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黑图小说】下载:http://www.hts886.com/ ========================================================== 《边荒传说》 作者:黄易 【内容简介】:   边荒名称虽异,但肯定是当今之世最独一无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也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充满危险,也是机会处处;可以是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更为各方政权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场所,而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边荒更可怕,同时又那么可爱。主角燕飞、刘裕、拓跋珪置身于这混乱的时代开始他们人生的舞台,传说正是由那里开始。   边荒是老天爷为有本领的人而设的,在那里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学和法规。   本书以符坚攻晋的淝水之战为前提,对当时的门阀时势五胡晋朝都有详细的描述,第一集算是一道开胃菜以后的章节愈来愈精彩。边荒是南北的缓冲地带亦是故事的重心,黄易融入历史的功力又再一次发挥,这是一套历史武侠的作品,就如大唐双龙传般没有让人议论的情色。 卷一 第一章 投鞭断流   在淮水和泗水之间,有一大片纵横数百里、布满废墟荒村、彷如鬼域的荒弃土地:南方汉人称之为“边荒”,北方胡人视之为“瓯脱”。名称虽异,但肯定是当今之世最独一无二的地方:因它既是良民裹足之地,却是刀头舐血之辈趋之若鹜的乐土;充满危险,也是机会处处;可以是英雄豪杰死无葬身之所,亦为悍不畏死的人成名立万的舞台。更为各方政权视之为进行秘密外交的理想场所,而无地容身者则以之为避难的安乐窝。在此一刻它或许是乱世中的桃花源,下一刻会变成修罗地狱。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比边荒更可怕,同时又那么可爱。边荒是老天爷为有本领的人而设的,在那里有着另一套生存的哲学和法规。   边荒奇异的存在,是有其悠久的历史和客观的因素,每一段史章均是以战士的鲜血和人民的苦难写成的。   自汉室倾颓,各地豪雄蜂起,战事延绵广披,生产无法进行,造成人为的饥荒;恶性循环下,使本已开发千年的中土,沦为白骨蔽野,千里无炊的局面。   三国之时,孙吴和曹魏对峙,每有战事,多在淮泗间爆发,弄至该区域城垣崩毁,田园荒芜,人民流移四散,庐舍空而不居,百里湮绝无民。   到西晋司马氏统一天下,当地土民本该有安乐的日子可过,可惜“八王之乱”、“永嘉之祸”接踵而来,匈奴、鲜卑、羌、氐、鞨五大胡族群起反晋,这两起历史上的巨大风暴,再摧残得中土体无完肤。到晋室怀愍二帝蒙尘,晋室被迫南渡,成为南北对峙之局,淮泗地区依然是受灾最重的战争凶地。淮水和泗水,成为南北政权不成文的疆界,边荒正是两方疆界内的“无民地带”。   边荒的微妙形势,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产生。   对北方出身自游牧民族的胡人而言,照惯例于两族的接界处,必须留下一段距离的“瓯脱”作为缓冲区,无事时胡汉双方均不得进入,行人止步,否则会视为挑衅闹事。于南方政权来说,亦视这片首当其冲的土地再不适合人民居住,只合用来实施“坚壁清野”的战略,以阻止胡马南下,使其于数百里内无从补给。   边荒正是在这样奇怪特殊的情况下,在南北诸势力的认同和默许下形成。   边荒在中土是最荒芜的地区,不过矛盾的是位于淮泗之间、边荒的核心处、颖水西岸的边荒集,偏是中土最兴旺的地方。它是唯一贯通南北的转运中心,两方贸易的桥梁,天下豪强势力争权夺利的场所,走私掮客和干非法勾当帮会各行其是的中心。只要能保得性命离开,不论是商贩、妓女、工匠,任何人均可赚取得数十倍于别地的钱财。这使它成为一个充满魔异般诱惑力的地方,是为有生存本领和运气的人天造地设的。   在这里,王法再不存在。进入这地区的被称为是荒人,既不属于南晋,也不属于北方诸胡族政权。   边荒集的前身的项城,一个被战火摧残成为废墟的大城。边荒集因多年没有再经战争洗礼,其兴旺达至前所未有的巅峰,可惜一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又正在北方形成,大祸已迫在荒人眉睫之前。   氐秦之主苻坚立马泗水南岸一处高岗之上,目送先锋部队阵容鼎盛、旗帜飘扬地开赴前线,大举进攻仅余的最后一个敌手──南晋,第一个进攻的目标是对方位于淮水南岸的战略重镇寿阳。而他心中得意振奋之情,实是难以言表。   七年前,他运兵遣将破灭劲敌拓跋鲜卑的代国,把北方统一在他大秦军铁蹄之下。匈奴、鲜卑、羌、羯、汉五大族尽向他俯首称臣,结束自晋朝“永嘉之祸”、晋室南渡以来七十二年诸族逐鹿于塞内塞外,群龙无首的纷乱局面,盖世功业震烁古今;其以外族的身份入主中原,更是前所未有。现在一切南征的条件已告成熟,南晋的梁、益二州和重镇襄阳已落入他手上,统一天下的丰硕果实已到了唾手可得之候,谁还能与他争锋?   今趟倾师南犯,他以弟苻融为帅,大将慕容垂和姚苌为副,出动步兵六十万,骑兵二十七万,此外尚有水师八万自巴蜀沿长江、汉水顺流东下,配合作战,实力足以把兵微将寡的南晋任何抵抗之师辗成碎粉。   苻坚今年四十五岁,拥有一副氐族人经得起塞外风寒的高大强健体魄,有用不完的精力。他生就一副紫膛脸,短髯如戟、连鬓接唇,配上高鼻深目,形相突出,坐在马背上自有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度。此时他的眼神凝注往地平线尽处,闪烁生辉,似已可预见南晋军望风披靡,在他以汉、氐、羌、鲜卑、羯为主组成的联合雄师的践踏下崩溃败亡。   众星拱月般在左右和后方簇拥着他的十多名将领,代表着北方诸族最杰出的领袖人物,是他一直奉行不悖“混一四海”政策下所产生、他苻坚引以为傲的骄人成果,令到眼前盛举可以成为事实。在他之前,战争的失败者总难逃亡国灭族的凄惨下场,只有他善待战败的人,每灭一国,均授其君臣以官爵,并使统领旧部,推行王道之政。在他来说,这是统一天下必须的手腕。   其中声名最盛者,莫过位于他左方的头号大将,鲜卑族的慕容垂。此人武功盖世,手中“北霸”枪所向无敌,更是沙场上纵横不败的统帅。麾下鲜卑战士骁勇善战,为他苻坚立下无数汗马功劳,威震塞内外。能收为己用是他苻坚最大的福气,否则必是令他怵惧的可怕劲敌。   慕容垂比苻坚年轻十岁,身形雄伟如山,比他苻坚还要高出小半个头,容颜俊伟,深黑的长发披散两肩,钢箍环额,双目深遂、神光内蕴、不可测度,腰板挺直,整个人自有一股威慑众生难以言述的逼人气势,活像冥府内的魔神来到人间。   苻坚右边的羌族猛将姚苌声名仅次于慕容垂,虽是五短身裁,比任何人都要矮上一截,可是脖粗背厚,脸如铁铸,特大的豹子头,铜铃般的巨目闪闪有神,加上重逾五十斤的玄铁双短矛,若有谁敢小觑他?其后果会令任何人难以接受。   其他诸将形象各异,均是慓悍强横之辈,经历得起战场上的大风大浪。   苻坚收回目光,环视左右,唇角飘出一丝笑意,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人说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现在安石已出,为司马曜主理军政,朕倒要看他能在朕手心变化出甚么花样来?”   隔了个慕容垂的氐族大将吕光哂道:“谢安算甚么东西?我看不过是殷浩之流,自命风流名士,谈玄清议是没有人说得过他,对阵沙场则只堪作抹剑之用。”吕光外号“龙王”,水底功夫黄河称冠,兵器是一对“浑水刺”。   安石是南晋宰相谢安的别字,被誉为中原第一名士,但自隐居东山后十六年来拒绝出仕,故有“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之语,可见南晋人对它的期待和仰慕。殷浩亦为南晋德高望重的名士,虽学富五车,却不懂军事,不自量力地继祖逖、庾亮、庾翼等诸晋将后统帅北伐,惨败而回,不但有负名士之誉,还沦为天下笑柄。吕光把谢安和他视为一体,正代表北方胡将对谢安一类自命清高的名士的不屑和鄙视。   诸将纷纷附和,意兴飞扬,唯只慕容垂和姚苌两人默然不语。   苻坚察觉有异,皱眉不悦道:“两位卿家是否另有想法?快给朕从实道来。”   姚苌肃容禀上,道:“晋室虽弱,但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今我等倾师南下,势必迫得南人空前团结,故臣未敢轻敌。”   苻坚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傲然道:“南人一向养尊处优,耽于逸乐,武备不修;兼以南迁之世家大族与南方本土世族倾轧不休,即使在兵临城下之际来个空前大团结,亦为时已晚。至于所谓长江天险,以我们的百万雄师,只要投鞭于江,足断其流。南方小儿,何足道哉?”   他们均以汉语交谈,此为当时最流行的通用语,非各族胡语可比,成为各胡族象征身份的官方用语。氐秦且是诸胡中汉化最深的国家,苻坚便一直以为自己比汉人更深得儒家“王道”之旨,颇以“四方略定,惟东南一隅,未沾王化”为憾,现在终于到了去掉遗憾的历史性时刻。   当苻坚目光往慕容垂,这武功兵法均有北方第一人称的大将淡然自若地道:“南人兵力,确远逊我军,可是由谢安一手催生成立,由他侄儿谢玄统领训练的北府兵,虽不过十万之数,却不可小觑,希主上明察。”   苻坚点头赞许道:“说得好,孙子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北府兵早在朕的计算中,今趟我们挥军直扑南人都城建康,南人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倾巢出城正面决战,一是闭城死守。而不论是那一个选择,南人均无侥幸。朕苦待多年,到此刻臣服北疆,再无后顾之忧,才倾举国之力,以压倒性的兵威,一举粉碎司马曜、谢安之辈的偏安美梦。谢玄虽被称为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品里的上上品高手,惜行军作战经验尚浅,能屡战屡胜皆因从未遇上强手。南朝诸将中,只有桓冲算得上是个人物,有乃父桓温的几分本领,可惜却给朕牵制在荆州,只能死守江陵,动弹不得。”   接着猛喝道:“朱卿家,朕所说者如何?”   位处众将最后排的汉将朱序闻言浑身一震,连忙应道:“主上对南方形势洞察无遗,了如指掌,微臣佩服至五体投地。”   朱序本为南晋大将,四年前镇守襄阳,兵败投降,得苻坚重用,苻坚亦从其尽悉南朝兵力强弱分布,不过那可是四年前的情况。   苻坚仰天一阵长笑,充满得意之情,畅舒一口蕴在心中的豪情壮气道:“朱卿家放心,朕一向推行王道之政,以德服人,视四海为一家,绝不滥杀无辜,平定南方后,南朝之人一律酌材而用,司马曜可为尚书左仆射,桓冲为侍中,谢安就派他作个吏部尚书,凭其九品观人之术,为朕选贤任能。”   “锵”!   苻坚掣出佩剑,正指刚从东方地平线升起的朝阳,然后再往南稍移,直指南晋首都所在的方向,大喝道:“我军必胜!”   众将纷纷拔出兵器,姚苌更把双短矛互相敲击,发出震耳的金铁交鸣,一齐轰然应喏。   “大秦必胜!大秦天王万岁!”的呼叫,先起于护卫四方的亲兵团,接着波及整个泗水平原,以万计的战士高声呼应,喊叫声潮水般起伏澎湃。   延绵不绝,前不见队首、后不见队尾,由各式兵种组成的氐秦大军,浩浩荡荡往淮水的方向开去,待他们攻陷建康城,中原汉族将失去最后的根据地,全体沦为亡国之奴,变成被入侵外族统治的臣民。   南晋都城建康,位于长江下游南岸,紧扼长江出海海口,是长江下游区域最重要的军事、政治和经济中心,河、陆、海的交通枢纽要地,南北水陆的转运城市。   它位于鸡笼山和覆舟山一片临滩丘陵高地,东南与平坦广袤的太湖平原和钱塘江流域相接,沃野千里。长江自西南向东北绕城廓而流,秦淮河蜿蜒在城南外伸入长江,形势险要,有虎踞龙盘的优越地理形势。姚苌所说的“据长江之险、江南之富”,确非虚言。   当西晋被匈奴所灭,洛阳化为灰烬焦土,晋国开国帝皇司马懿的曾孙司马睿正镇守当时由三国孙权建立的都城建业,掌扬州、江南军政大权。北方沦丧,司马睿在南迁流亡大族王导、王敦等人的支持下,在建业自立为晋王,次年称帝。至晋愍帝,正式易建业之名为建康。   建康城城周二十里十九步,外围有东府城、石头城和丹阳郡城等一系列的城市群,成众星拱月的强大形势,是一个以建康都城为核心的城市组群。特别是城西上游的石头城,是坚强的军事堡垒,有若建康的守护神,若不能攻陷石头城,休想损建康分毫。   当苻坚的大秦军进入淮泗的边荒区域,驻守淮水南岸重镇寿阳的南晋将军胡彬,已收到己方混入边荒集的前线探子的飞鸽传书,知得大秦百万大军,正直通淮水而来。   理所当然地,边荒集乃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南北若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论是事实或谣言,都首先在那里传播。故当地有专门贩卖消息的“风媒”,做这门生意的人必须精通各族言语,人脉极佳,且有能力分辨消息真伪,非是人人可以干的勾当。   胡彬闻讯大吃一惊,经反复证实后,立即飞报建康,报上此有关晋室生死存亡的消息。晋帝司马曜闻讯吓得魂不附体,却又怕消息散播,惹起大恐慌,导至臣民逃亡,急急密诏谢安、王坦之、司马道子三位重臣,到建康宫内廷的亲政室商议保国大计。   谢安为南晋中书令,乃晋帝司马曜座下第二把交椅的当权人物,总揽朝政,今年六十四岁,年轻时曾短暂出仕,后退隐东山,至四十岁在千呼万唤下始东山复出,秉持开国丞相王导“镇之以静”的安民政策,令南晋得偏安之局,与大将桓冲一文一武,为南晋朝廷两大支柱,被誉为“江左伟人”。   当时南晋形势,统治地区只余长江中下游和岷江、珠江流域,而其中又以荆、扬二州在政军两方面最举足轻重。   扬州为首都建康北面前卫,其重要性不言可知。荆州位据长江中游,形势险要,亦为南晋西部军事重镇,同时荆州辖两湖一带,其刺史又常兼督附近诸州军事,以应付北方强胡,因而地广兵强。凡任荆州刺史者,必成实力最强大的藩镇。故南晋一代,中央与藩镇势力的激荡争持,大多与荆、扬之争有关。上一代荆州由桓温主事,便权倾朝野。幸好现任的桓冲,虽为桓温之子,但野心还不及乃父,荆、扬遂可相安无事。苻坚看重的三个人中,除晋帝和谢安外,便数桓冲,于此可见一斑。   被誉为当代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谢安,虽已届暮年,仍是一副精华内蕴丰神俊朗的样貌,手摇羽扇,仿似诸葛武侯复生于世,五绺长须,身裁高颀,有一种说不出的潇洒和悠闲自得、孤傲不群。   王坦之为开国丞相王导之子,位居左相,是建康朝廷谢安外最有份量的大臣。今年五十二岁,论外貌远逊谢安,略嫌矮胖,头发有点灰白,幸好脸上常挂笑容,声音柔软悦耳,下颔厚实,胖得来并不臃肿,具有世家大族的自信与随和,并不惹嫌。   王、谢两家是江左最著名的世家大族,自晋室南迁,两家对晋室的支持不遗余力,朝廷的要位,均由此两家轮流出任。而两家在南晋“举贤不出世族,用法不及权贵”的政策下,更是如鱼得水,备受尊崇。竹门对竹门,两家一向关系密切,藉姻亲加强两方关系,共同辅政。   司马道子是晋帝司马曜亲弟,被公认为皇族第一高材,位列“九品高手”榜上,现职为录尚书六条事,总管朝廷各部门政务,其职权之大,足以牵制谢安,为晋室监察谢安的一着棋子,故他与谢安一向关系不佳。   司马道子今年三十八岁,身段高而修长,有一管笔直挺起的鼻子,唇上蓄胡,发浓须密,一身武士服,体型匀称,充满王族的高贵气度。唯有一对不时眯成两道细缝的眼睛,透露出心内冷酷无情的本质。他腰佩的长剑名为“忘言”,是王族内最锋利和最可怕的武器,建康城内,除谢玄和王坦之的儿子王国宝外,再无敌手。   亲政厅是晋帝司马曜在内廷处理公事的地方,这个自开国以来最关键性的军事会议,历时两个时辰。在宫外等候的谢安之弟谢石,从正午直盼至黄昏,始见谢安悠然出来,表面仍是那副闲适自然的样子,可是一向深悉谢安的谢石却捕捉到乃兄双目内一闪即逝、心力交瘁的神情,这可是他从未由谢安眼内见过的,可知会议进行得多么沉重激烈。   谢石趋前,谢安倏地立定,沉声道:“给我找谢玄来。” 第二章 大难临头   项城遗下给边荒集的东西,除了崩颓的城墙、被填平的护城河,便只有位于边荒集中心高起达十五丈的大钟楼,楼内的铜钟像一个神迹般被保留下来。   贯通四门的两条大街于钟楼处交汇,从钟楼起至东南西北四门的主街依次为东门大街、南门大街、西门大街和北门大街。其他支道,依四街平行分布,城周的十二里,是当时一个中等城市的规模。   集内楼房店铺均是在近十多年陆续兴建,多为追求实用、朴实无华的木石建筑,充满聚众边荒集各族的风格特色,反映出他们不同的生活习惯和信仰。   在边荒集,一切以利益为目标,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民族间的仇恨不断加深,可是现实却迫使不同族的人互相容忍、妥协,达致并不稳定且随时生变的微妙平衡。   一集之地,却是整个中土形势具体而微的反映,最强大的是氐帮,接着依序为鲜卑帮、匈奴帮、汉帮、羌帮和羯帮。六大势力,瓜分了边荒集的利益。   汉帮的形势较为特殊,因为他们是唯一能控制从南方而来的财货的帮会,其他各族,必须在汉帮的合作下,始有利可图。不过这种形势,随着氐秦的南伐,已完全逆转过来。   纵使氐帮势力最盛,在正常情况下亦不敢贸然对任何一帮发动攻击,否则两败俱伤下,必难逃被逐离边荒集的厄运。   勿要以为集内尽是逞强斗狠的强徒,事实上四条主街繁盛热闹,各族男女肩摩踵接,诸式店铺林立两旁,青楼赌场式式俱备,食店酒馆茶室旅店应有尽有,其中最著名的莫过于位处东门大街汉帮势力范围内的边荒第一楼,老板庞义深懂经营之道,且厨艺超群,供应的食物既多样化,又合各族人的口味和饮食习惯,但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亲自酿制的绝世佳酿“雪涧香”,天下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第一楼是边荒集内罕见的全木构建筑,楼高两层,每层放置近三十张大圆桌,仍是宽敞舒适。上层临街的一边有个以木栏围绕的平台,台上只有一张桌子。   此刻第一楼的二楼内空无一人,惟只燕飞一人独据临街平台的桌子,一坛一杯,自斟自饮,沉郁的眼神,投往下方东门大街。   东门大街挤满正要离边荒集的汉族男女,还不断有人从支道涌来,加入逃亡的大队里。一时人喊马嘶驴鸣和车轮磨擦地面的声音,充塞在昨天还是繁荣兴旺的东门大街。所有店铺均门窗深锁,谁也不愿成为苻坚的奴隶,只好收拾细软财货,匆匆离开,踏上茫不可测的逃亡之路。   与街上的“动”相比,燕飞的“静”益显其异乎寻常。他威慑边荒、无人不惧的宝刃“蝶恋花”连鞘搁在桌上右边,愈发使人感到情况的异样。动与静的对比,充满风暴吹来前的张力。   第一线曙光出现边荒集东门的地平线外,天上厚云密布,似正在酝酿一场暴风雨,令人的心头更是沉重。   当苻坚大军南来的消息传至边荒集,南、北、西三门立即被其他各族封闭,只余下由汉帮控制的东门可供汉人逃难避祸。   燕飞举杯一饮而尽。   整整一年了!   自一年前他燕飞踏足边荒集,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剑手,到闯出名堂,变成无人敢惹的人;从憎厌这个地方,到深深爱上它。个中的滋味和转折,实不足为外人道。起始时,他并不习惯这个撕掉一切伪装,人人不择手段为己争利的城集。但逐渐地,他认识到纵使在如此恶劣卑污的情况中,人性仍有其光辉的一面。现在边荒集的势力均衡已被苻坚的来临彻底破坏,心中禁不住一片茫然。   一切的一切,包括过去、现在和将来,都因眼前令人担忧的景况失去一向应有的意义!他感到生命里最珍贵的一段日子,已随着这场席卷南北的战争风暴云散烟消。不论此战鹿死谁手,天下再非以前的天下。虽然以前的天下并没有太多值得人留恋的东西,但接着而来的噩梦更非任何人消受得起。   登上楼阶的急剧足音,打断他起伏的思潮,不用回头,他已晓得是此楼的老板庞义,更从其足音的轻重节奏,察觉对方心内的惶惑和恐惧,那是人之常情。   燕飞淡淡道:“记得多留下两坛好酒给我,算是道别吧!”   庞义登上二楼,依依不舍地环视一匝,深情地抚摸着最接近他的桌子,燕飞的背影映入眼帘。每次看到燕飞的背影,他总感到燕飞宽阔的肩膊可背负起任何重责,只要他愿意的话。而若不是燕飞肯负起保护第一楼的责任,他庞义真不知会有怎样的下场,虽然那是要付钱的,但他仍是非常感激。   燕飞像不知道庞义笔直来到身旁,边拉开椅子坐下,仍是目不转睛瞧着出集的难民队伍。   庞义是个粗豪的彪型大汉,满脸虬髯,此时盯着燕飞皱眉不解道:“当汉帮的人全体撤离后,氐帮的龟卵子会和你讲仁义道德吗?前天你才打伤他们两个人,不要做傻事!和我们一起走吧!”   燕飞那对钟天地灵秀之气,不含任何杂质,清澈却又永不见底的眼睛,露出回忆沉湎的异彩。   在这斗争仇杀永无休止的边荒集,其周围数百里的荒废土地正见证着时代的苦难。与此相比,燕飞的一对眼睛是截然不同的异禀,可使庞义暂忘冷酷无情的现实。   没有人清楚燕飞的出身来历,他似是充满缺点,偏又让人感到他是完美无瑕,这不单指他挺秀高颀的体格、仿从晶莹通透的大理石精雕出来的轮廓,更指他似是与生俱来的洒脱气质。不过若以庞义本身的标准去衡量他,燕飞不但懒惰、一派过一天得一天的消极人生态度,且是不折不扣、志气消沉的酒鬼,一点不知道他正在浪费大好的青春。燕飞体内该有胡人的血统,否则他不会在拥有汉人的文秀之余,亦带着北方游牧民族的粗野豪雄。总言之燕飞是个非常出众的人,打开始庞义便不敢小觑他,认为他磨在边荒集当打手保镖是大材小用。   燕飞低沉而温婉的悦耳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来,油然道:“还记得你曾说过,不要对边荒集的人或物生出任何感情吗?赚够钱就有那么远走那么远,然后忘记在这里发生的所有事。我们早有协议,你给我钱财,我燕飞替你消灾,一卖一买,两不相欠。走吧!好好过些安乐的日子,再不用每晚睡觉都在担心明天第一楼会被人拆掉。”   庞义苦笑一声,伸手抢过他刚斟满的雪涧香,几乎是把酒泼进喉嘴里去,颓然道:“安乐的好日子?唉!哪里还有可以过安乐日子的好地方呢?我们汉人再没有希望。我庞义历尽千辛万苦从北方逃到这里来,一心想凭手艺赚足子儿,然后到南方成家立室,安居乐业。现在一切都完了,边荒集也完了,大好的南方山河将会变成像北方生灵涂炭的人间凶地,我们只好做一天和尚撞一日钟。你是否当我是兄弟并不重要,我只不忍你给人乱刀分尸,走吧!大家一道走。”   燕飞探手抓着酒坛边缘,却没有举坛注酒,首次把目光投向庞义,微笑道:“昨晚消息传来,氐帮、匈奴帮和羌帮早立即全体动员,首先连手封锁城集东北的大小码头,还没收泊岸的所有船只,打伤打死百多人,迫得汉帮和汉人只能从陆路逃亡,你道他们有甚么目的呢?”   庞义剧震色变道:“那些兔崽子!难道还要落井下石,来个杀人掠货?”目光不由投往街上一片混乱、如面对末日来临的逃难人潮,为自己和他们未来的命运生出恐惧。   燕飞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悠闲神态,道:“记得带你的砍菜刀,出集后远离人多的地方,专拣偏僻处落荒而逃,或可保命。”   庞义倒抽一口凉气,瞧着挤满东门大街的无助人潮,骇然道:“他们怎办?”   燕飞举坛注酒,苦笑道:“我今年二十一岁,除孩蒙时代,眼所见尽是无可奈何的事,其所闻皆为人间惨剧,一切看谁的拳头够硬。幸好现在终于给我想通一件事,就是我已到了避无可避的绝境,且再不能独善其身。汉帮的祝老大虽和我关系不佳,但我却不得不承认他是精明的老江湖,他会有办法把受他保护的人的伤亡损失减至最低。更何况他们三帮的人,先要过得我燕飞把守的东门一关。不要再劝我,你立即离开,若只有我一人一剑,再无余虑,燕飞尚有一线生机。”   庞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直至这一刻,他方明白一向似是无情的剑客深藏于胸怀内的高尚情操,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懂张着大口。   燕飞举起修长而肤色晶莹的右手,与庞义紧紧相握,破天荒地露出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道:“每一个人都有权为自己选择命运,知道自己在干甚么的就不是笨蛋,你立即走,离集后忘记这里的一切,勿要说多余的话。哈!你给我钱财,我替你消灾,协议依然有效。”   庞义起立松手,向燕飞一揖到地,道:“你该清楚酒藏在哪里,必要时那或可成为你最安全的避难所。”目光掠过他的蝶恋花,双目红起来,射出愤怨无奈的神色,飞奔般下楼去了。   燕飞浅尝一口雪涧香,瞧着庞义掮着包袱,加进最后离集的人流里,消失在东门外。整条东门大街变得静如鬼域,不见人迹。   蹄声骤起,从长街另一端传至。   燕飞把杯中余酒喝个一滴不剩,仰首望往乌云重压的天空,似已可看到自己末日的降临。生有何欢?死亦何惧?   ※※※   建康都城坐北朝南,建康宫位于城北,宫城南门为大司马门,从大司马门到外城正南门的宣阳门是长二里的御道,再出宣阳门到秦淮河的朱雀桥是另一截五里长的御道,总长七里的御道,成为贯穿建康城区的中轴线。   大司马门外是一条宽阔东西相向的横街,东通东城门连春门,西接西城门西明门,将都城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北为宫城,南为朝廷各台省所在地。而其他政府机构、重要商市、居民区,乃至宰相大臣的宅舍别馆,均在城外,主要分布于宣阳门到秦淮河长达五里的御街两旁。自西晋灭亡,北方饱受战火摧残,汉族大举南迁,达百万之众,南晋遂于建康地区设置侨郡,一时秦淮两岸日益繁华,城内城外挤满南来的北方人,把建康变成融合南北风格的城市,非常兴旺热闹。   朱雀桥又称朱雀航或朱雀浮航,是横越秦淮河接通御道的主要桥梁。所谓浮航,就是连舟为桥,平时作浮桥之用,遇有战事,断舟拆桥,立可隔绝两岸交通。像这样的浮桥,秦淮河有二十四座之多,但都不及朱雀桥名著当世。   若朱雀桥是建康城区最著名的桥梁,那位于朱雀桥不远处,城外御街之东,秦淮河畔的乌衣巷,肯定是建康城区声名最盛的街道,因为南晋最显赫的世家大族,包括王、谢二家,均定居巷内。   乌衣巷朱楼夹道、画栋雕梁,是寻常百姓难以进入的禁街重地。“乌衣豪门”已成为当代最显赫门阀的代称。   此时一队人马,旋风般越过朱雀桥,由御道右转,马不停蹄地驰入乌衣巷,把守的兵卫不但不敢拦阻,还肃立致敬,脸上无不露出崇慕的神色。   谢玄一身白色武士服,素蓝色长披风,背挂他名震江左的“九韶定音剑”,策骑纯白骏马,英俊无匹的脸容冷如铁铸,没有透露丝毫内心的情绪。纵是高踞马上,他挺拔的体型显示出非凡的气魄,充满力量和信心,像一把出鞘的宝刀。他今年刚好四十岁,但外貌只像未过三十的人,神采飞扬。   伴在他旁的是他的头号猛将刘牢之,北府兵的参军,年纪在二十五、六左右。后面是十多个亲随,人人体型彪悍,无不是久经战阵的精锐战士。   谢玄被任命为衮州刺史,出镇广陵,他便在亲叔谢安全力支持下招募淮南江北之民为兵。江北一带民风强悍,武技高强者大不乏人,谢玄锐意训练下,不数年已成劲旅,号“北府兵”。苻秦屡次南犯,北府兵御之,战无不捷,令北府兵声名大噪,街卫对他们尊敬的神色绝不是装出来的。   只是今回苻坚亲率大军来犯,人数既占压倒性的优势,又有名将如慕容垂之助,即使武功超卓、用兵如神者如谢玄,亦没有半分却敌的把握。   在谢玄领头下,众骑从被拉得大开的正门进入谢府主堂前的大广场,十多名府仆拥来为各人牵马侍候。   谢玄甩蹬下马,谢石迎上来讶道:“玄侄来得真快,昨晚我才向你发出飞鸽传书。”   谢玄愕然道:“甚么飞鸽传书?三天前小侄收到讯息,大秦天王苻坚从长安进军洛阳,先头部队踏足边荒,兵锋直指建康,军力达百万之众,于是立即赶来见安叔。”   谢玄旁的刘牢之忙向谢石施礼,谢石欣然道:“刘参军和各兄弟路上辛苦,请先歇歇喝口热茶。”   当下有府仆领刘牢之一众人等入主堂去了,谢石挽着谢玄手臂,绕过主堂,往内宅谢安书轩的方向缓步而走,压低声音道:“我们急得要命,二兄却仍是一贯的悠悠闲闲,昨晚才到秦淮河的秦淮楼欣赏纪千千的歌舞,今早天未亮又往小东山游山玩水,幸好你来了,至少可以问他一个清楚明白。”   谢玄沉声道:“朝廷方面有何反应?”   谢石露出忿然之色,道:“司马道子力主凭长江、秦淮之险,固守建康,又谓皇上避驾宣城,摆明是想乘机总揽军权,幸好二哥和王相全力反对,你二叔更以民心归向打动皇上,这些事还是由王相告诉我,你二叔除了‘给我找谢玄来’一句话外,再没有任何其他说话。”   谢玄闻司马道子之名,双目闪过浓烈的目光,再问道:“二叔如何打动皇上?”   谢石道:“你二叔说得非常婉转,他向皇上进言道:‘自古以来就是有道之国伐无道之君,今秦主恃勇而来,无端攻我大晋,既违背道义,又失去民心,兵家云:两国交兵,无道必败,皇上只要号令全国军民,以有道抗无道,必能保国安民。’皇上当然晓得你二叔和司马道子谁更得民心,更何况桓冲上将军一向不喜司马道子,北府兵又牢牢掌握在你手上,皇上纵使不愿意,亦只好加封二哥为征讨大都督,由他全权主理抗敌事宜。”   两人通过翠竹遍植两旁的小石径,进入谢安书斋在处的中园,这是个以竹石为主景的园林,园中有四季假山,分别以笋石、湖石、黄石、宣石迭成春、夏、秋、冬四山,各自成景。书轩就在夏山与秋山之间,坐北朝南,宏伟厚重、三楹七架梁歇山的布局,横匾雕的是“忘官轩”三字,正面廊柱上有一联:“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   尽管两人忧心忡忡,置身如此孤高磊落,瘦挺空透的动人环境,一时间也把心事抛开,浑忘尘俗。   倏地一名年青武士气冲冲从忘官轩冲将出来,见到两人,愤然道:“天下是你们谢家的天下哩!我王国宝倒要看你们如何应付苻坚。”说罢不顾去了。   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接着谢石摇头叹息。王国宝是王坦之的儿子,谢安的女婿,剑法高明,可惜却是无行之人,看情况便知谢安拒绝起用他于抗秦战役,故大发脾气,说出这么难听的话来。   谢安柔和的声音从忘官轩传出来道:“是否小玄来哩!来得好!我正想找人下棋。”   谢玄和谢石两人你眼望我眼,均摸不着谢安心意,在如此危急存亡之际,仍有下棋的闲情? 第三章 死里逃生   燕飞好整以暇的缓缓举坛注酒,似听不到急骤的马蹄声,更看不到孤人单骑,正亡命的朝东门出口飞奔,其后面紧追着十多骑正弯弓搭箭的羯族战士。   “嗤!嗤!嗤!”   箭矢劲疾射来,眼看把前骑射得变成刺猬般的模样。那人刚奔至第一楼旁,叱喝一声,灵活如猴般弹离马背,凌空两个翻腾,落往燕飞身后,探手至燕飞跟前,竖起三只手指,道:“三两黄金!”   战马惨嘶,颓然倒地,先是前蹄跪下,接着余力把牠带得擦地而行,马体至少中了七、八箭,令人惨不忍睹。   那人却是无动于衷,他是个长着一张马脸的瘦削小子,年纪在十八、十九岁间,一般高度,却是手长脚长,予人身手灵活的感觉。最特别是一对眼睛,灵活精明,显出狡猾多智的禀赋。事实上这叫高彦的汉族小子是边荒集最吃得开的人物之一,乃最出色当时的“风媒”,专门买卖消息,平时非常风光,只不知为何会弄至如许狼狈田地。燕飞一手提杯,另一手竖起五只手指,高彦失声道:“五两黄金,你是否想要我的命?”此时羯族战士策驰而至,勒马收缰,散开成半月形,在下面长街往楼上瞧来,人人目露凶光,却未敢发箭,显是对燕飞非常顾忌。   燕飞缓缓喝酒。   其中一名该是带头的羯族大汉喝上来道:“这是我们羯帮和高彦间的恩怨,燕飞你识相的就勿要插手。”   高彦在燕飞身后像斗败的公鸡般颓然又咬牙切齿道:“五两就五两,算我怕了你这趁火打劫的家伙。”   燕飞放下空酒杯,眼内酒意不翼而飞,亮起锐利如鹰隼的神光,语气仍是非常平静,淡淡地望向楼下道:“立即给我滚,否则悔之莫及。”   羯族大汉手执剑把,双目凶光大盛,似若要择人而噬的恶狼模样,瞪着燕飞好半晌后,大怒道:“好!我们就走着瞧,看你燕飞还能得意多久。”   一声呼啸,领着同伙一阵风般循原路离开。   高彦长长吁出一口气,抹着额头冷汗,坐入刚才庞义的座位去,毫不客气地抓起酒坛,就那么骨嘟骨嘟的大喝几口,然后放下坛子,瞪着燕飞道:“你留在这里干啥?是否嫌命长呢?”见燕飞清澈的眼神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不由露出心痛的表情,点头道:“唉!算我怕了你。”从怀内掏出一个皮囊,倾出五锭黄澄澄的金子,用手不情愿地推到燕飞眼前,叹道:“我去出生入死,你却坐地分赃,哪有这么不公平的事?”   燕飞毫不客气地抓起金子,纳入怀内。皱眉道:“你又为何要留在这里?”   高彦一对眼睛立时亮起来,凑前少许压低声音道:“这是赚大钱的千载良机,南人付得起钱。顺道告诉你一个消息,至少值一锭金子,今回却是免费奉赠,皆因见你命不久矣。边荒集五大胡帮已结成联盟,准备迎接苻坚之弟苻融的先锋军入集,且决定不放过半个汉人。他们正在钟楼广场集结人马,准备衔尾追杀撤离的汉帮。他娘的!你知否苻坚的手下猛将匈奴族的‘豪帅’沮渠蒙逊昨晚已秘密潜来,联结各族。嘿!够朋友吧?我要走啦!”猛地弹起,一溜烟般横过楼堂,从另一边的窗子钻出去,眨眼不见。   燕飞像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般,忽然抓起蝶恋花,一个觔斗跃离椅子,落到街心去,然后油然往东门举步。   蹄声在后方响起,自远而近。   燕飞旋风般转过身来,漫天箭雨已飞蝗般迎头迎脸的射来。   ※※※   谢安的书堂“忘官轩”,充份表现出魏晋世家大族的品味。四面厅的建筑布局,周遭园林内的百年老槐、婆娑柔篁,西北秀丽的夏山,东边峭拔的秋山,北面清池小亭,通过四面的大型花格窗,隐隐透入书轩,有如使人融合在四季景色之中。   轩堂中陈设整堂红木家具,四壁张挂名画,梁上悬四盏八角宫灯,富贵中不失文秀之气,显示出谢安的身份和情趣。   在柔和的晨光映照下,谢安和谢玄两叔侄在堂心的棋桌席地而坐,前者仍是那副自然闲适的样儿,谢玄则有点心神不属,皱眉瞧着谢安举起黑子。   只从坐姿,已可看出当时胡汉生活习惯的不同。汉人自殷周双膝前脆,臀部坐在脚后跟上的“跪坐”习俗形成以来,成为儒家礼教文化的重要编成部分。臀部坐地,两腿前伸的“箕坐”和垂脚高坐均被视为不敬的忌讳行为。到汉末以后,胡汉杂处,垂脚高坐椅子的“胡坐”又或“箕坐”,已在汉人间广为传播,形成高足形床、椅、凳的居室新文化。不过在世家大族里,“胡坐”仍被视为不敬和没有文化修养。   谢安大有深意地微微浅笑,把黑子落在盘上,吃去谢玄辛苦经营力求图出生天的一条大龙,盘上一角立被黑子尽占某地。   谢玄俯首称臣道:“我输哩!”   谢安油然道:“自你通晓棋道,五年来我还是第一次赢你,可见争胜之道,在乎一心,玄侄因心烦意乱,无法专注,故有此败。若在战场之上,你仍是如此心浮气躁,那即使苻坚兵法战略,均远逊于你,玄侄你仍难逃一败。”   谢玄苦笑道:“如非苻坚兵力十倍于我,小侄怎会心浮意乱?”   谢安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背负双手走开去,直至抵达东窗,凝望外面园林美景,摇头道:“非也非也!玄侄你正因心绪不宁,致看不通苻坚的弱点,他今次倾师南来,不但失天时,更失地利,且缺人和,而最后一失,更是他败亡的要素。只要我们能善加利用,可令他大秦土崩瓦解,而我大晋则有望恢复中土。”   谢玄一动不动,双目精芒电闪,盯着乃叔倜傥潇洒的背影,沉声道:“请二叔指点。”   谢安从容道:“我大晋今年得岁,风调雨顺,农业丰收;他苻坚于北方连年征战,沃野化为焦土,生产荒废,刚统一北方,阵脚未稳,在时机未成熟下大举用兵。此为失时。”   接着悠然转身,微笑道:“苻坚劳师远征,横越边荒,被河流重重阻隔,我则得长江之险,隔断南北,此为失地。”   接着举步往谢玄走过去,重新坐下,欣然道:“苻坚之所以能得北方天下,皆因施行‘和戎’之政,对各族降臣降将兼收并蓄,此为其成功之因,亦种下养虎为患之果。其军虽号称百万之众,却是东拼西凑,又或强征而来,战斗力似强实弱。我深信像朱序之辈,是身在秦军心向我大晋。说到底我大晋仍为中原正统,虽偏安江左,却没有大错失。今次外敌来犯,大家同坐一条船,便不得不团结一致,共御外侮。至于苻坚麾下诸将,各拥本族重兵,慕容垂、姚苌等均为桀骜不驯之辈,怎肯甘为别人臣下?这是不得人和,我得而彼失。所以只要玄侄针对此点,施行分化离间之策,不但可尽悉对手布置虚实,还可谋定后动,一举击破氐秦,去我北方大患。”   谢玄双目神光四射,点头道:“玄侄受教,那我们是否应和他正面对决?”   谢安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淡然道:“你是前线的大将,对战事远比我出色当行,一切由你全权作主。名义上以你三叔谢石为帅,事实上所有具体作战事宜,均由你指挥。此战宜速不宜缓,若让苻坚兵临大江,站稳阵脚,因为兵力悬殊,我大晋朝廷又长居安逸,更有小人如司马道子者乘机搞风搞雨,必不战而溃。去吧!大晋的存亡,将系于你一念之间,别忘记刚才一局你是如何输的。”   谢玄挺立而起,恭恭敬敬向谢安一揖到地,正容道:“小玄受教。”   谢安仍安坐不动,双目射出令人复杂难明的神色,轻吁一口气道:“此战若胜,我谢家的声望地位将攀上前所未有的高峰,此正为我一直避免发生的事,我们在乌衣巷中饮酒清谈,赋诗作文,充满亲情之爱,平静而又诗酒风流的生活,势将一去不返。好好照顾琰儿,让他多点历练的机会。”   谢玄点头道:“小玄明白。”默默退出轩外。阳光从东窗溅进来,谢安像溶入轩内优美宁逸的环境里,没有人可从他的神态察觉到关系汉族存亡的大战,正像龙卷风暴般从北方卷旋而至。   谢玄踏出书轩,与谢石等候于轩外的谢琰连忙抢到谢玄身旁,沉声问道:“爹有甚么话说?”   谢玄探手抓着深得谢家俊秀血缘的堂弟厚阔的肩膀,忽然露出如释重负的笑意,柔声道:“让我们游山玩水去吧!”   ※※※   即使以燕飞名震边荒的剑法,仍不敢正面挡格从精于骑射的匈奴战士手中强弓射来的二十多枝劲箭。   燕飞哈哈一笑,倏地右移,避过第一轮箭雨,肩膊往第一楼对面一个铺子上锁的木门硬撞过去,动作若行云流水,潇洒好看。   得知沮渠蒙逊秘密潜入边荒集,他再不用逞匹夫之勇,却仍可牵制四帮联军,使他们难以追击逃难的汉人和汉帮。因为沮渠蒙逊绝不会容许一个可能刺杀苻坚的高手暗藏集内某处,纵然刺杀不成功,沮渠蒙逊肯定难免罪责,所以他只须时现时隐,便会变成沮渠蒙必欲去之的心腹大患,相比起来,杀一批逃命的汉人只是小事一件。   “砰”!   在他贯满先天真气的肩膀撞击下,坚固的木门有如一张薄纸般被他穿破而入,现出一个人形大洞,他已没进被人舍弃呈长方形的杂货铺里去,内里杂物遍地,凌乱不堪。   外面叱喝连声,蹄响马嘶,形势混乱,数枝劲箭由门洞疾射而入,可见匈奴人的强悍狠辣。   燕飞头也不回,稍往横闪,轻轻松松避过来箭,接着全速往后门方向掠去,力图在敌人完成包围网前逃离险地,否则必是力战而死的凄惨收场。   就在此刻,在他前方的铺子后门化为漫空向他激射而来的木屑,而在木屑如雨花飞溅的骇人声势下,一支巨型重钢长矛像由十八层地狱下直刺上人间世般,疾取他咽喉要害而来,矛头却是金光闪烁,予人无比诡异的感觉。   只看对方能及时赶往后门,在自己逃出去前拦截,攻击前又毫无先兆,可知此人乃一等一的高手。燕飞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以他一贯把生死视作等闲的洒逸,亦不由心中一懔。   “锵”!   蝶恋花出鞘,化作青芒,疾斩矛尖。   蝶恋花全长三尺八寸,剑身满布菱形的暗纹,铸有鸟篆体铭文“蝶恋花”三字,刃部不是平直的,背骨清晰成线锋,其最宽处约在距剑把半尺许处,然后呈弧线内收,至剑锋再次外凸然后内收聚成尖锋,浑体青光茫茫,给人寒如冰雪、又吹毛可断的锋快感觉。   燕飞不是不知在此际的最佳策略,莫如使出卸劲,带得对方擦身而过,那他便可廓清前路,由后门窜逃,可是对方这一矛实有惊天泣地的威势,劲气如山的迎面压来,四周的空气像一下子给他抽干,不要说卸其矛劲,是否能挡格仍是未知之数,无奈下只好以硬撼硬,比比看谁更有真材实料。   这不是说燕飞及不上对方,而是对方乃蓄势而发,他却是匆匆临急应战,形势缓急有别,高手相争,胜负就决于此毫厘差异。   随着蝶恋花朝前疾劈,木屑被剑气摧得改向横飞,像被中分的水流般,一点也溅不到燕飞身上。   “当”!   燕飞浑身剧震,虽劈中矛头,仍身不由己地被矛劲带得向后飞退。   “砰”!   前门粉末般溅下,现出一个满脸麻子、散发披肩,不高不矮却是肩宽背厚的粗脖子匈奴恶汉,左右手各持至少重午十斤的锋利巨斧,见状暴喝一声,双斧有如车轮般前后滚动直往正在飘退的燕飞背脊劈来,没有丝毫留手,务要置燕飞于死地。   燕飞早晓得会陷进如此后门有虎,前门遇狼的腹背受敌险境,他的退后正是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化去后门来人的劲力,好应付从正门攻来的突袭。   后门的敌人现出身形,他的下颔唇边全是铁灰色的短硬胡髯,像个大刷子,头顶却是光秃秃的,脸色苍白得异乎寻常,一对眼睛却是冷冰冰的,似乎无论看到甚么仍都无动于衷。体型高瘦,可是持矛的双手却似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燕飞心叫糟糕,他已从两人的兵器和外型认出对手是谁,高彦那小子所谓值一锭金子的情报只兑现一半,此两人在北方大大有名,任谁一个踩踩脚足便可震动边荒集。   使双斧者便是高彦所说有“豪帅”之称,苻坚手下猛将沮渠蒙逊;另一人则是苻坚另一猛将,以“万炼黄金矛”名震西北,被誉为鲜卑族内慕容垂、乞伏国仁以外最了得的鲜卑高手秃发乌孤。   “叮”!   燕飞反手一剑,出乎沮渠蒙逊意料外的挑中他最先劈至的巨斧,一柔一刚两种截然不同又互相矛盾的真气,透斧袭体,以沮渠蒙逊的惊人功力,在猝不及防下亦大吃一惊,斧劲竟被彻底化去,变得一斧虚虚荡荡,用不上半分力道,另一斧却是贯满真劲,一轻一重,难受至极,不得已下只好横移开去。   匈奴帮的战士在两人交手的剎那光景,早拥进三、四人来,见沮渠蒙逊受挫移开,立即补上空位,刀矛剑齐往燕飞招呼,不予他丝毫喘息的机会。   燕飞明知身陷绝境,仍是夷然不惧,忽然旋身挥剑,划出似是平平无奇的一剑。   秃发乌孤此时变化出漫天矛影,铺天盖地地往燕飞攻来,眼看得手,岂知燕飞的蝶恋花划来,不论他如何变化,仍再次给对方划中矛尖,登时无法继续,更怕对方乘势追击,突破缺口,收矛稍退。   其他匈奴战士各式兵器亦纷被扫中,只觉对方剑刃蕴含的力道非常古怪,把自己的力道不但一笔勾销,还被送来能摧心裂肺的劲气硬迫得惨哼跌退。   沮渠蒙逊劲喝一声,重整阵势,运斧再攻,岂知燕飞剑气暴涨,只闻“叮当”之声不绝如缕,在眨几眼的高速中,燕飞似要与沮渠蒙逊比较速度般连环剌出七剑,剑剑分别命中他左右双斧,封死他所有进手招数,还把他再度迫开去。   然而燕飞自家知自家事,秃发乌孤和沮渠蒙逊确是名不虚传,他施尽浑身解数,仍没法损伤任何一人分毫,且真元损耗极巨,再支持不了多久,若让两人成其连手之势,他是必死无疑。   正门处匈奴帮的战士潮水般涌进来,后门仍是由秃发乌孤一人把守,且守得稳如铜墙铁壁。剎那间,他清楚晓得唯一生路,就是拼着自身伤残,也要闯过秃发乌孤的一关,剑随意转,蝶恋花化作漫空剑雨,如裂岸惊涛般往秃发乌孤洒去。   秃发乌孤一副来得正好的神态,万炼黄金矛化作重重金光矛影,待要正面硬撼,忽然脸上现出骇然之色,竟横移开去,让出去路,一个体格魁梧以黑头罩蒙面的灰衣人出现在他身后,左右手各提一刀。而正因他的从后施袭,害得秃发乌孤仓皇退避。   那人沉声喝道:“燕飞!”   燕飞哪敢犹豫,顺手给秃发乌孤再劈一剑,全力提气,闪电般与救星一先一后窜入后院,越过后院墙,落荒逃去。 第四章 雄材伟略   乌衣巷谢家大宅占地十余亩,沿秦淮河而筑,由五组各具特色的园林合成,其中以忘官轩所在的四季园最负盛名,如论景色,则以坐落河畔的东园和南园为胜。   松柏堂是宅内最宏伟的建筑物,高敞华丽,内为鸳鸯厅结构,中部有八扇屏风分隔,陈设雍容高雅。此堂亦是谢家主堂,外连正门大广场,遇有庆典,移去屏风,可摆设三十多席,足容数百人欢聚一堂。   正门外是乌衣巷,对面便是可与谢宅在各方面相提并论的王家大宅巍峨的楼阁园林。乌衣巷西接御道,长达半里,笔直的巷道两边尽为豪门大族的居所。   此时在松柏堂内一角,谢玄、谢石、谢琰和刘牢之在商量大计。   讨论过有关战争的一般安排后,谢玄忽地沉吟起来,好一会后斩钉截铁地道:“我们必须令朱序重投我们的一方来。”   谢石皱眉道:“他是我们大晋的叛徒,兼且此事很难办到。先不说我们不知他会否随苻坚南来,即使知道他在氐秦军内的营帐,要找上他面对面交谈仍是难比登天。”   谢琰冷哼道:“士可杀不可辱,大丈夫立身处世,气节为先,枉朱序身为洛阳望族之后,竟投靠敌虏,此人的品格根本是要不得的。即使把他争取回来,仍是吉凶难料。”   谢玄淡淡笑道:“我们现在是上战场制敌取胜,并非品评某人品格高下的时刻,安叔看人是绝不会看错的。我们定要联络上朱序,若能策动他作内应,重投我方,会令我们大增胜算。”   谢琰知道是他爹的意思,立即闭口不语。   谢石眉头深锁道:“直至渡淮攻打寿阳,氐秦军行兵之处全是边荒野地,我们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与朱序接触。”   刘牢之点头道:“苻坚一到,边荒集所有汉族荒人必然四散逃亡,我们在那里的探子亦不得不撤退,此事确有一定的困难。不过──”   谢玄精神一振道:“不过甚么?”   刘牢之犹豫片刻,道:“若有一人能办到此事,此人当为我手下一个名刘裕的裨将,此人胆大心细,智勇双全,不单武技高强,且轻身提踪之术非常了得,多年来负责边荒的情报收集,曾多次秘密潜进边荒集,与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打上交道多年,对荒人的形势有深入的了解,最难得他精通氐语和鲜卑语。”   谢琰道:“他是甚么出身来历?”   谢玄和谢石听得皱起眉头,际此皇朝危如累卵的时刻,谢琰仍放不下门第之见,斤斤计较一个人的出身,令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刘牢之也有点尴尬,因为他本身出自寒门,得谢玄抛弃门第品人之见,破格提升,始有今日。却又不能不答,道:“刘裕出身于破落士族,年青时家境贫寒,以农为业,兼作樵夫,十六岁加入我北府兵,曾参与多次战役,积功升为裨将。”   谢玄不待谢琰有发表的机会,断然道:“正是这种出身的人,方懂得如何与狡猾的荒人打交道。牢之你立即赶回去,令刘裕深入敌境,将一封密函送到朱序手上。至紧要让他清楚形势,行事时方可随机应变,权宜处事,我们会全力支持他的任何临时决定,事成后重重有赏,我谢玄绝不食言。”   谢石道:“胡彬在寿阳的五千兵马首当其冲,刘裕的任务仍是成败难料,我们是否该发兵增援?”   谢玄唇边逸出一丝令人莫测高深的笑意,道:“我们便先让苻坚一着,当氐秦先锋大军在寿阳外淮水北岸,集结足够攻城的人力物力,可教胡彬东渡泗水,退守八公山中的硖石城,我要教苻坚不能越过泗水半步。”   谢石三人大感意外,同时亦知道谢玄已拟定全盘的作战计划,对苻坚再没有丝毫惧意。   ※※※   快艇迅速滑离颖水西岸,在蒙面人运桨操舟下,把追兵远远抛在后方岸上,燕飞把蝶恋花横搁膝上,闭目冥坐船头,调气运息,以恢复体力。   快艇顺流急放二里,左转入东面一道小支流,逆流深进里许,才缓缓靠泊林木茂密处。   燕飞睁开双目,从他忧郁的眼睛射出罕有的愉悦神色,忽然从小艇弹起寻丈,落往岸旁一棵大树的横杈处,然后连续两个踪跃,抵达接近树顶,离地面足有四丈的横干处,拨开枝叶,观察这近动静,蝶恋花不知何时已挂在背上。   蒙面人随手抛下船桨,一把扯掉头罩,现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仰望高踞树上的燕飞,欣然道:“燕飞你的剑法大有长进,竟能在秃发乌孤和沮渠蒙逊两大高手夹击下夷然无损,传出去已可名动北方,且肯定有很多人不会相信。”说罢一个觔斗来到岸上,把艇子系于大树干处。   此人年纪与燕飞相若,一副鲜卑族人高大魁梧的强健体魄,散发披肩,相格独特,鹰钩鼻丰隆高挺,一对眼却深深凹陷下去,两额高而露骨,本是有点令人望之生畏,可是在浓密的眉毛下那双鹰隼般锐利、似若洞悉一切的眼睛,仿似世上没有他办不来的事,却使人感到一切配合得无懈可击。加上宽敞的额头,常带笑意的阔嘴巴,圆浑的下颔,过眉垂珠的大耳朵,似乎给人一种事事不在乎的印象。只有深悉他如燕飞者,清楚晓得若对他抱有这种看法,死掉仍不知道是甚么一回事。   那人在岸旁一方石头坐下,一阵风刮来,吹得他衣衫猎猎,乌黑的长发随风拂舞,使他的形相更显威猛无俦。   他仰望天上疾驰的乌云,双目现出伤感的神色,徐徐道:“下大雨哩!那晚也是大雨倾盘,我们还是十来岁的大孩子,四面八方尽是敌人,我们并肩杀出重围,瞧着叔伯兄弟逐一在我们身旁倒下去──唉!那是多久前的事?”   燕飞轻盈似燕的在脚底的横枝略一借力,落到他身旁,在他对面挨树干坐下,环抱双膝,眼内忧郁神色转趋浓重,淡然道:“七年了!你为甚么只说汉语?”   那人瞧着燕飞,伤感之色尽去,代之是仇恨的烈焰,语气却相反地平和冷静,道:“我们燕代之所以败亡于苻坚之手,正因不懂像苻坚般抛掉逐水草民族的沉重包袱,不懂与汉人浑融为一,更不懂从汉人处学习治国之道。一个王猛,便令苻坚统一北方,可知只有汉人那一套才行得通。舍鲜卑语而用汉语,只是我拓跋珪学习汉人的第一步。”   燕飞点头同意。   自赤壁之战后,魏蜀吴三国鼎立,其中以接有黄河流域的曹魏实力最强,司马氏便凭其余势,建立西晋,随即统一天下。可惜“八王之乱”起,内徙的西北各民族纷纷起事,形成民族大混战。“永嘉之祸”更令西晋的统治崩溃,晋室南渡。   在苻秦之前,北方先后出现匈奴刘氏、羯族石氏和鲜卑慕容氏三个强大的胡族政权,但均因汉化得不够彻底,且推行胡汉分治的高压民族政策,故逐一败亡。拓跋珪的高明处,是看通苻坚的民族融和政策是唯一的出路,而苻坚的唯一的也是致命的错误,是于民族融和尚未成熟下,过早发动南征。   拓跋珪往前单膝跪地,探出双手,抓着燕飞宽敞的肩膊,双目异采闪烁,一字一字掷地有声地道:“我拓跋珪足足等了七年,现在千载一时的机会终于来临,苻坚欠我拓跋鲜卑的血债必须偿还,我本还没有十分把握,现在有你燕飞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天下间,只有燕飞一人,不论剑术才智,均令我拓跋珪口服心服。”   燕飞微微一笑,伸手拍拍他的脸颊,道:“好小子!不是蠢得想行刺苻坚吧?”   拓跋珪放开他,站了起来,转身负手,目光投往河道,哑然失笑道:“知我者莫若燕飞,我们毕竟自小相识,曾一起生活多年。哈!杀苻坚对我是百害无一利,徒白便宜了权位仅次于他的苻融,此人比乃兄精明和有识见,且是反对今次南征最力的人之一,让他出掌氐秦政权,必立即退兵,令我好梦成空。”   接着旋风般转过身来,两手高举,激昂慷慨的朝天呼喊道:“我要的是大秦的土崩瓦解,苻坚的亡国灭族,否则怎消得我拓跋鲜卑亡国之辱。”   狂风疾吹,拓跋珪发扬头顶上方,形相凄厉,接着豆大的雨点没头没脑的照头洒下来,由疏转密,化为倾盘大雨,四周一片模糊。郁积已久的暴雨终于降临大地,仿似拓跋珪的一番话,惹来天地的和应。   燕飞仰首,任由雨水打在脸上,淌入颈内,际此初冬之际,更是寒气侵体,他反觉得非常畅快,而他更需要如此激烈的降温和调剂。   燕飞暗叹一口气,道:“我不是不愿帮你,而是秦亡又如何呢?北方还不是重陷四分五裂、各族誓不并立的境地!死不去的人都要活受罪,自我来到世上后,没有一天过的不是这种日子,我已厌倦得要命!”   拓跋珪身躯猛矮,竟是双膝着地,跪了下来,伸展双手,张口承接雨水,狠狠喝了几口,情绪平复下来,缓缓道:“燕飞你不要愚弄我,虽然这几年我不知你曾到哪里去混,但燕飞就是燕飞,身体内流的一半是我拓跋鲜卑王族高贵的血液,另一半是汉人的血,任何一半均不容你甘为苻秦铁蹄下的亡国之奴。今回我拓跋鲜卑卷土重来,再非以前只懂食畜肉,饮其汁,衣其皮,随时转移,害怕筑城守城,鄙视力耕农桑,以战养战,不把囤积征税的拓跋鲜卑。苻秦败亡后的乱局,最终会由我来收拾,因为我比任何人更准备充足,更能从过去的错误学习。苻坚的方向是对的,只走错一着,就是在尚未能驾御各族、把北方置于绝对的控制下之时,竟贸然南侵。幸好王猛早死,否则必不容此事发生。这是上天赐予我拓跋珪的机会,燕飞你是别无选择,必须全力支持我。”   燕飞浑身湿透,可是心内却像有一团热火在燃烧,拓跋珪终于成长了,从死亡和苦难中谙得国家民族存亡之道,变成一个高瞻远瞩、雄才伟略的领导者,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拓跋珪的本领和厉害,当他定下目标,便会不顾一切地去完成,只有死亡方可以阻止他。叹一口气,道:“你凭甚么去弄垮苻坚的百万大军?”   拓跋珪的唇角现出一丝笑意,逐渐扩大,最后哈哈笑道:“这叫因势成事,燕飞你可晓得今趟答应支持苻坚南征的是那两个人,就是姚苌和我们的疏堂叔叔慕容垂,若非得他两人允肯支持,苻坚岂会在苻氐王族大力反对下,仍是一意孤行的挥兵南来。”   燕飞虎躯一震,双目神光电闪,盯着拓跋珪。   拓跋珪眼睛一眨不眨的回敬他,沉声道:“七年来,我一直通过边荒集卖予南人他们最缺乏的优良战马,一方面是要得到所需的财货,以装备和养活我以盛乐为基地的战士,更是要加速壮大北府兵的实力,间接迫苻坚生出迟恐不及的心。为保持秘密,我虽明知你来到边荒集,仍避免与你联络,怕泄漏我在暗中主事的机密。如非对边荒集的事了如指掌,今天便不能助你逃过大难。”   燕飞呆看着他,心中思潮起伏,他认识的拓跋珪,在十多岁时已尽显领袖的大将之风,沉毅多智,心狠手辣,是乱世里的枭雄,但仍从没想象过他的手段厉害高明至此。   大雨“哗啦啦”的下个不休,打在林木、叶子、土地、石上与河面,形成各式雨响混和的大合奏,四周一片朦胧,而他们仿似变成天地的核心,正在决定天下未来的命运,尽管在现时的形势看来似是绝无可能的事。   燕飞苦笑道:“好吧!你既多年来处心积虑,该对苻坚有点办法。不过假设苻坚兵败,最大的得益者会是南人,或是慕容垂,又或是实力稍次的姚苌,你只可以排在看不到队尾处的远方轮候。唉!这是何苦来由?你以为慕容垂会支持你吗?若我是慕容垂,第一个要杀的人正是你。”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你太高估我的对手,且说南人,他们是注定亡国的厄运,晋帝司马曜和他的亲弟司马道子是一丘之貉,腐败透顶,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明白他们只图偏安和维持江左政权的可笑心态。先不说侨寓江左的高门大族那套出世玄想的清谈风气,最致命的是他们有一种谁能逐我胡人,谁便有资格称帝的想法,令晋室中央对任何有意北伐者均生出猜疑之心,不但不予支持,还想尽一切办法加以掣肘打击,使北伐永不能成事。除此之外,南晋尚有两大隐忧,一为有‘江左双玄’之称,谢玄外另一声名仅次于他,桓冲之弟的用刀高手桓玄,他藉父兄数世之威,在荆州甚具声望,本人又素具雄心,时思乘变崛起,本来仍难以为患,可是苻坚若败,谢家必遭晋室压抑,桓玄的机会便来了。”   燕飞垂着不语,却知拓跋珪语语中的,把南北的政治形势看得透彻明白。   拓跋珪接下去道:“另一心腹大患,是以海南为基地崛起的五斗米道,其道主孙恩,不但武功超于江左大族硬捧出来的‘九品高手’,更精于以道术迷惑众生,吸引了备受北来大族压迫欺凌的士族豪门,迟早会发生乱子。所以只要我能统一北方,江左政权将只余待宰的份儿。至于慕容垂、姚苌,又或秃发乌孤、沮渠蒙逊,他们由我去操心,在目前的形势下,我只须你助我去做一件事。”   燕飞知道没法拒绝他,苦笑道:“我在听着。”   拓跋珪微笑道:“给我找到谢玄,告诉他慕容垂不但不会为苻坚出力,还会扯他的后腿,务令苻坚输掉这场大战,倘若谢玄肯点头答应,我们便和他再根据形势拟定合作的方法。”   燕飞愕然道:“慕容垂?”   拓跋珪倏地站起来,从怀里掏出一个羊皮囊,递给他道:“我没有时间解释,囊内装的是慕容鲜卑著名的传世宝玉,你可以此作证物,令谢玄知道你非是空口说白话。此事非常紧急,只有你可以给我办到,谢玄是聪明人,当不会放过任何败敌的机会。”   两人又商量了联络的手法、种种应变的措施、集内可藏身的处所,包括庞义隐秘的藏酒窖。拓跋珪匆匆离开。   瞧着他没入大雨滂沱的密林深处,燕飞晓得多年来流浪天涯的生活已成过去,他将会深深地被卷进时代大乱的漩涡内去。 第五章 各师各法   苻融目光投在弃置于河旁隐蔽处的快艇,露出思索的神色,左右伴着他的分别是鲜卑高手秃发乌孤和匈奴高手沮渠蒙逊两大苻秦阵营的猛将,除十多名亲兵守卫后方外,以百计的战士正对小河两岸展开地毡式的搜索。   大雨收歇,天上虽仍是乌云疾走,已可在云隙间窥见晴天,间有雨点洒下,四周早回复清晰的视野。   苻融头戴战盔,肩披长袍,毛领围颈,内穿锁甲,裤胯垂曳,按剑直立,气宇不凡。他的体格并不引人注目,可是他神光闪闪的双目,却令他有一股杀气腾腾的气势,使人不敢小觑。   秃发乌孤狠狠道:“若不是这场暴雨下得不合时,我们必可抓着那两个小贼把他们碎尸万段。”   苻融冷然道:“他们因何不顺流远遁,却要在这里弃舟登岸?”   秃发乌孤微一错愕,沮渠蒙逊点头道:“他们定是潜回边荒集图谋不轨。”   倏地人影一闪,苻融等身前已多出一个身形高瘦,外披红色长披风,头戴圆顶风帽,身穿交襟短衣,下穿黑缚裤,形相怪异之极的人。他瘦得像个活骷髅的脸孔没有半点人的活气和表情,死角般的眼睛更似没有焦点,可是却能令任何人给他看着时打心底生出寒意。   秃发乌孤和沮渠蒙逊同时露出敬畏的神色,苻融的目光从小艇移到他身上,精神一振道:“国仁是否有新发现?”   来者竟是威名在鲜卑族内仅次于慕容垂的高手乞伏国仁。在乱华的五胡中,以鲜卑人部落最繁,诸部分立,各不统属,最强大的有慕容、拓跋、段、宇文、秃发、乞伏诸氏,各以其首长姓氏为号。   “当当”!   乞伏国仁左手放松,抓着的两把刀掉往地上,发出声响,他以令人大感意外、温柔而动听的声调道:“两人在此处分手,一人往边荒集的方向走,在途上弃下这对兵刃,另一人跃过对岸,在岸旁泥淖留下浅印,差点被雨水冲洗掉,该是往南去了。”   苻融皱起眉头,道:“那往南去的当是燕飞,另一人又是谁?这对刀看来是此人随手取来的武器,为的是要隐瞒身份,怕我们从兵器晓得他是何方神圣,由此可肯定他用的必是奇门兵器,且非常有名,教人一看便知他是谁。”   乞伏国仁皮肉不动地道:“系艇于树的绳结是拓跋鲜卑人惯用的手法,不用国仁说出来,苻帅该猜到斗胆惹我们的人是谁。”   苻融立即双目杀机剧盛。   沮渠蒙逊狠狠道:“定是那天杀的盗马贼拓跋珪,他用的本是双戟,不用戟便改使双刀。”   秃发乌孤阴侧侧笑道:“今次他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我必教他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苻融道:“我们再没有时间和他纠缠,必须快刀斩乱麻,好待天王入集。”然后沉声喝道:“蒙逊、乌孤,你两人立即从城外调一师人马入集,把鲜卑帮所有人等重重围困,不论男女老少,杀他一个不留。杀错人没有关系,最紧要没有漏网之鱼。我敢包保拓跋珪会是其中一人,否则怎能及时救出燕飞。”   沮渠蒙逊和秃发乌孤轰然应诺,领命去了。   苻融的目光回到乞伏国仁处,沉吟道:“如此看来,燕飞应与拓跋珪关系密切,他究竟是甚么出身来历?以他的剑法,该是非同等闲的人物。”   乞伏国仁淡淡道:“不论他是甚么人,只要苻帅首肯国仁去追杀他,保证他活不过三天之期。”   苻融仰天笑道:“此子往南而去,必有所图。若能把他生擒,当可迫得他供出拓跋马贼群的藏身之所,去我北疆为祸多年的大患。国仁你追踪之术天下无双,燕飞定翻不出你的掌心。”   乞伏国仁先发出一声尖啸,接着神情木然地道:“我会操得他连娘的闺名都说出来。”   拍翼声从天空传下来,接着一头威猛的猎鹰落往乞伏国仁的左肩处,并不见有何动作,乞伏国仁已足不沾地的往后飞退,散发飘拂,加上迅如鬼魅的身法,包括苻融在内,无不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纵使燕飞是敌人,也不由为他注定的屈辱而心生恻然。   乞伏国仁落往对岸,倏忽不见,消失在林木深处。   ※※※   荆州,江陵,刺史府,内堂。   桓玄一阵风的穿门而入,来到正凭窗观看外面院落景色的桓冲身后,愤然道:“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大哥你来给我评评看,我身为南郡公,现在国家有难,我桓玄自动请缨,愿领三千精锐回去守卫京城,任他谢安差遣,他竟然不受,说甚么请我们放心,三千兵马有之不多,无之不少,最重要是守稳荆州。大哥你说吧,我们该怎么办,难道坐看谢安祸国殃民?”   两人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桓冲居长,桓玄居少,可是外貌、长相、脾性无一相同。   桓冲中等身材,貌相朴实古拙,今年六十一岁,肉头鼻、高额骨,目光审慎坚定,外型并不引人注目,但却予人稳重的良好印象。   桓玄比乃兄年轻三十多年,刚过二十七岁,长相比实际年龄更要年轻,神采奕奕,五官端正,可是那对在比例上小了一点却长而窄的眼睛,总令他带点邪异的气质,又像赋予他某种神秘的力量。而他超乎常人的高额,清楚显示出他的聪明和才智。他比桓冲高出大半个头,体型修颀匀称,肤色皙白如玉,有桓冲欠缺那一股透骨子而来,世家望族子弟的出众禀赋。加上一身华丽的武士服,腰佩的名刀“断玉寒”,确有慑人的魅力。   桓冲仍是凝望窗外初冬的美景,像没有听到他的说话般油然道:“苻坚从巴蜀顺流而来的水师军,目下情况如何?”   桓玄微一错愕,不过他一向尊敬桓冲,不敢稍逆于他,只好勉强压下澎沸胸内的怒火,答道:“已抵上游建平城,另有一军进驻襄阳,成犄角之势,威胁江陵,我已加派兵马防守宜都、竟陵两城,若秦人敢攻打任何一城,我们在竟陵的大军可从水路迅速赴援。”   桓冲沉声道:“若让这两支敌军汇合,顺流直攻建康,小弟你道会有甚么后果?”   桓玄不忿地道:“我当然清楚,可是有大哥镇守荆州,扬州便稳如泰山,我只不过想为朝廷尽心尽力。看!谢安用的全是他谢家的人,统帅是谢石,先锋督军是谢玄和谢琰,我有那一方面此不上他们,自十六岁开始我已领军抗敌,立下无数汗马功劳。现在苻秦大军压境,谢安仍是我行我素,继续放任清谈。我承认谢安确是朝廷柱石,可是在军事上他却幼稚如童蒙,前线诸将,多乏作战经验,加上众寡悬殊,后果不难设想,我辈将为亡国之奴了!”   桓冲也叹了一口气,似乎有些儿同意桓玄的说法,苦笑道:“正是因大军压境,所以我们别无选择。谢安或许不如你想象般的不济事,谢玄更是有勇有谋的勇将。小弟!好好助我守稳荆州,其他惟有看我大晋的气数。”   桓玄移往桓冲身旁,双目寒芒闪闪,冷然道:“大哥怎可听天由命?凭你一言九鼎的份量,只须大哥点头,我立即率兵到建康晋见圣上,痛陈利害,说不定可令圣上回心转意,那方是万民之福。”   桓冲仍没有看他,摇头道:“阵前易帅,岂是智者所为。且北府诸将怎肯心服,更让抗敌大计乱成一团,徒令小人如司马道子者趁机起哄,来个浑水摸鱼,此事绝不可行。”   桓玄大恨道:“大哥!我们桓家绝不可一错再错,当年爹已要求晋室为他行‘九锡’禅让之礼,若非谢安、王坦之等一意拖延,爹早坐上皇位,天下再不是司马氏的天下,而是我桓氏的天下。只恨爹不久病逝,大哥又无心皇座,现在──”   桓冲终于朝他瞧来,双目神光闪闪,大喝道:“闭嘴!现在晋室需要的不是内争而是团结,我们只有做好本分,方或不致沦为亡国之奴。你给我滚回宜都,若有闪失,休怪我桓冲不顾兄弟之情。立即滚蛋!”   桓玄与桓冲对视片晌,欲言又止,终一言不发的忿然去了。   ※※※   夜幕低垂下,一艘战船从寿阳开出,循淝水北上,进入淮水后改向西行,逆流朝颖水与淮水交接处的颖口驶去。   船上全是寿阳镇将胡彬的亲兵,因刘牢之千叮万嘱,此事必须保持最高机密,不得泄漏丝毫风声,任务只为送一个人到颖口,至于有何目的,以胡彬前线重将的身份地位,仍给蒙在鼓里。最气人的是派来的小小裨将刘裕亦对他守口如瓶,不肯透露端倪,而与他见面后所说的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胡彬和刘裕立在船头,后者正精光闪闪的打量淮水北岸的形势。   胡彬忍不住试探道:“刘裕你对边荒的情况是否熟悉呢?”   刘裕神色冷静的微一点头,不亢不卑地道:“下属确曾多次奉命到过边荒探听消息。”   胡彬忍不住留心打量他,皆因好奇心大起,今次刘牢之派刘裕到边荒来,胡彬认为根本是多此一举,因为前线军情的重责,一向由他负责,自闻得苻坚南下,他早侦骑尽出,多这么一个人,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何况此子顶多二十来岁,经验肯定不足。不过他却并不敢小觑他,因为刘裕似是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沉着自信,令人感到他日后必非池中之物。   刘裕只是比一般人稍高的高度,生得方脸大耳,结实粗壮,相貌堂堂,双目神藏而不外露,双掌特别宽厚,虽没有作态,总给人暗含某种充满爆炸性的惊人力量的奇异感觉。   胡彬道:“进入边荒后,你便得孤军作战,我的人均帮不上忙。我真不明白参军大人派你到边荒集有何作用?那里的汉人已走个一干二净,胡人见着汉人便杀,他们手段残忍,若你被他们生擒活捉,泄露我们的机密,会是弄巧反拙。”   刘裕漫不经心地道:“下属地位低微,对军情所知有限,且若见势色不对,会先一步自尽,将军请宽心。”   胡彬见如此施压,刘裕仍不肯吐露只字片言,心中有气,再不说话。   战船缓缓往右岸靠去,颖水从北面滚滚而至,汇入淮水,再朝南倾流,雨水交激,水流变得湍急起伏,船体轻颤。   刘裕目光投在淮水北岸,颖水似若从无尽的远处倾流而来,岸旁是无有穷极的平原荒野,由此北上,凭他的脚程,一夜工夫可抵达边荒集前另一座废城汝阴,从那里再走两天,便是边荒集,心中不由涌起奋发的豪情壮气,连他身旁的胡彬也不知道的是他此行不但关乎到晋室的存亡,也关乎到他刘裕一生人事业的荣枯。他一直在等待这么一个机会,只是从没想过不是在沙场上两军交战下立功,而是深入敌后去进行近乎没有可能的使命。   战船贴近岸缘,胡彬冷冷道:“去吧,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刘裕拍拍背上包袱,正要腾身而起,跃往岸上,蓦地双手一颤,警兆忽现。   衣衫破空之声响起,两人骇然侧望,一道黑影似从水面跃起,升逾左舵寻丈,迅疾无伦的来到两人上方。来人宽大的灰袍迎河风鼓胀,彷如一只振翼的吸血夜蝠,一对眼睛闪着鬼火般的可怕绿焰,显示对方的内功别走蹊径,诡异无伦。   人未至,强大的气劲已压体而来,左右十多名亲兵在猝不及防下兵器尚未拔出,刺客已两手箕张,分向胡彬和刘裕的天灵盖抓下来。   ※※※   在柴火的焰端上,肉汁从野狼被烧烤的腿上滴下,弄得火焰明灭不定,劈啪作响。   昼夜不停急赶两天路后,燕飞已远离边荒集,必须歇下来好好休息,医饱饿肚。颖水在离他半里许处流过,河水另一边就是边荒集与颖口间一座无人废墟汝阴。虽然他仍不知如何面见谢玄,但他一向洒脱,烦恼的事留待到寿阳再想办法解决,眼前最迫切的事,莫过于享受他打猎得来的美食。   若有一壶雪涧香就更理想。   颖水平静得异乎寻常,不见舟船,却充满暴风雨来临前的沉重压迫感。   天上明月当空,令人很难联想到两天前那场暴风雨。   燕飞拔出匕首,割下一片狼肉放进口里品尝,吃得津津有味,又自得其乐。他已近一年没有过流浪的荒野生活,忽然间颇有重拾旧趣的感觉。若没有战争,是多么快意的一回事;他爱干甚么就干甚么,单是怀内从高彦得来的金子,已足够他懒闲上数年,只可惜现实正朝其相反的方向进行。   不由又想起与拓跋珪分手前的一番话,拓跋珪自认对当今形势了如指掌,但对南人的认识实有不足之处,因为拓跋珪不像他般曾在南方逗留过一段长时间,对乌衣豪门更是缺乏深入的了解。   以王、谢为代表的乌衣豪门,本是北方中朝的衣冠翘楚,南渡后成为侨姓士族,在九品中正选官用人的制度保护下,在南晋这片残山剩水中安定下来,形成源远流长的豪贵家族,其子弟凭借世袭,尘尾风流,坐取公卿,维持家族的势力,令他们傲视寒人庶族,至乎依靠军功冒起的新贵。甚至贵为皇帝如司马曜者,可以把寒人封官赐爵,却无法封他们为士族,因为那是世世代代的传承,不是一道圣旨可以改变的。   对世家大族来说,谁做皇帝没有问题,至紧要是保存家族的优越地位,没有伤感或可惜的问题。他们关心的是家族的延展,非是朝廷的兴衰,故处理国事可以飘逸洒脱,家族传承却丝毫不可以含糊。所以说,在两晋的世家子弟中,要找忠臣难比登天,孝子却随手拈得,正是高门大阀的制度下形成的怪异情况。   即使是两晋的头号士族王、谢两家,其家风亦不尽相同,王家较重儒学,谢家子弟则高蹈出尘,任情背礼,崇尚老庄玄学,使其士族形成一个与晋室王族相辅相成,但又超出其外的政治利益团体,演变为压抑本地豪门和寒门新贵的保守力量。这种情况,即使位高权重如谢安、王坦之等辈亦无法改变过来,晋室更是无能为力,当矛盾愈演愈烈,必定会出大乱子,所以南晋或非止于苻坚之手,不过他的好日子确是屈指可数,只不知此人是来自北方,又或是本地冒起的乱世之雄。   想到这里,忽然生出警觉。   燕飞依然好整以暇的切割着香喷喷的狼腿肉,从容自若道:“出来吧!朋友!” 第六章 黄天大法   在北府诸将中,胡彬可算是一等一的高手,虽比不上刘牢之、何谦、孙无终三人,却在葛侃、高衡、刘轨和田济等人之上。在敌爪离头顶尚有四尺许之际,他已闪电般迅疾的掣出佩剑,毫不停滞地往上划去,同时坐马蹲身,在反应上攻守兼备,可说是无懈可击。   岂料对方竟临时变招,改抓为拂,袍袖忽然拂垂而下,就像手臂忽然延长近三尺,贯满真气的长袖重重抽击剑身,可怕的惊人气劲随剑侵体而来,胡杉早被震裂的虎口再不堪摧残,不但半边身酸麻疼痛,长剑更脱手飞往远方河面,如此一个照面使兵器脱手,他还是首次遇上。   他正惊骇欲绝之时,蓦地见到对方的赤脚正朝自己面门踢来,避之已是不及,暗叫我命休矣。   附近亲卫蜂拥扑来救护,均已迟了一线。   “蓬”!   劲气交击的爆响,在胡彬耳旁响起来,他感到另一边的刘裕往后挫退,差点取他一命的敌脚亦迅速远离,一阵阴恻恻的笑声从来袭者退走的方向传回来道:“算你胡彬命大!”   亲兵抢到胡彬四周,把他团团保护,人人一副惊魂甫定的骇然神态。   胡彬勉强站直身体,往刘裕瞧去,见这年轻小将正还刀入鞘,神情仍是那么冷静,凝望刺客消失的岸旁暗黑处。忍不住赞道:“小兄弟了得,全赖你一刀退敌,此事我即报上参军大人。”   刘裕道:“他的目标是胡将军,兼之对我轻视,我才侥幸得手。若我猜得不错,此人纵使不是‘太平天师’孙恩,亦必是他的得意传人,否则不会强横至此,他眼喷的绿焰正是孙恩‘黄天大法’中‘地法’施展时的功法现象。”   胡彬对刘裕已完全改观,劝道:“此人说不定会伏在暗处算计你,不如取消今晚的计划,到明晚我再安排你从别处潜入边荒。”   刘裕断然道:“不必!我会懂得照顾自己。”说罢腾身而起,投没在岸上的暗黑里去。   ※※※   枝摇叶动,一人从树上翻下来,哈哈笑道:“我还以为南军新近在这里设立一座烽火台,原来是你燕飞小子在烧烤美食,害得我立即食指大动。”毫不客气的在他身旁坐下来。   燕飞割下一大片狼腿肉,送给他道:“我还以为你死掉哩!”   来者竟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他接过狼腿正在狼吞虎咽,含糊不清的应道:“这该是我应问你的话,你这么张扬,不怕惹来胡人吗?”   燕飞信心十足地道:“纵然有人跟踪我,应已被我的惑敌手法引得误入歧途,追往对岸的汝阴城。说到反追踪,我总算有点办法。为何改变主意?你不是要留在边荒集发大财吗?”   高彦摇头苦笑道:“发他奶奶的清秋大梦才对。忽然间苻融的先锋军从四方八面拥入边荒集,扼守所有进出通道,又使人把边荒集重重包围,一派屠集的豹狼姿态,幸好我未雨绸缪,预留退路,连忙开溜,否则吾命休矣。”   燕飞讶道:“你竟有可以离集的秘密通道?”   高彦竖起三根指头,笑嘻嘻道:“想我告诉你吗?老子给你一个优惠价。”   燕飞正大感不妥,虽看似不可能,但苻融此着明显是针对拓跋珪而发,不由心情大坏,不知该继续进行拓跋珪付托的事,还是赶返边荒集看个究竟?哪来心情与这小子纠缠不清,道:“去你的娘!你现在打算到哪里去?”   高彦恨得牙痒痒地道:“不交易便拉倒。你这个趁火打劫的大混蛋,硬是吃掉我五锭黄金的血汗钱,幸好现在我还可以去向南人卖消息,赚回几个子儿。”   燕飞凝望篝火,沉声道:“高彦!我可以信任你吗?”   高彦愕然答道:“你的问题真古怪。不过见你这年来的确帮过我不少忙,老子虽不是会感恩图报的那类人,但怎都有点感动。说吧!”   燕飞往他瞧去,皱眉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除不断出卖消息敛财外,是否还有理想和更远大的目标?”   高彦大奇道:“你不是对所有事一向漠不关心的那个燕飞吗?因何忽然关心起我来?见大家一场朋友,我也不忍骗你,我高彦是个见钱眼开的人,唯一的理想是有花不尽的钱财,然后到处风流快活。不要信任我,只要价钱够吸引,我甚么人都可以出卖。”   燕飞微笑道:“你在骗我才对。你只是怕给人看穿其实是个内心善良的人,方扮作视财如命和见利忘义的模样。少说废话,看!”说话时,他已把匕首插地,探手怀内,再掏出手来,在高彦眼下摊开,掌上是十锭黄澄澄的金子,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生辉。   高彦立时两眼放光,瞪着金子透大气道:“你不是要物归原主,再另付重息吧?他奶奶的,天下岂有如此便宜的事?说吧!只要不是着我回边荒集,我定给你办得妥妥当当。”   燕飞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须利用你的人缘关系,你给我去找胡彬,告诉他我五天后的酉戌之交会到寿阳城外的狼子岗,若谢玄想赢得这场自赤壁之战以来最大规模的战争,就亲来见我,我燕飞必不会教他失望。”   高彦现出大感意外的惊异神色,呆瞪他好半晌,嗫嚅道:“你不是在说笑吧?要谢玄来见你,这岂是空口白话可以办到的。”   燕飞随手把被两人吃得片肉不剩的腿骨抛掉,收起匕首,淡然道:“我当然有信物为凭证。不过那可比十锭黄金更值钱,你先告诉我肯否赚这七锭金子。”   高彦愕然道:“该是十锭,对吗?”   燕飞微笑道:“另三锭是买能令我偷入边荒集的秘密通道。”   高彦压低声昔道:“你真有办法让谢玄打胜此仗?”   燕飞苦笑道:“天王老子都没法为此作出保证。不过却肯定可以让他胜算大增,细节却必须保密,谢玄看到物证,自会明白。”   高彦举手摊掌,心花怒放道:“成交!”   燕飞把金子放入他手里,道:“不会挟带私逃吧?”   高彦叹道:“那我还算是人吗?先不论我们间的交情,我好好歹歹都是个汉人,更怕你这小子天涯海角的追杀我,害我要心惊胆战的过日子呢。”   又道:“城东北的梁氏废院,东园处有个荷花池,其入水道贯通颖水,长达十多丈,足供一个人进出。小心点,那是在氐帮的大本营附近。”   燕飞取出载有宝玉的羊皮囊,道:“你最好不要打开来看,以免抵受不住诱惑,致累人累己。”   高彦接过后藏好,皱眉瞧着他道:“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燕飞仰望天上明月,唇边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双目忧郁之色更趋沉重,轻吟道:“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高彦听得呆起来,他并不知道燕飞念的是百多年前“竹林七贤”之一阮籍的《咏怀诗》。皆因胸内墨水不多,可是甚么深夜琴声、冷月清风、旷野孤鸿等情景,却使他感到燕飞内心那种迷茫、落寞、悲凉的伤心人别有怀抱!那种在黑暗中看不到任何出路、世乱将至的忧虑。可见在燕飞洒脱不羁的外表内,实有一颗伤痕累累的心,一时再问不下去。   燕飞忽然露出警觉的神色,狠盯上方,高彦吓了一跳,循他目光投往夜空,一个黑点正在两人头顶高空盘旋。   燕飞露出凝重神色,沉声道:“若我所料无误,此鹰该是乞伏国仁名著塞北的神鹰‘天眼’。”   高彦立时遍体生寒,乞伏国仁在鲜卑诸族内是仅次于慕容垂的可怕高手,手段残忍,精通追蹑之术,最令人害怕是他嗜爱男风,落在他手上说不定会遭到男儿最难受的屈辱,生不如死。登时忘记询问燕飞凭甚么可一眼认出是乞伏国仁的天眼鹰,惊骇欲绝道:“我们快溜!”   燕飞仍是冷然自若的神态,喝道:“不要动。我着你从甚么方向走,你须立即依我指示有那么远逃那么远,头也不回的到寿阳去,我自有保命逃生之法。”   高彦头皮发麻地静待。   燕飞闭上双目,忽然低喝道:“东南方!”   高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低叫一声“小心”,弹起来一溜烟地依燕飞指示的方向走了。   燕飞拿着蝶恋花,缓缓起立,睁开虎目,一眨不眨瞧着红色披风飘扬如鬼魅的乞伏国仁,从西北角的密林中掠出,似脚不沾地,幽灵般来至身前。   ※※※   刘裕背负行囊佩刀,在月照下的荒原一口气疾走十多里路,既宽慰又是失望。   宽慰的原因是没遇上那五斗米道的高手,并非因他自知不敌,而是不想节外生枝。若不幸负伤,将大大妨碍今次的任务;失望是找不到半个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民,因为他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幸他性格坚毅,并不会因而气馁。   颖水在他右方里许处蜿蜒流泻往南,他正犹豫该否沿颖水西岸北上,那将大增他遇上荒人的机会,蓦地一声短促而凄厉的惨叫从西北面一片野林处传过来,凭他耳力的判断,距他现时的位置约半里之遥。   刘裕心中一动,暗忖大有可能是强徒拦途抢掠一类的事,放着顺路,兼且有可能碰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人,再加上行侠仗义的心,再不犹豫,朝声音传来处掠去。   ※※※   乞伏国仁像从地府出来作恶的红衣厉鬼,在月照下隔着篝火傲立燕飞前方两丈许处,表面不见武器,燕飞却晓得他仗以成名的玄铁尺,是依他一向的习惯插在腰后。   燕飞左手执着连鞘的蝶恋花,从容道:“乞伏国仁你不是一向前呼后拥好不威风的吗?为何今晚却落得孤零零的一个人?”   乞伏国仁本是死鱼般的眼神蓦地神采大盛,整个人也似回复生气,咕咕怪笑道:“有你这小乖乖陪我,本人怎会寂寞呢?”   燕飞丝毫不为所动,唇角飘出一丝笑意,“锵”地蝶恋花离鞘而出,同时左脚踢在篝火处,登时踢起一蓬夹杂着通红火炭的漫空火星,迎头照脸的朝乞伏国仁打去,右手蝶恋花则化作青芒,疾取对手胸口要害,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凌厉至极点。他深悉敌人的厉害,故抢先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乞伏国仁哈哈一笑,披风扬起,像一片红云般挥割反击,忽然间燕飞不但失去攻击的目标,披风卷起的劲气更激得火炭火屑掉头反射回来,心叫不妙,忙往后疾退。他闻对方之名久矣,却没想过乞伏国仁了得至如此地步。   乞伏国仁也暗吃一惊,没想过燕飞变招得这么般说来便来,要去便去。否则若让他贯满真气巧劲的披风扫中他长剑,他必可乘机施展精奥手法,把对方长剑劈手夺来。幸好现在燕飞败势已成,他只要乘势追击,保证燕飞再无还手之力。   长二尺八寸的玄铁尺来到手中,疾冲而前,北方武林闻之胆怯的玄铁尺如影附形地直击燕飞。   “蓬!蓬!蓬!”   劲气交击的声音不断响起,火炭火屑四外激溅,乞伏国仁竟遇上三重无形而有实的剑气,每一重剑气均令他的前进受阻,到最后锐气势子全消。如此剑法,乞伏国仁尚是首次遇上。   原来燕飞飘退前发出剑气,于退走路线布下三重气网,便迫得乞伏国仁无法趁势穷追猛打。   落在燕飞眼中,乞伏国仁表面上虽似仍是声势汹汹,但他却清楚乞伏国仁正处于旧力已消,新力未生的尴尬时刻;哪还不掌握机会,手中青芒大盛,化作漫空剑雨,往这可怕的对手挥打过去。   乞伏国仁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既没有退避,更没有以铁尺封挡,而是蹲地矮身,头摇发扬,长至胸前的头发一束布似的狠狠拂入剑雨的核心处,命中他的蝶恋花。   燕飞的宝刃有如被千斤重锤击个正着,差点脱手,体内则经脉欲裂,难受到极点,知道生死存亡,就系在此刻,忙勉力提起真气,借势急旋开去,蝶恋花化作游遍全身的青虹剑气,作出严密防御。   乞伏国仁一阵得意长笑,腾身而起,飞临燕飞头上,玄铁尺无孔不入,无隙不寻的往燕飞狂攻猛打。   燕飞已借旋转的势子化去侵体的气劲,见乞伏国仁的战略高明至此,心叫厉害,蝶恋花往上反击。   “叮叮咚咚”剑尺交碰的清音响个不停,乞伏国仁在燕飞头顶上不断起落,燕飞则施尽浑身解数应付这可怕对手令他疲于奔命、排山倒海的攻势,不断往颖水的方向退却。   眨眼的工夫间,燕飞已硬挡了乞伏国仁招招贯足真劲,却又忽轻忽重,变化无方,可从任何角度攻来的十多击。   “砰”!   乞伏国仁凌空一个翻腾,以右脚重重踢中燕飞剑尖。   无可抗御的劲力袭体而来,燕飞持剑的手酸麻疼痛,人却给踢得踉跄跌退。   乞伏国仁亦被他的反震之力害得不能连消带打,只好再一个翻腾,从半空落下来,倏忽间两人的距离拉远至两丈。   燕飞终于立定,“哗”的一声喷出一小口鲜血,蝶恋花遥指对手。   乞伏国仁的玄铁尺亦遥指燕飞,黑发与披风无风自动,形如厉鬼,双目射出前所未见的阴冷异芒,真气笼罩,锁紧对手,阴恻恻地道:“好剑法,是我乞伏国仁近十年来遇上最出色的剑术,最难得是你那么年轻,前途无可限量,可惜今晚却是劫数难逃。”   燕飞全力抵挡乞伏国仁向他不断催发的气劲,明白乞伏国仁对自己已放弃生擒活捉的本意,改为全心杀死他燕飞,以免异日成为大患。微笑道:“尽管放马过来,看看可否如你所愿?”   乞伏国仁现出一个残忍的笑容,道:“我知你是谁啦!慕容文是否死在你的手上?只要这消息传开去,即使你今晚能侥幸逃生,慕容鲜卑的人也绝不肯放过你。”   燕飞心中一震,虽明知乞伏国仁用的是攻心之计,仍受其影响,剑气登时减弱三分。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披风后扬飘拂,手上铁尺已贯满气劲,直击而至,确有摇天撼地的惊人威势。   燕飞勉力收摄心神,手上剑芒暴涨,全力展开“日月丽天”心法中的保命求生秘技,蝶恋花划出一连串十多个小圆圈,由大圈渐变为小圈,任乞伏国仁招数如何变化,最后的一圈仍套在乞伏国仁击来的尺锋处。   乞伏国仁首先感到一股阳刚的剑气透尺而来,心叫小子找死,尽吐真劲,暗计燕飞不死亦必重伤,岂知阳劲忽地化作阴柔,他的气劲至少给化去大半,知道中计却为时已晚。   “锵”!   燕飞再喷一口鲜血,照头照脸往乞伏国仁喷来,人却借势倒飞,笑道:“让你老哥有个好好造谣生事的机会吧!”   乞伏国仁闪身避过贯束着真气的鲜血,燕飞早远去数十丈,还在不住加速,气得他怒叱一声,提气狂追去也。 第七章 寒夜煮酒   刘裕掠出丛林小径,明月下一座黑黝黝的小城堡出现眼前,他并不以为异,像这类的城堡,遍布淮河以北的地方,是时代的独特产物,不过眼前坞堡明显已弃置多时,藤草蔓生,外墙崩塌,没有半点灯火,入口变成没有大门扇的一个黑洞。   自永嘉之乱后,坞堡成为饱受战火摧残的老百姓生存的一个据点,同村或同姓者聚族而居,俨成一个靠高墙围护的武装自卫单位,自给自足。大的城堡以千户计,烟火相接,在堡内比邻而居。像眼前的建筑属小型的坞堡,建有望楼,堡墙上还筑有雉堞,只是百多户人家聚居的规模,不过那可是很久前的事,现在已人去堡空,似在默默控诉老天爷加诸它身上的苦难。   刘裕忽然加快脚步,窜到坞堡的入口处,探头一看,目光扫处,三个人倒毙接连出口的主街上,像给人摆布过般分别隔开丈许,最接近他的尸体清楚地显示头盖骨被人硬生生抓碎,如此爪劲,确是骇人听闻。   刘裕丝毫没有入堡寻根究底的冲动,更不愿碰上那来自太平教的灰袍妖道,只一瞥后头也不回的全速离开,直奔汝阴。   比起身负的重任,坞堡内的血案根本是微不足道的事。   ※※※   乞伏国仁奔至颖水东岸,长流的河水在月照下波光粼粼、闪烁生辉,岸上的林木投影河上,虚实对比,更是疑幻疑真,却不见燕飞的影踪。   天眼神鹰在对岸一片茂密的野林上盘旋,显然仍未把握到燕飞藏身之处,一段粗若儿臂的树枝,正随河水往南漂去。   乞伏国仁心中冷笑,燕飞肯定是投木河上,再借力横渡近六丈的河面,然后躲进密林内,以避开天眼的锐目。想到这里,哪还犹豫,大鸟般腾空而起,往那段断枝投去,无论距离和对断枝浮漂的速度,均拿捏得分毫不差。   眼看脚尖点个正着,异变突起,一切快得以乞伏国仁应变的本领仍要猝不及防,阵脚大乱。   树枝寸寸碎裂,一道青芒破水冲天而来,疾刺乞伏国仁胯下要害。   乞伏国仁厉叱一声,施展出压箱底的本领,亦是无可奈何下的救命招数,勉力提起往下蹬点的右脚,改以左脚硬碰硬的踏上剑尖,全身功力尽聚脚底的涌泉穴。   “轰”!   长剑笔直沉入河面,乞伏国仁则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长靴碎裂,脚底鲜血四溅地在空中连翻三个觔斗,反投回东岸去。   水内的燕飞虽暗庆妙计得逞,但也给对方反震之力震得全身气血翻腾,更可惜在如此有利的情况下,仍未能置对方于死地,不过也够乞伏国仁好受,没有一段时间,休想再来追他。   他最精采的一着是先借树枝渡江,窜入密林,惹得天眼追往密林,再偷偷潜回水里,在水下伏击贪图方便的可怕劲敌。   乞伏国仁踏足实地,立即以呼啸召唤天眼,然后逸进东岸的林木内去。   燕飞爬上西岸,深吸一口气,不敢停留的朝汝阴的方向掠去,他所受内伤颇为严重,必须觅得可躲避天眼追踪的隐秘处调息养伤,待复元后再赶回边荒集,没有一处比一个废弃的城堡更理想了。   ※※※   南晋建康都城,乌衣巷,谢府四季园内忘官轩。谢安席地坐近东窗,弹奏五弦古琴,月色洒遍园林,轩内没有点燃灯火,惟小炭炉的火焰明灭不定,一位风神秀逸的白衣僧,正在谢安不远处以扇子煽火煮酒,神态悠闲自得。   谢安进入琴音的天地,现实再不存在,一切给音乐净化,风从西窗温柔地吹进来,两人衣衫不断拂动,彷如仙人。琴音琤琮,时而清丽激越,忽又消沉忧怨,不论如何变化,总能涤虑洗心,使人浑忘尘俗。   琴音倏止,仍若有余未尽,萦绕轩梁。   那僧人摇头吟咏道:“外不寄傲,内润琼瑶;如彼潜鸿,拂羽云霄。谢兄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隐时是风流名士,仕时仍为风流宰相,一生风流。但最令我支遁佩服的,是谢兄隐时未忘情天下,仕时也未忘情山水,不愧自古以来天下第一风流人物。”   谢安淡然笑道:“支遁大师为何忽然大赞起我谢安来,谢安愧不敢当,自汉晋以来,名士辈出,何时数得到我。照我看大师是另有所感,对吗?”   支遁点头道:“听谢兄琴音,便知谢兄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中却有一往深情,暗蕴着对长期内乱外患下的伤怀,尤以今夜的琴声为甚,不知是否正担心即将来临的大战?”说话时提起炉上提壸,另一手取起炉旁的两个酒杯,油然来到谢安对面坐下。   谢安从容道:“此战成败,已交给小儿辈去负责,我谢安再不放在心上。只不过际此大晋存亡一线的时刻,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事。道穷则变,物极必反,此为天地至理,没有任何人力可以阻挠改变。”说到最后一句话,唇角现出一丝苦涩无奈的表情。   支遁提壸为谢安斟注热酒,道:“你说得潇洒。可是我却清楚自苻坚崛起后,你一直在准备应付一场像这样子的决定性大战,不但进行土断编籍,从世族豪强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揽大批丁口,俾得以成立北府兵。只不过你一向奉行黄老之治,清静而不扰民,故像善战者似无赫赫之功,其实是镇以和靖,御以长算,不存小察而宏以大纲,对下面的人施行无言之教,大巧若拙,岂如你所说的像没有干过任何事呢?”   又为自己注酒,续道:“从兴盛看出衰灭,从生机处察觉死亡,盛衰生死循环往复,一向如此,谢兄何须介怀?”   谢安举杯邀饮,两人一口气喝尽。   谢安放下酒杯,若有所思地道:“太上忘情,其次任情,再次矫情;情之所钟,正是我辈。刚才我抚弦弹琴,忽然想起自身所处的位置,故生出黯然神伤的忧思。”   支遁大讶问道:“何出此言?”   谢安却没有直接答他,道:“由王导到我谢安,每次推行土断,事实上都是要从世族的手上夺取土地和人力,而我王谢两家更为世族里的世族,大师说这是否非常矛盾呢?”   支遁明白过来。   晋室立国,大封宗室,以宗王出镇督军,种下八王之乱的祸根。而高门世族,则按品级享有占田荫客荫族的特权,即占有大量的土地和户口而免除国家赋役,土断正是重新限制公卿世族这种特权的重要措施,更是针对世族强占土地使问题更趋恶化的手段。   谢安沉声道:“东汉末年,先后有黄巾之乱和董卓之乱,天下群雄并起,互相攻伐,战祸连年,直到今天,仍未休止,经历二百年,期间只有我大晋曾实现短暂的统一,却只有三十八年,中土长期处于分裂割据的局面。八王之乱当然对大晋造成严重的破坏,可是比起因此而惹来各内徙胡族的作乱,仍算不上是甚么一回事,弄至百姓流亡,中原萧条,千里无烟,饥寒流损,相填沟壑,民不聊生,自天地开辟,书籍所载,大乱之极,未有若兹者也。究其主因,在于门阀政治的流弊和胡族入主中原,我谢安身为世族之首,想念及此,更是百般滋味在心头。”   支遁道:“谢兄能对自身和所处的情况作出深刻的反省,大晋有希望哩!”   谢安苦笑道:“我正是因为觉得没有希望而感触丛生,我已垂垂老矣,去日无多,只好把希望寄托在玄侄身上,只看他组织北府兵,可知他是个敢打破成规,不理门第之见,惟才是用的人。可是现今形势分明,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得胜,朝廷必会对他多方压抑,因怕他成为另一个桓温,威胁司马家的皇业,在这种情况下,玄侄能维持家族的地位已不容易,遑论针对时政作出改革。唉!大晋再没有希望了。”   支遁听得默然不语。   谢安忽然举手抚琴,清音流水般奏起,唱道:“为君既不易,为良臣独难。忠信事不显,乃有见疑患──”   低沉嘶哑,充满忧国伤时的悲歌,远远传开去。   ※※※   汝阴城受到的破坏,远过于边荒集,城墙几不存在,大半房舍被烧为灰烬,只余南北大街旁二三列数百所店铺和民居,仍大致保持完整,亦是门破窗塌,野草蔓生的凄凉惨状。   刘裕从南面瞧进月映下阴森森的长街,颖水在右方里许外流过,心中泛起危机四伏的感觉,不知是因那太平妖人的阴影,还是基于军人的敏锐直觉。   当机立断下,他决定放弃入城,改为绕过废墟的东南角,沿颖水继续北上,有颖水作方向指引,纵使月黑风高,亦不致迷途。他本有到城内找寻逃出边荒集的汉族荒人之心,可是瞧到城内这番情景,晓得纵使有荒人躲在城内,必须大费一番寻寻觅觅的工夫,加上对太平妖道的惧意,遂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之心,决定过城不入。   既打定主意,再不犹豫,展开身法,沿南垣全速东行,然后折北靠东垣而去,此正为他机智之处,遇事时随时可躲进废墟内,要打要逃,都方便得多。   快要越过汝阴废城的东北角,蓦地前方蹄音大作,刘裕心叫侥幸,忙跃上左旁一处破墙之上,在三丈许高处朝北瞧去。   在淡黄的月色下,里许外宿鸟惊飞,尘土扬起,火把光闪烁。他乃专业的探子,一眼望去,已知来者约数百之众,该是苻坚先锋部队里的探路尖兵,目的地是淮水,好为苻坚大军渡淮作准备,亦有廓清沿途障碍的任务。他清楚这样的队伍必不止一队,而是共分多路,夹着颖水推进,笼罩整个颖水河区。自己如不顾一切北上,或可躲过敌人主力,却大有可能被对方侦骑碰上,权衡利害下,只好躲进城内,待敌军过后,方继续北行,加上此时离天明只有两个许时辰,天明后更难潜踪匿迹。   刘裕暗叹一口气,跃往破墙之西,朝东北主街的数列房舍奔去,一边探察屋舍形势,默记于胸,定下进退之路。   当他潜入东北主街旁的一间该是经营食肆的铺子,蹲在一个向西大窗往外窥看,那支数百人的苻秦兵刚好入城,分作两队,沿街朝南开去,并没有入屋搜索。   刘裕胆子极大,伏在窗前细察敌人军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这队人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击。   他甚至可清楚看到在火把光映照中,敌人无不脸挂倦容,显示出马不停蹄,长途跋涉之苦,正看得入神,身后微音传入耳内。   刘裕大吃一惊,别头瞧去,登时看呆了眼睛。   ※※※   燕飞从无人无我、一切皆空的深沉静养调息中,被入城的蹄音惊醒过来,体内大小伤势,已不药而愈。   他的内功心法,是在母亲传授的基础上,加上自创苦练而成的。   自六年前离开盛乐,减轻因慈母的死亡带来的严重打击,他专志剑道,孤剑只身的遍游天下,四处流浪,寻访高贤,致力于丹道玄学,力拓剑境新局,到在边荒集安顿下来,经过深思潜炼,总在一明月当空的清夜,悟通有无之道,创出日月丽天大法,日月为有,天空为无,以有照无,明还日月,暗还虚空,虚实相辉,自此初窥剑道殿堂之境。   自汉亡以来,玄学冒起,这是一种以老子、庄子和周易的“三公”为骨干,揉合儒家经义代替繁琐的两汉经学的一种思潮,其中心正是本末有无。用诸于武学,则成“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和“自生而必体有”两大主流的心法,而燕飞则是融合这两大体系,创出古无先例的独门心法。虽仍只处于起步的阶段,其发展却是无可限量。亦正因此发展的潜力,使他晓得乞伏国仁绝不肯放过他。   乞伏国仁的一句话,勾起他满腹的心事,他不是惧怕会惹起慕容鲜卑族群起而来的追杀,而是被激起对亡母痛苦的思忆。   慕容文正是害死他亲娘的元凶之一。   七年前,代国为苻秦所灭,他的外祖父代王什翼犍被擒后复被杀,他与娘随拓跋珪所属的部落投靠从代国分裂出来的刘库仁部,虽是寄人篱下,总有点安乐日子过,可惜好景不常,在苻坚的暗中支持下,慕容文突袭刘库仁部,施以残暴的灭族手段。刘库仁当场战死,被称为“鲜卑飞燕”的娘亲拓跋燕,因保护他和拓跋珪,身中多剑,到他们投奔贺兰部的亲人贺纳,拓跋燕苦撑了个多月,终告不治。他和拓跋珪变成矢志复仇的一对无父无母的孤儿。拓跋珪比他好一点,因为至少知道父母是谁,他却连他的汉人父亲是何方神圣也一无所知,拓跋燕至死不肯透露秘密,而族内的知情者均在多次战争中逐一身亡。   当时仍从母姓的他不愿留在母亲过世的伤心地,易名燕飞,以纪念亡母。在拓跋珪大力的反对下,仍不顾一切踏上流浪之路,直到今天。   两年前,他潜入苻秦首都长安,在长街刺杀慕容文,然后全身而退。   此事震动北方,亦激起慕容鲜卑的滔天仇恨,当时慕容文之弟慕容冲和慕容永曾发动全力追捕他,幸好他精通潜踪匿隐之术,最后逃入边荒,到边荒集安顿下来,结束多年流浪复仇的生涯。   乞伏国仁是从他的剑和剑法把他认出来,纸包不住火,今次他若能不死,以后还须应付北方最大势力之一的慕容鲜卑族的报复。   不过他并不放在心上,自娘亲过世后,他再不把生死介怀于心。在这生无可恋,完全没有希望的乱世,死亡只是苦难的结束。一切随心之所指去做,直至终结的来临。   月色温柔地从破窗溅进来,他不由记起当他还是孩童时的一个情景,在平原的帐幕里,天上明月又大又圆,秀美的娘亲坐在帐外一块地毡上为他造新衣,哼着草原的儿歌,哄帐内的他入睡。   娘亲柔美深情的歌声,此刻似仍萦绕耳际,他的泪水不受控制地涌满眼眶。自娘亲死后,他从没有哭过,今晚被乞伏国仁勾起心事,兼触景生情,再无法压抑密藏心中的悲苦。   他懂事之后,娘一直强颜欢笑,却从没有真正快乐过。她的爱全贯注在他身上,而他还不住因顽皮而惹她不快,现在已是后悔莫及,无法补赎。   他从来没有从娘亲过世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日月丽天也不管用。 第八章 蛇蝎美人   纵然见到的是那太平妖道,仍未致到令刘裕有此反应,皆因映入眼帘的竟是位千娇百媚的妙龄女子,一个绝不应在此时此地出现的俏丽佳人。   她从黑暗的后门走进火把光映照下的空间,有种诡异莫名的感觉,刘裕虽为她的娇艳震慑,却感到她突如其来的出现非常邪门,暗中提高警戒。   美女上身穿的是素绿色燕尾形衣裾迭折相交、缀有飘带的褂衣,下为白色的绫罗胯裙,腰缠博带,这身装扮,理该出现在建康都城内某豪门之家,与此地的气氛环境绝不配合,可是她的神态是如此闲适自然,又把一切不合理的变成合理。   有如缎锦般纤柔的乌黑秀发一疋布地垂在背上,自由而写意,白嫩似玉的肌肤和淡雅的装束相得益彰下,更突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尤为动人的是那对似会说话的眼睛带着一种仿似对世事一无所知、天真烂漫的神采,令她纯美得有如一朵含苞待放的白莲花。   她像看不到刘裕般,倏忽间来到窗子的另一边,往外窥探,轻轻道:“中黄太乙!”   她的声音舒服而清脆,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剔透晶莹,如她的美貌般大有慑魄勾魂的异力。   刘裕心中猛然想起一个人来,暗吃一惊,摇头道:“我只是个路过的荒人。”   在北府兵中,他一直负责探查的工作,对南北的情况非常熟悉,所以早先认出偷袭胡彬的刺客与孙恩有关,这女子一句盘问的暗语,令他联想到在北方横行一时,行事心狠手辣的一位女子,登时晓得自己正不幸地陷进极大的危险里,动辄有丧命之虞。   中黄太乙是汉末时黄巾贼信奉的神,黄巾贼有两大系统,分别为张角创立的太平道和张陵的天师道。黄巾贼覆灭后,两系道门流传下来,分裂成多个派系,孙恩是道教在南方的宗师级人物,以太平道的继承者自居,号称集太平道和天师道两系之大成。   在北方,则以供奉自称太清玄元天师道创道宗师张陵为始祖的太乙教最兴盛,其教主江陵虚以太清元功名着黄河流域,与孙恩因争夺继承大统的名位而势如水火,互不相容。   独立于两大道统之外的有个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名安世清,外号“丹王”,专事炼丹之术,称自己为道家而非道教,视太平和天师两道为愚民的异端,超然于两派之外。他的人品和行事如何,知者不多,因他居无定所,经常往来于名山大川之间,寻找炼丹的福地。他之所以声名大噪,皆因江陵虚和孙恩均欲从他处得到某种道教宝物,分别派出两批高手入山寻安世清,却给他打得铩羽而回,死的固是横尸当场,伤的回来后最终亦告不治,此两役轰动南北朝野,自此江陵虚和孙恩再不敢动他的念头。   当事情逐渐淡静下来之际,北方忽然出现一位自称安世清之女的美丽少女安玉晴,连挑太乙教三个道坛,惹得太乙教徒群起追杀,她却失去踪影,而眼前此女,肯定是她无疑。   刘裕同时明白过来,那高明得可怕的太平妖道非是刻意刺杀胡彬,只是在赶来汝阴途上,凑上机会随意之作,观之安玉晴探问自己是否太乙教的人,可知必有关于道教的大事在这里发生,引得太平道人、安玉晴等纷纷赶到这座已成废墟的城池来。   刘裕此时想到的,是待秦军过后,立即远离。   就在此时,他的手生出感应,右手倏探,把从安玉晴香袖内射出的暗器捏个正着,指尖触处锋利无比,醒悟到是一枚铁疾藜,早被刺破指尖,一股酸麻不舒服的难受感觉,立即沿指掌往小臂蔓延,显然是淬了剧毒。   安玉晴或许因他竟能及时捏着她以独门手法发出,不动声息近乎无影无形的暗器,首次正眼往他瞧来,像没有作过任何事般,讶道:“竟然有两下子,真想不到。”   刘裕心中大怒,暗忖老子不去惹你,你竟敢来犯我,还根本不拿自己的性命当作一回事,摆明是个虽貌似天仙,其实是视人命如草芥的妖女,不会比那太平妖道好得多少。不过此时驱毒要紧,遂暂不与她作计较,只冷哼一声以应之,提起功法,把侵体的剧毒送回手捏的凶器处,必要时还可物归原主。   他更不由感激老天爷,谢他赐自己如此灵异的一对手。他刘裕十六岁从军,追随刘牢之的左右手之一副参军孙无终,被他挑中加以特别训练作亲兵,不到两年他无论武功心法,均超越号称北府十杰之一的孙无终,使孙无终对他另眼相看,提拔他作府司马,专责深入敌境的探哨任务。   孙无终是眼光独到的人,对他的品评是有一对神奇的手,不但对各类技艺一学便晓,还有异乎寻常的敏锐和触感,令他超出同侪,成为北府兵的新星。   眼前当务之急,是在秦军离去前清除体内毒素,否则在没有顾忌下,这个妖女说不定会对自己痛下杀手。   安玉晴淡然自若道:“没法说话吧?你中的毒是我爹从炼丹过程里提炼出来的九种丹毒之一,见血封喉,你今次死定哩,却不要怪人家,死后也勿要寻人家算账,怪只好怪你自己时辰八字生得不好,在这里碍手碍脚的。”   刘裕为之气结,也是心中奇怪,为何她把毒素说得这么玄之又玄的厉害,自己却清清楚楚可轻易把毒素排出指外。   “滴”!   鲜血从蒺藜淌下,落往地板上。   安玉晴目光下投,神情平静,忽然间她手里已多了一把亮晃晃的匕首,芒光一闪,往刘裕颈侧划过来。   ※※※   秦军的队尾刚好离开窗外的一截街道。   燕飞窜屋过舍,从后排的破院跃落民居,移到面街的店铺,从破窗往外看,苻秦的部队刚好离开,斜对面街道另一边的铺子内芒光一闪,显然是兵刃的反映,心中大奇。不过虽是一街之隔,却等若万水千山,在秦军离城前,他实无法到对街一看究竟。   啼声逐渐远去,忽然后面西北方的后排房子传来微仅可闻的惨哼,不禁心中懔然,全神戒备。   他清楚感觉到今晚的汝阴废城,并非像它表面般平静,而是危机四伏。   ※※※   安玉晴的匕首往刘裕划过来,刘裕捏着的毒蒺藜已以指尖巧动弹出,电射对方动人的小蛮腰,位置角度刁钻巧妙,若妖女原式不变,由于距离太近,肯定中招,同时人往后移,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   安玉晴匕首改向,往下点去,正中向她激射的毒蒺藜,暗器应手堕往地上,只发出“波”的一声劲气接触的微响,可见其用劲的巧妙精到。   刘裕自问无法做到,心中一动,猜到她是怕给人听到,致行藏暴露,对象有可能是秦军,但更大可能是如太平妖道或太乙教的人。想到这里,已有计策,当身子快要挨贴墙壁,倏然立定,厚背刀离鞘而出,遥指美丽如仙的对手,登时森森刀气,立时把她笼罩紧锁,刘裕心中涌出强大的信心,不理对方如何了得,他也有把握掣敌死命,且不会理会她是如何美艳动人。   安玉晴果然没有乘势进击,俏立不动,护体真气自然而然抵消了他侵迫的刀气,一对似是含情脉脉的美眸露出惊异的神色,上上下下对他打量,一副要对他重新估计的神态。樱唇轻吐道:“不打了!你这人呀!竟然不怕丹毒。”   刘裕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她不怪自己施毒手,还来怪自己没有中毒,此时蹄声已远,他更坚定对手怕暴露行藏的猜测,哪还不有风驶尽帆,压低声音道:“给我收起匕首。”   安玉晴甜甜一笑,神情天真的翻开一双纤长雪白的玉掌,撒娇地道:“不见了!”果然匕首已不知给她藏到哪里去,颇为神乎其技。   刘裕知她随时可以再出匕首,偏又莫奈她何,事实上他也如她般不愿被人发觉,以免惹来不必要的烦恼,怕误了正事。微笑道:“我又改变主意哩!决意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把你杀死!”   安玉晴那对会说话的眼睛先闪过不屑的神色,接着换过蹙眉不依的表情,没好气道:“你这人是怎么搅的,人家都投降了,你还要喊打喊杀。说真的,人家见你身手高明,忽然生出爱慕之心,还要打吗?”   刘裕虽明知她说的没有一句是真话,可是如此一位千娇百媚的女子,以她动人的声线娇姿,向自己说出爱慕之词,刀气立即减弱三分,苦笑摇头,还刀鞘内,道:“我要走哩!”   安玉晴移往窗旁,招手道:“到哪里去呢?点子快来了,陪人家在这里看热闹不是更好玩吗?”   刘裕功聚双耳,蹄声在城外官道隐隐传来,心忖若现在立即离开,说不定会碰上秦军殿后的人马,较聪明的方法是远离此妖女,到北墙暗察形势,再决定行止。可是想是这么想,一对脚如像生了根般不愿意立即举步,还发觉自己移往原先的位置,学她般往长街窥视。   倏地醒悟过来,此妖女虽毒如蛇竭,反复难靠,偏是对他生出强大的吸引力!立时大有玩火那种危险刺激的感觉。不由往她瞧去,在蒙胧的月照下,她神情专注,侧脸的轮廓线条精雕细琢,无懈可击,肌肤柔滑细嫩,充盈芳华正茂的健康生机,秀长的粉颈天鹅般从衣襟内探出来,令人禁不住联想往与此相连的动人玉体,那必是人间极品。   安玉晴往他瞧来,刘裕心中有鬼,尴尬的移开目光,前者“噗哧”轻笑道:“死色鬼!想用眼睛占人便宜吗?”   刘裕听得心都痒起来,更知她的蓄意挑逗自己是暗藏歹心,正要说话,破风声在长街上空传来。   ※※※   燕飞隐隐感到多了位邻居,此人在后方某所房子杀人后,静悄悄潜进隔邻的铺子,给他从衣衫拂动的微响察觉行藏。此人大有可能是乞伏国仁?又或其他人?但肯定是高手。换过正追杀他的不是乞伏国仁,他会立即离开,可是只要想到天眼或许正在废墟上方盘旋侦视,还是躲在有瓦片遮头的地方稳妥些儿。   对面的屋子一片漆黑,再没有任何动静,月色温柔地洒遍长街,却是静如鬼域。若有阴魂不散这一回事,可以肯定以千计的鬼魂正在此刻在废墟内飘浮,为自己的死亡悲泣感叹,又或大惑不解自己会成为野鬼?   燕飞的心神转到拓跋珪身上,拓跋珪并没有低估苻融,问题在没有把荷融的反应计算在内。正确点说是因拓跋珪临急出手救他,致暴露行藏,只看乞伏国仁轻易猜到自己是刺杀慕容文的人,可知乞伏国仁心内早晓得救他的人是拓跋珪,因为慕容文和拓跋族的深仇是人皆知道的事。   苻融把城外的秦军调入城内,令他感到自己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不但拓跋珪陷进极大的危险里,与他暗里有关系的鲜卑帮亦大祸临头。苻融若擒下拓跋珪,说不定会留他一命,好迫问他族人藏身的秘密巢穴,若他及时赶回去,说不定可尽点人事,顶多赔上一命又如何?   想到这里,狠下决心,不理天眼是否在天上监视,决意立即全速赶返边荒集。   就在此时,衣袂声响,眼前影动,街上已多出一个人来。   在街心出现是个身穿白色道袍的大胖子,道袍前后绣上红黑代表阴阳的太极,红中有黑点,黑中有红点,代表的是阳中阴和阴中阳,非常抢眼夺目。   他并不算矮,可是因其肥胖的体态,胀臌臌的大肚子,勉强方可扣得上的钮子,怎看也似比别人矮上一截。   他的头发在顶上扎个大髻,覆以道冠,看来干干净净,长相也不惹厌,脸上还挂着似要随时开人玩笑的和善表情,看来有点滑稽,只有他藏在细眼内精芒闪闪略带紫芒的双睛,方使眼力高明的人看出他不是好惹易与的。   胖道人滴溜溜的转了一个身,哈哈笑道:“安全哩!奉善在此候教。”   刘裕正凝神窥看奉善胖道的动静,耳鼓内响起安玉晴蓄意压低而又充满音乐感的好听声音道:“奉善妖道是得太乙教主江陵虚真传的得意门徒,不要看他满脸笑容,他愈笑得厉害,愈想杀人。哼!真恨不得一刀宰掉他。”   刘裕心中奇怪,适才她还一心取自己小命,现在却如深交好友般为他解说情况,忽然醒悟过来,她是怕自己开溜,而她却因不敢惊动奉善而无法出手,所以故意说这番话,都是为留下自己。   再想深一层,她刚才要动手杀自己,理由或许如那太平妖道同出一辙,是要杀尽附近活口,以免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外泄。而更有可能是此女在利用他,而他则可在某种情况下变得有利用的价值。   刘裕才智过人,只从她的一番造作,推断出这么多事来,确是了不起。   刘裕心中暗笑,故意道:“我对这些没有兴趣,都是走为上着。”   安玉晴果然中计,连忙道:“你不想知道他为甚么要到这里来吗?”   刘裕耸肩道:“知道又如何?对我有何好处?”   安玉晴气鼓鼓道:“若不是见你身手不错,我早一脚踢你落黄泉,怎会没有好处,还大大有好处哩!”   奉善道人一副悠闲模样立在街上,似可如此般等待下去,直至地老天荒。   刘裕目光往令他直到此刻仍惊艳不已的俏脸投去,道:“说吧!我是没有多大耐性的。”   安玉晴狠狠瞪他一眼,道:“三年前太乙教主江陵虚和太平教主孙恩,嘿!你究竟知不知道他们是谁?”   刘裕笑嘻嘻道:“说吧!我的安大小姐。”   安玉晴微一错愕,为他叫出自己的姓氏心中一乱,接着白他一眼,笑骂道:“你这死鬼,算你造化啦!”   奉善的声音又在街上响起道:“奉善应约而来,若道兄还不肯现身,奉善只好回去向太尊复命。”   刘裕被引得往外瞧去,此时他已猜到奉善口中的道兄正是那太平妖道,禁不住生出坐山观虎斗的心情。   安玉晴的娇声又传进耳内,道:“细节不说哩,他们两人为争夺一块有关两粒仙丹的丹玉图,恶斗一场,结果却是两败俱伤,谁也奈何不了谁。只好各返南北养伤,约定三年后派出同门再作决战,以决定丹玉图谁属。假如你助我得到丹玉图,人家分一粒仙丹给你如何?”   刘裕几可肯定仙丹即使有也只得一粒,只不过她故意说有两粒来诓他,而他更不相信甚么仙丹灵药,否则炼丹出来的人哪会不第一时间吃掉。   正心中好笑,风声骤响,四道人影分由东南西北四个方向从屋顶投往奉善道人,刀剑齐施。 第九章 太平玉佩   奉善道人哈哈一笑,全身道袍鼓胀,还有余暇道:“人说先礼后兵,你们却是先兵后礼,有趣有趣。”说到最后一句,忽然腾身而起。   攻击者全体一式夜行衣,并以布罩掩了面貌,一刀三剑,分取奉善背心、胸口、头颅和双脚,隐含阵法的味道,显然合作有素,把目标的进退之路完全封死,即使奉善往上腾跃,仍难逃他们刀剑而成的天罗地网。果然随着奉善的腾升,四人招式依势变化,改攻奉善头顶、小腹、背心、胸口四大要害。   刘裕见四名偷袭者人人功力十足,甫上场即施杀手,心想换了自己是奉善,也穷于应付。   安玉晴却不屑道:“没用的家伙!”   话犹未已,胜负已分。   就在三剑一刀眼看着体的剎那,奉善的道袍倏地塌缩下去,变得紧贴全身,愈显他胖鼓鼓的体型,接着袍服再次暴涨,气动激响,竟纯凭道袍一缩一胀生出的反震力,震得三名偷袭者连人带剑抛跌开去,显示此胖道人的气功已臻登峰造极的惊人境界。   刘裕暗忖以奉善的功力推之,真不晓得他的师傅江凌虚的武功高明至何等程度。   “呀”!   惨叫声来自从上方挥刀下劈奉善头顶的蒙面人,奉善施展出精微手法,劈手夺过他的刀,同时双脚上踢,先后命中硬被他扯下来的敌人胸腹处,然后一个觔斗,安然落往地面,肥胖的躯体展示出惊人的灵活。   那人七孔流血,应脚抛飞,立毙当场。   另一声惨哼来自被奉善震退的其中一名剑手,他被奉善震得血气翻腾,眼冒金星,兼听得同伴临死的惨呼,自知远非奉善对手,已萌生退意,正要借势远退,忽然发觉竟不由自生地以肩背撞入另一人怀内,魂飞魄散之时,头顶一阵剧痛,接着眼前一黑,勉强咽下最后一口气,颓然倒毙。   另一边的燕飞也看得头皮发麻,奉善固是功力高强,手段狠辣,但比之他不遑多让的是由隔邻铺子闪出来的枯高灰袍道人,以迅如鬼魅的身法先一步赶到其中一名往街北退走的偷袭者身后,便生生残忍地抓毙那人,爪劲之厉害,更是骇人听闻。   奉善大笑道:“卢道兄你好!”倏地立马躬身,隔空一拳往退往长街东端离他过丈的另一敌人轰去,那人被拳劲击个正着,鲜血狂喷,仰身倒跌,永远再不能以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蓬”!   那被奉善连踢两脚的人,此时方重重掉在地上,可知连串交手,速度的快疾程度。   “呀”!   另一声惨呼响起来,余下的一人被枯高道人追上,两个照面已给他抓破头颅,就此了结。   奉善仍立原处,拍拍手掌像要除去手沾的血腥气,又似若干了微不足道的事般,双目精光闪闪往离他不到两丈的枯高灰袍道人瞧去,嘻嘻笑道:“我还以为道兄爽约,不知多么失望呢。”   暗里的刘裕正用神打量曾偷袭胡彬的灰袍道人,只见他瘦高得有如一根晒衣服的竹竿,轻飘飘的似没有半点重量,脸容枯槁蜡黄,以黄巾扎髻,双目细而长,配合精芒电射的眸神,令他一对眼睛像两把利刃,确使人望之心寒。   安玉晴清甜的声音又快又轻的传入他耳内道:“此人叫卢循,是天师孙恩的妹夫,先世是范阳世族,待会当他们斗个两败俱伤,我们的机会便来哩!”   刘裕目光扫过横死街上的四名好手,皱眉道:“他们是甚么人?”   安玉晴不耐烦地道:“只是些黄巾贼的余孽,理他们干吗?”   卢循阴恻恻的笑声在外面响起,把两人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听他道:“奉善道兄勿要见怪本人迟来之罪,照理今夜之约,除师尊外,只有你知我知,偏是有人把消息泄漏出去,惹得些叛徒生出觊觎之心,本人遂花点时间先行清洗,此事确奇哉怪也。”   奉善干笑一声,不徐不疾的油然答道:“他们偷袭的目标是我而不是道兄,天下间岂有人故意惹人来对付自己的道理?唉!人的年纪愈大,理该愈好耐性,我却偏偏相反,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卢循仰起他那张窄长的脸孔,望往上空,道:“这头畜生不但在夜晚出动,还不住在我们头顶盘旋,道儿是否觉得邪门呢?”   另一边的燕飞登时暗骂一声,晓得乞伏国仁不但复原,还寻到汝阴来。   奉善也仰首观天,点头道:“看来不会是甚么吉兆,今晚真不巧,刚碰着胡兵南犯,我们是否该另择地方,约期再战?”   卢循摇头道:“道兄的耐性该比本人好得多。此事既须解决,当然宜速不宜迟,就让我们在今晚分出胜负,以决定《太平洞极经》该归你们太乙教,还是我们太平道?”   刘裕听得往安玉睛瞪过去,后者肩膊微耸,以束音成线的方法毫无愧色地道:“洞极经内有炼丹之法,炼两颗出来,不是可以一人一颗吗?”   刘裕为之气结,举步正欲离开,事实上他的确生出远离险地之心,既因此两人的妖功高强,难以应付,更因天空的扁毛畜生令他生出警惕,加上此女立心不良,上策当然是先潜往别的房舍,再看情况趁天亮前借黑离开此是非之地。   安玉晴黛眉轻蹙道:“不要走!否则奴家会使法子令他们连手来对付你,那时你可吃不完兜着走呢。”   刘裕恨得她入心入肺,一时间却拿她没有法子,只好乖乖的留在原处。   奉善的声音在外边道:“道兄既然雅兴不减,奉善当然奉陪到底,不知道兄有否依约把宝贝带来呢?”   卢循答道:“道门中人最讲信誓,看!”从怀里掏出一方半只手掌般大呈半圆拱型的雪白古玉,在月色下闪耀着冰寒玉白中带点粉红的采光,只是宝玉本身,已属极品,最奇怪是下方是锯齿状的凹凸痕,单是要把古玉琢磨成这样子,肯定须花很多工夫。   奉善双目立即射出渴想贪婪的神色,遥盯着卢循手上的宝玉,似欲瞧清楚玉上细致幼密的纹理,不过这是不可能的,古玉反光的本质令纹理若现若隐,且距离着实远了些儿。   安玉晴也目不转睛的看着卢循高举的古玉,刘裕隐隐感到卢循这类喜怒不形于色、城府深沉的人忽然变得这般爽脆,大不合常理,但一时间仍猜不到他的下着。   卢循从容道:“礼尚往来,奉道兄是明白人,该晓得如何做吧?”   奉善干咳两声,点头道:“这个当然,奉善有个提议,我们可分别把太平玉佩放在后方地上,然后动手较量,胜者便可携宝离开,道兄意下如何?”边说边掏出另一方圆拱型的宝玉,式样与卢循手持的完全相同,其锯齿状的两排缺口,若与卢循的宝玉接合,刚好接成一片手掌般大的玉环,中间有个寸许镂空的小圆孔。   卢循阴恻恻笑道:“何用多此一举,我索性把手中古玉交出道兄保管,然后再凭本领从道兄尸身上把玉佩取回来,不是更有趣和刺激吗?”   说罢不理奉善是否反对,持玉的手一挥,宝玉化成白芒,疾往奉善面门射去,只听其破风之声,便知宝玉贯满真气,劲道十足。   此一着大出旁窥的三人料外,奉善更是大吃一惊,虽明知卢循不安好心,却又不能任宝玉摔成碎粉,且存有侥幸之心,因为只要拿得宝玉,便可溜之夭夭,大功告成。   奉善也是狡计多端的人,见卢循随玉扑来,知道若伸出另一空着的手去接,那变成双手均拿着易碎的珍宝,等若双手被缚,恐怕一个照面便要了账,但情况与时间又不容许把手中的宝玉先收入怀内去,人急智生下,阴柔之劲注入手中宝玉里,竟迎着照面飞来的另半边宝玉撞去,另一手握成拳头,照着疾掠攻来的卢循隔空一拳轰去,只要阻得对手片刻,他便可争取时间收得完整的太平宝玉,那时要打要溜,任他选择。   眼看两玉相击,同化碎粉,岂知奉善使出一下精微的手法,不但化去卢循的劲力,还把两玉接驳起来,发出“得”声脆响,四足锯齿接口接合锁紧,变成一个完美的玉环,用劲之巧,角度拿捏的精准,教人叹为观止。只可惜旁观的燕飞、刘裕和安玉晴,均清楚奉善的灾难就在此刻开始。   两人武功相差不远,否则卢循不用行此险着,现在奉善大半的心神功力均分出来去接收另一半宝玉,兼且剩下一只手应付敌人,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果然卢循一声长笑道:“道兄中计哩!”竟在拳劲及体的一刻,一个旋身,化去对方大部分拳劲,速度不减反增,硬要撞入奉善怀里去。   奉善大吃一惊,全身道袍像先前般再次鼓胀起来,岂知卢循已腾身而起,来到他头顶上。   奉善不但了得,也完全不顾身份,竟然往横滚开,大圆球般从街心滚过东面的行人道去。虽避过头爆而死的临头大祸,亦陷进更大的危机中,而到此刻他仍未有空隙收起重合为一的太平宝玉。   卢循一个大侧翻,眨眼间追上奉善,奉善的双脚不知如何竟从下往上疾撑,分取卢循的小腹和胯下。   卢循低叱道:“找死!”双掌下按,拍在奉善左右脚尖处。一个是全力施为,一个是勉强反击,高下立判。奉善张口喷出漫空血花,被掌劲冲得加速滚动,卢循正要追去,了结他的生命,奉善终作出最不情愿却又是最正确的选择,猛力一扬,手上完整的太平宝玉脱手而去,直射往长街的高空中。   卢循哪还犹豫,一声“多谢道兄”,煞止冲势,倒射而回,沿街往空中快速上升的太平宝玉追去。   一声娇叱,静候多时的安玉晴早穿窗而出,像一只轻盈的美丽雀儿般,衣袂飘飘的赶在卢循前头,破空追去。   奉善受创颇重,“砰”的一声撞破铺门,滚入刘裕隔邻第三间店铺里去。   刘裕并没有拦阻安玉晴,在他的立场来说,孙恩和卢循的太平教,隐为南晋的心腹大患,若太平教依照宝玉上的图象,寻得那甚么《太平洞极经》,谁都不晓得会有甚么后果,故落入安玉晴手上,怎也较为妥点。何况卢循必不肯放过安玉晴,那他便可以施施然离开。   太平宝玉此时升至顶点,正从十多丈的高空回落,而安玉晴离它只余五丈许的距离,卢循则仍在七、八丈外,眼白白的瞧着安玉晴势可捷足先登,气得双目差点喷火。   就在这紧张时刻,一道白光,从另一边街的铺子闪电射出,直击宝玉,后发先至,肯定可准确无误地命中宝玉,把它击成碎粉,此着太出人意表,突如其来,没有人会想到有此突变。   出手的人当然是燕飞,他像刘裕般对甚么《太平洞极经》完全摸不着头脑,且对卢循没有刘裕般深悉他的底细,可是眼看奉善、卢循两人的作风行事,充满邪恶的味道,想到若这种人得到宝经,肯定不会是好事,他一向凭心中感觉行事,遂掷出匕首,好把玉环击碎,来个一了百了。   刘裕此时方知对面屋内藏人,虽未知对方是谁,也大概猜到出手者的心意,因为他正在心中叫好。   安玉晴眼看太平宝玉快要被击中,俏脸现出愤怒的神色,香袖扬起,袖内匕首脱手射出,迎往燕飞的匕首,因凌空运劲的关系,她再不能保持斜上的升势,往下落去。   “当”!   匕首交击,互相激飞开去,落在地面。   卢循暗叫一声天助我也,双脚用力,斜掠而去,几可肯定可赶在安玉晴前把宝玉抢到手。岂知左方蓦地剑光大盛,燕飞穿窗而出,不理宝玉,只向他全力拦截。   刘裕见到燕飞,立即把他认出来,他曾多次进入边荒集,当然晓得燕飞是何方神圣,每趟高彦偕他到第一楼,燕飞都坐在平台的椅子喝闷酒,在高彦介绍下,他们点过头打过招呼,却没有交谈,皆因燕飞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此刻忽然见到燕飞,不由心中大喜,不但将可从他处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且或可通过他联络上高彦,那对于完成任务,有百利而无一害。   想念及此,哪还犹豫,亦穿窗而出,心忖只要快过安玉晴,就可先一步毁掉宝玉,完成燕飞的心愿。   “蓬蓬”之声连串而急促的响起,急怒攻心的卢循施尽浑身本领,袖爪兼施,可是在力战之后,又受了伤,便被燕飞迫得往下落去,坐看刘裕赶往宝玉落点。   燕飞见横里杀出个人来,虽不记得他姓甚名谁,亦不晓得他的真正身份,仍认得是与高彦有来往交易的南人,从空中见他掣出长刀,往天空落下来的宝玉划去,大喜叫道:“干得好!”   刘裕长笑应道:“奸邪争夺之物,人人得而毁之,燕兄你好!”   眼看长刀要击中宝玉,此时安玉晴一对纤足刚接触地面,尚未及运气发力,刘裕已在五丈开外进行毁玉壮举,尖叫道:“不要!”   在三人六目注视下,忽然一团红影飞临刘裕上方,袍袖射出长达丈许该是取自腰间的围带,先一步卷上宝玉,令刘裕的长刀划了个空。   乞伏国仁。   燕飞足尖点地,喜出望外的卢循和安玉晴再没有理会他的兴趣,一后一先从地上掠起往乞伏国仁杀去。   刘裕扑过了头,带子正在他后方回收,一怒下弹起旋身,刀子随势划出,扫在布带处,布带应刀断开,他立即飞起贯足劲力的一脚,正中宝玉,本估量宝玉会应脚粉碎,岂知古玉坚硬得异乎常玉,竟然丝毫无损,只被他踢得激飞天际,改往燕飞的方向投过去。   安玉晴和卢循那估得到有此变化,乞伏国仁则由上方落下来,他在旁暗观已有一段时间,知道此三人均非易与之辈,一个翻腾避开刘裕,抛掉布带,两袖拂出,攻向凌空而至来势汹汹的安玉晴和卢循。   燕飞跃往空中,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地并没有辣手毁玉,而是一手拿个正着,高呼:“兄弟!扯呼!”   不用他招呼刘裕也不会放过他,忙移离战团,追着往西面房舍飞掠的燕飞去了。   乞伏国仁、卢循和安玉晴三人已战作一团,你攻我,我攻你,杀得敌我难分,却没有人能分身去追赶两人。 第十章 患难真情   燕飞和刘裕一先一后,窜入密林,均感力竭。