时候变得更加虚弱一些——不至于一挥手,就能杀掉一个人。”   “为什么这样做?”我问她。   “就是为了造成眼下这个局面。”她瞥了我一眼,脸上带着笑意,“撒尔坦,你得承认,你从来都不适合做一个坏人。”   “哈哈哈!”我大笑三声,“你跟我说这话?我前世可是杀了上百万的人,今生又毁灭了一座大城市,你觉得……我不适合做一个坏人?那么你觉得这世界上谁还有资格做一个坏人?”   瑟琳娜转过脸,正色瞧了我一会儿:“能够杀死刚才那个小女孩的人,才有资格做坏人。”   我愣了愣,然后没说话。   “你只是拥有了强大的力量而已,撒尔坦。”她幽幽地叹了口气,“倘若有一只蚂蚁,现在忽然变大了一百倍,继续在他昔日的同伴当中行走,一不小心,每走一步就会踩死上百只同伴,你怎么看待它?”   “那只是蚂蚁。”我说道。   “那如果是人呢?倘若把你现在的力量,统统交给了一个歹徒——那种为了一枚银币可以杀人全家的歹徒,你觉得,他和你,谁更有资格做一个坏人?你又觉得,他是否会仅仅满足于,收割上百万人的性命、毁灭一座城市呢?或者你还认为,他在遇到刚才那种情况的时候,会和你一样,对那个小女孩心慈手软,没法儿下手?”   “你到底想要说什么?”我不耐烦地搓了搓手,“只是为了跟我讨论人性?我是坏是好,又能如何?到了你我这样的年纪——你不会还单纯地认为,世人只有好坏之分吧?坏人一样会做好事,好人一样会办坏事——”   “我只是想要告诉你……”她用温柔地语气说,“别放弃自己,别自暴自弃。的确如你从前所言,我们都是大法师,我们也都是‘这样年纪的人’——世俗的看法已经不能束缚我的心灵,从我的角度而言,我并未觉得你毁掉一座贝利卡城……是多么不可原谅的行为。”   “在我看来,那更像是一个任性的孩子——一发火,挥手毁掉了自己的玩具城堡,可之后总还是会后悔的。就如我刚才所说,你……只是力量过于强大了。然后,又背负了太多的东西。”她顿了顿,向我伸出手,抓住了我的手。   然后真诚地看着我:“醒过来,好吗,撒尔坦?”   我看着她那双纯净美丽的眸子,终于觉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在期待着我的回话。   我想了很久,然后说道:“可是你别指望,我会毁掉这块地方。”   她轻轻地出了一口气,暖暖的气流扑在我的脸上,带着精灵身上特有的那种青草香气:“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建造这样一个地方,所以……怎么会呢?我还希望这里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亡者国度——把西大陆上的怨灵们统统吸引过来,不使它们为害四方。”   “唉。”我拍了拍手,站起身来,“现在我挺遗憾——”   “遗憾什么?”   “每一次我想要成为一个被人畏惧的死灵大法师,却总因为各种缘由都会泡汤——比如现在。”我说道,“其实我之前想过很久——而这一次也原本打算做一个试验——我觉得亡灵军队在面对新式军队的时候,胜算还是相当大的。”   “我甚至想过,一旦帝国派遣大军来围剿我,那么我只需要先用致死法术干掉一小群人,然后再让那一小群人转化为死灵——死者越多,我的力量就越大……我想知道在面对这种状况的时候,新式军队能够坚持多久。”   “你……应当不只是为了兴趣吧?”她看了看我。   “当然不是……是为了东陆的人。谁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跑过来呢?”我摇摇头,“我没有机会同新式军队正面交锋,也就没法了解他们的作战方式,那么以后一旦同东陆人开战——我又怎么有足够的信心呢?毕竟那不是老式的弓弦武器,那是火枪和大炮。”   瑟琳娜笑了起来:“我早说过你不是什么坏人……然而你这想法也太惊世骇俗了一些。拿西大陆上的军队练兵,却是为了帮助西大陆上的军队对付可能的侵略者……倘若不是我,别人定然以为你是个疯子。不过所幸,我在帝都游说得还算成功——你也就一直没能满足自己的愿望。”   “噢……是你。”心中的那个疑团终于解开了。   我想了想,说道:“谢谢你。”   她笑了笑:“不过——现在你是平民了。你的艾林大公爵这个爵位……已经被你的那个后代,亚伯恩剥夺了。”   然后我俩一起笑了起来。   随后,也许是为了缓和气氛、调节心情,我俩聊起了魔法与新式军队这回事来。   这个话题一旦展开,各种推论也就多了起来,到最后,又不可避免地谈及了魔法的衰落、科技工业的发展。   我们当然都清楚这不可避免——   科技知识,人人都学得会。人们可以开办学校,令每一个普通人都有可能接触、了解这门学问,然后再依靠那个庞大的人口基数,从中诞生无数优秀的学者,再次推动科技的进步。它就与那火枪一样,相比魔法而言更易入门、更易普及,更易操作。   而魔法……即便有那么一个人突发奇想,开办了许多魔法学校,却也还会受到另一个条件的限制——只有那些具有魔法师血统的人,才有可能掌握这门技艺。   而受到北辰之星“眷顾”的人又是那样稀少……   所以在这个新时代,在科技正与魔法争抢“学徒”的情况下,它的衰落便是必然了。   即便还有一两个像我与瑟琳娜这样,可以在一夜之间毁灭城市、屠灭军队的存在……然而一旦我们死去,就很难保证还会出现同样强大的人。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是瑟琳娜回到此地,表态支持我的原因之一——她同样不愿见到魔法就此消亡……哪怕这是我们的最后一个“公开声明”,她也希望见到这片土地,能够一直存在下去。   一直提醒人们,还有这样一种力量,存在于此。 第三百二十三章 往东陆   我将我在理想乡当中经历过的事情统统告诉了她,然而她并未表现出震惊。惊讶也许是有的,但或者是因为在我沉睡的漫长时间里,瑟琳娜同样思考了很多这方面的事情,因此她很容易地接受了。   然后,她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什么时候才会成神呢?”   我微微一愣,然后像是自己言自语地说:“当那一天到来的时候,自然就会成神了吧?”   瑟琳娜惊讶地看着我——当然我觉得这表情略显夸张,是她故意做出来给我看的:“我可从来不知道你是一个习惯于消极等待的人。”   我苦笑:“那我又能如何?他早为我安排好了一切。”   “他?”她严肃地看着我,“他难道不是你?倘若这一世的你所要做的只是消极等待,那么那个‘他’又是怎么成神的?或者说,第一个成神的你,难道也是这样的心态吗?”   现在她的话倒总是会令我深思。因而我沉默地想了想——   “要说成神,瑟琳娜,可能我现在就办得到。找到北方的大空洞——那个因为很久很久以前的传奇魔法所形成的大空洞,跳进去,应该就可以走到那最后一步了——至少米伦以前是这样做的。然而奥利弗又告诉我,应当等到最后一刻——吸收了足够的灵魂之力才有把握冲破位面之间的晶壁……”   “我觉得这两种方法的决定性因素就在于奥利弗。也许从前的他还有足够的能力帮助米伦冲破晶壁的阻碍——那个时候他的精神力是那样强大。但现在么……他已经不行了。一切都得靠我们自己。并非我愿意消极等待,而是——”   “你想要我怎么做?毁灭西大陆上所有的生命吗?现在已经不是过去,人类也再不是任由我们宰割的蝼蚁。建立这座城堡之初,我的确在心里升起过这样的念头,然而后来我发现……即便是借助黑暗之后塔克西丝的魔力,我也没法儿迅速地得到足够强大的力量。奥利弗所说的,以整片西大陆上的人口数量帮助有数几个的存在成神……这的确不是没有道理的。”   “嗯……”瑟琳娜的眼波流转,看着远方的海平面。过了好一会儿,她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我,“其实还有一种方法,可以达成你的目的。同时……不需要牺牲那么多的人。”   我一愣:“哦?说来听听。”   “这法子……你从前也用过。但是这一次,也许需要更大的勇气。那就是——”她慢慢说道,“尽快挑起西大陆与东大陆的战争。将这场你一直忧心,却迟迟不肯到来的战争催发出来……两片大陆上的人口相互厮杀,死亡的数量将达到一个惊人的程度。那么一来,哪怕这片地图上还有一半的人口存活,我想你也可以……”   “呵……”我得承认,当我听到这个想法的时候,心中首先是一喜。然后才意识到,这个想法的背后包含了怎样的……   怎样的……   该说它可怕?还是邪恶?   然而,我与瑟琳娜都知道,这个邪恶又可怕的想法,为的却是一个似乎正义而崇高的理由——助我成为神祗,找到一个机会,阻止那永无止尽的轮回,令这个世界从悲惨的命运当中脱离出来。   但是……我可以视一个或者几个的凡人为无物,甚至在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以数百万人的生命为代价重塑自己的身躯。可还有那样一句话——量变导致质变。   倘若眼下,我采纳了她的意见,以数千万、上亿人的牺牲作为筹码,为这个世界“放手一搏”的话……   究竟算得上是悲壮的正义,还是彻底的邪恶?   这种规模的杀戮……似乎已经超出了我所能接受的范围。   我看着瑟琳娜——暗精灵的脸上波澜不惊,似乎在等待我的答案。于是我忽然意识到,我眼前的这个美丽女子,并非人类。她是暗精灵。   长久以来我几乎都忽略了这个事实,或者说,压根儿就没有在意。   因为我们同为操法者,又是操法者当中最顶尖的存在:传奇大法师。这种身份的认同感远远超出了种族的局限。就好比以前我们对米伦的称呼是大法师米伦,而非暗精灵米伦一样。法师们自称“类神”……在我们的认知当中,我们并不属于凡人。   但眼下,种族的局面便便起到了关键作用——暗精灵从来就不认为自己是人类,白精灵也是如此。他们一向自认为是比人类更加高贵的物种,只有操法者才配与他们平起平坐。而此刻的瑟琳娜,兼具了暗精灵与操法者这两种身份……   我早该想到,人类的生与死,与她而言并非什么大事。   也正是有这样的因素在内,她才对我毁灭贝利卡这件事并未表现出多少反感之情吧?   也正是因此,她才能平静地提出这样的建议来。   令两片大陆上的人类,自相残杀。以牺牲一半人口为代价……   助我成神。   而我心中又生出了另外一个想法——上一轮的文明,会不是也是以这种方式而终结的?   我总觉得,人类文明达到了那样的程度,精神层面的文明也应当随之进步。拥有了广泛普及、威力甚至更甚于传奇魔法的力量,人们应当更加理性隐忍。而为何他们又毁灭了?是像我从前推测的那样,毁灭于内战吗?   要我说的话,毫无疑问——那定然是有外力干涉。   有什么人挑拨、鼓惑了他们。   否则我实在难以想象,即便是我这样的人,都很难以人类群体的半数毁灭为代价达成自己的愿望——那些更加理性的人又怎么会在明知结果为何的情况下,让全世界为自己陪葬。   瑟琳娜观瞧我的脸色,幽幽地问了一句:“你想好了吗?”   我觉得她此时的声音像是来自深远地狱的古魔。   我看了她好一会儿,直到觉得她那张熟悉的脸庞都变得有些陌生,才说:“如果我们不做这件事,他们也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对不对?”   她点了点头。   “如果我们因为内心的负罪感,而将脑袋埋起来,装作看不到、也听不到,直到世界真的毁灭的那一天才发出哀叹感慨……诚然,那样一来心中会觉得无所愧疚,然而……我自己也在某种意义上,算是那场灾难的帮凶,对不对?”   她再次点了点头。   其实我很感谢她,能有耐心听我的违心之言。然而也正是因为有了她——   我才能慢慢抬起自己的手,又握住她的手:“那么,就让我们为人类带来一场,前所未有的大灾难吧。倘若我们失败了……所遗憾的,也不过是将那场毁灭提前了数百年而已。”   她微笑起来,手指在我的掌心里动了动:“我会陪着你。”   “无论是成功或者毁灭,我都乐于成为——半个英雄,或者半个帮凶。”   于是我站起了身,面朝大海,看向东边的天际。   “那么,我们该到对岸去了。”   我想我们的计划称不上高明,甚至有些老套。   这种老套的计划曾被很多人谋划过,并且也有很多人想要将其付诸实践。但在历史上……能够成功的人屈指可数。   然而我是撒尔坦,她是瑟琳娜。倘若由我们来施行的话……我找不到它会失败的理由。   哪怕那里是陌生神秘的东陆。哪怕对方,是那个人类有史以来,最强大帝国的皇帝。   我要杀死他。   以西陆的名义。   然而这样做当然不够——也许他的继任者会倾举国之力为他复仇,但也有可能,那人会担心自己的地位不稳,选择忍耐。   可没关系——我了解东陆人想要什么。我将抛给他们一个香甜可口的饵……由不得他们不上当。   对于东陆我一无所知,但瑟琳娜似乎知之甚详。在我沉睡的一百七十里,她一直密切关注那些东陆人的势态,并且进行了深入的了解。也是直到我做出了那个决定之后才发现……她竟然学会了东陆的语言。   接下来的几天时间里,我接受了一段严格的训练,教官则是美丽的暗精灵。“通晓语言”这个法术本就可以理解一部分东陆语,而我又有安送给我的那一枚宝石。加之瑟琳娜的辅导,十五天之后,我已经大致掌握了这门听起来艰涩拗口的语言。   但也仅仅是“大致”而已。虽然基本能够听懂,也能说上几句话,然而总是带着怪异的口音——这是瑟琳娜的评价。但她同时安慰我,东陆上民族众多,每个民族的口音又有很大差别,也不用担心太过引人注意。   随后我安顿了城堡里的人。那四位,当然是绝无理由放过的。虽然从理想乡归来之后,我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局限于从前的“小打小闹”,可也不能就这么释放他们——我的死亡士兵们已经将我名声败坏得“狼藉不堪”,倘若再放走这四个人,让他们把黑城堡里的真实情况透露出去……那我就完全没有脸面在这块土地上立足了。   因此我只能选择了一个最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让目前这种情况一直维持下去。   就让芙蕾雅继续待在黑城堡里——她是把这边变成另一个理想乡也好,是成为那个四个人的“女神”也好——至少别让其他人再冒冒失失地跑进来,至少让这片死亡国度维持下去。   因为当我归来之后,这里还有大用。也许我就会在这里封神,然后……   拯救世界。   尽管我觉得这个想法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儿滑稽,但在一个午后,我与瑟琳娜离开了这座城堡——去因纳德立。   据她说,现在的因纳德立,几乎已经被东陆人“占领”了。那些黑发黑眼的人在那个国家里开办了不计其数的商店和交易行,把从港口上运来的东陆货物源源不断地倾销到这片土地之上,榨干周围每一个人兜里的铜币,再将那些财富运回他们自己的国家。   而很多西陆人——那些穷困潦倒、孤独无依、又身强力壮的西陆人,也会随船被运走,去往另一片土地,成为劳动力或者牺牲品。   但这至少说明,当我们两人出现在那片土地之上的时候,并不会如何引人注目——至少我们还可以使用变形术。但为了计划能够顺利得以实施,我们还是打算用真面目示人。   瑟琳娜在欧瑞拥有公爵的身份,这也为我们提供了不少便利。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就弄到了不少关于东陆商队的信息,更是在路上请来了一位东陆的翻译官。   她没有对其隐瞒我们的身份,只坦言,想要去另一片土地上看看异国风情。虽然东陆人在面对西陆人的时候总会有那么一丝傲气,然而此刻他面对的却是一位公爵殿下和一位“大公爵”殿下。因此这位翻译官在我眼中看来还算是温顺恭谨的。   因为倘若我们真的抵达了东大陆的土地上,那么我们就将是历史上首次踏足那个帝国的西大陆高级贵族。而他的名字也将被载入史册——这是他的原话。   不过这件事当然没有惊动帝国的高层,一切都是“私人名义”——在路上我们玩弄了一两次小手段,好让他在看到沿途小官吏对瑟琳娜的那种恭敬态度时更加笃定我们的身份。瑟琳娜的身份当然是货真价实,然而我的可就有水分了——   因为即便欧瑞的高层已经在某种程度上、违心地对我达成了“谅解”,可还是剥夺了我“艾琳大公爵”的头衔。   于是那位翻译官将我的低调理解为“更上位者的威严”,就那么被我们蒙蔽过去了——一个翻译官当然不可能清楚地知道那一夜的内幕,也不可能知道帝国对于我的“处分决定”。   穿越欧瑞国境花了将近三个月的时间。穿越亚丁的国境又花了半个月的时间——我们从两国接壤的一块飞地当中经过,然后就直接北上,来到了因纳德立。   因纳德立最大的港口,海因斯。   这里与我记忆当中的那个城市已经全然不同,我甚至……觉得自己已经不在西大陆了。街上随处可见异域风格的建筑物——不同于西陆建筑的粗犷豪放,东陆人似乎更加偏爱精美华丽的装饰,一张又一张东陆人的面孔从眼前闪过,来来去去,忙碌充实。这座港口城市焕发着前所未有的生机,即便规模没有贝利卡那样宏伟,但表现出来的却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气质——   繁华……远超人们想象的繁华。   而我竟然在街上见到了一辆蒸汽机——不是贝利卡城里那种粗笨不堪的蒸汽机,而是突突地冒着浓烟,在街上穿行而过、其后装载着满满一车斗的货物的蒸汽机。   东陆人都并未变现出多少惊奇之色,每一个人都是习以为常的样子。就连这里的西大陆居民,在它从眼前经过的时候,也面不改色,依旧忙碌着自己的事情。   我身边的翻译官连忙向我介绍:“当您到了帝国之后——这样的东西随处可见。也许您最后还会因为见得多了,厌烦它的味道和噪音。据说在皇城附近,这种车辆是禁止通行的。因为皇帝陛下听不惯它——”   “据说?”我将目光从车窗外收了回来,“这么说来你也没见过你们的皇帝?也没见过皇宫?”   翻译官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种极轻微的鄙夷之色——但转瞬即逝。他随后笑着说道:“呵呵……帝国实在太庞大,很多人一生都没有去过帝都,更别说面见天颜——帝国的皇宫……不,皇宫威严宏伟,不是每一个人都进得去的。”   想了想,又补充:“即便是官员,也不是都能够见得到皇帝陛下。”   “噢……”我点了点头。我听出了他话语里的重点。   皇城。就是说……像是一座城市那样大小的皇宫么?这倒有点儿意思。毕竟号称西大陆最雄伟的欧瑞皇宫,汉弥尔宫,在我看来也不过是一座占地颇广的城堡而已……   而那东陆皇帝的居所竟然是一座“城”。   这家伙……无非是在炫耀东陆的繁盛而已。但就我眼下的见到的情景,他的确是有炫耀的资本的。只是这蠢货还不清楚……将要被他指引往自己故国去的,究竟是两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三百二十四章 浩瀚洋   远洋货轮“帝国公主”号——这是翻译官康斯星告诉我的名字。   但船体上写的是东陆文字,以我的东陆语水平也大致知道它实际的名字应该与翻译官告诉我的略有出入。实际上它应该叫做“长公主”号。但也许是翻译官依照西陆的风俗才重新翻译了一遍——就像是他的名字。   据说“康斯星”只是音译,而他的东陆语名字应该是“康诗兴”。   第一眼见到这大船的时候,我还以为自己见到了一座海上城市。它是那样巨大,沉默地停靠在港口边,俯视着整个海因斯。船上是没有帆的,所依仗的动力来源也不是靠人力划桨,而是来自于它船体两侧,那两片巨大的轮子——它们几乎比甲板上的五层船楼还要高一些。   而我也大致知道了,为何它会被称为“轮船”。   我当时满怀敬畏之情站在港口上看了它好一会儿,才与瑟琳娜走上长长的踏板,到了甲板上。   此前我几乎没有什么乘船旅行的经历,因而一切在我看来都是新奇的。无论是我身边来来往往搬运货物的东陆人,还是那些神色萎靡、衣着破烂的西陆迁徙者,都令我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感受——似乎我已经提前抵达那个国度了。   船长名为贾斯道尔,这应该也是他的西陆名字。而根据他的发音,我推断他的东陆名应该叫做贾似道。根据发音来猜本名的游戏挺有趣,而他们又都认为我与瑟琳娜的东陆语不大好,所以我时常可以听到一些他们不小心透露出来的、以为我们没法儿理解的信息。   比如眼下坐在一层的餐厅里,我就正在听着船长与翻译官,在不远处低声说着话。   他们应该是在用“古语”交谈。就像西大陆的贵族们有时候会使用书面语谈话一样,他们似乎也认为现在使用的那种东陆“文言语”我和瑟琳娜听不大懂。   可这就错了。因为我对于那种“文言语”的了解远甚于他们日常使用的白话语。当初西蒙的口语就是文言语,而安给我的那枚宝石里面的东陆语,也是文言语。所以我现在可以毫不费力地、相当清晰地弄明白他们在讨论的事情。   他们正在讨论我与瑟琳娜。   而船长似乎对我们的真实身份有所怀疑。   “大公爵和公爵?我没理解错的话,他们的身份应该是亲王和郡王?康诗兴——你看他们的排场,看起来像是王爷?”   康诗兴往我们这边瞥了一眼,我装作不明所以的样子向他点了点头。于是他对我一笑之后对船长说道:“一开始我当然也怀疑他们的身份。但是我们跟着他们两个穿越了半个欧瑞的。路上我们还会在城镇里停留——您没见到当地官吏对他们表现出来的态度。说是战战兢兢已经不足以形容了——那应该是说是畏惧。而且那个女公爵还拿出了她的纹章——贾兄应该知道纹章这东西吧?”   “嗯,这个我清楚,类似官印一样的东西。”   “呵呵,的确是类似。但是又有族徽的含义在里面。”康诗兴点点头,“女公爵的纹章里有白槿花——这个是欧瑞的皇族才能用的东西,某些时候也会赏赐贡献卓著的功臣。可能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们要去东陆,女公爵只说自己是黑塔公爵,沿途的官吏也没敢多问。但依我看来——他们是了解她的身份的。也了解那位大公爵的身份。但是都没敢说。”   康诗兴意味深长地看着船长:“至于排场,贾兄,这种西陆的小国,即便是王爵一类的大贵族,又怎么能同我们帝国比?一百多年前他们的侯爵伯爵之流在自家的时候还穿着布衣,你能指望他们讲究什么排场?”   船长摸了摸自己的胡子,点点头:“你这么说,也是有些道理的。看起来那个大公爵,当真是大人物了?”   “也许是皇族呢?但我一直没见他的纹章。可要是想想咱们帝国的那些个王爷——你我这样身份地位的人,一辈子能见着几次?”   “我可不比康兄你啊……呵呵呵。前些年你捐了个伯吧?在西陆人这里也是有一方封地的雄主啊。”   康诗兴低声笑了起来:“玩笑话、玩笑话,什么雄主,回去了还不是个有名无实的,呵呵呵……”   接着这两人就相互吹捧起来。而我略微有些诧异——这区区一个翻译官,在东陆竟有伯爵的爵位么?   于是我看了看瑟琳娜。她向我微微摇头,笑了笑,然后说出一段精灵语——想来也是担心隔墙有耳。   “我倒是了解一点。东陆人的封爵很混乱,不像我们有爵位就有封地……他们那个更相当于某种荣誉头衔——就像我们的方旗爵士。而且最近这些年……似乎他们是可以用钱来买爵位了。实际上这样的现象现在在欧瑞也存在。只是你没关心。”   “嗯。”我点了点头,然后专心对付起眼前的食物来。   味道倒是不错,然而餐具真让人没法儿忍受。他们把这两根木棍叫做筷子……我就只能一手握一根,当成刀叉来用。打算去东陆的时候曾经做了周密的准备工作,却唯独忘记带上了餐具。   可当我看到瑟琳娜——美丽优雅的瑟琳娜也笨拙地只用着这种陌生餐具的时候,心情就变得好了些。   船长走了过来,怪模怪样地向我们行了一个觐见礼——我不由得微微一愣。   一来这礼节太隆重——眼下又不是在正式场合。   二来……这是女士们使用的礼节。   但我看着他别扭扭地把双脚拧在一起之后,还是强忍着没笑出声,倒微笑着向他点头致意:“感谢您的船和食物。都相当不错。”   船长微微一愣,也笑起来:“您的东陆话说得也真好,殿下。”   我再次点头,微微一笑——看起来这动作倒是在两片大陆都通用。船长知趣地道了声晚安,然后走出餐厅。   “他们可一点都不怕你——你现在真成了一个大贵族了。”瑟琳娜打趣我。   “不过往后他们可就笑不出来了。”我看着不远处的康斯星,哼了一声。   用过一顿令人痛苦不堪的晚饭,我们两个人慢慢逛到甲板上。夜幕已经降临了,漫天星斗灼灼。海风夹带这腥气扑面而来,令我感受到略微的凉意。   我第一次来到这样的大洋之上——放眼望去,不见大地,不见远山。只有无尽的海水、深蓝色、蓝得发黑的海水。据说今天的天气还算不错,但仍可见海面之上波涛汹涌,浪头在拍打着船体,溅起大片白色的水花来。   我们还要在这样的汪洋之上航行将近两个月。   代瑟雷特洋……东陆人称之为浩瀚洋。   我终于见到了它的真面目。   只是不知道当我们航行至某处的时候,奥利弗对我所说的“异像”,会不会如约出现。 第三百二十五章 海战   海上航行第八日。我想我已经了解了这艘货轮。   之前我就对她的名字感到惊奇——倘若这仅仅是一艘民用船的话,怎么敢使用“帝国公主”这个名字?   之后通过与翻译官和船长的交谈我才得知,这艘船原来真的有皇室背景。而她的主人正是帝国的长公主。   帝国是一个很奇怪的国家——不像欧瑞、亚丁、因纳德立那样,都有自己的国名。相反的,东陆人从未赋予自己的国家一个具体的名字,而是一直以皇室家族的称号为它命名。例如这一代的皇室姓氏为孙,帝国的称号为“华”。   因而帝国叫做“华”。倘若今后有其他的家族取而代之,像德尔塔王室从前取代格尔兹皇室那样——它便会另换一个名字。这不像欧瑞,或者亚丁,无论哪个家族掌权,它仍叫欧瑞、亚丁,而不会变成因那德立或者东帝汶。   不过说到“改朝换代”这回事……无论船长还是翻译官都显得讳莫如深。因而我再一次意识到,这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文明。   也许是东陆人发达的科技带给了他们强大的国力。而这强大的国力又令他们变得深沉、傲慢、有些不善言辞。甚至在我看来,有些老气横秋的感觉。   他们固执地维护着帝国的尊严,似乎不允许自己、也不大乐意听到别人对那个古老的国家发表任何不好的评论。因而在讨论了这个话题之后,船长似乎一整天都在试着避开我——翻译官告诉我,那是因为他生气了。   我虽然对此一笑置之,然而也明白了抵达东陆之后,应当以何种态度同那里的贵族交流。   第九天的时候遇到了暴风雨,我没想到瑟琳娜竟会晕船。度过了一整个痛苦不堪的晚上,终于捱到风停云散、天朗气清。我扶着她走到已经不甚颠簸的甲板上,呼吸略带腥气的海风,终于看到她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   我们起得相当早,而似乎现在绝大多数乘客都在船舱里补充睡眠。因而甲板上只有船员在走来走去,不像以往那样,满是撑着东陆风格竹伞的妇人,或者是穿着华服的商人。   走了一会儿,竟然遇到了船长。他穿着黑色嵌白边儿的交领航海服,嘴叼了一支烟,一边吞吐烟雾一边向我们点头致意:“两位殿下。”   其实我能觉察得到,他这么叫的时候多少带着点儿轻佻的意味。然而我认为这那些东陆人特有的傲慢使然,并未往心里去。而是同样点头还礼:“日安,船长先生。”   他关切地看了看瑟琳娜——不的那是那种对于乘客、贵宾的关切,更是那种对于一个美丽女子的关切:“瑟琳娜殿下晕船?”   瑟琳娜脸色苍白地笑了笑:“已经不碍事了。”   船长挺了挺腰杆,又吞吐一口云雾:“第一次远航有这种反应也不奇怪——但远洋也有乐趣。比如今天,我们就会遇到见到一种不得了的东西。”他顿了顿,没有继续说下去。   我当然知道他在等什么,于是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噢?是什么东西?”   船长看了看瑟琳娜:“是一种大鱼。”   又看看我,用手比划着:“很大、很大、很大的大鱼。”   我对于海洋里的东西知之甚少,因而对于他口中那种“很大、很大、很大的大鱼”并没有直观的印象。然而出于礼貌,也只能做出些惊讶之色来:“哦?那么什么时候见得到?”   船长眯着眼睛看了看海面:“就在今天。昨天我们就已经发现它了。今天也许肯定见得到。”   海上的日子挺无聊。因而这件平日里也许我压根不会的关心的事情也就勾起了我的兴趣。我想了想问道:“那么我们就只是看一看?”   船长笑着看了看我:“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见到它的时候,您就知道了……那东西根本不可能被捕获。”   实际上船长的判断也并不准确。   因为我们是又隔了一天才见到那东西的……那个带给了我无与伦比的震撼的大鱼。   当时是中午,天朗气清、万里无云。平静的海绵宛若一大块蓝宝石,生不起一丝涟漪。货轮两侧的巨大转轮在蒸汽机的带动下,将蓝宝石的表面犁出了两条白印,吸引着大群海鸥翩迁飞舞,鸣叫不休。   我与瑟琳娜坐在三层的小甲板上,头顶撑着遮阳伞,百无聊赖地说些早年间的奇闻异事。船长因为我俩的高级贵族身份,将这片平日里极少数人才能进入的“特权区域”留给了我们,而自己则跑到舱室里籍着望远镜向外看——似乎在寻找他所说的那条大鱼。   当我站起身来,打算松松筋骨的时候,我忽然看到,货轮的左侧海面出现了一道白印。那白印离我们颇远,然而即便在这样的距离看过去,也会觉得那道白印比货轮留下的尾迹还要长。   换句话说……倘若那是因为一条鱼即将浮出海面而出现的白印的话,也就意味着……它的身长是这条船的三到四倍。   我下意识地再次看了看身下这条巨大的货轮,然后忽然明白为何船长要使用三个“很大”来形容它了。   这何止是“很大”。即便是“巨大”这个词语,在它的面前也显得过于苍白。   于是在人们奔走呼号着发出的阵阵呼声当中,大鱼浮出了水面。首先出现的是一个弧状的头颅——就仿佛有一座深黑色的小岛从海底升起,从上面落下不计其数的海水来。接着是它尖尖的嘴巴——那在我看来更像是鸟嘴。锥形、修长,下颚是白色,上半部分则是与头颅一样的黑色。   而后,这大鱼从海平面以下探出头,似乎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接着猛地扎了下去。带起的水波激荡得庞大的船体都有些轻微晃动——当然这“庞大”在它的面前不值一提。   就在我以为它只是惊鸿一现、就此远遁的时候,更前方陡然爆发出一阵惊天巨响,而后大鱼以惊人的速度从水下跃起,足有半个船身大小的尾鳍猛力拍打海面,溅起海啸一般的浪涛——   挟着数以万吨计的海水,迎着正午的阳光,泼洒出无比璀璨的光亮又带起遮天蔽日的阴影,在空中划过长达数百米的弧线,轰的落到了更前方!   似乎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一跃而微微颤动。它溅起的海水大片落下,天空当中似乎落了一场大暴雨,将每一个毫无准备的乘客都浇成了落汤鸡。   我的心神为之所夺,与瑟琳娜站在原地、目瞪口呆。   这世界上……怎么会有如此生物!?   过了好久,我才重新回过神来——   此刻大鱼已经完成了一次跳跃,就那样露着三角形的背鳍,稳稳地游在货轮的正前方,似乎打算与我们一路同行。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发现船长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用某种充满了敬畏虔诚的目光看着极远处的大鱼,像是梦呓似地说:“很壮观,是不是?”   我无声地点点头。然后说:“它有没有名字?”   “它叫海豚。”船长眯起眼睛,看着海豚脊背上反射出的金色阳光,“它是海员的神。正是有了它——我们才可以穿越更前面的迷茫海。这些天我们一直在海上打转……就是为了等它。”   打转……我愣了愣。我可没发现我们最近在打转。四处都是茫茫大洋,而我也没想着观察星辰定位。看起来术业有专攻这句话果然没错儿。   只是,迷茫海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我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呵呵,那个……”船长看了看我与瑟琳娜,欲言又止。看起来像是想说,又在顾忌着些什么。然而最终他似乎没能抵挡得住向我们两个异乡来客“炫耀”他丰富航海经验的冲动,神神秘秘地说,“听说你们西陆人相信这世界上有魔法师。”   我与瑟琳娜对视一眼。然后我笑着说:“对。我本人也对此深信不疑——前段日子,据说贝利卡就毁在一个法师的手上。”   船长笑了笑:“咳咳,那个么……我也听说过。不过那种事情,我更愿意相信是人力所为,比如战争……但眼下我要说的事情,也许你们两位听起来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是——”   他正色道:“的确存在。”   我静待他的下文。   “海底下,有鲛人。”船长用手往下指着,小声道,“平常我们都不敢大声说——做这一行总是有很多讲究,这个就是忌讳。你不能在海面上大声喊他们的名字,要不然,就得等着船毁人亡。”   哦,鲛人。我还以为他会说出什么样不可思议的事情来。鲛人这东西我当然知道——这是每一部魔法典籍当中都提到过的事情。鲛人们在水下建立了庞大的国度,面积是地上世界的几倍、十几倍、甚至几十倍。因为就从来没有人能够弄清楚,这世界上究竟有多么辽阔的海洋。   船长继续说道:“我前面提到的迷茫海——就是被那些鲛人盘踞着。我们得通过那里才能继续往前走,可是没有海豚的引领……谁都没法儿过去。”   对这件事我倒是很感兴趣:“……海豚。它为每一艘船引路?”   船长带着敬畏的眼神看了看远处的那个大家伙:“是啊。它为每一艘船引路。所以我说它是海里的神明。每当有船、或者船队要通过那一块海域的时候,在这附近转悠上几天总能等到这个大家伙。然后它就带着我冲破迷雾,一直抵达安全的海域——运气好的话,它还能带我们一直走到帝国的海岸。有它带路,暗流、暗礁,统统都能避开。您没法儿想象每一个航海人有多么敬重它——”   我弄不明白那个家伙为什么要这样做。我想船长也弄不明白。他称其为神,但我没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一丝一毫的魔力波动。从最初的震撼中恢复过来,我不得不遗憾地承认,这个大家伙……也仅仅是一头巨兽而已。   至于为船只带路……也许是本性使然?也许是它将人类的船只当成了同类?   我弄不清楚。但还有一个问题:“唔……船长先生。为什么你们不绕过去?海洋如此广阔,总有法子绕过迷茫海吧?”   船长笑了笑:“海洋广阔是真的。但是这海面,也不是处处都可以通行。从东大陆到西大陆之间有一条捷径——就是从海因斯港直达白山港。这两个港口离得最近,再往其他的地方,就拿现在来说,我们的航线每偏一度,可能行程就要拉长一个月。如果绕过迷茫海,单是时间上就得耽误将近三个月的时间,还不说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突然出现的逆向洋流——算上那东西的影响,即便在海上漂流一两年也不稀奇。”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   然后我们三个又谈了些有关迷茫海的话题。从前我与瑟琳娜都只是“知道”鲛人的存在,却从未真正地见过它们。而船长先生,也仅仅是在雾气当中见过那些奇特的生物。据他说,迷茫海的地形相当特殊。海面上随处可见小型岛屿,岛与岛之间的距离有的不过相差十几米。   然而相隔不过十几米的两座岛屿之间可能是百米深水,而相隔数百米的两座岛屿之间却有可能是一片浅滩。再加上海面上常年雾气蒙蒙,即便是上一次刚刚测绘了海图,下一次通过的时候也会晕头转向,一不小心,就会触礁沉默。   而且还有些传说。据说在某些夜晚,会有鲛人坐在礁石上歌手——那歌声会对海员们产生不可思议的吸引力,令他们放开手中的揽胜、船舵,然后酿成一次又一次悲剧。   所以需要海神“海豚”引路。据说海豚会发出看不见的声音,同那些鲛人交谈,劝阻他们开放道路。而鲛人们同样敬畏海豚的力量,会在听到海豚的劝阻之后纷纷逃离,交出那片海域的控制权,使得船队可以安全通过。   听船长说了这么久,我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   东陆人一直没有大规模入侵,难道就是因为这一片迷茫海?   是迷茫海限制了他们的舰队规模,使其有心无力么?   我从前推断他们的国度当中也发生了与矮人地下王国同样的事情——那时候我就觉得那理由有点儿牵强:即便是欧瑞这样的国家、或者是南帝汶那样的国家都从那场灾难中恢复了过来,何况那个传说中无比强大的帝国呢?   如果现在这个才是他们一直没有出兵的真相……   我看了看瑟琳娜。于是从她的眼中也读到了同样的念头。   那么我们就为他们打通这段航路。   海上航行第十日。我已经可以见到迷茫海的样子了。   远处天际出现了一片乌云。那片乌云看起来无比巨大,像是一张盖子扣在海面之上,云层里还隐隐有电蛇流窜。乌云之下的海面是一片蒙蒙的雾气,把平日清晰可见的海平面掩藏了起来。   船长先生的脸色渐渐变得凝重,低声说道:“我们就要走进去了。”   “海神保佑,平平安安。”   货轮前面的海豚平稳前行,没有再像那次一样跃起,也没有像前几天那样,时不时地侧身来看看身后的船只。它沉默而温和地引领着我们,慢慢进入了大雾之中。   船上的每一个都变得有些沉默。大多数人选择回到了舱室里,似乎害怕见到传说中那种惑人心智的可怕鲛人。而我与瑟琳娜却来到船舷边,透过雾气向周围仔细观察,十分期待能够见到那种传说中的生物。   生活在下水的,被称为“人”的存在,究竟会是何种有趣模样?   船长曾经劝了我们两回。但在见识了我俩的坚决态度之后叹了口气,只命令两位海员远远地站在我们身后……保护我们。   我在正午时分进入这片海域,一直行到傍晚、周围的光线暗淡下来之后才开始见到隐约的岛屿轮廓。它们看起来面目狰狞,在雾气里掩藏踪迹,好似欲择人而噬的猛兽。   海面的雾气已经浓重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有细小的水滴在身边凝结,又仿佛下一刻就会便成小雨落下来。我和瑟琳娜的身上都已经变得潮湿。为了不使得水分影响到腰间的魔法材料,我们施展了恒定结界这个法术,将雾气从身边隔绝开来。   两个海员已经离开了。实际上这不是他们玩忽职守,而是……我们待得时间实在太久。从正午到傍晚,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保持着观察的姿态注视周围的环境,即便是站在身后的那两个壮汉都觉得吃不消。   因而在我向他们表示,他们可以先离开的时候,两人只是小意推脱了一番,随后便逃似的跑开了。   甲板上,船舷边,就只剩下我与瑟琳娜两个人。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船体上亮起的灯光在雾气里没有传播多远,到了我们这里就变成了模糊不清的小团光晕。向后看去,仿佛大船消失了——若非远处的光晕还证明它就在我们身后,我还会以为我和瑟琳娜此刻身处一座木质的孤岛之上。   瑟琳娜略显遗憾地叹了口气:“也许我们见不到那些鲛人了。”   我倾身靠在船舷上,向更前方望去——那里也有一团光亮。   那光亮是微蓝色的,在浓雾里若隐若现,仿佛一盏巨大的风灯。那是那只海豚。这奇特的大鱼竟然会在夜晚发出荧光,冲破重重迷雾的阻拦,为我们的货轮开道。   这种生物简直是世界的恩赐——就好像一个温柔而平和的智者。   我微微摇头:“不。我有种预感……”   实际上是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因为这雾气实在太浓重了。浓重到不像是自然形成的。   仿佛就是为了证实我的话,前面的大鱼忽然躁动起来。   我当然看不清它的具体动作。然而我可以看得清,那一团蒙蒙的光亮剧烈晃动了起来。随后周围的空气开始微微颤动,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震荡着我的内脏——就好像有十几口大钟在我的身边同时敲响,我感觉得到那种震动,却听不到声音。   我意识到,这可能是那大鱼在嚎叫。船长曾经说过,它会用叫声“劝退”鲛人——是眼前的这种情况吗?   但身后又传来了隐隐约约的惊慌呼喊,我听得到里面有船长的声音。于是我想……这大概也不是他预料之中的情况。   过了几分钟,当那震动还在继续的时候,船长匆匆跑到我们身边,擎着望远镜向那大鱼看。然而雾气蒙蒙,即便是我的法师之眼也无法清晰见到它的样子,何况是他。因而他只能一把拍在船舷上,一便喘着粗气、皱着眉头,似是在尽力忍受那种痛苦的感觉,一边问我:“你们……你们有没有发现、什么异常?海豚怎么了?”   说实话,我的确是为他和这条船担心起来了。   若是在陆地上倒无所谓。然而此刻我们身处大洋……倘若这船出了什么事,那乐子可就大了。我和瑟琳娜可没有成为第二、三个葬身大洋之上的传奇大法师的打算。   于是我试着尽量把刚才事情原原本本说出来:“起初一切正常。但就在几分钟之前海豚忽然变得躁动不安。然后——这是不是它在叫?”   “对。”船长皱着眉,“这是怎么了?以前从未这样。”   船长还想说些什么,但我忽然心中一紧。然后慢慢说道:“我想,它可能是受伤了。”   我闻到了血腥气,尽管极其轻微。而瑟琳娜向我点了点头,证实这并非我的错觉——暗精灵对于血腥气更加敏感。   船长摇头:“怎么可能,寻常礁石伤不了它——”但他马上住了口。因为血腥气已经越来越浓烈了。似乎是海豚的鲜血从伤口里涌出来,流进海水当中,终于大片大片地扩散开来。   船长的脸色变得惨白。他战战兢兢地倒退了两步,眼珠像是快要从眼光里掉出来。他哆嗦着嘴唇,早不见了平日里那种镇定沉稳的模样:“海祭……海祭……鲛人要海祭啊啊啊啊!!”   我上前一步,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厉声喝道:“什么海祭??”   船长似乎是陷入了某种狂乱的状态,张牙舞爪地想要推开我的手往后跑,嘴里喃喃地说道:“完了……完了……这种事情怎么会被我们遇上,完了……”   我只能丢给他一个法术、强迫他镇定下来,然后将我的问题再问一遍:“什么海祭?”   他直愣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海面,忽然颓丧地笑了起来:“什么殿下,什么王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你们二位……即便是大公爵和公爵,呵呵……现在还不是,得跟我这个跑商的船长、跟那些海员、跟那些奴隶一样死在这里么?哈哈哈哈哈……”   “海祭!就是海祭!就是死路一条!鲛人要我这一整船的人,都死!”   船长笑过之后喘着粗气:“我们这船上肯定有不祥之人——只有那种人才会找来鲛人……到底是哪个混蛋,哪个混蛋害死了我们整船的人?”   “不祥之人?”我皱了皱眉,然后肯了瑟琳娜一眼。   既然是罕见的意见,也就是说着船上定有不同寻常的乘客。而“不同寻常”……这世界上还有比我与瑟琳娜更加“不同寻常”的么?   “不祥之人是什么?”我问道。   “秘道士!魔法师!巫师!魔鬼!总是一切那些传说里神神秘秘鬼里鬼起的东西!!”船长咆哮起来,“我怎么就会遇上这种事情!”   于是我松了手。船长当即跌跌撞撞地跑进浓雾里,不知道去做什么了。   看起来他口中的“不祥之人”,果然就是我与瑟琳娜。   “可是为什么?”看着远处的海洋,皱眉忍受那种震荡心肺的感觉。船长说过,海豚可以震慑那些鲛人,就说它必然有令其畏惧的手段。那么……   身体里的震荡感陡然消失了。而海风当中的血腥气已经浓重若实质。蒙蒙的光亮忽然一黯。   就在我以为海豚已经死去的时候,耳畔忽然从传来一声巨响!   那大鱼仿佛在做拼死一搏,一直默默不语的它陡然爆发出惊人的嘹亮声音来——那声音尖利刺耳,仿佛有上万人同时在我的耳边吹响了哨子,又汇成势不可挡的利箭,向着前方的雾气当中狠狠攒射而去——   嘭的一声响,货轮前面的浓雾像是被一只巨手打散了。一整块扇形的区域里,海雾消失得无影无踪,更多的水汽则向两边飞速翻滚,又迅速清出了更大了一块清明之地。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第一次见到了鲛人的样子。   海豚向着正前方发出去的呐喊似乎具有无形的魔力。坚固的礁石在那声音的冲击之下变得脆弱不堪,只坚持了几秒钟便化为片片碎屑向后飞溅。就在那些石屑之中,我见到了十几个人形生物——身上似乎有滑腻腻的体液,皮肤上布满了褶皱,好像一个手在水里浸泡了几天。它们的手中持有鱼叉一类的武器,在半空当中发出低沉、嘶哑的嚎叫声,随后就被碎石切割得支离破碎,爆成了一团血花。   海豚又暴躁地昂起头来,再次发出尖叫——更加嘹亮的声音横扫周围一大片海域,迷雾被它驱散得无影无中,影影绰绰的海岛在黑暗当中现形。而密密麻麻的“人影”也出现在在我的视野当中——   竟然又这么多的鲛人一直在无声无息地注视着我们!?   它们有的飞快跳进水里,有的试着躲去礁石之后,更多的,则被声音无情地撕裂,就好像一直又一只破碎的水囊。   然而……这大鱼最后的努力也就到此为止。呐喊了两次之后,它似乎是耗尽了最后的力气,无力地摆了摆尾鳍,停在水里不动了。迷雾被暂时驱散,我可以看到它的样子——   那双圆圆的眼睛紧闭着,身边的已经不再是海水,而是血水。它浸泡在那充满了刺鼻血腥气的液体当中,随着波浪起伏。   而后……几个人影从这片血海当中钻出。接着是十几个、几十个、上百个、数百个——   到最后,大鱼的身边密密麻麻地布满了鲛人的身影,尽管他们对于它来说显得那样渺小——不过与它的眼睛等高——然而那样一群蚂蚁一般的人形生物不断地向它的背上攀爬,又将手中的鱼叉刺入它的皮下,挖出一块又一块的血肉,甚至有些满脸血污的鲛人会偶尔转向货轮,自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来——   这情景叫人身上发麻。   并非我畏惧他们本身。而是……真如船长所说的话,我们如何通过这一片海域?   滚滚浓雾好似具有生命一般,又飞速合拢。这当口儿,我们的身后忽然传来了惨叫声、枪声。   我与瑟琳娜当即转身,毫不迟疑地往雾气里跑去——这是自然。   它们在杀掉了导航的大鱼之后自然会对船上的人动手。   雾气里一柄鱼叉斜斜刺来,我挥手抓住了它,然后用力一拉,一晃。滑腻腻的鱼叉在我的手中变成一根轻飘飘的牙签,而另一头的偷袭者可就不好受了。还没等他松手,鱼叉已经撞进了他的胸口,我听到一声闷哼,然后就是尸体倒地的声音。   舰桥上的灯光越来越亮,搏杀声也越来越大。然而雾气都是源源不断涌上来的鲛人,尽管我们的武器具有压倒性的优势,然而这并非军舰……   人类的数量被消耗殆尽只是时间问题。   我又干掉了几个胆大包天的偷袭者,站在船楼之外的一架阶梯前,没有再向里冲。看着四面八方慢慢逼近过来的鲛人,对瑟琳娜说道:“光。”   我说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   “太阳闪光”这个法术忽然在沉沉夜幕当中亮起,陡然出现的炫目光辉几乎刺瞎了鲛人的眼。雾气在魔法的力量面前变成了乳白色,然后又像白烟一样消散,将周围一整片甲板都空出了一大片。   果然。这海雾不是自然形成,而是魔法的作用——至少是某种类似于魔法的东西。   包围我们的鲛人至少有数十,站着密集队形,一个挨一个,似乎打算以数量取胜。他们的脸上布满褶皱,层层叠叠地下垂着,看起来令人恶心,皮肤像死人一样惨白。我注意到他们的指间有璞,脚掌上也有璞。身上衣着简单,或者说根本没穿衣服。   唯一的人工造物就是装饰在腰间或者颈间的骨制品或者石制品、再加上手中似乎是木质或者石质的鱼叉。   既然站成这样,那我就不客气了。对于这种排队送死党,除了魔法以外,还会有什么更好的沟通方式呢?   于是“风刃术”与“冰晶术”在不到一秒的时间里接连发出,身边顿时响起一片延绵不绝的“噗嗤”声音。你可以想象一个壮汉倾尽力气将一柄菜刀甩到离他不到三米远的一个小个子身上——而眼下等于有几十个壮汉围在我身边做同样的事。   因而第一批送死者没来得及惨嚎一句,就被穿了个透心凉。   给他们留了全尸当然不是因为我这人心地善良。而是另有他用。第一批的几十个人倒下之后,后面涌上来的生力军并未放弃,反而更加勇猛地朝我们扑过来。但接下来就不是我的表演时间了……   而应该属于他们昔日的同伴。   我最爱的就是死灵魔法的这一点。简单、省力、有效。还能制造大范围的恐慌。   我打了一个响指。前一刻刚倒下的尸体就摇摇晃晃地爬了起来,然而转身向着后赶来的那一批人扑过去。顿时一阵鬼哭狼嚎。这些僵尸可不会管哪里好下口哪里不好下口——扑上去就开始狠狠撕咬——即便第二次、第三次被扎个对穿也完全无法打消他们的热情。   不多时的功夫,又为自己制造出了十几个同伴来。   然而鲛人的数量的确是多,多到我觉得这大船都有点儿微微下沉的趋势了。但我并不担心船地会被凿沉……这知道这货轮可是包了铁皮的。甚至很有可能就是钢铁的外壳。   然而数量这个东西……在死灵魔法的面前倒的确没法造成太大的威胁。这些鲛人的武器实在太落后——这种程度的装备,甚至没有弓弦和投掷武器,完全无法对我和瑟琳娜构成威慑。   反倒是随后涌来的,密密麻麻的鲛人战士用手里的鱼叉将几个僵尸的身体都捅得只剩骨架了,可是它还是没有倒下。   不但没倒下,反而变成了更加美妙的东西——骷髅战士。骷髅战士的灵敏性远超僵尸,在魔力的作用下一跃就是好几米。而它们的指骨也变成了更加有效的进攻武器,常常是在被打得七零八落之前,就能够换来好几条性命——变成更多的僵尸战士。   这种低级的死灵魔法对上这种装备落后却又数量惊人的种族,一时间爆发出了惊人的威力。僵尸战士的数量不断壮大,最后布满了一整片甲板,挨挨挤挤地往其他地方涌过去,甚至将鲛人都挤得重新掉落回海水之中。   前世的时候我就能够同时控制数以万计的骷髅兵。到了现在么……   呵呵。   海祭?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祭谁。   既然想法儿将我留了这里,那么,在搞清楚一切之前,我还真的就不打算离开了。   我留下一圈儿、大约一百个僵尸战士围着我们,又令他们转身向后,好不令那些恶心的生殖器在我俩面前晃来晃去。然后对瑟琳娜说:“鲛人里也许有操法者。”   “不过现在它们应当后悔了。”瑟琳娜看着蒙蒙雾气,眯起眼睛,“得让它们知道,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招惹的。”   “不过那些海员……”我叹了口气,仰头看向船楼,“不知道有几个能活下来。”   这一点我的确无能为力。因为这船实在是太大了。平日里我俩慢慢散步,从船头走到船尾都得花上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何况眼下——敌我厮杀混战,又是在结构复杂的船舱里。   我可不想在去救人的时候,被哪个杀红了眼的家伙对着脑袋开一枪。   让这些僵尸战士去救援就好了——我已令他们只对昔日的同胞出手,若是有海员误伤了这些僵尸——反正他们也不会疼,我也不心疼。   船舱里面的厮杀声大约又吃席了将近一个小时,而后才慢慢平息下来。   其实战斗在半个小时之前就结束——似乎是鲛人的指挥者知难而退,令剩余的活口重新回到了海里。剩下的半个小时时间其实都是吓坏了的人们在屠杀那些僵尸、还有一些漏网之鱼。不过我对僵尸们下达了另一个指令,它们就统统跳回了海水里。   接着……抓住船底寄生的那些贝壳、海藻,吊在船身上,安静地潜伏下来。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这一幕——看到上千具尸体就那么挂在船底,肯定会立即被吓疯。   然后,我与瑟琳娜从从地上的血迹地蘸了那么一点,抹在自己的身上。又捡起了一杆鱼叉,把尖端弄折。接着装作一脸慌张的样子往穿楼里跑,没跑几步就遇到了一堆人。   为首的那个正是船长。   我不由得松了口气——他身后的海员数量还相当多,手里持着各类武器,看起来满脸鲜血,气喘如牛,显然刚刚经历了一场恶战。   船长一见到我们,竟然是真的从脸上露出惊讶的笑容:“老天爷,你们两个竟然还活着!”   我将手撑在墙壁上,装模作样地喘息了几下,笑着说:“这得多亏,我平日里喜欢打猎,又找了个好地方。侥幸干掉几个怪物,它们也就退走了。倒是你们似乎经历了血战。”   船长哼了一声,似乎刚才那场战斗令他重新有了勇气,又或者纯粹是做样子给身后的海员看:“什么海祭……也不过如此。我们可以打退它们第一次,就还能打退它们第二次!对不对——小伙子们!”   他身后的海员发出一阵欢呼声,仿佛身上的伤痛疲劳都因为这两句话而烟笑云散,挥动着武器大笑起来。   于是我不再说话,装作被他们的情绪感染的样子,也从脸上露出了微笑了。   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当然没几个人还能睡得着。而且鲛人也不算完全退去——货轮前方的大鱼尸体上,还有密密麻麻的鲛人。它们有的仍在取肉,有的则虎视眈眈地瞪着我们,还有些人,时不时地发出嘶哑的嚎叫声,仿佛在示威。   因而船长安排了两拨人换岗守夜。   我与瑟琳娜原本就不需要什么睡眠,也有时间待在船长身边。其实我是打算探探口风。   “刚才你说的……不祥之人,找出来了没有?”我试探着问。   船长似乎对自己之前在我们面前表现出来的惊慌失措感到羞愧,不自然地咧嘴笑了笑,又皱起眉头:“这么多人,难找。不过也可能已经死了。不然那些鲛人怎么会退走。可是奇怪的是……”   “奇怪的是有些鲛人还在自相残杀。”我抢先一步将他的话说了出来,“真是不可思议。还有些家伙好像怎么都杀不死——但也没有袭击我们。我一直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难道鲛人是分了两个派系?”   这下船长当然没理由怀疑我了——我猜他原本也没打算怀疑我们。他点点头:“的确是奇怪。不过……如果是船长的那位还没死,一切又都是他帮了忙……”   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又叹口气:“我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我都不知道那些鲛人什么时候能退走。没了海豚……我们又怎么走出去。”   这的确是个问题。不过我想我已经有了答案。   这片迷茫海,如果不出所料,就是鲛人们弄出来的。目的也许就是为了从过往的船只上劫掠物资。他们生活在深海当中,虽然看起来有一定的智慧,甚至还有自己的文明,然而终究没法儿冶炼金属。   所以他们只能从陆地人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木材、铁器、铜器、布料。   虽然不清楚海豚那样的庞然大物是如何被杀死的,然而……只要干掉幕后黑手,一切也就都了结了,对不对?   事到如今我毫不怀疑鲛人们也有操法者的存在。我只需要找到它,然后在杀死它之前强迫它开放这片海域。   不单单是为了让这艘货轮能够安全通过,还是为了让以后,帝国的舰队能够安全通过。 第三百二十六章 海啸   这一夜我相当忙碌——一边要扮作普通人,另一边,还得试着找到鲛人当中那个施法者。   货轮停在这片迷茫海的水域当中,船上的普通乘客大多惶恐不安。但我们所处的区域是头等舱,因而并不能完全体会那些挨挨挤挤的人心中所遭受的苦难。船长仍在试着找到那个“不祥之人”,但我当然不能让他发现我与瑟琳娜的真实身份。   一旦被他知晓我们两个就是鲛人所想要得到的——即便最后能够击退它们,把轮船驶出这片海域,到了东陆以后一会有不少的麻烦事。   因为任何一位统治者都不会坐视两个具有强大力量的人不受束缚地踏足自己的土地,那样一来,我们刺杀皇帝的计划可就要多上不少艰难险阻了。   按理说,每一个强大的操法者在施法的时候,都会因为从北辰之星那里获得力量而引发魔力的波动,于是便会被有心人探查到。然而厚重的海水似乎阻隔了这种波动,使得我与瑟琳娜都感到束手无策。   我们在舱室里讨论了一整夜,但直到天光放亮,还是没有结果。   可是我没想到,就在天亮之后,那个我一直寻找的家伙竟然会就那么轻易地出现了。   起初是听到了执勤海员的惊呼,然后便是满船的喧哗。接着有海水激荡的声音、鲛人高呼的声音。货轮前方的浓雾似乎一下子就破开了,仿佛有什么力量像昨日死去的那只海豚一样,绞散了由操法者布下的结界。   我与瑟琳娜快步走到窗前,轩窗前,在四层船楼上向远处看去。   法师之眼令我们即便站在较后方、却仍能更加清楚地看到远处的海面之上的情况。   有一个王座出现在海面之上。   其实那王座看起来并不像一个王座——至少不像人类世界的那种威严王座。它似乎是由海藻、木材,辅以少量岩石、铁器搭建起来的。虽然看起来杂乱无章、毫无优雅美感,然而它巨大的体积却在无声昭示着它的权威。   那东西足有一栋三层小楼大小,被上百个鲛人抬起,升在海面之上。而更多的鲛人战士——甚至有些穿着似乎是用某种海兽的皮制成的简陋盔甲——守卫在它的周围,沉默地看着我们。另外有大片的鲛人杂兵——我们昨夜所见的那一种,簇拥着那片核心区域,发出阵阵高呼,几乎要冲散上空的云层。   这一大片鲛人占据了货轮前方的整片水域,少说也有两千之多。而那只大鱼如今已经露出了白森森的头颅,身上仍有不少鲛人在忙碌着——似乎急于在它完全腐烂之前搬走身上的每一块肉。   我意识到,鲛人王座之上的那个家伙……   也许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它看起来真的就像是一个人类。因为他竟然有胡子。   按照我的理解,这一类居住在水下的生物应当是体表光滑、布满黏液的。虽然鲛人在登陆之后表面看起来皱皱巴巴,然而我毫不怀疑一旦他们进入水中,那些褶皱就会因为充盈水分而伸展开来。   鲛人们都没有头发,甚至连眉毛也没有。这应当是为了在他们游动的时候减少阻力。而王座上那一位……虽然没有头发,却竟然长着胡子。   这令我觉得有些怪异——他看起来就像是一个人类。   实际上每一个种人型生物,在某种程度上看起来都像是一个人类。只是它们在我们的身边出现得太久,以致于大家习以为常,从不会有人去考虑两者之间的关系。   但我是从铁锤矮人那里听说过有关灰矮人的传闻的。   据他们说,灰矮人在从前也是铁锤矮人,只是因为受到了“雷神之锤”的诅咒,因而身上才会发生可怕的变化。但现在就我看来,那种诅咒——乃至后来发生在地下王国的那种诅咒——都极有可能不是魔法。   而是另外的东西——由上代文明所留下的某些科技所造成的结果。   因而我有时候也会试着从另一个角度去看待那些亚人种、类人种——   也许他们从前也是人类呢?   也许他们也遭遇了同灰矮人一样的事情呢?   若是因为巴温皇帝屠龙,就产生了灰矮人。   那么前代文明在最后的毁灭时刻,使用了那么多的可怕武器……会是导致当今的世界上出现了各种类人生物的主要原因吗?   所以我看着王座上的那个家伙……看着他雪白的胡须,竟然不知不觉地将他当成了一个法师。一个出现在海洋当中的法师。   这时候,他开口了。声音是鲛人那种嘶哑难听的声音,出口的却是东陆语。   “地上人,把我要的人交出来,然后,我就可以放你们走!”   我接触东路语的时间并不久,因而并未发现什么异常。但瑟琳娜却微微皱起眉头。我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轻声问:“怎么了?”   她摇摇头:“很奇怪。它的东陆语也实在太流利了。”   “做了那么多打劫船只的勾当,也许慢慢就学会了呢?”我说道。   “可是东陆人第一次来到西大陆,大约是在五百年前。”瑟琳娜说,“然而他说的话——那种用词、语调,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东陆的古语。距今少说也有一千年了。”   “……你是怎么知道的?”虽然我确信瑟琳娜对于东陆语算得上精通,却没想到她会精通到这个地步。   她笑了笑,似乎看得出我的疑惑,于是扬声道:“康斯星先生?”   守候在门外的翻译官在门上轻敲了两下走进来,脸色发白:“您有什么吩咐,殿下?”   这家伙似乎是被鲛人吓得不轻,以至于从昨天晚上开始,就没有走出穿楼一步。瑟琳娜把刚才那鲛人说的话又重复了一边,语气模仿得惟妙惟肖:“这句话,是不是你们古语?”   康斯星愣了楞,似乎对那句话本身意义的关注远甚于用词和语调本身。但最终还是说道:“呃……似乎是。其实有些用法我也说不准。”   那么就是了。既然连这位翻译官都觉得不那么熟悉……我总不能认为那是西陆语。因而我挥了挥手:“那么有劳了。”   他忙不迭地退了出去,似乎不看见外面的鲛人,就会更安全一些。   “话说你是怎么会这样有研究的?”   “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你觉得呢?毕竟西大陆的入侵曾经是你最担心的事。”瑟琳娜浅浅一笑,很快转移话题,“多奇怪。在还没有人能够抵达这片海域的时代,东陆上的语言竟然流传到了鲛人族群当中。”   “而且那家伙看起来真的像是一个人。呵呵……”蹊跷的事情总能引起我的兴趣,哪怕眼下的情况算得是一场“危机”。   不过我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儿期待。   想了想,是因为在陆地上憋得太久的缘故吧。   迄今为止,我极少在战斗中直接击杀高阶操法者。因为每一个法师都有自己的最终威慑手段——自爆。   当一个高阶法师死亡的时候,储存在他体内的魔法就会一股脑地尽数释放出来——那是相当于十几、几十个魔法的瞬间爆发,即便是身为大法师也会感到相当的压力。   倘若死者也是一个大法师的话……那么在杀死对方的时候,也就应当做好同归于尽的准备。因此操法者时间的战斗大多留有余地,不求一击致死。   然而到了海上……倘若操法者死于海面以下,那又会怎么样呢?   深沉厚重的海水甚至能够在一定程度上阻隔魔力的波动,那么更会对某些魔法的威力造成极大的削弱。如果我想要试着干掉一两个高阶操法者,这里就是再适合不过的战场了。   何况是他们先来找我的麻烦。   我本以为这次海上航行应当轻松愉快,只伴随着碧海蓝天。   对于鲛人的威胁,海员们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然而船长拿出了与昨夜极不相称的勇气,走到船头,大声喊道:“海里的朋友们!