前者跃上一棵高树之巅,后者则倚树别身回望,扫视密林外广阔的旷野,汝阴城变成东南方一个小黑点。   燕飞回到他身旁,低声道:“那头猎鹰没有跟来。”   刘裕道:“牠的名字是否叫天眼?”   燕飞讶道:“兄台识见不凡,确是天眼。”   刘裕笑道:“我认得乞伏国仁的红披风,何况他形相怪异。燕兄大概忘记了我叫刘裕。”   燕飞歉然道:“刘兄勿要见怪,我喝醉时不会记牢任何事。刘兄确是有胆色的人,明知遇上的是乞伏国仁,仍毫不畏怯的挥刀断带。”   刘裕坦然道:“我从来不惧怕任何人,只是不明白燕兄为何不立即毁掉妖玉?”   燕飞掏出宝玉,递给刘裕,淡淡道:“我是以之扰敌,教乞伏国仁碍手碍脚。现在此玉作用已失,便交由刘兄处置。”   刘裕接过宝玉,借点月色,功聚双目凝神细察玉上纹理,道:“如此说乞伏国仁目的并非夺玉,正是冲着燕兄而来,却适逢其会,不知燕兄和苻坚有何瓜葛?”   燕飞道:“此事一言难尽,刘兄又是因何事来汝阴?那女子不是和刘兄一道的吗?”   刘裕明白燕飞不愿答他,自己何尝不是有口难言,苦笑道:“小弟也是一言难尽。那妖女叫安玉晴,是在城内碰上的,还想杀我。真奇怪,凭玉上的山水地理图,纵使认出是某处名山胜景,却没有标示藏经的位置,得之何用?”说罢把宝玉送到燕飞眼下。   燕飞本全无兴趣,礼貌上却不得不用心细看,同意道:“确是奇怪。”   刘裕收起宝玉,道:“此玉或许尚有利用的价值,燕兄该是从边荒集来的吧?知否高彦的情况?”   燕飞对这位智勇双全的初交朋友颇有好感,不忍瞒他,道:“你若立即赶往寿阳,或许他仍在那里。至不济亦可以从胡彬处得悉他去向,你和胡彬该是同僚吧!”   刘裕一阵失望,没有正面回答燕飞,颓然道:“那我只好自己去碰运气。边荒集的情况如何?”   燕飞早猜到他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微笑道:“刘兄勿笑我交浅言深,苻融的先锋军已进驻边荒集,封锁所有进出之路,以迎接苻坚的大军,你这么到边荒集去,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不过若刘兄可以坦白的告诉我所为何事,我或有办法帮上你一把忙。”   刘裕暗叹一口气,他虽与燕飞一见投缘,只看他明知乞伏国仁窥伺在旁,仍不顾己身安危的出手毁玉,以免妖人得逞,可知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题在事关重大,倘若泄漏出他是去找朱序,又传入苻坚耳内,便一切休提。苦笑道:“小弟奉有严令,请燕兄见谅。”   燕飞洒然道:“刘兄既有难言之隐,我便不再追问,趁现在尚未天明,我还要赶上一程,我们就在此分手如何?希望异日再有相见之时。”   刘裕探出双手,与他紧握在一起,诚恳地道:“燕兄没有见怪,刘裕非常感激。我对燕兄是一见倾心,若我还有命在,燕兄又路过广陵,可到孙无终的将军府来找我,小弟必尽地主之谊。”他这般说,等若间接承认自己是北府兵的人。   燕飞听得孙无终之名,心中一动,正要说话,异变忽起。   开始之时,两人仍是如在梦中,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他们所处密林边缘区方圆三丈许的地方,枝叶竟摇晃起来,却又感觉不到从原野刮进林内的西北风有加剧的情况。   接着呼啸声似乎从四面八方响起,先是耳仅微闻,剎那后已变成充斥林内的激响,塞满两人耳鼓,周围满布气劲,形成无数巴掌般大的急旋,利刃般刮割两人,就像忽然陷身一个强烈风暴之中,差点立足不稳,能勉强立定已是了得。   燕飞感到整个天地暗黑下来,自然的光线当然不会改变,明月依旧,只是他的护体真气被袭体气旋迅速消耗,功力削减,致生视力大不如前的现象。而直到此刻,他仍不知道来袭者的位置,只晓得此人武功之高,不但前所未见,闻所未闻,且是他从未梦想过的。   “锵”!   刘裕掣出厚背刀,在燕飞迷糊的视野里左摇右摆,比他更吃不消,应付得更吃力。   倏地两束如有实质、有无可抗御之威的气柱,分别直捣两人背心,若给击实,保证五脏六腑均要破裂,他们的护体真气,起不了丝毫保护的作用。   燕飞纯凭感觉,晓得刘裕因无法躲避,被迫挥刀迎劈气柱,而来袭者的气功,不但胜过两人,且是全力施为,刘裕则是在势穷力蹙下仓皇应战,后果可以想见。   燕飞一声长啸,蝶恋花出鞘,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先以阴月之劲硬挡对方的气旋,接着月劲转为日气,剑尖发出嗤嗤破风之声,闪到两道气柱间的隙位,逆气流一剑往来人攻去。   刘裕此时贯满全身真劲的一刀已命中气柱的锋锐,忽觉对方劲道收减数成,但已有如给千斤铁锤重重击中刀锋,“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倒飞开去,到背脊不知撞上那棵树的粗干,才气血翻腾的滑坐树根上,差点拿不住从不离手的厚背刀。   劲气交击声在林木暗黑处连串密集的响起,刘裕在眼冒金星中,见到一个体格高大魁梧、脸带狰狞可怕鬼面具的黑衣人,正两袖飞扬,打得苦苦撑持的燕飞东窜西闪,左支右绌,险象环生,动辄有命丧之虞。   刘裕知道是燕飞冒死抗敌,救回自己。否则自己就不是坐在这里喘气而是成了伏尸!心中一阵感动,倏地回复气力,从怀内掏出宝玉,大喝道:“太平宝玉在此!”一挥手,用劲将宝玉掷出林外去。   那个魔王般可怕的高手一袖挥得燕飞打着转跌往一旁,倏忽间已穿林而出,往宝玉追去,快逾鬼魅。   刘裕慌忙往燕飞扑过去,燕飞正艰难地从地上站起来,脸色苍白如纸,唇角尽是血污。   忽然怒叱和打斗声从林外传来,燕飞露出喜色,伸手搭上刘裕肩头,道:“天助我也,是乞伏国仁来了,肯定他没有命或没有空来追我们。快走。”   两人在密林内一条从两座丘陵间流过的小河倒下来,离遇袭处足有十多里远。   他们伏在河旁冰冷的湿土处,不住喘息。   刘裕忽然笑起来,又呛出一口血,教人弄不清楚他是快乐还是痛苦。   燕飞本要询问,竟然自己也笑起来,笑得非常辛苦,但也是无比的开心。   刘裕咳着道:“我说妖玉有利用价值时,尚未想过可用来救命,岂知还可以凭它要了乞伏国仁的老命,唉!他娘的!天下间竟有如此可怕的高手,看他不敢显露真面目,照我猜他不是孙恩便是江陵虚这两个妖人。”   燕飞爬前两步,把头浸进清凉的河水里,刘裕见他状甚写意,有样学样,也爬前把头浸进河水去。   天色逐渐发白,这道小河在丘陵起伏的林木区蜿蜒而行,岸旁林木特别茂密,成为他们理想的避难所。   刘裕首先从水里抬起头来,任由水珠淌着流下脸颊,思索道:“那人又或许是安玉晴的老爹安世清,不过此一可能性较低,且看谁再会来追我们,便可推知那人是谁。”   燕飞盘膝坐起来,行气运血,道:“刘兄伤势如何?”   刘裕翻过身体,变成仰卧,瞧着林顶上的晴空,道:“只是疲倦,没有甚么大碍。还未有机会多谢燕兄的救命大恩。”   燕飞微笑道:“你救我,我救你,大家是患难相扶,你是否仍要到边荒集去?”   刘裕油然道:“愈艰难的事,我愈觉得有乐趣,或者我是那种不甘蛰伏,爱寻找刺激的人,譬如现在我反感到生命从未试过如此般的有意义。”   燕飞点头道:“你确是个很特别的人,先答我的问题好吗?”   刘裕隐隐感到燕飞有话要说,经过刚才九死一生的激战,两人关系大是不同,颇有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感觉。答道:“是的!我身负刺史大人重托,纵然要丢命,也只有这一条路走。”   燕飞淡淡道:“谢玄?”   刘裕坦然道:“命令确是由谢刺史亲自发下来的。”   燕飞欣然道:“因何忽然变得这般坦白?”   刘裕往他瞧去,燕飞优美和充满男性阳刚美的轮廓线条映入眼帘,最难得不但没有江湖俗气,更是文秀爽朗,使人乐意和他结交和信任他。轻松地道:“道理很简单,若没有你助我,我绝不可能完成使命,所以我终作出明智的选择。”   燕飞目光往他投来,四道眼神交击,均感有会于心,再无先前的疑忌。   燕飞道:“实不相瞒,高彦到寿阳去,是为我约见谢玄,我本有办法让他赢此一仗,可惜现在又没了把握。”   刘裕听得猛地坐起来,肃容道:“愿闻其详。”   ※※※   谢玄策马立在广凌城外,陪伴左右是他视为左右手的得力大将刘牢之和何谦,两人均是一身革冑,益发显得谢玄的儒巾布衣随便写意,风神俊秀,与别不同。   先锋军二万人,在谢琰的率领下,往前线开去,目的地是淝水东岸的战略要地八公山。   谢玄瞧着北府儿郎们雄赳赳在身前经过,心内思潮起伏。   自成立北府兵以来,他从未尝过战败的苦果。而令他威名远播,确立今天地位的一战是发生在四年前,当时苻坚派儿子苻丕率兵七万,大举南侵,先攻占襄阳,俘掳了刺史朱序,取得立足据点后,旋即派彭超围攻彭城,令建康朝野震动。   在谢安独排众议下,那时经验尚浅的他受命出战,当时谢安只有两句话,就是“虚张声势,声东击西”。于是他依足谢安之言,虚张声势似要攻打彭超辎重所在的留城,迫得彭超率军回保,何谦则趁机收复彭城。彭超与另一军会合后,以六万余人的兵力,再挥军南下,包围离广陵只有百里的重镇三阿,他立即从广陵率军西进掩袭,大破秦军,又焚烧敌方战舰粮船,断其退路;攻打三阿的六万秦军差点全军覆没,可惜他们已失去襄阳,种下今日苻坚要亲自倾师南侵之果。   今次苻秦大军南来,与当年自不可同日而语,不但猛将精兵尽出,慕容垂和姚苌更是勇盖当世的战将,使他实没有半分战胜的把握。   不过他一向信任一手把他提拔的谢安,因他的看法从来没有犯错,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   ※※※   “砰”!   桓玄一掌拍在楠木桌上,立时现出个掌印,他昨晚一夜无眠,一人在内堂独喝闷酒,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桓冲责怪他的话似仍萦绕耳边,他自问以任何一方面相比,他均在谢玄之上,偏是九品高手榜上谢玄占去第一,他只能屈居第二;现今苻秦大军南来,谢玄督师迎战,他只能困守荆州。   愈想愈气之时,手下头号心腹谋士匡士谋的声音在门外道:“士谋有要事须立即禀上。”   桓玄沉声道:“若不是急事就不要来烦我。”   匡士谋放轻脚步,来到他身后,俯首低声道:“大司马不知是否忧心江淮形势,见过南郡公后旧患复发,躺在床上没法治事,看来情况不妙。”   大司马就是桓冲,桓玄的封邑在南郡,故为南郡公。四年前襄阳之战,桓冲中了秦人淬毒的流矢,自此不时复发,始终无法清除体内毒素,使他的健康每况愈下,兼且年事已高,不复当年之勇。   匡士谋一身文士装束,身裁瘦削,一对眼贼溜溜的,最爱以心术计算人。   桓玄再喝一杯闷酒,漠不关心地道:“他死了最好,爹的威风都给他丢了。”   匡士谋大喜道:“就凭南郡公一句话,皇图霸业必成。”   “当”!   桓玄手中杯子掉在桌上,变成破片,骇然道:“你在说甚么?”   匡士谋肃容道:“战败则倾宗,战胜也覆族,此为南晋所有功高震主的重臣名将必然的结局。现在苻坚大军南来,朝廷乱成一团,若大司马有甚么三长两短,司马曜别无选择,必须让南郡公继承大司马之位,以安抚荆州军。此乃千载一时的机会,否则若让此事发生在安定时期,司马曜必会乘机削桓家的兵权。”   桓玄脸色转白,道:“若苻坚得胜又如何?”   匡士谋道:“只要南郡公兵权在握,可顺理成章自立为帝,号召南方军民,趁苻坚阵脚未稳,以上游之利,顺流掩击,把苻坚逐退北方,大业可成。”   桓玄的脸色更苍白了,凝望桌面酒杯的碎片,一字一字地道:“你是要我──”   匡士谋忙道:“士谋怎敢要南郡公去干甚么,一切由南郡公作主,士谋只是尽臣子之责,不想南郡公坐失良机。”   桓玄默然不语,胸口却不断急剧起伏,显示心内正作天人交战。   匡士谋再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道:“只要南郡公装作探望大司马病情,然后吩咐下人把一剂疗治养伤的圣药让大司马服下,当可遂南郡公得天下的心愿。”   桓玄往后软靠椅背,似失去了一贯的力量,闭目呻吟道:“若他服药身亡,我桓玄岂非成为不忠不义的人?”   匡士谋道:“南郡公放心,此药服后三天始会发作,其作用只是令大司马无法压抑体内余毒,包保神不知鬼不觉。唉!因士谋一向了解南郡公心事,所以费了一番工夫方张罗回来。”   桓玄沉声道:“药在哪里?”   匡士谋从怀里掏出一个锦盒,恭恭敬敬放在桌子上。   桓玄睁开双目,盯着锦盒,问道:“此事尚有何人晓得?”   匡士谋自忖立下大功,眉花眼笑道:“士谋怎会如此疏忽,此事只有士谋一人晓得。”   桓玄点点头,忽然反手一掌,拍在匡士谋胸口,骨折肉裂声中,匡士谋应手远跌,竟来不及发出死前的惨呼。   桓玄双手捧起锦盒,珍而重之的纳入怀内,若无其事地平静地道:“现在只有我一个人知道了。” 第十一章 胸怀大志   燕飞从树巅落下来,坐到刘裕身旁,挨着同一棵粗树干,半边太阳已没入颖水旁的山峦去,急赶三个时辰的路后,他们也应好好休息,何况今晚还要赶路,希望在天明前成功潜入边荒集。   两人专拣林木茂密处走,怕的当然是乞伏国仁并没有如他们心愿般命丧于那超级高手手上,继续以天眼搜索他们行踪。   刘裕取出干粮,递给燕飞分享,顺口问道:“若拓跋珪能在集外约定处留下暗记,我们或可不用入集。”   燕飞淡淡道:“我们很快可以知道。”   刘裕吃着干粮,欲言又止。   燕飞讶道:“你想说甚么?”   刘裕有点尴尬地道:“我想问燕兄究竟视自己为汉人还是鲜卑人,又怕唐突燕兄。”   燕飞微笑道:“我从不为此问题烦恼,更没有深思过。经过这么多年各个民族交战混融,胡汉之别在北方愈趋模糊,南方的情况可能不是这样子。”   刘裕叹道:“情况确有不同,我祖籍彭城,后来迁居京口,可说是地道的南人。对我来说,胡人带来的是不断的动荡和战争,他们中残暴者大不乏人,肆意杀人抢掠,造成骇人听闻的暴行,苻坚算是颇为不错的了,可是若要我作他的子民,我怎都受不了,宁愿死掉。”   燕飞默然片刻,问道:“谢玄是否真像传说般的用兵如神,剑法盖世?”   刘裕正容道:“谢帅确是非常出众的人,他有股天生令人甘于为其所用的独特气质。我虽一向对大阀世族出身的人没有甚么好感,他却是例外的一个,单凭他用人只着眼于才干而不论出身的作风,便教人折服。”   燕飞微笑道:“刘兄很崇慕他哩!现在我也希望他有如刘兄所说般了得,因若差点斤两也应付不了苻坚。”   刘裕一对眼睛亮起来,奋然道:“我最崇慕的人却非是他而是祖逖,他生于八王之乱的时期,后随晋室南迁,自少立志收复故土,每天闻鸡起舞,苦练剑法。想当年他击楫渡江,立下‘祖逖不扫清中原,死不再回江东’的宏愿,其时手下兵卒不过千人,兼全无装备可言,还得自己去招募和筹措军士和粮饷。”   燕飞别过头来,目光灼灼打量他道:“原来刘兄胸怀挥军北伐的壮志。”   刘裕赧然道:“燕兄见笑,在现在的情况下,那轮得到我作此妄想呢?”   燕飞目光望往太阳在山峦后投射天空的霞彩,双目泛起凄迷神色,摇头道:“人该是有梦想的,能否成真又是另一回事。”   刘裕问道:“燕兄的梦想是甚么呢?”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岔开话题道:“祖逖确是了不起的一个人,擅用以敌制敌之计,兵锋北达黄河沿岸,黄河以南的土地全被他收复。可惜晋帝司马睿怕他势大难制,处处制肘,令祖逖忧愤成疾,死于军营,壮志未能得酬!”   刘裕双目射出愤恨的神色,沉声道:“若我刘裕有机会领军北伐,定不教朝廷可左右我的行动。”   燕飞竖起拇指赞道:“有志气!”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有点像在痴人说梦。若我刚才的一番话传了出去,更肯定人头不保。”   燕飞欣然道:“这么说,刘兄是视我为可推心置腹的朋友了。”   刘裕肯定地点头,道:“这个当然,此更为我另一不崇慕谢帅的地方,他的家族包袱太重,一力维持不得人心的晋朝皇室。战胜又如何?还不是多纵容世族豪强出身的将领趁乱四出掳掠壮丁妇女,掳回江南充作庄园的奴婢,却对黄河以北潼关以西的土地弃而不顾,根本没有光复故土的决心。”   燕飞动容道:“刘兄竟是心中暗藏不平之气,且不肯同流合污。哈!看来我燕飞没有救错人。”   刘裕不好意思地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燕兄该大概明白。嘿!我说了这么多,好应轮到燕兄哩!”   燕飞淡然道:“我是个没有梦想的人,有甚么好说的呢?”   刘裕道:“怎可能没有梦想?像你我这般年纪,至少也会希望有个漂亮的甜姐儿来卿卿我我,享受男女鱼水之欢。”   燕飞双目痛苦之色一闪即逝,然后若无其事道:“有机会再聊吧!起程的时候到哩!”   刘裕直觉感到他在男女之情上必有一段伤心往事,识趣地不去寻根究底,随他起立继续行程。   ※※※   “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秦淮河本叫龙藏浦,又称淮水。相传秦始皇东巡路过此地,看中其形势之胜,于是凿断淮河中游的方山地脉为河渎,以泄其王气,故有秦淮河之称。   当时朝廷推行九品中正制,令门阀制度盛行,家世声名成为衡量身份的最高标准,这种特权造就了一批腐化、愚昧,但知追逐名利,以奇异服饰、奢侈享乐、游逸宴饮,竞相攀比的高门子弟,他们活在醉生梦死的另一个世界里,国家的兴亡变得遥远而不切合现实,亦正是这些崇尚清谈逸乐,纵情声色之徒,使秦淮河成为烟花甲天下、征歌逐色的胜地。   十里秦淮河两岸河房密集,雕栏画栋,珠帘绮幔,其内逐色征歌,达旦不绝。河中则舟楫穿梭,画船毕集。朱雀航一带的秦淮两岸更是青楼画舫的集中地,最著名的青楼秦淮楼和淮月楼,分立于秦淮南北岸,遥相对峙。它们不但代表着秦淮风月,更代表着江左权贵世家所追求的生活方式,生命的乐趣。   一艘小船从相府东园的小码头驶入秦淮河,往朱雀桥的方向开去,载着的是有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风流宰相谢安。事实上南晋早废除丞相制,政事操于中书监、中书令手中,现时中书监为谢安,中书令为王坦之,与左右丞相并没有任何分别,只是官称不同。   八十多年来,出任中书监者,全是侨寓世族,没有一个是本地世族,而帝都所附的扬州刺史之位,本地世族亦无法染指,南方本土世族抑郁怨愤的心态,可以想见。加上侨寓世族仗势欺人,各自占地霸田,封山涸泽,直接损害土著世族的权益,令仇怨日深。   不知为何,近日谢安特别想及有关这方面的问题,所以他非常需要可令他忘却所有这些难以解决,更不到他去解决的烦恼。只有纪千千才可令他乐而忘忧,只凭她甜甜的浅笑,已足可令他感受到生命最美好的一面,何况还有她冠绝秦淮的歌声琴音。   小船在船后划出两道水波纹,温柔地向外扩展,与往来如鲫的其他船只带起的水波同化混融,灯火映照下,河水波光粼粼,两岸的楼房彷如一个梦境。   苻坚的大军会否如狂风暴雨般,把眼前美得如诗如画的秦淮美景,埋葬在颓垣败瓦之下呢?   ※※※   刘裕和燕飞伏在颖水西岸一堆乱石丛中,目送七艘大船扬帆南下。刘裕如数家珍地道:“两艘载的是攻城的辎重器械,另五艘是粮船,可知秦人正在淮水北岸设置据点,准备渡淮。”   燕飞乘机调息运气,心忖刘裕的武功或许及不上自己,却肯定是天生精力旺盛,体质气魄均有异于常人的超凡人物;经过近两个时辰的全速奔驰后,仍像有用不完的精力。兼且胸怀远大抱负,沉稳坚毅,如此人才,只有拓跋珪可堪比拟。而两人一南一北,汉胡分明,碰头时会是甚么一番情况?确令人大感兴趣。   刘裕往他瞧来,见他一脸深思的神色,问道:“燕兄在想甚么?”   燕飞当然不会告诉他心内的思潮,道:“我在奇怪因何不见妖道妖女追踪而来,否则我们便可从而弄清楚戴鬼面具怪人是何方神圣。”   若是卢循追来,那鬼面怪人便该是江陵虚或安世清,而不会是孙恩,换过其他两人亦可如此类推。   刘裕苦笑道:“他们根本不用千辛万苦的跟踪搜寻,而只须到边荒集守候我们:卢妖道或安妖女均该猜到我的目的地是边荒集,又误以为你是到汝阴接应我的荒人。”   燕飞听得眉头大皱,刘裕的推测合情合理,有这两个武功惊人兼又狡狯绝伦的妖人在边荒集狩猎他们,会横添变量,偏又避无可避。在此情况下,倒不如在没有秦人的威胁下,和他们硬拼一场,只恨在现今的情况下,纵有此心,却没法如愿。   刘裕明白他心中的忧虑,道:“我们打醒十二个精神,说不定可以避过他们的耳目。”   两人跃身起来,一先一后的去了。   ※※※   谢玄独坐广陵城刺史府书斋内,一张山川地理图在地席上摊开,展示颖水、淮水和淝水一带的形势,画工精巧。   明天他将会亲率另两万北府兵开赴前线,由于敌人势大,若如此正面硬撼,不论他的一方如何兵精将勇,仍会给敌人无情地吞噬,可是若不阻截敌人,让对方在淮水之南取得据点,并即兵分多路,便要教他应接不暇,那时建康危矣。   所以此战胜败关键,在于掌握精确情报,利用对方人数过于庞大,行军缓慢,粮草物资供应困难的缺点,以奇兵突袭,先斩其粮道,又趁其兵疲力累、阵脚未稳之际,对苻秦先锋军迎头痛击,挫其锋锐,以动摇对方军心士气。但想虽是这么想,如何办到,却是煞费思量。皆因对手自苻融而下,均是在北方久经战阵的人,深悉兵法,在各方面防备周详。   “笃!笃!”   谢玄仍目注画图,从容道:“谁?”   “刘参军求见大人!”   谢玄心感奇怪,现在已是初更时分,明天更要早起,刘牢之究竟有甚么紧急的事,须在此刻来见他。便道:“牢之快进来。”   一身便服的刘牢之推门而入,在谢玄的指示下放一旁坐好,沉声道:“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传书,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密携燕国的国玺,到寿阳见胡彬将军。”   谢玄愕然道:“竟有此事?”接过传书,低头细读。   刘牢之道:“此玺制自慕容鲜卑族著名的传世宝玉白乳冻,晶莹通透,入手冰寒,异于常玉,上刻大燕国玺四字,胡彬所得肯定非是伪冒之物,现已派出一队精骑,送来广陵,至迟明早可到。”   谢玄点头道:“确是非常有趣,此玉一向是燕君御玺,为何会落在高彦手上?”   刘牢之道:“据传此玉在当年王猛奉苻坚之命攻伐大燕,擒捕燕王慕容玮和慕容评等人,想取得此玉好献予苻坚,却寻遍燕宫而不获。有人怀疑是落入当时任王猛先锋军的慕容垂手中,因此玉对慕容鲜卑意义重大,故他私下据之为己有,但因包括苻坚在内,人人畏惧慕容垂,最后此事不了了之,成为悬案。”   谢玄默思不语,把传书放在一旁。   刘牢之续道:“燕国之亡,实亡于慕容垂之手,当年燕君慕容玮对慕容垂顾忌甚深,故对他大力排挤,慕容垂一怒之下率手下儿郎投奔苻坚,并自动请缨率军灭燕,苻坚只是因势成事。而若非有慕容垂之助,苻坚肯定无法在短时间内统一北方。”   谢玄道:“但高彦这方玉玺是怎样得来的呢?”   刘牢之道:“高彦是为一个叫燕飞的人传话,约大人于十月初七酉戌之交,即是四天之后,在寿阳外一处山头碰面,说有关乎此战成败的要事禀上大人,不过他坚持大人必须亲自去见他。”   谢玄淡淡道:“高彦是否可靠的人?”   刘牢之答道:“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与我们一直有紧密的联系,他的消息十有九准,且最爱在风月场所充阔花钱,所以经常囊空如洗,闲时便藉买卖从北方偷运而来的古籍文物帮补使用,除知道他是汉人外,其他一概不详。奇怪的是他说话带有江南口音,却又精通各族胡语。”   他的奇怪是有道理的,南方汉人,罕有精通胡语,只有长居北方的汉人,因与胡人杂处,学懂胡语并不稀奇。   刘牢之下结论道:“高彦自发地提议自己作人质,可知他对燕飞是绝对信任,否则以他这种视财如命的人,不会以自己的性命作赌注。当然,他希望事成后,我们会给他一笔大财。”   谢玄道:“燕飞是不是那个名震边荒集的超卓剑手。”   刘牢之道:“正是此人,据我们的情报,燕飞孤傲不群,年纪不过二十出头,却终日埋首杯中之物。其剑法别走蹊径,不论单打或群斗,边荒集从没有人能奈何他。以这样一个人才,偏像没有甚么志向,甘于充当边荒集第一楼的保镖。高彦遇上麻烦,也赖他的剑来为之解决。据说他有胡人的血统,至于实情如何,便无人晓得。”   谢玄道:“假设他是代表慕容垂来见我,将证实我二叔所料无误,苻坚手下大将里确有暗怀异心的人。”   刘牢之道:“但也有可能是个陷阱,燕飞是来行刺大人,连高彦都给他骗了。”   谢玄微笑道:“我知道牢之行事谨慎,这是好事。但我更想知道你内心真正的想法。”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在大人有心防备下,谁有本领刺杀大人?高彦更是精明透顶、狡猾如狐的风媒,最擅鉴貌辨色,分辨真伪。他肯信任燕飞,肯定不会错到哪里去。高彦说到底仍是汉人,若让苻坚此战得逞,他将成为亡国之奴。边荒集的荒人一是为钱,二是为不须屈从于权贵的自由,高彦和燕飞均应是这种人。”   稍顿续道:“问题是在如今的情况下,纵使慕容垂有意背叛苻坚,但他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他今趟随来的亲族战士不过三万人,在百万秦军中起不了多大作用。最怕是慕容垂奉苻坚之命,布下陷阱,我们在难办真伪下,惨中敌计,而我们根本消受不起任何误失。”   谢玄仰望屋梁,像没有听到他说话般思索道:“真奇怪!燕飞把燕玺交给高彦的地方,应离汝阴不远,当时乞伏国仁正亲自追杀他,且照时间看燕飞于离开边荒集时,慕容垂和苻坚该仍未抵边荒集,他是如何与慕容垂联络上的呢?依道理这么重大的事,又牵涉到燕玺,慕容垂应不会假手于人。”   刘牢之道:“此事见到燕飞自可问个清楚明白,希望他确名不虚传,没有丧命于乞伏国仁之手。”   接着欲言又止。   谢玄拍拍他肩头,欣然道:“不要低估慕容垂。此人不但武功冠绝北方,且智计超群,用兵如神,他必有方法扯苻坚的后腿。哈!要赢我谢玄嘛,他何用使甚么阴谋诡计,只要全心全意助苻坚作战便可因势成事。他肯拿这方玉玺出来,正证明他的心意。唔!我和你立即起程去见高彦,有很多事我要亲自问他才成,明天领军的事,交给何谦全权处理。”   刘牢之起立揖别,匆匆去了。 第十二章 秦淮之月   “粉黛江山,留得平湖烟雨:王侯事业,都如一局棋枰。”   宋悲风和一众熟悉谢安的亲随,同时止步,因每趟谢安进入秦淮楼内最著名的雨枰台,都会在门口踯躅一番,为此对联感触嗟叹。   亲随中却只有宋悲风一人明白谢安,他在谢安隐居东山时便开始跟随谢安,最清楚谢安心境的变化,更知道陶然于山水之乐的谢安不肯出山的胸怀,在东山的自然天地里,有的是恬静、逍遥、高雅的身心两闲,比对起现今在朝的尔虞我诈,每天都要于明里暗里进行你死我活的斗争,岂能相提并论!谢安见到此联,当然是感触丛生。   宋悲风今年四十五岁,是谢府庞大家将团中的第一高手,其剑法不在九品高手之下,只因出身寒门,故不入九品高手榜上。   以他如此人材,天下本可任其啸遨,只因谢安对他家族有大恩,兼之仰慕谢安为人,故甘为其护卫高手。   多年来,各方派出刺客行刺谢安,到最后仍过不了他的一关,宋悲风三个字,在建康武林里确是掷地有声,没有人敢不说句果是英雄好汉。   宋悲风一生专志剑道,至今仍独身未娶,生活简朴刻苦,极为谢安器重,视之如子知友。   果然谢安欲行又止,凝望对联,拂袖叹道:“秋风吹飞絮,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想当年秦皇汉武,皇图霸业今何在?”   宋悲风低声道:“大人今晚心事重重,是否因大战胜负未卜呢?”   谢安退后一步,探手搭上宋悲风宽敞有力的肩头,脸上现出前所未见的疲惫,用只有宋悲风一人仅可耳闻的沙哑声音低声道:“刚才我们驾舟而来,瞧着两岸辉煌的灯火,繁华的盛景,我却看出其背后的憔悴,令我感到无比的孤独。悲风!我是否老了哩?”   宋悲风心头一阵莫名的难过,沉声道:“大人永不会老的。”   谢安哈哈一笑,点头道:“除非确有能令人返老还童的丹药,否则谁不会老?”   忽然咚咚琴音,从楼台上传下来,轻重缓急,若即若离,一时似在迢迢千里之外徘徊,一时又像轻拂衣襟的柔风,变幻丰富,有如在秦淮河流动的河水。   谢安静听片刻,含笑点头道:“我乖女儿的琴技已臻心手如一,犹如赵子龙在千军万马中克敌将般探囊取物,随心所之。若秦淮河畔没有了纪千千,便像深黑的夜空失去了明月,天地再没有颜色。有意思!有意思!”说罢领头登楼去了。   ※※※   城门张开,桓玄一马当先,五百精骑一阵风般驰出,转上往江陵的官道。   一旦狠下决定,桓玄的狼子野心,有如山洪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半刻间也待不下去,立即连夜赶往江陵。   自少以来,他最崇拜的人是父亲桓温,更为他功亏一篑,未能取司马氏而代之愤怒不平。   桓温长得高大威武,文武全材,风姿雄伟,胆识非凡,先为徐州刺史,继被封为安西将军、荆州刺史,都督荆梁等四川军事。随即率师一万,由江陵出发,逆流而上,过三峡,直逼成都,以弱胜强,大破当年蜀汉的大军,扫平蜀境。此战令桓温威震天下,决心乘势进行北伐壮举。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督师四万,从江陵出发,直奔关中讨伐当时势力最盛的秦主苻健,苻健为苻坚的叔父,奋发有为,建立大秦,自称天王大单于。   桓温兵威势不可当,一路过关斩将,攻克上洛,直抵青泥,大破迎战的秦军,进驻灞上。苻健被迫得深沟高垒,固守长安,而桓温则因晋室故意留难下,粮草不继,不得不班师返回襄阳,北伐鸿图,因此而废。此后再两次北伐,均无功而返。   永和十二年,桓温功至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事,独揽朝政、废晋帝司马奕,另立司马昱为帝。   宁康元年,桓温上疏请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却给谢安、王坦之尽力拖延,不久桓温病死,遂不了了之。桓温死后,余势未衰,桓氏一族仍是贵盛无伦,掌握荆州兵权。   桓温生前最宠纵桓玄,更令桓玄对桓温至死未酬的壮志,生出要代之完成的宏愿。   司马氏的天下将会被桓氏取代,中原的统一,会在他桓玄的手上完成。   再没有人能阻拦他桓玄,谁挡在路上,谁便要死。   ※※※   雨枰台上,谢安凭窗负手,目光投往楼下淌流而过的秦淮河水,在两岸辉煌的灯火下,波光闪闪。   纪千千的琴音在后方传来,带着前所未有的率性与柔媚,彷如在笼罩秦淮的浓雾里,令人看到月华金黄的色光,似是轻松愉悦,又像笑中带泪,谢安固是心事重重,纪千千又何尝不是如此。   琴音就在一种深具穿透力清虚致远的气氛中情深款款地漫游着,似在描绘着秦淮河上的夜空,明月映照下两岸的繁华与憔悴。   谢安把心神开放,让这绝世美女的琴音温柔地进驻他的心田,思潮起伏,情难自已。   还记得东山复出后,有人讥他“处则为远志,出则为小草”,此讽喻来自一种药草,其在地下的部分为“远志”,露在外面的部分为“小草”,以此影射挖苦谢安隐居时志在高远,出仕朝廷则不外寻常之小草而已,哪能有甚么作为?对此谢安当然是一笑置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不知如何?今晚却偏想起此事。或许是因为证明他是小草还是远志的时刻,已是迫在眉睫之前。   表面上他虽豪言不把此战放在心上,事实上那却是他隐在心内重逾千斤的担子,战事虽由谢石、谢玄去负责,他却是战争的最高和最后责任者,为此他必须继续施行镇之以静的策略,摆出胸有成竹的轻松样儿,似乎一切尽在算中,以此感染谢玄、谢石,以至晋室朝廷,建康城的军民。他的用心,怕只有正在弹琴的红颜知己,被他收作干女儿的纪千千方能明白,所以她今夜的琴音表现出以往没有的情怀,深深地打动着他。   “铮!铮!铮!铮!”   琴音忽转,变得力道万钧,沉雄悲壮,彷如千军万马对迭沙场,敲响进攻的战鼓,纪千千唱道:“边城多警急,虏骑数迁移。羽檄从北来,厉马登城堤。长驱蹈匈奴,左顾凌鲜卑。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再几下直敲进人心的重弦音,琴音倏止,余韵仍萦绕不去。   她唱的是三国时代曹植的名诗《白马篇》,以浓墨重彩描绘一位武技高强情怀壮热的游侠少年,大有易水悲歌的遗韵,充满壮士一去不复还的豪情壮气。由纪千千甜美婉转的嗓音去纵情演绎,在鲜明的景象底下,却处处匿藏着激情的伏笔,哀而不伤。而壮烈的情景,以她独有的方式娓娓道来,份外有种紧压人心的沉重和浓得化不开,举轻若重的情怀。   谢安动容转身,冲口而出道:“唱得好!”   布置高雅的厅堂内,纪千千席地静坐在另一边,纤长优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带着野性的一对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发光的宝石般往他射来,无限欷歔地似还未从刚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复过来般,柔声道:“你老人家哭哩!为甚么要哭呢?”   每趟谢安见到这位被誉为秦淮第一的才女,总有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惊艳感觉,那并不涉及男女私欲,而是像对名山胜景的由衷欣赏。她除了无可匹敌的天生丽质和秀美姿容外,纪千千那灵巧伶俐的性格气质更是令人倾倒。她绝不是那种我见犹怜,需要男人呵护疼爱的女子,事实上她比大多数须眉男子还要坚强,天生一种永不肯向任何人驯服的倔强,一种永不肯为迁就而妥协的性格。她的琴固是名动江左,她的剑亦是大大有名。建康都城的权贵想见她一面,还须看她小姐的心情。   这无所畏惧的美女,花容秀丽无伦,乌黑漂亮的秀发衬着一对深邃长而媚的眼睛,玉肌胜雪,举手投足均是仪态万千,可以热情奔放,也可以冷若冰霜。谢安隐隐感到她并不如表面般,甘于过秦淮第一名妓卖艺不卖身的生涯,而是在渴望某种惊心动魄的人或事的出现。   偌大的盛堂,只有他们两人,倾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秦淮两岸。   纪千千从不在意自己倾国倾城的仙姿美态,尽管她贵族式笔直的鼻梁可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惭形秽的心情,大小恰如其份的丰满红润的香唇可以勾去仰慕者的魂魄,可是当她以轻盈有力的步伐走路时,颀长苗条的体态,会使人感到她来去自如的自由写意,更感到她是不应属于任何人的。   她穿的是右衽大袖衫,杏黄长裙,腰束白带,头挽高髻,没有抹粉或装饰,可是其天然美态,已可令她傲视群芳,超然于俗世之上。   谢安来到她琴几的另一边,油然坐下,没有直接答她的问题,却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以上之言,只是腐儒一偏之见。干爹却认为曲乐只要情动而发,便是佳品。像千千的琴音歌艺,根本不到任何人来品评,是属于夜空明月映照的秦淮河,琴音歌声牵起的澎湃感情,在河浪般的温柔中激烈暗藏地拍打着繁华的两岸,余音便像泛映河上的波光。”   纪千千从跪坐起来,为谢安摆酒杯子,笑意像一抹透过乌云透射出来的阳光,喜孜孜地道:“干爹说得真动听,让我们忘掉世间一切烦恼,千千敬你老人家一杯。”   两人碰杯对饮。   谢安哈哈一笑,放下酒杯,欣然道:“我常在怀疑,天下间是否有可令我乖女儿倾心的人物呢?”   纪千千不依地白他一眼,娇媚处足令谢安心跳,淡淡道:“至少干爹便可令女儿倾心嘛!不要把千千看得那么高不可攀好吗?”   谢安哑然失笑道:“若时光倒流,干爹仍是年轻少艾之年,定不肯放过拜倒千千石榴裙下既痛苦又快乐的滋味。就像建康城内为千千疯狂的公子哥儿,可是至今仍没有一个人得千千青睐。听说司马元显那家伙昨天在闹市向千千纠缠,结果落得灰头土脸,成为建康的笑柄。”   司马元显是司马道子的长子,自恃剑术得司马道子真传,家世显赫,在建康结党营私,横行霸道,人人畏惧。   纪千千俏脸现出不屑之色,若无其事地道:“多谢干爹关心千千,却勿要让此人的名字打扰我们今夜的兴致。”   谢安微笑道:“明天我会使人向司马道子传话,着他管教儿子,不要骚扰我谢安的乖女儿。”   纪千千垂下螓首,一言不发。   谢安讶道:“千千还有甚么其他心事?”   纪千千抬头往他望来,眼现忧色,轻轻道:“千千在担心哩!干爹从未试过这么直接介入千千的事情中,令女儿觉得事不寻常。”   谢安微笑道:“人总是要变的,更会随时移势易而变化。多年来干爹一直奉行黄老之术,清静致虚,谦以自守。不经意下反攀上现在集军政大权于一身,权力处于峰巅的险境,盛极必衰下,已没有多少风光日子可过,所以想趁现在还有点能力,为千千略尽人事而已!”   纪千千娇躯微颤,沉吟良久,幽幽道:“干爹是否在提示女儿呢?”   谢安点头道:“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如若侥幸获胜,建康将变成不应久留之地,对我对你而言,均是如此。昔日干爹离东山出仕朝廷,舍下啸傲山林的生活,只是别无选择。现在于权位的巅峰生出引退之心,仍是没得选择,为的是家族的荣枯。”   纪千千一对秀眸射出崇慕的神色,轻柔地道:“干爹是非常人,故有非常人的智慧,千千受教啦!绝不会当作是耳边风。”   谢安浅叹道:“不论何人当政,仍不敢拿我谢家如何,且一天谢玄仍在,给谁人以天作胆,在对付我谢家前,仍须三思。我唯一放心不下就是你这乖女儿。”   纪千千两眼微红,垂首道:“干爹不用担心,你老人家离开建安之日,就是女儿上路之时,没有干爹在,建康再没有值得女儿留恋之处。”   谢安的说话语调,颇有遗言的味道,令她芳心微颤,泛起非常不祥的感觉。   大晋南迁后,王导和谢安两朝贤相,先后互相辉映,为大晋建立偏安的局面,其间发生王敦之乱和苏峻之乱,均曾攻陷建康,造成大灾难,乱事虽平,晋室却是元气大伤,全赖谢安放弃隐逸的生活,出主朝政,使晋朝达致前所未有上下一心的团结局面,而这兴旺的情况,却因苻坚大军的南来,晋室对权臣大将的疑忌,彻底被粉碎。谢安是近数百年来罕有高瞻远瞩的明相,不但预见苻秦军的南来,更清楚战胜或战败后形势的变化,预早作出绸缪,没有期望,也没有失望,只是脚踏实地去做该做的事。   纪千千对他的心事,比之谢玄或谢石更为了解,亦感到他对大晋的无奈和悲哀。   低声说道:“干爹对复出东山一事,有否后悔呢?”   谢安微笑道:“这么多年来,尚是首次有人敢问我这句话。我有否后悔呢?”   他双目露出茫然和带点失落的神色,叹一口气。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如谢安说的,他根本没有得作选择。当时他堂兄弟的谢尚和谢奕相继去世,亲弟谢万兵败废为庶人,谢石权位尚低,且以他的才能,恐也难有大作为,若他不肯代表谢家出仕,谢门将后继乏人,沦为衰门,为了谢家庞大家族的荣辱升沉,他是责无旁贷。   纪千千轻轻道:“让女儿再奏一曲,为干爹解闷如何?”   谢安正要叫好,更想多喝两杯,宋悲风的声音在入门处道:“禀上大人,司马元显求见千千小姐。”   纪千千听得秀眉紧蹙,谢安不悦道:“他不知道我在这里吗?”   宋悲风道:“沈老板已说尽好话,元显公子仍坚持要把一份礼物亲手交给千千小姐,说是赔罪之礼。”   谢安淡淡道:“他若不肯把赔礼留下,那便请他连人带礼给我滚出去。悲风你要一字不漏的把我的话转述,其他的由你看着办,只要不伤他性命便行。”   宋悲风一言不发的领命去了。 第十三章 功亏一篑   燕飞和刘裕在一座山丘顶上的乱石堆中探头北望,均看得呆若木鸡,差点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边荒集消失不见,横亘眼前是高达三丈的木寨,左右延展开去,一边直抵颖水西岸,木寨外是光秃秃一片广达半里的空地,所有树木均被砍掉,既用作建材,又可作为清野的防卫手段,免致敌人掩近仍懵然不知。   木寨坚固的外围每隔三丈许设一望楼箭塔,上有秦兵居高把守,这样的望楼眼见的也有近百个。最大的两个夹颖水而建,或可称之为木堡,两堡间置有可升降的拦河大木栅闸,颖水东岸亦是形式相同的木寨。   木寨外栏顶上挂满风灯,照得寨外明如白昼,只有想送死的人才会试图攀木栏进入。近颖水处开有一可容十马并行的大门,把门者近百人,刁斗森严。此时一队达三百人的苻秦骑兵,正从敞开的大门驰出,沿颖水南行,似乎在进行巡夜的任务。   河道的水路交通和近岸的官道,均被彻底隔断。   两人瞧得头皮发麻,一时间没法作正常的思索,早先拟好的潜入大计完全派不上用场。   燕飞苦笑道:“我和拓跋珪约定留暗记的那棵柏树,该已变成木寨的一根支柱呢。”   刘裕苦笑道:“这就是百万大军的威力,换作我们,即使全军投入日夜不停的努力,没有十天八天,休想完成此横跨十多里的木寨坚防。”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我离开边荒集只三、四天光景,那时苻秦的先锋军刚刚到达,以百万人的雄师,怎可能在这么短时间完成行军任务。”   刘裕一拍额头,点头道:“那至少须十五天到二十天的时间,还牵涉到粮草辎重各方面的复杂问题,能二、三十万人来到集内已算相当快捷。且须把全体人员投进工事建设,方可在这么短一段时间内建成眼前的规模。若我现在手上有数万军马,便可用火箭焚毁木寨,趁对方疲不能兴之时,施以突袭,包保可打一场漂亮的大胜仗。”   燕飞沉声道:“苻融为何要这样做?”   刘裕仰望天色,双目神光闪闪,思索道:“若在木寨外诸山头高地加建小规模的木寨,可以倍数提升边荒集的防御力,使主寨固若金汤,进可攻退可守,令边荒集变成边荒内的重要据点,更可控制颖水,保障粮道的安全。假如前线失利,即可退守此处。若秦军夺下寿阳,两地更可互相呼应,在战略上是非常高明的一着。”   燕飞明白过来,百万大军像一头庞大至连自己也无法指挥手足的怪物,但若在边荒的核心设立据点,便可作储存粮草、辎重的后援重镇,看前线作战情况施援或支持。   刘裕忽然信心十足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秦人目前只建成防卫南方的木寨外围和拦河的木闸,另一边仍在大兴土木,只要我们绕过前寨,便可由另一边潜进去。”   燕飞猛地别头后望,刘裕吓了一跳,随他往后方瞧去,丘坡下往南延展的密林,在月色下枝摇叶动,被风吹得娑娑作响,却没有异样的情况。   燕飞迎上刘裕询问的目光,道:“或者是我听错,还以为有人来偷袭。”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说不定是卢循又或安玉晴呢。”   燕飞观察天空,看不到乞伏国仁的天眼,稍微轻松点。叹道:“快天亮哩!我们再无选择。兄弟!来吧!”   ※※※   司马元显继承了司马道子高大威武的体型,样貌英俊,二十岁许的年纪,正是年少有为的表率,兼之一身剪裁合身的华丽武士服,本该是任何少女的梦中情人,可惜目光阴鸷,神情倨傲,似乎天下人全都欠了他点甚么的,该给他踩在脚底下,教人难生好感。   不过他非只是有勇无谋的人,年纪轻轻已是满肚子坏心术,像乃父般充满野心,誓要把其他人踩在脚下,且依附者众,有所谓的“建康七公子”,他便是七公子之首,聚众结党,横行江左。   此时他坐在秦淮楼的主堂内,身后立着七、八个亲随,神情木然,一任秦淮楼的沈老板垂手恭立身前说尽好话,仍是毫不动容。   堂内其他宾客,见势不妙,不是立即打退堂鼓,便是匆匆而过,躲进其他雅院厢房去。   宋悲风踏入主堂,司马元显和背后亲随十多道目光全往他投过来,神色不善。   宋悲风神色平静,笔直走到司马元显身前,施礼后淡淡道:“安公着悲风来代千千小姐收下元显公子的礼物。”   司马元显双目闪过怒色,神态仍保持平静,皱眉道:“元显当然不敢打扰安公,不过因元显想当面向千千小姐赔罪,希望安公可行个方便,让千千小姐赐见一面。”   宋悲风表面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心中却是勃然震怒。即使司马道子见着谢安,也不敢不卖谢安的账。司马元显不论身份地位都差远了,根本没有向谢安说话的资格,然竟嚣张至此,难怪凡事一向淡然处之的谢安会动了真怒。   宋悲风想到面子是人家给的这句话,立即神情不动地道:“安公还吩咐下来,若元显公子不愿把礼物交由悲风送上千千小姐,便请元显公子连人带礼给他滚离秦淮楼。”   司马元显登时色变,想不到一向温文尔雅的谢安如此对他不留余地。他尚未决定要否立时发作,后面亲随已有两人拔剑扑出,大喝“奴才找死”,挥剑往宋悲风照头照脑劈去,吓得立在一边的沈老板大惊跌退。   不论司马元显如何自恃乃父威势,仍晓得绝不能对谢安的随员动武,正要喝止,事情已告结束。   宋悲风腰佩的长剑闪电离鞘,登时寒气剧盛,司马元显眼前尽是森寒剑气,如有实质,包括司马元显在内,人人均感到此时若作任何异动,将变为所有剑气集中攻击的目标。   如此剑法,确是骇人之极。   众人虽久闻宋悲风和他的剑,可是因从未见过他出手,并不太放在心上,到此刻终领教到他的手段。   惨叫声起,两名攻击者跄踉跌退,两把长剑当啷声中掉在地上,剑仍是握在手里,只是手已齐腕和主人分开,一地鲜血,血泊里握剑的两只断手,令人看得瞩目惊心。   “锵”!   宋悲风还剑鞘内,神色木然,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过,从容瞧着脸上再没有半丝血色的司马元显,油然道:“安公吩咐下来的事,纵使悲风会为此丢命,悲风亦必会尽力为他办妥。”   司马元显听着手下为两名伤者匆匆敷药包扎的声音,虽是恨不得立即拔剑把眼前可怕的剑手斩成肉酱,却更清楚纵是群起围攻,怕亦无法办到。即使他老爹肯亲自出马,单打独斗,亦无必胜的把握。倏地立起来,怒喝道:“没用的东西!我们走!”   大步踏出,忽然转身戟指宋悲风道:“宋悲风!你给我记着!这笔债我定会千百倍的讨回来。”   宋悲风哈哈一笑,毫不在乎的转身去了,留下气得脸色发青的司马元显和手下们。   ※※※   果如刘裕所料,边荒集北边仍停留在伐木的阶段,西边外围木栅只完成小半,如若工程完成,把边荒集包含的大木寨,将把颖水两岸的广阔地区规划在寨内,颖水则穿过木寨,往南流去。   边荒集的西南,颖水的东岸,营帐似海,不住有船从上游驶来,边荒集的码头上泊着以百计的大小船只,处处风灯火把,照得边荒集内外明如白昼。   以万计的荒人和秦兵,正辛勤地伐木运木,荒人指的是原属边荒集各胡帮的徒众,若他们晓得会被迫日以继夜的作苦工,恐怕都会学汉人般大举逃亡,不过此时当然悔之已晚。   各帮会的荒人穿的当然是布衣便服,秦兵也脱下甲胄,动手作业,尤有利者是伐下的木材,东一堆西一堆的放着,形势混乱,人人疲态毕露,即使有人在他们身前走过,也肯定没有理会的闲暇或精神。   刘裕和燕飞伏在附近一座山坡的草树丛内,观察形势。   伐木的场地虽是一片混乱,可是边荒集的东、北墙外却是刁斗森严,墙头高处均有秦兵在放哨。   颖水两岸的守卫更是紧张,哨岗处处。   刘裕头痛地道:“若可下一场大雨便好哩!”   燕飞道:“唯一方法,是从颖水北面潜游过来,便可从高彦说的秘渠偷进集内去。”   刘裕皱眉道:“两岸的哨岗分布于长达两里的水道两旁,我们是没有可能在水底闭气这么久的,能捱半里水程已非常了得。”   燕飞道:“刘兄是否精通水性?”   刘裕答道:“下过一番工夫,燕兄是否想到以竹管换气的水里工夫,我背后的包袱里预备了两根铜管子,只因风险太高,所以不敢说出来。”   燕飞讶道:“为何有两根那么多?”   刘裕道:“我生性谨慎,另一根是为高彦预备的,还有两套秦兵的军服,方便潜入敌营之用,一切用防水布包好,不怕水浸。”   燕飞道:“你不是谨慎,而是思虑周详,故准备十足。看!开始有人把处理好的木材送往岸旁去,该是用来筑建望台之用,我们负责其中一条木的运送如何?说不定可省去游过河道的风险,直达秘渠的入口处。”   刘裕欣然道:“我们要弄脏点儿才行,否则哪有人日夜不停的工作数天之后,仍像我们般精神和干净的。”   低笑声中,两人窜高朝伐木场地潜过去。   ※※※   还有小半个时辰便天亮,谢玄领着刘牢之和数百名亲兵,在官道上飞骑疾驰。他们刚与送燕玺来的兵队相遇,经谢玄亲自验明正身,更添此行的重大意义。   此战对晋室来说,固是可胜不可败,对他谢家来说,更是非胜不可,否则谢家辛苦建立的数代风流,将毁于一旦。   自晋朝开国以来,谢家虽是代代有人,朝朝为官,可是与当时其他著名家族相比,谢氏可以稽考的历史并不悠久,其他家族的先辈早在汉代已功高位显,而他们谢家要到曹魏时始有人任官,是主管屯田的典农中郎将,并不显赫,要到晋初的谢衡,谢玄的曾祖,才以“硕儒”的名位,成为国子博士,为家族争取到地位。不过名士家风的开启者,仍要数谢玄的祖父谢鲲,他虽没有甚么丰功伟业,却善于玄谈,谢家的名士风气,正是由他启蒙。   压在谢玄两肩上的,不仅是晋室的存灭,家族的荣衰,更是以王谢两家为首的乌衣豪门的起落。   谢安那句“诗酒风流的生活势将一去不返”的说话,不由又在谢玄心内响起来。   ※※※   乌云掩盖了明月,弄得头污衣脏的刘裕和燕飞,杂在运木的队伍里,合力抬起一根比手臂稍粗、长达两丈的秃木干,专找灯火映照不到的暗黑阴影,不徐不疾的朝靠近边荒集码头的颖水东岸走去。   两人正心叫成功在望,忽然从一堆木后转出一个荒人来,张手拦着去路道:“停步!”   两人大感不妥,定神瞧去,只见在低压的帽下,满脸泥污中,有一对明媚的大眼晴,正秋水盈盈地一闪一闪的打量他们,充满得意之情。   以他们的镇定功夫,仍要魂飞魄散,大叫糟糕。   这不是安玉晴安大妖女还有谁。   安玉晴移近带头的燕飞,警告道:“不要放下木干,太平玉佩在谁人身上,快从实招来,否则我会大叫有奸细。”   燕飞迎上她明亮的大眼睛,压下心中的颤动,道:“我们当然是奸细,小姐你何尝不是,惊动别人对你也没有丝毫好处。”   安玉晴微耸香肩道:“顶多是一拍两散,看谁跑得更快,不过你们弄虚扮鬼的好事肯定要泡汤。哼!我没有闲情和你们说废话,快把东西交出来。”   刘裕心中叫苦,现在天色开始发白,时机一去不返,他们再没有时间和她纠缠不清。颓然道:“东西给人抢走哩!”   四周人人在忙碌工作,独有他们站在一边说话,幸好有一堆树干在旁掩护,不致那么碍眼。   安玉晴怒道:“信你才怪!给你最后的机会,我要叫哩!”   燕飞忙道:“我们看过玉佩,可以把玉上的图形默写出来,只是些山水的形势而已!”   刘裕也鼓其如簧之舌道:“但求小姐肯让路,我们必不会食言。”   安玉晴待要说话,忽然破风声起,凌空而至。   三人骇然上望,一棵核桃般大的小圆球,来到他们上方,措手不及下,小圆球已爆开成一团光照远近的虹彩,照得三人纤毫毕露,吸引了所有人过万对目光。   “有奸细”!只听声音,便知呼叫者为卢循。   三人面面相觑时,四周蹄声大作,三队巡逻的秦军已放蹄朝他们如狼似虎的赶过来。   (卷一终) 卷二 第一章 险死还生   燕飞心中苦笑,自从娘死后,他少有积极地去做一件事,结果却变成眼前这样子。当听到大秦军南来的消息,他曾起过以身殉集的念头,作为了结生命的方式。可是面对生死关头,生命本身却似有一种力量,使他为自己找到种种借口继续活下去,为生存而奋战。   与拓跋珪并肩逃离边荒集之际,他颇有再世为人的感觉。他之所以肯答应助拓跋珪对付苻坚,固因苻坚是他与拓跋珪的共同大敌,拓跋珪又是他的亲族,更关键的是他心态的微妙改变,希望一生之中至少做一件使自己认为饶有意义的事情。只恨给妖道卢循来这么的一手,拓跋珪又生死未卜,一时间心中一片茫然,面对朝他冲杀而来的秦兵像与他没半点关系。   刘裕却是惊骇欲绝,他与燕飞不同之处是不会无端萌生无谓的感触。当下立即把任务的成败暂时抛开,在剎那间环目扫射,审度形势,以拟定应变与逃命之法。   此刻他们离颖水只有三十多丈的距离,于此大敌当前的当儿,尤其颖水乃秦军守卫最森严的防线,若往颖水那边逃走等若自投罗网,纵能杀出血路,投进颖水,仍然必死于两岸秦军的劲箭强弓之下。   边荒集那一边更是休提,此时以百计的秦军,正从该方向蜂拥出来,把入集之路完全封锁,肯定此路不通。   至于北面逃路,由于策马朝他们冲过来的三队各五十人的巡逻骑兵,有两队正是从那方面杀过来,选择向这方面逃走,与自杀并没有任何分别。胡兵的马上骑射功夫,可不是说笑的。另一支巡逻旗军,则是从西面角冲过来,所以如若不把正在伐木场作苦工的荒人或秦军的工事兵计算在内,勉强可以说西面尚有个逃生的缺口,只恨那正是卢循呼声传过来的方向。即使可以闯过卢循的一关,他们还要亡命流窜,以避过秦军快骑的搜捕,他们能保命已非常不容易,更遑论要完成关乎南晋存亡的使命。   一时间,以刘裕的沉稳多智,亦有计穷力竭,不知该如何选择与应付的颓丧感觉,而时间则不容他多想。   远近劳累不堪的荒人和工事兵,纷纷抛下手上工作,四散逃开,以免殃及池鱼,一时间形势混乱至极点。   刘裕目光往安玉晴投去,此时最接近他们的一队骑兵已在北面三百步外杀至,时间刻不容缓,这美女唇角竟逸出一丝诡密的笑意,刘裕瞧得大惑不解之时,“波”的一声,一团紫黑色的烟雾在她身前爆开,迅速扩散,先把她本身吞噬,接着把他和燕飞两人卷入烟雾里,紫烟还往四外飘散。   一股辛辣的气味扑鼻而来,刘裕忙闭上呼吸,当机立断,向尚可勉强看到影子的燕飞喝道:“借水遁!”   燕飞被安玉晴的障眼迷烟和刘裕的喝叫惊醒过来,暗赞刘裕临危不乱,思虑周详。要知在这等时刻,施放烟雾的手段是操在安玉晴的手上,也间接地把他们的行动控制,她要往北,旁人便不能往南,好借她的迷雾脱身,现下刘裕这么一句话,看似在和安玉晴商量,事实上却是提醒燕飞,一切依原定计划进行,又不虞被安玉晴知悉他们要从水内密道潜入边荒集的大计。   安玉晴尚未有机会表示意向,两人早心领神会,同时运劲,手上木干凌空斜上,向最前冲来的敌骑投去。   同一时间,两人往颖水方向掠去。   迷烟此时已扩散至方圆十多丈的地方,把三人身形完全掩去,安玉晴低骂一声,不得不跟在两人身后,一来有卢循这个大敌窥视在旁,二来更因两人有她必欲得之的东西,任何一个原因,在如此情况下,此狡女亦被迫得要与他们共进退。   “嗤嗤”声中,十多枝劲箭射进烟雾里他们三人先前立足的空处,接着是对方被树木撞得人仰马翻的惊响。   “波”!另一团烟雾在离颖水七八丈处爆开,紫烟以惊人的高速往四周扩散,本已乱成一团的伐木场更形混乱,疲乏不堪的荒人和工事兵四散奔逃,竟变成正策骑或徒步杀至的秦军的障碍,兼之烟雾带着一股辛辣难耐的气味,会令人想到这可能是毒雾一类的东西,同是疲累不堪的秦军,人人心存顾忌,只敢在烟雾外的范围虚张声势。   烟雾一时间笼罩着颖水西岸广达数百步的地方,风吹不散,还飘往对岸,把一段河水掩盖。   火把光在紫黑的烟雾中闪烁,偏又无力照亮周围的地方,益添诡异的气氛。   三人此际离颖水只余十丈许的距离,眨眼可达。忽然后方烟翻雾滚,劲气扑背而来,卢循像索命的厉鬼般在后方叫道:“留下玉佩”!   落在两人后方的安玉晴娇笑道:“还给你吧!”反手一挥,三颗毒蒺藜品字形般朝从后方浓雾中追来的卢循电射而去。   燕飞和刘裕心中叫好,若这两人斗上一场,他们便可安然从颖水偷入边荒集去,少了安玉晴在旁碍手碍脚。   事实上刘裕早打定主意,在投水前先给安玉晴来一刀偷袭,纵使伤不了她,亦要教她不能像冤死鬼般缠着他们。刘裕可不是燕飞,在完成使命的大前提下,虽然对方是个百媚千娇的美女,他也绝不会心软。   卢循冷哼道:“雕虫小技!”其追势竟不减反增,三颗毒暗器如牛毛入海,无影无踪,不能影响他分毫。   出乎两人料外,安玉晴娇笑道:“冤有头债有主,本来就不关奴家的事,我何苦夹在中间啊!”竟那么横移开去,让出空档。   今趟连燕飞对此妖女也恨的狠起心来,以他们的速度,应可在卢循赶上之前先一步投进迷烟弥漫的颖水,可是若卢循也追着他们进入河里去,天才晓得后果如何?且还要应付秦兵盲目射进河水去的乱箭。想到这里,倏地立足,向刘裕喝道:“刘兄先去!我随后来!”一边说话!蝶恋花已离鞘拔出,全力一剑往似从地府的迷障中探出人间索命的卢循那对鬼爪刺去,带起的劲气,令笼身的烟雾翻腾不休,倍添其惊人的气势。   刘裕哈哈一笑,一个旋身,擎刀在手,喝道:“我们进退与共!”挥刀横劈,疾斩卢循右爪。   卢循冷笑道:“找死!”劲气爆响,卢循不愧太平天师孙恩的得意传人,竟临时变招,改爪为袖拂,袖风急吐,分别抽击两人的刀剑,且是全力出手,希图一个照面使两人刀剑离手。   只从他后发先至的疾追上来,兼之看他在汝阴露的几手,燕飞早知卢循的厉害。临时暗暗留起几分力道,待到给卢循击中剑招,阳劲立转为阴劲,以卢循的功力,由于要分出一半气劲去应付刘裕凌厉的一刀,竟拂之不去,还给燕飞的蝶恋花绞缠吸摄,登时所有后着变化无法继续,打不响二三个照面间至少重创一敌的如意算盘。最糟糕是燕飞比刘裕快上一线,硬把他牵制得无法以精微的手法去对付刘裕,只余硬拼一途。   “蓬”!刘裕全力一刀,狠狠命中卢循的左袖拂势,他固被震得倒退一步,卢循更因分神全力下,被他劈得全身剧震,血气翻腾,因还要应付燕飞似要绕臂攻来,巧夺天工的一剑,骇然下抽身猛退。   两人一战功成,哪还犹豫,刀剑连手,并肩冲开几个憨不畏死守在岸旁的秦兵,投进颖水去。安玉晴却似在烟雾中消失了。   刘裕和燕飞先后投进水里,注意力均集中往上方去,一方面是防范两岸敌人的乱剑,更怕是卢循或安玉晴尾随而来。   此时迷雾笼罩整个河岸区,迷雾外是重重敌人,卢循和安玉晴的唯一逃路也只余下颖水一途,兼之这两人因玉佩而绝不肯放过他们,所以他们更须严阵以待。   刘裕首先往深约三丈的水底潜去,打定主意,当贴近河床,便往岸缘潜游过去,再沿岸搜索进入边荒集的秘渠入口,好脱离险境。   燕飞追在刘裕身后,冰寒的河水令他精神一振,回复平时的清明神智,忽然大感不妥,为何竟没有半枝劲箭射进水内的响音,正要警告刘裕,刘裕已经出事。   在黑暗得不见五指的河水里,刘裕持刀的手忽生感应,河底处已杀气大盛,一道尖锐凌厉的锋锐之气迎胸射至,身前立时暗涌滚滚,全身如入冰牢,被对方的劲气完全笼罩紧锁。刘裕心叫糟糕,仓卒间挥刀应敌,心中同时想起一个人来,就是苻坚手下的氐族大将吕光,此人外号“龙王”,指的正是他精于水中功夫,而亦只有他的水中功夫,能先一步藏在水里施展突袭。扑面而来的尖锐刃气,正是发自吕光的“浑水刺”。   水内刀刺交击,可是刘裕却没有丝毫欣悦的自豪感觉,因吕光惯用的是一对浑水刺,自己击中的只是其中一把,也正是对方吸引自己注意力的阴谋,另一把水刺肯订正无声无息的在暗黑里破水袭来,攻击自己某一必杀无救的要害,只恨仓卒间已无法变招,硬地收回小部分气劲,更借刀刺交击的震力,勉往西岸的方向翻滚过去,果然左胸侧传来锥心痛楚,立时全身酸麻,鲜血一泻如注的从体内逸出。   燕飞此时已想到敌人不发箭的原因,是对方早有高手先一步藏在水内向他们偷袭,血腥味已扑鼻而来,更感到下方的刘裕尽力往侧翻滚。际此生死间于一发的危急关头,若让敌人继续追击刘裕,刘裕必死无疑,燕飞加速下沉,手上蝶恋花觑准刘裕疾刺而下。   他拿捏的角度时间精准无伦,刘裕刚翻滚往一旁,蝶恋花已贴着刘裕左腰侧电击下射,笔直刺往位于黑暗水底处的可怕敌人,完全不顾对方的反击,大有与敌偕亡的气势决心。   劲气爆响。   即使以吕光的水底功夫,在燕飞凌厉的妙着下亦被迫放弃对刘裕补上一剑,双刺回手交叉,勉强挡住燕飞全力一击。   两人齐声闷哼。   燕飞给吕光反震之力弹离水底,不过他早拟定救人策略,暗留余力,升至距水面尚有丈许距离的高度,忙往侧翻滚,向不断在水里翻滚的刘裕追过去。   吕光被燕飞一剑送回水底,不怒反喜,脚尖往河床一点,箭矢般往上疾射,务要取燕飞之命。   “咕咚”!水声乍响,卢循继刘裕和燕飞之后,亦插入河水里,刚好正值燕飞错身开去,吕光水刺往上攻来。前者以为是燕飞其中一人在水下施袭,后者则以为来者是燕飞他们的同党,一时在水内战成一团,提供燕飞与刘裕逃走的良机。   此时燕飞已扯着刘裕,全力往西岸靠贴,依高彦的指示,往秘渠入口潜游而去。   氐帮的大本营位于边荒集北门大街东面的民房区,秘渠出口的荷花池,就在氐帮总坛之北一座荒弃的废园内,与氐帮总坛只是一巷之隔。   当燕飞力尽筋疲地把陷于半昏迷的刘裕送到池旁杂草丛生的草地上,天色刚开始发白,废院内静悄无声,最出奇是废园破墙外亦没有任何声息,丝毫不似苻秦大军已入驻边荒集。   氐帮总坛那边没有人是合乎情理,因为举帮上下均被征召往集北为苻坚作苦工,至于四周附近不觉驻有秦兵,则是出乎料外。   燕飞无暇多想,先检视刘裕胸肋的伤口,暗叫侥幸,因伤口只入肉寸许,没有伤及筋骨,不过对方是以气劲贯刺,虽浅浅一刺,已令刘裕受了严重的内伤。   燕飞把刘裕湿淋淋的身子扶得坐起来,把他仍紧握的刀取去放在一旁。深吸一口气,闭目静养片刻,正要动手救人,水响声从荷花池那边传过来,若非他静心下来行功运气,肯定会因疲累而疏忽过去。   他骇然朝池塘方向瞧去,美如天仙也诡异如幽灵的安玉晴正离开池塘边缘,脚不沾地鬼魅似的朝他们掠过来。   燕飞把蝶恋花横搁腿上,勉强挤出点镇定的笑容,淡淡道:“我有一个提议,安小姐愿意垂听吗?”   安玉晴本打算趁刘裕受伤,一举制住燕飞,即使搜不出玉佩,也可用严酷手法迫他说出玉佩下落,可是当看到燕飞清澈又深不可测的眼神,从容自若的神态,竟不由自主的在门坎外止步,蹙眉道:“本小姐没有时间和你们纠缠不清,快把玉佩交出来,本小姐可饶你们两条小命。”   燕飞淡淡道:“安小姐请想清楚,我是有资格谈条件的,否则只要我高叫一声,惊动秦兵,便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现在光天化日,颖水再不是理想的逃走快捷方式,兼且秦军必沿河搜索,安小姐纵能逃离此地,仍难杀出重围。”   安玉晴双目杀气大盛,燕飞则冷静如恒,丝毫不让的与她对视,一手扶着双目紧闭的刘裕,另一手握上蝶恋花的把手。   好半晌后,安玉晴终于软化,点头道:“说出你的提议来。”燕飞丝毫没有放松戒备,他一生人在战争中长大,最明白甚么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战略。因为只要安玉晴能在一两个照面内击倒他,他的威胁当然再没有效用。   沉声道:“我的确而且没有说谎,玉佩在我们离开汝阴途上被一个带着鬼面具的人抢走,此人武功犹在乞伏国仁之上,若我有一句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他的说话有一种教人难以怀疑的坦诚味道,安玉晴不由相信了几分,有点不耐烦地道:“玉佩既不在你们身上,你还有甚么资格来和我谈交易?”   燕飞哂然一笑,道:“可是我们看过玉佩雕刻的山水图形,可默写出来,那小姐你便等若得到玉佩无异。”   安玉晴美目一转,冷冰冰地道:“佩上是否标示出藏经的地点位置呢?”   燕飞心中叫苦,颓然道:“坦白说,那只是一幅山水地形图,并没有藏经位置的标示,又或者是我们于匆忙看漏眼。”   安玉晴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容,点头道:“算你没有胡说八道,好吧!不过若你胡乱画些东西来骗人家,人家怎知真伪?”   燕飞心中大讶,暗忖为何没有标示藏宝地点的藏宝图反可令对方相信自己,不过哪有余暇多想,道:“很简单,只要我把这位朋友救醒,我们背对背把山水图默绘出来,小姐两下比对,自然可察真伪。”   安玉晴犹豫片刻,细察刘裕因失血过多致脸色苍白如死人的颜容,点头道:“还不快点下手。”   燕飞如奉纶旨,两手运指如飞,疾点在刘裕背后数大要穴。 第二章 避难之所   从燕飞指尖送入的数十道真气,先似是杂乱无章地在刘裕全身不同的脉络间乱闯流窜,弄得他非常难受,可是不一会后,真气如溪涧洒于河川般汇聚合流过伤处,痛楚骤减,到最后数十道真气合而为一,运转于任督二脉由尾闾逆上命门,经大椎过百会再穿印堂下膻中运转周天,来而复往,去而复来。刘裕被吕光一刺,震得差点消散的内功竟开始逐渐凝聚,大有起色。   刘裕事实上一直保持半清醒的状态,在迷糊中晓得自己这条小命全赖燕飞救回,若不是他拼着损耗真元,在水底以真气为自己闭气,又把他送到这里来,即使吕光不再向他施加辣手,他也会被水淹死,又或浮上水面被敌人乱箭射杀。心中不由大生感激之情。   现在他逐渐清醒过来,更清楚安玉晴窥伺在旁,以燕飞目前的状况,根本无法应付此妖女。遂继续闭着眼,让燕飞争取回复功力的时间,也予自己尽快复元的机会。   同时,心中佩服燕飞的内功精纯至极,奥妙难言,另走蹊径显已初窥先天真气的堂奥。   以他的年纪来说,虽教人难以置信而事实却偏是如此。   燕飞的右掌虽仍按在他背心处,已不再输入真气助他运气行血,当然是抱着和他同样的心意,好尽快把自己功力恢复过来。   时间就这般的流过。   ※※※   苻融立在燕飞等人早先投水的河段西岸,凝视清澈见底的河水,似要透察水内的玄虚。   陪在左右的是吕光,秃发乌孤,沮渠蒙逊和脸色苍白看来受了内伤的乞伏国仁,神鹰天眼在晴空中盘旋,一队队秦军骑兵正沿河搜索,集北的工事仍在进行不休。   秃发乌孤沉声道:“昨夜闯入我们营地的四个人,一人已逃进北面山林,其它三人却像忽然失去踪影确是奇怪。”   沮渠蒙逊道:“四人中,肯定其中一个是燕飞!只不知漏网的拓跋珪会否是其中之一?”   吕光冷然道:“被我刺伤的人用的是厚背刀,该不会是拓跋珪。但他们中既有人身负重伤,理该难以走远,只要我们加紧搜索,必可把他们生擒活捉。”   荷融往乞伏国仁瞧去问道:“国仁有何看法?”   乞伏国仁仰望天眼,缓缓道:“这四人除燕飞外,其它三人应是国仁在汝阴遇上的男女,他们为争夺一块玉佩,纠缠到这里来。他们若逗留在附近,根本没法避过天眼的侦察,唯一的解释是他们已成功潜入集内去。”   苻融点头表示同意。   秃发乌孤愕然道:“这是没有可能的!除非──”   苻融截断他道:“国仁所言甚是。水内必有秘密暗道,可供奸细进出。天王随时驾到,我们须立即找到这入口,先一步廓清集内的奸细刺客,否则天王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   乞伏国仁道:“我们最好双管齐下,派出精锐人马,由我亲自主持围搜。配合天眼的搜索,必可使敌人无所遁形。”   他说来虽语气平静,苻融等却莫不知他对燕飞恨之入骨,更想到若燕飞落入他手中肯定会后悔今世投胎做人。   吕光哈哈笑道:“找寻水内入集暗道由我负责,擒得燕飞还须忧虑抓不着拓跋珪那小子吗?不过乞伏将军勿要操死燕飞,慕容冲和慕容永两兄弟绝不希望得到个死人哩!”   自苻融以下,众人齐声狞笑,似已可看到燕飞凄惨的下场。   ※※※   燕飞和刘裕同时睁眼往安玉晴瞧去,后者跨过门坎,仍往外面的天空窥看,却不是进来偷袭。待到见两人眼睁睁看着自己,不禁露出个被气坏的动人表情,低骂一声道:“原来你两个坏蛋在装蒜!快背对背的把图默绘出来。”   她的表情颇有天真无邪的味道,令燕飞对她好感大增。   刘裕则因受过她狠辣的手段,毫不为其所惑问道:“你在看甚么?为何要避进破屋来?”   安玉晴又忍不住的往外上望,道:“快!本小姐没有时间和你们磨蹭!我还要循原路离开。真邪门!有头猎鹰不住在集上的天空盘旋。”   她的衣服半湿半干,紧贴身上,尽显她曼妙诱人的线条,两人正欣赏间,闻色同时色变。   燕飞一把拉起刘裕,一边向露出警戒神色的安玉晴匆忙地道:“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敌人已猜到我们从水中秘道潜入集内来,我们必须立即找个更好的地方躲起来,迟则不及。”   今趟轮到安玉晴大吃一惊跺脚道:“不要骗我!唉!怎么会缠上你这两个倒霉鬼。”   刘裕勉强立定咬牙道:“我还可以自己走路。”   燕飞道:“随我来!”领头往破屋另一边走去,两人慌忙追随其后躲躲闪闪的去了。   三人离开废园,方知寸步难行。   氐秦的先锋大军并没有进驻边荒集,却在集内所有制高点遍设哨岗,又在交通汇聚处和集门设置关卡,把整座边荒集置于严密的监视下,摆明是虚城以待苻坚和他的大将亲兵团。   刘裕现在置身敌阵,更清楚明白苻坚的意图。当苻坚进驻边荒集这座被大幅加强防御力的城集,将会变成苻坚在大后方的指挥总部,凭着颖水,把兵员、粮食、辎重源源不绝地支持前线,解决庞大军队行军和补给各方面的问题。而位于边荒核心的边荒集,将变成连接南北的中转站,以避免粮道被截断的致命弱点。   苻坚摆出的是长期作战的姿态,先全力夺取寿阳,然后在边荒集和寿阳的互相呼应下,兵分多路挥军南侵,教兵力薄弱的南晋穷于应付。等到建康以北的城镇全部沦陷再从容包围建康,那时以建康为主的城市组群,将是孤立无援,任由兵力强大至不成比例的苻秦大军鱼肉宰割。   在战略上,苻坚的周详计划是无懈可击,若刘裕能回去把眼前所见尽告谢玄,已是非常管用的珍贵情报。只不过刘裕心知肚明在现今的情况下,他能活着回去的机会是微乎其微,更休提要完成谢玄付托他的重要使命。   燕飞领着两人穿房过屋,专找有瓦背或树木掩蔽身形的路线逃走,迅速往集东的方向潜去,犹幸他们是于集东北处出发,往城东不用横过四门大街,否则必被发现。   燕飞终于停下来,蹲在一所空置房子的窗侧往外用神观察,前方赫然是座双层木构建筑物的后院。   安玉睛和刘裕分别来到窗旁左右,学他般往外窥视。   刘裕讶道:“第一楼?”   安玉晴目光上移侧耳倾听,低声道:“瓦面上有敌人。”   刘裕皱眉道:“楼内有藏身的地方吗?”   燕飞点头道:“楼内有个藏酒的地窖,非常隐密,是楼主庞义藏酒和紧急时避祸的地方,只有楼内的人方晓得,通气的设备也不错。”   安玉晴摇头道:“躲在那里只得暂时的安稳,你两个立即给我把地图默写出来,然后我们分三道往外突闯,各安天命。”   刘裕不是不知道安玉晴的话大有道理,因为敌人既发现有入集的暗道,可肯定他们是潜在集内,当遍搜不获之时,当然想到他们是躲在地窖一类的秘密处所内。由于燕飞与第一楼的密切关系,必以第一楼为搜查的首个目标,那时他们将逃生无路。反而现在趁敌人注意力集中于东北方,他们硬闯突围,尚有一线生机。不过他性格坚毅,不达目的宁死不肯罢休。心忖只要拖到天黑,再穿上可伪装为氐秦兵的军服便大有机会浑水摸鱼,既完成任务又成功逃生。第一楼的藏酒窖对他来说是意外之喜。   燕飞摇头道:“硬闯离集,我们是全无机会。不过小姐若执意如此,我们当然遵守信诺,但却不会陪你去送死。时间无多,小姐请立即决定。”   安玉晴美眸滴溜溜转了几转,轻叹道:“唉!真不知走了甚么霉运?好吧!到酒库内再说吧!”   两人暗赞她聪明,没有他们陪她闯关,她更没有机会。   燕飞再不打话,穿窗而出。   他们借树木的遮掩,避过上方守兵的监察,越过后院墙,从后门入楼,来到第一楼下层后的大厨房。   燕飞走到一座炉灶前面,把巨大的顶镬挈开。   刘裕和安玉晴不约而同探头往下看去,见到的却与平常的炉灶一样,是从下方火洞送入木柴的炉底,此时只余一炉熄灭的柴炭。   燕飞微笑道:“巧妙处正在这里,由于这里有八个炉灶全部一式一样,表面绝看不出异样。”接着探手进去,往下方炉底推去,但不论怎样也推不动,燕飞大急。   两人也大吃一惊,呆看着他,不知问题出在甚么地方。   燕飞困难地咽一口口水骇然道:“这本来该是一道活壁,移后时会露出进入藏酒窖的秘密暗道。”   刘裕道:“那便该是有人在里面把活壁堵上了。”   安玉晴一呆道:“里面有人?”   燕飞的骇容迅速转换为喜色,握掌成拳敲起依某一节奏忽长忽短、似是暗号的叩壁声。   刘裕忍不住问道:“是否庞义躲在里面?”   燕飞摇头道:“该是拓跋珪,哈!好小子!竟懂躲到这里来。”   安玉晴低声道:“是否那个著名的偷马贼?”   燕飞点头道:“正是他,若你要那样称呼他的话。”   壁后微响传来,接着活壁从下被移开,下方现出拓跋珪苍白的脸容,看到燕飞摇头哑然失笑道:“怎会是你呢?”目光接着扫视刘裕和安玉晴,却没有问话,续道:“形势当然非常不妙,下来再说。”接着往下退去,下面竟是道石阶。   燕飞带头钻进去,安玉晴没有另一个选择,兼之又见地窖入口设计巧妙大增兴趣,只好随之进入秘道,刘裕是最后的一个,当然不会忘记把巨镬放回原处。待一齐回复先前的样子,他们就像从边荒集的地面消失了。   ※※※   寿阳城,将军府大堂。   高彦被谢玄反复盘问有关边荒集最后的情况,可是出奇地高彦并没有丝毫不耐烦;一来谢玄语语中的,言简意赅,更因为谢玄有一股高贵闲雅的外貌气质和使人极愿亲近顺从的气魄风度,与他一起颇有如沐春风的舒畅感觉。   兼之谢玄在南晋乃无人不景仰的无敌大师,故高彦见谢玄肯花时间在他身上询问,只感受宠若惊。故破例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更暗惊燕飞托他转送的囊中物的威力,可令谢玄连夜赶来亲自处理。   除刘牢之一直陪在一旁外,胡彬都被令退出大堂去。   谢玄的声音在高彦的耳鼓内响起道:“高兄弟真的没看过囊里的东西吗?”   高彦脸皮一红,有点尴尬地道:“小人不敢相瞒,看确实没有看过,不过却曾隔着羊皮以手探究,感到是玉石一类的东西。”   跪坐谢玄身后的刘牢之露出会心的微笑。   谢玄点头道:“我相信高兄弟的话,好奇心乃人之常情。我不明白的是以高兄弟的老练,怎肯在未弄清楚囊中之物,竟贸贸然拿到寿阳来,不怕被人陷害吗?”   高彦的脸更红了,腆然笑道:“玄爷看得很准,这确实有点不符合小人一贯的作风,但我真的怕自己见宝起歪念,有负燕飞所托。”   刘牢之忍不住发言道:“听说荒人间互不信任,为何你竟肯如此信任燕飞?”   高彦呆了一呆,似在心中暗问自己同一的问题,好一会后,神情古怪地道:“若要在边荒集找一个不会见利忘义的人,大概只有一个燕飞,我也不晓得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但他和别的人很不相同,不论各帮如何重金礼聘,他始终不为所动,甘于为第一楼作看场。”   谢玄道:“会否是因他在汉人撤离边荒集之时,仍舍身把守东门的行为,深深感动你呢?可是他却向你要金子哩!”   高彦垂下头去,缓缓摇头,低声道:“小人确被他感动,却不是因他留下来把守东门,而是当乞伏国仁追杀而来,他却独自一肩承担过去,着我逃生。当时我有个感觉:他对应付乞伏国仁是全无把握的。唉!我真的帮不上他的忙,若连他的吩咐也不能遵守,我怎样对得起他呢?”   谢玄喝了声“好”,欣然点头道:“他有情你有义,如此方称得上英雄好汉。”   刘牢之接着道:“若燕飞不敌乞伏国仁,高兄弟岂非白走一趟?还会被我们怀疑。”   高彦充满信心地道:“燕飞绝不会是短命的人,因我对他的蝶恋花比对自己鉴赏古物的眼光更有信心。燕飞更非有勇无谋的人,狡猾起来之时谁也要吃上他的亏。”   谢玄大感有趣的问道:“在你心中,燕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高彦苦笑道:“边荒集恐怕没有一个人能对玄爷的问题有个爽脆肯定的回复,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唉!他有时可以几天不说话,一副伤心人别有怀抱的忧郁模样;有时却可和你饮酒说笑,口角风生,他见闻广博,对各地风土人情如数家珍。在边荒集没有人清楚他的来历,他也从不说本身的事。嘿!在边荒集问人家的私事是大忌讳呢。”   谢玄皱眉道:“照时间推论,燕飞差不多是在同一时间与高兄弟先后脚的离开边荒集,那时慕容垂尚未抵集,为何燕飞手上却有慕容垂密藏的燕玺呢?燕飞是否懂说鲜卑语?”   高彦道:“燕飞只说汉语,不过他肯定懂得各族胡话,至于他为何会有慕容垂的燕玺,小人真的弄不清楚。”   谢玄微笑道:“高兄弟放心,我们并不是怀疑你,更不会怀疑燕飞,高兄弟可以下去休息啦!有事时我再和高兄弟聊聊。”   高彦退出大堂后谢玄沉声道:“牢之怎样看此事?”   刘牢之移到谢玄前方左旁坐下,答道:“高彦虽一向以狡猾贪利闻名,今趟我却信他没有说谎,他对燕飞确有真挚的情和义。”   谢玄同意道:“牢之看得很准,可是我们却不能把所有希望寄托在燕飞和他背后的慕容垂身上。高彦的情报非常有用,照苻坚的来势敌人是计划周详。如此有如此的打法,我已可大约猜到他的战术和布局,便让我们和苻坚的先锋军先打一场硬仗,此战若胜,既可令朱序生出对苻坚的异心,更可取信慕容垂,令他晓得我有和他合作的资格。”   刘牢之虽弄不清楚谢玄心中想法,但他一向对谢玄奉若神明,忙点头应是。   谢玄长长吁出一口气,仰望堂梁道:“希望三天之后,燕飞能安然无恙的来见我,现在我也生出渴想一见他的好奇心呢。” 第三章 弥勒异端   藏酒窖的三丈见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摆了三、四百坛雪涧香,层层叠迭放在木架上,分五行排列,首尾相通。一盏油灯,于石阶旁燃亮照射。   燕飞步下石阶,随手抱起一坛酒,爱不释手的抚坛道:“第一楼真正的赚钱法门,就是出售这宝贝。”   拓跋珪正目光灼灼地打量安玉睛和刘裕,神情冰冷,态度并不友善。   燕飞别头向安刘两人道:“请两位在这里稍候片刻。”   刘裕因内伤尚未完全痊愈,早力累身疲,屁股在石阶坐下,微笑道:“两位请便!”又向安玉晴道:“安大小姐最好站远些儿,否则若让我怀疑你图谋不轨,要亮刀子招呼,便有伤和气。”   安玉晴正给拓跋珪的目光打量得暗暗心惊,晓得已陷身绝地险境,而刘裕更隐有把守唯一出路之意,心叫不妙,却悔之已晚。只好装出毫不在乎的不屑表情,娇哼一声,移到一角去。   一向以来,她恃着倾国倾城的艳色,总能在男人身上占得优待和便宜,可是眼前三个男人,都像对她的美丽视若无睹,特别是拓跋珪,看她时就像看一件死物,没有半点情绪波动,此人如非天性冷狠,就是心志坚毅的可怕人物。   拓跋珪被刘裕的说话搅得胡涂起来,更弄不清楚三人间的关系,此时燕飞一手抱坛,另一手搭上他的肩头,从酒窖砌出来的通道,往窖子另一端走过去。他心中不由升起温暖的感觉,自燕飞离开后,从没有第二个人对他有这种亲昵的动作,他亦不会接受别人这般做。   燕飞道:“你受了伤?”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点头道:“他们不知如何竟猜到我藏身鲜卑帮内,忽然调动人马从四方八面杀来,幸好我时刻戒备,见势色不对,立即杀出重围,躲到这里来。若不是你告诉我有这么一个藏身之所,我肯定没有命。”   燕飞可以想象大屠杀的惨烈和恐怖,拓跋珪满面不悦,正是不堪回首。   两人来到另一端,拓跋珪道:“他们是谁?”   燕飞从头解释一遍,拓跋珪终露出笑容,道:“谢玄确有点本事。哈!你是否想就那么抱着坛子走路和睡觉做人?”   燕飞放下酒坛,与拓跋珪掉头走回去,坐在石阶的刘裕双目精光闪闪的打量拓跋珪,拓跋珪亦毫不客气以审视的目光回敬他。燕飞虽清楚两人因共同目标会合作愉快,仍隐隐感到两人间暗藏竞争的敌意;不知是因胡汉之别,又或是各自发觉对方异日会是自己的劲敌。这是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异感觉。就两人目前的情况来说,刘裕固是南晋微不足道的一名小将,拓跋珪的实力亦远未足成事,偏是现在两人均能左右大局的发展。   四手紧握。   拓跋珪微笑道:“刘兄来得好!”   旁边的燕飞压低声音道:“刘兄勿要见怪,我没有隐瞒他。”   两人均晓得燕飞是不想安玉睛听到他的话,不由同时往安玉晴瞧去。   拓跋珪放开手,低声道:“成大事不拘小节,刘兄以为然否?”   刘裕淡淡道:“太平妖女,杀之不足惜。”   立在一角的安玉晴虽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可是见两人目无表情的尽是盯着自己,当然知道没有甚么好路数,暗中提气运劲,准备应变。   燕飞明白两人一问一答,已敲响安玉晴的丧钟,暗叹一口气,道:“此事由我来作主。”接着提高声音道:“安小姐放心,我们先依照前诺把地图默绘出来,然后再想办法送小姐离开,我燕飞以项上人头担保,只要小姐肯立誓不破坏我们的事,我们绝不食言。”   安玉晴首次真心去感激一个人。燕飞明显与刘裕和拓跋珪有分别,至少是一诺千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亦不反悔。   燕飞既把话说绝,刘裕和拓跋珪虽千百个不情愿,也不得不卖他的账。   拓跋珪苦笑着摇头走开去,作其无声的抗议。   刘裕则颓然道:“我包袱里有绘图用的纸和笔,燕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   谢安允许女儿嫁给王国宝这个奸臣贼子,当时他之所以首肯,一方面是王国宝恶迹未显,又讨得爱女欢心;更主要是形势所迫,为维持王、谢两家密切的关系,他不得不答应王坦之为儿子的提亲。   这一、两年来,王国宝与司马道子过从甚密,前者的从妹是后者的妃子,两人臭味相投,均是沉溺酒色之徒,自是互引为知己。兼之两人都因不同理由怨恨谢安,嫉忌谢玄,情况愈演愈烈。   王国宝对谢安的不满,起因于谢安厌恶他的为人,不重用他,只肯让他做个并不清显的尚书郎。王国宝自命为出身于琅琊王氏名门望族的子弟,一直都想做清显的吏部郎,不能得偿所愿,遂对谢安怀恨在心,用尽一切方法打击谢家。今次南北之战,王国宝和司马道子均被排斥在抗敌军团之外,他们心中的怨愤,可以想见。   谢安心情沉重的举步登上主堂的石阶,一位贵妇从大门迎出,乍看似是三十岁人,细看则已青春不再,眼角满布掩不住的皱纹;但岁月虽不留情,仍可看出她年青时当具沉鱼落雁之色,一副美人坯子,神态端庄娴雅,一派大家闺秀的风范。   谢安愕然道:“道韫!竟是你来了。”   谢道韫是谢家最受外人推崇的才女,被称誉可与前古才女班捷妤、班昭、蔡文姬、左芬等先后辉映。她是谢安最疼爱的侄女,谢玄的姐姐。她也是嫁入王家,丈夫是当代书法大家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不过这桩婚姻并不渝快,谢安可从她每次回娘家时眉眼间的郁结觉察到,只是谢道韫从来不谈丈夫的事,他也弄不清楚问题出现在何处。   她清谈玄学的造诣,更是名闻江左。每次谢安见到她,心中都暗叹一句为何她不生作男儿,那谢家将更经得起风雨,不用只靠她弟弟谢玄独力撑持。   谢道韫趋前牵着谢安衣袖,移到门旁说话,道:“国宝把二叔闲置他的怨气,全发泄在娉婷身上,还──唉!让她在这里小住一段时间吧!”   谢安双目寒光一闪,沉声道:“那畜生是否敢对娉婷无礼?”   谢道韫苦笑道:“有二叔在,他尚未敢动手打人,不过却撕毁娉婷最心爱的剌绣,真令人担心。”   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若那畜生不亲自来向娉婷谢罪,休想我让娉婷回王家去。”   谢道韫沉默片刻,轻声道:“二叔可知圣上已批准运用国库,兴建弥勒寺,以迎接弥勒教的二弥勒竺不归,若不是苻秦大军南来,此事已拿出来在朝廷讨论如何进行了。”   谢安心头剧震,如翻起滔天巨浪。   南晋之主司马曜和亲弟司马道子兄弟二人笃信佛教,所建佛寺穷奢极侈,所亲昵者多是男女僧徒。   佛教传自天竺,从姓氏上说,僧侣的竺、支等几姓来自天竺和大月氏,属胡姓,中土汉人出家为僧,也因而改姓竺或支。他的方外好友支遁本身是陈留汉人,也改为姓支。   因君主的推崇,出家僧侣享有许多特权,在某种程度上等若高门大族外另一特权阶级,不但不用服兵役,又可逃避课税。寺院可拥有僧只户,为其耕田种菜;更有佛图户担负各种杂役。至于甚么白徒、养女,都是为高层的僧侣拥有奴婢而巧立的名目。还有更甚于高门大族者是沙门不须遵循俗家的规例,所谓一不拜父母,二不拜帝皇,此之谓也。   佛门愈趋兴盛,对国家的负担愈重,实为南晋的一大隐忧。   可是比起上来,都远不及新兴的弥勒教为祸的激烈深远。   弥勒教是佛教的一种异端,谢安本身对佛教的教义并无恶感,否则也不会和支遁交往密切,不过弥勒教却是另一回事。   原来在佛经对释迦佛陀的解说,释迦并不是唯一的佛,请“释迦前有六佛,释迦继六佛而成道,处今宾劫,将来则有弥勒佛,方继释迦而降世。”又说“释迦正法住世五百年,像法一千年,末法一万年。”而现在是“正法既没,像教陵夷”故释迦的时代已到了日薄西山之时,第八代弥勒即将应期出世。   北方僧人竺法庆,正是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创立弥勒教,自号“大活弥勒”,势力迅速扩张。竺不归则是弥勒教第二把交椅的人物,两人的武功均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佛门各系高手曾三次连手讨伐二人,均损兵折将而回,令弥勒教声威更盛,聚众日多。想不到现在竟与司马曜和司马道子搭上关系,令其势力伸延到南方,确是后患无穷,不知如何解决。谢安的震骇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道韫的声音在耳旁续道:“据凝之所说,司马道子的心腹越牙和菇千秋,正负责张罗兴建弥勒寺的费用与材料,此事是势在必行,令人担心。”   谢安深吸一口气,苦笑摇头,道:“此事待我与支遁商量过再说,现在让我先看看娉婷。唉!我这个苦命的女儿!”   ※※※   安玉晴神色平静地接过燕飞和刘裕默绘出来的玉图,一言不发的躲到最远的另一角落,细阅和比对地图去了。   坐在石阶的刘裕对安玉晴离开他的视线颇感不安,因她邪功秘技层出不穷,低声提醒两人道:“小心她会耍手段弄鬼。”   燕飞知他心中不满自己阻止他们杀死安玉晴,免她碍手碍脚,暗地一叹,道:“时间无多,今晚我们必须完成任务,然后再设法离开。”   拓跋珪往安玉晴隐没处的一排酒坛瞧去,咕哝道:“至少该把她弄昏过去,对吗?”   燕飞道:“我们若要脱身,还要借助她的小把戏呢。”   两人这才没再为此说话。   刘裕目光投往拓跋珪,肃容道:“拓跋兄目下和慕容垂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拓跋珪在刘裕旁坐下,压低声音道:“你可以当我是他的代表。今趟苻坚大军南来,动用骑兵二十七万,步兵六十余万,号称则为百万。其战斗主力只在骑兵,步兵则用于运输,以支持骑兵在前线作战。对苻坚来说,步兵充其量也只是辅助的兵种,此事不可不察,因关系到战争的成败。”   刘裕听得精神大振,明白拓跋珪在分析苻坚大军的兵力分布和结构。胡人一向擅长马战,远优于汉人,所以拓跋珪的话令人相信。忍不住问道:“拓跋兄这番话,是否来自慕容垂?”   拓跋珪微笑地瞥一眼刚蹲坐于两人身前的燕飞,点头道:“可以这么说,当然也加上我个人的见解。苻坚骑兵多为胡族的人,步兵为汉人。苻坚的布置是以苻融和慕容垂等步骑二十五万为前锋,以姚苌督益、梁诸州军作为后援。先锋军将兵分二路,苻融攻打寿阳,慕容垂攻打郧城。在两城陷落之际,苻坚的心腹氐族大将梁成会率五万精骑,屯驻洛涧,与寿阳相为呼应,以便大军渡过淝水。”   刘裕和燕飞听得面面相觑,洛涧在寿阳之东,是淮水下游的分支,洛涧于淮水分流处为洛口,若让苻坚驻重兵于此,与寿阳互相呼应,苻坚便可轻易渡过淝水,那时再兵分多路南下,攻城略地,直抵长江才再有天险阻隔,建康势危矣。   加上边荒集作为大后援的设置,可看出苻坚此次挥军南下,计划周详,绝非胡乱行事。   拓跋珪微笑道:“这五万骑兵是氐族的精锐,而事实上先锋军除慕容垂的三万鲜卑族骑兵外,其他骑军均为氐族本部的精锐,若梁成和荷融两军遭遇惨败,苻坚势将独力难支,纵使逃回北方,也将变得无所凭恃,后果不难想象。”   燕飞终于明白过来,拓跋珪和慕容垂果是高明,他们的目标是让南晋尽歼氐族军的精华,那即使苻坚返回北方,大秦国仍难逃土崩瓦解的命运。那时谁可成为北方新王,就要看谁的拳头够硬了。   刘裕勉强压下心中的震骇,他是知兵的人,更清楚谢玄借淝水抗敌的大计,可是若让苻坚把这样一支精兵部署于洛口,谢玄那时比对起来,兵力薄弱得可怜的北府兵,将变成腹背受敌,只能退回长江南岸,坐看敌人以风卷残云的气势,席卷江北诸镇,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看敌人何时渡江攻打建康。   不禁沉声道:“慕容垂在这样的情况下可以有甚么作为?”   托跋硅从容道:“他根本不用有甚么作为,而他的没有作为已足以令苻坚输掉这场仗,问题在你们南人是否懂得把握机会。慕容垂拔下郧城后,会留守该地,以防荆州桓氏,苻坚是不得不分慕容垂的精兵于此,怕的是桓冲从西面突袭。苻坚对桓冲的顾忌,远过于谢玄。”   接着唇角飘出一丝令人难明的笑意,淡淡道:“谢玄若真如传说般的高明,该清楚这一番话可以把整个形势逆转过来,只有速战,才可速胜。”   燕飞和刘裕同时暗呼厉害,他们当然不晓得事实上谢安早有此先见之明,不愧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主帅,谢玄亦深悉其中关键,所以立下要在敌人阵脚未稳之时,狠胜一仗的决心。   要知苻坚总兵力达九十万之众,行军缓慢,粮草辎重调配困难,所以定下大计,以精锐的骑兵主力,先攻陷寿阳和郧城,再屯驻洛口,建立前线坚强的固点,然后待大军齐集,即渡过淝水南下,在战略上无懈可击。而北府兵唯一可乘之机,是趁敌人劳师南来,兵力未齐集,人疲马乏的当儿,主动进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现在拓跋珪尽告氐秦苻军的策略,谢玄自可以占尽先机,作出针对性的反击。   此战苻坚若败,败的将是他的本部氐兵,慕容垂、姚苌等不但分亳无损,更可坐享其成。   刘裕断然道:“我要立即赶回去。”   燕飞同意点头,因与拓跋珪透露的珍贵情报相比,能否策动朱序重投南晋,已变得无关痛痒,只是锦上添花而矣。   当燕飞说出此意见时,拓跋珪却摇头道:“不!朱序会是非常重要的一着棋子。”   刘裕待要追问,异响从地面隐隐传来,二人同时一震,知道敌人开始对第一楼展开彻底的搜索。   虽明知此事必然发生,可是当发生在头顶时,三人的心也不由提至咽喉顶处,只能静候命运的判决。 第四章 因祸得福   “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大骂道:“我司马道子一世英雄,为何竟生出你这窝囊没用的蠢材?也不秤秤自己有多少斤两?竟敢和谢安争风吃醋。不要说他只是斩掉两个奴才的手,纵使他斩的是你的手我也无话可说。”   司马元显目含屈辱热泪,努力苦忍不让泪水流下来,只恨两行泪珠仍是不受控制的淌下,跪在坐于地席的司马道子身前,垂头不敢答话。   司马道子的琅玡王府在建库宫大司马门外,府内重楼迭阁。这天早朝后与心腹袁悦之、王国宝、越牙、菇千秋四人回府议事,于主堂商量的时候,司马元显自恃得宠,进来向乃父投诉昨晚在秦淮楼的事,岂知竟被司马道子骂个狗血淋头。   坐于右席的王国宝不免为元显帮腔道:“元显公子年纪尚幼,有时拿不准分寸,是情有可原。不过!嘿!所谓不看僧面看佛面,中书监虽是我岳丈,不过他今趟太过份哩!”   另一边的袁悦之也冷哼道:“也难怪他,现在忽然手握军政大权,忍不住露点颜色,照我看他是要向我们施下马威呢。”   司马道子却像听不到两人说话,也像看不到越牙和菇千秋两人点头表示同意,狠狠盯着仍不敢抬头只能暗中感激王、袁两人为他说好话的司马元显,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不自量力,自取其辱。我罚你十天之内不准踏出府门半步,给我好好练剑。滚!”   司马元显一脸委屈地离去后,司马道子摇头笑道:“哈!好一个谢安!好个宋悲风!”越牙低声试探道:“王爷是否打算就让此事不了了之?”   司马道子目光往越牙射去,淡淡道:“你说我该怎么办?现在苻秦大军南来,我们能否渡过难关仍是未知之数,皇兄亦不得不倚仗谢安,我可以拿他怎样?”   王国宝献计道:“我们至少可让皇上晓得此事,谢安甫得军权,便纵容恶仆,对元显公子丝毫不留余地,皇上得知后,对他岂无戒心?”   只听他直呼谢安之名,想出如此卑鄙毒计,可知他对谢安再无任何敬意亲情,恨之入骨,欲置诸于死地而甘心。   司马道子脸现犹豫之色。   袁悦之鉴貌辨色,已明其意道:“由于此事与王爷有关系,故不该由王爷向皇上说出来,若可由陈淑媛转述入皇上的龙耳,当更有说服力。”   包括司马道子在内,人人现出暧昧的笑容,王国宝的笑容却有点尴尬。   原来晋帝司马曜一向最宠爱的贵妃是陈淑媛,淑媛是贵妃的一种级别,乃最高级的贵妃。而陈淑媛的闺中密友,有“俏尼”之称的妙音尼姑,与王国宝有不可告人的关系,袁悦之这么说,等若教王国宝通过妙音支使陈淑媛向司马曜说谢安的坏话。知道王国宝与妙音关系的人并不多,恰好在座者均是知情之人,故笑得暧昧,王国宝则神情尴尬。   众人目光落在司马道子身上,看他的决定。   司马道子欣然道:“先就这么办。”   王国宝等明白过来,司马道子痛责司马元显,非是不想扳倒谢安,只是不能借此事向谢安挑惹,因时机并不适合,故把司马元显的报复之心压下去。   袁悦之轻叹一口气道:“据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皇上对陈淑媛的宠爱已大不如前,若非两位王子均为她所出,说不定皇上已把她打进冷宫,不屑一顾。”   晋帝司马曜本来的皇后王法慧,出身名门大族的太原王氏,十六岁被选入宫为后,岂知她竟有酗酒的恶习,性情又骄又妒悍,到二十一岁便一命呜呼。原名陈归女的陈淑媛是倡优陈广的女儿,生得花容月貌,能歌善舞,被选入宫作淑媛,更争气地为司马曜生下司马德宗和司马德文两个儿子,故尽得司马曜爱宠,不过却是体弱多病,难以天天陪司马曜尽情玩乐,一向沉溺酒色的司马曜当然不会满足,不断另寻新宠,对她的宠爱大不如前。   司马道子苦笑道:“皇上心意难测,这种事谁都没有法子。”   菇千秋道:“若我们能觅得个千娇百媚的绝色美人儿,又懂揣摸逢迎皇上的心意,兼肯听教听话,这方面也不是全无办法。”   司马道子精神一振道:“听千秋这么说,该是此女已有着落。”   菇千秋膝行而前,直近司马道子身旁,神秘兮兮的凑到他耳边说话。   司马道子听得脸上喜色不住转浓,最后拍几叹道:“千秋立即着手进行此事,谢安啊!此战不论成败,你都是时日无多,看你还能得意横行至何时?”   ※※※   铁镬坠地破裂的噪音从上面传下来,惊心动魄,显示秦兵正对第一楼展开彻底的搜索,连炉灶都不放过。   敌人这么快寻到这里来,实出乎他们意料之外,只恨他们毫无办法。如敌人是有心寸土不漏,找寻隐蔽的地库,他们将是无所遁形。   燕飞目光往安玉晴隐藏的角落投去,这美女也似乎像他们般认了命,没有任何动静。   上面倏地肃静,人声敛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刘裕的手已握上刀把,拓跋珪刚缓缓把背上双戟解下来,不论机会如何渺茫,他们也要尽力硬闯突围。   燕飞却又生出那种茫然不知身在何处,既熟悉又陌生的奇异感觉。眼前的一切,似乎与他没有任何关系,偏又像已被深深牵连。这种同为参与者和旁观客的情况,便如在梦境里的经历,周遭发生的事总在不真实与真实之间。   自亲娘去世后,他不时会有这种感觉。母亲的死亡,令他认识到死亡的绝对和残忍,而事实上每一个人出生后,便在等待死亡的来临,只能选择把其置诸脑后,彷如死亡并不存在。但终有一天,他也难免面对。纵然死亡可能是另一个生的开始?   “砰!砰!”   两下砖石碎裂的巨响,从上方传来,燕飞尚未完全清醒,拓跋珪已在他眼前弹起,往石阶抢上去,接着是刘裕。   时间像忽然放缓,他可以清楚看到他们动作的每一个细节,可是一时间既不知道他们行动的目的,更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   当两人先后窜上石阶,“轰”!另一记如雷贯耳,比先前真实迫切得多的,激响在石阶尽处爆发,沙石洒下。   燕飞蓦地惊醒过来,有若重返人世般掌握到眼前发生的事。   敌人正以铁锤一类的东西,捣毁上面第一楼膳房内的炉灶,包括地道入口的炉灶在内,如炉灶被毁,入口自然显露出来,他们将无侥幸。   燕飞朝上瞧去,见到拓跋珪竟置背脊和反手顶着入口,而刘裕亦挤到他一旁,依法而为,两人硬以背脊承受住入口塌下来的大幅小块砖石。燕飞见状,连忙冲上石头阶,探出双手,封挡沙石,三个人挤作一团。   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可行之计,是不让砖石滚下石阶,露出入口,由于有八个炉灶之多,敌人或会忽略过去。   砖石碎片不断塌崩在三人的背脊和手掌上,漏网的则滚下石阶,铁锤轰击石灶的声音不绝于耳,每一记都深深敲进三人的心坎里,使他们像置身一个似没有止境的噩梦中。唯一能做的只是尽力阻止灶底的“破碎”,但地面上的人声和锤击声,却已变得更迫近和清楚起来,令他们更感到敌人的接近和压力。   “轰”!   三人一头一脸都是灰尘,沙石直往脖子钻进去之时,轰击声终于停止。他们可以想象灶底已变成一地碎砖泥粉,其中一堆全仗他们以血肉承托,否则酒库就暴露在敌人眼下。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上方传下来道:“他们究竟躲在哪里?竟然不是在第一楼内,我们已搜遍每一寸地方,真奇怪!”   另一把粗豪的声音道:“我说不如放一把火把这座鬼楼烧掉,看看他们还可以躲在甚么地方?”   又另一人道:“照蒙逊看,集内或许另有逃离城集的地道,又或地下密室一类的东西,却肯定不在第一楼内。”   上方又沉默下去。   片晌后,一把声音平静地道:“若有秘道密室确令人头痛。烧掉第一楼根本于事无补,现在天王已抵集外,随时入集,更不宜烧得烈焰冲天,火屑飘扬。只要我们加强守卫岗哨,同时继续进行搜索。敌人千辛万苦的潜入边荒集,目的只有一个,就是不自量力的试图行刺天王,我们针对此点作出周详布量,他们还可以有甚么作为?”   三人虽不认识他的声音,不过听他发号施令的语气,可肯定是苻融无疑。   稍顿后苻融续道:“搜索敌人的行动交由国仁全权处理,所有闲杂人等,特别是四帮的人,一律不准入集。我们同时改变口令,凡不知口令者,均作敌人办。我现在要出集迎接天王,一切依既定计划进行。”   乞伏国仁道:“请苻帅赐示口令。”   口令乃军营内保安的惯用手法,以之分辨敌我,避免有人鱼目混珠的混进营地里来。   苻融道:“就是晋人无能,不堪一击吧!”   这两句话他是以氐语道出来,使下面一动也不敢动的三个人,明白到当苻坚进入边荒集后,留守的将全是氐族本部的兵员。   接着是敌人离去的声音。   地道的暗黑中,三人六目交投,暗叫侥幸,哪想得到因祸得福,反得悉敌人秘密的口令。   拓跋珪低声道:“木架!”   燕飞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只恨两手均没有闲着,托着两角的碎石残片,苦笑道:“只有请我们的安大小姐来帮忙了。”   ※※※   谢玄登上寿阳城墙,在胡彬和刘牢之陪侍下,观察形势。   淝水从北方流来,先注入淮水,再南行绕过寿阳城郭东北,在八公山和寿阳间往南而去,淮水横距城北半里许处。颖水由边荒集至淮水的一截河段,大致与淝水保持平行,两河相隔十多里,颖水汇入淮水处名颖口,淝水注入淮水处叫峡石,一在上游一在下游,分隔不到十里。   胡彬试探地道:“寿阳紧扼颖口,峡石三河交汇的要冲,只要寿阳一天保得住,敌人休想南下。”   谢玄的目光正巡视淝水的河段,峡石形势险要,多急滩乱石,出峡后水流转缓,特别是寿阳东北和八公山的一段河道,水浅而阔,清可见底,不用搭桥,人马也可涉水而过,只要老天爷不来一场大雨,苻秦军确可迅速渡河。可知苻秦挑这个初冬时节来犯,是经过深思熟虑。否则若是春夏多雨的季节,将大添变数。   刘牢之虽没有说话,谢玄可以猜到他事实上同意胡彬的看法,如此关键性的一座要塞,白白放弃实在可惜。   谢玄淡淡道:“苻坚号称其军有百万之众,胡将军有把握守得住寿阳吗?”   胡彬脸现激昂神色,道:“下属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要为玄帅死守寿阳,不让秦军南下。”   谢玄点头道:“好!不过今次我是要打场漂亮的胜仗,且要速战速决,而不是和敌人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攻防战。一旦寿阳变成孤城,能捱上十天已算不错,我们将变成完全被动,还要猜估敌人取那条路线南下。以我们薄弱的兵力,在这样的情况下,根本无法抵御苻坚,所以寿阳是不得不放弃。”   接着露出笑容,以肯定和充满信心的语调道:“可是当寿阳落进敌人手内,敌人将从无迹变作有迹,且失去主动之势,那时只要我们枕军八公山上,苻坚岂敢过淝水半步?”   胡彬担心地道:“苻坚乃知兵的人,主力大军虽沿颖水而来,渡淮攻打寿阳,可是必另外分兵于颖口上下游渡淮,互相呼应,到那时我们将变成腹背受敌,情势不妙。”   刘牢之点头道:“若我是苻坚,最少分出两军,一军在颖水上游渡淮,直迫大江,教桓大司马不敢妄动。另一军则在寿阳下游渡淮,进驻洛口,建设防御力强的营垒,与占领寿阳的主力大军互相呼应。”   谢玄笑意扩大,欣然道:“此正是胜败关键,敌人劳师远征而来,兼之自恃兵力十倍于我,生出轻敌之意,更估不到我们会主动进击,轻敌冒进,所以只要我们擅用奇兵,此仗胜算极高。”   胡彬和刘牢之,哪还不晓得谢玄已是成竹在胸,同声道:“玄帅请赐示!”   谢玄双目生辉,凝望淝水东岸的原野,沉声道:“我们必须十二个时辰监察淮水北岸的动静,其中尤以洛口为关键之处。只要敌人由此而来,我们可趁其阵脚未稳之际,以奇兵突袭。倘能破之,苻坚的主力大军将被迫留在淝水西岸,那时将是我们和苻坚打一场硬仗的好时机。”   刘牢之听得精神大振,道:“牢之愿领此军。”   谢玄摇头道:“我更需要你率领水师,于秦人渡淮后断绝他们的水路交通要道。”   刘牢之和胡彬点头应是。   一向以来,北方胡人善马战,南人善水战。在江河上交手,北方胡人没有一次不吃亏的。四年前胡人南犯,便因被截断水上粮道,大败而回,今次敌人虽增强十多倍,若以水师实力论仍是全无分别。   不论操船技术和战船的质素装备,南方都远超北方,江南更是天下最著名的造船之乡。刘牢之精于水战,有他主持,苻坚休想可随意从水道运载兵员,尤其在北府精锐水师的虎视眈眈之下。   谢玄道:“何谦正率师至此途上,胡将军可传我将令,着他精挑五千精锐,离队潜往洛口附近隐秘处,恭候敌人东线先锋军的来临。只要敌人现踪,由他自行决定,觑准时机,全力出击,不得有误。”   胡彬轰然应诺,领命去了。   谢玄哈哈一笑道:“好一个安叔,到现在我身处此地,方明白你老人家一句速战速胜,是多么有见地。”   听到谢安之名,刘牢之肃然起敬。   谢玄深情地巡视着这片即将变成南晋存亡关键的大好河山,温柔地道:“安叔!谢玄绝不会令你失望的。” 第五章 异端邪说   乌衣巷,谢府东院望淮阁。   谢安和支遁两人并肩凭栏,俯瞰下方缓缓注进大江的秦淮河。阳光漫天下,河水闪闪生辉,两岸房舍林立,风光明媚。   支遁听罢弥勒教的事,这位一向潇洒脱俗的高僧,脸现前所未见的凝重神色,默思好一会后,向谢安道:“谢兄对此有甚么打算?”   谢安苦笑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道韫把此事密告于我,正希望我可以及时阻止。现在唯一可行之法,是联同坦之一起进谏皇上,趁他仍倚赖我谢安的当儿,劝他打消主意。你远比我清楚弥勒教的来龙去脉,所以向你请教,看看可否从佛门本身的经论上,驳斥弥勒教的歪悖。”   支遁缓缓道:“这个要分两方面来说,就是弥勒佛本身和竺法庆这个人,而前者确有经论的根据,问题在竺法庆是否降世的新佛。”   谢安大感头痛,在这样的情况下,只要司马曜坚持竺法庆是弥勒新佛,他便没法从佛门本身的角度去否定他。   支遁轻叹一口气,缓道:“《长阿含经》有云:过去九十一劫有佛出世,名毗婆尸,人寿八万岁。复过去三十一劫,有佛出世,名尸弃,人寿七万岁。复过去有佛出世,名毗舍净,人寿六万岁,复过去此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楼孙,人寿五万岁。又贤劫中有佛出世,名拘那舍,人寿四万岁。又贤劫中又有佛出世,名迦叶,人寿二万岁。此即释迦前的六佛,释迦依此说,只是第七代佛而已。现在释迦已入灭度,弥勒新佛即将应运而生,在佛门本身,也有很多坚信不移的人。事实上佛寺前殿正中为天冠弥勒佛像,两旁为四大天王,这种布置显示弥勒将继释迦莅世,所以弥勒教在佛典经论内是有坚实的基础和论据。”   谢安道:“那竺法庆又是怎样的一个人?”   支遁答道:“他是弥勒教的倡始者,在北方高举‘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的旗帜,所谓新佛出世,即是弥勒降世,而他本人便是活弥勒,号召沙门信徒,以遂其称霸沙门的野心。”   谢安不解道:“你们佛门不乏通达禅定、武功高强之士,怎肯坐看此人势力大张,难道他真是弥勒降世,有通天彻地之能?”   支遁露出一丝苦涩无奈的神情,凝望一艘艘驶过的帆船,淡淡道:“沙门并不如你想象般团结,单言南北沙门,便有很大的分异,南方重义门,北方重禅定,各走极端。我们讲经的南方沙门,在‘不问讲经’的北方,会被严罚。所谓北重禅定,讲求止一切境界;南重智慧,慧者观也,分别因缘生灭。”   谢安听得眉头大皱,问道:“在我看来,两者均为修行的法径,其间并无冲突之处,且可定、慧双开,止、观变运,因何你却说成是严重的问题?”   支遁苦笑道:“这种事,外人是很难明白的,北方既重禅法,不以讲经为意,势必死守佛经本义,甚至不懂本义,只知坐禅诵经。若像我般向你阐述般若波罗蜜义,又或说,人人皆可顿悟成佛,在北方便要被打下十八层地狱。故在北方修佛是很困难的,一切依循死法和诸般繁复的诫律,令修行者对释迦逐渐厌倦,遂把希望寄托于新佛,令北方成为异端邪说的温床。”   谢安语重心长地道:“那北方需要的将是另一位支遁。”   支遁叹道:“诫律的进一步恶法,就是专制和阶级分明,在积久的权威之下,绝不容创新的看法,更容不下我这种人。在北方修佛,把人分作初根、中根和上根,初根只能修小乘,中根为中乘,上根修大乘。如此以固定的方法把修行的人区别,本身便是阶级之别。被打为下根的普通沙门当然不满,而竺法庆正是一个从低层沙门崛起的叛徒,他得到广大的支持,自有其过人本领,也不是没有理由的。”   谢安吁一口气道:“我终于明白哩!我还可以想象到利益上的理由,权力和财富,均因此集中到一小撮生活腐化,却终日以诫律榨压门下的高层僧侣手上,就像农奴主与农奴的关系,竺法庆则是一个成功的夺权者,所以能别树一帜,利用下层沙门的不满,建立弥勒教。”   支遁点头道:“情况大概如此,竺法庆自号大乘,自命新佛,倡说只有跟新佛走的人,才配称大乘。北方佛门的十戒法,他悉尽破之,本身便与尼惠晖结为夫妇,谓之破除淫戒。当北方佛门集结高僧,对他进行清剿,被他夫妇连手杀得伤亡惨重,他便以此为借口,霸灭寺舍,屠戮僧尼,焚烧经像,侈云新佛出世,除去旧魔。现在他的势力竟扩展来南方,南方佛门恐怕将劫数难逃。”   谢安的心直沉下去。   他心想,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人一方面沉迷酒色,生活穷奢极欲,另一方面则笃信佛教,两方面的行为互相矛盾,佛门中有道之士早有微言。现今惹来打破一切禁规教律的弥勒教,自是投两人所好,并有威胁佛门之意。只不知谁人在穿针引线,此事必须彻查。   支遁的声音续在他耳内响起道:“由于竺法庆夫妇和竺不归有大批沙门和民众支持,苻坚对他们亦不敢轻举妄动,怕激起汉胡间的民族矛盾,对南伐大大不利,更让竺法庆等肆无忌惮。竺法庆也是深懂权谋的人,因怕招当权者所忌,故只是逐渐蚕食北方佛门的势力财富,与政治划清界线,当然他的野心不止于此。”   谢安道:“佛门现时对他的武功评价如何?”   支遁答道:“若不论善恶,竺法庆实为佛门不世出的武学奇材,他不但集北方佛门武学大成,其自创的‘十住大乘功’更是未逢敌手,所以对他不论明攻暗杀,都落得铩羽而回,可见他武技的强横。至于竺不归,武功仅在竺法庆之下,与尼惠晖齐名。”   谢安仰望苍天,长长呼出一口气,平静地道:“只要我谢安一息尚存,定不教弥勒教得逞,大师可以放心。弥勒教之于佛教,类似太平、天师道之于道门,是必须制止的。”   ※※※   安玉晴是最后一个坐下来的,三男一女挤坐于短短七、八级的石阶,人人力尽筋疲,只懂喘息。   经过整个时辰的努力,出尽法宝,终于成功以拆下来的木架木柱加上酒坛,顶着出口榻下来的石灶残骸,不让砖石掉入地道,否则既露现出口,又惊动敌人。足足花大半个时辰后,以背与手托着塌下来灶块的拓跋珪和刘裕才能先后抽身,其中一动不能动的苦况,实不足为人道。   安玉晴挨着阶壁,瞟视坐在她下一级的燕飞一眼,娇喘细细地道:“这就是好人有好报,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应验。”   拓跋珪和刘裕相视苦笑,别人可能不明白安玉晴这句没头没脑的话,他两人却清楚安玉晴在讽刺他们对她生出恶心。他们是欲驳无从,因为事实上若非燕飞一力阻止,把她干掉,那谁来为他们的“脱身”出力。   拓跋珪看着安玉晴妩媚的眼神,顾左右而言他道:“想不到堵住一个两尺见方的出口,竟比建造长城还困难。”   安玉晴很想拂掉身上的尘屑,又知这会令三人消受她的一身尘屑,惟苦忍冲动,冷哼道:“好哩!这里现在是边荒集内最安全的地方,只可惜出口只能应用一次,你们有甚么打算。燕飞你来说,他们两个都靠不住。”   拓跋珪目光不由落在她身上,像首次发觉她的美丽般用神打量,他见尽美女,却少有遇上这么充满狠劲,永不言服,有时又像天真无邪的狡女。   安玉晴不屑地横他一眼,目光仍凝注着最接近他的燕飞。   燕飞嗅着她身体因过份疲累而散发出来健康幽香的气味,淡淡道:“姑娘身上还有多少颗迷烟弹可用呢?”   安玉晴颓然道:“只剩下两颗,若要硬闯突围,未抵集口,便要用完。唉!本姑娘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倒霉的。”   坐在最下级石阶的刘裕终回过气力来,他由于早前负伤,所以特别吃力。微笑道:“姑娘满意我们绘出来的地图吗?对姑娘是否有帮助呢?”   安玉睛皱皱可爱的小鼻子,向他扮个鬼脸,余怒未息地道:“再不关你的事,你最好把图像忘记,若敢告诉第四个人,我有机会便宰掉你。”   拓跋珪和刘裕均对她无法可施,她摆明直至离开藏酒库,都会坐在那里,那她便可以随时拆毁撑持的木柱,让碎石塌下,那时四人只好仓卒逃生。而因她拥有迷烟弹,突围逃走的机会自然大得多。   燕飞举手道:“本人燕飞于此立誓,绝不把地图的事以任何方法给第四人知道,否则必遭横死。”   安玉晴露出甜甜的笑容,看得三人眼前一亮,这才喜孜孜地道:“我都说你是最好的人啦!”   刘裕抗议道:“难道我是坏蛋吗?安大小姐也不想想,自己曾多少次对小弟立心不良,我只是有来有往而已!”   安玉晴含笑瞥他一眼,微耸香肩道:“有得那么多计较吗?嘻!好人啊!快学你的兄弟般立下毒誓好吗?”   刘裕见她的右脚紧贴其中一支关键木柱,只好也立下誓言,心中却恨得牙痒痒的,但又大感刺激有趣。   拓跋珪忽然明白燕飞因何无端端立下不泄露她小姐秘密的毒誓,皆因要断掉她杀人灭口的歪念头。要知安玉晴并不是善男信女,凭一己之力当然无法奈何他们三人,可是若借秦军之手,只要她伸脚一撑便成,由此亦可见燕飞思考的迅捷和触觉的灵锐。   想不到安玉晴这轻轻一着,立即把自己处于下风的形势扭转过来,还操控大局。   拓跋珪装作漫不经意地道:“这里太接近地面,我们不若到下面去说话,以免惊动我们的敌人。”   安玉晴伸个懒腰,尽展动人的线条,懒洋洋地道:“我要在这里休息,不想动半个指头,你们自己滚到下面去吧!休想本小姐奉陪。”   三人苦笑无言,清楚晓得她不会放弃目下优势的心意,不过也很难责怪她,谁教拓跋珪和刘裕早先有杀她之心。   安玉晴讶道:“你们的屁股黏往石阶吗?不是还有事情商量?快给我有那么远滚那么远,好好商量出逃亡的大计,入黑后,我们必须离开这个鬼地方。”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是无计可施。   刘裕首先苦笑着站起来,提醒她道:“你最好不要睡觉,否则在梦中想到逃走,伸脚一撑,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安玉晴欣然道:“何用对人家陈说利害呢?玉睛是识大体的人,你们又那么乖,人家会为你们着想的!快去办事!”   三人受威胁下无奈离开,避到窖中一角。   拓跋珪挨墙坐下,沉声道:“你们看她会否出卖我们?”   刘裕和燕飞先后在两列酒架间席地坐下,前者皱眉道:“希望她不会那么愚蠢,两颗烟雾弹,并不足够助她逃出边荒集。”   燕飞颓然道:“希望她在此事上没有说谎吧!此女满肚诡诈,恐怕对我们的毒誓仍不满意。”   拓跋珪道:“幸好尚有两个时辰才天黑,她若要害我们,怎也该待至天黑始有行动。”   刘裕稍微放心,点头同意,道:“现在我们既知悉秦军在集内用的口令,又有两套秦军的军服,可以怎样好好利用呢?”   拓跋珪道:“留在集内的将全是苻坚的亲兵,军服有别于其它秦兵,你的军服是否管用呢?”   刘裕欣然道:“这方面全无问题。”   燕飞沉吟道:“苻坚落脚处,不出边荒集六帮总坛的其中之一,又以氐帮和汉帮总坛可能性最大,前者因为同族的关系,后者则是六坛中最有规模的。”   拓跋珪断然道:“十有九成是汉帮总坛,苻坚既爱排场又贪舒服,必然挑最好的宅舍来落脚,而苻融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心意。”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那岂非说目前我们所处之地,守卫最森严。”   燕飞叹道:“理该如此。”因为第一楼是在汉帮势力范围内,而汉帮总坛则在东门旁,敌人于此区的防卫当然特别森严。   拓跋珪微笑道:“却也省去我们不少工夫,苻坚在处,朱序也该在附近。在苻坚诸将中,朱序最清楚南晋的情况,因此每当苻坚要拟定策略,必找朱序来问话。”   刘裕精神一振,道:“慕容垂是否也在附近?若我们联系上他,他会否帮上一把忙?”   拓跋珪摇头道:“你太不明白慕容垂,若我们这样去找他,他说不定会亲手把我们干掉,以免招苻坚怀疑,一切只能凭我们自己去想办法。”   刘裕沉默下去。   燕飞道:“你们两人扮作苻坚的亲兵,设法寻找朱序。由于我熟悉边荒集的情况,比你们更有把握避过敌人耳目。只要你们事成后溜到集外,再设法制造点混乱,牵引秦军的注意,我和安大小姐便可乘机借烟雾弹脱身。”   刘裕道:“我们或可强夺两套军服回来。”   拓跋珪摇头道:“你想也不要那么想。秦人巡兵和哨岗的军兵规定至少十人成组,即使你有本事同时制服十个人,不到片刻,定会被人发觉,那时我们将更寸步难行。”   燕飞笑道:“刘兄放心,我会有自保的方法。”   刘裕叹道:“既规定十人成组,我们两个人若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岂非立即教人识穿是冒充的?”   拓跋珪道:“只要我们冒充作苻坚的传讯兵,又懂得口令,便大有机会蒙混过关,这个险是不能不冒的。”   顿了顿斜眼兜着刘裕道:“刘兄思考缜密,不愧是北府兵将中出色的人才,若肯和我合作,当可在北方闯出一番新天地。”   刘裕愕然道:“你竟来招揽我,哈!现时你在北方仍是一事无成,而我们若此战大败苻坚。势将北伐有望,你道我会如何选择?”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心忖,如非在这样特别的情况下,休想两人合作起来。   拓跋珪好整以暇的油然道:“北伐?唉!你们的北伐根本没有希望。首先你们江南缺乏骡马,军运唯有走水路,水运如果不济,只有‘因粮于敌’一途,水运和‘因粮于敌’二者,有一个做不到,就难言北伐。其次是北方不论如何四分五裂,始终是北强南弱的形势,在资源上和户口方面,北方均占压倒性的优势。”   刘裕不服道:“拓跋兄之言,令人难以同意,说到底,南朝乃中原正统,是北方汉族人心归处,亦只有人心所向者,始可统一天下。”   拓跋珪哂道:“刘兄太不清楚北方的情况,自苻坚登位,大力推行汉化和民族混融的政策,胡汉之分已逐渐模糊。北方汉人并不向往腐朽透顶的南晋,有认庙不认神的观念,谁能定鼎嵩洛的中原之地,谁便是正统。否则苻坚的步军不会大部分为汉人。现在苻坚之失,在于民族的问题尚未能彻底解决,一旦解决,北方再无民族冲突的问题。北方潜在强有力的经济和武备力量,将可尽量发挥,岂是江左政权抵挡得住?”   刘裕正要反驳,出口处异响传来,接着是沙石滚下石阶的声音,三人立时魂飞魄散。 第六章 柳暗花明   谢玄、刘牢之和十多名亲兵,由淝水西岸策马横渡淝水,这段河道两岸是宽敞的河滩,水缓而浅,最深处只及马腹。   谢玄观察东岸,河滩尽处是八公山脚一片横亘的疏林,接着是往上耸延的八公山,形势雄浑磅礡,林木茂盛。   直抵东岸,谢玄仍是沉吟不语,到勒马回头,遥望隔开达二、三百步的西岸,沉声道:“若苻坚以精骑打头阵渡江,我们的兵力根本不足阻挡。”   刘牢之道:“这个容易,只要我们借八公山居高临下之势,设置坚强的垒寨,配以强弓劲箭,擂石滚木,可教苻坚难作寸进。”   谢玄摇头道:“这只能延阻苻坚数天,他不但可分兵沿淝水绕过八公山,更可以另觅南下的途径,改为攻打别的郡县。”   刘牢之倒抽一口凉气道:“玄帅竟是决意在淝水和苻坚一决雌雄。”   谢玄断然道:“这是唯一致胜之法,欺苻军长途跋涉,体力疲累,我们则养精蓄锐,来个以快打慢,速战速决。于战前,我们利用苻坚轻敌之心,以巧计多番惑敌,牵着苻坚的鼻子走,此战必可取胜。”   刘牢之低声问道:“敢问玄帅有何惑敌之法,让牢之去办。”   谢玄道:“当我们两支大军会合后,全体昼伏夜行的移师八公山内的峡石城,觑准时机,静待出击的命令。”   北府兵分作两路,一队由何谦率领,另一队由谢石和谢琰主持,从历阳开出,加上寿阳的兵力,总兵力达八万之众。扬州可能抽调的兵员,就是这么多,是守护建康的主力。故可以说,谢玄是孤注一掷,所以,必须与苻坚在一战上分出胜负,皆因众寡悬殊,江左政权根本无力进行一场旷日持久的大规模全面攻防战。这不但需要谢玄的勇气。更须谢安的威望和全力支持。谢玄现在能立马淝水东岸,全权指挥战事的进行,得来并不轻易。   谢玄又道:“我们千万不要在八公山加强任何防御,免致苻坚生出戒心,还要设法令苻坚以为我们前线的军队兵力薄弱,我要胡彬在适当时机,弃守寿阳,正是此意。”   刘牢之犹豫道:“可是恰如玄帅之言,淝水水浅,难成阻挡敌人的天险,纵使我们枕兵八公山,仍难阻胡马渡江,何况──唉!何况──”   谢玄闻言往他瞧来,淡然自若的接下去道:“何况我们缺乏战马,可用者不过万匹,对吗?”   刘牢之颓然无语,敌人骑军超过二十万之众,且均是善于骑射的精锐,若没有垒寨作防御,正面渡河与敌兵在河滩作冲击战,不论北府兵如何精良,也绝撑不了多久。   谢玄现出一个令人莫测其高深的笑容,轻描淡写地道:“牢之立即使人在峡石城内,秘密扎制数万个草木假人,为他们穿上军服,却不要贸然竖立起来,待我吩咐后,始可依计行事。”   刘牢之一怔答应。   谢玄双目射出无比的深情,缓缓巡视淝水,柔声道:“我谢玄是否能为安叔留下千古不灭的美名,就看苻坚是否如我所料般,取这段河道渡江,我会尽一切办法,令他这般去做。”   ※※※   “当!当!当!”   四门交汇处的巨型钟楼,敲得震天价响,震彻边荒集的上空,轰传大街小巷,更从破开的入口传进酒库来,变成贯入三人耳鼓回荡不休的鸣声,把沙石酒坛坠下石阶的噪音完全掩盖过去。   一时间,三人仍有点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六目交投,面面相觑。   直至钟声由急转缓,只余下一下一下直敲进人心坎的缓响,拓跋珪一震道:“是欢迎苻坚入城的鸣钟仪礼。”说罢从地上弹起来,掠过左右尽是美酒的窄巷,往出口处扑去。   刘裕和燕飞醒觉过来,慌忙追随。   出口石阶满布木块砖石破坛,酒香四逸,直滚入酒库里来,他们绞尽脑汁,精心设计的撑架,尸骨离散地展布于碎砖残垣之上,被狠心欲置他们于死地的妖女一举破坏。   拓跋珪没有停留的掠上石阶,消没在出口之外,当燕刘两人随之来到出口所在第一楼的大膳房,钟声刚好停下来,余音仍萦绕三人耳朵的小空间内。   拓跋珪手持双戟,正在其中一扇窗旁往外窥视,黄昏的夕阳从西面的窗子懒洋洋地洒进来,膳房外的天地宁静得异乎寻常,北门处隐隐传来马蹄声。   蓦地“天王万岁”的呼喊声在北门处响起来,潮水般波动起伏。   刘裕闪往敞开的大门旁,往第一楼的方向观看。   膳房内,除遍地炉灶锅子的残骸和杂物外,四壁完好如初,燕飞小心翼翼的以免弄出任何声音,移往北窗,朝外瞧去,第一楼的后院静悄悄的,既不见敌人,安妖女也芳踪杳然。   拓跋珪摇头哑然失笑道:“这叫不幸中的大幸,安妖女想害我们,反给我们弄清楚外面的形势,可见我们鸿福齐天,命不该绝。”   刘裕恨得牙痒痒道:“她现在仍可以陷害我们,只要朝我们这里掷几块石头,定可惊动敌人。”   燕飞朝他问道:“楼内有人吗?”   刘裕答道:“楼下没有人,楼上则肯定有。”   由于有呼喊声掩护,三人只要低声说话,不虞被人听到。   拓跋珪迅速移动,从每一扇窗往外窥看,最后移到刘裕的另一边,而燕飞亦来到刘裕身旁,沉声道:“照我猜想当安妖女冲出石阶,刚是钟声敲响的一刻。她会误以为给敌人发现踪影。故鸣钟示警。一时情急下不顾一切遁出后门,躲往远处,到此时她纵明白过来,已坐失再害我们的良机,只好徒叹奈何,除非她敢冒险潜回来。”   蹄声响起,一队巡骑在后院墙外的长巷缓驰而过,三人虽明知敌人看不到自己,仍不由蹲低下来,好像如此会安全一点那样子。   巡兵去后,呼喊声渐敛。   拓跋珪压低声音道:“我本以为那妮子对我们的飞兄弟有好感,不会出卖我们,岂知妖女就是妖女,本性难移,若给我逮着她,我会教她后悔做人。”   燕飞知道他睚眦必报的性格,更清楚他的心狠手辣,不过安玉晴确是不值得同情,暗叹不语。   三人逃过一劫的心情仍未平复过来,感觉于刺激中另带点欣兴。   拓跋珪向刘裕道:“你的伤势如何?”   刘裕道:“已好得八、九成。我不论伤得如何严重,总能出乎所有人料外的迅速复元。”   燕飞讶道:“刘兄的体质肯定异乎常人。”   拓跋珪道:“快天黑哩!我们要立即决定如何行动。”   刘裕道:“我们要共进共退,一是全体离开,一是全体留下来。”   拓跋珪赞道:“好汉子!”   燕飞摇头道:“军服只得两套,如何可共进退呢?你们先换上军服吧!”   外面的光线暗沉下来,颇有点苍凉荒寒之意。这再不是燕飞习惯了的边荒集,毁灭性的战争风暴正在酝酿待发。   拓跋珪道:“好吧!我们扮成秦兵,再随机应变,设法掩护燕飞。”   刘裕默思片刻,终于同意,道:“包袱留在里面,我们到下面去更衣,燕兄在这里把风如何?”   燕飞点头同意,待两人钻入地道,守在门旁。   “唉!”   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一年来平静的生活,忽然化为乌有。   正思忖间,皮靴踏地的声音从第一楼大门外轰然响起来,燕飞骇然下探头一看,立即心中大叫不好,一队近二十人的秦兵,竟朝向第一楼来。   其中一个带头的以氐语吩咐手下道:“给我仔细搜查,天王立即要来哩!”   燕飞更是大惊失色,人急智生下往后退开,从地上捡起一只只破了一个缺口的大铁镬,跃进地道去,再以铁镬封着出口。   正在石阶下处穿上秦兵军服的拓跋珪和刘裕停止动作,呆若木鸡地瞧着他。   三人只有耳朵仍在正常操作,听着地面上的足音,只能希望老天爷有始有终,好好地保佑他们。   ※※※   建康城,乌衣巷谢府忘官轩内。   谢安和谢道韫坐在一角,点燃一炉上等檀香,喝茶说话。   谢安已多年没有和谢道韫这般促膝交谈,自她嫁入王家,他们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只有在喜庆节日,才有欢聚的机会,不过在那种场合,说的只是家常闲话,难作深谈。   每次见到自己这个才气横逸的侄女,总感到她心事重重。他有点怕去问她,亦有不知从何问起,知道又如何的无奈感觉!   今天终忍不住道:“凝之对你好吗?”   谢道韫垂首避开他的眼光,轻轻道:“还算不错吧!”   谢安知道她不愿说出来,暗叹一口气,道:“有关弥勒教的事该是非常秘密,我便没有收到半点风声,凝之如何知悉此事。”   谢道韫轻轻道:“他是从国宝处听来的,二叔竟不知国宝曾三次到洛阳去见竺法庆吗?”   谢安苦笑摇头,暗下决心,即使王坦之亲来说项,他也不让女儿回到王家。王国宝此子已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若非看在翁婿仅余的一点情份,纵使有司马道子维护他,谢安亦会使尽一切手段,把他除去。   沉声道:“凝之一向与国宝关系不错,因何会把此事告诉你呢?他难道不怕道韫向我揭露吗?”   谢道韫现出苦涩的表情,垂首轻声道:“他正是要道韫转告知二叔,好阻挠弥勒教的魔掌伸进建康来。照他的观察和试探,国宝已成为竺法庆的传人,这方面的事情国宝藏得密密实实的,除凝之外再无人晓得。唉!有皇上和琅琊王在后面撑他的腰,纵使有人知道又如何呢?”   谢安讶道:“想不到凝之有此识见和勇气。”   谢道韫一脸不屑之色,叹道:“二叔太高估他哩!唉!竟没有人告诉你他笃信天师道吗?每天他除写字外,便是画符箓念咒语。对他来说,佛教是魔道,而弥勒教更是魔道中的魔道。”   谢安听得目瞪口呆,终于明白谢道韫自嫁入王家后郁郁不乐的原因。侨寓江左的高门大族,不但生活腐化,连精神也不能幸免,南晋还有甚么希望呢?   ※※※   三人呼吸摒止的听着上方地面上的动静,由于只是一镬之隔,纷乱的足音固是听得一清二楚,连敌人的呼吸声也清晰可闻。   他们打定主意,只要镬子被移开,立即全力出手,硬闯突围。   谁猜得到苻坚在长途跋涉后,仍有兴致到第一楼来,燕飞更为他不能尝到庞义的那手小菜和雪涧香而感到惋惜。   几可肯定上面的是苻融方面的人,皆因没有人为膳房的现状惊讶,因苻融的人早来搜索过,换了是刚来甫到的苻坚亲兵,不大吃一惊才怪。   当上面大部分人均穿过后门到后院查察,两对靴子踏着破瓦废铁的声音响起,逐渐接近出口。   “当!”   一只镬子被掀翻的噪响利箭穿心般射入三人耳内,三颗心直提至咽喉,幸好被掀翻的不是他们头顶那只镬子。   其中一人以氐语喝道:“不要踢得砰砰砰的,教人心烦气躁。”   掀起镬子秦兵狠狠道:“我们都不是铁打的,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今晚──”   另一人打断他道:“天王的人比我们更辛苦,听说他们已两天没合过眼睛。走吧!这里有甚么好搜的。”   足音转往后院去。   三人同时舒一口大气,离开石阶,到一角去说话。   拓跋珪低声道:“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苻坚和苻融的人个个力尽筋疲,警觉性大幅减弱,倘若我们能善用两方人马互不认识的关系,有很大机会蒙混过关。”   刘裕精神一振道:“如何利用?”   拓跋珪道:“苻坚和苻融的亲兵团各有统属,相互间并不熟悉。现在摆明负责守卫第一楼外围的是苻融的人,苻坚的亲兵自该守在楼内,所以只要我们扮作是苻坚的人,走出楼外便可通行无阻,唯一的问题是必须夺得另一套军服。”   刘裕点头称善,道:“这个可以随机应变,尽量想法子。只要摸入苻坚的人休息的地方,要多少套便有多少套。”   燕飞道:“你们去吧!我留在这里,听听苻坚有甚么话说。”   两人愕然以对。   燕飞微笑道:“随我来!”   领两人沿墙而行,忽然从木架子取下一坛酒,道:“看!”   一根粗若儿臂的铜管子,从墙壁伸出来,尾端处还套着另一截铜管,拉出来可把管子延长,方便贴耳窃听。此时铜管末端被布包着。   两人明白过来,这种设施并非异常,乃地库密室监听地面动静的惯用布置。这类地方当然是要来避祸或收藏贵重物品之用,有了监听地面的工具,可在敌人离开后安然走出去,不致隔绝消息,而对上面的情况一无所知。只不过两人没想过这酒库也如此“设备齐全”。   燕飞解释道:“这根铜管子分别通往下层和上层正中的位置,藏在主木柱内,设计非常巧妙,自第一楼开张以来,从没有外人察觉。高彦那小子便爱在这里偷听人说话,不过是要付费的。每趟二十钱。”   刘裕哑然失笑,荒人行事,确与其它地方不同。   拓跋珪赞叹道:“庞义这个人真不简单。”   燕飞点头道:“他虽是武技平平,可是却周身法宝,第一楼就是他一手一脚建造出来的,选材采木均一手包办。”   刘裕道:“让我听听看。”   拓跋珪一把抓住他,道:“苻坚尚未到,有甚么好听的,正事要紧。”   再向燕飞道:“如一切顺利,我们可在半个时辰内回来,记着勿要喝酒。”   燕飞苦笑道:“喝两口不打紧吧!”   拓跋珪凑到他耳旁警告道:“若你扮作秦人,却是满口喷鼻的酒香,你想想后果如何。嘿!记着半口酒也不可以喝。”   说罢扯着刘裕去了。 第七章 鱼目混珠   刘裕和拓跋珪两人蹲在石阶尽处,瞧着被铁锅掩盖的出口,听着上方敌人的呼吸声。   事实上他们早猜到会遇上这种情况,试问刺客既然随时会出现,在苻坚到处,保安必是一等一的严密,膳房是进入后院必经之路,怎会没有秦兵把守?   刘裕两眼上望,耳语道:“只有四个人,还非常疲倦,呼吸重浊,至少有一个人在打瞌睡。”   拓跋珪垂头思索,闭上眼睛道:“通往第一楼和后院的两扇门都是关闭的,以免尘屑给风刮进楼内,所以风声与刚才不同。”   刘裕仍瞪着锅子,似欲透视地面上的玄机,道:“你猜守卫是那方面的人呢?”   拓跋珪道:“很大可能是苻坚的人,否则不致倦至打瞌睡,且膳房属第一楼内部,理该由苻坚的亲随负责保安,楼外则是苻融的人。”   刘裕道:“两个守前门,另两个把守后门,你猜若他们骤然见到两个兄弟从地道钻出来,又低呼军令,会有甚么反应?”   拓跋珪摇头道:“苻坚的亲随,无一不是千中挑一的高手,凭我们三人之力,又要逐一钻出去,绝没有可能无声无息下制服他们。”   忽然衣衫擦地的声音从上面传下来。   拓跋珪双目瞪开,精芒闪射,刘裕刚往他瞧来,目光相触,两人均生出异样的感觉,似倏地在此刻更深入的了解对方,看出对方在逆境中奋斗不懈、坚毅不拔的斗志。   刘裕道:“有人坐下来!”   接着是另三人坐下的声息,有人还舒适地长吁一口气,咕哝两句,不过却没有人答话。   拓跋珪道:“这么看!在苻坚离开前,第一楼内苻坚的人不会到膳房来,苻融的人更不会进来,否则怎敢在值勤时偷懒。”   刘裕深吸─口气道:“我希望听到打呼的仙乐。”   拓跋珪微笑道:“这种情况一开始了便难以控制,很快可如你所愿,我去通知燕飞一声。”   说罢小心翼翼避免脚下弄出任何噪响的走下石阶去也。   ※※※   苻坚此时代替了燕飞,坐在二楼临街平台的大木桌旁,面对通往东门的大街默默喝着侍卫奉上的羊奶茶。听着垂手恭立一旁的苻融报告边荒集刻下的情况,与及从淮水前线传回来的情报。   长街守卫森严,所见民舍高处均有人放哨,一队巡骑正驰出东门,边荒集一派刁斗森严的肃杀气氛。   苻坚心中思潮起伏,想起自己的过去,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自进入边荒集后,他清楚掌握到自己的霸业到达最关键的时刻,任何一个决定,都可以影响到天下未来的命运,所以他必须找个好地方,静心思索。   本来大秦的皇帝,仍未轮得到他,其父苻雄是大秦之主苻健的丞相,战死于桓温北伐的一场战役中,他遂子袭父职,被封为东海王。   苻健死后,苻生继位,此人勇武盖世,却是残暴不仁,尤过桀纣,以致群臣上下不满,众叛亲离。他苻坚则自幼聪颖过人,博学多才,精通汉籍典章,胸怀大志,遂成人心所向。   终于有一天他趁苻生大醉,杀入中宫,把苻生斩杀,继而登上帝位,号为大秦天王。   在他即位之初,由于苻生无道,民生凋敝,权臣豪族,更是横行霸道,在这百废待举的时刻,他破格起用汉人王猛,推行“治乱邦以法”的基本国策,不理任何人的反对,全力撑王猛的腰,甚至在一年内五次对王猛加官晋爵,令王猛能放手而为,即使是氐族权贵,也绝不留手,建立起一个清廉有为的政权,达到“百察震肃,豪石屏气,路不拾遗,风化大行”的鼎盛局面。   他一生人的成就,全赖一意孤行,独排众议而来。而他今次南伐,也是在这种心态下作的决定,而一旦决定下来的事,他永远不会改变。   苻融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据探子回报,寿阳并没有加强防御工事,令人奇怪。”   苻坚从沉思中回过头来,细想片刻,忽然哈哈─笑,道:“道理很简单,晋人因兵力薄弱,知道根本守不住寿阳,所以不作无谓的事,免浪费人力物力。”   苻融皱眉道:“只怕其中有诈。”   苻坚往他瞧去,淡淡道:“你来告诉我,晋人凭甚么可固守寿阳?另一城池峡石在八公山内,又被淝水隔开,寿阳只是一座孤城,假若我们昼夜不停的猛攻,它可以坚守得多久?”   苻融为之语塞,他最明白苻坚的性格,一旦形成某一想法,没有人能改变他。   苻坚目光投往长街下,沉声道:“建康方面有甚么动静?”   苻融答道:“司马曜授命谢安全权主理,谢安则以谢石为主帅,谢玄、谢琰为副将,在建康附近的国陵和历阳集结北府兵,看来是要北上迎战我军,所以我才觉得他们若放弃寿阳,是没有道理的。”   苻坚讶然默思片刻,点头道:“确是有点古怪,胡彬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给我传朱序来!”   ※※※   刘裕和拓跋珪苦候多时,仍只有一人发出鼾声,教两人不敢冒险。   刘裕想起出口被破前的话题,凑近拓跋珪低声道:“现在我已掌握到有关氐秦大军的精确情报,找到朱序与否已变得无关重要,既然如此,我们何用冒险,待会抢到军服,扮作苻坚麾下最霸道的亲兵,岂非可已凭口令扬长而去。”   拓跋珪以带点嘲弄的神色瞧着他道:“刘兄敢否把谢玄着你送交朱序的书信拆开看个究竟。”   刘裕深切感觉看与拓跋珪之间既是并肩奋斗的战友,又隐含竞争的敌意的奇异关系,轻舒一口气道:“你是说信内另有密计。”   拓跋珪讶道:“你的脑筋转动得很快,南方自谢玄当上北府兵的统帅后,战无不胜,由此可见他智勇双全。他这样让你千辛万苦送一封信给朱序,其中当然有至关紧要的事,且不容朱序拒绝。若就表面的情况去想,我也认为朱序难有大作为,可是谢玄乃非常人,自有非常手段,所以我仍认为必须把此信送到朱序手上去。”   接着哑然笑道:“看来我对谢玄比你对他更有信心。”   刘裕被他嘲弄得尴尬起来,心中有气,偏又不能发作,苦笑道:“好吧!一切依你之言。”   拓跋珪忽然探手抓着他肩头,低声道:“坦白告诉你:我本来并不太看好谢玄,直至从你处知悉谢玄独排众议的弃守寿阳,立即改变观感,对他充满信心。若换过不是谢玄而是南晋任何一将主事,你道会是怎么的一番情况?”   刘裕感觉着他长而有力的手指,心中暗懔。拓跋珪看得极准,当晋人听到氐秦人军南下的消息,军中确有两种意见。一是据长江天险固守以建康为中心的城池,另一是死守寿阳,不教氐秦大军渡淮南下。而谢玄的战略是在两种意见之外,令人莫测其高深。刘裕是晋人将领中有限几个才智足以相比谢玄的人,知道谢玄用的是使敌人“不知其所攻”的策略,而拓跋珪这个外族人,只凭谢玄弃守寿阳,便看出谢玄的高明,可见拓跋珪确具过人的才智。   拓跋珪续道:“秦人善马战,骑兵最厉害是斥堠尖兵的运用,若让他们有广阔的原野发挥,北府兵岂是敌手?只有让他们陷身河湖山林交汇之地,你们才有胜望。”   斥堠是观风辨势的探子,胡人马术精湛,来去如风,可对远距离的敌人观察得了如指掌,且由于调动灵活,随时可以奇兵突袭敌手,一旦让他们在广阔的原野纵横自如,南人将只余坚守各城一途,遂陷于被逐个击破的厄运。而寿阳位处淮水、淝水等诸水交汇处,秦军攻陷寿阳后将从无迹变为有迹,骑兵的灵活性势将大幅减弱,所以拓跋珪的话是一语中的。   刘裕不得不道:“拓跋兄所言甚是。”同时想到,拓跋珪唯一的缺点,或许是他的骄傲自负和爱把人压服。   蓦地上方传来启门声。   两人给吓了一跳,听着上方四名守兵慌忙起立,他们则心中淌血,这么一来守兵们怎会再乖乖入睡。   有人在上面以氐语道:“我甚么也看不见,哈!”   接着是通往后院那道门打开的声音,那人直出后院,嚷道:“备马!”   刘裕和拓跋珪面面相觑之际,燕飞现身石阶尽处,走上来听着两道门先后重新关上,轻轻道:“我晓得朱序落脚的地方啦!”   ※※※   谢安傲立船头,宋悲风垂手侍立在他身后梢侧处,河风吹来,两人衣袂飘扬,猎猎作响。   同样是秦淮河,同样是往访秦淮楼,他的心情比昨夜更要低落沉重。国家兴亡的重担子早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可是随着战胜或战败而来的变局更使他深感不胜负荷。   他很想找王坦之,直告他儿子的恶行,却晓得如此做非常不智。王坦之是称职的大臣,但生性护短,永远把家族的荣耀放在第一位。且最要命的是他顾忌谢玄,怕谢玄成为另一个桓温。谢安以谢石为主帅,正是有不得已的苦衷。而他拒绝王国宝参战,肯定惹起王坦之的不快和猜疑,若还向他陈说他儿子的长短,只会加深两大家族的裂痕,所以弥勒教的事必须谨慎的去处理。   谢安暗叹一口气,平静地道:“江海流是否在建康?”   宋悲风心中一震,江海流在南方是踩踩脚可令江左震动的人物。他本身武功高强不在话下,但令人敬畏的是他大江帮龙头老大的地位。   江海流崛起于桓温当权的时代,创立大江帮,手下儿郎过万,于长江两岸城镇遍设分舵,专做盐货买卖,获利甚丰,亦使大江帮势力不住膨胀。由于有桓温在背后撑他的腰,他对桓家也是忠心不二。且江海流做人面面俱圆,所以大江帮稳如泰山,即使南晋朝廷也要给足他面子。   当年桓温病死,司马曜仍不敢削桓家的兵权,其中一个主因便是江海流站在桓家的一边。到桓冲成为桓家的当家,由于桓冲支持朝廷,大江帮遂和朝廷相安无事,且纳足粮税,反成为压抑南方本土豪强势力的一股主力。   谢安一向与江海流保持距离,以免招朝廷和桓家的猜疑,现在忽然问起他来,显示情况异常。   宋悲风答道:“江龙头一向行踪诡秘,不过他若在建康,定会闻召来见安爷,安爷是不是要悲风为你传话?”   谢安点头道:“若他身在建康,我今晚在秦淮楼见他。”   ※※※   三人退下石阶对话。   燕飞解释道:“苻坚现在心血来潮,要召朱序来询问寿阳的情况,苻融使人到西门大街的西苑召朱序来见,我们可待至朱序见过苻坚,返回西苑后,再后,再由刘兄潜进去把密函交给他。”接着说清楚西苑的位置。   两人心中叫妙,只要他们先一步在西苑恭候朱序回来,可轻易摸清楚他歇息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的联系上他,这当然指的是朱序“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合作下,否则若朱序算计他们,三人将吃不完兜着走。   拓跋珪道:“只要我们能学刚才那家伙般从后门走到后院,大喝一声备马,该可以过关,问题是怎样办得到?”   刘裕道:“另一个较稳妥的方法,是待苻坚离开后,我们方才离开。唉!不过这并不合情理。”   拓跋珪点头道:“对!你说的是废话。”   要知即使苻坚率亲兵离开,第一楼外仍是岗哨关卡重重,忽然再钻出两个“亲兵”,即使懂喊军令,不惹人怀疑才怪。   燕飞道:“你们听!”   两人功贯双耳,出口处隐隐传来鼻鼾声。   拓跋珪喜道:“该是两个人的鼻鼾音。”   燕飞断然道:“不冒点险是不行的,趁上面四名守卫在半昏迷或入睡的良机,我们偷出去,把他们制服,最好是以点穴手法,于他们神志不清楚的时候,令他们昏睡过去,那即使他们清醒过来,亦只会以为自己熬不住睡过去了。”   刘裕皱眉道:“那你怎么办?”   拓跋珪正凝神倾听,笑道:“第三个人也捱不住睡着哩!或者我们根本不用弄手脚。”   燕飞道:“你们从后门大模大样走出去,设法吸引后院卫士的注意力,我从侧窗潜出,利用树木的掩护离开,稍后到西苑会你们。”   刘裕担心地道:“你有把握吗?”   燕飞苦笑道:“所以我说要冒点险,不过安大姐既可办到,现在守卫虽然大幅增强,可是由于他们没有想过敌人会从第一楼偷出去,兼之人人疲倦欲死,我有八、九成的把握可以过关。”   刘裕忽然记起像被三人遗忘了的安玉晴,想道:“安妖女确有点本事,不知她躲到哪里去了呢?”   拓跋珪狠狠道:“最好她给乞伏国仁逮着,那时当会后悔出卖我们。”   可是在隐隐中,他又知自己并不真的希望安玉晴落到敌人手上,感觉颇为古怪矛盾。   燕飞带头往石阶走去,拾级而上,第四个人的抽鼻鼾声终于响起来,与其他三人的鼾声交织合奏。   燕飞轻轻托起铁镬,探头一看,只见四名苻坚的亲兵成双成对的分别倚坐膳房前后门,闭目熟睡,兵器放到地上,情况教人发噱。   燕飞知时机难得,由于四兵均是受过最严格训练的精兵,即使睡着仍有很高的警觉性,略有异动,随时会惊醒过来,便把心一横,就那么托着镬子从出口轻轻跃起。   分插在前后门的两个火炬熊熊燃烧,照亮一地破泥碎石的膳房。   通往第一楼那扇门其中一名秦兵微震一下,接着眼皮子颤动,停止打鼾,立即便要睁眼醒过来。   燕飞大叫不妙,人急智生,把镬子抛高,横掠而去,一指点在那人眉心处,那人应指侧倒,昏迷过去。   后上的刘裕一把接着跌下来的镬子,心呼好险的从出口跃出来,接着是拓跋珪,三名秦兵仍酣睡不休。   当刘裕把镬子无声无息的重放在出口上,一切回复原状,三人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至少成功过了第一关。   燕飞向两人打出手势。   两人点头表示明白,燕飞会在这里监视其他三人,保证不会因有人惊醒过来而弄出乱子。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整理身上与膳房四兵没有任何分别的军服,小心翼翼打开后门,与刘裕昂然举步走出去。   燕飞轻轻为他们关上后门。 第八章 完成任务   江海流在亲信高手席敬和胡叫天左右陪傍下,踏进秦淮楼,一袭青衣长衫,神态从容,一派大帮大会龙头老大的领袖风范,并没有携带他名震长江的“亡命枪”。   在九品高手榜上,他是唯一入榜的本土南人,名列第三,仅在谢玄和司马道子之后。江海流今年刚过四十,体型硕长,脸庞瘦削,难得露出笑容。   他的招牌标志是把花斑的头发整齐地梳向脑后,再编成一条直垂过背心的长辫子。高高的额头微微隆起,鹰钩鼻上那对眼睛开合间精芒电闪,使人感到他城府深沉,不怒而威,精明多智。   事实上他的天下的确是打回来的,大江乃南方政经的命脉,大小帮会林立,处处山头势力,若他没有点斤两,怎能一手把大江帮变成独霸长江的大帮会。现在除两湖帮外,其他帮会只能看他的脸色做人行事。而两湖帮的势力范围则以洞庭、鄱阳两湖为主,大家河水不犯井水。   谢安因何事忽然召他来见,他直到此刻仍摸不着头脑。   跨过门坎,等候多时的宋悲风迎上来道:“安公在雨坪台恭候龙头大驾,让悲风引路。”   江海流轻挽着宋悲风朝雨坪台方向走去,秦淮楼的护院大汉人人肃立鞠躬致礼,大气也不敢透半口,可见江海流在建康的威势。   江海流亲切地道:“听说悲风昨晚重创司马元显那畜生的手下,悲风做得很好,若因此惹起什么麻烦,不用惊动安公,即管来找我。”   宋悲风暗懔江海流消息的灵通,却丝毫不惊异江海流对司马元显的仇视。桓家一向与司马道子不和,江海流既属桓家的派系,当然希望谢安与司马道子加深嫌隙。   宋悲风道:“怎敢劳烦江龙头。”   江海流哈哈一笑,放开他的手,负手欣然道:“大家是自家人,悲风不用客气。”   四人穿过两旁美景层出不穷,依河岸而建迂回曲折的长廊,抵达雨坪台下层小厅。   江海流向手下席敬和胡叫天道:“你们在这里等候。”   宋悲风移到登楼的木阶旁,作出请江海流登上上层的手势,江海流欣然一笑,油然抬级登阶,心中正嘀咕能否顺道一睹纪千千艳绝人寰的美色,谢安的背影已映入眼帘,这位名著天下的超卓人物孤身一人,正凭栏观赏秦淮河的美景。   谢安没有回头,柔声道:“海流到我身旁来。”   江海流加快脚步,来到露台上谢安身后稍侧处,恭敬施礼,道:“安公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江海流即使拼却一命,也要为安公办妥。”   谢安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江海流说的虽然是江湖上的场面话,却不无真诚之意。皆因目前江海流的命运已和他挂上钩,若让苻坚统一江南,在北方势力最大的黄河帮将会把式力扩展到长江,那时江海流将无立锥之地。所以苻坚南来,迫得南方当权和在野的各种势力为共同利益团结一致,不过这情况是短暂的,当雨过天晴,一个新的形势将会出现,其变化将是没有人能预料得到。   以帮会与教派论,天下最著名者莫过于三帮四教。三帮是黄河帮、大江帮和两湖帮;四教是太乙教、天师道、弥勒教和秘不可测的逍遥教,代表着天下民间七股最强大的势力,互相倾轧,争取地盘,扩充势力。   谢安淡淡道:“文清好吗?”   江海流现出难得一见的祥和喜色,欣然叹道:“难得安公垂注,文清除愈来愈刁蛮外,其他还算可以。”   江文清是江海流的独生女,今年才十九岁,生得沉鱼落雁之容,聪慧出众,武功得江海流真传,极得江海流宠爱。   谢安忽然轻叹一口气,道:“我今天邀海流来,确有一至关紧要的事托你去办,若你给我办妥,我可以不计较你近年来私下暗中与孙恩多次交易的事。不过你和孙恩的关系,亦须由今晚开始,一刀两断。”   以江海流的城府深沉,闻言也不由脸色微变,一来因谢安开门见山,直截了当,更因他以为孙恩的事极端秘密,想不到竟被谢安得悉。谢安提起他的女儿江文清,更隐含警告威吓的意味,着他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   一时闻江海流欲语难言,不知所措。   天下间,惟有谢安的身份地位,可以这样和江海流说话,即使桓冲也颇婉转道来,至于其它人,则是嫌命长了。   江海流好半晌后,终于承认道:“这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江海流不和孙恩作买卖,聂天还肯订立刻取我而代之。现在孙恩势力日增,东南沿海一带豪强依附者众,盐货买卖几乎为其控制。唉!海流是别无选择。”   谢安终于往他瞧来,双目精光闪闪,语气仍是平静无波,道:“你肯恭恭敬敬叫我一声安公,我也不愿看你沉沦下去。孙恩造反之心,路人皆见,你以兵器弓矢向他换取海盐,将来若他起兵造反,海流你定脱不掉关系。不论他成功与否,其后果对你均是有害无利。此事若让大司马知悉,他更不会放过你。我可以为你隐瞒,但聂天还肯这么做吗?孙恩更是唯恐天下不乱,何况纸终包不住火。”   聂天还是两湖帮的龙头老大,为人犷野霸道,却极具黑道大豪的魅力,深懂谋略,凭洞庭和鄱阳两湖的辽阔,桓冲虽多次清剿,仍未能伤其元气,只能令他暂敛一时。   江海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垂首道:“多谢安公训示指点,海流懂得怎样做啦!”   谢安仍是从容不迫,目光重投在雨坪台下流过的秦淮河水,道:“与苻坚此战若败,当然一切休提。但若幸能取胜,北方胡马在一段长时期内将无力南犯,那时若我谢安仍能活着,必趁此千载良机,与大司马连手整顿南方,聂天还和孙恩将首当其冲。若不是因我把海流看作自家人,今晚绝不会有这番话,海流勿要令我失望。”   江海流暗叫厉害,也不由心服,谢安的手段一向恩威并施,刚柔互济。他更是罕有动怒,可是无人不知若惹起他的怒火,任何人也要吃不完兜着走。暗叹一口气点头,道:“海流明白,更不会让安公失望,只想求安公给我一点时间。”   谢安微笑道:“该如何去做,分寸由你来拿捏。江湖自有江湖的规矩,这方面我是明白的。”   以江海流的权势地位,也不由涌起感激之心,断然道:“安公要我海流办的事,尽管吩咐下来。”   谢安漫不经意地道:“我要你监视一个人。”   江海流愕然道:“竟是这么容易的一件事,安公请赐示。”   谢安沉声道:“是明日寺的主持竺雷音,看他会否离开建康。”   江海流心中一震,竺雷音绝非有德行的高僧,且是臭名远播,其女弟子妙音更是淫乱不堪,不过如论武功,竺雷音却是建康都城沙门中数一数二的高手,兼之其与司马道子两兄弟过从甚密,蛇鼠一窝,佛门中人虽对他看不过眼,仍是无奈他何,敢怒而不敢言。江海流同时明白过来,谢安要由他出手,是不要让司马道子方面察觉到谢安牵涉其中。而大江帮为建康最有势力的帮会,眼线遍布各大小码头驿站,竺雷音的行踪想瞒过他们,确是难比登天。   江海流点头道:“这个包在海流身上。”   谢安道:“暂时他该不会有甚么异动,可是当与苻坚之战胜负分明,竺雷音将不用采观望的姿态,当会往洛阳迎接弥勒教的二当家竺不归回建康,我要你一丝不漏向我报上他今后的行踪。”   江海流心中剧震,终明白谢安要对付的是人人闻之色变的弥勒邪教,心忖如若弥勒教在建康生根,大江帮肯定是受害者之一,忙点头道:“这个更没有问题,若他到洛阳去,大有可能取道边荒,那里汉帮的祝老大和我有过命交情,必可为安公办得妥当。”   接着忍不住问道:“安公对与苻坚之战,有多少成把握。”   谢安朝他瞧来,微笑道:“若我说十成十,你肯相信吗?”   江海流有点尴尬地道:“安公是天下间少有几位能使海流心服口服的人,若安公说有十足把握,便是十足的把握。”   谢安轻舒一口气,仰望高挂中天的明月,柔声道:“我对此战没有丝毫把握,但对谢玄却有十足的信心。”   ※※※   朱序回到落脚的西苑,已是疲倦欲死,可是脑子却是乱成一片,暗忖今晚又将是要睁大眼睛的无眠之夜。   苻坚精力过人,最要命的是他不晓得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兴到时可随便找个人来大谈一番,不理是两更天还是三更天。   不过身体的劳累远及不上心灵的痛苦,他已走上一条叛祖背国的不归路,而事实上他亦深信南晋远不是苻坚的对手,为了自身的性命,他还有甚么可以选择的,只好接受命运的安排,认命算了。   他挥退欲侍候他而死命撑着眼皮子的亲随,推门步入临时的寝室,刚脱下御寒的披风,窗门“咿呀”一声张开来。   朱序生出警戒,手按到剑把去。   一把声音在窗外低声道:“朱将军勿要张扬,我是玄帅派来的刘裕,有密函送上。”   朱序愕然时,一身苻坚亲随军服的刘裕灵巧地翻窗而入,跪在朱序身前,双手举头奉上密函。   朱序微一迟疑,终接过密函,大讶道:“你怎可能混进来的,抬起头来!”   刘裕依言抬首,微笑道:“大人曾见过刘裕两次,还认得吗?”   朱序借着月色凝神细看,点头道:“确有点眼熟,你的相格很特别,所以有些印象。唉!你是不应该来的,站起来,你再不是我的下属。”   刘裕站起来恭敬道:“大人看过玄帅着我送来的密函再说吧!”   朱序默然片刻,拔开藏着密函竹筒漆封的木塞,取出信笺,刘裕已剔亮床头的油灯,退往不会显露他影子的暗角,垂手恭候。   朱序在床边坐下,展笺细读。   刘裕不眨眼的盯看他,暗忖若他有任何异动,例如暗使手法通知手下,他便会立即挥刀把朱序干掉,然后和在后院把风的燕飞与拓跋珪立即开溜。   他现在身在秦营核心处,比任何时刻更了解朱序的处境。在此苻坚气势如虹的时刻,要他朱序放弃一切去背叛他,掉头去助力量单薄的南晋,实在是非常不容易的一件事。因可以预见的是苻坚此战若胜,朱序必受重用,因他比苻坚手下任何将领,更清楚南人。   而谢玄的这封信,肯定不是谈情道义的去设法打动他,而是陈说利害,教朱序认识到胜算是稳操在谢玄的手上。至于谢玄会用甚么理由来令朱序信服,他就自认敝乡,皆因无从揣测。此时见到朱序看得入神,不住露出思索的神色,容色忽睛忽暗,可知此信确有十足打动他的威力,不由更是佩服谢玄。   看到最后,朱序忽然浑身一震,露出难以掩饰的惊喜神色,接着把信笺折成一卷,放到灯焰上点燃。   信笺燃起火焰,卷曲成烬,散飘地面。   朱序放开手,任由余烬掉往地上,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投向刘裕,语气却异常平静,私已暗下作出决定,问道:“你知道信内写甚么吗?”   刘裕摇头,心中却在苦笑,暗想小子职位低微,如非负上这秘密任务,根本没有资格跟你朱大人说话。   朱序沉吟片刻,点头道:“刺史大人指出我国的统一,是不能从血统着眼,而是要看文化高低,确是一矢中的。”   刘裕心中暗急,却又不敢催他快点明白表态,好让他回去向谢玄交待,偏又明白朱序忽然讨论起信内谢玄的观点,并不是因为兴到,而是借着讨论来帮助自己的思考,以坚定背秦之心,想念及此,更不敢催他。   点头道:“在中原,文化最高当然是我们汉人,所以统一天下最后终由我们汉人来完成,而且在我国历史上,从没有胡人成功统一天下。”   朱序淡淡道:“你这番话虽然不错,却非刺史大人的论点,他指出苻坚要统一汉人和各种不同的胡人,必须推行汉化,要汉化就要推崇汉人,推崇汉人莫过于推崇士族。现在中原衣冠多随晋室南渡,故汉人正统在南方而非北方。如果不攻取南晋,无论苻坚说得如何天花乱坠,始终不能以正统自居,也不能从文化入手降服诸胡,而汉人也会离心。所以苻坚坚持南伐,正代表苻坚未能化解民族的矛盾,此为苻坚此战败亡的一个主因。”   刘裕听得心中佩服,谢玄确是非常人,故有非常的见地,朱序正因深信江左政权为中原正统,汉族的依归,所以感到对自己襄助苻坚攻打南晋,有着背叛民族祖国的罪恶感。   因而压低声音道:“玄帅确料事如神,坦白说,刘裕今晚能在这里把信交给大人,是因有胡人在暗中出力,苻坚的百万大军,并不如他自己想象般团结稳固。”   朱序精神一振道:“竟有此事!”   刘裕晓得他对苻坚必胜的信心,已告动摇,心中计算,谢玄千方百计,务要把朱序争取过来,必然事关重大,牵涉到此战的胜负关键,现今朱序看信后显已大为意动,自己若再加一把劲,大有可能立即把朱序争取过来,最大不了亦只是累得苻坚怀疑慕容垂。遂把心一横,以最快的速度把燕飞和拓跋珪的事交待出来,其中过程的曲折惊险,谁能一下子编出如此全无漏洞破绽的故事,故不到朱序不相信。   朱序听罢果然精神大振,像变成另一个人,道:“难怪乞伏国仁率众逐屋搜索也一无所获,原来如此。”   刘裕知时间无多,道:“我们必须立即离开,大人有甚么说话,请交待下来,卑职会一字不误的转述给玄帅。”   朱序仰望屋梁,沉声道:“请告诉玄帅,朱序对安公施加于我朱家的大恩大德,朱序永远不会忘记。朱序会依计而行,至于能否成功,就要看我大晋的气数。”   刘裕半点弄不清楚谢安曾为朱序做过什么事,此事当然亦不能询问,更不宜问,且不合他的身份。故立即曲膝下跪,向朱序叩三个响头,道:“刘裕代表南晋所有汉人,感谢朱大人的大德和义行。”   心中却想,这么三个响头叩下去,又加上民族大义的帽子,哪还不到朱序死心塌地地为谢玄出力。   若朱序可看穿刘裕心中的想法,必会对他的城府和谋虑作出新的估计。但他当然不会晓得,还现出感动的神色,趋前把他从地上扶起来,道:“请快速回去!”   刘裕道:“纵使我不幸被秦人看破,亦会于被擒前自尽,绝不会泄漏此事,朱大人放心。”这几句倒不是虚话,刘裕确是这种人。   说罢翻窗去了。 第九章 突围逃生   乞伏国仁从正门大踏步进入第一楼,后面追随着一个健硕的鲜卑族武士,一对眼睛一闪一闪的像两团鬼火,两片薄嘴唇紧抿成线,予人狠冷无情的味道。   此人正是慕容永,与慕容冲是亲兄弟,他们的兄长慕容文被燕飞刺杀于长安,故对燕飞有深刻的仇恨。慕容永抵达边荒集,闻得燕飞是杀兄真凶,又知他躲在集内,立即不管劳累,自动请缨随乞伏国仁搜索敌踪。   慕容冲则因奉苻坚之命,与手下鲜卑儿郎留守长安,没有参加此次南征。   慕容永并不明白乞伏国仁为何要重回已经彻底搜索过的第一楼,不过他一向佩服乞伏国仁的才智,兼之心中对燕飞的仇恨急待发泄,怕的只是乞伏国仁放弃搜索,所以每事奉陪到底。两人身后是十多名氐族高手。   此时苻坚和苻融刚刚离开,楼内空无一人,乞伏国仁直入膳房,倏然止步。他已搜遍边荒集,却摸不着敌人丝毫踪迹影子,不知如何心内仍不断泛起第一楼的情景,隐隐感到或有疏忽遗漏之处。   他精擅追踪察敌之道,皆因天生在这方面特别灵锐,像猎犬般能把敌人嗅出来。   慕容永来到他身旁,其他人扇形地在两人身后散开,其中两人举起火炬照射,面对一地残破坭石,通往后院的门是关上的。   乞伏国仁的目光凝注在掩盖酒窖出口的大铁镬上,一震道:“那只铁镬刚才并不在那里的。”   慕容永闪电移前,一手掀起镬子,摔到墙壁再掉往地面,发出“当啷”震响,在夜深时分特别刺耳。   入口显露无遗。   乞伏国仁身后高手群起而出,亮出兵器,抢入酒窖去,却不闻打斗的声音。   乞伏国仁往前掠去,“砰”的一声破门而出,落到院子里,慕容永连忙跟随。   乞伏国仁双目凶光大盛,以氐语喝道:“谁是这区的负责人。”   一名氐军兵头应声推开后院门走进来,惶恐地道:“是由卑职负责。”   乞伏国仁沉声道:“有甚么人曾从这里走出去?”   那兵头答道:“先后有两起三个人,头一人奉天王之命,往请朱序将军来见天王,后一起两个人则是奉命为天王向国师你传话,还多要一匹宝马。”   乞伏国仁和慕容永交换一个眼神,均看出对方心中的震怒,尤其想到敌人早已离集。   一名手下从膳房奔出来,报告道:“下面是个藏酒窖,没有敌人的踪影。”   乞伏国仁心念电转,喝道:“东门!”说罢腾身而起,足尖点在院墙,再投往第一楼屋顶,往东门方向掠去。   慕容永也想到敌人若要混出集外,当采东门的路线,因为门外便是颖水,往南行可由木寨大门离开,更可借水遁或泅水往东岸,逃跑起来比其他三门方便,且是最接近第一楼的出口,为此哪还犹豫,追着乞伏国仁去了。   就在此时,三骑的蹄声横过第一楼旁的东门大街,直趋东门。   燕飞、刘裕和拓跋珪三人凭着门令,过关越哨,通行无阻的策骑来到东门大街,经过第一楼,往守卫森严,且其旁是苻坚临时行宫的汉帮总坛的东门出口急驰而去。   眼看东门在望,离集的活路就在眼前,不由有点紧张起来。   他们也想过要从最接近朱序落脚的西苑的西门离开,只恨外面营帐重重,他们又不知集外用的门令,只好由东门出集,必要时可迅速投进颖水,游过对岸,那边营地的东面仍未设置寨墙,逃起来轻易得多。   东门大街被沿街设置的火炬照得明如白昼,两旁楼房高处均有箭手站岗,集口处更是守卫重重,要硬闯出去真似痴人说梦。   东门大街上只有他们三骑,立即吸引了所有守卫的注意力,他们不得不放缓速度,以免惊扰或正在休息的苻坚。   此时离出口只有二百步许的距离,把门的秦兵见是自己人,又是苻坚的亲兵服饰,故并没有现出戒备或截查的阵仗,眼看成功在望,就在此要命时刻,后方高空衣袂破空之声响起,乞伏国仁的声音同时传来,大喝道:“截住他们,这三个人是奸细!”   燕飞此时已无暇回头去看乞伏国仁,却从衣袂破空声辨认出从第一楼瓦面斜掠而至的除乞伏国仁外尚另有一武功与前者相差无几的高手,并从乞伏国仁的红披风拂动的“霍霍”异响,把两者区分开来。只是这两人,已力足把他们留下来。   他在此一剎那的首要之务,是要决定逃走的策略,因为他比刘裕两人更熟悉边荒集的情况,而两人更因他而成为战友,所以这关系到生死存亡的事,须由他决定。   燕飞一声大喝“随我走”,已弹离马背,凌空一个觔斗,蝶恋花离鞘而出,化作点点寒芒,剑随身走,往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迎上去。竟是正面硬撼的姿态。   凭一句说话,拓跋珪和刘裕已同时一丝不误地掌握到燕飞连手突围的心意,明白到敌人势大至完全不成比例,即使分散逃走,仍无法拉薄敌人围堵拦截的力量。而燕飞攻向敌人此刻最强横的两个人,更是对症下药,一方面躲避箭矢,另一方面是制造混乱的形势。   想到这里,两人岂敢迟疑,也学燕飞般从马背弹起,双戟一刀,往领先凌空而来的乞伏国仁左右夹攻而去。   所有这些动作在眨几眼的高速内完成,乞伏国仁的玄铁尺已狠狠击中燕飞的蝶恋花。   近三十支劲箭由各高处哨岗射下来,不过已人去马空,遭殃的是无辜的马儿。   东门处的守兵冲出近一百人,如狼似虎的朝长街这端的战场杀至。   在苻坚行宫值班的亲卫高手亦拥出十多人来,仍未弄清楚敌我情况,“当”的一声激响,乞伏国仁已像一团红云般横飘往长街北面的房舍。   乞伏国仁是不得不退避三舍,一来因仍未从与鬼脸怪人的一战复元过来,身负内伤,且因想不到燕飞斗胆至回身反击,加上拓跋珪和刘裕的连手,任他如何自负,如何痛恨燕飞,但终是性命要紧,只好借力开溜。   最惨的是慕容永,乞伏国仁一去,变成由他单独面对三大高手的正面攻击,手上锯齿刀有力难施,穷于应付,不过他总是一等一的高手,临危不乱,欺三人不敢追击,猛地沉气使出个千斤坠,硬生生改变去势,往地面坠跌下去。   燕飞三人在他上方掠过,跃往第一楼的瓦面。   此时第一楼屋脊上有四名秦兵,人人弯弓搭箭,却不敢发射,因怕误伤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这刻虽见到再无障碍,又因长街上满是奔过来的自己人,只要有一箭射空,劲箭便要投往己方人马去,正犹豫间,三人已凌空杀至,剑光刀影戟气铺天盖地地压下来,惨叫声中,四个秦兵溅血滚跌于瓦面的另一面的斜坡,直掉往后院。   燕飞首先立足瓦脊,环目一扫,只见大街小巷全是涌来的秦兵,只要他们停下呼吸几口气,肯定将陷身重围之内,休想有命离开。   燕飞又大叫一声:“这边走”,双足发力,奔往屋脊另一端,在短短两丈许的距离间不断加速,到他足尖点在尽端,冲力积蓄至巅峰,就那么全力腾空而去,直投往离地面高达十多丈的高空,有如没入黑夜里去。   拓跋珪和刘裕都不晓得燕飞葫芦内卖的是甚么药,要他们从第一楼往地面跃落,当然不会是问题,可是从十多丈的高空掉往地下,则可不是说笑的一回事,肯定轻则头破骨折,重则一命归天。   不过两人对燕飞是信心十足,知道必有化险为夷的后着,且留在这里是必死无疑,而最重要的是燕飞虽看似用足全力,事实上是留有余力,所以其落点该有固定的目标。   叱喝声中,两人紧随燕飞先后投往同一方向。   射往第一楼适才三人落足处的箭矢全部落空。   急怒攻心的乞伏国仁和慕容永,领着乱成一团的秦兵,从地面往三人追去。隐隐中,乞伏国仁感到这场围捕有个很大的漏洞,就是三人可轻易混入搜捕的队伍中,而由于己方人数太多,兼在黑夜,对方可轻易鱼目混珠,不过这破绽已无法补救,若早一步能够令所有人不准擅离岗位,各自固守为战,三人将是插翼难飞,现在则是悔之已晚,只希望能亲自把三人截住,那是他唯一的机会。   ※※※   纪千千来到谢安身后,秀眉轻皱地道:“为何所有事,都像堆在这段时间发生?”   谢安凝望秦淮河对岸辉煌的灯火,耳内隐隐听到青楼画舫遥传过来的管弦笙曲,淡淡道:“道理很简单,干爹因时日无多,不得不改变镇之以静的妥协策略,务要趁此时机,为江南的老百姓,尽点心力。”   纪千千趋前一步,娇痴的把纤手挽着谢安的臂弯,微嗔道:“干爹不要再说甚么时日无多好吗?听得千千心也烦乱起来,也觉得真像时日无多的样子。干爹定会长命百岁,领导我们汉人收复失去的河山。”   谢安叹道:“自家知自家事,自从四十七岁那年因炼丹出岔子,差点走火入魔,后来虽被‘丹王’安世清出手相救,得回一命,然而遗害极深,直至今天仍未痊愈,最近更不时复发,使我知道寿元将尽,能多捱两、三年,已是奇迹。”   纪千千尚是首次听闻此事,更是首次晓得谢安也曾沉迷丹术,致出乱子,为之愕然。   谢安往她瞧来,双目充满慈爱神色,柔声道:“干爹对生死视作等闲,根本不放在心上,本来也有放心不下的事,幸好经过多年努力,终把小玄培育成材,将来的天下,就要看小玄的本领。现在干爹只是趁还有点影响力,减轻他的负担吧!”   再把目光投往秦淮河去,无限欷歔的缓缓道:“现在竺法庆终于把魔爪探往南方来,还通过竺雷音和国宝与皇上兄弟搭上关系,此事若成功,为祸之烈尤过孙恩的天师道。哼!我谢安岂能坐看此事在我眼前发生,竺不归南来之日,将是他命丧之时,与这种残忍可怕的邪教之徒,再没有道理可以讲的。”   纪千千担心地道:“干爹不怕触怒皇上吗?何不联合朝中大臣,力谏皇上,劝他收回成命。”   谢安苦笑道:“皇上是怎样的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既不能动之以理,唯有镇之以威。当然!一切还是要看小玄胜负如何!”   纪千千心中涌起对谢安的依恋和崇慕,她有信心谢玄会不负所望击退苻坚南犯的大军,自己挽着的干爹,不但是当今天下最受景仰的第一名士,且是名传千古的风流人物。   ※※※   拓跋珪和刘裕瞧着燕飞往一片竹林降落,心中叫妙,柔荑的弹力,最能化去落下的冲劲,他们本来想到的落点可能是池塘或是水沟之类,那也可令他们安然无损,不过却会弄得浑身湿透,变成敌人明显而不含糊的追捕目标,竹林跟池塘当然是天和地比,理想得多。   竹摇叶动,沙沙作响,燕飞借竹劲不住减速,然后往南投去,没入一道小巷里,拓跋珪和刘裕哪敢迟缓,紧随其后。   三人在巷内会合,往巷子另一端掠去。   号角声在东门大街的方向传来,指示全集守兵有敌来犯。   三人却是不惊反喜,因为这只会更添混乱,只听得号音却不晓得入侵人数的多寡,更不会知道敌人是作自己人的打扮。   甫出长巷,拓跋珪和刘裕发觉已随燕飞横切入南门大街,一队五十多人的秦兵正从南大门出口赶来,看走势该是赶往东门大街,两方碰个正着。   燕飞先发制人,以氐语大喝道:“晋人无能!”   带头的人即回应一声“不堪一击”,看清楚是苻坚的亲兵,态度变得恭敬,喝停手下问道:“发生甚么事?”   燕飞道:“有刺客混入集内,我们奉天王之命,去守卫外寨大门,快随我们来。”   说罢领先往南门奔去。   拓跋珪和刘裕心中大赞燕飞的急智,因为没有比这更佳的离集出寨的脱险法,与众兵一哄而去,直奔南门。   把守南门的秦兵瞧着己方的人掉头奔回来,人人一脸茫然,燕飞已大喝道:“备马!”   那兵头也跟着喝道:“还不备马?”   守门的秦兵哪敢怠慢,把集门外马栏的马牵出来,燕飞等哪会客气,立即飞身上马。   在南门集外和外寨壁之间,有两组军营,乌灯黑火的,只有少许人惊醒过来,出营张望,可知秦兵实在劳累不堪,即使号角频催仍未能将他们唤醒。   可是外寨处则是火炬处处,一个接一个的箭楼挂上风灯,紧闭的大寨门更是灯火通明,守卫重重。   燕飞勒马回头一看,大批秦兵正沿着南门大街潮水般涌过来,由于距离达千步,一时看不清楚是否有乞伏国仁的红披风在其中,不敢延误,猛夹马腹,领头往南寨门街去,两人并驰左右,后面则是长长一队被他们愚弄氐秦骑兵。   出得集门,二人逃生的机会以倍数增加,有若归山的猛虎、回海的蛟龙,浑身充满劲力,等待抵达寨门的关键时刻。   燕飞三骑不住增速,往寨门刺去。   守卫寨门的秦兵虽没有弯弓搭箭,然而人人露出戒备神色,负责的小将更高喝道:“停下来!”   拓跋珪高喝道:“我们有天王的手令,要立即出寨追捕敌人,立即开门!”   燕飞放缓马速,探手怀内,似要把手令拿出来。   后面的秦军兵头暗觉不妥,皆因燕飞他们的说话前后不符,但因距离较远,又是止于怀疑,一时来不及发出警告。风声骤响,乞伏国仁和慕容永在他左右掠过。   三人此时已驰抵寨门前,守卫涌上来要牵住马缰。   燕飞知是时候,大叫道:“手令在这里!”说话时已与拓跋珪和刘裕弹离马背,腾空而去,足点大门顶部,借力投往寨外远处。   此时乞伏国仁和慕容永虽足不沾地似的全速赶至,却眼睁睁看着三人越过寨门,消没寨外,已知来迟一步,坐看三人逃之夭夭,却是徒呼奈何。 第十章 三雄分道   燕飞、拓跋珪和刘裕三人在淝水东岸、淮水之北,离边荒集五十多里的一处山头倒卧下来,因为实在再跑不动。   他们远远偏离流往寿阳的颖水路线,又专拣山林密处掩蔽,泅过颖水和淝水两河,没有停留的直抵此处,以避过乞伏国仁的天眼和追兵。   最先倒伏地上的是拓跋珪,燕飞倒下即翻身仰卧,看着刚开始发白黎明前的迷人夜空,刘裕则是双膝跪地,不住喘息。   在这一刻,分外感到生命的珍贵和难得,令他们更珍惜眼前安然活着的事实。   拓跋珪脸颊贴着被露水沾湿的草地,边喘息边忍不住的“咭咭”笑起来,两手拍往地面,笑道:“燕飞你确是精采,最难得是在突变骤至的一瞬间作出这么正确的选择,否则我们将伏尸边荒集,不枉我们兄弟相交一场。”   跪着的刘裕终抵不住双膝的疼痛而一屁股坐下,闻言讶道:“你的话前一截我完全同意,却不明白跟是否兄弟有何关系?”   拓跋珪不能止笑地辛苦地道:“只有是我拓跋珪看得起的人,方可被我当作兄弟,你还不明白吗?”   燕飞仰望曙光照射,心底涌上温暖的感觉,身体虽是疲倦欲死,精神却无比舒畅快意。他晓得永远也不会忘记此一刻,那种二人同心协力去进行几乎没有可能完成的任务,排除万难,再死里逃生的动人感觉。   自娘亲过世后,他尚是首次感觉到生命是如此珍贵,再没法生出随缘而死的念头。   三人不断喘息,急需大量的空气,以填补身体所缺的需要。   刘裕辛苦的转动身体,面对淝水的方向,看着河水往淮水的方向流去,另辟话题道:“我们可能帮了那妖女一把,为她营造出逃生的机会。”   燕飞和拓跋珪暗中同意,她既有本领避过乞伏国仁地毡式的搜索,兼又周身法宝,当然会利用他们突围逃走牵起的混乱形势,溜之夭夭。   奇怪的是三人均发觉此刻对她已恨意全消,这或者是安玉晴最特别的地方,不论干甚么坏事似仍是理所当然的,不这样反不能显示她别具风情姿采的风格,确是不折不扣的妖女。   拓跋珪终收止笑声,深吸一口气道:“若让我碰上她,必会教她好看。”   刘裕怪笑道:“你会怎样对付她,她也不是好欺负的。”   拓跋珪道:“正因她不好欺负,我才要欺负她,那才够味道嘛!”   刘裕往他瞧去,刚好拓跋珪也从地上抬头朝他望来,两人目光接触时有会于心的放怀大笑,充满男性对女性的色情意味。   拓跋珪见燕飞没有反应,滚到他身旁,以手支颔,看着燕飞俊秀的脸庞,讶道:“你在想甚么?是否想在我们两人的魔爪下来个英雄救美人,不过兄弟要提醒你,这可是个蛇蝎美人哪!”   说到最后一句,他和刘裕两人又放声大笑,刘裕更笑得前仰后合,拍手拍腿,情状本身已令人发噱。   拓跋珪笑得浑身骨痛,喘着道:“我好像从未试过这般开心快乐的,甚么事也觉得非常好笑。”   燕飞终露出笑意,悠然道:“道理很简单,失而复得最令人欣悦,尤其复得的是我们三条小命,所以我们尝到从未之有的欢欣。”   刘裕点头道:“说得好!嘿!你还未回答拓跋老兄刚才的问题”。燕飞淡淡道:“我的脑袋空白一片,只知自己在监视天空,以免失而复得后又得而复失,空欢喜一场。”   拓跋珪翻过身来,像他般仰望已发白的天空,道:“两位有甚么打算?”   燕飞倏地坐起来,边活动筋骨,边道:“我最想的事是好好睡一觉,不受任何惊扰,只可惜目前仍身在险境,所以希望有那么远走那么远。”   拓跋珪在片刻沉默后,向刘裕望去,刘裕会意,知道他有私话与燕飞说,更猜到他要说的话,又暗里希望拓跋珪这些话不能打动燕飞,站起来道:“附近该有道可口的清泉,让我去找找看。”   径自下坡去了。   拓跋珪瞧着刘裕的背影,有点自言自语般道:“这是个很特别的南人,不但体质非凡,性格坚毅,且识见过人,有勇有谋。”   燕飞望他一眼,淡淡道:“他和你有很多地方相近,但亦有截然不同之处。”   拓跋珪坐起来,道:“听你的口气,好像不愿和我回北方去。”   燕飞探手抓着他两边肩头,道:“我再不能过以前那种每天都枕戈待旦的生活,而且慕容族的人已晓得慕容文是死于我手上,若我随你回去,你会于气候未成前便被慕容族击垮,即使慕容垂也很难维护你。聪明点吧!你怎可为我一个人,失掉复国的大业。”   拓跋珪哑口无言。   燕飞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更明白这番话对他的作用,而他说的确是事实。慕容文之死,对整个慕容鲜卑族不单是仇恨,更是污点和耻辱,而此恨此辱只有燕飞的鲜血方能洗刷掉。   拓跋珪望着燕飞,双目射出真挚深刻的感情,沉声道:“你小心点,当有一天我拓跋珪立稳脚后,你必须回到我身旁来。”   燕飞暗松一口气,拓跋珪是他唯一感到无法拒绝其要求的人,他们的交情是建立于童真的时代,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改变,经得起任何考验。纵使长大后的拓跋珪如何不择手段,心狠手辣,对他仍是情爱不逾,放开双手,微笑道:“我也想尝几口甜美的清泉水,还记得我们在山瀑嬉水的好日子吗?”   拓跋珪扯着他站起来,欣然笑道:“若不是你提起,我差点忘记了。近年来我已很少回想以前的事,脑内只有报仇和复国。哈!你真了得,连慕容文也命丧于你手底,大快我心。”   两人把臂循刘裕刚才离开的方向下坡,穿过一片疏林,看到刘裕在林间一道流过的小溪旁跪下来,整个头浸进水里。   刘裕闻声把头从水里抬起来,见到两人,站起来大呼痛快,头脸湿淋淋的。   拓跋珪张开双臂,微笑道:“我的好战友,让我来拥抱你一下,这是我拓跋鲜卑族的道别礼。”   刘裕哈哈一笑,过来和他拥个结实,讶道:“你竟不留下看苻坚的结局?”   拓跋珪放开他,改为抓着他双臂,双目闪闪生辉,道:“际此苻坚声势如虹之时,我难得地知道北方大乱即至,怎可不先一步回去好好准备,抢着先鞭。”   刘裕欣然道:“好小子!想得很周到,若苻坚得胜,你也可快人一步,及早溜往塞外。”   拓跋珪叹道:“希望情况不会变成那样子!不过若南方完蛋,你倒可是国亡人亡,对苻坚我是宁死不屈的,更不会逃生。”   拓跋珪松开双手,点头道:“好!现在我终于明白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有一天若我能统一北方,大家说不定要在沙场相见,不过我却永不会忘记在边荒集内,我们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   说罢往后退开,一声长笑,挥手便去,去得潇洒决绝,充盈令人心头激动的壮意豪情。   燕飞呆看着他消失的方向,心中百感交集,似已可预见因他而生在北方卷起的狂烈风暴!苻坚若败,北方必四分五裂,而在苻坚手下诸雄中,只有个慕容垂,可堪作拓跋珪的强劲对手。   刘裕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燕兄是否随我回去见玄帅?”   燕飞心神不属的想了片刻,终记起与谢玄之约,摇头道:“去见你玄帅已没有意义,我晓得的你比我更清楚,我再不起任何作用,”   刘裕愕然道:“你要到哪里去?”   燕飞现出茫然神色,淡淡道:“我不知道。争取时间要紧,刘兄请勿理会我,立即赶返寿阳,否则延误军机,也是得而复失。”   刘裕知道无法打动他,施礼道别,断然离开。   剩下燕飞孤零零一个人,来到溪旁跪下,把头浸进冰凉的溪水内去。   脑海不由自主浮现在长安进行刺杀计划的那段长达半年的日子。   他为探查慕容文的行藏,扮作周游天下的世家子弟,每夜进出烟花之地,交朋结友,终于在觑准个机会下在长安著名的青楼外的大街上伏杀成功。   他虽去了心中的仇恨,可是亦结下一道因男女之恋而来又永不会痊愈的深痛伤疤!这是他另一个避隐边荒集的原因。   现在边荒集已变成苻坚的后防大本营,天下虽大,他再想不到另一个容身之所。在没有雪涧香和第一楼的地方,他真的不晓得日子怎么过?   ※※※   燕飞、拓跋珪和刘裕分手后第二天的正午,探子飞报寿阳的胡彬,苻融率领的先锋军直逼淮水而来,先头部队已过汝阴。   胡彬心想终于来了,立即通知仍在寿阳的谢玄。   谢玄冷静的听过胡彬的汇报,从容一笑道:“苻坚按捺不住哩!我便助他完成心愿,把寿阳拱手让他,我们须立即撤往峡石城。”   胡彬对固守寿阳仍是死心不息,尽最后努力道:“据探子估计,苻融的先锋军兵力达三十万之众,骑兵约二十万,其他是步军,以这样的兵力,足够在占据寿阳后立即渡过淝水,进军八公山攻打石峡城,若两城失陷,由此到建康,凭我们的兵力绝对无法阻止胡马南下。到大江之北诸镇全部失陷,建康将陷于捱打的被动劣势。”   岂知谢玄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欣然道:“我正是希望苻坚与你想法相同,胜利是决定在这里而不是在建康。他原本的计划是以压倒性的兵力猛攻寿阳,再以另一军伏击任何赴援寿阳的援军,又或截断寿阳和石峡城的联系,同时另派人马牵制荆州大司马的精锐部队,三管齐下,一举粉碎我们反击的力量,振起氐秦大军的士气。凭着边荒集作南北中转站之便为后援,展开长期作战的行动,逐部蚕食江北诸镇,令建康尽失屏障,我们势将不战而溃,在策略上苻坚是考虑周详,无懈可击。”   胡彬忍不住道:“既然如此,玄帅为何要放弃寿阳,倘若何谦将军能击溃敌人下游渡淮的部队,我们说不定可保住寿阳,再或大司马在西面战线亦顺利告捷,我们便有取胜的机会。”   谢玄微笑道:“若你是苻坚,忽然兵不血刃的得到寿阳,你会有甚么想法?”   胡彬发呆半晌,答道:“我会看穿玄帅兵力薄弱,不足以固守寿阳,且会于得寿阳后,立即发兵渡过淝水,攻打峡石城。”   谢玄道:“你是否有点求胜心切呢?劳师远征,从长安到洛阳,由洛阳到泗水,再由边荒集渡淮至寿阳,可不是短的路程。”   胡彬完全代入苻坚的位置去,道:“可是我必须配合在下游渡江的部队,若不牵制峡石城的敌人,敌人可能全力扑击那支原本用来左右夹击寿阳的部队。”   谢玄点头赞许道:“假若当你的军队成功进占寿阳,忽然传来消息,要待大军集结休养。”   胡彬终于叹服,点头道:“我只好在寿阳按兵不动,待大军集结休养,再图东渡淝水。”   谢玄欣然道:“胡将军终于明白,苻融的二十万精骑,正是氐秦大军主力所在,如若败北,苻坚等若输掉整场仗。敌人是劳师远征,骤得寿阳,反打乱他们的原定部署。我不但希望他们加速增兵,更希望苻坚亲来临阵指挥,这正是我着刘裕送信予朱序其中一个目的。”   胡彬到这刻才明白刘裕的秘密任务,不过心内仍是惴惴不安,若何谦的五千精锐无法找到下游渡淮的秦军,又或无法掌握时机击溃此军,便轮到他们输掉这场仗。   胜负只是一步之差。   ※※※   何谦和十多名亲兵伏在洛涧东岸一处丛林内,窥看洛涧西岸和淮水北岸一带的动静,可惜找不到敌方丝毫的影迹。   他身旁尚有刚来探营的刘牢之,由于关系到战争的成败,刘牢之放心不下,把水师留在下游秘处,以飞鸽传书问准谢玄,赶来助阵。他官阶在何谦之上,何谦的部队变相由他指挥。   因怕北方骑兵的斥堠灵活如神,他们只敢在夜里派出探子渡淮渡洛,以侦察敌人行踪,五千精锐则枕戈伏在洛涧东岸一处隐蔽的密林内,以避敌人耳目。   照他们猜估,敌人的奇兵必于洛口渡淮,潜上洛涧西岸,再借淮和洛涧两水的天障设立坚固的营垒,然后西进助攻寿阳,只恨直至此刻,仍未能掌握到敌人行踪。若让敌人站稳阵脚,他们将坐失良机,峡石城的晋军更变成两面受敌。   夕阳逐渐没入西山,天地渐渐昏黑,寒风阵阵刮过两河交汇的广阔区域。   何谦凑在刘牢之耳旁道:“今晚事关重大,据情报苻融的先锋军已向寿阳挺进,大有可能于今晚渡淮,所以敌人若有部队于此渡河,亦将是这两晚的事,我准备尽出侦兵,采察敌人情况,不冒点风险是不成的。”   刘牢之暗叹一口气,暗忖如探子被敌人发觉,有所防备,那时以五千兵去突袭敌人强大的部队,无异以卵击石,但舍此却又别无他法。   就在此时,淮水方面一道人影冒出来,沿洛涧东岸疾奔,所经处利用树林长草作掩护,若晚上少许,天色全黑,他们很有可能被此人迅疾飘忽的身法瞒过。   何谦正要下令手下拦截生擒,看是否敌人奸细?身旁的刘牢之全身一震,扑出丛林外叫道:“刘裕!”   那人也愕然一震,改往他们的方向奔来,一脸喜色,正是负有特别任务深入边荒集的小将刘裕。   他直奔至刘牢之身前,喘着气道:“下属发现梁成率领的四万部队,看情况是准备明晚于离洛口三里处的上游渡淮,要突袭他们,明晚是最好的时机。”   来到刘牢之旁的何谦与前者面面相觑,完全不明白刘裕不但晓得是氐将梁成领军,更清楚敌方兵力是四万人,刘裕续道:“他们全是骑兵,昼伏夜行,专拣疏林区行军,幸好我一心寻找,沿途留意,终于在离淮水三里许处发现他们的先头部队在伐木造筏。他们人困马乏,数目虽众,却不足惧,可是若给他们渡河立寨,我们便没有机会。”   刘牢之当机立断,向何谦下令,着他立即赶回营地,尽起五千精骑,准备今夜横渡洛涧。北府兵只有八千骑军,若这五千精骑于此役败北,等若北府兵的骑兵部队完蛋大吉。   何谦领命去了。   刘牢之向刘裕道:“趁尚有时间,你给我把此行经过详细道来,不可有任何遗漏。”   刘裕则是暗对谢玄心悦诚服,若非谢玄有此先见之明,在此布下部队,那纵使他掌握到敌人的精确行藏,亦要坐失良机,徒呼奈何! 第十一章 知遇之恩   燕飞漫无目的地在边荒游荡,故意避开荒村废墟,拣人迹不到之处往东去。饿时采野菜充饥,以天为被,以地为床,重历流浪的生活。   他的脑袋空白一片,甚么都不去想,不过自自然然到一定时刻便练起功来。这几天他多次与高手交锋,大有裨益,很多以前未能触悟贯通的功法微妙之处,竟在这两天的无所事事间豁然而悟。但对日月丽天大法是否有所精进,他却是毫不在意,更不在乎。   这晚他坐在一处山头,半阙明月遥挂空际,心中一片茫然,且生出不知为何身在此处的古怪感觉。   西面四、五里外有一条由五十多所破房子组成的荒村,似在控诉战争的暴行,充满凄清孤寂的无奈情况。   他究竟身在何处,要到哪里去,一切都变得无关重要,对拓跋珪或南方汉人,他已尽了可以尽的本分,再没有任何牵挂,战争接续而来的发展,也非他能左右。   在边荒集第一楼瞧着汉族荒人集体逃亡的情景,彷似在一刻前发生,忽然间他便呆坐此处,中间所发生的事竟有一种梦幻而不真实的感觉。远离边荒集的安全感,反使他回复到这一年来习惯了的浑浑噩噩,对任何事物均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惰性。   可是他必须为自己作出选择,至少是一个方向。   若继续东行,最终会抵达大海的边缘。想到这里心下一动,听说海外别有胜景,最接近的有倭国和夷州,自己既对中原的战争和苦难深感厌倦,何不设法渡海去寻觅没有战争的乐土,大不了葬身怒海。   想到这里,燕飞离开山头,下山去也。   ※※※   苻坚策骑驰出大寨南门,直往寨外一处高地奔去,左右陪伴的是乞伏国仁、慕容永、秃发乌孤、沮渠蒙逊、吕光、朱序等一众大将,后面追着的是百多名亲随战士。   颖水远处烽烟直升夜空,那是最接近边荒集的烽火台,以烽烟向边荒集传递讯息。这样的烽火台有百多个,遍布颖水西岸,以作为前线与后防迅速传递消息之用。   苻坚闻烽烟骤起后心情兴奋,立即出寨亲自看个清楚。   骑队一阵风般卷上山头,苻坚勒马停下来,众将兵忙控止马儿,立于其后。   苻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般霎霎眼皮,诧道:“寿阳已被攻陷哩!”   吕光忙道:“托天王鸿福,寿阳一击而溃,建康指日可待。”   沮渠蒙逊长笑道:“南方小儿的胆子其小如鼠,照蒙逊看,谢玄已给吓得夹着尾巴逃回建康老巢去了。”   乞伏国仁并没有沮渠蒙逊和吕光的兴奋逸于言表,冷静地道:“前线的快马天明前可回来,那时我们当可掌握寿阳确实的情况。”   苻坚沉吟片刻,道:“朱卿家,你最熟悉南方的情况,对此有甚么见解和看法?”   朱序正苦待他的垂询下问,闻言把早拟好的答案说出来,道:“北府兵现今总兵力约在八万人间,约一成为骑兵,其余皆是步卒,眼下不但要分兵驻守寿阳、峡石、盱眙、淮阴、堂邑、历阳六个江北重镇?以防我军渡淮突击,还要另留重兵在建康。分则力弱,看来寿阳守军肯定不足五千之数。所以当胡彬见我们攻打寿阳的军力庞大,于是壮士断臂,把寿阳驻军撤往峡石城,希冀凭八公山之险、淝水之隔,集两城兵力顽抗。”   慕容永狞笑道:“这确是无法可施下唯一可行的策略,不过却正中我们奇正两军左右夹击的高明部署。”   苻坚仰天笑道:“谢玄的本领,看来就止于此。”   朱序心道中计的是你们才对,乘机进言道:“待会前线探子回报,便可知微臣对胡彬不战而退的看法是对是错。微臣还有一个提议,若胡彬确如微臣所料,便代表北府兵力分散薄弱,天王可亲临前线督师作战,振奋士气,当可一举攻破峡石城,那么直至江边,晋人也无力反击,其时建康将望风而溃。”   乞伏国仁斜兜朱序一眼,道:“我方步军抵边荒集者只有十余万人,其他仍在途上,且疲累不堪,今寿阳已得,峡石指日可下,请天王谋定后动,不徐不缓,自可水到渠成,统一天下。”   苻坚哈哈笑道:“两位卿家之言,均有道理,不过我们的两支前锋军,合起来兵力已达二十万之众,即使北府兵尽集峡石城,仍是不堪一击。朕意已决,倘若如朱卿家所料,明早朕将亲率两万精骑,赶赴前线,攻破峡石,你们今晚必须作好行军的准备。”   众人轰然应是,即使提出相反意见的乞伏国仁,也认为取下峡石是十拿九稳的事。   朱序则对谢玄信心大增,因他所说的话,依足谢玄在密函内的指示,谢玄更在函内断定苻坚必会中计。   苻坚一抽马缰,掉头往营地驰回去,他对统一天下的目标,从没有一刻比这时候更具足够的信心。   ※※※   刘裕登上峡石城西面城墙,谢玄在胡彬陪伴下,正负手傲立如山,遥观八公山脚下淝水西岸敌人的动静,一身白色布衣儒服,在寒风下衣袂飘飞拂扬,背挂名慑天下的九韶定音剑,自有一股说不出的自信和坚毅气魄,状若下凡的天神,教人不由打心底钦佩崇敬。尤其想到他乃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在战场上的代表,更使刘裕有种说不出来的振奋况味,刘裕一向对高高在上的名门大族只有恶感而没有好感,但谢家却是唯一的例外,只谢玄一人已足使他甘效死命,何况还有万民景仰的谢安。   谢玄别头往他瞧来,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抢前下跪行礼,颤声道:“裨将刘裕幸不辱命,完成玄帅交下来的任务。”   谢玄闪电移前,在他跪倒前一把扶起他,还紧握着他双手,一对神目异采烁动,笑道:“好!不愧我大晋男儿!辛苦你哩!”   刘裕尚是首次在这么亲近的情况下接触谢玄,差点感动得说不出话来,马不停蹄赶来报告的劳累一扫而空,双眼通红地道:“玄帅──我──”   谢玄露出动人的真诚微笑,似已明白他的一切努力和历尽艰辛的惊险过程,且对他没有任何上下之隔和高门大族与寒门不能逾越的分野,挽着他的手臂,往城墙另一端走过去。   他的亲兵知机的避往两旁,方便他们说密话。   当两人经过胡彬身边,后者探手拍拍刘裕的肩头,态度亲切友善,对曾救他一命的刘裕表现出衷心的感激,与初见时的态度有天渊之别。   刘裕顿时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他再非一个只当跑腿的小人物,而是已成功打进北府兵领导层的骨干,将来的发展,势是无可限量。   谢玄终于立定,放开他,目光投往寿阳。   刘裕也往寿阳瞧去,他从八公山的东路登山入城,到此刻才有机会看到寿阳的情况,只见淝水西岸营帐如海,灯火通明,照得寿阳城内外明如白书,敌营倚城而设,旌旗飘拂,阵容鼎盛。   寿阳城却是面门全非,城门吊桥均被拆掉,护城河不但被截断水流,还被沙石填平,只差未有放火烧城。可以想象城内没留半斗粮食,箭矢兵器更不在话下。   这边八公山近山脚处筑起数十座箭垒,依山势高低分布,最低的离淝水只有数百步的距离,像守护神般紧扼淝水最浅阔可以涉水渡河的区域。   敌人虽摆出一副阵容鼎盛的姿态,可是刘裕却清楚对方人疲马乏,无力应付己方于此时渡河突击。   苻坚不战而得寿阳,原先的配合部署立出问题,梁成的军队明晚方可渡淮登上洛涧西岸,所以苻融必须待梁成站稳阵脚,始可进行东西两路夹击孤立的峡石城大计,只从这点看,谢玄已处处占上先机,控制主动。   谢玄负手而立,淡淡道:“示人以强,适显其弱,示人以弱,反显其强。苻融啊!你仍是差上一点儿。”   刘裕听得他这么说,心中更明白因何谢玄被推崇为南朝自祖逖、桓温后最出色的兵法大家,只看他临敌从容和洞察无遗的智慧气度,便知盛名无虚。幸好自己也不赖,不过自己是深悉敌人的状况,高下自有分别,谢玄道:“小裕把整个过程给我详细道来,不要有任何遗漏。”   ※※※   燕飞踏足野草蔓生、通往荒村的小径,心中打定主意,要绕过荒村,继续东行。   正要离开小径,忽有所觉,往道旁一颗大树瞧去,那棵大树于树干离地丈许处,有金属物反映儿照的闪光。   燕飞定神一看,心头剧震,离地跃起,把嵌入树身的东西拔出来,落回地上去。   燕飞心中暗叹,他手上拿着的正是庞义的砍菜刀。他显然依足自己的指示,专拣荒野逃难,可是到达此处却遇上变故,不得不掷出护身的砍菜刀,且没有命中目标,看来凶多吉少。幸好附近不见血迹尸体,尚有一线希望。   他把砍菜刀插在腰后,改变方向,沿小径入村,希望在村内找到的是受伤躲藏的庞义,而非他的尸身。   ※※※   刘裕说罢,静待谢玄的指示。   谢玄凝视寿阳,点头道:“小裕你做得非常好,不负刘参军对你的期望。从你叙述的过程,可看出你福缘深厚,未来前途无可限量。此战若胜,我对你在军中将另有安排。现在我立即升你为副将,你要继续努力,好好办事。”   刘裕大喜过望,因为这等若跳过偏将连升两级,何况谢玄摆明会尽力栽培他,忙下跪谢恩。   谢玄再次把他扶起来,欣然道:“这是你凭着智慧和勇气争取回来的,尤其在回程时探察清楚梁成一军的动向,更是此战胜败关键所在。”   刘裕站定,仍有如在云端的舒畅感觉,自加入北府兵后,他一直努力不懈,就是希望能出人头地,而一切努力在此刻终得到美好的成果。   谢玄忽然皱眉思索,好一会后问道:“在你眼中,拓跋珪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要夸大,也不要因他是胡人蓄意贬低他。”   刘裕愈来愈明白谢玄与其他高门名士的分别。自汉末以来,月旦品评人物的风气大行其道,至今不衰。江左名门品评人物,不要说是胡人,只要非是高门之上,便心生轻视,至于胡人,一概以低文化的蛮族视之。像谢玄这样特别提醒他,已可见谢玄的独特处。   刘裕整理脑内繁多的资料,恭敬答道:“拓跋珪是个识见不凡的人,具备一切当统帅的条件,看事情看得很远,更看得透彻精到,且能见微知著,只从玄帅弃守寿阳,竟晓得玄帅成竹在胸,而他生出此信念后,便坚定不移,他唯一的缺点,是过于骄傲自负,若给他掌握权力,可以成为可怕的专横暴君。”   谢玄双目射出惊异的神色,灼灼仔细地打量刘裕,点头道:“你看人很有一套,但若非你的智力与拓跋珪相若,绝不能看穿他的优点和缺点。在你心下,当一个统帅需要具备哪些条件呢?”   刘裕暗呼厉害,不得不把压箱底的本事掏出来献丑;他很想说就像刺史大人你那样子,又怕谢玄怪他拍马屁,只好道:“照卑职浅见,统帅为千军万马的组织指挥者,必须知己知彼,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作出临危不乱的领导和决策,譬诸如怒海操舟。而在边荒集内,拓跋珪正表现出这种特质,特别他以背顶着塌下的炉灶,已显出应变的急智。而当卑职因觉过于艰难而放弃送信予朱大人,全赖他坚持反对最后才能完成任务,事后卑职想起来也很感惭愧。”   谢玄微笑道:“你不用惭愧,当时若我是你,也会因事情轻重缓急之别,兴起立即回来报告敌方重要军情的念头,由此更可看出拓跋珪的超卓不凡。”   接着仰望夜空,续道:“拓跋鲜卑族骁勇善战,代国虽亡,拓跋鲜卑在塞外余势犹在。拓跋珪所领导的盗马贼群,纵横西北,苻坚莫奈之何,我也闻其名久矣。若给拓跋珪统一拓跋鲜卑诸部,必将异军突起,成为北方不可轻视的一股力量。”   刘裕点头道:“只看他一直与慕容垂有连系,而慕容垂也一直有收之为己用之心,便可见其人有不凡之处。不过我敢肯定慕容垂是养虎贻患,拓跋珪绝不甘心屈于任何人之下,即使是慕容垂。”   谢玄再次以惊异的目光打量他,语气却温和可亲,淡淡道:“小裕你又如何呢?”   刘裕暗吃一惊,忙道:“卑职只是以事论事,不敢有存异心。”   谢玄哂然一笑,柔声道:“每个人年青时都该有大胆的想法,我何独不然,不过随着年纪渐长,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会逐渐扔弃或改变过来,现在我只希望能振兴晋室,让人民有安乐的日子可过。”   刘裕暗忖这正是我不佩服你的地方,成大事者不但不可以拘于小节,还要去除妇人之仁。像燕飞虽可亲可敬,却不是争天下的料子,且亦没有那种居心。要像他自己和拓跋珪那样的人才可与共论英雄。   谢玄道:“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像你这种人才,我谢玄绝不会让你埋没。路途辛苦,你今晚好好休息,由明天起,你跟在我身旁,好好学习。”   刘裕打从心底里对谢玄生出知遇感恩的心,只有谢玄的襟胸气魄,他才敢把心内最真诚的话说出来,对其他人,即管看得起他的孙无终,他也要藏头露尾,以免给看破心内宏大的志向。   他同时立下决心,只要谢玄有生一日,他将全心全意、忠心耿耿的为他效死命,因为谢玄是如此超卓的一个人,只是一席话,便彻头彻尾地明白他的才华气度。   当他施礼告退,谢玄忽然轻松地道:“这是一句闲话,小裕你告诉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甚么事呢?我当然不是指倒头大睡。”   刘裕赧然道:“仍是和睡觉有关,是搂着个漂亮的妞儿好好睡一觉。”   谢玄大笑声中,刘裕往落城的石阶走去,经过胡彬时,胡彬探手和他紧握一下,令他心中充满暖意,知道已赢得此名重要将领的交情,对将来前程更是有利。   落石阶时,他想到的是燕飞这位难忘的战友,若非有他,他岂会有现时的风光。 第十二章 逍遥妖教   燕飞进入荒村,大多数房舍已破落不堪,不宜人居,只宜野蔓和狐鼠盘据,只有几间尚保持完整。入村处有座牌匾,上书“宁家镇”三字。细察地上痕迹,可以见到藤蔓断折的情况,应是最近有人路经此处,加以披斩践踏。阵阵寒风刮过,益显镇子荒凉之况。   他环观形势,此村位于两列山峦之间,彷似一个天然出入口,是这数十里内南北往来的通道。可以想象在村子全盛时期,宁家镇必是商旅途经之地,为边荒集东另一条驿道路线,其时当是非常兴旺,只不过如今已变成有如鬼域的荒弃小镇。   镇子南端的房子均倒塌下来,败墙残瓦焦黑一片,有被火焚烧过的形迹。他逐屋搜查,却没有任何发现,只在镇子中间有所较完整的房子发现有人勾留过的遗痕,因有遗下的火烬和干粮的碎屑,可能是路过的荒人,甚或是庞义本人。   当他从南端搜至另一端,只余下所房子,找到庞义的希望更趋渺茫,一颗心不由直沉下去,唯一可庆幸的是见不到庞义的尸体。   就在此时,那剩下来唯一的完整房舍忽然亮起碧绿的焰火,鬼火般的焰光从窗丫透射出来,其亮度远超一般的灯火,连北端镇门外的平原荒野,也被诡异的绿光照亮。   若燕飞相信鬼神之说,说不定会给吓得拔足飞奔,疑是猛鬼出现。燕飞却是夷然不惧,只是提高警觉,往似是针对他而发闪起绿焰的房子一步一步迫近。   绿焰经历它最灿烂的光亮后,逐渐黯淡下来,到燕飞移到其向街破烂的窗子前,绿焰已变成一团无力的光影,映照出一身影优美的女子,正侧身透过房舍内北面的窗子凝视镇门的方向。   燕飞愕然道:“安玉晴!”   安玉晴别过娇躯,往他瞧来,笑脸如花的柔声道:“燕少侠大驾光临,令蓬荜生辉,只可惜没有茶水待客。”   此时绿焰完全消没,房子内外融入暗黑中,好一会才被柔弱的月色替代,再可隐见物像,那种由光明转入黑暗的变化,使人生出如梦如幻的奇异感觉。   若不是一心找寻庞义而进入此镇,燕飞肯定自己会立即拂袖而去,他虽未至于像拓跋珪和刘裕般要对她仇视或报复,但对此狡猾如狐、行为邪异的妖女却只有恶感,知道与她缠在一起绝没有甚么好结果。   安玉晴莲步轻摇,把门拉开,似若一个娇顺的小妻子般殷勤地道:“外面风大,进来好吗?”   燕飞智慧过人,立即想到她在屋内施放绿焰,是怕焰火被寒风吹熄,又或不能持久,这么看她该是向镇子北面某人发放讯号。她现在态度如此可亲,大有可能是诳自己留下来,然后与召来的人连手置自己于死地。   虽说自己和她没有深仇大恨,反而是于她有恩,不过此类妖人行事不讲常理,或者只因自己曾看过太平玉佩,便是死罪一条。   燕飞冷哼一声,循原路掉头便走。   此着显然大出安玉晴料外,竟从屋子追出来,美丽的女鬼般依附在他身后,嗔道:“你这人啊!干吗忽然发脾气。好啦!算玉晴不对,不过人家只是想求生而已!拓跋珪和刘裕那两个家伙可不像你般温文尔雅,菩萨心肠。却是一副想把人家碎尸万段的凶恶模样。看!最后你们还不是没事吗?”   此时燕飞来到镇子中间处,倏地立定,没有回头,叹道:“你和我既不是敌人,当然更非朋友,你要干甚么不可告人的勾当我管不着,却万勿缠着我。现在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若你不识相的话,累到大家要动刀动剑的,对你我均没有好处。”   安玉晴绕往他前方,装出一脸吃惊,又有点楚楚可怜的神情打量他,接着“噗哧”娇笑道:“你发怒的神态真的很帅。”   燕飞微笑道:“你若再拦着去路,请勿怪我这个粗人不懂怜香惜玉”。安玉晴一脸委屈地道:“我只怕你碰上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太乙妖道,以你的臭脾气,说不定会吃亏哩!”   燕飞大感愕然,难道她招来的同伙,并不是针对他燕飞,而是她口中说的太乙教的人。   人声从镇南外密林小径传过来,证实她确晓得有人从那个方向走近,只要来人转出密林,可以立即发现他们。他同时想到她在屋内发放绿焰的作用,是不想绿芒上泄,只限于给位于镇北的人察见。   安玉晴道:“快随我来!”衣袂飘飘的往左旁一所房子掠去。   燕飞心忖只有傻子才会跟你去,反往长街另一边的一所房子扑去,穿窗而入,刚移到窗旁,破风声起,安玉晴像缠身的美丽女鬼般,随他之后亦破窗入屋,来到窗子另一边,低声急促地道:“算我求你好吗?待会不论发生甚么事,千万勿要现身,一切由人家来应付,否则连我也护不得你。”   燕飞听得有点不知所云感,不过她情词恳切的神态,却是从未之有。可是由于以往对她的印象,又觉得这可能只是她布下的另一个陷阱,但又不由想到她并不晓得自己会到宁家镇来,没可能一心设谋陷害他,这般反复推想,不由一时胡涂起来。   蹄声和车轮磨擦路面的声音就在此时从镇北远处传至。   ※※※   “笃!笃!笃!”   刘裕把房门拉开,他正准备上床就寝,闻敲门声一把将房门拉开,“老朋友”高彦立在门外,他身后还有送他来此的四名北府兵卫士。   高彦哈哈笑道:“恭喜!恭喜!刘副将刘大人。”   刘裕被他吹捧得老脸一红,把他迎入房内去,四名卫士还为他们掩上房门。   两人到一角坐下,高彦露出感激的神色,道:“刺史大人确是有情有义的人,找我去亲自多谢我,告诉我你不但回来了,还升官发财。哈!你究竟做过甚么事,是否遇上燕飞那小子。否则为何你一到,刺史大人便晓得燕飞不会来赴约,可是刺史大人仍是那么和颜悦色,且送我一笔酬金。哈!天下竟有这么便宜的事。”   听着他熟悉的语气和快速若连珠炮发式的说话方式,刘裕心中涌起友情的暖意,不知是否因结交上燕飞,致爱屋及乌,以前他对着高彦,只有互相利用的感觉。闻言笑道:“你最好不要寻根究底,否则恐怕出不了峡石城。谁批准你到这里来见我的?”   高彦咋舌道:“这么秘密的吗?是刺史大人亲自批准的,我不敢直接问刺史大人,只好来问你。”   刘裕奇道:“你关心燕飞吗?”   高彦叹道:“在边荒集骂得我最多的人是庞义,最不愿理睬我的则是燕飞,在边荒集时仍不觉得如何,可是离开边荒集后,才发觉这两个人对我最够朋友。是哩!燕飞没有被乞伏国仁干掉吧?”   刘裕欣然道:“他比乞伏国仁活得肯定更好,不用担心他。唉!我刘裕也很少把人放在心上,燕飞却是个例外,他有种使人无法忘怀的特质,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又道:“现在你已身家丰厚,准备到哪里去胡混?”   高彦立即眉飞色舞,道:“不是胡混,而是去享受人生。银子是赚来花的,赚得愈辛苦,花得更痛快。我今晚离开峡石往建康去,我有刺史大人亲批的证件,可大摇大摆到建康去花天酒地。秦淮风月我高彦闻之久矣,却未曾尝过其中滋味,若你可以陪我一道去,一切花费包在我身上,重温我们在边荒集逛青楼的快乐日子。”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只想好好睡一觉,你好像不晓得我们正在打仗?”   高彦笑嘻嘻道:“正因晓得在打仗,且是我们赢面小得多,所以才会得快乐时且快乐。我要足不离青楼地做他娘的清秋大梦,梦醒再想其他。”   刘裕感到自己与高彦是完全不同类的两种人,不过却无损对他的欣赏,比起很多满口仁义道德的人,高彦至少真诚得可爱。   高彦起立道:“不阻你老哥休息,若打赢胜仗,可到建康来寻我,我或者不再回边荒集去,永远磨在秦淮第一名妓千千小姐的香闺内,过着神仙也要羡慕的日子。”   刘裕起身相送,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竟以为有两个臭钱就可打动纪千千,也不知多少高门名士,富商巨贾使尽浑身解数,想见她一面而不得。”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我们走着瞧吧!记得来找我。”   刘裕搂着他肩头,为他打开房门,笑道:“希望那时仍认得你因酒色过度弄成的皮包骨样儿。”   高彦大笑去了。   ※※※   三名身穿黄色道袍的太乙教道人,来到燕飞和安玉晴所躲藏的房屋外的一截街道,横排而立,拦着往来之路,神情轻松悠闲,一派高手从容不迫的神态,目光投往小镇大街另一端,似乎很清楚有甚么人在等待着他们。   三名道人中间一个身量高颀,一高两矮,均是背挂长剑,颇有点道骨仙风的味道,不过虽是人人留着五绺垂须,可是眼神邪恶诡异,总予人不正派的感觉。   此刻燕飞却绝不看好他们,因为安玉晴该早晓得他们会在此拦截从北方来的人,更先一步以绿焰知会对方。   这摆明是个陷阱。   只是一个安玉晴已不好惹,何况来人还不晓得有甚么高手。想不通的是安玉晴为何恳求自己不要多理闲事?还说甚么若自己强行出头,连她也护不住自己。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照道理若她是“丹王”安世清的女儿,那只有安世清可教她不得不听话,除非她不是安世清的女儿,而是冒充的。   直到此刻,他方对安玉晴的身份起怀疑,皆因她的行为诡秘难明,似属于某一帮会多过是独来独往的隐士女儿。   不由往她瞧去,后者正目光灼灼窥视外面的三名太乙道人,侧面轮廓秀美动人,更充满天真无邪的味儿。   蹄声轮音逐渐接近,镇街北端出现两把火炬,形成两泓照亮街道的光晕,燕飞移往北窗,可见到两名穿着武士服的青年,一手控马,另一手持火炬,领头进入小镇。   后面接着是八名穿着同样武士服的年青武士,然后是两名武装俏婢和一辆华丽得与荒镇山野完全不衬合四马驱动的马车,驾车的是秃头彪型大汉,马车后面另有八名武士。   骤眼望去,燕飞几可肯定这是某一豪门的出行队伍,但又隐隐晓得事情非如表面看般简单。至少他们该与安玉晴是同一条在线的人,与外面的太乙道人更是敌对的立场。   安玉晴来到他旁,低声道:“外面那三个是太乙教的三大护法,是太乙教第一流的高手,武功高强。”   燕飞看看逐渐接近的车马队,问道:“他们是甚么人?”   安玉晴嗔恼地道:“不要问好吗?我本该把你杀掉的。”   燕飞闻言没有丝毫讶异,淡淡道:“你并不是安世清的女儿,对吗?”   安玉晴双目杀机一闪,不再说话。   外面适时传来其中一人的声音道:“太乙教护教荣智、荣定、荣慧在此恭候多时,向夫人问安。”   燕飞与安玉晴已移返向街的窗子旁,见发话的正是那硕高的太乙道人,只见三人一派吃定对方的样子。   车马队缓缓在离三人四丈许处停下来,一把听听已足可令人意软魂销,甜美诱人的女子娇音从车厢内传出来道:“三位道长啊!你们这么劳师动众而来,奴家一个人怎么应付得了,怎吃得消哩?江教主没有来吗?是否对奴家不屑一顾呢?”   她的话句句语带双关,教人联想到男女之间的事,充满淫邪的意味。   荣智旁的矮道人嘿嘿笑道:“曼妙夫人的‘曼妙媚心术’乃床上第一流的采补功夫,怎会有应付不来的情况,乖乖的随我们去吧!”   曼妙夫人的声音又从车厢传出来,“哎哟”一声道:“荣定道兄又未试过奴家的功夫,怎会这么清楚奴家的本事?听来的传闻总是夸大的。啊!奴家差点忘记向你们请教,怎会晓得奴家今晚会路经此地?”   另一道人荣慧喝道:“少说废话,今晚夫人绝无侥幸,除夫人外,其他人给我们滚回逍遥教去,告诉任遥,若想要人,就到我们总坛来。”   燕飞听得忍不住往安玉晴望去,心忖难道她也是逍遥教的妖女。此事确大有可能,逍遥教名列三帮四教之一,只有这种大帮大教,方可培育出像安玉晴般邪异厉害的人物。不由大感后悔,他和刘裕竟把玉佩上的图形默绘出来交给她,后果堪虞。   安玉晴诈作不知道燕飞在打量她,益发显得其心虚,也使人不知道她心内想的是甚么?   逍遥教摆明与太乙教势成水火,所以才有太乙三大护法拦途要人之举,而逍遥教的曼妙夫人则不知为何原因要长途跋涉的经过边荒从北往南去,且泄漏行踪。   燕飞心中一动,忽然猜到曼妙夫人此行是逍遥教通过某一渠道泄漏予太乙教知道,以引太乙教的人上钓。其目标说不定是太乙教的教主江凌虚,只是没想过江凌虚只派出三名护法。不过若此三人有甚失闪,对太乙教肯定是严重的打击。   逍遥教在江湖上是非常神秘的邪恶教派,其巢穴在何处?教内有甚么人?江湖中人都一无所知。恐怕太乙教知道的也不比其他人多许多,所以在得悉曼妙夫人前往南方的路线,便派出高手于此拦路掳人,以迫逍遥教主任遥现身。   到此刻,他终于凭着过人的智力,把整件事理出一个轮廓。   曼妙夫人的声音响起道:“你们听不到吗?三位道兄着你们滚哩!”   燕飞还以为她说的是反话,岂知那批武士和俏婢闻言竟同声应命,掉转马头便去,连那驾车看来非常威武的秃头御者,也一个腾身,落到其中一位武士的马背后,迅速去远,跑得一个不剩。   不但燕飞看得一脸茫然,三名道人也你眼望我眼,现出惊异神色。   曼妙夫人仍深藏帘幕低垂的华丽马车内,柔柔地叹了一口气,充满诱惑的意味,徐徐道:“旅途寂寞,还不快到车上来慰藉奴家,奴家已等得心焦难捺哩!”   三道登时六目凶光大盛,紧盯着孤零零停在街心的华丽马车,准备出手。他们均是老江湖,当然晓得事情不会如表面般简单。   屋内旁观的燕飞则心中暗叹,知道三道绝无侥幸,正思索间,忽然腰背处传来“叮”的一声。   外面三个道人的目光齐往他的方向投过来。 第十三章 逍遥大帝   在电光石火的高速中,清响犹未消散的当儿,燕飞已明白过来。   安玉晴偷袭他,却只击中他插于腰后外衣内庞义的砍菜刀上,令他避过此劫。   事实上他早处处暗防她一手,一来适才注意力被外面诡奇莫名的发展吸引,二来她站的位置与他平排,使他只防范侧面来的直线攻击,岂知她竟有弯击他背后的巧妙手段。   燕飞同一时间往她瞧去,只见一条细索正如毒蛇回洞般缩返她另一边低垂的衣袖内,尾端系着一个小尖锥,一闪不见。   “有埋伏!快退!”   外面的荣智道人口中高喝,三个道人同时疾退。   燕飞尚未决定该如何对付卑鄙的安玉晴,更发觉她的俏脸血色尽褪,不但没有穷追猛打的狠辣后着,且像完全不妨备他在盛怒下出于向她反击的样子,香唇轻颤,欲语无言。   他的角度看不到该是华丽马车的位置,此时传来“哝呀”的急促尖锐又令人不明所以的噪响,接着是荣智的叫声,喝道:“任遥!”   破风声横空响起来,眨眼工夫便由马车的一边来到燕飞窗子外的上空,只见一个打扮得像皇侯贵冑,衣饰华丽至令人生出诡异感觉,外貌绝不超过三十岁的英俊贵介公子,持剑在手,以燕飞自愧不如的惊人高速,疾掠而过,迅捷如鬼物,往三道退走的方向扑去。   当逍遥教主任遥经过的当儿,他还可以抽空往燕飞所在处投上一眼,双目异芒大盛。   燕飞立时生出黑暗又或墙壁等一切障碍的东西,均对此人没有分毫影响,里里外外给他看个清楚明白的不安感觉。偏又知道事实上不可能是这样的,但对方凌厉可怕的眼神,却似确有此种能耐。   燕飞出道至今,所遇高手之最者莫过那在汝阴附近密林突袭他的鬼脸怪人,现在却要多添此君,虽然尚未曾与他正面交锋,但已可作出判断。   以燕飞的修养造诣,也不由心生寒意。   任遥瞬眼即过,接着是劲气交击的撞击声,三道的惊呼声和剑刃砍劈的啸音,激烈迅快。   安玉晴的轻呼送入他耳内,焦急道:“快走!”   燕飞不由又向她瞧去,这美女紧咬下唇,一对秀眸射出惊惧的神色。   燕飞是个很特别的人,对别人的感觉非常敏锐,虽对安玉晴前后矛盾的行为不明所以,仍清楚感到她这刻对自己不单没有丝毫敌意,且是出于善意着他燕飞离此险地。更心知肚明留在这里不会有好结果,车厢内至少还有个高深莫测的曼妙夫人。   “哎呀!”   惨叫声从四人恶斗的方向传来,燕飞认得是荣定的声音,显是死前的呼喊。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燕飞深深瞥安玉晴一眼,展开身法,穿过后门迅速开溜。   燕飞刚掠入镇西的密林,轮到荣慧的惨叫响起。   三道中以荣智功力最高,仍在苦苦撑持,与任遥剑来剑往,鏖战不休,不过看来也支持不了多久,任遥的武功确是非常可怕。   燕飞并没有立即离开,在密林疾掠百来步,又往荒镇潜回去,偷入镇西靠林的一间破屋,借黑暗的掩护,无声无息的在两堵塌墙的一角盘膝坐下,与马车只隔一间破屋。   绿焰在天空爆开,瞬间又从灿烂归于平淡,夜空回复先前的暗黑。   另一端再不闻打斗的声音,荣智应是凶多吉少。   马蹄声由远而近,当是那群护送马车的逍遥教徒去而复返。   曼妙夫人的声音传来道:“帝君大发神威,重挫太乙教的气焰,看江凌虚还敢否插手到我们的事来。”   一把男子悦耳好听的声音笑道:“江陵虚岂是肯轻易罢手的人,终有一天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荣智确有点本领,中了我一剑仍能以太乙真气催发潜力逃生,不过他可以跑到十里之外,已经相当不错。”   这说话的人不用说也是任遥,只听他说及别人的生死时一派轻描淡写、漫不经意的轻松语气,便可知此人天性冷酷,邪恶至极。   马蹄声在马车后停下来,接着是众徒下马跪地的声音,齐呼“帝君万岁”。   掠动声从另一边移近。   任遥从容道:“青媞!刚才是甚么一回事?”   “安玉晴”的声音撒嗲地道:“大哥啊!刚才的事不要提哩!不知如何那燕飞竟忽然闯到这里来,我只好把他诓入那间屋子内,以免吓跑那三个贼道人,岂知我以索钱暗算他时,不知他背后藏着甚么东西,竟不能伤他分毫,接着给他以剑气克制着,只能眼白白瞧着他开溜,气死人家哩!”   燕飞当然晓得她的话半真半假,虽想不通她先暗算自己,后又放他离开的前后矛盾,但听着她充满天真的语调,仍丝毫不觉得有谎言夹杂其中,任遥更不用说。   任遥冷哼道:“又是那燕飞,在我们取得《太平洞极经》前,绝不可容燕飞和刘裕两人活着,否则如让他们把天佩秘密泄露予知悉‘天心’秘密的安世清父女,更被他们从而悟破天心的密偈,便会被他们捷足先登。”   燕飞心中一震,明白过来,难怪合起来的太平天佩并没有指示藏经的地点,因为尚欠一面刻有密偈的“天心佩”,三合一后才成完整的天佩。而密偈肯定玄奥难解,故虽不知如何从安世清处落入任遥手上,任遥仍未能破解,也使他和刘裕陷入动辄丧命的危险中。   怎也要设法警告刘裕,让他作出预防。   当日他向该是任青媞的“安玉晴”说过玉佩并没有指示藏宝的地点,令任青媞信任他,便由于真实情况就是如此这般。   《太平洞极经》究竟蕴藏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教这些雄霸一方的邪教群起争夺?   任青媞道:“大哥不用为这两个人费神,青媞已迫他们立下毒誓,谅他们不敢违背誓言,而他们也不是那种人。”   任遥哈哈笑道:“青媞是否对他们动心哩!成大事者岂可心软,更不能手软。我任遥今天能以教主的身份在这里说话,皆因我秉持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规条。只有死人才可以真正的守秘密。刘裕就交给青媞去负责,燕飞由我亲自追杀,曼妙你继续行程,此行关系我教未来的发展,必须好好与左侍臣配合,因为只有他才清楚南晋皇室的真正情况。”   暗室中的燕飞心叫倒霉,这回确是节外生枝,惹上不必要的烦恼,自己的出海大计,就此泡汤。   任青媞应是对他和刘裕有维护之意,不过他对任青媞的好意并不放在心上,如此妖邪之女,行事难测,若相信她不会害自己,真不知甚么时候要吃上大亏。   幸好自己心悬庞义安危,不肯离开,否则便听不到这番话。   车轮声响,车音蹄声,逐渐远去。   ※※※   拓跋珪投进泗水冰寒的河水里,泅往对岸,就像从一个世界投进另一个世界。   氐秦的步军和粮草辎重,仍源源不绝从水陆两路往边荒集进军,抵达泅水前他曾遇上多起。   兵贵精而不贵多,苻坚如此尽集北方所有可以调用作南征的兵员,只显示他虽是治国的长材,军事上却有欠高明。百万大军所形成是一头拥肿不堪,步步为艰的怪物。是智者所不为,他拓跋珪便永远不会犯这种错误。   他此时比任何一刻更肯定苻坚会输掉这场仗,因为他的对手是谢玄,只看谢玄派出刘裕册反朱序,便知谢玄掌握到苻坚的弱点。   他可以做的事已完成,更要趁此苻坚南下,北方兵力被扯空的千载良机,赶返北方草原,联结诸部以复兴代国。   复国的道路是漫长而艰辛的,在代国诸旧部中,支持他最力的是现今母亲贺氏寄居的贺兰部,由舅舅贺纳领导。不过纵使贺纳肯全力支持他,仍是强邻环伺,不乏强劲对手的局面。   他的根据地牛川,位于锡拉林木河附近,现由母亲代他打点族内的事。   牛川南边有独孤部,部主刘显是刘库仁之子,当年刘库仁曾仗义收容他,后被慕容文所杀,刘显自立为王,即密谋杀害他,幸他及时率族人逃往牛川依附贺纳,刘显与他嫌隙甚深,没有和解的可能。   另一个复国的大障碍是叔父窟咄,他拓跋珪虽得正统之位,野心勃勃的窟咄却一直想取而代之。自己一心回去登上代国之主的王座,窟咄必会尽一切办法来阻挠。   即使贺纳的贺兰部内,另一支由贺染干领导的人马,对他仍是持反对的态度。而任何一方的实力,在现时仍是远胜他拓跋珪,复国的艰难,可以想见。   除此外还有其他部落,若他在牛川复国成功,南边将是独孤部,北边有贺兰部,东边有库车奚部,西边河套一带有匈奴的铁弗部,阴山以北有柔然部和高车部。其中匈奴铁弗部之主赫连勃勃,是新近崛起的草原霸主,手段狠辣残忍,武功高强,更是他的劲敌。   他虽得到慕容垂口头的承诺,若苻坚败北,将全力支持他复国,可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慕容垂只是拿他作为北方的一只有用棋子。燕飞说得对,鸟尽弓藏,一天他慕容垂能成功操控北方大局,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他拓跋珪。   拓跋珪离水登岸,放足疾奔,连续越过两座小山,到达一处密林之旁,发出尖啸。   好半晌后蹄声发自林内,以百计的拓跋族战士从林内驰出,排列在他身前,更有手下牵来战马,让他踏蹬而上。   坐到马背上,拓跋珪忽然生出不虚此行的满足感觉。   眼前的一干儿郎,经过多年来的组织和训练,已成为他复国的班底,人人肯与他共进退同生死,忠诚方面绝无疑问。   策马立在前滩的是长孙嵩、长孙普洛和长孙道生三兄弟,是自少追随他的爱将,均是骁勇善战,精通战阵。另外还有汉人张衮和许谦,是他在北方交结的有识之士,希望他们能像王猛之于苻坚,作他的智囊团,以补他的不足处。   拓跋珪策马在拓跋鲜卑族组成的兵阵前来回巡视,见人人士气赳发昂扬,眼睛放亮,雄心奋起,高呼道:“儿郎们!苻坚此战必败无疑,复国的日子终于来临,我们立即赶回牛川去。”   众战士齐声吶喊欢呼。   拓跋珪一抽马头,领先朝北奔去,二千将士气势如虹,像刮过荒原的龙卷风般追在他身后,转眼间没入大地尽处的暗黑中去。   ※※※   燕飞踏足长街,除了荣定和荣慧两道伏尸街头,一切回复先前静如鬼域的情况,似若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该如何着手找寻庞义呢?   正为此头痛之际,一声长笑起自身后。   燕飞认得声音,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的正是一身王侯打扮,华丽英俊的逍遥教之主,自号逍遥帝君的可怕高手任遥。   (卷二终) 卷三 第一章 御龙之君   燕飞终于无可逃避地面对着堪称中土最神秘教派的领袖──逍遥派之主“逍遥帝君”任遥。   自涉足江湖,燕飞从未遇上任何人能告诉他逍遥帝君生就怎么一副样子,甚至对他的年纪,高矮肥瘦亦一无所知。现在他却活勾勾出现眼前,还摆明不杀自己不会罢休之势。   只是任遥的一身服饰,让司马曜看到已足已构成杀头的罪名。三国时魏文帝曹丕曾说过“三世长者知被服,五世长者知饮食”。中原一向被称为礼仪之邦,衣冠服饰正是其中一个重要环节。皇帝和后妃有他们的专用品,锦帐、纯金银器均为禁物,王公大臣亦不得使用。其他绫、罗、绸、缎的物料,真珠翡翠装饰缨佩均依品级限制。   任遥穿戴的却是帝皇也只在出席庆典和重要场合才会穿着的礼服衮冕,头顶通天冠,前后各垂十二旒,以珊瑚珠制成,尺寸大小形制一丝不苟。身穿的是龙袍,衣画而裳绣,为日、月、星辰、山、龙,华虫、藻、火、粉米、黼、黻之象,凡十二章,把他衬托得一身皇气,彩丽无伦,也与其孤独单身的现状,周遭荒凉的境况显得格格不入。   身佩饰物更是极尽华美,尤其挂在腰侧的剑,剑把竟是以黄金铸成,剑鞘镶上一排十二粒散发蒙蒙清光的夜明宝珠,随便一粒拿去典卖足够普通人家食用数年。   任遥的外貌绝不过三十,以他一教之主的地位,实在年轻得教人难以相信。他本该非常俊伟秀气,可是在比例上似像硬拉长了点的脸庞,却把他精致的五官的距离隔远了些许,加上晶白得来隐泛青气的皮肤、似欲无时无刻不在窥探别人内心秘密长而窄的锐利眼睛,令他有种打骨子里透出来的邪恶意味,又别具一种说不出来吸引人的诡异魅力。   他从长街另一端似缓实快的往燕飞迫来,并不见其运劲作势,一阵灼热气劲早铺天盖地地涌过来,把燕飞完全笼罩。   燕飞一边运功抗拒,心神晋入剑道止水不波的境界。他平时虽然懒懒闲闲,可是每遇紧急情况,身体和脑筋的敏锐会自然而然提升至巅峰的状态。   任遥到达他身前两丈许处立定,唇边现出一丝笑意,忽然举手施礼,柔声道:“多谢燕兄赏面,本人绝舍不得一剑把你杀死,像你这般高明的对手,岂是容易遇上。”   他的声音柔和好听,似乎暗含无限情意。燕飞却听得皮肤起疙瘩,手按剑柄,默然不语,双目一眨不眨与这堪称天下最可怕凶人之一的高手对视。   任遥像一点不急于动手,举袖随意扫拂身上尘埃,好整以暇的油然道:“燕兄当是心高气傲的人,并不把我任遥放在心上,所以去而复返。我也不得不承认燕兄是潜踪匿迹的高手。可惜当本人故意令青媞去处置刘裕时,你的心脏跳动加剧,被本君察觉,致功亏一篑,更难逃死劫。由此亦可推知燕兄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哈──真好笑又是可惜!”   他的语气充满嘲弄的味道,更似猫儿逮着耗子,务要玩弄个痛快,方肯置之于死。   燕飞则心中大懔,若他的而且确是故意提到刘裕来测试自己是否在附近,那此人心术便非常可怕,而他可对自己心脏的跃动在那种距离下生出警觉,更是骇人听闻。   不过他却夷然不惧,非因他有必胜的把握,而是一个已进窥剑道的高手基本的修养。即使被对手杀死,他仍能保持一片冰心,保持无惧无喜的剑道境界。   微笑道:“任兄似乎有用不完的时间。”   任遥现出讶色,奇道:“燕兄不奇怪因何本人感到那么好笑吗?”忽然横跨一步,侧转负手,仰望夜空,油然道:“人性本恶,情义只可作为一种手段,不过天下总有不少愚不可及之人,深溺于此而不自觉,致终生受害。纵观过去能成大业者,谁不是无情无义、心狠手辣之辈?以燕兄的聪明才智,竟然看不破此点,不是非常可笑吗?而燕兄今晚劫数难逃,亦正是被情义所害,更是明证。”   当他横移一步的当儿,正压迫燕飞的灼热气劲倏地消失无踪,代之是一股阴寒彻骨的气场,把他紧紧包裹,无孔不入的在侵蚀消融他的真气和意志,就如在烈日曝晒的干旱沙漠,忽然给转移到冰天雪地的环境中,那种冷和热的变换之间,剎那的虚无飘荡,更使燕飞难受得要命。也因此无法掌握机会,掣剑突击。如此功法,燕飞不但从未碰过,亦从未想过,于此亦可见任遥虽比自己年长不了多少,但已进窥某种邪功的堂奥,使功力造诣达到能扭转乾坤的惊人境界。只是这点,燕飞已晓得今晚凶多吉少。   而任遥的狂言却不能不答,若无言以对,等若默认他的理论,在气势上会进一步被削弱。何况他更感到任遥便像一只逮到耗子的恶猫,务要把他燕飞玩弄个痛快。   燕飞暗运玄功,抗御任遥可怕的邪功异法,边从容哂笑道:“任兄的看法虽不无道理,却失之于偏,即如说人性本善,也不全对。愚意以为人性本身乃善恶揉集,至于是善是恶,须看后天的发展。任兄以为然否?”   以任遥的才智,也不由听得眉头一皱,露出思索燕飞说话的神情。   燕飞立即感应到任遥笼罩他的阴寒邪气大幅削弱,如此良机,岂肯错过,猛地后退,蝶恋花离鞘而出。   任遥一阵长笑道:“燕兄中计哩!”   “铮”!   以黄金铸为剑柄的宝刃离开镶嵌夜光珠的华丽鞘子,化成漫空点点晶芒,暴风雨般往燕飞洒来,好看至极点,也可怕至极点。   燕飞退不及半丈之际,已知不妥。原本他的如意算盘,是趁任遥心神被扰,气势骤弱的当儿,退后引任遥追击,再以聚集全身功力的一剑,硬把他击退,那时退可守、进可攻,不像先前处在受制于他气场的劣境下。   岂知后撤之时,任遥的气场竟从弱转强,阴寒之气似化为韧力惊人的缠体蛛丝,把他这误投网内的猎物缠个结实,他虽尽力把蛛丝拉长,身体仍是陷在蛛网之内,且有种把他牵扯回去的可怕感觉,他已掉进任遥精心设置的陷阱。   燕飞别无选择,不退反进,借势加速,像一颗流星般投入任遥那彷似笼罩天地的剑网去。   蝶恋花化作青芒,生出“嗤嗤”剑啸,直刺入敌手剑网的核心处,宝刃凝起的寒飙,有若冲开重重障碍,破出缺口的洪流,把任遥的阴寒气劲迫得往两旁翻滚开去。   这一剑不单是燕飞巅峰之作,更代表他全心全灵的投入,充满置生死于度外,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勇气和决心。   当这一剑击出,他把谁强谁弱的问题完全置于脑后,无喜无乐,无惊无惧。   任遥大笑道:“来得好!”   千万点剑雨,倏地消失无踪,变回一柄握手处金光灿烂、长达四尺半的宝刃。   任遥脚踏奇步,忽然侧移,长剑闪电下劈,一分不误地砍在燕飞蝶恋花的剑锋处,离锋尖刚好一寸,准确得教人难以相信。   “叮”!   燕飞全身剧震,最出奇是蝶恋花只像给鸟儿啄了一口似的,没有任何冲击压力,可要命的是胸门处却像给重锤轰击,浑体经脉欲裂,气血翻腾,眼冒金星,难受得想立即死掉会更好。   若非心志坚毅,此刻便会放弃抵抗,又或全力逃生。燕飞却晓得两个选择均是万万不行。而他之所以一个照面即吃上大亏,皆因被任遥牵着鼻子走,凭气机交感,准确测到他的剑势。一声冷哼,日月丽天剑诀全力展开,驱走侵体的阴寒之气,尚未有机会发出的剑劲回流体内,旋动起来,浑身一轻,终凭旋动的劲气从任遥的气场脱身出来,迅即挥剑往任遥面门划去,一派与敌偕亡的壮烈姿态。   “当”!   任遥竖剑挡格,剑招朴实无华,已达大巧若拙的剑境。   蝶恋花砍中任遥的剑,便如蜻蜒砍石柱般,不能动摇其分毫,且所有后着均用不上来。   燕飞“哗”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往后疾退,别无他法下,重施对乞伏国仁的故技,布下一重一重的剑劲,以阻截这可怕对手的乘势追击。   那知任遥竟昂立不动,只以剑尖指着他,一脸轻蔑的神态。   当两人扯远至两丈的距离,燕飞忽然立定,剑尖反指任遥。   他不是不想趁势逃走,只因任遥的剑气把他遥遥锁紧,假若他多退一步,拦截对方的剑劲立时消散,加上对方全力逼杀下,他肯定在敌进我退的被动形势中捱不上多少剑,成有死无生之局,故悬崖勒马,留下拼死一战。   任遥哑然失笑,道:“燕兄确是高明得教我意外,自出道以来,我任遥从未遇上十合之将,但看来要杀死燕兄并不容易,令本人更感兴趣盎然,乐在其中。”   燕飞心忖此人不但残忍好杀,还以杀人为乐,今次若能死不去,定要好好潜心练剑,除此为患人世的恶魔。有了这个想法,更激起他求生的意志。   以微笑回报道:“小弟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任兄。”   任遥欣然道:“若燕兄是想拖延时间,本人不但乐于奉陪,且是正中下怀。因单是看着燕兄,已是令人赏心悦目的美事。难怪我那看不起任何男人的妹子会对你刮目相看。”   虽然他那好听的说话背后实充满冷酷狠毒的讥嘲本意,燕飞也不得不承认他谈吐高雅,兼之其举手提足或动或静,均潇洒好看,活如披着美好人皮的恶魔。   两人仍是剑锋遥对,互以真气抗衡,不过若单听他们的对答,还以为是一对好朋友在谈天呢。   燕飞感觉着精气神逐渐集中往手上的蝶恋花,从容道:“任兄作帝皇打扮,显然已非是一般有意争霸天下的豪士,而是觉得自己的身份本就是九五之尊,这令小弟想到任兄大有可能是某一前朝的皇冑之后,而任兄的本姓也不是姓任,请问小弟有否猜错呢?”   任遥两眼闻言忽然眯起来,精芒电闪,手上剑气剧盛,低叱道:“好胆!竟敢查究本人的出身来历。”   燕飞本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此时见到任遥的变化,哪还不知已猜个正着,勾起任遥心中的大忌,立即穷追猛打,长笑道:“原来真是亡国余孽,不知任兄本来是姓曹,姓刘,还是姓孙呢?”   任遥一改先前的潇洒轻松神态,双目凶光闪闪,但他尚未进击,燕飞的蝶恋花已化作一道青芒,激射而来。   任遥见燕飞看似平平无奇的一剑,实暗蕴像充塞宇宙般无有穷尽的变化,不敢怠慢,挽起一团剑花,再如盛开的鲜花般往蝶恋花迎去。   两大高手,再度交锋。   只见两道人影在月照下闪跃腾挪,鏖战不休,双方均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剑刃交击之声不绝如缕,忽地燕飞闷哼一声,往后飞退,把两人距离拉远至两丈。   任遥并没有乘势追击,反把横在胸前的剑提高,双目深情地审视沾上燕飞鲜血的刃锋,柔声道:“燕兄可知这把将于今晚饱饮燕兄鲜血的宝刃,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吗?”   燕飞蝶恋花遥指任遥,鲜血从左肋的伤口涔涔淌出,染红半边衣袖,任遥的剑虽只入肉一寸,可是其剑气已伤及附近经脉,令他左半边身子麻痹起来。   可是他却不惊反喜,任遥的唯一弱点是过于自负,否则只要他乘胜追击,他肯定捱不过三招。而任遥正因以为已吃定他,所以好整以暇。不知他的日月丽天大法,有奇异的疗伤速效,可使精神体力迅快回复过来,以致令他错误预测他的反击力。   现在既然任遥尚有闲聊的兴致,他当然乐于奉陪,淡然笑道:“任兄既自命为帝皇之尊,用的佩剑当然有个尊贵的名字。”   任遥目光往他投来,摇头叹道:“好汉子!哈!无悔无惧的好汉子。到这刻明知必死,仍是从容自若,能杀像燕兄这样的人才有意思。本人保证要你流尽最后一滴血,看你是否还能笑出来?”   燕飞早习惯他那以杀人为乐的心性言行,耸肩道:“任兄仍未说出佩刃的名字。”   任遥微笑道:“记着哩!本人对燕兄是另眼相看,所以亦不愿你作一只胡涂鬼。此剑名‘御龙’,来自庄周《逍遥游篇》的‘乘云气,御飞龙,游乎四海之外’。看剑!”   伤口虽仍是痛得要命,不过血已止,经脉回顺,燕飞心神再进入止水不波的超然境界,瞧着任遥主动进击,御龙剑依循一道优美的弧线,从两丈外弯击而至,而剑未到,惊人的剑气已完全把他锁紧笼罩,令他除硬拼一剑外,再无他法。如此以气御剑,一切全由御龙带动,可见任遥已臻宗师级的境界。   当任遥剑锋离他不到半丈的当儿,燕飞终于有所反应,且完全出乎任遥料外。   蝶恋花往右侧拉后。   要知任遥御剑攻来,看似攻击燕飞胸口的位置,其实其真正针对的是燕飞的蝶恋花,其攻击赖的是高手争锋间的微妙气机感应,而蝶恋花正是燕飞的精气神所在,任何反击均会被任遥凭交感察悉其气势变化,无法隐瞒。现在蝶恋花不前攻反移后,全身破绽大露,完全暴露在任遥的攻击下,换过别的未达任遥以气御剑的高手,等若燕飞把身体奉上,任由敌剑由任何一个部位进击身体;偏是任遥在气机牵引下,御龙剑有了新的感应,自然而然取向燕飞右侧蝶恋花所在处。便若冲击长堤的巨浪,忽然遇上一个缺口,当然朝此破口涌入,而此刻的缺口正是燕飞蝶恋花的剑锋。   任遥非是没法变招,只是任何变招均会破坏其一气呵成的如虹优势,且更欺燕飞左肋受伤,兼且燕飞后移的蝶恋花仍保持强大剑气,可在任何一剎那由亏变盈,发动反击,所以仍依势而行,以蝶恋花为标的。   燕飞长笑道:“帝君中计哩!”   蝶恋花继续后移,左掌闪电劈出,蝶恋花为“日”,左掌撮指成刀为“月”,日明月暗,阳阴两诀同运,一掌重劈在御龙剑锋侧处。   任遥全身一震,整个人被带得往燕飞右方跌开去,攻势全消。   燕飞浑身一轻,再不感觉到任遥劲气的压力,深知好景一瞬即逝,猛一扭身,月移日换,蝶恋花如影附形,疾刺侧退的任遥咽喉要害。   这是燕飞压箱底的杀着,若仍不能奈何任遥,将只余待宰的份儿。   “叮”!   任遥只退两步,御龙忽然爆成一团剑芒,迎上燕飞的蝶恋花,冷哼道:“找死!”   燕飞心知糟糕,蝶恋花已给对方挡个正着,硬荡开去。   任遥因先着失利,动了真怒,再顾不得要燕飞流尽每一滴鲜血的说话,离地弹起,双脚屈曲,以一美妙诡邪的姿态挥剑划向燕飞面门,教燕飞难以挡格。   燕飞再一声长笑,身子螺旋般转动腾起,蝶恋花旋飞一匝,反扫敌手面门,一派同归于尽的招数。由于他旋飞的高度高出任遥两尺,任遥的御龙剑变得划向他腰部的位置。   任遥心叫一声“蠢材”,就在燕飞长剑离面门只余五寸许的距离,御龙倏地加速,先一步扫中他的腰背。   “叮”!   出奇地御龙没有丝毫割开对方皮肉的血淋淋感觉,反是砍在金属硬物之上,任遥忽然醒悟过来,记起妹子说过不知燕飞背后插着甚么东西之语,不过已悔之莫及。   犹幸他用的是阳震之劲,好把燕飞一剑劈得抛飞开去,以解他临死前的反击,否则必被燕飞的剑砍入脸门去。   燕飞果然应剑横飞,还有暇笑道:“多谢任兄相送!”   就那么借势腾空而去,越过破村的屋舍,投往村西后的密林。   任遥亦腾空而起,先落在一座破屋顶上,足尖一点,望燕飞追去并大笑道:“燕兄欢喜得太早哩!” 第二章 动人眼睛   在离地五丈的高空,燕飞再喷出小口鲜血,他今晚是第三度受伤,且每次都凭特异的功法强压下去,今晚如能侥幸逃生,肯定需要一段颇长的时间才可复元。   可是他却别无选择,任遥的魔功非常霸道,而目下他的衣袂破风声已在后方传来,愈追愈近。燕飞猛提一口真气,运行全身经脉,一头撞入一棵参天巨树茂密的枝叶里,落足巨树近顶的横杆上,蝶恋花指着正横空而来,一身皇帝打扮,状若从地府钻出来向他讨命的冥皇任遥。   换过其他人,纵知逃生机会微之又微,仍会尽一切努力,希望凭着领先的优势,深入密林为生命逃亡。可是燕飞却非是寻常人,际此在战略形势占有上风的当儿,却立下死志,誓死反扑。对他来说,高手争锋,胜败并不是只由剑法或功力高低所决定,战略和意志同样重要。撇开生死,任遥实是最佳的练剑对手。   剑气扑脸而来,随着任遥的临近,眼前尽是点点芒光,只要他功力差少许,根本不知真正的御龙剑由那一个方向角度攻来,既不知其所攻,当然不知何所守。燕飞却是心中叫好。   任遥是不得不采取惑敌的战略,因为燕飞背靠坚实的树干,而任遥则是凌空攻来,若正面硬拼,由于任遥无处着力,吃亏的肯定是他。所以任遥得施尽浑身解数,务要教燕飞应接不暇,穷于应付,沦为被动,不能采取进攻招数,还要守得吃力。   燕飞眼前的点点剑芒,从枝叶丛间迎头盖面的洒射而来,其主人任遥便像消失在剑芒后,显露出任遥的真功夫。   燕飞闭上眼睛,日月丽天大法全力施展,心神静如止水,感官提升至极限,只从任遥摩擦枝叶的衣袂声,他几可用耳朵把任遥的位置以人形在脑海里描述出来。   更重要是他掌握到任遥表面看来声势汹汹,事实上却只是要争取立足之点,如让他取得借力点,那时燕飞将优势尽失。   燕飞一剑劈出。   任遥的御龙剑离他不到五尺的距离,他却不是要对敌人挡格或反击,而是气贯剑锋,劲气离刃疾发,一根粗如儿臂的枝干应剑气立即断成两截,连着大蓬树枝树叶,往下堕去。   任遥惊哼一声,随断树往下急堕,甚么绝招奇技全派不上用场。最可恨是燕飞断树的时间拿捏得精准无伦,恰好是他脚尖点在枝梢的剎那,令他无法借力变化。   燕飞双眼猛睁,长叱声中,两手握剑高举过头,弹离树杆,居高临下往下堕的任遥扑去,蝶恋花闪电劈向任遥戴着皇冕的头顶。   一个是蓄势以赴,一个是阵脚大乱,优劣之势不言可知。   论剑法论功力,燕飞确逊于任遥,且不止一筹,可是燕飞运用智谋战略,加上日月丽天大法独异之处,终于首次争得上风。   任遥也是了得,临危不乱,御龙剑往上挑卸。   燕飞也不得不暗中佩服,因为若任遥只是横剑往上格档,他有信心可在任遥于仓卒间无法贯足全力下,硬生生把御龙劈断,破冠砍入他的头顶去。   “锵”!   任遥怒哼一声,虽挑开燕飞必杀的一剑,也给劈得往下直堕,处于捱打的局面。   纵使在如此有利于燕飞的形势下,燕飞仍生出难以伤敌分毫的颓丧感觉,可知任遥何等高明厉害。不过此时他若要选择逃走,成功的机会将以倍数增加。可是他完全不作此想,冷喝一声,一个觔斗剑爆青芒,头下脚上的笔直往急堕的任遥追去。   任遥亦在头顶上方剑化寒芒,全力还击。   两人一先一后,上下分明的往地上急堕,眼看两剑相交,而此时任遥双脚离地已不足一丈,异变突起。   一道剑光,从离地最近的树杆射出,横空而来,直击任遥。   以任遥惊人的能耐,亦要给吓得魂飞魄散,偷袭者的剑气,比上方杀至的燕飞更要凌厉,且招数奇奥精妙,拿捏的角度时间精准至无懈可击。   上面的燕飞见到一个全身裹在披风斗篷里,只露出一对眼睛的灰衣人,从树杆处疾扑出来,猛攻下堕的任遥,哪还不知机,加速挥剑下击。   “当”!   任遥全身剧震,御龙剑往上绞击,在此两面受敌的情况下,仍成功挡格来势剧盛,不留后着的敌手强攻。同时另一手往前疾劈,正中灰衣人的剑锋,借势往荒村的方向飞退。   “哗”!   任遥张口喷出鲜血,肯定已受重创,却仍能提气说话,声音自近而远,遥传回来道:“丹王亲临,本人只好暂且退避,异日再作回报。”   当任遥消没在荒村之内,燕飞和任遥所称的丹王已先后落到地面。   那人背对燕飞,凝望任遥消失的方向,平静地道:“任遥此人睚眦必报,你最好有那么远逃那么远,否则若待他事后省觉非是我爹亲临,必回头找你算账。”   赫然竟是把女子清甜优雅的声音,而只是声音,其悦耳动听处已足使任何人不论男女老幼,都生出亲切感和一窥其貌的渴望。   此女当然是“丹王”安世清真正的女儿,她作安世清一向的打扮,致令任遥生出误会,不用说她是为取回第三片玉佩而来,在远方见到逍遥教的烟花讯号,适逢其会遇上此事。   燕飞很想多谢她援手之恩,可是见她背着自己,颇有不屑一顾的高傲冷漠,兼之语气清冷,使他话到唇边偏是说不出口来。   女子终于缓缓别转娇躯,往他瞧来。   以燕飞一贯对人世间人情物事的淡然处之,亦不由看得心中剧震,完全被眼前那对秀美而深邃不可测度的动人眼睛把他的心神深深吸引。   她的斗篷上盖至眉毛的位置,另一幅布从下罩上来,遮掩了眼睛下的脸部,只余一对明眸灼灼地打量他。此女身形极高,只比燕飞矮上少许,纵使在宽大的披风包裹里,仍显得身段优美,风姿绰约,眼神更透出一种说不出来的骄傲。   燕飞从未见过这般美丽奇异的眼睛,彷似含情脉脉,又似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无情。她拥有的是一对世上没有男人不感到心跳的动人美眸。   她对燕飞的注视似是视若无睹,眼神没有惊异又或嗔怒的任何变化,语气保持平静冷淡,轻轻道:“你的剑法很不错,但仍远非任遥对手,故勿要把我的劝告当作耳边风。我走哩!”   说罢腾身而起,从燕飞上方投往密林去,一闪不见。   燕飞生出屈辱的感觉,旋又哑然失笑,心忖人家既不屑与自己交往,怨得谁来,但总难压下不忿之心。正思忖间,忽然打个寒颤,身体生出疲倦欲睡的软弱感觉。   燕飞暗吃一惊,知是因任遥而来的内伤发作的先兆,再无暇去想安世清女儿的事,迅速掠入林内,好觅地疗伤。   ※※※   午后时分。   峡石城放下吊桥,一身白色儒服的谢玄策马驰出,后面跟着的是刘裕和十多名亲随,城门和下山驰道两旁石垒的守兵均致敬欢呼,士气昂扬,显示出丝毫不惧敌方雄厚兵力的气概,更自发地表示出对谢玄的忠心。   谢玄一脸从容,毫不遗漏地向手下含笑挥手招呼,激励士气。   跟在他马后的刘裕也感到热血沸腾,若谢玄此刻着他单骑杀往对岸,他肯定自己毫不犹豫的依令而行。   他今早睡至日上三竿,勉强爬起床来,内伤已不药而愈,梳洗后被带往见谢玄,立即随他出巡。   看着谢玄挺拔马背上的雄伟体型,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统军的法门。一身儒服,本该绝不与目下两军对峙的环境协调,偏偏却使人更感到他风流名士的出身背景,更突显他非以力敌,而是智取的儒帅风范。可是他挂在背后名震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却清楚地提醒每一个人,他不但韬略过人,更是剑法盖世。刘裕虽像大多数人般没有亲睹他的剑法,可是谢玄自出道以来,从未遇过十合之将,却是众人皆知的事实。而在战场上,他的九韶定音剑更是挡者披靡,取敌将首级如探囊取物。   谢玄不单是北府兵的首脑主帅,更是北府兵的精神所在。包括刘裕在内,对他的信心已接近盲目,没有人不深信他可领导全军踏上胜利的大道。   谢玄忽然放缓马速,变得与刘裕平排,微笑道:“小裕昨晚睡得好吗?”   刘裕大感受宠若惊,有点不知所措的答道:“睡得像头猪那样甜。”   谢玄见他慌忙勒马,温和的提点道:“战场上不用拘束于上下之礼,即使同席共寝又如何?”   刘裕尴尬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道:“有一件事下属差点忘记为朱大将军转述,朱大将军着下属转告玄帅,他对安公为他作的事,非常感激。”   在北府军中,“安公”是对谢安的昵称,以示对谢安的尊崇。   谢玄点头道:“他有说及是甚么事吗?”   刘裕摇头道:“朱大将军没有道明,我则不敢问他。”   谢玄往他投上深深的一眼,淡淡道:“当年他被擒投降,司马道子力主把他在建康的家属全体处死,全赖安叔大力维护,又派人把他家眷送往广陵,由我保护,然后力劝皇上,使皇上收回成命,现在终得到回报。小裕从这件事学懂甚么呢?”   刘裕动容道:“做人眼光要放远些儿。”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还以为你会说做人必须守稳原则,认为对的便坚持不懈。”   刘裕老脸一红,赧然无语。   谢玄目光投往驰道尽处的岸滩和对河阵容鼎盛的敌营,一队巡兵正驰到西岸旁向他们注视,柔声道:“小裕不必为此感到惭愧,好心有好报并非时常会兑现的。重功利和成效也没有甚么不对,只要为的是万民的福祉,用上点手段是无可厚非。告诉我,我要听你内心真正的想法,一个成功的统帅,最重要的条件是甚么?”   他们此时驰出下山马道,沿河向南缓骑而行,忽然间他们的行藏全暴露于对岸敌人的目光下,那感觉既刺激又古怪。   对岸蹄声轰鸣,显是有人飞报苻融,告知他谢玄亲自巡河的事。刘裕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心中一热,对这个昨夜谢玄曾下问过他的问题冲口答道:“要像玄帅那样才成。”   谢玄仰天打个哈哈,忽地驱马加速,领着众人直驰往靠岸一处高丘,勒马凝注对岸。   刘裕和一众亲随高手追在他身后,纷纷勒马,扇形般散立在他后方。   谢玄招手唤刘裕策马移到他旁,淡淡道:“再说得清楚点!”   刘裕见谢玄这么看重自己,恨不得把心掬出来让他看个清楚明白,诚心诚意地道:“只有像玄帅般能使上下一心愿意同效死命,军队才能如臂使指,否则纵有盖世兵法,也无从施展,唉!”   谢玄目光缓缓扫视对岸敌营和寿阳的情况,讶道:“为何忽然叹息?”   刘裕老实答道:“玄帅对下属的眷注,令下属受之有愧,下属实不值得玄帅那么费神。”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油然道:“安公的风流,我是学不来的,但有一方面,我却自问确得他真传,那便是观人之术。刘牢之和何谦都是我一手提拔上来,而他们亦没有令我失望。小裕你现在虽然职位低微、又欠战功,可是我谢玄绝不会看错人。你有一种沉稳大度的领袖气质,成功不骄傲,失败也不气馁。而这还不是我真正看得起你的主因,因若此也顶多只是另一个刘牢之和何谦,你想知道那主因是甚么吗?”   寿阳方向驰出一队百多人的骑队,领头的是一批胡将,领先者身穿主帅服饰,不用问也是苻融,直向他们立马处的对岸奔来。   谢玄仍是一脸从容,亦没有露出特别留心的神态。   刘裕连忙点头表示愿洗耳恭听。   谢玄道:“想成为成功的主帅,你须先要成为军中景仰的英雄人物,而你正有那样的条件和气质。刘将军向我推荐你负责往边荒集的任务,正因你是军内公认最出色的探子,不论胆识、智计、武功均高人一等。而在听过你完成任务的经历,我还发觉你有运气,终有一天,小裕会明白我这番说话。”   此时苻融一众人等,已驰至对岸,只隔开三十多丈宽的淝水,对他们指点说话。   刘裕点头受教,却不知说甚么话回答才好。   谢玄目光投往河水,道:“若隔江对阵,小裕有甚么取胜之法。”刘裕对谢玄早佩服得五体投地,闻言汗颜道:“若洛涧西岸的敌军被击垮,下属有信心可凭江阻挡敌人一段日子,可是当敌人兵员源源南下,集结足够的兵力,我将陷于苦战捱打的劣势。”   谢玄露出莫测高深的微笑,淡淡道:“我到这里来,并不是要吃败仗,而是要打一场胜仗,且是漂漂亮亮的一场大胜仗。小裕你有这种想法,正代表对面的苻融也会这般想。你给我去办一件事。”   刘裕聚精会神道:“请玄帅赐示!”   谢玄道:“你给我预备两万个可藏于身后的碎石包,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可让敌人察觉。”   刘裕全身剧震,现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谢玄仰天笑道:“孺子可教也。”   蹄声从后方传来,回头瞧去,胡彬孤人单骑,一脸喜色的疾驰而至。   谢玄淡淡道:“好消息来哩!” 第三章 别无退路   燕飞从深沉的坐息醒转过来,森林空寂的环境,透林木而入午后冬阳的光线,温柔地抚摸他饱受创伤的心灵。   任遥的魔功阴损之极,他虽暂时以日月丽天大法大幅舒缓经脉受到的损伤,但仍要依时行功疗治,始有完全复元的机会。若在这段期间再度受创,即使日月丽天大法也帮不上忙,后果不堪想象。   他心湖首先浮现是那对明媚深邃的动人美眸,他从未见过这么吸引人的眼睛,这么坚强和有个性的眼睛。而她显然对自己丝毫不曾为意。这种被忽视的感觉,令他感到被伤害,那种感觉颇有点自知甘苦的味儿。   接着想起庞义,在他身上究竟发生甚么事呢?为何他会脱手掷出护身的砍菜刀?   而那把刀现今仍紧贴腰背。   然后是刘裕,那已变成一个他不得不踩进去的陷阱。   任遥既看穿他是重于情义的人,当然猜到他会去警告刘裕。故任遥只要先一步去杀死刘裕,便可再布下罗网待他投进去,总胜过踏遍边荒的去搜索自己的踪影。   唯一的复杂处,是安世清女儿的出现,当任遥如安女所言,终省觉那并不是安世清本人,又怕自己会破誓把玉图之秘尽告于她,那时他将会有甚么行动?以任遥的为人心性,是必要杀他们两人而后快,刘裕方面则交给任青媞负责。   想到这里,禁不住头痛起来。   就在此时,西南方远处隐隐传来打斗的声音,若非仍在静寂的半禅定状态下,肯定听不出来。   不由大吃一惊,难道是任遥截上安女,想想又不大可能,因以安女的身手,现在最少该在数十里之外。又或可能与庞义有关,而不论那一个原因,他均不能坐视不理。   燕飞跳将起来,往声音传来处全速掠去。   ※※※   氐将梁成的五万精锐,入黑后开始借横牵两岸的长索以木筏渡淮,并于淮水之南、洛涧西岸连夜设置木寨。   当其人困马乏之际,刘牢之和何谦水陆两路并进,于天明前忽然掩至,先截断其河上交通,此时氐军尚有近万人未及渡淮。   水师船上的北府兵先发火箭烧其营垒,当疲乏不堪的氐兵乱成一团之际,刘牢之亲率五千精骑分四路突袭梁成已渡淮的大军,梁成的氐兵立即崩溃,人人争跃淮水逃生,战争变成一面倒的大屠杀,刘牢之斩梁成及王显、王咏等敌将十多人,氐兵死者超过一万五千,其他四散逃入边荒。   刘牢之收其军实,凯旋直趋峡石城。   捷报传至峡石城,举城将士欢腾激奋,对谢玄更是充满信心,人人宣誓效忠,士气攀升至巅峰状态。   此时苻坚的二万轻骑刚过汝阴,不过他的心情与日出起程时已有天壤云泥之别。   追在他马后的朱序对谢玄信心倍增,更坚定其背叛苻坚之决心。   在正午时他们已从峰烟讯号收到梁成兵败的坏消息,可是到刚才遇上败兵,方知梁成竟是一败涂地,溃不成军;且有人目睹梁成被刘牢之亲手斩杀。   对苻坚来说,残酷的事实彷如晴天霹历,对他的实力和信心造成严重的打击。要知梁成的五万骑兵,是氐骑里最精锐的部队,倘能和占领寿阳的苻融那二十五万步骑兵遥相呼应,他苻坚便立于不败之地。现在一切部署均被谢玄的奇兵打乱,变成寿阳与峡石敌我两军隔着淝水对峙之局,跟预估的形势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而苻坚此刻再无退路,亦没有时间作重新的调动和部署。   现在留于边荒集或正陆续抵达边荒集的部队,是以步兵为主,战斗力不强,且机动性极低,际此军情紧急之时,帮不上甚么忙。尤可虑者是梁成的五万骑兵若能立足洛口,可设河障于淮水阻止谢玄水师西上,保证粮道水运的安全,现在此一如意算盘再打不响。   苻坚放缓马速,与乞伏国仁并骑驰出汝阴城,沉声问道:“国仁认为在如今的情况下,朕下一步该怎么走。”   乞伏国仁心中暗叹,自今天听到梁成兵败的消息,苻坚一直默言不语,到此刻方肯垂询于他,可见苻坚已因此事心乱如麻,拿不定主意。对苻坚他是有一份忠诚,感激苻坚当年灭燕时不杀之恩,还让他和家族享尽荣华富贵,不过当然仍远及不上像吕光般那些苻坚本族的大将。分析道:“我们虽初战失利,仍是有失有得,现在天王该明白谢玄因何放弃寿阳,皆因自知无法应付腹背受敌的情况,所以把兵力集中,倾巢突袭梁将军在洛涧的先锋军。”   苻坚点头道:“我们得的就是寿阳。”   乞伏国仁续道:“我们的兵力仍占压倒性的优势,而敌人在洛涧的战事中也必有损伤,我们如今最稳健的做法,是全面加强寿阳和淝水西岸的防御力,待大军集结后渡水进击峡石,谢玄理该不敢以卵击石,渡淝进击我们。不过这也很难说,若我是谢玄,唯一生路是趁我们兵力尚未集结,阵脚未稳前,挥军拼死一战。如果此事发生,将是我们洗雪前败的良机。进攻退守,亦全掌握在天王手上。”   苻坚双目精芒闪闪,燃烧着对梁成部队全军覆没的深刻恨意,狠狠道:“若谢玄斗胆渡过淝水,朕会教他有去无回。”   乞伏国仁一对眼睛射出残忍的神色,沉声道:“现今形势分明,若能击垮谢玄的北府兵,建康城将是我们囊中之物,桓冲则远水不能救近火,只要我们截断大江水运交通,又分兵驻守寿阳峡石两城,桓冲只能坐以待毙,国仁以为须立即调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当其兵至,谢玄的末日也将来临了。”苻坚眼睛亮了起来,点头同意道:“好!一切照国仁的提议去办,在上将军抵达前,我们先作好渡河的准备,就让谢玄多得意一阵子。”   乞伏国仁心中再叹一口气,他们现在再无退路,若撤返北方,谢玄和桓冲必借水师之利,沿途突袭,截断粮道,那时南征部队士气锐气全失,将不战而溃。   