我是这艘船的船长!我一向敬畏这片海域,也敬畏你们鲛人的国家。你们应该知道,每当人类的船只通过迷茫海的时候,都会水里投下不少的礼物——我们已经和平相处了几十年、近百年,你们现在又不想要这种和平了吗?”   鲛人们再次大喊起来,用的却是某种我从未听过的语言——想来那是他们自己的口语。   但王座上的老者微微抬手,这片喧哗声就被压制下去:“我们要的是你们船上的那个人——秘道士,或者是魔法师。把人交出来,你们便可安全离开。”   船长大喊:“这一艘船上有将近一千人,你要我怎么交人?”   老人发出一声长笑:“那么就抱歉了——你们要统统留在水下。寻人这件事,就交给我们吧!”   他说完这句话,猛地一抬手。   海面顿时变得波涛汹涌,迷雾再次汇聚,掩藏了鲛人们的踪迹。而后船身开始微微晃动起来——我们感到了微微晃动,便说明这艘大船实际上已经开始“颠簸”了。就好像身下有一头暴躁易怒的斗牛,试着把背上的骑手掀翻、再试着狠狠地踏上几脚。   于是我与瑟琳娜对视一眼,微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因为即将落水而开心,而是因为——我想我发现了那个鲛人操法者的位置了。   王座之上的老者,在我看来,实际上是在虚张声势。真正的强者隐藏在海面以下——北辰魔力正源源不断地想着深海汇集,传递出明显的波动。那家伙似乎在准备一个魔法……一个可以令这艘大船倾覆的魔法。   找到了他的位置,那么就好办多了。我看看舷窗外、甲板上那些躁动的乘客,走到门前锁紧了门。翻译官康斯星惊慌地问:“两位殿下,外面出了什么事?”   我想了想,答道:“唔……一点小事。一会可能会有颠簸,我建议你找个什东西,牢牢抓着——别松手。”   他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我已经懒得听了。   因为表现开始了。   瑟琳娜已经清空了房间地面上其他的桌椅,弄出了一片空地,然后在地上开始构建一个双星法阵。   双五芒星——需要由两位大法师共同操控的炼金法阵。而我站在一边静静观瞧,等她勾勒好了法阵的基本轮廓,便也走上去,开始按照自己需要添加另外一些东西。我们在不大的房间里各自泼洒施法材料,有一些自动融合在一起,有一些则相互排斥,变成泾渭分明的两片区域。   这时候大船晃动得越来越厉害,然而我们身上的几个小法术保证了自己的平衡,使我与瑟琳娜能够在不断的颠簸当中牢牢站在原地,用精神力感应着深海某处的波动,然后开始施法。   那家伙也许是害怕船上也有厉害角色,又或者畏惧火枪的威力,用海水将自己保护了起来。   然而……我的手中碰巧有一个可以对付他们的法术。   实际上这法术应当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施展。因为它的局限性很大,对于周边的自然环境要求又高。   这个传奇魔法,名为,海啸术。   我觉得这肯定够那些鲛人好好乐一阵子了。   在施法的持咒的十五分钟时间里,房间当中的桌椅都开始滑来滑去,甚至桌上的水杯书籍都在半空中飞舞——我想大船现在已经开始大幅度地倾斜了。再这样下去,也许不到五分钟就会被巨浪拍翻。   所幸瑟琳娜的魔法完成得比我要早一些。   传奇法术,时空结界。   在她猛然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这世界似乎静止了。在空中飞舞的杯子、清水、书籍,都在刹那之间停了下来。水滴还保持着圆滚滚的形状,停在了书页旁边。本来下一刻就会将它打湿,眼下却无法前进分毫。   舷窗之外的海浪仍在翻滚,然而这艘轮船却像是脱离了整片空间,躲进了由瑟琳娜所构造的静止空间当中。   无论那些波涛再怎么凶狠地击打在它表面,却都没法越过它表面的那道屏障。   因为它已经身处某个不知名的次元缝隙里,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   于是我的法术在下一刻完成。   仿佛有亿万烈马,在海面以下奔腾。滚滚雷鸣声惊天动地,将海面上的波涛尽数震碎。狂暴不羁的迷茫海,这一整片洋面,在某个瞬间变得波澜不惊,像是一面无比平滑的镜子。   然而在这极短暂的平静但中,却孕育着令整个世界为之颤抖的力量——   一秒钟之后!   大海猛烈地震动起来,无数道极高极粗的水柱咆哮着直冲上天——先是那种深沉的蓝色,再是暗暗的土黄色,最终变成了明亮的赤红色——海水携带着从地下涌出来的岩浆、土石,穿越了百米的深度,将附近整片海域里,埋藏了千万年的深水尽数喷上天空!   空间都因为这种可怕的力量而战栗发抖,倘若还有人能够看到现在的情景,定然无法分辨得出,哪里才是天空、哪里才是海面。因为传奇法术的力量将数以亿万吨计的海水统统掀上了天,甚至有些较浅地方露出了满是淤泥的海床。   仿佛神祗伸出举手,反转空间……这片迷茫之海倒扣了过来。   只因为这由魔法所引发的海啸,而非自然形成的海啸。   自然界当中的海啸,是因为海底发生了地震——剧烈的震荡推动浪潮,使其直扑向陆地,造成巨大伤亡。   而海啸术,则是以北辰魔力撕裂海床,令那些深埋地下的岩浆在瞬间从巨大的“伤口”当中涌出。岩浆喷发时所产生的惊人高温将整片海水煮沸,而后产生巨量的水蒸气,在海底发生爆炸——再将那些海水一股脑儿地推向天空!   无论那个鲛人操法者隐藏在哪里,在如此狂暴的力量面前,都绝无幸免于难的机会。   不过……假如他真想像我所担心的那样强大,又侥幸不死——   我还有别的东西等着他。   要怪只能怪,他阻挡了我的去路,阻挡了东陆舰队的去路,阻碍了我试着“拯救”这个世界的计划。   我连万亿人的性命都可以牺牲……   又有什么理由对他手下留情?   既然自不量力地试图螳臂当车,那么这些藏匿在深水之下的卑微族类——就统统化为灰烬吧!   巨量的岩浆喷发,彻底改变了海底的地貌。无论这里曾经是他们的巢穴、前线,还是哨所,现在都已经被完完全全地摧毁,变成了岩石当中的死灰。   魔法的效果持续了五秒钟。五秒钟之后,海床上的巨大伤口闭合,将那种毁天灭地般的惊人热量也收敛回去。于是海水开始下落——并非像暴雨下落,而是大块大块地砸下来。这次冲击又粉碎了不少孤岛,便是那大鱼的尸体也不见踪影。等到天空当中终于见得到云层的时候,我们的面前已经是一片坦途——再无鲛人的踪影,更无嶙峋怪异的孤岛。 第三百二十七章 水精灵   怒涛持续了将近将近两个小时,才恢复到货轮可以承受的程度。   于是瑟琳娜解除了她的法术。   空中的水滴当即拍上了书页,洇湿了一大片。而玻璃杯自空中撞上墙壁,摔得粉碎。屋子里响起一片杂物落地的声音,而后船舱外,惊呼声此起彼伏。   当然。在那些凡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世界就已经大变样了吧?   但无论他们此刻是担忧也好,畏惧也好,我们都已经暂时脱险了。   两个小时之后,货轮行驶在渐渐平稳的洋面上。而惊魂甫定的船长则显得忧心忡忡,似乎并没有因为这一次的化险为夷而感到安心。   我理解他的想法。   据说鲛人的数量无比庞大,帝国广阔无垠。既然今天已经亲眼见到了鲛人之中的操法者,那就意味着从前我们的猜测的确是真实的。在东西两片大陆之外的茫茫水域之中,还有数量庞大的鲛人。而他们也拥有自己的文明。   实际上从某个角度来说,鲛人才是这个世界的支配者——他们拥有最多的人口、最大的国土,也拥有不逊色于人类的历史。   在他们眼中,人类也和其他种族一样……是“类人种”吧?   这件事当然就不能这样完结。因为我所毁灭的只是迷茫海附近的那一群鲛人。它们被我消灭之后,自然还会有其他人补充过来,并且重建那一片区域。   换言之,倘若我要确保以后的人类舰队能够在这片海域畅行无阻,就必须与他们达成某种协议。不过我也不能指望在我和盘托出实情之后船长会停下船来,乖乖地等着我处理完一切。   于是只好用一个笨办法。   我召唤出了十只水精灵。   水精灵在这海洋之上变得更加巨大,深蓝色躯干几乎与船舷齐平,一旦形成,就从海面上探出头来,用两只大手牢牢阻住了货轮的去路。   它们具有人类的面孔。然而眼眸空洞冰冷,神色麻木呆滞,只依据操法者的命令行事。   这些高达十几米的大家伙不怕刀劈斧砍,更不畏惧火枪的射击。甚至就连寻常的火焰都无法对其造成有效伤害——因为他们的脚下就是大洋,随时随地有无尽的资源补完自身。于是我命令他们就那样将一整艘船抬离了水面,然后“深情款款”地注视着船上所有人。   当这些大家伙的面容从甲板外上升起来的时候,似乎已经没多少人再有力气尖叫了。绝望的情绪弥漫在船上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刚才还只是脸色抑郁的船长都变得呆若木鸡。他怔怔地在船楼上与那那家伙对视,过了好久才喃喃自语——   “鲛人发怒了。”   我没空安慰他,而是做出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与瑟琳娜走开了。   然后我们两个人来到船尾。   两个巨大的水精灵当即发出闷雷般的怒吼,吓得周围的人四散逃窜。待他们都逃了个干干净净,我们两人就跳了下去。然后一个水精灵将我俩托起、化作一片“坚实”却灵活的洋流,向刚才那片迷茫海上赶去。   也许是因为海底操法者已经死掉的缘故,迷茫海上空的乌云已经消散了。海面上漂浮着鲛人残破的肢体,还有些已经冷却成石块的火山岩。它们中空的结构使其变得格外轻盈,大片大片地飘荡在水面之上,看起来就像是一座座的浮岛。   我试着感受周围生灵的气息,却一无所获。   因此我与瑟琳娜在一片火山岩上安静地坐下来,耐心等待。   “不过你打算怎么办?”她问我,“倘若鲛人的国土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大——你打算用什么方法让他们屈服?”   “实话是,我还没想好。得慢慢看情况。”我笑了笑。   这的确是实话。即便我们在武力上具有压倒性的优势,也没法儿以此胁迫这样的一个族群。因为他们生活在水面之下,人口实在太多,疆域实在太辽阔。仅凭我们两个的力量……远远不足以令其屈服。   不过也正因为他们是这样的一个族群,我打赌他们一定会再次赶来。   大约一个小时之后,已经平静下来的海面躁动起来。像是有无数气泡在水面以下升腾,然后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鲛人头颅浮出了水面,阴森森地看着我们两个。   人数的确多……一眼望不到头。   这并非夸张,而的确是实情。   要我估计的话……来者少说有一万人。只是目光当然杀不死我们,于是我站起身,高声说道:“来者何人?”   极远处的海面上传来滚滚闷雷一样的声音:“何等狂妄之人,竟敢仍然滞留此地?”   这人用的似乎是东陆语,然而比那位老者又要流畅许多。于是我回应道:“难道说我们随船离去,你们从今往后就不在这里兴风作浪了?”   对方发出嘶哑的笑声:“海洋是我们的疆域,允许你们地上人从此处经过已是恩典,你如今还敢如此狂妄么?要知道,我们要留下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人!”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船长所说的“不祥之人”,指的就是我与瑟琳娜。至于鲛人的目的……米伦曾经就这么干过。无非是吸取操法者的精神之力,来壮大自己罢了。   但是这么说来的话……   鲛人里操法者的数量应当小得可怜?而且因为厚重海水的阻隔,他们也没法同北辰之星有效地联系?   要不然,也不会用这种方法来增强自己的力量。那么我之前的那场海啸术,可的确是够那些家伙们肉痛的了——以至于跟我对话的人现在还隐藏在水面以下,不敢露头。   不过没关系——我总有法子将它逼出来。   实际上,若非想要同他们好好谈谈,我毫不介意再引发一次海啸,好让他们明白该用哪种口气同两位传奇大法师对话。 第三百二十八章 深海、与时间之中的秘密   于是我冷哼一声,说道:“我并非为了与你们继续敌对而来。如果你真有坐下来好好谈一谈的打算——”   然而对方已经打断了我的话:“那必是建立在你已经死去的基础上!”   我有点儿哭笑不得。那家伙究竟是对我们这些“地上人”的魔法过于了解,还是过于无知?   如果是无知的话,那就是说他并不清楚一个魔法师还可以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若说是过于了解的话——普通的传奇大法师当然不可能在短时间内使用第二个传奇魔法。   然而我碰巧不是“普通的传奇大法师”。   因为我已经从奥利弗那里获得了更加强大的力量。   根据我在漫长生命过程当中得到的经验……面对此等狂妄之徒,唯有魔法才是最好的沟通手段。   于是我不再说话,而后向着那人发声方向遥遥一指。   海面顿时沸腾起来。仿佛有一柄无形巨刃劈斩其上。   在我前方的那一片鲛人,身躯当即化为血肉的碎末,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惨呼。这变故显然令其他人有些惊慌失措,却又在下一刻镇定下来,发出震天的呼喝,打算对我们发起进攻。   但海面上的那一道血痕已经迅速扩大,在不到一个呼吸的时间里、在那些鲛人还没来得及靠近我们所在的浮岛之前,已经变成了一条峡谷。   一条以两侧的海水为山峦、以底部的海水为地面的峡谷。   就像从前那样,瑟琳娜毫不犹豫地在我们身边构建出了防护的屏障。鲛人的投掷武器乒乒乓乓地击打在无形结界之上,又无力地落了下来。   我所做的一切当然不只是为了干掉那么几十个杂兵——既然发声者不想与我见面,那么我就要好好看看他的真面目。   下一刻,那海水中的峡谷再次扩大,两侧的海水被魔力排挤着,向周围滚滚而去,大洋之上的一片空旷地带变得越来越巨大,直到深陷海面以下几十米,并且还在发出一阵又一阵的啸响,分开巨量的海水,一路奔向海床。   一切发生在数秒钟之内。   那人没了声音,似乎打算离开此地,或者是在依靠厚重海水的掩护思索对策。   但我必须得让他失望了——因为事情还远远没有结束。   指向前方的五指猛然一张,那两侧的海水就好像再次听到号令,终于变成几十米高的巨大波涛——嘭得拍在了海面之上,将上百还未来得及游走的鲛人拍成了血沫。   幽蓝色的大洋水面被我分开,底部的海水挟着巨量的泥沙、碎石形成一波又一波的大浪。最终无形的魔力深深犁开了这片迷茫海,在大洋之中制造出了一片“真空地带”——露出了其下长达数百米深的海床!   这是我第一次在大洋当中施展“真空结界”这个法术,却没有想到会造成这样的效果。   “真空结界”并非制造真正的“真空”,而是排斥施法者身前的半流质物体,令其让出一条道路来。通常很多法师使用这个低级法术来为自己开道——旅行的时候遇到一片沼泽,这种方法总是很实用的。   然而如今以自己那种极其庞大的精神力量、再以一个传奇大法师的身份施展出来,却是在这片大洋里制造出了一个被深水包裹着的峡谷。   一个人形生物出现在了那“峡谷”之中,身上仿佛被压着千斤重担,伏在湿润的海床上动弹不得。不消说,这定是瑟琳娜的手段。   多年老友……这种默契真是感人。   于是我一抬手,隔空击飞了身后几个仍不死心的偷袭者,被水精灵高高擎起,与瑟琳娜沿着那海中峡谷的斜坡一路来到海床之上。   这海床已经深入海面之下上百米——便是阳光到了此处都显得暗淡,因此在两边海水构成的墙壁的映衬下,竟像是到了午夜时分。   墙壁之后是大群的鲛人,他们在海水之中奋力游动着,试图冲破那两面“墙壁”,跳进来与我们殊死一搏。然而我们目前所处的区域名为“结界”,既然是结界,就天然具有排斥与保护的特性。如果这些杂兵也能冲进来,那么我就连一个魔法学徒都比不上了。   倒是一路向下的时候,隔着海水看那些鲛人,我发现我之前的推断是正确的。   水中的鲛人,与地上的鲛人果然是两个样子。   他们出现在船上的时候,满身都是层层白色的褶皱,看起来令人感到恶心。然而一旦到了水里,身上的褶皱就都因为吸饱了水分而变得充盈——此刻他们的皮肤看起来竟然变得晶莹平滑,就好像全身都是用水晶制成的。   鲛人出现在甲板上的时候,我曾以为他们都是男性。然而现在我也发现……竟是男女各占了一半。到了水下的女性鲛人,身上的褶皱消失不见,再配上那种水晶一样的皮肤——   我不得不承认,她们都是一等一的美女。   不过现在这些家伙看起来和美丽不搭边——因为他们脸上的表情都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微微扭曲了。   看起来我们真是抓住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几分钟之后,我与瑟琳娜走到了他的面前。此刻这家伙的身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   并非是因为天气极度寒冷,而是因为……   我俩总不能就那么走在几十公分厚的淤泥里。因此才用魔法将地面冰冻起来,不幸波及了我们的俘虏。   我俯下身去,仔细打量他。然后发现……这家伙竟然也有胡须。   与之前那个老者有亲缘关系么?要知道周围的那些鲛人们,身上可都是光滑无比。   只是他看起来还挺年轻,胡须仍是黑色的。   因而我直起身,开门见山:“你们在海上掠夺操法者,就是为了吸收他们的精神力?”   他艰难地抬起头,因为离开了海水,声音有些嘶哑:“你在说些什么!?”   他仍旧很愤怒。但这样可不利于双方有效沟通。于是我伸手在他的面颊上敲了敲。一层薄冰碎裂来开,顺便也将下面远比人类柔软的皮肤崩裂出了一道口子。   “不管你信不信,我可以这样敲上你一整天。”我冷冷说道,“收起你们鲛人的那一套,你还不知道你现在招惹了谁。我再重复一遍,我来到这里,不是为了与你们喊打喊杀,而是为了——”   “为了九方之器,对不对!?”   他恶狠狠地抬起头来,嘶哑地咆哮着:“过去了一千年,你们这些贪得无厌的地上人还是在打它的主意!?”   我愣了一下,然后看向瑟琳娜:“你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么?”   暗精灵想了一阵子,摇摇头:“不……不清楚。”   事情变得有趣了。他口中的九方之器……是什么玩意儿?   于是我将问题说出了口。   这家伙似乎为刚才自己的草率而感到懊悔,发现我俩的表情不似作伪,就不再开口说话了。   我只得环视水壁之后的那些鲛人,高声问道:“九方之器——是个什么东西?”   说来奇怪,原先还在嘶吼的杂兵们竟然统统住了口。整个“峡谷”之内变得安静下来,只有头顶传来的隆隆波涛声激荡不休。   啊……看起来这东西还真是不得了。   不过原来我还没打算跟鲛人们彻底撕破脸,因而我选择俘虏了眼前这个人。   可他们如此的不配合的话……   我叹了口气,问瑟琳娜:“你的身上,有没有真言术的施法材料。”   “看来你是打算与他们彻底为敌了。”暗精灵笑了笑,抬起纤纤细手、点在鲛人的额头。   他似乎想要奋力挣扎,然而身躯被魔力牢牢束缚,只能听任瑟琳娜的一段咒文出口,随后变得目光呆滞起来。   实际上从今往后,他都得是这个样子了。真言术可以迫使一个人将所知实情统统说出口,却也会令他变成白痴。眼下我们先是干掉了一个鲛人操法者,又将这位也弄的半死不活——似乎以后想要同他们打成某个协议,就得依靠些别的办法了。   不过没关系。   瘟疫之云足以笼罩数百平方公里的海域——我想海员们不会介意从今往后用湿布掩住口鼻再从曾经的迷茫海里驶过去——至少我的瘟疫之云不会跳上甲板去杀人。   因而我再次问出那个问题:“九方之器是什么东西?”   他抬起头来怔怔地看了看我,然后吐出一个名词。   我弄不懂这个东陆语中的词汇究竟是什么意思,看向瑟琳娜。   她没有立即回答我,而是皱着眉头沉思了好久,才说:“这次词……我似乎有点儿印象,在哪里听说过。可是记不大清……也许是东陆人古代语当中的一个词汇。不过按照字面意思来理解的话,要我说——”   她看了看我:“你别笑——那是一口锅。嗯……似乎又是九口锅。”   这……   我只得再去那个家伙的身上打主意:“再说说,你为什么会长胡子?之前那个老家伙,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这是须族的象征。”这家伙虽然变得痴痴呆呆,然而在谈到这个问题的时候,脸上仍旧露出了几分自豪的神色,似乎是那种感情已经深深刻印进了骨子里,“我们与他们是不同的。我们是须族,我们的身上有远行者的血脉,只有我们才懂得怎样使用九方之器。”   须族……呵呵。那么每一个地上人都是那样“高贵”的种族了。   然而从他的这段话里,我觉得自己隐约知晓了一个信息。那便是……所谓的“九方之器”,也许是一件魔法道具。而只有他们这一族的鲛人,才能够掌握这种魔法道具使用咒文,因而看起来似乎拥有了更加崇高的地位。   于是另一个问题也就出现了——   “为什么你们只在迷茫海这里才劫掠人类的船只?”   是啊——倘若鲛人的国度正如传说中那样辽阔,那么整片海洋都该是他们的疆域。他们可以随时随地突袭海面之上的人类船只……干嘛非得在这里弄出这样一片迷茫海,而在其他地方安安稳稳,表现得像是人类之友?   莫非……   果然如我作料,我听到了那个答案:“因为九州之器在这里。”   我感到这么一问一答实在浪费时间,于是不得不换了一种可以获得最多信息的问法儿:“把你们这些须人的来历,告诉我。”   他口中的九州之器,瑟琳娜说是东陆古语当中的某个名词。而他们似乎又在提防“地上人”跑来海洋当中寻找些什么东西。更何况他们使用的是东陆古语、生有和地上人一样、在海中却显得格外异常的胡须——   说他们和东陆人没关系,鬼都不相信。   因而他想了想,迟钝地开口。   “我们的祖先……是一位伟大的行者。”   然后我花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时间听他的叙说,感觉自己终于理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并且觉得这个须族来得比灰矮人更叫人震撼。   因为他们的祖先原本也是一个地上人,来自东大陆。   他们的祖先生活在上古时代的东陆,那时候……那片土地上刚刚出现了第一个统一的大帝国。   然而这种“统一”,并非指统一“东大陆”,而是将当时那片土地上的所有文明国家兼并——在此之外,仍有大片的无主之地。   然而即便是那些无主之地,也被当时的皇帝派遣军队不断攻伐着——那是一个打算将自己的权威散播在整个大陆之上的统治者。   据说那位统治者相当残暴,并且对于权力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野望。因而他期待变得永生不死,好令他的帝国代代延续下去。   永生不死。这个目标也是操法者们所以一直追求的——无论是在西大陆,还是东大陆。   那个时候的东陆,操法者并不罕见。许多具有特殊力量的人才被皇帝招揽,为他出谋划策,试图令其摆脱身为凡人的寿命限制,变得与天地一样永恒长久。   在经历了无数次的失败之后,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也许是一个无比幸运的西陆人顺着洋流飘去了东大陆——那里的操法者们得知,在另一片土地上,居住着一群类似神祗的人物。   而这些人物,拥有长生不死的手段。   我想他们所指的便是当时的西大陆。而他们口中那些“类似神祗”的人,就是指魔法师。   想一想……这倒不稀奇。   或许那个漂流者本身就是一个操法者——低级魔法师、或者巫师。否则也很难想象,一个凡人能够在没有饮食的情况下漂越了整片代瑟雷特洋而没有中途死去。   而那时候西大陆的魔法师们便自称“类神”。   最重要的时候,就在一千年以前,转化巫妖之躯的方法已经出现了。尽管还不成熟,然而已经足以令一位大法师再多活几十年,甚至上百年。   抵达东陆的那个幸运者应该本身对于那种转化巫妖的事情也不是相当了解,因而才会说出“长生不死”之类的话来。   不过这样……也就足够了。   梦想永生的皇帝不会放弃这哪怕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的可能。   所以他命令当时帝国之中最强大的秘道士出海,找到那片生活着“类似神祗一样存在”的人的土地,然后将长生不死的秘密带回来。   而那位强大的秘道士却清楚,西陆人所说的也许不是实情。因为他曾经私下里以操法者特有的手段证实,那个人对于自己所说的一切并不确定,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说……是谎言。   然而深信不疑的皇帝听不到他的劝谏,反而即将大发雷霆。   因此这位秘道士不得不做出一个决定——违抗皇帝的命令、留在这片国度当中,还是依令行事,远渡重洋?   他了解皇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因而选择了后者。   因为即便不跨出这片大陆半步,也许等待他的也还只有身首分离的下场。   但在临走之前,他还做了另外一件事——盗走了一件前代伟大操法者所留下的神器。   因为他意识到,也许他的下半生都会在茫茫大洋之上度过,也许再也无望见到陆地。忠心耿耿地位那个皇帝寻找神祗的居所、寻找永生的手段?他当没那么蠢。   他的打算是——找到一片远离这个大陆的土地,然后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永远地从皇权的阴影当中摆脱出去。   正是因为这个目的,他在出发之前向皇帝要求了五百个少年。他对皇帝说,神祗也许会需要祭品。而那种体格强健、灵魂纯洁的小孩子,就是最能令他们满意的。   对于帝国最强大的秘道士所说的话,皇帝深信不疑,于是毫不犹豫地满足了他。   因此这位操法者乘坐一艘大船——在如今看起来简直简陋得可怕——带着五百个少男少女,下了海。   然而代瑟雷特洋远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广阔。即便那位操法者拥有高阶法师的力量,依旧无法与那样的自然伟力对抗。到了后来他们迷失了方向,船上的饮食也消耗殆尽,于是……   他们开始吃人。五百个少年,最终只剩下了二十个最强大的、也是具有魔法师血统的人。   这并不奇怪。因为在当初选人的时候,那位操法者就已经暗中做了安排——他想要建立的原本就是一个属于操法者的国度。   事到如今,前行无门,归途无路。茫茫大洋之上,他们已经山穷水尽。   然而……那位远行者早就考虑到了这一点。   因为他盗来了太古操法者留下的神器——九方之器。   便是凭借这个东西,他从海底当中召唤出了一片陆地。   说是召唤、也许并不是很恰当。在我看来,那位留下这个神器的太古操法者应当在操纵土壤方面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以至于他创造了一种新的物质。   这种物质可以汇聚四面八方的土之元素,使其聚拢并且分开海水——当时人们称其为“生生不息的土壤”。   就是这种物质、加上神器将他的精神之力放大了无数倍,最终他与存活下来的二十个少年得到了一块可以休养生息的土地。   然而他毕竟不是一位大法师。在做完这一切之后,他因为透支了自己的精神力而变得极度疲惫,留下一段咒文之后便死去了。   而余下的十对男女结为夫妻,在这块土地上繁衍……并且见到了鲛人。   或许是因为他们明白,二十个人无法创造出一个兴盛的人类族群,因而他们的后代选择了与鲛人通婚,并且为其带来了魔法的力量。   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曾经的地上人类与鲛人的后代逐渐适应了水下生活,并且自名为“须族”。   一来,是为了纪念那个伟大远行者的姓氏。而来——胡须变成了他们唯一留下的、地上人特征。   而须族人祖先留下的那段咒文代代相传,使其拥有了可以操纵风雨、波浪的力量。   然而九方之器在制造出了那一片陆地之后就被深埋进地下,地上人的后代只能在这一片区域当中才感受得到它的气息,才能够利用它、配合自身并不强大的精神力量创造出类似迷茫海这样的可怕环境。   实际上,这片所谓的迷茫海,之所以会暗礁密布,便是因为……   它就是曾经的那片陆地。只是再没有远行者那样强大的操法者可以操纵它不断地修复这片土地,才会在漫长的时间里被海浪侵蚀,最后几乎完全地沉入了海面以下。   然而事情当然不会这样轻易结束——   在远行者离开东大陆以后,皇帝知晓了九方之器被盗的消息。   在当时,九方之器不仅仅是一件属于操法者的神器,更是当时帝国皇权的象征。   因而暴怒的皇帝派遣了一波又一波的军队前往海外寻找这东西——绝大多数当然是被代瑟雷特海所吞噬,极少数的、奄奄一息的幸存者偶然被鲛人撞见……   于是鲛人们与须族人的后裔知道了这件事。   再后来,皇朝更迭、天下战乱。然而九方之器作为皇权的象征已在东陆之上流传了数千年,因此之后的统治者——无论是征服了大半个东陆的大皇帝,还是只偏安一隅的小皇帝,都渴望能够得到那东西——或者借助它的力量,或者依靠它的威望——来达成自己夺取天下的野心。   既然凡人无力对抗代瑟雷特洋吗,那么就派遣操法者出海。   那些具有特殊能力的人,再辅以更加先进的舰只,终于来到了迷茫海附近,并且感受到了九方之器的气息。   于是在之后漫长的时间里,鲛人与来自东陆的地上操法者发生了一次又一次的冲突。但海洋是鲛人的疆域,地上人又势单力薄,因而他们每次都全军覆没。   又过了上百年,东陆人得到了遗迹的力量、也建立了另一个更大、更持久的统一王朝——华。   一旦得到了那种先古文明的禁忌之力,人们对于九方之器的热情也就变弱了很多。   更何况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很多人已经将那件神器当成了传说。   然而鲛人们却依旧警惕地提防着每一个从水面之上经过的操法者。   因而他们在这片迷茫海当中,凭借那神奇的力量监视着在两片大陆之间过往的船只。一旦感应到了具有魔力波动的人,便会毫不犹豫地将其杀戮。   与其说仍是为了捍卫他们的神器,倒不如说现在已经演变成了某种传统。   我听完了这段话,瑟琳娜对视了一眼。   地上人……在千年之后变成眼前这种样子?变得同鲛人一模一样?   真是不可思议。   而他口中的那个“九方之器”……   瑟琳娜忽然低低地惊呼了一声,然后说:“如果是按照他的说法的话……我记起来了。那个东西,在上古东陆语中,名字应当是——”   “九鼎。”   “九鼎。”我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然后忽然意识到——眼下距离我去东陆的那个目标又更近一步了。   这些天我常常与船长闲聊,为的就是尽快熟悉东大陆的风土人情。然后我意识到,此行可能不会如我想象的那样顺利。   因为那是一片与西大陆全完不同的土地。   据说东陆的皇帝住在一座城里。那城中有数量众多的守卫,并且面积相当庞大。如果我与瑟琳娜就那么冒冒失失地冲进去,很可能连那位皇帝的面都见不到。即便通过魔法的手段打探到了他的位置……   我也不认为整片大陆之中,没有像西蒙那样的超级强者存在。   一旦被他们缠住、短时间内不得脱身……   东陆人的武器会是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   然而从那艘货轮——那艘铁甲货轮上所表现出来的高超技艺来看——东陆人的现代武器的威力,应当已经远远超越了西大陆。   更何况,连我自己都弄不清楚,那位皇帝是否会接见我与瑟琳娜。   毕竟我们两个是以私人身份出访。   与船长闲聊的时候,他曾经从某些侧面透露过,东陆人实际上一直认为……西陆诸国,都是一些野蛮国家。   起初意识到这个说法的时候我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又觉得有些好笑,然后我想起了一件事。   三百多年前,西大陆的确还是相当落后的。那个时候铁器尽管已经逐渐普及,但仍然相当珍贵。人类惯用铁器,而冶炼技术落后的亚人种则使用青铜器。   建立了领主分封制的人类王国常常轻蔑地将那些偏远落后的国家称为“野蛮国度”,并且对于那些野蛮人大肆杀戮——   当时也只不过是铁器与青铜器的差别而已。   但现在……是火药科技与冷兵器的差别。东陆人的蒸汽机可以推动货轮前行,然而西陆人的蒸汽机却只能拖着自己的燃料前行——我们还沾沾自喜。   这样说来的话……他们的确有资格将我们当成是“野蛮人”。   那么两个“野蛮人国家”的公爵去往东大陆,还是以私人身份——能不能得到那位东陆皇帝接见,的确也就不确定了。   可眼下的呢?   倘若,是两个带着东大陆的传国重宝,“九鼎”的东陆人呢?   我与瑟琳娜都从彼此的眼神当中读出了这个念头。   只是不久之前我施展了“海啸术”,将附近的一整片区域毁灭殆尽——也许那东西早就不在原先的位置了。   然而总不至于毁坏吧?   倘若会因为岩浆之类的东西损毁……也就不配被称作“神器”了。   须族鲛人在叙述完这一切之后,眼神逐渐黯淡下去。没有被真言术控制之前,也许还能够凭借心中的怒意与傲气来维持自己最后的尊严。但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弱智——尊严那种东西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于是在酷寒与干燥的作用之下,他渐渐失掉了生命力,最终直挺挺地倒下,摔了个皮开肉绽。   他这一死,周围的鲛人再次大叫起来。那种沉闷嘶哑的声音从两侧传过来,吵得我心烦意乱。于是我挥了挥手。   整片海域顿时沸腾起来——这当然不是某种修辞方式,而是指,海水达到了某种温度。   “真空结界”的威力可以发挥到在海底开辟出一片峡谷……那么“地狱火焰”理所应当能够令周围的鲛人在一瞬间统统被煮得骨肉分离。   这骇人的景象出现在我们身边,瑟琳娜似乎微微一愣。   我转脸看她:“怎么?”   她勉强笑了笑:“说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这样直接地看到你——”   我明白了她想要说什么,于是叹了口气:“那么你真应该好好瞧瞧我从前散播瘟疫之云时候的样子——这样直面死亡,有些不习惯对不对?果然没错儿,你们暗精灵都是喜欢躲在背后阴人的家伙——我记得在黑城堡的海岸上,还是你让我下定决心,要牺牲半个世界的。”   这种嘲讽似的玩笑果然发挥了作用。瑟琳娜的脸色变得好了一些。她站在硬邦邦的海底,抬头看向只剩一线的天空:“接下来怎么办?我们不能让那艘船等太久——太久的话,船长会发现我们两个消失了。”   “将近一千的乘客,又有一堆不停抱怨捣乱的伤员,想要找到我们谈何容易。”我说道。   然后看了看身边那由海水所构成的墙壁——就好像两只超大的鱼缸。   尽管隔着“真空结界”,但仍旧能够感受到周围传来的热度。要我说两侧的情景也的确不是那么美妙……   原来鲛人的眼珠子被煮熟、从眼眶里弹出来之后是褐色的。   而原本在深水当中显得晶莹剔透的皮肤现在变得更加光滑圆润——因为身体膨胀,快要把它撑爆了——哦不,眼前就有一只已经被撑爆了。   一堆内脏爆了出来,都是……   我想我已经不忍心再看下去了。   否则今晚要倒足胃口。   被煮烂的鲛人终于安静了下来。不过我也不是虐待狂,不会无缘无故搞这种大屠杀。   以人类以及世界的名义——我只是需要他们的骸骨,在这片广阔海底当中为我寻找那尊“九鼎”。   以人类以及世界的名字……   哈。怪得不总有那么多人喜欢喊这类口号。   一旦喊出此类的话语来,不知不觉就会将自己催眠的吧?于是,即便做的是血腥残忍、阴暗卑鄙的勾当,也会在心中自我麻痹。将那些负面情绪统统驱逐、令自己不至软弱动摇。然后再硬起心肠、举起屠刀……砍向政敌也好、砍向无辜平民也好,都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愧疚。   因为——是为了人类以及世界的利益啊。   哈哈哈哈哈……   我双手一挥,那些漂浮在海洋之中的尸体顿时舞动起来——它们撕扯着身上所剩不多的碎肉,将其逐一摘除。就像是脱掉了一层笨重臃肿的外衣。   而后这些新生的骷髅兵沉入水下,与另外一些从货轮底部赶来的僵尸们一道,在广阔的区域当中贯彻我的意志,细细搜寻每一处角落。   这样的地毯式搜索当然不能确保将其找出来——因为它极有可能已经被海啸时喷出的岩浆埋进了地底。   于是我将精神之力分散到每一个骷髅兵的身上,皱起眉头忍受那种纷至沓来的散乱意识,觉得像是成千上万个人在我的脑海当中、饱含怨气与怒意地大吼大叫。   其实际上这些鲛人的怨灵用不着如此愤怒——   我可是救世主呵。   无论是他们死去、还是地上人类死去,最终都会变成我的力量。而我极有可能因为这样的力量封神,再拯救这个世界,让他们的后代能够安稳地生活下去。   其实我也弄不大清楚,这样的念头究竟是发自真心……还是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纯粹只是杀戮的借口。   但目前我所感受到的便是……   我杀死了数以千计的鲛人。   心中没有一丝不快。   这场大搜索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所幸我的精神力量足够坚韧强大,也就支撑了一个小时。在那些纷杂的声音快要将我的脑袋弄得炸裂开来的时候……   我找到了它。   它被埋藏在海床以下二十米,上面还覆盖着一大块坍塌下来的岩板。   于是瑟琳娜施展了“彩虹法球”,我施展了“伊娃之吻”,我们两个人走进海水当中。   到了这个时候,不少骷髅兵已经失去了行动能力——此处毕竟是上百米深的水下,它们身上又失去了血肉的保护,因而被那种可怕的压力逐渐摧毁,最终在化作片片碎骨、铺在了海床上。   倒是昨夜的僵尸们还剩下大半,于是我指挥它们向下挖掘。   期间经历了几次塌方,进度变得更加缓慢。要知道海底并非陆地——在向上抛出泥沙的时候,一样会遭遇海水的巨大阻力与压力。   到了最后一刻,便连僵尸们也损毁殆尽了。于是我不得不亲自动手。施展三个法术之后,那件东陆人的神器终于将它的本来面目展现在我们眼前。   等待杂兵们发掘这东西的时候瑟琳娜曾经向我大致描绘过,东陆人的“鼎”的样子。我原本以为那东西应当是一口青铜大锅的形状、底下有四只脚。   然而……   躺在淤泥当中的“九鼎”,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九鼎不是鼎。   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铁盒子——   那种明显的、上代文明风格的铁盒子。上面还嵌有玻璃似的东西,就好像我在货轮船长室里看到的那种仪表盘——不得不说,现在的东陆文明,与上代文明越来越相似了。   因而我的心中陡然涌起一种无力感——   为什么又是这种结局?   上代文明……就好像是一片阴影。总会出现在各种意想不到的场合。   而我也忽然弄明白了……为什么须族人可以一直拥有那种操纵九鼎的力量。   当时我就有些疑惑——为什么它们每一代之中都会产生可以控制九鼎的操法者?即便是具有魔法师血统的双方诞下的后代、有更大的几率同样获得与父母一样的血统,然而……每一代都出现那样的人物,还是有些耸人听闻。   可眼下见到九鼎的真实模样……   我就猜到了真相。   我猜那压根就不是什么咒文。而后某种依靠声音起作用的密码、或者是某种开启这九鼎的功能的指令。   而那些故弄玄虚的须人,将其神化为魔力。然后通过深藏海下的某个通道来到这放有“九鼎”的房间里,操纵它发挥出种种不可思议的威力。   这也能够解释……   为什么在我用海啸术杀死了那个“操法者”之后,他没有自爆。   因为他的一切力量都源自这东西,他压根就是个凡人!   怀着这种略微失落的情绪,在伊娃之吻失效前,我凑过去看了看。   然后有些微微惊讶……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上代文明的遗物上,见到类似西大陆文字的符号。安留给我的那枚晶石当中也有这类语言——因为的确与西陆语有很多共同之后,我快很就掌握了它们,却一直没派上用场。   然而此刻——   我想我看懂了“九鼎”上,那舷窗下面的一行文字。   “虚力场发生器”。   这名词所代的意义我完全弄不明白,然而能够将其辨识出来,也让我微微激动了一阵子。   但随后就感到一阵黯然。   无论前代科技的文明有多么发达……终究逃脱不了毁灭的命运。   因为魔力与神力这东西……实在太过虚无缥缈。就如奥利弗所说,是本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之上的力量。所以那些聪明的古人也就没法儿像研究科技一样,将其中的原理弄清楚吧?   因而他们最终在这种力量面前消亡了。   这么一想,我不再像从前那样、在看到此类的东西的时候激动莫名。而是有些意兴阑珊地用法师之手抓住了这个沉重得超乎我的想象的大家伙,艰难地把它带出水面,让后令两个水精灵托着它。   “难以置信,哈。”我对瑟琳娜说道。   “我想你看懂了那些文字。”她盯着那些看起来挺熟悉的字符,叹了口气,“我们应该问问那个家伙,启动这东西的咒文是什么的。”   “没这个必要。”我惋惜地摇了摇头,然后看着大翻浮出水面的死鱼,“无论他们从前多么灿烂辉煌,现在都已经灭亡了。我们只需要把从前的计划执行下去——也许会避免走上同样的道路。”   这“九鼎”,当然不能带回到船上去。因为它的体型实在太大,几乎能够填满我的小半个居室。   因而我俩不得不想了一个笨办法——   用水精灵抓着它,随船与我们一同前行。   只是这么一来,我俩就得轮流睡眠了——虽然维持召唤水精灵这个法术本身只算小事一桩,但难处在于不能间断。   货轮被莫名其妙地托出海面长达四个小时,我们与鲛人交战时候的隆隆巨响又接连不断,似乎整船的人都已经精神崩溃了——   我俩远远地看见有不少救生艇正从船体上放下来——可能是人们发现了那几个无比巨大的家伙似乎暂时就只打算这么托着这条大船,于是壮着胆子,打算乘坐救生艇逃离。   于是赶紧藏到了海面以下,避免被人发现我们。   然后我驱散了围绕着货轮的那几个大家伙——一声轰然巨响,船体砸上了水面,带起的波涛掀翻了几条已经上满了人的小艇,将他们统统扣到了水下,生死不知。   这“大灾难”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趁着一群海员大呼小叫地拯救落水者的混乱局面,我俩溜上了船。然后找到某个不起眼的角落,又“恰好”被一个海员看到……   最终也被“拯救了”。   船长见到我俩的时候不得不发出感慨:“你们两位……运气真是好得出奇。” 第三百二十九章 分界线   之后的九天时间里,船长一直没有放弃一个努力——找到那个“不祥之人”。但他的态度似乎已经从找到“罪魁祸首”变成了找到“救命恩人”。尽管如此,我们还是明智地没有暴露自己的身份,反倒装作无心的样子同他说了不少有关西大陆魔法师的传闻。   便是以这样的话题做开头,引得船长也对我们说了不少东大陆的奇闻异事。而我们从他口中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故事当中大致推断出了这样一个事实——   如今的东陆上,像西蒙那样的武者已经极其罕见。倒是像在艾林庄园当中被我俘获的那几个刺客那样的人,数量众多。他们大多数成为了高级贵族的护卫者,或者成为令人头痛的通缉犯。但无论如何,已不可能以一人之力挑战帝国的权威。   当我问到西蒙的时候,船长笑了笑:“我听说过他。”   这使我有些惊讶,于是问:“他现在还在东陆上走动?”   船长略显惊讶地看了我一眼:“剑圣啊,有谁没听说过他。听说他在一百多年前就飞升了。”   我愣了愣:“飞升?那是什么意思?”   船长往天上一指:“就是飞上天——变成神了。”   “唔……”我这才意识到他的“听说过”是什么意思。如果我想的没错儿……那家伙在东陆人的心里已经被神化了吧……   变成了传说中的人物。   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他现在是不是仍然活着。不过我也坚信,他目前就行走在东陆的某片土地上——那样的人物,籍籍无名地死去不应该是属于他的结局。   只是……在我杀死了东陆的皇帝之后,他会作何感想?   也许我们之间的一战终究不可避免。   我没有太多的朋友,与西蒙也谈不上亲密。虽然曾在安德烈的军队中与他相处了一段时间,两个人彼此的印象都不坏,却也没到“密友”的地步。   只是想到今后要与那样的人决裂,总会觉得伤感。   货轮在海面上平稳航行,再没有遇到变故。   又过了五天,船长用上次那种神秘兮兮地表情对我们说,要穿过“分界线”了。   于是我意识到,我一直等待的那一天就要到来了。奥利弗曾经对我说,可以试着穿越代瑟雷特——那样可以让我对这个世界的认识更加直观。从踏上甲板的那一刻起我就在等着这一天,而当这一天真的即将到来,我却觉得自己有些……   退缩。   是心底的那个声音告诉我……这世界不该是这样子的。   我一直将那声音牢牢地压在心底,此刻它却固执地冒出了头。这件事我没有对任何人说,哪怕是瑟琳娜。于是我有些羡慕那些家伙……   有的时候无知也是一种幸福。   船长所说的“分界线”,第二天的时候出现在我们眼前。   但看起来更像是一面墙壁——蒙蒙的雾气就那么突如其来地出现在海面之上,从海平面的这一头一直延伸到那一头,看不到边界。它高耸入云——也许比云层还要高。雾墙这边还是蔚蓝的海水、明媚的阳光,那一边却什么都看不清楚——即便是用我的法师之眼。   我站在船首,看着那道雾墙渐渐逼近,心中越来越忐忑。   我几乎想要后退一步,希望离它更远一些。   然而蒙蒙雾气终究扑面而来,我的脸颊感到一阵清凉。而后头脑当中也是一片清凉——整个世界的动作似乎统统变慢了。   我以为这是因为我极度紧张而产生的错觉,但是……   瑟琳娜同样惊讶地看了我一样。我从她的眼神中读到了同样的感觉。   眼前的水汽弥漫,我几乎看得到极细极小的水滴在空中飞舞、破碎、又重新聚合。   时间似乎被拉长了好几倍,便是一个抬起手的动作,我都能够清晰地体验到肌肉抽动、传导力量、拉伸骨骼的好几个步骤。意识在刹那之间变得迟钝麻木,就好像整个人都从世界之中剥离开来。   然后我的眼前闪过极微弱的一抹绿光。在这样的情况之中“闪过”——我不知道它的速度究竟有多快,现身的时间有多短暂。   然而我只意识到一件事——这光,与穿越晶壁时的那种光、与梦中具象化的北辰之星的光,似乎是同一种性质。   我还没来得及试着再去观察它,我们就已经冲出了迷雾。   耳畔的喧闹声再次传来,甲板上的凡人们大呼小叫,似乎为自己能够体验那样的奇景而感到激动。   但我发现了异常之处——我的双手落空了。   穿越迷雾之前,我站在船首,将两手搭在船舷上。   我可以确定的是,刚才我只站在那里、感受着,然后货轮就冲出了“分界线”。   而然……现在我竟微微“退后”了一步。这绝非是我在无意识当中做出的动作。因为现在我依旧双脚微分,双手还保持着抬起的姿势。   可是向下一放,按在了空气里。   瑟琳娜在我身前一步,转头来看我:“你刚才有没有发现,时间忽然过得很慢?”   我愣了一会,盯着她问:“有多慢?”   “至少变慢了十倍。”瑟琳娜皱着眉头,“那是个什么东西?某种魔法结界么?”   十倍?   我刚才感受到的,何止百倍千倍?   我们两个……凡人的区别是什么呢?是精神强弱的区别吧?那些凡人没有感受到一星半点儿的异常,仿佛真的就只是穿越了浓雾。而我与瑟琳娜感受到了时间流逝速度的变化,但我的感觉比她更加强烈。   是因为我的精神力量相比她而言更加强大么?   如果是这个解释的话——这东西是否相当于某种意义上的小型晶壁?   现在的我有了这样的感觉,倘若以后我变得更加强大、强大到了快要可以成为神祗的地步——会不会陷在这里、再也走不出来?   然后一个念头突然跳进我的脑海——   那个一直以来我都搞不清楚的、为何东西大陆各自拥有自己的神系的事情。   倘若奥利弗就是他自称的“真神”,那么他口中的世界,必然是包括了这两片大陆的整个世界。那么何必要弄出两套神系来?   倒了此时我终于在心中得出了一点自己的见解——也是就是这个“分界线”的限制吧?   在世界毁灭的时候,新神会吸收主物质位面、由人们的灵魂凝聚而来的精神力,从而变得无比强大——那种强大必定远远超越了现在我,因而——   也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强大,才无法穿越这条“分界线”,只能在各自的领域但中创造属于自己的神系么?   奥利佛要我穿越代瑟雷特……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让我真正意识到自己的力量与那种足以成为神祗的力量有着多么大的差别,再重新寻求与他的合作?   我觉得自己的头脑慢慢变得冷静下来,然后看了瑟琳娜一眼,转身走开了。   她显然对于我这种莫名其妙的行为感到有些诧异,在我身后快走几步,跟上了我:“你想起了什么?”   于是我将自己刚才的推断告诉了她。仅仅是这些事情……分享一下也无妨。   至于我心中那个越发笃定的猜想。   就让它留在我的心底吧。   看,这艘大船之上,人们欢声笑语,显露人生百态。每一个凡人——哪怕是劳工、奴隶,也都有自己的记忆、自己的生活。   从出生的那一刻起,身边就有了爱着自己的人。而当时间慢慢流逝,也就学会了爱人。尽管这份付出爱不一定能够得到回报,但无论收获的是痛苦还是欢乐,它们都沉淀为一种名为记忆的东西。   这东西将伴人一生——无论时间怎样飞驰而过,它都永驻心头。   于是我们有了感怀、有了苦乐酸甜。无数个人的记忆、与即将成为记忆的现下构成这个世界。   就好像我现在站在这甲板之上,感受到的那种真切无比的、脚踏实地的触感。   还有高空温暖灿烂的阳光、远处徐徐吹来的海风。   如果我仍旧固执地将这一切看空,那么就是我疯掉了。   或者说……我们究竟生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都来自我们自己的感受。我啊,终究还是一个人啊。无论自诩为如何伟大的存在,都无法超脱这个世界、都会被各种情感牵绊纠缠、投身于这个世界。   哪怕成为了神祗、居住在星界。   我仍是这个世界的一份子。在这个角度上,却试图超脱世俗、试着某个全知全能者的目光来考虑身边这些无比真切的事实……   是否有些滑稽?   又或者,什么才是真、什么才是假呢?   当你身处其中的时候,你什么都不知道。   我怔怔地看着瑟琳娜,然后伸出手去为她拨开一缕被海风吹拂到嘴边的黑发。她似乎想要躲闪,但最终还是没有动作。   然后从脸上露出不大自然的神情来:“你……怎么了?”   “看,你多真实。”我忽然笑了起来。然后将目光投向远处波光粼粼的大洋,“你说,水底下的那些鱼,会不会觉得这世界都是被海水包裹的?”   她愣了愣,然后走到的身边。随我向远处看去,低声说道:“它们也会偶尔跳出水面呢。然后知道这世界并非它们想象的那样子——如果它们也可以思考的话。”   “然后继续安闲自在地生活下去,对不对。”我微微叹了一口气,“也许海洋终有一天会干涸——到那个时候世界才会向他们暴露出自己的本质。然而在那以前,世界还是世界。不会因为有那么一两条会思考的鱼儿看见了蓝天,海水就统统化成了雾气。”   她显然不大明白我这种莫名其妙的感伤是从何而来。但她仍像从前那样、什么都没有问,只说道:“没什么是会天长地久、永恒不灭的。也没什么是绝对的真实。但至少在它们消失以前,它存在是不可改变的。”   “嗯。”   ※※※   远处的海面上开始有较小的岛屿出现。而海鸥也开始在货船之上盘旋。一些胆子比较大的,甚至会落到甲板上。于是经历了两个多月漫长旅程的人们便试着用手里的食物去喂它们。   然而海鸥似乎并不领情,将那些碎面包之类的东西啄了啄,就又飞走了。   海鸥出现了,就意味着距离大陆不远了。   起航时人们的热情都被消磨殆尽,反倒是那些海员们一如平常——起航的时候他们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到了现在还是那种对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兴趣的样子。   不过倘若他们走到了陆地之上,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激动了吧?   船长曾经对我说,他现在已经不大喜欢住在地面上了。因为几十年的海上旅途已经让他适应了那种颠簸起伏,一旦走到厚实平稳的地面上,反倒会觉得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这事情挺有趣,然而也不是不可理解。   船长告诉我们,还有三日便可抵达东陆的港口,然后问我们上岸之后有何打算。   打算……这一点我的确还没有详细的计划。要知道我俩是以私人身份踏足这片土地的。据说西陆人也在东陆的沿海开设了几家商行,但那种规模是远远无法同东陆人相比的。至于帝国的帝都,在我俩以前,应该还没有人去过吧。   我们与翻译官康斯星签订的契约也就仅限于这段海上航程——因为他说在踏足了东陆的土地之后,就会再充任这种角色。我想这也许是因为他的身份的缘故——船长说他买到了一个伯爵的封号,那么在自己的家乡,一位伯爵自然不适宜屈居人下。   不过这一路上,他其实算得上是有偿旅行——我们两个几乎都在抓紧一切的时间练习东陆语,他的工作少得可怜。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康斯星最终提议,他以“主人”的身份招待我们,陪同我们直去“松江市”。   据说那是一个内陆城市,距离帝都不过半个月的行程。   我与瑟琳娜接受了他的提议,并且最终看到了那个不可思议的东陆港口。   这也令我再一次意识到……人类的力量究竟是怎么发展到、连诸神也会感到畏惧的程度。   我本以为这艘“帝国公主”号已经是足够巨大的货轮了,却没想到在入港的时候,又见到了四艘同样规模的大船。它们好像四座小型城市漂浮在海面,再往前,则是更多的船只——那些船只喷吐着浓浓的黑烟,几乎将港口的蓝天都遮挡得面目不清。   我们停靠的码头足有四层楼高,而且也的确分为了四层。   第四层似乎是为“帝国公主”号这样的大船准备的,而余下三层则是为了一些更小型的船只。码头上人头攒动,一眼望去,尽是浓浓的东陆风格。他们操着各异口音忙碌不停,旅客则像是蚂蚁一样从船只上涌出,然后分流至广阔的街道上,各自奔向远方。   嘈杂声震耳欲聋,似乎将天顶的云层都驱散了。而我也在这嘈杂声当中再一次领教了,什么叫做繁盛。   帝国公主号上的旅客开始登岸,码头上几座巨大的、像是手脚架一样的东西则开始在货轮上的卸货。我看着那巨大的、用金属以及木材制成的人造物,一时之间竟有些迷茫——   这……是凡人制造出来的么?   它们拥有两只巨大的手臂,还不时从钢铁的缝隙之中喷出浓重的水汽,似乎也是以蒸汽机驱动。一些人在它脚下操纵着类似扳手、杠杆一样的东西,使其微微转动、用缓慢却有力的动作抓起甲板上的货柜,然后再将它们运送到码头上。   我觉得它的力量似乎比土精灵还要大——尽管我并不常用那玩意儿。   我俩在最后一批下船。在康斯星的面前,我尽量表现得波澜不惊。但随着我们见到的景物越多,我心中也就越来越感到茫然——   我设想过这片土地上无比发达的文明,却没料到它们已经远远超出了我可以接受的范围。现在,停在我眼前的就是一架名为“行辇”的东西。   它看起来就是一架没有马的马车,四四方方的模样,表面有华丽的浮雕。但四面都有大块的玻璃门窗,面前似乎坐着一位车夫。   康斯星拉开车门,带着那种可恶的、骄傲似的微笑向我们坐了一个“请”的动作:“这东西,可比马车要快得多。”   前面的车夫转头看了我俩一眼,但神色并不如何惊讶,似乎已经在这里见惯了西陆人。我不由得暗自庆幸——在上岸之前,早已经穿上了东陆风格的服饰。   但我摇了摇头:“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打算再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多看一看港口的景致。”   康斯星微微一愣:“港口?这里有什么可看的?”   可看的当然很多——比如水下的那个“九鼎”。我没料到这座港口会如此繁荣,原先还打算找个毫不引人注目的角落偷偷将它带上岸,却没料到此处人流不息……别说角落,就是连个稍微安静些的地方都没有。 第三百三十章 兑换   幸好瑟琳娜及时为我解了围。她微微一笑:“这里可看的东西当然不少——比如这些搬运装置、这些船,甚至是这些人。实际上我们两个也并非仅仅是为了游历——还打算好好考察一下东陆的风土人情,回国之后写一本书。所以说,码头这样包容世间百态的地方,是再好不过的取材场所了。”   尽管这样说,康斯星还是显得有些难以理解。然而看在我们之前给他的那些钻石的份儿上,他还是勉为其难地陪着我们在码头的人群里晃了一会儿。   待他的耐心消耗得差不多了,我才说道:“康斯星先生,如果可以的话,我打算麻烦您先去城里为我们安排好住所。我们就还可以在此处多停留一天——您可以在那之后让仆从来找我们。我们在——”我随便指了指某栋挺显眼的建筑,“在那里碰面。”   听了这话他如蒙大赦,假意推脱了几番之后终于匆匆离去,似乎很高兴能够尽早从这样的环境里脱身。   于是我和瑟琳娜就在人群当中来到了码头前。   帝国公主号还停靠在那里,船上的人已经走光了。我感应得到,九鼎此刻就被水精灵托着,安静地悬停在水面以下十米处。但身边还是有人来来去去,实在不好下手。   瑟琳娜看了看我:“不然,冒一次险?”   我明白她的意思。两个传奇大法师当然不应该在这种情况下束手无策——至少有好几个结界能够暂时制造假象,让我们在人群当中毫不引人注目地将那大家伙取出来。   然而刚刚踏足这片土地,我们担心周围隐藏着操法者。一旦两个原本就比较显眼的西路人使用了魔力,又被人发现……那么想要不成为焦点都难了。   可照眼下的情况来看,就是我们再等上几个小时,这码头也不见得能清净下来。于是我想了想,点点头:“你来弄结界。”   瑟琳娜以极不起眼的动作施展了三个魔法。   其中一个让周围的人们在经过我们身边的时候会产生莫名的厌恶感,使其远远地绕开。   另外两个则会隔绝魔力波动,顺便在海面上制造一个幻影结界。如此一来,九鼎出水的时候便不会被人觉察到异常了。   一切妥当,我们花了一小会儿观察周围人的反应——但似乎没有可疑人物。   于是我用对那家伙施展了隐形术,然后用法师之手把它从水面以下提了起来、又高高托举在头顶。   实际上这东西竟然没有我想象得那样沉重——似乎构成它的金属比钢铁还要轻一些。因而尽管有些费劲儿,却也不是不可接受。我就那么令它维持在我俩头上大约三米的高度,小心翼翼地同瑟琳娜往外走。   我俩一直走到我之前给康斯星指定的那栋建筑物前面,大约又等了二十分钟,终于看到一个东陆人匆匆而来。   他见了我们两个,试着开口:“请问您二位是——”   他说得挺慢,似乎是在担心我们听不懂他的话。   瑟琳娜点了点头:“我们是康斯星的朋友。”   东陆人松了一口气,白净的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地笑容来,谦卑地一侧身:“那就没错儿了。康伯爷要我来接您二位。您是打算现在走,还是……”   然后一滴水滴在了他的脸上。这个年轻人莫名其妙地抬头看天——然而艳阳高照。   这是九鼎上的水珠……他当然什么都看不到。   我连忙说道:“我们打算采购些东西,然后再回旅馆。方便的话,你可否为我们指路?”   看起来东陆也和西陆的风俗一样。侍者为客人采购东西,也会得到不菲的小费——从他脸上的笑容当中我就猜得出来。因而他快活地答应了:“没问题,附近我最熟悉。您都打算买些什么?”   我的本意是找一辆大车,把九鼎放上去。然后再多买些零零碎碎的玩意儿堆在那上面,算是一层掩护。   却没想到在东陆没东西是如此麻烦的一件事。   先是,我们身上的货币在这边儿用不了。我起先以为用于贸易结算的金币算是硬通货,可没想到东陆在使用金币的时候,还是用银币——据说银币才是他们的基本货币。   但到了最近几十年,就连银币也不那么常见了——他们开始使用纸币。   于是我们先得在侍者的指引下将身上的金币在某个机构当中兑换为纸币和银币。   这当然也不是我们遇到的第一个难题。   另一个则是……东陆这里的物价远超我的想象。   一百七十多年前,一枚欧瑞金可保一家三口半年之内衣食无忧、甚至可以适度“挥霍”。   到了一百七十多年以后,维持一家三口的中等生活水平,一年就需要十五个欧瑞金了。   而我们此前买到的,帝国公主号头等舱的船票,一张便价值三十枚欧瑞金。   而这三十枚欧瑞金——可以维持中等家庭两年生活的费用,在东陆只够……雇一辆平板货车。   一天。   我俩当然不可能随身携带上百枚欧瑞金——统统加起来,也不过一百枚而已。因此侍者看着我俩的目光显得有些异样——   倘若在如今的西大陆,一位侍者看见一个人随身带着三枚欧瑞金就扬言要走遍整片大陆,尝遍天下美食的时候,也会是这种表情吧……   迫不得已,我只好拿出了几枚宝石,尝试以这东西兑换货币。   然而得到的答复是,那家货币兑换的机构不收这东西。我们得找到一家珠宝店。   因而我们又托举着那尊九鼎,穿行了大约两条街道,找到了一家珠宝店。   经过相当麻烦而漫长的手续……终于得到了四千三百“金元”。   看着走出门的瑟琳娜手里捏着的那一叠薄薄纸币,我感到一阵无力感——这应当还只是开头吧?以后还会遇到什么?   所幸这些纸片的“含金量”似乎相当高。至少我询问那侍者的时候,他给我的答复是,一百枚欧瑞金才能够兑换得到一张面额50的金元。这意味着,瑟琳娜手中那些薄薄的金元,总价值为8600枚欧瑞金。   我的天……   这简直是抢劫。   那样珍贵的几枚宝石、那样多的金币,到头来却变成了这么一堆纸片。 第三百三十一章 外务府   但无论怎么说,我们总算走出了第一步。   凭借着手里的那些纸币,我们找到了一辆车。这东西名为“卡车”,由蒸汽机牵引的大家伙,后面有一个相当大的货箱。令我满意的是,那货箱是封闭的。   因此可以提前将九鼎安置在卡车的货箱之内,然后终于略微松了一口气。