他也有想过请苻坚掉头返回边荒集坐镇,遥控大局,不过更知如此会对刚受挫折的南征军的士气严重打击,遂取消此意。   谢玄一着奇兵,击溃梁成的部队,已令苻坚对他生出惧意。形势发展下,他们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就是与谢玄决战于淝水,南征大军已由主动沦为被动,以前怎想过会陷于此种情况呢?   ※※※   燕飞穿出密林,来到穿林而去的一条驿道上,入目的情景,令他生出惨不忍睹的凄凉感觉。   从东南蜿蜒而至的林中道路,伏尸处处,有十多具之多,在林道北端弯角处,一辆骡车倾倒路旁,拖车的两头骡子亦不能免祸,倒在血泊中。   不论人骡,均是天灵盖被抓破而亡,出手者不用说也是太平天师道的妖人卢循,此正是他最爱的杀人手法。   可以想象当这队人驾着骡车,从南往北之际,卢循由南面追至,出手突袭,被袭者死命顽抗,且战且走,结果全队覆灭,车毁兼人骡俱亡。   散布地上的死者全体一式道人打扮,道袍绣上太极的太乙教标志,表面看来该是太乙教的人,并没有荣智在内。太乙教与天师道为死敌,被卢循遇上,自是手不容情,可是却连无辜的骡子亦不肯放过,实教燕飞愤怒莫名。   燕飞怕卢循仍在附近,提高警戒,虽明知自己内伤未愈,不宜动手,但仍恨不得卢循走出来,让他有机会拼死除恶。   来到骡车旁,忽然发觉道旁草丛内有个破烂的长型木箱,大小可放下一个人。心中一动,想到这批太乙教徒是来接应荣智等三人,箱子是用来藏放依计划掳得的曼妙夫人,岂知好梦成空,被任遥设下陷阱,令荣智三人两死一伤,而荣智还命不久矣。   燕飞越过骡车,道路朝西北方弯去,隐有水声传来。   他此时想到的是荣智逃离宁家镇后,赶到某处与这队徒众会合,再取道眼前路线潜返北方。任遥说过荣智能跑到十里之外,已非常了不起。由此推知这队等待荣智的太乙教徒,与荣智会合的地点,不该离此地太远,否则这批人该仍在苦候荣智。不过因要躲避逍遥教的搜杀,故躲至此时,方才起行,却仍是劫数难逃。   燕飞继续前行,一边思索。   荣智刻下在哪里呢?究竟是生是死?   令次应是殃及池鱼,卢循只因追踪他燕飞等人,凑巧遇上这批太乙教徒,否则他们该可安然返回北方。   转出林路,豁然开扬,道路尽处是一条从西北流往东南的大河,路尽处还有个小渡头。这条大河该是睢水,往东南去汇入泗水,再南下便是南晋近海的重镇淮阴,沿泗水北上是彭城和南兖州。   燕飞目光巡视远近,河上不见舟楫,空寂无人。心忖照道理太乙教徒取此路线,自该有舟船接应。难道船只已给卢循来个顺手牵羊,扬帆而去?细想又觉得没有道理,卢循正急于找寻他们,怎会舍陆路而走水道?   想到这里,隐见北面不远处似有道分流往东的支流,忙朝那方向疾掠去了。   ※※※   刘裕依谢玄指示,与工事兵的头子张不平研究出谢玄要求的碎石包,又以兵士演练,证明确实可行,遂发动所有工事兵于八公山一处密林中辟出空地,动工制造。   张不平本身是建康城内的著名巧匠,多才多艺,这几天才赶制起数万个穿军服的假兵,现在又为制石包而努力。   不知如何,刘裕忽然想起安玉晴,奇怪地他对她不但没有丝毫怨恨之意,反觉得她的狠辣令她特别有女人的味道和诱惑力,一派妖邪本色。   她究竟凭甚么方法躲过乞伏国仁翻遍边荒集的搜捕,那绝不是找间屋子或废园躲起来可以办到,由此可知她必然另有法宝。此女行为诡异,不似是“丹王”安世清的女儿。直到此刻,他终对安玉晴的身份生出怀疑。   这时孙无终来找他,此位老上司刚抵达不久,两人见面自是非常高兴。   孙无终亲切地挽着他到一旁去,道:“小裕你今番能完成玄帅指派的任务,又先一步侦知梁成大军的动向,连立两大奇功,参军大人和我都非常高兴。现在立即举行作战会议,玄帅更指名着你列席,参军大人和我均感到大有面子,你要好好的干下去。”   孙无终挽着他沿林路往峡石城走去,刘裕道:“全赖大人多年栽培提拔。”   孙无终微笑道:“若你不是良材美玉,怎么雕琢也是浪费时间,玄帅今趟把你连升两级,你定要好好掌握这个机会,将来必能在北府军内出人头地。”   刘裕忙点头应是。   又想起安玉晴的所谓“丹毒”,若真是“丹王”安世清炼出来的毒素,自己怎能轻易排出体外?不禁更怀疑这美女的身份,又暗叫不妙。自己和燕飞把玉佩上的图形默写出来交给她,有大半原因是因她是安世清的女儿,如她是冒充的,岂非大大不妙。   孙无终哪想得到他心内转动着这些无关刻下说话的念头,续道:“待会在议事堂内,没有人问你,千万不要主动发言,明白吗?”   刘裕立即明白过来,他虽升为副将,成为孙无终的副手,事实上仍未有资格参加北府军最高层军事会议的地位。   在一般情况下,他的事只能由孙无终代为汇报,谢玄点名要他列席,是破格的做法,不由对谢玄更生感激。   孙无终特别提醒道:“你对何谦大将说话要特别小心,这次击溃梁成军的功劳,被参军大人领去大半,听说他为此曾在葛侃和刘轨两位大将前大发牢骚。你是参军大人的人,说不定他对你在言语上会不客气。”   刘裕呆了半晌,至此方知北府兵内亦有派系斗争,以前位低职微,孙无终根本不会向他说这方面的事。   现时他虽位至副将,可是在北府兵里副将少说也有数十名,仍只属于中下级的军官,要升为将军,不但须立下大战功,还要得人提拔才成。   不由往孙无终瞧去。   这位一向以来他感觉高高在上的北府兵大将,虽不像以前般遥不可及,但以职位论双方仍隔着难以逾越的职级鸿沟。   即使将军也分很多等级,普通将军、大将和上将便已是不同的级别,更有兼领其他职衔,在权力和地位上更大有分别。像刘牢之以大将身份兼任参军,便成北府兵内谢玄麾下最有权力的人。不过自己也很有运道,得谢玄和刘牢之两人看重,孙无终更视他为本系子弟,与胡彬又关系良好,倘能再立军功,正如孙无终所说的,将来必可出人头地。   孙无终年纪在三十五、六间,比刘裕高上少许,身形颀长,一派出色剑手的风范,气度优雅,五官端正。在北府诸将中,他是唯一出身南方望族的人。谢玄肯重用他,证明谢玄并不计较南北望族的分别和对立。所以孙无终对谢玄忠心耿耿,一方面固因谢玄是充满魅力使人心服的统帅,更因是心存感激。   他们是最后抵达议事堂的两个人,刘裕才发觉今次作战的领导层云集堂内,气氛严肃。   谢石和谢琰均在座,其他刘牢之、何谦、葛侃、高衡、刘轨、田济和胡彬诸将,全体出席会议。   谢玄亲自把刘裕介绍与不认识他的将领,果然何谦和属他派系的葛侃、刘轨态度冷淡,谢琰则是神情倨傲,一副世家大族不把寒门子弟放在眼内的神态,反是谢石没有甚么架子,大大地夸奖了他一番。   最后依职级坐好。   谢石以主帅身份坐于议事堂北端最尊贵的位置,谢琰和谢玄分别左右上座,其他将领依职级高低依次排列下来。   刘裕当然是敬陪末席,坐于孙无终之下,还要坐后少许。不过对刘裕来说,能坐下来已感光宗耀祖,心满意足。   谢石说了一番鼓励的话,又特别点出刘牢之和何谦大破梁成军的功劳,然后向谢玄道:“现时情况如何?”   谢玄从容一笑,淡淡道:“苻坚终于中计南来,正亲率轻骑,赶赴寿阳,今晚可至。”   众将无不动容,不过大多不明白为何谢玄会说苻坚是中计,包括谢石和谢琰在内。   刘裕却心中剧震,晓得朱序终发生效用。而随着谢石等的来临,北府兵已尽集于此,与苻坚的主力大军正面对撼,此战的胜败,将成南北政权的成败,直接决定天下以后的命运。 第四章 铜壶丹劫   燕飞沿着睢水往东的一道支流提气疾掠,忽然止步,在他脚旁草丛内,一截断剑正反映日落西山前的光芒。   长剑从中折断,在草丛内是连着剑柄的一截,握手处有干涸了的血迹。   燕飞年纪虽轻,却是老江湖,推测出此断剑大有可能是属于荣智的,剑则是昨晚与任遥交手时被硬生生震断,令到虎口破裂,使剑柄染上鲜血。因为若是对上卢循时发生此事,柄上的便该是未干透的新鲜血液。   附近并没有打斗的遗痕,这么看该是荣智为躲避卢循,趁手下与卢循激战的当儿,逃到此处,可惜内伤终于发作,连断剑也拏不住,失手堕地。如此荣智应仍在不远处。   燕飞眼睛扫视远近,一切无有遗漏,荣智踏在岸沿草坡的足印痕迹立即呈现眼下,直延往岸旁不远处的密树林。数棵矮树茂密的树枝树叶横探出河面,掩盖近十多丈长的河面,枝叶内隐隐传来木石随水流轻轻磨擦撞击的声响。燕飞举步走下草坡,直抵河边,从枝叶间隙透视河边,一艘长若三丈的中型渔舟,以绳索紧系到岸上一棵树干上,非常隐蔽,若沿岸直行又不特别留神,肯定会错过。随着河水的波荡,船身不断撞上岸边的一块大石,发出刚才他听到的声音。   燕飞腾身落到船尾处,从敞开的舱门瞧进去,赫然见到荣智半坐半卧的挨坐舱壁一角,脸色苍白如死人,双目紧闭,左手撑着船舱的地板,支撑身体,另一手紧握着一件物件,放在腿上,似欲要把手举起,偏已无力办到,胸口急促起伏,呼吸困难,显已到了垂死弥留的地步。   燕飞虽对这类妖人全无好感,但见他命已垂危,生出恻忍之心,进入舱内。   荣智终是高手,仍能生出警觉,勉力挣开眼睛,现出惊骇神色,旋又发觉非是卢循和任遥,舒缓下来,辛苦地道:“你是谁?”   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去,细察他容色,知他生机已绝,大罗金仙也无法可救,若妄图输入真气,只会加速他的死亡。叹一口气道:“我只是个路经此地的荒人,道长有甚么遗言?”   荣智摊开右手。   “叮”的一声,一个可藏在掌心内的小铜瓶掉在舱板上,滚到燕飞脚边。   燕飞看上一眼,见瓶口以铜塞火漆密封,以火漆的色素,这铜瓶至少被密封多年。心忖瓶内装的大有可能是疗伤圣药一类的东西,奇怪的是荣智为何在死前才拿出来试图服用,而不是在逃离宁家镇之时。   讶然往荣智瞧去,道:“道长是否想服用铜壶内的药物。”   荣智无力地把头仰靠舱壁,艰难地呼吸着最后的几口气。   燕飞知他断气在即,再不犹豫,右手十指齐出,点在他胸口各大要穴,送入真气,当真气消散的一刻,将是荣智殒命之时。   荣智的脸色立时红润起来,还勉力坐稳少许,以惊异的目光打量燕飞,声音嘶哑地道:“你是个好人,唉!”   燕飞心忖这或者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道:“道长有甚么遗愿,请立即交待。”荣智颤声道:“千万不要拔开壶塞,立即把它丢进河内。”   燕飞为之愕然,然后想到荣智是怕给卢循去而复返,得到铜瓶内之物,也就释然。点头道:“好吧!”探手从地上拿起铜瓶,瓶身扁扁的,里面有似是金属物的东西在滚动,入手的感觉也怪怪的。   燕飞看也不看,举手便要掷它出舱窗外,让它永沉河底。   荣智忽又及时喝止道:“不要!”   燕飞往他望去,后者虽辛苦地呼吸,双目却射出难以掩饰的喜色。   燕飞才智过人,心中一动,已想通他欢喜的来由,不由生出鄙视之心。妖人毕竟是妖人,荣智并不是真心想自己把小铜瓶丢进河水里,而是藉此测试自己是否见宝便生出贪念的人,现在既然发觉自己是怎样的一个人,当然会利用自己去为他完成某一件事。   不过若他着自己把此物交予其教主江凌虚,燕飞绝不肯照办,一下把它丢进河水内了事。对于妖人之物,他根本毫无兴趣。   果然荣智鼓其所余无几的生命力,续道:“建康城平安里内阳春巷有一个叫独叟的人,他的屋子南临秦淮,你把壶子交给他必然重重酬谢你,记着不要拔开壶塞,我──”   头一侧,终咽下最后一口气,双目睁而不闭。   燕飞为他抹下眼帘,颓然坐下。   不知如何,他忽然生出心灰意冷的感觉。生命可以是如此脆弱,昨晚荣智拦路截车时仍是威风八面,现在却变成一具没有生命的尸体。死亡是不能逆转和避免的,就像母亲的消逝。   缓缓举手,摊开手掌。   小铜壶现在眼前,铜质的壶身在夕照的余光下闪闪生辉,不知是否因是荣智之物,总带点妖邪的感觉。   燕飞翻过壶子的另一边,两行蝇头小字赫然入目,写着:“丹劫葛洪泣制”   六字是被人以尖锥一类工具在壶身逐点凿成字形,若不是于近处细看,会因壶身的反光忽略过去。   燕飞心中剧震,差点甩手把壶子掉往地上。葛洪可非一般等闲人物,而是横跨两晋的丹道大宗师,着有名慑天下的《抱朴子》一书,被奉为丹学的经典。内篇二十卷,遍论神仙方药、鬼怪变异、金丹黄白,养生延年、禳邪祛祸之术;外篇五十卷,详论“人间得失,世事臧否”,结合儒道之教。   若此壶真是与他有关,那壶内之物,肯定可以惊天地而泣鬼神。   可是因何有“丹劫”好个使人不寒而栗的名称,又要说“泣制”。   想不通的事还有很多,此瓶为何会落入荣智手上?他受创后为何不立即服用?到再撑不下去才有服食之意,不过也可能不是想服食而是想把它抛进河水里或别有用意。   自己应否拔开铜塞看个究竟?   目光落到坐毙的荣智脸上,暗叹一口气,他燕飞虽有好奇心,但总不能于对方尸骨未寒时作出这种事,兼且“丹劫”两字确实触目惊心。若真是好宝贝,制它出来的葛洪早一口吞掉,不用密藏壶内。   小心地把小壶贴身藏好,正想把荣智好好安葬,岸边破风声传来。   燕飞此时再无争胜之心,又怕自己即使没有受伤,仍非卢循对手,何况此时身负内伤?更顾忌的是若铜壶落入卢循手上,不知会有甚么可怕后果。想到这里,悄悄掠出船舱,滑入冰凉的河水里。   ※※※   比对起由谢石打下,至乎刘裕,人人一身甲冑军服,谢玄的白衣儒巾尤显他出众不群的潇洒气度,大有谈笑用兵,败敌于指顾之间的气概。   刘裕比在座任何人对谢玄更有深刻的感受,别人只是希望在他的领导下,凭他的奇谋妙计打赢这场关乎到南晋生死存亡的决定性大战,而他刘裕则是要从谢玄身上学晓成为统帅的秘诀。谢玄现身说教,刘裕受用无穷。谢玄着他参与此会,正是要向他示范如何使各人心悦诚服,依他定下的计划行事。   谢玄说的没有一句是废话,语语暗含机锋,牵着各人的鼻子走,配合他特出的形象和风度,谁能不动容悦服。   谢玄微微一笑,从容道:“今仗我方取胜关键,在于能否速战速决。如若苻坚留守大后方,我们虽有速战之心,却只有徒叹奈何。所以我在予朱序信中,请他怂恿苻坚南来主持此战,若能一举击破苻坚,胜负立告分明。”   除刘裕外,众人至此方明白谢玄因何对苻坚亲临战场不忧反喜,而谢石等更是到此刻才弄清楚谢玄一意册反朱序的其中一个原因。要知苻坚乃统一北方之主,威望极高,其“浑一四海”的政策,令不少胡人心存感激或慑服,当他一天未亲尝败绩,仍可镇着北方诸族,其南征大军绝不会因一两场败仗而崩溃,顶多双方陷于对峙苦战之局。在这样的情况下,由于南北兵力悬殊,最后败的肯定是南晋而非氐秦。   可是若能一举击破由苻坚亲自指挥的大军,苻坚将威名尽丧,诸族必然四分五裂,氐秦帝国亦告完蛋。   所以谢玄此着,确实非常厉害。   众人纷纷称善,因谢玄的奇谋妙计,使士气大振,且进一步明白必要一举击垮梁成军的决定性。   谢石捋须笑道:“听说苻坚从未试过亲临前线指挥大规模的决战,今趟首次以身犯险,大概也该是他最后一次以身犯险哩!”   众人轰然哄笑,本是拉紧的气氛完全放松下来。   刘裕暗忖谢玄此着还可称是一石二鸟,因苻坚性格主观,事事一意孤行,反之其弟苻融却是精明厉害,且久经战阵,现在苻融的指挥权落入苻坚手上,对己方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谢琰首次发言,道:“敌人渡淮的先锋军约三十万人,现今梁成的五万人伤亡过半,溃不成军,不足言勇。慕容垂的三万鲜卑骑兵已进驻郧城,所以寿阳的敌军当在二十万许之数,加上苻坚亲兵,人数当不过二十五万,不过仍是我们八万北府兵人数的三倍。攻城者,人数必须是守城者两倍以上,所以现在倘若我们稳守峡石,凭八公山之险大幅消耗敌人兵力,待其筋疲力倦,可一举破之,此为有胜无败之计。”   众人中有一半点头同意,包括谢石在内,只有刘牢之、何谦等知道谢玄心意,没有表态。一向主守的胡彬也没有表示认同,不是因他不同意谢琰的战略,而是像刘牢之等人般晓得谢玄有截然不同的策略。他今趟学乖了!   刘裕则心中冷笑,他最看不惯高门大族自以为高人一等的嘴脸,而谢琰正是这种人。他说的话,正好显示他是死啃兵书不晓战场上因事制宜、随机应变之道的人。虽然不到他插嘴,可肯定谢玄会直斥其非。当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到谢玄身上,这位堪称南朝兵法第一大家和剑术大师的超卓人物哑然摇头失笑道:“那样慕容垂会非常失望哩!”   众人听得再次愕然,只有刘牢之和胡彬点头表示明白。   刘裕却不敢有任何表示,同时暗感惭愧。他心中希望谢玄训斥堂弟,只是求一时之快,于内部团结有损无益。而谢玄奇峰突出的一句话,立即把所有人的思考引往另一方向,即使谢琰的提议被推翻,谢琰也不会感到难过。   换过刘裕是谢玄,会直指谢琰想法天真,只考虑己方优势,而忽略敌方的应对策略。既然此战须速战速决,当然不可让对方有喘息的机会,例如集结更强大的兵力,又或另派军于下游渡淮诸如此类的举动。   谢玄扼要解释了与慕容垂微妙的关系后,淡淡道:“若我们按兵不动,等若输掉这场仗,慕容垂和姚苌两个苻坚麾下最重要的外族大将,在不敢公然背叛苻坚的形势下,将不能保持按兵不动的拖延策略,到他们挥军助攻,我们将痛失良机,白白错过唯一可蠃此仗的机会。”   谢石倒抽一口凉气道:“敌人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若正面对撼,我们哪有侥幸可言?”   谢玄微笑道:“三叔勿要忘记梁成那一仗是如何输的,战争的成败是由运用战略、计谋、士气决定的。”   接着向胡彬道:“假兵的设置完成了吗?”   胡彬恭敬答道:“一切依玄帅吩咐办妥。”   谢玄双目顾盼生辉好整以暇地道:“我要令苻坚生出草木皆兵的怯意,今晚大家好好休息。明天!就是明天!我要苻坚尝到他最惨痛的一场败仗,一场使他永远不能翻身的败仗。今晚我还要接待一位从寿阳来的贵宾。”   众人听得呆了一呆,包括刘裕在内,人人不明所以。   谢石讶然朝侄儿瞧去。   谢玄霍地立起来,理所当然地道:“不是朱序还有谁呢?”   刘裕为之拍案叫绝,由会议开始至结束的一刻,谢玄全盘控制会议。他更感觉到开完这次会议,他就像给谢玄开了窍的成长起来,从没有一个时刻,他比这刻更掌握到成为统帅的窍门。   ※※※   太阳没入八公山后,天色渐黑,代之是峡石城暗弱的灯火。比之寿阳那边城头和营地的灯火通明,淝水对岸有如另一个人间世。   苻坚脸色阴沉的立在寿阳城头,遥观对岸形势。陪伴他的是亲弟苻融和乞伏国仁、慕容永、吕光、沮渠蒙逊、秃发乌孤、朱序等一众将领。   八公山上处处人影幢幢,一副阵容鼎盛、严阵以待的气势。   苻坚沉声道:“我们对敌人的兵力是否估计错误呢?”   苻融答道:“那只表示谢玄心虚,怕我们渡河夜袭。照我们的情报,北府军能抽调来的兵力只有八万之众,且以步兵为主,骑兵肯定不会过万,若在平原作战,几个照面我们肯定可把他们击垮。”   苻坚容色稍缓,目光投往下方从北流来横亘前方的淝水。   吕光知机地道:“微臣刚探测过河水,最深处浸及马腹,不利渡河,必须待设立浮桥,始可大举进攻。”   乞伏国仁点头同意道:“此水分隔东西,对敌人同样不利,我们只须隔河固守,待大军集结,再分多路进攻,必可克服峡石。”   沮渠蒙逊狞笑道:“谅谢玄小子也不敢主动挑衅。”   苻融道:“我方虽失去梁成的部队,但于我们实力损失不大,现在敌人大军被我们牵制于此,形势反对我们有利。假设我们以慕容上将军的三万精骑代替梁成军,再从下游渡河,郧城则交由姚上将把守,调动完成之日,将是谢玄命丧之时。”   苻坚点头道:“一切这么办。”   朱序发言道:“我们可以连夜在颖口下游处的淮水河段设置拦河木障,阻止南晋水师封锁河道或袭击粮船,以保粮资源源不绝从边荒集运来寿阳。同时修补寿阳城门,重掘护城河,如此我们更可立于不败之地。”   包括苻坚在内,众人无不点头称善。   朱序则心中暗笑,这是谢玄信中所授的疲兵之计,说出来反可令苻坚更深信自己是为他着想。道:“臣下还有一个提议,如若主上允准,我可渡江去游说谢玄,如此或可不费一兵一卒取下峡石,司马曜也要立即完蛋。”   苻坚愕然道:“朱卿有信心说服谢玄吗?”朱序道:“微臣最明白江左大族的心态,他们尽忠的对象是家族而非司马皇室。谢安和谢玄更清楚司马氏鸟尽弓藏的意向,只要主上许他们高官厚爵,家族风光如旧,又明知以区区数万北府兵抵挡我南伐大军,无异于螳臂挡车,微臣说不定可把他争取过来。即使他拒绝,微臣也无碍一试。”   苻融皱眉道:“如他不但拒绝,还把你扣留,我们岂非得不偿失?”   由于步兵以汉人为主,故归朱序指挥,而他亦是苻坚将领中最擅于步战的人,步兵的将士中更不乏朱序以前的手下,随他一起归降。所以若失去朱序,对苻坚方面会造成严重的打击。   朱序答道:“这方面可以放心,若谢玄敢这么做,对他高门名士的清誉会造成严重的打击。战争有战争的规矩,我们是先礼后兵,谢玄不会不领这个情。”   苻坚下决定道:“就这么办吧!谢玄该清楚朕一向善待降将的声誉。”   朱序心中大喜,轰然应诺。 第五章 弟继兄位   燕飞无声无息的贴着渔舟滑进水里,并没有潜游离开,反以双手运功吸着船身,只余头脸留在水面上。   此正是燕飞的高明处。若是卢循去而复返,一心搜索荣智,肯定不会放过河里的情况,在夕照的余晖下,兼之水浅,他绝避不过像卢循这类级数高手的耳目。   刚藏好身体,足尖点在船头甲板的声音传来。燕飞心忖又会来得那么快的,连忙滑进船底去。   果然那人先沿船边游走一匝,然后掠进舱内。   燕飞心赞卢循果然是老江湖,虽见到荣智的尸身,仍不急于入舱,先巡视周遭的情况,然后入舱观看荣智。   他又回到刚才的位置,功聚双耳,留心细听,同时运聚功力,以免错过任何突施偷袭的机会。   对方忽然又从舱内窜出,掠往船尾。燕飞心叫可惜,卢循竟就这么离开,使他失去奇兵突袭的良机。   “大师兄!”   燕飞为之愕然,上面那人竟非卢循,不过他的轻身功夫肯定不逊于卢循,只不知是何方超卓的高手?要知像卢循那类级数的高手,天下屈指可数。忽然平白钻出这样一个人来,当然教他惊异莫名。   风声响起,一人从岸上跃落船头,讶道:“怎会是道覆你呢?”   此时说话的一方才是真正的卢循,而燕飞亦从他对先前一人的称呼,知道先前那人是谁。   天师道最著名的人物,当然首推“天师”孙恩,接着便轮到得他真传的两名弟子──“妖帅”卢循和“妖侯”徐道覆,而后者更是江东出名的美男子,不知多少美女落于他手上,被骗身和骗心。   想不到天师道两大高手尽集于此,由此可推知江湖大变即临。   徐道覆答道:“还不是为那瞧不起天下男人、孤芳自赏的美人儿。我已和她有初步的接触,满想必可如愿以偿,只可惜追入边荒后,忽然失去她的踪影,直寻到这里来,发现大师兄正出手收拾贼道,我遂找到这艘船上来。”   卢循笑道:“人说美人计无往而不利,我说道覆你的美男计才是永不会失手。咦!我们的荣智道兄怎会一命归西,是否你下的手?”   燕飞听到徐道覆一点不惭愧的夸言自己去骗人家姑娘的芳心,大叫卑鄙。亦不得不承认他有一把温柔好听的嗓子,以这副能把树上鸟儿哄下来的声音,配上虚假的高雅言行,尽说些甜言蜜语,确可害苦天下美女,也正因此他对徐道覆更感深痛恶绝。   徐道覆道:“我到来时他已是这副样子,我把过他的经脉,天下间只有任遥的逍遥诀才能使他心脉被至阴至寒的真气凝固,致一发无救。”   燕飞心中大为懔然,此人确有一套本领,单从脉络情况已可推测出荣智的死因。   卢循道:“竟然是任遥亲自下手,难怪荣智劫数难逃!逍遥诀邪毒阴损,可以长期潜伏受创者体内,伺机肆虐,如不彻底清除毒害,可在任何时刻发作。”   燕飞心叫糟糕,难怪自己总觉内伤未愈,原来任遥的真气如此可怕。   徐道覆道:“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荣智怎会遇上任遥?大师兄你又因何到这里来?天地佩到手了吗?”   卢循冷哼道:“不要说啦!天地佩得而复失,给妖女青媞和两个小子搞砸了,我现在正找那两个小子算账。”   接着把事情简单交待,又道:“其中一个小子是北府兵的人,冤有头债有主,看他们能飞到哪里去?”   燕飞听得心中苦笑,刘裕惹上这批穷凶极恶的人,自己想不去找他警告一声也不行。   徐道覆狠狠道:“大师兄要赶快点,否则如让苻坚攻陷建康,树倒猢狲散,要找人将会多费一番工夫。”   当他说到苻坚攻陷建康,语气中充满幸灾乐祸的快意,显示出对南晋政权存有极深恨意。燕飞一点不奇怪他这种态度,在往边荒集途上,他从刘裕处知晓有关天师道的情况。   天师道的出现,并非偶然,而是孕生于江东本地世族和南来荒伧的不满情绪。   以孙恩为例,本为江东世族,备受南来大族的压迫和剥削,经过多次土断,已变成南方的低下寒门,对南来的政权和世族自是仇恨极深,时思反噬。   至于卢循和徐道覆,其家族本为北方望族,却因过江稍晚,没能在江左政权分上一杯羹,沦为寒门,不论其往者是否望族,一律被视为荒伧寒士。   两股不满江左政权的势力结合,加上道教的异端,便成为同样备受压迫的三吴士庶信仰的天师道。   这股南方本土人士和南来失落士族的冤屈之气,酝酿已久,由于苻坚的南征,终到了爆发成大乱的一刻。   跟着是两人进入船舱的声音,且衣衫窸窣,该是两人在搜查荣智的尸身。   徐道覆道:“适才我探他脉搏,察觉他体内另有小注有别于任遥的外气,转瞬消逝,所以大有可能有人比我们先行一步,曾于荣智濒死边缘时为他续命。”   燕飞立即感觉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比河水更寒意刺骨,徐道覆的高明处,只从他这番话,应更在先前估计之上。徐道覆入舱的时间只是几下呼吸的工夫,却有如目睹般猜中这么多事,其智计武功,均不可小觑。   他要施展美男计去对付的可怜女子究竟是谁?徐道覆要这般费心费力,只为得一女子的芳心?心中不由浮现起那对神秘美丽的大眼睛。   卢循叹道:“可能性太多哩!现在边荒高手云集,连任遥也来了,我们行事必须小心。”   徐道覆道:“既然我们两师兄弟凑巧碰上,不如共进共退,一起行动。如能找到任遥,凭我们连手之力,说不定可去此大患。”   卢循拒绝道:“勿要节外生枝,任遥纵横天下,从无敌手,且狡猾如狐,心狠手辣,否则也不能弒师登位。对付他,恐怕须天师亲自出手才行。师弟你所负任务关系重大,不容有失,弄清楚丹劫所在,方是头等要事。”   燕飞听得瞠目结舌,丹劫指的岂非他怀内小铜壶的东西吗?看卢循对此物的重视,此物肯定非寻常之物,因何会落在荣智手上?照道理荣智好该把此物献上给江凌虚,更不应在死前托自己交付给另一个人。   种种疑问,涌上心头。   徐道覆道:“师兄教训得好,我去啦!”   燕飞缓缓沉进河底,此时天已全黑,不虞被这两大凶人发觉他潜过对岸。从没有一刻,他的心情会比此时更沉重不安。   ※※※   谢安独坐忘官轩一角,只有一盏孤灯陪伴,心中思潮起伏。   自桓冲因旧患复发,忽然猝逝的噩耗传到建康,他一直坐在那里,且拒绝进晚膳。   现在桓冲在荆州的军政大权,已落入其弟桓玄手上,只差司马王室的正式承认。   桓冲死讯,现时只在王公大臣间传播,可是纸终包不住火,若他谢安没有妥善应对措施,将惹起建康城臣民的大恐慌。   司马曜两次派人催他入宫见驾,都给他拒绝拖延,不过这并不是办法,因为事情已到拖无可拖的地步。   一直以来,桓冲与他是南朝两大支柱,有桓冲坐镇荆州,荆襄便稳如泰山,使扬州没有西面之忧。   桓玄不论武功兵法,均不在乃兄之下,南方只有另一“玄”谢玄可以相媲美,本是继承兄位的最佳人选。可是桓玄赋性骄横,素具野心,由他登上大司马之位,绝非大晋之福,只会成为心腹大患。   宋悲风进入忘官轩,直趋谢安身旁,蹲跪禀上道:“江海流求见安爷。”   谢安淡淡道:“还有谁陪他来?”   宋悲风答道:“只是孤身一人,没有带半个随从。”   谢安道:“请他进来。”   宋悲风领命去了,临行前欲言又止。谢安当然晓得他想催自己入宫见司马曜,因为司马道子,王坦之等早奉命入宫商议,只欠他谢安一人。   到江海流来到他身前侧坐一旁,宋悲风退出轩外,谢安沉声道:“海流怎样看此事?”   一向城府深沉的江海流闻言不由雄躯微震,垂下头去,沉吟好半晌后,苦笑道:“理该没有疑点,大司马的身体近年因旧患毒伤,不时复发,现在苻坚大军南下的当儿,精神身体均备受沉重压力,吃不住下一病不起,唉!”   谢安平静地道:“海流是何时晓得此事?”   江海流略一犹豫,终于坦白答道:“海流在今早便收到消息,不过在未弄清楚荆州的情况前,不敢来见安公。”   谢安心中暗叹,江海流与桓玄一向关系密切,尤过于与桓冲的关系。他谢安还是于黄昏时才知悉此事,可是江海流却早几个时辰已得桓玄报讯,因为桓玄要利用江海流在建康朝野的影响力,助他顺利继承桓冲的权位。   现在司马曜同意与否,全看他谢安一句话。司马王室当然不愿让桓玄集荆州军政财大权于一身,还希望借此机会削减桓氏的权力,不过必须得有北府兵在手的谢安点头同意才成。   谢安说“是”或“否”只是一句话,但任何一方面的后果均是影响重大。让桓玄登上大司马之位,短时期内当然大家相安无事,不同意的话荆扬立告决裂,内战随时爆发。际此与苻坚决战在即之时,犹如火上添油,绝非南朝臣民之福。谢安心中的矛盾,可以想见。   淡淡道:“消息是否来自桓玄?”   江海流很想不直接回答此一开门见山的无忌直问,可惜别无选择,颓然点头道:“正是如此!”谢安微笑道:“海流弄清楚情况了吗?”   江海流暗叹一口气,前俯少许,压低声音道:“海流手上同时得到一份由荆州武将大族们联署的奏章,恳请皇上钦准南郡公继承大司马的重任,以安定荆州军民之心,令他们团结一致,以应付苻坚。唉!海流已在奏章内加上签押认同,准备报上安公你后,立即奏上皇上。”   谢安笑意扩展,一瞬不瞬的盯着江海流。   江海流苦笑道:“安公可否准海流说几句私话?”   谢安从容道:“这正是我想听的。”   江海流再凑近少许,声音压至谢安仅可耳闻,道:“玄帅出师告捷,大破梁成军,又把苻坚先锋大军力压于淝水之西,胜利可期。不过安公有否想过此战若以我方大捷为结束,以后形势的发展,对玄帅和安公你会否非常不利?”   谢安皱眉道:“这番话是否南郡公教你向我说的?”   江海流坐直身体,缓缓摇头道:“这是海流自己心中真正的想法,若有一字虚言,教海流不得好死。安公肯在此关键时刻支持南郡公。南郡公必然心存感激。当然明白安公不用南郡公对你老人家感恩图报,那就当是为玄帅和我大晋的臣民着想,只要南郡公一天控制荆州,司马氏将不得不重用玄帅,以收制衡之效。而我江海流亦以性命担保,绝不偏向任何一方,以此报答先司马对海流的恩情。这确是海流的肺腑之言。”   谢安心中再叹一口气,江海流确是目光如炬,把握得形势很准。现在他只能在支持桓玄或让他与南朝分裂之间作出一个选择。   桓玄最顾忌的人是他谢安和谢玄,余子均不被他放在眼内。进一步说,江海流最怕的人亦是自己和谢玄,只要其中一人在,给个天江海流作胆,也不敢助桓玄起兵作乱。没有江海流之助,桓玄将无法控制长江上游。所以江海流的一番话,肯定非是虚言。   可是他若支持桓玄,而不设法拖延又或趁机削弱桓家的权势,肯定会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对他谢家疑忌加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进退两难。   谢安平静地道:“海流该很清楚南郡公的心意吧!”   江海流叹道:“清楚又如何呢?即使南郡公也要屈服于形势下,此战若胜,南方尚有何人敢与玄帅争锋。但若战事持续,则朝廷更不得不借重南郡公和荆州的兵力。眼前最重要的是团结而不是分裂,不论是胜是负,荆扬的合作是必须的。这是海流愚见,请安公定夺。”   谢安点头道:“海流立即把奏章送入皇宫,请皇上过目,我随后便来。”   江海流大喜道:“如此安公是肯全力支持南郡公了。”   谢安微笑道:“这不是你的心愿吗?”   江海流老脸微红、嗫嚅道:“海流只是希望我大晋一不会亡于苻坚手上,二不会坐失乘胜北伐的良机,两方面均要安公支持南郡公才能成事。”   谢安不置可否,道:“去吧!”   江海流起立施礼,匆匆去了。   谢安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现在桓玄能否弟继兄业,全系于自己的意向。江海流虽是替桓玄作说客,可是他的说词却非胡言,其弦外之音,更暗示要削桓玄之权,并不急在一时。   事实上,只要一天有谢玄在,桓玄也将被压制至动弹不得,在这样的情势下,司马皇朝将不得不倚仗谢玄,他谢家便稳如泰山。   如若桓玄将来有甚么行差踏错,谢玄亦有足够能力收拾他。   但若现在于桓玄没有大错误的时刻对付他,何能教桓玄势力所在的荆州军民心服。   在权衡利害下,谢安终作出艰难的决定,决意向桓玄放个顺水人情,让他坐上大司马的位置。 第六章 大战前夕   谢玄送走朱序,立即召来刘裕。   刘裕踏入帅府内堂,见只有谢玄一人独坐沉思,禁不住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朱序与谢玄的一番说话,必涉及有关苻坚一方最珍贵的现况情报,谢玄理该与谢石和谢琰商议,纵使找人计议,也应是刘牢之或何谦,而不是自己这芝麻绿豆的小小副将。   谢玄目光往刘裕投来,见他诚惶诚恐的在身前施礼,微笑道:“小裕坐下!”   刘裕赧然道:“末将还是站着自在一点。”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说坐下便是坐下,放轻松点,脑筋才会灵活。”   刘裕侧坐一旁,心忖朱序刚才当是坐在同一位子上。   谢玄沉吟片晌,淡淡道:“我吩咐你的事,进行得如何呢?”   刘裕立即眉飞色舞,兴奋道:“现在大约已弄好万多个碎石包手,每个重三十到四十斤,可缚在背上,隔河看过来绝难察觉。我又使人布阵多番演练,只要一手持轻藤盾,以挡敌人箭矢,另一手往后一拉绳结,碎石袋便会顺背滑落河床,包保神不知鬼不觉。”   谢玄皱眉道:“负着重达三、四十斤的石包,行动怎也会受到影响,苻坚方面不乏高人,在光天化日下,可在我们移动的姿态看出端倪。”   刘裕一呆道:“玄帅是否想来个夜袭?”   谢玄欣然道:“孺子可教也!朱序返寿阳见苻坚,将大骂我目中无人,因胜生骄,不把他苻坚放在眼内。我谢玄既是这种人,今晚当然不会毫无动静,怎都要有些嚣张挑衅的行动配合。告诉我,你需要多少人?”   刘裕雄心奋发,旋又把心中的热情硬压下去,嗫嚅道:“此事关系重大,好该由刘参军或何谦大将军主持,嘿!我──”   谢玄微笑道:“正因事关重大,故我们绝不可让对方察觉是事关重大,由你领军最为妥当,让敌人以为只是一般骚扰性质的行动。”   刘裕雄心再起,知道谢玄是予自己立功的机会,自接下谢玄这另一任务,他绞尽脑汁要把此事做得尽善尽美,故自问由他指挥,会比任何人做得更好。遂再不犹豫,道:“我只需三千步军,分三路渡河,每组一千人,偷袭五次当可把河床填高数尺,让我方骑军可以迅速渡河。我方的人会曲膝弯腰调较露出水面的高度,在黑夜里更不虞被对方察觉。完成任务后我们会在碎石包上洒上一层泥沙和枯枝枯叶,若从岸旁看进河水去,应不会发觉异常处。”   谢玄道:“你想得很周详,不负我所托,你完成任务后,手下的人可返城内休息,不用参与明天大战,我会另派一军,沿岸边布阵,防止对方渡河,致发觉有异。”   刘裕忙道:“请准下属明天追随玄帅骥尾。”   谢玄哈哈笑道:“怎会漏你一份,去吧!”   刘裕满心欢喜的离开,心忖所谓谈笑用兵,便该是谢玄这副从容淡定的样子,更明白早前谢玄嘱众人今晚好好休息,皆因有自己这只过河卒子去负担今晚辛苦的行动。   ※※※   “砰”!   苻坚一掌拍在几上,勃然大怒道:“谢玄小儿,竟敢不把我苻坚放在眼内,是否活得不耐烦哩?”   垂手恭立他身前的朱序一脸愤怨地道:“他变了很多,深受南方世家大族腐败的习气沾染侵蚀,初战小胜,便变得自傲自大,目中无人,还说──唉!”   苻坚与伴坐一旁的苻融交换个眼色,压下怒火,沉声道:“朱卿须给朕一字不漏的转述。”   朱序道:“谢玄口出狂言,说绝不会让天王活着返回北方,只要他截断边荒集和寿阳间我军的补给线,我们不出三天便要粮草不继,还劝微臣向他归降,给微臣严词拒绝。”   苻融冷静地道:“这并不算狂言,我们必得再作布置,否则说不定他的话可变为事实。”   朱序暗忖苻融确比乃兄兑现时的情况了解,原本的计划是一方面围困寿阳,另一方面以梁成一军封锁河道,进逼峡石。现在寿阳不战而得,却是一座空城,反而要投入庞大军力,而更糟糕是梁成一军被歼,东面屏障全失,敌方可以水师船迅速运载兵员,截击水陆两路的粮草输送,断去边荒集与寿阳间的命脉。二十多万人耗粮极多,现时在寿阳储备的粮草只够数天之用,所以谢玄的虚言恐吓,收到效用。   苻坚的脸色变得更是难看。   朱序道:“这只是他部分说话,他说明天将会挥军渡河,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   苻坚不怒反笑道:“兔崽子!真有胆量!”   苻融皱眉道:“谢玄是这么躁急的人吗?其中定然有诈。”   朱序道:“照微臣看,谢玄用的或许是声东击西之计,不过若给他在淮水之北建立据点,确可截断我军和边荒集的连系,又可阻止我军再从淮水下游渡淮。”   苻融点头道:“朱将军之言大有道理,不过论实力我们倍胜于他,哪到他爱怎样便怎样?”   朱序道:“若谢玄明天胆敢渡河进击,我们应如何应付?”   苻坚狠狠道:“那我就要教他尸沉河底,没有人能活着回峡石去。”   苻融心知苻坚已对谢玄大为恨怒,不过仍不敢劝苻坚龟缩不出,否则以二十多万纵横北方的南征大军,竟对不足十万的北府兵不敢正面还击,不但是天下笑柄,且会大大影响初战失利的氐秦大军。   朱序还想说话,蓦地一阵阵急如骤雨的战鼓声从东岸传过来。   苻坚大怒起立,喝道:“果真欺我无人耶,谢玄小儿!我苻坚会教你悔恨说过的每一句话。”   苻融慌忙起立道:“天王勿要为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人动气,我看只是虚张声势的扰乱行动,由我去应付便行。”   朱序垂下头去,不让两人察觉他眼内闪动的喜色。   ※※※   燕飞跌坐林内,急促地喘几口气,浑体阴阴寒寒,偏又说不出究竟是那处不舒服,弄不清楚祸根所在的难受感觉。   他想起早前徐道覆和卢循两人对话,心中暗叫不好。自己为赶往峡石好警告刘裕,全力飞驰,任遥侵体未消的邪毒阴气大有可能因此扩散至全身经脉,那就更难驱除,令自己有目下般的可怕感觉。   夜空上漫天星斗,壮丽迷人。   燕飞默运日月丽天大法,体内日月盈亏,好半晌后阴寒之感逐渐减退,似乎复元过来,但燕飞却心知肚明只是强把内伤压下去,距离真正康复,仍是遥遥无期。   他为人洒脱,并不把伤势放在心内,暗忖若命该如此,也只好认命。   际此万籁无声的深夜时刻,他的心灵一片平和。自开始流浪以来,他一直享受孤单寂寞的生活。只有当一个人之时,他才清楚体会到本身的存在,感觉到自身与天地微妙而秘不可测的关系,可以从一个广阔至无限的角度去体会奇异的生命。   当大多数人沉迷于人世间的爱恨悲喜、权力名利之争,他却感到超然于一切之外的动人感觉。   在刺杀慕容文后,他带着一段使他魂断神伤因男女爱恋而生的悲哀回忆,逃离长安,生命也由灿烂趋于平淡,直至苻坚南来,才把一切改变过来。   她现在快乐吗?在她芳心深处,是否仍有自己?   以往每当思念她时,心中总会涌起无以名之的哀伤失落,可是在这一刻,他只是一个孤独隔离的个体,遥想着身处天地外的另一世界,而他所付出的正是自身的孤寂。   纵使苦苦思忆又如何?一切已是不能挽回铁铮铮般的事实。   燕飞很想就那么坐在那里:永远不站起来,永远不用离开,与天地万物浑成一体。却又知自己已深深卷进大时代的漩涡里,再不可能保持一切与己无关的作风行事。   暗叹一口气,缓缓站起来,继续往南的行程。   ※※※   谢玄卓立峡石城墙头,凝视对岸敌阵情况。渡河夜袭的行动正方兴未艾,敌方出动近万步兵,以箭矢拦击已方部队于河上。   早于弃守寿阳前,谢玄已命胡彬沿淝水筑起箭壕、箭楼、石垒等防御工事,而敌方初得寿阳阵脚未稳,谢玄又于东岸枕重兵箭手并置投石机,所以淝水直至此刻仍牢牢控制在北府兵手上,只有他们渡水攻击的份儿,苻坚方只能被动的还击。   当然,于苻秦兵站稳阵脚后,可以其压倒性的兵力争得淝水的操控权,不过绝不是今夜,也不会是明天。   宽度在二十丈到三十多丈的河水,将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刘裕此子前途确无可限量,只看他指挥夜袭,虽明知是虚张声势,却是一丝不苟,做足工夫,进攻退守,均深合法度。   前三排均是藤盾手,在东岸己方投石机和箭手掩护下,强闯过河心,一排一排的劲箭从藤盾手后射上高空,往敌阵投去,虽互有伤亡,仍是敌人损伤较重。   背负石包的兵员依指示渡河,在盾牌的掩护下进行任务,更有熟水性者潜入河底,把石包移至适当的位置,一切井然有序。   另有部队在别处渡河攻敌,让敌人看不破他们暗里进行的任务。   谢玄心里想的却是与眼前战争没有直接关系的事。   他刚接到从建康来的飞鸽传书,得悉桓冲的死讯,再睡不着,遂到城墙上来观战。   阵阵寒风从西北刮来,吹得他衣袂飞扬,更深切体会到渡河士兵的艰苦。   桓冲是他在谢安外最尊敬的人,若非他一力支持谢安,南晋不会出现自南渡以来最兴盛的局面。这样大公无私的一个人,竟于最不适合的时候,瞑目长逝,对南晋来说,是个没法弥补的损失。   也实在太凑巧了一点。   桓冲之弟桓玄,却偏是他和谢安最顾忌的人,此子不但刀法盖世,且是纵横无敌的统帅,其用兵之高明,尤在桓冲之上。   四年前,当朱序兵败投降,襄阳失守,桓冲曾以桓玄为副帅,发动反击,以十万荆州军,兵分多路。桓玄攻襄阳;刘波攻沔北诸城;杨亮攻蜀;郭铨攻武当。荆州军连拔多城,震动北方,全赖慕容垂、姚苌等拼死力保住襄阳。   此事亦直接触发苻坚南征之战,否则让襄阳重入荆州军之手,苻坚将无法牵制骁勇善战,又有桓冲、桓玄此等超卓将才领导指挥的荆州军。   在是役里,桓玄充分表现出他的统帅之才,成为新一代将领中唯一能与他谢玄相提并论者。   桓玄长期助乃兄主理荆州军政,又锐意招纳本土世族豪门,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对建康所在的扬州更有排斥的情绪心态,若非有桓冲支持朝廷,荆扬早出乱子。   现在桓冲已去,大树既倒,一切再难回复旧观。荆扬是分是合,全系于桓玄一念之间,而桓玄亦成为未来祸患的源头。   荆扬的失调,更予以海南为基地的“天师”孙恩可乘之机,只看卢循斗胆行刺胡彬,已知势力日大的天师道并不把南朝放在眼内。   纵使此战获胜,击退苻坚,未来仍是内忧外患,不容乐观。   谢玄的心神回到隔河对峙的敌军上。   此战成败,将决定明天的大战。假若苻坚按兵不动,借寿阳死守不出,他谢玄将会输掉此仗,也输掉南晋的江山。   不过他却清楚感到苻坚绝不肯龟缩不出,先不说他借朱序施的激将法。更重要是胡族好武爱面子的心态。   他苻坚率大军南来,实力在北府兵十倍以上,且初战失利,大损威风,若被区区淝水和北府兵吓得不敢迎战,还威名何在?   苻坚是不得不应战,因为他比自己更求胜心切。何况只要苻坚争得平手,他已可挽回氐秦军的士气。   刘牢之此时登上城楼,来到他旁,欣然道:“刘裕此子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谢玄没有直接答他,笑语道:“牢之睡不着吗?”   刘牢之苦笑道:“怎样也没法阖上眼。”   在北府军内,谢玄是他唯一可以倾诉心事,畅所欲言的人,他对谢玄是绝对信任,绝对崇敬。   谢玄忽然岔开话题,道:“朱序于事成后只有一个要求,你道是甚么呢?”   刘牢之微一错愕,苦思片刻,摇头道:“恕牢之愚鲁。”   谢玄露出苦涩的神情,缓缓道:“他要求的是除其军籍,放为庶民。”   三国以来,战事连绵,兵家军户为统治者流血牺牲,负担种种劳役,家属也不例外。且一旦被编入军籍,要还为平民,将难比登天。低下层的兵员,更是“为兵者生则困苦,无有温饱,死则委弃骸骨不返”。其有甚者,是上级军将谋财害命,“吏兵富者,或杀取其财物”,又或“收其实,给其虚粟,穷其力,薄其衣,用其工,节其食,绵冬历夏,加之疾苦,死于沟渎常十七八焉”,故“兵士役苦,心不忘乱”。   像朱序这等名门大将,当然不怕被剥削,惧的是朝廷刻薄寡恩,鸟尽弓藏,所以刘牢之得闻朱序的要求,也不由生出物伤其类的感慨。   朱序今次立下大功,遂乘机要求免除军籍,不失明智之举。   谢玄沉声道:“牢之推许小裕,我深有同感,此子是个天生的军人,只有在军中才能如鱼得水,这是他和我不同的地方,不像我般如有选择,必回到乌衣巷去过我憧憬诗酒风流的生活。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之间,我不宜直接提携刘裕,一切交由你去办,将来他必可成你一大助力,我不想他因我而受到军内或朝廷的排斥妒忌。”   刘牢之明白过来,点头答应。   谢玄目光投往对岸,淡淡道:“明天是我们唯一击败苻坚的机会,所以必须一往无前,置生死于度外。”   刘牢之肯定地点头道:“现在敌人阵脚未稳,粮草不足,兼初战失利,士气低落,又劳师远征,离乡别井,旅途奔波,马困人累,战斗力被大幅削减,沉至谷底,若明天不好好把握此千载一时之机,打后将形势迥异。”   谢玄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笑意,道:“任苻坚怎么翻觔斗,也不能翻出我掌心之外,明天将是他氐秦末日的来临,我们要作好他兵败后一切的应变后着,千万不要错失良机。”   淝水的喊杀声仍是此起彼继,战鼓轰鸣,敲响着大决战的前奏。 第七章 淝水之战   “咚!咚!咚!”   战鼓声一下一下的敲响,缓慢而稳定有力。于天明前早整装待发,在黑暗中候命的北府大军,开出峡石城,驰下八公山,队形肃整地注入淝水东岸的平原地带,临滩布阵。   士气昂扬的北府兵总兵力七万五千余人,八千人为轻骑兵,其余为步兵,列成长方阵,横布岸原。突骑八千分为三组,两组各二千骑,翼军左右,四千主力精骑居中,其它步军则分为两组,夹在骑兵之间,每组约三万人,分前、中、后三阵,前阵以盾箭手为主,后两阵均是利于近身搏斗的刀剑手,配以长兵器,可远拒近攻。不论骑士刀手,一式轻甲上阵,摆出方便渡河血战的格局。   十二枝大旗,沿岸插置,随风飘扬,威风凛凛,而北府兵更晓得其中六枝绣上“北府”之名的红白色大旗,正标示出过河的快速“快捷方式”。   对岸胡角声此起彼落,氐秦大军亦开始调动,从寿阳和四周的营垒开出,在淝水西岸广阔的平野集结。   苻坚也是倾巢而出,骑军十八万,步兵六万,总兵力在北府军三倍之上,声势浩大,军容鼎盛,前线以三万步兵为主,于离淝水百步许处列阵,两翼配以各五千轻骑助战,盾牌林列,加上强弩劲箭,拒钩长击,确有足以粉碎北府兵任何渡河行动的庞大实力。   由于人数众多,除前方防御为主的步骑兵布成横长阵形,后方骑兵是十六组形成的偃月式阵势,每组约万骑,形成半月形的收缩密集队形,圆拱向着对岸,把防御线缩小,成一有机的防御体系,反击时可以发挥爆炸性的力量。   余下的三万步兵,留守寿阳,当然随时可依令出城助战。   刘裕随谢玄和谢石、谢琰驰下山城之际,双方仍在布阵的当儿,刘牢之和何谦等将领早往前线指挥大军进退。   刘裕策马杂在谢玄的亲兵群中,心情的兴奋,实是难以言喻。活到今天,他还是首次参与这么大规模的会战,心中却没有丝毫不安或恐惧,不是因他不怕死,而是根本没有想过会输掉这场正面决战。   在北府兵将士里,除谢玄外,恐怕只有他最清楚眼前局面得来的不易,而是谢玄费尽心力,巧施奇谋巧计,一手刻意营造出来的。   看着前方谢玄鹤立鸡群,一身白色儒士服不穿戴任何甲冑的雄伟背影,刘裕禁不住生出想哭的感觉,情怀激烈。   环顾南方,只有谢玄宽敞的肩膀,能承受得起大晋安危存亡的重任,亦只有他能令将士归心,肯效死命。   刘裕相信目下在战场上每一个北府兵,均抱有与他相同的信念,就是谢玄只会领导他们走上胜利的康庄大道。而谢玄正是人人景仰的谢安在战场上的化身,即使苻坚倾全力而来,也没法击败谢玄。   打从开始,谢玄便看破苻坚行军的大失误,前后千里,旌旗相望,把战线拉得太长,且心存轻敌,以为可以像秋风扫落叶般轻取南晋,岂知给谢玄全盘掌握主动,百万大军只落得三成许兵力与北府兵争锋。   在这一剎那,刘裕感到自己完全掌握谢玄作为统帅的窍诀,能否做到是另一事,至少晓得其中法门。   对岸一簇旌旗,在有如汪洋般的骑兵阵内缓缓移动,显示苻坚和他的亲兵亲将,正往前线推进,好看清楚东岸的局势。   谢玄终策马至东岸河原,沿河布阵的北府兵立即爆起吶喊和喝彩声,人人高呼谢玄大帅之名,士气立即攀上巅峰。对他们来说,谢玄已不止是一位领袖,而是只会带来胜利的天神。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大度的油然神态,不住向四方战士挥手致意,忽然又握拳击天,每当他偶有这个动作,均惹来更激烈的吶喊,人人如醉如痴,浑忘战场上的凶险。   位于谢玄和谢琰间的主帅谢石丝毫没有不悦神色,反为自己的侄儿得到拥戴心中欢喜。刘裕心中不由更佩服谢安,他不避嫌疑的起用亲族,正是要予谢玄放手而为、全权指挥的自由和机会。换过谢石或谢琰是任何人,谢玄也不无顾忌,至乎碍手碍脚,不能把北府兵的战斗力和精神发挥致尽。   居中的骑兵队往两旁分开,让谢玄的队伍三人一排般长蛇似的注入骑兵阵,帅旗高举下,往淝水推进,两旁骑兵拔刀高喊致敬,刘裕虽晓得他们喝彩的对象是前面的谢玄,也感与有荣焉,全身热血沸腾。   对位处这边河岸的每一名北府战士来说,今仗绝无任何疑问是保家安国、出师有名的正义之战,目标明确正大,遂生出一往无前的决心和勇气。   反观对岸,虽兵力远胜,却是师劳力竭,特别是氐族外其它各族的战士,根本弄不清楚自己为何要身在那里?为甚么而战?   宽达三十丈的淝水,在刚升起的太阳照射下闪闪生辉,把敌对双方泾渭分明的隔开,河水默默流动,对即将发生的大战漠然不理。   忽然一阵急骤强劲的鼓声轰天响起,原来谢玄一众已抵岸缘,遥观敌阵。   高踞马上的苻坚在苻融、乞伏国仁、吕光等诸将簇拥下,来到箭盾步兵阵的后方,朝对岸瞧去,目光落在白衣如雪的谢玄身上,似看不到其它任何人般,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那穿白衣者是否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苻融点头道:“正是谢玄。”   长风刮过大地,苻坚等身后的数枝大旗随风猎猎作响。   苻坚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把梁成一军被击垮一事完全置于脑后,冷笑道:“我还以为他长有三头六臂,原来只是一个到战场上仍扮作风流名士款儿乳臭未除的小子,就凭他现下的区区北府兵,竟敢大言不惭,我要教他个尸葬淝水。”   苻融见对岸的谢玄状如天将,北府兵士气如虹,很想提醒苻坚勿要轻敌,不过时地均不适宜,只好婉转地道:“谢玄确没有足够实力渡河攻我,我们只须以静制动,此仗必胜无疑。”   乞伏国仁等闻弦歌知雅意,纷纷同意点头,敌故不能攻我,我更不宜攻敌。   吕光想起河水的深浅,狞笑道:“若谢玄敢挥军渡河,我们可待其渡河途中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再吃紧他尾巴攻往对岸,保证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乞伏国仁皱眉道:“谢玄若愚蠢至此,没有人可助他渡过此劫。”   众将齐声哄笑。   那边岸沿的谢玄正全神留意苻坚与诸将的神态表情,见状向谢石和谢琰哑然失笑道:“苻坚中计哩!还以为有便宜可捡,放弃主攻,待我军渡河攻击之际才发动反攻,可笑之极。”   谢石皱眉道:“苻坚若真按兵不动,即使我们人马能迅速渡河,仍难破其坚固的阵势,一旦对方凭压倒性的兵力迫得我们退返南岸,兵败如山倒,我们说不定会失掉此仗。”   谢石旁的谢琰和后面的刘裕也心中同意,分别在刘裕晓得谢玄必另有对策,不会鲁莽渡河去送死。   谢玄从容不迫的答道:“那就要看苻坚对我的憎恨是否盖过理智?是否心切求胜?”   忽然大喝道:“击鼓三通!”   布在岸边的鼓手闻言,立即鼓声雷动,三通鼓响后,倏地静下来。   两岸鸦雀无声,唯只河水流动的声音和此起彼落的战马嘶鸣。   刘裕心中一动,猜到谢玄用的是针对苻坚好大喜功、一意孤行、不甘受辱,且轻视敌手的激将法,而关键处更在乎此刻正指挥前线步军的朱序,只是仍不知谢玄心中之数。   就在鼓声刚歇的一刻,谢玄大喝过去道:“苻坚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配合刚敛歇的鼓响,他这一句话不但威风八面,更是霸气十足。   果然对岸苻坚勃然大怒,却不怒反笑,大笑道:“南方小儿,大言不惭,若我大秦天王欠此胆量,今天就不会与你对阵于此,知机的立即下跪投降,我不但可饶你一命,还可赏你一官半职,否则后悔莫及。”   北府军方立时自发的爆出一阵哄笑,嘲弄苻坚在另一枝先锋军惨吃败仗下,仍敢说出这番话来,苻坚才是大言不惭的人。   谢玄摇头失笑,喝道:“休说废话,苻坚你仍未答我刚才的问题,就是你敢否与我决一死战?”   苻坚给气得两眼凶光四射,谢玄当众左一句苻坚,右一句苻坚,毫不尊重他,更一副不把他放在眼内的神态语气,此可忍孰不可忍,怒笑道:“谁在说废话,够胆便放马过来,我要你填尸淝水。”   谢玄好整以暇道:“苻坚你现在置阵淝水,只在作持久之计,而非是要对阵交锋。若有心决一死战,何不全军后退百步,让我们渡河较量,以决胜负。若乏此胆量,苻坚你不如返回长安,弄儿为乐算哩!”   北府兵听他说得有趣,二度发出哄笑。   笑声传入苻坚耳内,变成嘲辱,苻坚环顾左右,人人脸泛怒容。   谢玄的声音又传过来道:“若稍退师,令将士周旋,仆与公拥辔而观之,不亦乐乎!”   最后这几句充满诗意,语调客气,一派世家大族的名士本色,不知如何听在苻坚和众将耳中,反份外刺耳。   苻坚盯着对岸的谢玄,沉声道:“此子是否不知死活!”   乞伏国仁讶道:“照道理谢玄该不会是如此有勇无谋之徒。”   苻融也道:“其中可能有诈,请天王三思。”   祖渠蒙逊冷哼道:“有淝水阻隔,他要全军涉水过来,至少需半个时辰,那时不用我们动手,湿透身兼加上西北寒风,不劳我们侍候,早把他们冷个半死。”   秃发乌孤也发言道:“会否待我们退后让出空地时,谢玄仍按兵不动,然后嘲笑是把我们愚弄了?”   吕光狠狠道:“那时没面子的是他们,微臣以为谢玄确是一心希望渡河作战,因欺我们长途行军,元气未复,又怕我方后续部队源源而来,遂以为现在有可乘之机。”   苻坚深吸一口气,暗下决心,道:“谢玄能在朕手心翻出甚么花样来呢?现在两军对垒,清楚分明,当他渡河大半之时,我们举军全力击之,先以盾箭手临岸长距劲射,待敌溃退,再以铁骑衔尾追杀,此战可获全胜。”   乞伏国仁道:“吕光大将所言成理,只要我们避不交锋,令谢玄失去孤注一掷的机会,最后的胜利必属我们。”   苻融也道:“国仁之言值得天王考虑,大军实宜进不宜退。”   苻坚长长呼出一口气,断言道:“若今次我方不敢应战,下面的人会以为朕怕了他,且若他退守峡石,攻之不易,若依朕之计,待其渡河时迎头痛击,南晋的江山,将是朕囊中之物。”   说罢大喝过去道:“南方小儿听着,我们便后退百步,尔等须立即过河,决一死战,勿要出尔反尔。”   接着发下后撤百步的命令。   对岸的谢玄松一口气,向左右叹道:“苻坚果然不负我所望﹒”   后面的刘裕看着敌方的传讯兵策骑奔驰,通知各领军将员,头皮兴奋得发麻,他终于掌握到谢玄致胜的谋略。   成也淝水,败也淝水。   谢玄肯孤注一掷,投入全力求取一战功成,是因为有秘密设置可以快骑迅速渡河;苻坚所以肯“小退师”,是要趁己军渡河欲速不能的当儿,回师痛击。   像苻坚方面多达二十万以上之众的军队,等若一头臃肿不堪、脑袋难以指挥四肢的庞大怪物,不要说后退百步,后退任何一步均牵涉到二十多万人,一动无有不动,其乱势可想而知。   兼且敌阵采取偃月式的密集守势,防守上固是无懈可击,进攻亦可井然有序,可是若掉头往后走,不但协调困难,且会把原先紧密的阵式系统拉松破坏。   苻坚方面当然不会这么想,会以为谢玄待他们重新布好阵势,才渡河决战。   现在主动已绝对地掌握在谢玄手上,刘裕有信心他会在最适当的时刻,下达渡河进攻的命令。   谢玄凝望敌阵,胡号高鸣,敌人大后方的骑兵队开始后撤,由于敌方人多,最远的三支部队离前线足有半里之遥,越过寿春城北。因距离太远,听不清楚他和苻坚的对话,接到后撤百步的命令,肯定上上下下摸不着头脑,心生疑惑。   对岸的苻融此时离开皇旗在处的苻坚,率领十多名亲兵驰往最前线,来回飞驰,大声吩咐前线由朱序指挥的三万盾箭手固守原地,直至他发下命令,始可后撤。   朱序则神情肃穆,默然不语,可以想象他心情的紧张。   谢玄心里谨记那天是如何输掉与谢安下的那盘棋,保持心境的平静,微笑道:“苻融果然是知兵的人,明白紧守最前线的关键性。”   此时敌人整个大后方均开始掉转马头往后撤退,动势蔓延至中军,原先固若金汤的阵势,已烟消云散。   谢石紧张至气也透不过来,急喘两口气道:“何时进攻?”   谢玄油然道:“当苻坚主旗移动,就是我们挥军渡河,克敌制胜的一刻。”   谢琰瞧着苻融从前线另一边飞驰回来,与亲兵勒马敌阵最前方处,离朱序只有十多步的距离,正虎视眈眈的目注己方,担心道:“若对方盾箭手仍固守前线,我们恐怕无法突破他们的防线,纵使成功渡河,也将饮恨敌阵和淝水间的百步之地。”   谢玄淡淡道:“敌方在重整阵势前,军心已乱,兼我方马快,百步之地瞬即到达,盾箭手既缺后方支持,一冲可破,败势一成,对方将回天乏术。苻融虽想得周到,欲待骑兵重整阵势后,方撤退前线步兵,可惜却没有调走朱序,这失着将令苻坚失去他的江山。”   谢石道:“苻坚动哩!”   谢玄亦看到苻坚的皇旗移动,两旁的骑兵队左右夹护,掉头后撤。   整个前线也移动起来,包括左右翼的骑兵队,由于战马不宜以马股往后退走,必须掉转马头,所以变成漫原的马股,不断去远,蔚为奇观。如此景象,敢说自古有战争以来,从未之有。   三万盾箭手与苻融、朱序仍留守前线,摆明到一切妥当,方肯后撤。在这样的情况下,步兵当然比骑兵灵活。   谢玄大喝道:“击鼓!”   旗号手闻令立即打出旗号,布在前方的十二台大鼓,在十二名力士鼓锤齐下,节奏如一,檑鼓声立时震天响起,传遍战场每一角落。   敌队中包括苻坚等在内大部分人,均给鼓声吓了一跳,纷纷回头望来,更有以百计战马吃惊跳蹄,情况转趋混乱。   “铮”!   谢玄拔出震惊天下的九韶定音剑,只见剑缘一边开有九个小孔,在阳光下闪闪生辉,高叫道:“儿郎们,随我杀敌取胜。”   一马当先,领头冲落淝水,踏着河内的碎石包路,往对岸杀去。   谢石、谢琰、刘裕等一众将兵,齐声发喊,随他冲入河水。   刘牢之和何谦率领左右翼的两队骑兵,亦毫不犹豫冲落淝水,像两条怒龙般涉水而去。   敌方后撤的骑兵一时失去方寸,不知应掉头迎敌还是继续后撤,苻坚也忽然失去指挥权,皆因胡角声全被敌人的鼓声掩盖。   一时蹄声轰隆震耳,河水激溅,苻融虽大声呼喊箭手弯弓搭箭迎敌,可是他的喊叫只变成鼓涛中微弱的呼声。   大秦兵军心已乱。 第八章 淝水流绝   燕飞不徐不疾的在路上走着,非是他不想赶路,而是怕内伤发作。昨晚已三次出现发作的征兆,累得他要停下来行气活血。任遥的邪功确阴损厉害,若非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已窥先天真气门径,合于自然之道,恐怕早像荣智般一命呜呼去了。   由此更可猜测任遥下一个杀人的目标是刘裕,因为他会认为自己也像荣智般命不长久。而晓得天地佩秘密的人除鬼脸怪人外便剩下刘裕,干掉他任遥便可一劳永逸,不虞他把秘密泄露予曾拥有天心佩的安世清父女。至于鬼面怪人,只要他不是安世清便成,没有天心佩,得物亦无所用。   现在连燕飞也对那甚么洞极经生出好奇之心,究竟其中包含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令像任遥般等各霸一方不可一世的高手,也不择手段的你争我夺,斗个不亦乐乎。而目下占尽上风的,肯定是任遥。   他取的路径靠近睢水,应是通往淮水南岸的盱眙,盱眙为建康北面的大城。   可以想象这条驿道以前必是非常热闹,现在却是野草蔓生,日久失修,凹凸不平,但不久前曾有车马经过,遗痕犹新,大有可能是曼妙夫人那队车马。她的目的地难道是建康?   燕飞心中盘算,当到达淮水,便泅过对岸,沿淮水南岸西行,顶多两天工夫,可抵峡石,还可以好好休息疗伤,又不虞碰上往寻刘裕晦气的青媞或任遥。   纵使两人比他早上一天半日到达峡石,总不敢公然摸入城内四处找寻刘裕,因那是北府兵重地,惹翻谢玄,即使高明如任遥,也可能要吃不完兜着走。所以他两人只能隐伏城外,找寻机会。   转过路弯,燕飞一震止步。   前方不远处,赫然有一人伏尸地上,佩剑断成两半,陪伴尸旁,看服饰分明是护送曼妙夫人的逍遥教年青武士,尸身仍有微温。   燕飞心中泛起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脑海浮现出被卢循所杀遍布道上的太乙教道徒。忙趋前详细检视其死因,但表面却无任何伤痕,显是被震断经脉。   曼妙夫人车队的实力与太乙教徒不可同日而语,曼妙夫人更是高手,且任遥又在附近,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何人有此能耐呢?   燕飞继续沿路疾行,不一会又见到两具尸体,其中一个还是曼妙夫人的俏婢,行凶者不但心狠手辣,且连女子也不放过,可肯定非是替天行道的正派人物。   他虽对逍遥教任何人物绝无好感,亦不由心中恻然。三人死法如一,均是被凶手以绝世玄功,硬生生震断心脉而亡,全身不见其它任何伤势,如此阴柔至极却能摧心裂脉的手法,他从未遇上,邪恶可怕至乎极矣。   再转过一个路弯,果然不出所料,那辆华丽的马车倾侧路旁,四周伏尸处处,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追袭曼妙夫人者的武功,当在卢循之上,如此人物,天下间找一个都不容易,偏偏这几天内,他们却一个一个彷如从地府钻到边荒来,作恶人间。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   当北府兵的轻骑兵分三路渡河,由于河道低陷下去,氐秦前线布防的盾箭手又离岸达百步,其角度只能看到敌人的头盔,瞄准不易,兼之鼓声震耳,一时乱了方寸,只有部分人盲目发箭,均给敌人高举的盾牌阻挡。   苻融居于马上,看个清楚分明,见敌人以近乎陆上奔马的高速渡河,而河水最深处顶多只及马膝,方知中计,大叫不妙下,拔出马刀,高喊前进,却给鼓声把他的呼喊完全盖过去。转呼放箭时,以百计的劲箭,已像暴雨般从河上射过来,投往己阵,登时射倒数十人,坚固的前阵立即乱起来。   谢玄一马当先,跃上岸沿,大叫道:“苻坚败哩!”   要知前线秦兵离岸只有百步,以骑兵的速度,眨眼工夫便可冲入阵内,秦兵顶多只能多射上两箭。   谢玄的出现,惹得人人往他发射,岂知谢玄左盾右剑,盾护马剑护人,就那么把箭矢挡格拨开,威风至极点。   三路骑兵同时冲上淝水西岸,如狼似虎的往敌阵杀去。   正撤退的秦兵乱了阵脚,部分掉头迎战,部分仍继续退走,你撞我,我阻你,形势混乱不堪。   苻坚和一众将领见对方来得这么快,也知中计,慌忙勒转马头,喝令四周手下回身反击,可惜已阵不成阵,队不成队,形成更大的混乱。   空有二十多万大军,却无法发挥应有以众凌寡的威力。   最前方的苻融见势不妙,大喝道:“拔出兵刃,近身作战。”   以汉人为主的步兵见敌人来势汹汹,正不知该奋战还是后撤之时,朱序见是时机,也大嚷道:“秦军败哩!”   领着手下亲兵亲将,掉头便走,左右的秦兵哪知发生甚么事,立即跟随,前阵登时露出个大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下,整个前阵乱上加乱。   苻融见状怎还不知朱序是叛徒奸细,拏刀策马往朱序追去,大喝道:“后撤者斩!”   “飕”的一声,一根劲箭从敌方处射来,从左肋透入,直刺苻融心脏要害。   苻融长刀脱手,临死前勉强扭头瞧去,见谢玄正朝自己冲来,手上长弓重挂回马侧,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晓得不但输掉此仗,大秦也完蛋了。   前线众兵瞧着主帅从马上堕下,一头仆倒,朱序等又不断大嚷“苻坚败了”,敌人又已杀至近前,登时抛弓弃刃,往西四散奔逃,把要回头还击的骑兵冲个分崩离散,肢离破碎,溃不成军。   只见人踏马、马踏人,马翻人堕,呼喊震天,谢玄方面的三队骑军已破入阵内,战争再不成战争,而是一场一面倒的大屠杀。   北府兵的步军在孙无终等诸将指挥下,尾随骑兵渡河,当他们登上彼岸,大局已定,整个西岸河原尽是四散奔逃的大秦步骑兵。   回头欲要迎敌的苻坚看得睚眦欲裂,不顾左右劝阻,硬要拼命,可是其亲兵团却被败退回来的步兵所阻,欲进难前。   乞伏国仁见谢玄的骑兵队正朝着他们歪倒的皇纛杀来,知败势已成,孙子下凡也回天乏力,死命扯着苻坚马缰,大叫道:“天王请退回边荒集。”   苻坚还要抗拒,一支流矢射来,插入他左肩,痛得他惨哼一声,伏倒马上。   乞伏国仁无暇检视他伤势,扯着他战马往淮水方向驰去,吕光等一众大将亲兵,忙护持在他左右,同往淮水逃去。   大秦军终告全面溃败。   ※※※   那负责驾车的秃头大汉倒毙马车旁,背心衣衫破碎,隐见一个紫黑色的掌印。   大汉的左右手不自然地探出来,中指屈曲,似要在泥地上挖点东西。   燕飞来到他身旁蹲跪细看,果然秃顶大汉在临死前硬在泥土上写出一个“江”字,中指嵌在最后一划尽处,然后不支毙命,附近却不见其它被害者。   有哪个高手是姓江的?   忽然心中一震,已想到是谁。   杀人者定是太乙教之主江凌虚,事实上他也因天地佩潜到边荒来,只因道门碍于某种誓言没有出现于汝阴,当发现荣智等被害,知是任遥出手,勃然大怒下跟着车轮痕迹追来,大开杀戒。任遥既没有随队南行,这批逍遥徒众当然遭殃。   这么看,南方人人畏惧的“天师”孙恩也可能在边荒某处。   这秃顶大汉是唯一有明显致命伤势的人,燕飞推测他武功远高于同侪,一人独力截着江凌虚,拼死力战,好让曼妙夫人等逃走。   想到这里,燕飞目光扫视道旁密林,不一会有所发现,左方林内有因人冲入而枝断叶落的痕迹。   燕飞跳将起来,掠入林内,空气中残留着青媞所施放的烟雾弹的辛辣气味。   可以是其它逍遥教徒施放,又或是曼妙夫人。   对于妖女青媞他是敌友难分,不过绝无恶感。她虽是行为难测,反反复覆,可是忆起她天真无邪的如花玉容,在宁家村催他逃走的神情,总感到她并不像任遥般邪恶透顶。   他有点不由自主的深进林内十多丈,一具女尸高挂树上,长发披散,是曼妙夫人另一名婢子。   燕飞生平最难忍受的事,就是强男凌虐女流,逍遥教的女徒虽非是弱质女子,更非善男信女,可是江凌虚的狠下毒手,仍激起他心中义愤。   本抱着姑且看看,不宜沾手插足邪教互相残杀心意的他,终抛开一切,往林木深处依据蛛丝马迹,全速追去,浑忘己身所负严重内伤。   ※※※   谢玄立马淮水南岸,凝视对岸林野荒山,由苻融设立横跨淮水的三道浮桥展现前方,大晋的水师船逆流沿淮水而来,转北进入颖水,旗帜飘扬的北上开往边荒集,进攻敌人大后方的据点,务要先一步摧毁苻坚唯一可藉以翻身的老本。   刘裕与一众亲兵策马居于谢玄马后,心中充满胜利的兴奋,又夹杂着战争中人命如草芥的伤情。   淝水之战以“秦兵大败”而告终。只是敌人“自相践踏而死者”,已是“蔽野塞川”。现在刘牢之和何谦各领一军,分别在淮水两岸追杀逃亡的敌人,谢石和谢琰则负责收拾残局,接收寿阳,处理敌人伤亡者和收缴敌人遗下的战马、兵矢和粮草物资。   谢玄率领二千精骑,甫抵达便立马凝思,包括刘裕内,没有人明白他在想甚么。   谢玄忽道:“小裕过来!”   刘裕拍马而前,到达他身侧稍后处全心全意恭敬地道:“玄帅请吩咐!”   谢玄双目射出凄迷神色,轻叹一口气,道:“你有甚么感觉?”   刘裕大为错愕,老实地答道:“当然是心情兴奋,又如释重负。苻坚此败,将令北方四分五裂,我们不但有一段安乐日子可过,还可乘势北伐,统一天下,刘裕只愿能追随玄帅骥尾,克服北方。”   谢玄没有回头瞧他,看着其中三艘水师船,缓缓靠往对岸秦人建设的临时渡头,神色漠然道:“若一切如小裕所说那么简单,则世上该少却很多烦恼事,可惜事与愿违,小裕该谨记‘人心险恶’这四个字。”   刘裕此时已视他为胜于祖逖的英雄人物,闻言心中一震道:“小裕不明白玄帅的意思。”   谢玄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战争是无情的,现在我们必须乘势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尽量收复过去数年的失地。唉!以前我一直深庆边荒的存在,让我们可以保持苟安和繁荣的局面,但在此刻,边荒却成为最大的障碍。”   刘裕心中同意。   边荒因是无人的缓冲地带,途上没有补给的城市村落,南北任何一方要攻打对手,均要大费周章,在行军路线和粮草运输上更要费尽心思,且让对方有充足时间作好迎战的准备,变成南晋的天然屏障。   可是现今苻坚大败,由于南晋并没有充份北伐的准备,顶多只能收复像襄阳等位在边荒以南失陷于氐秦的大城,不易乘势追击,一举克服北方。   待北方诸族站稳阵脚,形势将逆转过来,再不利于北伐,所以谢玄生出这番感叹。   而北伐能否成事,还要看朝廷的心意,谢玄的“人心险恶”,至少有部分是由此而生。   战马从那三艘水师船源源卸到岸上去,看得刘裕大惑不解,不知从何处忽然钻出这群战马来,且是十中挑一的精选良马。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些马──”   谢玄微笑道:“小裕难道忘记了洛涧之战吗?”   刘裕恍然大悟,晓得这批优质战马是击垮梁成一军俘获的战利品,心中有点明白,道:“玄帅是否准备亲自追击苻坚?”   谢玄终朝他瞥上一眼,颔首道:“小裕的脑筋转动得很快,这就是穷追猛打,赶尽杀绝,否则我如何向朝廷交待?”   刘裕心中叫绝,更是佩服。谢玄确可得算无遗策的美名。若换作是自己,肯定会把战马用在刚才的战场上,那一来或会令敌人生出警戒之心,没有那么容易中计。   而把这批生力军的战马,换上座下因战事疲乏不堪的马儿,再以之追杀人疲马乏的苻坚,实在是上上之策。   难怪谢玄一点不心急苻坚愈逃愈远,因为有这一批养精蓄锐吃饱粮草的马儿作脚力,追赶疲不能兴的敌人时,必可轻轻松松把对方收拾。   早在胜负未明之际,谢玄已拟定好追杀苻坚的全盘计划,这才配称明帅,战胜后尽量争取最大的胜果。   谢玄淡淡道:“你猜苻坚会采取那条路线逃走?”   刘裕毫不犹豫答道:“边荒集!”   谢玄哈哈笑道:“答得好!苻坚对此战之败肯定非常意外,又心痛苻融之死,必全速逃往边荒集,希望借边荒集数十万兵力,加上重整的败军,再图反攻。我将利用他这心态,教他永远不能重返北方。”   刘裕兴奋地道:“任苻坚如何精明,绝想不到慕容垂和姚苌会出卖他;以为凭两人丝毫无损的兵员,可助他扳回此局。但如今已可肯定慕容垂固然按兵不动,姚苌闻苻坚败讯亦会立即率领手下撤返北方。在边荒集没有出色大将主持下加上人心惶惶,我们水师攻至,边荒集的守兵将望风而逃,不战而溃。玄帅此着确是高明。”   谢玄默然片晌,忽然沉声道:“我们要小心慕容垂,现在他心愿达成,苻坚的氐兵团已七零八落,他和我们的关系已彻头彻尾改变过来,再非互相利用。”   刘裕点头受教,又心中感激,谢玄对他确是另眼相看,不但肯和他谈心事,更对他谆谆诱导,望其成材。   谢玄道:“我们去吧!”   领头策马驰下浮桥。   刘裕和众骑追随其后,马蹄踏上浮桥,发出密集的清响,彷佛如对苻坚敲起的丧钟,强大的氐秦帝国,已到了日暮途穷的绝境。 第九章 噬脐莫及   燕飞疾走近五里路,仍是在淮水北岸广阔的林原内兜兜转转,当来到一道林内小溪旁,燕飞哑然失笑,在溪旁坐下,探手掬起溪水,痛快地喝了两口。夕阳的光线温柔地洒射林顶。   他笑的是自己。   一路寻来,总有明显或隐蔽的痕迹,供他循线索追踪,不会走失。这分明是有人故意引江凌虚追去,以令曼妙夫人能朝另一向方逃之夭夭。   只看自己亦被骗至此处,直至失去痕迹,方醒悟过来,可见此人机智高明,轻身提踪之术更是一等一。在刚才车队诸人中,除任遥外只有青媞妖女有此能耐。   当然不会是任遥,他只会与江凌虚一决雌雄,而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落荒逃走。所以十有八成是妖女青媞,而她显然有在任何危难下可保护自己的力量。   她能在边荒集躲过如云高手和无数氐兵的彻底搜查,自然是潜踪匿迹的能手,江凌虚只得一个人,在这样一片密林中,找得到她才是奇事。   “喂”!   燕飞给吓了一跳,骇然往前方林木高处瞧去,那是声音传来的位置,但见繁茂的枝叶在初冬的阳光下闪闪生辉,却没有任何异样情况。   蓦地其中一团枝叶忽生变化,现出妖女青媞天真艳丽的玉容和包裹着她动人高挑的动人胴体的华裳丽服。她笑脸如花,从立处的树杆间往下跃来,手中提着一块颜色古怪、布满枝叶纹的大花布,落到溪水对岸,然后一个旋身,衣袂飘扬下像一头美丽的彩雀向他全面展示优美的身段,再面对他时手提的大花布已不知藏到身上哪里去了。   燕飞还是首次目睹这种能令人隐身枝叶处的法宝,摇头笑道:“难怪你敢出卖我们,原来有此隐身的骗术。”   美丽的青媞本是喜孜孜的表情敛去,嘟长可爱的小嘴儿,往对岸另一块石头坐下去,隔着半丈许阔的小溪,幽幽道:“不要再翻人家的旧账好吗?那次算我不对,不过奴家已立即后悔得想要自尽,所以没再落井下石,那两个大混蛋不也沾你的福荫,逃过大难?你知奴家为甚么要后悔吗?”   燕飞心忖你这妖女摆明一副要媚惑老子的诱人样儿,管你是真情还是假意,老子一概不受落。想虽是这么想,脑海却不由自主浮现出当日她从水池钻出来,浑身湿透曲线尽露的美景。不由心中大讶?自己自长安的伤心事后,见到美女一直是古井不波,因何眼前这妖女总能勾起他的绮念。想到这里,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又荡漾心湖。   青媞不依的催道:“快答人家的问题,你是好人来的啊!嘻!刚才你笑得真好看,取水喝的神态更是潇洒。”   燕飞略一摇头,似要挥走脑袋的诸般苦恼和那淡淡失落的难言滋味。皱眉道:“你们逍遥教整队人被江凌虚下毒手杀害,你却竟有闲情说这些事?”   青媞瞪大美目看他,讶道:“你怎会晓得是江老妖下的手?”   燕飞心忖若江凌虚是老妖,那她便是小女妖,没好气地道:“我身有要事,你既有自保之术,我须立即动身。”   青媞唇角逸出一丝狡猾的笑意,道:“难得遇上嘛!人家还有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且与你的混蛋好朋友有直接关系呢。”   燕飞奇道:“你不怕令兄吗?竟敢出卖他?”   青媞花容失色,不能相信地道:“你怎会知道这么多事?”   燕飞叹道:“因为当时我并没有离开,听到你们的对话,后来还给令兄察觉,大家狠狠打了一场。”   青媞的美目睁至无可再睁,失声道:“你竟能全身而退?”   燕飞洒然笑道:“我不是好好的活着吗?”   说罢站起来。   青媞也跳将起来,道:“没有可能的,你是甚么斤两,奴家一清二楚。”   “砰”!   两人举头望去,只见西南方远处的高空,爆开一团鲜艳的绿色焰光。   青媞色变道:“不好!江老妖竟追上曼妙那贱人,奴家走啦!唉!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呢?”   说罢展开身法,全速去了。   燕飞给她一句“贱人”,弄得对她和曼妙夫人间的关系摸不着头脑,正要取另一方向离开,不知如何心底总觉得很不舒服,而事实上他对青媞并没有任何责任。   再沉吟片晌,最后暗叹一口气,追在青媞背后去了。心想若因此碰上任遥,确是自作孽。   ※※※   苻坚坐在一块石上,任由左右为他解开染血的战甲,拔箭疗伤,懊悔和痛恨像毒蛇般噬啮他的心,使他感觉趋于麻木,切身的痛楚像与他隔离至万水千山之外。   马在喷雾,人在喘气。   全力奔逃下,他们来到汝阴城北的疏林区内,捱不下去的战马一匹一匹的倒下,原本的五千多骑只剩下千余兵将,有些是追不上来,又或途中失散,一些则是故意离队,因为再不看好苻坚。   仍随在身边的除乞伏国仁外,只有本族的大将吕光、权翼、石越、张蠓、毛当诸人。而人人均晓得返回边荒集前,他们仍是身处险境中。   南征的决定,于去年酝酿,当他苻坚首次在朝议提出来,反对者众,权翼和石越更是拼死力谏,连他最信任的苻融也持反对意见。现在苻融已惨死淝水之旁,恨事已成定局。现在仅余边荒集一个后着,他能否卷土重来呢?   他最宠爱的张夫人当日劝止他南征的说话,仍是言犹在耳,她道:“妾听说天地滋万物,圣王治理天下,无不顺从自然,所以能够成功。黄帝服牛乘马是顺应了牛马的本性,大禹治水是顺应了地势,后稷播种百谷是顺应了时令,汤武灭桀纣是顺应了民心。由此看来,做任可事情都要有所顺应自然。现在大臣们都说晋不可伐,陛下却一意孤行。不知陛下顺应了哪一点?民谚说‘鸡夜鸣不利出师,犬群吠宫室将空,兵动马惊,军败不归’。今年秋冬以来,鸡常在夜间鸣,狗不住的竟夕哀嚎,厩中的战马老是受惊,兵库中的武器经常自动发出声音,这都不是出师的好征兆。”   当时他只答了一句“打仗行军的事,不是你们妇人所应当干预的!”便阻止她说下去,此刻方知良药苦口,张夫人句句都是金石良言。自己还有面目回去对着她吗?   若有王猛在便好了,他肯定可以阻止南征的发生。   犹记得王猛临终前,对他说过“南晋地处江南,君臣团结一致,不可轻易出兵。我死之后,希望天王千万不要有攻打南晋的主意。鲜卑、西羌,是我们的仇敌,最终会发动叛乱,天王须先逐步消灭他们。”   当初决定南征,他把王猛的遗言置诸脑后,现在却是噬脐莫及。   乞伏国仁的声音在他耳鼓响起道:“我们必须继续行程,尽速赶回边荒集,请天王起驾。”   苻坚行尸走肉的勉力站起来,上马去了。   两骑北府兵箭矢般冲过朱雀桥,急起急落的马蹄踏上御道,一骑朝城门疾驰而去,另一骑转入乌衣巷。   只看他们风尘仆仆的样儿,便知他们是从前线赶回来,中途多次换马。把守关防的卫士知有天大要事,哪敢拦截。   蹄声惊破秦淮河和御道两旁民居入夜后的宁静,路人固是驻足观望,屋内的人也赶到门外看个究竟。   两名骑士再忍不住心中兴奋,同声发喊道:“打胜仗哩!打胜仗哩!”   他们的喊叫立时惹起哄动,闻声者都欢喜若狂奔到街上,又有点难以相信,争相追问,那情景既混乱又兴奋。   冲向城门的士兵扯尽喉嘴的在马上大喊道:“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苻坚给打跑哩!”   守卫城门的士兵首先狂呼大喊,人人状若疯狂。似是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发生和实现,天下景仰的谢安创造出至大的奇功伟绩。   此时谢安正和支遁在忘官轩下围棋,听到御道处群众的吵声,却听不清楚所因何事,皱眉道:“发生甚么事?”   支遁心中也十五、十六,道:“会否是战事已有结果?”   谢安微笑道:“原来大师心中一直挂悬此事,所以立即想到那方面去。若战事有结果,他们当以飞鸽传书送来快信。除非──”   两人同时你眼望我眼。   支遁接下去道:“除非是全面大胜,苻坚给赶回淮北去,那依军例小玄将派人回来报告。”   话犹未已,宋悲风已领着那传讯兵扑将入来,后面还跟着整队过百人的府卫婢仆,没有人再恪守谢府的森严规矩。   那传讯兵扑跪谢安身旁,兴奋得热泪狂涌而出,颤声道:“报告安公,我军今早与苻坚二十五万大军隔江对阵,玄帅亲率精骑,以碎石包藏于河底,分三路渡江进击,当场射杀苻融,秦军大败,坚众奔溃,自相践踏或投水而死者不可胜计。现今玄帅率骑追击苻坚,直奔边荒集去。”   谢安神态悠然的听着,神情静如止水,整座忘官轩静至落针可闻,挤得厅子近门处的一众侍卫婢仆人人不敢透一口气,静待他们心中最崇敬的人作出第一个反应。   谢安把手上黑子按落棋盘,轻松地道:“这局我胜哩!”   支遁半眼也不瞥向棋盘,只拏眼紧盯着他。   事实上每一对眼睛都一瞬不瞬的盯着他,大战虽发生在淝水,他谢安方是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关键。   谢安捋须一笑,淡然自若道:“小儿辈,大破贼了!”   众人齐声欢呼,一哄而散,抢着去通知府内其它未知情的人。   支遁为之哑然失笑,大有深意的瞥谢安一眼,似在说他直至此刻,仍扮作“镇之以静”的模样,事实上可肯定他必在心里暗抹一把汗,并大呼侥幸。   宋悲风道:“请安爷立即起驾,入宫向皇上贺喜!”   谢安以笑容回敬支遁的暧昧眼神,道:“给我好好款待这位兵哥,备马!”   宋悲风忙领着报喜兵去了。   支遁起立道:“谢兄不用理会我,要下棋时随时传召,刚才那局棋我绝不心服。”   谢安哈哈一笑,告个罪后匆匆离开,刚过门坎,支遁在后面叫道:“谢兄小心足下!”   谢安讶然下望,原来跨出门坎时,把木屐底下的齿儿撞得折断,自己竟毫不知情,还是支遁眼利。   谢安摇头苦笑的去了。   正是“东山高卧时起来,欲济苍生未应晚。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靖胡沙”。   ※※※   谢玄驰上高岗,遥望挂在汝阴城上的明月,随在后面的刘裕和二千精骑追到身边方勒马停下。   仍是同一样的月亮,但落在谢玄眼里,已有完全不同的意义,因为月照下的大地,已因苻坚的惨败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再不会回复到先前的情势。   人心的变化,直接影响到人对千古不变的月儿的看法。   在苻坚统一北方八年后,北方又重新陷入战乱,这次的诸胡混战将比苻秦前的情况更加混乱惨烈。   他谢玄奉有若此战获胜,便全力收复北方之意。可是桓冲之死代之以桓玄,使他对这想法再没有把握。   缺乏荆州粮草军马的支持,他将举步为艰,何况尚有朝廷的制肘。   事实上桓玄升为大司马后,由于荆州军权独立,比他更有条件北伐。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一天不对北方用兵,他谢玄便无法北上,因为他必须留守北府,以制衡桓玄。形势忽然发展到这个地步,确是始料不及,令他坐失良机。   对桓玄的野心,他知道得比任何人都要清楚。桓玄一直不甘心在“九品高手”榜上屈居于他之下,且曾两次约期挑战,名之为切磋,可是其用心路人皆见,都被自己以“同为朝廷重臣”婉言拒绝。   可以想见当慕容垂撤出郧城,桓玄将会对秦军穷追猛打,一边收复边荒以北所有陷落的城市,更会挥军攻打川蜀,以扩大地盘,更可名正言顺招募各方豪勇,增强实力,令朝廷不敢兴起削弱他军力权势的任何念头。   他谢玄挟着大败苻坚的威势,各地反动力量会暂时敛旗息鼓,不敢妄动。可是一旦与桓玄的利害冲突表面化,加上司马道子的兴风作浪,破坏二叔和桓冲竭力营造出来的团结稳定局面,大乱将会如洪水般破堤卷来,令南方也不会比北方好上多少。   谢玄不由叹一口气,心中所想的事大大冲淡他因胜利而来的喜悦。   身后的刘裕低声问道:“玄帅何故叹息?”   谢玄重重吁出一口气,抛开心中杂念,道:“我们由此全速飞驰,即使不能在途上追到苻坚,谅可先一步到达边荒集,再恭候苻坚大驾。我们走吧!”   说罢领头冲下山坡,二千精骑一阵风般往汝阴城直驰而下。 第十章 惨遭妖害   燕飞穿林过树掠上山坡,无声无息地在黑暗中推进,他已抛开应否助青媞一臂之力的问题,改而内察所负的伤势。   任遥的逍遥真气似若附体的厉鬼,平时无踪无影,可是每当他行功至一定的火候阶段,那种可怕的真气便像从天上或地下钻出来,在他体内逐分逐寸的扩散,销蚀他的经脉。那种全身有若针刺的感觉,便像有人在他体内施行酷刑。若他不运功驱寒,恐怕他的血液也会凝固起来。   荣智欲举起铜壶而不得,因他正是陷于此种骇人的情况下。   可以想象荣智逃离宁家镇,情况与现时的他相似,只不过伤势严重得多,到发觉情况不对,已回天乏术。   任遥这种可怕的真气,可用“剧毒”来形容,是一种“气毒”,有如附骨之蛆。   自己三度被他的气毒入侵,所以有这么严重的后遗症,更不晓得是否能彻底驱除。幸好自己的日月丽天大法暗合天地阴阳至理,对这“气毒”有天然克制的神效,否则早似荣智般一命呜呼了。   现在他顶多能发挥正常状态下七、八成的功夫,因为要分神压抑体内“气毒”,若与高手动武,为保命放手施为,后果将不堪想象。   纵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他对援助青媞仍没有丝毫退意,他只求心之所安,其它一切都不大计较,包括自己的小命在内。   在明月之下,林外现出一座藏于深山密林的古剎,看规模可想象其昔日的光辉,此刻却是空寂无人,没有半点灯火,显然是被废弃的寺庙。可怜灵山圣寺,本是修真胜地,却落得荒寒凄冷,彷如鬼域。   在一堆山石和草丛后方,倏地现出美丽的妖女青媞,还向他招手。   燕飞不以为异,掠到她旁学她般蹲下,通过枝叶婆娑,刚好俯瞰古寺主堂前的大广场,一尊佛像横卧广场正中处,两侧高起的佛塔像两名忠心耿耿的守卫:永不言弃的护持两旁。   古剎的三重殿堂仍大致保持完整,颇有气势,不过杂生的蔓草已蔓延到四壁和庙顶,一片荒芜的景象。   不过吸引燕飞注意的却是横躺在卧佛前一位千娇百媚的女郎,一身华裳丽服,美眸紧闭,月色下动人的身体线条起伏,有一种异乎寻常的诱姿,似乎她不用作态,已可迷惑天下男人,令人看得血脉贲张。   燕飞心中大讶,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美女的人,身旁的妖女论美色绝不在那女郎之下,可是为何独有她可予自己如此直接的刺激和诱惑力。若她双眸张开,加上风情万种的风姿,自己岂非会把持不住?   更奇怪的是,她现在一副海棠春睡的神态,自己因何偏去驰想她翩翩醒来后会是如何动人?   青媞在他耳旁细语道:“这就是曼妙那贱人。”   燕飞心中一懔,刚才他的注意力全被曼妙吸引,加上身负气毒,若青媞再来给自己一个偷袭,大有可能着了她的道儿。   不由戒备的往她瞧去。   青媞正在看着他,见到他这般眼神,苦笑道:“上次人家是一片好心,怕你要逞英雄现身,所以想先一步制住你,千真万确是没有丝毫恶意。”   又喜孜孜地道:“你是我生平遇到真正的好人哩!是否怕人家遇上凶险,所以赶来相助呢?”   燕飞相信了她大半的话,因为如此才吻合她放自己走的情况。目光重投曼妙身上,收摄心神,沉声道:“是甚么一回事?”   青媞黛眉轻蹙,道:“人家怎知道呢?可能是江老妖把她擒下,取出她的讯号烟花发射,好引大兄来决一死战。也可能是这贱人自己发射烟花,再躺下来装死。太多可能性哩!”   燕飞忍不住问道:“她不是你大兄的人吗?为何开口闭口都称她作贱人?”   青媞不屑的低声道:“只爱勾引男人的女人是否淫贱?让我告诉你,她正因天生淫贱,自幼便修习媚术,专事勾引男人,你说她不是贱人是甚么?她最自负的本领,是要好色的男人死心塌地的爱上她,又以为她只忠心于他一个人,给骗死还不知是甚么一回事!”   她以内功蓄聚声音,挨凑过来轻轻耳语,说话虽又快又急,却总能字字清脆分明且音韵抑扬有致,充满音乐的动听感觉,兼之香泽微闻,呵气如兰,充盈健康青春的气息。加上燕飞正目睹横卧广场活色生香的诱人美女,不由一阵心旌性摇。   燕飞暗吃一惊,心叫妖女厉害。立把绮念硬压下去,忽然青媞再靠近他点儿,香肩碰上他肩膀,续道:“再告诉你一个秘密,大兄肯收她为妃,正是看中她蛊惑男人的媚术,有时美女的魅力,运用得恰当,比千军万马更要厉害。大兄是聪明人,当然深明此中道理。”   燕飞又不由心中一荡,暗忖你不要去说别人,自己也不是在诱惑我吗?想虽是这么想,那种似有意又无意的让他享到的温馨感受,却使他无法生出移开的念头,那是一种阔别已久的醉人感觉。   沉声道:“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   青媞微耸香肩,柔声道:“不论那一种可能性,江老妖肯定在一旁虎视眈眈,我才不会蠢得去为她犯险。”   燕飞不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见到烟花讯号,立即不顾一切的赶过来。刚才又故意引江老妖去追你,好让曼妙脱身?”   青媞的小嘴差点便碰上他耳根,道:“因为她现在对大兄很有用嘛!人家才怎也要装模作样一番哪。唉!江老妖不知何时方肯现身。嘻!人家才不怕江老妖杀她,因为没有男人舍得杀她哩!当江老妖妄起色心,便将是他遭殃的时候了。横竖闲着无聊,我们来个玩意好吗?”   燕飞讶然往她瞧去,正要询问是甚么玩意,青媞已纵体入怀,整个香喷喷的娇躯倒在他胸腹里,还轻舒玉臂,把他的颈项缠个结实,美眸半闭,玲珑浮凸的酥胸不断起伏,红唇轻启香息微喘着道:“亲我!”   燕飞眼前见到的是她一向看似天真纯洁的另一副面目,媚眼如思,春情荡漾。其诱惑性绝不在曼妙之下,最要命是明知江凌虚这极度可怕的大魔头正在附近某处,尤增偷情的香艳刺激感觉,一时间他忘掉此女不但狡猾如狐,且曾出卖过他,真想凑前少许,便可肆意享受她湿润丰满的美丽香唇。   正要付诸行动,蓦地一股冰寒之极的真气,从她按在他颈项的纤指利箭般射入他经脉内,瞬即侵袭全身,浑身经脉像给冰封起来,不要说运气反击,连动个指头轻叫一声也有所不能。   青媞美丽的花容突生变化,双目睁开,可是其中再无丝毫柔情蜜意,眼神冷漠至没有任何感情,令他想起任遥的眼睛。   这反复无常的妖女缓缓坐直身体,再半跪在他前方,忽然收回双手,接着玉手如骤雨闪电般连续十多指点在他前胸数十大小穴位上。   每一指均注入一道冰寒彻骨、直钻心肺令他生出五脏六腑骤被撕裂感觉的真气,偏又大叫不出声来,就像在噩梦中,明知猛兽毒蛇噬体,却没法动弹。不过这妖女比之洪水猛兽,更要狠毒千百倍。   燕飞仅余的真气全面崩溃,即使现在有人能治好他,他不但武功全失,还要变成比常人不如体弱多病的人。   这位毒如蛇蝎的女人当然不是要废去他武功那么简单,而是要他失去所有抵抗力,让她入侵的真气慢慢把他折磨至死。   纵使是深仇大恨,也不用施加如此残忍的手段,何况他对她尚算有恩。   他现在最后悔的,不是没有让刘裕和拓跋珪干掉她,而是刚才自己真的曾对她动心。更令他惊骇莫名的是她攻进体内的也正是逍遥真气,不过任遥走的是阴柔路子,她反走阳刚之路。其精纯深厚处,与乃兄实不遑多让,由此看来,她是一直收藏起真正的实力。   此妖女实是彻头彻尾的骗子。   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他的脑海,在锥心刺骨的极度痛苦中,他往后仰跌。   青媞玉臂轻舒,穿过他肋下,把他抱个结实,小嘴凑到他耳边说道:“乖乖不用怕,开始的痛苦过去后,你的感觉会迅快消失,只剩下神智,然后逐步模糊,能如此冷静舒服地见证自己的死亡,是最逍遥的死亡乐趣。死后你会归宿何处呢?倘是极乐西天这不是非常有趣吗?”   接着又轻笑道:“奴家最喜欢骗你此种自命正义的大傻瓜,换了那两个混蛋是绝不会上当的,只有你这个傻瓜给我骗了两次仍不醒悟。唉!也难怪你的,安世清父女也给我把天心佩骗上手,你燕飞算甚么东西呢?你的人虽然不错,可惜体内流的并非皇族的血。你要恨就恨自己晓得天地佩的秘密吧!下一个将轮到刘裕,他会比你死得凄惨十倍。待会人家会来为你安葬,好好享受你的死亡吧!”   说罢缓缓把他放倒,平躺草地上。   ※※※   在府卫开路下,谢安和王坦之同车驰出乌衣巷,转入街道,向皇宫进发。   街道上挤满狂喜的人民,家家户户张灯结彩,鞭炮声震耳欲聋,欢乐的景象看得谢安心生感触,此时胜利的狂喜逐渐淡褪,代之而起是对未来的深忧。   在淝水之胜前,由于北方强大氐秦的威胁和无休止的寇边,在重重压力下南晋君民空前团结。   可是现在威胁已去,首先出现就是应否北伐的问题。   这还不是最大的问题,政治环境的改变,司马曜将对他谢安由信任和倚重转为猜忌与疏远,更会千方百计削他的权力。   若他谢安是有野心的人,他会设法趁势掌握更多的权力,只恨他并不是这种人。   他最羡慕的是天上的闲云野鹤,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功成身退一途。   以后家族的荣辱只有倚靠谢玄的威望和手上的北府兵将,他肯让桓玄坐上大司马的位置,正是要保谢玄,使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敢轻举妄动,以用之抗衡桓玄。这未必是南晋臣民之福,可是他却没有更好的选择。   王坦之刚接受过街上群众的喝彩欢呼,放下帘子,别头过来看到谢安的神情,讶道:“你有甚么心事?”   谢安淡淡道:“国宝是否和司马道子过从甚密?”   王坦之的胖脸露出尴尬神色,道:“他们只因志趣相投,故不时往还。唉!国宝近来心情不好,不时发脾气,我已多次训斥他,这两天他会亲来向你请罪的。”   谢安想到女儿,暗叹一口气,道:“若娉婷肯随他回去,我绝不会干涉。”   王坦之轻叹道:“国宝仍是个孩子,总觉得自己郁郁不得志,满怀抱负无法施展。”   谢安心想你这是兜个弯来怪责我,也不想想你儿子如何败德无行。不过再作深思,也很难怪他有如此不满,谢家因淝水一战,肯定可名留史册,何况更出了个谢玄。而他王家却是后继无人,自王导、王敦后就只有他王坦之似点模样,不过王家的光辉,现时已完全给谢家盖过,王坦之口出怨言,是合乎常理。   这类问题和矛盾,在淝水之战前绝不会出现,可见淝水的胜利,把南晋上上下下的心态全改变过来。   谢安压低声音道:“我准备离开建康。”   王坦之骇然道:“甚么?”   谢安目光透过竹帘,瞧着街上狂欢庆祝的群众,默然不语。   马车开进王城,热闹不减。   王坦之道:“皇上必不允准,你究竟有甚么心事?何不说出来让我分担,你该知我一向支持你的。”   谢安苦笑道:“你该如我般明白皇上的真正心意。鸟尽弓藏,我谢安再无可供利用的价值。”   王坦之愤然道:“你千万勿要自乱阵脚,现在苻坚大败,北方必重陷于四分五裂的乱局,皇上一直想收复北方,统一天下,现在正是你大有作为的时候,坦之愿附骥尾。”   谢安心忖司马曜是明知事不可为时才挂在口边说说,作其豪情壮气就可以。若要他发动支持北伐,对他来说等若要他把半壁江山送出来作有奖游戏。   不过王坦之希望他留下,确是诚意真心,因为王坦之并不是个有大志的人,只是希望一切如旧,王、谢两家可以续续保持最显赫的地位。   深望他一眼道:“淝水的胜利来得太突然,我们根本欠缺北伐的准备。而不论只是苟且偷安的腐朽势力,又或有志还我汉统的有识之士,均晓得北伐困难重重。北方胡人只要截断我们的漕运,我们便会有粮草不继的致命弱点。而未曾南渡的北方汉人,受胡族长期统治下,民族意识和其与胡族的关系亦渐趋模糊,对于我们的北伐也不感兴趣。说到底,边荒的存在,既令苻坚输掉此仗,也令我们的北伐难以成事。自古以来,从未曾试过出现如此奇怪的情况。”   王坦之急道:“北伐之事可从长计议,你仍不用急于辞官归隐呀。”   谢安从容道:“你是否怕我入宫后立即请辞?”   王坦之点头道:“皇上会误以为你挟功自重,以退为进,那就不妙。”   谢安微笑道:“放心吧!我会待诸事底定,苻坚的情况清楚分明,始会离职,那时或不用我开腔,皇上已有安排了。”   “砰砰砰”!   一阵急骤的鞭炮声在大司马府门外爆响,在欢乐热烈的气氛中,马车开进皇宫。   ※※※   苻坚骇然勒马,呆若木鸡似的瞧着远方,一股浓烟在那处升上高空,隐见火光。   乞伏国仁、吕光等齐勒马缰,人人脸如死灰。   战马嘶鸣,再有数匹马儿支撑不下去,力尽倒毙。   吕光道:“边荒集起火!”   乞伏国仁倒吸一口凉气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任南人水师如何快捷,逆水而行,至少明早才可到达边荒集。”   吕光道:“即使到得边荒集,以姚大将军经验的丰富,绝不会让南人轻易得手?”   苻坚像忽然衰老了十多年般,脸上血色退尽,喃喃道:“造反哩!造反哩!”   乞伏国仁等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反驳苻坚。眼前唯一的可能性,是姚苌背叛大秦,自行放火烧寨,撤返北方。   蓦地一阵急剧的马蹄声从西南方传来,约有数千人之众。   人人再次脸色大变,这趟确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难道氐秦就这么亡掉? 第十一章 丹劫之难   燕飞体内的变化,并不如妖女青媞所预料的被冷凝至失去肉身的所有感觉,只余下渐趋死亡的神智。   当他往后仰跌的一刻,一直被抑制着的那股早先入侵属于“逍遥帝君”的真气,立如脱缰野马般从潜伏处窜冒出来,新旧的两股真气,既兼容又相冲,登时把他全身经脉化作角力的战场,两者不断激荡争持,那种痛苦纵是硬汉如燕飞者亦忍受不来,像千万把冰雪造成细如牛毛的利刀,切割着他的经脉和五脏六腑,若不是口不能言,早失声狂叫,但已痛得全身抖震,受尽“冰刑”之苦。   他的所有感官均失去作用,眼不能见,耳不能闻。有如给投进一无所有的虚无境界,不知身在何处?究竟发生甚么事?陪伴他的是一波比一波剧烈的伤害和痛苦。   就在这悲惨深渊的至深处,忽然生出一点暖意,虽仍是痛不欲生,情愿快点死掉好脱离苦海,但神智却逐渐清明起来。隐隐感到暖意起自心脏正中的位置,逐渐蔓延往心脉。   那情况便如一个在冰封的寒冷世界快要给冻毙的人,忽然得到一点火烬,火焰且不断增强生热。   燕飞绝处逢生,再没暇理会因何会出现这种特异的情形,只尽力使自己忘记冰割般的痛楚,神志死守苦心头那丁点温暖。   暖意逐渐扩大,经心脉缓缓延往任督二脉,专心一志下,痛苦彷佛正逐渐离开他。   这并不表示他由冷转热,而是他再不是完全无能为力,任督二脉仍给寒毒占据,但他已抢回部分控制权。他的感官逐分逐寸的回复知觉,开始感觉到身体和四肢的存在,但若要爬起来逃走,仍是遥不可及的事。   心中一动,想到阴差阳错下,反仗任遥先入侵的寒毒暂保自己的一条小命。所谓阳极阴生,阴极也阳生。两股至阴至寒之气的交激里,物极必反下,反生出阳暖之气。加上他本身的日月丽天大法,一向讲求阴阳互济之道,本身已具备寒极暖生的先决条件,机缘巧合下,竟得不死。   可是燕飞心中却没有丝毫欣喜之情,他乃这方面的大行家,从体内的情况,早预见可能的结果。   这些许彷如在冰原雪地中的唯一火焰热能,只可以保住他性命一段时间,而他的经脉因受损过度,他不但武功全失,还将变成瘫痪的废人,永远再不能凭自己的力道重新站立起来。   而这小股阴极阳生的纯阳之气,只令他多受活罪,若妖女青媞回来收尸,见他仍未死去,还不知会怎样凌辱他呢。   他从未试过如此痛恨一个人,凡是可以伤害她的事,他肯定自己会毫不犹豫地去实行。就在这仇恨、怨愤、伤痛、疲乏、颓丧交袭而来的时刻,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个好主意。   就是怀内秘不可测的铜壶丹劫。   ※※※   谢玄收慢马速,全队骑兵放缓速度,待到驰上高处,人人可见到边荒集冒起的浓烟,事实上边荒集离他们所在处尚有数个时辰的马程。   谢玄欣然道:“我早猜到姚苌有此一着。”   追在他马后的刘裕道:“希望烧的只是新建成的木寨,否则边荒集将成废墟。”   谢玄好整以暇地似闲聊地道:“你对边荒集很有感情,所以感到惋惜?”   刘裕晓得他因快要追上苻坚,故趁机让人马休息回气。以养精蓄锐的马儿去追苻坚力战身疲的战马,自然占尽优势,苻坚将是休想脱身。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刺激有趣的地方,甚么荒诞不经的事也可以发生,到那里的人都像抛开所有规限和约束,可以为所欲为。”   谢玄微笑道:“最近的一次不算数,过往你曾多少次进入边荒集,又抛开过甚么约束呢?”   刘裕老脸一红,稍作犹豫,最后坦然道:“我在北府诸郡从来不逛窑子,但到边荒集后,每晚都和高彦去尝鲜,只差在没有进赌场碰运气。”   谢玄哈哈笑道:“这是人情之常,醇酒美人,偶然放肆一下,当是痛快非常。听说边荒集并不是个价钱便宜的地方。”   刘裕暗吃一惊,忙道:“高彦出手阔绰,每趟均是由他请客,玄帅明察。”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只是顺口问问,你不用做贼心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要清楚。”   稍顿后道:“苻坚一行人该在十里之内,我们须分三路行军,小心埋伏。”   旗号兵忙打出旗号,部队重整阵势,又熄灭大部分火炬,随谢玄继续追蹑敌人。   ※※※   苻坚一众人等,虽摆出迎敌的阵势,但人人心知肚明在饥寒劳累侵袭下,所有兵将不单失去作战的力量,也失去斗志。   月色下以百计的骑兵驰上西南面的丘陵高地,勒马停下,尚有众多部队从后方南面密林冲出,止骑不前,列成阵势,队形整而不乱,显示出对方是有组织的精锐。   乞伏国仁眼睛最利,舒一口气道:“是慕容上将军的人。”   苻坚不知如何,一颗心却“卜卜”狂跳起来,对于慕容垂,虽然他是自己手下臣子,他总心存忌惮,而慕容垂亦是王猛生前唯一顾忌的人,临终前更千叮万嘱自己要小心防他。可是由于慕容垂的实力远比不上他,所以苻坚并不在意,且倚仗慕容垂超凡的战力助他平定北方。只恨现今形势逆转,他氐兵的精华在洛涧和淝水两役变得七零八落,又痛失了苻融。   姚苌已叛他而去,比姚苌更可怕的慕容垂会对他采取甚么态度呢?   对方骑阵裂开,三骑缓驰而来,领头的正是头扎钢箍、长发垂肩,状如魔神的慕容垂,左右伴着的分为其子慕容宝和亲弟慕容德,直趋苻坚马前。   三人没有丝毫异样,照常的在马上向他致君臣之礼。   苻坚心头一阵激动,颤声道:“上将军──”   乞伏国仁、吕光、权翼等人人默言不语,静待慕容垂的反应。在此次南征之役中,惟有慕容垂和姚苌的本部兵马全然无损,慕容垂肯否继续向苻坚效忠,将直接影响异族诸将对苻坚的支持。   慕容垂神色平静,目光投往边荒集升起的浓烟,不徐不疾地道:“天王请先恕臣迟来护驾之罪,边荒集怕已成为灰烬,不宜前往。为安全之计,天王请由此直赴泗水,再折北返回京师,臣将全力拦截谢玄追兵,谅他也不敢越过边荒集。”   众人均生出奇怪感觉,若慕容垂身在郧城,即使昨天闻讯立即赶来,至少也要在明天黄昏方能赶到这里,除非他一直潜藏在附近某处。   现在眼前所见慕容垂的兵力约在二千至三千人间,他其余的二万多本部兵马,又在何方呢?   此刻形势微妙凶险,即使苻坚也不敢质问他。   慕容德和慕容宝则是脸无表情,教人莫测高深。   苻坚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激动,沉声道:“现今有上将军来助,我们可以收拾残兵,重整阵容,趁谢玄得胜骄狂之际,回师反扑,说不定可反败为胜。”   慕容垂唇角现出一丝笑意,淡淡道:“现在败局已成,粮道被截,即使我手上人马多上一倍,谢玄又被杀身亡,仍难过峡石淝水一关。如桓冲闻讯挥军攻来,我们将连安返北方的机会也失掉,请天王立即起驾,迟恐不及。”   苻坚差点想当众大哭一场,以泄心头悲愤,今次本是威凌天下的南征,已成彻头彻尾的失败,慕容垂所言更是句句属实,无奈答应道:“殿后的重任交由上将军负责,朕在洛阳等待上将军。”   慕容垂漫不经意地道:“臣尚有一个请求,万望可得天王赐准。”   苻坚愕然道:“上将军有何要求。”   乞伏国仁等均大感不妥,晓得慕容垂不会有好说话。表面看慕容垂仍是对苻坚毕恭毕敬,但明眼人均看出他对苻坚已失去往昔的尊敬,尤以慕容宝和慕容德两人的神态为甚,摆出一副根本不把苻坚放在眼内的模样。   慕容垂神色平静地道:“我军南征失利,北疆诸族,定必蠢蠢欲动,臣愿领本部人马,前往镇压,以安戎狄,顺道拜祭祖宗陵墓。”   苻坚的心直沉下去,这等若放虎归山,如让慕容垂率本部兵马返回北疆根据地,他还肯再受自己调度吗?   只是在眼前的形势下,他可以说“不”吗?   ※※※   燕飞想到的是荣智既在临死前珍而重之的把“丹劫”交给自己,肯定此物非同小可,大有可能是妖女青媞欲得之物,若自己把它服下,又让她看到空壶,肯定可把她气死。   而除此一得外,这充满“恐怖神秘”意味的“丹劫”,加上“葛洪泣制”的提示,而荣智最终仍不敢服用,理应是极毒极霸道的丹药,否则不该以“劫”为名。   他燕飞是拼死无大碍,如今已不可能在服用后再有任何损失,因最好是能藉此了却残生,到地府中与娘相会。   想到这里,燕飞振起意志,以意引气,把微弱不堪的暖流引导往右手的经脉,他的右手立时颤动起来,同时有如针刺,整条手臂的痛楚以倍数剧增。   不知是否有明确的奋斗目标,他的眼和耳的知感也逐渐增强,可见到模糊的景象,就在此时,一阵声音从古剎方向隐约传来,虽仍似在遥远的天边地极,却字字可闻。   一把雄壮的男声长笑道:“原来是逍遥帝后亲临,难怪我方人马难逃劫数。”   妖女青媞的声音响应道:“难得江教主不远千里而来,奴家当然要悉心侍候。”   燕飞大感错愕,心忖这妖女竟非任遥的妹子,而是他的“伪后”,真教人意外。   逍遥教的人行事诡邪怪异,难以常理推之,自己正身受其害,亦知之已晚。   此时他已可移动指头,证明经脉仍未被彻底破坏,不过寒毒仍在肆虐扩张,只好趁犹有余力之际,完成死前的唯一心愿。   他的性格孤毅卓绝,再不听妖道妖女的对答,专心一志移动右手,探入怀内,如此简单的动作,在此际却似是历尽千百世劫难般方能完成。   他虽是立心不听,无奈江凌虚的声音又传入耳内道:“听说帝后最近巧施妙计,从安世清父女处骗得天心玉佩,不知是否由帝后随身携带着呢?”   燕飞如获至宝的一把抓着铜壶,闻言明白过来,难怪太乙教和天师道两方人马会上门找安世清,皆因天心佩原是在安世清手上,现在任遥夫妇尽悉天、地、心三佩的秘密,如能杀死燕飞和刘裕,便可独得其秘。   安世清之女正因此直追入边荒来。   心中不由浮现那对神秘深邃的美眸,体内的痛苦也像减轻少许。   铜壶从怀内掏出。   青媞的声音娇笑道:“江教主消息灵通,人家身上是否有天心佩在,只要你擒下奴家,彻底搜查,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她的说话语带双关,充满淫邪的意味,还似在表示大有以被对方搜身为乐,充满诱惑的能事。燕飞却晓得她是故意惹起江凌虚的色心,在不会痛施杀手下,便可易于为其所乘。   岂知江凌虚并没有中计,笑道:“少说废话,你当我江凌虚是三岁孩儿?从你的尸身搜出来还不是一样吗?”   青媞娇笑道:“既是如此,因何江教主又在废话连篇,尽说话而不动手呢?”   这也是燕飞心中疑问,看先前江凌虚以雷霆万钧之势,攻击车队,大开杀戒,眼前没理由不来个速战速决,一举毙敌。   他的手缓缓把铜壶移至唇边,一股近乎无法抗拒的劳累蔓延往整只右手,使他差点想要放弃,就此闭目死去。   当然他不可以如此做,否则等若向狼心狗肺的毒女献宝,振起无上意志,苦抗销蚀他心灵的寒毒,誓不低头地积蓄右手所余无几的力量,硬向嘴唇移去。   江凌虚冷哼一声,道:“还要装蒜,曼妙你给我站起来。”   他这么说,燕飞登时明白曼妙确在发放烟花讯号后,装作昏迷引江凌虚上钓,旋又大惑不解,若她两人连手应敌便不怕江凌虚,怎会坐看江凌虚屠戮己方教众?   唯一解释是她们仍信心不足,而任遥却在附近。   一阵可令任何男人销魂蚀骨的娇柔女声响起来,正是曼妙夫人甜美的呖呖声音,由于见过她诱人的卧姿,燕飞可在脑袋中描绘出她烟视媚行的诱人样儿。禁不住又奇怪自己在这种水深火热的绝境中,仍会想到这种事,就在此一剎那,他感到右手开始有力。   燕飞“精神大振”,用拇指按破封盖的火漆,竭尽全力务要推甩封壶的铜塞子。   心想成功失败,便看此时。   他自己知自己事,要在这样的情况下拔开壶塞,只有不到两三成的把握。   奇妙的事发生了。   当他按裂火漆,原本冰冷的铜壶忽然变得灼热起来,对此时的他来说,若如有人雪中送炭,有那么舒服就那么舒服。   热力还似在不断加剧中,壶内似乎生出一股力量,要把壶塞弹开,怪异至极点。   古剎的三人虽有对话,他却半句都听不入耳内去,全心助壶内“丹劫”两指之力,尽力把铜塞子拔出来。   “卜”的一声,塞子破空而上,擦过他鼻端,接着一股强烈至使人窒息的火热,扑脸而来。   燕飞事实上已到达油尽灯枯的境地,哪敢犹豫,不理一切奋尽余力,把壶内的“丹劫”倒入口内。   “当”!   壶子先滚落他胸口,再滑往地上,铜石相碰,发出清音。   江凌虚的声音大喝道:“原来任教主亲临,难怪你两个有恃无恐,恕江某人无暇奉陪哩!”   燕飞心叫误会,不过已没法作他想,他感觉不到任何丹丸入口,只是一股火热倾入口内,像千百股灼热的火柱般往全身扩散,浑体寒热交击,那种难受的感觉比较起来,刚才的痛苦实在小儿科之极。   “轰”!   寒热激荡,他身体内像火山爆发和雪崩冰裂同时发生,登时眼冒金星,偏又没有昏死过去。冷暖流以他为中心向四周送出狂飙,草木连根拔起,小铜壶和铜塞也被卷往远处。   忽然全身阵寒阵热,不论冰封火烧,均似要把他立时撕裂的情状。   下一刻燕飞竟发觉从地上弹起来,他的身体再不受意志的控制,狂叫一声,就那么拼命狂奔,像发了疯的样子。   迅即远去,比奔马更要迅捷。 第十二章 火冰异象   荆州、江陵、刺史府。   桓玄腰挂“断玉寒”,一身武士便服,在内堂接待从建康赶来奔丧的江海流,他们席地而坐,由江海流细说建康的情况。   淝水的捷报在一个时辰前传到江陵,举城哄动,桓玄立即下令手下诸将集结军力,准备明天发军,一举克服北面失地。   听到谢安肯对他继承乃兄大司马之位点头,桓玄暗松一口气,微笑道:“算他识相吧!”   又对江海流道:“海流你为此事奔走,我桓玄非常感激,绝不会忘记。”   江海流微笑道:“南郡公──噢!应该是大司马,对我江海流一向鼎力支持,现在有机会为大司马效劳,我怎可不尽心尽力。”   桓玄欣然道:“我桓家从来不把海流你视为外人,只要我一天掌权,可保大江帮继续壮大,大家祸福与共。是哩!谢安逼你切断与孙恩的交易,你有甚么看法,不用有任何顾忌,甚么也可以说出来。”   江海流颓然道:“坦白说,安公的指示令我非常为难。对孙恩我绝对没有任何好感,不过他控制着沿海大部分盐货买卖,价钱又因不用纳盐税而变得非常便宜,对我帮的财力事关重大。这还不是最重要的原因,若给孙恩勾结上聂天还,对我大江帮的损害将是难以估计。”   桓玄冷哼一声,喃喃念道:“聂天还!”   又盯着江海流道:“你怎么看待他的警告?”   江海流沉吟片刻,叹道:“安公说过若击退苻坚,会乘势收拾孙恩。坦白说,对安公我是非常尊重的,他老人家既宣诸于口,我很难忤逆他的心意。而且我帮上下亦视他如神明,我们很难公开和他作对,只好另想办法。”   接着试探道:“当然也要看大司马的想法。”   桓玄沉声道:“我对谢安也有一份尊敬,海流这般做亦合乎形势,我初登大司马之位,还须一段日子巩固荆州军民之心,幸好机会就在眼前,待我收复襄阳等十多座城池后,立即挥军巴蜀,夺取汉中,北胁关中,去我荆州西面祸源。”   江海流暗松一口气,他现在最怕的是桓玄逼他公然违抗谢安,那谢安一怒之下,他大江帮肯定遭殃。谢玄挟击垮苻坚百万大军之威,此时谁敢与他争锋。即使强如桓玄,也要韬光养晦,暂把矛头指向川蜀。   点头道:“有大司马这番指示,海流明白哩!”   桓玄胸有成竹地道:“谢安叔侄愈显锋芒,司马曜兄弟对他猜忌愈深,他们风光的日子已是屈指可数,我们先搞好荆州,然后静待时机。”   江海流道:“不过若拖得太久,让聂天还坐大,势将威胁荆州后防,于我们有百害而无一利。”   桓玄微笑道:“往昔我们为应付北方的威胁,疲于奔命,故无暇顾及南方两湖一带的区域,让聂天还称王称霸,至乎不把我桓家放在眼内。”   接而双目厉芒烁闪,冷然道:“谁敢与我桓家作对,我会教他后悔入世为人。对两湖帮我已有全盘的计划,纵让聂天还得意一时又如何?”   江海流心中一阵心寒,他熟悉桓玄的行事作风和手段,以前事事要听桓冲的话,故不得不压抑收敛。现在桓冲病逝,荆州的军政大权落在他手上,逆我者亡的情性再无顾忌。这番话虽是针对聂天还说的,还不也在警告自己不得生出异心。   桓玄又往他瞧来,神色复常,淡淡道:“谢安那次找你到秦淮楼,只是顺道警告你几句,真正的目的在于弥勒教,对吗?”   江海流只好点头。   桓玄悠然道:“让我向你提出忠告,你们做生意买卖的,最好不要随便开罪人,要做到面面俱圆,方可通吃四方。说到底,建康仍是司马曜兄弟的天下,一天我不点头,谢玄纵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造反。”   江海流皱眉道:“大司马的意思是──”   桓玄截断他道:“我是希望你懂得明哲保身之道,勿要介入谢安和皇上兄弟间的斗争去。否则一天谢安失势,便轮到你失势,我和谢玄均是鞭长莫及,很难保住你在建康的生意。司马道子那奸贼只要指示王国宝为难你,可教你吃不完兜着走。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其它由你自己斟酌轻重。”   江海流的心直沉下去,明白再不能像桓冲与谢安交好的时代般处处逢春,而必须选择立场。   桓玄说得虽轻描淡写,背后却暗含严重的警告。   苦笑道:“海流明白哩!”   ※※※   任遥、青媞和曼妙三人立在适才燕飞倒卧的位置处,不敢相信自己那双眼睛般看着眼前诡异可怕的情景。   地面一片焦黑,像给猛烈的大火烧过,又像天上惊雷下劈,波及处足有丈许方圆,寸草不留,石头被熏黑,而更惊人的是在这片焦土外,不论草木泥土均结上薄冰,像一条宽若半丈的冰带环绕着内中的焦土。   三人不但从没有见过这般可怕的异像,连想也从未想过,当然更无法猜估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青媞花容惨淡的指着焦土的中心,道:“燕飞刚才是躺在这里。”   任遥目光投往西南方,那是一片茂密的丛林,现在却现出一条可容人通过的空隙,枝折叶落,显然是给人以厉害至极的气功硬辟出来的。   泥土上却出奇地没有任何脚印遗痕。   曼妙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燕飞因死得太惨,化为厉鬼。”   青媞颤声道:“不要吓我!”心忖若燕飞变成会寻仇的僵尸,肯定第一个不放过的就是自己。   任遥在三人中最冷静,往青媞望去,沉声道:“你肯定他中了你的逍遥气吗?”   青媞仍是惊魂不定,道:“我再不敢肯定。”   任遥叹道:“此子确有鬼神莫测之能,若不是他弄出声音,江老妖将劫数难逃。”   原来他负伤逃离宁家镇后,觅地疗伤,治好内伤后,再全速追赶车队,还赶在燕飞前面,到发觉车队遇袭,按曼妙留下的暗记,追上曼妙,着她发放讯号火箭,把江凌虚诱来,正要凭三人之力,围歼江凌虚,却给燕飞神推鬼使般破坏了,吓走江凌虚。三人遂来寻燕飞晦气,岂知觅到的竟是如此异象。   任遥当机立断道:“青媞你负责送曼妙到建康去,由我负责追杀燕飞,即使他化为厉鬼,我也有方法令他永不超生。”   ※※※   司马道子气冲冲的回到王府,随他从宫内回来的还有王国宝和菇千秋两大心腹。   三人直入内堂,分宾主坐下。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身旁小几上,怒道:“战争还未有最后结果,皇兄便急不及待的封谢安作甚么卢陵郡公,谢石为南康县公,谢玄为康乐县公,谢琰为望祭县公,一门四公,当世莫比。可是若苻坚凭边荒集的大军反扑,重渡淮水,谢安再保不住皇兄的半壁江山,皇兄是否又须急急褫夺对他们的封赏。唉!皇兄的所作所为,真的令人费解。”   王国宝皱眉道:“照道理皇上于晓得谢安恃宠生骄,指使手下欺压元显公子的事,该有提防才对。”   司马道子没好气地道:“此事更不用说,他在见谢安前,亲自向我提出警告,着我好好管教儿子,差点给他气死。”   菇千秋阴恻侧道:“王爷不用动气,皇上是因淝水之胜忽然而来,且得来不易,故心情兴奋,喜出望外,乃人之常情,故对谢安有感激之心。一旦战胜的热潮减退,将不得不回归到种种现实的问题上,那时王爷说的话,皇上定会听得入耳。”   司马道子回复冷静,沉吟道:“皇兄让桓玄继承大司马的圣谕批文,已发往荆州,谢玄与桓玄一向不和,谢安怎会反在此事上支持桓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即使怕桓玄起兵作乱,大可把事情拖延,待与苻坚胜负分明后再想办法,你们怎样看此事?”   王国宝双目闪过妒忌神色,两玄的不和,固是江南众所周知的事,可是他和桓玄更是关系恶劣,他与桓玄曾在一个宴会场合中发生龃龉,闹得非常不渝快。   点头道:“以谢安一向护短的作风,理该待击退苻坚后,把谢玄捧上大司马之位,那时候谢家更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菇千秋奸笑道:“照我看谢安是在表明立场,向皇上暗示他对权力并无野心,他谢家并不希罕大司马之位。”   司马道子冷哼道:“这或是他以退为进之策。”   菇千秋阴阴笑道:“谢安深谋远虑,有此想法绝不稀奇,不过他有个大缺点,如我们善加利用,可以轻易把他扳倒。”   菇千秋在司马道子的心腹手下中,最足智多谋,满肚阴谋诡计,司马道子闻言,大喜道:“还不给我说出来!”   菇千秋故意慢吞吞地道:“谢安的缺点,是他有着江左名士的习气,追求的是放纵任意和逍遥自适的精神,不住怀念往昔退隐东山的生活方式。只要我们狠狠予他一个重重的打击,便可惹起他退隐之念,那时只要皇上不挽留他,肯定他万念俱灰。那时建康将是王爷的天下,王爷想对付那个人便那个人,谁敢反对?”   司马道子皱起眉头,道:“在现今的气氛下,我们若对谢安轻举妄动,会令皇兄不快,到头来被责的不又是我吗?”   菇千秋胸有成竹地道:“只要我们谋定后动,教谢安抓不着我们任何把柄,而谢安虽明知是我们干的,却苦于无法指证,最妙是这件事对皇上来说又不关痛痒,使谢安进既不能,惟有黯然告退。”   王国宝道:“菇大人不要卖关子好吗?快爽脆点的说出来,看看是否可行。”   菇千秋淡淡道:“杀宋悲风!”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两人面面相觑,宋悲风乃追随谢安多年的忠仆,杀他等于直接捋谢安的虎须,后果难测。   王国宝摇头道:“皇上刚训斥王爷,着王爷管教元显公子,掉个头我们便去杀宋悲风,王爷怎样向皇上交待?”   菇千秋道:“微妙处正在这里,宋悲风本身是无关痛痒的人物,但对谢安却意义重大,我们方的人完全置身于此事之外,另安排能人出手,还布置成江湖公平决斗的格局,那皇上如何可怪罪王爷,谢安则是哑子吃黄连,有苦自己知。”   司马道子吁出一口气道:“宋悲风虽然身份低微,但他的剑法却一等一的剑法,环顾建康,除我和国宝外,恐怕没有人是他的敌手。若要杀他,必须采伏击围攻的方法。”   王国宝也点头道:“即使有这么一个人,若他搏杀宋悲风,不要说谢安,皇上肯定不会放过他。”   菇千秋欣然道:“就让我们请出一个连皇上也不敢降罪,其武功又稳赢宋悲风的人,那又如何呢?”   司马道子一震道:“小活弥勒!”   菇千秋缓缓点头,道:“竺雷音明天便要动程往迎我们的‘小活弥勒’竺不归大师,他的武功仅次于‘大活弥勒’,与尼惠晖在伯仲之间,以他老人家的功夫,只要答应出手,宋悲风必死无疑。”   王国宝兴奋地道:“这确不失是可行之计,只要我们巧布妙局,装成是宋悲风开罪小活弥勒,谢安也没有话可说。”   司马道子仍在犹豫。   菇千秋鼓其如簧之舌道:“此计万无一失,加上我们即将抵达的绝色美人儿在皇上寝边说话,谢安又确是功高震主,必可遂王爷心愿。”   王国宝一头雾水问道:“甚么绝色美人儿?”   司马道子和菇千秋没有理会他,前者瞧着菇千秋,一字一字地道:“千秋思虑周长,此计确是可行。不过若宋悲风被杀,将触动整个谢家,谢玄牢牢控制北府军兵权,若把此事闹大,我们引进新教的大计极可能半途而废,而不归大师将变成真的归不了北方,我们如何向大活弥勒交待?”   菇千秋从容解惑道:“谢安捧桓玄为大司马,是作茧自缚,有桓玄牵制谢玄,他空有北府兵在手,仍不敢妄动。更重要是谢安倦勤的心态,如此事真的发生,皇上又纵容不归大师,我敢肯定谢安只余告退一途,绝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性。”   “砰”!   司马道子一掌拍在几上,冷喝道:“就这么办!”   ※※※   谢安于宫宴中途告退,司马曜乐得没有他在旁监视,更可放浪形骸,立即赐准。   谢安先送王坦之返王府,此时整条乌衣巷已完全被欢乐的气氛笼罩,各户豪门张灯结彩,家家大开中门,不但任由客人进出,还侍之以名酒美食,虽时过二更天,却没有人肯乖乖在家睡觉,特别是年轻一代,男的奇冠异服,女的打扮得花枝招展,联群结队的穿梭各府,嬉闹街头,好不热闹。   更有高门大宅鼓乐喧天,歌舞不绝,比对起今夜前的人人自危,家家门户紧闭,一片末日来临前的情况,其对比之强烈,不是亲历两景者,实在无法想像。   谢安马车到处,人人喝彩鼓掌,一群小孩更追在马车后,无处不受到最热烈的欢迎。   不过乌衣巷出入口仍由卫兵把守,只许高门子弟进出,寒门人士一律严禁内进,泾渭分明。   谢府的热闹是盛况空前,属于谢安孙子辈的一代百多人,全聚集在府前大广场上玩烟花放爆竹,门前挂起以百计的彩灯,加上拥进府内祝贺谢安以表感激的人群,挤得广场水泄不通。   好不容易进入府门,立时爆起震天采声,高呼“安公”之名不绝,人人争睹此次胜仗大功臣的风采。   谢安的心情却更是沉重,司马道子中途拂袖而去,是非常不好的兆头。   在此一刻,他谢家臻于鼎盛的巅峰,可是综观江左政权所有权臣的下场,不立功反比立功好,立小功反比立大功好,而苻坚的南来,使他在无可选择下,立下大功,还是自古以来,从未有过的显赫大功,后果确不堪想象。   谢安自出仕东山后,过往隐居时的风流潇洒、放情磊落已不复得,在放达逍遥的外表下,内心深处是充满感时伤世的悲情,还要承受长期内乱外患杀戮死丧遗留下来的精神重担。而在这一刻,胜利的狂喜与对大晋未来的深忧,揉集而成他没法向任何人倾诉的复杂心怀。   若可以选择,他情愿避开眼前的热闹,躲到千千的雨坪台,静静的听她弹琴唱曲,灌两杯美酒入肚子去。   当然他不可以脱身离开,在万众期待下,他必须与众同乐。   宋悲风等一众随从,根本无法插手侍候谢安下车。   占得有利位置的一众谢家子弟,一哄而上团团围着泊在府门的马车,由有谢家第一美女,年方十八,谢玄的幼女谢钟秀与另一娇美无伦,年纪相若的少女为他拉开车门。   谢安刚踏足地上,众少男少女百多人齐声施礼叫道:“安公你好!”   接着是完全没有拘促的笑声,四周的人纷纷叫好,把本已喧闹的气氛推上最高峰。   一个小孩往谢安扑过来,撞入他怀里去,嚷道:“爷爷是大英雄!”   谢安一把将他抱起,这孩儿叫谢混,是谢琰的第三子,谢安最疼爱的孙儿,自少仪容秀美,风神不凡,对善于观人的谢安来说,谢混是他谢家继谢玄后最大的希望。   谢钟秀不甘示弱的抢到谢安的另一边,紧挽着他的臂膀。   谢安忽然想起女儿的错嫁夫郎,暗忖定要提醒谢玄,为钟秀选择夫婿须小心其事,不可重蹈自己悔之已晚的覆辙。   在这一刻,他把一切烦恼置诸脑后,心中充满亲情的温暖,更感激群众对他的支持。   他的目光落到正以崇慕尊敬的眼光,眨也不眨瞧着他,与谢钟秀一起为他拉开车门的秀丽少女脸上。   心想此女的娇俏尤在谢钟秀之上,且绝不在纪千千之下,为何自己竟完全没有见过她的印象。看她与府内子弟的稔熟,当为某高门的闺秀。   谢钟秀凑在他耳旁道:“叔爷呵!她是王恭之女王淡真,她──”   群众见到谢安,爆起满天采声,把谢钟秀下面的话全盖过去。 第十三章 南北双雄   燕飞冲出密林,狂驰于边荒的草原上,他不但没有目标方向,且根本不知自己在干甚么,不晓得自己在奔跑。   在极度的火热和冰寒的争持激荡后,他的灵觉似若告别了以他身体作战场的冰霜与烈焰,他的心神完全被一幕一幕纷至沓来的往事占据,不晓得任何关于身体的事,灵魂与肉体再没有任何连系。   