也就有了其他的心思可以好好观察这座名为白山港的东陆城市。   似乎是为了便于蒸汽机车通行,白山港的街道远比西陆的街道要宽阔。两侧的建筑物似是经过周密规划,并不像一座老城那样挨挨挤挤、层层叠叠,显示出惊人的计划性与整齐性。那些六七层的高楼“飞檐吊角”——这是我从侍者那里学来的新词儿——巍峨壮观,好像我们身处一整片由土石构成的森林之中。   街道上的人来来回回,大多神色匆忙。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每一个人都衣着光鲜、表情愉悦。反倒有不少人衣着褴褛,神色萎靡不振。但奇怪的是这类人在见到我与瑟琳娜这样的西陆面孔时常常也会微微一挺胸,露出某种自豪骄傲的表情来——真不知道他们在骄傲个什么劲儿。   看起来东陆与西陆一样,无论多么发达富足的城市,都会有困苦不堪的穷人。只是这里的等级分化似乎比我想象得要巨大。但由于东陆人在面对西陆人时那种似乎是刻印进了骨子里的优越感与骄傲,我意识到这个帝国的确比我们想象当中还要强大得多。   余下的时间我们走了几家店,买了不少当地的特产,但都是一些能够尽量将卡车货箱填充起来的大家伙——比如一只巨大的花瓶、一个木质雕花的衣柜、一些布匹绸缎、还有相当数量的书籍。这些东西花掉了将近三百的金元,再加上雇佣那辆卡车的钱——我们就只剩下七千的金元了。   于是我意识到,这次东陆之行也许不会像我们想象得那么轻松。极有可能,我们得为金钱发愁了。   回到旅馆的时候康斯星似乎终于松了一口气,随后他就看见了停在街道那辆大卡车,脸上露出惊异的神色来:“二位这是……”   我笑了笑:“买了些这里的特产,打算回国的时候一起带回去。”   他有些哭笑不得:“没必要买的这样早吧?我们还有大把的时间。”   “我怕错过一些好东西。”我笑了笑,并且试着转移话题,“那么我们明天就离开这里?”   康斯星微微一愣:“二位不打算去官府报备一下么?如果纯粹以私人身份旅行的话,一切费用就都得自己出了。”   我们找到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了下来,穿着复古风格长袍的侍者快活地将毛巾在肩上一搭:“几位,要点儿什么?”   这种风格倒是与西陆的餐厅当中那种看起来彬彬有礼的侍者全然不同。康斯星笑了笑:“您看,这是一家古风旅店,我是打算让您几位好好体验我们的古代风情。”   但我关心的当然不是这个,而是——   “官府报备?这是怎么回事?”   康斯星歉意地笑:“抱歉,原来您还不清楚这件事,那么就是我疏忽了。报备么……”   “就是说外国官员或者使者,来到我国之后可以申请帝国的通勤协助。”康斯星微微挺了挺胸,“比如报销旅行、雇佣仆从的费用。但相应的,也得将自己的行程提前通知外务府,以便提前准备接待工作。倘若有商业或者政治方面的诉求,一样可以向外务府提出申请,我们都会酌情处理——”   我与瑟琳娜对视一眼,觉得这件事情倒是值得考虑。但眼下显然并非恰当时机。   因为我们俩不能就这么将手里的“九鼎”送到皇帝面前——他会不会见我们也许还是两说——然后干掉他就大摇大摆地离开这里。东陆人口众多、文明发达,我不相信当下不会有像我与瑟琳娜这样的“非人”存在。   至少我们得先大致弄清楚这片大陆的情况,然后制定一个周密详细的计划。   我们来的时候已经足够匆忙,可不能再冒冒失失地一头闯进去。毕竟这里不是欧瑞、不是西大陆,我们两个更没法承受行刺失败之后、整个帝国对我们的疯狂报复。   因而我问道:“不报备呢?”   康斯星微微一愣:“两位……”   “我们打算体验东陆民间风情,实在不想有太过牵绊。况且我们的路线并不固定,也许有的时候还会深入山区丛林,说道提前安排路线这种事情……实在麻烦得很。”   康斯星狐疑地打量我俩,然后笑着摇了摇头:“若非我是同二位一路穿越了欧瑞的,真难以您会是……一个公爵。呵呵。从前也不是没有西陆的富商来东陆,只是有二位这种雅兴的,倒是头一次见。如果方便的话,可否告知一下——您两位大概打算在那片区域旅行?”   瑟琳娜皱了皱眉:“这很重要吗?”   康斯星有些为难地搓了搓手:“怎么说呢……帝国疆域辽阔,很多偏远地区——哪怕不是偏远地域,即便是内陆地区也难以见到西陆人。所以二位在那种地方旅行的话,难免会遭遇不便——”   我忽然想到了另一件事,于是打断他的话:“坦白地说,康斯星先生,是不是帝国在此方面有什么法令限制?”   他提到偏远山区,于是我想起了另一样东西——遗迹。   这个帝国对于遗迹的研究发掘已经进行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吧?否则我完全没法解释两片大陆之间如此巨大的文明差异。而现在西陆人——至少西蒙所知的西陆人——也已经开始对那些东西感兴趣了。   如果这个帝国不会对此敏感起来,那才是一件奇怪的事。   康斯星微微一愣,然后笑起来:“既然你猜到了,那么我就不再隐瞒了。法令的确有,然而不是针对你们两位,而是针对我这类人的。来到帝国的西陆人毕竟是少数,几乎都需要我这样的翻译官。所以给我们的限制就是……只能引领诸位沿着某几条路线游览帝国风光。指定路线以外的区域,得需要外务府批准。也许两位还记得在抵达港口的前三天,西陆人都填写过名为‘入境单’的东西。实际上那个就是用于统计入境的外籍人口数,并且统一规划的依据。”   “只是二位身份特殊,因此不必像普通旅客或者那些劳工一样,在入境处等待检查。但实际上……你们的信息已经上报到外务府了。”   我一愣。   他们……竟然已经知道了么? 第三百三十二章 拒捕   既然如此,再坚持下去也就没有意义了。这毕竟是陌生的土地,在见到皇帝之前我们两个都不想多生事端。然而想一想的话,实际上这也算是好事。原本我打算利用康斯星的关系与帝国的上层官员接触,然后将九鼎的消息透露出去。可是这样一来——这算不算是一条捷径?   我不再犹豫,故作洒脱地一笑:“原来如此。那么就客随主便吧,我们是否还需要去那个部门见些什么人?”   康斯星连连摆手:“哪里的话。二位身份尊贵,自然是他们来见您。也许明天外务府就会派人来到这里——那时候我们再安排接下来的行程。”   我点了点头。既然接受现实,那我也暂时有了心思好好体验东陆风情了。这家旅馆果然如康斯星所说,“古香古色”。来来回回的服务生穿的衣服我相当眼熟——如西蒙的衣着是同样的款式。但外面的行人们的服饰可就大不相同了。   在西陆的时候我曾经见过有人穿东陆风格的衣服,然而现在看起来,那也许已经是几十年前的款式了。眼下这些东陆人身上的衣服变得更加简洁轻便,看起来就像是穿着睡衣出门。然而我清楚,随着机械文明的进步,人们势必会接触越来越多的精密器械,像从前那种宽袖长袍被逐渐淘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这一餐吃得时间挺久,因为我们又聊了些东陆况。不过大多数的时候都是我问他答。然而康斯星似乎在西陆待得太久,以至于他对当下的挺多事情也不甚了解。等到我们又喝了些清茶,打算回房休息的时候,康斯星问起了我雇的那辆卡车。   “您是打算带这车一起上路?”   “如果东陆的法律允许的话,我是这样打算的。”我说道,“我们还想要沿途再采购一些东西,以便于……”我一边随口胡说,一边向外看去。   眼下那辆卡车正停在旅馆的门口,占了不小的一块面积。挺多人来来回回的时候都会打量几眼,似乎这东西在白山港也并不属于常常能够见到的稀罕物——怪得不它花掉了我那样多的钱。   但吸引我注意力的当然不是那些行人,而是逆着那些行人走来的一队士兵。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长枪背在身上,头顶高高的阔檐军帽,脸色凝重,脚步匆忙,看起来是急着赶去某处执行一个什么任务。   这倒是我第一次见到东陆人的士兵,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似乎是因为东陆的经济水平比较发达、人们过得要好一些的缘故,这些士兵大多体格强健、脸色红润,走起路来虎虎生风,放在西陆必定是一支精兵。   但眼下那个带队的军官脸上的表情却显得相当“不愉快”——就好像是被什么人逼迫着拉上这么一队下属上刑场,看起来此刻只要给他一个撤退的命令,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扭头便走。   我瞧着这队士兵从人流当中挤出来,然后又往我们的旅馆走过来,心里忽然生起了一个念头——   难道这就是康斯星所说的外务府官员?今天提前到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同康斯星说这件事,这队士兵果然就进了旅馆。   我身边的两位显然注意到了我异样,也随我的目光看过去。   就见那些士兵一进门,就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气势,将店门给守住了。然后带队的长官走到旅馆的前台向那侍者询问了几句什么,转过身。   将目光投了过来。   他们果真是为了我们而来。只是也许事实与我想象的略有出入——因为在我的印象里,负责外交的官员在同人打招呼的时候,一般不会将手按在腰间的短枪上,并且脸上一副戒备有加的神情。   更何况守在门口的士兵在得到那位带队军官的授意之后已经齐齐地喝了一声:“外务府办事,闲杂人等自觉离场!”   我意识到来者不善,于是本能地想要将手伸向腰间的包囊。然而瑟琳娜在桌子底下按住了我的手——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冲动了。   这可不是西大陆。   我们可是为了杀掉那个皇帝的。   好在康斯星已经一皱眉头,站起了起来。先打量那个军官的肩膀,然后沉声说道:“什长,这是怎么回事?”   什长,应当是一种军衔。现在的康斯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严肃、沉稳,而富有压迫性。看来在他这位伯爵眼中,这个军官并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   那人停住了脚步。然后询问道:“您是……”   他脸上的表情原本就是小心翼翼、不情不愿。再用这种语气同康斯星说话,我觉得自己都有些同情他了。   康斯星瞥了他一眼,寒声道:“我是谁不重要——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来自西大陆两位公爵殿下。你带这些人把这里围住了,是打算做什么?”   我发现那个军官的眼睛微微一亮。   看起来他的目标的确是我们两个。然而他似乎天生是谨小慎微的性子——康斯星不肯说出自己的身份,他反倒越发小心起来,甚至还试着挤出一丝笑意:“这位大人,我也是公务在身。能否亮明您的身份?”   康斯星看了看我与瑟琳娜。   实际上我大概能够猜得到他现在的想法。倒并非是因为我们之间有多么深厚的交情,他才会表现得如此不快。而是因为,这些士兵在他的面前如此行事,令他觉得触犯了自己的尊严。   早船上的时候我就知道,东陆人似乎对于爵位之类的事情尤其看重。虽然西陆也同样是如此,但似乎并未到“狂热”的程度。甚至于这位康斯星伯爵还一直对自己商人的出身耿耿于怀。   因而他微微冷笑一声,从外套的内兜里摸出了一块牌子,抛给那个军官。   军官连忙用双手接了,看了一眼。然后从脸上露出惶恐的神色来:“哎呀,失敬失敬,原来是柳阳伯。”   他一边说又一边用双手捧着,将那牌子递还回去。   就在我以为康斯星也许可以平息此次事端的时候,那军官竟然又说道:“可是,伯爷,下官之前也说过,实在是有公务在身。这两位……”   “也是清远侯指名要拿的人。”他的脸上仍旧是那副小心翼翼、愁苦不堪的神情。   但这个人在我心中的形象却完全变了个样儿。   要我没看错的话,那种招牌式的表情应当只是某种习惯或者掩饰吧?倘若他真的是看起来的那个人,也就不会在此时说出这么一句令康斯星微微变了脸色的话来。   清远侯指名要拿的人。   我略一思索,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个问题我早就考虑过,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样快。看起来从前矮人们的那种通信工具,也许在东陆帝国当中已经普及了。   我曾在艾林的庄园当中杀死了一个东陆的伯爵。而且据说他在东陆还有相当大的势力。但大家也都清楚,在如今这个年代,不可能有什么人从平民出身,通过所谓的自己的“努力”便可身居高位,得到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   那位名为查理曼的伯爵背后必定还有一个大家族。否则同样是伯爵,为何这位“柳阳伯”就得给我俩充当翻译官的角色?   那么这个军官口中的“清远侯”……应当就是他的那个靠山了吧?   能够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应、并且派来了一队士兵——那又十有八九是有血缘关系。   无论此刻康斯星的脸上是什么表情,至少我已经不指望他能够解决问题了。   他的爵位毕竟还是买来的。   因此我咳了一声,站起身来。   那个军官立即稍稍后退了两步,做了个不起眼的手势。   下一刻,一阵齐刷刷的“哗啦”声响起——守在门口、窗边、台前的士兵们都将枪口对准了我。   这么一来,原本那些不乐意出门想要看热闹的客人也慌了神,在一阵嘈杂声之后统统蹲到了桌子下面。   我静静地看了那个军官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声音倒的确不是我故意发出来的,而是脑子里忽然联想到了另一件事。   与那件事相比,眼前的状况已经只算是一场游戏了。   因为我明白了他们为何会对我摆出这样的态度——如此的警惕不安。   杀死查理曼那一夜,很多贵族都在场。当时的情景被宣扬出去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然而我当时是以一个魔法师的身份、使用魔法杀死了他。但在如今的西大陆,已经没有几个普通人会相信魔法这种事情了。   西大陆尚且如此,科技更加发达的东大陆呢?   即便这些人知道我就是那个凶手……也不会如此慌张不安吧?毕竟他们手中的武器对于一个普通人来说已经具备了足够的威慑力,倘若仅仅将我当成是一个普通人,可用不着摆出这样的架势。   那么就是说,他们清楚地知道我的身份。   一个足以令他们、或者是令那位侯爵相信我的这个身份的人,此刻就在东大陆上。   那个人的名字呼之欲出。   西蒙。   之所以这样肯定,也是因为另一件事。   我的确在船上填写了表格,也的确写到我拥有大公爵的头衔。然而西陆上的“大公爵”虽然不多,却也不少。在大陆更南端,几乎每一个小国的统治者都拥有此类封号。但瑟琳娜则是如实填写了自己的身份——至少我俩有一个人的资料得是有据可查的。   有哪一个东陆人会如此清楚我与瑟琳娜之间的关系、并且能够联想到,那位“大公爵”即是撒尔坦?   除了他我想不到第二个人。   呵呵……那位老朋友啊。   竟然还没死。   见到我站了起来,康斯星向我递一个眼色,低声问道:“您二位,究竟是……”   我摆了摆手:“我与一位故人之间的纠葛。您不必参与进来,交给我解决。”   不等他答话,我便对那军官说道:“我想我就是你们要找的人。现在你们打算怎么做?”   军官仔细地打量我,然后似乎是长长出了一口气:“你的确是。我建议您,现在跟我们走一趟,解释清楚一些事情。如果是误会的话,我们会对您进行赔偿、道歉……”   我笑了笑:“这些客套话就免了吧。眼下这种状况,说这些多少有点儿不合时宜。我先得问清楚,你口中的那位清远侯,是否家族当中有什么人在西陆被杀死了?”   军官微微一愣,终于收起了脸上的那副愁苦神色,沉声道:“这么说,你已经全招了。那么就好办了。不管你在那边儿是什么身份。但是如今来到了这里,就得按照咱们这边儿的规矩办事。废话少说,还请您配合我们——我们清楚您很是有些手段,所以也不想因为什么误会误伤了你。”   瑟琳娜在我身后轻声道:“九鼎还在车里。”   我想的也是这一点。   倘若没有那尊九鼎,我倒是可以跟这些人走一趟,好好看看能不能借此机会见到些什么重要人物——杀人这件事我倒并不放在心上,我起码有十几种法子让那位侯爵不会再同我纠结这件“小事”。   更何况我也挺想见见西蒙,问问他究竟在作何打算。   然而我们一走,车里的九鼎也许就会被人发现了。   因而我叹了口气:“抱歉。有要事在身,可能得明天才能配合你们的工作。”   军官眉头一皱,直视着我:“您要拒捕。”   “可能是这么个意思。”我笑着点点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下一刻,厉声喝道:“就地处决!”   我实在有些惊讶——那位侯爵竟然对我如此痛恨?痛恨到打算在一个港口,令地方部队击杀一位西大陆的公爵与大公爵么?   还连带上康斯星这位有名无实的伯爵?   但惊讶归惊讶,我可没闲着。实际上法师之手早已控制了在场诸位的长枪,令他们涨红了脸、卯足了力气,都没法将扳机扣下去。   直到两秒钟之后,那位军官发觉事情有些不大对劲儿,转头厉喝“你们在做什么”的时候,康斯星才如梦方醒地“啊”了一声,手忙脚乱地从我俩身边逃了开去。 第三百三十三章 交换   “也许是你们东陆的神明都不想看到你们今天就将我带走。”我冷笑一声,向前走出了两步。   军官立即警觉地后退,接着抽出腰间配枪,一脸“愁苦”地指向我,厉声喝道:“停在那儿!”   随后他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   因为那柄配枪似乎不大乐意被他那么紧紧地握着,又似乎不大乐意自己的枪口被对准我——于是开始慢慢地向后转,打算指向它主人的鼻子。   军官有些惊慌——但不愧是精锐部队,竟然没有弃枪逃走,而是试着用双手重新夺回控制权。我不知道该佩服他的荣誉感还是鄙视他的愚蠢。于是法师之手再一用力——   他的手腕发出喀拉一声响,顿时无力地垂了下来。   那柄枪把主人的双手弄脱臼了之后悬停在半空中,直直转了回去,抵在军官的脑门上。   房间里的人发出齐刷刷的一阵惊呼,就好像见了鬼。   几个士兵发觉事情有些不对劲儿,拔出腰间的短刀打算冲过来。   然而瑟琳娜早就站起了身,随意一扬手,桌椅底下淡淡的阴影便将他们牢牢缠住。扑通扑通几声响亮,几个人直挺挺地仰面摔倒。   这一下,不知是谁叫了一声:“有鬼啊!”然后被困在房间里的那些客人们一股脑儿地大呼小叫起来,屋子里顿时嘈杂不堪。   见那些士兵还有人蠢蠢欲动,我索性动了动手指。于是他们手中的长枪统统摆脱了束缚,在半空中齐刷刷地一转身,抵住了那些人的鼻子。被手枪指着的军官强忍疼痛,怒视着我,然后高声喝道:“用不着怕,这些西路人可不知道枪怎么用……”   他的话音未落,指着士兵们的长枪当即发出“喀拉”一声响,上了膛。于是军官后半截话咽回了喉咙里,再不敢出一口大气。   东陆的这种新型枪支我的确没在西陆见过,然而那位船长却有一柄。在海上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几十人手持各色武器同鲛人作战,若是再弄不明白它们的使用方法,那我可真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了。   不过说起来,在精神力强大到了一定程度之后,“法师之手”这个从前看来略显鸡肋的法术现在却变得无比强大。从头到尾我都是在用近乎实质的魔力操控着一切,用不着半句咒文。   因而局面就变成了现在这样——抓捕者成为了人质,每人都被他们手中的武器抵着,一步一步向后退,并且靠在了墙壁上。   康斯星又溜了回来,显得相当尴尬。他不自然地笑着,并且学着西陆人那样摊摊手:“嗯,抱歉,刚才……”   “这不怪你。”瑟琳娜柔声安慰他,“你之前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已经足以说明你的诚意了。”   我目无表情地向他点点头,但发现他的眼中仍有惊惧之色。这么一说,这家伙的胆子也算不小。第一次见识了魔法的力量,竟没像那些无知小民一样惊慌失措,反倒极其明智地选择了阵营。   不过眼下发生的事情也足够我头痛——我们两个原本是打算隐藏自己的力量,直到面见东陆皇帝的时候才猝然发难的。但现在为了那尊九鼎,却不得不在这些面前暴露自己的法师身份……西蒙可真是给我找了个大麻烦。   这么一来,从前的设想就得统统作废。既然东陆人清楚地知晓了我曾在西陆做过什么事,想必不但不会给我任何机会见到他们的大人物,反倒更有可能将我俩驱逐出去……或者干脆派来一支军队围剿。   若说唯一一个希望的话……就是西蒙了吧?   但愿那位“老朋友”不是抱着将我们两个赶尽杀绝的念头才掺合进这件事情当中,而是另有所图。   想到这里,我走到那军官的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沉声问道:“拒捕,就地处决的命令,是谁下达给你们的?”   军官瞪着我,没有吭声。   “这个问题对你来说似乎并不难回答——我早晚都会知道。但眼下用来换你部下的一条命,你觉得不值?”我说完之后,屋子里便响起“嘭”的一声。   一个士兵的脑袋被爆了个对穿,软软瘫倒下去,鲜血将墙面染红了一大片。   军官顿时呆若木鸡。   而屋子里的人在静默两秒钟之后,爆发出一片惊呼声。我厉喝道:“安静!”   随后第二个士兵也倒了下去。   浓重的血腥味儿在室内发散开来,呼声戛然而止。   “再有谁发出什么让我不痛快的声音,这两位就是榜样。”   军官还是没说话。但我体贴地给了他十秒钟的反应时间。这种状况我倒是可以理解——   在一个“文明”社会当中,一个外地人,毫不犹豫地枪杀了两个帝国士兵,甚至事前没有任何警告,对于一般人来说当然难以理解。   不过我自然不是什么一般人。   我见过的人比这些家伙两辈子见过的人都要多,我对于人心的理解当然也不是这些凡人所能企及的。因而我早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问,他不答。然后我用他部下的性命威胁,而他不会相信我敢在大庭广众之下枪杀帝国士兵。那么接下来我就会杀一个给他瞧瞧。然后他才会不情不愿地给出我想要的答案——期间必定还会真真假假地猜疑一番,至少得花上半个小时的时间才能得到我想要的信息。   所以既然清楚了之后会发生的事情,何必惺惺作态呢?   显然这种方式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军官从呆滞状态中摆脱出来之后咬牙切齿地说道:“我是服从上级的命令——从海岸警备队总部发来的消息。”   “命令怎么说?”   “要我们先来缠住你们几个。如果抵抗,不要轻举妄动。”   “噢?”我偏了偏头,“那么就地处决是怎么回事?”   “那是从清远侯那边来人递的话。说有机会的话,就便宜行事。”   “便宜行事”这个词儿我不了解,然而听起来应该是“最好把他们两个统统干掉的意思”。   我想了想,又问:“那么你们上级有没有说过,把我们缠住之后,他们会怎么做?”   “还是不要再为难他了,撒尔坦。这么多年你还是一点儿没变。”   我愣住了。   仅仅是因为这句话。   发声者似乎站在门外。那是一个男子的声音,一个熟悉的声音。   他的东陆语听起来同船长、康斯星、这军官都不一样。那是一种稍显古板的腔调,就好像我第一次听见他说话时那样——   “我只是不喜欢有人挡着我的路。”   西蒙·崔舍。   我慢慢转过身去,见到那个静静站在门口的身影。   这么多年过去……他竟然还是一身白衣。宽大的袍袖被港口的微风吹荡起来,被门外的阳光衬成了金色。而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看他们的装扮,应当是两个高级军官。   他总不会,原本就在附近吧?   他是怎么赶来的?   我与瑟琳娜对视了一眼,而他也注意到了原本站在我身后的女法师,因此微微一笑:“公主殿下。好久不见。”   一百七十多年过去了,西蒙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衰老。看见他,我只觉从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都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填满了头脑当中的每一丝缝隙。但现在显然不是怀旧的时候。   “你也一点儿没变,西蒙。”我笑了笑,“看起来,拖住我们两个的下一步计划就是。等你赶来?”   他迈步走进屋子里,而之后的两个高级军官则有些犹豫。尽管那两位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卫兵,然而在没有得到西蒙的许可之前,似乎他们并不打算喝令那些战士对我俩抬起枪口。   “原来我是这么打算的。谁知道有些人触怒了你。”他走到一个士兵面前,将手搭在指着那士兵的长枪上,“先让这些凡人离开如何?你清楚对我而言他们没有任何意义。”   我还能说什么呢?他说的的确是实情。因而我屈了屈手指,悬停在半空中的枪支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西蒙向我微微一笑,然后转头对门外的两个军官说道:“两位,可以将你们的人带走了。这里发生的事情,我会向皇帝解释。同时——”   他加重语气:“告知清远侯以及佟将军,我很不满意他们今天的做法。”   两个军官顿时变了脸色。倘若我没看错的话……似乎是有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们没再多说一句话,而是当即号令屋子里的败兵们:“给我退出来,带上你们的武器!”   于是不止那些士兵,便是连那些平民们也哗啦啦地蹿出了旅馆大堂,仿佛再多待一会儿就会将性命留在这里。   十几秒钟之后,房间里就只剩下我们三个与康斯星了。似乎他有些摇摆不定,是继续跟着我俩,还是离开此地——那样一来也许他不会好过,毕竟我们两个是“清远侯”的敌人,而他又选择了站在我们这一边。   不过我的确喜欢聪明人,因而对他说:“康斯星先生,你的任务应当可以结束了。离开这里之后……你可以对那些军官说,剑圣西蒙大人觉得你相当不错——”说到这里我看了看西蒙。   于是他也就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道:“并且承诺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康斯星愣愣地瞧着西蒙,又将目光在我与瑟琳娜的身上转了转,接着梦游似地走出了门。   之前跟他说起“剑圣”的时候,他觉得那是一个传说。但此刻传说中的人就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没有当场失态,其实已经足以令人赞赏了。   房间里再没有闲杂人等,西蒙也就开了口——似乎是打算先对我俩解释些什么。   “之前让那些人过来,实际上是为了替你们解决麻烦。”他苦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在这段漫长的时间当中变得更加随和了,“你在西陆做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你杀死的那位伯爵就是一位清远侯的第四子。这位侯爵在世俗世界很有影响力,之前与我也有过数面之缘……也听我提起过你们俩的事。”   “所以他能够提前知晓你们俩抵达白山的消息。”他微微叹了口气,“我知道他会做什么,因此令那些士兵先来给你俩清清场。谁知道佟将军或者是曲解了我的意思,或许是有意为之……竟然同那位清远侯成了一丘之貉。”   “你不必对我解释这么多。”我笑着看了看他,“你能够出现在这里,就已经说明一切问题了。不过看起来你被俗务纠缠得不清,莫非是从你们的皇帝那里得到了一官半职?”   “只是因为一个晚辈罢了。”西蒙摆摆手,“我只是好奇你们来这里做什么?你总不会是在西陆待不下去了吧?”   这个问题倒是击中了我的软肋。我总不能告诉他,我是打算来干掉你们的皇帝的。   幸好瑟琳娜已经抢先开口:“因为一件东西。我们两个原本打算去代瑟雷特洋里找一件传说中的神器,就上了一艘开来东陆的货轮。事情办妥当之后……也就顺路来瞧一瞧了。”   西蒙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瑟琳娜。   然而我们三个“老家伙”都是铜脸铁面的人物,他哪里能从我们的神态当中瞧出端倪。   于是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倒是听说过那艘货轮遭遇了海难,还被鲛人围住了——这么说那个神秘的、替他们解了围的操法者就是你们两个了。那么……找到你们想要的神器了么?”   看起来,西蒙始终没法儿对我彻底放下戒心。大约在他看来,我就是一个走到哪里,便会为哪里带来死亡与杀戮的人吧。   不过我原本也没打算两个人在会面之后能够品茶长谈——我与他都不是可以将自己的心事说与对方听的人。   幸好九鼎就在外面的卡车之内。   因此我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令自己的脸上露出几分伤感的神色:“唔,找到了。它就在外面的那辆卡车里。你……可以去瞧一瞧。”   西蒙看了看瑟琳娜。   而她也恰到好处地“勉强”一笑。   干得漂亮。   于是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犹豫之情。但最终走出门去、跳上卡车的车厢。   一分钟之后他重新回到屋子里,并且叹了口气:“抱歉。”   我摆摆手:“不必如此。毕竟我的老朋友也所剩无几了。”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但另一个念头跳进了我的脑海。花了一秒钟思索种种可能的结果之后,我咳了一声:“不过说起来,你可知道我们得到的是什么东西?”   西蒙当然乐于从那种气氛当中摆脱出来,相当配合地回应道:“能够让西陆仅存的两位大法师花上这么大力气的——我的确很有兴趣。”   我看着他的眼睛,低声吐出两个字:“九鼎。”   震惊之色在他脸上一闪而过,西蒙睁大眼睛:“九鼎?”又看了看瑟琳娜,“你们怎么会知道这东西?不……它……”   最终他似乎也想起了那位远行者的传闻,低呼一声:“果真是九鼎?”   “我确信那些鲛人没法在我的法术效果之下撒谎。”我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所以来到这里,也是为了你。我想只有你这样的东陆人才清楚,那东西该如何运作。”   西蒙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搓了搓手,之前淡泊出尘的气势荡然无存:“九鼎……九鼎——撒尔坦,你可知道这对我们东陆人来说意味着什么?”   “你们的历史我还是了解一些的,瑟琳娜也一直在学习东陆语。再通过与货轮上那些乘客们的交流,所以最后的得出的结论是,九鼎之于你们东陆人,就好比从前我的那本手札之于西陆的魔法师——这样理解是否恰当?”   “可以这么说。”西蒙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不大理解你的激动了。”我看着西蒙,“你应当与我一样,毕生追求极致的力量。即便那东西是传说中的神器,对你的帮助也应该有限——这里毕竟是地上界。若说对那些凡人意义重大的话,难道你还打算用它同你们的皇帝谋求个一官半职么?”   “并非如此,撒尔坦,并非如此……”西蒙喃喃道,“它是某种象征。如果有一天法师们也拥有了某种象征,而那东西又流落在外,当它忽然出现在你眼前的时候,你会怎么做?”   “这么说,你想要它。”我笑了笑,“然而你打算用什么来换?”   他微微一愣,然后出了口气,“大概我这里没什么你想要的东西。”   我注视了他一会儿,然后大笑起来:“哈哈哈……能见到你露出这样的神情真让人开心。不过我有一个建议,你可以试着帮帮忙。倘若我心满意足,也许这件东西就赠与你了。”   他审视了我一会儿,似乎下定决心:“什么事?”   “你知道我一直担心什么事,西蒙。”我郑重说道,“我担心你们这些东陆人对于西陆的入侵。倘若你能让我见到你们的皇帝,帮助我说服他——那东西就归你了。”   他沉默了一会,没有出声。   我知道得再推他一把。   “你是担心我会突然凶性大发,一言不合就杀掉你们的皇帝?”我笑了笑,“但我也知道那样只会更快地促成那场战争——觉得我是那种傻瓜?”   他注视了我一会儿,摇头:“不……我相信你不会那么做。”   于是我笑起来:“那么,我们说定了?”   他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定了。”   于是两只手握在一起。   但我为什么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 第三百三十四章 随心而行   作为剑圣,西蒙似乎的确在东陆享有相当崇高的地位。他带着我们两个人在白山畅行无阻,一路通途。甚至在出城的时候之前的两位军官再次赶来,提出要派遣军队护送我们。   西蒙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们一眼:“护送?这是佟将军的意思,还是清远侯的意思?”   军官愣了愣,然后低声道:“是……佟将军的意思。”   西蒙便冷哼一声:“回去告诉佟三顺,做事要动脑子。想对我献殷勤,也不该是用这种法子。打一个巴掌给一个枣吃的典故——我当时是怎么对他解释的?”   军官战战兢兢地听着,不住点头。   西蒙走出了几步,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回去告诉他,下次再利欲熏心、自作聪明,就自己辞官,来前山领罚。”   那军官这一次连头都不敢点了,只躬身立在原地,默不作声。   于是我们三个人终于走出了城门。我忍不住问他:“似乎你和那个佟将军很熟?”   西蒙淡淡一笑:“故人之后。可惜不成器。”   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瑟琳娜,然后苦笑着摇摇头。   既然不必在意凡人的眼光,我们的速度着实快了许多。而我也弄清楚了西蒙为何会来得这么快。   他当着我俩的面为我们演示了一次他的“魔法”。   似乎是辅以简短的咒文,再配合手文,他低喝一声,便从嘴里吐出一股青色的雾气来。那雾气见风便长,一瞬间化作一柄光灿灿的银白色长剑,悬浮在半空。而后西蒙轻抬脚步踩了上去——那长剑就将他稳稳拖住了。   我有些发愣。   从前我只认为西蒙的斗气犀利无比,却没有想到在这一百七十多年间,他竟也会使用法术了。倘若这样的家伙最终变得和魔法师一样,能够各类魔法造成大范围的杀伤——我还有什么法子能够战胜他?   然而这家伙似乎有心卖弄,他站在那柄长剑之上,向我微笑着点头:“其实这样要快一些。”   我看了看他的剑,又看了看他,说道:“你……似乎变了。”   他的确是变了的。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这人沉默寡言、面无表情。后来又听半人马库尔苏勒——愿他安息——提到他,依旧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之后我们俩再次相逢,他的话略微多了些。等待在安德烈的军中与他相见的时候,那个西蒙已经颇有人情味儿了。   而到了如今,他竟然会提到“故人之后”这个词儿,并且做出这种举动来。   如果是从前的西蒙,是断然不会将心思花在一个凡人身上、也不会露出此刻这种表情的吧?   他微微一笑:“变?不,我还是我。只是想明白了一些事。”   此时我与瑟琳娜站在卡车货箱的顶上,西蒙则停在我俩身边。身后不远处是白山的城门,左侧就是行人来来往往的大道。然而那些人都像往常一样,或是面色匆匆地行路,或是相互寒暄,或是心怀鬼胎地左顾右盼,似乎想要从某个人的身上偷偷弄点儿什么。   他们都没注意到我们,就仿佛这卡车并不存在。   这应当也是西蒙的法术吧。至于卡车里的那个凡人,在出城的时候便被留下了。要让一辆车行动起来办法可多得是,没必要带上一个大惊小怪的家伙碍手碍脚。   此时西蒙便看着那些凡人,眼神里竟有几分悲悯的神色:“从前我觉得,想要追求武道极致、或者想要成神成圣,必须得抛弃心中的情感——变成一个无欲无求的人。所以你见到了那个时候的我,就像我对你说的那样,找到那枚发钗,心中再无挂碍,我就可以专心去做我想要做的事了。”   “但是经历了这么多年,我发现我始终还是一个人。无论你我,她——”他看了看我与瑟琳娜,“认为自己多么高贵,都始终还是一个人。于是便会有情感。而我从前追求的那种境界,无欲无求——一块石头、一张桌子、一把剑,都可以轻易达到。然而它们毕竟是蠢物,甚至连我们轻视的那些凡人都不如。”   “我从前追求超脱。但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我终于弄明白一件事。超脱,不是抛弃心中的那些情感,而是……率性为之。做一切想要去做的事,心到哪里,人就到哪里。这才是超脱。”   我沉思了一会儿,然后看着他:“就比如你现在所做的这件事?”   西蒙淡淡一笑:“我想让你知道我领悟了很多东西,变得比之前更加强大。所以我就让你知道了。”   “那么那位佟将军呢?你似乎并不喜欢他。”   “因为我想要兑现我对他某位祖先的承诺,所以我容忍他。但是在我不想容忍的他的时候——就像今天这样,我会让他辞官、去前山找我。”   瑟琳娜忍不住说道:“那么,现在的你和一个凡人有什么区别呢?你们同样都要为一些事情而忍受另一些事情。若说这就是超脱的话……我实在不敢苟同。”   “不同之处不在于我做了什么,那些人又做了什么。而在于我的心里是如何想,而那些凡人又是如何想。”西蒙摇了摇头,“这种事情很难解释明白。”   倒的确很难解释明白。于是我暂且不去想它了。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我们的确没必要要求西蒙再变成从前的样子——更何况现在的西蒙似乎更好相处。   因而我长出了一口气:“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做?去都城么?”   他随长剑腾空而起,高高升上天空,哈哈大笑:“两位,跟我来不就清楚了么?”   瑟琳娜看着我,并且叹了一口气:“你觉得他还算正常么?”   “总比之前讨人喜欢。”我耸了耸肩。   然而心里却有些沉重。现在的西蒙看起来倒是相当爽朗。然而那也仅仅是“看起来”而已。若说从前我还能从他的动作神态之中大致弄清楚他的想法,那么到了今天,我反而看不透他了。   在我们仍旧以“老朋友”的身份同他相处的时候,他必定是个令人愉快的人。   可如果是以“弑君者”的身份呢?   从前他也许会因为我们之间短暂的交情而略有犹豫。但今天的他……就会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随心而动……毫不犹豫地拔剑相向吧?   怀着这样的心情,我同样与瑟琳娜、带着那辆卡车腾空而起。   但我们两个自然不像西蒙那么轻松,实际上之所以从前我宁愿老老实实地走路也不愿在天上乱飞……也是这个原因——   实在太麻烦了。   至少得通过四个法术的相互作用,才能保证我们两个人在高空当中平稳飞行——还得消耗巨大的精神力量。这种技巧对于高阶法师而言都是妄想,即便身为传奇大法师,我也并没有像西蒙那样,看起来轻松如意。   但至少以这种方式赶路,要比沿着道路前行快上不少。因为并非每一条路都是笔直的,它们总会曲曲折折,甚至凹凸不平。   在这一瞬间,听着耳畔的风声呼啸、看着脚下如同棋盘一般的农田,我忽然有些明白了西蒙的想法。   便是如同那路么?   同样是做一件事,同样是要到达某个目的地。   普通人做事的方式,便如同在路上行走——磕磕绊绊、蜿蜒曲折,总要浪费许多时间精力,在外部的力量与意志支配下蹒跚前行。   然而西蒙那类人,却可以高高飞上天空,不去理会什么道路坎坷、泥泞难行,而以最直接、最明了的方式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就是所谓的随心而行么?   我又抬头看了西蒙一眼,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 第三百三十五章 西蒙睡了一头龙   广袤的平原,矮小的丘陵,蜿蜒的河流从身下飞速掠过,我们已经飞行了将近两个小时。但其实这种旅行不是我想要的——我原本是打算慢慢行走,沿途饱览东陆风光。然而西蒙告诉我,他要带我们去见一个人。   在天空之上,他以那种略显得意的腔调对我们说:“你们一定会大吃一惊。”   于是我当即想起一个人。或者她不能被称之为人,而是,这世界上最后的一头龙。   安塔瑞斯。   我刚刚觉醒的时候曾经遇到过她,那时候她本可一剑杀死我,却因为这位“老师”的教诲而放下前仇旧怨,独自离去了。我该庆幸那时候的西蒙不是现在的西蒙。否则保不准那头母龙会“随心而行”,一剑斩下我的头颅。   不过我与她其实也没什么交情——她违背诺言害得我困顿不堪,而我则在争斗中夺去了她的双翼。西蒙对这段过往当然清楚,但他仍旧做出那种表情来,也就是说……前面会有惊喜?   于是惊喜很快到来了。   在傍晚的时候,我们开始下降高度——前方是一座山峰,山腰处便开始有云雾缭绕。山脚之下有大片空地,似乎是以白石铺就的广场。一条小路自广场向山顶延伸,曲曲折折蜿蜿蜒蜒,最终消失在迷雾当中。   广场上似乎站了十几个人。随着高度的降低,我看清了他们的样子。   这些人竟然穿着古装,并且是风格颇为华丽的古装。在我看起来,那似乎是某种礼服。而人群正前方的女子,宽袍大袖、发髻高耸,微微仰起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们。   瑟琳娜在我身边发出一声低呼:“西陆人?”   我轻轻点了点头。那的确是一个西陆人。瑟琳娜不认得她,我却认得。   她就是西蒙所说的“惊喜”。   安塔瑞斯。或者说,迪妮莎。   然而她怎么会做此打扮?无论怎么看她都像是一个东陆贵族。难道说这头母龙嫁给了一个东陆人,然后……   对方也在打量我,不过脸上波澜不惊。待沉重的卡车落在地面上,她朝我微微点头,然后露出笑容:“撒尔坦,果然是你。”   瑟琳娜有些惊异。于是我只得向她解释:“我们眼前这一位……就是地龙安塔瑞斯。或者叫迪妮莎——我从前对你说过她的故事。”   瑟琳娜难以置信地看了看她,过了两秒钟才从震惊的情绪当中摆脱出来,向她微微一笑。   不得不说这种场面真是尴尬——我们两个都不知道西蒙与迪妮莎要搞什么鬼。西蒙收回了脚下的那柄剑——而迪妮莎身后的那些女性侍卫竟都对此毫无感想,就仿佛已经见惯了这样的场面。   我还在犹豫着怎样开口,西蒙却已经笑着说道:“撒尔坦,要知道现在站在你面前的可是一位公主。”   我还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于是只得笑笑:“那么这其中必定有一个很长的故事。”   迪妮莎叹了口气:“怎么?你还是心存芥蒂么?我以为当初我们已经和解了——那天晚上我放过了你。”   我觉得自己再没法儿忍受下去了——这种对某件事情一无所知、又无处着力的感觉真叫我想要发疯。我一摊手,仰起头来:“好吧,西蒙,迪妮莎。你们究竟要搞什么鬼?说实话,我一点儿都不喜欢现在的你——我倒宁愿你和从前一样沉默寡言,然后会用一分钟的时间把我想要知道的事情统统告诉我,好不让我站在这里、假装微笑然后握手叙旧。”   西蒙微微一愣,大笑起来:“好吧——我本以为故人相见你会感慨颇多。但看起来……你似乎另有心事,脾气不大好。”   我的心中微微一紧,不清楚这是他无意说出的一句话,还是在向我暗示着什么。   但他接着说道:“就像我说的那样,迪妮莎现在是帝国的公主。你们来时坐的那艘货轮,帝国公主号……就是她的产业。”   怎么看西蒙都不像是在开玩笑。然而……一头龙变成了东陆帝国的公主?并且还经营了一份产业?   这事令我相当诧异,可似乎又是在情理之中。毕竟龙族都喜欢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对黄金白银尤其钟爱。若要说迪妮莎在一百多年前来到这里,然后为了收集那些财宝而经商并且发展到了如今的规模,倒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她的老师是西蒙。在我看来,如今的西蒙似乎与帝国高层的关系相当不错。   但就是因为这样,我的心里却对西蒙生出了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来。   曾经他与我一样,想要寻找成为神祗的道路,而且他几乎就快要成功了。但如今我获悉了世界轮回的秘密,他却似乎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自身的超脱……即便他最终不再受世俗的羁绊,总还是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   当世界毁灭的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该如何自处?   而眼下他们在与我谈笑,我却在想着如何挑起整片大陆的争端,令这个世界尽快地陷入战乱。   好在瑟琳娜及时为我解了围,让我从那种尴尬的境地当中摆脱出来。她若有所思地看看西蒙,又看看迪妮莎,迟疑着开口:“那么是不是说,倘若我们要见到那位皇帝陛下……就要得到这位迪妮莎长公主的协助?”   迪妮莎望着我俩笑了笑:“没错。想要见到皇帝,就得有我的引见。”   但我皱了皱眉:“慢着,你怎么知道我们要觐见东陆的皇帝?”   迪妮莎像一个真正的凡人淑女那样掩嘴笑起来:“撒尔坦,眼下可不是你的那个时代了。东陆上有种东西叫做电报,而且如今也不止是你能够使用魔法的力量——我与西蒙之间的联系远比你想象得要更加密切。”   这解释听起来还算合理……然而我在她的话语当中嗅到了其他的一些味道。   其实大多数时候我都不爱主动招惹是非,但今天……也许是西蒙与迪妮莎神神秘秘的态度一开始就搞得我挺不愉快,又或者我就是想要给自己找些麻烦……   我使用了一个法术。   这个法术挺鸡肋,现在大多数的魔法典籍之中都见不到关于它的记载。只有在那些千年之前的古籍中,或者是某个生僻冷门的小册子才能知晓它的存在。   它的名字是——恩伯莱的神圣。   创造这个法术的人名为恩伯莱,在我看起来是一个无聊透顶又悍不畏死的家伙。那年月龙族还算兴盛,一个法师在西大陆上走走停停,保不准就会撞见一两头那种大家伙。而对于法师来说,巨龙们浑身都是宝——倘若在某些法术的施法材料当中加入龙血或者龙鳞粉末之类的东西,法术效果就会得到极大的提升。   不过相比龙鳞来说,更容易得到的应当是龙血——如果你打算问我为什么……   那么我只能说,巨龙当然也分雄雌。而且……它们并不像看起来那样,与蜥蜴之类的东西有着极近的亲缘关系。相反的,相比蜥蜴,它们的身体构造在某种程度上更接近人类——   否则你怎么解释……一头巨龙可以化为人形?   所以说雌性巨龙会定期排出血液。   然而……只有从未交配的雌龙的血液,才能够起到增幅的作用。   这件事说起来挺不公平——倘若那是一头雄龙,你压根用不着担心它是否已经同人交配过,你只需要挥舞着刀剑冲上去就可以了。   为了鉴别一头母龙究竟是否还属于处子之身,恩伯莱创造了这个法术,并且发现它相当有效。唯一的副作用就是被鉴定者同样能够感受到那种魔法波动。   恰好我记得那个法术。因为当时的我试着同安塔瑞斯达成某种协议,而她又是这西大陆上最后的一头母龙,因而我打算采集些血样。   而我现在也在怀疑,是否是因为当初我对她使用了那个法术,才令这头母龙对我耿耿于怀,最终一而再再而三地背弃自己的诺言。   说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令每一个人对眼下的情景有一个较为直观的认识——   我不动声色地使出了那个法术。   然后迪妮莎的脸色微微一变。粉色的霞晕在自她的脖颈上一路升起来,直到她的脸颊都变成玫瑰色、嘴唇娇艳欲滴……仿佛一个动了情的美艳妇人。   但就在下一刻,之前的礼貌、微笑、从容统统消失不见……她的双眼变作两点寒芒,向我直刺而来。   不过目光能杀人的话,我早就不在这个世上了。于是我只向她微微偏了偏头,算是回应了她的“问候”。   然后在心中惊叹了一声。   我曾经以为自己夺去了安塔瑞斯双翅的这个战绩足以自傲——毕竟我是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一对一的战斗之中对一头巨龙造成如此伤害的人。   然而后来我遇到了西蒙……那家伙用手里的一柄剑把火龙巴卡拉斯追得四处逃窜,实在强大得不像话。   可接下来我又杀死了巴卡拉斯,还吸收了他的灵魂——到此为止我总算觉得自己彻彻底底地领先了西蒙一步。因为他总不可能杀掉自己的学生。   不过即便他们决裂了……他杀掉的也是一头失去了双翅的人形巨龙而已。   但我无论如何也没法儿想到……   西蒙睡了一头龙。   我经历的女子不多,但漫长的岁月足以令我成为一个察言观色的高手——两个人说话时的神情语气,无一不在向我暗示,这两位之间有故事。   而且很明显地,迪妮莎不像从前那样对西蒙恭谨有加了。他们相处时的态度变得更加亲切随和。我可以将这一点变化理解为漫长的岁月令两者之间产生了超越师生关系的友谊,当然也可以将其理解为“超越了师生关系的爱情”……   而那个小法术最终证实了这一点。   我不得不深深地钦佩西蒙……他倒的确是随心而行了。只不过……似乎行得太远了一点。   西蒙注意到了我们俩的神色变化,于是狐疑地看了看迪妮莎:“怎么?”   母龙又瞪了我一眼,索性落落大方地一笑:“没什么。只是被人撞破了秘密。”   他下意识地又向我看过来。而我对他笑着点头:“恭喜。”   我觉得只有这两个字可以恰到好处地表达我此刻无比复杂的情感。而西蒙自然不会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懵懵懂懂、非要母龙在之后的某个时刻向他直言不讳才能够意识到我所指的是什么。于是他微微一愣,继而搓了搓手:“我不知道我们表现得这样明显。”   很好……至少现在尴尬的不会是我了。   瑟琳娜疑惑不解地戳戳我:“你们……在说什么?”   但西蒙已经说出下一句话,解答了她的疑问:“你们来得很巧。实际上……我与迪妮莎,打算在下月成婚。”   我几乎是与瑟琳娜同时脱口而出:“什么?!”   迪妮莎盯着我,嘲讽地笑了笑,似乎终于找到了可以反击的机会:“这令你相当惊讶?有关我们的种族差异,还是师生身份?我可是听说您同一个女妖诞下一子,而您这一世的妻子,则是您前一世恋人的后代——我觉得这些事情似乎更加惊世骇俗了点。”   “你!”怒气在心头勃然升起,我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向她丢出一个强力法术。这头该死的母龙!我宁愿她重新提起我与她前世的种种欺骗与背叛,也不愿意听到她用那种口气轻佻地谈论我的情感。   瑟琳娜拉住了我。而西蒙地喝了一声:“迪妮莎!”   于是我们两个住口不再说话,完全失掉了假模假样闲聊下去的欲望。好在这次谈不上愉悦的会面也就到此为止,西蒙带我们乘上了另一辆马车——据说是因为迪妮莎“身份高贵”,在礼法上不能与我们这样的人同乘。   我当然明白“我们这样的人”不包括西蒙在内——而这多半又是那头小母龙的主意。 第三百三十六章 就那么消失了   不过就此来看,面前这位“随心而行”的西蒙倒是比迪妮莎顺心许多——尽管这两位都已不是我从前所知的模样,并且都变得有些疯疯癫癫。   对此我只能感慨世事无常。人总是会变的。做出改变的本人也许尚不自知,但在他人眼中却已经是完全不同的模样了吧。也包括我。   这一次的旅途当中没有呼啸的风声与高空清冽的空气,然而路边的风景弥补了一切。附近应当人烟稀少,树木葱茏。一些不知名的鸟儿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上,就好像在乐此不疲地进行着什么游戏。我静静欣赏了一会儿东陆的风景,最终发现在野外,这里似乎同西陆没什么两样儿。实际上两片大陆的季节气候也差不多,如果现在是我孤身一人前行,保不准我会觉得自己正走在西陆某一片尚未被人探知的土地上。   不过还是往身后看了看——那条通往山间的白石小路已经变成一条细线,就快隐没在缭绕的云雾当中了。于是我指了指,问西蒙:“那里是哪?”   西蒙坐在我对面,正能看到身后的山峰渐渐离我们远去。于是他笑了笑:“按照你们的说法,我算是这几座山的领主。它们属于我,我的居所就在上面。”   我微微一愣,随即笑道:“在西陆这样的做法是相当无礼的——在自家门口,却拒绝带客人进入庄园。”   “得了吧,撒尔坦。”西蒙笑着摇摇头,“我们算是老朋友,却不是什么普通的老朋友。更何况我也没有喝过艾林城的水。”   这种评价倒算是中肯。从前我将他丢进安德烈的军队里,许诺等他帮助安德烈平定了天下便邀请他去艾林做客,顺便见一见我的那位私生子。然而谁又能想到之后发生了那种事情——阿提恩不见了呢?   “不见了”……呵呵。   我在心里暗自笑起来,自己也不清楚这种笑究竟是何意味——反正他见到我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践行了自己的诺言,只是西蒙不知道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我们这是去哪儿?”   西蒙大笑:“你学到我的真髓了。我还以为你打算随遇而安,直到面见皇帝。”   我的心里微微一跳:“我倒是真想快些见到他。西陆还有一堆事情要处理——你知道我也是有后人的。”   西蒙看了我一会儿,又看看瑟琳娜:“东陆人觐见皇帝的时候,需要在门外解剑的。”   瑟琳娜微微皱眉:“那么,我们不带武器。”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瑟琳娜小姐。”西蒙眯起眼睛,“你们的材料就是你们剑。”   “还有手和口。”我补充道,“愿意的话,我的血液也可以成为我的材料。”   西蒙一摊手:“所以说,很难保证你们不对皇帝构成威胁。不过我见他的时候,是不解剑的——所以你们也不需要。”   “但是得拉开一段距离。”他看着我,“百米之外——由侍从传话,或者由我来传话,都可以。”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呢?我微笑着叹气:“就依你所言。”   实际上这件事倒的确有些难为他了。就如我对他的那种剑气丝毫摸着不头脑一样,西蒙同样对法师们的秘密知之甚少。说到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九鼎对于这些东陆人的吸引力远超我的想象。如果是一个普通人找到了这东西、带上这片土地,大概西蒙只会用钱财打发他们。然而我与瑟琳娜是不同的——就如我没把握一定能战胜西蒙一样,他也应该没把握能将我击败。   所以他不得不满足我们的要求。   不过……   还有些莫名的烦躁。到这个时候我倒有些羡慕瑟琳娜。至少现在她沉默着听我们两个说话,脸上看起来波澜不惊。她可是暗精灵。对于暗精灵这个种族来说……背叛与欺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哪怕她是一个异类,哪怕她比我这个人类更像人类,然而她会不会也和我有同样的想法?   ——这位可是撒尔坦。对于撒尔坦来说,背叛与欺骗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吧……   马车很平稳,一点都不颠簸。然而我却觉得这路面坑坑洼洼,有些烦躁。   为了这个世界。我这样对自己说。   四个小时之后我们停下来用了一次饭。按时间来说应当算是下午茶,但相当丰盛——我意识到这是托了迪妮莎的福。龙族的胃口总是比较好,我怀疑她每天至少得吃五顿。   令我比较意外的是迪妮莎在东陆待了一百多年,口味竟然还没变。我们吃的是葡萄、苹果、煮鸡蛋、黄油面包、煎培根、猪肉香肠、碎杏仁鹌鹑馅饼。这对于在船上吃了那么多天并不算美味的东陆食物的我与瑟琳娜来说真是感动极了——我不禁猜测在东陆上培养一个精通西陆风味儿的厨子得花费多大的心血。   但直到后来我才清楚,原来是货轮上糟糕的厨子使我对东陆的食物产生了某种不好的印象——同一些东陆贵族家中的精美饮食相比,船上的菜色真是糟糕得可怕。那个厨子应该被绞死。   我们算得上是在野餐,但西蒙只在周围散步,或者说用某种特殊的方式进行修炼。他时不时地会将目光头投向之后的那辆卡车,似乎挺担心会忽然冒出一堆人来将九鼎劫走。他这样子看得我心里发笑——倘若有一个什么人能在一位剑圣、两个大法师的眼皮底下将这东西弄走的话,大概……   然后我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半个鸡蛋差点儿将我噎死。   而之所以出现了这样的状况又是因为……   卡车真就消失了。   没错儿,我所指的消失的意思就是,那么一辆大车,距离我和瑟琳娜几十步,距离西蒙十几步,前一刻还好好地、安安稳稳地停在原地,到了下一刻,它不见了。   我一口气卡在嗓子眼儿里,狼狈地咳嗽起来,觉得自己险些成为同那个被龙卷风刮上天、然后落到海里被活活困死的大法师齐名的人物。   西蒙愣了片刻,下意识地看向我与瑟琳娜。幸运或者不幸,我的狼狈模样被他尽收眼底。瞎子都看得出我不是在装模作样试图掩饰些什么——也没必要用这种方式掩饰。好不容易把嗓子里的东西咳出去,我开口问道:“车呢!”   我当然着急。这东西没了,我怎么去见东陆皇帝?   西蒙已经走到卡车刚才待的地方冷着一张脸仔细查看,而后咬牙切齿地说了声:“这大胆的山精!”   那是什么玩意儿?   我们的营地之中大约有十几个人。除了西蒙、迪妮莎、瑟琳娜与我之外,其他人统统可以视为杂兵。然而这些杂兵似乎显得比我们更加紧张敏感。他们这个听到“山精”这个词儿之后几乎是立即跳了起来,仿佛眼下路边的树林里埋伏了一打食人魔,而他们又是手无寸铁的小姑娘。   迪妮莎恼怒地喝了一声:“慌什么,剑圣在此!”   这一声喝似乎让他们重新镇定下来,但脸上仍有慌张神色。于是我心里生出一丝疑惑——这所谓的山精是什么东西?在明知剑圣就在此地的情况下,那些人还慌乱成这个样子?   更奇怪的是,自始至终瑟琳娜都没有表现得太激动。她的脸上反倒露出略微诧异的神色,随后往树林里看了看。接着眉头微蹙,低声对我说道:“为什么……我感觉附近有精灵的气息?”   怪事一件接一件。我下意识地问了声:“白精灵?暗精灵?”   但随即意识到这里不是西大陆——哪来的精灵?   瑟琳娜摇摇头,疑惑地说道:“不清楚。然而的确挺熟悉——除了精灵我想不出还有哪种生物会有这样的气息。”   这时候西蒙已经大步走了回来。他看起来怒气冲冲却又神色焦虑,在我面前皱了一会儿眉毛,忽然问:“连你们都感受不到它们的魔力?”   今天可真是奇怪极了!东陆的生物,西蒙却问我是否“也”感受不到它们的魔力——这是哪门子逻辑?   我摊了摊手:“在此之前我得知道,山精是什么东西?”   “很麻烦的东西。”他摇摇头,“但是对于你来说应该不陌生——类似于魅。”   “魅?”我皱起眉头,“这东西很常见?”因为看刚才那些杂兵们的反应,似乎他们对山精这东西早有耳闻吗,那种惊慌程度比起乡村小子听说“古鲁丁海岸那个会把小孩子变成蜥蜴人干的魔法师来了”这种事情有过之而无不及,这必然是长期耳濡目染的结果。   然而西大陆的魅——倘若不是我活得足够久,看得书足够多,就连我也不清楚这世界上还有这么一种生物。   不过西蒙提到了魅,我随即联想到另外一件事——当初在月光山谷遇到唯安塔的时候,她说西蒙在临走之前给自己摆了一个炼金法阵。便是凭借那个法阵她才能变得更加强大。如今看起来……竟然是他在东陆上就对类似生物有着深刻了解的缘故么? 第三百三十七章 山精与骷髅   西蒙只向那片山林里瞧了一眼,便将手指过去:“山精或许就在那里,必然是他们做的好事。”   但我看的却是西蒙。他所指的山林郁郁葱葱,顺着眼前的这片山脉一直延伸向远处白蒙蒙的雾气里,渐渐变成淡青色。这看起来是一片原始丛林,罕有人类的足迹,但问题是,在这里回望仍可见我们的来处——西蒙所居的那座山峰。   马车行了四个小时,走得并不远。   我想了想,便问:“就是说你一直都知道这些山精就在附近?”   西蒙顺着我的眼神看过去,从脸上露出某种微妙的表情来。我想他大抵是明白我所指的是什么了。从他的口气来看这些所谓的“山精”挺不招人喜欢,且胆大包天。可他竟允许这些东西在自己的居住地附近一直活到了今天,似乎没有这件事儿发生的话,他以后仍会选择视而不见。   这种做法可不大明智。我的法师塔周围也有些不讨人喜欢的家伙——例如那些亚人种和类人种。但那些小东西都已被我收伏,成为了捍卫我的法师塔外围领地的杂兵与炮灰。如果我是他,要么就给这些“山精”一点颜色瞧瞧好叫它们乖乖臣服,要么就把它们统统干掉,绝不像如今一样——几乎在自己的“家门口”就出了个大丑。   而我随即意识到另外一件事情——西蒙刚才问我“连你都感受不到它们的魔力”,似乎还有些其他的意思。   依照他的个性……依照我所熟知的那个西蒙的个性,他可不会是一个主动向我求助的人,尤其是在“自己的地盘上”。   如果说之前他要求我归还东陆人心目中的神器“九鼎”有些反常的话——我是指他那种异常诚恳的态度以及近乎“低声下气”的语气,那么这时候来了这么一出就更让我觉得奇怪了。   九鼎么……东大陆的神器——那东西的确有分量让骄傲的西蒙对我低眉顺眼。   可“山精”这东西呢?按照他的说法,这东西应该已经在附近存在很久了,听起来也并不像西大陆的“巨龙”一样令人头痛。