一切变成漫无目的。   起始时,他受尽寒热的折磨凌虐。   当来自丹劫的火热占到上风,任遥和青媞的至寒之气便像退避三舍,任由热气焚心,他喷出来是火辣辣的气,全身发烫,周围的一切都在晃动,吸进肺内的再不是初冬冰凉的空气,而是一团一团的火焰,毛孔流出来的汗珠顷刻间已被蒸发掉。他清楚感觉到丹劫无边的威力,而他的生命正不断萎缩和步向消亡,他唯一想的是冰凉的河水,所以必须不住奔跑,寻觅水源。   可是不旋踵寒气又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若如烈火被冰雪替代,脉搏转缓,血液也给冷得凝固起来。这时他想到的只有继续奔跑,以免血液结成冰霜,且期待火热的重临。   如此寒热交替无数次后,身体变得麻木不仁,没有任何感觉。   一幕童年往事涌上心头。   当年他和拓跋珪是十一、二岁的年纪,拓跋珪不知从何处弄了一坛汉人酿的烈酒“烧刀子”回来。   两人躲在一处荒野偷尝,最初几口辣得两人喉嘴如火烧,接着喝下去却觉愈辣愈刺激,终喝至酩酊大醉,卧倒山头,过了一夜。到明天午后才给娘亲和大批族人寻到。   燕飞随娘亲回帐幕后,本以为会挨棒子,岂知娘亲只死命抱着他,默默流泪,没有半句责骂。   此事现在浮现心头,燕飞只想大哭一场。   忽然间,灵魂像从夜空忽然回归到身体,再没有丝毫寒或热的感觉,全身飘飘荡荡的。   此时他方晓得自己在荒原上疾驰,速度比他以前任何尽展全力的飞奔更要迅捷,大地在飞快倒退,天上的星辰仿似铺天盖地地直压往头顶来。   一阵无可抗拒的劳累侵袭全身,脑际轰然如受天雷殛劈,往前直跌,连续翻滚十多转,最后仰卧地上,昏迷过去。   ※※※   一点黑影,横过夜月。   刘裕兴奋的嚷道:“那是乞伏国仁的天眼,苻坚也该不远了。”   谢玄领着手下,奔上一处丘陵高地,然后下令布阵。   刘裕大惑不解,心忖此行目的在追杀苻坚,怎可反停下来布阵等待,那疾赶半天一夜的辛劳岂非白费。   前方是疏密有致的林木区,静悄悄的没有任何人声马嘶,看情况不大可能有伏兵在。   谢玄淡淡道:“小裕到我身旁来。”   刘裕依言拍马推进至他旁稍后处。   谢玄目光投往天上盘飞两匝,然后北去的天眼,淡淡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刘裕为之愕然,他本以为谢玄会解释因何忽然停军,岂知却在欣赏夜色,心忖名将本色,终是名士。   谢玄忽然轻叹一声,道:“今次我们追杀苻坚的行动,到此为止。”   刘裕更感错愕,目光投往东北方远处边荒集冒上夜空的浓烟,然后细察天眼飞行的方向,一呆道:“苻坚放弃边荒集,逃往北方。”   谢玄嘉许道:“你终发觉其中变化,告诉我,苻坚因何忽然改道?此前他是直赴边荒集,且心无二志,尽显其急于反败为胜的清楚心意。”   刘裕沉吟片刻,试图解释道:“或者是遇上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将士,知道姚苌背叛他,知事不可为,于是放弃边荒集,往北方逃去。”   谢玄微笑分析道:“姚苌是边荒集的主事者,他当然不会蠢得说自己背叛苻坚,而是假传苻坚圣旨,于撤退前烧掉边荒集,加上败讯经烽火和败军传回来,人心惶惶下,人人急于逃返泗水北岸,谁会有兴致掉转头来寻生死未卜的苻坚?又怎知苻坚采取的逃走路线?”   刘裕终于明白过来,剧震道:“是慕容垂。”   谢玄露出孺子可教的笑意,点头道:“只有慕容垂可令苻坚反败为胜、现在扭转形势的希望泡影彻底破灭,最出色的两名大将均弃他而去,在此役夷然无损仅余的两支骑兵部队一股脑儿失掉,苻坚再没有卷土重来的本钱,只好仓皇逃命。”   稍顿又道:“起程以来,我一路上已在留意慕容垂的军队。此人雄材伟略,足智多谋,早看破我会趁苻坚阵脚未稳,来个速战速决,所以必隐伏附近,看情况变化而作出相应行动,若他可以趁机把我谢玄伏杀,对他的声望会有很大的帮助,且可立即瘫痪我大晋随之而来的北伐壮举。以他的为人,绝不肯放过如此一举两得的千载良机。”   刘裕目光扫视前方林区,看法已截然不同,大有草木皆兵之感,禁不住暗抹一把汗。   求胜心切,确是兵家大忌。   换过自己是谢玄,肯定惟恐苻坚溜掉,更加速追去,落得由胜转败,全军覆没。   谢玄的悬崖勒马,即使将来证明他是错的,顶多走失个再没有可能有大作为的苻坚。   他暗暗把此事铭记于心,务要自己将来不会犯上同样错误。   胜负只是一线之隔。   谢玄神态悠闲,似有所待地道:“苻坚返回北方,将发觉回天乏力,问题只在能苟延残喘到甚么时候。他最顾忌的人不是姚苌,而是慕容垂。如慕容垂返回根据地,他必须分兵守卫洛阳和附近诸镇,以保关中的安全,所余无几的氐族军力,会进一步摊薄。”   刘裕不解道:“照玄帅的意思,慕容垂竟不杀苻坚,还放虎归山,于他有何好处?”   谢玄微笑道:“这恰是慕容垂显示其雄才大略的地方,因为他是志在天下,而非一时的得失。如他乘人之危杀害苻坚,只落得不忠不义的臭名,还会被姚苌等借为苻坚复仇之名,打正旗号共讨之。可是他肯先返回据地,先立稳阵脚,难题便落到为苻坚留守长安的慕容冲、慕容永兄弟处,又或姚苌身上,他们当然人人都想取苻坚之位而代之,可是谁先出手呢?在这种形势下,慕容垂可坐拥重兵,来个隔岸观火,待苻坚败亡后,才号召北方为苻坚复仇,此为上上之计。”   刘裕听得心悦诚服,也暗惊慕容垂的大智大勇,深谋远虑,不由有点为拓跋珪担心起来,矛盾的是现在的拓跋珪对他而言已是敌非友。   谢玄续道:“氐秦的所谓精锐‘四帅子弟’,既一溃于淝水,又再分戍洛阳、山东,苻坚返回长安后,只好倚仗鲜卑慕容冲兄弟的兵员,若两人变生肘腋,可用的便只有姚苌的羌兵,姚苌当然并非善男信女。由此可见,苻坚的败亡,是因南伐之战在民族的分配与组织上犯下大错,鲜卑,羌人夷然无损,他的本部兵马却是七零八落。氐人十多年来的风光,已一去不返。”   蹄音骤起,从林木暗黑处涌出无数敌骑,在林外迅速排成战阵,一时两方人马,成对峙之势,相隔只有千步之遥。   气氛登时紧张起来。   忽然一人拍马而出,只看其威武若魔神,不可一世的形相,不是号称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尚会是何人。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   慕容垂不但是北方诸胡的第一把手,手上北霸枪从来没有遇过敌手,武功亦镇慑南北汉人武林,其评价犹在汉人“大活弥勒”竺法庆,“丹王”安世清、“逍遥帝君”任遥,“太乙教”教主江凌虚等一方霸主之上。在北方,单打独斗,没有人敢撄其枪锋。   谢玄吩咐左右道:“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接着又压低声音对刘裕道:“若我落败身亡,你须立即率众远遁,不用理我的尸身。”   拍马而出,往慕容垂迎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头皮发麻,想不到忽然演变至如此局面。   看着谢玄雄伟的背影,背挂的九韶定音剑,心中涌起对谢玄高山仰止的无限崇敬。   这才是真正的英雄了得,忽然又想起燕飞,他亦是这种真好汉。   慕容垂在两方人马中间勒马停下,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的笑意,平静地瞧着对手缓缓接近,仰天笑道:“好一个谢玄,果然没有令本人失望,不过我们的交情亦到此告终,慕容垂愿领教九品高手的上上之品,南方第一剑术大家九韶定音剑的绝世剑法。”   谢玄在他马前三丈立马不前,接着翻身下马,同一时间慕容垂从马上弹起,名震天下的北霸枪不知何时来到手上,在马头上方来一个潇洒好看的觔斗,落在谢玄前两丈许处。   “锵”!   谢玄祭出九韶定音剑,遥指敌手。   剑长四尺二寸,在剑脊一边沿锋口开出九个比尾指尖略细的小孔,通体青光莹莹,锋快至令人难以相信。   谢玄微笑道:“能领教北方第一大家的绝艺,是我谢玄的荣幸。慕容大家请!”   慕容垂一振手上北霸枪,一股冷凝如冰如雪的杀气立即笼罩谢玄,还波及全场,即使位于远处的刘裕,仍生出心胆俱寒的可怕感觉。   如此可怕的武功,即使比之那在密林偷袭他和燕飞的鬼脸高手,怕亦要高上一、两筹。   (卷三终) 卷四 第一章 送君千里   若要在南北武林各找一个代表人物,又或胡汉两族具有代表性的顶尖高手,入选者必为慕容垂和谢玄无疑。   慕容垂外号“北霸”,他不单是占北方诸胡人数最多的鲜卑族中的第一人,且是诸胡公认,完全没有争议的首席高手。不论武功兵法,均无人敢与其抗衡。   谢玄人称“九品名剑”,自二十三岁击杀上任的两湖帮帮主“刀魔”向在山,跃升“九品高手”上上品的宝座,十多年来未逢敌手。   乱世出英雄,这一代南北汉人武林虽是高手辈出,可是北方武林翘楚如安世清、任遥、江凌虚之辈,夹杂胡人武技心法,而南方的孙恩,则被视为邪魔外道。所以能承先启后,继承汉族博大精深的武技者,舍谢玄外尚有谁有这个资格。   两人年纪相若,均是武林和战场上纵横不败的盖世豪雄,他们忽然相逢,进行事前没有人预料得到的决战,将直接影响到南北的盛衰。   纵使江左政权在淝水之役大获全胜,可是若谢玄于此役落败身亡,南晋仍是得不偿失,主宰南晋军政大权的谢家亦要因而衰落;而慕容垂则成为最大的得益者,更将一跃成为最有资格领导北方诸胡的霸主。   刘裕头皮发麻的瞧着两大顶尖高手,毫无插手之法,只能苦待结局的出现。   慕容垂不愧北方第一明帅的称誉,随他来拦截谢玄的本族人马,实力与谢玄追杀苻坚的人数相若,这更教谢玄欲退不能。假如慕容垂尽率三万精骑来截击,谢玄可以立即掉头退走,事后没有人敢笑他没有胆量。偏是慕容垂摆出势均力敌的格局,营造出公平决战的形势,令谢玄不得不近身应战,只从这点,已可推知慕容垂的处心积虑和高明的地方。   谢玄如输掉此仗,他谢家淝水之战赢回来的筹码,将由此输掉。南晋虽仍可暂保偏安之局,但以后只能坐看慕容垂取代苻坚,统一北方,再发动另一次南侵。   龙吟声起。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手上颤动起来,起始时啸吟似有若无,转眼化作如龙行天际、低潜渊海,飘忽虚渺至极点的剑啸。   九韶定音剑主动进击,最令对手和旁观者难测的,是剑啸声与剑势不但丝毫没有任何配合之处,且是截然相反,其中的矛盾不但令人难以接受,更令人无从相信。   当从剑缘九孔发出的剑韵,变成重重叠叠的龙吟虎啸,笼罩着整个决战的草原方圆十多丈的空间,彷佛布下韶音的罗网,啸音反复如波推浪涌,不断包裹、缠绕,令人欲离难去,有如永远走不出的啸音的迷宫。他的九韶定音剑,却化作青芒,在慕容垂的气墙外,硬生生凿开一道畅通无阻的康庄大道,化作耀人眼目的青芒,剑体以惊人和肉眼难察的高速振动冲剌,直捣慕容垂胸口。   谢玄的动作潇洒飘逸,纵是在那么剑枪锋刃相拼生死决于一瞬的时刻,仍然从容写意,又把一切矛盾统一起来,合成他独一无二的大家风范。   以慕容垂的本领和自负,也不得不分出部分心神,以应付谢玄的奇功绝艺。   要知,高手对敌,所有感官无不投入发挥,听觉更是其中重要的一环,往往不用目视,只从其兵刃破风或衣袂飘动的响音,可有如目睹的判定对方的招式、速度至乎位置的微妙变化。   可是这一套听觉,用在谢玄身上却完全派不上用场,且必须把这心法完全甩开,否则必败无疑。如此充满音乐美感的可怕剑法,慕容垂仍是首次遇上。   慕容垂大喝一声,把九韶定音剑的啸吟完全压下去,似若阳光破开层云,光照大地。手上北霸枪化为滚滚枪浪,一波一波缓慢而稳定地向敌剑迎去。如有实质,却又是实中藏虚;似是千变万化,又如只是朴朴实实的一枪之势。其中精微奥妙处,尽显北方第一宗师大家的骄人本领。   刘裕看得目眩神迷,两人是场决战,他早晓得必会有一番龙争虎斗,可是两人剑术枪法的高明神奇,仍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叹为观止之余,更是大开眼界。   “当”!   剑枪交击,震慑全场的激响往四周扩散,彷如在平静的大湖投下万斤巨石,震撼激荡,直教人人耳鼓生痛。   谢玄衣袂飘飞,借势脚不沾地御剑飞退,英俊无匹的脸容,犹挂着一丝满足的笑意,定音剑遥指对手,直退回原位,仰天大笑道:“果然是北方第一枪,谢玄领教!”   刘裕忽然心中一动,吩咐左右道:“派人往四周放哨,然后向我报告情况。”   左右虽不愿意错过眼福,然军令如山,不得不领命去了。   慕容垂双目一瞬不眨的凝注谢玄,忽然哑然失笑,摇头叹道:“天下间竟有这么以音惑敌、克敌的剑法?谢兄是怎么创出来的?慕容垂佩服,看枪!”   说到最后一句,手上北霸枪弹上半空,虚划几下,就像书法大家,提笔在纸上龙飞凤舞的疾舒胸臆,他却借枪画出心意。   人人看得大惑不解,可是均能感到慕容垂的虚招,隐含无比深刻的后着,本身已是一种玄之又玄的霸气。   谢玄仍是那副潇洒从容的神态,而不论场内场外,亦只有他到达能看破慕容垂心意的级数。当下不敢怠慢,剑吟再起。   慕容垂虚挥的几枪,实是他接踵而来的攻势的起手式,不但把速度提升至极限,还把全身功力聚集在一击之内,整个人的精气神,升至枪道巅峰的境界,杀气全收束在枪锋之上,充满冰雪般冷凝迫人的气势,其威势直可在一枪之内与敌分出胜负。   如此功法,天下间像慕容垂般轻轻松松便能施展出来,真是屈指可数。   “飕”!   北霸枪横过虚空,循着似早已安置在空间中,弯弯的弧曲线路,击向谢玄,不理天下间千般万样的诸般武术。他这一枪,已尽显臻达巅峰又是最本源的精粹,本身充满莫之能御的威力。   剑啸声同一时间充盈场上,一改先前的气象万千、惑人心魄,此刻却是潇逸跳脱的清音,合形而成一种如诗似画,既浓郁又洒脱的意象,高低韵致的音符,一个接一个地被冷静精准的安置在空间内,本身亦似有种防御性的作用和魔力。   九韶定音剑,在谢玄身前数尺之地不断改变位置,忽然谢玄往侧移开,定音剑劲劈来枪。   “铮”!   两人同时剧震,旋身飘开,竟然交换了位置。   慕容垂把枪收到背后,猛然立定,另一手竖掌胸前,哈哈笑道:“痛快痛快!近十年来,谢兄尚是唯一能挡慕容垂此招的人,谢兄可知,此招有个很好听、又很伤感的名字?”   谢玄站到敌军所在的一方,仍是那么潇洒闲逸,转身立定,九韶定音剑斜垂身侧,欣然道:“请慕容兄赐示!”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淡道:“送君千里!”   谢玄微一震愕,竟还剑鞘内,接下去道:“终须一别!慕容兄下一个站头,该不会是洛阳或是长安吧?”   刚才,两大宗师级高手仍是作生死决战;此刻,两人却忽然一派惺惺相惜的神态,教人完全摸不着头脑。但不论如何,双方人马都为之暗松一口气。   谢玄举步往慕容垂走过去,全无戒备似的,从腰际掏出那载有燕玺的羊皮囊,慕容垂把北霸枪移到身侧,微一用力,枪柄插入泥土内,腾空左手,两手探前,恭敬接过谢玄以一对手奉还的旧燕瑰宝。   慕容垂再没有半分敌意,微笑道:“你心知我心,一切尽在不言中。”接着哈哈一笑,取回长枪,一手捧玺,与谢玄错身而过,各自往己阵地走回去。   刘裕心头一阵激动,想到当玉玺回到慕容垂手上的一刻,被苻坚亡国的大燕,就在那一刻复活过来。不论北方被分裂为多少国,慕容垂的大燕国,肯定是最举足轻重的一国,是最有资格问鼎北方霸权的一股力量。而拓跋珪的代国,在现时形势下,根本尚未站得上边。   手下回报,除前方敌人外,再无敌踪。   刘裕终放下心来,对慕容垂舍单打独斗而改采群战伏击的恐惧,一扫而空。   当谢玄潇潇洒洒的登上丘坡,慕容垂飞身上马,与手下呼啸而去,一阵旋风般卷入北面的疏林区,放蹄奔去。   刘裕慌忙迎上谢玄,众兵齐声欢呼,欢迎没有辱没威名的主帅安然归来。   慕容垂的北霸枪,天下谁不畏惧,谢玄能与其平分秋色,足使人人振奋腾跃。   刘裕伴在谢玄身旁,道:“没有伏兵!我们是否该赶往边荒集?”   谢玄压低声音道:“我们立即回寿阳,若非此乃非常时期,慕容垂不愿付出惨痛代价,我肯定要命丧边荒。”   刘裕心头剧震,晓得谢玄已负了内伤,而慕容垂因要赶返北方争雄斗胜,故明知力足以搏杀谢玄,可是自己亦难免同样受创,故悬崖勒马,放弃此念,“一切尽在不言中”,正是指此。   谢玄接着微笑叹道:“好一把北霸枪。”   翻身跳上手下牵过来的战马,领头朝南驰去。   刘裕追在他马后,耳中还听到慕容垂部队不断远去的马蹄声,驰想着终有一天,胡马会再次南下,而不论谢玄发生甚么事,只要他刘裕还在,他一定会尽一切力量与之争锋到底,永不言退。   ※※※   阴寒彻底消失,火热却像阴魂不散般复活过来,初期在气海积聚酝酿,然后逐渐扩散往全身大小经脉窍穴。   燕飞虽没法动弹,神智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准确地掌握到自己此际的处境──他正步向死亡,且是练武修道者最惧怕的一种死亡方式。   走火入魔的诸般情况,林林种种,千门万类,轻重不一,但大致上仍可分为阴阳两大类,而属阳刚性的走火入魔,最可怕和终极的便是“焚经”。   可怕的“阳火”会焚烧每一条经脉,让遇大祸者,尝遍椎心裂脉的极度苦楚,且因脑内诸脉亦不能免祸,被焚者会经历逐渐变成发狂疯子的可怕感受,那种对心灵和肉体的摧残,实不足为外人道。   焚经之祸,多发生在修天道丹法的高人身上,且是极为少有,百年不得一见。燕飞虽曾在道家宝典看过有关记载,却从没有放在心上,更从没有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他终于明白“丹劫”两字的含意。   本来,只要他服下“丹劫”,此祸立即临身,幸而,他正遭受融合任遥和青媞两人,施诸于体内的冰脉阴劫,阴阳排斥下,斗个不亦乐乎,驱动他疾奔百里。   到这一刻,阳劫大获全胜,阴劫消退,他也失去阴阳相激产生的惊人动力,只能等待焚经而亡的凄惨结局。   蓦地,任遥的声音传入耳鼓,长笑道:“我的燕飞,在我看来,你是猪狗不如的蠢物!”   一股力量,把他从地上扯得像牵线傀儡般,从地上立起来,接着两耳贯满劲气破空的呼啸声,任遥竭尽全力的以双掌重重击实他的背心。   焚经的阳火,像遇上缺口的暴虐洪水般,朝任遥击背的手掌迎上去,而任遥的双掌,却送入千川百河般的冷流真气,投入他有如火炉似的大小经脉去。   那种动人的感觉,怎样也没法描述出来。   任遥一声惊呼,往后抛跌,燕飞也应掌前飞,“蓬”一声跌伏草原上,眼前一黑,昏死过去。在失去知觉前,大地像敲响战鼓,且是以千计的鼓槌以地为鼓的狂敲。   ※※※   谢玄和刘裕,首先策马驰上一座小丘之顶,眼前出现的景象,看得两人大为错愕。   在平原上有两个人,于月照下,一人生死未卜的俯伏地上,另一人则盘坐其后方五丈许处,一身王侯装束打扮。   刘裕定神一看,失声叫道:“是燕飞!”   谢玄闻言立即腾空而起,往距离他们过千步外的两人凌空掠去。   盘坐地上的任遥,也蓦然一震,朝住看过来,见到出现山头的北府骑兵,大喝一声,从地上弹起来,掣出御龙剑,往前飞跃,务要在谢玄抵达前,予燕飞致命的一剑。   今趟他学乖了,只敢借助宝刃的锋利,置燕飞于死地。   “铮”!   谢玄拔出九韶定音剑,在半空中奇异地加速,剑鸣大作,剎那间变成充天塞地的呼啸,像平野忽然刮起暴烈的狂风,以惊天泣地的威势,直击往燕飞扑去的任遥。   任遥自信可肯定,自己可以在谢玄杀至前,取燕飞的小命,可是接踵而来的局面,却非是他所能应付。此时,谢玄的剑气,已遥遥把他笼罩锁紧,一旦被谢玄缠上,致陷身千军万马重围内,再多几个任遥也无法脱身。   当机立断下,任遥猛提一口气,使个千斤坠,在离燕飞半丈许处落往地上,御龙剑化作漫天芒光,往谢玄激射而去。   刘裕亦跃离马背,往燕飞伏处奔去,却比谢玄落后近两丈,眼睁睁的瞧着谢玄的九韶定音剑,有如一条青龙般,破入任遥的剑网里,发出一声响如霹雳的激爆巨音。   任遥往后飞退,长笑道:“不愧上上品的高手,任遥领教了。”眨眼间消失在南面丘坡之外。   谢玄落到燕飞身旁,凝立不动,英俊的脸容,红霞一闪而没,这才还剑鞘内。   刘裕看不见谢玄异样的情况,扑到燕飞俯伏处,探手搭上他腕脉,好半晌后,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   谢玄往他望来,讶道:“他究竟是生是死?”   众手下纷纷奔至,不用吩咐,各自在四方布防。   刘裕小心翼翼把燕飞翻身变成仰卧,后者脸色如常,只像熟睡过去的样子。刘裕摇头道:“真古怪!我从未见过这种情况。”   谢玄半蹲下来,搭上燕飞的腕脉,闭目凝神,在刘裕和诸兵将的期待下,雄躯一震道:“真的非常古怪。”   刘裕道:“他的经脉完全没有真气往来的迹象,口鼻呼吸之气断绝,若不是他的心脉仍有似有若无的动静,我会认为他生机尽绝。”   谢玄双目睁开,射出慑人的异釆,沉声道:“有些超乎我们想象之外的怪事,已发生在你的好朋友身上,他目下的情况,类似道家修真之士,难能罕见的胎息状况。所以,千万不可以硬生生把他弄醒过来,怕亦没有人可以办到。我们目前可以做的,是把他运返寿阳,再让他自然醒过来。”   刘裕心中一阵难过,垂首道:“他的内功劲气?”   谢玄木然道:“他可以不变成废人,已是非常幸运。我们只好待他醒过来后,再为他想办法吧!”   刘裕双目泪水涌出,忽然间,他深切希望燕飞永远不要醒过来,永远不用面对失去内功修为的残酷现实。 第二章 劫后余生   燕飞的意识像在最黑深的海洋底下,逐渐往上浮升,飘飘荡荡,有如无根的浮萍,思想逐渐凝聚,身体由冰冷渐转暖和,到最后终于发出一声呻吟,睁开双眼。   入目的幻境,彷如梦境般不真实。   那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布置高雅简洁,他由床上拥被坐起来,阳光从一边的窗子温柔的洒进来,外面的世界银白色一片,显是刚下过一场大雪。   他此刻的感觉奇怪诡异到极点,因眼前置身处,与之前的世界没有半点可供联系的地方,虽然那亦只是残破的零碎记忆,模糊而不清。   阳光并不强烈,可是他却生出承受不起的感觉,忙合上眼睛,急速的呼吸着。   自己为什么会身在这里呢?   他自然而然内察身体的状况,手足正在恢复气力,可是一样充盈着的真气,却似有若无般,完全无法凝聚。   燕飞心头剧震,晓得已失去内功修为,变成一个平常人。   足音自远而近。   燕飞目光投往房门处,门外应是一个小厅,来人已步入厅堂,正向房间走过来。   会是何人呢?   一个小婢跨过门坎,现身眼前,虽算不上美丽,但五官端正,一对眼睛大大的,很惹人好感。她似乎没有想过,睡在帐内的燕飞会醒过来似的,轻松的走进来,径自把一个装满热水的木盆,放在床头几上,热气腾升中,又取下搭在肩头的毛巾,放进水里去。   燕飞想叫一声“姑娘”,可是说话忽然变得无比艰难,声音到达咽喉处,变成一声呻吟。   小婢浑体剧震,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情,朝帐内望进去,看到坐起来的燕飞,像见到鬼般猛退两步,捧着胸口,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的神情。   燕飞也呆看着她,对她剧烈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婢嘴唇轻颤,似要说话,下边一对腿却不自由主的退开去,抵门旁时尖叫一声,掉头狂奔,穿过厅堂,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燕飞感到一阵软弱,躺回卧榻去,望着帐顶。   天啊!究竟是什么一回事?难道地府竟是这个样子,与死前的世界没有任何分别。假设进房来的不是别的人,而是他过世的母亲,那该有多好呢?   失去知觉前的记忆,逐分的回到记忆的海洋里,背心还隐约有被任遥双掌全力重击的冰寒感受。   蝶恋花呢?   燕飞再坐起来,目光四处搜索,待见到蝶恋花安然无恙地挂在房间一边墙壁上,伴着它的还有庞义的斩菜刀,心底里升起暖意,旋则内心苦笑。对此刻的他来说,蝶恋花已失去应有的作用。   难道任遥的双掌,竟震散自己自幼修行的内功?细想又不觉是那样?也可能是丹劫的遗害?   足音再起,三至六个人正朝他所在处急步赶来,换过以前,他肯定可从足音掌握来者的准确人数。   燕飞暗叹一口气,闭上眼睛,心忖,来的莫要是任遥或妖女青媞,否则老子便有难了。   一把男声在门外道:“你们留在这里。”   燕飞稍松一口气,因为并非任遥的声音。   “燕兄醒来了吗?”   燕飞大吃一惊,因为他没有听到有人走近床头的声音,缓缓张开眼睛,一名四十岁许,身穿青衣武士服的中年男子挺立床旁,一对眼睛射出欢喜恳切的神色,正仔细打量自己。   燕飞坐起身来,两手搁到曲起的膝头上,摇头挥掉脑海里的胡思乱想,沉声问道:“这处是什么地方?”   男子揭开睡帐,挂上账钩,坐到床沿,亲切地道:“是建康城乌衣巷谢府。”   男子露出同情而又可惜的表情,轻轻道:“燕兄在边荒集为任遥所伤,一直昏迷不醒,玄少爷把燕兄送往寿阳,然后再转送到这里来。幸好天公开眼,燕兄终于苏醒过来。”   又犹豫地道:“燕兄目下情况如何?”   燕飞心忖,那么自己至少昏迷了十多天,不理他的问题,道:“我昏迷了多久?”   那人答道:“刚好是百天之数!”   燕飞难以置信地道:“甚么?”   那人肯定地道:“真的刚好是一百日,玄少爷击退任遥,救起燕兄,燕兄便处于类似修道之士的胎息状态中,生机几绝,只有心脉缓缓跳动。百天内燕兄没有喝过半滴水,连精通医道和丹道的支遁大师,亦对燕兄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挪开锦帐,舒展筋骨,出奇地心头一片平和,并没有因为失掉内功而来的颓唐失意,往入门处看去,几个人正探头探脑的在看他,是府内护院婢仆一类人物,包括大眼睛的小婢在内。   那人又关心的问道:“燕兄感觉如何?”   燕飞停止动作,道:“兄台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本人宋悲风,是安爷的随从。”   燕飞微笑道:“原来是宋兄,在边荒集我早听过宋兄大名。”   宋悲风谦虚道:“我并没有值得人提起的地方。”   燕飞道:“宋兄过谦了。我现时情况很好,百天没有吃喝任何东西,仍没有任何饥渴的感觉,自己也不敢相信。今天岂非已过春节?”   宋悲风试探道:“燕兄可以运气行血吗?”   燕飞淡淡道:“这方面却完蛋了,以后再与武功剑术无缘!”   宋悲风剧震一下,露出心痛婉惜的神情,却欲言又止,最后道:“真奇怪!若燕兄因受伤过重,真气乱行,致生散功之祸,那么轻则走火入魔,瘫痪疯狂;重则焚经劫难而亡!怎会燕兄弟像似没事人一个的样子?而且眼内神采聚而不散,藏而不露,其中肯定有我们认知之外的微妙处。”   燕飞从容道:“想不通的事不用费神去想,我虽失去武功,精神却非常好,有点死而复生的快慰感觉。很想到处逛逛,看看建康比之五年前有甚么变化。”   宋悲风对燕飞不把武功的存废放在心上,心底由衷佩服,且他一字不提曾为南晋立下的大功,令他更增敬重,欣然道:“燕兄弟游兴大发,宋某乐于尽地主之谊。不过,还请稍待片刻,我须立即通知安爷和高公子。”   燕飞讶道:“高公子?”   宋悲风道:“是高彦公子,自知你来到这里,两个多月来,他每天都来探望一次,风雪不改。亦只有燕兄弟如此英雄好汉,才交的上高公子这种朋友。”   燕飞失声道:“竟是高彦那小子!他在这里干甚么?”   宋悲风像怕给站在门坎外的婢仆听到般,压低声音道:“高公子是个风流人物,兼且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所以在这里乐而忘去。不过他对你确是关心的,小琦还看到他,数次坐在你床旁偷偷哭起来呢。”   燕飞愕然道:“这小子竟会为我哭?”又哑然失笑道:“或许是怕没人去保护他吧?”   宋悲风怎弄得清楚两人间的胡涂账,拍拍燕飞肩头,起立道:“小琦会伺候燕兄弟梳洗更衣,她是我的小婢,非常乖巧伶俐,不过,刚才却差点给燕兄吓坏了。”   哈哈一笑,离房而去。   燕飞移往床沿,双脚触地,涌起大难不死的感触!虽不知是否必有后福,但已难作计较。   更奇怪的发觉,自己并没有怨恨任何人,包括把自己害成这样子的青媞和任遥在内。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既然死不去,只好设法适应失去武功后的平淡生活。   “公子!”   燕飞抬起头来,把目光从双足移往小琦那对射出战战兢兢神色的大眼睛,其他人仍不敢进来,留在门外候命。不禁报以微笑道:“还怕我吗?”   小琦俏脸立告通红,拼命摇头,又拍拍胸口,一副娇憨少女的动人神态,垂首道:“婢子失礼,唉!这些天来,公子一直躺着不动,口鼻又没有呼吸,幸好身子还是软软暖暖的,唉!婢子真不懂怎样说哩!”   燕飞哑然笑道:“你是将我当作僵尸哩?”   小琦不好意思地拿大眼睛偷看他,赧然道:“婢子胆小嘛!公子勿要见怪。公子真是平易随和,现在恢复健康,谢天谢地啦!”   接着轻插着小蛮腰,别头娇喝道:“还不过来伺候公子!”   一名府卫武士和两个健仆,慌忙扑进来,便要搀扶燕飞。   燕飞打手势阻止,试着从床上站起来,就在他站直身体的一刻,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蔓延全身,暖洋洋地有说不出来的受用。   府卫吃惊道:“公子是否不舒服?”   片刻后,燕飞又打回原形,一阵虚弱,伸手搭上府卫的肩头,以支撑身体,道:“这位大哥高姓大名。”   年轻的武士受宠若惊,道:“小子叫梁定都,是宋爷的徒弟。”   另一府仆见燕飞性格随和可亲,胆子也大起来,哂笑道:“甚么徒弟?宋爷从不肯正式收徒。”   梁定都显是和他们吵闹惯了,反唇相讥道:“怎么不算?至少是半个徒弟,宋爷不当我是徒弟,怎肯传我上乘剑法?”   小琦却欢天喜地的笑着道:“不要吵哩!还不快服侍公子梳洗更衣,否则宋爷回来请公子去见安公爷,便有你们的好看。”   燕飞仍在沉吟回味,适才站起来时那种古怪奇异的暖意。听他们闲话家常式的笑闹,涌起难以言喻的感受,那是他儿时方有的感觉。   昏迷前的回忆,正不住的回流到他的脑海内,重整他似属前世轮回般的回忆版图,冲口问道:“谢玄是否打赢了仗?”   这句话登时惹得你一句我一句的向他大赞谢玄的英明神武,如何打得苻坚大败而去,人人变成评论战争的专家,说得天花乱坠。不过总教燕飞明白,晋军于淝水之战大获全胜,同时记起宋悲风说的,边荒集已被烧成废墟。   另一个令他惊怵的念头涌起,问道:“刘裕有没有出事?”   梁定都三人愕然以对,显然从未听过刘裕之名。   反是小琦道:“燕公子说的该是刘副将?是他亲自送公子来乌衣巷的!然后又匆匆离开。他是高公子的好朋友,还是他把高公子找来的呢。”   燕飞心忖,那定是刘裕无疑,还升官为副将,这可是至少两个月前的事。他眼下的情况仍是疑问。唉!尚有生死未卜的庞义,而自己再帮不上忙,只可尽通知警告之责。忽然间,那对神秘美丽的眼睛,浮现心湖。今次的距离更遥远了!但那并不是实质的距离,而是心理上的距离。因为燕飞再不属于刀头舐血的世界。   ※※※   谢安负手立在东院的望淮阁,凭栏俯视下方永不言倦、缓缓流动的河水,可是,他本人却颇有力尽心疲的感觉!   淝水之战带来的喜悦,已被朝廷于今尤烈的剧斗取代。司马曜变得很厉害,自两个月前,他把司马道子献上的美女纳为贵人,兼之北方胡族再不成威胁,不但荒废朝政,晚晚在内殿与此女饮宴狂欢,沉溺酒色,权柄遂逐渐落入司马道子手上,开始倾轧他谢安。   而最令他痛心的是女婿王国宝,伙同司马道子不断向司马曜说他坏话,败坏他的名声,令司马曜对他的信任大不如前,形势急转直下。   足音传来,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燕公子到!”   谢安抛开心事,欣然转身,双目倏的亮起来,打量着眼前布衣儒服,仍没有掩盖其飞扬神采的年轻小子。   燕飞也在打量他,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风流宰相,在河风的吹拂下,衣袂飞扬,一身仙风道骨,状如仙人。   谢安长笑道:“高峰入云,清溪见底,燕飞长空,燕小弟贵体康复,可喜可贺。”   燕飞心头涌起一阵自己也不明白的激动,苦笑道:“多谢安公关心,安公的赞誉,却是愧不敢当。燕飞武功尽失,对天下事已意冷心灰,再没有翱翔高空之志,只希望平平淡淡渡过余生。”   谢安含笑移前,拉起他的手,牵拖直抵栏旁,让燕飞与他并肩凭栏远眺,这才放开手。   宋悲风静静退下,心中充满对燕飞失去武功的婉惜和悲痛情绪。他刚才把过燕飞的脉搏,清楚晓得,燕飞内气尽消,已变成一个普通的平常人。   燕飞并没有因当朝名相的特别眷爱,而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一向独来独往,孤傲不群,分毫不把权势名位放在心上。可是却不由对谢安生出尊敬之心,以谢安的身份名位,竟对寒门之士如他者,完全不摆架子,已可看出他的襟胸气魄,而他高雅的谈吐举止,更是令他心折。   谢安悠然神往地道:“据说黄初四年,曹植一天出京城,于日落时分来到洛水之畔,睹一美女俏立河畔,翩翩若惊鸿,婉婉如游龙,远看皎如初升朝阳,近看则有若芙蕖出绿波,不由心迷神醉!待到美女举起琼杯相奉,且邀其会于深渊,瞬即不见,始知幸遇洛水女神,然人神殊道,无由交往,曹植徘徊终夜,不忍离去,遂作下名传后世的‘洛神赋’。”   燕飞凝望秦淮河对岸,被白雪净化的纯美天地,河上舟楫往来不绝,耳边听着谢安忽然大发思古幽情,向自己这个陌生人,娓娓道出如此一个人神相恋的凄迷故事,加上自身的失落迷惘,别有一翻滋味在心头。   谢安不愧风流名士,燕飞隐隐感到,他是要借述说此一故事,以倾诉心内积郁的情怀,亦可说对他燕飞一见如故,认为他是个值得深谈的对象。   相传宓妃是伏羲氏的女儿,溺于洛水而成洛水之神,在屈原的“离骚”早有提及。曹植“洛神赋”描述的是一段没有结果的人神苦恋,也暗喻着曹植本身对家族皇朝的眷恋,是一种壮志难酬,备受压抑的情怀。美丽的洛神,正是理想的象征,可惜,理想飘忽若神,可望而不可即,恰是谢安目前的写照。   燕飞轻叹一口气道:“愿为西南风,长逝入君怀。君怀良不开,贱妾当何依?既是事与愿违,安公何不重归东山,不是远胜在一个再没有希望的地方,苦干着力不从心的事。”   他念的四句诗文,来自曹植的“七哀诗”,充分显露出他文武双全的才华,比之擅于清谈的谢安毫不逊色,更为谢安提出他认为恰当的解决方法。   谢安大生忘年知己的感觉,忽然道:“大秦完了!”   燕飞一震失声道:“甚么?”   他首先想到的是拓跋珪,大秦若亡,北方立即四分五裂,而事情发生在淝水之战后百日之内,拓跋珪会否因尚未站稳阵脚,被乱世兴起的巨浪所淹没呢? 第三章 挣扎求存   狂暴的风雪,毫不留情地鞭鞑着大草原,把一切树木房舍掩盖,视野模糊不清,人畜不见。   拓跋珪一人独坐帐内,神情冷漠地喝着手上的羊奶,好像帐外的大风雪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倘越过秀丽山脉的乌伦隘道,便抵锡拉木林河旁的牛川,他本部族人聚居的草原,并将见到久违了的母亲。可是,这三十多里的路程,却像天人之隔,无法逾越。   他和手下将士,在这里设营立帐已有个多月,却不敢轻举妄动,越乌伦隘道雷池半步。   一向觊觎他代主继承之位的叔父拓跋窟咄,率领近万战士,布军于隘道前的平原高地,向外则宣称欢迎他回来。拓跋珪却心知肚明,他是要凭人数在他三倍以上的优势兵力,把他当场擒杀。再尽收他的战士和从中原带回来的粮草物资。   不过机会终于来了。   “咯!咯!”   羊皮靴踏入雪深至膝的声音由远而近,帐门揭开,长孙普洛高大的身形挟着寒风飞雪,进入帐幕。   拓跋珪差点认不出他这位头号猛将,一头一脸俱是雪粉,吐出一团团冷凝如实质的白气,以他的内功底子,仍冷的直打哆嗦,从他这幅样子,已可全无隔阂地领教到账外风雪的威力。   长孙普洛脱掉铺满雪粉的御寒羊皮斗篷,在羊皮毯坐下,接过拓跋珪递过来仍然温热的羊奶,“咕嘟,咕嘟”地连喝三大口,喘着冷气道:“这场风雪真厉害,照我看,还要持续多一、两个时辰,打后的几天,天气也不会好到哪里去。”   拓跋珪沉声道:“窟咄按兵不动的原因我有没有猜错?”   长孙普洛佩服地道:“果如少主所料,窟咄派人到贺兰部,游说贺染干前后夹攻我们,不过,贺染干怕令慕容垂不快,对此仍是犹豫不决,未肯出兵配合窟咄。”   拓跋珪露出一个充满凶狠味道的笑容,神态却非常冷静,道:“窟咄啊!从今天开始,我们叔侄之情断绝,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又冷哼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贺染干,他现在顾虑的是窟咄而非我拓跋珪,所以乐于坐山观虎斗,希望我们自相残杀,斗个两败俱伤,最好是我拓跋部四分五裂,那他贺兰部便可乘机吞并我们。”   贺染干是拓跋珪的死敌,一向对拓跋部怀有野心,因为拓跋部所占的牛川河原,盛产优质战马,慕容垂亦因此对拓跋珪另眼相看。   贺兰部除贺染干外,另一大酋帅贺纳是拓跋珪的舅舅,他娘亲的亲弟,对拓跋珪非常看重,早年曾收留他们母子,对拓跋珪复国一事更鼎力支持,这才是贺染干犹豫的真正原因。   拓跋窟咄素知拓跋珪智勇双全,手下儿郎更是骁勇善战,作战经验丰富,又惯于打打逃逃,似马贼式的游击战术,更怕他不战而迂回绕道,所以在返牛川的必经之路张开罗网,又欲说动贺染干,希望前后夹攻下,围歼他的精锐部队,至不济也可以阻止他返回本部去。   长孙普洛低声道:“我们是否该趁风雪突袭窟咄,硬闯隘口?”   拓跋珪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冷然道:“你看这有多少成把握?”   长孙普洛满布须髯的粗犷脸容现出苦笑,道:“只有几分成数,窟咄并非蠢人,否则这几年不会扩张的这么快,他当会猜到我们要趁风雪强闯隘道,他正是以逸待劳,占尽各方面的优势。”拓跋珪微笑道:“若我没有猜错,贺染干的大军已离开阴山,向我们后背绕过来。表面他是拒绝了窟咄的出兵夹击,事实上却是希望窟咄就此挥军攻击我们,当我们两败俱伤,那狗娘养的便可收渔人之利,乘势入侵我部,我拓跋珪怎会如他所愿?”   长孙普洛一震道:“我倒没想过贺染干如此阴险狡诈。”   拓跋珪断然道:“我们走!”   长孙普洛失声道:“甚么?”   拓跋珪冷静地道:“这是摆脱腹背受敌的唯一方法,我们移往达桑干河的上游地带,引窟咄追来。另一方面,我们遣人通知慕容垂,着他派出援军,与我们在高柳会师,今次轮到我们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普洛道:“确是上上之计,不过却有两个疑问,首先是窟咄会否真个追来,其次是慕容垂肯否派出援军。”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窟咄难道不怕我投靠慕容垂吗?他不但会追来,且是在准备不足下匆匆追来。慕容垂方面更不须担心,他大燕刚告立国,极需我为他守稳西边,供应战马。而他更一向与窟咄不和,所以他定会支持我们。就是这样吧!谁还有更好的主意呢?”   长孙普洛长身而起,恭身施礼道:“领命!”出账去了。   一卷风雪照头照脸向拓跋珪吹来,冰寒的感觉,使他感到非常痛快。燕飞常说自己是爱走险着和爱冒险的人,而这亦是他成功的原困。只不知今次是否同样灵光,否则他会就此一铺把辛苦赚回来的所有老本赔掉。   ※※※   谢安徐徐道:“慕容垂是北方诸胡第一个自立为王的人,苻坚败返长安,立即遣骁骑将军石越率骁卒三千戍邺城,骠骑将军张虹率羽林军五千戍并州,又留兵四千配镇军毛当守洛阳,都为防备慕容垂,可见苻坚对慕容垂的恐惧。”   燕飞叹一口气道:“苻坚淝水一战后的本族氐兵已所余无几,现在又大部分分派出去防备慕容垂,怎镇压得住关中的京畿重地呢?”   谢安微笑道:“想不到小飞你刚苏醒过来,已弄清楚苻坚在淝水惨败后的情况。”   燕飞听他唤自己作小飞,涌起亲切的感觉,点头道:“百日梦醒,世上人事已翻了不知几翻,教人感慨!”   谢安仔细打量他,正容道:“我不是故意拿话来开解你,若论观人之术,我谢安若认第二,怕没有人敢争认第一,小飞你绝非福薄之相,且眼内神光暗藏,不似失去内功修为之象,所以眼下的虚弱极可能是暂时的情况。”   燕飞记起适才体内的暖流,问道:“安公试过看错人吗?”   谢安想起王国宝,颓然道:“人怎会没有出错的时候呢?”   燕飞听得大生好感,亦出于对拓跋珪的关心,知道在一段时问内,幕容垂的成败与拓跋珪息息相关,忍不住问道:“苻坚岂肯坐看慕容垂称王,自须立加打击,以免其它异族领袖纷起效尤。”   谢安从容道:“这个当然,可惜苻坚再无可用之兵。而慕容垂最聪明处,是晓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苻坚余势犹在,故舍洛阳而取荣阳,另一方面兵逼邺城。苻坚身在长安,鞭长莫及,徒呼奈何。”   燕飞心中暗叹,在自己昏迷前,苻坚仍是威慑天下,不可一世。想不到短短几个月,竟落至如此田地!世事的风云变幻,确教人无法预测。道:“苻坚既奈何不了慕容垂,大秦危矣!”   谢安道:“正是如此,鲜卑族另一大酋慕容泓知道慕容垂公然叛秦攻击邺城,牵制着氐秦在关东的重兵,遂趁火打劫,起兵叛苻坚,还把苻坚派往监视他的军队打个落花流水。苻坚盛怒下竟迁怒姚苌,杀掉他的儿子,今姚苌盛怒起兵反击,动乱像波起浪涌,一浪高于一浪,苻坚大势已去,能捱过今年已相当不错。”   对慕容泓,燕飞比谢安更为熟悉。慕容部是鲜卑的大族,于魏明帝时入驻昌黎棘城,至晋武帝时部族渐盛,到晋室南渡,慕容部乘机攻占辽东,更为壮旺,以蓟为都城,又夺下邺城,立国为燕,势力空前强大。桓温曾率兵五万讨伐之,给慕容垂奋力抵御,卒退桓温。慕容垂亦因此役声名大盛,招燕主之忌,阴谋加害,慕容垂遂投奔苻坚。燕至此大势已去!不久即亡于苻坚之手。慕容晖、慕容泓、慕容文、慕容冲和慕容永五兄弟,是燕国国君幕容侨之子,慕容晖更是旧燕最后一任国君,被回来复仇的慕容垂俘虏,五兄弟同向苻坚俯首称臣。   五兄弟一向对拓跋部的燕代非常仇视,认为若非燕代与慕容氏的燕国分裂,该不会招来亡国之恨。所以慕容文怂恿苻坚,一于对拓跋部赶尽杀绝,不但令拓跋珪和燕飞自少流离失所,还害得燕飞痛失慈母。   所以后来燕飞矢志报仇,勤修剑术,斩杀慕容文于长安街头。纵使他现在失去武功,他却晓得慕容晖四兄弟绝不会放过自己。   慕容垂舍洛阳而取荣阳与邺城,不但因洛阳是四面受敌之地,不宜立足,更因该区是慕容燕国一向的根据地,乃祖庙在处之乡。   慕容垂与慕容晖等虽是堂兄弟,但因旧燕事实上是亡于幕容垂之手,从幕容泓等的角度去看,不论慕容垂如何有道理,仍是个叛族的人,双方嫌隙极深,没有和解的可能。   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更要扶植幕容泓诸兄弟的死敌拓跋珪,以之为西面的屏障,抗拒以关中为据地,势力不在他之下的慕容泓兄弟。   想通此点,燕飞再不那么担心拓跋珪的处境,且他深明拓跋珪的为人,为挣扎求存,拓跋珪会比任何人都有办法。   燕飞道:“北方由治归乱,从统一走向分裂,安公会否乘此千载一时之机,发动北伐?”   谢安凝望河水,默然片刻,忽又哑然失笑,继而则摇头叹息,却没有说话。   燕飞想起拓跋珪对南晋的批评,陪他叹一口气,淡淡道:“是否朝廷并不热心北伐呢?”   谢安夷然道:“想不到我和小飞你一见如故,倾心相谈,更因这两个月来,我愈来愈感寂寞。小飞你识见之高,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像你那么通谙时局的人,在江南也罕得一遇。”   燕飞道:“安公休要夸奖我,只因我长期流落边荒集,道听涂说得多了,故比一般人多点认识。”谢安呼出一口气,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淡然道:“听说边荒集是个充满活力的地方,虽被姚苌放火烧掉大部分房子,不过两方退兵后,荒人已纷纷回到边荒集,进行重建的工作。小飞打算回去吗?”   燕飞苦笑道:“我回去可以干甚么呢?恐怕还得找人来保护我才成。”   谢安微笑道:“事情或不会如你想象般的不堪。我总隐隐感到你失去内功的事或有转机,此正是小玄把你送来建康的原因。支遁正设法寻找一个人,请恕我不能在此刻透露他的名字。此人架子极大,且生性孤僻,不过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请得动他,必是支遁无疑。”   燕飞心中浮起“丹王”安世清的名字,却不说破,心忖若谢安晓得“丹劫”一事,又知“丹劫”是由葛洪这丹道的前辈大宗师“泣制”出来,几可肯定连谢安也要对安世清失去信心。   拥有那对神秘美眸的美女,又会否随她父亲出现?   谢安见他默然不语,大讶道:“小飞像一点不把此事放在心上?”   燕飞悠然道:“担心不来的事,我总不愿费神去想的。安公多月来的照顾,燕飞铭记不忘。请安公不用再为我费神,明早我会离开建康,随便找个可落脚的地方,静静渡过下半生算了。”   谢安摇头失笑道:“小飞来去自如,我谢安既羡慕得要命,也不敢强留。只希望你体谅我的苦衷,因我曾受小玄所托,若你回醒过来,立即以飞鸽传书通知他,若他和你的朋友刘裕赶回来,却见不到你,是会非常失望的。小飞可否期以十天,方才离开。”   燕飞记起必须警告刘裕,暗责自己疏忽,心想多十天少十天没有甚么大不了,点头答应。   谢安倒没想过他答应得如此爽快,更添对他毫不作伪的欣赏,终于转入正题问道:“恕我谢安多事,小飞你怎会与逍遥教的任遥结上梁子?给他全力一击后,又会进入胎息的奇异状态中,整件事令人百思不得其解。”   燕飞待要答他,忽然想到此事牵涉到太平玉佩,而他和刘裕曾因形势所逼,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立下不泄出此事的誓言。如今他说出来不打紧,横竖妖后青媞并没有遵守承诺背后的精神,可是却不晓得刘裕有否向谢玄透露天地佩合一的秘密,自己一时鲁莽,说不定会令刘裕惹上向上级隐瞒秘密的罪咎,事情可大可小。遂避重就轻地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在边荒遇上任遥与太乙教妖道的恶斗,更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中,当时任遥该是护送他一位叫曼妙夫人的妃子到建康来,不知有何图谋?总之不会是好事。安公须小心在意。”   谢安感到他言有未尽之处,更似有难言之隐,当然不会逼他,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曼妙夫人与建康城眼下发生的某事有关,但一时间又想不到是那一件事。便道:“以任遥的为人,肯定不会放过你,小飞须出入小心,若要在城内闲逛浏览,须有悲风的安排才妥当。”   燕飞虽不情愿,但知道谢安是一番好意,且明白谢安会在此事上坚持不让,只好同意道谢。   谢安沉吟片响,苦笑说道:“若在淝水之战前,我反有对付任遥的办法,现在却有力不从心的感觉。当夜小玄从任遥手上把你救起,曾与他全力硬拼一招,小玄说此子的剑术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内功心法诡秘邪异,即使在公平决斗下,小玄也没有必胜的把握,所以你对他万勿掉以轻心。”   燕飞还以为因司马曜对谢安猜疑,所以在淝水之战后使他大感有心无力,却想不到惹起谢安感触的实是大江帮的龙头老大江海流。竺雷音两个月前已潜离建康,江海流方面却没有任何关于他的消息,江海流还避往他方,显然是桓玄在其中作梗,致令他有负谢安所托。   此时宋悲风神色凝重的来到,道:“悲风有要事向安爷报上!”   谢安眉头一皱,向燕飞道:“小飞你今晚陪我共膳如何?”   燕飞心忖谢安这中书令真不易当,烦恼不绝。难怪他生出对洛神的憧憬,点头答应,也不由涌起对谢安知遇的感激。   宋悲风道:“高公子刚到,正在燕公子下榻的迎客轩等候燕公子大驾,定都会为公子引路。论剑法,我府护院里除我外便轮到他,他会负责公子在建康的安全。”   燕飞早见到梁定都在不远处恭候,遂施礼告退,心中想到能令宋悲风如此担心的事,必是非常棘手头痛,只恨自己变得无拳无勇,再帮不上任何忙。 第四章 弥勒南来   谢家在乌衣巷的庄园,规模只有对门的王家宅院可相比拟,分东、南、西、北、中五园,东南两园依秦淮河北岸建成,呈不规则形状,因可眺望秦淮河和两岸景色,观景最美。   中园即四季园,其内的忘官轩,是谢安日常治事的地方,故在宅内有最崇高的地位,北园是大门入口广场所在,松柏堂是最主要和宏伟的建筑物,一般人客来访,均在北园的范围内接待。燕飞昏卧百天的宾客褛,便是位于北园西南角的一座四合院落的东厢,高彦等候他的迎客轩,是四合院北面的主厅堂。   谢家上下数百人,加上二百多个府卫婢仆,多聚居于东、南、西三园,分房分系。   因着谢安的喜好,占地数百亩的谢家大宅,充满追求自然的真趣的气氛。并利用山石林木与泉流池沼,创造出天然情趣,聚石引水,植林开涧,尽显山、水、林、石间远近、高下、幽显等的关系,布局巧妙,在有限的空间里,营造出无限的诗情画意,有若天然。林树可以蔽云,悬蔓垂萝能令风烟出入。羊肠径道,似壅实通,峰嵘泉涧,盘纡复直,美景层出不穷。   置身于如此园林胜景内,燕飞也不由抛开外面险恶人世的一切烦恼,但也更感受到,谢安肩头负着保持家族地位的重担子,不能学他般来去自如,难怪谢安会对他羡慕得要命。   大雪把谢宅换上雪白的新装,当燕飞踏上贯通东北园的九曲回廊,漫游横跨过东、北、中三园,谢家著名的忘俗池上,也恍如池之名,洗心去俗。   梁定都显然是个爱说话的小伙子,燕飞只好有一句没一句的漫应着。忽然前方一阵笑语声传来,梁定都忙牵着燕飞移到一旁,低声道:“是秀小姐,我们先让路。”   燕飞望往跨池九曲桥的另一端,四、五名男女正嘻嘻闹闹的迎头而来。   出奇地,他的视力似乎没有受到失掉内功的影响,还似乎比以前看得更细致入微,超过十丈的距离,仍可有如咫尺面对的,看到一名清秀娇俏的美女,在四名年青男子,众星拱月般簇拥着过桥走来。   到走得贴近,更晓得四男尽是高门大族的子弟,人人熏衣剃面,傅粉施朱,身穿奇装异服,披的是御寒在其次,以光彩耀眼为主的,鸟羽制成的各式轻裘,其中两人还腰佩紫罗香袋,一人腰掖花毛巾,充满纨绔子弟争相竞逐虚荣外观的习气。   这跟他自己和梁定都两个伧人相比,彼此就像活在不同世界的人。   少女外披枣红风氅,内里穿上襦衣,下着绛碧结绫复裙,头结由下而上,逐层缩小的盘髻,走起路来脚步轻盈,凤姿绰约,确是不得多见的小美人。   难怪四名青年男子争相讨好,名副其实地追逐裙边。   几个男女不知捉着甚么清谈的好话题,高议阔论,兴高采烈。女的只是含笑不语,小香唇角,挂着一丝带点不屑的高傲笑意。   他们见到燕飞,或许是把燕飞也当作梁定都一类的府卫之流,男的只瞥上一眼,注意力便回到美女身上去。反是那美人看到燕飞,露出定神打量的神情,却终没说话或表示甚么,头也不回的在梁定都施礼请安声中,裙裾飘飘婀娜去了。   梁定都仍呆看着女子的动人背影,深吸一口气道:“秀小姐是我们玄少爷的女儿,我谢家数她最漂亮。”   燕飞自长安之后,对任何美女也心如止水,打趣道:“你不是偷偷爱上你家小姐吧!”   梁定都大吃一惊,到看清楚左右无人,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的求饶道:“千万勿要再说。我算甚么角色?在心内想想都不敢,若给人知道,轻则吃棍子,重则还会逐出府门呢。”   燕飞有点儿没趣,梁定都的反应和说话,不单使他感到高门内主从之隔,更想到荒人和晋人的分别。不由又怀念起边荒集来,哪不但是无法无天的世界,还容许自由竞争,由本领而非名位身份去决定高下。   在这方面,刘裕是比较接近荒人的。   ※※※   谢安的马车刚要驶出府门,遇上回来的谢石,后者慌忙下马,来到车旁,道:“二哥要到哪里去?”   谢安掀起帘子,露出双眉深锁带点疲倦和苍白的脸容,沉声道:“事情非常不妙,我要立即入宫见皇上。”   谢石从未见过谢安如此有若大祸临头的凝重神色,与他一向谈笑用兵的丰姿神采,是截然不同的两副情况。骇然道:“发生甚么事?”   谢安摇头苦笑道:“竺不归刚抵建康,还是由范宁暗中遣人来通知我,我方哓得此事。皇上在兴建弥勒寺上没有经过与我咨商,只暗中挪拨国库支付经费,我仍装作只眼开只眼闭,满以为可以另施手段对付竺不归,岂知江海流竟敢出卖我,使我错失一着,唉!当时怎想到大司马会忽然病逝?”   范宁是朝廷的谏议大夫,是司马曜的近臣亲信,一向支持谢安,更为王国宝的舅父,为人正直,帮理不帮亲。   谢石色变道:“二哥是要去见皇上?”   谢安回复冷静,柔声道:“你有更好的办法吗?”   谢石一震道:“哪二哥岂非正中桓玄的奸计?”   谢安听得桓玄之名,冷哼道:“只从江海流的背叛,已可知桓玄有谋反之心,他当然想我和皇上正面冲突,而我则正好将计就计,偏要让事势如此发展,利用桓玄独霸荆州的形势,让司马曜作出选择,若司马曜认为,司马道子有足够力量应付桓玄,由今天开始,我谢安对朝廷的事将袖手不理。”   谢石倒抽一口凉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谢安在此事上的坚持,确出乎他意料之外。   谢安从容一笑,似已下定决心,安详地道:“我是别无选择,司马曜也没有选择。我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孤注一掷,看看能否避过此劫。自己知自己事,我谢安已余日无多,希望能为你们作出最好的争取与安排,以后家族便要靠你们哩!”   言罢垂下帘子,着马车开出府门,剩下谢石呆立不语。   ※※※   高彦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样子,不讲任何礼数,以颇不自然的姿态半蹲半跪的坐于迎客轩一角,瞧着燕飞与他隔几坐下,向梁定都笑嘻嘻道:“这位小哥子请帮帮忙,我和燕大哥有个私话要说。”   梁定都不悦地皱起眉头,望向燕飞,见后者点头,没有办法,向高彦狠狠道:“我叫梁定都,不是甚么小哥子。”说罢不情愿的退出轩外。   高彦失笑道:“谢家当燕飞是甚么呢?难道是坏鬼书生?竟要派个护院来保护你。他奶奶的,每次我来探望你这个只懂睡觉的混蛋,他都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更只准我走侧门小径,累得我没有一次能碰上谢钟秀那著名的小美人。”   听到他那以粗言秽语说话的习气,燕飞反生出亲切熟悉的感觉,道:“你好像不晓得我内功全失,连你这么武功低微的人,也可以一把收拾我。”   高彦“咭”的一声笑出来,又立即把发出怪声的口掩着,似是怕与轩内寂静平和的气氛,有太大的不协调。吃吃笑道:“你不要诓我,要知我高彦是给人诓大的。只看你那对招子,神采更胜从前,刚才进来时仍是龙行虎步,不像我泡完妞子,一付脚步飘浮的样儿,哈!你当散功像逛青楼般轻松容易吗?即使死不去,也要变成半个废人。咦!你把手递过来干甚么?我对男风毫无兴趣。”   燕飞没好气道:“事实胜于雄辩,我不是把手送给你摸上两下,而是让你把把脉,证实我确失去内功,那你以后再不用倚赖我,因为我已没本事赚你的子儿。”   高彦脸色微变,上下打量他两眼,竟不敢把脉查探,道:“快拿开你的手,我们不再谈泄气的事。哈!大家一场兄弟,兄弟就是兄弟,不会因任何事情而改变的,今时不同往日,我有很多好处可以给你。”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自己确没有看错高彦,这小子的内心远比他摆出来的姿态善良。淡淡道:“为甚么还不滚回边荒集去?”   高彦立即兴奋起来,道:“还未把囊内的子儿花光,回去干啥?天下虽大,我却可肯定,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秦淮河,要美酒有美酒,要妞儿有妞儿,一场兄弟,你在这里的花费全包在老子身上。”   燕飞虽不好色,却听得酒虫蠢动,心忖,自己虽曾来过建康,然从未试过到花舫听曲喝酒,不由有点心动。道:“此事今晚再说。有没有庞义的消息?”   高彦讶道:“庞义不是来探过你吗?他见你像个活死人似的,还把随身之宝的切菜刀留下,准备作你的陪葬品,岂知竟派不上用场。”   燕飞皱眉道:“我是认真的!”   高彦摊手投降道:“我似乎仍有些怕你,说笑也不行吗?这些所谓高门大族的人,大多不轻易说笑。嘻!我虽然身在此地,不过仍在干着老本行,对边荒的消息了如指掌。听说庞义是第一批返回边荒集的荒人,他正着手重建被烧成一堆黑炭的第一楼。他娘的,看他今趟是否还要用木材来建房子,边荒集现时的情况复杂多哩!人人争着在那里分一杯羹。”   燕飞大舒一口气,庞义竟出乎他料外的没有出事,真值得还神作福,打断他道:“我对边荒集再没有兴趣,你在这里除了泡妞外,还干过甚么?”   高彦毫无愧色地耸肩道:“除了泡妞儿仍是泡妞儿,有甚么事可以干的?”   接着把身子挨过半边几子来,神秘兮兮地道:“大家兄弟,我每天都来探你,诚心一致的,实有一事相求,你千万勿要令我失望。”   燕飞听得哑然失笑,瞥他一眼,高彦就是这样一个人,明明在行动上表现出对他燕飞的关怀和情义,偏怕给他看破心事,把事情说得含含糊糊,以掩饰心内的感情。淡淡道:“说吧!但舞刀弄剑便不要找我,现在我拿起蝶恋花也感吃力。”   高彦道:“有武功未必比没有武功好,谢安虽不谙武功,可谁敢不看他的脸色做人,司马曜虽是皇帝老子,也不例外。且谁懂武技,便给他赶上战场出生入死,唉!”   最后一声叹气,却掩不住心内对燕飞痛失武功的惋惜,显示他只是在安慰燕飞,亦表示他开始相信燕飞功力尽散。   高彦的说话不是没有道理,可是绝不适用在燕飞身上。首先他已失去浪荡天下的护身本领,其次是他仇家遍地,如今变成一个提鸡无力的孱弱书生,以后的日子只能在躲藏中度过。   燕飞微笑道:“生死有命,不用你这小子来安慰我,有甚么事?快说出来!我忽然肚子饿得要命,想到外面找间馆子祭祭肚皮。”   高彦忙赔笑脸,把声音再压低些道:“你听过纪千千吗?”   燕飞摇头道:“从未听过,这名字很有诗意。”   高彦干咳一声,坐直身体,先抱怨道:“在谢府想找张舒服点的胡椅也欠奉,终日席地而坐,坐得老子我脚都麻痹了,他奶奶的!”   燕飞不满道:“快说!”   高彦又凑过来,两眼放光地道:“纪千千是建安最著名的,两大青楼之一的,秦淮楼的首席名妓,卖艺不卖身。她所在的雨坪台,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英雄好汉梦寐以求能留宿一晚的地方。她的香闺,等若所有青楼浪子的圣地,纪千千色艺双绝当然不在话下─”   燕飞不耐烦地打断他道:“我知道啦!总之她是艳压群芳。不过,我站在朋友立场,只好劝你打消妄念。做人至紧要有自知之明,在建康事事动辄论财力、名望和地位,你高彦算老几?若我是你,不如乖乖的滚回边荒集,你是属于那里的。”   又摇手道:“这种事我无法帮忙,即使有心也无力。”   高彦不满道:“还算是兄弟吗?尚未听清楚是甚么事,便一轮乱箭般射来,箭箭穿心裂肺,他娘的!我也算曾帮过你大忙,是谁给你把玉玺送到谢玄手上的?”   燕飞哑然失笑道:“谢玄没有给你酬金吗?照我看,直至今天,你仍未被人狠揍几顿,也是全赖谢玄的朵儿呢,对吗?”   高彦给击中要害,泄气地道:“好!不和你斤斤计较,你究竟肯不肯帮忙?”   燕飞拿他没法,苦笑道:“说吧!你这不自量力、痴心妄想的可怜虫!”   高彦叹道:“不敢瞒你老人家,我的痴心妄想并非要一亲纪千千的香泽,只是希望回边荒集后,可以告诉别人,曾在雨坪台听过纪千千又弹又唱,大家碰过杯儿。如此,我高彦在青楼界中,立可身价百倍,明白吗?这要求岂是过分?”   燕飞拗他不过,道:“我在洗耳恭听,虽明知是难以为助。”   高彦见终说服燕飞,大喜道:“自司马元显那混蛋惹怒纪千千,她一直不肯见客,只有两个人是例外,一个是招呼你在这里睡大觉的人。”   燕飞愕然道:“谢安?”   高彦道:“纪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谢安是她最欢喜见的人。”   燕飞苦笑道:“你想我怎样帮忙?难道去对谢安说,我生平最大的愿望是想拜会纪千千,不过还要领那叫高彦的小子一起去,希望安公你可玉成我的心愿云云么?”   高彦唉声叹气的苦恼道:“当然不是这样,怎可以这么没有技巧的?谢安的手下有个叫宋悲风的,与纪千千关系很好,谢安有时要送点甚么山珍海味给纪千千吃,又或须人传话,均由宋悲风一手包办,只要你笼络好他,说不定有办法领我去见上纪千千一面。”   燕飞笑道:“只是一面?”   高彦踩足道:“当然不止一面那么简单,唉!他娘的!千万不要惊动谢安,他是高门头子中的头子,绝不容我们两大荒人去冒渎他的干女儿。”   燕飞道:“宋悲风是听谢安之命行事的人,他肯为我们荒谬的要求,去打扰纪千千的安宁吗?”   高彦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办法,只要你能打动宋悲风,他必可作出安排。”   燕飞顺口问道:“纪千千肯见的另一个人是何方神圣?又有甚么来头?”   高彦叹道:“真羡慕那小子,只是与纪千千在街头偶然碰上,竟赢得纪千千的欢心,三次在雨坪台招呼他,不过,那小子确长得玉树临风,长相英俊,又武功不凡,二十来岁已是剑法高明,家底又厚。”   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高彦傲然道:“我是干那一行的,收买秦淮楼的人只是小事一件。”   燕飞沉声道:“你见过那个人吗?”   高彦道:“只是听人说的。这小子据称来自北方的望族,两个多月前才来建康活动。不要提那小子啦!提起我便有气。来吧,让我们到外面大鱼大肉吃他娘的一个痛快,顺道庆祝你重返人世。”   燕飞的心神,却转到可能已夺得纪千千芳心的那个小子身上,在很多方面也与任遥吻合,难道竟真的是任遥? 第五章 明争暗斗   南晋宫城位于建康东城北部,又称为台城,所谓天子居处禁者为台,因以为名。   台城背靠覆舟、鸡笼二山,前望牛首山,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中。环城有壕,阔五丈,深七尺。外垣正中大门为“大司马门”,凡上奏者,均于此门跪拜待报,故又称为“章门”。   大司马门遥对都城南大门宣阳门,以御道贯通,御道两侧开有御沟,沟岸植槐栽柳。由宣阳门南行,另有五里御道接通朱雀桥。七里长的御道,是为贯通都城的中轴大街,其他里巷横街,依此而扩展。   南晋都城不论宫城或浮骯,以至其卫星城堡如石头城,均利用天然的山势或水道,达至最坚强的防御能力,此亦反映着南晋与北方胡族的对峙,还有内部政治斗争的激烈和社会动荡的混乱情况。   司马曜所居的宫城,不仅是皇家的宫殿区,更是战争中可发挥庞大防守力的坚固堡垒。   台城的安危,关系着整个政权的兴亡。   对桓玄来说,倘若能攻入台城,等若控制了南晋的天下,挟荆扬二州之力,谢玄的北府兵再不足惧。   而在谢玄来说,他必须尽一切力量阻止建康落入桓玄手上。   在这样的形势下,谢玄逆江攻打荆襄困难,桓玄顺流攻打建康则容易,所以自有南晋以来,主动总是操控在荆州的军阀手上,下游的建康却陷于被动的劣势。   谢安的车马队,长驱直入大司马门,他的地位尊崇,并不用在大司马门候命,自有人飞报司马曜。   他眼看的虽是宫城内的重楼迭阁,心想的却是将来可见的两玄之争,心中百感交集。   车队朝正殿太极殿驰去,此殿为建康宫内最宏伟壮观的建筑物,十二开间,象征一年十二个月份,两旁有东、西二堂,本殿高八丈,长二十七丈,宽十丈,前有方庭六十亩,整组以太极殿为主的建筑庭园,是司马曜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地方。   司马曜已连续三天取消早朝,自纳得新宠张贵人后,借口淝水之战后须休养生息,荒怠朝政。更美其名因谢安和王坦之劳苦功高,大幅削减他们的政务,转移到司马道子的尚书官署手上,所以兴建弥勒寺如此重大的事,亦跨越谢安,使他无从阻止。   不过今趟谢安已狠下决心,决意不让司马曜含混过关,而司马曜必须在重臣分裂和团结两项上,作出选择。   若要游建康,最佳的方式莫如泛舟于遍布城内的水道。   建康城处于长江,秦淮河和玄武湖的水网地带,四面环水,城区依秦淮河发展,日益繁盛,工商业区和住宅区由长干里,大市向东面的秦淮河两岸和青溪方向扩展,市区鳞次栉比,非常热闹。   当时建康城的规模,已成中原之冠,高楼大宅,连宇高瓦,参差可见。   最有特色处是河通港叉,舟樯往来,曲折进港;御道驰马,人来车往,川流不息。   城内有四个商市,秦淮河两岸市集更达百个以上。另一个特色是市场多建在佛寺附近,皆因佛事昌隆,寺院周围人流穿梭,故成为做买卖和交易的好场所,其中最著名的是建初寺前的大市和归善寺前的北市。   在常设的市场外,还有很多不固定的草市,显示经商谋生者日益增多,令建康成为天下最富饶,最繁华的大都会。   在主御道和驰道之外,是蜘蛛网般探伸往城内里坊的次一级街道,至乎窄街小巷。房舍沿河伸展,深宅大院、粉墙黛瓦的民居、石板路、石拱桥、浮航、石河埠;江中则舟楫往还,水光帆影,一派江南水城的风光,加上大雪之后,处处披雪挂霜,美如梦境。   比之燕飞五年前初游此地,眼下又是另一番盛况。   对于江南水乡的特色,燕飞是情有独钟。对他来说,江南城镇那种依水而居的美景,犹如一幅疏密得当,虚实相生,充满诗情的画卷,在有限的空间中,展现无限的意境和情趣。   燕飞转出乌衣巷,踏足御道,左右陪伴的是高彦和梁定都,后面还跟着四名谢家的府卫,均为府卫里的好手,是燕飞推不掉而由梁定都坚持下的安排。   梁定都和高彦则像错贴的门神,互不相望,而不言则已,一说话便互不相让,斗嘴争拗,明嘲暗讽,令燕飞不胜其烦。   燕飞只好也不说话,抛开一切烦恼,挤身于熙熙攘攘的繁华大道,投入建康城的生活情趣中。   御道两旁各类店铺林立,沿街店面招幌,不乏菜馆、酒楼、茶馆、酒铺、还有贩子摆地摊卖各式杂货。单是在御道与乌衣巷附近便有两间佛寺一所道观,不论寺前观外,均人如潮涌,善信以女性居多,似乎淝水之胜带来的欢乐气氛,仍未消退。   最令燕飞感到兴趣盎然的是城外四方的农民、渔民从各条水道以船运来新鲜的蔬菜、水果、鲜活鱼虾,就在桥底水堤处摆摊出售,又或沿河叫卖。   燕飞一众人等沿秦淮河北岸蜿蜒曲折的长街漫步,离开笔直的御道,又是另一番引人入胜的感受。   不论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又或南晋之都建康城,人总是要生活的,现实的情况本是大同小异,但前者却远及不上后者的悠闲。   高彦凑到燕飞耳旁道:“前面的高朋楼,最出名的是烤羊肉,自称‘上风炊之,五里闻香’,不容错过。”   梁定都正竖起耳朵运功窃听,闻言哂道:“燕公子百日未进粒米滴水,今餐宜淡不宜浓,再多走百步便是有名的素菜馆净心斋,肯定较适合燕公子。”   高彦生气道:“你怎会懂我们荒人无肉不欢的饮食习惯,百日没吃东西,醒来后还要去吃令人淡出鸟来的素菜,算那一门子的道理!哼!现在是谁请客?”   梁定都待要反唇相讥,前面忽然一阵骚动,人人争相走避。   梁定都身负保护燕飞安全的重责,吓了一跳,扯着燕飞避往一旁,后面的府卫立即扑上来筑成人墙,保卫燕飞。   燕飞看过去,只见一人冲出驰道,险险的在一辆马车前急急如丧家之犬般,奔往对街,令得马儿人立而起,驾车御者则破口大骂。不过当御者看到追在那人身后的五,六名青衣武装壮汉,立即噤若寒蝉,不敢骂下去。   被追者和追人的迅即没入一道横巷去,街上情况转瞬复常,像没有任何事发生过。   梁定都颓然道:“又是宝姑爷的人。”   高彦讶道:“宝姑爷?”   梁定都白他一眼,没好气的不答他。   燕飞怕高彦难下台,代问道:“谁是宝姑爷?”   对燕飞,梁定都不敢怠慢,恭敬地答道:“宝姑爷是安公爷的女婿,中书监大人的儿子王国宝,他现在是建康城最有财势的人,专放高利贷,又深谙囤积居奇之道,不住兼并别人田、宅、邸、店,敛聚惊人的财富,安爷很不欢喜他。”   燕飞听得心中一阵烦厌,深感谢安真实的处境,远不如他表面的逍遥自在。   高彦当然对放债食高息的吸血鬼没有兴趣,道:“现在究竟到哪里去?”   燕飞向梁定都打个眼色,道:“谁请客谁话事,当然是吃烤羊肉去哩!”   高彦高兴起来,一副胜利的神态,领路去也。   ※※※   司马曜或者是个具有双重性格的人,他可以在某些事情上非常执着,有些时候却总拿不定主意,很容易受人唆使;他能干出非常率性狂热的事情,甚至残酷无情地进行杀戮,但又有谨慎、善良的一面。   在南晋当时的政治形势下,一直以来,他都战战兢兢的克承祖业,不敢荒怠政务,虽然在私下里他不断放纵至乎麻醉自己,但源自恐惧而来的警觉,使他在整体上仍算能尽上身为君主的责任。   可是淝水之战的胜利,他在似乎去掉威胁的狂喜下,一向的自制力终告崩溃,露出他性格上好逸恶劳的一面。   他今年三十九岁,中等身材,脸色带点不健康的苍白,文质彬彬,说话总是慢条斯理,举止文雅,外貌谈吐颇有名士的风采,实质上他是个内向的人,总爱依赖别人去干繁琐的事,又有点怕面对群臣,面兑现实。   以前北方威胁严峻,他倚赖的是谢安;现在享乐当前,他依赖的却是司马道子。   眼前的头等大事,绝非统一天下,而是如何巩固他司马氏的皇权,让欢娱的皇室生活,无限地延续下去。   接到谢安入宫的消息,他正与司马道子两兄弟在共进早餐,且因刚离开龙床,故仍是睡眼惺忪,脑内仍满呈昨夜张贵人狐媚迷人的动人神态,宿醉未除。   他有点神志不清的别头向右下首的司马道子皱眉道:“谢安来干甚么?有甚么事不可待至下次朝会说吗?”   他们刻下置身处是太极殿东的青龙殿,由一众宫娥太监殷勤侍候。司马道子倒非为作乐而来,美其名是要来向他报告政务,事实上却是让他在奏章和皇谕上签押盖玺。说到底他终是第一流的剑手,深明酒色伤身之祸,即使陪司马曜饮宴,仍是适可而止。   闻言双目闪过杀机,故作漫不经意地道:“军政方面我们必须抓紧,若他谈的是北伐之事,皇兄须寸步不让,大战之后,我大晋自需一段长时期休养生息,不宜妄动干戈。其他的且看中书令大人有甚么话要说。”   他最明白司马曜的心事,只要提起“北伐”两字,必可令他似刺猬般竖起保护全身的利箭,又巧妙地为司马曜找到反对北伐冠冕堂皇的借口,教司马曜可从容应付谢安。   司马曜果然脸容一紧,闷哼道:“大司马正用兵巴蜀,我们当然宜动不宜静。”   “中书令大人到!”   司马曜立即闭口,与司马道子交换个眼色,目光投往大门。   把守大门的御卫肃然致敬,谢安高颀潇洒的身形出现两人眼下,步履轻松的直趋而来,唇角挂着一丝笑容,就像来赴清谈的友会,没有半点紧张的神态施礼参拜后,司马曜赐坐。   若论天下间尚有他畏敬的人,谢安肯定是其中之一。   谢安悠然坐往左席,目光投往司马道子,从容笑道:“琅琊王福安,谢安今次见驾,是有关系到我大晋存亡兴废的大事,须向皇上私下面陈,请琅琊王勿要见怪。”   司马道子勃然大怒,谢安这番话明着说要他避席,非常不给他面子,更是不留余地。遂冷哼一声,往司马曜瞧去,看他如何回应。   司马曜呆了一呆,往谢安看去,后者仍是一付从容洒逸的姿态,但他却清楚感到,谢安在向他下最后通牒,假若他坚持让司马道子留下,等若和谢安公然决裂。   谢安直至此刻,仍是总揽南晋军政大权,其声望在江左更不作第二人想。最重要是北府兵权仍牢牢操控在他手上,登时吓得酒意尽消。道:“安公要谈的是──”   只听他以皇帝之尊,亦要以“安公”来称呼谢安,可见谢安在朝廷的地位。   谢安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老臣要禀告的是有关建弥勒寺的事。”   司马道子再冷哼一声,待要说话,给司马曜打个手势阻止,沉声道:“原来如此,便让朕亲自向安公解说,以释安公疑窦。”接着向司马道子颔首示意。   司马道子没有办法,只好施礼告退,却不望谢安半眼,以示心中愤怒。   到司马道子退出殿外,司马曜屏退所有侍候的太监宫娥,殿内只剩下君臣两人和远远把守大门的御卫,谢安长叹一声。   司马曜皱眉道:“安公何用叹气。弥勒教乃北方新兴的佛门支派,教义新奇精辟,我朝对各类教派一向采取兼容并蓄的开放态度,且今次兴建弥勒寺,经费全由善信捐献,不会影响朝政开支,安公可以放心。”   谢安回复平静,淡淡道:“经费是否来自国宝那畜生?”   司马曜大感愕然,自从他认识谢安以来,从未听过他任何骂人的话。此刻竟唤自己的女婿作畜生,可见谢安心中满蕴怒火。而一向不易动怒的谢安,竟在自己这皇帝前大发脾气,更使他清楚事情的险恶严峻。出奇地他心中没有任何怒意,只有惊惧和不安。   司马曜振起精神,摇头道:“此事由琅琊王处理,朕并不清楚其中细节。”   谢安淡淡看着这位南晋天子,直至看得他心中发毛,缓缓道:“天下纷乱,人心思道,自古已然。当兑现实感到绝望,便改而追寻精神上的解放,以摆脱置身的处境,更是人情之常。汉末世乱,道教异端起于民间,与乱民结合,遂生太平道和五斗米道之乱,遗祸至今未息,影响深远。多建一间佛寺,少建一间佛寺,本来并非甚么了不起的一回事,不过若与竺法庆有关,此事万万不行,请皇上收回成命。”   司马曜不悦道:“大活弥勒佛法高深,怎可与孙恩之流一概而论?”   谢安柔声道:“皇上有就建弥勒寺之举,向佛门德高望重者如支遁等征询意见吗?”   司马曜想不到谢安竟敢如此对他不留余地,愤然道:“谁是谁非,朕懂得分辩,若事事要向人询问,还如何治理国家?”   这番话说得非常严重,如谢安稍有微言,将变成谢安怀疑司马曜当皇帝的能力。   谢安微微一笑道:“皇上英明,当然不容任何人置疑,我们托皇上鸿福,于淝水幸获全胜。不过此战胜来不易,且无力乘胜收复北方,更应谨慎朝事,不可让得来的胜利果实化为乌有。竺法庆此人不但是沙门叛徒,且野心极大,对付佛门同道的手段更非常残暴。若给他在建康立足,首先佛门中必会出现激烈斗争,乱从内起,最是难防,桓温已逝,桓玄意向不明,南方则有孙恩虎视眈眈,势成心腹之患。以臣之见,一动不如一静,请皇上三思。”他虽是反对司马曜的看法,却说得非常婉转,绕一个大圈子来向司马曜痛陈厉害,说的均是铁铮铮的事实,也是必然会出现的情况。   事实上,司马曜对竺法庆的认识,有些是通过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口述,舍此他亦早有耳闻,故对因“不守清规”的作风,早有不满,此时禁不住犹豫起来,道:“此事待朕想想。”   谢安怎肯容他再与司马道子商议,摇头道:“此事已广传开去,弄至人心惶惶,否则老臣也不会得悉此事。皇上若认为老臣仍可当这个中书令,请皇上当机立断,授权老臣立即公告天下,停建弥勒寺,把竺不归逐返北方,如此将可平息风波,否则晋国危矣!”   司马曜一震往谢安望去,后者亦一丝不让的回望他。 第六章 士庶之别   高朋楼高两层,下层为大堂,摆设三十多张桌子,仍一点不觉挤逼,却是座无虚席,客似云来,不少人已在门外排队轮候。可见高彦确没有为高朋楼的烤羊肉吹牛皮。   高彦见到如此情况,泄气道:“我的肚子可以等,我们燕大公子的肚子却一刻也等不下去。算哩!吃斋菜便吃斋菜吧!”   梁定都把胸挺起,一副豪情壮气地道:“我们到楼上去!”   燕飞讶道:“楼下这般情况,难道楼上竟有空桌子?”   高彦道:“楼上确没有空桌子,只有席坐的厢房,专供高门大族的宾客使用,我每次来,只许在楼下用膳,我才没兴趣到楼上去,楼下坐得不知多么舒服。”   燕飞恍然,原来楼上是寒伧人止步的禁区,所以不论高彦如何一掷千金,也没有资格到上层去,阶级分明。最有趣是楼下采胡风坐式,楼上则是汉人传统的席坐,充满汉胡混合的风情。同时使人看到,汉胡生活习惯的分别。当建康世族仍在坚持传统的当儿,下面的寒伧人已放开怀抱,去迎接北下的胡风胡习。   梁定都道:“腿子要紧还是吃羊肉要紧,高公子请赶快决定。不过,像高朋轩般设有桌座的食馆并不多,最接近的一间也要多走一刻钟的路。”   另一叫张贤的府卫,帮腔怪笑道:“高公子只要吃下一条羊腿子以形补形,必可腿酸尽去,两条腿子变得像羊腿子般气血畅通兼有力。”   张贤摆明是助梁定都戏弄高彦,其它三名府卫和梁定都齐声哄笑起来。   高彦落在下风,脸也胀红起来。   燕飞心中奇怪,以前高彦在边荒集,整天嬉皮笑脸,脸皮厚至刀枪不入,怎会随便脸红?   旋则恍然,晓得问题所在,是因高门寒门之别。在建康都城,寒人处处遭受歧视,诸多限制。   而高彦这荒人,更是寒人中的寒人。虽是囊内有金子,在某些情况下,仍难免受到排挤。而他亦因荒人的身份而自卑自苦,分外受不起别人的嘴脸。   梁定都等虽因谢玄跟自己的特别关系,对他燕飞非常敬重客气,可是心底里却是看不起高彦这个荒人。   连忙为高彦解围道:“梁兄既有办法到楼上去,便让我们一起去吃羊腿子!”   高彦立即乘机反击,笑道:“小梁你至少是半个名士的身份,当然比我们有办法。”   梁定都给高彦刺中要害,登时色变,却给燕飞一把搭着肩头,踏进高朋楼的大门,心中虽恨得牙痒痒的,却知自己做战在先,又不得不给燕飞面子,虽明知高彦讥讽自己是高门的奴才,亦只好把这口气便吞下肚子里去。   高彦一副胜利姿态追在两人身后,张贤等闹哄哄随着,均有点历险之感。以前他们虽有随主人踏足寒门的禁地,可是凭自己的力量闯关,尚属破题儿第一遭。   两名把守登楼木阶的大汉认得梁定都,却摸不清燕飞的底细,见他的衣着,像个寒门文士,而高彦反是一派世族名士的打扮,注意力移到他身上去,客气问道:“这位公子是──”   梁定都赶前一步,凑到其中一名大汉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大汉立即肃然起敬,朗声道:“欢迎公子大驾光临,请登楼!”   梁定都一脸得意之色的别头,向众人示威和邀功,待要作出眨眼或扮鬼脸的佻皮神情,忽然脸色大变,呆若木鸡。   燕飞和高彦等亦听到后方有男女笑语声,别头瞧去,与来自身后正欲往上登台的七、八个男女打个照面,张贤等也学梁定都般,立时吓得容色转白,噤若寒蝉。   高彦则双目放光,狠瞪着眼前两位美若天仙的少女。   燕飞一看下明白过来,也心叫不妙,却完全想不出为梁定都解困的良方。   来的竟是谢玄之女谢钟秀,与她手牵着手的少女更是百媚千娇,天生丽质,令人倾倒,比之她未遑多让。簇拥着他们的是六个世家大族的子弟,人人华衣丽服,其中四个正是燕飞曾在谢府遇上,争着向谢钟秀献媚的男子。   谢钟秀显是一时仍未弄清楚眼前是甚么一回事,她首先看到的是正饱餐她秀色的高彦,俏脸泛起不悦的神色,接着目光移到燕飞处,眉头轻蹙该是认出他来,神情动人至极点。   “不要阻路!”   两女身旁有个较其它人高大英武的年青男子,不耐烦的向燕飞等叱喝,不过比起燕飞,他仍要矮上两、三寸,仅与高彦和梁定都相若。   谢钟秀的目光终寻到梁定都,愕然道:“小都!你在这里干甚么?”   张贤非常乖巧,见头子梁定都哑口无言,忙施礼道:“禀告孙小姐,我们奉宋爷之命,侍奉燕飞公子和高彦公子。”   谢钟秀聪慧过人,已明白梁定都在玩甚么手段,秀眉再蹙一下,梁定都和张贤等忙拉着燕飞、高彦避往一旁,让出登楼通道。   那出言叱喝的年青男子,更气焰迫人的冷哼一声,一副“尔等奴才,竟敢拦着本公子去路”般逼人的气焰神态,领先登楼,把守木阶的两名大汉忙打恭作揖,惟恐开罪他的样子。   与谢钟秀手牵手的美女一直没有作声,神态温文淡雅,也没有刻意打量燕飞等人,一派名门望族的风范,亦使人感到她是高不可攀。   谢钟秀狠狠盯高彦一眼,怪他仍目不转睛地在打量她,方与那美女携手登楼,众少男连忙簇拥着她们去了,留下梁定都等你眼望我眼,不知会否有后遗症。   直至两女背影消失在梯阶尽处,高彦魂魄归位,吁出一口气道:“甚么翠红翠柳、大娇小娇,全要靠边站。”   梁定都闻言怒道:“你在说甚么?”   高彦见梁定都张贤等,人人向他怒目而视,知道口不择言闯了祸,投降道:“没甚么!当没听到算哩!”   把守台阶的大汉狐疑地道:“各位不是要上去吗?”   梁定都忙摇头道:“下趟吧!”扯着燕飞逃命似的离开高朋楼。   燕飞和高彦交换个眼色,均感好笑。   高彦暗推燕飞一下,燕飞会意,知高彦想他出头,代问那另一少女的名字出身,微笑道:“那胡乱喝骂的小哥子是何方神圣?”   众人此时来到街上,继续沿河而走,天上云层厚重,北风呼呼,仍没有丝毫影响到街上热闹的情况。   高彦暗赞燕飞问得有技巧,若直接问有关人家闺女的事,将变成登徒浪子,更感到燕飞当他是朋友。否则以燕飞的性格,哪有空管你的娘。   另一府卫冯华抢着道:“那小子是司马尚的儿子司马错,恃着自己的老爹是皇上近亲,自号‘纵横剑客’,在以司马元显为首的建康七公子中排行第三,真不明白,孙小姐因何肯与这种恶名昭彰的人混到一块儿去?”   张贤苦笑道:“哪到我们这些下人来管孙小姐的事,回府后千万不要说出来,若孙小姐知道是由我们传开去,我们便吃不完兜着走。”   梁定都仍是忧心忡忡,没有答话。   高彦见燕飞似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忍不住亲身出马道:“其它的又是甚么人?”   梁定都立即光火道:“都是你不好,贼眼兮兮的盯着孙小姐和真小姐,没有半点礼数,惹得孙小姐心中不悦,回去我定有一顿的好受。你拍拍屁股便可以脱身走人,只苦了我。”   燕飞见他当着自己直斥高彦,显是梁定都因害怕受责,连他燕飞也不给面子,大感没趣。   更想到,在梁定都这些高门大族的下人眼中,说到底,他和高彦只是两个卑微的荒人!根本得不到他们的看重,平时只因上头有命令,所以客客气气,有起事来,立即露出尾巴。   打手势阻止气得脸色发青的高彦说话,微笑道:“若有甚么差池,可一概推在燕某人身上!梁兄不用担心。我们荒人一向是边荒野民,从来不懂规矩,也不理规矩。梁兄请和各兄弟先行回府,我和高彦自会去找地方填肚子。”   高彦竖起拇指道:“说得痛快,一股脑儿把我在建康郁积的闷气全说出来。”   梁定都大吃一惊,知道自己语气重了,连燕飞也惹翻,记起宋悲风要他好好招呼和保护燕飞的叮嘱,哪还敢与高彦这没关重要的小子计较,慌忙赔笑道:“我是一时卤莽、燕公子勿要见怪!”   张贤帮腔道:“燕公子大人有大量,请原谅梁大哥一时失言。”   燕飞岂会与梁定都一般见识!环目一扫,见来到一间饺子馆的大门外,微笑道:“就这间馆子如何?我再没有力气走路哩!”   高彦道:“你们坐另一张桌子,我们两兄弟还有些密话说。”   梁定都知他是有风驶尽帆,心中大骂。表面却不得不答应,垂头丧气的随高彦和燕飞入饺子馆去。   ※※※   桓玄傲立船上,重重吁出一口气,心中充满豪情壮志。今日的风光实得来不易。   苻坚败返北方,十二月已抵长安,可是北方再非过去的北方,手下胡族诸将,纷起叛秦,苻坚已是时日无多。   他和谢玄,则像竞赛似的,乘机收复北方大地,当谢玄攻克彭城,再攻梁州,直趋黄河,用兵河南大秦诸军事重镇,他则派赵统收复奕阳和附近诸城,兵锋直逼洛阳。   现在他正为攻打洛阳作好准备,先率领万五千精兵,乘水师船逆江西进,攻打巴蜀,以去荆州西面的威胁,同时扩展势力。巴蜀一向是粮米之乡,资源丰富,有此作后盾,他桓玄进可攻退可守,那时还用惧怕谢玄吗?   江风迎脸吹来,桓玄衣衫飘扬,握刀柄而立,确有不可一世的气概。   侯亮生此时来到他身后,报告道:“北方刚有消息到,苻坚继处死姚苌之子后,又把慕容晖处死。”   桓玄动容道:“此适足显示苻坚已是日暮途穷,所以再不顾后果。”   慕容晖是亡燕最后一任君主,反秦的慕容泓、慕容仲、慕容永等人的亲兄,未能及时逃出长安,被苻坚迁怒下斩杀。   侯亮生唇角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道:“苻坚是犬入穷巷,发疯了!”   侯亮生三十七岁,是荆州本土的名士,文质彬彬,儒雅不凡,极具谋略智计,被桓玄倚之为心腹谋士。   桓玄默思片晌,沉声道:“扫平巴蜀,对我桓玄只像举手般容易,可是接着的一步该怎么走?”   侯亮生胸有成竹的答道:“此事亮生近数月内反复思量,终想出一个可一石二鸟的万全之计。”   桓玄大喜道:“快说出来参详。”   侯亮生轻描淡写地道:“就是对大司马一职推辞不受!”   桓玄大感错愕失声道:“什么?”   侯亮生重复一次。   桓玄目光灼灼的打量侯亮生,一头雾水地道:“弟继兄业,天公地道,且一向以来,大司马一职,均是我桓家世代居之,谁敢说半句闲话,我真看不出推掉此位对我有何好处?”   侯亮生从容道:“好处是数之不尽,首先可蛊惑司马氏的心,让司马曜那胡涂虫,以为南郡公你对大司马之位并没有野心,防你之心再没有以前般激烈。”   桓玄犹豫道:“此位我得来不易。苦司马道子乘机怂恿司马曜削我的兵权,岂非白招烦恼。”   侯亮生淡淡道:“名是虚,权是实。而权力上又没有比兵权更重要。现今,荆州军权正牢牢掌握在南郡公手上,谁敢来削南郡公兵权?当不当大司马是无关痛痒,最妙是南郡公不当大司马,仍没有人敢坐上这个位子。唯一有资格的是谢玄,你道司马曜兄弟肯让谢玄坐上这位子吗?我包保谢安提也不敢提出来。”   桓玄给说得意动,点头道:“司马曜既减低对我的顾忌,自然会把顾虑转移到谢安和谢玄身上去,这该是一石二鸟的第二鸟。哈!第二鸟!”   侯亮生好整以暇的分析道:“司马皇朝有一个永远驱之不去的心魔,也永远活在这心魔的阴影里,就是,他们的得国来自威逼魏朝曹氏禅让皇座。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权臣不单可指鹿为马,更力能窃国。若他们再不用防备南郡公,防备心将转移到谢安叔侄身上,他们一个备受朝野爱戴,一个军功盖世,司马曜兄弟岂会任他们坐大,如此,南郡公即可兵不血刃的除去最大的障碍。”   桓玄扼腕叹道:“这番话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   候亮生不慌不忙的答道:“因为时机未至,南郡公先坐上这个位置,再推辞不受,如此方可显出南郡公的高风亮节,可为南郡公争取人望。推辞的借口,应是尚未立下足够军功,如此,等若逼朝廷须虚位以待。而南郡公是由谢安亲自向司马曜推荐,而得坐此位的,现在南郡公忽然推辞不受,将会令谢安难以交待,也会使司马曜怀疑谢安在弄鬼,以此保持谢家在朝廷的重要性,教司马曜不敢削谢玄的兵权,好抗衡南郡公。”   桓玄叫绝道:“这已不是一石二鸟,而是无数鸟。即使我推掉大司马之位,为对付谢安叔侄,司马曜必须安抚我,不但不敢动我的兵权,还要封我另一个不会太低的爵位。”   侯亮生微笑道:“大司马一向兼荆州刺史,领两湖诸州军事,南郡公只是推掉大司马一职,其它权位当然保留下来。南郡公只须在辞受信中,自称愿为荆州刺史,司马曜便拿你没法。现在北府兵气势如虹,我们绝不宜撄其锋锐。争霸天下岂在乎朝夕,只要有三、五年时间,到南郡公打稳根基,天下还不是南郡公囊中之物吗?”   桓玄仰天一阵长笑,连道几声“好!”,接着道:“谢安叔侄若去,亮生应记首功。一切这么办吧!亮生你给我写好这封事关重大的辞官参牒。”   侯亮生道:“亮生立即去办。还有一件事,就是边荒集这个地方,实为淝水之战胜败关键,若其控制权能落入我们手上,不论将来北伐又或对付建康,均非常重要。”   桓玄皱眉道:“边荒集现时落在谢玄北府兵的势力范围内,岂容我染指?”   侯亮生道:“边荒集是个无法无天的地方,以前是那样,现在仍是如此。除非天下统一,否则仍会那样继续下去。倘若南郡公派出智勇兼备、武功高强兼又心狠手辣的人,以江湖帮会的形式入主边荒集,边荒集将变成我们最前线的要塞。”   桓玄双目闪过寒芒,沉声道:“若有一人可以办到此事,那一定是屠奉三。在荆州芸芸高手中,我实在想不到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听到屠奉三之名,侯亮生闪过一丝畏惧的神色。 第七章 飞来横祸   “当”!   高彦和燕飞举杯互敬,把酒喝得一滴不剩,有点酒意下肚,整个世界顿然改观。他们七个人分两组在馆内一角席地坐下点好菜式,高燕两人谈笑甚欢,梁定都等却是默默喝闷酒。   燕飞见高彦放下酒杯后,呆看着他笑道:“看甚么?唉!若我冒险返回边荒集去,定是为了庞义的雪涧香。”   高彦道:“我是怕你空着饿了百天的肚子喝酒,会抵不住吐出来。”   燕飞感受着因酒而来,那种懒洋洋的暖意,哂道:“我喝酒的功力仍在,怎会那么丢人现眼。”   高彦见他一脸陶然神色,放下心来笑道:“你可知,若早十天醒来,现在便可能没有酒去喂你肚内酒虫,以前只青楼有酒奉客,十天前朝廷才开放酒禁,同时增加税米,每口五石。”   燕飞讶道:“打胜仗开放个禁不稀奇,因何反要加税呢?这些事不是谢安管的吗?”   高彦压低声音道:“据我听来的消息,现在朝廷揽权的人是司马道子,一切施为全为增加国库税捐,以供司马曜挥霍享乐。他狗日的!幸好我们是荒人,辛辛苦苦赚回来的不用给他们剥削,变成冤大头。”   燕飞劝道:“回边荒集吧!你是不属于这个地方的,在边荒集,你哪有闲情和别人呕闲气。”   高彦立时双目放光,点头道:“对!在边荒集是惯于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老子要看哪个娘儿便哪个娘儿,娘儿们只会怕你没兴趣去看她。不过此事还须你老哥帮忙,没见过纪千千,我是不肯心息的。”   燕飞苦笑道:“你不怕失望吗?纪千千若像谢钟秀般对待你,又或如那真小姐般没兴趣看你半眼,你便是自讨没趣。”   高彦笑道:“若她是那样的一个女人,我只好死心立即回边荒集去。你奶奶的,勿要找借口,而没有尽力玉成我对秦淮河最后一个心愿。”   燕飞拿他没办法,苦笑无语。   高彦忽然脸色黯淡下去,有点怕开腔地低声道:“你有什么打算?”   此时伙计奉上两碗清汤和堆得像小山一样的大碟热气腾升的饺子,放在方几上,燕飞立即动箸,吃个不亦乐乎。   高彦皱眉道:“你还未答我的话?”   燕飞没好气地道:“你何时改行不再作荒人?荒人哪有向另一个荒人问长问短的?荒人不但没有过去,更没有未来!这是边荒集的奉行规条。甚么朋友、兄弟、生死之交只是拿来说说的门面话,从来没有实质的涵义。立即给我滚回边荒集去,继续你发财风流的生活。”   高彦一对眼睛红起来,却说不出话来。   燕飞见到他的模样,知他是因自己变成废人而难过,禁不住英雄气短,颓然道:“原来边荒集通吃八方的高彦小子,是这么容易哭的!算啦!待我为你好好想个办法。不过,见到纪千千后,你须立即离开建康,我再不想你在这里遭人白眼。”   高彦很想说:“你和我一道走”,不过想起燕飞仇家遍地,只是汉帮的祝老大已可令他吃尽苦头,回去边荒集,岂非要他去送命,简简单单的一句话,终无法说出来。当想到燕飞或要从此寄人篱下,变成高门望族一个闲人食客,那种感觉令他难过至极点。   燕飞强作欢颜,道:“生死有命,富贵由天,将来的事要担心也担心不来,今天有酒便对酒当歌。来!我为你添一盅,祝边荒集早日恢复往昔的繁荣。咦!”   高彦见他脸色大变的朝入门处瞧去,他身为荒人,在边荒集每天都在刀锋口讨生活,下意识地往怀内摸去,方发觉因要进青楼,而今早又是直接从青楼到谢府,所以将一向藏身自卫的匕首也没有携带,骇然别头望去。   梁定都等五人早弹起身来,人人拔出佩剑。大门一下子涌进十多人来,个个黑布袋罩头,只露出闪着凶光的双目,一式手持长达六尺黑黝黝的重木棍,不怕刀砍剑劈,且是专门克制刀剑的长武器。   馆内近四十名男女宾客和伙计登时鸡飞狗走,乱成一团。   梁定都往后门方向瞧去,另十多个同样装扮,手持武器的大汉,蜂拥而入,进退之路全被封死。   燕飞方面没有一个人明白发生何事?在光天化日、建康繁荣的街道上,忽然冒出三十多名蒙头蒙脸的持棍恶汉,更弄不清楚他们是针对梁定都又或是燕飞和高彦而来。   其中一汉戟指梁定都等喝道:“冤有头债有主,其它闲人给我滚!”宾客伙计们如获皇恩大赦!只恨爹娘生少两条腿,一窝蜂的从蒙脸汉让出的大门去路,奔到馆外去。   梁定都喝道:“尔等何人?可知我们是谢安的家将!”   领头大汉一言不发,长棍在天划出一个圆圈,接着脚踏奇步,棍头照梁定都的鼻子捣去。   前后门的一众蒙脸大汉齐声叱喝,如狼似虎朝他们扑过来,一时整间饺子馆尽是棍影飞舞,敌我悬殊至不成比例。   燕飞武功虽失,眼力仍在,看那该是头子的大汉出手,立知糟糕,此人不但内功深厚,取位刁钻,最厉害是临敌从容,一派高手风范,其气势完全把梁定都锁紧笼罩,迫得他无法抽身助伙伴御敌。   “当”!   梁定都不愧宋悲风手下家将中,最出类拔萃的高手,剑出如风,准确命中对方棍头,且用劲巧妙,把对方直捣而来的长棍,劈得横荡开去,正要抢入对方空档,一招毙敌,对方长棍往后回拖,又再扫来,心中大懔,无奈下横移档格。   张贤等已陷入重围,众敌虽在混战中,仍是进退有序,清楚显示出丰富的群战经验,先乱棍把四人冲散,然后几个招呼一个的全力围攻。   余下的七、八名大汉把守各方!不时抢入战圈帮手,杀得梁定都等汗流浃背,险象环生,只挨捱揍的分儿。   燕飞和高彦这边亦告急,起先全赖梁定都等以他们为中心拦阻敌人,到人人自顾不暇,五名大汉便往他们扑去。   高彦高叫道:“冤有头债有主,他不懂武功,不关他的事!”   那些人怎会理会他,五枝重棍分从不同位置、不同角度,向退到墙角的两人动粗。   “砰”!   高彦飞起一脚,撑中其中一名大汉的小腹,那人连人带棍往后抛跌,他同时劲贯左右双臂,硬以手臂挡开另两枝棍子。   燕飞心中燃起从未燃过的怒火,更知,他和高彦均要饮恨于此。高彦一向擅长的是轻身功夫,若没有燕飞的牵累,即使在这样的劣势下,他仍大有脱身突围的机会,可是现在他为要阻止敌人伤害燕飞,不惜以血肉之躯档护燕飞,只能在固定窄小的空间作战,更兼没有武器,发挥不出平常三、四成的功夫,哪能幸免?果然高彦勉强避开左方一棍,却给另一棍扫在右臂处,痛得他全身抖震,狂吼一声,不顾一切地硬抢进前方大汉的棍影里,一头撞中对方胸口,大汉惨嘶一声,抛跌开去,另数人又乱棍打至,哪还像高手过招?只像市井流氓打架般扭斗。   张贤等人的痛哼不断传来,燕飞环目扫去,本是把守四方的大汉全加入战圈,张贤等不愧谢府家将,人人奋力作战,负伤顽抗。最了得的是梁定都,一个人接住对方七、八个人的攻势,包括领头的大汉在内,且不断有人被他刺伤。他采的是游斗战术,在食馆有限的空间内,滚地腾空,无所不用其极,大大减轻张贤等的压力,还力图往他和高彦这边杀过来施援,令燕飞生出希望。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生死,只是着紧高彦的安危。   “呀!”   高彦踉跄后退,先撞入燕飞怀里,接着颓然软倒,也不知给人打中哪里。   燕飞一把从后将他抱紧,心中涌起说不尽的无奈酸苦,见漫空棍影打来,毫不犹豫的抱着高彦掉转身体,让背脊迎上敌棍。   剎那间,不知给劈中多少棍、没有内功护体的肉身,脆弱得自己难以相信,燕飞发觉自己已倒跌墙角,压在高彦身上痛得痉挛起来。   棍如雨下,专挑他的后脑袋和脊骨下手,手法狠毒,分明要把他打得不死也要终生瘫痪。   在极度的痛楚中,他的神智反清明起来,隐隐中听到似是宋悲风的叱喝,更奇怪的是肉体的痛楚逐渐远离,似是事不关已,而全身则是暖洋洋的,棍子再不能令他痛苦,反像搔痒般使他说不出的受用,他生出想睡觉的强烈倾向,神智逐渐模糊。   若死是这么的一回事,确没有任何事值得害怕。   ※※※   拓跋珪单人孤骑的沿洋河东岸策马疾驰,大雪早在两日前停止,不过北风呼呼,刮起雪粉令人颇不好受。   洋河是桑干河上游的支流,由于天气稍微回暖,没有结冰。   洋河两岸是起伏的山野平原,一望无际的原始森林,东面地平尽处是连绵的山脉,眼所见的一切全被雪披霜结。   马儿喷着白气,驮着他为拓跋部的命运而奋斗。   拓跋窟咄果如他所料的挥军追来,由于他借大雪的掩护,比对方多走一夜路程,故可以沿途在避风处,让人马歇息回气,而肯定敌方不论人马均到了马疲人累的处境。   他离开河岸,朝左方一处山丘奔去,横过积雪的草原。   奔上斜坡,手下大将、谋士长孙嵩、长孙普洛、长孙道生、张兖、许谦等出现丘顶处。   山丘后有个小谷,不但可以避风,还有水源,他的二千战士正在那处候命。   长孙道生为他拉着马缰,拓跋珪跳下马背,拍拍爱马,向众人道:“来的幸好是慕容麟而非慕容宝。”   众人齐声欢呼庆幸。   慕容宝是慕容垂的长子,慕容麟是次子,慕容宝一向不满乃父看得起拓跋珪,与他关系不佳,慕容麟则和他关系不错。   此战关键,在于是否有慕容垂的援军,那不但是窟咄意料之外的奇兵,且是生力军,战斗力自然比急追急逃的两支拓跋族战士强。   拓跋珪凝望北方平野,知道窟咄的过万部队随时出现视线内,在夕照的余晖下,雪白的大地闪耀着诡异的色光,心中豪情奋起道:“我要亲自斩下窟咄的首级,带着去示众,以后谁若再反对我,将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张兖道:“此战不单须出其不意,事前更须令窟咄感觉不到任何威胁,否则,若他见我们败逃数百里,忽然回师反击,毕生疑心。”   拓跋珪一向对张兖、许谦两位出身汉族的汉人言听计从,苻坚得一王猛而令他统一北方,此事在他心中极为深刻,而张兖、许谦两人亦认为他是有为之主,故希望像乐毅扶助燕昭王,荀攸扶助曹操般,成就拓跋珪的大业。在如此心态下,主从间如鱼得水。   张、许二人代表的正是北方汉人的心态,在以百年计的民族混融下,胡汉之别已非常模糊,兼且汉人对晋室的腐败非常失望,又长期置于北方诸胡的统治下,依附霸主豪强以谋出路,成为时代的大趋势,没有人会有背叛汉统的不安感觉。   拓跋珪点头同意道:“说得对!我已和慕容麟击掌为誓,决定今晚夜袭窟咄,在天明前两个时辰,先由我们发动,牵制窟咄的主力,再由慕容麟从北方掩至,夹击窟咄,杀他一个措手不及。”   长孙嵩沉声道:“慕容麟带了多少人马来?”   拓跋珪道:“他虽只带得三千战士,却无不是精锐,以之正面与窟咄对撼稍嫌不足,作为突袭奇兵则绰绰有余。”   长孙普洛皱眉道:“雪地行军难以隐藏,且以窟咄的为人,必时刻提防我们掉头掩袭,一旦我们吃不住他的反击,不能配合慕容麟的攻势,说不定会输掉这场仗。”   拓跋珪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淡然自若道:“我们这几天长程奔跑的速度节奏,均是蓄意而为,总令窟咄感到差点点便可追上我们,故不敢松懈。只要在日落前,窟咄的先锋部队出现在我们视线里,此仗的胜利将属于我们,不会有任何其它的可能性。”   若窟咄的人现身眼前,那将是逃遁以来,敌人最接近他们的一次。   长孙道生在三兄弟中居幼,长得俊伟剽悍,不论智计武功都不在两位兄长之下。问道:“我们在哪里伏击敌人?”   拓跋珪微笑道:“就在这里!”   众人齐感愕然,这里的形势利守不利攻,且不晓得窟咄一方会在何处扎营!而以窟咄的老练,必会派人过来查察,如发现他们的存在,立刻背河扎营,他们前后夹击的战术将派不上用场。   张兖首先醒悟道:“少主是要让敌人进占此地。”   拓跋珪欣然道:“我们装作因他到来,仓皇逃跑,还遗下粮草杂物,好令对方生出轻敌之意。此时天已入黑,窟咄又赶了整天的路,当然会留在小谷内扎营休息,好养精蓄锐,明早再一鼓作气的赶上我们。岂知我们并没有离开,只是藏在附近山林静候攻击的好时刻。”   众人恍然。   小山谷可容三千许人,窟咄的其它人马只好在山丘和谷口南面扎营,当兵将整顿好营地,饮够水吃饱干粮,战士都会入帐休息,待刚睡熟时,他们的偷袭将全面展开,先突击谷口外的营地,当惊动窟咄全军,奋起抵抗,那小谷反会成为调动军队的瓶口地带,大大阻缓北边山丘的战士向南边施援,此时慕容麟的军队将从北掩至,以雷霆万钧之势摧毁谷北的窟咄部队。   由于小谷的分隔,令窟咄首尾不能相顾,兼之在黑夜中,敌暗我明,纵然兵力胜过夹击的联军,亦发挥不出应有的战力。将倦兵疲,更是他的致命伤。   众人登时士气大振。   长孙嵩戟指道:“窟咄来哩!”   拓跋珪大喜,极目远眺,北面远远疏林处,驰出十多名战士,望他们的方向奔来。   拓跋珪大笑道:“天助我也。”   又大喝道:“响号撤退!”   撤退的号角声在丘野上方盘旋震荡,整装待发的战士,有秩序的从北面谷口撤出,拓跋珪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此战究竟是他争霸大业的起点还是终结,今晚将可清楚分明。 第八章 切齿痛恨   意识逐渐回到燕飞的脑海,宛如从原本没有光线的绝对黑暗中,看到一点芒光,接着芒光扩大,包容着他的是耀眼的灿烂采芒。但事实上他仍是紧闭眼睛。   一时间他仍感觉不到身体的存在,他似是只剩下魂魄,说不出是灼热还是冰寒,虚虚飘飘,既不难受也感不到特别舒畅。   接着他终于感觉到自己的身体,一股无可抗拒的冰寒于弹指间在腹下气海处集结,然后以电光石火的惊人高速,蔓延往全身每一道大小经脉,冲击着每一个窍穴,那种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燕飞心叫吾命休矣之时,另一团灼热气团,取代了先前寒气,迅即像先前寒气般扩展,把寒气驱散得一滴不剩。   燕飞尚未有机会欢喜,热气已消失得无踪无影,不留半点痕迹。   他亦完全清醒过来,体内仍是空无真气。猛地睁开眼睛。   宋悲风坐在榻旁,一手拿着他的手腕,三指搭在他的腕脉处,正闭目苦思。   室内一盏孤灯,竟已是晚上。   宋悲风缓缓睁开双眼,不解的摇头道:“真古怪!”又向他微笑道:“你又醒过来哩!”   燕飞拥被坐起来,问道:“我昏了多久?”   宋悲风淡淡答道:“三天!”   燕飞苦笑道:“这么少?我还以为会命丧黄泉呢。”   宋悲风点头道:“你死不去确是奇迹,且没有折伤半根骨头,不到两个时辰,连瘀伤也消失不留,则更没有人肯相信。你的兄弟高彦现在仍躺在邻室,幸好有你给他挡着棍子,否则他肯定没命,现在多躺两天该可起来行走了。”   燕飞道:“他们呢?”   宋悲风平静地道:“定都伤得最轻,只是给打断臂骨,其他几处棍伤都没有大碍。张贤给打中额头,回来后捱了一晚,第二天便去了。其他三人,休养个十天半月,该可没事。”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燕飞却清楚感到他心内的悲痛,且感到他已下了报复的决心,一位超卓剑手的决死之心。   沉声道:“谁干的?”   宋悲风缓缓道:“我与安爷回来后,知道你们外出,放不下心,遂出来寻找你们,得路人指点,到那间饺子馆外已知道不妥,外面停着四辆马车,御者全以帷帽风罩掩着头脸,人人眼睛凶光闪闪,外面对街则聚满看热闹的闲人,个个神情惊惶,馆内更传出打斗声。”   燕飞想起张贤这位精乖的年轻小伙子,就这么遭奸人杀害,心中涌起撕心裂肺的悲痛!   只恨自己却全无为他复仇的能力。自己今后能否为此尽点力呢?忽然间,他记起荣智死前,托他把“丹劫”送往在建康那叫独叟的人。凭这独叟对“丹劫”的认识,能否令他恢复武功呢?   宋悲风说得很慢,似像是回到当时的情景经历中,不但在说给燕飞听,还似在说给自己听,帮助自己重温当时的每一个细节,寻找敌人的漏洞破绽。   燕飞江湖道上经验丰富,敌人可以用这样的势头,一下子封死逃路,再狠施辣手,不但需要精确的情报,且必是对谢府内的人事了如指掌,否则岂容四辆马车三十多个大汉,日夕在乌衣巷外等待机会?   梁定都等是地头虫,对方也必是地头虫,所以对方是何方人马,宋悲风心里该有个谱儿。   宋悲风续道:“我当时没有闲暇理会驾车的人,冲入馆子内,刚见到你被人乱棍痛打,张贤滚倒地上,定都等无不负伤,我立即出剑,连伤多人,对方匆忙撒走,当我追出门外,被另一没有参与馆内打斗的蒙脸人所阻,徒看着对方的人驾车离开。此人剑法之高,是我平生仅见,直到行凶者从容离去,那人从另一方向脱身。”   燕飞道:“那人竟是用剑的。”   宋悲风点头道:“我因急于救人,难以分身追截。事后查得四辆马车给沉入秦淮河里,马儿给牵走,人也逃得无影无踪。敌人整个行动计划周详,不留下丝毫可供追寻的线索,摆明是针对我宋悲风而来,是特地做给我看的。只是没估我会及时赶到,否则你们没有一人可以活命。而定都身手的高明,亦大大出乎他们料外。”   燕飞沉声道:“他们是谁?”   宋悲风打量他好半晌,木无表情地道:“你动气啦?”   燕飞苦笑道:“难道可以宽恕他们吗?”   宋悲风叹一口气,徐徐道:“这些确是卑鄙小人,有甚么事,该冲着我来,却找定都他们下毒手,还累及你和高彦。假设你有甚么三长两短,我如何向玄少爷交代?”   燕飞道:“不会是冲着我而来吗?”   宋悲风肯定地道:“绝对不是!”又不眨眼地凝望他道:“燕飞,你肯定内功尚在,否则给人这般狠毒猛打,我自问也受不了。你只三天便完全复原过来。适才正查探你体内脉气,忽然一股奇寒无比的真气冒出气海,延往全身,然后又生出另一股灼热的真气,堪堪与寒气抵消,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最后消失得无影无踪。照我看,只要能把寒气的根源消除,你的武功立即可以恢复过来。如此异象,确是从未听过,在你身上究竟发生过甚么事?”   燕飞不想和任何人谈及“丹劫”的事,更不愿重提被青媞加害的伤心往事。颓然道:“我本身的功法,出于自创,被任遥击伤后,便昏迷百天,自己也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   宋悲风怎想得到其中会有如此曲折离奇的巧合,没有生疑,点头不语,似在暗自思索别的事。   燕飞呆看着他,宋悲风是个值得他敬重的剑手,以他的剑法,到外面去必可闯出名堂,大有作为。可是他却甘于在谢府当家将的头子,便知他淡泊名利,志行高洁。   宋悲风忽然道:“你想知道对方是谁吗?”   燕飞肯定的点头。   宋悲风沉声道:“这个人在建康城没有多少人惹得起他,即使是安爷,也要对他无可奈何。”   燕飞除对害母仇人外,很少会对人生出恨意。不过对策动此事者却是切齿痛恨,他最清楚记得,高彦受创倒入他怀内的痛心感觉。冷然道:“是谁?”   宋悲风道:“你先答应我,此事须限于你我两人晓得,而在你武功恢复前,绝不可轻举妄动,否则必招杀身之祸。”   燕飞大讶道:“你竟然没有告诉安公?”   宋悲风叹道:“自淝水之战后,安公一直想归隐东山,重过当年与花鸟为伴的山林生活,若晓得是此人干的,肯定心灰意冷。建康已愈来愈不像话,若他离开,人民的苦难将会更大!”   燕飞忍不住道:“他是谁?”   宋悲风双目杀机大盛,一字一字地道:“是我们的姑爷王国宝。”   燕飞并不清楚王国宝与司马道子的勾结,更不晓谢安与女婿关系恶劣至如此地步,闻言失声道:“甚么?”   宋悲风狠狠道:“他用的虽然不是惯用的佩剑,可是他的剑法怎瞒得过我。不须问他为何要这样做,只须知道是他干的便成。”   燕飞心中思潮起伏,好一会后道:“你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宋悲风出乎他料外地,露出今晚第一丝笑意,冰寒凄冷的,淡淡道:“我可以怎么办呢?只好静心等候他来杀我宋悲风吧!”   ※※※   拓跋珪亲率二百战士穿过疏林,缓缓迫近窟咄谷口外的营地。窟咄怕被偷袭,营地暗无灯火,虽然必有人在营地边缘放哨,可是际此天寒地冻之时,警觉性亦将降至最低。何况对方人多势众,多少有轻敌之心,怎想到追人者竟会遭被追者反击。   早在选择逃生路线,他已想到这座小谷,自代国灭亡后,他与燕飞和族人一直过着流亡的生活,不肯向苻坚屈服,故对附近地理环境了如指掌,而他自少接受培养的知识,终在今夜派上用场,助他克敌取胜。   今次数百里的远遁,不但令他逃离贺染干的威胁,又把窟咄诱入陷阱,与慕容麟会师此地,更是致胜的关键。   马蹄踏在松软的白雪上,无声无息地缓缓向目标推进。   拓跋珪抬头望天,深黑的夜空嵌满星斗。   草原的野空最是迷人,少年时代,他和燕飞最高的享受,是一起躺在草野上,看着星空说心事话儿。燕飞是个很好的聆听者,亦只他有资格明白他的大志。他拓跋珪不单要恢复代国,还要征服草原和所有相连的土地,完成先祖们的宏愿。   旁边的张衮低声道:“是时候哩!”   拓跋珪一言不发取出长弓,取起一支扎上脂油布的长箭,手下纷纷效尤。他们开始散开,二百多个战士平排推进,敌人的营地渐渐进人射程之内。   拓跋珪喝道:“点火!”   多支火炬燃起,众人立即弯弓搭箭,对方营地的守卫终于警觉,先是发声示警,接着号角响起,不过一切已太迟了。   手持火把的几名战士策马在阵前奔过,以熟练迅速的手法把挽弓待发的箭矢点燃,着火的劲箭立即离弓射上高空,画出美丽的红焰亮光,住敌营投去。   火箭接连射出,敌营纷纷着火,烈火和白雪,对比强烈而诡异,敌营立即乱成一团,熟睡的战士惊醒过来,衣甲不整、兵器不齐地窜出焚烧的营帐。   杀声蹄声在左右前后响起,是分由长孙普洛和长孙嵩率领各九百人的偷袭部队,从左右两翼突袭对方布于谷外的营地。拓跋珪把长弓挂回马背,掣出双戟大喝道:“随我来!”   领头向敌营杀之。   ※※※   燕飞轻轻掩上房门,向在门外游廊等候的宋悲风低声道:“他仍在睡觉,睡得很香,只是脸色比平时苍白,该没有甚么大碍。”   宋悲风大讶道:“你并没有点灯,竟可以察辨他的容色?”   燕飞给他提醒也大奇道:“确是古怪,在黑夜视物上,我似乎比以前看得更清晰分明。”   宋悲风见他用眼睛扫视远近,一脸茫然道:“横竖快天亮哩!我们到亭子再聊两句。冷吗?”   燕飞摇头,随他踏入四合院中园的方亭去,在石凳子坐下。   宋悲风欣然道:“我敢肯定安爷的看法错不了,你失去武功只是暂时的现象。不用忧心,安爷正为你想办法。”   燕飞道:“安公是怎样的一个人。”   宋悲风沉吟片刻,低声道:“安爷是怎样的一个人,怎到我来评说。不过我晓得老弟有此一问,是心存善意。而我可以说的,是安爷一生人力求超脱于人世间的烦恼,可又不能不食人间烟火,置家族荣辱于不顾,心内的矛盾可想而知。”   稍顿续道:“有时我真希望他是王敦、桓温那种人,那肯定司马曜再无立足之地,更不会像现在般被人步步进迫,喘息的空间愈来愈小。”   见燕飞默然无语又道:“以前只得安爷独撑大局,幸好现在终有玄少爷继承他的事业,家族可保不衰,否则谢家的将来,谁也不敢想象。”   燕飞欲言又止。   宋悲风道:“你是否想问我如何看玄少爷,唉!他也不是王敦、桓温之流。可是勿要有人惹怒他,因为他是谢家自有族史以来最不好惹的人,他的剑在南方更是从来没有敌手。”   燕飞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他虽寄居谢家两个多月,清醒的时问却不到半天六个时辰,较有亲近接触的只是谢安、宋悲风和梁定都、小琦等府卫婢女,谢钟秀则碰过两次头,却不知是否因谢安高尚的品格和风采,又或因宋悲风的重情义,他感到已对谢家生出深刻的感情,所以不由关心起谢家来。当晓得对付他们的人是王国宝,更使他为谢家的安危担心,他虽不清楚南晋朝廷的复杂情况,仍晓得王家在建康与谢家地位相若,王谢两家若出现争执,后果不堪想象。   宋悲风道:“老弟现在勿要多想谢家的事。在建康城,没有人敢明目张胆来惹安爷。我宋悲风更非任人宰割、没有还手之力的人。在朝廷上,支持安爷的人仍占大多数。目下你最紧要是恢复功力修为。”   燕飞又想到那叫独叟的人,暗忖或该上门去探访他。   宋悲风沉声道:“燕老弟若为你的好朋友着想,待他养好伤后便请他离开建康,此处乃是非之地,不宜久留。”   燕飞被他提醒关于高彦的心愿,硬着头皮道:“宋老兄是否熟识纪千千?”   这句话不但问得劣拙,且立感后悔,坦白说,如非高彦因他而受伤,他绝不会在这事上尽任何力以作补偿。   宋悲风愕然道:“原来老弟你也是纪千千的仰慕者,真想不出来!”   燕飞老脸通红,差点要掘个地洞钻进去,语无伦次的应道:“不是!”   见宋悲风一脸茫然的瞧着他,苦笑道:“是高彦那小子,他说要见过纪千千一面才能心息返回边荒集去。”   换作平时,宋悲风肯定会呵呵大笑,现在却是心情沉重,恍然道:“这才合理,早听刘裕说过你在边荒集从不像高彦般经常拈花惹草。此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易在只要我对千千小姐提出请求,她必肯俯允,难就难在我必须得安爷点头同意,不可瞒着他去进行。”   燕飞尴尬道:“宋老哥不用为此烦恼,经过此劫后,怕高彦已失去仰慕纪千千的心。”   宋悲风忽然道:“你肯否为高彦作点牺牲?”   燕飞讶道:“作甚么牺牲?”   宋悲风微笑道:“只要说成是你燕飞想见纪千千,以燕飞为主,高彦为副,安爷必肯同意。”   燕飞大吃一惊道:“这样不太好吧?”   宋悲风道:“所以我说你要作点牺牲。”   燕飞犹豫道:“安公会否像你般生出怀疑呢?”   宋悲风笑道:“安爷是风流坦荡的人物,又不是在为他的干女儿选干女婿,见见面乃等闲的风流韵事,他怎会当作一回事。”   燕飞目光投向高彦养伤的厢房,颓然叹道:“好吧!我便舍命陪高彦那小子好了。” 第九章 时不我与   高彦睁眼见到燕飞坐在榻旁,大喜道:“直到此刻见到你这小子,我才敢真的相信你没折半根骨头。哈!你根本没有失去内功,否则怎捱得住,至少该像我般仍躺着爬不起来。”   燕飞苦笑道:“若我内功仍在,你道那班兔崽子仍能活命吗?不过我的情况确非常古怪,或者终有一天可以完全复元过来。”   高彦忘记了自身的痛苦,欢天喜地道:“那就有救哩!我们又可以在边荒集纵横得意了。坦白说,没有了你燕飞的剑,我和庞义肯定在边荒集晚晚睡不安寝。”   燕飞微笑道:“多点耐性吧!你的伤势如何?”   高彦双目亮起深刻的仇恨,道:“只要打不死我,便没有甚么大不了,多躺两天该可以起来。知否是谁干的?”   燕飞不忍骗他,道:“此事已由宋悲风处理,这里是建康而不是边荒集,不到我们逞强。”   高彦呆了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对。若谢家解决不来的事,我们更是不行。宋悲风是个很不错的人,每天都来探望我的伤势,又以真气为我疗伤,现在我内伤方面好得七七八八,只是左臂和右脚仍有点痛。”   又忍不住道:“谁敢来惹谢安呢?”   燕飞道:“你最好不要知道,出头动手是我的责任。”为分散他的注意力,续道:“还想见纪千千吗?”   高彦立即精神大振,不迭点头道:“当然想见她,还想得要命。”   燕飞欣然道:“我已向老宋提出要求,他会代我们向安公说情,现在就要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宋悲风此时走进来,先摸摸高彦的额头,微笑道:“退烧哩!高兄弟的底子很好!”转向燕飞道:“安爷要见你。”   燕飞同高彦打个眼色,随宋悲风离开房间。   上一次他去见谢安,他感到谢家如日中天的威势气派,府内一片生气,由下至上安逸舒泰。可是今次所遇人等,人人脸色沉重,府内宏大的屋宇楼阁,似也失去先前予他牢固而不可折的印象,显示谢家已到了盛极必衰的处境。   谢安若去,乌衣巷最显赫的谢家府第,余下的将是没有魂魄的躯壳。   燕飞随意问道:“为何不见小琦呢?”   宋悲风道:“小琦前几天不眠不休的服侍你,以免你的情况有突变时,来不及通知我,到昨晚实在撑不下去,我遂着她去休息,现在该还在睡觉呢。她是个心肠很好的小姑娘。”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他固然感激小琦,对宋悲风的照顾更生出感触。他已是个没有利用价值的废人,宋悲风仍整夜守候榻旁、不论如何,纵然遭尽谢家其他人的白眼,就凭谢安、宋悲风和小琦三个人,足令他对谢家生出深刻的感情。   宋悲风领他进入中院四季园,忘官轩矗立其中心处,与中院的其他楼阁相媲,彷如鹤立鸡群。   一位风姿优雅的中年美妇,双眉深锁的从忘官轩大门的长石阶拾级而下,该是刚见过谢安辞退出来。虽初次遇上,燕飞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奇异感觉。   宋悲风现出发自心底的敬意,与燕飞避道一旁,施礼致意。   美妇勉强露出一丝笑容,道:“宋叔好!这位公子是──”   宋悲风道:“是燕飞燕公子。”又向燕飞介绍道:“王夫人是玄少爷的姐姐。”   燕飞见她不但没有架子,还态度谦和亲切,不由生出好感,慌忙施礼。   谢道韫幽幽轻叹一口气,柔声道:“原来是燕公子,我们家的事,累公子受灾,我们感到很抱歉,幸好公子吉人天相,贵体康复,我们可以放下一桩心事。”   燕飞不知说甚么话好。他一向不惯以甜口滑舌去安慰别人,偏是现在更不知从何接口。   谢道韫向宋悲风道:“宋叔好好招呼燕公子。”施礼后离开。   宋悲风道:“老弟!请!”   燕飞收回投在谢道韫背影的目光,问道:“王家是否王国宝的家?”   宋悲风露出苦涩无奈的表情,道:“高门对高门,即使安爷也无法改变这习气。道韫大小姐嫁的是王国宝堂叔王羲之的次子王凝之,唉!”   燕飞讶道:“她的婚姻不渝快吗?噢!我是不该问这种事的。”   宋悲风道:“没有关系、除安爷外,此为人尽皆知的事,我们谢家不论男女,人人风流脱略,他王家却是另一派样子,王国宝和他弟弟王绪是利欲熏心之辈,王凝之则沉迷天师道,你说大小姐会开心吗?”   燕飞的心情更沉重,高门大族绝不像表面的风光。居于乌衣巷豪门之首的谢家,则更面临内忧外患,饺子馆的事件只是个开始。   忽然间,他醒悟到因何见到谢道韫会有似曾见过的感觉。娘亲在生时,常独自一个人躲在帐内幽思发怔,亦是谢道韫这般神情。   谢安一人独坐轩内一角,点燃一炉檀香,令布置高雅、古色古香的斋轩更添书香韵致。   谢安手持一张纸笺,正看得入神。   宋悲风道:“安爷,燕公子到!”言罢默默退出轩外去。   谢安把纸笺放在几上,另一手取书镇压好,朝他看过来微笑道:“小飞,你总是教人惊异,坐过来让我好好看你。”   燕飞心中一热,以谢安的身份地位,把照顾他的事交由宋悲风去办,已算是关怀体贴之至。而谢安在他每次苏醒后,都抛开一切繁务立即见他,可见他对自己的垂爱,并非只是履行对谢玄的承诺,而是出于对自己真正的关怀。   燕飞在他旁施礼坐下,迎上谢安的目光,谢安仍是那么逍遥自在,洒脱从容,可是燕飞却在他鬓边额角间发现十多根,上次见他时没有的白发。   谢安欣然道:“我每次见到小飞,都心生欢喜,因为像小飞如此人物,世所罕见,不要以为我是故意哄你。所谓虽小道必有可观处,相人一术,由来久矣,是一种专艺,圣人则有游于艺之说。哈!我谢安一向不肯屈从于定见。技艺本身并没有大小之别,用于大则为风云龙虎之机,用于小则却有涉身处世之益。扩之展之,可广及治乱兴衰、天道气候,人情社会,术简味深、不可轻视。”   面对这可堪被推为清谈第一高手的谢安,燕飞大感应对不来,苦笑道:“安公勿要如此推许我,我只是个平凡的人,从小没有甚么大志向。”   谢安仰望屋梁,有感而发的叹道:“不平凡的人,自有不平凡的遭遇。小飞可以解释给我听,为何在失去内功后,任棍打棒击,仍可无恙呢?天命难测,你有没有大志并不重要,像我谢安便是个从来没有大志的人,看看我现在是坐在甚么位置?干着怎样的事?”   燕飞汗颜道:“我怎能和安公相比?”   谢安目光回到他脸上,精光闪闪,微笑道:“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谢安这番眼力和说话。”一手取起书镇,把笺纸拿起来,递给燕飞道:“这是我侄女道韫,玄侄的姐姐,昨晚作的一首诗,让我品评,你也来看看。”   燕飞对谢道韫有种自己也难以明白的好感,闻言双手接过。   诗笺上的题目是《拟嵇中散咏松诗》,字体秀丽清逸。   谢安道:“嵇康曾为中散大夫,所以又称嵇中散,道韫拟作的是嵇康的《游仙诗》,原作追求的是服药成仙,超脱令人沉沦的苦海。”   燕飞心中一动,低头细看,诗文共八句,写着:   “遥望山上松,隆冬不能凋。   原想游下息,瞻彼万仞条。   腾跃未能升,顿首俟王乔。   时哉不我与,大运所飘飘!”   燕飞皱眉道:“王乔是谁?”   谢安答道:“王乔指的是仙人王子乔,道韫此诗与原诗不同处,非像原诗般歌颂王子乔成仙的韵事,只是想借助他白日飞升之术,去亲近可望而不可即卓立崇山之巅的青松。可是凡人当然没有王子乔的办法,所以只能无奈顿首。”   燕飞放下诗笺,低声道:“王夫人是想安公引退哩!”   谢安欣然道:“这方面我本心意已决,道韫更清楚我的心意,此诗只是表达她同意我的决定。但在建康我尚有一事未了,此事完成之日,便是我辞官退隐之时。”   燕飞很想问他是甚么事?却晓得不宜由自己去问,若可以告诉他,谢安当然会说出来。   谢安略一沉吟,道:“小飞昏迷期间,支遁大师曾两次来看你,对你忽寒忽热的情况百思不得其解。支遁不但精于佛道,更是对丹道有研究的佛门高僧,这样的人在建康只有他一个,他想不通的,其他的人更是束手无策。”   燕飞给牵起心事,道:“我想独自出去走一趟,请安公勿要派人跟随。”   谢安仔细打量他,好一会没有说话,忽然微笑道:“支遁很想和你谈谈,我猜他是要亲自向你弄清楚一些事?我却一直没有答应他,你道是甚么原因呢?”   燕飞愕然。   谢安淡淡道:“因为我清楚你的性格,不爱谈论个人的私事,荒人都是没有过去的人,我们除了晓得拓跋珪与你有亲如兄弟的关系外,其他一切全无所知,你在边荒集除跟人拼斗外便是喝酒,想来应有一股沉重的伤心往事!甚至关乎到你现在奇异伤势的源起,你却一字不提,我为免你为难,又免支遁劳而无功,所以除非得你点头,我尚无意让你们碰头。”   燕飞尴尬道:“事实上并没有甚么好隐瞒的,只是想到说出来没有什么用,且事情颇为曲折离奇,我又是个不折不扣的懒人,所以不想安公你徒费精神而已!唉!”   谢安笑道:“我也是大懒人,可惜身不由己。你现在没有保护自己的能力,又有像任遥这个可怕的敌人,孤身外出不怕太冒险吗?你是否还想见千千呢?”   燕飞更感尴尬,老脸一红道:“习惯是很难改的。多年来我独来独往,也惯于独力为自己承担难题、解决难题、安公请不要再为我花费心力。至于千千小姐,唉!”   谢安若无其事地道:“想见千千的是高彦而不是你吧?”   燕飞一呆道:“是宋大哥告诉你的?”   谢安哑然失笑道:“何用悲风说出来呢,听说在边荒集,你从来不涉足青楼,这次不单要见纪千千又指明带高彦同行,而高彦则终日流连青楼画舫,我谢安是过来人,怎会猜不中?”   燕飞苦笑道:“高彦这小子威胁我,要见过千千小姐方肯心息回边荒集去,我见他受伤,只好厚颜向安公提出这般无礼的请求。好哩!安公既然清楚情况,我──”   谢安截断他道:“你想置身事外吗?这个我可不容许。我可安排高彦见千千,不过你要作陪客。你要到那里也可以,不过悲风必须陪你同行,你也不想高彦错失见千千的机会吧!”   燕飞拗不过他,只好答应。   谢安道:“小玄已有回音,他和刘裕会在五天内返回建康,希望回来可以见到你。”接着微笑道:“不论你去干甚么,又或见任何人?悲风自会为你守密。若有危险,他更可以在外面为你把风的。”   燕飞道:“多谢安公关心。”   宋悲风此时进来道:“王恭大人求见!”   谢安向燕飞道:“千千的事,我自有安排。一切待高彦康复再说。”又转对宋悲风道:“小飞有事外出,悲风你陪小飞走上一趟吧。”   燕飞知他事忙,施礼告退。   ※※※   拓跋珪和慕容麟并骑立在山丘上,大地是无穷尽的白雪,细碎的雪粉漫天洒下,天气却不寒冷。这场小雪大有可能是最后一场在春天下的雪。   同一座山丘,昨晚和今天的心情已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胜利的果实已牢牢掌握在拓跋珪手上。   拓跋部唯一有资格反对他的力量,已被他彻底击溃,余子皆不足道、立国的道路则仍是遥不可及,在强邻环伺下,他还须默默耕耘,等待适当的时机。   昨晚他与手下将士兵分三路,突袭窟咄在谷口南面的营地,当谷内的窟咄中计急谋反击,要把谷北的兵员调来参战,慕容麟依诺从北面夹击窟咄。窟咄军登时大乱崩溃,四散逃亡。   拓跋珪领兵强攻入谷,却给窟咄从北面突围逃去。不过拓跋珪晓得窟咄已人困马乏,逃不得多远。   现在两方人马在谷北山丘会师,全面的追捕已在眼前雪茫茫的荒原展开,他们正在等候擒获窟咄的好消息。   拓跋珪已暗下命令,若由己方战士逮着窟咄,便来个先斩后奏,绝此祸根,只许带回他的尸体。   无毒不丈夫,拓跋珪比任何人更明白这个道理。   慕容麟神态傲慢,好像战胜的功劳全归他似的,扬起马鞭指着前方远处道:“看,拿到窟咄哩!”   簇拥着两人的联军闻言齐声欢呼。   拓跋珪定神一看,慕容族的战士正押着被五花大绑捆在马上的窟咄朝他们趾高气扬的驰来,一颗心直沉下去。   现在他要依赖慕容垂,要杀窟咄,尚须慕容麟点头才成。   押解窟咄的战士驰上丘顶。   “蓬”!   脸如死灰的窟咄被解下缠缚于马背的牛筋索,给人从马背推下来,掉在拓跋珪和慕容麟马前雪地上。   平时自诩高大威武的窟咄处处血污,须髯染满血渍,浑身雪粉,冷得他直打哆嗦,由于双手仍被反绑背后,仆倒地上再没法凭自己的力量爬起来。   两名战士把他从地上挟起,让他半跪地上,其中一人还掀着他的头发,扯得他仰望高踞马上的拓跋珪和慕容麟。   慕容麟长笑道:“窟咄啊!你也有今天一日哩!”   只从这句话,拓跋珪便晓得慕容垂私下曾联系窟咄,当然双方谈不拢,否则现在他拓跋珪将与窟咄掉转位置。   窟咄目光投向拓跋珪,射出深刻的恨意,大骂道:“拓跋珪你不要得意,终有一天你会像我般下场。”   拓跋珪淡淡道:“我如何下场,恐伯你没命见到!”探手身后,握上戟柄。   慕容麟喝止道:“且慢!王父吩咐下来,若生擒此人,且把他带回去。”   拓跋珪表面没有半丝异样神态,心中却翻起滔天怒火,暗忖,终有一天,我拓跋珪再不用看你慕容氏的脸色做人。点头道:“既是燕王的吩咐,我拓跋珪当然从命。”   雪愈下愈密了。 第十章 路转峰回   燕飞和宋悲风联袂离开谢家,踏足乌衣巷。   在燕飞的心中,大的是街,小的是巷,后者通常是相对的宅院间留出来的通道,宽不过一丈,窄至仅可容一人通过。   他对大街的兴趣,远及不上小巷予他的情趣。由于宅院不同的布局,山墙夹峙下,使小巷有转折,收合,导引,过渡的诸般变化,天空则呈现窄窄的一线,蜿蜒的巷道似别有洞天,有种说不出的况隐秘味。   但乌衣巷却有不同于他想象和认识中的小巷,宽度介乎御街与一般街道之间,宽达两丈许,可容两辆马车轻轻松松地迎头往来。   乌衣巷与御道交接处设有巷门,标示着乌衣巷的开端,由兵卫日夜把守,也是进出乌衣巷的唯一出入口。   可是乌衣巷亦拥有窄巷所予人曲折多变,安静、封闭的感觉,高楼巨宅对外的檐、窗、侧门、台阶、照壁、山墙充满起伏节奏地排列两旁,白墙、灰砖、黑瓦,疏落有致的老槐树,无不显得安逸幽雅。   燕飞听着左方秦淮河传来河水轻泊岸缘的声音。宋悲风道:“王恭是侍中大臣,是朝廷有实权的正二品大官,他在这时候来见安爷,极不寻常。”   燕飞皱眉道:“他是否对面王家的人?”   宋悲风答道:“他的宅院在乌衣巷尾,与对面王家同姓而不同族系,一向支持安爷,你们在高朋楼遇上与孙小姐同行的淡真小姐,便是他的女儿。”   燕飞脑海立时浮现那风姿卓约的美女,心忖原来是侍中大臣王恭的女儿,难怪如此不把人放在眼内。   两人穿过巷门,转入御道。   秦淮河在左方蜿蜒曲折地缓缓流淌,一派怡然自得,对岸屋宇间炊烟袅袅,充盈着江南水城的特色。   宋悲风止步道:“老弟要到哪里去?”   燕飞道:“宋老哥听过一个叫独叟的人吗?”   宋悲风摇头道:“从没有听过,独叟是否你这位朋友的外号?”   燕飞道:“我并不清楚,只知道他住在西南平安里阳春巷内,屋子南靠秦淮。”   宋悲风欣然道:“那并不难找,我负责带路。”   两人又沿左靠秦淮河的热闹大街漫步。三天前,燕飞等便是在这条名为“临淮道”的街上的饺子馆遇袭,旧地重游,感觉上并不好受。尤其当想到乖巧的张贤已命赴黄泉。   宋悲风亦生出感触,沉默下去。   燕飞忽然感到一道凌厉的目光往他瞧来,自然而然往对街回望,见到一个形如大水筒,身穿黄袍的高大肥胖的僧人,正在对街目光灼灼地注视他们,见燕飞瞧过来,双目精光敛去,登时变成个似是慈眉善目笑嘻嘻的胖和尚,还合什向他们致礼,脚步不停的朝相反方向去了。   宋悲风冷哼一声。   燕飞感到胖僧先前的目光充满恶意,令他很不舒服,道:“是谁?”   宋悲风边行边道:“是个佛门败类,叫恶僧‘竺雷音’,是城东明日寺的主持,得司马曜兄弟庇护,没有人能奈他的何。他本人亦武功高强,在建康佛门里亦是数一数二的好手。”   燕飞叹道:“建康城似乎比边荒集更加复杂险恶。”   宋悲风苦笑道:“我想,问题在于边荒集没有一个人敢自认好人,不似这里的人愈是大奸大恶,愈是满嘴仁义道德,戴着付假脸孔。像竺雷音平时一脸和气,可是下起手来,比谁都要毒辣。听说个多月前司马道子的手下走狗爪牙在边荒集逮着数十个荒人,男的便收作奴仆,其中几个较有姿色的女子,便送给竺雷音作使女,行淫取乐。”   燕飞感同身受,愤怒道:“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没有人管吗?”   宋悲风颓然道:“安爷曾立法禁制。可是司马曜兄弟只是虚应故事。战乱之时,将领豪强四出抄掠‘生口’,掳回江南充作豪族庄园的奴婢,已成一种习以为常的风气。因他们的猎物是荒人,又或从北方逃来避难的流民,故除安爷外没有人肯出头为他们说话。十多天前,关中千余流民因躲避战乱,南奔投晋,却被桓玄方面的将领诬为‘游寇’大肆屠戮,而其男丁妇女同样被剽掠为奴婢。”   燕飞道:“这种事大失人心,难怪北方汉人厌恨南人。”   宋悲风领他转入一条小街,道:“前面是平安里,我会在屋外为你把风,只要高呼一声,老哥我随传随到。”   燕飞不由有点紧张,一来不知独叟的为人,更怕是连他也爱莫能助,落得失望而回。   ※※※   支遁在谢安对面坐下,接过谢安奉上的香茗,轻呷一口,道:“我刚才遇上王恭,聊了几句,他对司马道子权势日盛非常不满。”   谢安轻叹一口气,点头道:“他今次来便是想外调,对建康眼不见为净。他该去向司马道子提出要求方是找对门路,尚书令专管官员调升之事,司马道子又视他如眼中钉,保证这边递入牒章,那边便批准出来。可是若由我提出,肯定司马道子硬压下去,以显示现在建康是谁在主事。”   稍顿续道:“像朱序免除军籍,还为平民的申请,虽经我亲自向皇上提出请求,司马道子仍在拖延,使我无法向小玄交待,真个愧对朱序,幸好得他不予见怪。”   支遁沉声道:“他要迫你走!”   谢安苦笑道:“此正是问题所在,我谢安早萌去意,可是若如此一走了之,人人都会以为是被他挤跑的。”   支遁道:“自皇上把司马道子献上的张氏女子纳为贵人,大权便旁落于司马道子手上,若你离开建康,建康会变成甚么样子呢?”   谢安道:“皇上的圣谕发下来了吗?”   支遁点头道:“刚发下来,明言停建弥勒寺,可是对‘小活弥勒’竺不归却只字不提,令人担忧。”   谢安露出疲倦的神色,缓缓道:“我可以做的都做了!是我离开的时候啦。小玄这几天会回来,我将与他一道离去。”   支遁苦笑道:“若站在佛门的立场,我会恳求你为造福苍生留下来;但在朋友的立场,你是该回到属于你的山林去,过你向往多年的日子,”   谢安道:“我去后,这里交由三弟主持,琰儿为副,不论司马道子如何胆大包天,谅也不敢为难他们。”   支遁道:“我想去看看燕飞。”   谢安道:“他昨晚才醒过来,没事人一个似的,刚与悲风出外去了。”   支遁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才道:“若有人告诉我像他般的情况,我肯定不会相信。”   谢安回复潇洒从容,似正憧憬即将来临的山林之乐,随口问道:“有‘丹王’安世清的回音吗?”   支遁道:“我正因此事而来,安世清那边没有消息,但他的女儿此刻正在建康,还来探望我。”   谢安动容道:“又会这么巧的。”   支遁道:“她得乃父真传,不但精通医术丹道,且剑法已臻上乘境界。我向她提及燕飞的情况,她似是晓得燕飞这个人,还追问他的长相。其性格有点像她的爹,对世事一付漠不关心的态度,今趟不知何事会令她远道来建康呢?”   谢安皱眉道:“你身为她长辈,难道不可以问上一句吗?”   支遁哑然笑道:“长辈又如何?她有种不染一丝杂质,不沾半点俗尘的气质,令你感到若她不愿说,问也是白问,所以当她问及燕飞的长相外貌,我才会特别留意起来。”   谢安笑道:“算你没有失职,若你不是这种人,怕她也不会来向你请安问好,言归正传,她对燕飞的情况有甚么话说?”   支遁道:“她一句话也没说,只说道她有事须到丹阳,两天后回来会随我到这里见见燕飞。至于安世清,她说连她也没有把握可在短期内找到他。”   谢安兴致盎然地道:“凭着是安世清女儿的身份,已足使我想见她一面,看看她如何脱俗超尘,不食人间烟火。”   ※※※   燕飞呆看紧闭的大门,这所没有传出任何声息的宅院,位于阳春巷尾,屋后就是长流不休的秦淮河。   宋悲风回到他身旁,道:“我找人问过啦!屋内只有一个孤独的老头儿,终日足不出户,见到人也不会打招呼,‘独叟’的名字起得相当贴切。”   燕飞解释道:“我是受人所托来见他的,嘿!宋老哥──”   宋悲风拍拍他肩头,道:“我明白的,你去敲门吧!我会躲起来哩!”言罢去了。   燕飞踏前两步,拿起门环,结结实实的扣了两记,敲门声传进树木深深的宅院内去。   苦待好一会后,燕飞见没有任何反应,正犹豫该再敲门,还是悄然离开,一把沙哑苍老的声音在门内响起道:“谁?”   燕飞心中一懔,此人肯定武功高明,自己一点感觉不到他来到门子另一边。忙干咳一声以掩饰心内的紧张情绪,道:“老丈是否独叟呢?我是受人之托来见你老人家的呢!”   隔门的人沉默片晌,沉声道:“谁托你来?”   对方似是很久没有和人说话的样子,惜话如金,口舌艰难干涩,平板无味。   燕飞大感不是味儿,不过势成骑虎,硬着头皮道:“是太乙教的荣智道长。”   那人立即破口大骂道:“竟是那猪狗不如的畜生,给我滚!”   燕飞反感到轻松起来,因为“丹劫”已给他吞进肚子内去。荣智虽非甚么好人,自己终是有负所托。   假如独叟开口便问他有没有为荣智带东西来,自己当不知如何是好。在现今的情况下,能否问清楚“丹劫”的事已属次要,且说不定荣智只是想借“丹劫”来害独叟,他燕飞反替他受了此劫。   燕飞耸肩道:“老人家请恕我打扰之罪。”正要掉头走,独叟又隔门叫道:“我和他早断绝情义,他还着你来干啥?”   燕飞又走回头,隔门叹道:“此事一言难尽,荣智已作古人,临终前托我把一个小铜壶带来给──”   “咿丫”!   大门洞开,现出一个又矮又瘦,干枯了似的披着花白长发的老头,不过他满布皱纹的脸庞上,深陷下去的眼眶所嵌着一对眼睛,却是精芒电闪,他的高度只来到燕飞下颔处,可是却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使燕飞感到他绝不好惹。不知如何,燕飞更感到他浑身邪气,不像好人。   独叟摊手道:“东西呢?快拿来!”   燕飞不知该生出希望还是该自疚,对方显然清楚“丹劫”的事,所以只听到铜壶两字,立即晓得是甚么一回事。   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老丈可否听小可详细道来。”独叟双目一转,拍额道:“对!进来再谈。哈!这畜生倒收得紧密,临死前才肯还给我。”   燕飞随他进入院内,心情更觉沉重,若他晓得“丹劫”给自己吞进肚内去,不知会有如何反应。他首次后悔来找这怪老头,但最不幸的是他却乃自己能想到的唯一希望。   院内积满厚雪,屋宅三进相连,墙壁剥落,如不是晓得独叟住在这里,会以为是给荒弃多年的破宅。   独叟喃喃道:“他是否把铜壶交了给你呢?有没有吩咐你不要拔去壶塞?”   燕飞道:“确是如此,不过──”   独叟旋风般在宅前石阶转过身来,双目凶光大盛,厉声道:“不过甚么?你竟没有听他的嘱咐吗?”   燕飞慌忙止步,否则要和他撞个正着。在不到两尺的距离下,他嗅到独叟身带一种浓重古怪的气味,有点像刀伤药的气味。   颓然道:“事情是这样的,荣智道长过身后,我带着小铜壶──”   独叟双目凶光敛去,不耐烦地道:“我没有闲情听你兜兜转转,铜壶在哪里?你究竟有没有打开来看过?”   燕飞心忖丑妇终须见家翁,坦白道:“壶内的东西已给我服下。”出乎意料之外的,独叟并没有想象中的激烈反应,笑意在嘴角扩展,影响着他每一道深刻的皱纹,忽然前仰后合的大笑起来,指着燕飞辛苦地喘息,道:“你这招摇撞骗的笨蛋,竟敢骗到老子的头上来。”   燕飞大感不是滋味,道:“吞下去时差点把我烧熔,不过碰巧当时我中了逍遥教主任遥的逍遥寒气,两下相激,令我忽冷忽热,最后给人把我救回建康,昏迷了百天,醒来后内功全消,所以特来向老丈请教。”独叟的笑容立即凝止,脸上血色褪尽呆瞪着他。   燕飞叹道:“‘丹劫’恰给我吞进肚内去,像一股火柱般贯入咽喉,接着漫延往全身经脉,若不是寒气相抵,我怕整个人会给烧成火烬,真奇怪!装着这么烈火般的东西,小铜壶仍是凉浸浸的。”独叟直勾勾的瞧着他,眼神空空洞洞,像失去魂魄的走肉行尸般喃喃道:“真的给你吞了丹劫下肚!”   燕飞见到他失落的模样,心中一阵难过,唤道:“老丈!你老人家没事吧?”   独叟像听不到他的话般,自言自语道:“那我毕生研究的心血,岂不是白费工夫?”   燕飞颓然道:“对不起!我不是有心的,只是不想东西落在任遥手上。”   独叟喃喃道:“他吞了丹劫!他吞了丹劫!”一边重复说着,双目凶光渐盛。   燕飞心叫不妙,试探着往后退开去。   独叟像重新发觉他的存在,往他瞧来。   燕飞正犹豫应否召宋悲风来救驾,独叟倏地那披肩白发无风自动,双目杀机闪烁,冷冷道:“你吞掉我的丹劫!”   燕飞知事情不能善罢,正要扬声向宋悲风示警,独叟闪电扑过来,两手捏着他咽喉。   燕飞哪还叫得出声来,登时眼冒金星,呼吸断绝,独叟人虽矮瘦,两手却是出奇地纤长,像铁箍般扼着他的颈项。   燕飞全身发软,暗叫,今次肯定劫数难逃!凭对方的功力,足可把自己现在比常人还脆弱的小颈,活生生扭断。   更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独叟忽又放开手,改而抓着他肩头,焦急问道:“你没有事吧?老天爷!你千万要活着。”燕飞大感莫名其妙,比给他捏住颈项透不过气来时,更摸不着头脑。 第十一章 三天之约   燕飞挣开独叟抓着他肩头的手,喘着气,瞧着眼前反复无常的怪老头,颈项的痛楚逐渐消失,一时说不出话来。   独叟双目的凶光,由一种兴奋狂热的神色取替,不眨眼地耵着他的颈,喃喃道:“看!你颈上的瘀痕消失哩!多么奇妙!”   燕飞再退三步,准备好,如独叟稍有异动,立即扬声召宋悲风来救,试探道:“我要走哩!”   独叟瘦躯一颤,慌忙摇手道:“不要走!”   燕飞续退两步,叹道:“虽说事非得已,不过,我服下荣智道长托我给老丈带来之物,仍是我不对。可惜事已至此,老天爷也没法改变过来。唉!”   独叟两眼一转,回复冷静,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笑容,亦叹一口气,徐徐道:“事实上,你是救了我一命,荣智那家伙,着你送来‘丹劫’,根本是不安好心!明知我必忍不住服用,而最后结果,必是焚经而亡。其实我该感激你才对。”   燕飞听得目瞪口呆,这位遗世独立、不近人情的怪老头,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好相与?如此地明白事理?   独叟一对细眼又闪过兴奋的神色,迅即消去,哑声道:“你是否仍想内功得以恢复?哈!不是我向你夸口,天下炼丹之土虽众,能人辈出,却只我向独一人,有办法助你完成心愿─”   燕飞心忖,原来他叫向独,怀疑地道:“老丈,你倘能不怪我服下‘丹劫’,我已非常感激,哪敢再奢望劳烦老丈。”   独叟堆起一脸笑容,欣然道:“哪里!哪里!对我来说,助你得回失去的内功,等若把‘丹劫’驯服,是我炼丹生涯中最大的挑战,我千万不能错过此唯一的机会。不是我危言耸听,现在,你的体质异于常人,显现出种种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情况,但终结也就是如此而已。没有我的帮忙,包保你的内功永远不能回复原状,甚至大胜从前。”   燕飞对他是好人还是邪魔,仍分不清楚。不过却肯定,独叟对“丹劫”有深刻的认识,否则早前他的反应,不会如此激烈,且不信自己能服用丹劫而不死。   他今次专程来访,正是要恢复内功修为,恢复过去的生活方式,眼前极有可能是如独叟所说的唯一机会。   独叟又道:“你可知‘丹劫’的来龙去脉?”   他这句话比任何苦言相劝,对燕飞更有吸引力,心忖,何碍一听,点头道:“愿闻其详!”   独叟又忍不住露出奇怪的喜色,道:“随我来!”   领头登阶进入屋内去。   燕飞随他入宅,门内是个出奇宽敞的厅堂,却简陋得令人难以相信是有人居住的,“家徒四壁”是最贴切的形容。除角落有一张霉烂的地席,再无他物。   在独叟的“邀请”下,两人在地席盘膝而坐。   独叟干咳一声,似是怕他因眼见的情况,对他失去信心,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不要看这里布置简陋,只是我掩人耳目的手法,事实上,屋下藏着,敢称天下设备最完善的炼丹房,因我所有时间均花在那里,所以,无暇理会其它地方。”   燕飞心想,原来如此。看来,独叟已炼丹成痴,亦因此对服下“丹劫”的自己生出兴趣,等如医痴遇上奇难杂症,忍不住心痒手痒起来。   独叟此刻只像个慈祥善心的小老头,沉吟片刻,道:“你看到壶身刻的字吗?”   燕飞点头道:“在‘丹劫’两字的下处,有‘葛洪泣制’四个更小的字。”   独叟一阵抖颤,似在克制某一种冲动,却迅即平复过来,眯着眼盯着他道:“若追源朔流,葛洪仙圣可算是我们丹道派的开山祖师爷,荣智则是我的师弟,我一直不晓得‘丹劫’是藏在他那里。哈!他终于死掉!”   燕飞知他对荣智恨意极深,不想听他咒骂一个死去的人,岔开道:“你的祖师爷葛洪,因何会用上‘泣制’的古怪字眼?”   独叟道:“在我道门之内,晓得‘丹劫’者只寥寥数人,倘谓真正清楚其来龙去脉者,更只得我和荣智两人。长话短说,当年,与葛洪圣祖同时期的,还有一位被称为风道人的丹术大家,其内丹外丹之术,绝不在葛洪圣祖之下,只因性格孤僻,罕有与人交往,故不为世所知。葛洪圣祖是他唯一的知交好友,常切磋丹学,交换心得。”   忽然记起某事般拍额道:“还未请教小兄弟的名字?”   燕飞坦然答道:“老丈可唤我作小飞。”   独叟干笑两声,道:“我就倚老卖老,唤你作小飞。让我先解释一下所谓内丹、外丹,不外修身格物之法。天下之学问千门万类,惟丹学独尊,皆因丹学是唯一能使人超脱生死,成仙成圣之学。人身是一小天地,宇宙是一大天地,内丹练的是天人合一之术,是为内丹。”   当他说及丹学之事,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的,连微拱的背脊也挺直了,脸上闪耀着令人不能怀疑其对丹道诚敬的光辉。   燕飞开始相信他,确有助自己脱离眼前困境的诚意,否则不会这么用心解说。   独叟续道:“至于外丹,是基于对宇宙一个与别不同的看法,于我们丹家来说,天下无一物不蕴含某种秘不可测的神秘力量,宇宙的力量,问题在如何把它释放出来。小至微尘,大至山川,莫不如是。而外丹之术,正是把外在各物内含的精华提炼出来,再据为己有。内丹、外丹,相辅相乘,合为仙道之术,殊途同归,物我如一。”   燕飞道:“我还是第一次听人如此解释丹道之学,老丈确是发前人之所未发。”   独叟兴奋起来,道:“荣智在这方面远不及我,若非师傅偏心,怎会把‘丹劫’传给他而不给我。”   燕飞道:“令师或者不是偏心,而是为你着想,怕你忍不住贸然服下,致一命呜呼!”   独叟显然从未试过朝这方向去想,一时张大口说不出话来。   燕飞怕宋悲风等得心焦,催道:“那风道人──”   独叟醒过来道:“对!风道人毕生醉心炼丹之术,到五十岁时忽然绝迹人间,十二年后,当葛洪圣祖收到他托人带来的一封信,方知他觅地潜修一种自汉以来失传已久,名之为‘火丹’的道术,且已接近成功阶段,故请葛洪去为他护法,见证他白日飞升的盛事。”   燕飞对“丹劫”开始有点轮廓眉目,风道人当然升仙不成,故此遗下“丹劫”,葛洪又要说泣制。   独叟露出缅怀可惜的神情,叹道:“当葛洪赶到风道人修真的福地,赫然发觉,风道人行功已到紧要关头,且有走火入魔之势,正要施以援手,风道人竟自动焚烧起来,眨几眼工夫已尸骨无存,可见丹火之猛烈,远非任何凡火可比。最奇妙是,风道人被丹火焚化处,留下一团拳头般大的火焰,正逐渐缩小。葛洪圣祖强忍火热,以绝世神功,隔空把丹火收入随身携带的异宝冻玉铜壶里,自此便没有拔开过铜壶塞,就在本门内传下去。”   燕飞讶道:“没人有好奇心吗?又或壶内丹火早因年月久远而熄灭。”   独叟傲然道:“丹火在蛰伏的状态中,是永远不会熄灭的,否则你便不会失去内功。葛洪圣祖留下戒语,谁若在未想出驯服丹火的方法前,鲁莽启壶,必立遭横祸。连圣祖也无计可施的事,谁敢涉险。好啦!我该说的都说了,现在轮到你告诉我整个经历,不得有任何遗漏,否则,圣祖重生也帮不了你的忙。”   燕飞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一点不漏的把整件事的经过说出来。   独叟用心聆听,不时问上两句,句句有感而发,尽显他在丹学上的丰富知识,到燕飞说毕,独叟道:“我有八、九成把握可以助你复元,不过却须三天工夫作准备,届时一切依足我吩咐,勿要问无谓的问题。今天是二月初一,初四日辰时头你到我这里来,你只可以一个人来,施法的时间或要两三天之久。”   燕飞还有甚么选择?点头应允。   独叟道:“这三天你也不能闲着,我传你一种引火的法门,是我门不传之秘,从来不传外人,今次因情况特殊,故破例一趟。”   稍顿接道:“此诀名《子午阴阳诀》,修的是进阳火、退阴符之道。若单是引火,会害你一命呜呼,所以须以退阴符调和,子时进阳,午时退阴,子午刚好调转过来,水盛之时引火,火盛之时退阴。”   燕飞本身也是行家,一听便知有道理,益发相信独叟的诚意,遂留心聆听。   ※※※   燕飞和宋悲风在茶馆子一角,品尝香茗和点心,此刻是未时中,馆子内除他们外,没有别的客人。   他们脱掉鞋子,坐在厚软的草席上,挨着舒适的软垫子,充满悠闲的感觉。馆内燃着火炉,温暖如春。事实上春天早已来临,雪也逐渐消溶。   宋悲风瞧着他微笑道:“我还以为你会上酒馆去,岂知竟是来喝茶,出乎我意料之外,老弟不是每天无酒不欢的吗?”   燕飞对他很有好感,不想瞒他,更相信他是个守口如瓶、一诺千金的人,道:“我是为自己着想,所以这几天须酒不沾唇。”   宋悲风大喜道:“老弟去找这个叫独叟的人,原来是因他有办法令老弟恢复内功,对吗?”   燕飞道:“还要请老哥帮一个忙,独叟性情孤僻古怪,喜怒无常,他会用三天时间作准备工夫,三天后,我须独自一个人到他那处去,施术的时间短则一天半昼,长则三数天。”   宋悲风沉吟道:“看来你和他只是初识,这个老头儿是信得过的人吗?”   燕飞茫然道:“我不知道。不过他现在是我唯一的希望,而他也是唯一能明白我处境的人,否则,即使‘丹王’安世清亲临,也无计可施。”   宋悲风讶道:“原来你早猜到,安爷请来为你疗治的是安世清。”   燕飞道:“我不是故意隐瞒,而是遭遇的离奇,若对其他人说不说出来,并不会有任何分别,只有独叟一听明白。”   宋悲风不悦道:“你仍不打算告诉我吗?安爷若晓得我答应你不把事情说出来,他是绝不会再追问半句的。”   燕飞心知肚明,若得不到宋悲风的支持,谢安怎都不容许他单独行动,苦笑道:“好吧!”于是把如何得到“丹劫”,因何服食一五一十说将出来。   听得宋悲风目瞪口呆,长吁一口气道:“世间竟有如许奇事,如非你活勾勾在我眼前,我真不会相信。”   燕飞道:“生死有命,祸福有数,这个险我是不能不冒的。请老哥予我一个方便。”   宋悲风道:“若我是你,也肯定毫不犹豫去冒这个险。一切没有问题,你放心吧!不过为安全计,我会使些小手法,把你神不知鬼不觉的送达独叟的炼丹室。”   燕飞对他更添好感,笑道:“任遥该以为早把我击毙,即使他知我未死,也不会有那么多空闲,不分昼夜的在乌衣巷外等我出现吧?”   宋悲风摇头道:“小心点总是好的,现在建康形势险恶,你适才进入独叟处后,我曾在附近一带搜查,幸好没有发现。否则现在我早派人再去巡查,对独叟加意保护,不教你稍有闪失,更使你得完成希望。”   燕飞道:“独叟的武功不在荣智之下,除非来的是任遥,自保该是绰有余裕的。”   宋悲风道:“是‘小活弥勒’竺不归又如何呢?”   燕飞一呆道:“怎可能是他呢?”   宋悲风道:“你清楚这个人吗?”   燕飞道:“他在北方是大有名堂的人,武功在弥勒教中,与尼惠晖齐名,仅次于竺法庆,北方武林对他是谈虎色变,想来,他纵或及不上任遥,也是所差无几。”   宋悲风叹道:“在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两兄弟的授意下,王国宝把竺不归请来建康,又要为他建弥勒寺,刻下竺不归正落脚于竺雷音的明日寺,这事可以令你产生甚么联想呢?”   燕飞喃喃道:“王国宝、竺不归、竺雷音──”一震道:“有阴谋!”   宋悲风沉声道:“现在建康城内安爷是唯一一个敢反对司马曜建弥勒寺的人,其他人都敢怒而不敢言,现在司马曜虽暂时让步,停建弥勒寺,不过事情并没有解决,还记得你们遇袭的时刻,刚好在安爷入宫向司马曜摊牌之后吗?”   燕飞明白过来,点头道:“难怪老哥说,要等敌人来对付你。”   宋悲风道:“突袭定都该是筹备已久,不是可急就章做得来的事。在你见独叟前,我们在路上遇上竺雷音,更非巧合,而是向我发出警告,更或可让暗中在旁窥伺的竺不归,看清楚我的样貌。”   燕飞是老江湖,同意道:“路上这么多马车往来,竺不归说不定是躲在其中一辆马车内。”   宋悲风道:“一切都是冲着宋某人而来,且是布局周详,处心积虑,只从竺雷音会在我们眼前及时出现,事情便大不简单。”   燕飞皱眉道:“老哥有否把此事告诉安公。”   宋悲风苦笑道:“安爷要烦的事太多哩!我实在不想增添他的烦恼。而且他终不是江湖中人,不会明白江湖的事。这些年来,我为他暗中做的事,与帮会打交道,只让他晓得结果,过程从来只字不提。”   燕飞心道只有谢安如此人物,方有如此手下,道:“老哥现在的处境非常险恶。我真不明白,王国宝他怎都是安公的女婿,因何会变到像有血海深仇的冤家般似的。”   宋悲风颓然道:“晋室南渡,定都江左,开始时王家能者辈出,风头把谢家完全掩盖。王导、王敦均为权倾朝野的人,不幸王敦兴兵造反,虽被平定,司马氏已对王家生出戒心,转而扶谢抑王。安爷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接受朝廷的任命。”   稍顿续道:“王谢两家关系密切,且因家势对等,故娉婷小姐嫁入王家,是顺理成章的事。那时王国宝恶迹未显,安爷虽不看好王国宝,指他相格凉薄,仍不得不接受王家的提亲。岂知王国宝后来竟从事放贷,赚取暴利。此事惹来安爷不满,在朝廷任命处钳制他,令他对安爷含恨极深。娉婷小姐现在已返娘家,一直不肯回去,王国宝亦许久没有踏进谢家半步,你可想见,现在双方的关系,恶劣至甚么地步。王国宝是有野心的人,他想做的是另一个王敦,而安爷和玄少爷则是他最大的障碍。”   燕飞心忖,若自己真能尽复武功,离开建康前,可顺手干掉王国宝,当作是报答谢安竭诚款待自己之恩。   宋悲风道:“回家吧!免得安爷担心。”   燕飞的心神,转往三天后与独叟之约,希望他不是胡诌吧!自失去内功后,他从未试过有一刻,比这一刻更想恢复内功修为。 第十二章 天下孤本   接着的两天,燕飞为免节外生枝,足不出户,每天子、午两个时辰,依独叟之言进阳火退阴符。起始两次,没有甚么明显征象和效应,到第三次依诀法行功,进阳火竟丹田生寒气,退阴符时却长暖气,似乎与独叟预告的情况刚好相反,偏又不敢在三天之期前去打扰那正邪难分的怪老头,只好按捺着,届时好去问他,但对行功则不敢偷懒下来。   这天早上起来,院子里人声沸腾,隐隐听到梁定都和高彦对骂的声音,不由摇头苦笑,自受伤醒来后,他尚是首次听到梁定都的声音,应已康复过来,却不知为何会到这里和高彦吵闹。   侍婢小琦刚好进来,见到他便笑脸如花的欣然道:“公子今天的脸色很好,精神奕奕的,一对眼晴似是会放光,有点像宋爷那样。”   燕飞心忖,极可能是独叟的子午诀见功,对明早的约会更添信心。边让小琦侍候他梳洗,问道:“外面发生甚么事?”   小琦没好气道:“小梁过来为高公子打气,偏只懂吵吵骂骂,高公子气不过来。”接着俏脸微红的吐舌道:“高公子说起粗话来,不但脸不红且语气流畅,真像训练有素,又快又羞人。”   燕飞笑道:“不是训练有素,而是操练有素。在边荒集最斯文的便是我,其它全是满嘴粗话的人,男女如是。哈!”含笑走出厅外。   在房内为他执拾被铺的小琦娇声道:“甚么男女如是?原来燕公子也会开人家玩笑哩!”   跨过门坎,踏足环绕内庭园的回环半廊,出乎他料外地梁定都正扶着高彦,助他步行,十多名府卫婢仆则在一旁为高彦打气。   梁定都左臂还缠着药布,骂道:“睡没两三天便不懂走路,你的腿子早好了哩!不用再有顾忌,跨前少许,下一步才稳妥。”   高彦不甘示弱地回敬道:“你又不是我,步子跨大点便浑身筋骨全给扯痛,你道我不想跨大点步子吗?你奶奶的龟孙子!”   燕飞想不到两人忽然如此“相亲相爱”,或着是因曾共历生死。对高彦的“努力”却是心中莞尔,因自他告诉高彦,谢安已首肯带他去见纪千千,条件是高彦必须能起来走路,高彦便不辞劳苦,朝此方向努力不懈。   燕飞向他们打个招呼,笑道:“放开他!”   梁定都为难道:“我怕他立即摔倒,这小子上半身虽像男儿,下面却长着一对娘儿的软腿。”旁观者立时发出震庭哄笑。   高彦给笑得脸也红了,大怒道:“去你的娘,快放开你老子我!”   梁定都一脸占尽上风的得意神情,往旁移开。   高彦一阵摇晃,终于站定,现出胜利神色,哈哈笑道:“看!顶天立地,是对甚么腿自有公论。幸好梁小子你不是娘儿,否则定要亮点厉害要你求饶投降。不过若有娘儿长得像你那个丑样子,鬼才肯屈就你。”   他的话非常不文,府卫男仆们固是起哄大笑,三个旁观的俏婢则听得啐骂连声。谢府哪曾招待过像高彦这种粗野的人。   梁定都笑道:“你的狗嘴爱说甚么便甚么,还不走两步来看看!我还要回去向宋爷作报告呢。哼!竟不懂好好巴结我!”   燕飞明白过来,宋悲风是怕他明天的疗治时间或须费时三数日,所以希望安排他们今晚随谢安去见纪千千。   高彦一听,立即换过另一副脸容,前倨后恭道:“梁小哥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多多包涵。”这些话登时又惹起另一阵笑声。   高彦紧张的嚷道:“不要吵!”凝视着前方的地面,一步跨出果然四平八稳,没有丝毫摇晃不稳的情况。   高彦趾高气扬的向梁定都笑喝道:“看!老子在走路上还有甚么问题吗?还不滚回去向宋爷报告,好安排今晚佳人之约?”   今次连燕飞也忍不住笑起来,加上刚出来凑热闹的小琦娇笑声,庭院闹哄哄一片。   梁定都摆出夸张的惊讶表情,指着他的脚大声嚷道:“这能叫走路?高公子要走到哪里去呢?”   小琦显是和梁定都稔熟,不忍高彦受窘,帮腔道:“高公子比起昨天,确好了很多哩!”   燕飞含笑来到高彦身旁,挽着他左臂,道:“今天到此为止,回房休息吧,勉强挺来的有甚么意思,你也不想千千小姐看到的高彦是个跛子吧?”   小琦也道:“骨节驳好后再折断,手尾会很长的。”   梁定都赶到另一边扶着高彦,歉然道:“我只是想激励小高你的斗志,你康复的情况已比我想象中的好多呢。”   燕飞心忖,梁定都虽一身大族人家奴才的习气,本身却是心地善良的人,那天在饺子馆更是奋不顾身来救援他们,又见高彦胀红脸低下头,知他在强忍痛楚的苦泪,不想让梁定都看到,忙支开梁定都道:“去告诉宋爷,待我办妥明天的事后,再决定何时适宜让小高去会佳人。”   梁定都一声领命,径自去了。   燕飞向各人挥手告退,方扶着一拐一拐的高彦回厢房内去,在床沿甫坐下,高彦的泪水已珠串般洒下,却强忍着没哭出声来,只是哽咽。   燕飞心中涌起滔天怒火,暗下决心,不管王国宝是天王老子,只要有一天自己恢复武功修为,必找他为高彦算清楚这笔账。   口上却道:“你不是说自己是顶天立地的男儿汉吗?怎可以这般软弱?动不动哭成个娘儿似的。”   高彦挥拳捶榻痛心疾首地道:“我操那班人的十八代祖宗!此仇此恨,我高彦永不会忘记。”   燕飞沉声道:“若你经不起屈辱挫折,怎有资格去报仇?”   高彦以袖拭泪,呜咽道:“我从未试过这般凄惨!”   燕飞苦笑道:“你是因为我才落得如此下场!幸好保得住小命,又没有被打成残废,总算不幸中的大幸。你是否气小梁嘲笑你呢?”   高彦摇头道:“梁定都那小子的说话虽然难听,却没有恶意,那天若不是他不顾生死的苦撑大局,我们今天肯定没法坐在这里说话,我气的是燕飞你受到的折辱!换过在边荒集时的燕飞,他们休想有一人能活命。你抱着我任他们打,我可以感觉落在你身上的每一棍的力道,想起来我便想哭,我还以为你死定了。”   燕飞心中感动,沉声道:“放心吧,再过几天我便可以肯定告诉你,我究竟是找个地方躲起来,还是堂堂正正和你回边荒集去打天下。”   高彦一震朝他瞧来。   燕飞暗下决定,不论独叟提出的治疗方法如何荒谬危险,自己也要一试,大不了便赔上一命,总胜过看着自己的朋友受尽凌辱。   ※※※   忘官轩外弯月挂空,群星拱照,轩内只有谢安身旁的小几燃着一盏油灯,照亮轩堂一角,气氛宁静得有点异乎寻常。   到达轩门,宋悲风请燕飞独自入内。燕飞直抵谢安身前,蓦地谢安抬头往他瞧来,眼神锐利之极,似一瞥下便可把他看通看透。   接着谢安捋须笑道:“小飞气色凶中藏吉,此乃否极泰来的气象,明天之约虽有险厄,必可安然渡过。”   燕飞一呆坐下,虽明知宋悲风必须先得谢安首肯放人,自己方可赴独叟之约。但给他当面揭破,仍颇感尴尬。   坐下苦笑道:“安公着我来,竟是要给我看气色。”   谢安亲自为他斟茶,微笑道:“这是其中一个原因,希望我宝刀未老,没有看错气色。”   燕飞双手捧杯,让谢安把茶注入杯内。   这时若有人问他,世上最值得尊敬的人是谁?他的答案肯定是谢安无疑。   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确非虚传,不论心胸气魄,才情学识,至乎一言一语,举手投足,均令人折服。   谢安与他对碰一杯,欣然道:“坦白说,际此良辰美景,我实不惯以茶代酒,不过小飞情况特殊,老夫只好将就。”   燕飞不好意思地道:“我们可以各喝各的。”   谢安道:“哪岂是待客之道。今晚我还有一本奇书送绐你,要你万勿轻忽视之,你的性情较接近我,此书当对你有所裨益。”   燕飞受宠若惊地道:“只怕我生性愚鲁,又学识肤浅,有负安公期望。”   谢安哈哈笑道:“我谢安或会看错别人,却不会看错燕飞。”跟着,珍而重之地从怀内掏出一本已旧得发黄,薄薄的一本帛书,双手递给他,双目现出凝重神色。   燕飞慌忙起身恭敬接过,只见书面写着《周易参同契》五个大字。   谢安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你曾听过此书吗?”   燕飞摇头道:“闻所未闻。”随手翻开,只见写着“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   看得他吓了一跳,往谢安望去,嗫嚅道:“我对周易的认识很肤浅,肯定会看得一知半解。”   谢安道:“没有关系。书内的蝇头小字是我的考释批注,你开始看时或会有点困难,很快你会沉迷其中,尽得精奥。你即使恢复内功,但亦大有可能须从头多下工夫,此书会对你有意想不到的帮助,若能因此有所成就,是否后无来者我不敢说,但可肯定是前无古人。”   燕飞把书纳入怀内藏好,道:“此书能有此异能奇效,究竟出自哪位大家之手?”   谢安解释道:“此书是东汉末年,会嵇上虞人魏伯阳,穷毕生精力之作。”   燕飞一震道:“原来是他,此人被推崇为两汉第一,丹法大家,更是当代道门第一高手,难怪安公说这是一本奇书。”   谢安道:“你既哓得魏伯阳是何方神圣,当知此书等若一个丰富的宝藏。书中包罗万有,以《周易》和道家思想为依托,广泛吸取先秦两汉天文历法、医学、易学、物候学、炼丹术等方面的精华,达成天地人三才合一的体系,并不限于武术。现你怀内所藏是天下唯一孤本,我亦希望通过你,把其内容发扬光大,流传下去。”   燕飞知道推辞不得,且心中确实生出好奇和企望,肃容道:“燕飞绝不会让安公失望。”   又讶道:“安公若要此书流传,何不教人抄写多本,再赠与有识之士,岂非可轻易达到传世目的,至少该把正本留给自己。”   谢安淡淡道:“不要再追问,终有一天你会明白。”   燕飞默然片刻,沉声道:“安公语调荒凉,是否──”   谢安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微笑道:“我刚收到消息,桓玄正式奏请朝廷,要辞掉新加于他身上的大司马之位。”   燕飞一呆道:“桓玄狼子野心,怎肯放弃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官职。”   谢安欣然道:“你对桓玄确有很深的认识,却不知这正显示,他手下有非常出色的谋士,此是一石二鸟之计。在实权方面并无影响下,既可安朝廷之心,又可以令朝廷转而对付我谢家。淝水之胜的风光,已因此辞函,一去不返。我已决定待小玄回来后,与他商量该在何时离开建康。”   燕飞心中一叹,道:“恭喜安公!”   谢安笑道:“你或者是唯一一个,会因此而恭贺我的人。去吧!悲风在门外等你,希望再见到你时,我的小飞已功力尽复。”   ※※※   宋悲风在前头默默领路,流水声从前方传来,转出林中小径,前方一座小码头临河水而建,秦淮河水缓缓淌流,在月华星斗竞相争妍里,繁星密密麻麻的填满深远无垠的夜空,对岸灯火点点,舟船画舫,往来不绝。   燕飞到建康这么久,还是首次感受到秦淮河浪漫旖旎的气氛。以往虽曾到建康,却从没有目下的醉人观感。或者是因分享高彦对秦淮河第一名妓纪千千的仰慕,令秦淮河也河水添香。   忽然间,此刻要到甚么地方,至乎明天关系到他一生人的约会,似乎都变得无关痛痒。   小码头上有四人守候,泊着一艘有帆的快艇,河水打上船身,发出“沙、沙”的响音。   宋悲风领燕飞来到码头上,其中一人道:“没有可疑的船只。”宋悲风凝视经过的一艘小艇,点头不语。   燕飞迎着河风,远眺对岸灯火,感受着秦淮两岸的繁华气象。   这四个人穿的均是武士便服,面目陌生,年纪均在三十许间,人人太阳穴高高鼓起,双目精光闪闪,知道全是高手,且没有人显示半点紧张或不安。   谢府曾受袭在前,敌人下一个目标甚至有可能就是谢安。可想象谢安若夜访纪千千,必从水道乘艇而去,所以宋悲风的谨慎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向燕飞微笑道:“燕老弟到建康后,尚未有畅游秦淮的机会,就借今晚如何?”   燕飞欣然点头,与他跨步登艇,四名高手随之上船,解索开船。   两人在船尾坐下,风帆快艇在其他四人操使下,望西而去。   宋悲风道:“他们均是水道经验丰富的操舟好手,而我们这艘小帆船设计独特,速度疾快,在河面休想能跟上我们。”   燕飞仰望夜空,道:“我们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这是最好摆脱敌人跟踪的力法,比起明早大模厮样的走出乌衣巷,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今晚我们在朱雀航附近一所房子留宿,明早我再送你到阳春巷去。”   燕飞皱眉道:“今晚贵府没有你老哥打点照顾,不是太好吧?”   宋悲风微笑道:“若谢家没有宋悲风便不行,那就非常糟糕了!”又叹一口气。   燕飞道:“老哥因何叹息?”   宋悲风压低声音道:“我在担心安爷。他不单对司马氏心灰意冷,对自己的生命更不乐观。”   燕飞吃了一惊,道:“老哥是指他的生命受到威胁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哩!我指的是,安爷近日常感到大去之期不远,所以很多时候像安排后事的样子。”   燕飞一想到义赠奇书之举,确有点安排身后事的味道,心中一动,把怀内的帛书掏出来,对宋悲风解释清楚后,递给他道:“明天之约,吉凶难料,老哥请暂代我保管,若我过不了难关,请老哥代我退给安公,请他另觅有缘者。”   宋悲风接过书藏好,眼中忧色更浓,苦笑道:“这本《参同契》数十年来与他形影不离,他肯把此书赠你,当然是非常看得起你,也有了却心愿之意。”   他虽没有明言,燕飞当然明白他是忧上加忧,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安公为何不把此书传给玄帅?”   宋悲风叹道:“我跟了安爷数十年,从来不明白他的想法。很多出人意表的事,总在事后方晓得他是独具慧眼,高瞻远瞩。像他一直没有让三老爷和琰少爷出任朝廷要职,我便大惑不解,到今天方知是如何高明的一着。现在安爷一旦离京,谢家将失去对朝廷内政的影响力。而玄少爷仍牢握北府兵的兵权,在这样特殊的情况下,因安爷辞退,再没有与朝廷正面抗衡的危险,反可令乌衣巷的谢家稳如泰山。”   稍顿续道:“安爷把心爱的书送你,而不是传给玄少爷,其中玄机暗藏,大有深意,但事后你会发觉他是对的。”   燕飞心中响起谢安的一句话:终有一天你会明白的。 第十三章 不怀好意   “笃!笃!笃!”   燕飞叩响门环,出乎他意料之外地,门已给拉开,露出“独叟”向独,那皱纹白发相映成趣的老脸,双目闪动着难以掩饰,似带点疯狂的喜息,一把扯着他的衣袖,拉他进去道:“快来!我已预备好一切。”   燕飞对他过分的热情,不知该欢喜还是生疑,糊里胡涂的跨槛入院。   独叟小心谨慎地把院门掩上,又上了门闩,斜兜他一眼道:“你是一个人来吧?”   燕飞心忖,外面的宋悲风肯定没有跟踪在后,自会离开,摇头表示没有人跟随。   独叟道:“你有没有斋戒三天,沐浴更衣才来呢?”   燕飞暗叫糟糕,若这怪人着他回去再斋戒三天才回来,自己哪还有此耐性,苦笑道:“沐浴倒是有的,这一身穿的却是旧衣,至于斋戒──哎!为何你不早提醒我?”   独叟扯着他便行,道:“没关系!我斋戒沐浴过便成。”   燕飞心情复杂的随他入屋,心忖,独叟对他的太上道祖似乎有些敷衍了事,并不认真。   不过,能与他胡混过了关,便上上大吉,难道蠢得还要出言相讥或反对。甚么斋戒沐浴,他燕飞本人是全不受这一套的。   穿过前屋,前面是外进和中进间的大天井,中间摆着清酒、沉香、三个鸡头,上置白米饭三盘,还有个小香炉,炉上燃着三炷香,已烧至一半。   燕飞一愕道:“要先拜道祖吗?”   独叟道:“我已拜过了,你不用拜啦,你在这里等一会,待我揭开丹房的入口。”   说罢,绕过香火祭品,半蹲下去,双掌按往地面,轻轻松松吸起石盖少许,接着,另一手把石盖掀起,现出一道往下的石阶。   燕飞反放下心来,换过以前的自己,要纯以吸劲提起如此重达十多斤的石盖子,不是没法办得到,而是无法像独叟般看似轻松得不费力气,所以,独叟若真要对他意图不轨,根本不用多费周章,又斋戒沐浴,又斩杀鸡头拜神。遂依独叟指示拾级下阶。   十多级石阶转眼走毕,来到一个狭窄的空间,有道掩上的木门。   独叟把石盖关上,燕飞立即生出与世隔绝的感觉。即使宋悲风闯进来找他,要找到地室的入口,须费一番工夫和时间。   独叟来到他身旁,“噗”的一声跪下去,连叩九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是念咒语还是诚心祷告。   他既没有指示,燕飞只好呆站不语。   独叟终于站起来,道:“这是我道门入丹房的仪式,你既不是我道门中人,故可免了。”   燕飞直觉感到,他在砌词掩饰。不过这举动也没有甚么大不了,又心切疗伤,遂不放在心上。   独叟毕恭毕敬的把门推开,气闷的感觉立即消失,显然,丹房有良好的通气管道。   一阵灼热的空气迎面扑来。   现在眼前是一间非常讲究的地室,四壁和地板均铺上泥板,光滑如镜。   对正门口是高起三层的丹台,以底层最厚,顶层最薄,整座丹台约高三尺,宽约五尺,上置丹炉,烈火正熊熊燃烧着炉上的三足古鼎。炉旁还插着一把古剑,左壁则悬挂一方古镜,充满神秘和充盈宗教色彩的特异气氛。   顶壁于炉火上的位置开有一洞,烟气从那小洞钻出去,附近的顶壁给熏黑一大片。   独叟再三拜九叩的直抵坛前,招手着他进去道:“炉内用的药是取上等的丹砂,配以汞、黄金、玉、铅、银和雄黄,我先以文火炼之;到昨夜子时,改以武火,尚须一刻钟,便可炼成能蕴含太阳至精,金火正体的阳精火魄。”   燕飞怀疑道:“三天时间足够吗?”   独叟傲然道:“换了是其他人,三十年都不够,不过,我向独数十年的工夫岂是白费的;早炼成各种丹砂的元精,故合起来再稍加锻炼便成。脱衣吧!”   燕飞愕然道:“脱衣?”   独叟不耐烦道:“不脱衣怎给你施术。只可剩下内裤,我要借我的金针大法,刺激你全身窍穴,把潜藏的丹劫之火引发出来。”   燕飞记起一事,边脱衣边道:“我依老丈所传的子午诀练功,情况却刚好与老丈所说的相反──”   独叟不耐烦地道:“是否这阳火时反觉寒冻,退阴符反灼热起来。”   燕飞暗忖,你既晓得有此情况,因何反说出另一套话来?   独叟从怀中掏出一个长方形的铁盒子,不以为意地道:“这代表你内气不行,故受外气所感。没有问题的,放心吧!”   燕飞自己也是大行家,心想,自己确非受体外午热子寒的外气所感,而是由内气产生寒热的现象,试图解释道:“我──”   独叟完全没有听他说话的耐性,喝道:“我明白啦,快给我坐下,眼观鼻,鼻观心,默守丹田,不论如何辛苦,千万不要说话或动何意念。”   只剩下一条短裤的燕飞,无奈地对着丹坛盘膝坐下,炉火逐渐转弱,独叟却没有添柴催火的举动,独叟打开铁盒子,取出其中一束金光闪闪的灸针,绕着燕飞走了一个圈,最后来到他身后,沉声道:“我现在向你施用的是我向独压箱底,名为‘飞升十二针’的独门手法,能引发你体内潜伏的阳火,不论你感到如何灼热难忍,也要咬牙忍下去,通得此关,便可服用阳精火魄,然后便要看你的造化。”   燕飞凝起斗志,点头道:“请老丈下手吧!”   独叟大叫一声“飞”,一根金针痛刺背上,注入一股灼热的真气,精纯无比,燕飞知他不惜损耗真元,以阳气刺激他的经脉,忙收摄心神,排除杂念,默守丹田。   独叟接着不住吼叫,甚么“升”、“抽”、“伏”、“制”、“点”、“转”,每叫一声,便一针刺入燕飞身上,当十二支金针刺布全身,燕飞已冷得要命,与独叟预告的“热况”完全相反。   原来,独叟每下一针,燕飞的丹田便生出一股寒气,到第十二针时,寒气已蔓延全身,就像妖女青媞害他时的情况历史重演。   他很想告诉独叟情况有异,可是全身已被寒气封凝,耳不能听、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惨不欲生。   可是独叟仍不肯罢休,不断透过十二支金针传入真气,不是令他潜伏的阳气释放,而是引发出汇合任遥和青媞两大高手所加施的伤损阴毒的寒气。   燕飞暗叫,我命休矣!   在濒死前剎那间的清醒,他生出明悟。   独叟实是不安好心,照他目前的施术方法,照道理确会引发“丹劫”的火阳之气,若再喂他服下甚么阳精火魄,阳上添阳,火上加火,“丹劫”的威力将像火山熔岩般在他体内爆发,他不像风道人般自焚而死才怪。   如此一来,他或会像当年风道人般只剩下一团丹火,那独叟便等若透过他这“人药”,重新把“丹劫”“提炼”出来。   故而,他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否斋戒沐浴,又或拜祭道祖,至乎进阳退阴的情况,因为他燕飞只是炼丹的“活材料”。   燕飞大骂自己愚蠢,却没有怪恼独叟,要怪只怪自己求痊心切,至忽略独叟破绽百出的阴谋诡行。   迷糊间,一团火热塞进口内来,直灌咽喉而下。   燕飞心叫不妙,对寒热交煎的苦况,他是犹有余悸,想不到死也不能安安乐乐的死,还要多受一趟这种惨绝人寰的可怕死亡方式。   ※※※   宋悲风搜遍独叟院落四周,没有发现可疑人物,放下心来,呜金收兵,打道回府。   他很想潜入院落,偷窥燕飞的情况,不过又怕独叟高明至可以发觉有外人入侵,破坏燕飞的好事,遂打消此念。   他刚转出阳春巷,踏足另一道窄巷,前方巷口处出现一个高高瘦瘦的人,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他,慢慢向他走来,嘴角挂着一丝冷冷的笑意。   宋悲风止步立定,手按到剑柄去,同时耳听八方,侦察附近是否另有埋伏。   那人在离他丈许处停步,单掌竖前,另一手收在背后,淡淡笑道:“本佛尝闻宋悲风的玄阳剑,是‘九品高手’外第一把剑,却不知传闻有否夸大,故今天特来印证。”   宋悲风沉声道:“‘小活弥勒’竺不归!”   (卷四终) 卷五 第一章 玄功初成   彷如历史重演。   给独叟喂服他名之为“阳精火魄”的丹药,感觉有点像吞下“丹劫”,当然其霸道处远及不上“丹劫”,药效亦比之缓慢得多,但只就比较而言,如此霸道凌厉的丹药,燕飞过往从未得闻,此刻却是亲自体验。   “阳精火魄”入口速溶,化成一团火热,灌喉入腹,接着火热在腹内不断加强,还往全身扩散;寒热相激交战,令燕飞苦不堪言。尤幸独叟不断从金针送入火热阳气,激发体内潜藏的阴寒,对“阳精火魄”生出少许克制的作用。   燕飞虽备受寒热交煎之苦,灵台却是无比清明,心忖与其经脉被焚,不如像妖女青媞所说的,在感觉逐渐消失下冷凝而亡。倘配合独叟的助力,冷死似比热毙容易消受些。   福至心灵下,连忙默运进阳火之法。此时他已无暇理会因何独叟输入阳暖之气,反会助长体内阴寒,只知以阳引阴,当“阳精火魄”被制服时,自是冷凝而死的一刻。   当下意守脑际泥丸宫,依独叟所传的秘法,以意导气,从泥丸经前方任脉而下,直抵丹田气海,穿胯下生死窍,再贯尾闾逆上督脉,过玉关返抵泥丸宫,为之一周天。   出乎他意料之外,这方法比之过去三天任何一次的行功更具神效,只一周天,“阳精火魄”的扩散速度立即减缓,威力变弱。最精采是独叟不惜损耗真元的阳气,竟似给他全引导往任督二脉运转的温暖气流去。   每转一周天,“阳精火魄”的威力便减弱一分,而出奇地冷凝的阴气亦非那么难受,他再不是完全被动。   三十六周天后,“阳精火魄”已在丹田处缩减成一团火热,没有往外扩散,而寒气则似有入侵丹田之势。   蓦地独叟输入的再不是阳暖真气,改而送进阴寒劲气。   燕飞本身是大行家,否则不能创出“日月丽天大法”,当下心中叫妙,连忙弃“进阳火”而取“退阴符”。今次意守胯下生死窍,导气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过玉枕至尾闾,刚好与进阳火掉转过来。   奇妙的事发生了,立竿见影地寒气汇聚合流,运转周天,而火热却往全身经脉扩散,泥丸变热,丹田转寒。   寒和热在调节下取得微妙的平衡,不但再不是痛苦,还愈来愈舒畅受用。   燕飞就像在玩一个寒热平衡的游戏,到后来已不理独叟输入的真气属寒属暖,是阴是阳。每当火旺,进阳;寒盛,便退阴。寒和热逐渐融混,他的精神也不断升华,混混沌沌,物我两忘。   ※※※   宋悲风心中首先想到的并不是自己的安危,而是燕飞的吉凶。他毕生人除专志剑道外,其他便是有关保护谢安的诸般措施工作,故对这方面门坎极为精到。今次安排燕飞来接受疗治,曾和谢安仔细推敲,可说万无一失,但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就是独叟这个人。   从燕飞口中,以及对邻居的询问,他得到的印象是独叟脾气古怪,性情孤僻,从不与人来往,这个印象令他在安排上把独叟忽略。然而现今竺不归出现眼前,正表示他的疏忽已使燕飞陷进万劫不复之地。   只有独叟与敌人勾结,敌人方能晓得燕飞与独叟之约,在此布下罗网,待他和燕飞来上钩。   他虽察觉不到竺不归外的其他敌人,却肯定必有埋伏,否则即使竺不归远胜于他,他也有信心靠着对建康的熟悉,安然逃回谢府。   宋悲风乃南方顶尖剑手之一,忘情剑道,当机立断,立即把对燕飞的担心和焦虑完全抛开,手握剑柄,缓步迎往竺不归。   剑尚未出鞘,一股凛冽的惊人剑气,已迅疾往敌人逼去。   竺不归现出一个充满阴险奸猾的笑容,以他偏向暗哑沉闷的嗓子柔声道:“宋兄可知向独与太乙教主江凌虚乃同门师兄弟?”   宋悲风早猜到竺不归会借此事分自己心神,更要藉而逼使自己心切赶去援燕飞免丧于奸邪之手,闻言故作惊讶,却蓄意收起三分气势。   果然对方生出感应,本收在背后的手,借半个旋身往前推来,使宋悲风忽然眼前青光闪闪,狂飙大作,一宽约尺半以钢打制的圆环,循着空中一道飘忽无定,令人难以捉摸的弧度路线,往他击来。   铁环在竺不归手中不住转,由缓而快,发出尖锐的劲气破风声,更添其声势,使人感到若碰上铁环,其后果会是不堪想象。   宋悲风长笑道:“小活弥勒的无边环,是否真是法力无边呢?”   玄阳剑闪电离鞘,挑往无边环。   竺不归笑道:“大乘密法,岂是凡人可以明白?”   “叮”!   宋悲风感到对方急转的铁环,生出一股同时暗含卸劲和撞劲的惊人力道,当他的宝刃击中无边环的一刻,不但剑劲全消,还使他失去准头,下着难施。正要抽剑后移,无边环已套上他剑锋。   宋悲风虽惊凛竺不归的高明,心神却丝毫不乱,此一剑只属试探性质,早留起三分力道,立即变招,就拎剑在环内施出精微至极的手法,往对方持环的手指切去,底下同时飞起一脚,疾踢竺不归小腹。   竺不归双目光剧盛,叫了一声“好”,竟放开无边环,连消带打,一手曲指弹中剑锋,另一手下按,迎上宋悲风踢来的一脚,最厉害是无边环剑刃前施,直袭宋悲风。   以宋悲风的老练高明,仍想不到竺不归有此妙着,下踢的一脚被竺不归完全封死,有如踢上铜墙铁壁;被他以手指弹中剑锋时,握剑的手更如遭雷殛,震得手臂酸麻,还要应付像鬼环般旋来的可怕凶器。   竺不归武功的高强,大大出乎他料外,其招式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奇峰突出。   宋悲风冷哼一声,功力运转,登时酸麻全去,移剑后挑,使的是卸劲,若无边环给他挑中,肯定不知给挑飞到哪里去。   竺不归哈哈一笑,一探手,无边环彷似活物般飞回他手上,一旋身,无边环脱离宋悲风的玄阳剑,朝他左肩扫去。   宋悲风一个觔斗,来到竺不归上方,手中剑化作万千芒影,罩击而下。   “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在眨几眼的工夫内,环剑交击十多次,一时劲气横空,双方都是以快打快,见招拆招。   “蓬”!   两人交击一掌,宋悲风凌空再一翻腾,落到巷子另一边,与竺不归交换位置。   竺不归忽地叫了一声“着”,就在宋悲风双脚触地前的一刻,手中无边环脱手飞出,以惊人的高速旋转着往宋悲风击来,无边环生出的劲气狂飙,把宋悲风完全笼罩。   ※※※   “轰”!“轰”!“轰”!   燕飞的身体像发生连串的爆炸,起始是在尾闾,接着是夹背,到脑后的玉枕关亦爆开的一刻,体内寒热消去,头顶天灵像接通琼浆玉液的源头,寒而不伤、甘香甜美,无形而有实的真气千川百流过脑枕、脸颊、咽喉,循大小气脉往下倾泻贯穿,朝腹下丹田气海流去。   两脚心的涌泉则滚热起来,热而不燥的火气沿腿脉逆上丹田。   当寒暖二气在丹田交融合流,燕飞的精神立即提升扩展,再不受肉体窍脉的羁绊,大有与宇宙同寿量,与星辰共存亡,从有限扩至无限的感受。其舒畅动人的感受,没有任何言语可形容万一。   这玄妙的感觉剎那消去,燕飞又从天上回到人间,再次感觉到肉体的存在,肉体的局限。全身真气浑融,说不出的受用舒服。   燕飞生出难以言喻的狂喜,他晓得功力已恢复过来,同时又清楚体内流动澎湃的真气,再不是以前的真气,而是全新的真气,一种他从未梦想过的奇异先天真气,至精至纯,难以形容。   燕飞猛地睁开眼来。   丹房仍是那个丹房,可又不是那个丹房,一切清晰明白的令人难以置信,他视线内的丹台、炉鼎固是纤毫毕露,连视线不及的其他地方,他也似能掌握得一清二楚,无有遗漏。   独叟仰躺在他背后,已失去任何生机,四周的墙壁插着一枝枝的金针,不用说是从燕飞的身体激射而出,由此可见体内真气相斗的凌厉情况。   下一刻,他的感觉又再次收窄,回复平常,再看不到视线之外的情况。不过他总感到自己与以往的燕飞迥然有异,至少在感官的敏锐度、思考的灵动上,大胜从前。   忽然间他发觉自己站起身来,更令他惊讶得合不拢嘴。他并没有双腿使劲,只是想到站起身来,体内真气立时天然运转,似没有花费半点气力般他便站直身体。   燕飞急速地喘了几口气,压下既惊又喜的复杂心情,转身察看独叟。   这不安好心的怪老头大字形瘫在地上,生机全绝,最惊人是由头发而下,半边身有明显灼热过的可怕情况,衣服焦黑;另半边脸面则铺上寒霜,死状怪异诡秘至极点。   燕飞暗叹一口气,知他害人终害己,因妄图逆转燕飞体内的寒热情况,反给寒伤热毒入侵,本可令他燕飞致命的可怕气毒,尽泄返他体内去,使他骇极含恨而亡!   对独叟,燕飞当然再没有丝毫恨意,心忖他恋丹成痴,这丹房正好作他的埋身之处。向他躬身致体,又为他点燃三炷祭香,这才离开丹房,把门掩上。   面对往上的石阶,燕飞深吸一口气,拾级登阶,举手正要托起石盖,忽然全身剧震,仰后便跌,直滚下石阶去。   ※※※   “当”!   宋悲风运剑挑中无边环,其原意本是要把无边环挑飞,岂知无边环似重若万斤,虽被挑个正着,却化去他大半劲力,只改变前旋之势,却往正凌空掠至的竺不归反旋回去。   宋悲风心知肚明,纯以功力而论,竺不归实稍胜自己半筹。乘机后撤,退往巷子另一端的出口。只要离开小巷,主动权将来到他手上。   竺不归冷笑一声,双掌按拍无边环,钢环二度飞袭宋悲风,速度势道,有增无减。   宋悲风正要退出巷口,心中忽生警觉,一道凛冽无匹的剑气,从巷口外斜射袭来,攻向他右肋下。   宋悲风已无暇叱骂竺不归的卑鄙,保持心神止水不波的剑手境界,腾空而起,提足疾踢急旋而至的无边环,反扫一剑,侧劈下扫偷袭的敌刃。   “砰!当!”声同时激响,就在宋悲风踢中无边环的一刻,两剑格击。   以宋悲风之能,亦难挡两方攻来的劲气,立告受伤,喷出一口鲜血,幸好他往上腾升,避过陷身前后夹击的死局中,踏足高起达两丈许的墙头。   竺不归如影附形,手持回归他掌中的无边环,回手击至,后方则剑气大作,另一敌也如附骨之蛆般腾身杀来。   宋悲风叫了一声“失陪”,横空而去,跃往院墙内宅院的瓦顶,还回头一望,见到追来者除竺不归外,还有一个蒙着头脸的黑衣人,这才足尖一点,朝独叟所的宅院掠去。   环声剧作,竺不归可怕的无边环,又再追击而至。   听风辨声下,宋悲风有如目睹地掌握到钢环以一个迂回的弯度追来,若依目前自己掠飞的速度和角度,钢环会在一丈外凌空击中他宋悲风;暗叫厉害,忙使个千斤坠,改变凌空之势,往下落去。   自己知自己事,他所受内伤颇重,再无力硬挡竺不归贯满真力的飞环,倘有耽延,肯定会再陷重围之中,不过他已没有选择,只希望凭宅舍形势,突围逃走,赶去一看燕飞的情况,瞧瞧有没有办法为燕飞尽点人事。   直至此刻,他仍没有动过逃离险境、独善其身的念头。   ※※※   燕飞滚至石阶底,全身真气乱窜,眼冒金星,苦不堪言。   在极度的痛苦中,燕飞明白过来。   他现在的情况,比传说中的洗髓易筋更彻底,等若变成另一个武功路子和心法均截然不同的人,妄想循以前的方法运功施劲,以托起入口的石盖子,当然要出岔子。   现在他像一个拥有庞大宝库的人,却一点不晓得如何把珍宝动用挥霍,只为暂作守财奴。连忙意守丹田,片晌后,体内真气重新归聚,他不敢“有为”,任由真气天然流动,用心旁观其游走的门道。   体内真气逐渐转热,吓得他大吃一惊,人急智生,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下,把精神改而集中往脑内的泥丸宫,果然天如人愿,热气转寒,可是行走的经脉却刚好与适才相反。到真气开始变得阴寒难受,他又意守丹田以升温,那个变化感觉奇妙至极点。   可是头脑却开始昏沉起来,生出恹恹欲睡的疲倦。   燕飞心叫不妙,知是因为这截丹房入口的空间没有通气设备,如此下去,肯定被闷死,心忖若再不爬起来,便大事不好。   此一意念才起,下一刻他发觉已站直身体,睁目处正是往上的石阶。   燕飞先在心中警戒自己,千万不可妄施日月丽天心法,小心翼翼登上石阶,举手往石盖推去。   手掌接触冰凉的石板,正不知如何发力或应否发力,体内真气天然运转,重达三、四十斤的石盖应掌劲往上弹跳过丈。   燕飞身不由己的由地道口窜出,见石盖四平八稳的向他头顶直堕而下,忙往旁移开。   “蓬”!   石盖如有神助,天衣无缝的落回入口处,把地道封闭,准确至令人难以置信。   燕飞回过神来,又不禁哑然失笑,自己眼前这样的“残局”,真不知该如何“收拾”,就在此时,前院的方向传来兵器交击的声音。   燕飞立即想起宋悲风,体内气随意转,人已掠往前院,穿堂而出,入目的情景令他睚眦欲裂,只见宋悲风站在院墙与两敌激战,当他踏足前院的一刻,宋悲风刚被人击下墙头,口喷鲜血,长剑脱手。   燕飞忘掉一切,体内真气自然而然地随他意念运动,催他以闪电般的迅疾身法,在宋悲风着地前的一刻,把他抱个正着。   环声剑气,罩天盖地的袭来。   燕飞往后飞退,哪敢停留,抱着气若游丝的宋悲风,朝后院的方向奔去,自然而然地,他体内至精至纯,从未曾在武林史上出现过的先天真气,绵绵不断地输往宋悲风的体内去。   他无暇理会是否有敌人在后方追赶,只知若要保住自己和宋悲风两条人命,唯一方法是任体内真气带领自己逃回乌衣巷去。 第二章 天意难测   谢安小心翼翼亲自为宋悲风盖上被子,神色出奇地平静,可是房内各人无不感到他心内的悲痛。   房内除燕飞外,尚有谢石、谢琰和刚赶回来的谢玄和刘裕,宋悲风受伤一事,震撼了整座谢府。梁定都和数十名家将,聚在房门外等待消息,人人心中悲愤莫名。   谢安立在榻旁,凝望宋悲风苍白的脸容,忽地身子一阵摇晃。   谢玄第一个把他扶着,接着是谢琰和谢石。   谢琰悲切道:“爹!”   谢安勉强立好,摇头叹道:“我还撑得下去。”   谢玄沉声道:“二叔请把此事交由我处理,二叔好好休息,千万以身体为重。”   谢安露出心力交瘁的疲倦神态,略一点头,在谢玄眼色的示意下,谢石和谢琰一左一右把谢安扶出房外。   谢玄凝立不动,呆看着重伤昏迷的宋悲风。燕飞和刘裕默立他身后,不敢出言打扰。   房内的气氛沉重至令人难以忍受,两人均不晓得对方今趟对谢府的公然挑衅,会带来甚么后果?手握北府兵权的谢玄会如何应付?   好半晌后,谢玄淡淡道:“宋大叔该可康复过来,今次幸得燕兄弟冒死把大叔抢救回来,否则宋大叔不但必死无疑,此事还会成为悬案。”   燕飞心中一痛,道:“以宋老哥的剑术身法,突围逃走该没有问题,只因他为要救我,方会陷身重围里,被敌所乘。”   谢玄仍背着两人,摇头道:“敌人在暗我们在明。他们若是处心积虑对付大叔,大叔始终难逃一劫。今次燕兄弟因缘巧合下,鬼使神推的恢复功力,虽未能运用自如,却适足以救回大叔,此着大出敌人料外,更使他们不知虚实,阵脚大乱。”   刘裕沉声道:“那用飞环者究竟是何方神圣?”   谢玄缓缓转身,唇边飘出一丝冷若锋刃的笑意,负手举步,住房门走去,柔声道:“小裕想知道吗?随我来吧。”   刘裕和燕飞这对曾共历生死的战友你眼望我眼,均不明白谢玄这句话的真正含意。   谢玄走到房门处,以梁定都为首挤满外厅的众家将人人目射仇恨和悲愤光芒,等待谢玄的指示。   谢玄从容一笑,淡淡道:“大叔的命该可以保下来,支遁大师正在来此途中,你们万勿为此事慌张,府内一切如常,有我谢玄在,自会为大叔讨回公道。”   众家将全体下跪,齐声应是。   谢玄喝道:“起来!好好给我看着大叔。”   说罢从家将让开的通路穿厅出门,来到回廊处。   燕飞和刘裕追在他身后,隐隐感到谢玄不是空口说说那么简单,而是要立即采取行动。这位击败苻坚百万大军的无敌统帅,已因宋悲风之伤动了真怒。   谢玄仍背负双手,步履稳定从容的朝西院方向走去。   表面上谢府仍是那么平静宁和,雪溶后的园林充满春意生机,可是一股风暴却正在酝酿形成,没有人可以阻止。   燕飞忍不住又问道:“玄帅晓得用飞环的人是谁吗?”   谢玄悠然道:“当然晓得,哈!他们既敢以江湖的手法对付大叔,我就以江湖的手法来还击他,我要教他们知道,惹我们谢家的后果,是他们负担不起的。”   两人满肚疑团的随他踏足中园的林间小径,朝西院举步。   谢玄再没有说话,直抵西院松柏堂的大广场,十多名守在那里的是今趟随他回建康的亲兵,忙牵马迎上来。   谢玄打出阻止的手势,神态悠闲地道:“我和燕公子、刘副将到外面四处闲逛。不用乘马,你们也不用跟来,好好休息。”   亲兵们领命去了。   燕飞更是摸不着头脑,照道理以谢玄这个坐镇前线的最高统帅,忽然返回京师,怎都该先向司马曜述职。   谢玄和刘裕身穿常服,前者一派名士风采,后者衣饰像个侍卫随从,这样的装束打扮在建康是司空见惯,不会碍眼。   燕飞尚是首次得睹谢玄的神采风范,他们虽非是初遇,不过那时他处于昏迷状态,不知人事。谢玄在待人处事的态度上较为接近谢安,与谢石和谢琰的自重身份截然不同。谢琰更是正眼也没看过燕飞,显然因荒人的燕飞在他心中不值一文,只可供差遣之用。   令燕飞最感惊奇的是刘裕并没有因升官而变得趾高气扬,比以前神气,反是更为收藏内敛,表面看似乎是更谦虚有礼,但燕飞却清楚掌握到他在武功和个人修养两方面均大有精进,非再是边荒时的刘裕。能在短短数月内有如此巨大的变化,淝水之战于他的经验固是弥足珍贵,谢玄对他的指点和潜移默化更是功不可没。   唯一没变的是刘裕和他过命的交情,当他知道燕飞的情况大有转变,从刘裕双目涌出的狂喜,是绝对装不出来的。   谢玄领着两人沿御道朝宫城的方向悠然漫步。   五里长的御道热闹繁华,车来人往,各忙其事,但对建康都城正默默进行的斗争,却茫然不觉。   谢玄神态轻松,就像到某一酒楼午膳的神态,淡然自若道:“若现在你们站在我的位置,会怎么办呢?”   燕飞大感愕然,想不到谢玄有此一问,其语调则似一派闲话家常,亲切而没有拘束,比之谢安又是另一种令人心折的感觉。   刘裕显是习以为常,瞥燕飞一眼,知道他不会抢在他前答话,毫不犹豫地道:“玄帅明察,自踏出乌衣巷后,末将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现在敌人摆明是要置宋大叔于死地,如若成功,我们谢府将人人身处险境,建康亦顿成险地。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会召来精兵,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进驻石头城,再从容把府上家人撤走,我敢包保司马曜兄弟不敢哼半句话。”   燕飞插入道:“你可知桓玄已辞去大司马之职?”   刘裕一震道:“竟有此事?”   谢玄显已得谢安告知此事,点头道:“确有此事!”又别头深瞥刘裕一眼,微笑道:“建康始终控制着江南最富庶的区域,北方诸郡虽为屏障,但因每次胡马南下,均首当其冲,故生产荒废,粮草不得不倚赖建康,比之荆州西控长江上游的形势又逊一筹,小裕必须谨记此点。”   燕飞听得心中大讶,刘裕先前的话等若暗示谢玄起兵造反,对司马皇朝没有半分尊重。他敢说这些可招来杀头之罪的话,显然和谢玄关系密切,不怕谢玄出卖他或不高兴。   而谢玄的答话更奇怪,似在对刘裕提点造反胜败的关键,照道理若要推翻司马皇朝,该由他自己一手包办,刘裕此小小副将只能依附骥尾。   无论如何,两人的对答已显示出谢玄对刘裕是另眼相看,悉心栽培。   不过谢家暂时确是后继无人,谢安谢石年事已高,另一个后辈谢琰又不是材料,若谢玄能在北府兵将中找到能者,对谢家自是有利无害。   谢玄转入一条支道横街,轻叹一口气,向燕飞微笑道:“燕兄弟的情况离奇特殊,我也同意二叔的看法,燕兄弟是因祸得福。以燕兄弟的才情智慧,必可找出回复武功的方法,是可预期也。”   刘裕欣然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对燕兄最有信心。”   两人只知燕飞往独叟求医和之后的一段经历,对燕飞昏睡百天前的经历,他们仍是一无所知。   燕飞苦笑道:“对于恢复武功,我是想也不敢想。这句话完全没有夸大。因为我以前的功法如今全派不上用场,而我在这情况下的思路则仍只能依循旧有的方式,所以一旦刻意去想,体内异气依意而行,立出岔子,所以真是想也不敢想。”   谢玄含笑别头瞧他,轻松地道:“燕兄弟说得有趣,于此亦可见燕兄弟的胸怀。我有一句忠告,说到底你前所未有的状况出自丹鼎之术,而道家有讲‘无为而无不为’之道,燕兄弟若能循此方向努力,必可有另一番成就。”   刘裕点头道:“有道理!”   燕飞心中一动,忽然想起现正重归怀内由魏伯阳着的《参同契》,是谢安使人为宋悲风更衣疗伤时在他身上发现,送回给燕飞的。此书正代表道家心法最高的精义,说不定对自己大有帮助。只是开首的“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便似与自己现下的情形吻合,泥丸宫是干门,丹田为坤户,不禁想得入神。   谢玄忽然哑然失笑。   两人不由朝他看去。   谢玄笑道:“战无常胜,故败也是常事──”   他尚未说毕,刘裕已浑身剧震,大大出乎燕飞意料之外的竟抢前伸手拦着他们去路,脸上现出既坚决并要豁了出去的神色,道:“我们回头吧!只要主帅肯点个头,我们拼死也要为玄帅攻下石头城。”   燕飞心中暗叹,刘裕之所以斗胆拦路,皆因刘裕刚猜到谢玄要到哪里去,去干甚么事。而他则是冒死苦谏,希望谢玄改变主意,更希望谢玄起兵推翻司马皇朝,而不是以江湖手法去解决此事。   以北府兵目下锋锐之盛,倘能攻占石头城,建康皇朝将不战而溃。   谢玄轻拍刘裕肩头,微笑道:“我们到一旁说话。”   刘裕无奈垂手,与燕飞跟在仍是悠然自得的谢玄身后,转入一道横街,眼前豁然开朗,石桥通津,联接起两边的沿河街道,一边是安静的小街,另一边是繁华的市河大街,桥拱隆起,环洞圆润,打破了单调的平坦空间。   谢玄登上桥顶,两手抚栏,凝望桥下流水,叹道:“我今次回来,一方面是想看看燕兄弟的情况,另一方面是因发觉司马曜兄弟愈来愈不像话。”   刘裕看了在谢玄另一边的燕飞一眼,沉声道:“玄帅今次回京,事前并没有得到朝廷的批准,司马曜兄弟肯定不满玄帅,既成此势,玄帅与朝廷再无善罢的可能性。既是如此,何不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借讨伐司马道子为名,把建康控制手中,届时不论玄帅要对付桓玄,又或挥军北伐,均可任意施为。”   只听谢玄和刘裕以“司马曜兄弟”来称呼南晋皇帝和司马道子,已知他们对司马皇朝全无敬意。事实上这趟谢玄不经请示,突然回京,且有精兵随行,而其实力足以威胁司马皇朝,更摆明谢玄对司马曜的不满。此亦为对司马曜兄弟排挤谢安的公然反击。   燕飞心忖换过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也惟有苦咽了这口气,绝不敢把谢安或谢玄逼上起兵造反的不归路。除非能一举击杀谢玄,使北府兵群龙无首,司马皇朝还有几分胜算,以后便要看司马道子的本事。看他能否抵得住北府兵将的报复,而他同时更要应付对皇位一向存有野心的桓玄。   刘裕冒大不讳之罪要阻止谢玄以江湖手法去报复宋悲风遇袭一事,正因知道谢玄此行是要直接找敌人晦气,怕对方布下天罗地网,待谢玄踏入陷阱。   刘裕仍是燕飞在边荒时认识的刘裕,事事追求实际的成效,绝不畏缩,更没有妇人之仁,在这方面与拓跋珪非常接近。   不过他对谢玄的崇敬和情义,是发自真心,没有丝毫作伪,便如他和燕飞的交情。   谢玄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语调却保持平静,淡淡道:“今次如此向司马皇朝示威,已是我谢玄所能作出的极限。一天没得二叔同意,我也不会推翻司马氏的天下。此非是力有不逮,试问当今天下,除桓玄外,谁还敢与我谢玄争锋,若二叔肯振臂一呼,建康将不战而溃。对我谢玄来说,司马曜的宝座,亦唾手可得。”   刘裕不解道:“既是如此,玄帅为何仍要以身犯险?只要向安公痛陈利害,安公又是智慧通天的人,必可得他点头俯允。怎都胜过被敌人步步进逼,天天提心吊胆。”   谢玄苦笑道:“二叔肯定不会同意。”   刘裕悲愤道:“安公怎会是愚忠于司马曜的人。这昏君不但宠信奸贼司马道子,淝水之战后还立即加税,自己则挥霍无度,夜夜醇酒美人,不理朝政。推翻他只会大快人心,造福万民。”   谢玄双目射出令人难解的伤感神色,轻柔地道:“二叔当然不会是愚忠的人,可是他却不得不为大局着想,怕会便宜桓玄那个家伙。”   直至此刻,燕飞仍没法插嘴。   刘裕愕然道:“建康既落入我们手上,桓玄凭甚么可奈何玄帅?”   谢玄目光移上晴空,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凭的是无情难测的天意!”   刘裕和燕飞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完全不理解谢玄的话,不明白他为何扯上虚缈难测的老天爷。   谢玄叹一口气,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我隐藏心内十多年的一个秘密,连刘牢之和何谦都不晓得。”   刘、何两人是谢玄一手提拔起来的心腹将领,虽有主从之分,却亲如兄弟。假设谢玄在建康遇害,天王老子也挡不住两位北府猛将起兵复仇。而今谢玄此一秘密却连他们也要瞒着。   燕飞道:“若是秘密,玄帅不用说出来。”   谢玄摇头道:“现在我却有不吐不快的感觉,生死有命,二叔早看到我活不过四十五岁这个关口。”   刘裕和燕飞听得心中狂震,怎也想不到谢玄说出来的秘密竟是这么一回事。   刘裕剧颤道:“我虽然尊敬安公,可是相人之术,怎可尽信不疑,或者玄帅鸿福齐天,可渡此劫。”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生死只是等闲之事,人人难逃此劫,早些迟些并不放在我心上。”   燕飞皱眉道:“这方面我们当然不能和安公相比。不过以我的看法,玄帅五官完美无瑕,乃我平生仅见,怎会是英年早逝的相格?”   谢玄哑然失笑道:“问题正出在这里,满招损,谦受益,绝对的完美本为‘十全相格’,但本身便是个缺陷,若能‘九全一缺’,又或‘九缺一全’,反为吉相。二叔曾批我在功业巅峰的一刻,正是祸之将至之时,证诸事实,二叔之言果然不爽。”   刘裕道:“即使安公的话属实的又是如何?我们就豁了出去,痛快淋漓地大干一场,管他老天爷怎么想?”   谢玄微笑道:“你并不明白家族的担子是多么沉重,更不明白为何我不肯掌握时机。不过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成功失败,岂在一时的得失。来吧!我要看看谁人敢拦阻我谢玄?看看谁敢挡我的九韶定音剑?” 第三章 自然之道   燕飞随着谢玄和刘裕往城东举步,心中思潮起伏。谢玄说得对,他现在打的是一场永不会赢得胜利的仗。而一切全为了家族,而谢安的看法更是谢玄心中至高无上的权威。纵使他谢玄有截然不同的想法,最后他仍会遵照谢安的指示行事。   不过谢玄毕竟是谢玄,他败也要败得漂亮和光采。而事实上若撇开家族的牵累,南方包括桓玄在内,无人是他的对手。更因淝水一战的战果,把谢玄在人民心中推上至近乎天神的位置,而民心归向正是决定谁胜谁负的一个主因。   谢玄微笑道:“燕兄弟因何不断朝我瞧来?”   燕飞叹道:“我终于明白!为何玄帅能以八万之众,击溃苻坚的百万雄师于淝水之滨。”   谢玄哑然失笑道:“我也终于明白二叔因何这么看得起你。”   刘裕心内一阵激动,谢玄和燕飞表面看像在各说各话,事实上两人至少在才智上生出棋逢敌手、惺惺相识的感觉。   刘裕明白燕飞是掌握到谢玄此行的意念,谢玄是要借此举宣明谢家不容别人侵犯侮辱之心,且清楚显示,凭他谢玄的实力,在建康他要杀谁便可杀谁,即使是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也不例外。而根本没有人奈何得了他,包括皇帝司马曜在内。   在此等形势下,只要谢玄有一天命在,谁敢动谢家半根毫毛?刘裕自问换了自己是司马曜或司马道子,亦不得不尽力维护谢家,免生冲突误会,否则将是北府挥兵南下攻打建康的可怕后果。   谢玄是无敌的统帅,他看穿司马曜兄弟的弱点遂对症下药,以雷霆万钧之势,镇慑建康,为谢家所受挑战作出报复。   燕飞则比身在局中的刘裕想得更远,谢玄虽接受谢安的指示,没有叛晋造反。而事实上他正作出长远的安排,在北府兵将中挑出能者作为继承人。既不能求诸于谢家,只好求诸于外人,而刘裕正是给谢玄看中的人。   刘裕会是谢玄非常厉害的棋子,他的才智武功均毋庸置疑,最妙是当人人把注意力集中在谢玄两名心腹大将刘牢之和何谦身上,刘裕却慢慢地于人的知感外冒起,成为北府诸将的新星。如此高瞻远瞩的策略手段令燕飞由衷地佩服。   三人走出横巷,切入一条大街,对街处有座宏伟的寺观,寺观前的广场非常热闹,数十名小贩摆地摊叫卖,挤满趁热闹和光顾的人,像个露天的市集。可是寺门却紧闭不开,人人不得其门而人。   刘裕目光落在广场入口的石牌匾,念出匾上雕凿的三个大字道:“明日寺”   燕飞的目光却给一个人吸引,聚在庙前广场者没有二百也有百来人,可是他一眼扫过去偏偏只见到这一个人。   此人体魄高颀,负手在人堆中穿插,还不时饶有兴趣地驻足观看摆卖的货物,而他停留的时间很短,转眼他便出现在另一堆人里。燕飞看不清楚他长相,只知他须长及胸可是其移动之势忽缓忽快,暗合某种绝妙的至理,如此地只凭步法风姿,便于人深不可测的高手感觉,燕飞尚是首次亲眼得见。   那人移到广场另一端,消失不见。   谢玄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你看到他了!”   燕飞望向谢玄,见他像自己般把目光投往那人消失的位置,点头道:“是谁?”   谢玄露出凝重神色,缓缓道:“若我没有猜错,此人该是‘天师’孙恩,他故意在我们眼前突然出现,是要测探我谢玄的深浅,想不到燕兄弟的眼力如此高明,亦能从他微妙的举动,生出警觉之心。”   刘裕吓了一跳,失声道:“孙恩?”   谢玄好整以暇地道:“孙恩不在建康才奇怪?他必须亲来了解建康,以为将来造反做好准备,因为若司马皇朝排挤我谢家,他的机会便来了。我偏要不如他所愿。”   刘裕皱眉道:“我仍是有点胡涂,孙恩竟敢故意引玄帅去注意他,肯定存有阴谋,玄帅为何对他却毫不在意呢?”   谢玄微笑道:“小裕眼前能否明白没打紧。现在你持我之令,立即赶去与刘参军会合,我要你为我兵不血刃的进驻石头城。”   刘裕接过他交来的令符,苦笑道:“指挥的是参军大人,我说的话他未必肯听。”   谢玄凝视他片刻,淡淡道:“你不懂假传圣旨的做法吗?快去给我办妥,否则军法处置。”   刘裕向燕飞打个招呼,领命去了。   燕飞生出置身战场的危险感觉,谢玄现在打的是一场有别于沙场对垒的另一类战争。谁能控制建康?谁便是赢家?且因各方关系微妙,绝不是蛮来便成,可以说是勇力和智谋的角力较量。   兵不血刃的占领石头城更是关键所在。只要没有人流血,战事当然尚未开始。   谢玄向燕飞笑道:“该是登门造访的时刻了,不要教主人久候哩!”   燕飞随他举步横过车马道,朝寺前广场入口走去,问道:“玄帅是否因对方寺门紧闭,一副准备打硬仗的样子,所以要调整先前策略,立即进占石头城,兵胁建康?”   谢玄平静答道:“和平是须武力去维持的。我今趟从前线赶回来,不是要向司马皇朝摇尾乞怜,而是要向它显示建康的安危,只在我一念之间。坦白说,司马道子既敢公然动手,我们也不用再留有余地。至于此事是否发展至国家的分裂,选择权在他们手上,而非由我决定。”   两人油然穿过牌匾,踏足广场。   燕飞心忖孙恩不知会否躲在某堆人中,伺机暗算行刺谢玄?这个念头刚起,立即泥丸跳动,丹田生暖,体内寒暖交融,说不出的受用,同时耳目的灵锐以倍数增加,广场虽人山人海,他却似照单全收地一切了然于胸,无有遗漏。这种神通广大的动人感觉,是他平生从未经历和体验过的。   燕飞一震止步。   谢玄往他瞧来,脸上现出无可掩饰的惊讶,愕然道:“甚么事?你可知双目神光凝聚?显示你体内真气运转,蓄势待发。”   燕飞迎上谢玄的目光,茫然不解地道:“真奇怪!当我想到广场上或有危险,我立即变得耳目通灵,似乎没有异动可以瞒得过我。”   谢玄欣然一笑,大有深意地瞥他一眼,欢喜地道:“恭喜燕兄弟功力尽复,且大胜从前。”   燕飞颓然道:“玄帅言之尚早,我的能力恐怕止于此,皆因我只知用以前的武功功法与人动手,而那将会要掉我的小命。”   谢玄续往庙门缓缓而行,从容道:“早在我听得燕兄弟救宋大叔回来的情况,我便猜到燕兄弟会有目前的情形出现,所以我特意邀燕兄弟同行,正是要使燕兄弟置身险境,好领悟剑道中难能罕贵的一种境界,那就是自然之道。”   燕飞剧震道:“自然之道?”   谢玄在离庙门丈许外停步,淡淡道:“老子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自然之道乃一切道法的终极,天地人尽在其中。令早追击你的人其中一个是‘小活弥勒’竺不归,另外的蒙头剑手不是司马道子便该是王国宝。以这两人的心计武功,若你没有点斤两,怎能抱着一个人还可以成功突围,平安逃回乌衣巷,令敌人好梦成空,更陷于进退失据之局,当时救你的便是自然之法。在全心全意逃走下,你体内真气随心之所欲,令敌人无法沾到你衫角。假若你能以同样的心法用诸于对敌上,把自然之道发展至极限,天下间岂还有能与相抗的对手。”   燕飞再次剧震,朝庙门瞧去,忽然双掌往前虚按,两股若有如无的真气脱越掌心而出,轻撞寺门,那种感觉与直接按门没有任何分别,清楚感觉到门是上了闩的,至乎木门的重量质地,亦一一有会于心,奇妙至极点。   谢玄欣然道:“告诉我情况。”   燕飞心中涌起莫名的狂喜,生出再世为人的感觉。现在虽在起步的阶段,不过他已从谢玄的提点,掌握了活用体内真气的窍门,等若练成另一种比日月丽天大法更优胜又秘不可测的奇功。自从在边荒集被任遥击伤后的挫折感和颓丧失意,一扫而空。   点头道:“真的非常奇妙,我心中刚在想是否可以隔空推开木门,体内真气便自然运转,真劲直趋掌心,不用着意便自然而然举掌遥推向寺门,发觉寺门给上了木闩,没法推开,真气亦自然地敛收。”   谢玄沉思片刻,道:“以燕兄弟目前的情况,遇上真正高手,或嫌不足,保命逃走,却是绰有余裕。”   燕飞目注紧闭的庙门,驰想门内可能出现的情况,沉声道:“玄帅有甚么指示?”   谢玄浅叹一口气,颇有感触地道:“我是被迫走上这条与朝廷对抗的不归路。当我看到宋大叔身受重创,心中只有复仇之念,并不愿把建康变成一个战场。可是再看到二叔因伤痛宋大叔而支持不住,我知道已没有任何选择。若一切如我所愿的进行,明早我将会和二叔离开建康!亦只有这样做,我谢家才可得保安宁。”   燕飞晓得谢玄正在玩一个非常危险的游戏,稍有差池,南晋势陷四分五裂之局。换过自己是谢玄,也没有半分把握。惟有寄望谢玄凭他的不世兵法,达致近乎不可能的目标。   谢玄柔声道:“我不是要争胜,也不是要求败!而是希望在失败和胜利间取得平衡点和立足点。否则如果我们就那么悄然引退,此消彼长下,我谢家在建康将无立足之地。”   燕飞点头道:“我明白!”   谢玄回复从容,微笑道:“敌人现在摆开阵势,不怕我上门寻晦气。孙恩又突然现身附近,全不是好的兆头,所以入寺之后,将是九死一生的险局。”   稍顿续道:“若我镇不住局面,燕兄弟不用理会我,立即赶回去通知二叔,他自会为我复仇。激怒我谢玄,肯定有后果回报;可是如惹翻二叔,更不是闹着玩的。”   燕飞皱眉道:“敌人是有备而战,我们因何明知是陷阱,仍要踏足进去呢?”   谢玄淡淡道:“因为只有这样,方可以迫司马曜兄弟心生忌惮和让步。我不是说过败也要败得有光采吗?”   接着大步踏前。   燕飞生出奇异的感觉,一丝不漏地感觉到谢玄每趋前一步,功力便增强一分,当他抵达门前,功力将运行提升至巅峰的状态,他不明白为何自己竟有此“神通”,如此通玄的境界,已超乎一般武技的范畴。   “锵”!   九韶定音剑脱鞘而出,来到谢玄手上,以快至肉眼难察的惊人高速,照门缝疾劈而去。   剑锋像破入薄纸般没入门缝去,接着是破断木闩的响声。   就在九韶定音剑回到鞘内的那一刻,门闩掉到地上。   谢玄两掌似轻实重的按上两扇寺门,寺门立时洞开,现出寺门内的乾坤。   附近的群众对这边的突变已生出惊觉,骇然下纷纷往远处退开。一片混乱。   寺门前人影幢幢,一时那看得清楚有多少人。   谢玄别头向走近他的燕飞微微一笑,道:“燕兄弟请随我来,为我谢家作人证。”   言罢哈哈一笑,神态悠闲的举步入寺。   在主殿弥勒大殿的石阶上,密密麻麻站着百多人,半是光头僧服的弥勒教徒,一半是身穿武士服的大汉,为首者有五人,人人形相突出,燕飞认识的只有竺雷音和竺不归,前者手持禅杖,胖若弥勒佛像般的体型虽然触目,却远及不上竺不归身旁的年轻女尼引人注目。   此女剃尽顶上青丝,穿上尼姑袍服,却丝毫不予人有出家人的感觉,她既有一副烟视媚行的艳丽脸容,更有惹火诱人、颠倒众生的诱人体态。她手持尘拂,与竺雷音重达百斤的禅杖一轻一重,相映成趣。   竺不归立于正中处,神态冷漠,像看着与他没有半点关系的事。   他左旁还有个高昂英伟的男子,腰挂长剑,穿的是皇族的服饰,华丽高贵!   神态既傲慢又自信,不用谢玄提点燕飞也猜到必是琅琊王司马道子。只看他出现在这里,便知事情不但难以善罢,谢家与朝廷的关系,更濒临在公然决裂的边缘。   司马道子另一边是位年约二十七、八的武士,神态阴鸷冷静,用的也是长剑。   燕飞从他的体态一看便认出是与竺不归连手袭击宋悲风的蒙脸人,从而推测出他是谢安的女婿王国宝,建康最有权势的吸血鬼。   燕飞随谢玄油然举步,直抵离石阶二十步处止步。   阶顶处的司马道子踏前一步,戟指谢玄厉声喝道:“大胆谢玄,竟敢擅自回京,疏忽职守,还不给我立即下跪受缚,等待皇上发落。”   谢玄好整以暇的微微一笑,道:“今次回来的非止我谢玄一人,还有刘参军和五千精骑,现正驻扎石头城内。敢问琅琊王他们是否亦该一并依你的意思处置。”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登时色变,可知他们对谢玄这着奇兵竟是一无所知。   谢玄仰天一阵长笑,喝道:“司马道子你给我少说废话,单打独斗,又或齐上围殴,只要你一句说话。”   司马道子双目厉芒剧盛,瞪着谢玄,手按到剑把处去。   ※※※   刘裕飞骑奔上朱雀航,他接令后立即赶返乌衣巷,通知谢家全面戒备,然后取马出城。   他心中仍在盘旋着谢玄“假传圣旨”四个字,心中佩服。   谢玄的“假传圣旨”指的不单是他可假谢玄之令以指挥刘牢之的部队,还可以同样的手法诓骗石头城的守将入彀,以求能兵不血刃的进占石头城。   由于石头城的守军全无心理准备,兼之刘牢之本身不但是当朝名将,又挟谢玄的声威,只要报称是奉皇命回京,定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制住石头城的守将,再从容置石头城于绝对的控制下。   此等若叛乱的行为,一个拿捏不好,建康将立即化为残酷的战场。   刘裕心中充满激烈的情绪,在他心中的谢玄再没有任何缺陷,因为他终于体会到谢玄的处境,非是他甘于作南晋之叛臣,而是他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他心中更充满对谢玄的感激!明白谢玄对他另眼相看,是希望若自己不幸被谢安言中,英年早逝,刘裕仍可以继承他的遗志,统一南北。   他是不会让谢玄失望的。 第四章 以眼还眼   王国宝似乎想稍缓一触即发般的紧张气氛,插入道:“若石头城已落在谢帅手内,当然立即轰动京师,因何我们现在仍没有听到半点消息呢?”   谢玄微笑道:“若你不是我的亲戚,我今天肯定会先宰掉你。你收不到风声,皆因我们手脚够干净,不信的话你现在大可立即派人去查看。明天正午前我是绝不会离开京师的,我若没有点手段,你们怎会直到这刻,仍不敢主动出手?”   竺不归目不转瞬的瞪着谢玄,神情冷酷,似要看遍看透谢玄的一切虚实。   燕飞明悟过来,终瞧透眼前由谢玄一手营造出来的局势,正类似边荒集黑道的争霸,皇法是根本不存在的,就看谁的实力强。   现在双方各有优势,也各有弱点。司马曜兄弟的错失,在任谢玄的精骑来至建康城外仍懵然不知,而谢玄的问题,当然是压在他肩头的家族负担。   燕飞是曾在边荒集打过滚的人,心忖谢玄是坐言起行,以江湖的手法解决整件事,自己在“谈判”上自可助谢玄一臂之力。淡淡道:“在下‘荒人’燕飞!愿领教王兄绝艺!好为宋老哥除去他至少占上一半的心头之恨。”   今趟连谢玄也不明白燕飞,若王国宝答应出战,尚未懂运用体内新鲜热辣,又玄幻至极的真气的燕飞,将如何对付?   燕飞却知王国宝有九成可能不敢或不愿动手,他采取的是边荒集帮会惯用的种手法,以己方较不为人晓得深浅的高手,忽然挑战对方较有头面的人物,若对方不敢应战,气势会大幅被削弱。以王国宝的身份地位,当然犯不着冒这个险,与一个在建康籍籍无名,却又不知虚实的燕飞交手。   在边荒集,通常应付的手段是由另一个份量较次的人迎战,以表示看不起对方,输了亦不影响全局。   事实上燕飞并不怕出手,且是故意要自己陷身于这种情况。正如谢玄提示的置诸于死地而后生,从动辄分出生死的战斗中去掌握、学习“自然之道”,眼前正是最佳的速成机会。何况在此强敌环伺之时,他既要相助谢家,且还要照顾高彦,故眼前当务之急,是恢复武功。否则即使托庇谢家,可以安然离开建康,回到边荒集仍是死劫难逃,至少王国宝便绝不肯放过他。这卑鄙小人没法拿谢玄出气,只好退而求其次,杀燕飞以泄愤。   王国宝表现出高手的风范,手落到剑把处,一言不发的瞪着燕飞。假若谢玄依江湖规矩退避一旁,在场所有人都生出他会立即出手的感觉,可见他的气势是如何凌厉,一派置生死于度外的气概,显示他王国宝得以列名九品高手旁上,凭的确是真才实料。   燕飞却差点要唤娘,那种感觉确是太奇妙了。他一线不误地掌握到王国宝的虚实,至乎他会发动的攻击,他因掌握到王国宝的“现在”,故而亦可掌握延伸下去的未来。这属于一种近乎通灵的神妙感觉,既没法解释,更没法形容。燕飞一瞥之下,竟已看过看透了王国宝。   竺雷音跨前一步,来到石阶边缘,禅杖往地面一顿,发出闷雷般的金石交鸣声,戟指怒喝道:“你这荒人是甚么资格身份,竟敢口出狂言,若活得不耐烦,我竺雷音立即把你超渡!”   禅杖顿地的响声传入燕飞的耳鼓,他立即掌握到对方的武功路子是专走刚猛横练,善于以硬碰硬,更准确测出他功力的深浅。令燕飞泛起自己果有“神通广大”的感觉。   对于燕飞这个曾在边荒集打滚的人,当然明白竺雷音并非真的要出手,只是要予王国宝一个下台阶的机会。可以想象司马道子一方的人,见燕飞能独力救走宋悲风,岂无戒畏之意?所以竺雷音不想王国宝在摸清楚燕飞底细前,去冒这个险。更何况若没有谢玄点头,又或司马道子肯不顾一切与谢玄决裂,竺雷音亦绝不用莽然动手,致弄得情况一发不可收拾。   想是这么想,燕飞本身也准备只凭黑道的谈判方式,压得对方抬不起头来,可是体内的真气却是另一回事,忽然间他成为王国宝和竺雷音针对的目标,他们虽尚未出手,可是精神气势立即锁紧燕飞,一触即发。他体内直到此刻仍不是由他作主人的真气,立即生出感应,天然运转,在眨眼的高速内,真气蓄聚丹田,猛冲左手经脉。   燕飞心叫糟糕,却不敢对自动运转的真气有半点忤逆阻止,因有前车之鉴,怕自己未出手已真气错乱,窝囊倒地。   只好顺乎自然,一掌劈出。   在其他人眼中,竺雷音刚说毕,燕飞便一掌隔空朝王国宝虚劈,似缓似快,其动作充满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境界,但表面看来,似乎全无杀伤的威力。   首当其冲的王国宝却是另一番味道,他身为出色剑手,因燕飞的言语挑衅,摆出即要攻击的姿态,虽然并不准备真的下场动手,可是自然而然地亦蓄势待发,拟定下了出手的步法和出剑的角度。而令他骇然的是燕飞此记虚劈,竟封死他拟采的攻击路线,就像能预知他的招数变化般,即使他立施反击,结果仍不会有两样,他的剑锋肯定会给对方劈中,且不敢变招进击,因为任何变化,在燕飞这夺天地造化之功的一劈下,均会暴露破绽,而对手在气机感应下,寻隙攻来,自己将尽失先机。   燕飞的手掌似在眼前扩大,隐与天地的力量结合为一,把王国宝完全锁紧笼罩。   进既不能,只有退而守之,王国宝应掌后撤一步,把剑拔离剑鞘三寸,改采守势。   由司马道子、竺不归打下,人人色变,想不到燕飞如此高明,跟在饺子馆捱揍而无力还手的燕飞,活像天南地北的两个人。   燕飞本想见好该收,可是体内真气却完全不听脑袋指挥,依然而然的掌握为拳,扭腰一拳隔空朝石阶上的竺雷音击去。   沛然难测的气劲脱拳越出,没有带起任何风声,却是高度集中,撞击竺雷音。   竺雷音感到燕飞的拳劲似气柱般贯胸而来,避无可避,大吃一惊下禅杖点出,与燕飞正面硬拼一招。   “蓬”!   劲气交击,竺雷音全身剧震,虽然勉强挡着燕飞拳劲,全身经脉却如被烈火焚烧,难过至极点,身不由己的后退回原有位置,接着又打个寒颤,灼热被冰冻代替,又是另一番感受,登时战意全消,脸上血色尽褪。   全场鸦雀无声,人人目光集中到燕飞身上,无不生出戒惧之意。   谢玄则目射奇光,看着燕飞。   燕飞去除威胁,体内真气再无异动,终可以垂下出击的手,神情有点尴尬,且心中叫苦。他从来不是爱主动进攻的人,可以不用出手绝不出手,但看来体内真气并不会那么听话,只要遇上威胁,会自然发动。如此一来,说不定会弄砸了事情。   一阵娇笑声出自艳尼妙音的香唇,立即稍微引开敌我双方的注意力,也为剑拔弩张的气氛注进一点春意。   燕飞朝她瞧去,见她未语先笑,万种风情,不由联想起既狠又毒的无义妖女青媞!心中一阵烦厌!喝断她的娇笑道:“我燕飞以人头保证,玄帅并非虚言恫吓,王爷若走错一着,大晋立成分裂之局,建康难保安定。而此事咎不在玄帅,而须由王爷承担。我燕飞没有听人说废话的习惯,王爷若不肯交出暗算宋悲风的人,便请说一句话交待。”   谢玄哑然笑道:“好一个燕飞,不负边荒第一剑客的威名。”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交换个眼色,均心中叫苦。   他们的计划只是针对谢安,迫他离开建康,假若宋悲风横死街头,谢家根本无从追究,更可报宋悲风羞辱司马元显之仇。   岂知事与愿违,横里杀出个燕飞,救走宋悲风,暴露行凶者的身份。更想不到的是谢玄突然回到建康,还带来一支奇兵,令他们手足无措,陷于下风。   最头痛是燕飞表现出来的武功,即使及不上谢玄,也所差无几。若两人一意突围,他们凭现在的实力,根本无法阻止,变成不动手不行,动手更不行之局。   一直没作声的竺不归,阴恻恻的笑道:“一人做事一人当,宋悲风的事是因本人看不过眼他横行霸道,故出手教训,一概与王爷无关。王爷和王大人适逢此会,只因来此参拜迎奉回来的弥勒佛,谢玄你若要为宋悲风出头,冲着本人来吧!”   燕飞顿然对竺不归改观,此为唯一解决眼前死局的方法,就是以江湖的手法解决,手底下见真章,只要竺不归能击退谢玄,谢玄当然再没有大动干戈的借口。如果谢玄落败身亡,亦只好怪自己技不如人,不但谢家没法追究,北府兵将也没有借口为他报仇,因为这是江湖规矩。   谢玄唇角飘出一丝笑意,点头道:“小活弥勒既肯赐教,谢某人当然乐于奉陪,请!”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眼中喜色。对竺不归他们有绝对信心,此又为最佳的解决办法,当然不会出言阻止。   竺不归缓缓步下石阶,手往后探,取下挂在背上的无边环。   燕飞往一旁退开,他见过竺不归出手对付宋悲风,知他武功高明,手上无边环千变万化,但却没有为谢玄担心,暗忖他可以一剑击退高手如任遥。对方又只是竺不归,而非与任遥齐名的竺法庆,谢玄肯定不会失手。   谢玄则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名士风范,缓步后移,来至寺前广阔空地的中心处,似欣赏园景多于与劲敌生死决战。   在竺雷音的指使下,两名僧徒把寺门关上,隔断寺外群众窥探的目光。   谢玄和竺不归隔丈对峙,决战如箭在弦,一触即发,气氛顿然紧张起来。   “锵”!   谢玄拔剑出鞘,略一沉腕!九韶定音剑的九个音孔同时生鸣,整齐划一,有如吹起战争的号角,确收先声夺人之功,令人有莫测其深浅的悚然感觉。   落入燕飞耳中则化为一种讯息,使他完全掌握到九韶定音剑的锋快和沉重的剑质,至乎谢玄于剑上力量分布的细微情况,玄妙至极点。   燕飞生出明悟,从独叟的丹房走出来后,他再不是以前的燕飞,丹劫把他体内与体外的世界彻底改变了,眼前的世界忽然充满生趣,纵使在生死决战中,他也看到生机萌生的希望。单是视觉和听觉,已可变成最令人满足的享受。   若以这种境界的视听之力,看通看透对手的强项弱点,天下岂还能有抗衡之辈?   问题在他此刻尚未能控制体内真气,随意化为己用,以之克敌制胜。战斗中双方无所不用其极,变化万千,不像刚才般的分明情况,纯凭真气的天然感应肯定还未足以应付,且成为体内真气的奴隶或扯线木偶也太过窝囊,难成大器。但如能另创一种可以运用体内真气独特性能的武功,配合近乎通玄的感官,即使强如任遥亦不用畏惧。   不由第二度想起怀内的《参同契》。   所有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闪过燕飞的脑际,“小活弥勒”竺不归的无边环脱手而出,弯弯的循着一道嵌合天地物理的弧线,飞击谢玄,登时破风之声大作,发出啸声,出奇地无边环自身只是缓缓旋动,对比无边环飞行的迅快速度,矛盾而玄妙,本身已收慑敌之效。   燕飞却清楚竺不归已落在下风,他因受谢玄充满杀伐味道的“定音”所惑,误以为定音剑将主动出击,遂先发制人,不知谢玄正是要引他出手。   双方交手的微妙情况一丝不漏的显现燕飞心头,谢玄一阵长笑,九韶定音剑划破虚空,弯击竺不归离手而来的无边环。   “当”!   剑环交击,竺不归以鬼魅般普通肉眼难察的高速,抢前探手抓着被击得回飞回来的无边环,化作漫天环影,狂风暴雨的往谢玄攻去,场内立即劲气横空。司马道子方面爆起震天采声。   谢玄仍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人剑合一的投入环影里去,剑到处闷雷之声大作,不但倍添其声势,最要命的是剑啸声和定音剑并不真正吻合,似乎另有一把发出闷雷之音的无形之剑,当其真身水银泻地的还击敌人时,这把无形之剑却在别处吶喊助威,扰敌惑敌,令敌人生出错觉,眼所见和耳所听生出差距,玄妙非常。   环剑交击声爆竹般连串响起,密集快速,谢玄在环影劲气中进退自如,剑势像湖水般起伏,时强时弱,弱时引得环势大盛,强时迫得环影收敛,而谢玄仍是那么潇洒写意,几番如此攻守后,竺不归锐气全消,变得守多于攻,主控权落在谢玄手上。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一方变得人人脸色凝重,看出竺不归落在下风,而谢玄九韶定音剑的可怕威势,形成他们心头沉重的压力,连似是永远脸挂挑逗意味笑容的艳尼妙音,亦失去笑意。   “叮”!   谢玄忽然于退后的剎那,环势刚展的一刻,施出精妙绝伦的手法,重手猛劈无边环,击个正着!巧妙至极点。   竺不归全身剧震,被劈得往后疾退,谢玄已如影附形,九韶定音剑化作万千剑芒,剑啸声由闷雷声而化为尖锐的破风声,人在场上游走,飘忽无定,忽近忽远,令人无从凭听觉去掌握应付。   司马道子方面人人暗叫不妙,燕飞更是心中一震,感应到谢玄身负内伤,所以无法支持以这种进退攻守的战略,而要在时机未完全成熟下,速战速决。   竺不归仍未有资格令他负伤,其内伤当是以前战斗遗下来的旧患,而燕飞隐隐猜到多少与任遥曾令他身受其苦的阴损真气有关系。   “锵”!   竺不归应剑连人带环跄踉跌退,谢玄却凝立不动,九韶定音剑遥指竺不归。   全场鸦雀无声。   “当”!   无边环脱手堕地,竺不归双目眉心处现出剑伤红点,往后便倒,“蓬”的一声仰跌地上,当场气绝。   竺雷音脸上血色尽褪,似欲动手为竺不归报仇,但又犹豫不决。   谢玄淡淡道:“这一剑是代宋大叔还给你的。”接着望向司马道子,双目神光剧盛,语气仍是平和如常,微笑道:“琅琊王肯否下场赐教?”   司马道子回过神来,两眼充盈杀机,冷哼道:“谢帅力战之后,最宜回府休息,恕本王不送哩!”   燕飞暗凛司马道子的沉得住气,不过换过自己是他,也要先弄清楚双方形势,始敢有进一步的行动。   谢玄哈哈一笑,与燕飞扬长而去。 第五章 扭转乾坤   谢玄和燕飞刚出寺门,一乘马车从车马道转入明日寺的外广场,在三十多名轩昂骑士簇拥下,迎向他们驶来。   谢玄看得皱起眉头,不悦喝道:“谁着你们来的?”   带头的是谢琰,领着梁定都等一众谢府家将,见到两人安然无恙,人人现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谢琰笑道:“大哥没事就好哩,你怎样怪责我也可以,我们谢家上下一心,全力支持大哥。”   在谢玄、谢琰的一代,人人均称谢玄为大哥,以表示对他的尊敬。   燕飞对谢琰没有甚么好感,避往一旁。   谢玄哑然失笑道:“你不顾自身安危的赶来增援,现在又不是在战场上,你偶然也可以违背军令。”   谢琰瞥燕飞一眼,道:“燕公子和大哥请上车,我们边行边说。”   燕飞微笑道:“我们何不找个地方喝杯喜酒,庆祝竺不归授首于玄帅剑下。”   谢玄点头,闲话家常地道:“好主意!就往纪千千的雨坪台如何?”   谢琰一震,朝燕飞再瞧来,此刻他才晓得竺不归落败身亡,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要知竺不归乃弥勒教坐第三把交椅的人物!而弥勒教在北方势力雄厚!即使在苻坚全盛之时,也不敢对弥勒教轻举妄动,现在谢玄杀死竺不归,与弥勒教结下深仇,肯定后患无穷。   兼之竺不归乃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特意从北方迎回来的上宾,谢玄如此不留情面,等若与司马氏皇朝公然决裂,后果更是难测。   令他更不明白的是谢玄和燕飞两人喜笑晏晏,神态轻松。际此建康随时爆发内战的时刻,还商量到哪里去庆祝,教谢琰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燕飞目光扫过四周愈聚愈多的群众,心忖孙恩或许是其中一人,故此他们表现得愈轻松写意,愈教孙恩莫测高深。   孙恩是北人眼中的南方第一高手,威名犹在“九品高手”之上。若给他看出谢玄负伤,大有可能立即下手行刺,好令南晋陷入四分五裂的险恶形势。   当下闻言笑道:“我们恐怕要把高彦抬到雨坪台去,否则他怎肯罢休?”   谢琰终找到话题!道:“我们回府后再决定行止如何?”   谢玄微笑道:“好!立即打道回府!”   在群众欢呼扰攘声中,马车开出。   谢玄和燕飞坐在后排,前者目注窗外,默然不语。   燕飞则百感交集,建康大胜后的繁华,实脆弱至经不起任何风雨。稳定与否全系于谢安和谢玄两叔侄身上。而由这一刻直至谢安离开,将是建康最凶险的时间。祸乱的种子已撒下,倘若司马氏皇朝一念之差,危机将演变成一发不可收拾的乱局。   谢玄轻声道:“燕兄弟是否看出我负伤?”   燕飞轻轻道:“是否与任遥有关?”   谢玄苦笑道:“他只是其中之一,令我负伤的是幕容垂,致使我压不住任遥寒毒的剑气;伤上加伤,至今未愈。竺不归武功的高强!亦出乎我意料之外,使我伤势加剧。唉!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司马道子,而是孙恩。他出现的时间如此关键,分明是想扰乱我的心神和布置,更代表他对建康如今的情况了如指掌,此事非常不妙。”   燕飞向谢玄伸出左手,双目射出恳切的神色。   谢玄凝望他片刻,伸手与他相握,在马车的颠簸中,两人闭上眼睛,真气在燕飞体内天然运转,自然而然输入谢玄体内,助他疗伤。   好一会后谢玄主动放闭手,动容道:“燕兄弟的内功乃至真至纯的先天真气,不合丝毫后天杂气,纯净至教人难以相信。”   燕飞张开眼睛,迎上谢玄的目光,轻声道:“玄帅内伤非常严重。”   谢玄把目光重投窗外,轻吁一口气,淡淡道:“得你之助,现在已好多哩!生死有命,甚么也不用放在心上。只希望燕兄弟不要把我的情况泄露予任何人,包括二叔在内。”   燕飞心如铅坠的点头答应。   谢玄思索道:“在道家的角度来说,人在母体内出生前,胎儿口鼻呼吸之气断绝,全赖脐带送来养份,当时任督二脉贯通,先天之气回转任督天。出生后,后天之气从口鼻进入,与母体联系断绝,任督二脉逐渐封闭,至乎闭塞,再难吸收先天之气。先天真气虽仍充盈天地之间!却苦于无法吸摄。”   燕飞知道谢玄在指点他,忙聚精会神俯首受教。他少有佩服一个人,可是谢玄却在短时间内赢得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不仅因他的盖世的剑术、运筹帷幄的将帅大材,更因他高尚的品格和胸襟。   谢玄续道:“所以修道者修的无非是返本归源之道,先要打通任督二脉,以吸收天地精气,所谓‘夺天地之精华’,成为宇宙母体内的胎儿。可是吸收的能量也有高下之别,要看修道者本身的资质和修炼的方式,稍有差池,先天之气将变成后天凡俗之气,况且修练过程艰苦困难,所以修得先天之气者,万不得一,均成不可多得的高手宗师。”   燕飞沉吟道:“这是从道家的角度去看,若从玄帅的角度看又如何?”   谢玄唇角露出一线好看的笑意,道:“我的角度是易理的角度,易卦也有先后天之别,先天卦代表的是天地未判,万物处于朦胧的情态,到先天卦转后天卦,为之‘扭转乾坤’,天地分明,万物依始,宇宙运转。从这角度去看,先天之气就是宇宙开始前至精至纯之气,存在于万物发生之前,混混沌沌,至精至纯,远非后天宇宙的所谓先天之气所能比。现在燕兄弟体内流动无有穷尽的异气,大有可能是先天宇宙的能量,那是一切物事最本源的力量,全发于自然。故与现时所有修炼之法相悖,致令燕兄弟无法以一般行气方法加以控制。故而我们修的只是假先天,但已非同小可,只有燕兄弟是先天中的先天。”   燕飞点头道:“玄帅的说法我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我有很大的启发,不过却怕玄帅高估了我。”   谢玄微笑道:“可惜我的说法是没法在短时间内证明,更不易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只能由你亲身去体会。已到家哩!”   车队正驶进马衣巷去,一切平静如常,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坐在榻子上的高彦瞪大眼睛瞧着燕飞坐到床沿来。   燕飞洒然笑道:“有甚么好看的?”   高彦嚷道:“究竟有什么事情发生在你身上,由昨晚开始失踪,现在忽然出现,整个人竟像焕然一新,比之在边荒集的燕飞,令人有更深不可测的感觉。”   燕飞不理他叫嚷,轻描淡写地道:“坐到榻子中央去,让我为你疗伤!看看能否明天起程到边荒集去?”   高彦大喜道:“我的娘!你竟然恢复了内功!难怪我熟悉的那个在边荒集打抱不平的燕飞又回来了。嘿!话说在前头,不见过纪千千,我是绝不肯死心回集的。”   燕飞硬迫他坐到榻子中央,于他背后盘膝坐下,失笑道:“我真不明白你,难道你认为自己可以令纪千千倾心吗?最后若落得带着单思症凄凉而回,又是何苦来由呢?”   高彦气道:“和你这种对女人没兴趣的人说这方面的事,等如对牛弹琴。你明白甚么呢?我从少便有一个梦想,就是要娶得最动人的女人为妻。纪千千会否倾情于我,我根本不会去考虑,因为至少我曾遇上过。明白吗?”   燕飞苦笑道:“你又能明白我多少?快给老子收摄心神!我立即要为你疗伤,若你今晚能走路坐船,便可以还你夙愿,见到纪千千。带路的是谢玄。”   高彦欢呼一声,急道:“还不立即下手治疗彦少爷我!”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自己终可以为高彦做点事。随着他双掌接上高彦背心,高彦体内的情况,立即纤亳毕露的展现在他心头,而从受伤的轻重位置,他几可在脑海里重演高彦当日在饺子馆遇袭的经过,那种感觉玄乎其玄,难以解释,只可用通灵作为解释。   他不敢有任何一点“蓄意而为”的举动,只隐隐守看泥丸宫和丹田两大分别代表进阳火和退阴符的窍穴,体内先天真气自然运转,全身融融曳曳,说不出的平和宁美,充盈一种自给自足,不假外求的舒畅感觉。不由心中暗喜,晓得凭《参同契》开宗明义的两句话,已令他掌握行气的法门,是个非常好的开始。   高彦催道:“你在干甚么?为甚么还没有料子送过来。噢!”   沛然莫测、至精至纯,或真如谢玄所猜测的来自宇宙本源,尚未扭转乾坤前的天地能量,源源不绝地送入高彦的经脉里,高彦登时说不下去,乖乖闭上眼睛,行气运血。   燕飞排除杂念,全心全意为高彦疗伤,再感觉不到时间的存在,他不但在医治高彦,同时也在感受和探索本身真气的功能和特性,正面的面对体内来自“丹劫”的庞大能量,无为而无不为。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厢房外走廊足音响起,其位置、轻重、远近浮现心湖,使他几可勾勒出刘裕的样子。他的脚步稳定有力,轻重如一,显示刘裕对本身充满自信,大有一往无前的气势。虽然他并非正与人动手,燕飞却清楚感觉到他无时不处在戒备的状态下,没有紧张和慌忙,只是一种无法言传、却是高手所独有的节奏。   燕飞停止意守泥丸和丹田两宫,真气收止,放下按在高彦背上双手,缓缓睁开眼睛,厢房一片昏暗,原来太阳刚好下山,不经不觉已为高彦进行了近两个多时辰的疗治,却没有真元损耗的疲倦感觉。   高彦仍处于冥坐的状态,对外间发生的事物无知无觉。   燕飞心忖,高彦正在行功的紧要关头,最好不要让人惊扰,这个想法刚在脑袋出现,他的人已从榻上飘起,行云流水的一个翻腾,落到厢房门口,刚好见到刘裕正要路步进入厢房。   刘裕见他突然现身,吓了一跳,止步呆瞪着他。   燕飞趋前把他扯出去,来到四合院的游廊处,道:“你不是据守石头城吗?为何可分身回来?”   刘裕抓着他双肩道:“玄帅没有说错,你果然恢复内功,且更胜从前。”   燕飞欣然道:“恢复内功尚言之过早,不过却有个很好的开始,你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刘裕笑道:“玄帅交给我的事,我当然办得妥妥贴贴。石头城已兵不血刃落入我们手上。守城的主将是司马道子的人,制着他便等若取得石头城的控制权,因为守兵的心都在玄帅的一边。玄帅使人来召我,说要请我参加今晚的庆功宴,顺道与你和高彦小子好好聚旧。唉,久别相逢,却直到此刻才能与你私下说话。我真的很高兴,有一段时间我甚至希望你不会醒过来,如今则担忧尽去。”   两人挨坐栏杆,相视而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燕飞道:“玄帅在那里。”   刘裕道:“我刚见过他,他忙得要命,正安排明天与安公离开建康的事宜。听他讲,司马曜请出王坦之,三度到这里请安公入朝见驾,安公适才入宫去了。”   燕飞呆道:“这不是太冒险吗?若司马曜铤而走险,硬把安公软禁宫内,我们岂非缚手缚脚?”   刘裕道:“这方面我反同意玄帅的看法,司马曜兄弟绝不敢轻举妄动。石头城既落入我们手上,假若他们稍有异动,我们便可长驱直进,攻打宫城,司马曜的皇位立即不保。现在双方尚未撕破脸皮,我们进驻石头城后,还依足规矩向司马曜呈报情况,司马曜无奈下已颁令批准,变成我们是依皇令行事。”   接着展出胜利的笑容,道:“司马曜已经在让步,否则他会下旨召玄帅入宫。一旦玄帅进宫,立即定他违抗圣旨的大罪。现在司马曜只传召安公,正表示大家尚留转圜的余地。明天之后,是分裂还是团结,就要看司马曜兄弟如何对待建康的谢家。”   燕飞可以想象,建康都城此刻在暗里进行的政治角力是如何激烈,更想到谢安和桓冲乃支持南晋稳定的两大栋梁。后者已逝,若司马曜敢对谢安不敬,国家立即分裂,谅司马曜兄弟暂时仍没这个胆量。想到这里,稍微安心道:“我有件事尚未告诉你,就是安玉睛并不是真的安玉睛,而是逍遥教的妖后青媞。”   刘裕听得有点不知所云,燕飞再不隐瞒,把整件事情说将出来,包括在没有选择下吞掉丹劫的经过。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想不到短短数日间,竟有这般惊心动魄的事发生在燕飞身上。   燕飞最后道:“逍遥教的人由上至下行事邪恶虽测,你要小心提防。至于丹劫的事,你可以转告玄帅,我并不想瞒他。”   刘裕冷哼道:“我才不怕他们!这几个月来我的刀法得玄帅亲自提点,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反恨不得有人来给我试刀。说到阴谋诡计,我大概不会差他们多少,自会见招拆招。”   然后用心地看着他,沉声道:“你现在究竟有没有与人动手的把握?”   燕飞苦笑道:“确是非常难说,最怕我积习难改,不能保持自然之法,那就糟糕。你有甚么主意?”   刘裕笑道:“我只是想重温与老哥并肩作战的乐趣。既然你不宜动手,此事作罢。”   燕飞猜到他是想除掉孙恩,正要说话,高彦从厢房一拐一跌的滚出来,见到两人方松一口气,拍着胸口道:“还以为你们想撇下我私自去会纪千千呢,算你们吧!哈!刘裕你怎会在这里的,该是随玄帅回来的吧,对吗?”   刘裕惊异的瞧着他,道:“又说你爬不起来,甚么私会纪千千!你是否仍病得糊里胡涂?”   燕飞欣然道:“这小子倒不是吹牛皮!玄帅安排的庆功宴将于今夜在纪千千的雨坪台举行。”   刘裕尚未有机会说话,梁定都一脸兴奋的赶来,道:“大少爷有请燕公子和刘副将。”又两眼上翻,强忍着笑道:“高公子则请回房继续静养。”   高彦怒道:“去见你的大头鬼。”   说罢领路先行,一副惟恐给撇下的情状,惹得作弄他的梁定都和燕刘两人不禁哄然大笑。 第六章 大任临身   听着刘裕、高彦和梁定都边走路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燕飞的心神却转到自身的问题去,引发他驰想翩翩的是谢玄“扭转乾坤”的四字提示。   自己之所以会摸错行气的路子,原因或在自己是以后天卦理的方法行气运功,此为“扭转乾坤”后所有修道者的修法正理,却不知他如今体内的真气是完全不同的类别,所有后天修炼之法均派不上用场。   证据便是自己进阳火便变成退阴符,退阴符刚好变成进阳火,恰好相反。以此推论,倘若把以前的功法掉转过来,自己当可控制掌握体内的真气,由“后天”的“日月丽天大法”,演进而成“先天”的“日月丽天大法”。   燕飞心中涌起狂喜,晓得凭谢玄一句话的提点,已隐隐掌握到开启体内先天正气的门径。   不过这只是个开始,前路仍是步步为艰,他现在顶多晓得泥丸宫反干为坤,丹田穴反坤为干,最要命是不能像摸着石头过河般逐分逐寸的去探索,因为他是不能任意施为,一个不好,不是焚经便是凝经的结局。   心中再动,三度想起怀内的《参同契》,那或许是解决所有困难的宝笈。   恨不得立即取经出来看个痛快。   梁定都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道:“到哩!”   四人转出林路,忘官轩矗立前方。   刘裕还是首次到中园来,看到入门处的对联,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感觉。没有谢安,就没有谢玄,更没有淝水之战,而这位被誉为天下第一名士的智者,就在轩内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打了一场自古以来最漂亮的一场大仗。   有燕飞在旁,他心中更有种暖融融的亲切感觉,他绝对地信任燕飞,燕飞不但救过他的命,还令他成为淝水之胜的关键人物,更使他成为谢玄的继承人。他也欢喜高彦,但那种欢喜是不同的,高彦可以是很好的玩伴,只要想想高彦见到纪千千的情况,生命顿然生趣盎然。   高彦的心神除纪千千外,再难容下其他东西。他唯一害怕的是纪千千并不是他想象中那么完美无瑕。例如她像建康城的其他人般,根本看不起荒人,哪她便没啥特别!她可以拒绝他,看不上他,一切均没有关系,最重要的是她必须像传说中般美好,令人无法挑剔。   三人各想各的,愈发感受到谢家主园如诗如画的景致,彷如远离建康城的繁嚣。   刘裕笑道:“燕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老实作答。”   燕飞哑然失笑道:“难道我一向不老实吗?不过我的确不惯于回答问题,这与是否老实没有丝毫关系。”   梁定都欣然道:“你们在这里聊几句,我去为你们通传,看看会否忽然又有客人来访,自大少爷回来的消息传开,便不断有客到访。”   说罢去了。   燕飞心忖纸包不住火,建康的高门权贵络绎不绝的来见谢玄,不避嫌疑,不但表示对谢家的支持,更表示对司马道子的不满。只从这方面看,司马氏皇朝便处于下风,教司马曜兄弟更不敢妄动。   高彦笑道:“刘裕你也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上去混,更在边荒集打过滚,可知向荒人问三问四乃边荒集的大忌,何况问的对象竟是最不愿答问题的燕飞?你是否想自讨没趣呢?”   刘裕微笑道:“我们三人间的交情早破尽边荒集的规条,不受任何限制。何况我问的非是甚么大不了的问题,只是想问我们的燕公子,以他的人品武功,为何乐于在边荒集作第一楼的保镖而已!”   燕飞开始发现刘裕另一长处,是待人处事很有分寸。明明晓得高彦这么说多少带点嫉忌他和刘裕关系的情绪,可是经他一句话便把三人的交情拉在一起说,高彦自然听得心中舒服。   他朝忘官轩瞧去,梁定都正与把守轩门的谢玄近卫说话,心忖宋悲风受创,梁定都又在饺子馆遇袭一役中表现出色,在谢家内地位已大幅提高,对他的前途大有裨益。倘若再加磨练,改变性格上一些缺点,见多点世面,会是另一名好汉子。   目光回到刘裕处,微笑道:“因为我欢喜令本性善良的人,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中安安乐乐地生活,做生意赚钱,人人可放心到第一楼享受片刻的安宁。谁敢在第一楼生事,先要问过小弟的剑,对我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的成就。”   刘裕苦笑道:“原来燕兄是个这么懂自得其乐的人,我接着的话说不下去哩!”   高彦讶道:“你有什么提议,只要是有钱赚的,大家可以从详计议。”   刘裕道:“还不是有关边荒集的,那小子唤我们过去哩,迟些再谈吧。”   梁定都正在阶台上向三人招手,着他们入轩。   不但谢玄在,谢安亦回来了,谢石、谢道韫、谢琰全在座,显然在商量关乎到谢家存亡的头等大事,而谢安则带来最新的信息。   谢安微笑道:“各位随便坐下,定都也来参与吧!”   只听最后一句话,已令人体会到谢家正以自身的急剧变化,对眼前危局作出应变,为家族的命运而奋战。   南方最有威望的侨寓世族,对司马氏皇朝的压迫排挤,在作出反击。   燕飞等各有所感的默默在外围四散坐下,梁定都则诚惶诚恐的坐到谢琰背侧,那是宋悲风以前坐的位子。谢安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把梁定都提升至家将头子的位置。   谢玄沉声道:“司马曜已公然让步,批准了我们明天离开一事,可是谁都晓得这叫君子不吃眼前亏。所以我们必须为未来作部署,否则终难逃家毁人亡的惨局。”   高彦松了一口气,这表示至少由此刻至明天正午,建康亦应该不会有突变,那他们就可安然去见纪千千了。   接着谢玄朝刘裕瞧去,道:“小裕有甚么意见?”   燕飞心中一动,明白到谢玄是要刘裕表现一下,令谢安等晓得他谢玄没有拣选错人。从这角度看,眼前闲话家常似的会议,实是事关重大。既是如此,为何会让自己和高彦两个外人兼荒人参与。   他的目光落到谢道韫处,这位风韵动人的谢家才女,总能牵动他内心深处对娘亲的感情,究竟是因为她那个酷肖娘亲的神情,还是因为她有着娘亲的影子。   刘裕先向谢安、谢石和谢琰三人分别请安,分析道:“现在全城均在我们的严密控制和监察下,任何军事上的调动,均瞒不过我们,所以我们的离开根本不到任何人来左右,皇上只是因势成事,无法可施。在现时利我的形势下,我们有把握在明天日出前,完全控制建康。”   谢安点头道:“小裕不仅有胆有识,最难得是气度沉稳却从容,自信而不嚣张,是能创出大事业的人物,我对你有信心。”   众人晓得这只是开场白,他已肯定了谢玄的选择,而谢安接着的答话更事关重大,直接决定谢家会否推翻司马氏皇朝。   谢安仰望屋梁,柔声道:“现在的情势就像这根横梁,中间的一截是司马姓皇朝,两端分别是荆军和北府兵,中间的一截塌下,南晋立即四分五裂,堕入北方的同一命运,另两截任何一截折断,房子也会因而崩塌。所以我谢安不想做这个带来百姓大灾难的罪人。”   谢玄接着道:“但也不是代表我们束手待毙,故此我们要为未来定下目标,首先是南方的安定,匡内然后攘外,再完成统一南北的空前壮举。”   刘裕点头道:“小裕明白!”   谢安向燕飞笑道:“我没有说错吧!恭喜小飞神功尽复。”   燕飞心中温暖,赧然道:“只是有点起色,打后还须看我的运数。”   谢道韫柔声道:“说到运数,公子的好运数正代表我谢家仍是气数未绝,正因有公子,不但救回宋大叔,揭破敌人奸谋,二弟又如此适逢其会的赶回来,有如鬼推神使似的。”   刘裕心中大赞,透过这番说话,兰质慧心的谢家才女,巧妙地以天命运数来表示老天爷是站在她家的一边,所以不用害怕。   燕飞则心中一颤,看着她,就像娘亲重新活在他眼前,那种对生命无奈地被迫去忍受的神情,有如历史的重演。   谢玄忽然现出一个抱歉的表情,向燕飞道:“我想求燕兄弟去做一件你不愿意的事情。”   燕飞愕然道:“既明知我不愿意,主帅因何还要迫我去做,我是个大懒人,最怕的就是任务或使命。”   谢道韫“噗哧”浅笑,接着又以衣袖掩口,表示失态,大大冲淡轩内严肃的气氛。   谢玄哑然失笑道:“因为我晓得你拒绝不了。”   连高彦也听得心中佩服,他虽不喜欢高门大族,可是谢家确有一种空山灵雨式的精神感染力,名士世家的慑人风采,其内涵亦透过谢安、谢玄和谢道韫三个成员发挥得淋漓尽致。   不知如何,他感到燕飞是责无旁贷的。   燕飞叹道:“玄帅该晓得我仍未适合与人动手吧?”   谢玄欣然道:“我求你去做的事,刚好是我为你对症下药,令你可以在短时间内勘破体内先天异气的运转。”   高彦忍不住嚷道:“我也好奇得要命,究竟是甚么事如此刺激?”   谢玄微笑道:“此事该由安公亲口说出来,燕兄弟更无法拒绝。”   众人的注意力全转移到谢安身上,后者从容道:“我希望小飞从第一楼的保镖,跳级至边荒集的保镖,不过若你选择不回边荒集,可当谢安没有说过这几句话。”   高彦、刘裕和梁定都均大感意外,晓得燕飞绝不肯接受。因为谢安虽说得有趣,却等若要燕飞成为边荒集最具权势的人,在群雄争霸的边荒集,这是任何一方势力都力有不逮的事,何况燕飞只是孑然一身?   燕飞叹道:“安公太看得起我,与人仇杀斗事,更非我所愿,非我所长。”   谢安好整以暇地道:“我有一半是站在荒人的立场为民请命,只有一半是关乎到南晋的盛衰。现时人人明白边荒集在统一南北上的战略意义,故成为北方分裂后诸胡政权必争之地,也是南方一众势力的必争之地,大祸早晚降临边荒集,为了边荒集的太平,必须有一位肯为荒人着想的人出来主事,而我们能想到的人就是小飞你。不管你用甚么能耐,千万别让边荒集落入某方的控制下,那将代表南北的平衡被打破,而我们目前最需要的却是和平与稳定。”   燕飞沉吟片刻道:“安公可知我体内流的有一半是胡人的血?”   谢玄接口道:“这正是舍你其谁的另一个主因,即使边荒集由你主宰,南北的平衡依然没有被打破。我们并非要你成为我们的棋子,而是希望你保持边荒集一贯以来不受任何一方支配的特色。”   