倘若我是他,在自己的地盘上闹出这种事,我定然觉得颜面无存、怒不可遏,只想亲手教育教育那些胆大包天的小东西,而不是去问一个“客人”,“连你也感受不到它们吗?”   ——这已经是在向我求助了。   尽管相当隐晦。   于是我轻轻出了一口气、搓搓手,拢进了衣袖里。   九鼎总是要送给这些东陆人的,即便真的需要大费周章才能找回来也与我关系不大,所以我当然可以表现得气定神闲,同时用轻描淡写的语气问:“这么说相当棘手?”   我觉得这种“明知故问”应该足以表明我的态度和立场。但西蒙竟然瞧了我一眼,再次皱眉,只回答了一个字:“是。”   要么这家伙就是有一个天大的阴谋,要么就是……诸神在上,那东西真的连现在的西蒙都觉得有些为难?   我个人更倾向于后者。因而我试着又问一次:“需要我帮忙?”   西蒙简短地回道:“对。”   我的确有些吃惊了。我觉得刚才自己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淡淡的、包含嘲讽意味的微笑相当明显,可他并不在意。   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迪妮莎在一边发出不满的低哼。她有些气恼地喝道:“撒尔坦,你就不能别表现得像个混蛋?”   我个人认为这头小母龙应该感谢西蒙。如果不是那个男人在此之前的的确确表现出了相当程度的忧虑,我发誓我会因为这句话和见面之后一直以来的不投机而好好教训她一顿。   瑟琳娜朝我耸耸肩。我决定暂时忽略那头母龙,转向西蒙,认真地问:“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东西?你说它们和魅有些相似……但魅的形成需要相当严苛的条件——你是说这片森林里那些复数的山精都拥有从未被人拥有过的灵魂?”   “某些方面相似。”西蒙按上腰间的剑,往树林的方向走出几步,低声道,“东陆的说法,它们凝聚天地精气而生。但依照法师们的说法的话……大概可以认为是由纯粹的魔力所凝聚出来的东西。所以用我的法子,我很难感应得到它们。至于你——”   他凑近我,压低声音:“你去过深渊地狱,对不对?”   我点头。   “我怀疑它们和深渊地狱有些关系。”   我抬头瞪着他瞧了一会儿,确认他没有在开玩笑。   他抢先说出了我要说的话:“你会觉得可笑——这里是东陆,而深渊地狱是你们西大陆的说法。但那可是另一个位面——虽说是下位面,然而并不意味着它们的实际位置就在我们这个世界的下方——那里可没什么大洋阻拦。”   我意识到他要说什么了。我们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一直以来被我刻意忽略的问题……   星界诸神和深渊的魔鬼们,对于一个东大陆的人与一个西大陆的人来说,有何不同?   就如西蒙所说、我也一直都知道的那样,深渊地狱不是在地下。在从前的魔法时代,很多凡人们听到这个词儿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往地底下看——那里幽暗、阴冷、潮湿,怎么看都有足够的理由隐藏着难以计数的可怕事物。绝大多数凡人都坚信深渊地狱就在大地之下,或许向下发掘数百米、数千米、数万米便可将两个世界联通起来。   然而掌握着世界真相的操法者不是无知凡人。我们深深地清楚深渊地狱乃是另外一个位面。相对于人类世界所在主物质位面,那里也被称为下位面——因为那里的能量极不稳定,在操法者的眼中就好像一个充斥着铁水的大熔炉。   问题便是在这里。西大陆上有“星界”、“深渊”这样的说法,东大陆同样有“天国”、“地狱”这样的说法。我曾与西蒙探讨过这两者截然不同的文化之中有些那些神祗的传闻——虽然它们所用的语言、习俗、服饰各异,但在另外某些方面——例如这些神祗们的起源这方面,却有着竟惊人的相似。   实际上不仅仅是“天上”的神祗,就连这两片大陆之上有关“地狱”的传闻也很相似。   关于深渊地狱的传闻,已经被我以及很多法师证实——我们亲自见识过那里的景象,看到了熊熊的烈焰、闻到了硫磺的气息、也知道深渊君主到底拥有怎样的力量——这已不仅仅是来自道听途说的传言,而是确实存在的事实。   那么,有关东大陆的“地狱”的真实模样呢?   虽然我认为西陆的法师们的的确确掌握着这世上最强大的力量,但我也不会狂妄地认为这片同样广袤的东大陆上没有天资卓绝之辈。在人类漫长的历史当中,东陆的秘道士们定然也亲自探索过那个不可知的世界——否则你完全没法儿解释那些有关“地狱”的详尽描述到底来自哪里。   所以说,为什么两者的描述是不同的?   如果西大陆的“深渊地狱”和东大陆的“地狱”所指的都是同一个“下位面”……   那么除去深渊君主们以外,又怎么会出现东陆的“十殿阎罗”?   如果西大陆的“星界”和东大陆的“天国”所指的都是同一个“星空位面”……   那么除去我熟知的星界诸神以外,又怎么会出现东陆人心中的那些神祗?   倘若此时此刻我凭借某种力量再一次强行打开两位面之间的通道,那么我究竟会出现在“深渊地狱”,还是东陆人的“地狱”之中?   我深吸一口气,认真地瞧着西蒙:“你说它们……和‘深渊地狱’有关系,而不是和‘地狱’有关系?”   “是。”西蒙低声道,“你该还记得我从前同你说过的话——东陆的有关地狱的传闻可不像西大陆那样丰富。在我们的传说中,地狱里只有幽魂——那些死去的人们的魂灵。而你们的地狱当中……品种就太丰富了。骷髅、僵尸、夸克魔、魅魔、食人蛛……要知道在东陆的历史上可从没有人说他看到过骷髅兵——被召唤的那种。”   我点头。这的确是两个传中当中无法被忽视的一点。   西蒙像一个西陆人那样摊摊手:“所以,深渊地狱里那些骷髅兵是怎么来的?”   他问到了点子上。   深渊地狱的大多数存在都不是原住民——它们由主物质位面的那些死灵魂堕落而来。但一个人类死掉之后会被掩埋或者火化,经历漫长岁月以后肉质腐烂,只剩一具枯骨。而这枯骨是被埋在地下的,它绝不会穿越去下位面——除非那是比曾经的我还要强大的死灵法师。   实际上那些骷髅兵的“身世”要稍微复杂一些。   当主物质位面的死灵魂选择堕落之后,便会在某种作用下“合法”地穿越晶壁屏障,抵达深渊。而这些灵魂则在这个极不稳定的位面之内进行重组——化为低级的骷髅、僵尸,或者更高级的魔鬼、恶魔。   如果我没有理解错,西蒙所指的便是这个过程——深渊生物的形成可以被看做是某种意义上的魔力凝聚,而他口中的山精们似乎也是因为这种方式诞生在主物质位面上。 第三百三十八章 深渊领主   我想了几秒钟。然后抬头问:“你还知道些什么?”   “天地之间有浊气。”西蒙说,“或者说有妖气——”   我皱眉。这两种说法儿我都不大了解。西蒙为难地想了想,最终用通用语别别扭扭地吐出一个词儿:“死亡的味道?”   哦。这下子我懂了。他所指的是深渊地狱里的味道。   “你是指……深渊地狱里的那些东西来到了东陆的土地上?”我看着西蒙说,“它们越界了?”   “是的。”   我将目光转向远处的丛林,盯着那些雾霭与翠叶看了一会儿。然后扭头对瑟琳娜说:“我们得去瞧瞧。”   暗精灵凑近我两步,用目光无声地提醒我:别忘了我们是来做什么的。   但我也只能又对她说:“这事儿或许和雷斯林有关。和上面那几位也有关。”   小母龙饶有兴趣地关注我们之间的暗语,但我压根儿不想理她,当先向丛林里走过去。   我当然要找回九鼎,不然怎么接近那个皇帝呢?与此同时我对西蒙口中的那些“山精”也很感兴趣——我说这事儿和雷斯林有关,是认真的。   魔法师们早就知道一件事——能量会由高位流动向低位。而我们之所以知道这件事就是由于对主物质位面和下层位面的观测。起初这世界上只有星界,星界里面充满了凡人乃至传奇大法师都难以想象的狂暴能量。众神之父诞生在星界当中,然后有了初代诸神。初代诸神创造了我们的主物质位面——正是由于星界的能量流入到这个最初还是一片虚空的主物质位面,他们才可以创造出各种生命来。也正是因此,之后继承了初代诸神神格乃至记忆的“怨灵神”们才会搞出“世界之树”这东西——它就像是一支习惯,神祗们要靠这吸管源源不断地从主物质位面抽取能量,以防止某一天地上界诞生出以为足以与他们抗衡的强力人士。   至于深渊地狱?那是被帕拉丁的铁锤融化出来的无底深渊,那里的能量层级应当比主物质位面更低,因此它是无序的。在那样一片无序的空间里诞生了魔鬼与恶魔,因此星界诸神还得不停挑拨它们发起血战以削弱它们的力量——说实话,神祗们很忙。   所以灵魂才会堕落——由高能级坠落向低能级。   眼下西蒙告诉我这片土地上出现了深渊地狱里面的气息,甚至出现了类似于“魅”一样的东西。   依我看,这就不可能是一件“小事”了。或许从前我会认为是某个操法者的实验失控造成了这样的局面,但问题是在此之前,雷斯林告诉我它们要关闭深渊位面。   我和瑟琳娜知道了“封神”背后的阴暗内幕,我不认为雷斯林会被蒙在鼓里。毕竟他是人类历史上第一个“弑神”的大法师,他比我有更多的时间来探究这个世界的真相。   如果我是他……如果我是他……   我拨开拦在身前的几条枝叶,踩倒一片疯草,然后顿了顿。   如果我是他——凭什么要地上界独享这样的好事?吸收怨灵之力成神,别人做得,我当然也做得。待在那个充斥着火焰、硫磺、枯骨、泥巴种的世界里当领主自然没有当神祗来得痛快。作为少数几个有能力触碰“神格”的强大存在之一,雷斯林必然要做点儿什么。   关闭深渊位面,同目前正处于虚弱期的神祗彻底撕破脸皮,然后用整个位面的力量来让自己变得更强——他是这么干的吗?他做到什么程度了?   或许……眼下东大陆上发生的事情已经说明了一点儿问题。   能量倒灌了。能量已经开始从下位面向主物质位面溢出……这些“山精”是不是就是最好的证明?   至于为什么同样的状况没有在西大陆出现?   我哪里知道。这件事儿还应该问西蒙。   我有了一个主意,但先得将九鼎找回来。   其实找到“山精”并不费劲儿——毫不自夸地说,目前地上界最强的三个人……或许是三个半?——都在这一处了。西蒙不熟悉深渊地狱里的那种硫磺味儿,我却是再熟悉不过了。之前我待在下面可没少和那些家伙打交道,它们身上的味道顶着风还能传出几十里——比如现在我就捉到它们了。   “乌鸦之眼”。   大乌鸦扇动着翅膀飞上天空,掉落下来的一根羽毛落在小母龙的脸上,我忽然觉得心情变好点儿了。   我在双重视野里发现了几个人影——看起来挺狼狈。它们身材苗条纤细,却不得不抬着一只由金属造成的大家伙。运送九鼎的那辆车被丢弃在更前方的某处,压倒了几棵树。但并没有车辆行过的痕迹,似乎那玩意儿是凭空出现在丛林里的。这意味着有操法者的存在。   西蒙证实了这一点——山精是魔法生物。就像皮克小妖精一样,一个种群当中总有一只大山精。大山精可以做成不少事儿——包括把一辆卡车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我们眼皮子底下偷走。   “我一直想弄清楚它们究竟是什么东西。”西蒙向我这样解释,“这些精怪平日是很安分的,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但今天……它们就真是胆大包天了。”   我耸耸肩,不置可否。然后向西北方一指:“它们在那边。”   西蒙皱了皱眉,抬起手,也随意向那个方向一指——   一道剑光冲了出去。剑光旋转着,像是一条发了狂的巨蟒,将沿路一切障碍绞个粉碎。树木花草的枝叶碎屑与土石碎块混在一起,很快在我们面前开出一条宽阔的大道来。走兽在林间惊慌地飞走,然而剑光将它们一并搅碎,变成了血光。   我在心里暗笑起来——这家伙觉得自己丢了脸,现在打算给我“露一手”了。   更远处响起一片惊叫声,似乎有男有女。西蒙面无表情地收手,召回他的剑光。被他开辟出来的那条“林中大道”尽头出现了几个人。   那明显是东陆人的打扮,围着一块石头伏在一个什么东西上嚎哭——声音很响亮、中气很足,我猜是死了人。   不过谁没见过死人呢?   我迈步向他们走过去,瑟琳娜紧随在我身后。而西蒙微微一愣,对我说:“你说——”   我没理他。   直到我们两个人站在这五位面前,他们还是没起身。我看清楚他们的面貌了——三男两女,地上的死人是个女人。这女人有点儿倒霉——西蒙的剑光似乎碰到了她,于是她的一整个后背都被绞碎了——从前面看,这人面目姣好,称得上是个美人儿。可是从后面看,即便是深渊生物也不过如此了。   那五人哭得很专心,只稍微分神瞥了我和瑟琳娜一眼——我们身上西陆样式的法袍也没能令他们感到吃惊。等到西蒙和小母龙也走过来的时候,这五位的哭声才更上一层楼——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西蒙,神情里看不到半点儿仇恨,反而都是悲切。   西蒙又转脸来看我——好像在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其实这事儿不怪他。高阶法师们大多可以掌握变形术,且变形之后一般人很难分辨出来。我毫不怀疑东陆的生物们也有这种本领——比如我现在就没在他们身上感受过任何一种法术的波动气息。因为变形术不是一个持续性法术——只在施法的时候你才感受得到某个人使用了不属于凡人的力量,至于那之后——你能看得出玻璃是用沙子烧出来的么?   更何况在这位的身上……我感受到了很熟悉的味道。那是人味儿。   这短短的几秒钟,西蒙也觉察到不对劲儿了。哪怕这五位扑上来抱着西蒙的脚痛哭流涕呢?   但他们只是伏在那身体上,像被法术操纵的魔偶一样专心地哭,同时死死盯着西蒙——这就有些瘆人了。   这些家伙智力不高——至少比不上皮克小妖精。我向四周看了看,伸手拎起一个瘦瘦长长的男人的脖子。   但那家伙还在嚎哭。   “我想你弄出这些家伙来不容易。”我用低沉的声音说,“看起来不像魔鬼或者恶魔,倒更像人。你一定喜欢得不得了。”   被我抓在手里的男人挣扎起来,试图用手指来抓我的眼睛。我掰断了他的一条胳膊。   这家伙发出一声惨嚎,地上的另外四个人齐齐止住哭声,瞪大眼睛转向我。   “或者我把那个大的再揪出来?”   我向瑟琳娜使了一个眼色。   于是暗精灵大法师从我的身边走开,施施然几步走到一颗两人合抱的大树木旁边伸出手在虚空里一握——   她的手当然没抓住什么东西,然而“法师之手”抓到了。三米远处,一个呲牙咧嘴的青皮小人儿被她握住脖颈,于是这边的五个人也一同慌乱起来。   西蒙轻轻地“咦”了一下子。显然对于自己没能发现那个家伙的存在这件事儿感到颇为惊讶。不过在我看起来西蒙更像是一个战士,而我与瑟琳娜,则是操法者。在神秘学领域,我们是无可争议的专家。   我再喝了一声:“雷斯林!你碰了我的东西!!”   这一声之后我耐心等待了十几秒钟。西蒙走到我身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那个雷斯林?”   没用我回答。   虚空里忽然出现一个无比强大的气息。感受到这气息的一刹那我不禁稍稍皱眉——同上一次相比,这一次他的气息中多了些血腥与杀戮的味道,就好像刚刚从战场之上归来。   虚空被分割开,先是一个黑点,然后一片黑幕。黑幕扩张,变成一扇不停闪烁的门。   然后一只脚踏了出来。   黑色的尖头皮靴落地的一刹那,周围数十米的草木尽数枯萎,地上变得皲裂不堪。硫磺味儿从泥土的裂缝中渗透出来,甚至还有微弱的小小火苗在缝隙里颤动。   来者身上的力量已经足短暂以改变主物质界的物质形态了——倘若他愿意付出足够代价的话,似乎将这一片土地变成下层位面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这……已经不是人类或者普通的深渊君主能够拥有的力量了吧??它直接作用到了位面层次!!   我立即丢开手里那个已经呆若木鸡的小东西、后退两步,以最快的速度准备了一个法术。   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也许不是我之前所想的那个样子?   人影从空间的裂缝里走出来。   来者是雷斯林,但不是我之前熟悉的那个雷斯林。他,或者说它,变得更高了——也许足有三米高。   体格强健,肌肉虬结,身上只披了一件黑色法袍,露出大片淡红色的胸膛来。而它胸膛上的皮肤闪闪发亮,好像侵泡在汗水里。   只有那张脸依稀有雷斯林的样子——倘若忽视额角处的两只巨大羊角的话。   如果我第一次见到他……我会认为这是一个魔鬼。一个强大到足以匹敌任何一位深渊君主、甚至可以与神祗抗衡的魔鬼!   “啊……撒尔坦。”来者开口了。它说话的时候嘴巴几乎咧到耳下,并且从口腔里喷出一阵淡淡的火红色雾气来。它低下头,用那双细长的瞳孔看着我,露出勉强称得上笑容的“笑容”来,“好久不见。”   西蒙的身上升腾起一片霞晕似的光芒,我可以听得到一口宽剑在他手边转动得“嚯嚯”作响——用不着介绍,谁都不会觉得拥有这种外形的生物是什么善良角色。但我用眼神阻止了他,又迎上前一步,好吸引雷斯林的注意力。   “你……出了什么事?”我皱眉问他,“怎么把自己搞成了这幅样子?”   然后我微微侧了侧身,往他身后看一眼。   他的身形庞大,几乎将身后的虚空之门完完全全地遮挡住了。但我仍透过他腋下缝隙看见了门内的情景——那是战场。   难以计数的深渊魔族正在作战,天上地下都被火焰覆盖。若有若无的哭号声“远远”地传过来,仿佛每一秒都有数以万计的魔族战死。   但他没有回答我的话,而是抬起胳膊,握住了他巨大身躯旁边的那块“石头”。   那显然就是九鼎——山精的变形术瞒不过明眼人。   雷斯林再次咧嘴笑起来:“看来它们为我找到了一样好东西。”   “那是我的东西。雷斯林。”我不动声色地说,“我认为是你指使了它们。”   “这群蠢货?”雷斯林大笑起来,声音宛若隆隆雷声,“我指使这群蠢货从你的手中偷走这件东西?——老朋友,你是低估了自己,还是高估了它们?它们只不过是在为我搜集一些小玩意儿而已——一些上代文明的小玩意儿。”   “那么如果是一场误会,现在你可以将它还给我。”我又看了看他身后的战场,“好回去继续你的血战。”   雷斯林腮边的肌肉微微颤了颤,仿佛在压抑怒火。随后他又笑——不过是狞笑:“血战?老朋友,从此之后,将不再有血战了。现在的深渊地狱只有一位君主——那就是我!”   在场的四个人都清楚这句话意味什么。   然而我觉得……或许我会知道得稍微多一些。我的心里生出某种不详的预感。   这预感很快被进一步证实。雷斯林将那尊对普通人而言显得相当笨重的九鼎托在掌心,用另一只手指了指:“你知道这是什么么?”   我知道它是“九鼎”。但既然雷斯林这样问,就一定还有其他的答案。从上一次我进入深渊地狱到如今,地上界已经过了两百年。然而深渊之中的时间流速还要更快,这意味着雷斯林已经在那里度过了更多个两百年——从这一点上来说,他的那句“好久不见”未免有些轻描淡写。   他有那么多的时间可以研究他感兴趣的东西,这是深渊魔族的优势——对于一个不仅仅满足于杀戮、有进取心的魔族来说。   所以我洗耳恭听:“请说。”   西蒙微微上前了一步,仿佛这样子可以听得更加清楚些。   因而我并不担心雷斯林会将那九鼎强行带走——西蒙比我更看重它。哪怕深渊地狱里唯一的一位领主也无法同时对付两位传奇大法师与一位剑圣。   “有了它,你手里那只雷神之锤就不会再只是一件装饰品了。”雷斯林说,并且在脸上露出笑意来,“你可以将这东西看作是魔法核心,而雷神之锤就是通过这核心起作用。你将拥有……一种更可怕的传奇法术。”   “传奇法术?”我下意识地问。雷斯林说的话的确吸引了我——尤其是在涉及到神秘学的时候。   “你已经在矮人的地下王国见到那东西了?”雷斯林对我说,“那个东西……同样可以屠灭百万生灵。”   我的心里微微一惊。雷斯林不会无缘无故提到“杀人”这种事情,尤其是杀百万人。其实我和他都不算什么“嗜杀”之人——至少我自己这样认为。   他在暗示我?他知道我迫不及待地需要死亡?数以百万计乃至数以千万计的死亡??   他果然知道那件事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攻伐   如果是从前的雷斯林——我是指至少还保有人类形体的雷斯林,我或会觉得他也许打算帮帮我——那也是得在我误食了某种强力致幻剂的情况下。   而现在的雷斯林,一个不折不扣的深渊生物——他的每一句话里必然都有险恶用心。他才不会兴致大发忽然跑来现在对他而言“污浊”无比的地上界告诉我“九鼎”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强大威力,他必然有自己的打算。   但其实他的打算很容易就可以被推测出来。   倘若他也知道了怨灵封神这回事,那么他尽可以如此鼓动我——通过我的手,再在地上界引发灾祸。数百万人死去,或者数千万人死去。这些死掉的人们因为深渊位面关闭而徘徊在主物质世界。到了那时候这个世界也将被污染,或许强大的雷斯林有法子重开晶壁、将它们的力量收入囊中。   当然这得是在我,撒尔坦·迪格斯,完全束手旁观的情况下才能发生。   那么,他打算做什么?   他和我都乐于看到怨灵充满世界。至于之后的事情……   我往他身后看了看。   这时候我注意到一些细节。   雷斯林的身后是深渊地狱里的景象。得益于他强大的魔力,那一道跨越了晶壁的传送门相当稳定。因此我能从那片景象当中得到更多信息……   那里不大对劲儿。   起初我以为是一次正在发生的深渊血战。反正这已经成了习惯。在主神的挑拨之下深渊各领主都想要将对方统统干掉,即便最初并没有嫌隙,但一次又一次的战争已经埋下仇恨的种子,哪怕没有诸神他们也不可能停下来。   雷斯林显然深谙这一点,于是他说自己现在是深渊世界唯一的一位君王——他统一了那个位面。   那么……就不是血战了。   它们在和谁作战?   但雷斯林注意到我的举动,向后退了一步。他巨大的身形完完全全将其后的景象遮挡起来。   这不要紧……我已经注意到了一点东西。   的确有细微差异。我不动声色地看了西蒙一眼。   他是一个典型的东陆人——算是东陆人当中比较强壮英俊的那种。可即便是他以西陆人的眼光来看——我当然是指人类而非那种亚人种类人种——也显得非常引人注目。因为两者的外貌差异的确太大了。   想到这里的时候我腹诽了一下那头小母龙的审美观。   所以我注意到的细节是……雷斯林背后那些争战着的家伙当中,似乎有不少是此类面孔。   其实第一眼的时候我就已经注意到了某些身形巨大的战士的与众不同——那些战士竟然披挂有盔甲,而非深渊魔族那样大多数赤身裸体。但当时我只以为那是深渊地狱当中某个我还不知晓的种族,如今想来……   天,雷斯林是如何做到的?   这一瞬间我就知道他在做什么了。   这位曾经的人类传奇大法师、弑神者、马哲里·雷斯林,不晓得通过何种方式率领他的魔族大军……入侵了东大陆的下级位面!   他是打算征服那里么?   我感受到了寒意——在封神的这条道路上……   他似乎已经走得比我更远了!   雷斯林似乎注意我的眼神,意味深长地看着我。然后他指了指一边的“九鼎”,说:“我们是老朋友了,撒尔坦。如果你愿意,今天发生的事情可以理解为一场误会,你尽可以将它带走。”   我们等待他的下文,但雷斯林再次看我一眼,开始向后退去。   他身后的空间因为他的动作而变得不再稳定,开始扭曲摇晃,渐渐将他的身形吞没。   最后他完全消失不见,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西蒙与瑟琳娜面面相觑,但我知道,他这一次现身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位新晋的深渊地狱之主,是以这种方式来告诉我,我尽可以利用这九鼎,来毁灭这个世界!   事情……似乎并不如我想象得那般轻而易举了——如果说原本的杀掉东陆皇帝挑起战乱这件事,与同雷斯林对阵算得上轻而易的话。   但是我又不得不去做这件事。   因为罗格奥,或者说现在的奥利弗,也要我去做这件事。他告诉世界的真相,我先发狂,然后接受那命运,再试着抗争那命运。   现在“抗争命运”的这条路上或许多了一位雷斯林。   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我可是……   现在、过去,与未来之王!   于是我直言不讳地对西蒙说:“雷斯林打算封神。”   西蒙疑惑地皱起眉头——对于我和他这样的存在来说,“打算封神”这种事情听起来简直就如同一个平民“打算成为一位贵族”一样平常。   “他有法子?”西蒙问。   “有。一统深渊地狱,吸收那些魔族的力量。”我对他说出部分实情——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效果总是最好的。   “这法子早该有人想到。还有呢?”   “那就是只属于他的秘密了。也许他来见我们只是打算炫耀一番——又或者觉得面对我们三个人,没法儿将那玩意儿带走。不过重点是,你为什么并不对雷斯林降临此地这件事感到惊讶?”   西蒙沉思一阵子,说:“并非不惊讶,只是有些惊讶——我早觉得有点儿不对劲。我们这里也有传说——类似于你们西陆关于怨灵和亡灵的传说。”   “从前的西陆人不常见那东西,从前的东陆人也是。但最近,那玩意儿越来越多了。”西蒙微微叹口气,“我猜是下面出了点什么问题。到如今,我了解了——雷斯林果然很强。”   “那么,撒尔坦。”西蒙看着我说,“到如今你我都知道这个世界根基之一,下位面被关闭、出了问题。你还是要坚持告诉我,你是因为担忧地上界这些凡人的命运,才想要见一见东陆的皇帝么?”   我不动声色地反问:“那么,你觉得我是为什么?”   西蒙微微退开一步,摇头:“也许我也知道一些,你知道,却没有告诉我的事情。”   “比如,怨灵封神。” 第三百四十章 秘道士   “哇哦。”我感叹一声,“原来你也知道这件事。”   西蒙用那双锐利的眸子认真地盯着我:“撒尔坦,你究竟打算做什么。”   “你应该已经猜得到了——既然你知道怨灵封神这件事的话。我不清楚在你们东陆的土地上有没有这样的状况发生——”   “有。”西蒙依旧不动声色地说,“神明的力量变弱并趋向灭亡,在我们这里,叫做天人五衰。”   我也和气地看着他:“那么你就没打算做点儿什么?”   西蒙依然盯着我:“有些打算,但还没有想好。”   “这可不像你,老伙计。”我摆出一副追忆往昔的架势来,“第一次在古鲁丁城外见到你的时候你一剑杀一个兽人,只因为它们挡了你的路。之后再见你几次的时候,你也不是个假模假样的家伙。所以说在这件事情上,我还以为我们还有共同语言。”   西蒙微微摇了摇头,看看迪妮莎,说:“如果你打算杀死东陆的皇帝,那么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做。”   “哦。”我说,“是建议还是警告?”   “是恳求。”   迪妮莎看起来吃了一惊,瑟琳娜似乎也有点疑惑。我没有说话。   “东陆的皇室原本与我是同姓,撒尔坦。”西蒙说道,“你是一个强大的传奇大法师,是主物质世界最强大的人类之一。我没有把握杀死你或者打败你。实际上只要我们两人发生冲突,就可能在这片土地上造成巨大破坏。因此我希望你再想一想你即将要做的事情——尤其在雷斯林出现之后。你知道现在那家伙并不是什么善良之辈。”   好吧。西蒙说出了我的一部分担心。我很怕自己辛苦忙了一场,最后却被雷斯林夺走了所有的东西。   但哪怕没有这样的担忧,现在再继续想要去刺杀东陆的皇帝也并非一个明智的抉择。我不畏惧和西蒙发生冲突,但那必须是在“情非得已”的形势下。   不过……办法还有很多。   西蒙是一个强大的家伙,甚至可以算得上是一个“正直而强大的家伙”。从前我见过不少这种人,其实他们都是一群可怜人——倘若兼具“正直”和“强大”这两种特质。   一个正直的人或许同时对自己有明确认知,清楚地知道在遇到几只地精拦路抢劫一位小姐的时候应该拔剑出手。但如果遇到了几头巨魔搞这种事,他要做的就应该是像一只兔子一样跑得远远,然后对那几个混蛋发出正义的诅咒。   不过当一个家伙正直又强大的时候情况一般会变得不那么乐观。强大的家伙总是迷信自己的力量,更喜欢用肌肉或者魔力来思考,然后就有更大可能被人乖乖牵着走——这样的结果是,我记忆里那几个正直又强大的家伙,早就死得连渣滓都不剩了。   嗯抱歉,我想我不应该这样刻薄地评价我从前对的对手。   毕竟在死前他们大多都已经受尽了折磨。   至于西蒙……唔,正直又强大的西蒙。   他毕竟没有过我那样子漫长的生命和丰富的经历。在很多方面现在的他也可以算是老谋深算,但别想跟一个魔法师比。我们天生就是玩弄阴谋诡计的人——在小西蒙学习剑术试着用肌肉去打败敌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思考怎样不着痕迹地用心术和小把戏去搞定一个人了。   西蒙也会用头脑去思考问题。他比我从前杀死的那些“正直又强大”的人高明了很多。   但本质上并无什么不同。人总会想要依赖自己的力量,即便是我也不例外。   我忽然觉得兴奋起来——这种久违的兴奋。重生之后遭遇的敌人要么太弱要么太蠢,但现在西蒙是一个很好的对手。   未必要杀死他,但能将这样一个顶尖强者玩弄在手心里也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   不久之前我还在为欺骗了一个“老朋友”而心怀愧疚。但此刻在发现“老朋友”清楚了我的秘密之后我的愧疚就无影无踪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急于享受阴谋诡计所带来的快感。   我可真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于是我情真意切地叹了口气,摊开手:“好吧我的老朋友。如今你终于知道这件事,我也感觉好多了。坦白地说,我的确是来杀死东陆皇帝的。杀死他,挑起两个大陆之间的战争,然后令更多的人死去。死去,成为怨灵,然后你我这样的人就有可能封神。”   “但刚才我见到了雷斯林。”我装模作样地沉思了一会儿,说,“我忽然意识到我有点不确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了。也许我原本想要做的一切都是在为那个家伙做准备。那么在解决这件事之前……我想我还得等一等。但你要清楚,这并非因为东陆的皇帝是你的什么人。实际上在我看来,我们这样的人,绝不该被那些无用的情感束缚住手脚。”   西蒙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该不该完全相信我的话。   但如果我是他的话,就不会通过这种方式浪费时间——面对一个魔法师的时候、特别是生命悠长的魔法师的时候,只将他当成一个随时都可能给你灌上点可疑液体的骗子就好了。   最终他像是和解一样地收起自己的剑,问:“雷神之锤又是怎么回事?”   他看了看一边的“九鼎”:“雷斯林说的两者之间的关系又是怎么回事?”   我警惕地皱眉:“雷神之锤是我的东西。一个小玩意儿,一个有趣的收藏。”   他像一个西陆人一样摊手:“但你承诺将九鼎交给我——”   “嗯哼。你尽可以继续占有他。”我“宽宏大度”地说,“但我需要一些别的补偿。比如说,我要看看遗迹。”   西蒙看起来有些为难:“这件事……”   我宽慰他:“我想你们的皇帝陛下一定觉得他自己的脑袋比‘让一个西陆法师去瞧瞧东陆遗迹’这种事稍微重要一点儿。”   西蒙苦笑:“唉,撒尔坦,唉。我尽力而为。”   于是我们重新上路。   但我已经对东陆的风物景致不那么感兴趣了,因为我有一件更有趣的事情要做。   当夜下榻在一家模样古怪的旅馆,可我对环境并不满意。   或者说我对东陆的城市并不满意。我之前见识了一个挺繁华的港口,此时意识到我们途经的这第一个城市竟然比那港口更加繁荣。   这种繁荣意味着更多的人与更大的噪音,还有令人难以忍受的污浊空气。   不是像从前的西陆城市里,因为街道上的污水与粪便而造成的污浊,而是来自天空之上的污浊。进城的时候我起码看到十几根巨大的烟囱像诸神投下的标枪一样笔直树立在这个城市当中,源源不断地喷出黑雾来。黑雾聚集在城市上空,令这座城市笼罩在一层长年不散的阴影与难闻气味之中。   “就没有法子?”进城的时候我问西蒙,“东陆的操法者可以忍受这种环境?还是说他们都不住在城市里?”   “哦,这个,你见到了就明白了。”西蒙当时这样回答我,看起来甚至有些幸灾乐祸,“反正我们需要在这里待上几天,我有些事要处理。在此期间你可以做什么都可以,但请答应我——尽量不要杀死人……嗯,至少不要杀死很多人。”   我自然同意。因为我也有不少事情需要去做。   当天晚上“享用”了奢华的晚餐。东陆的晚餐令我大开眼界——虽然我只勉强吃了点儿类似土豆的东西。   共计十八道菜,堪比西陆君主的排场。其中不少东西我没法儿叫出名字来,不晓得取自哪种动物身上哪个可疑部位。倒是认出了两种稀奇的配菜佐料。一种是普利克里的种子,东陆人叫它“花椒”。   另一种是阿尼斯之角,东陆人叫它八角。   刚看到这两样东西出现在餐桌上的时候我差点丢出一个十尺弱智术。   因为普利克里的种子这玩意儿是一种法术的主要施法材料之一。那种法术叫“高等沉默术”——专门用来对付魔法师的玩意儿。   至于阿尼斯之角——这东西可以用来召唤一打夸克魔。   但随后我发现这些东陆人是真的把这两种穷凶极恶的施法媒介当做调味料来用的。我意识到这些人,至少是东陆的高级厨师,可能都是一些疯狂的家伙。   因此在宴会全程我都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但实际上我对一种浸泡在普利克里种子汤中的肉片所产生的香气颇有好感,然而无论我还是瑟琳娜都不愿意去试一试——那可是高等沉默术的主要施法材料!   所以第二天我们的菜单主要变成了土豆。据说那位厨师认为我和瑟琳娜偏爱这东西,并且做出花样繁多的菜式。其中一两种一如既往地使用了普利克里的种子以及阿尼斯之角。   第三天之后,我们的正餐变成了煮土豆。   如果不是西蒙曾经说“至少不要杀死很多人”……   当然这些是小小的插曲。另一件比较的有趣的事情是发生在第二天外出的时候。我与瑟琳娜使用了一个变形术走出门。这样令我们看起来像是两个地地道道的东陆人,又免去引人注目或者更换衣服所带来的麻烦。   我们沿街走了一个小时,见识到这座东陆城市的高大建筑。外墙被修饰得色彩缤纷光华艳丽,即便是贫民的居所看起来也干净整洁——至少和西陆的贫民窟相比。在西陆仍旧会引起绝大多数人惊叹的蒸汽机在这里似乎变得挺普遍,至少人们不会在一辆车经过的时候驻足观看指指点点。   只是在经过一个街角的时候,前方的人似乎变得躁动。一些看起来教养良好、衣着得体的市民三三两两地朝一个方向聚集过去,同时脸上露出些许新奇兴奋的神色,就好像西陆人发现城外来了个马戏团。我有礼貌地拦住一个人询问情况,那人只对我说,“秘道士作法啊”,就继续步履匆匆地向前走过去。   我和瑟琳娜对视一眼——秘道士。我知道这是对东陆操法者的称呼。   但一个操法者施法,怎么造成这种类似马戏表演的局面?   我想起之前询问西蒙有关这座城市里操法者的事情的时候,他那种奇怪的表情,于是觉得一会儿可能会见到一些与众不同的情景。   我们抵达人群聚集地的时候,发现那是一个叫“火车站”的地方。火车这东西,算是我最熟悉的东陆事物之一了。在因为在很久很久以前,在我还没有失去珍妮的时候,我就知道在东陆上有一个无比庞大的帝国。这个帝国修建了四通八达的道路,然后以秘道士的法术驱动长长的车辆在道路上飞驰,将军队和粮食输送到帝国最偏远的疆域,维持着不可思议的统治。   当然在来到这里之后我与瑟琳娜都知道火车这东西如今已经不需要秘道士以法术驱动了。蒸汽机替代了他们,而且似乎比他们做得更好——至少凡人们可以制造出很多蒸汽机、凡人们可以驾驭蒸汽机,不再需要稀少且身份尊贵的操法者。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黑暗时代。   当我们用了点儿小手段让人们下意识地让开道路、走到围观者最前方的时候,我吃了一惊。   眼前这家伙是个什么人?   我未曾亲眼见过东陆的秘道士,但至少见过东陆的剑士——比如西蒙。我相信高贵者身上有某种气质是相通的。比如上位者的优越感以及随之而来的矜持骄傲。哪怕是最坏的家伙也一定是一个有品位、讲体面的混蛋。   但眼前这个被称为秘道士的人却穿了一身蓝色的、帆布质地的衣服。我知道穿这东西的通常是什么人——码头上的工人喜欢这打扮。   这位秘道士的衣服肮脏破旧,还有黑黄色的油脂。他是黑发,却并不像其他的东陆人那样将长发束起来——他是披散着的。披散着的头发干枯打结,看起来同一个乞丐并无分别。   倘若他真的是一个操法者,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   就连一个赤手空拳、蹩脚的、只懂得一个法术的魔法学徒也可以用他的知识和药剂干掉三个武装平民,一个操法者怎么可能沦落到这种地步? 第三百四十一章 干尸   我与瑟琳娜看到他的时候,这位秘道士正试着从袖口里摸出一点东西。他的手法有些奇特——一种奇特的熟悉感。随后我意识到,那种手法和法师们摸出施法材料时一个样儿。   但这位最终从袖口里摸出了一张小小的黄色纸条。   我对东陆的秘道士们不是很了解,但在神秘学这个领域,很多东西都是相通的。因此我意识到那张小纸条上有些很奇妙的魔力构成。   但也仅仅是奇妙而已。每一个历史悠久的未知流派都必有其过人之处和与众不同之处。我倒不会像那些刚刚领悟了些许魔法奥义便觉得“神秘学的世界果然玄妙无比”进而又觉得“那么另一些我们所不知道的领域和流派必然也精妙复杂应该对其心生敬畏”——这都是些蠢货们才会有的想法。   因为我同时发现那张纸条上的魔力构成不但奇妙,还有些熟悉。除去魔法之外法师们还掌握着名为“炼金法阵”的东西——我感受到了熟悉的魔力构成规律。   但这种东西,怎么会出现在一个东陆法师手中?   “他在做什么?”瑟琳娜问身边一个围观者。   暗精灵大法师向那个家伙投去一个善意的微笑。尽管此刻她看起来只是一个相貌平淡无奇的中年女性,但这笑容在那人看起来仍旧勾魂夺魄拥有无法抗拒的魅力。   于是那家伙愣了一会儿,就地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和盘托出。   “修火车啊。”这个被魔法影响了的东陆人快活地眨着眼睛说,“从前啊,很久以前啊,火车不都是被他们拉着跑的嘛。那时候还没有蒸汽机之类的东西,全得靠法术。后来蒸汽机被弄出来,这些人就没什么用啦。火车头换成了蒸汽车头,咱们自己人一拉扳手火车就自己跑起来——”   “自己人?”我问他。   “啊……自己人啊。咱们跟他们可不是一类人,搞这些歪门邪道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今天留着他们的命已经是圣上仁慈了。要我说就该把他们打倒,再踏上一万只脚!”   我得承认,自从我成为星袍法师之后就很少有凡人能够令我感到震惊了。   这家伙成功做到了。   活见鬼,秘道士,可是操法者!这凡人怎么敢用这种口气评论他?   我看得出瑟琳娜同样感到震惊诧异。   “但是为什么这么说?”暗精灵大法师问他,“你们不怕他?”   “干嘛怕这些装神弄鬼的?”凡人奇怪地反问一句,“他们也就只会修火车了。自从文皇帝那时候搞出了蒸汽机车之后这些人就没什么用了嘛。也就是像咱们晖城这种小站,唉,还是旧车。”   这人懊恼地叹口气:“这旧车都一百多年没换啦。好多部件还是从前的。不像人家洛城渭城那边,都是制式部件,随便找个熟练工就换得来。这可倒好,还得找这些家伙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那个秘道士已经在众目睽睽之下开始工作了。   虽然周围的绝大多数人都像这个凡人一样对他表现得不屑一顾,但他们似乎同时也对“修理火车”这件事表现出了极大兴趣。   很快我就知道这种兴趣从何而来了。   东陆这种被称作火车的东西,有一个四四方方的车头——就像是一个规整的大铁皮盒,盒子上镶嵌了几扇玻璃窗户。在车头车门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暗门,只有半人高。   现在这秘道士在两个人的协助下打开了这暗门。   于是周围围观的那群人纷纷抻长了脖子、屏住了呼吸,好像在等着看好戏。   秘道士从那暗门里取出了一个铁质的盒子。盒子足有半人高,秘道士搬动它的时候显得很费力。但之前帮助他打开门的两个人已经退去一边,脸上微微露出嫌恶的表情,碰也不乐意碰。   盒子被放在地上,围观的人群愈发安静了。   对此我倒没抱什么期待——我见识过的稀奇事大概比这些人加在一起见过的还多。等到秘道士慢慢腾腾地将盒子打开的时候,我意识到“果然如此”——没什么好惊奇的。   里面是一具干枯的尸体。看起来生前只有十二三岁,是个男孩儿。尸体身上的衣服样式看起来有些年代。如果那个凡人所说没错儿的话,应该就是一百年前的模样。尸体被五根发绿的青铜锭钉在铁盒里,其中一根嵌入心脏。   但围观的这群蠢货倒大惊小怪起来,开始交头接耳。所议论的无非是我在几百年前就已经听过的陈词滥调——“邪恶”、“残忍”、“丧尽天良灭绝人性”之类的让人耳朵起茧子的词儿。   然后,那干尸慢慢动了起来。   先是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接着睁开眼睛。眼球浑浊发白,好像两只石膏球。他用一只干枯的手开始抓挠铁盒——其实应该叫它棺材更合适——的盖子,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   于是蠢货们在略一沉默之后叫得更起劲儿了。   秘道士微微抬头看了我和瑟琳娜两个人一眼。我俩站在人群的最前面,但表现得最镇定。秘道士似乎觉得有些诧异。   我对上了他的目光。   发现他的眼神在这一刻,至少在看到棺材当中这具干尸的这一刻,焕发出了光彩。   我太熟悉这种光彩了——任何一个研究神秘学并且将自己的一生都奉献给它的操法者在看到自己最得意的作品时,眼睛里都会焕发出这样的光芒。   我不动声色地向他微微点头致意。秘道士的目光在我与瑟琳娜身上略一停留,重新回到那具体干尸的身上。   凡人们在谴责秘道士的残忍——在一百多年前“将一个孩子杀死并且活生生地封入铁质棺材里受尽折磨”。但这些家伙一点儿也没有一拥上前将这个“邪恶的秘道士”打死在这里的冲动——因为他们知道这辆车要跑起来,还得依靠这棺材里的干尸。   我盯着那东西看了一会儿,大致了解它的运作原理了。   干尸本身就是一件魔法道具,起到转化中介的作用。它本可以将魔力汇聚到自己的身上,再在体内离解分流,用到其他的地方去。譬如说推动一个细小部件的运作,引导某种能量的流向——我暂时不清楚这种东陆火车的动力方式,但可以肯定这个铁盒是比较关键的一个道具。   但如今这玩意儿出了点问题。我感觉到,它被“堵死了”。我是说就像那些凡人们可怜巴巴的脑袋一样,任何智慧或者魔力都没法儿灌注进去了。   于是秘道士将手里的那只黄色下小纸条按在了干尸的脑袋上。干尸似乎对此颇为不满,用手去抓他。   我知道那手的力量——在此前已经在铁质的盒壁上挠出了几道明显的痕迹。但秘道士浑不在意地在随手拍了几下,将干尸的手打到一边。就好像一个父亲在拍打自己淘气的小儿子。   随后他低声念了几句什么,又从略显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些粉末,洒在干尸的头上。   那小家伙的身体一顿,不再动了。   我微微皱眉。有点不对劲儿。   真实之眼能让我看到一些别的东西——比如说魔力流动的细微扰动和轨迹。   照理说这东西被修复好,应该继续吸收魔力,再将其转化。但眼下它没那么干——我知道那张黄纸上的魔力构成是怎样的了。那相当于一个小型的储能卷轴。现在干尸正在从卷轴上吸收魔力——看起来和从前的效果一样,但那张纸上所蕴含的魔力没法儿让他坚持太久。甚至因为一部分魔力消散、已经导致纸张的魔流构造紊乱,很有可能导致魔力冲突,发生一次突如其来的湮灭。   换句话说就是大爆炸。   哦哦哦哦……   这个家伙。呵呵,我喜欢。   操法者可不是什么好招惹的角色——在哪里都一样。   反正我原本就打算在踏上这片土地之后将这个国度搞得一团糟。那么在我眼前发生的任何一件“坏事”都会令我身心愉悦。   秘道士很快将铁盒重新盖好、弯着腰退去一边。随后那铁盒被人重新送进小门里,再封死。   瑟琳娜身边的凡人嫌恶地皱眉:“你看,就是这玩意儿。所以说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自从文皇帝被刺之后……”   我很有耐心地听他说了一些事儿。在此期间秘道士正和两个官员交谈。他的神情唯唯诺诺,但已经开始将目光不经意地向我和瑟琳娜投过来。   在凡人刚好讲完故事之后,秘道士最后向我们两个人深深地看了一眼,转身快步走开。   我和瑟琳娜挤出人群跟了上去。   这时候,我大致已经知道在东陆这个操法者群体之中发生过什么事了。   东陆的“文皇帝”,是现在这位东陆君主的祖父。那位皇帝在位的时候也是这片土地开始进行技术变革的时候。凡人们所创造的技术突飞猛进——当然我相信这其中必有一大部分是遗迹的功劳——功率强大的蒸汽机被发明出来,并且开始投入使用。   从前的秘道士们在这片土地上拥有超然地位——因为他们是维系着君主对这个无比庞大帝国控制力的重要因素。没有秘道士的力量,帝国的军队和资源就无法以极高的速度被送往各地。   因此东陆的操法者数量一直远超西陆。他们不像魔法师那样神秘,而是参与到世俗的事务当中,甚至拥有极高的世俗地位。   似乎正是这样的地位导致了他们的悲剧。   在凡人的技术进步被君主认可并且大力推行开来之后秘道士们认为自己的权威受到了威胁。   虽然“确保车辆运行”这件事只是他们可以轻易做到的无数件事情当中的一件而已,但这样一个骄傲高贵的操法者群体认为一旦秘道士们无法再掌握帝国的命脉,那么他们的地位和权势将受到极大削弱——如果凡人们搞出来的、即便是最卑微的学徒便可组装起来的动力装置就可以取代高贵操法者的地位,那么这世界上哪还有什么正义公理可言?   唔……我倒是挺喜欢他们这个调调。   于是秘道士们与这玩意儿开始了斗争。但实际上他们不是在和一群卑微的技术工人或者单纯的一项新技术斗争——他们的敌人实际上是皇权。   皇帝从来就不喜欢有那么一群人——那群人拥有凡人、皇帝都无法理解的力量,随时可以做成令人匪夷所思的事情,甚至并不畏惧皇帝的权威。   最最要命的是,那玩意儿是讲究血统的。   哪怕是高贵的皇帝陛下,在神秘学面前也只有乖乖碰运气的份儿。   所以新技术的出现无异于为皇帝陛下带来的另一种形式的“魔法”。皇帝当然不会支持秘道士——这场斗争持续了二十年,最终变成了一场激烈的冲突。   一位秘道士的首领打算干掉皇帝。   随后他真的就这么干了,但是没有成功。   凡人口中的说法是,秘道士们大逆不道竟然要对皇帝陛下动手,于是“昊天上帝”震怒——要知道在东陆的传说里,皇帝可是“天之子”。   因为天上的神明在一夜之间剥夺了秘道士们施展法术的能力——据说那位倒霉的秘道士首领当时已经站在皇帝的面前,只等他苦苦哀求之后就要将其诛杀。但忽然之间——他失掉施法能力了。   于是这家伙成为东陆历史上第一个被凡人的刀剑干掉的高等秘道士,也是最后一个。   因为自那之后,东陆就再也没有出过他那样子的高等秘道士。   我想凡人口中的那位首领大致相当于一位传奇大法师。   一位传奇大法师被人活生生地乱刀砍死……   期间究竟发生来了什么事?   凡人所述必然有诸多不实。但秘道士的衰落却是显然易见的事实。据说在那之后皇帝开始对秘道士大肆追捕——就如同西陆上发生过的一样。绝大多数秘道士被灭绝,只有少部分向皇帝宣誓效忠对的才被允许活下来——因为即便失掉了施法的能力,他们也还有其他令人赞叹的小技巧,同时某些维护工作——例如刚刚发生的那种情况,依旧需要他们去做。   毕竟那时候,技术还没有像如今这样发达。   这个曾经最高贵的群体从此沦为最卑贱的群体。就好像一头巨龙失去了翅膀和爪牙,又被西蒙驯服并且吃掉太多的甜点变成一个小蠢货——不管迪妮莎认不认同我觉得这也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那么如今我和瑟琳娜关心的就只有一件事。   为什么,他们失掉了施法的能力?   还是在一夜之间? 第三百四十二章 被诸神抛弃的人   要追踪那个人很容易,哪怕不使用任何魔法。因为那家伙似乎在故意引着我们走。   我倒并不在意“落入陷阱”这回事——尤其在得知道秘道士们已经失掉了施法的能力之后。他刚才露的那一手应该是类似“炼金法阵”的技巧——也有可能发挥出巨大的威力,但前提是需要好好准备一番。但想要用炼金法阵来对付传奇大法师,尤其是两位传奇大法师,那大概就只有星空诸神才能办得到了——还得是在它们的力量没有变弱以前。   转过一个墙壁上雕刻有镂空花鸟图案的街角,瑟琳娜问我:“你不打算杀死东陆的皇帝了?”   “不打算像从前那么办。”我说,“西蒙终究是我的老朋友,我得卖给他一个人情。”   她好奇地看了我一会儿,美丽的眼睛里流露出别样的神采:“天,撒尔坦,我觉得你说的是实话。”   我无辜地摊手:“当然是实话。如果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毁灭世界,干嘛不对别人好一点呢。我还指望他能帮帮忙——如果雷斯林也想来掺和一下子。”   “但你总不会这样一直等下去。”暗精灵微微摇头,若有所思地说,“那么我猜你在谋划一个阴谋。你想要让西蒙自己走出那一步。”   “谁知道呢。”我笑着说。   这时候我们拐进那条小巷。   无论在东陆还是西陆,都有这种小巷——阴暗潮湿,墙壁上生着苔藓,有一股今年不散的霉味儿。强盗和金手指们最爱这种地方,因为阴影里就是这两种人的地盘儿。倘若你俯下身来仔细观瞧,我打赌你还能在边角看到斑斑血迹。   我猜这里也是秘道士们的地盘——如果他们在这座城市里也经营了什么势力的话。   果然。   我们往巷子里走了几步,天空暗淡下来。我向身后看了看,发现入口不见了。这小巷变成一条向前后无限延展的通道,两端都隐藏在黑色的雾气里。   “我们找对人了。”我对瑟琳娜说。   其实我对那个秘道士并不感兴趣。倘若是在没有得知真相之前,我大概会想要了解了解这些东陆操法者们独特的技巧,试着在神秘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些。但如今我没什么心思再去关注这些“人类层面”的事情——我想要弄清楚的是同诸神有关的事情。   秘道士们被剥夺了施法的能力,这必然是东陆诸神做的好事。我比较好奇它们如何做到这一点——西陆的星空诸神可做不到。我至今还记得我用“星界投影”这个法术给了那位黑暗女士一个狠狠的教训之后她暴跳如雷的气息。   但她还是拿我没办法。   这时候从两端的黑暗中传来一个声音:“为什么跟着我,外乡人。”   这声音飘渺洪亮,倘若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凡人听到了,说不好还会觉得是神祗在云端问话。   “哦,想听听你们的故事。”我平静地说,“据说这里的秘道士们被剥夺了施法的能力——你们怎么能让这种事发生?”   隔了一会儿,那声音似乎变得恼火起来——   “好狂妄的口气!你以为你是谁?!”   我摊了摊手:“哦。我是西陆的同行。”   “哼,蛮夷。”那个声音说道,“那我得给你点教训尝尝。”   我可以确信说话的这个人就是之前那位看起来狼狈落魄的秘道士。但此刻他的声音充满威严、不容置疑,饱含上位者的压迫感。   这么说这家伙还真的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既然那他说要给我们点颜色瞧瞧——我也正想看看东陆的秘道士们有什么有趣儿的手段。   于是我和瑟琳娜不动声色地站在原地,没做别的动作。   然后我们两个人就在这里站了大概五分钟的时间。   什么都没发生。   好吧,实际上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的——作为一名传奇大法师,我们身上所穿的法袍都被附加了各种大师级的防护术,甚至还包括了两个传奇法术。这意味着不考虑其他因素、在准备充分、神志清醒的状态下,我可以站在原地承受一整支剑盾兵的攻击——直到那些家伙累得再握不住刀剑。   在刚才的五分钟里,法袍上的“闪耀之鳞”、“稳固自信”、“大地恩典”、“力场结界”、“邪恶防护”被依次触发。这意味着那个秘道士利用某种手段向和我瑟琳娜发动了几种打击,然而相对于法袍上的强力防护来说,那些打击实在太弱。   我们甚至没有感受到一丁点儿的不适。   所以我摊了摊手:“哇哦。”   对方似乎对如此结果感到颇为疑惑,好长一会儿都没有说话。眼下他站在这条小巷左侧的一栋木质三层小楼中,正在紧张地检查房间里的一些东西,试图找到“法术没有生效”的原因。   我当然看到得到他。   因为将和我瑟琳娜“困住”的这东西我实在挺熟悉。   这不是东陆的法术,而是经由西陆的一种炼金法阵改良而来。据我猜测应该是东陆的秘道士们无法再施展他们从前的那些法术,因而不得不另辟蹊径。   秘道士看起来焦头烂额。我忍不住提醒他:“伙计,你得把五芒星顶端的铜球换成石头——随便在路边找到的什么石头就好。另外你可以试试把人类的小指骨换鸡翅骨。我打赌你这么干了之后法阵的威力要大上一倍——”   秘道士皱眉:“你懂什么。铜乃五金精……”   然后他瞪圆了眼睛抬头往我们这边看,指着我:“你你你——”   “五芒星顶端的石头不是因为什么属性或者元素之力的需求。它们只有一个作用——萃取坚固性,确保法阵的完美运行。”我叹了口气,挥挥手。阳光重新从天空中照射下来,小巷里的魔法陷阱消失无踪,“现在你跟我说说,谁教会了你这些东西?”   秘道士愣了几秒钟。随后转身就跑。   他在木楼里看不到我,但我看得到他。   瑟琳娜的无名指动了动,无形的法师之手直接穿透木质墙壁,将秘道士捏在手心里。   一刻钟之后我们已经坐在小楼三层的房间里,面对面。秘道士看起来沮丧又震惊,不住地上下打量我们两个人——尤其注意我们两个撤掉伪装之后,身上穿着的法袍。   他看起来心存侥幸。   不过既然他了解一点儿西陆的炼金法阵——实际上这家伙做得相当好。如果还是个货真价实的操法者,大抵可以算是一位高等法师——那么教他这玩意儿的人一定是个西陆人。尽管秘道士自作聪明地将法阵的某些部分改得面目全非,然而我能从某些核心手法当中瞧得出来,他的那位老师必然造诣高深,甚至有可能是一位传奇大法师。   那么无论是哪一位西陆法师,都不会不晓得那位“死灵君王”是什么人。   于是我直截了当地说:“现在在你面前的是一位暗精灵传奇大法师以及撒尔坦·迪格斯——你想试试两位传奇法师的刑讯手段?”   秘道士先是一愣,随后从眼睛里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家伙原本是直挺挺站在房间另一端的,到了此刻忽然跪到地上——那力道之大不能不令我为他的膝盖感到担心——然后激动地眨着眼睛,说:“师傅!”   现在轮到我和瑟琳娜目瞪口呆了。   我知道跪下,尤其是双膝下跪这种事儿无论在西陆还是东陆都是非常郑重的一个礼节。眼下这家伙不但跪下,还对我“磕了三个响头”。   我自有办法知道他现在的情绪——于是我发现这家伙的激动是真心实意的。   活见鬼,他是什么人?   “我已经等了您五十年了!”这家伙接着说。   我意识到他绝不会是认错了人。   “谁教你了你这些东西?我不记得有过你这样一个学徒。”我对他说。   “是梦啊,不是您给我托的梦么!”这家伙激动地说,“我在梦里见到您,您教我这种阵法。后来我去查了些东西,知道这种阵法是您创造出来的——您不就是撒尔坦·迪格斯,那位曾经的死灵君王?!”   他所使用的这种炼金法阵的确是我几百年前的即兴之作,也的确在我死后被另一些法师记忆、学习。但……“托梦”?我才不会去做那些深渊地狱里的魔鬼们才喜欢的勾当!   瑟琳娜凑近了我:“雷斯林。”   她说得有道理。有可能是那个家伙。但他安的是什么心?   秘道士似乎也发现事情有点不对劲儿。他疑惑地眨了眨眼:“可明明是——”   瑟琳娜从袖子里摸出一把沙曼陀的粉末洒在他的脸上。由一位传奇大法师所施展的“真言术”立即生效。秘道士不再疑惑,而是从脸上露出快活的微笑:“是您啊,师傅。您在梦里穿着黑袍——看起来和现在穿的一个样儿。您对我说我们修行的法门有致命缺陷,所以现在才不能作法,于是传授我这个阵法,又说‘变化无穷’,威力极大。您还说您早晚来会来西陆,等我见到了您,您就能解决我不能作法的问题——我会成为您的弟子啊!”   这事儿……   听起来的确是像是雷斯林的风格。一般来说如果一个西陆人梦到这种事,又得到了好处和许诺,那么他大概就会明白——他被魔鬼诱惑了。深渊地狱的那些家伙喜欢这么干,这样可以“合理合法”地得到凡人的灵魂。如果说在深渊地狱里有一个家伙同样熟悉魔法师的手段同时又对我有着特别的兴趣,那么就是雷斯林·马哲里了。   不过无论那家伙安的什么心,至少眼下对我没什么坏处。我恰好想要知道一些事。对于一个友善的人来说“真言术”的效果更棒——比如眼下这一位。   因此我说:“好吧——姑且认为是这样子。那么在我为你解决问题之前我先得清楚,秘道士们如何施法?你们的‘致命缺陷’在哪里?”   “啊,我们依靠神明来施法。”秘道士充满希望地看着我,试着用在他看来更易被西陆人的思维模式理解的口吻说话,“我们先要学习如何同神明沟通,然后用符咒——在上面写出来我们想要做的事情、想要摆脱的神明——再将它献祭掉。这样我们就可以借助神力施法。”   “但是一百多年以前,这个法子忽然不管用了。”秘道士说,“天庭的神明们不再回应我们的祈祷,献祭再多的符咒也没用。”   哈,原来是这样子。   之前我最疑惑的就是东陆数量众多的秘道士群体——他们甚至可以去驱动火车那种东西。即便东陆的人口比西陆要多,操法者和凡人的数量对比也太过骇人听闻。在西陆的操法者群体最为庞大的时代,同凡人的数量比也没有超过一比十万人。   但如果是这个秘道士所说的这样子……他们并不在意“神秘学血统”这回事的话,那么东陆操法者相对于西陆而言的庞大数量便可理解了。   于是在这种时候,失掉施法的能力就是理所应当的事。   在西陆想要成为一个魔法师需要神秘学天赋。你得能够感受魔力、同北辰之星共鸣,然后获得施展魔法的能力。无论是人,还是神,力量的源泉都是北辰之星。因而魔法师们自称为“类神”——和神祗拥有同源之力的存在。   但在东陆,操法者们必须费力去与北辰之星共鸣——他们只要借用神祗的力量就好了。虽然神祗高高在上,但总比“冷酷无情”的北辰之星好说话,可赐予的人更多。   然而问题是,现在的神祗们都开始变得虚弱。在从前那些家伙可以付出自己的力量,得到信仰或者其他一些东西,到了如今这种付出也许就变得不可承受了——正如那位黑暗女士都衰弱到了没有勇气同我这样一个传奇大法师正面一战的地步。   这群可怜虫。   被诸神抛弃的家伙,哈哈。   雷斯林说我有办法……唔,我倒的确有点法子。但前提是,这家伙的运气足够好、能给我一个令他成为我第一位魔法学徒的理由。 第三百四十三章 阴谋   我盯着这位落魄的秘道士看了一会儿,心里生出一个挺不错的好点子。   因此我对他说:“好吧,姑且不谈你说的是真是假。办法么,我似乎有。然而我得先知道你对法术的信仰有多么虔诚——你可以为它放弃生命么?”   这道士眨了眨眼,看起来在认真思考我的话。过了好一会儿,才以东陆人特有的那种郑重神气说道:“我们这些人,一生都在精研道法。但自那次大劫之后……”   我已经知道这家伙打算说什么。于是从袖子里摸出一支水晶试管盛装的药剂,拨开塞子、送到他面前:“喝下去。”   这位东陆的秘道士愣了一会儿,瞪着眼睛看那支试管,又看看我,就好像这里面盛装的是毒药。   我笑着对他说:“操法者,这是你唯一的一次机会——重新获得使用法术的能力。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来选择……”   但这家伙已经伸手接过了试管,一边注视着我,一边仰头喝掉了。   一分钟之后,秘道士痛苦地蜷曲起身体倒在地板上。他用最后的力气死死盯着我,似乎在问为什么——   原因多么简单。   那试管里装的的确是毒药——对凡人而言。   来到东大陆之后,我最感兴趣的就是秘道士。同为这个世界上的操法者,我想弄清楚他们的施法原理。因此调配了一些药剂——拥有神秘学血统的人喝下这些药剂,身上将会出现持续三天的荧光。这意味着他同北辰之星产生共鸣,魔力的辉耀引发了这种现象。   实际上这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无法无天的魔法学徒搞出来戏弄他那位可恶导师的小把戏,但很快风靡西大陆的操法者群体。   你瞧,我想要给他一个机会。   但他没给我一个,让我拯救他的好理由。   瑟琳娜盯着秘道士的尸体瞧了一会儿,似乎在确认我没打算再做其他事之后疑惑地问:“干嘛杀死他?”   “我只是给了他一个机会。但看起来他配不上。”我摊了摊手,然后走到秘道士的尸体旁,将他拖到他之前为我们布置出来的法阵里。接下来的事情挺简单——只需要将他的身体摆成特定的姿势、放点儿血,再调整一下那炼金法阵的结构……   我退后两步,用鞋跟儿使劲在地板上跺了跺:“该把事情说清楚了,老朋友!”   我赞同瑟琳娜的话——在这秘道士的梦境里扮演“我”的那个家伙,是雷斯林。但我并没有把握能这样子将他召唤出来。   没有能——哪怕星界诸神。深渊主君,可从来就不是什么能够被召唤的狠角色。   然而这一次……   在我说出这句话之后的三秒钟之内,空间被撕裂开了。   来者是雷斯林。因为上一次的经历,这一次我以相当的注意力去观察他身后、深渊地狱里的样子。随后我意识到,雷斯林的处境可能不大乐观——他的身边似乎遍布那种装束奇特的、不属于深渊地狱的魔族士兵。而他本人看起来焦虑又急切,只露了头,丢下三句话——   “正是时候,撒尔坦。有一个好消息——我帮你干掉了东陆的皇帝。”   “还有一个坏消息——现在他成为了另一位深渊主君——该死的东陆人!”   “我建议你现在立即离开你所在之处。据我所知,你的那位东陆的朋友,正愤怒地准备干掉你。”   他说完这句话之后,虚空重新闭合。   我同瑟琳娜对视一眼,意识到我们可能落入了……   这该死的、雷斯林·马哲理的阴谋当中。   ……   至此,西大陆篇完结。   第二部会有。但会很久。   致歉,致谢——向所有读过此书的朋友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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