谢道韫轻轻道:“边荒集是二叔憧憬向慕的奇异处所,只是从没有想过它变得像现在般有举足轻重的作用。”   燕飞忽然感到谢府内他最难拒绝的人既不是谢安,也不是谢玄,而是这位气质神态均酷肖娘的女子。   刘裕皱眉道:“燕兄返回边荒集,已是踏足险境,慕容兄弟固与燕兄仇深如海,燕兄更分别与太乙教、逍遥教、弥勒教等结下梁子,他却只有孤人单剑,保命已不易,还如何去控制天下间最无法无天的著名凶地?我们亦没法予燕兄任何支持,有起事来,远水难救近火。”   谢琰冷哼一声,似在怪刘裕不分上下,竟插嘴且站在燕飞那边说话,道:“此正为爹所言,燕公子是否要返回边荒集去背后的意思,若燕公子根本没意思回边荒集,当然一切休提。但倘若燕公子回到边荒集去,不论他是韬光养晦,又或大干一场,仇家遍地的情况仍没有丝毫改变。”   高彦心情矛盾,既想燕飞返回边荒集,又知等若要他投身动辄丢命的险境,在边荒集,有很多事不是纯凭武力可以解决的。燕飞一向独来独往,敌众我寡下,任燕飞三头六臂,想独霸边荒集,犹如扑火的飞蛾,徒是自取灭亡。不过话说回来,边荒集更是个不讲常理的地方,是为有本领和有运气的人而设的。   燕飞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目光投往窗外的园林,沉声道:“安公看得很准,边荒集确是个奇异的处所,更是我现在唯一可容身的家,否则我将变成无家可归的人。而我燕飞唯一的长处是并不怕死,更不害怕死亡的来临。如果保持边荒集的势力均衡,确可以带来南方暂时的安稳,我会尽力一试,虽然现在我没有半分的把握。”   谢安欣然道:“有小飞这句话,形势顿然不同,今晚小飞和高公子立即起程,坐船返边荒集去。”   高彦大急道:“今晚的庆功宴呢?”   谢玄失笑道:“我们岂是不通情趣的人。今夜高兄弟离开雨坪台之时,一艘风帆会在秦淮楼恭候高兄弟的大驾,送你回家去。”   高彦放下心事,却没有丝毫感到不好意思,神情令人发噱。   刘裕没有说话,亦轮不到他说话,不过心忖,以谢玄和谢安的为人,绝不会让燕飞去送死,何况燕飞对边荒集了如指掌,假设他在内功和剑术两方面突飞猛进,凭他的才智,说不定可创造出奇迹来。   他比燕飞和高彦更明白,谢安和谢玄这着棋子主要是针对桓玄,因为大江帮的江海流与边荒集汉帮的祝老大关系密切,如边荒集落入桓玄手上,不但可源源从北方取得战马等南方缺乏的物资,更可大发南北贸易的财,又可以在战略布置上占尽优势,边荒集更变成他监视天下的耳目。   其次是对付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令两人的势力止于建康城内,所以边荒集不但关乎到南北的平衡,更直接影响南方诸势力的荣枯。   燕飞正要说话,一缕红影挟着少女的香气,从正门似风般吹进来,往谢玄投去。 第七章 佳人有约   一身红衣的谢钟秀娇喘连连的跪坐谢玄身旁,满脸嗔怨,不理忘官轩内的长辈、家将和外人,纤手挽着乃父右臂,摇晃着不依地道:“爹啊!想煞女儿哩!你怎可以回来也不早点通知女儿,累得人家到小东山打猎去,错过迎接爹入城的机会,要罚爹多陪女儿一年半载。”   高彦立即看得眼睛放亮,梁定都反有点自惭形秽的垂下头去。   她显然刚飞骑一口气的赶回来,俏脸红扑扑的,散发着灼人的青春气息。   谢玄露出又爱又怜的慈父神态,忍不住探手拍拍她可爱的脸蛋,满脸欢容却佯作责怪地道:“秀儿你还像个孩子般爱胡闹,还不向爷爷请安问好?爹还要为你引见三位贵客呢。”   谢钟秀挨到谢玄旁,小鸟依人般说不出的娇美动人,先唤一声“爷爷”,再向谢石等逐一请安,最后目光飘过燕飞三人,含笑道:“早见过哩!”   接着探指一点高彦,皱皱可爱的小鼻子,道:“你不是好人来的,看见女儿家便不眨眼。”高彦登时给她说得无地自容,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谁也想不到她如此直指高彦的不是,幸好她是以带点开玩笑的语调说出来,显得只是耍刁蛮以报高彦无礼的一箭之仇,即使是成为箭靶的高彦也只是感到尴尬而非真的难过受辱。   谢石摇头叹道:“玄侄你要好好管教你的刁蛮女,怎可以如此失礼客人?”   谢安显是极宠纵这个孙女儿,欣然笑道:“高公子真情真性,秀儿该为此感到骄傲才对。”谢道韫轻呼道:“秀儿到我这边来,不要缠着爹。”   谢钟秀不依的摇头,谁也看出她绝不肯离开久违的爹半步。   谢道韫苦笑道:“在客人面前,还像个长不大的野孩子,成何体统?”   燕飞被她带点无奈的轻怨勾起对娘的深切回忆,心中涌起百般滋味,格外神伤。一方面他感受到天下最著名的望族成员间温馨感人的亲情,另一方面更联想到现今险恶形势下对谢家的摧残和冲击,而他更晓得谢玄因伤上加伤,恐怕确会如谢安所料般,过不了“十全相格”盛极而亡的一关。   刘裕尚是首次见到谢钟秀,生出惊艳的感觉。比起刁钻狡猾狠毒的妖后青媞,谢钟秀便像含苞待放的清丽秋菊,纯洁如一张未曾沾尘的白纸,只不知谁家男儿有幸,能在这白纸上写下生命的美丽章句。自己当然是想也不敢想,因不论谢玄如何看得起他,可是高门跟寒族犹如隔着高山大河,连目下这种对坐已是例外中的例外,更不要说婚嫁之事。   高彦终回复过来,道:“高彦早前不敬之罪,请小姐原谅。”   谢钟秀的目光来到燕飞处,见到他双目射出的深注表情,微一错愕,轻轻道:“你可就是边荒集最著名的剑手‘荒剑’燕飞,人家早打听过哩!”   燕飞一呆道:“‘荒剑’?我倒没听过这个古怪的外号。”   有谢钟秀在场娇嗔笑语,不但打破了先前严肃的气氛,还平添无限生机春色。   谢安微笑道:“三位勿要见怪,我们家风一向如此,不拘于俗礼。”   刘裕向燕飞笑道:“以荒剑来形容燕兄,不是挺贴切吗?”   谢玄乘机向爱女介绍道:“这位是刘裕刘副将,是随爹从前线赶回来的。”   谢钟秀向刘裕略一点头,又向乃父撒娇道:“爹啊!女儿要立刻为你引见秀儿最好的闺中密友,她在外面等得很苦呢?现在行吗?”   谢玄拿她没法,苦笑道:“爹可以说不行吗?”   谢钟秀一声欢呼,弹起来一溜风的奔出轩门去。   不一会她和另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手牵手的回到轩内,正是王恭之女,姿容不在谢钟秀之下的王淡真。   比起谢钟秀,王淡真多了几分文静温婉,可是其淡静却令人感到她更高不可攀,似永远要和别人保持一段遥不可触的距离。   谢钟秀尽显没有机心的女儿情态,兴奋得一蹦一跳的,把王淡真带到谢玄身前,傲然道:“这就是秀儿的爹!其他的人真儿大概都见过哩!”   燕飞瞥高彦一眼,见他脸泛愤然之色,垂下头去,心中暗叹。谢钟秀一句无心之言,已触着高彦痛处。   谢钟秀虽然对燕飞等三人态度不错,可是那只是她名门闺秀对待下人的家教修养。而在介绍王淡真这另一位名门闺秀跟各人相识的骨节眼上,便露出端倪,显示她小姐并不把他们三人和梁定都等视为至少该作礼貌性介绍的人,因为他们没有那资格。   高彦是属于边荒集的,至于自己,只是浪迹天涯的伤心人;若说尚有个家,便该是庞义的第一楼,他的雪涧香比任何名山胜地更能牵缠着他的心。   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答应该是出于谢玄的提议,那是近乎没有可能完成的使命。他即使在边荒集最得意的时刻,亦从未想过当边荒集的主宰,怕亦没有人敢动此妄念。   可是他却答应了。究竟是因为谢安、谢玄,或是为了边荒集来自四方龙蛇混杂的各族荒民?又或许是庞义的雪涧香?抑或只是不想令谢道韫失望。   不过一切已不关重要,回到边荒集再作打算,谢家并不是要他组织帮会,当个独霸边荒的龙头老大。他仍可以是每天坐在第一楼喝酒胡混的旁观者,谁来惹他谁便要吃不完兜着走。虽是晓得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幸好他也再不是以前的那个燕飞。   “支遁大师求见老爷!”   门卫的报告惊醒陷进沉思的燕飞,谢钟秀和王淡真分别坐到谢玄左右,只看后者对谢玄崇慕的神情,便知谢玄是她心中的英雄偶像,纯是一种对长者的崇敬。   谢安哈哈一笑,长身而起,亲自出迎,累得所有人慌忙起立。   谢安洒然出轩,不片刻回来道:“小飞你出来!”   燕飞心中大讶,难道支遁要单独见他。   支遁领着燕飞穿过一座竹林,安详地道:“玉晴已知道燕公子回复功力的事。而且她似乎因此更有兴致想见你一面。你们是否相识呢?罪过!罪过!支遁本不该有此一问的。”   燕飞心中浮起那对像把深黑夜空和最明亮星儿镶进去似的眼睛,暗忖这才是真正的安玉晴,微笑道:“大师不问才不合常理,也或许合常理不等于合乎禅理。我和安姑娘确曾有一面之缘,安姑娘没有提及吗?”   支遁欣然合什道:“燕公子的话才是深含禅机,难怪安公爱和你谈玄清论。支遁送你就送到这里,出竹林后转左穿过一道半月门,你会见到玉晴。若她有得罪之处,请燕公子多多包涵。”   燕飞听得微一错愕,心想这有德行的高僧必是感到安玉晴甚难相处,故有此语。   谢过后继续举步前行,心中一片宁和,不知是受到支遁出尘的丰仪感染,还是因为星空覆盖下谢家园林高逸的气氛所影响,他的心神晋入一种前所未有的祥和状态,但要具体描述出来,他却是无法办到,感觉有点像整个神秘无限的宇宙正随着他而转移,但同时又与他没有半点关系,存在和不存在的分界线也模糊起来,过去和未来也再不存在,只余下眼前的一刻,存在只是由不断演进的一刻串联起来,其他的事再不用理会。   此算否是佳人有约?   自离长安之后,没有一个女子能令他心动,妖女青媞并没有使他动心;对谢钟秀和王淡真他亦以平常心淡然处之,可是他总忘不掉真安玉晴亮若夜星的眼睛。   现在即可和她正面相见,感觉异常曼妙,至于她仍否冷漠如前,他倒不会计较,也不会因此受到伤害。   踏出林路,左方果有一道半月门,围墙门洞均以不规则和大小不一的石头堆砌,门洞内是庭园布置,池塘小桥,很有特色,幽深雅致。   燕飞负手油然穿过洞门,安玉晴的倩影映入眼帘,她坐在池心一座小亭里,一道石桥把亭子和岸接连,小园没有半点灯火,愈显得星空深远无尽。   不知是否因她的现身,燕飞感到整个人通灵起来,春虫呜叫、夜风吹拂、树木花草的独有气味,人工小溪淌流的声音,各具胜场,整个世界丰盛起来。大至天地宇宙,小至一草一石,其本身已足够引人入胜,令人感到生命背后的意义。生存本身已是乐趣。   这是一种暌违已久的动人况味,勾起他对童年的回忆。在童蒙的时代,他最爱看草原尽处的高山,憧憬山外的天地,大地无有穷尽,天之涯海之角究竟是如何的一番光景?在他孩童的心灵里,眼见的一切均可与自身联结起来,变成有意义的整体。今夜此刻他从另一处境和心态,享受这种充盈天趣的醉人感觉。   安玉晴头戴竹笠,垂下两重轻纱,换过别的人当然不晓得纱内的玄虚,特别是在此没有灯火的幽黑环境里,可是经丹劫洗礼后的燕飞却是“神通广大”,一眼扫去,毫无阻隔的看到重纱后那对秘不可测的美眸,正一眨不眨地审视他。   此刻他更得窥她如花玉容的全貌,她那令人为之倾倒天生丽质的清秀花容。   燕飞施礼后在石桌另一边的石凳子坐下,微笑道:“安姑娘你好,边荒一别,想不到仍有再见的机缘。”   重纱后的美眸现出惊讶神色,安玉晴平静地道:“燕兄是否可以看穿我的面纱?”   燕飞抱歉道:“安姑娘勿要见怪,我不是存心如此,只是自然如此。”   安玉晴俏脸现出无可奈何的苦恼神情,轻叹道:“我想杀了你!”   燕飞失声道:“为甚么?”   安玉晴若无其事道:“这当然只能在心里想想,不会付诸实行。或者我不该见你,何况你看来不但完全复原,且胜过从前。”   她的声音有种清脆冷凝的清晰美,传进耳鼓里,不知是否因感官异乎寻常的灵锐,彷如隅隅耳语在淌流的河水上荡漾,载着的却是她那沉甸甸的对世情的厌倦和漠不关心。   燕飞直觉感到她不愿与人世间的任何事物拉上关系,包括他本人在内。他不知自己为何有此明悟?只晓得这想法能不会错到哪里去。她有点像以前每天只懂在第一楼喝酒的自己,分别在自己是兑现实失去所有希望,更因是没有奋斗的目标。她的情况又如何呢?是否已看破一切?可是她仍是青春少艾,生命最辉煌的日子正在等待她去经历品尝。   自长安之后,燕飞从未试过去关心一位年青女子芳心内的想法,此刻却不由自主地去思索猜测,连他自己也不明白。   安玉睛柔声道:“燕兄在想甚么呢?我是否开罪你啦?”   燕飞苦笑道:“若我坦白说出来,姑娘怕要再动下手杀我的念头。”   安玉晴似乎生出兴趣,黛眉轻蹙道:“你竟在动歪念吗?”   燕飞禁止自己贪婪地去欣赏她那对令他忘记不掉的深邃眸神。目光落到石桌上,平静地道:“姑娘勿要误会,我只是忽然生出感触,想起以前的自己,忍不住暗中与姑娘作个比较。”   安玉晴点头道:“原来燕兄沉睡百天。竟生出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感觉,故把之前的自己视作另一个自己。”   燕飞感到她语气减去三分冷漠,多了少许亲切。而她的善解人意,更把双方的隔离拉近,欣然道:“姑娘的比喻很贴切,我确有再世为人的感觉。初醒过来时,我感到非常迷惑,事事均感到有心无力,再难保持以往在边荒集我行我素的心态,那须有一定的条件去支持。”   安玉晴淡淡道:“你是把我当作自行其是的人哩!”   燕飞生出知心的感觉,与她谈话既不费力气,更是一种享受。微笑道:“我只是觉得姑娘是个独立特行的人,超然于人世间的一切争权夺利之外。而这正是燕飞一向求之而不得的妄想。”   安玉晴轻叹道:“理想和现实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你此刻见到我坐在这里,正代表我难以置身事外。唉!为何我会忽然说起这方面的烦恼呢?今晚我想见你一面,是因放不下心来。怕你因任遥而来的伤害仍余毒未消,现在已不用为你担心哩!”   燕飞心想说得挺投契的,因何忽然又要打退堂鼓,忙道:“在下尚有一事奉告,是有关玉佩的事。”说罢朝她瞧去。   安玉晴双目寒芒一闪,语气转冷,针对的并非燕飞,沉声道:“是否跟任青媞有关。”   燕飞心中一震,心忖妖后青媞亦是姓任,难道真是任遥的妹子?不过“任”姓也该是假的,所以仍是难说得很。   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但我并没有见过‘心佩’,只看过‘天佩’和‘地佩’合起来后的样子。若安姑娘不反对,我可再默写出来。因为很不幸地受任青媞所骗,以为她真是安姑娘,故已把图象交给她。”   安玉睛不屑地道:“纵使她三佩俱得又如何?这个我们道家最大的奇谜岂是任遥可轻易勘破。你不用把图象写出来,爹和我根本没兴趣为此花精神。我要的是任青媞的性命,而心佩必须物归原主。”   燕飞忽然为她担心起来,道:“姑娘须小心点!”   安玉晴淡淡道:“看来你给任遥打怕了。多谢你的关心,我可以问燕兄一个问题吗?”   燕飞欣然道:“我还以为你再没有谈下去的雅兴呢?我在听着,不过却不保证回答与否。说到底我仍是个荒人,荒人是不习惯回答问题的。”   安玉晴现出难得一见的一丝笑容,彷如月出东山的亮照大地,语气仍是那么平静,轻柔地道:“你很坦白,那我也坦白点,我少有与爹以外的人说这么多话,原因只有一个,因为你令我感到害怕,而我从来不害怕任何人。”   燕飞感到有点失落,若她肯和他说这么多话的原因,是完全没有目的的,那会有趣得多。现在明显不是如此,还令她感到有点害怕和不舒服。皱眉道:“姑娘因何害怕我?”   安玉晴白他一眼,这从未出现过在她粉脸上的表情,风韵迷人至极点。以燕飞的定力,仍看得怦然心动,恼恨全消。高彦便常说女人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另一套──唉!我的娘!为何竟会想起高彦的“女子经”,难道自己竟想追求她吗?   安玉晴神秘的美目投往天上的星空,轻轻道:“但现在再不害怕哩!因为我已弄清楚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嘿!我可以发问了吗?”   燕飞严阵以待地道:“请安姑娘赐示!” 第八章 秦淮之梦   刘裕和高彦两人随谢玄离开忘官轩,步下石阶,谢钟秀与王淡真则手牵手的跟在三人身后,不住耳语娇笑,登时生趣更浓。   谢玄忽然止步,回头向爱女笑道:“秀儿为淡真安排座驾,好送淡真回府,待会陪爹共进晚膳。”   刘裕和高彦听得面面相觑,方知道今晚谢玄不会到雨坪台去。两人心忖难道是谢安亲自出马,想想又觉得不可能,因为谢安的身体状况只宜留在府内休息。   谢钟秀喜孜孜的瞧谢玄一眼,像在说“算你啦”,神态娇俏可人。   王淡真施礼道谢,接着向刘裕和高彦露出甜甜的笑容,像对知交好友般与两人道别道:“淡真走哩!”   这才和谢钟秀手牵手的朝西院广场步履轻盈的去了。   一个笑容加上亲切的话别,立即令刘裕和高彦对她完全改观,感到她并没有自恃身份,看不起他们两个寒门荒野之士。她的骄傲或许是来自少女的害羞和矜持。   刘裕这个只知事业重于一切的人,也不由感到神酥意软,轻飘飘的如在云端;高彦更色授魂与,魂魄离位。   谢玄收回落在两人背影的目光,领两人朝南园的方向走去,道:“我想请高兄弟帮一个忙。”   高彦忙道:“玄帅不用对我客气,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只要小子力所能及,必给玄帅办得妥妥贴贴。”   刘裕心忖单是谢玄玉成高彦见纪千千的梦想,已可令高彦为谢玄卖命。   他对高彦有很深的认识,知此小子虽是嗜财,却是豪爽慷慨且很有义气。   谢玄道:“我要借助的是高兄弟通灵的耳目,密切注视弥勒教在北方的动静,假若竺法庆胆敢踏入边荒半步,我们便要不择手段的置他于死地。否则若让他成功潜入建康,我们将永无宁日。”   高彦挺胸道:“此事包在我身上,幸好荒剑仍在,否则我绝不敢说这番话。”   谢玄微笑道:“我们间确不用说废话,此事拜托高兄弟啦。”   又向刘裕道:“刺杀竺法庆的任务交由你全权处理,我会在人力物力上支持。此事必须不露声息,行事前后更不可传出丝毫风声,至于如何与你两位兄弟配合,你们可在赴秦淮楼途上仔细商量。”   刘裕热血上冲,沉声道:“小裕绝不会有负玄帅,竺法庆如敢踏足边荒集,我会教他无法生离。”   高彦终忍不住问道:“玄帅不领我们到雨坪台吗?”   谢玄微笑道:“一切已由安公亲自安排妥当,纪千千特别推掉今晚的约会招待你们。主客是小彦你,燕飞和小裕只是陪客,好壮你的胆子。”   高彦禁不住一声欢呼,跃上半空,吓得刘裕一把抱着他,怕他刚愈的伤腿受不住从空中落下来的冲力。   ※※※   安玉晴透过面纱,美目凝注燕飞漫不经意地道:“燕兄可知为你开坛疗伤的向独是甚么人吗?”   燕飞不解道:“这好像并不是个问题。”   安玉晴耐心地解释道:“我是想令你明白为何我会对你生出惧意,你合作点好吗?”   燕飞洒然笑道:“好吧,我本不认识向独,只因受太乙教的荣智临终前托我把一物代他送来建康予向独,才和这怪人拉上关系。这样够合作吧?”   安玉晴皱眉道:“荣智和向独一向不和,怎会有此安排?”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总之是确有其事。”   安玉晴道:“你似乎不愿细说其详,我也没有兴趣查根究底。可以告诉你的是以炼外丹的本领而言,向独实为道门近百年来的鬼才。不过他为人歹毒邪恶,专做损人利己的事,所以他肯为你开坛,至乎因你而丢命,令我对你生出疑惑,怕你也是邪道中人,居心叵测。”   燕飞苦笑道:“原来有此误会,不过我肯定仍未成气候,姑娘何用害怕我?”   安玉睛一对秀眸锐利起来,语气却静如不波古井,道:“因为在道门史籍里从没有人能臻至胎息百日的境界;若能如此,肯定已结下金丹,而更奇怪的是你仍未白日飞升?那你究竟是人还是仙?这个想法,令我生出莫名的恐惧,一种对自己不明白的东西的恐惧。现在终于弄通哩,燕飞只是如我般是一个人,不过一些很奇怪的事肯定曾发生在你身上。只是你不愿意说出来。”   燕飞待要抗议,安玉晴举手阻止他说话,续下去道:“我只是实话实说,而非反口,我亦不是在逼你。”   燕飞叹一口气,骇然发觉安玉睛已站起来,愕然道:“姑娘要走了吗?”   安玉晴轻点螓首,竟就那么飘然去了。害得燕飞呆了好片晌,才记起纪千千和高彦。   ※※※   燕飞坐往船头,顺手把背上的蝶恋花解下,横放腿上两手按到连鞘的剑上去,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传遍全身,蝶恋花忽然像活过来,变成他身体的一部分。他对蝶恋花的控制和了解,便像对自己的手一般。   这是从未试过的感觉,那是任何剑手梦寐以求的滋味儿。   刘裕和高彦分别坐到他两旁,学他般面向船头盘膝而坐,没有谢安的专船开离码头,往秦淮楼驶去。   高彦长吁一口气道:“不瞒两位大哥,今晚是我高彦自出生以来最快乐的一晚,因为妄想终于成为事实。”   燕飞哂道:“得知你晓得自己在妄想,我感到非常欣慰。”   刘裕失笑道:“燕兄是否太坦白了一点呢?”   高彦傲然道:“古来所有丰功伟业,都是由妄想家创造出来的。试问有甚么比想做皇帝更属妄想呢?我的妄想又不是要娶得纪千千为妻,只是想在她的雨坪台欣赏秦淮的美景丽色,实乃天下所有人都艳羡的风流韵事。现在我们坐的是天下第一名士谢安的座驾舟去见的是秦淮首席才女,人生至此夫复何求。兄弟眼前正是最著名的烟花地秦淮河哩!”   燕飞也替他开心,点头道:“算你是色迷三分醒,记紧!即使纪千千对你看不上眼,你也勿要哭得像个娘儿般窝囊。”   刘裕讶道:“高彦爱哭的吗?”   高彦尴尬地道:“不要听他的。我们现在是否该商量一下,如何去干掉竺法庆呢?”   燕飞骇然道:“你在说甚么?”   要知“大活弥勒”竺法庆,是北方踩踩脚也可震动大地的人物,威名极盛,其本身魔功盖世固不在话下,最难缠的是弥勒教的第二号人物尼惠晖与他秤不离砣,要对付他须一并把此女计算在内!更何况弥勒教势力庞大。故竺法庆虽为势力广布天下的佛门死敌,佛门又是高手如云,多年斗争下仍是奈何他不得。   现在高彦说要杀死竺法庆,却像他到处泡妞般轻松容易。   刘裕把谢玄的指令向燕飞道出,然后总结道:“我会在北府兵中挑选一批高手死士,只要高彦你消息传到,便立即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气势,一举击杀竺法庆,去此人间祸患。我不怕他人多只怕他人少,人多便难隐蔽行藏。”   燕飞道:“若以硬碰硬是那么容易收拾竺法庆,竺法庆已死多遍了。他的‘十住大乘功’不惧敌众,故多次遇伏陷入重围,仍能从容脱身,这可是十多年前的事。近十年来已没有人敢招惹他,谁都晓得他夫妇是睚眦必报的人。”   高彦笑道:“正因他是这种人,玄帅方预估他必为竺不归的事南来报复。”   燕飞心忖,单是为了谢道韫,他便难以袖手旁观。   刘裕点头道:“燕兄是言之成理,对付竺法庆必须以非常手段,我们可以从详计议。”   高彦欢天喜地道:“商量到此为止,今晚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和刘老兄你碰头,所以定要尽欢,不醉无归。”   刘裕待要说话,忽“锵”的一声,蝶恋花从剑鞘弹出寸许,发出清越的剑呜声。   三人你眼望我眼,面面相觑,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   高彦道:“燕飞你在弄甚么?”   燕飞脸上惊异的神情仍未褪去,沉声道:“我没有做过任何事。”   刘裕剧震道:“自古相传剑可通灵,遇有危险便会发声示警,想不到今晚竟亲耳听到。”   高彦骇然道:“危险在哪里?”   刘裕扫视河面,最接近他们的船只,离他们至少也有十多丈远,构不成任何威胁。   燕飞忽然握上剑柄,不用他运功行气,体内真气早天然运转,攀上顶峰,自然而然的跳将起来。   刘裕也掣出厚背刀猛地起立。   高彦仍不知所措时,“哗啦”水响,一团黑影从船头破水而出,飞临三人头顶上,两手探出,分向燕飞和刘裕头顶疾抓下来,强大至令人窒息的狂飕劲气,一座山般压下来,令人动作困难浑身疼痛,难受至极点。   高彦首先吃不消,方要站起来,又“咕咚”一声跌坐回去。   操舟的谢府家将由于事起突然,只能失声惊呼,却无法施援。   刘裕大怒道:“卢循!”   厚背刀照卢循左爪劈去,风雷般的刀锋立即破空声大作,其反击之势不在卢循先声夺人的突击之下。   燕飞迎着劲气,全身衣衫拂扬,他感到刘裕的一刀,充满爆炸性的惊人力量,足以与卢循的魔爪抗衡,而他积蓄至顶峰的一剑,亦已到了不得不发的时刻,假若卢循原式不变,他敢肯定卢循难逃死劫。   他们的蓄势以待,大出卢循意料之外,就像自己送上门去给两人试刀练剑似的。他一生大小战数以百计,实战经验丰富之极,见势不对,连忙变招。   他亦是了得,在剎那间已感到燕飞一剑有笼天罩地、莫可抗御的威力,纵使全力还击,也应付得非常吃力勉强,何况更要分一半心神去对付刘裕。   卢循怪啸一声,竟凌空侧翻,避过燕飞一剑,双脚闪电连环踢中厚背刀,然后再一个翻腾,投往主舷旁的河水里去,悄没不见。   “铿”!“锵!”   刀剑回鞘。   刘裕和燕飞相视而笑。   高彦从船板爬起来,犹有余悸地道:“何方妖物?如此厉害。”   风帆继续滑行,船上数名谢府家将,人人掣出兵刃目光搜索河面,怕卢循不知何时又会从河面钻出来。   刘裕轻松地道:“又算得如何厉害呢?还不是给我一刀劈回水底去,老子这一刀至少可教他辛苦两三天,总算收回点旧账。”   燕飞记起刘裕因被卢循所累,于边荒集被“龙王”吕光重创。点头道:“刘兄的刀法果然大有精进,气势更是威猛无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指的该是如刘兄的情况。”   刘裕探手搭上他的肩头,叹道:“坦白说,当初听到玄帅和安公着你去边荒集打天下,我心中颇为不满。因为你功力初复,等若叫你去送死。可是现在则觉得,玄帅是独具慧眼,你适才一剑,充满天地造化的气魄,以卢循之能亦不敢撄其锋。假以时日,真不知你会厉害至何等程度。”   转向高彦道:“我们现在对着的大有可能是未来的天下第一高手。”   高彦喜道:“我肯定会发达!”   燕飞哭笑不得地道:“不要那么夸张好吗?我还有一段很艰苦的长路要走,希望能活着走到另一端吧!”   高彦不甘后人的在另一边搭着燕飞,大笑道:“我的私人保镖大爷,千万不要低估自己的能力,有谁能像你的蝶恋花般可以通灵示警,我看躺了百天后,你至少变成半个生神仙。”   燕飞心中一动,想起安玉晴害怕自己的原因,是一种对不明白事物的原始恐惧。暗忖自己会否因“丹劫”而成为有别于任何人的异物否则,蝶恋花怎会如此?   幸好自己很清楚,燕飞仍是那个燕飞,只是体内真气迥然不同。不过以目前而言,则仍是吉凶难料。   刘裕沉吟起来,皱眉道:“真奇怪?”   高彦讶道:“有甚么值得你大惊小怪的呢?”   刘裕道:“卢循身穿水靠,显然早有预谋在水里埋伏偷袭。”   高彦点头道:“对!我的心现在只存得下纪千千,没你那般清醒。卢循总不能日以继夜的泡在河水里,待我们经过,可知他是晓得我们今晚会从谢府到秦淮楼去,谢府内肯定有他的内应。”   刘裕摇头道:“秦淮楼的人亦晓得我们会去,所以仍是难作定论。”   燕飞忽然想起纪千千新交的朋友,隐隐感到事情或与他有关。   高彦道:“燕飞你在想甚么?”   燕飞轻吁一口气,道:“卢循要刺杀的目标或者并非我,又或刘裕,而是安公。”   刘裕同意道:“若卢循是从秦淮楼方面得到情报,此事便大有可能。照常理纪千千只会对人说是因安公有约,所以推掉原本安排的约会,而不会说是要招呼一个叫高彦的小子。”   高彦倒抽一口凉气道:“幸好换了是我们,否则卢循确有得手的机会,因为宋悲风已因受伤而不能随行。”   风帆驶出弯曲的河道,秦淮楼和淮月楼隔江对峙,矗立前方。数十艘画舫泊在近岸处,灯火辉煌笙歌处处。   燕飞目注秦淮楼,淡淡道:“我们或可有一个肯定的答案。”   刘科皱眉道:“难道直接问纪千千?”   燕飞耸肩道:“有何不可?”   高彦吓了一跳,抗议道:“我的娘!这么大煞风景的事,怎可拿来唐突佳人。若她不愿回答,难道我们来个严刑拷问。天啊!我两位铁石心肠、不解温柔的大爷,今晚我们是去风花雪月,好留下一片美丽的回忆。请看在我高彦分上,安分守己的去谈笑喝酒,勿要把我的风流情事弄成一团糟啊。”   刘裕和燕飞对望一眼,同声哄笑。   风帆缓慢下来,往右边秦淮楼靠泊过去。 第九章 名妓本色   在俏婢小诗的领路下,三人从秦淮楼的主楼往雨坪台举步。   高彦这小子不失风流本色,有一句没一句的逗小诗说话,小诗表面虽然口角风生的响应高彦,燕飞却瞧出小诗并不习惯高彦的荒人作风,芳心实是不悦。   刘裕倒没留心到小诗是否曲意逢迎,一来因他并不太在意纪千千,这不代表他不好绝色且是好得要命。不过他一向对得不到的女人绝不会自找烦恼的作痴心妄想,他情愿拣个是自己“力所能及”的,贯彻他一向脚踏实地的作风。二来是他正思忖谢玄交给他的任务,刺杀“大活弥勒”竺法庆的行动。   他隐隐感到自己若能完成此项任务,他会立即成为天下佛门的护法英雄,而佛门对南方民众的影响力是何等惊人?肯定对他刘裕的将来大有助力。正如谢玄所教导的,要成为无敌的统帅,必须自身先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   谢玄是要栽培他,而他必须凭本领去掌握这个机会。   问题在于,唉!我的娘。竺法庆是天下有数的高手,更可能是佛门的第一高手,在他手底自己恐怕走不过十招。而他的弥勒教声势更如日中天,高手如云,如在一般正常情况下,恐怕由谢玄亲自率军,尽起北府精锐也达不到目的。   若他老人家肯踏入边荒,形势逆转下,他刘裕至少有一试的机会。忽然间,他明白了,刺杀竺法庆能否成功,全看百日昏迷复醒来的燕飞,他的蝶恋花厉害至何等程度?   燕飞有点为高彦难过,因为边荒文化与京城文化的差异,高门文化和寒门文化的冲突,今晚几可注定不欢而散,纪千千肯定忍受不了高彦的直接和粗野,可怜自己更要蹚这浑水。   眼前豁然开朗,对岸惟月楼在夜空的衬托下,高起五层,代表着当时最顶峰的木构建筑艺术。   秦淮河滚流不休的景色,重入眼帘,原来已抵达雨坪台目前。   小诗忽然娇躯微颤,显是出乎意料之外,叫道:“小姐!你──”   高彦立即全身剧震,双目放光,朝石阶上门旁的女子瞧去,随即目瞪口呆,彻底被对方的艳色震撼。   刘裕和燕飞也看呆了眼,为的却是不同的原因,非是被她的绝世姿容震慑。   前者是情不自禁地拿王淡真出来与她作比较,赫然发觉自己仍未忘掉他没有资格攀摘的名门之花。   燕飞则是胡涂起来,他们三个算甚么东西?纪千千肯见他们已属意外的恩宠,怎还会“纡尊降贵”的到楼下大门亲自迎接?难道谢安的面子真的大至如此?   纪千千半挨在门旁,那种美人儿柔弱不胜的从娇慵无力中透出来的活力,既矛盾又相反。一身鹅黄色的便服,俏脸没施半点脂粉,腰束绢带,尽现她曼妙的体形。倾国倾城之色,也不过如斯。   纪千千目不转睛的瞧着他们,一丝笑意似是漫不经意的从唇角逸出,接着扩展为灿烂胜比天上星空的笑容,欣然迎下石阶去,向高彦喜孜孜地道:“这位定是高公子,千千若有任何怠慢之处,请勿见怪。”   刘裕终发现异常之处,望向燕飞,交换个眼色,更知燕飞也如他般,正似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但他却晓得,高彦曾多次求见纪千千遭到拒绝,所以纪千千方有“勿要怪她怠慢”之语。   高彦无法控制自己的嚷出来道:“天啊!千千比我想象的更完美。”   小诗立时闻言色变,再忍不住心中的鄙屑。   燕飞和刘裕亦立即心中叫糟!高彦不但口不择言,还无礼至唤纪千千作“千千”,当足自己是谢安。   他们早猜到高彦会触礁,只没想过第一句话便出岔子,眼下残局如何收拾?太失礼大方哩!   更令人难以相信的事却在两人眼前铁铮铮的发生了,纪千千不但没有动怒,还笑意盈盈的回礼道:“高公子勿要赞坏千千,完美无缺有甚么好呢?闷也把人闷坏哩!”   小诗由鄙屑高彦的行为,化作对她家小姐的大惑不解,以纪千千的脾性,怎肯容忍高彦如此无礼,不把他逐出雨坪台才怪?   纪千千目光溜到燕飞脸上,含笑道:“是燕公子?对吗?”   燕飞讶道:“我们还是首次见面,千千小姐怎能认出我是燕飞而非刘裕兄呢?”   纪千千大有深意的瞥他一眼,柔声道:“千千最敬爱的人,就是干爹,而公子正是近日干爹到雨坪台来时,谈得最多的人,千千怎会不知道你呢?”   燕飞听得哑口无言,隐隐感到今晚的风流夜宴,非像表面般简单,否则纪千千不会如此“热情如火”,大违她一贯视天下男子如无物的作风,可是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个中原因。   刘裕严阵以待,果然,纪千千似若脉脉含情、有高度诱惑力的目光从燕飞移到他身上,伊人甜甜浅笑地,轻柔地道:“终于见到在淝水之役立下奇功的大英雄,北府兵中最亮丽的明星。千千今晚何幸!可以在雨坪台款待三位贵客。小诗引路,三位请。”   四个座席设于雨坪台临窗的一边,围成个小圈子,席与席间相隔不到五步,气氛亲切,显示美丽的才女并不把他们视作陌生人。   高彦坐在主客的位置,后面是秦淮河,前面是纪千千,只看他神情,便知他正飘然云端、神魂颠倒。   刘裕和燕飞分居左右,均有点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觉,不相信纪千千肯如此善待他们。   燕飞瞧看小诗为几上的酒杯注进美酒,一股澹香扑鼻而来,叹道:“若我没有猜错,此酒色泽微黄,晶莹通透,属酱香味的白酒,应是来自海南的极品仙泉酒,此酒非常难求,千千小姐确是神通广大。”   纪千千欢喜地道:“燕公子眼光高明,此确是仙泉酒,现在酒窖内尚有一坛,其他的都给干爹喂酒虫了。”   座对如此佳人,配上秦淮美景,且置身建康城所有风流客向往的圣地雨坪台,刘裕顿感到轻松自在,涌起久未得尝无忧无虑的醉人感受。闻言笑道:“照我看燕兄应是鼻子厉害,眼只是作为辅助。”   高彦目不转睛的瞧看纪千千,未喝十口酒已酒不醉人人自醉,竟说不出话来,原本经千思万虑想好的话,均派不上用场。   纪千千举杯道:“千千先敬三位一杯。”   小诗退到纪千千后方坐下,贴身侍候。   燕飞等连忙举杯,人人均是一饮而尽。   高彦一震道:“真是好酒,差点比得上第一楼的雪涧香。”   纪千千一对美目立时明亮起来,令她更是娇艳欲滴,有点自言自语般接口道:“边荒集的第一楼?”   高彦兴奋道:“千千竟晓得第一楼在边荒集?”   纪千千瞅他一眼,轻轻道:“连第一楼的老板叫庞义,奴家也晓得呢。”接着朝燕飞抿嘴浅笑,眼内充满憧憬的柔声道:“燕公子还每天在第一楼的二楼平台,坐着为他独设的胡桌,喝由第一楼免费供应的雪涧香。”   高彦被她美目一抛,立即色授魂与,魂魄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燕飞也井底兴波,心叫厉害,她任何一个表情和神态,均逗人至极点,确是天生的尤物,难怪艳冠秦淮。   刘裕亦看得眼花缭乱,忍不住加入道:“千千小姐是否常乔装到边荒集探消息?”   纪千千双目涌出令人难以理解的炽热神色,目光投往窗外的星夜,无限温柔地道:“边荒集是千千目前最向往的神秘地方,幸好幸运正降临到千千身上,因为,今晚千千会动程到边荒集去。”   燕飞、高度和刘裕听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   高彦咽了一口口水,艰难地道:“今晚?”   纪千千目光回到他脸上,若无其事的肃然道:“当然是今晚,我们大家坐的都是同一条船。”   高彦两眼一翻,脱口道:“我的娘!”   燕飞心叫糟糕,肃容沉色道:“安公晓得此事吗?”   纪千千漫不经心的先向小诗示意上菜,然后轻松的答道:“干爹从不管我,常说,肯受人管的便不是纪千千。他知道我会离开建康,但当然不晓得我到边荒集去,还随你们一道走。”   刘裕和燕飞开始明白,纪千千因何会对他们另眼相看,因为她从谢安处得悉燕飞和高彦今晚立即动程往边荒集,故妙想天开的要随他们去。   高彦则仍在心中唤娘,能见纪千千一面已是老天开眼,现在更能把纪千千“带回”边荒集去,这该算甚么好呢?   燕飞颓然道:“千千小姐可知我和高彦今趟回边荒集,是要拿命去搏的。像千千小姐如此风华绝代,弱不禁风的美人儿,在边荒集这个强权武力就是一切的险地,有如投身满是凶鳄的水潭,千千小姐有否考虑及此呢?”   纪千千盈盈浅笑,柔声道:“你不是边荒集最出色的保镖吗?雇用你须多少钱呢?尽管开价!”   燕飞为之气结,指着高彦道:“都是你惹出来的祸!快劝千千小姐打消此意。”   高彦立即出卖燕飞,大喜道:“千千你真有眼光,我们的燕大侠正是要回边荒集做最权威的人,有他的保护,边荒集包保好玩刺激。”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事情就这么定下来哩!我们为边荒集喝一杯!”   高彦第一个端起杯子,方发觉尚未注酒,而小诗则到楼下处理上菜的事,可见他是如何神魂颠倒,冲昏头脑。   纪千千盈盈玉立,提着酒壶款移莲步,挟带着一股青春健康的香风,来到刘裕几前,曲膝坐到小腿上,笑容可掬的为刘裕斟酒。   远看固是秀色可餐,近看更不得了!灼人的香泽气息,晶莹如注进杯内美酒的嫩肤。天然秀丽、起伏有致的娇躯轮廓,谁能不为之倾倒。   不过,刘裕的定力显然远高于高彦,目光由她俏脸巡视到天鹅般优美地伸出襟领的修长玉颈之余,沉声道:“千千小姐到边荒集去,究竟有何打算?又或只想去见识一下?”   纪千千神情专注的看着美酒注进杯内,轻吁一口香气道:“奴家到建康来,已过了两个年头,起始时每事都新奇有趣,现在却已大约猜到明天或后天会发生的事,边荒集最吸引人家的地方,是谁也猜不到下刻的情况,每天都在变化中。千千到边荒集去,正是要亲身体会个中妙况。”   说罢含笑起立,转去侍候高彦。   燕飞此时再不怪高彦“沉迷美色”,因为纪千千逼人而来的秀气和风韵,确把美女的魔力发挥得淋漓尽致。苦笑道:“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重建该尚未完成,更是各方势力觊觎的肥肉;以前若是急淌的流水,现在便是惊涛骇浪的怒海。我和高彦是别无选择,小姐又何必以身犯险?”   纪千千终来到他几前,姿态优美的坐下,提着酒壶,美目深注地道:“正是在这种无法无天的地方,能活下去才是一种意义,人家早厌倦建康的生活,厌倦高门大族醉生梦死的颓废。干爹明天便走哩!建康还有甚么值得千千留恋之处呢?所以想换个环境。我的燕公子啊,千千并非弱质女流,尚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只要你好心的在旁扶助一把,千千会是如鱼得水,享受到没有人管束的滋味,勿要令千千失望好吗?”   接着欣然为燕飞斟酒。   燕飞给她说得难以招架,叹道:“边荒集已够乱哩!还多了你这位大美人,真不知会乱成怎个样子。”   纪千千一声欢呼,盈盈而起,转向高彦和刘裕道:“高公子和刘公子作千千的人证,燕公子已开金口,俯允千千的要求哩!”   高彦竖起大拇指,嚷道:“这才是我认识的燕飞,天不怕地不怕。哈!千千我先和你上一课,教你说粗话,否则在边荒集会很吃亏的。”   看着一脸无奈的燕飞,刘裕哑然失笑道:“高彦,我警告你,勿要胡来,教坏千千小姐。”   纪千千回到原位,此时小诗领着四名小婢,送上精美的菜肴,扰攘过后,纪千千举杯敬酒,三人各怀心事的把酒喝了。   纪千千又殷勤地请各人起箸,高彦兴奋道:“千千收拾好行装没有?”   纪千千笑脸如花,答道:“早收拾好哩!只要高公子一声令下,立即可以起行。人家的行装不多主要是衣服、乐器和饰物,大小箱子共三十个。”   刘裕失声道:“还说不多!”   高彦忙道:“不多!不多!我们要不要请玄帅换一艘大点的船。”   小诗道:“船已在码头等候,是艘双桅大船。”   纪千千直道:“哪还不教人把东西搬上船去?”   小诗领命去了。   燕飞见事已成定局,心忖今趟回边荒集,想不大干一番也不成了。只是应付争逐于纪千千裙下的狂蜂浪蝶,像高彦般自命风流的汉胡好汉,便非常头痛。   不过事已至此,还有甚么好说的。   轮到高彦向纪千千劝酒,气氛登时热闹起来。   刘裕却沉吟不语。   燕飞讶道:“刘兄有何心事?”   高彦和纪千千停止闹酒,看他有甚么说话。   刘裕沉吟片刻,断然道:“我今晚也随你们到边荒集去。”   纪千千喜道:“那就更热闹哩!”   高彦哂道:“好小子!”   刘裕没有理会高彦暗指他是因纪千千而下此决定,道:“玄帅暂时也用不着我,而边荒集是历练的最佳地方,且为完成玄帅交托下来的任务,更怕燕兄惯于独来独往,难以应付边荒集复杂的形势,故经深思之后,我决定与燕兄一道到边荒集去。”   燕飞心中涌起万丈豪情,点头道:“时间差不多哩!其他小事一到船上再作商量吧!” 第十章 无敌组合   “人所禀躯,体本一无,元精云布,因气托初。阴阳为度,魂魄所居。阳神日魂,阴神月魄;魂之与魄,互为居室。”   燕飞心中一震,魏伯阳的这个看法,比他的日月丽天大法更跨进几步,且与己身情况非常吻合。   若肯坦白承认,他对“驯服”丹劫后的自身情况,是深怀惧意。那好像是除他“燕飞”外,体内还另有主宰,“他”并非唯一的主人。可是魏伯阳寥寥几句话,令他想到控制不到的部分仍是他自己,或者只是阳神和阴神之别。如能把阳神阴神合而为一,可能会是武林史上的最大突破。   再细看谢安的注释,以蝇头小字朱批道:“宜克其气质之性,而修其形体之命。是以惟命为吾身之至宝,乃修道之枢纽也。今以丹道言之,性即神也,命即气也。”   风帆破浪之声悠悠传进耳内,燕飞坐在舱房的木板地上,挨着舷壁,在孤灯照耀下捧卷细读。虽身处窄小的空间内,心神却扩至与天地宇宙同运,《参同契》内的一字一句,揭开的均是人身的秘密,那种感觉既可令人心生寒意,又是非常刺激引人。   “干动而直,气布精流;坤诤而翕,为道舍庐。刚施而退,柔化以滋,九还七返,五行之初,上善若水!清而无瑕。”   燕飞心中一震,隐稳掌握到阴神阳神合璧的法门,尽在这几句之内。尤其“上善若水,清而无瑕”两句话。   “笃!笃!”   敲门声响,未待他答应,高彦已推门进来,低呼道:“燕小子还未睡吗?咦!有榻子不坐,竟坐到舱板上去,你是否天生贱骨头。”   看到高彦掩不住的喜色,比对起他遇袭受伤后的失意凄凉,心中涌起温暖。他把《参同契》纳入怀内时,高彦已屁股毫不客气坐到他身旁,兴奋道:“你想得到吗?秦淮河的第一才女,就躺在我们隔邻作海棠春睡,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辉煌成就?别人想见她一面而不得!我们却可携美回边荒集去,以后可以朝见夕对。哈!真爽!”   燕飞把想责怪他惹祸的话吞回肚子内去,不忍扫他的兴致,淡淡道:“兴奋得睡不着觉吗?”   高彦傲然道:“我岂是如此道行浅薄之徙,你和刘裕两个不解温柔的人上船后便入房,只有我独力去帮助小诗姐打点搬来的行装,侍候纪小姐。照我看千千不会对你两个有甚么好感,只觉得还是我可靠点儿。”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不怕我和刘裕跟你争风吃醋吗?我们是看在一场兄弟分上,让你独力去献殷勤。不过我要警醒你,纪千千是因有所求,才曲意逢迎你这荒人小子,若你自作多情,结局不堪设想。”   高彦不满道:“勿要泼我冷水。不过话说回来,我虽然尚未听到她名传天下的曲艺,对她的人品已非常仰慕,架子比丑她百倍的娘儿还要少,完全没有建康名妓一般的流俗习气。他娘的!真奇怪!你或者以为我说谎,事实上我对她并没有非分之想,只希望多亲近她,为她办事。”   接着又稍作犹豫,然后似忍不住地凑到燕飞耳旁道:“我反觉得小诗姐很有骚劲儿,很想亲她的嘴,看她会否拿刀子来杀我?”   燕飞没好气道:“人家可是正经姑娘,你最好检点些,不要拿边荒集那一套用在她身上。”   高彦啐道:“你当我高彦是傻瓜吗?我最了得的是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刚才我不知多么谦恭有礼,她小诗姑娘要我去东我便去东,往西便朝西走,大家不知多么融洽。我想好哩!到边荒集后,我便包阮二娘的边城客栈的东厢来安置两位佳人。若她恃着有祝老大撑腰敢说半句不,你便给我去扫场。记着纪千千也是你的贵宾,今趟你要免费服务。”   燕飞讶道:“阮二娘只看银两做人,你肯付钱,她怎会不答应?”   高彦毫无愧色道:“长期居住,阮二娘当然要打个折扣。他奶奶的,阮二娘一向看不起我,今次我携美而回,怎到她不对老子刮目相看。”   燕飞心神落到怀里的《参同契》,心忖若不在返回边荒集前找出融合阳神阴神之法,肯定届时一塌胡涂。道:“夜哩!回房睡吧,否则明天你怎够精神去讨好人家主婢呢?”   最后一句话比甚么话都更见效,高彦立即滚蛋大吉。   天明时分,风帆出秦淮入长江,顺流而下,于出海前转北上邗沟,朝淮水驶去。   驾舟的头子绰号叫“老手”,是北府兵中数一数二的驾船老手,对江南河道了如指掌,十五名手下均是精通操舟与水性的人,知道纪千千肯坐上他们的船,人人感到光宗耀祖,更是小心卖力。   刘裕和高彦熟睡如泥之时,燕飞已来到甲板。到船尾呼吸几大口新鲜的河风,整个人的感觉焕然一新。他昨晚没合过眼!至少把半本《参同契》连谢安的注释硬啃下去,便像开辟出一个令他思域扩阔的新天地,个中苦乐得失,只有他冷暖自知。   “我的燕公子!”   燕飞大吃一惊,别头瞧着含笑来到他身旁,潇洒写意中带着点放纵味道的纪千千,不禁皱眉道:“甚么我的燕公子?小姐不怕听入别人的耳,会生出误会吗?”   纪千千深吸一口河风,闭上美目,心神俱醉地道:“真香!这是从边荒集吹来的风。噢!刮遍整个边荒的长风。”   接着睁开眸子,有点懒洋洋的瞧着燕飞道:“别人要怎么想?我没有兴趣去管,没有兴趣去理会。你不是奴家的护法吗?千千不说‘我的燕公子’,难道唤‘你的燕公子’吗?”   燕飞开始感受到纪千千的“威力”,她是很懂玩游戏的,也很懂得享受生活。不像他们过惯刀头舐血的日子,不懂像她般把平凡不过的事,弄得生趣盎然。她向你撒娇卖嗔,是你的福气。   还有甚么好说的,燕飞苦笑道:“我又没有拒绝提供保镖的服务,为何要刚起床便来提醒我?”   纪千千“噗哧”一笑,白他一眼,眼内的喜色,即使燕飞也看得有些儿惊心动魄,那种感觉活像打情骂俏,可是一切就是那么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   燕飞心中奇怪,自己向来并不容易和人在短时期内熟络。可是纪千千几句说话,加上一个甜笑或眼神,自己的堤防便像冰雪般溶掉,与她说话真是人生的乐趣,难怪建康城的名士如此为她颠倒迷醉。连天下第一名士谢安亦难以身免。   没有纪千千的秦淮河,再不是以前的秦淮河。   纪千千的声音在他耳边呢喃道:“你在想什么?”   燕飞沉吟片刻,勉强找到说话,道:“你到边荒集的决定,究竟是筹谋已久,还是临时的决定?”   刘裕此时也来到纪千千的另一边,加入他们的话局。   纪千千显然心情极佳,笑道:“刘公子昨晚睡得好吗?”   刘裕苦笑道:“我苦思一晚,根本没有睡过。”   燕飞忘记了向纪千千提出的问题,讶道:“因何这般烦恼?”   刘裕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隔着纪千千一眨不眨地盯着燕飞道:“因为我不想到边荒集是去送死,所以要多花点心神。”   燕飞微笑道:“只看你的眼睛,便知你老哥成竹立胸,何不说来听听?”   纪千千柔声道:“千千是否须告退呢?”   刘裕微笑道:“小姐留步,因为在我的大计中,你也是其中一环,且是最重要的一环。”   纪千千愕然道:“我?”   刘裕不再理会她,朝燕飞道:“今次到边荒集去,事实上目标颇为含糊,此是兵家之大忌,所以首先我们要订立明确的目标,此事至关紧要。”   燕飞点头道:“刘兄这番话非常有见地,如何可以把目标明确化呢?”   刘裕沉声道:“我们的目标是要统治边荒集。”   燕飞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边荒集四分五裂,人人只顾私利,帮会则势力对峙,荒人一盘散沙,除非杀尽所有人,或把所有人赶跑,否则如何统一边荒集?”   纪千千听得瞪大眼睛,精神贯注,显然大感有趣好玩,却没有半丝害怕。   刘裕道:“所以我们必须有最佳的策略,而这更是我断然随你们去边荒集的原因。我们这个组合,是天衣无缝的组合。边荒的第一剑手,边荒的首席风媒,加上我刘裕的兵法韬略,冠绝秦淮河的绝色美人,若能连手纵情发挥,肯定是无敌的。”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千千也有份儿吗?”   刘裕终望向纪千千,从容道:“千千小姐当然难以置身事外,除非你现在立即掉头回建康去。我们的成败,等若你的成败。”   纪千千秀眸射出灼热的艳光,小心翼翼的先瞥燕飞一眼,轻轻道:“奴家可以做甚么呢?”   刘裕微微一笑,轻描淡写地道:“在燕飞和我的武力支持下,千千小姐是我们的外交大臣,专责以柔化刚,笼络整个边荒集的人。由帮会的龙头老大,至乎做粗活的荒民,那是我和燕飞肯定做不来的事。”   燕飞心赞刘裕果然不负谢玄的栽培,妙想天开下竟给他想出这么一个计划来,那是他燕飞从没想过的。   刘裕目光移往燕飞,欣然道:“要争取民心,必须清楚让群众晓得我们统治边荒的理想。经苻坚北伐军的一场大闹,更增添荒人对南北政权的恐惧和憎厌,此为人心所向。所以我们若能订下目标,锁定要为群众争取的是保持边荒集自由放纵的特色,不让任何势力介入,又或一帮独霸,最后所有人都会站到我们这边来。而千千小姐便是我们的代言人。”   纪千千雀跃道:“目标如此远大,千千当然义不容辞。唤人家作千千好吗?再不要小姐前小姐后的,令人记起雨坪台的日子。大家是战友伙伴嘛。不过人家有一件事和你们商量,是千千的一个梦想。”   刘裕差点要抓头,显然无从猜测纪千千芳心的梦想,道:“我们在洗耳恭听。”   纪千千目光异采涟涟,投往晴朗的蓝天,锁定一朵冉冉飘飞、自由自在的白云,神驰意往地道:“千千要改变边荒集的风气,把那里所有妓院变成只出卖伎艺不出卖灵魂肉体的地方。”   刘裕和燕飞听得面面相觑,她的梦想等若要嗜爱肉食的荒民,全体改行吃斋茹素,是根本没有可能的事。   燕飞进一步了解纪千千,她确是与别不同的女子,难怪受不了建康人人沉溺酒色的生活方式。   刘裕见燕飞没有丝毫援手之意,只好自行应付,眉头大皱地道:“照我的体会,边荒集的青楼一向贯彻卖身却没艺可卖的宗旨作风,千千的梦想怕难以实现。”   纪千千笑意盈盈的审视两人,兴奋地道:“我可比你们更明白她们,可以有得选择的话,她们为何要出卖身体?我便是到边荒集去向她们提供选择。”   燕飞哈哈笑道:“若千千真的梦想成真,高彦第一个要找你拼命。”   “甚么?甚么?燕小子你是否在说我的坏话,我怎会找千千拼命?”   三人愕然瞧去,高彦正气冲冲跨出舱门,朝他们走来。   纪千千欣然道:“千千第一个要改变的人,便是高公子。”   高彦一头露水的来到三人前,搔头道:“我不够好吗?千千因何要改变我。”   刘裕忍着笑道:“千千要改变的是你到青楼买身不买艺的陋习。”   高彦显然还不明白,一呆道:“这有甚么问题?”   燕飞心中充激轻松愉悦的感觉,纪千千的加入,把“统治”边荒集的危险任命化为浪漫有趣的情事。他一生人最厌倦的是斗争仇杀,然而自身却不能幸免其外,刘裕的策略固是异想天开,纪千千的目标更是匪夷所思,把凶险无比的事大幅淡化,颇有狂想爱闹的味儿。   纪千千认真地道:“世上没有不可能的事。既然得到你们支持,千千又颇有积蓄,我便先在边荒集开设最大的青楼,楼内姑娘只卖艺不卖身,若能同样赚钱,岂不是正提供她们另一个选择吗?”   高彦终于明白过来,失声道:“这样的青楼,在边荒集不用三天便要关门大吉。”   纪千千不悦道:“高公子怎会是这种人呢?”   高彦忙赔笑道:“我当然不是这种人,千千开青楼,我天天去光顾。”   刘裕叹道:“可惜边荒集只有两种人,一种光顾青楼,一种过门而不入。而光顾青楼的人中,只有高彦一个人肯改邪归正。其他仍只是对青楼姑娘的身体感兴趣,肯一掷千金。”   燕飞笑道:“我却对千千的提议感到新奇有趣,横竖我们要大干一场,把边荒集翻转过来,不计成败。何不在这方面看千千的手段。有很多事情的发展都是出乎人的意料之外的。”   纪千千大喜道:“终于有燕公子支持人家哩!”   刘裕哑然笑道:“燕飞说得对,每一个人都有他的理想!只要曾尽过力,便对得起自己!我也同意千千的做法。”   高彦又胡涂起来,道:“你们在聊甚么?因何会说及这方面的事?”   纪千千踏前一步,移到舱板边缘,望往长河尽处,轻轻吁出一口气道:“千千活了十九个年头,首次感觉到生命可以是如此有意义和充满生趣。这艘帆船载着我们深入边荒,向边荒最神秘和危险的城集进发,而我们的目标却是要改变边荒集,令它成为中土最自由和公义的地方。伴随千千的有北府兵中冒起最快的英雄,边荒集最有名气的风媒,更有边荒集最出色的剑手,想想也教人神驰意飞。”   高彦愕然道:“自由和公义?这似乎从未在边荒发生过。”   纪千千别转娇躯,面向三人,秀脸透出神圣的光辉,秀眸却充满野性放任的灼人炽热,柔声道:“我们是要征服边荒集,而不是让她征服我们。” 第十一章 阴神阳神   燕飞一觉醒来,体内真气浑浑融融,天然运转,意畅神舒,脑袋内仍转动着《参同契》中的法诀。   昨天他整日躲在房内,捧籍细读,愈看愈有味儿,不肯释卷,午晚二膳,均由高彦捧进房来。   其中“内以养己,安静虚无,原本隐明,内照形修。闭塞其兑,筑固灵株,三光陆沉,温养子珠,视之不见,近而易求。”一段,格外启他深思,令他愈觉得智珠在握,成功在望。   最精采之处是每看得入味时,体内异气即天然反应,竟似自己已懂得随法练功般,在经脉内澎湃蠢动。而更他更惊喜莫名的是异气行走的线路,刚与以往所练日月丽天大法相反。   若以前的是后天的“顺法”,现在便该是先天的“逆法”,所以只要他能把日月丽天大法法逆转过来,改掉一向的习惯,他将可把来自丹劫的异气据为己有,使他乐而忘返。以“安静虚无”的心法“筑固灵株”。   敲门声响,进来的是刘裕。   燕飞从榻上坐起来,看着刘裕坐到身旁。   刘裕惊异地细察他的容色,讶道:“这两天每次见到你,你都像有点不同,但我偏又说不出你有甚么不同的地方。”   燕飞道:“是好的变化还是坏的变化?”   刘裕道:“当然是好的。你有时有意无意的一眼望来,我竟会生出给你看个通透的感觉。你的神气比以前更内敛收藏,表面看仍似不懂武功的模样,只有从你的眼神,方偶然瞧出玄机。感觉上很古怪。”   燕飞道:“全拜安公义赠《参同契》,使我逐渐掌握体内本无法操控的奇异真气。希望抵边荒集后,我能如臂使指的动用体内真气,否则将糟糕透顶。”   刘裕欣然笑道:“边荒第一剑手能重振声威,实可喜可贺。燕兄有否想过自己已成为边荒集的象征,只要你能保住边荒第一高手的宝座,所有荒人都会感到是一种令人舒服心安的延续,淝水之战前的好日子去而复来。”   燕飞忍不住仔细看他,道:“愈与你相处,愈发觉玄帅没有看错你。你老哥很懂掌握群众心中的渴望,这是很多为政者所忽略的。他们总爱把自己的主观意愿,强加于民众身上。”   刘裕舒一口气道:“此和我的低下出身极有关系,顺民者昌,逆民者亡。这是简单又颠扑不破的千古至理。所以我们能掌握多一分荒民追求自由的心态,我们便多一分成功的希望。我们要让所有人知道,我们是为他们而回来的。而我们的目标理想,是要维护他们的自由,让他们在公平的情况下赚钱,不会由任何一方势力垄断边荒集的利益。”   燕飞微笑道:“你这番话比任何人说来更听得入耳,因为我本身正是这么一个人,厌倦强权。而你更把原本尽是暴力流血的事,化为充满生趣的乐事。”   刘裕道:“边荒集是个蛮荒世界,人人桀骜不驯。应付如此局面,必须一手拿刀,另一手执着利益,刚柔并济,方有成事的希望。”   燕飞道:“你的策略非常正确,纪千千更是妙着!只要想想由她去和敌人谈判,便觉非常有趣。”   刘裕点头道:“她是个非常特别的女子,对住她足教人心旷神驰,且难起歪念。昨天早上她与我们说话后,便回房闭门不出,累得高彦整天在他房外团团转。每当小诗出来时,便缠着她不放。”   燕飞皱眉道:“小诗如何反应。”   刘裕道:“当然是不胜其烦。”   燕飞苦笑道:“这小子追女儿家的方法真的是第九流,我要点醒他才成。”   刘裕讶道:“他的目标竟不是纪千千而是小诗吗?”又点头道:“小诗也非常动人。”   接着道:“现在纪家小姐终肯踏出闺房,到舱厅用早膳,并邀请燕爷你加入。”   燕飞目光投往窗外,道:“这处是甚么地方?”   刘裕道:“我们正在淮水逆河西行,明早该可抵达边荒集。”   燕飞离榻而起,道:“一觉醒来便可以见到纪千千,这可是建康城所有公子哥儿梦寐以求的福分。”   刘裕和燕飞步入舱厅,高彦正口沫横飞的向纪千千主婢讲述他在边荒集的发迹史,如何从一个一无所有的流浪儿,变成当地最赚钱的风媒?又如何买卖古籍古玩补贴当风媒的经费。   纪千千固是兴致盎然,小诗也听得入神。舱厅设于舱房的上层,等若两个舱房的大小,中间放了张高足桌,团团围着八张高足椅,空间便所余无几。   纪千千今天的服饰教人眼前一亮。不是因她华衣丽服,而是随便写意,穿的是纯白的窄袖衣,披素黄色罗襦,下穿墨绿色折幛;秀发自由地滑垂两肩,衬托起她白如羊脂的肤色。恐怕面壁多年的高僧,骤见下亦忍不住心动。   她显然少有坐高足椅,半挨往椅背,一条秀腿却提起来踏在椅座边沿,那种慵懒放浪的风姿,非常引人。   刘裕因燕飞之言,特别留意小诗。她穿的是少见的两裆衣,红绢地表绢里,内夹丝絮,以素绢镶边,讲究而别致;下穿紫碧纱纹裙,头扎流苏髻,秀丽端庄,果是美人胚子,难怪高彦对她生出爱慕之意。   纪千千见两人进来,笑脸如花地娇笑道:“两位大英雄来哩!”   小诗忙起立招呼两人入座,又为他们奉上香茗。   燕飞和刘裕在高彦左右坐下,前者笑道:“高英雄请稍歇一会,否则若连你的荒人史也尽抖出来,以后怕再没有话题了。”   刘裕也捉弄他道:“荒人不是没有过去的吗?高老哥的过去却辉煌得很。”   高彦尴尬道:“千千和小诗姐垂询,小弟只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嘿!让千千多了解点边荒集,对我们有利无害呀。”   小诗坐回位子里,扁扁小嘴含笑道:“人家可没有垂询你。”   燕飞和刘裕心中大快,因看出两件端倪。首先是小诗对高彦好感增加,否则不会和他开玩笑。其次是小诗与纪千千该是情如姊妹,故说话没有顾忌,由此亦可看出纪千千的作风。   高彦应付起小诗当然比对纪千千潇洒自如得多,嬉皮笑脸地道:“可是小诗姐的眼睛告诉我,小诗姐很想听哩!”   小诗登时粉脸通红,狠狠瞥高彦一眼,垂首再不理他。少女动人的神态,教高彦看得眼都呆了。   纪千千看看小诗,又瞧瞧高彦,娇笑道:“千千今天很开心!且从未试过这般开心的,大家至少不用一本正经的说话。南人一向看不起荒人,指他们狂暴粗野,可是听高公子描述的边荒集,大家明刀明枪,真情真性,是多么痛快!怎都胜过笑里藏刀,尔虞我诈,明明是大坏蛋却扮作君子。”   接着抿嘴浅笑,柔声道:“千千是真心视你们作英雄的。从昨天早上的一番话,千千便看出你们是敢作敢为,能办大事的人。至于建康城的所谓望族名门,除干爹外,都是爱空口说白话,说是说得很漂亮,可是全属空谈。从来没有实质的内涵,当然更不会付诸行动。”   燕飞给她勾起心事,乘机道:“听说千千近日交得知心朋友,难道他也不例外吗?”   小诗娇躯微颤,纪千千则脸色一黯,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目光投往窗外,淡淡道:“是哩!人家尚未回答你昨天早上的问题。”   燕飞为之愕然,一时想不通纪千千因何扯回此事来。   高彦好奇道:“甚么问题?”   纪千千像在说及与己无关的事,漫不经心地道:“燕公子昨天问我,到边荒集闯荡的决定,究竟是经过深思熟虑?还是仓卒而来?”又望向燕飞道:“你仍想知道吗?”   燕飞心中生出怜意,隐隐猜到她离开建康,是与那新交朋友有关系,且属伤情之事。遂道:“我只是随意问问,千千大可不答。”   刘裕却看得心中一动,愁思百结的纪千千,双目蒙上一片凄迷神色,彷佛迷失在感情的漩涡中,是另一番动人的韵昧。他本身是个很有节制的人,对人并不轻易动感情,男女均如是。可是在这一刻,他却感到纪千千举手投足,至乎每一个表情,每一个眼神,亦可触动他的心神。   纪千千现出一线苦涩的笑容,温柔地道:“千千所以留在建康,是因为干爹;现在离开,亦是为了干爹。没有干爹的建康城,再没有值得千千留恋之处,所以知道干爹即要离城,千千便一直思量该到哪里去?最自然不过的,当然是随干爹一道离开,直至听到燕飞你这个人。”   燕飞虽感自豪,却绝不会想到男女间微妙吸引的方面去,晓得纪千千只是对无法无天的边荒集生出兴趣,而非钟情于某人某物。   纪千千道:“从那一刻开始,千千便想尽办法打听有关燕飞和边荒集,一直留心发生在燕飞你身上的异事奇闻,终于机会来了,千千再控制不了心中对边荒集的渴望。不过到边荒集的决定,欲下于见到三位的一刻!清楚明白你们确如干爹所说的,是非常的人。”   高彦惊喜道:“安公竟有提及我吗?”   纪千千白他一眼,道:“怎会漏掉你呢?你是个这么善良热心的好人。”   燕飞看到高彦陶醉的样子,首次没有后悔玉成高彦与纪千千碰头的壮举。不过纪千千仍没有说及她的新交好友。   刘裕忽然道:“我想试试千千的剑法。”   纪千千伤感的神色一扫而空,盈盈起立,欣然道:“让千千回房换上武装,再在船板上恭候将军指教。”   说罢与小诗欢天喜地的去了。高彦一手拿馒头,一仆一跌追在她主仆身后。 第十二章 统一之梦   “天道甚浩广,太玄无形容,虚空不可睹,匡郭以消亡。易谓坎离者,乾坤能二用。二用无爻位,周流行六虚──穷神以知化。”   燕飞闭上眼睛,心头一阵激动。   他终于在武学上作出突破。若说他以前的日月丽天大法是“后天有为之法”,现在他的日月丽天便是“先天无为之法”,更是“自然之法”。   他现在体内“历劫”而来的真气,因其先天的性质,便如天道太玄的浩广和无法形容。若虚空之不可睹,周流六虚,没有定位。任何有为的功法,均会惹来横祸,因拂逆其先天之性。而关键处在乎“穷神以知化”,只要阴神阳神合一,一切便水到渠成,得心应手。以往的功夫并没有白费,便如激战惨败后,重整军容,添注新力军,再次出征。   目标便是边荒集。每一个想杀他燕飞的人,都会到边荒集来。   他心中涌起对谢玄的感激,若不是他将自己摆放于步步惊心的位置,他绝不会如此勤力!捧着《参同契》苦学不休。   “笃!笃!”   燕飞笑道:“刘兄请进!”   刘裕推门而入,关上舱门后到他旁坐下,讶道:“我故意放轻脚步,又改变平时步行的方式习惯,为何你竟仍能认出是我来呢?”   燕飞收好宝籍,微笑道:“刘兄试过纪美人的剑法,便来测探我的情况,对吗?”   刘裕坦然道:“小弟确有此意,边荒集的一仗并不易打,只能智取。利用边荒集各方势力问的矛盾,名副其实是有点浑水摸鱼,所以先要知己,晓得自己有甚么本钱。”   燕飞欣然道:“刘兄果然是明白人。边荒集现在变成天下群豪必争之地,必然能手云集,任我们如何自命不凡,绝不能日以继夜应付来自各方的攻击,更不希望为边荒集带来腥风血雨,大煞纪美人胸怀的兴致。”   刘裕默然下去,压低声音道:“燕兄可知我比你们任何一个人更想打赢这场仗,那会成为我军事生涯上的转换点,可以令我一夜间成为天下景仰的英雄。”   燕飞凝视刘裕,平静地道:“原来刘兄的目标是要统一天下。”   刘裕现出个尽显他胆大包天的个性的灿烂笑容,点头道:“我真的当你是我的知己!唯一的知己,所以不想对你隐瞒。我想成为一个成功的‘祖逖’,这亦是玄帅对我的期盼。由我去续他未了的‘统一之梦’。”   燕飞淡淡道:“我会作你一个听命的小卒,助你统治边荒集。就当是报答安公的知遇之情,更希望乌衣巷内的谢家大宅能永保诗酒风流的生活方式。”   刘裕探手捏他肩头,重重一记以示感激。复不经意的问道:“若燕兄遇上任遥,有多少能取胜的把握?”   燕飞终于现出笑容,柔声道:“他必死无疑!”   刘裕目不转睛地打量他,欣慰地道:“燕兄终回复剑手的自信,可喜可贺。且燕兄比任何人更清楚任遥的深浅,所以非是空口白话。那我们至少有一半杀死竺法庆的成功机会。”   接着朝窗外瞧去,双目涌出热烈的神色,平静地道:“当那一天来临,就是我离开边荒集的吉日良辰。”   燕飞沉吟道:“刘兄今次到边荒集来,事先并没有得玄帅点头,不怕玄帅不高兴吗?”   刘裕微笑应道:“玄帅选上我,不是因为我听话,而是因为我的不听话。何况玄帅清楚晓得我刘裕是哪种人,绝不会忘恩负义。眼前所行的是唯一能诛除竺法庆的办法,否则给他反噬一口,我们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忽然房门敞开,高彦一脸坚决神色的走进来,亳不客气坐到燕飞的卧榻去,断然道:“我决定以后不到那些要姑娘卖身的青楼去。”   燕飞和刘裕听得先是面面相觑,接着爆起哄房笑声。   刘裕喘着气笑道:“你这小子,给纪千千迷得有如着鬼迷似的。唉!你的娘!勿要把话说满,以致作茧自缚、苦不堪言。”   一身武士服,把她曼妙的线条表露无遗的纪千千,芳踪乍现的立在舱门口,不悦道:“高公子肯觉今是而昨非,是可喜可贺,你们怎还可以取笑他呢?”   刘裕狠盯燕飞一眼,怪他没提醒自己纪千千蹑足高彦身后,尴尬笑道:“千千所言甚是,今晚就摆一桌庆功宴,庆祝高彦改邪归正,大功告成。”   燕飞轻松地提着仅剩的一坛仙泉酒,神态悠闲的登上船篷板,朝船尾走去。   纪千千和小诗正在舱板上欣赏边荒神秘壮丽的自然景色,见他出现,目光都落到他的酒坛上。现在离黄昏尚有整个时辰,该不是喝酒的好时候。   燕飞停在两女身前,洒然道:“不知是否因愈来愈接近边荒集,以前的燕飞又回来哩!而且想试试,醉了后,我的武功会否变得更厉害。”   纪千千横他一眼道:“哪有这个道理?愈醉愈打得出色?只是你燕飞一厢情愿的借口吧!”   燕飞心叫古怪,为何两天工夫,纪千千已像认识他多年的样子,善解人意得教人吃惊。刘裕今次肯定选对人,纪千千的外交手腕,肯定是天下有数的。在正式国与国的交往中,从来没有女性的分儿,今趟或许是破天荒的壮举,幸而边荒集也是独一无二的地方。   纪千千忽然垂下臻首,轻轻道:“你在想甚么呢?是否怪人家今早不直接回答你的问题?一向从不着紧任何事的燕飞,因何特为此事介意呢?”   燕飞倒没想过她会朝这方向想,道:“我确是介意此事,因为我心有疑惑,怕千千的新交好友,是我认识的一个人。”   纪千千微一错愕,使个借口支开小诗,亲热的拉着燕飞衣袖,接着蓦然转身,像不愿理会燕飞似的径自朝船尾走去。   燕飞提酒跟随,心神震荡。他已在纪千千别转娇躯前捕捉到纪千千肝肠寸断的伤感神情,当然不会误会是因他而起。而是纪千千正思念她选择离开的新交好友。   燕飞一时胡涂起来,她既对此人情根深种!因何要不告而别呢?   河风吹来!纪千千衣发飘扬,状如凌波仙子,美得令人呼吸顿止。她秀长的玉颈,不盈一握的小蛮腰,是那么需人的爱怜呵护。可是燕飞更清楚她表面的纤纤弱质,只是一种假象,这美女是敢于改变命运和面对挑战的。   燕飞打开酒坛,就那么“咕嘟!咕嘟!”的连喝三大口,封好坛盖随手放在舱板上,背倚船栏,与这位俏佳人面对不同方向。   纪千千的声音有若从无限远处传回来般道:“你以为他是谁呢?”   燕飞问道:“他是否用剑的?”   纪千千答道:“我从未见过他佩带任何利器,永远是那么温文尔雅,但我却知他是深不可测的高手。”   燕飞道:“他的衣着是否讲究得异乎寻常,高度与我相若,好看得来带点难以形容的诡异?”   纪千千一呆道:“你究竟认为他是谁呢?”   燕飞目光迎上纪千千,沉声道:“我怕他是逍遥教的教主‘逍遥帝君’任遥,他刚好在淝水之战后到建康来。”   纪千千舒了一口气,道:“他不像是任遥那类人,衣着恰到好处,有一股从骨子透出来的名士风采,但又如燕飞你般带着曾浪迹天涯的浪子味道。”   燕飞点头道:“果然不太像任遥,他已在你心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人生知己难求,千千因何说走便走,对他连道别也省掉?”   纪千千以微仅耳闻的声音道:“因为我怕自己向他投降,最后走不了!”   以燕飞的心如止水,亦忍不住升起少许妒念,旋又压下情绪的波动,讶道:“千千打算永不嫁人吗?否则因何害怕对人倾心动情呢?”   纪千千直勾勾瞧着不断弯曲变化的河道,视如不见的轻轻道:“我一直不敢让干爹见他,你知道是甚么原因吗?”   燕飞摸不着头脑道:“能令千千动心的男子,自该可入安公之眼,我不明白。”   纪千千现出一线苦涩的笑容,缓绫道:“他报称是河北望族崔家的后人,表面看人品才情亦果真相似,不露一丝破绽。可是他却太低估我纪千千的人面关系,轻易查出他的身份是虚构的。不过明知他是有事情瞒骗我,千千仍不忍揭破他,只好选择离开他。”   燕飞愕然道:“原来你只是在试探他,看他是否会不顾一切的追来。”   纪千千往他望来,秀眸采光闪烁,沈声道:“他是否追来并不重要,我只是要伤害他,因为他伤害了我。”   燕飞酒意上涌,整个人轻松起来。鼓风而行的风帆、两岸层出不穷的美景,一切变得那么梦境般的不真实,眼前美女又是如此秀色可餐,只可惜她的心并不在这里。平静地道:“这些事千千大可不用说出来,为何要告诉我呢?”   纪千千抿嘴浅笑道:“我本不打算告诉任何人,只是想不到边荒之行变得如此刺激好玩,若不让你们晓得有这样的一个人,怕将来会出岔子。”   燕飞皱眉道:“千千是否有点害怕他,至少怕他坏了我们的事呢?”   纪千千轻吁一口气,道:“高彦告诉我,你们那晚来雨坪台的途上,曾被天师道的‘妖师’卢循偷袭,而他是我和小诗外唯一晓得约会的人,我告诉他因干爹要来见我,不得不推掉与他的约会。偷袭的事虽不能确定是否与他有关,却在我心中敲响了警号。”   燕飞涌起节外生枝的感觉,沉声道:“苦在我没法形容他的相貌体型,不过若让我听到他的声音,说不定我可以告诉你他是谁。”   纪千千双目射出骇懔的神色,有点喃喃自语地道:“但愿他不要追到边荒集来,而我亦永远不知道他的身份。”   燕飞心中一震,明白纪千千对那人已是泥足深陷,所以明知他有问题,仍不愿揭破的与他交往,享受与他相对的乐趣。她查问他的底细,非是因对他怀疑,而是像对边荒集般,希望多知道一点。   燕飞进入舱厅,只有刘裕一人对桌独坐,闭目沉思,到燕飞把美酒放在桌上,方张开眼睛,笑道:“燕兄捧着我们最后一坛仙泉美酒,在船上走来走去,确是不折不扣的酒鬼本色。”   燕飞道:“要不要先喝两杯?”   刘裕摇头道:“我不习惯空肚喝酒,待会庆功宴也只可浅尝即止,愈接近边荒集,我愈须保持头脑清醒。”   燕飞笑道:“如此也不勉强。我们或会多添一项烦恼,令千千钟情的幸运儿,大有可能是天师道的‘妖侯’徐道覆。”   刘裕一震道:“如此千千岂非错种情根?据传闻此人手底下非常硬朗,不在卢循之下,只是他行踪飘忽神秘,我们直到今天,对他的高矮肥瘦仍一概不知。他和卢循是孙恩的左右手,你猜是他,也合情合理。”   燕飞道:“我并不是单凭虑循而猜测他是徐道覆,而是因荣智之事躲在水内听他和卢循说话,知道他以猎取女性芳心为乐。”   接着把纪千千所说的情况一丝不漏告诉刘裕。   刘裕赞赏道:“你老哥永远是我最好的战友,让我清楚千千的问题。此事可大可小,极可能是天师道针对安公最卑劣的行动。”   燕飞同意道:“若千千给此了夺得芳心,又再无情抛弃,对千千的打击和伤害固是令人不堪想象,而这打击对安公同样非常严重!天师道此着确令人齿冷。”   刘裕沉吟道:“照你看,千千是否已到了难以自拔的境况。”   燕飞苦笑道:“很难说。不过她肯断然离开建康,正代表她并非全无抵抗徐道覆之力。”   刘裕双目杀机大盛,道:“如他敢退到边荒集来,又给你听出他是徐道覆,我们便先下手为强,不择手段的干掉他,以免平添变量!给他破坏我们无敌的组合。”   燕飞道:“还有一事须与你商量,我们究竟该大锣大鼓的回边荒集,还是偷偷的潜回去?”   刘裕道:“我刚才正在思索这问题,终想出可行之计,是双管齐下。明天我们先在边荒集附近放下高彦,由他先潜回边荒集打听消息。我们则待至午后时分,方公然在码头泊舟登岸,与高彦会合时,便可立即掌握边荒集的形势。”   燕飞点头道:“确为可行之法。就这么办。你老哥又以甚么身份到边荒集呢?”   刘裕笑道:“大丈夫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尤其我要以刘裕之名打响名堂,还怕别人不晓得我叫刘裕呢。至于我是北府兵副将的身份,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来个教人莫测高深,可收意想不到的效果。”   燕飞道:“荒人对与官府有关系的人,会非常顾忌。幸好你曾多次进入边荒集,他们早视你为荒人,所以问题不大。因逃避兵役而躲到边荒集者大有人在,他们会视你为同路人。”   刘裕欣然道:“正如千千所言,我们是要征服边荒集,而不是让边荒集征服我们!很多事只能随机应变。”   此时高彦气冲冲的走进来,一脸愤然的在两人对面坐下,瞪着燕飞道:“是否你开罪了千千?”   燕飞摸不着头脑地道:“你在胡说甚么?”   高彦气鼓鼓地道:“如果不是你开罪千千,她怎会在船尾和你说话后,便躲回舱房去,连小诗敲门也不肯开门,还说不参加今晚庆祝我改邪归正的船上晚宴。”   燕飞和刘裕听得你眼望我眼,醒悟纪千千对那可能是徐道覆者用情之深,超乎他们猜想之外。   刘裕问道:“她有没有哭?”   高彦怒道:“她闭门不出,我怎知道?”   刘裕捧头嚷道:“我快要头痛欲裂呢,这类男女感情的事,我自认敝乡,想不出解决的办法。”   高彦剧震一下,望往燕飞,颤声道:“千千竟看上了你?”   燕飞苦笑道:“若真是如此,头痛的该不是刘裕而是我。在即将来临的艰苦日子里,我何来闲心谈情说爱?”   高彦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燕飞长身而起,拍拍刘裕肩膀,淡淡道:“由你向这小子解释,更须你当头棒喝弄醒这小子,若让他像现在般胡涂下去,我们回边荒集便与送死没有分别。”   接着提起酒壶,叹道:“今晚的庆功宴是开不成哩!高彦亦不用改邪归正那么痛苦,还是继续他去嫖,我去喝酒的好日子吧!”   说罢出舱去也。 第十三章 边荒惊变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风帆驶进颖水一道支流,缓缓靠岸。   刘裕、燕飞和高彦三人立在船板上,以高彦的速度由此往边荒集只须两刻钟的时间,可肯定他在天明前回抵边荒集。   刘裕沉声道:“在我们到达边荒集前,你千万勿要张扬,若见势色不对,可先逃离边荒集,然后再回来。”   高彦深吸口气,点头不语。   燕飞道:“你不是又为千千而不开心吧?”   高彦苦笑道:“不开心又如何?我才没那么傻。不瞒两位,我现在忽然感到害怕,有点心惊肉跳的,不是怕谁,而是怕边荒集再不是我熟悉的人间乐园。”   燕飞道:“算我怪错你吧,你最好第一个找的是庞义,告诉他我有礼物送给他。”   刘裕微笑道:“我敢十成十的肯定,边荒集已变成天下间最可怕的凶地!而我们的任务,就是把她改变成为乐土。去吧!”   高彦道:“边荒集见!”双足一弹,跃离舱板,投进岸旁密林去,消没不见。   刘裕见燕飞露出全神贯注的神色,道:“你在想甚么?想得那么入神。”   燕飞瞥他一眼,淡淡道:“我的耳朵正在追踪高小子的足音,现在他已到达半里之外。”   刘裕双目立即放光,大喜道:“你的武功似乎仍在不断进步!”   燕飞皱眉道:“真奇怪!高彦的身手似乎亦大有长进。”   刘裕欣然道:“你是否为他疗伤时,意外地为他打通一些奇经奇脉?”   燕飞微笑道:“这个很难说。”   刘裕搭上他肩头,回舱去也。他们将在这里留至正午,然后方往边荒集去。   小诗现身舱门处,轻轻道:“高公子走了哩!对吗?”   刘裕见她神态可人,忍不住逗她道:“小姑娘是否有点担心呢?”   纪千千在小诗身后出现,嫣然一笑道:“不是有点担心,而是担心得要命!边荒是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方,几天的水程中,没见过半丝人烟!田园荒芜、村落变成焦土,彷如鬼域。不过正因如此,令千千感到能活着目击这一切,已是最大的福分。”   刘裕和燕飞愕然以对。纪千千恢复得真快,还隐隐表达了歉意。表示自己会懂得珍惜眼前的一切,不会再为儿女私情误了正事。   纪千千美目一扫,娇媚横生地道:“边荒集已在伸手可触的近处,三个时辰后我们便会朝边荒集进发。我再不用到梦里去寻她,她会是怎么样的地方呢?”   边荒集出现前方远处,东门坍塌了一半的城楼,像个宁死不肯屈服的战士,默默孤零的俯视流过的颖水,因为它是唯一尚未坍榻的城楼,所以成为了东门的象征。见到它风采依然,燕飞和刘裕均感欣慰。   纪千千立在船首,秀眸闪着亮光,小女孩般嚷道:“我见到码头哩!”   刘裕见站在纪千千旁花容惨淡的小诗,关心地问道:“小诗姑娘是否害怕──”   小诗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去,微一颔首。   刘裕微笑道:“边荒集只有一条规矩,就是看谁的刀快。而在你面前的燕飞正是边荒集的第一高手,以前如是,现在如是,将来也不会有改变,所以小姑娘便当去看热闹好了。”   燕飞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   纪千千“噗哧”笑道:“哪若燕飞做不成边荒集第一高手,我们岂非都要完蛋?刘公子的安慰说话根本没有效用。我是因未来的茫不可测而欢欣,小诗则是对未知的事生出恐惧呢。”她并没有回头,目光贯注在愈来愈接近的边荒集,彷似世上除了边荒集,再没有可令她分神的物事。   刘裕显然心情颇佳,从容道:“那我们从另一个角度去证实燕飞确有保持是荒集第一高手宝座的能力。安公会看错人吗?玄帅会选错人吗?他们会看燕飞返边荒寻死吗?”   纪千千笑道:“这么说倒有点道理,不像是吹牛皮。小诗听到吗?有边荒集第一高手保护你,不用害怕哩!”   燕飞点头道:“确不用害怕。边荒集是我熟悉的家,我比任何人更懂玩在那里的游戏,玩得比任何人更漂亮。”   刘裕心忖燕飞所说的虽无一字虚语,可是燕飞却不是惯以这种口气语调说话的人,肯改变作风,纯因要抚慰小诗,所以在他满不在乎的冷漠外表下,实有一颗灼热的心。   风帆已进入泊满大小舟船的码头区范围,码头上盛况空前,以百计搬运货物的脚夫,穿花蜜蜂般此往彼来,泊在码头的船有卸下货物运往城内,也有装上货物准备开走的,其兴旺频繁绝不逊色于淝水之战前的边荒集。   刘裕向两女道:“快依计划去装扮一下。”   纪千千主动拖着小诗的手,娇笑去了。   燕飞的目光正巡视边荒集,越过依然故我倾颓的城墙箭楼,边荒集已从焦土建起形形色色的新楼房,反而最碍眼是集外的平野虽然葱绿一片,但所有树木均被砍掉,木寨被焚毁的残骸,仍在那里提醒人们,边荒集曾被卷入战争的漩涡里。   “老手”来到两人身后,道:“能为燕爷及刘爷出力,是我和众兄弟的光荣。”   刘裕欣然道:“大家兄弟,客气话不用说啦!待会卸下货物后,不论发生甚么事,你们立即起锚离开。谁敢拦截你们,可痛下杀手。”   老手笑道:“得令!在水上,不是我老手夸口,除非是大江帮的江海流亲自操舟,否则尚未有人够资格拦截我。”   燕飞道:“我们会看着你们远去后,方会入集的。咦!”   刘裕和老手两人循他目光瞧去,也为之愕然。前方一条巨型铁链,拦河而设,硬生生把河道一分为二,不论南下或北上的船只,到此便是终点,只能掉头而走。   刘裕咕哝道:“他娘的!这算甚么一回事?”又指着左方码头所余无多的一处泊位,道:“我们泊到那里去。”   老手领命去了。   燕飞仍目注拦河巨链,双目电光闪闪,显然心中极不高兴。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边荒集一向无拘无束,而这道铁链却破坏了南北贸易的自由,变成南北泾渭分明的局面。苦笑道:“这不正是我们要到边荒集来的原因吗?”   船速减缓,往码头靠泊。   燕飞沉声道:“如非有千千主婢随行,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此链立即拆掉!”   刘裕目光朝码头扫射,搜索高彦的踪影,随口问道:“燕兄在恢复武功上,是否所有难题已迎刃而解。”   燕飞点头道:“可以这么说。我已悟通控制真气的难关,关键在能否结下道家传说的‘金丹’,这是统一阴神和阳神的唯一方法。”   刘裕目瞪口呆道:“结下金丹?那你岂非会成仙成道?”   隆隆声中,风帆靠泊岸旁。   燕飞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总之似是如此,我也没有成仙成圣。”   刘裕哈哈一笑,腾身而起。燕飞紧随其后,先后从船上翻下,落到码头上。   燕飞心中百感交集,他曾想过永远告别边荒集,但现在又踏足边荒集。   刘裕大喝道:“我们需要五辆骡车和十名壮汉,为我们把东西送到边城客栈去。骡车二十钱,壮丁每人十钱。”   换过以往的边荒集,出手如此阔,肯定以百计的脚夫立即蜂拥而来,任君挑选。可是现在的情况却是异乎寻常,只见人人脸露恐惧神色,反远远退开,像似在躲避瘟神。   刘裕和燕飞你眼望我眼,大惑不解之时,一名大汉在众多名武装汉子簇拥下,排众而出,领头的汉子朝他们直趋而来,双目凶光闪闪,戟指喝道:“我说是谁回来了,原来是你燕飞。帮主有令,燕飞你再不准踏足边荒集半步,识相的立即给我金成,滚回船上去,立即开走。”   他身旁另一人却阴恻恻道:“今时不同往日,我们汉市已和大江帮结盟,再不容你燕飞在边荒集撒野。现在南码头全归我帮管辖,想我的人帮你又或想泊码头,得先问过我们。”   燕飞哑然失笑道:“我正手痒得很,难得你们送上来给我练剑。”   “铿锵!”声中,除金成外,人人掣出随身兵器,一时杀气腾腾还不住有汉帮的人从四处窜出,最后聚众近百人,把两人半月形的围堵在码头边。   刘裕哈哈一笑,轻松地道:“你要以硬碰硬,我便让你开开眼界,弓矢侍候。”   船上老手和十八名北府精锐齐声叱喝,人人手持强弓,满弦待发,均以金成为目标。   金成立时色变,只是一个燕飞已不易对付,何况还有十多支劲箭瞄准自己。   刘裕拔刀出鞘,遥指十步许外的金成,一股强大的劲气立即滚滚而去,直接冲击对手。   金成脸色再变,拔剑的同时不由自主与左右往后避退,累得两面的人亦要随之后撤,乍看便像刘裕,刀出立即吓退敌人。   金成终于发觉刘裕的可怕,眯眼道:“阁下何人?”   刘裕傲然道:“本人刘裕,今趟是随燕飞来边荒集闯天下。你想我离开,先问过我手上的老伙伴看它肯否答应!”   金成长笑道:“你们叫敬酒不喝喝罚酒,我就看你们如何收场。”   再向左右道:“我们走!”   金成与众手下悻悻然的去了,围观者亦开始散去,却依然没有人敢上来赚他们的钱儿。   刘裕向老手等喝道:“先把小姐的行装卸下来。”又对燕飞笑道:“想不到甫抵边荒集便要打一场硬仗,希望没有吓到小诗。”   燕飞纵目四顾,担心地道:“高彦呢?”   风帆远去,纪千千的三十个大木箱卸到码头上占去大片地方。   纪千千和小诗戴上帷帽,垂下重纱,掩饰玉容。不过只是纪千千绰约的风姿体态,两人剪裁得体朴素中见高雅的便服,便惹得人人注目。幸而大多数人即使未见过燕飞,也听过他的威名,只敢悄悄看偷偷瞥,不敢明目张胆的评头论足,指指点点。   刘裕则头大如斗,想不出运送大批行装的妥善办法。本来在边荒集,只要有银两,没有东西是买不到的。狠狠道:“肯定是桓玄的指使,想借大江帮控制边荒集。”   燕飞道:“不要下定论,祝老大由我应付。否则如撕破脸皮,大家再无顾忌。汉帮以前有三百多人,现在数目肯定不止于此,我们能杀多少个呢?”   刘裕点头同意,倘没有纪千千主婢随行,他们见势色不对便可开溜。可是小诗并不懂武技,使他们想逃也没法子。   燕飞往纪千千瞧去,她和小诗坐在一个箱子上,透过面纱兴致盎然的左盼右望,小诗则如坐针毡,垂头不语,显是心中害怕,与主子成了鲜明的对照。   沉声道:“千千剑法如何?”   刘裕道:“出乎我意料之外的高明,可惜欠缺实战经验,在群斗中肯定吃大亏。”   蓦地蹄声轰鸣,从东门出口处传来,两人还以为敌人大批杀到,定神一看,赫然是五辆骡车,朝他们驰至,为首的御者正是庞义。   燕飞和刘裕喜出望外,连声叱喝,要正在忙碌工作的脚夫们让路。   骡车队旋风般驰来,高彦策驾第二辆骡车,其余三辆,燕飞认得驾车的均是以前第一楼的伙计兄弟。   庞义脸色苍白,脸上有被人打过的青瘀肿痕,左眼瘀黑一片,明显曾遭人毒打。他驾骡车直抵两人旁,停车跳下来,嚷道:“先把箱子搬上车。”接着与燕飞拥个结实,大笑道:“你回来就好哩!”   燕飞俯首来看着他,皱眉道:“谁敢如此大胆修理你,他娘的!待我为你讨回公道。”又加上句:“你的藏酒窖没给人抢掠一空吧!”   庞义放开燕飞,向刘裕打个招呼,目光移往正盈盈起立,与小诗朝他们走过来的纪千千,佯怒道:“你究竟关心我的人还是我的酒,有甚么礼物?快给老子献上来。”   高彦来到他们身旁,悲愤道:“庞老板的第一楼已盖了一半,却硬给祝老大着人拆掉,还痛殴我们的庞老板,累得他躺了十多天。”   纪千千芳驾已到,揭开脸纱,送上甜甜的笑容,喜孜孜道:“这位定是庞大哥,千千向你请安!”   庞义立即像被点了穴般目瞪口呆,直至纪千千重垂面纱,始魂魄归位,喃喃道:“高小子原来真是没有吹牛皮的。”   刘裕道:“来!我们一起动手把东西送到边城客栈去。”   高彦颓然道:“边城客栈的臭婆娘不肯卖账,怕得罪哪天杀的兔崽子祝老大。”   燕飞从容道:“一切会改变过来,因为千千小姐来了。”   骡车队从东门入集,燕飞和庞义驾着领头的骡车,刘裕驾的骡车载着纪千千主仆跟在队尾。   平时熙来攘往的东门大街静得异乎寻常,只看此等阵仗,便知汉帮早有准备,绝不容他们轻易入集。   燕飞问庞义道:“刚才是否这个样子的?”   庞义拍拍插在腰背物归原主的砍菜刀,道:“当然不是这样子,我已豁了出去,最多拼掉老命。”   燕飞忽然喝道:“停车!”   庞义连忙勒着骡子,五辆车停下来,队尾仍在集口外。   燕飞从容道:“你老哥何用拼掉老命,你供应我雪涧香,我替你消灾解难,协议仍未取消。”   接着从座位弹起来,凌空连续六、七个翻腾,落往街心处。   两边楼房处立即各出现十多名箭手,没有任何警告,就那么拉弓发箭,毫不留情地朝燕飞射去。   燕飞早知有此事发生,心中暗叹终于回到边荒集。   蝶恋花离鞘而出。   (卷五终) 卷六 第一章 初试啼声   眼前的局面,是刘裕最不愿见到的,一旦公然决裂,双方间再无转圜余地,一切只能凭武力解决。   汉帮现在人多势众,若倾全力来围攻,他和燕飞或可突围逃走,高彦虽身法灵巧却已非常勉强,其他人包括实战经验远远不足的纪千千必无幸免。当然他和燕飞决不是肯舍友保命的人,最终必是力战而死,全军覆没。   燕飞非常高明,先一步察觉敌人在高处埋伏箭手,故单人匹马前去挨箭,可是这并不能改变接踵而来的发展,血战终不能免。   在淝水之战前,燕飞对边荒集的势力早生出制衡的作用,可以说一天有燕飞坐在边荒集第一楼上层平台喝酒,便没有人敢太过放肆。现在汉帮的祝老大得到江海流撑腰,再不愿呆守下去,务必要去燕飞而后快,那他便可借淝水之战后南方汉人势力转盛的情况,独霸边荒集,凌驾于北方胡人诸势力之上。   想到这里,刘裕握上刀柄,决意死战,杀得一个是一个,杀得一双便一双。   燕飞此时心中全无杂念,他感官的灵锐度在剎那间提升至巅峰的状态。   他不但掌握到每一个箭手的位置,每一支箭射来的角度、速度和力度,还感应到曾被苻坚用作行宫的汉帮总坛内隐藏的敌人,晓得不论自己是否被乱箭射杀,他们均会蜂拥而出,血洗东门大街。   燕飞一声长笑,喝道:“好胆!”   蝶恋花化作绕身疾走的激电精芒,应被改称为“金丹大法”的奇异真气,遍游全身,由电光火石般高速的意念控制,随念而发。因为阴神阳神已被金丹联结起来,日月合璧,丽天照地,再没有谁主谁副的恼人问题。   剑锋千变万化,但劲道却拿捏得恰到好处的手法,在或挑或拨或卸或移间,把左方射来的箭矢改变方向射往右方高处的敌人,右方的亦礼尚往来,顿变成左右互射的诡奇状况。   庞义、刘裕、高彦、纪千千等全看得目瞪口呆,这刻的燕飞像变成另外的异物,整个人竟通透明亮起来,似虚似实,如真如幻,那种莫之能测的感觉,肯定是人人未见过,他们再“捉摸”不着燕飞。   功力次于刘裕者,此时更生出错觉,就像利剑稍触燕飞绕身疾走的“金光”,箭矢便会掉头反射,谁发的箭都要自身承受。   刘裕心中响起燕飞的答复“任遥再次遇上他必死无疑”的豪情壮语,隐隐想到的是可能就在此一刻,燕飞正开始举步朝“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拾级登阶,只要他能在边荒屹立不倒,宝座便是他的了。   汉帮总坛大门洞开,一位比燕飞尚要高少许的中年大汉,不用说也知是祝老大,领着十多名汉帮首领,跨槛而出。   “叮”!   刚巧有一枝箭碰上燕飞的蝶恋花,竟不是送往对面高处的敌人,而是似开小差般,溜向中年大汉的胸口,后发先至,反得到最先抵达敌人的殊荣,巧妙至令人难以置信。   祝老大也是了得,喝了声“好”,竟然那么一手往此冷箭抓去,丝毫不避,有如赌徒在赌桌上倾尽所有,博他娘的最大一铺。   祝老大五指紧执着箭身,竟仍在他掌内火辣辣的滑钻了三寸,差半寸便到达他胸口,正暗松一口气,胸口却如遭雷殛,以他的功力,仍吃不消,往后挫退三步,撞得后面的手下东倒西歪,才终于立定。   东门大街两边高处的箭手,纷纷中箭,倒跌瓦面,但无一是箭中要害,都是臂、腿一类不会致命的地方,让人晓得每一箭均是瞄准而发,只此便没有人肯相信,偏又是眼前的事实。   入侵祝老大经脉的灼热真气,迅速消退,但在意料之外,代之而起是一阵奇寒,祝老大终禁受不起,全身打了个冷颤,晓得已因燕飞的见面礼受了不轻的内伤。   “锵”!   剑回鞘内。   燕飞像没发生过甚么事的,悠然步至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的祝老大前,微笑道:“是战是和?由你祝老大一句话决定。我会撇开一切,单以你老哥为最终目标,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祝老大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吗?”   刘裕等仍在发呆,想不到燕飞厉害至如此程度,不但反守为攻,还完全镇住场面,不负边荒第一剑手之誉。   连一直因害怕而躲在车厢里的小诗,也学她的小姐般,从另一边窗帘探头出来看热闹。   边荒集的荒民们,开始透过门缝窗隙,或从横街小巷探头探脑,目观耳听。   祝老大从阶台上视阶下的燕飞,勉强压下伤势,沉声道:“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燕飞你识相的就登车离开边荒集,永远不回来,否则有一天会后悔莫及。”   燕飞懒懒闲闲的微笑道:“只有一个方法证明边荒集不是以前的边荒集,就是由祝老大你允诺决一死战。”   祝老大感到燕飞的精神和气势正把他锁紧死锁,只要自己一声喊杀,燕飞必尽一切力量追杀自己,自己手上有多少人也不管用。这个想法令他整条背脊寒渗渗的,忽然间他晓得燕飞再不是以前那个燕飞。以前的燕飞他已惹不起,何况是现在的燕飞?江海流的支持在此一刻是远水救不了近火。   祝老大神色转厉,盯着燕飞道:“好!我们走着瞧!”   说罢一拂衣袖,掉头返回门内去,众手下连忙紧随,还“砰”的一声关上大门。   一声怪叫,响自高彦之口,只见这小子一个觔斗翻在燕飞身旁,举臂嚷道:“边荒集还是以前那个边荒集,一切都没有改变。”   五辆骡车停在本是第一楼所在,现在则为一片烧黑布满碳屑残木的空地。燕飞像凭吊被遗忘的古迹般举步到楼址的中心,转过身来,向立在一旁的高彦、刘裕、纪千千主仆、庞义和他余下的七名伙计兄弟道:“没有第一楼的边荒集根本不成其为边荒集,我们要立即进行重建,继续卖边荒第一名酒雪涧香。”   纪千千鼓掌道:“千千全力支持。”   “千千”两字一出,登时惹起四周远处看热闹的狂悍荒民纷纷议论,只恨纪千千仍是重纱掩面,不教人得赌芳容。   庞义颓然道:“我们八个人曾以两个月时间四出砍来上等木材,又以一个月时间送到这里来,却一股脑儿给祝老大没收了去,我想据理力争,还给祝老大扫出门来,毒打一顿。”   高彦接口道:“幸好尚剩下五辆运送木材的骡车,郑雄他们迫于生计,遂把骡车改装为客货车,在城北拓跋鲜卑族的势力保护下,开了个骡车店,讨点生活。祝老大顾忌拓跋族,尚未敢过份干涉。”   燕飞从容道:“再等三个月太久哩!我没有这个耐性,我会教祝老大把抢去的木材呕出来。”   刘裕摇头道:“若祝老大再次屈服,他的龙头老大亦不用当了,我们等若逼祝老大立即开战。”   燕飞摊手道:“尚有更好的方法吗?”   纪千千柔声道:“千千有个提议。”   众人讶然朝她瞧去,均想不到还有甚么好法宝。   纪千千轻笑道:“千千是第一楼的外交大臣嘛,眼下当然要由我出马,让早被燕公子吓破胆的祝老大有下台阶的机会。他可以说是给面子给千千的爹,而不是怕了你燕飞。”   小诗一颤道:“小姐!”   纪千千拍拍小诗肩头,安慰道:“不用害怕,别忘记你小姐亦懂舞刀弄剑。”   刘裕挨着骡车,拍腿道:“此着妙绝,且一定行的通。因为若千千有甚么三长两短,祝老大肯定做不成人。”   高彦忧心忡忡道:“若祝老大把千千软禁,我们又如何是好?”   燕飞沉吟道:“若不想大流血,此确为可行之计,给个天祝老大作胆,他也不敢待慢玄帅的干妹子,因为玄帅现在已成最能左右边荒集存亡的人。我们千千小姐正好开始发挥她的神通。”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我们的千千小姐’!说得真动听,千千现在立刻去见祝老大,先正式投帖拜门,这方面你们该比我在行。”   高彦义不容辞地道:“千千请立即修书一封,让我送往汉帮。”   纪千千着小诗取来文房四宝,神情兴奋道:“今次确是不虚此行,我还有一个小提议。”   庞义不但佩服她的胆识才智,更感激她肯纡尊降贵去见祝老大,闻言欣然道:“只要是千千小姐的提议,我们定会尽力办到。”   纪千千指着楼址后面的荒园,道:“我们就在那里扎营暂居如何,正可以日以继夜的进行重建工作。”   高彦抢在庞义之前答应道:“这个容易,我们立即去张罗篷帐,包管又大又舒服。”   刘裕心中愈来愈明白,纪千千到边荒集来,是不想重过在建康时养尊处优的日子,尽情尝试新的生活方式,即使捱苦亦在所不计,希望她不是借折磨自己用以忘情吧!   燕飞一声长笑,油然朝藏酒窖的方向举步,道:“千千想立营便立营,不过却休想我奉陪。哈!藏酒之窖是吾家,天下间还有比睡在装满雪涧香的酒坛间更写意吗?”   燕飞坐在酒窖入口石阶处,享受着品尝美酒的写意和滋味,庞义于他左方坐下,欣然道:“幸好你回来了,否则我真不知如何在边荒集混下去?”   燕飞顺口问道:“你究竟弄甚么鬼?砍菜刀怎会留在树干上?”   庞义露出犹有余悸的神情道:“当时我们遇上一群小贼,匆忙逃生,混乱间掷刀退敌,幸好跑的快,逃过大难。”   燕飞捧起酒坛再喝一口,心中感触丛生,若不是庞义掷不中敌人而掷中大树的砍柴刀,他当不会进入荒村,更不会遇上任遥,致有吞下“丹劫”的事情发生,竟因祸得福,似是冥冥之中,确有气数遇合的存在。   庞义道:“现在刘裕已陪千千小姐和小诗到城北向胡人选购营帐,高彦向祝老大投拜帖,其他兄弟则忙于卸货,把千千的大箱子送到后院去,忽然间边荒集又在充满生机和乐趣,老哥我真的很感激你,希望祝老大识相点,大家和平共处,让一切回复旧观,怎都胜过不停拼个你死我活的。”   燕飞倚着石壁,闭上双目,轻吁一口气道:“淝水之战前和之后是两个不同的时势,一切要重新定位,更必须重新寻找诸势力间新的平衡点。而边荒集已成天下列强必争之地,混乱复杂的变化可以想见。我们回来是要建立边荒集的新秩序,你要有心理上的准备。”   庞义笑道:“只要有你燕飞坐镇,对我来说便一切太平。不知是否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到别处去总觉不惯,天下还有那一个地方比这里更热闹的?南北货物应有尽有,但若由一帮独大,垄断一切,边荒集将失去它独有的特色。”   燕飞道:“现形势如何?”   庞义道:“由于对苻坚屠杀和奴役荒人的仇恨,氐帮已给驱逐,现在势力最大的胡人是鲜卑族和羌族,鲜卑族又分作两帮,一为拓跋族的夏侯亭率领的飞马会,一为以慕容战为首的北联帮;再加上汉帮,四大势力瓜分了边荒集,其他较次的匈奴帮和羯帮只能依附他们而生存。”   燕飞睁开虎目,沉声道:“那道拦河铁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庞义苦笑道:“是祝老大立威的第一步,把码头划分为南北两部分,现在汉人势盛,胡人惟有忍气吞声,不过胡人一向好勇斗狠,早晚会出事。”   稍顿续道:“东门大街已成祝老大的地盘,谁都不敢插足到这区域来。前天祝老大下令东区所有人均要向他纳地租,由下月初一起始逢月头缴银,在边荒集尚是首次有人敢如此斗胆,可知祝老大是如何横行霸道。”   燕飞哑然笑道:“此着祝老大走错哩!到边荒集来的人,正是要逃避苛政重税,而他却蠢得把这一套搬到边荒集来,肯定是自取灭亡。他的事暂且撇到一旁,你须多少天完成重建的工作,我很怀念以前那张私家桌。”   庞义道:“即使你这懒鬼肯帮手帮脚,再加上刘裕和高小子,没有两、三个月休想完工。”   燕飞摇头道:“太久哩!我们须在一个月内建起新的第一楼,横竖千千财力充裕,多请些人不成吗?”   庞义颓然道:“你燕飞不怕祝老大,别人可怕得要命。你不是曾在码头雇挑夫骡车,结果如何?最怕是祝老大不准商铺和我们做买卖,诸胡又怕买不到由祝老大控制来自南方的粮货而不予我们方便,我们便会被完全孤立。”   燕飞头痛道:“照你这么说,即使第一楼重开,也没人敢来光顾。”   庞义苦笑道:“事实如此,我看最后仍是要仗武力来解决,看谁的刀子够狠够快。”   燕飞摇头道:“敌众我寡,怎行得通?”   庞义道:“那第一楼不建也罢,颖水南道的控制权操纵在祝老大的手上,所谓巧妇无米难为炊,重建后的第一楼只是空壳子,或可供神仙来吸风饮露。”   燕飞笑道:“不要气馁,万事起头难。告诉我,你怕祝老大吗?”   庞义道:“有你燕飞在,我怕祝老大个娘!”   燕飞拍腿道:“就是如此!我可以把向你提供的保护扩大至所有肯与我们做交易的人,就由招聘建楼的壮丁开始。”   接而欣然笑道:“告诉我,祝老大除了他的汉帮总坛外,尚有甚么直接经营的生意?”   庞义道:“最主要是两个赌场和一间钱庄,都是最赚钱的生意,不准别人染指。”   燕飞好整以暇道:“祝老大向我们施下马威不成,现在好应轮到我们向他施下马威啦。”   庞义骇然道:“你是要去踢场吗?”   燕飞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踢场确是踢场,不过踢场也分很多种。祝老大既打开大门做生意,便不得不讲江湖规矩,我先弄得他两间赌场关门大吉,再向他的贼钱庄下手。我要兵不血刃的让祝老大投降屈服,恢复边荒集无拘无束的好日子。”   庞义担心道:“我不知你有什么绝活如此了得?不过祝老大是不会坐以待毙的人,我肯定他会向江海流哭诉,着他派出高手来收拾你,最后仍要看谁的拳头够硬?”   燕飞道:“以一来一回计算,待到江海流派人来援,该是十天之后的事,有这十天的时间,足够我们把形势扭转过来。你甚么事也不用理会,只须尽快进行重建。其他的事交给我和刘裕来负责。不要低估刘裕,此人是大将之材,得到谢玄全力支持,必要时可调一支水师来镇守边荒集,明白吗?”   庞义燃起新的希望,立即精神起来,“谢玄”两字比甚么更管用。   燕飞缓缓闭上眼睛,道:“老子现在酒意上涌,要好好的睡他奶奶的一觉,勿要吵我。唉!终于回家哩!相信我,明天一切都不同啦!” 第二章 野火晚宴   燕飞睁开虎目,发觉自己仍揽着酒坛,坐在石阶挨着阶壁,纪千千没有掩盖的绝世娇容,如喜如痴,出现眼前。这位名著天下的美女像示范表演建康时尚仕女装扮般,换上另一身便服褂裙,俏脸薄施脂粉,美得令人不敢直视。可是她却似全不顾整洁与仪态般,就那么坐到高一级的石阶处,指指燕飞怀内的酒坛,轻轻道:“给千千喝一口雪涧香好吗?人家尚未尝过滋味呢?”   燕飞反觉得纪千千放纵的时刻,是她最动人的时刻,闻言不由心中一荡,别头瞥一眼整窖藏数以百计装满雪涧香的酒坛,心忖,放着如许多选择,为何偏要选自己喝过的一坛。他一向洒脱而不拘小节,单手捏着坛颈,提起酒坛,送到她面前,另一手拔开塞子。   纪千千双眸闪亮,小鼻微皱,轻呼道:“真香!”双手捧坛,举坛齐眉,凑上香唇,“咕嘟”的喝了一大口,接着把坛子放到膝上,闭上美目,叹道:“边荒集真好!”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喝的是雪涧香,而非边荒集。”心中却在想,纪千千等若间接亲了他一口。   纪千千俏脸抹过一阵霞彩,有点不胜酒力地白他一眼,又把酒坛送回燕飞手上,看着他连喝两口酒,情不自胜地道:“有分别吗?庞大哥说,只有边荒集十多里外白云山的仙涧神泉,方可酿制出雪涧香,其他地方的泉水都不成,这叫人杰地灵,是边荒独有的,人多的地方便没有不受骚扰的纯净清泉。”   燕飞仰望出口外的夜空,道:“我睡了多久?现在是甚么时候?”   纪千千欣然道:“睡得是福,现在是入黑后半个时辰。我们不但已竖起八座营帐,还向拓跋族购得新鲜羊腿,高公子他们正准备篝火,并着千千来邀请燕公子参加到边荒集后第一个烤羊宴呢。嘻!你挫折祝老大的事传遍整个边荒集,我们到哪处去都有大批人跟着指指点点!很好玩哩!”   燕飞呆看她好半晌,到纪千千不解地现出询问的目光,方解释道:“若在未见千千前,有人向我说,纪千千像我现在亲眼见到的如此这般模样,我肯定不会相信。”   纪千千娇媚地横他一眼,呼一口大气,缓缓道:“离开建康,我像把生命重新掌握在自己手里,可以毫无顾忌地去做自己喜欢的事。建康犹如一个无形的大囚牢,枷锁是名门望族的流风陋习,上至帝王将相,下至商贩豪强,均不能免。所以人家要逃出来哩!还要逃到他们最不屑一顾的荒野地方。街上人人说粗话,看我们女儿家的目光更直接大胆,小诗便接受不来,不过甚么事日子过久了是会习惯的,小诗很快将会发觉边荒集的迷人处。”   接着抿嘴笑道:“最想不到是谦虚朴实的刘爷,忽然变得凶巴巴的,一副横行市井的恶模样,有人想挨过来,一脚踢得那人滚了几个觔斗,又挥刀斩掉人的发髻,竟没有人敢吭一声!若千千是他,也感痛快。”   燕飞笑道:“谁叫他要做两位娇滴滴美人儿的护法,再过些时,当本地人清楚你们的底细,包保你们即使在街上走动,也没有人敢多看半眼呢。”   纪千千欢喜道:“全托燕爷的雄威,拓跋族的人外貌虽吓人,可是知道我们是燕爷的朋友,不知多么热情周到。”   燕飞嗅到空气中烤肉的香气,问道:“祝老大收到你的拜帖后如何反应?”   纪千千得意地道:“你不知自己足足熟睡近两个时辰吗?人家早见过祝老大,得他承诺明早会把木材归还呢。”   燕飞长身而起,哈哈笑道:“好一个祝老大,能屈能伸,明白最上着为拖延时间,那我便将势就势,在他以为自己今晚可赢取最后一铺前,多输几手。”   轮到纪千千呆看燕飞,回到家来的燕飞,像忽然变成另一个人,她再不了解他。   燕飞跟在纪千千娇躯后,步出藏酒窖,在边荒集的壮丽星空下,一堆篝火熊熊燃烧,高彦、庞义等正动手烧烤涂满酱汁的羊腿,香气四逸。   刘裕和一个威武结实的胡族年轻男子说话。   胡族年轻武士倏地别头,目光像箭矢般朝燕飞射来,接着露出灿烂的笑容,现出上下两排雪白的牙齿,充满健康的感觉,叫过来道:“燕飞!你没有给祝老大骗倒吧?”说的竟是流利的汉语。   燕飞感到后方东门大街处人声鼎沸,不过已无暇理会,迎上对方锐利的目光,现出因料想不到而来的惊喜神色,欣然道:“你自己怎么看呢?”   纪千千识趣地退往一旁,让燕飞与老朋友叙旧问好。   胡族武士的眼睛像只看到燕飞一个人,举步朝他走来,摇头笑道:“已多少年没有见面哩!刚才我一眼朝你瞧去,发觉当年的小燕飞已成长哩!再没有人可以难倒他。”   燕飞趋前一把将他拥个结实,两人互相审视,对视大笑,充满久别重逢的愉悦。   刘裕也看得心中欢喜,更佩服谢安和谢玄请出燕飞来平衡边荒集的各方势力,实是独具慧眼。因为只有燕飞此身具汉胡两方血统的人,始能同时被双方接受。   燕飞见到老朋友,不单晓得拓跋珪对边荒集的重视,更清楚以北区为地盘由拓跋族主掌的飞马会,其会主夏侯亭只是个幌子,真正主事者正是眼前的拓跋仪。他不但是拓跋珪的堂兄,他们幼时的玩伴,更是拓跋族年青一代的一等高手,被称为“刀矛双绝”,骑射功夫非常出色,武功尤在拓跋珪之上。拓跋珪不让他出头当会主,而在暗里指挥,该是不想让现时的靠山慕容垂生出警觉。   拓跋仪微笑道:“个许时辰前,祝天云秘密拜访北骑联的慕容战,接着祝天云结集手下,不用我说小飞也该知道祝天云的蠢脑袋内转的是甚么念头吧?”   纪千千“啊”一声娇呼起来,大嗔道:“祝老大怎可以这样不讲口齿,他是亲口答应千千明早把木材送回来的。”   刘裕来到拓跋仪身旁,冷然道:“千千勿要忘记现下是在甚么地方,祝老大并没有答应今晚不来突袭我们。我敢保证,祝老大不会伤你半根毫毛,他要杀的人是燕飞,若杀不死燕飞,惟有乖乖的把木材送回来。那时整个边荒集都知道当家的人,是燕飞而再非祝老大。我们能否征服边荒集,还看今夜。”   纪千千往燕飞瞧去,他保持笑容,神态出奇地轻松,好像一切全在他掌握内,那种说不出胸有成竹的风采,透射出不能改移且有庞大感染力的信心,构成充盈魅力的神韵。纪千千看得芳心一颤,再说不出话来。   拓跋仪放开燕飞,目光首次投往纪千千,后者虽已重新挂上面纱,掩盖玉容,可是其曼妙的体态,足令拓跋仪生出惊艳的感觉,两手改为抓住燕飞双肩,微笑道:“千千小姐请放心,谁要惹燕飞?都得问过我拓跋仪!倘若燕飞点头,我会亲率二百精锐战士,与你们并肩作战,荡平汉帮,我早看他祝老大不顺眼。”   一种新鲜热辣的感触,浪潮般涌过纪千千的芳心,眼前的一切,是如此地有血有肉,大战正逐渐迫近,而站在他身前的三位男子,无一不是英雄了得的超卓人物,没有丝毫畏惧惊怯,完全置生死于度外。他们予她的感觉,是她从未在建康体验过的,边荒集确是个奇妙的地方。   燕飞微笑道:“我并不想以血流成河的场面来为千千小姐洗尘,你老哥乖乖的给我留在北区。而我对你只有一个要求,就是聚集所有战士,作出可随时出击的姿态,压得慕容战不敢妄动,祝老大则交由我一手包办。”   拓跋仪双手离开他宽肩,欣然道:“明白!我们会跟羌帮送话,请他们勿要卷入此漩涡内。”   接着从怀内掏出一捆烟花火箭,递给燕飞,漫不经意地道:“这可供不时之需,你没有忘记用法吧?”   燕飞接过,纳入怀内去,闲情家常的问道:“小珪好吗?”   拓跋仪压低声音道:“我们刚和慕容垂连手打垮窟咄,慕容垂还封小珪为西单于兼上谷王,却给小珪托词自己年少才庸,不堪为王,把封诏退还,你该比我更明白他的心意吧?”   燕飞听得放下心头大石,晓得拓跋珪已清除立国的最大障碍,所以对慕容垂的封赠拒而不受。皱眉道:“小珪不怕触怒慕容垂吗?”   拓跋仪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慕容垂当然不高兴,且生出疑心,派人来说,要我们必须每年春交之际,交出上等战马三千匹。如我们奉行不悖,将变成为慕容垂养马的奴隶,自己根本无力应付疆场,更说不上扩张发展,以后更只能依赖他老人家提供的保护。”   刘裕点头道:“慕容垂此招确是毒辣得很。”   拓跋仪似不愿多谈这方面的事,或因刘裕终是外人。微笑向纪千千打个招呼,拍拍燕飞和刘裕肩头,道:“我要回去打点一切啦。”   说罢昂然去了。   燕飞瞧着他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一阵温暖,他可以绝对地信任拓跋仪,不过亦深切体会到要维持边荒集的势力均衡并不容易。挫压祝老大后,以拓跋仪的性格必乘势向慕容战开刀,自己又不能袖手旁观,慕容战也会因仇恨而不肯放过他燕飞,任何一方的胜利,均会打破势力的均衡,带来难测的结果。   刘裕目光一瞥东大街的方向,苦笑道:“我颇有将要登场表演的古怪感觉,下一步该如何走?”   燕飞回头望去,登时心中唤娘,只见东大街聚满荒民,正隔街遥观他们的情况,约略计算至少有五十至百人之众,难怪如此吵闹。   燕飞拍拍刘裕肩头,笑道:“坐下喂饱肚子再说。”   刘裕举步往高彦等走去,燕飞正欲随行,发觉纪千千扯着他衣袖。   燕飞讶然朝纪千千瞧去,在明暗不定的火光映照下,隔着一重薄雾似的面纱内的秀丽花容更见秘不可测的娇艳。   纪千千轻声道:“人家有几句话须和你说哩!”   刘裕与燕飞交换个眼色,先行去了。   燕飞摸不着头脑地道:“甚么事不可以待会说?”   纪千千嗔道:“我要说的话,只可以给你一个人听嘛。”   燕飞心忖她不知又有甚么新主意,叹道:“说出来吧!看我可否办得到?”   纪千千现出又好气又好笑的神情,黛眉轻蹙道:“人家不是要献上甚么退敌之计,而是要告诉你,千千忽然忘掉他哩!”   说毕横他媚态横生的一眼,娇笑着领先往野火宴的场地去了。   燕飞有点神魂颠倒的跟在她身后,这种久违了的感觉,好像点燃起他深心处一堆早成灰烬的野火。纪千千的魔力似比他的金丹大法更神通广大。在掩映闪耀的火光衬托下,她动人的背影随着她娇躯移动款摆摇曳,是那么的轻盈写意。他感到这位与别不同的美女,芳心内积蓄隐藏着火辣的感情,而一旦释放出来,可把任何精钢化作绕指柔,冲破一切障碍堤防。   那究竟会是怎么样的滋味儿?   小诗坐在庞义特为她搬来的木箱子上,斯文淡定又有点羞怯的吃着高彦切割出来分给她的一片羊腿肉。其他人则团团围着篝火,坐地分享烧烤的成果,充盈自由自在的生活气息。   纪千千在小诗旁坐于箱子上,脱掉面纱,接过庞义献上的羊腿肉,赤手拿着狠狠咬嘶了一口,动容道:“庞大哥的手艺真了得,建康高朋楼的烤羊肉也远及不上。”   庞义得美人赞赏,笑得合不拢起大嘴来,见纪千千晶莹如玉的纤手沾满酱汁羊油,向正盯着纪千千国色天香花容的一众手下兄弟喝道:“还不去打桶清水来,供千千小姐濯手之用。”   郑雄和另一兄弟小马忙兴奋地到后院的水井打水去了。   刘裕回头一瞥隔了二十多丈,不敢逾越半步的看热闹荒众,目光回到在他身旁坐下的燕飞处,苦笑道:“你比我更明白他们,他们究竟想干甚么?为何只聚在一处看猴戏的看我们。”   庞义笑道:“这是荒人的不成文规矩,只聚在一处看热闹,不碍手碍脚下,谁都不可以拿他们来出气。”   纪千千失望地道:“我还以为他们是来支持我们的。”   高彦哂道:“荒人只会顾着自己本身的利益,不过他们当然希望我们的燕老大打垮他们的祝老大,因晓得燕老大是出名的不管他人的娘。他们会聚在那里,直至燕老大和祝老大分出胜负,方肯回家睡觉。”   小诗抿嘴笑道:“燕老大?”旋又觉得自己失口,红着小脸垂下头去,避开高彦。   纪千千又发奇想,道:“我们若能把他们争取过来,便不用那么势孤力弱哩。”   庞义颓然道:“边荒集人人自私自利,只会坐享其成,要他们拿命出来搏,想也休想。”   纪千千摇头道:“千千可向他们痛陈利害,有我们的燕老大和刘老大牵头,大家团结一致,兼且得拓跋族的支持,必可令祝老大不敢妄动。”   庞义苦笑道:“小姐太不明白荒人哩!”   刘裕见燕飞目光凝视跳动不停的火焰若有所思,问道:“燕老大在想甚么?想得那么入神的?”   燕飞仍在情不自禁的咀嚼着纪千千“我忘掉他哩”的含意,心忖自己是否已对纪千千生出爱意?而纪千千又是否向他示爱?想得一塌糊涂。闻言哑然失笑道:“我在想刘老大你究竟有甚么奇谋妙计,以应付眼前困局?”   刘裕愕然道:“你不是成竹在胸吗?我给老庞的烤羊腿完全迷倒了,何来闲情去想其他的事?”   纪千千“噗哧”笑出来,白两人一眼,弄得两人心跳加速,娇媚地道:“唉!两个这样你推我,我推你的龙头老大,教我们做小卒的该怎办好呢?”   燕飞欣然道:“好!我燕飞便暂当一晚老大,刘老大你留守此处,保护所有人。照我看,最好把箱子迭高,团团围着酒窖,用以遮挡箭矢,必要时退入窖内,死守入口。”   接而从怀内掏出拓跋仪交给他的烟花火箭,道:“只要发射红色的烟花火箭,我和拓跋仪均会赶来,希望祝老大有自知之明,不敢来骚扰我们千千小姐的安宁吧!”   笑着站起来,道:“高彦随我走一趟,让我们往祝老大的赌场赌上几手,以增加第一楼库房的收入。”   众皆愕然。   燕飞向纪千千微笑道:“千千小姐的提议总是非常管用,我现在就去把整个边荒集的人心争取过来,迈出我们征服边荒集的第一步。”   向像呆头鸟的高彦招手后,转身昂然朝聚集的荒众轻松的举步,高彦忙追在他身后。 第三章 风虎云龙   夜幕低垂下,十多骑快马沿颖水疾驰,转入东门,汉帮总坛东广场的大木门立即敞开,把来骑迎入,再关上大门。   汉帮总坛原为项城总卫署,占地颇广,分五重院落,两个阅兵广场,虽在淝水之役受到损毁,却不严重,在汉帮的人力物力支持下,已大致回复旧观。事实上片瓦不留的只有第一楼,哪叫她是集内唯一的全木构建筑。   众骑从侧道直奔后院,祝老大和几个心腹手下早在那里等候,他的目光落在领先的骑士身上,现出喜色,竟抢前为其牵马,欣然道:“文清小姐来得合时。”   被称为文清小姐的表面是真的看不出是个雌儿,一身武士打扮,头扎英雄髻,虽然入鬓的修长黛眉充盈着女性的美态,可是轮廓分明,鼻子高挺,双目深邃有神,身型英挺修长,一派俊俏郎君的模样。   与她同行的十三名骑士,人人形象各异,佩带各式各样的兵器,从刀、剑、枪、矛,至乎钢钩,独脚铜人等奇门兵器,明眼人只须看一眼,便知这批人无一庸手。   女扮男装的美女飞身下马,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背上挂着个高两尺阔一尺的小盾牌,腰佩的是长尺半的“匕刃”,令人感到她长于埋身搏击之术。一寸短、一寸险,她整体予人的印象亦充满危险和破坏力。   在祝老大的引路下,她一言不发的领着一众手下进入挂着写上“忠义堂”牌匾的后院主堂。   堂内北面摆了两张太师椅,然后左右各有十五张椅子,被称为文清小姐的毫不客气地坐入其中一张主座,其手下不待吩咐全坐往右边的椅子,汉帮的堂主级或以上的人则入坐左边。   祝老大在她侧旁坐下,尚未说话,女子淡淡道:“文清晓得燕飞的事,爹早猜到他会到边荒集闹事,所以着文清立即赶来,助祝叔叔应付他。”   祝老大舒一口气道:“江大哥果然消息灵通,有文清前来我便安心得多。燕飞此子不知如何忽然剑术大进,我们又没有准备,给他来个措手不及,还伤了十七个兄弟。”   江文清正是大江帮主江海流的爱女,她不但尽得江海流真传,更是被誉为巴蜀第一人的清净尼的关门弟子,身兼两家之长,武功实不在乃父之下,更以智计见称,大江帮近年发展迅速,她占很大的功劳。   居于右座首席的魁梧秃头大汉,拍拍佩在背上一对高约两尺、每尊肯定超过五十斤重的独脚铜人,冷哼道:“但得小姐点头,我立即把燕飞捣成肉酱,看他还凭甚么在边荒集称王道霸。”   江文清神色出奇地平静,柔声道:“对直老师的功夫,我们当然有信心。不过却千万勿要低估此子,燕飞曾在‘小活弥勒’竺不归和王国宝手上救出重伤的宋悲风,令司马道子对付谢安的奸谋败露,惹得谢玄摸上明日寺,在决战中斩杀竺不归,此事轰动江左。”   祝老大等还是首次听到此事,无不嗡然。   姓直的秃汉露出冷酷的笑容,道:“他燕飞愈出名愈好,若杀的是无名之辈,怎显得我大江帮的手段。”   他的语气虽大,却没有人会怪他口出狂言。   大汪帮在江海流之下有三大天王,依次排名是“铜人”直破天、“闪云刀”席敬和“狂士”胡叫天,以此次随来的直破天居首,一身上乘横练功夫,配以擅打硬仗的一对铜人,曾为大江帮立下无数汗马功劳。   江文清双目射出智慧的采芒,微笑道:“我非是怕了燕飞,而是眼前边荒集形势复杂,只宜智取,不宜力敌,任何轻举妄动,倘招致损失,均有负爹对我们的期望。”   直破天颔首不语,表示服从江文清的调度。只看他神态,便知江文清在帮内的地位,不仅是因她为帮主爱女,更因她有真材实学。   祝老大讶道:“边荒集现在形成四帮分立的局面,其他帮会均不足为患,文清说的形势复杂,指的是那一方面呢?”   江文清一对秀眸射出锐利无比的神色,显得她更是英姿飒爽,沉声道:“在淝水之战前,胡人势盛,人人视边荒集为畏途。现在形势逆转,想来分一杯羹者大不乏人。我们最近收到消息,两湖帮的聂天还也想染指边荒集,以打破我们令他不能踏出两湖半步的封锁,据传他已派出得力高手郝长亨,率领精英,这几天便会抵达边荒集。”   祝老大一方所有人均为之色变,郝长亨是名震两湖的人物,骁勇善战,是两湖帮的第二号人物,聂天还差遣他来,是对边荒集有必欲得之的决心。   江文清从容道:“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我们须谋定后动,否则鹬蚌相争,最后只会便宜其他人。”   坐在祝老大左方首席是位垂着一把长须的中年人,手摇折扇,一派文士打扮,神态悠然自得。   此人叫胡沛,颇有智计,乃汉帮的军师,地位仅次于祝老大和主理赌场的程苍古。闻言皱眉道:“不知文清小姐是否晓得──”   江文清截断道:“胡军师指的该是随燕飞一道从建康回来的人中,有谢安的干女儿纪千千,我说的形势复杂,此亦其一。到目前为止,我们仍不宜惹翻谢安,竺不归正是一个好例子。上上之策,莫如借刀杀人,隔岸观火。”   胡沛叹道:“现在我们正借势整顿边荒集,若让燕飞肆意横行,我们汉帮在边荒集岂还有立足之地?而燕飞的问题必须于天亮前解决,我们的目标只针对燕飞一人,事后便不到谢玄来插手。”   江文清道:“因何必须于天亮前解决燕飞?”   祝老大忙亲自解释答应纪千千送回第一楼的建材一事,最后结论道:“假若成功除去燕飞,让庞义重建第一楼又如何?没有人敢说我们因害怕燕飞而屈服,便当是卖个情面给谢安。”   直破天奇怪道:“祝老大何不一把火烧掉木材,却要花一番工夫运走储藏?”   胡沛代为解释道:“边荒集的人对杀人可以视作等闲,但对放火却有很深的忌讳,皆因屡遭火劫,如我们放火烧掉木材,必遭人诟病。且庞义此人对木料很有学问,选的均是上上之材,又经药制,烧掉实在可惜。在边荒集,凡可以卖钱的东西,没有人肯浪费。”   祝老大见江文清一副深思的神情,道:“文清现在该清楚我们不得不采取行动的形势,以我们的力量,再加上文清之助,实宜速战速决,一举除去燕飞,那时余子再不足道。”   江文清平静地道:“若给燕飞突围逃走,会出现怎样的局面呢?当日以苻坚的实力,仍被燕飞逃出边荒集去,此事轰传天下,祝叔叔敢说有十成把握吗?”   祝老大为之语塞。   江文清道:“边荒集的其他大小帮会,对此事究竟持何姿态?”   祝老大脸色一沉,冷冷道:“现在有资格与我们一拼者,只有拓跋族的飞马会、慕容战的北骑联和羌帮三大帮会。飞马会一向跟我们不和,还因燕飞与拓跋珪的关系向庞义等提供保护,令我们投鼠忌器。照道理,他们会全力支持燕飞来打击我们,幸好我们早有对策,利用北骑联对拓跋族和燕飞的仇恨,说动慕容战钳制飞马会。慕容战已亲口答应我,若夏侯亭加入战圈,他们将不会坐视。”   江文清淡淡道:“他坐视又如何呢?”   祝老大目光转厉,沉声道:“边人最重口齿承诺,如慕容战口出而不行,边荒集将再无他容身之处。”   江文清柔声道:“文清尚有一事不解,在边荒集的胡人,惟有通过跟我们汉人买卖南北货物,方有利可图,凭着这点,谁敢不听祝叔叔的说话。”   祝老大叹道:“边荒集是个认钱不认人的地方,谁阻碍交易买卖,立即成为边荒集的公敌。我们虽对边荒集的汉人有影响力,可是有些事仍不到我们去插手,这里的汉人有过万之众,每天来来往往的更难以计数,像拓跋族卖的是北方最高质量的战马,运到南方可赚取暴利,我们若不准任何人向他们买马,后果难测,亦不可能禁绝,且首先我们便要和夏侯亭正面冲突。”   江文清笑道:“此正为爹派文清来的原因。”接着玉容一整,与弯弯秀眉相得益彰的修长凤目,射出智慧锐利的采芒,冷静地道:“燕飞仇家遍地,竟还敢公然在边荒集现身,首先慕容永兄弟等便不肯放过他,我们也犯不着先出手代劳。”   祝老大沉吟道:“最怕是他先发制人,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   江文清道:“燕飞岂能全无顾忌,他若打定主意以武力解决,便不会让纪千千来和祝叔叔说项。明天还木之事并非难以化解,只要祝叔叔让边荒集所有人晓得是你老人家送给纪千千的欢迎礼,祝叔叔还可以赢得尊重美人的风流美名,纪千千的风头亦将会盖过一切,谁胜谁负再没有人有闲心去理会。”   祝老大终被说服,一震点头道:“文清的看法很透彻,纪千千确没有辜负秦淮第一名妓的声名。坦白说,即使撇开对谢安、谢玄的顾忌,我仍感到没法拒绝她,不想令她失望而去。”   江文清美目倏地亮起来,漫不经意地道:“我们亦非完全被动,只要文清可把纪千千弄上手,等若一匕首直刺燕飞的心脏!”   众皆愕然。   ※※※   随着燕飞和高彦逐渐接近,荒众愈是喧哗震耳,更有人为他两人打气喝釆,又传出零星地呼叫燕飞的吶喊。在只顾自己本身利益,不理别人闲事的荒人来说,这是罕有的情况。   燕飞直抵东门大街,倏然止步,与聚众达至千人以上,填满大街、小巷、店铺所有空间的荒众,隔开一条车马道,千多人霍地静下来,看燕飞是否有话要说。   直至此刻,高彦仍弄不清楚燕飞葫芦内要卖的是何药。   燕飞目光缓缓扫视,脸上现出亲切灿烂的笑容,没有故意扬声,却字字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内去,从容道:“燕某人今晚有一事公布,只要我燕飞一天命在,你们便不用向祝老大纳地租,他要收嘛,着他来向老子收吧!”   话声方落,荒众立时爆出轰天喝彩声,震动整个边荒集。   高彦暗呼厉害,燕飞此举等于把汉族荒人被迫缴租的事情全揽上身,依边荒集的规矩,除非祝老大成功铲除燕飞,否则亦无颜向势力范围内的荒人再收地租。   荒众又静下去,因为燕飞打出肃静的手势。   燕飞淡然道:“我为你们出头,亦需要你们的合作,从这一刻起,边荒集回复到淝水之战前的边荒集。你不要来理会我,我不要理会你,大家只管自己的事。现在给我立即散去,喜欢回家、逛街或继续干活做生意,适随尊便,但勿要再在这里胡混看热闹,老子并不习惯给人看猴戏般看着。”   荒众又响起震耳欢呼。燕飞果然没有食言,几句话便把荒众的心争取过来。当然,打后还须看他是否有本领对抗汉帮,不过只要他一天仍活勾勾的在边荒集生存,荒众将可以享受边荒集不受任何法规限制的自由。   纪千千兴致盎然的瞧着街上聚集的荒众逐渐散去,欣然向小诗道:“你看我们的边荒第一剑手多么本事,几句话赢得所有人的欢呼喝彩。”   刚来到她俩旁的刘裕微笑道:“这叫对症下药,我们的保镖王肯拿条小命出来,荒人当然不会吝啬喝彩声,大叫大喊不用太花力气,又可宣泄对祝老大的愤怨。”   在说着这番话时,刘裕生出前所未有的动人感觉,感觉来自对燕飞所使手段的激赏,从而联想到谢安知人的眼光,亦正如燕飞说的,没有人比他更懂玩这个边荒集式的游戏。但这些都不是最使他动心的原因。   无可否认地,此趟边荒集之旅已因纪千千加入而彻底改变了,在兵凶战危中注进灵性和温柔,她便如破开重云射往冰天雪地的一束耀目温暖的阳光。在篝火的掩映下,庞义等人搬箱布阵的声音不住传过来,她是如此地美得不可方物,更打动人的是她对生命的爱恋,择善而从的坚持,对新体验的追求。   纪千千尚未回应,足音从后方传来。   刘裕心中一震,别过身来循声瞧去,入目的是一对锐利如激箭的凌厉眼神。   纪千千主婢亦转身朝从一道横巷转出来的十多名胡族大汉瞧去,庞义等停下手脚,生出警戒的意念。   领头者是一名佩刀负手缓步而至的年青胡汉,体型硬朗威武,脸相粗豪得来很有性格和男性魅力,上身只穿一件袒露双臂的羊皮背心,步履稳定,两眼不眨的盯着刘裕,似若其他人全不存在。   随在他后的十多名胡人战士,携刀带枪的,人人双目凶光闪闪,杀气腾腾,一副择人而噬的恶模样。只要不是盲眼的,便知他们是为寻衅闹事而来。   小诗首先吓得一阵抖颤,纪千千忙搂着她。   刘裕神色沉着,心内却是暗暗叫苦,从对方的胡服衣饰,他已猜到来的是谁,而对方的实力,更是大大出乎他料外。   此人肯定是燕飞和他刘裕的顽强对手。   胡汉跨过颓败的后院门,仍盯着刘裕,边行边道:“你不是燕飞,因为你用的是刀,所以你就是那个甚么刘裕吧?”   刘裕冷然道:“你也就是那个甚么慕容战吧!”   慕容战倏地在离他们处十步许外立定,待要打手势着后方的手下扇形散开,准备一言不合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可是当他目光从刘裕处移开,落在纪千千俏脸上,再往下巡视,接着雄躯剧颤一下,从心底嚷出来般道:“纪千千!”   其他慕容鲜卑族战士人人看得目瞪口呆,被纪千千惊心动魄的艳色所慑。   纪千千躬身施礼,嘤唇轻吐道:“千千向慕容当家问好。”   剑拔弩张的气氛立时冰消瓦解,纪千千根本不应是边荒集能享有的恩赐,而偏偏她正活色生香地现身此处!种种想法,令人生出异样的动人滋味。   她是如此地与边荒集格格不入,偏又配合得天衣无缝。   刘裕暗叹边荒集确是不同了,因为纪千千芳驾已临。   慕容战神魂颠倒的忙自谦道:“是慕容战失礼,没有先向千千小姐请安。”   刘裕哑然笑道:“慕容兄究竟是来向千千小姐请安问好,还是要试试小弟的斤两呢?”   慕容战朝他望来,双目神色立即由温柔转为凌厉,手握往刀柄去。 第四章 最佳武器   燕飞轻松的在街上漫步,向战战兢兢,左顾右盼,以防敌人扑出来突袭的高彦道:“你身上有多少子儿?”   高彦苦笑道:“只剩四锭金子,该可换百来个筹码。”   燕飞失声道:“就只有这么多?真是败家子。”   高彦叹道:“如非江郎财尽,又或没有千千,我怎肯随你回来。嘿!他奶奶的!我已所余无几,你老哥不是也要拿去奉献赌场吧?真不明白你因何似有必胜的把握?”   燕飞微笑道:“因为我至少是半个神仙。总而言之我着你押那一门,你就把全副身家押上去,便是那么简单,明白吗?”   高彦领他转入横街,来往者甚众,虽是人人拿眼来看他们,却没有人敢骚扰他们。   燕飞的心灵一片平静,感官的敏锐不住攀升,街上的情况一丝不漏的尽在掌握之中。   高彦又兴奋起来,凑近道:“没有带错你去见纪千千吧?唉!我妒忌得要命,虽然她对人人都是热情友善,但我总觉得她对你是特别一点的。”   燕飞淡淡道:“你不是已把目标转移往小诗身上吗?”   高彦登时大感尴尬,咿唔道:“哪有这回事?我只是觉得小诗挺可爱的。唉!她太拘谨守礼,不大适合我的口味,新鲜感一过,便不觉得她如何可爱了。”   燕飞哂道:“休想瞒我,是否因小诗拒你于千里之外,所以发脾气说狠话哩!”   高彦忙岔开话题,指着灯火灿烂前方远处,喜道:“回家哩!”   ※※※   一股逼人的杀气,直扑而来,刘裕冷哼一声,右手落到刀把上,他虽对慕容战没有丝毫惧意,却清楚晓得慕容战是一等一的高手,只应付他一人已非常吃力,且难有把握。而己方除纪千千有两下子外,其他都是不堪一击,动起手来肯定吃亏。   唯一解决办法,是以言语套住慕容战,迫他单打独斗以决定胜负。   慕容战双目精芒电闪,沉声道:“敢问刘兄是否把燕飞的事全揽上身?”   刘裕洒然笑道:“这个当然!燕飞是我的兄弟,他的事是我的事。”   纵使纪千千不清楚江湖规矩,又或边荒集的规矩,也知刘裕这番话一出,双方再无善罢的可能性。   “啊!”   慕容战的杀气倏地消减大半,转往吓得脸青唇白,禁不住惊呼的小诗瞧去,道:“这位小姑娘是──”   纪千千带点不悦的叹道:“她是千千的好姊妹小诗,给慕容当家凶巴巴的神气吓怕哩!”   出乎一向深悉慕容战性格为人的慕容鲜卑族所有战士的意料之外,更是刘裕、庞义等完全预估不到的,以好勇斗狠名慑边荒集的慕容战,右手立即离开刀柄,还摊开两手,表示没有作战的意图,带点不好意思和尴尬道:“令小诗姑娘受惊,罪过罪过。嘿!今晚我是专程来向千千小姐和小诗姑娘打个招呼,请安问好的。请问千千小姐准备在边荒集逗留多久呢?”   他身后的手下也暗松一口气,对着纪千千这位能倾国倾城的绝色美人儿,只有唯恐自己表现不佳,怎还兴得起动粗的念头。   此时刘裕反变成旁观者,握刀的手垂下,心忖保护纪千千固不易办到,可是替她应付狂蜂浪蝶,或者更令人头痛。   纪千千秀眸现出清晰无误的赞赏神色,喜孜孜道:“慕容当家果然是讲道理的人,千千目前尚没有离开边荒集的打算,看着第一楼从火烬上回复昔日的风光,是奴家现在最大的心愿哩!”   慕容战大喜道:“千千小姐若然肯在这里定居一段时日,是边荒集的荣幸。有甚么用得着我慕容战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在边荒集,我的说话仍能起点作用。”   今次连慕容战自己也胡涂起来,开始混淆自己来寻燕飞晦气的行动,不过他已无暇计较,最重要是没有唐突佳人,最重要是能讨得眼前玉人的欢心。   纪千千不住变化,而每一个变化都是出自那双有慑人风采的美眸。它们正现出憧憬企盼的神色,望往边荒集上壮丽的夜空,梦呓般道:“千千对边荒集没有奢求,只希望随第一楼的重建,一切回复旧况。不用受苛政重税的压迫剥削,人人努力赚钱干活,不受南北任何势力的影响,讲的是江湖道义和规矩。”   慕容战现出深思的神色,刘裕当然晓得他不会因几句话改变作风,然而因是从纪千千的香唇吐出,慕容战便不得不恭听和咀嚼。纪千千的魅力,似乎比他的刀和燕飞的剑加起来更有征服边荒集的威力和本领。   庞义等亦开始感受到眼前情况的古怪,且带着很荒谬的意味,偏偏事实如此。慕容战一方由上至下,没有一个是善男信女,平时横行边荒,现在却乖得有点过分。   纪千千目光回到慕容战处,长长的睫毛一闪一霎的,令她更是娇媚横生,有点撒娇地道:“千千与燕飞公子虽然是新相识,已清楚他是不爱管别人闲事的人,慕容当家英雄了得,千千真不愿看到你们间会出现势不两立的情况呢。”   刘裕直觉感到纪千千对这位威武不凡的鲜卑族高手生出兴趣,进一步明白,她不但不是高不可攀,拒人于千里之外,崖岸自高的女子,反之是非常多情,只是建康的公子哥儿没有人能令她动心而已!   慕容战发自真心的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叹道:“我和燕飞间的仇恨非是始于今天,关乎到本族的荣誉,不过我和燕飞是一回事,与千千小姐的交往又是另一回事,希望千千小姐明白此为边荒集的规矩。”   接着深吸一口气道:“不知慕容战是否有福分,可以欣赏千千小姐天下无双的琴音曲艺呢?”   纪千千微笑道:“人家尚未安顿好呢?过几天你再来试试看好吗?”   慕容战沉重的神色一扫而空,大喜拜谢。还向刘裕、庞义等客气地打个招呼,这才扬长而去。   夜窝子位于边荒集的心脏地带,像边荒集般有城界而没有城墙,泛指以钟楼为中心、纵横各三条大街的区域。此区楼房也是边荒集最宏伟的,包括十八座青楼和七间赌场。   ※※※   夜窝子是边荒集内的边荒,乃集内诸大势力的缓冲区,诸帮每年举行一次鸣钟仪式,立誓不会把外面的腥风血雨带进窝内来,令夜窝子成为集内最安全的乐土圣地。   在天下人眼中,荒人是堕落的一群,尽显人性的丑恶;荒人的心态更可怪,反以此为荣,认为只有率性任情,方可享受生命。   边荒集因而也变成目下世上最堕落的场所,而唯一可以比边荒集更有资格背负此名的,必是夜窝子无疑。她是边荒集的秦淮河,又比秦淮河更不受约束,乃最大凶地中避世的桃花源,暴风雨肆虐时的避难所,边荒集之为边荒集的象征,边荒的圣土。   灿烂辉煌的灯光,把夜窝子所在区域照射得如五光十色的奇异白昼,以钟楼为中心纵横交错的几条大街,人潮处处,彷佛此刻方是一天的开始。   高彦踏足夜窝子,整个人像立即变了,变得神气昂扬,因为他晓得在离开夜窝子前,没有人敢向他动粗。   事实上每个进入夜窝子的人,也会摇身一变,变成另一个人,或许只是做回真正的自己。   在外面风大雨大,有很多时须忍气吞声,可是在这里,便可以抛开一切顾忌。而荒人更有个良好习惯,就是在这缓冲区内发生的事,均不能延伸到区外去。   到这里的人是要寻乐子,而非烦恼。   呼啸声从车马道传至,接着蹄声轰隆,十多骑沿街怪叫着快速驰来。   高彦笑道:“又是夜窝族那群兔崽子!”   要说夜窝族,便不能不提她的创始者──“边荒名士”卓狂生,没有人晓得这是否他爹为他改的本名,还是来边荒集后的自号。亦勿以为他是个疯疯癫癫的人,事实上他由外貌到谈吐,均儒雅不凡;只是脑子想出来的东西,均是匪夷所思,偏又切实可行。夜窝子的出现,正是他凭三寸不烂之舌,周旋游说于各大势力而催生出来的,大大舒缓各帮会的对峙和紧张。   边荒集的人又爱称他为“馆长”,因为他也是圣地内唯一说书馆的主持人兼大老板,卖的是边荒集外的故事。目前最热门的,当然是有关淝水之战的一切,令卓狂生大大赚了一笔。   夜窝族是卓狂生另一个构想,是令边荒集不同种族融和的疯狂手段和创举,夜窝族则自称为窝友。   夜窝族容许任何人加入,不同帮会、不同种族的人,入族后每当踏足圣地,须抛开外边的仇怨,大家变成联群结队寻欢作乐的兄弟,只谈风月,不涉其余。   夜窝族的存在,成为夜窝子和平的基石。谁敢违规,族人会群起攻之。   燕飞讶道:“你不也属夜窝族吗?骂他们等若骂自己。”   十多骑隔远看到两人,立即怪叫连连、神情兴奋的纷纷勒马,好不易的在两人旁勉强止住冲势,众马儿仍在喷白气。   带头的羌族青年大笑道:“高彦小子!你又回来哩!”   接着目光落在燕飞身上,呼道:“我的娘!是否我眼花看错,从未踏足圣窝的燕飞,竟会出现在这里,令晚吹的是甚么风?”   他身旁的汉族青年不耐烦道:“姚猛你要岔到哪里去呢?快爽脆点说出我们三千多窝友的心愿好吗?”   高彦愕然道:“究竟是甚么娘的心愿?”   姚猛欣然道:“外头有人放风,说秦淮第一绝色纪千千随你们来了边荒集,祝老大还把第一楼送给她作见面礼!是否确有其事?”   燕飞顿然生出刘裕同样的感觉,真正能征服边荒集的并非他的剑又或刘裕的刀,而是纪千千的美丽,他和刘裕只是负起从旁辅助之责。   高彦讶道:“你们消息竟如此灵通!”   众人齐声怪叫高嚷,气氛更趋炽热。   姚猛大喜道:“原来真的确有其事,教人难以置信。窝主已决定在窝会上提出以最隆重的鸣钟仪式欢迎千千小姐驾临边荒集,并诚意邀请她在钟楼上表演琴技曲艺,你们是边荒集响当当的老大哥,自然须站在我们的立场,说服千千小姐。”   窝会是每月于夜窝子举行一次的例会,共有八个席位,由被戏称为窝主的卓狂生主持,出席者均为最有势力的帮会头头,又或掌握经济命脉和最有影响力的头脸人物。由于边荒集诸势力不断倾轧,变化迭生,故每趟例会,都有必要决定下一趟谁还有列席的资格。   窝会对边荒集的平衡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很多纠纷便在例会解决。   燕飞立即头大如斗,只看这群边荒集的年轻一辈雀跃的神情,便晓得人人摩拳擦掌,誓要夺得美人归。幸好回到窝外,他们会变成正常的荒民,不过若纪千千真个踏足这人人平等的区域,天才晓得会发生甚么事?   高彦立即神气起来,昂然道:“老子还以为是甚么事,如此小事一件,包在我高彦身上。”   姚猛等齐声欢呼,策马去了。   ※※※   边荒集西面二十里一处丘原,大队人马正扎营休息,一群人忽然驰出营地,策马直抵附近一处丘顶,驻马远眺边荒集。   边荒集像嵌在黑暗大地的耀目明珠,灯火辉煌灿烂。   中间的人一身白衣、披着淡蓝色的宽袖长袍,腰佩式样高古的特大长剑,晓得他是屠奉三者,均清楚此剑不单令无数自以为是不可一世的高手饮恨,在千军万马中取敌将首级更轻松得似探囊取物。   在荆州两湖一带,他的名宇唤出来能止小孩夜啼。他是桓玄最得力的手下,更是桓玄自少相识的至交,是桓玄最信任的人。   他的体格并不特别魁梧,表面看还颇有江左名士的慑人风采,身形颀长,脸庞瘦削,嘴角似永远带着一丝仅可觉察,既自负又带点对其他人轻蔑的笑意。挺直鼻子上的一对眼睛神光闪闪,似蕴藏着用之不竭的智慧,肤色明黄,额头高广,不说话时带着一股令人不寒而栗的凛冽杀气。   他左方的大汉背负双斧,脸如铁铸,眼若铜铃,浑身散发着阴森的气息,粗脖子上的露骨宽脸带着一道由左眼角直延至耳珠的伤疤,使他看来更狰狞吓人。此人人称“连环斧”博惊雷,本为荆州著名马贼的头头,后因惹翻两湖帮的聂天还,遂托庇于屠奉三之下,成为他最得力的手下。   右边的叫“恶狐”阴奇,他的得名是因他的长相像狐狸,是屠奉三创立的“振荆会”的首席军师,不但狡如狐狸,且行事不择手段,凭着铁石心肠和智力,以欺骗、收买、暴力种种方法,在桓玄的翼护下为屠奉三扩张势力。而他的武功也仅次于博惊雷,是振荆会第三把交椅的人物。   此时阴奇指着边荒集阴恻恻的笑道:“明天我们进入边荒集,祝天云将会大祸临头。”   博惊雷冷哼道:“江海流竟敢瞒着南郡公欲图通过祝天云在边荒集扩张势力,敢情是活得不耐烦哩!”   阴奇狠狠道:“若非南郡公念在他目前尚有可供利用的价值,要杀他还不是易如反掌。”   屠奉三淡淡道:“不要小视江海流,此人实是有远见之辈,清楚在目下南方的形势中,只有处处逢源方可活得长久。除非我们和谢安、谢玄分出胜负,否则以江海流的为人,绝不会靠向任何一边。他要在边荒集取得立足点,正是要增加喊价的本钱,使任何一方均不敢轻易动他。”   博惊雷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声道:“据传聂天还也看中边荒集,还派出郝长亨到边荒集来送死,我就和他一并把账算清楚。”   屠奉三漫不经意地瞥博惊雷一眼,后者脸上的伤疤正是给郝长亨名震两湖的宝剑“天兵”硬划出来的。因为当日博惊雷是中了两湖帮的埋伏,所以并不服气。而博惊雷能孤身杀出重围,正显示出郝长亨尚未够本领把他留下。   微笑道:“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今次到边荒集去并不是杀几个人了事,而是要把边荒集置于绝对的控制下,方便南郡公日后举事,明白吗!”   两人齐声应是,对屠奉三即使凶恶狡猾如他们者,亦要口服心服,皆因没有人比他们更清楚屠奉三的手段。   屠奉三双目精芒趋盛,似乎边荒集早成他囊中之物,柔声道:“由明天开始,边荒集将会逐步依我们的计划改变过来,永远不能回复以前的模样。” 第五章 边荒之夜   刘裕挨着迭高的箱子坐下,看着纪千千指使得庞义等人团团转,为她主婢的香衾绣帐忙碌,纪千千忽又扯着庞义到第一楼所在的位置指点说话,不用说是有新的提议。   纪千千确是个没有人可以拒绝的可爱女子,刘裕自己办不到,燕飞办不到,高彦更不用说。   刘裕忽然心中一震,醒觉到自己一对眼睛一直没有离开纪千千,在不自觉下他用上全副心神,不放过她任何表情动作,单只看她已是最高的享受,他从未试过如此投入去看异性。   此刻他不晓得没有她的天地会变成甚么样子,但肯定会令人失去很多生趣。   纪千千说毕,又转回去布置睡帐,看她兴致勃勃的娇俏模样,知她不但丝毫不担心汉帮或胡帮,还非常享受在边荒集内的每一刻。   聚观的人虽然散去,仍不停有人在附近逡巡,摆明是来看纪千千的,幸好人人明白边荒集撩人者贱的规矩,只敢隔远瞥看。   庞义来到他旁坐下,满足地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刘裕忍不住问道:“千千又有甚么古怪的想法?”   庞义梦呓般道:“她要一张私家桌,指明要放在酒鬼燕飞的私家桌旁,因她喜欢在有边荒第一高手保护的舒畅心情下,每天好好欣赏东大街热闹的生活。”   刘裕叹道:“说出来或许没有人相信,但将来统治边荒集的,会是千千而非任何其他人。除非像苻坚般百万大军南来,否则没有人能以武力征服边荒集;更非几个人的力量办得到。因此我有个预感,千千凭她的美丽、个性和兰心慧质,或真可兵不血刃地完成霸业。”   庞义睁开双目,点头道:“我从未见过胡贼对女人这般客气有礼,一副唯命是从的恭顺态度。千千的魅力确是惊人,肯对她狠心的肯定不是人,男女皆如是。”   刘裕道:“刚才你害怕吗?”   庞义叹道:“说不害怕是骗你的。不过当千千开始说话,我就全神顾着看她的一颦一笑,连老爹是谁都忘记了,哪还记得害怕。”   刘裕笑道:“老哥心动了哩?”   庞义道:“面对如此佳人,谁能不心动?若听过她唱曲应更不得了。不过我有自知之明,不会有非分之想。事实上千千有种令人不敢攀折,只可远观的高贵气质,使人不敢生出妄念,那会是一种亵渎。”   刘裕道:“小诗也不错吧!”   庞义破天荒的老脸一红,皱眉道:“你在胡说甚么?”   刘裕笑嘻嘻道:“没有甚!只是见你老哥对小诗特别细心侍候,随口说说而已!哈!”   庞义苦笑道:“怎么说都不行,若你散播谣言,我会和你拼命。”   接着又道:“明天若祝老大肯乖乖的送回木材,我要先给千千制作一套胡椅胡桌,让她可坐赏第一楼的重建工程。”   刘裕待要说话,纪千千莲步轻移,朝他们走来,登时天改地变,废墟变成充满生趣和色彩的美好人间仙界。   纪千千活色生香的直抵两人身前,指着刘裕嗔道:“你在躲懒。”   刘裕打从心底涌起自己也不明白的甜蜜感觉,嗅吸着她健康青春的香气,摊手道:“我躲甚么懒,有甚么可以做的?”   纪千千欣然道:“可以做的事多着哩!庞老板说给我和小诗四座篷帐,两座是用来睡觉休息,一座用来梳洗沐浴,一座用来招呼客人──”   庞义提醒道:“和弹琴唱曲。”   刘裕立即虎目闪亮。   纪千千没好气地横庞义一眼,弄得后者魂魄齐飞,有如说急口令的匆匆道:“要张罗的东西很多哩!幸好边荒集有夜市,千千要一个大浴盆、一个大水煲,还有──”接着念出一大串日常必需的用品,巨细无遗。   两人听得哑口无言,四座营帐如何可以放进这么多东西?   刘裕苦笑道:“我如何可以分身?保护你是燕老大派下来的重任?”   纪千千露出狡猾的甜美笑容,柔声道:“人家和小诗随你们一道去不就成了吗?”   刘裕和庞义恍然大悟,纪千千绕了个大圈子,说到底是要去逛夜市,不甘寂寞。   骡蹄踏地和车轮碾地的声音传入耳内,三人循声瞧去,三辆骡车从东大街转进来,驶上因第一楼已成废墟致巷不成巷的巷道。   刘裕呆了一呆,三辆骡车分明是冲着他们来的,不过驾车者只是普通荒民,不像是汉帮的杀手刺客,若要以骡车来运载汉帮的战士,更是多此一举,荒天下之大谬。   庞义也摸不着头脑,喝过去道:“你们来干啥!”   小诗和郑雄等放下手上的工作,好奇地赶过来看热闹。   驾驭第一辆骡车的年轻小伙子道:“有位自称边荒公子的俊俏家伙,搜购了大批日用品──噢!我的娘,原来千千小姐真的来了边荒集,他不是吹牛皮的。”   刘裕一呆道:“这批东西难道是那个叫甚么娘的边荒公子指定要送给千千的吗?”   年轻小伙子目不转睛的狠盯着纪千千,看情况早连爹娘都忘掉了,竟不懂回答刘裕的问题。   三辆骡车缓缓停在三人旁,庞义喝道:“兄弟们上,看看究竟是一车车的刺客,还是满车礼物。”   纪千千“噗哧”笑道:“庞老板的心情肯定甚佳,说得这么有趣。千千愈来愈喜欢边荒集哩!每一刻都在变化,真个好玩有趣。像现在忽然又冒出了一个叫边荒公子的俊俏家伙,送来眼前的三车礼物。”   那三个驾车来的小伙子既得听到她甜美的声音,又得睹她如鲜花盛放的嫣然一笑,更像呆头鸟地没法作声。   郑雄等早一哄而上,兴高采烈地去揭开盖着货物的布篷,接着齐声怪叫,就像在玩新奇游戏,似乎危险已离得他们很远了。   纪千千是否能征服边荒集,尚是言之过早,不过所有曾见过她的,无一幸免地被她的绝世风华慑伏。朋友如是!敌人也是。   纪千千撑起脚尖,希望看清楚点,秀眸异采涟涟,一副天真的娇俏模样,叹道:“这位配称得是天下间最懂侍候女儿家的男子汉!”   三车载满各式各样的女性用品,从梳妆台、铜镜、大小浴盆至乎一把梳子,式式俱备,巨细无遗。   刘裕和庞义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心忖边荒公子肯定对女性生活的所有细节了如指掌,那种无微不至的细心周到,精采得教人生疑,世间是否真有如许熟悉女性的人物?   小诗也看得目瞪口呆,咋舌道:“这批东西够我们用上一、两年哩!真棒!全是在南方买不到的北方上等货。”   纪千千喜孜孜朝刘、庞两人瞧来,以带点请求的语调问道:“这是千千见过最有心思的礼物,千千若不收下,便是不近人情。千千可以收礼吗?”   庞义也开始感觉到纪千千带点狂野的多情性格,苦笑道:“这样的一份厚礼,包括燕飞小子在内,任我们所有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想出来也难办得这般妥贴。可是千千有否想过,眼前的大礼等若哪甚么娘的边荒公子向小姐你示爱,千千接受后,不怕他纠缠才好。”   纪千千抿嘴浅笑,柔声道:“不见他一面,千千亦不甘心。”   刘裕晓得即使燕飞在,也难改变纪千千已下的决定。微笑道:“边荒集是天下高手群集之地,讲的是高手过招,现在边荒公子正向千千发招,我们的千千美人怎可不接招还招,弱了我们第一楼的威名。”   纪千千鼓掌道:“刘老大确是英雄了得。好!请各位帮个忙,把货物卸下来,然后再想想该放在哪里。”   ※※※   夜窝子的街头,热闹而混乱,处处是脚步不稳的酒鬼,有些坐下来神志不清的喃喃自语,有些更躺倒街头,没人有闲情去理会。聚众狂欢之徒联群结队的呼啸而过,喧哗震天,一派纵情放肆,抛开所有顾虑,尽情燃烧生命的享乐态度。   高彦自己知自己事,避由东大街进入夜窝子,因为在夜窝子的东大街路段,两座著名青楼边荒楼和荒月楼便像秦淮楼和淮月楼般隔江对峙,只不过秦淮河变成了东大街,她们命名的灵感,亦是来自这两座秦淮河最著名的青楼。   可惜当高彦经过由胡女长驻候教,位于夜窝子钟楼广场东南区的青楼尽欢场合,他仍难逃一劫的被站在楼外拉客的胡族姑娘缠上,且殃及燕飞这条池鱼,好不容易方从脂粉阵中脱身。   燕飞大有劫后余生的感觉,骇然道:“青楼的姐儿不是乖乖的留在楼内,等待客人来光顾吗?怎么会到街上来要把客人硬架进楼内去似的。”   高彦仍在尴尬,因为饿鬼般的青楼姐儿没有人不是高爷前高爷后的叫着,尽显他是个青楼常客的本色;当然没有人理会他是否已洗心革面。苦笑道:“竞争大嘛!多一个客多一笔皮肉钱,所以我还是喜欢秦淮河斯斯文文的一套,有情趣得多。在秦淮河可以听琴赏曲行酒令,甚至清谈一番,这里的姐儿哪有闲情和你来这一套,扯着你登楼入房,立即来个真刀真枪,又赶去接下一个客。唉!不要看门面,事实上和土窑子没有甚分别。”   燕飞心忖纪千千要改革这么一处地方,确是谈何容易,一旦形成习惯,人们会习以为常,难以接受其他。   夜窝子内最多的不是青楼妓寨,而是酒馆、茶室和食肆。幸好全部只准在入夜后经营,否则会抢去只在日间开业的第一楼大量生意。夜窝子是夜游人的仙界,不论青楼赌场、酒馆食肆,每座建筑物均高挂彩灯,营造出夜窝子独有醉生梦死的气氛。   “砰”!   高彦抬头往夜窝子中心区钟楼所在的广场上空瞧去,一朵灿烂的烟花在夜空爆开,兴奋地道:“广场处不知又有甚么新玩意,见你老哥初来乍到,让我这识途老马带你去见识见识吧。”   燕飞正好奇地看着对街烟花铺旁一座布置得有点像庙堂的建筑物,门内烟雾弥漫,颇有点宗教殿宇神秘的气氛,问道:“那是甚么处所?”   高彦笑道:“你看不到牌匾写着‘寻仙斋’三个字吗?你想服食甚么寒石散或灵丹仙药,内里有大批供应。如此的丹堂在夜窝子内共有三所,我也曾帮衬过一次半次,买的是壮阳丸而非仙药。”   燕飞听得不知好气还是好笑,难怪南北之人,认为荒人堕落。   倏地豁然开阔,原来已踏足钟楼广场,入目的热闹挤迫情况,以燕飞对世事的冷淡,亦要不能置信的瞪大眼睛。   ※※※   刘裕挨着箱子坐在地上,看着纪千千主婢在庞义等帮忙下,兴高采烈地把边荒公子送来的东西布置于四座大帐篷内,感受着他们的欢乐。   虽然人人喧哗笑语,不时起哄,他并不留神,只有当纪千千银铃般的笑声响起,才会像风般送进他耳内去。   他忽然感到袭上心头的失落,一切像失去动力,再没有甚么可令他兴奋的目标,统一南北的志向变得遥远而不切乎现实。   他晓得眼前的美女永远不会爱上他,这个想法令他生出自卑自怜的痛苦。   她或者会爱上燕飞,又或仍难忘旧爱,甚或被粗野的慕容战所吸引,至乎那自称边荒公子的人打动芳心,却绝不会恋上他刘裕。   纪千千会把他作为好兄弟、朋友和并肩作战的伙伴,但却不会对他生出男女之情。只看她说心事总是找燕飞,便知自己非是她在这方面的理想对象和知己。   此一想法令他感到沮丧和寂寞。   加入北府兵后,到青楼逢场作兴虽不时有之,纯粹是出于对色欲的追求,可是一买一卖清楚分明,事后他不但忘掉对方的名字,连样貌也变得模糊不清。他从没有对任何女子动情,可是他在此一刻,却清楚自己对眼前美女心动。   自家知自家事,他虽身在边荒集,却不是属于这里的,像他以前每次进入边荒集般,只是为完成某一派下来的使命任务。他可以享受边荒集刺激和充满生气的独特生活方式,可是他仍是旅人过客,终有一天离开。不像燕飞、庞义、高彦等人,边荒集是他们的家,甚或唯一归宿之处。   当纪千千在纷乱的天下间找不到另一处更吸引她的地方,她会留在这里,燃烧她美丽生命的光和热。   而他刘裕却是个军人,以南方安危存亡为己责,其他一切均须放在次要的地位。   男女之情更是牵累和负担,以前他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可是在此一刻,他深切感受到错过纪千千,会是难以弥补生命上的大错失。   更大的问题在纵然他肯抛开一切,力不从心地全力追求纪千千,徒然破坏他们的无敌组合,误了刺杀竺法庆的头等正事,辜负谢玄对他的期望。若谢家因而受损,将成错恨难填之局。以他实事求是的性格,绝不肯让事情朝此一方向发展。   香风吹来。   刘裕无力地朝似彩蝶飘来的纪千千瞧去,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纪千千欢天喜地道:“客帐布置好哩!请刘老大参观赐教。咦!刘老大有甚么心事呢?”   刘裕知道玲珑剔透的美女已从他神色看出心内玄虚,勉强挤出点笑容,压下百结的愁思、矛盾和怅惘,跳起来笑道:“有甚么好想的,还不是想想如何应付争逐于千千裙下的狂蜂浪蝶。”   纪千千横他娇媚的一眼,直斥道:“说谎!你不是在想这些事。你不若好好动下脑筋,看今晚可以有些甚么助兴的玩意。千千今晚不打算睡哩!明天才睡个够。”   刘裕愈看她媚态横生的多情样儿,口角生春的万种娇姿美态,愈感失落痛苦,心忖只几天自己便如此窝囊样儿,再下去的日子该怎样过。   忽然发觉衣袖给她扯个结实,身不由己地往客帐所在走去。   刘裕猛一咬牙,振起精神,心忖若自己连男女之情这关也过不了,如何还能做一个成功的祖逖。   蓦地蹄声轰鸣,刘裕循声瞧去,七、八骑从东大街转入第一楼的空地,马蹄踢着的灰烬碎屑直卷上天,声势汹汹地朝他们疾驰而来。   刘裕见状喝道:“千千和小诗先入帐去。”   纪千千知他怕吓坏小诗,忙扯着小诗到账内。 第六章 夜窝风情   古钟场是夜窝子的核心,也是它最热闹的地点,以建筑物界划出来环绕钟楼的广阔大广场,是四条通门大道的接合点。边荒集的前身项城并没有这么一个广场,全赖卓狂生说服各大帮会,把围绕钟楼的数十幢楼房拆掉,铺以大麻石,古钟场遂于边荒集的核心诞生,成为天下流浪者和荒人翘首而观的圣地。   各方以卖艺为生的浪人,若未试过来到古钟场卖艺挣钱,便谈不上够资格。   古钟场彩灯高挂,在上万个彩灯的闪耀中,没人有闲再瞥一眼失色的星月。十多座大营帐像一座座小丘般大幅增强广场的辽阔感,无数地摊一排排地平均分布,展示千奇百怪的货物,还有各式各样小规模或独角戏式的街头艺人表演,人潮处处,较受欢迎的摊档或表演,更是挤得插针难下,像全集的人都挤到这里来,盛况更胜春节元宵。   燕飞叹道:“没有亲眼见过,肯定没有人相信边荒集会热闹得像这个样子。”   高彦老气横秋,以指点后辈的语气道:“有甚么好奇怪的?凡有钱赚的地方,必有人迹。更何况边荒人是天下最豪爽和肯花费的人,本人便是个好例子。不到这里来?到哪里去好呢?”   两人随人潮往钟楼走去,燕飞似已习惯古钟场的热闹,淡淡道:“听说你没钱光顾青楼的时候,会到这里摆地摊卖北方弄来的古籍古玩。”   高彦立即兴奋地道:“谁能比我的脑筋更灵活呢?南方人花得起钱,又怀念以往在北方的生活,名门望族的子弟虽被严禁到这里来,可是能发财的事,自然有人抢着干,大量收购北方的文物后,只要过得边防那一关,便可以在南方赚取十倍以上的暴利。”   忽然扯着燕飞在一个地摊子前停下来,原来是个卖走马灯的档口,档主正苦着脸,皆因邻摊人山人海,他却是档堪罗雀,只有高彦和燕飞两人肯停下来一看。   燕飞愕然道:“你不是要买几个回去照着你去茅厕的路吧!”   高彦捧腹笑道:“你这小子,原来也可以把话说得如此粗俗的,真是大煞风景。”   接而向档主道:“元宵已过,中秋尚远,老板你卖这么不合时的东西,当然要赔本。”   档主是个二十岁左右的年轻汉子,苦笑道:“奈何我只懂制作走马灯,我仅余的钱,全用来买材料,又花了三天时间饿着肚子制成十八盏灯,今晚是第一次摆地档,却卖不出半个,两位少爷可否帮个忙?”   燕飞仔细欣赏,发觉材料虽粗糙,但手工精美,图案大胆而有创意,用色古雅,十八个走马灯转个不休,彩芒掩映,确是蔚为奇观。随着转动图案起伏产生的错觉,灯内的龙、凤、马都似活过来般。   高彦欣然道:“算你走运,遇上老子,我全副家当只剩下四个金锭,就给你其中一锭,买下所有走马灯,你给老子送往原本第一楼所在的营地处,献上给我的纪千千小姐,勿要挟带私逃。”   档主立即目瞪口呆,他的走马灯顶多每个卖五钱银子,一锭金子足够买他至少一百八十盏,好一会方晓得大喜道谢,恭接高彦恩赐的一锭金子,口颤颤地道:“是否秦淮第一才女纪千千小姐?”   高彦没好气道:“还有另一个纪千千吗?你告诉我可以在哪里找到。”   档主仍像没法相信自己的幸运,神志不清的问道:“小人该说是哪位大爷着小人送灯去的呢?”   高彦长笑道:“当然是边荒第一名剑燕飞公子着你送去哩!”   档主显然听过燕飞的大名,如雷贯耳的浑身剧震。   燕飞失声道:“甚么?”   高彦不容他有更正的机会,硬扯他离去,赔笑道:“你没有胆子,老子便给你壮壮胆子。不要骗我,你根本好不了我多少,还笑我给千千迷得神魂颠倒。”   三个火球升上离地两丈许处,接着是四球、五球,随着玩抛火棒大汉的娴熟手法,依循某一节奏,火轮般运转,引得人人围观,更有人拍掌助兴。   两人给挤到前几排处,忽然一枝火棒像失手似的堕往地面,于众人失声惊呼时,玩火棒的大汉举脚一踢,便如用手般把火棒掷上半空,重新加入运转的火轮群中,登时激起震天喝彩声,不少人更把铜钱投往玩火棒大汉脚前的大竹筐去。   高彦扯着燕飞继续行程,笑道:“若你老哥肯下场表演,包保更多人瞧。噢!不!我想到哩!假如千千肯来帮我摆地摊卖古玩,肯定赚个盆满钵满。”   燕飞皱眉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要和你算账,若千千误会我向她示爱,岂非尴尬?你放弃追求纪千千了吗?”   高彦道:“坦白说!我还有点自知之明,千千看你的目光明显和看我不同,肥水不流别人田,益自己兄弟总好过益外人;如给那甚么娘的‘妖侯’徐道覆得手,我便要呕血身亡。”   燕飞余气未消的怨道:“可是你总该先征求我的同意,这种男女间的事可不是闹着玩的,千千如晓得根本不是我送的,说不定会拿剑斩你。”   高彦毫无悔意的笑道:“我还未有资格能令千千不杀我不甘心。唉!我的小飞,对娘儿你又怎及得我在行,我是怕你脸嫩,犯了胆不够大的天条,所以拿着你的手敲响第一轮战鼓,为你出招。千千对你已有点情不自禁,你还不好好掌握机会。”   燕飞颓然道:“今次你害得我很惨,还要陪你说谎。你难道从没有考虑过,我对男女之情已有曾经沧海,且敬而远之的感觉,你现在是陷我于不义。”   高彦失笑道:“你倒懂耍猴戏。自千千不知对你说过几句甚么话,整晚神魂颠倒的样子。只要不是盲的,都看穿你爱上纪千千哩!好!讨论至此为止。”   “大哥!大哥!”   有人隔远大叫,拼命挤过人潮,喘息着往他们靠近。   高彦拍拍燕飞道:“是我的小喽啰,让我看看他是否有新的消息。钟楼东见!”   说罢往喊他“大哥”的小伙子迎去。   燕飞拿高彦没法,难道拔剑把他斩了吗?对纪千千,说不喜欢她肯定是骗自己,不过他的自制力并没崩溃,仍可以忍受欠缺她的生活。他已孤独惯了,对感情上的任何负担,均有种莫名的恐惧。   自娘亲去后,几乎每天都在浑浑噩噩中渡过,可是过去的几天,时光的流逝却像以倍数地加速,这是否爱的感觉呢?   最要命是高彦的推波助澜,唯恐天下之不乱。自己是否应立即掉头,赶去截着那十八盏走马灯,改为他和高彦共送的礼物。   燕飞倏地转身,后面跟的人收脚不住,往他撞来,燕飞一闪避过,接着游鱼般从人隙内移动,没有人能沾到他衣角,最妙是更没有人感觉到他正快速地在人堆中穿插。   他记起在明日寺外广场上的孙恩,当时他亦是以类似和接近的方法游走,彷似在大海内密集游鱼游窜动作,永不会碰上同伙。当时他心中生出无比怪异的感觉,现在他终于自己也办得到,从而更清楚孙恩的高明。   此时他来到一座大篷帐前,内里传出女子的歌声与伴和舞乐声,把门的两名汉子不住敲响铜锣,高呼“柔骨美女表演歌舞”以招徕客人,帐门外还有十多人轮候,等待下一场的表演。   燕飞的心灵晋入玲珑剔透的境界,附近方圆数丈之地每个人的位置变化,全都了然于胸,假设他愿意,可以像鬼魅般的迅快,在这片人海里来去自如。   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一个女子熟悉的背影,立即在脑海里勾划出“妖后”任青媞的如花玉容。   他直觉感到任青媞是要刺杀他,却给他突然掉头而走,迫得无奈下也远遁而去。   她离他只有七、八丈的距离,不过以他的身手,而她又保持目下的速度,要追上她只是眨几下眼的工夫。   想到这里,他已朝任青媞追去,旧恨涌上心头,然而已变得非常淡薄。   追上她不是要报仇雪恨,而是要弄清楚这狡猾狠毒的妖女到边荒集来有何目的,顺道向她发出警告。   闪电间,他推进两丈,她在人群中时现时隐的美丽背影也倏地加速,显然感应到成为燕飞追踪的对象,更坚定燕飞认为她是针对自己而来的想法。现在奸谋败露,当然要逃之夭夭。   瞬那间,燕飞又把距离拉近一丈。   燕飞灵台一片清明,金丹大法全力展开,令他可以从心所欲的改变方向、位置、速度,阻碍再不成其阻碍,就像在一座不断转动变化的密林里,仍能运动自如。   他甚至有把握在此人山人海、喧闹震天,充满各式各样活动的特殊地方,全力施展蝶恋花,击杀任青媞,却又不损旁人半根毫毛。如此信心感觉,是丹劫之前从没有梦想过的。   前方力图远遁的任青媞娇躯一颤,终被他气机锁紧,致生出反应。   此刻她只有一个选择,便是回身应战。   正在这紧张时刻,一个人从旁闪出,离他虽仍有丈许距离,恰好在两人中间处,偏又刚好拦着他去路,切断他对任青媞的气机感应。   燕飞心中一懔,蓦然立定,与那“闯入者”面面相对,四目交投。   ※※※   刘裕卓立帐前,看着七骑不速之客,在身前丈许处勒停战马。   这批人一律武士装束,佩带各式兵器,年纪都在二十许间,人人神情凶悍,胡汉混杂,一看便知是好勇斗狠之辈。   七对眼睛电光闪闪,落在刘裕脸上。   庞义昂然移到刘裕旁,喝道:“你们来干甚么?”   众胡汉青年惊异不定地打量在后院竖立的八座营帐,带头的汉族青年喝道:“不关你庞义的事,叫高彦滚出来受死!”   刘裕冷哼一声,他是军人出身,习惯在战场上以硬碰硬,怕过谁来。沉声道:“有甚么事?找我刘裕也是一样。”   另一人戟指喝道:“原来你就是谢玄的走狗刘裕,立即给我们边荒七公子滚离边荒集,否则要教你死无全尸,边荒集并不欢迎你。”   刘裕一呆后,哈哈大笑起来,道:“人家建康七公子,你们便来个边荒七公子,可笑之极。”   暴喝连声,其中三人已弹离马背,短戟、马刀、长剑三种兵器,凌空照头照脸往刘裕攻来。   刘裕从容抢前,厚背刀出鞘,划出一道刀芒,敌兵无一幸免地给他扫个正着,内劲爆发,震得三人倒飞回马背去。   边荒七公子人人脸露讶色,因想不到刘裕高明至此。   庞义对刘裕信心大增,昂然道:“高彦刚到赌场去,你们要找他晦气,请移贵步。不过他正和燕飞一道,你们若肯跪地哀求,说不定老燕肯袖手旁观,不过问你们和高彦间的恩怨。”   “噗哧”娇笑从帐内传出来,显是纪千千因庞义说得过份挖苦,忍俊不禁。   边荒七公子看来只知高彦刘裕在此而不晓得纪千千芳驾也在此,顿时为之一呆。   刘裕笑道:“还不快滚!是否要再陪我过几招玩玩看?”   领头者色厉内荏的怒道:“今时不同往日,边荒集再不到燕飞来扬威耀武,就看你们能得意至何时。我们去找高彦。”说罢领着其他六公子,呼啸去了。   纪千千揭帐而出,欣然道:“边荒集原来也有另一批七公子,真有趣!”   庞义道:“帮会有帮会的联群结党,帮会外也党派林立,是边荒集聚众则强的特色。苻坚之劫令很多人的心思生出变化,希望在新的秩序中浑水摸鱼,争取更大的利益。这群七公子做的也是风媒的生意,与高彦自然有利益上的冲突。”   小诗也从帐内钻出来,向庞义含羞道:“我还以为是高公子因争风吃醋,与这些三句不合便动刀子的人结下仇怨,原来是生意上的争执。”   庞义神情忽然变得不自然起来,垂首道:“确只是生意的纠纷,高彦把玩乐和做生意分得很清楚,否则难以坐稳风媒的第一把交椅。”   小诗没有察觉庞义异样的神态,担心地道:“他们去找高公子,高公子不会有事吧?”   纪千千收回察视庞义的目光,笑道:“有燕老大作护驾保镖,高公子怎会有事呢?”   接着向刘裕道:“我们是否也逛夜窝子去呢!这里已没有甚么事情可以做了?”   刘裕扯着庞义往一旁走,笑道:“待我和庞老板商量商量!”   与庞义走出营地,来到水井旁,问道:“你是否为高彦说谎?”   庞义苦笑道:“难道我告诉千千和小诗,高彦是因和那批家伙争夺荒月楼的红阿姑小丽而结怨的吗?高小子既肯洗心革面,我当然不能揭他的旧疮疤。不过七个家伙里确有干风媒买卖的,至于是何方的眼线,我却不清楚。”   刘裕皱眉道:“此事非常古怪,他们的功夫虽然不错,但即使是以前的燕飞,他们仍远未够资格去招惹。现在却摆明不怕燕飞的来生事,确悖乎常理。”   庞义愕然道:“果然是真的很奇怪。”   刘裕道:“看他们的神态,该不是虚言恫吓。这么看,他们应是晓得某方势力要对付我们,而他们更深信我们会应付不来,所以忍不住抢先来逞威风。”   庞义点头道:“他们如此清楚你的出身来历,显得事不寻常,这不是一般风媒能得到的消息。”   刘裕苦笑道:“我有感觉这股针对我们的势力,并非边荒集的某一帮会,而是外来的新势力。唉!边荒集的形势愈来愈混乱哩!”   庞义叹道:“敌在暗我在明,我们的营地更是四面受攻之地,只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刘裕笑道:“我现在反不担心,最多烧掉几个营帐,最怕是你重建后的第一楼给烧掉,又要从头来过,哪才糟糕。”   庞义道:“我为第一楼特别调制防火漆油,你道是那么易烧掉吗?这叫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嘿!我们是否要陪千千去游夜市呢?”   刘裕无奈道:“千千有令,谁敢不从,谅燕老大也不敢怪责我们。” 第七章 变化横生   换作任何人拦着去路,燕飞也肯定会出手,至少令对方跌上一跤,好让他追上任青媞。   只可惜眼前此人却绝对动不得,因为他正是夜窝子的精神领袖──“边荒名士”卓狂生。   此君年不过四十,瘦得像根竹篙,过高的身材令他别的特征再不那么显眼,唯一不受此限的是他斜兜出来的长下巴,使他看来有点滑稽,幸好整体予人的感觉,仍是一派名士风范。   卓狂生长手探出,抓着燕飞肩膀,呵呵笑道:“我们的燕飞又回来哩!只要每次经过第一楼,可以看到燕飞临街而坐,喝着雪涧香,边荒集仍肯定是个安全的地方。哈!怎可能在这里见到你老兄呢?”   燕飞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不放过他任何一个表情,或某剎那的眼神,希望找到蛛丝马迹,好作出判断他究竟是蓄意助任青媞逃走,还是真的事有凑巧,无意间破坏了他的好事。   卓狂生眨眨眼,愕然道:“为甚么这么的死盯着我?是否不服气我的身法比你好,可以把你拦个正着?”   燕飞暗叹一口气,卓狂生若非心中没鬼,便是弄虚作假的能者。因他实在找不到任何破绽。没好气道:“我没有时间和你说废话。”   卓狂生一把搭着他肩头,拉着他掉头往钟楼的方向举步,赔笑道:“有点耐性行吗?我有天大的重要事告诉你,我刚召开过钟楼议会,八只手有七只举起来赞成第一楼的重建,另一只手弃权,燕飞你又可以继续喝你的雪涧香哩!”   燕飞一呆道:“放弃赞成或反对的是否祝老大?”   卓狂生道:“不是他还有谁?说出来你或许不相信,慕容战是第一个举手赞成的人,其他人则是想挫祝老大的威风,所以若祝老大敢对你动手,将成为边荒集的公敌。”   燕飞大奇道:“竟有此事?”   卓狂生欣然道:“当然有此事。因为慕容战刚拜会过纪千千,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何况是艳绝秦淮的纪千千。我们同时一致决定邀请千千小姐明晚到钟楼示范她的琴技曲艺,你在这里待我半晌,我立即去修书一封,由你带回去让千千小姐过目。明白吗?在你和祝老大的事上我已尽了力,现在轮到你去为我办妥此事,勿要让边荒集的乡亲父老、叔伯兄弟失望。”说罢登楼去了。   燕飞朝离地达十丈,在彩灯映照下反映着金黄异芒的大铜钟望上去,它像嵌进夜空里去般,似已化为不属于人世间的仙物。   一切均有梦幻般不真实的感觉,慕容战竟会因纪千千而容忍他燕飞?真个教人难以相信。   更有可能是慕容战看出祝老大不得人心,又怕大江帮透过汉帮入主边荒集,所以抛开仇恨,留下自己以制衡祝老大。   其他人除夏侯亭外,怕亦没有多少人对他燕飞有好感。只是明白在现今的形势下,他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我不是着你到另一面等我吗?因何在这里望着铜钟发呆?”   燕飞向来到身前的高彦苦笑道:“我在等卓狂生那疯子!”   高彦露出谅解和同情的神色,压低声音道:“我有两个重要的消息,一个比一个精采。”   燕飞见到他,想起送走马灯之事已成定局,颓然道:“说罢!”   高彦笑道:“不要装成一副被陷害的凄凉模样,老子让爱的情怀难道不令你景仰吗?有了千千在旁,干起事来浑身是劲的。”   燕飞没好气道:“快说!”   钟楼是夜窝子最不挤迫的地方,因为其方圆三丈内是不准设档摆卖,所以亦是碰头聚首的约会佳地。   高彦道:“原来庞义的木料给祝老大藏到一艘船上去,现在正把木料卸落码头,看情况他会履行对千千的承诺,否则不用多此一举。”   稍顿续道:“还有是有人放风出来,说祝老大是看在千千的面子上,放我们一马,并非怕了你燕飞。”   燕飞不解道:“真的令人难解,祝老大怎会虎头蛇尾的?”   高彦道:“照我看他是给你吓怕,所以学乖了。只要不是傻瓜,当知在现今的情势下,他祝老大成为众矢之的,若再和我们正面硬撼,闹个灰头土面,他祝老大还用在边荒集混下去吗?”   燕飞沉吟不语,半响后道:“另一个消息是甚么?”   高彦道:“传闻慕容垂也对边荒集生出兴趣,现在他在北方站稳阵脚,想来分一杯羹。由于在北方以他的实力最雄厚,故不可小觑。”   燕飞更感头痛,慕容垂老谋深算,确是不易应付。同时想到拓跋珪以夏侯亭出面主持边荒集的飞马会,实是高明的一着,因为夏侯亭是拓跋族的旁支,拓跋珪可轻易推个一干二净,哪夏侯亭便不用屈从于慕容垂,而慕容垂亦难以怪到拓跋珪头上去。   卓狂生又来了,见到高彦,哈哈笑道:“高彦你何时到我的说书馆来作客卿,你若说的是淝水之战,说一台书的酬劳由五十钱增至七十钱。”   接着向燕飞道:“若你燕飞肯开金口,一台可赚百钱。”   燕飞接过他的邀请函,没好气道:“我们现在去发大财,不要阻着我们。”   说罢与高彦扬长去了。   ※※※   庞义和刘裕在纪千千的客帐坐下,喝着小诗奉上的香茗。客帐便如具体而微的雨坪台,一切拜边荒公子之赐。   帐内铺上厚软来自西域的上等羊毛地毡,帐内一角小几上点燃一炉不知名的香料,四周堆着舒服的坐垫软枕,对比起帐外的废瓦灰屑,帐内是截然不同的天地。   刘裕怀疑道:“这么多来自各方的用品家具,即使在边荒集要搜购齐全,仍非易事,所以这叫边荒公子的家伙,不但神通广大,还该在晓得千千离开建康时立即筹备,这个人真不简单。”   庞义苦笑道:“你愈这般说,愈会引起千千对他的好奇心。”   纪千千抿嘴笑道:“兵来将挡嘛!庞老板哪来这么多担忧。何不把各兄弟全请进来喝茶,他们已辛苦整天哩!”   庞义笑道:“千千的家当全在外面,当然须人把守。”   小诗坐到纪千千旁,这是个特大的方帐,比其他营帐大上一倍有余,坐了四个人仍余下偌大的空间。   纪千千雀跃道:“我和小诗沐浴更衣后,便随你们去逛夜窝子,想想也教人神往。”   庞义欣然道:“热水在准备中,希望夜窝子不会令千千和小诗失望。”   纪千千看小诗一眼,娇笑道:“喜出望外才真。趁有点时间,奴家想多了解点边荒集的情况呢。”   刘裕笑道:“当我第一次来边荒集前,有经验的前辈告诉我,假设你在边荒集横冲直撞,碰跌十多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杀人如麻的大盗、一个是偷鸡摸狗的小贼、一个则是被某方政权追缉的逃犯、另一个是江湖骗子、还有一个是某方派来的探子,其他的便是浑水摸鱼的投机者。”   小诗“啊”的娇呼,骇然道:“岂非没有一个是好人?”   纪千千喘笑道:“刘老大在夸大,至少庞老板和他的七名兄弟都是好人来哩!”   庞义叹道:“真正好人怎敢到边荒集来,我是因杀了个地方贪官的恶霸儿子,不得不逃入边荒来。千千试试去问郑雄他们,若他们愿意说出来,每个人都有段难以启齿的往事。所以荒人的第一戒律,是不要问别人过去的事。”   小诗嗫嚅道:“这么多恶巴巴的人聚在一起──噢!”   刘裕道:“这方面反不用担心,边荒集虽没有王法,却有江湖规矩,任何人不照江湖规矩行事,等若成为边荒集的公敌,群起攻之,谁也消受不起。所以即管杀人如麻、十恶不赦的强徒,到这里也要变得驯如羔羊,安分守己的依边荒集的规矩行事。”   纪千千兴致盎然地道:“边荒集究竟有甚么规矩呢?难道没有人阳奉阴违,暗里恃强行凶,倘能不让人知道不就行了吗?”   庞义道:“这一套在别的地方行得通,在边荒集却是自寻死路。以建康为例,明的是司马氏皇朝,暗的却由地方帮会话事,官商勾结,才有阳奉阴违的情况。民众敢怒不敢言,备受剥削欺凌。可是在边荒集明的是各大小帮会势力,暗的也是大小黑帮在操持,而不论谁人,只要踏足边荒集,便各依其种族依附相关帮会,而各帮会为保持己身利益,都不容任何自己人扰乱边荒集的既有秩序,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敢不依规矩办事?”   刘裕进一步解释道:“边荒集更是财可通神的地方,假若你财力充裕,可以聘请任何人为你办事,出得起钱便成,要杀手有杀手,要刺客有刺客。不论任何人,到边荒集来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发大财。当然间有例外,我便是个例子,但只属极少数。”   郑雄在帐外叫道:“水滚哩!”   纪千千朝小诗瞧去,后者垂首道:“今晚小诗不用洗澡。”   纪千千笑着推她一把,道:“快去!有这么多壮丁为你把风,不会出事的,你还要穿上男装呢!”   小诗无奈地去了。   纪千千笑道:“我的小诗一向胆小。是哩!既然人人都向钱看,和气生财,为何斗争仇杀,又无日无之呢?”   庞义道:“问题出在分赃不匀,像在夜窝子开间青楼或赌场,均须经各大小帮会角力争逐。其次是四条主大街的管辖权,商铺均须向主持的帮会缴交保护的费用。勿要以为诸帮帮徒对帮会忠心耿耿,其实是要付费的,否则谁肯替你拼命,所以在边荒集是无财不行的。”   刘裕界面道:“祝老大的缴地租,是广及整个东区的所有人,按人头收租,等若人头税,跟以往的做法不同,且是增加已有的负担,所以触犯众怒。每当边荒集诸势力的平衡被打破,边荒集将会陷进血雨腥风,没有人能置身事外,即使夜窝子也永无宁日。只有到回复平衡对峙的局面,边荒集才会恢复正常,便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不过肯定已有某些人被淘汰出局。”   纪千千咋舌道:“真刺激!”   小诗在外面道:“小姐!到你哩!”   三人面面相觑,又可以这么快的?   ※※※   黄金窝位于夜窝子西北角,是汉帮旗下两大赌场之一。因南北皆有赌禁,嗜赌者有专程偷入边荒集,为的就是不用偷偷摸摸,可以赌个痛快,所以边荒集赌风之盛,即此便可想见。   夜窝子有七座赌场,分由各大势力主持,在淝水之战前,只有一间赌场由汉帮直接经营,现在由一间变作两间,可见汉帮的势力正在膨胀,更招其他帮会之忌。   慕容战和拓跋仪均是新兴的势力,又有野心,当然不愿坐视汉帮壮大。即使没有燕飞回来,一场恶斗亦在所难免。   随着赌场的兴旺,钱庄押店的生意也大行其道,均是赚大钱的生意,人人皆欲染指,至于谁能分得甜头,须看实力。   除帮会外,大商家的势力亦不容忽视,有钱使得鬼推磨,有财便有势,只要肯花钱,组织一支军队亦非没有可能。   燕飞和高彦踏进黄金窝的大门,立即惹起注意,负责赌场的汉帮人马,固是提起警觉,认识燕飞的赌客,却知会有热闹看。   高彦凑近燕飞道:“我只剩下三锭金子,可以换百来个筹码,你是否真有把握,若输掉我的身家,明天我们便要吃西北风。”   燕飞哂道:“输掉又如何?别忘记我们的纪千千身家丰厚,可以在财力上无限量地支持我们。”   高彦叹道:“话须如此,可是若传出去我们要靠女人养,成何体统?我们岂非全变作小白脸。他奶奶的,没把握便不要拿我的身家去进贡,我是个从来欠赌运的人。”   燕飞笑道:“我只是顺着你的口气说,快给我去换筹码!他奶奶的,我若没有十足把握,鬼才有空到这里胡混。”   ※※※   穿上男装的纪千千更乖乖的不得了,眉目如画又英姿凛凛,天下间岂有如此俊秀的郎君。   原本令他们眼前一亮的小诗,立即给比下去。   纪千千道:“可以起程了吗?噢!我要拿钱去买东西。”   刘裕和庞义只好在她的睡帐外等待,前者道:“营地有这么多千千的贵重东西,你的兄弟看得稳吗?”   庞义轻松道:“他们也非善男信女,一般小贼怎过得他们一关。何况这是边荒第一剑手的地盘,谁敢明目张胆来撒野,我包保──”   话犹未已,帐内传出纪千千一声惊呼。   庞义和刘裕大吃一惊,拥入帐内。   放在纪千千卧榻旁的箱子打了开来,纪千千一脸娇嗔的坐在箱旁,瞧两人一眼,又好气又好笑地道:“金子全不翼而飞哩!”   两人同时失声道:“甚么?”   纪千千道:“千多两黄金,全放在这个铁箱内,还锁得好好的,可是刚才我启锁开箱,方发觉没有半两留下来,气死人哩!”   刘裕难以置信地道:“怎么可能呢?”   庞义气得双目杀气大盛,怒道:“是谁敢来太岁头上动土,又怎知箱子内藏有黄金?”   刘裕跌坐地毡上,回复冷静,道:“要知箱内藏金并不难,只要从旁观察,见我们单只把这箱子藏入帐内,可推知箱内有贵重东西。”   庞义正在研究锁头,闻言点头道:“这家伙肯定是第一流的偷窃高手,要打开这个坚固的锁头,没点斤两肯定办不到。”   接而往刘裕瞧去,续道:“更叫人吃惊是我们一直没有离开过营地,对方怎能无声无息地偷去这么多金子不被察觉?”   刘裕拍腿叹道:“他娘的边荒七公子。”   两人醒悟过来,边荒七公子来闹事是另有目的,他们不但晓得燕飞和高彦不在,更清楚纪千千芳驾在此,为的是引开他们的注意,方便窃贼下手,这一招不可谓不绝。   纪千千终于动气,皱眉道:“冤有头债有主,既知七公子与此事有关,他们岂能置身事外?”   庞义苦笑道:“难在我们是在边荒集而非其他地方,要找他们算账,必须有凭有据,方合乎江湖规矩。”   刘裕笑道:“钱财终是身外物,这方面可从长计议,横竖燕飞有把握狠赢祝老大一笔,我们暂时应仍未有财政上的困难。对吗?” 第八章 千金散尽   高彦像跑腿跟班般,提着一袋筹码,随燕飞从一张赌台挤往另一张赌台,从赌场这一角到另一角去。燕飞在人潮里似是来去自如,高彦陪他“探访”了十多张赌台后已是苦不堪言,终忍不住扯着他道:“你老哥有眼看的,这些赌哥赌姐到赌场来都是拼身家,哪有像你般似是来游山玩水,你还要等到何时才肯下注。”   燕飞微笑道:“我现在是在练功,练的叫赌功,你的身家财产是我赌功成就的试金石。你这小子,晚晚跑青楼又不见你怨辛苦,还乐之不疲,现在走两步便像要了你的小命似的。”   高彦反驳道:“怎么相同?到青楼去叫泡妞儿,活动的范围只是一榻之上;赌场是七、八座大厅,更惨的是还不晓得自己在干甚么?”   燕飞欣然道:“只要你想着白花花的银子,把在榻上的力量化作跑赌场的动力,尽管要多走一个时辰,包保你仍是生龙活虎的。来吧!看你那个可怜的模样!我们便赌他娘的一铺骰子。”   高彦终展欢颜,挨着他往附近赌骰子的赌台挤进聚赌的人群内去,笑道:“赌钱的要诀是不怕输,不怕输才会赢。这头注虽关乎到燕老大你在赌界的声誉,不过却要输得起。我变成穷光蛋不算甚么一回事,我们还有千千庞大的财力作后盾。凭老子赚钱的本事,顶多做十来天小白脸,便可以荣休。”   燕飞目光凝视荷官摇盅的动作,淡淡道:“来到赌场,方晓得边人是多么富有,失去赌场的收入,汉帮肯定坍台。”   高彦凑到他耳旁道:“赌仙来哩!”   燕飞从容望去,在数名汉帮好手的簇拥下,一位长着五绺长须的中年儒生,正步履轻松的往赌台走过来,由于有人开路,他完全不受挤迫的人群影响,即使不认识他的人,也知他是个有身份的重要人物。   燕飞还是第一次碰上这位夜窝子的名人,此君中等身材,颇有点道骨仙风的丰采,手足灵活,双目精灵,是为祝老大坐镇赌场的至尊活宝。遇有赌林高手来踢场,一律由他出面应付。直到今天,敢来较量赌术的无不损兵折将弃甲曳兵而逃,想来使奸弄诈者更难逃他法眼。   祝老大之有今天,被尊为“赌仙”的程苍古居功至伟。   今趟汉帮出动程苍古来应付燕飞,可见祝老大对燕飞这位赌界新丁不敢怠慢,严阵以待。   “砰”!   骰盅落在桌面,在荷官的催促下,赌客纷纷下注。   程苍古来到荷官身旁,众汉帮好手扇形般在其身后散开,愈显情况的异乎寻常,惹得四周的人均围过来看热闹。   揭盅在即,人人依照规矩缩手离桌,气氛忽然拉紧,众人大气也不敢透半口的静待结果,那种胜负决定于剎那间的刺激,确有其引人入胜的滋味。   燕飞没有作出指示,高彦当然不敢自作主张。对高彦来说三锭金子说多不多,但已足够他逛多次青楼,每次也可充作豪客阔少。   程苍古欣然笑道:“燕兄和彦少不玩这一手吗?”   燕飞以微笑回报,道:“程兄既开金口,兄弟怎敢不奉陪,我们买十八点那一门。”   高彦提心吊胆的把整袋筹码孤注一掷的放在十八点的一门去。   程苍古向荷官颔首示意,后者忙揭开骰盅,现出骰盘上六粒骰子的点数,合起来正好是十八点。   众人立即哗然起哄,买点数是一赔二十四,当然教人大为艳羡。   高彦难以置信的看着六粒骰子,他比任何人更清楚燕飞没有作弊,纯凭真功夫听出点数来,他且是第一趟上赌场,怎可能如此神乎其技。边荒集的赌场惯用六粒骰而非一般的三粒骰子,正是为防范懂得听骰的高手,岂知此法对燕飞完全不起作用。   程苍古仍保持轻松的笑容,赞叹道:“原来燕兄不但懂得喝酒,还是赌林高手,累得老程也手痒起来,我们何不对赌一铺,以一局定胜负如何?”   燕飞欣然道:“请程兄指点!”   ※※※   纪千千盘膝坐在失窃的铁箱子上,抿嘴不语。   庞义在跌坐的刘裕身旁蹲下,苦笑道:“千千对边荒集的印象,肯定已变得很坏。”   从刘裕的角度瞧去,这位绝色美人变得高高在上,纱帐的空间感,更强调了她曼妙的体态,一时看得呆了。   纪千千似听不到庞义的说话,呢喃细语地道:“自干爹表示会离开建康,千千便不断变卖手上的珠宝玉石,换成天下通行的金锭子。千千从未试过拥有这么多的一笔财富。”   庞义和刘裕交换个眼神,开始感受到这可恶的卑鄙窃贼不但偷去美人儿的身家,还令她多年来的辛勤工作,为离开建康做的准备工夫,一切的心机努力,尽付东流。谁人会如此狠心去伤害她呢?   纪千千目光移往帐顶,秀眸射出如梦如幻的茫然之色,幽幽道:“千千自少过的是寄人篱下的生活,餐饱餐饿,直至养父母把千千卖身给恩师,千千方掌握到自己的生命,学晓生存之道,明白天下只有强权,并没有公理。在大乱的时代,有本领的人才可以坚强地活下来。”   庞义痛心道:“千千不必为此伤心,一切可以从头开始。”   纪千千白他一眼,微嗔道:“千千还未说完呢!”   庞义现出个尴尬和无奈的表情。   纪千千轻轻道:“恩师临终前,命千千到建康投靠秦淮楼的沈叔叔。恩师大去前的一番吩咐千千不敢忘记,他老人家说千万不要倚赖别人,不要做权贵的附属和装饰品。凭自己的技艺去开创天地,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宁死而不悔。”   刘裕直觉感到她的恩师是女性,由衷地道:“令师是个非常超卓的人。”   纪千千欣然道:“没有恩师,便没有今天的纪千千。恩师常教诲千千,必须日夕常新,每一天都像生命的第一天开始,做甚么事也要像第一次去做般充满好奇心。若给风雨打倒,要立即站起来,应付下一场的风雨。千金散尽还复来,变成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又如何?还有机会可以重新开始。”   庞义和刘裕均听得舒一口气,纪千千的斗志,并未因失去财富而崩溃,虽然第一楼的库房因此而一穷二白,但只要人在志存,便可以在机会处处的边荒集继续奋斗。   纪千千从箱子轻盈地跳下来,滴溜溜的旋身一匝,娇笑道:“这是千千转运的方法,转一个身,转一个运。不过千千真的不服气,若不能把这个偷金子的卑鄙之徒挖出来,老天爷还有眼吗?”   刘裕长身而起,双目杀机大盛,道:“我今趟是老马失蹄,还不知如何向燕老大交待。千千放心,我会证明给你看,偷金子的小贼定会得到报应惩罚。”   庞义也跳起来,正要说话,小诗在帐外惊喜的嚷道:“小姐快来,又有人送礼来哩!”   ※※※   “燕兄请下注!”   旁观者人人鸦雀无声,目光集中在燕飞脸上,看他如何决定。   高彦更是手心冒汗,他提着的大袋筹码赢来不易,虽说有纪千千的财力作后盾,感觉上他手上拿的仍是全副身家,一铺输清是非常冤枉。他对燕飞不是没有信心,问题是对方乃赌国纵横不败的“赌仙”程苍古,燕飞又是初来甫到的新丁,经验尚浅,马失前蹄并不稀奇。   燕飞的目光迎上程苍古的眼神,此人是他在卓狂生外另一个发现,与卓疯子同是深藏不露的高手,而程苍古的武功更绝不在祝老大之下。   赌桌上各门没有人下注,因晓得此局等若程苍古和燕飞在交锋,谁敢插手其间?   骰盅内叮当作响,六粒骰子像不肯歇下来的顽童,依然顽皮地在盅内激撞跳跃,尽显程苍古赌林高手精微的摇盅奇技。   燕飞表面从容,暗里却把灵觉提升至巅峰状态,生出无所不知,无有遗漏,神通广大的感觉。   骰子的动力由盛转衰,迅速放缓,在万众期待下,终于停下来。   骰盅内的情况如一个谜,谁能破解点数,立成赢家。   燕飞生出异样的感觉,隐隐感应到其中一粒骰子有问题,偏又无法硬拖下去,喝道:“二十一点!”   高彦如奉纶旨,一股脑儿把手上筹码全押往二十一点的一门去,反生出如释重负的感觉,皆因赢输已定。   程苍古高唱道:“揭盅!”   两手闪电般迅快地往骰盅探去。   燕飞那种不妥当的感觉更趋强烈,程苍古右手真劲暗藏,而那粒有问题的骰子便像受到他盅外的双手牵引般,翻出侧面的点数,把先前的点数改变了。   燕飞心叫不妙时,已来不及改变赌桌上残酷的现实。   盅开。   众人齐声起哄。   高彦则失声叫道:“我的娘!”   程苍古以胜利者的姿态盯着燕飞微笑道:“是二十五点,多谢燕兄相让。”   燕飞心中一叹,亦不得不佩服程苍古高明的手法,他感应到那粒骰子有古怪,皆因其余力未消,暗藏阴劲,虽是微仅可察,却受程苍古右手心的阳劲在阴阳相吸下,适足够动力使骰子翻侧,累他输掉这场竞赛。   若再赌一铺,他肯定自己可必胜无疑,因为他可以阻止最后变异的发生,可惜再没有赌本继续下去。   燕飞从容笑道:“程兄高明,明晚小弟再来多领教一次。”   程苍古长笑道:“燕兄原来亦有一副赌徒本色,敝窝自是无任欢迎。”   谁都听出他是暗讽燕飞死不认输,肃静下来,看燕飞如何反应。   燕飞哈哈一笑,领着高彦去了。   ※※※   纪千千瞪大美目看着营帐空地处围成一个大圆圈,被逐一燃点,重新渐渐回复动力的十八盏走马灯。   她在看灯,卖灯的小子却在看她,走马灯不住变化的采光,投影在营帐和众人身上,如梦幻般动人而不真实。   小诗兴奋地来到纪千千身旁,道:“真好玩!”   随纪千千出账的刘裕和庞义你眼望我眼,想的均是追求纪千千者的手法层出不穷,不知何时方休。   庞义喝道:“不是又是那甚么边荒公子着你送来的吧!”   卖灯小子仍不知庞义在问他,呆瞧着纪千千,后者虽改为男装扮相,仍是美得令人不敢直视。   纪千千似是忘记了失窃的事,欣然道:“你没听到庞老板说话吗?究竟是谁教小哥儿送灯来的呢?”   卖灯小子一震道:“小人查重信,小姐唤我小查便成。这十八盏灯由小人亲手精制,是边荒最了得的好汉燕飞着小人送来的。”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一向像看化世情、对人世间所有事物均淡然处之的燕飞,竟会也来这一套。   小诗雀跃道:“原来是燕公子!”   纪千千娇躯剧颤一下,俏脸现出没法掩饰看得人人心神动荡的惊喜神色,“啊”的一声轻呼。   刘裕倏地轻松起来,若有任何人得到纪千千,他最能接受的只有燕飞,因为燕飞是他最好的战友和至交。但又隐隐觉得如此取悦纪千千,不合燕飞性格,不似他一向的作风。   庞义也闻燕飞之名精神大振,燕飞肯来和甚么边荒公子、慕容战之流争夺纪千千,对他自然是天大喜讯。喝道:“兄弟们,给老子把走马灯挂遍各大小营帐。”   众人立时起哄,依言而行。   纪千千像勉强从梦境里醒过来般,喜道:“小诗还不打赏小查,噢──”又一把拉着小诗。   庞义和刘裕当然明白纪千千话说出口方记起自己变成穷光蛋,只恨他们也是不名一文,没法解围。   幸好查重信摇头摆手,惶急道:“小姐勿要折煞小人,卖灯的酬劳已非常丰厚,小人告退哩!”   查重信去后,纪千千仍呆立帐门外,双眸亮如深夜明月。   刘裕干咳一声,道:“我们现在是否起程去逛夜窝子呢?”   纪千千闭上美目,深吸一口气道:“今晚不用劳烦你们哩!千千要等燕飞回来,让他带奴家到边荒集最动人的地方去。”   ※※※   燕飞和高彦离开夜窝子,沿东大街返营地去也。街上冷冷清清,行人疏落,所有店铺乌灯黑火。这情况是常况而非异象,白天是窝外的,夜晚则属窝内的,趁夜市的人全集中到夜窝子去。   燕飞向一直没有埋怨他的高彦道:“我输掉你的身家,为甚么不拿我来出气?”   高彦欣然道:“大家兄弟嘛!何况你不是乱吹大气,确有神乎其技的听骰本领,只是因太嫩斗不过程老怪。哈!有借有还上等人,我须立即向千千借十两八两金子,否则我的情报网将告崩溃,做不成首席风媒。”   又道:“你说明天再去和程老怪赌一次,究竟是场面话还是认真的。”   燕飞淡淡道:“当着这么多人说出来的话,怎可当是玩儿?千千有多少我便央她拿多少出来,一铺便可赌得黄金窝四脚朝天、关门大吉。”   高彦骇然道:“不要吓我!现在我们人人靠千千吃饭,第一楼重建的经费也全看她,老庞骡车店的骡子是赊数赊回来的,仍未还清债项,若你输此一铺,我们岂非全要吃西北风。”   燕飞微笑道:“放心吧!我刚学满师,明天便要程老怪在赌界除名,再没有第二个可能性。”   高彦苦笑道:“你不是真的中了程老怪的咒语,变成个整天想翻本的赌徒吧。唉!真教人担心。”   燕飞叹道:“我现在唯一担心的,是如何向千千解释走马灯的事。”   说到这里,立即头痛起来。 第九章 佳人有约   小诗道:“燕公子和高公子回来哩!”   纪千千像个天真的小女孩般雀跃道:“果然是他们,两位凯旋而归的英雄。”   庞义深悉高彦的性格,颓然道:“我却怕是屋漏更兼逢夜雨,高彦没有大叫大嚷向千千邀功,是非常坏的兆头。”   刘裕同意道:“今趟我们真的是不名一文,明天的三餐也有问题。”   郑雄等亦颓然无语。在边荒集最令人害怕的首先当然是变成公敌,其次便是没有钱。   纪千千微笑道:“或许高公子是故意装输来戏弄我们,然后再给我们一个惊喜。”   燕飞和高彦终踏入营地,前者打量着挂遍营地蔚成奇景的走马灯,后者苦笑道:“我现在大有丑妇终须见家翁的感觉,燕飞是我最好的兄弟,我与他荣辱与共,唉!我们输光哩!咦!为甚么你们的脸色这么难看?”   纪千千瞪大美目瞧他,罕有的正容道:“告诉千千,你是在开玩笑。”   庞义惨笑道:“他不是开玩笑。燕飞这没用的家伙失了手,与我们命运相同,分别在他们是输清光,我们是给偷清光,他奶奶的──明天怎样做人呢?”   燕飞一震往刘裕望去,心忖以他的精明老到,怎会有此疏忽?   刘裕踏前一步,脸上现出坚决的神情,沉声道:“我向各位保证,在天亮前,我会把金子放回千千的箱子里。”   说罢转身昂然去了。   纪千千急道:“燕飞你怎可以让他一个人去冒险?”   燕飞微笑道:“若我不让他单独去完成此事,我便不是他的知己。若刘裕须靠我的保护方能在边荒集生存,他也不配作玄帅的继承者。”   纪千千看着刘裕的背影没入主帐之后,欣然道:“千千明白哩!”接着面向燕飞喜孜孜地道:“还未谢过你的走马花灯呢!千千真想不到你这个人也懂讨女儿家的欢心,千千感到很意外哩!”又甜甜浅笑,白他一眼道:“人家真的很感动。”   庞义和高彦一众人等莫不神迷目眩,此刻的纪千千迷人至极点,若有人感觉不到她对燕飞的爱意,此人必是大笨蛋。   燕飞却给害得把早想好的一篇婉转解释此事来龙去脉的说词,全硬咽回肚内去,说不出半个字来。   他怎忍心伤害纪千千?破坏她在边荒集第一个晚上的美好印象。   何况他根本没法抗拒纪千千惊人的魔力,天下间还有比她更动人的女子吗?爱情的浪潮正铺天盖地横卷而来,他是无路可逃,只好面对。   纪千千道:“人家本想央你带人去夜游边荒集,一起欣赏这个美丽的晚上,便当作是对你的回礼,不过刘老大已离开去办正事,这里当然须你坐镇。”   高彦正容道:“如此良辰美景,佳人有约我们的燕老大岂可错过。千千放心去玩吧,没有人敢动我们的,且我们又是偷无可偷,有甚么放不下心的。”   庞义加入道:“绝对同意,我们也不是第一天在边荒集混。”   纪千千皱眉道:“小诗怎么办?”   燕飞道:“她可以随我们一道去。”   小诗立即霞生玉颊,摇头道:“小诗留在这里,有庞大哥和高公子在,小诗不怕。”接着瞄燕飞一眼,抿嘴笑道:“若他们不是怕燕老大,何用干这些鼠窃狗偷的事。”   高彦道:“说得很好,仗着燕老大的朵儿,谁敢不卖点情面。”   纪千千大喜道:“真的可以去?”   燕飞暗叹一口气,看来只好骗她到底。幸好唯一知道真相的高彦绝不会拆自己的台,让手道:“千千公子请起行。”   纪千千嫣然一笑,向小诗等挥手,踏着轻盈的步伐,朝东大街走去。   高彦立即发出怪叫,催燕飞追去。   燕飞虽恨不得狠狠踢他两脚屁股,却苦于莫奈他何。惟有追着纪千千迷人的仙踪去也。   ※※※   刘裕绝非空口讲白话,而是有把握把金子寻回来,因为他是北府兵中最好的斥堠探子,他办不到的,别人也办不到。   偷金者或没想过他们会于这么短的时间内发现失窃,金子大有可能仍留在集内某处,未及运走或分散收藏。   今夜边荒集各大小帮会是外弛内张,所有出入集的水陆路均被置于严密监视下,所以非是毫无顾忌把金子运走的好时机。   千多两金子是一笔庞大的财富,足够像汉帮那种帮会运作至少一年之久,且重达八十多斤,不论偷金者是徒手携带,又或以工具运送,均会留下蛛丝马迹,难瞒他这位曾受严格追踪蹑迹训练的高手的侦察。   他首先从失窃的睡帐外打亮火熠子仔细搜寻,不片刻已发现偷金者的痕迹,对方已非常高明,落足处尽在不会留下印迹的石块或杂草丛生处,可是由于身负重物,仍是有迹可寻。   刘裕循着痕迹直追出后院外的地方,此区景况荒芜,道路毁烂,园宅因弃置而野草蔓生。   边荒集前身的项城是中等大城,原本的居民达二十多万之众,现在城内诸族边民总数不过五万,加上流动人口亦只在六、七万间,所以人口均集中在四条大街和靠近码头的区域,其他地方便静如鬼域,成为边荒集另一特色。   到达院后的坡道,刘裕在往右转数百步外,发现新的印痕,那是车轮和蹄印,尚未被风沙掩盖,明显是不久前有马车从此处开走。   刘裕暗呼狡猾,以偷金者的精明老到,绝没有可能犯下如此大的错误,这分明是掩人耳目的手法。   他立即以其处为中心遍搜方圆数百步之地,终于再在不远处一座废宅的院落发现踪迹,至此那小偷再没有掩饰,就那么从后门离开。   刘裕保持冷静,沉着气追去,心忖若找到那小偷,管他是天王老子,也要把他斩成数段,始可泄心头之气。   ※※※   街道乌灯黑火,静悄无人,远方夜窝子却灯火耀天,相映成趣,形成奇特的明暗气氛。   纪千千步履轻盈的和燕飞并肩而行,还不时有意无意的以香肩轻撞燕飞的肩头,那种温馨甜蜜的感觉,即使心如止水如燕飞者,也有点心猿意马起来。   嗅吸着她醉人的体香,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而是天下间最迷人的处所,充满对未来的憧憬、希望和生机。   纪千千柔声道:“人家很想和你说说心事,你愿意听吗?”   燕飞最后一丝向她解释送走马灯真相的念头,在她温柔软语的威力下,终告冰消瓦解,道:“千千有甚么心事?”   纪千千欣然瞥他一眼,轻轻道:“千千真幸运,以前在建康有干爹作知己,来到人人害怕的边荒集,又有位燕老大,老天爷待千千真的不薄。”   燕飞很想问她那位能令她钟情者又如何?当然晓得这是大煞风景的蠢话。他太久没有和女性有这般亲密的接触,说真的仍没法完全习惯和投入,一时不知如何反应。   纪千千续道:“千千常在想,当我离开人世的一刻,会后悔的事,不是千千曾做过的事,而是我想去做但又没有付诸实行的事。你明白千千的意思吗?”   燕飞心神颤荡,纪千千这几句话,尽道出她敢作敢为的性格。像今次到边荒集来,便是具体的例证。轻叹道:“看来我该会在临死前后悔得要命!因为我是条大懒虫,甚么事都不想去做,只希望生活尽量简单,不想背着大大小小的包袱渡过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余下日子。”   纪千千雀跃道:“千千真的感到很荣幸,一向懒得去做任何事的燕飞,竟会送千千十八盏走马彩灯,令千千在边荒集的第一晚充满动力和色光!人家须怎样谢你呢?”   燕飞暗下立誓,永远不让纪千千晓得真相,微笑道:“你肯公开约会我这个卑微不配的傻瓜,已是最大的谢礼。这边走!”   领着她转入横街。   纪千千乖乖的随他举步,逐渐远离夜窝子的照明。   燕飞讶道:“千千不是一心要到夜窝子去吗?为何不出言抗议?”   纪千千微耸肩胛,喜孜孜地道:“约会是奴家提出的,到哪里去当然由你作主。燕飞带千千去的地方,便是边荒集最动人的地方。”   燕飞感到自己的心在溶化,她的善解人意,令任何人与她相处均有如沐春风的醉人感受。道:“我从来不去夜窝子,怕它的挤迫和热闹。别的名城大都,雅人名士都爱冠以甚么十景八景的美名,我们的边荒集也有‘边荒四景’,其中之一便是我现在和你去的‘萍桥危立’。”   纪千千大喜地道:“这个名称很别致哩!其中的‘危’字分外传神,最合边荒集的凶险情况。”   燕飞有感而发地道:“对别人来说,边荒集真个是最危险的地方,每天都活在动辄送命的境况中。可是对纪千千却是另一回事,因为没有人肯狠下心肠伤害你。”   纪千千忽然美目一黯,垂下螓首,幽幽道:“人家才刚给人偷去全部财产,还说没有人来伤害千千?你燕飞又如何呢?你舍得伤害人家吗?”   一阵酸苦洪水般潮卷心头,纪千千提到失窃的事,只是为掩饰她难忘旧爱的心事,她现在眼内的凄苍神色,与那天在船上甲板看到的如出一辙。   纪千千到边荒集来,是要忘记建康曾发生的事,离开令她神断魂销的伤心地;现在与他夜游边荒集,亦是要借助他来忘记伤害她的那个人,并非真的对他燕飞动情,否则便不会因想起“他”而无法控制情绪。   这个想法令他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生无可恋的滋味涌上心头。在男女之事上他早受够哩!再不愿也经不起另一次的打击。   周围环境一黯,原来走入一道由两边高墙夹成的窄巷,只余下长形的灿烂星空,感觉奇异,似不该属凡间可睹的景象。   纪千千把手挽上燕飞的臂弯,柔声道:“为甚么不回答人家呢?这小巷真美!”   她的纤手有若温香软玉,抓着他的臂弯,那种感觉美妙而诱人。可是燕飞却心知肚明纪千千晓得自己看破她的心事,故以此来补偿他、抚慰他。   他生出甩掉她的手的不理性冲动,可是他怎忍心伤害她?苦笑道:“事实上我已以行动来回答了你的问题。”   纪千千再度垂首,默然不语。   穿过窄巷,眼前豁然开朗,一个浮萍飘飘的小湖展现眼前,湖岸四周不是被荒弃的庄园,便是历经火劫人祸的颓垣败瓦,野草蔓蔓,一条多处崩塌的残桥,横跨湖上,其破烂可令人怀疑她负载的功能。   在这夜窝子的灯火照耀不及的荒城东南角,漫空星斗罗列棋布,铺天罩地,荒芜的景象,一片暗喻死亡和毁灭后荒凉的异常美态,湖内盛开的白莲花,在碧绿浮萍的衬托下,在星夜下的小湖闪闪生辉,充盈生机,与比邻的凄苍景况成强烈的对比,生和死的界限模糊难分。   残桥便似从死到生再复死,通往茫不可测的彼岸唯一的过渡。   纪千千“啊”的一声叫起来,放开燕飞,俏脸放射着圣洁的光辉,秀眸瞪得大大的,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异景。   从窄黑的小巷走出来,骤然见到如此开扬辽阔的星夜美景,格外令人震撼。   当纪千千的玉手离开他的手臂,燕飞不由生出失落的感觉,只好暗骂自己不争气,又生出自怜的窝囊情绪,百般滋味在心头!   不待他领路,纪千千已领头往残桥走去,似忘记了适才发生的所有事般,雀跃道:“我们到桥上坐下来好吗?肯定有很好的感觉。”   ※※※   刘裕在边荒集西北角一座废宅的屋檐伏下去,审视右邻另一座荒弃的屋宅,此宅三进组成,夹着两个大天井,乌灯黑火的,不觉人踪。   刘裕可以肯定偷金贼是把金子藏于其内,因为对方入宅后离开的印迹,已变得微不可察,如不是在尘土上露出足尖点过的破绽,他又是心有定见,当会一无所觉。   以刘裕的沉稳,亦大感自豪。他能追踪到这里来,看似容易,事实上却是千锤百炼而来的成果。   对方并不是单人匹马,而是有组织的行动,至少除偷金贼外,还另有人驾马车,更以声东击西之法,以导人误入歧途。   此处或只纯用作收藏贼赃之用,又可能是对方的临时巢穴,不论何种情况,敌人也会随时回来,所以他必须先一步起回金子,那时要打要逃,悉随其便。   刘裕腾身而起,投往目标宅院去。   ※※※   燕飞凝望桥下浮萍,心中一片茫然,兑现实世界那种虚幻而不真实,宛如一个清醒的梦的感觉,又在他的思域中蔓延。因娘亲而来的思念、儿时生活的追忆,交织成他不可磨灭的过去!既像遥不可及,又似近在眼前,若即若离,令人生出怅惘无奈的伤情感觉。   纪千千写意而放任的坐在断桥边缘处,双脚悬空,全情投入到这荒寒而美丽、对比鲜明的特异环境里,听着从废墟传来野蝉的呜叫。她也如燕飞的感受般,过去的一切虽是近在眼前,又若在千里之外。   “我不会后悔曾做过的事,只会后悔想做而没有付诸行动的事。”   纪千千这句话仍萦绕耳边,现在此刻他对纪千千已是心灰意冷,给可以燎原的星星爱火泼下冷水,但将来某一天,他会因自己没有在争夺她芳心一事上尽过力而后悔吗?   纪千千甜美的声音响起道:“不要像呆子般站在哪里好吗?坐到人家身旁来吧!”   她愈是迷人,燕飞愈感神伤失落,他对男女之情早有杯弓蛇影的恐惧,纵使没有爱情的天地是如何灰暗和没有生趣,至少令他拥有平淡和没有牵累的安全。   纪千千忽然跳起来,纤手抓着他臂弯,硬把他拉得坐下去,嗔道:“小气鬼!你在生人家的气。”   燕飞朝她瞧去,感受着给她挽手的动人滋味,迎上她美丽而变化多端的眸神,苦笑道:“千千啊!你对他已是情根深种,难以自拔,你并没有忘记他。”   纪千千放开他的手,垂下螓首,摇头道:“不!我没有忘记他,只因为我恨他。”   燕飞心中一阵痛楚,他已看到纪千千垂头前眼泛的泪光,她正因错种情根,爱之深恨之切,方如此悲苦。   纪千千以微仅耳闻的声音道:“燕飞!你会像他般伤害千千吗?”   燕飞心神剧震,天啊!面对如此佳人,他该如何是好呢?只要一句决绝的话,他便可以结束与她刚刚开始的男女关系,但他忍心如此去伤害她吗? 第十章 洞天福地   数息呼吸的工夫,刘裕已走遍三进房舍,内进与中进均给彻底打扫过,与外进的蛛网尘封截然有异,显示敌人不单利用这作为落脚的地方,本身还有洁癖,否则只须随便弄干净一点便成。   此时他对这尚算完整的弃宅已得到一个清晰的印象,屋内仅有的小量家具残破不堪,依边人的作风,可用的家具均会被他们搬走据为己用。   可藏千多两金子的地方一眼看通,除非密藏地下或墙内的密格,不过那可非临时可办得到的。照他的分析,偷金的行动只是灵机一触下发生的,是因晓得财物藏在搬进睡帐的箱子后仓卒下匆匆安排,致露出破绽,所以早有预谋的可能性几乎不存在。   刘裕目光投往破窗外的荒园,尚未被烧掉的几株老树撑天而立,树荫里杂草野藤缠绵纠结,要收起金子绝非难事,他要把金子搜出来则势必费一番工夫。   他是别无选择,正要付诸行动,倏地心现警兆,听到自己适才伏身处的房舍瓦面传来足尖点地的微响,显示来人至少在身法方面非常高明,若换了在淝水之战前的刘裕,肯定难以觉察。   由于对方是从高处来,可鸟瞰全局,使他再没有时间离开,人急智生下,腾身而起,落到主梁上,入目的情景,令他欣喜如狂,差些儿笑了出来。   ※※※   燕飞往纪千千瞧去,晶莹的泪珠排队列阵般从她一对眼角泻下娇嫩的脸蛋儿上,叹道:“唉!这是何苦来由呢?”   纪千千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他是第一个令我心动的人,燕飞是第二个。”   接着以泪眼迎上他的目光。   燕飞再没法控制大炽的怜意,正要举袖为她拭掉挂在原本微泛嫣红,现在却苍白褪色的脸蛋儿上的泪珠,伊人敏捷地从香怀内掏出手帕,送到他的手上,然后似阳光破开乌云般“噗味”娇笑起来,接而有点不好意思,垂首避开他呆瞪着她的眼神。   燕飞拿着香帕发了一阵子呆,方如梦初醒般温柔地为她拭掉俏脸的泪渍。   纪千千唇角逸出一丝笑意,轻轻道:“知道吗?你回到边荒集后,整个人都不同了,有种天下间没有任何事难得倒你,遇上困难仍可挥洒自如不可一世的气魄,令千千开始相信刘裕的看法,你不但是边荒第一高手,更可能是无敌于天下的第一把名剑。”   燕飞于完成拭泪大任后,拿着她的香帕不知该物归原主还是该据为己有?闻言淡淡道:“只因我是属于这里的,所以你会对我生出这种感觉。便像高彦,在建康他是处处碰壁、受尽歧视,回到这里有如猛虎归山,在边荒集他方可以成为受尊敬重视的人,与建康崇尚高门的风气他是格格不入,在这里他却是如鱼得水。我的情况相同,可是若离开边荒集,我顶多是个出色的剑客和刺客,个人的力量根本微不足道。”   纪千千柔声道:“收起手帕吧!当是千千和你燕飞交换的定情之物。满意吗?”   燕飞拿着染上她泪渍、带着她伤心往事的香帕,失声道:“定情之物?”   纪千千似已回复正常,挺起胸膛理所当然地道:“谁叫你送人家十八盏走马灯呢?千千也恨你呢?一路北上都装作对人无动于衷的冷淡模样,忽然又耍出这么漂亮的一手,教人立时失去女儿家的衿持。走马灯不是示爱是甚么呢?现在千千已肯抛开一切接受你的心意哩!彩灯若不是定情之物该算作甚么?”   燕飞立生出回去狠揍高彦一顿之想,只恨现下只好哑子吃黄连。涉足情场已非他所愿,更何况卷入纪千千纠缠不清的男女关系中。   纪千千命令道:“还不收好它?”   燕飞别无选择,把香帕纳入怀内,正要说话。   “铿!”   蝶恋花鸣声示警。   ※※※   一条重甸甸的长布条,安静地躺在大圆梁上,以两把匕首固定首尾两端。刘裕探手一摸,果然是满载金子的缠腰囊,可分几匝缠绑腰间。约略估计下,囊内的金子该不过六百两,应仍有另一腰囊,很大可能放在中进的横梁上。如此藏金的方法,确是颇有心思,正因横梁太显眼,反会忽略过去。更想到这只是临时措施,好方便取走。   刘裕刚伏身横梁藏好,来人已穿窗而入,移到梁下。   香气传来,登时生出熟悉的感觉,吓得他不敢偷看,因为已认出梁下的美人儿是何方神圣,“逍遥帝后”任青媞是也。破风之声响起,有人绕宅疾驰,显然和任青媞是一道,从另一方向绕过来,这是防备有人埋伏的江湖手法。   只听其速度,便知此人身手不在任青媞之下,刘裕心中自然浮起“逍遥帝君”的名字。   不由心中叫苦,若他们到横梁来取回金子,自己能突围逃走已难比登天,更遑论取回金子。   一把男子的声音在入门处道:“确是这所房子,外面有以石头摆着的暗记。”   任青媞熟悉的娇柔声音响起道:“离约定的时间尚有一刻钟。唉!我刚见过燕飞,他不单像没事人一个,还大有精进,我竟瞒不过他,差点给他堵截着。唉!我真有点害怕他。”   应是任遥的人苦恼道:“真的令人费解,我的而且确予他致命的一击,他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怎可能反变得更厉害呢?”   梁上的刘裕暗松一口气,幸好这对妖男女非是偷金贼,否则自己肯定有难,不过危机仍未过去,若他们约会的正是那偷金贼,他仍大有被发觉的机会。希望偷金贼与任遥两人说过密话,待两人离开后才上梁来取金子,那自己便可以乘机送他致命的一刀作为见面礼,以出憋在心内的窝囊气。   任青媞叹一口气,没有答话,刘裕生出奇异的感觉,任青媞的内心似不像她表面一心置燕飞于死地狠辣无情的行为。此口叹气充满无奈的情绪,听来颇有点心乱如麻、六神无主之味。   任遥似没有觉察他后妃的心事,怕是还在心心不忿燕飞仍然活着。沉声道:“聂天还此人很不简单,雄才大略,是个可以有一番作为的人,如非桓家一直撑江海流的腰,他早吞并了大江帮。我们今趟和他合作,须步步为营,否则吃亏的会是我们。”   任青媞冷哼道:“任聂天还智比天高,仍没法梦想我们周详缜密的统一大计,最终只会为我们作嫁衣裳。”   任遥道:“我们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我们。郝长亨是个难得的人材,若青媞可以美色笼络他,收之为己用,说不定可以把两湖帮变成我们班底,那时司马贼的天下,将是我们的天下。”   刘裕听得心神剧震,想不到任遥和聂天还两个天南地北向无关系的一方霸主,竟会破天荒合作起来,目标明显是先要占得边荒集。   聂天还固是名震南方、十多年纵横不倒,没有人能奈何他的枭雄人物。郝长亨亦是横行两湖一带的不世高手,乃聂天还倚之为臂膀的左右手,今次远道而来,当然不是游山玩水。   而他更有可能是盗金者,若非以他般身手,即使自己被哪甚么娘的边荒七公子分了心神,仍难避过他耳目。   令他费解的是逍遥教究竟有何颠覆司马皇朝的计划?不过此时已无暇想及其他,若给这三大高手发现自己的行踪,纵使高明如燕飞也难逃劫难,何况他自问比不上燕飞。连忙大动脑筋,思量逃走之法。   任遥又道:“郝长亨交给你处理。唉!若非目下不宜对付燕飞,现在我便去取他狗命。”   任青媞柔声道:“如要坐收渔人之利,确不应对付他。是哩!帝君对《太平洞极经》是否已有眉目呢?”   任遥沉吟道。“真古怪!纵使有那两个小子默写出来的地势图,却似没有半点帮助。若我所料不差,必须三佩合一始能勘破玄虚,从洞极经找出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刘裕为之愕然,照任遥的语气《太平洞极经》并非甚么道藏经典,而是寻找某一处地方的地图。   任遥又道:“我不宜留在这里,好让你可向郝长亨施展手段。防人之心不可无,最好确定他是单身赴会,方可现身。”破风声起,刘裕探头一看,梁下空荡无人,心忖此时不走更待可时,拔起匕首,把金子缠在腰间,此时东南方衣衫拂动的声音遥传而至。刘裕暗叹一口气,晓得时间再不容他取回另一半金子,心想这笔账暂寄在郝长亨身上,迅速离去。   ※※※   这是蝶恋花第二次示警。   第一次是从水路往秦淮河采访纪千千途上,卢循从水里跃出来偷袭,其时阴神阳神尚未合而成为金丹大法,神通广大的阳神只好向日常行事的阴神示警,透过蝶恋花作出警告。勉强解说,阴神或可称为后天的我;而阳神则为先天的我、生命的本源和最神秘的部分。   今次蝶恋花再度示警,使燕飞幡然而悟,阴神阳神只是合作而非结合,非是融浑而不可分,所以会因纪千千而受到影响,阴阳分离,金丹大法也非是无懈可击。   纪千千虽听高彦说过燕飞的宝剑会在危险来临前向主子示警,但因高彦一向爱夸夸其辞,所以是姑妄听之,并不是确信不疑。现在终亲耳听到,一时又不知险从何来,不由瞪大美目瞧着燕飞背上的蝶恋花,亦担心蝶恋花会忽然变龙化凤的飞走。   “锵”!   蝶恋花出鞘。   尖锐的破风声在远方某处响起一下弹弦声后即呼啸而起,以惊人的高速激射而来,眨间即至,快得比人脑筋的转动也及不上,令人生出只好坐以待毙、无从躲避的颓丧感觉。   燕飞却知因蝶恋花的鸣响,已使对方心神被扰,气势劲道大幅控减,发挥不出最佳状态。   换过是以前的燕飞,唯一可保命之法或是翻下湖水里去,那时只要对方守在桥上,凭他的功力和箭术,燕飞更是难逃一死。   “叮”!   蝶恋花一丝不误地击中箭锋,劲气爆破,把凌厉的一箭硬碰得横飞开去,清楚利落,绝不含糊。   在纪千千眼中,燕飞头也不回,不看一眼的便可反手一剑,命中敌箭,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好看。   一把故意弄得沙哑低沉的男声从后方岸上一座废宅内传过来道:“领教燕兄高明!阁下值大钱的头颅,暂且寄在脖子上多留一段时日吧!”   纪千千别头瞧去,声音传来的方向黑漆一片,没有人影,没有异声。   燕飞淡淡道:“刺客走哩!”   纪千千讶道:“他要杀你,为甚么你仍可以如此轻松?”   燕飞微笑道:“我燕飞仇家遍地,加上因想拿领赏金而要来取我项上头颅者,更是数之不尽,紧张也是白紧张,对吗?”   纪千千白他一眼,别有所指地道:“你这人哪!事事满不在乎的。若每一个来刺杀你的人,都像这箭手的高明,我看也够你烦恼哩!”   燕飞从容道:“能射出如此一箭的,天地虽大,仍是屈指可数。据说慕容垂的箭术便非常了得,我的兄弟拓跋珪亦是一绝。不过若既是为赏金杀人的猎头者,箭法又高明至此,大有可能是横行黄河一带,人称‘小后羿’的宗政良。不信的话可把坠进湖内的箭寻回来一看,箭上当有三条横纹为记。”   纪千千骇然道:“竟然是这个人,千千也听过他的名字,你不担心的吗?据传他一旦定下目标,便锲而不舍,直至完成任务,而他从来没有失败过的。”   燕飞油然起立,深吸一口气道:“上得山多终遇虎,长胜不败者能有几多人呢?他的造诣深浅已给我摸通摸透,我的宝贝蝶恋花又可令他的偷袭手段无所施其技,希望他临崖勒马,又或洗心革面改行去卖酒,那我还可以帮衬他,否则他只是自寻死路。”   纪千千听得“噗嗤”娇笑,又嗔道:“谈得好好的,又坐得这般舒服,竟要走了吗?”   燕飞俯头看她,双目闪动着顽皮的目光,柔声道:“花前月下,又是在有名狂野的边荒集内,我怕控制不了自己,强要亲千千小姐的香嘴儿,那时弄得仍不晓得自己该芳心谁属的纪千千心神大乱,那就非常罪过。”   纪千千“啊”的一声,难以相信的垂下头去,连小耳朵也烧红了,以蚊蚋的声音微嗔道:“燕飞啊!你竟也会说出这种轻薄话儿?”   燕飞哈哈笑道:“只要是男人便懂说这些话。说到底还要多谢宗政良一箭之赐,把我震醒过来。以前的燕飞已死去,现在我要重新做人,无畏地迎接所有挑战,包括千千在内。”   纪千千轻轻道:“人家也是挑战吗?”   燕飞坦然道:“是感情上的挑战,更是最难应付的。我的对手不单是先令你钟情的某君,更可能是任何在边荒集自以为是够资格的人,不是挑战是甚么?”   纪千千仍不肯起来,瞥他一眼,目光投往湖上的浮莲,喜孜孜地道:“我喜欢你这样对人家说话,满有男儿气概的,千千这就向你投降好吗?”   燕飞微笑道:“不是真心归降,反成心腹之患。况且两情相悦,何来甚么投降?严格来说该是我已屈服于千千的魅力之下,到你真的忘掉那个人,我们再看看能否重新开始。眼前千千爱上的,或者非是我燕飞,而是边荒集予你的新鲜感觉。”说出这番话来,燕飞尽泄心中岔郁不平之气,整个人轻松起来。   纪千千摇头道:“不是你想那样的,收到你的走马灯后,人家心中只想着你一个人,其他的都忘记哩!”   燕飞道:“就只是一段时间,对吗?”   纪千千神色一黯,向他无言地递出娇贵的玉手。   燕飞别无选择,更舍不得拒绝,一把握实,助她站起来。   纪千千在他身前亭亭玉立,秀眸异采大盛,深深望进他眼内,柔情似水地道:“人家真的爱听你说亲密话儿,甜言蜜语更是多多益善,更不怕你付诸行动,唉!你这大傻瓜。”   说罢领先下桥去了。   燕飞心忖最后一句不知是否在怪自己没有立即亲她嘴儿。登时魂消意软,而在这一刻,他晓得自己确对她生出爱念,宛如久未兴波的桥下萍湖,终于泛起一圈又一圈、不断扩展的涟漪。 第十一章 公开挑战   帐内的纪千千传来惊喜的娇呼,嚷道:“真的找回来哩!一半也好!我们的刘老大真本事。”   接着和小诗、庞义吱吱喳喳的说起话来,商量如何把金子藏好。   高彦揭帐而出,来到燕飞旁低声问道:“亲过她的嘴儿吗?”   燕飞登时百感交集,颇有点体会到纪千千“会为未做过的事后悔”那句话的意味。而自己知自己事,他对男女之情仍带着深刻的惶惧,另一边的刘裕亦露出注意的神色。叹道:“你这死性不改的色鬼,满脑肮脏的想法,一场兄弟,也不瞒你,我和她尚未开始。”   不知如何,他直觉感到高彦和刘裕都同时松了一口气的样子,感觉挺古怪的。   高彦狠狠道:“不解温柔的家伙!现在我们国库空虚,你明天的赌约取消吧!我不会让你输掉千千仅余的财产的。”   说罢又钻回帐内趁热闹去了。   燕飞苦笑摇头。   刘裕道:“我们到箱阵那边说话吧。”   燕飞和纪千千刚回营地,纪千千便给小诗扯入睡帐里,到现在还弄不清楚发生过甚么事。   随刘裕从箱阵仅可容一人穿过的通道,到达酒窖入口石阶坐下。   刘裕坐在他上一级处,道:“偷金子的即使非是两湖帮的郝长亨,也与他脱不了关系。”   燕飞愕然。   郝长亨乃南方赫赫有名的高手,据传为人风流倜傥、多才多艺,是两湖帮聂天还下第二把交椅的人物。此人颇有交际手腕,在江湖上人缘不错,很多事交到他手上不须凭武力便可迎刃而解。   刘裕把任遥和任青媞的对话重复一次,分析道:“郝长亨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边荒集,其目的当不止于与江海流换个场所角力较量,而在乎控制边荒集,至少是想取汉帮而代之,否则不须与任遥攀上关系。而任遥倾覆司马皇朝的阴谋,更是令人担忧,想不到淝水之战带来的胜果,会是如此一番局面。”   燕飞沉吟道:“现在我们只能以不变应万变,任遥等既欲坐看我们和祝老大拼个两败俱伤,我们偏不如他所愿。”   刘裕摇头道:“我们不可以变得过于被动,必须招招领先,牵着整个边荒集的鼻子走,正如千千说的,我们是要征服边荒集,而非让她征服我们。”   稍顿续道:“现在祝老大摆明肯暂作退让,显示祝老大亦非有勇无谋之辈。我们定要借千千在边荒集牵起的热潮,首先确立你是边荒第一高手的形象,管他老子的甚么慕容战、任遥、任妖女、郝长亨,总言之边荒集是惟燕剑手独尊,没人敢有半句异议。”   燕飞苦笑道:“你可知我的头颅现在很值钱?刚给那甚么宗政良射了一记冷箭。”   弄清楚甚么一回事后,刘裕笑道:“边荒集已成龙蛇混集之地,各方势力因在全力争夺控制权,自认有点本领的更要来碰机会。对我来说还是统一天下的踏脚石,在我们的纪才女则是最好玩的地方。”   燕飞叹道:“我却是身不由己,从闲人变作众矢之的。说到韬谋策略,当然推你老哥,你又有甚么法宝?”   刘裕道:“边荒集是无财不行。我们现在手上有五百多两金子,足够起五座第一楼。所以只要拨出百两金子,第一楼重建的经费再不成问题。另外拨百两予高彦小子,使他有财力建立一个比以前更完善的情报网,监察南北和本地一切动静,余下的三百两,拿一半出来给你去和甚么赌仙硬拼一铺,余下的作千千的私己钱,她想买下一座妓院又或觅地在夜窝子另建一座,全看她的意旨。”   燕飞皱眉道:“这么动用千千的金子不大好吧!我原意是狠赢赌场一笔作经费,只是事与愿违。”   刘裕道:“千千是女中豪杰,不会介意的。”   燕飞摇头道:“千千不介意,我却非常介意。他娘的!只要我们可迫郝长亨把另一半金子呕出来,便可拿这笔钱到赌场豪赌一铺,不但可以令赌场关门大吉,还可以向祝老大来个下马威。”   刘裕道:“我们怎可能在明晚前从郝长亨处取回金子?老郝失去一半赃物,肯定已提高警觉,不会那么容易给我们找到他。”   燕飞微笑道:“若你是郝长亨,肯否错过明晚千千在古钟场的曲乐表演?”   刘裕皱眉道:“当然不肯错过,不过若整个边荒集的人都挤到夜窝子去?你如何在数万人内寻出我们根本不晓得他长相如何的郝长亨来呢?”   燕飞含笑瞧他半好晌,哑然失笑道:“若我晓得谁偷去金子,仍没法迫他呕出来,我燕飞还用在边荒集混吗?首先边荒七公子脱不掉关系,只要我们适当地向他们施压力,怎到他们不屈服。”   刘裕道:“他们也大可推个一干二净,除非你不理边荒集不成文的江湖规矩,向他们动粗,来个大刑侍候。”   燕飞目光投往阶壁,微笑道:“事实上边人比任何边荒集外的人更守规矩,那老子便规规矩矩的和他们玩一铺,向外宣布若不能物归原主,纪千千明晚会拒绝到夜窝子去。”   刘裕开始感觉到他体内胡人较狂野的血统,令燕飞除来自汉族的温文尔雅外,还有豪雄放纵的一面。若以这种双重多变的性格,去追求纪千千,等若汉胡的携手合作,肯定可迷倒纪千千。刘裕很不明白为何会联想到纪千千去,可是他的脑袋确像有点失控。   颓然道:“岂非全集皆知你燕飞对千千保护不力,已阴沟里翻船?”   燕飞洒然耸肩道:“没人会知道,因为我只是借此恐吓那七个被人利用的傻小子。夜窝族是由疯子组成的,一旦收到点风声是与七个傻瓜有关,累得他们欣赏不到千千绝世无双的琴音歌声,我们的边荒七公子还能做人吗?放心吧!此事由我单独处理,你只须守稳大本营,天亮前我该可以寻回另一半金子。”   庞义此时钻进箱阵内,笑道:“谈甚么谈得这么投契,千千着我来请小飞到账内共渡春宵啊!”   刘裕给逗得笑到差点呛出泪水,燕飞苦笑道:“你也来耍我。”   庞义在刘裕旁坐下,瞧着下挨壁曲膝而坐的燕飞闷哼道:“不要骗人哩!酒鬼来到酒窖门口仍不去拿酒喝,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因另有别的更优质的代替品,早醉得把老子酿的雪涧香忘掉了。”   刘裕解围道:“庞老板是来得正好,我们无敌的征边军团有份优差给你,就是当千千的随身总管,负责为千千打点一切内外事务,让千千可尽情发挥她的外交手腕。”   燕飞报复地道:“总管即是甚么都由你来管,你给老子在四条大街进入夜窝子的边界处,竖起四幅我向任遥下的战书。倘若我干掉他,将可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谁才是边荒集第一剑手?”   刘裕拍腿叫绝道:“此着妙极,任遥若不敢应战,将会成为边荒集的笑柄,还用在这里混吗?他是不得不应战的。”   庞义接下去道:“何况他根本不信自己会输给燕老大,更不晓得燕老大炼成金丹大法,连蝶恋花都学晓唱歌。燕老大吩咐下来的事,小人庞义当然会办得妥妥贴贴的。”   三人对视一眼,同时开心大笑,充满生死与共、并肩作战的情怀。   燕飞揭帐进入纪千千睡帐内,方发觉刘裕、小诗、庞义和高彦一众人等,全留在帐外,登时生出哭笑难分的感觉。   纪千千换上全白色的女服,挨着软垫倚卧铁箱子旁,佩剑放在箱面,有如金子的守护神。   她乌黑的长发瀑布般的垂在肩后,衬托得她的冰肌玉肤更摄人心魄,宝石般的眸子闪闪发亮、静如夜空的星辰地凝视着他,好半晌方落到他左手环抱的酒坛处,含笑道:“临睡前还要喝酒吗?”   燕飞盘膝在另一角坐下,把酒坛放在身旁,挂在帐顶的油灯映照下,这里彷佛是另一个天地,温暖而隔离,且是春色无边。   纪千千确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恩宠,拥有她等若拥有天下间最美好的事物。不过她多情和充满野性的性格,却令人感到游疑不定,难以捉摸。像在此刻,她便似从没有和燕飞发生过任何事,有若在雨坪台初次相遇。   她芳心内究竟如何看他燕飞呢?   燕飞微笑道:“我来边荒集的途上整天睡觉,所以决定今晚不睡。不知小姐何事相召?”   纪千千眨眨美丽的大眼睛,饶有兴趣的打量他道:“要有事方可以召你来吗?人家只想见你就不成的吗?”   燕飞留心帐外,听到庞义等已移师客帐的一方,正动手制作他给任遥的“战书”,他和纪千千的说话不虞被人听去,心中不由一荡,柔声道。“当然可以。可惜我尚有要事去办,明早回来陪你去北大街吃早点如何?该处有间叫北方馆子的食铺,非常有名,在建康绝喝不到那么巧手调制的羊奶茶。”   纪千千秀眉轻蹙道:“明天你当然要陪人家。但今晚呢?已这么夜哩!你还要到哪里去呢?”   燕飞油然道:“你当我们到边荒集来只是玩乐嬉戏吗?何况受人钱财,自然要替人消灾,我干的是甚么行业,千千应该清楚。”   纪千千“噗味”娇笑,横他一眼,垂首轻轻道:“你长得很好看,人家尤其爱看你信口开河、胡言乱语的傻瓜样子。”   燕飞为之气结,失声道:“我句句实话实说,何来信口开河的罪名?”   纪千千坐直娇躯,两手环抱曲起的双膝,顽皮地道:“你想撇下千千出外玩儿?那可不成哩!我要你陪人家。”   燕飞记起庞义的“共渡春宵”,心中一荡,当然只限在脑袋内打个转。叹道:“小姐你须好好地休息,否则明天将没有精神应付整个边荒集的人。边人出名狂野放纵,可不像建康高门大族的子弟那么乖的。”   纪千千思忖片刻,点头道:“今趟可以放你一马,下次可没那么易与。好吧!你先哄人家睡觉,千千睡着了,你才可以获释离开,不过明早醒来时,你要在人家身旁,否则我会和你没完没了的。”   “咕嘟!咕嘟!”的连喝数大口酒,燕飞踏出营地,就那么一手环抱酒坛,朝夜窝子的方向走去,心中仍填满看着纪千千酣然入睡的动人感觉。   现在怕已过二更,可是他比任何一刻更精神,雪涧香带来的些微醉意,令他更感到边荒集愈夜愈旺盛的血肉和活力。   自刺杀慕容文后,他一直漫无目的地活着,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然而眼前的形势,却彻底把他得过且过的心态天翻地覆地改变过来,答应谢家的事他当然须办妥,更重要的使命是让纪千千快乐地在边荒集享受她生命的片段。   现在最有可能找到边荒七公子的地方,肯定是夜窝子无疑,他们虽在边荒集横行惯了,却不可能不对他燕飞保存惧意,只有躲在夜窝子才安全。他已从高彦处得悉他们最爱留连的那几间青楼、食铺和酒馆,该可轻易找到他们,进行他的计划。   想到这里,在完全没有防范下,他的心湖又浮现出安玉晴那对神秘而美丽的大眼睛,心中又不由一颤。   自遇上纪千千后,一路乘船北上,他一直埋首于《参同契》,间时又给纪千千占据了心神;独特的美女安玉晴彷佛已到了天之涯海之角,离他远远的,似和他再没有半点关系。不知如何?偏在此刻会想起她来。   自己是否因为纪千千使早已死去的心再度活跃起来?如此究竟是灾劫还是福赐呢?对未来他再没有丝毫把握。   夜窝子辉煌灿烂的采光照耀长街,他从暗黑的街道步向光明,深深地感觉到生命的变化。   在逃离边荒集时,他从没有想过当再次踏足边荒集,自己会在剑术和心情上,均会变成另一个燕飞。   自己知自己事,他深心处一直压抑着的带点狂野的率性性格,已被纪千千点燃引发,放下所有拘束抑制,纵情而为,享受老天爷予他一切善意或恶意的安排。   ※※※   刘裕坐在迭高的箱阵顶上,仰望夜空,双目一瞬不瞬,现出深深思考的专注神情。   高彦跃上来坐到他身边去,笑道:“有你放哨,大家该可以安心睡觉。”   又道:“庞义和其他兄弟已去为燕飞立战书。唉!想不到燕飞会变成这个样子,以前的燕飞终日无所事事,最好是不去烦他。”   刘裕道:“人是会变的,又或须适应新的形势而变,像你高少便痛改前非,再不到青楼胡混,我可没有你般本事。”   高彦苦笑道。“说说倒可以,没有青楼之乐日子怎么过?只要瞒着千千便成。辛辛苦苦赚钱,赚得钱却没有地方花,我既不高兴姐儿们更不快乐,我怎可以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   刘裕失声道:“原来你口是心非,让我去向千千告你一状。”   高彦笑道:“大家兄弟还来要我,你不觉得的吗?出生入死后再钻进妞儿馨香火热的被窝内,是人生最惬意的事。”   刘裕道:“另一个方法是娶得如花美眷,不也可遂你这方面的心愿吗?”   高彦叹道。“这只是个梦想。我是干哪一行的,注定我没法安分守己,更不可以有家室的牵累。你又如何呢?难道你敢娶妻生子吗?你可否向她保证你明晚可以活着回家?”   刘裕不欲谈这方面的事,岔开话题道:“那甚么娘的边荒七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明知你和燕飞一道回来,仍够胆上门寻你晦气?”   高彦不屑道:“甚么七公子?不过是七个自以为有点本领的恶棍,想在帮派外别树一帜。他们本来怕燕飞怕得要命,数次和我争妞儿都不敢硬来。现在只是以为有便宜可占,错估形势,方敢如此嚣张。”   刘裕道:“事情或非如你想象般简单,不过无论如何,遇上变得积极主动的燕飞,算他们倒运。”   高彦怨道:“若燕小子早点变成现在的样子,我早发达哩!”   刘裕笑道:“你还年轻,很多好日子等着你啊!”   高彦道:“今晚我是睡不着了,你在这里看紧一些,我要到夜窝子打个转。”   刘裕皱眉道:“竟是一晚都等不了?”   高彦受屈地道:“去你的娘!我是要去见见我的儿郎们,然后再到押店看看有没有北方来的新货式,买入一批来变卖图利。确是没钱便浑身不自在,不过为的是正事。”   说罢去了。 第十二章 大地飞鹰   第一楼是边荒集最佳食肆,正东居便是夜窝子会家的第一胜地,北方诸胡开设的食铺虽各有特色,但比起南人的巧手厨艺、多姿多采,始终要逊一筹。   晋室南渡,大批名厨或随高门大族南迁,又或混在难民潮逃往南方,于各大城镇自立门户。正东居的老板范承恩原是洛阳的有名巧手厨师,逃入边荒时看中边荒集,认为边荒集大有可为,遂于此落地生根,于夜窝子开设正东居,由于他确是厨艺超群,人又八面玲珑,深悉侍候权贵之道,把同一套手段用于边荒集,仍是如鱼得水,故能在夜窝子占上席位。   二更后的夜窝子街上行人减半,古钟场再没有先前的盛况,却轮到酒馆、食肆、青楼和赌场等兴旺起来。   正东居更是座无虚席,这座两层高木石建成的建筑物规模宏大,楼下大堂摆开近三十张大圆桌,上层分中间隔,向古钟场的一边是八间厢房,没点头面者休想可以在厢房内欣赏古钟场的夜色,另一半摆开十多桌雅座,只招呼熟客,若边荒集有阶级之分,正东居便是最不含糊的例证。   正东居另一特色,下层的伙计是全男班,上层的侍者则全是绮年玉貌的漂亮少女,她们没有工资,全赖贵客的打赏,可是她们在边荒集同侪中每月酬金却是最优厚的,于此可见边人是如何阔绰和肯花费,她们的服务当然也是冠绝天下。   边荒集的成就是有创意的人共同努力的成果,一切不守成规。像卓狂生、范承恩、庞义、高彦等这些人,到边荒集外任何地方都会被视为离经叛道而饱受排挤,只有在边荒集这独一无二的地方,他们的创新精神方能开花结果,绽放异采。   不论你是胡人汉族,不论你是逃犯或杀人如麻的大盗,一日投进这充满感染力的奇异处所,早晚会被同化,问题只在时间的长短。   燕飞踏入正东居,看到他的人首先静下来,不片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本是闹哄哄的大堂立即变得鸦雀无声。   燕飞晓得自己已成边荒集万众瞩目的人物,一举一动均会成为话题,尤其他正与祝老大对着干,先前又败走黄金窝,大家对他的动向生出好奇心,是可以理解的。   幸好朝他瞧来的目光大多是友善的,形势使然下,他完成了刘裕计划的第一步,成为边荒集自由的象征和中流砥柱。   燕飞环抱酒坛,从容朝各人打个招呼,微笑道:“我们的七公子是否在楼上呢?”   有人点头,有人手指上层,都是乐意帮忙,显示燕飞的荣辱已与他们的利益挂钩,不过由于燕飞与汉帮胜负未分,帮忙亦止于此。   燕飞举坛拔塞大喝一口,把酒坛封妥后,举步登楼。   负责把守楼阶的两名大汉哪敢阻拦,恭敬让路。   燕飞施施然然拾级而上,心中感慨丛生,以前他足不踏入夜窝子半步,今晚却是二度来访,怎会变得这么厉害的?   楼上十二桌雅座,全告客满,边荒七公子全体在座,据着可俯视古钟场临窗的大桌子,正惊疑不定地打量他。   燕飞向停下来的宾客笑道:“大家继续喝酒,勿要因我而扰了雅兴。”接着像见到好朋友般,向边荒七公子笑道:“原来你们在这里。”举步往他们走过去。   三位漂亮的女侍忙赶过来,争着侍候燕飞,即使到此时仍未晓得他是燕飞者,亦知道燕飞不但是重要人物,更广受欢迎。   边荒七公子的头头是匈奴族的左丘亮,论武功在七公子间他是稳居首席,不过才智却及不上汉族的蒋狐,后者打手势阻止其他人说话,向正大模大样地朝着他们一桌来的燕飞沉声道:“我们是被人利用了,致冒犯了你燕飞,一切依江湖规矩解决,我们可作出金钱上的赔偿。”他把声音尽量压低,免给别人听到这么不光采的话。   左丘亮冷然道:“若你想要我的命,我左丘亮亦乐于奉陪。”   燕飞坐定,把酒坛放到桌上,哑然失笑道:“勿要慌张,我今次专程来找你们,希望大家开心见诚的闲聊几句,倘若你们肯当我是朋友,便可以和气收场。”   他感到对方人人均似松了一口气似的,首次感受到自己在边荒集的份量,根本没有人敢和他正面冲突。蒋狐和左丘亮的一软一硬,只是耍江湖说话的伎俩,不致那么失面子,事实上已屈服在他燕飞的脚下。   蒋狐苦笑道:“我们真不晓得纪千千在帐内。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忽然有位姑娘来找我们,说是荒月楼小丽姐的贴身小婢,说高彦不知如何从建康赚了一大笔,竟要借你燕飞的威势,迫荒月楼的傃娘答应让他为小丽赎身,左丘大哥一时红了眼,立即去向高彦兴问罪之师。到后来我们晓得纪千千是与高彦一道回来,深觉可疑,方知道小丽姐根本没有这么一位小婢,我们是给人利用了。”   燕飞心中唤娘,那岂非所有线索,均一刀切断,还如何去完成取回另一半金子的壮举,自己这个边荒第一高手还用当下去吗?   左丘亮见燕飞默默不语,生出惧意,低声下气道:“是我太鲁莽,错怪了高彦。以前我们和高彦也算有讲有笑的朋友,有烦燕大哥为我们说几句好话。”   其他没说话的,人人噤若寒蝉。   燕飞皱眉道:“你们也不是第一天到江湖上来混,因何竟会相信陌生人的话?”   蒋狐叹道:“因为那位小姑娘七情上脸,不单令人感到事情的急切性,还无从生出疑心。”   燕飞道:“她长得漂亮吗?”   左丘亮道:“似乎比小丽姐更多三分风情,皮肤很白,说话时两眼泪花翻滚,令人无法不生出怜意。”   燕飞微笑道:“她定是聂天还的得意弟子‘白雁’尹清雅。”   左丘亮等无不色变,不但因骗他们的人是尹清雅,更因两湖帮的魔爪已探入边荒集来,且已深悉边荒集的情况,否则怎能如此轻易煽动他们去做傻事呢。   蒋狐立知此事非同小可,燕飞一方肯定吃了亏,否则燕飞不会乘夜来寻他们晦气,忙补救这。“今趟确是我们不对,我们可否帮上点忙呢?”   燕飞温和的态度,也令他们大生好感。   此时有人来到燕飞身后恭敬地道:“我们老大请燕老大到房内一会,有要事奉禀。”   “老大”、“老板”、“英雄”这些称呼在边荒集颇为流行,只要有身份的便可叫老大,不一定须是一帮之主;老板亦不用开店铺,有银两便成。至于英雄,则概指武功高强的好手。   燕飞皱眉瞧去,见是个穿匈奴武士便服的汉人,瞧他长相,该有点匈奴血统,年纪二十余岁,只属一般好手。   那人知机地道:“小人蔡精,老大是大漠帮的车廷。”   大漠帮便是边荒集的匈奴帮,以前的老大叫查正多行,现在当是换了领袖,由这个车廷作老大。   燕飞摇头道:“告诉车老大我今晚很忙,明天再找他喝酒。”   那人凑近少许低声道:“是与‘白雁’尹清雅有关。”   包括燕飞在内,八个人均心中一震,尹清雅是刚推论出来的嫌疑人物,如此只有一个可能性,对方应是刚听到他们的对话。   要知厢房离他们的桌子有十多步之遥,既隔开邻桌高谈阔论的客人,厢房又关上房门,他们更没有提高声音,对方仍可以听个一清二楚,只是这副耳朵已非常不简单。   燕飞道:“再交待两句说话,便去拜会车老大。”   那人领命去了。   左丘亮欲言又止,显是怕再被窃听。   蒋狐把声音压至低无可低,道:“车老大该没有这份本须,否则匈奴人就不用屈处集内西北角,且买卖愈做愈小。”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道:“事实上我和你们是站在同一阵在线,希望边荒集像往日般自由自在,大家可以发大财。今晚的事就此作罢。”   左丘亮等忙立起来,拱手致谢。   燕飞哂然一笑,自去了。   ※※※   庞义和八名兄弟闹哄哄的回来,显是意犹未尽,仍处于兴奋的状态中。   刘裕迎上去责道:“千千和小诗已入帐就寝,你们要吵醒她们吗?”   庞义等忙压住笑声,还蹑手蹑足的装模作样,整蛊作怪,教人发噱。   郑雄笑道:“燕爷此招精采绝伦,我们竖起第一封战书,已惹得数百人来围观,如此向人挑战,在边荒集是破题儿第一遭。而被挑战者竟是最可怕和神秘的‘逍遥教’教主任遥,更是立即轰传全集。”   另一伙计兄弟成忠道:“其实这是在边荒集扬名立万的最有效方法,只要挑战的是不会踏足边荒集的著名人物,又肯定没有人会为他出头,即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   郑雄道:“成名你的娘!没有本钱而去学人出名,未走完东大街便要给人凑足十多顿哩。”   众人哄笑起来,旋又醒觉的压下笑声。   刘裕心中一片温暖,大感祸福与共、并肩奋斗的乐趣。   庞义道:“只有小飞方敢如此迫任遥决战,现在人尽皆知小飞连任遥也不放在眼内,祝老大算甚么东西?”   刘裕待要说话,忽然心生警兆,朝东大街方向瞧去。   一位衣服华丽得异乎寻常的英俊男子,正举步从容朝营地走来。他的出现,天地似立即被邪恶诡异的气氛填满。   庞义等循他目光别头瞧去,人人心神被摄,不由自主地生出不寒而栗的恐怖感觉。   ※※※   厢房内坐着八个匈奴人,燕飞步入厢房,八人全体起立,其中一名匈奴中年大汉打个手势,其他人包括蔡精在内,施礼退出厢房外,只剩下中年大汉和另一魁梧挺拔、气度不凡的匈奴人,年纪在二十七、八间。   中年汉欣然和燕飞拉手为礼,客气道:“久闻燕兄之名,现终可亲睹燕兄的风采,本人车廷,在边荒集仍属新丁,有任何失礼之处,请燕兄多多包涵。”   燕飞的目光从车廷移往那匈奴高手,心中微震,自练就金丹大法以来,他有种可一眼看透任何人的感觉。偏是此技却在此人身上派不上用场,只可用深不可测来形容此位仁兄。   车廷介绍道:“这位是敝少主赫连勃勃,今次特地到边荒集来见识一下。”   燕飞为之愕然。   赫连勃勃乃北疆新近冒起的霸主,建都于统万,与拓跋族为邻,曾大败柔然的精兵,一举成名,人称“大地鹰”,不但是从未尝过败绩的无敌统帅,更被誉为匈奴近百年来最天才横溢的高手,近年声威犹在有匈奴第一高手之称的“豪帅”沮渠蒙逊之上。想不到他竟会亲到边荒集来,摆明要在此抢地盘树立势力。   由于他也身在此地,更可预见边荒集风起云涌,风雨将临。   严格来说他亦是拓跋珪的劲敌,两股不住冒起扩展的势力,终有一天要分出胜负,以定北疆霸权谁属。   赫连勃勃露出一丝克制的笑意,令燕飞直觉感到他城府深沉,不轻易透露心内的情绪。   他的眼神凌厉而有种冷冰冰的味道,显示他狠辣无情的本质,为求目的,可以不择手段,不顾情义。   在他浓密的眉毛下,是一双明亮深邃的眼睛,眼神固执而坚定,充盈着强大的自信。粗大的双手,即使是初次见面,燕飞已感到他可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智慧武功,均不在拓跋珪或拓跋仪之下。   整体来说他不算英俊好看,却有一股天生霸主的味道,充满男性豪雄的气概。   回到边荒集后,燕飞觉得以此人是最难缠和可怕。他没有佩携武器,他本人便等若杀伤力最庞大的利器。   车廷道:“坐下再说!”   三人分宾主坐好,车廷正要为他们斟酒,燕飞早拔开雪涧香的木塞子,把酒注进两人杯内。   赫连勃勃淡淡道:“燕兄勿要怪我们唐突,更勿怪本人无礼旁听燕兄与别人说话,因此为本人习惯,一向留意周围发生的事,亦幸好如此,或可以帮燕兄一个小忙。”   燕飞为自己斟满一杯酒后,挨往椅背微笑道:“赫连兄此来,是否要在边荒集大展拳脚?”   赫连勃勃从容道:“我只是希望取回我们应得的一份,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   车廷旁听不语,惟赫连勃勃马首是瞻。   赫连勃勃愈是谦虚讲道理,燕飞愈感到他的难缠,现时边荒集形势愈趋复杂,未来变化,难以预测。   赫连勃勃沉声道:“谁人意图主宰边荒集?谁便要付出代价,这是边荒集的规矩。我和燕兄一见如故,即使不能做朋友也不希望变为敌人。在一些事上还可以合作,如遇上甚么问题,大家尽可以坐下来解决。我赫连勃勃没有甚么奢求,不过谁要压得我们在边荒集抬不起头来做人,得先问过我的‘绝地枪’。”   燕飞心叫厉害,赫连勃勃不单武功深不可测,谋略更不在他认识的任何人之下,懂得合纵连横之术,尽量减少敌手,而自己更成他笼络之人,等若暂不与拓跋族的飞骑会为敌。不过燕飞清楚明白拓跋族方为他的死敌,若形势容许,赫连勃勃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他燕飞。   车廷道:“看在燕兄份上,我们和高彦的嫌隙从此一笔勾销,大家都不要放在心上。”   又凑前少许道:“我们一直留意边荒集的形势变化,郝长亨到边荒集来的事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们。我们曾见他两度进出夜窝子西大街的洛阳楼,而洛阳楼的老板‘铁手’红子春一向与聂天还关系密切,此事边荒集没多少人晓得,只要找上红子春,尹清雅能躲到哪里去呢?”   燕飞暗叹一口气,这个人情实在太沉重了,令他在其他事上不得不作出回报,而对方是明帮忙暗推波助澜,让他和郝长亨斗个焦头烂额,他们则坐收渔人之利。   燕飞举杯道:“两位仗义帮忙,燕飞是不会忘记的,让燕飞敬两位一杯。”   心忖除非时间能倒流,这个难领的情只好却之不恭,明天的事,留待明天再算好了。 第十三章 灵手却敌   在电光石火的高速中,刘裕猛下决定,长笑道:“任教主别来无恙!”又打手势着庞义等往营地方向退走。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可能是任遥因看到燕飞的挑战书,深感其充满侮辱的意味,动了真怒,竟立即来寻燕飞决战,以任遥杀人为乐的性格,肯定会杀尽此地生人,以作对燕飞的回敬。   他刘裕再没有别的选择,只好置诸于死地而后生,全力迎击。胜败并不重要,最要紧是奋斗至流尽最后一滴血,不能有丝毫犹豫,以命博命,让自己天生的灵手发挥至极限,若还不能击退任遥,只好认命。   任遥双目异芒大盛,强大无匹的阴寒之气往刘裕潮冲而去,此刻在他眼中的刘裕有种一往无前、万夫莫敌的气概,对他任遥没有丝毫怯意。故即使以他之能亦不敢托大,因为他知道当刘裕举步往他迎来的一刻,两人的气机已锁个结实,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冷哼道:“刘裕你既要找死,我便先成全你!”   刘裕右手按往刀把,心神提升往万里晴空的至境,抛开一切顾虑,脚步循着某一奇异的节奏,不住接近任遥,从容道:“谁成全谁?是否言之过早?幸好燕飞不在这里,否则便轮不到我来收拾你。”   他现在利用的是针对任遥的唯一破绽弱点,是他已因燕飞的挑战书动了真怒,所以故意提起燕飞来刺激他,又表示出自己对他的轻视,任遥愈受不起,便愈有机会因失去冷静,动气出错。   果然任遥双目杀气更盛,“锵”的一声掣出御龙剑,在身前爆起三朵反射有如走马彩灯那五光十色的剑花,教人疑幻疑真,看得眼花缭乱之时,其中一朵剑花倏地化成金芒,闪电般朝刘裕激射而去。   刘裕过去数月的努力,就在此刻见到成果。谢玄每天清晨练剑,风雨不改,而淝水之战后,他的主要练剑对手便是刘裕。   谢玄眼力高明,发觉刘裕有一对异乎寻常的灵手,在“眼、耳、鼻、舌、身、意、识”七大感官里以“身”的感觉最灵锐,而练“身”的唯一方法,就是“以战练战”之法,故悉心栽培,从实战中以千奇百怪的手法,启发刘裕的优点,发挥他的潜能。有剑术大师如谢玄者现身说教,亲自训练,数月时间可比得上别人数年的苦修。   刘裕似对任遥那神乎其技、眩人眼目的可怕剑招视而不见,没有受其变化所惑,厚背刀随手挥击,最令人诧异的是他似乎没有瞄准掌握对手的剑势,颇有点胡乱出手的情况。   可是任谁都晓得刘裕不该窝囊至此,而任遥更感到他在无招法中隐含某一种法度,其不依常理的出招,反使他没法子因应变招,只能原式不变直插刘裕胸膛。   此刻刘裕想到的是谢玄的剑,不知如何,更非适当的时刻,他脑海竟浮现出在建康乌衣巷谢家忘官轩内谢钟秀依傍着谢玄撒娇的感人情景。   谢玄看爱女的眼神,充满慈父血肉相连深挚的爱,其中又包含无限伤情,显是因谢玄认为自己命不久矣,深憾生离死别。   想到这里,心中一痛。   在似是最不合时宜的茫然和迷失中,他持刀的手自然而然生出感应,修地变招,脚步加速,一切全由手去带动,改向挑往任遥的御龙剑锋。   “叮”!   在庞义等骇然注视下,刘裕的动作如行云流水,厚背刀准确无误的挑往任遥的御龙剑,任遥也是了得,立即变招,岂知刘裕亦随之变化,一刀劈中改而扫往他小腹的敌剑,发出清脆的交击声。   劲气爆破。   刘裕是精通战略的人,晓得能稍占上风皆因任遥动了气,失去剑手的冷静,更因对刘裕的轻视,在这一招没用上全力,若给他重整阵脚,肯定自己的落败乃早晚间的事。   眼前的机会,如若错过,只可以到黄泉下后悔。   果然任遥往后疾退,化攻为守,挽起绕身疾走的剑芒,守得无懈可击,再不敢轻忽大意。   刘裕运气催刀,被震得酸麻的手立即回复感觉,大喝一声,就那么人刀合一的往任遥硬撞过去,一副同归于尽,看是你死还是我亡的舍命打法。   庞义等哪想得到刘裕悍勇至此,齐声惊呼,不敢再看下去,偏又不能不看。   “叮叮当当”!   刀剑交击声如珠落玉盘的连串响起。   人影倏分。   刘裕左肩鲜血激溅,往营地方向跄踉跌退,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可是持刀的手依然稳如磐石,遥指对手。   任遥亦挫退三步,表面看没有任何伤痕,但很快胸口右边现出血痕,渗出少许鲜血,显是也给砍伤了,还要立时运功止血。   众人暗叫可惜,只差两寸,刘裕可命中他的心脏。   任遥双目射出近乎狂乱的仇恨火焰,怒叱一声,竟腾空而起,追击仍未止得退势的刘裕。   庞义等大叫不好,人人奋不顾身的冲前,欲阻挡任遥向刘裕痛施杀手,不过均迟了一步。   刘裕仍是眼冒金星,被任遥至寒至毒的逍遥气差点把经脉凝固,他之所以能创伤任遥,全赖任遥不肯与他两败俱伤,加上以手作为领导的奇异埋身血战法,方有此战果,不过仍是功亏一篑,反陷身绝局。   只要有数息回气的工夫,凭他的独特体质,将可有再战之力,偏是任遥亦看破此点,拼这内伤加深,也要报一刀之恨。   近十年来,任遥尚是首次受伤,可谓奇耻大辱,不杀刘裕怎消得心头之恨。   娇叱声起。   一道剑光从营地一方横空而来,在任遥扑杀刘裕前截上任遥。   “锵”!   两剑交击。   淬不及防下,任遥一眼瞧去,立时心中剧震,收起一半力道,任由对方剑劲把自己送开寻丈,落往地面,心中暗叹。   他可以杀边荒集的任何人,却绝不可以杀眼前的娇娆,虽不无些许怜香惜玉之心,更重要的是若纪千千香消玉殒于他的御龙剑下,他将立即成为边荒集的公敌,以后再难踏足边荒集半步。除边荒集外,在建康亦是寸步难行,这么不智的事,他怎会蠢得去做。   纪千千落在刘裕身前,横剑而立,俏脸带煞,娇嗔道:“枉你是一教之主,不敢找燕飞,只敢找旁人出气,算甚么英雄好汉?”   任遥、刘裕、庞义一众人等,定神一看,无人不看得目瞪口呆,心中大叫乖乖不得了。   原来纪千千一身雪白轻薄的贴身绫罗内襦,“小衫裁里臂,缠弦紧抱腰”、裙下赤足,秀发垂肩,衬托起她的天香国色、冰肌玉骨,尽显其诱人至极的曼好线条。若看到如此胜景而不想与她上榻子的,肯定不是正常的男人。   面对着她的任遥更是“首当其冲”,以他的铁石心肠,亦不由暗吞一口涎沫,杀气全消,更兼刘裕已恢复作战能力,移到纪千千娇躯旁,晓得已错过杀刘裕的机会,而自己更需要觅地疗伤,遂乐得大大方方,向纪千千施礼道:“任遥拜见千千小姐,今晚看在千千小姐脸上,到此作罢。”   说毕扬长而去,转瞬消没在暗黑的大街里。   ※※※   燕飞抵达洛阳楼大门处,昂然踏上石阶。   他心中想着的是纪千千,他少有这般积极去干一件事,即使不止同承认,暗里却晓得全是为了纪千千,不想她在边荒集的第一晚便失去一半积蓄。   明天当然不成,但若由后晚开始,紧接着的一连三夜每晚领纪千千去看边荒集四景的余下其他三景,会是怎样的一番动人滋味?   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颤,明白到自己对纪千千已有点情不自禁,期待见到她,想着她,渴望能与她把臂同游,共享边荒集迷人神秘的美景。   纪千千明白他吗?自己须否向她好好介绍?让她明白自己饱受创伤的心灵?使她明白自己对爱情的恐惧!   若纪千千能抛开一切,与他共堕爱河,自己是否也可以全情投入呢?   “这位爷儿!”   “噢!原来是燕爷!”   燕飞在大门前立定,把守大门的五名汉子神情古怪的迎上来,有点不知该如何招呼他这位稀客,竟慌了手脚。   燕飞收摄心神,排除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微笑道:“烦各位老兄知会你们大老板红子春,我燕飞已把洛阳楼买下来,若他在半个时辰内拿不到五百五十两金子来把楼赎回去,他以后不用在边荒集再混下去。”   说罢穿过呆在当场的五名大汉,施施然朝迎客大厅举步。   (卷六终) 卷七 第一章 江湖手段   燕飞独坐洛阳楼的迎客大堂,奉上香茗的婢子退走后,大堂再没有人留下,洛阳楼的保镖打手们把守前后门,禁止任何人进入,等待大老板红子春进一步的指示。   红子春是夜窝子的名人,除洛阳楼外尚有其他生意,这个月份更有份儿出席钟楼的八人议会,其显赫地位可想而知。   至于他长相如何,燕飞一概不清楚,因为过往在边荒集的日子,他很少留心其他人,即使红子春来光顾第一楼,坐于最近的桌子,他亦没有闲情去理会。不过他自己却是无人不识,只要曾踏足东大街,必见过他呆坐在第一楼平台的情景。   比对起那时的自己,现下的燕飞是多么充实和富有生气的一个人,撇开即将要应付的红子春,摆在前路是无数须他处理的事情和难题,何况只要想着纪千千的万种风情,内心已不愁寂寞。   没有牵挂关心和空闲落寞的心境,确易令人生出颓废的情绪,令人不是脑海空白一片,便是胡思乱想。此刻回想当时,颇有曾陷身噩梦的感受。   是否因纪千千的闯入,使他向往日黯淡无光、失掉所有色彩的灰黑天地告别呢?燕飞实在不愿意承认,偏又晓得或许事实如此。   足音响起,沉重、稳定又充满节奏的感觉,使燕飞可纯从其步声描绘出此人的体型轻重,更清楚对方是故意放重脚步,掩饰本身的功力深浅,来人肯定是个高手。   边荒集卧虎藏龙,本身没有点斤两,怎有资格到这里来混闯。   燕飞从容地享用着茶盅内的上等茗茶,没有朝来人瞧去,他坐于迎客大堂中心的一组红木太师椅上,这样的几椅组合,共有四套,分布于堂内,予人宽广舒适的感受。   红子春个头极矮,手短脚短,华丽的衣饰反突出他腆着的大肚子;从肥胖的肩膊伸出扁平的脑袋瓜,脸上长着个使人印象深刻的大大的肉头鼻,肤色白得来有点少见阳光不健康的浮青,他平时的脸容该是充满活力和表情丰富,此刻却像因受到欺压而露出一股愤怒和不服气的顽憨神情。   红子春一屁股座入燕飞旁,隔开一张小几的太师椅内,豆目直勾勾瞧着前方,狠狠道:“边荒集是否只有你燕飞说的话才算数?你燕飞也不是第一天到边荒集来混,我红子春有没有资格在夜窝子经营青楼?是由钟楼议会决定。你想赶绝我红子春吗?拿起你的剑来斩我吧!头断了不过是碗口大一个疤子?他奶奶的!我究竟在甚么地方抹了你的屁股?要上门来踢场?这百多两金子就想买起我的洛阳楼?你出一万两也休想我卖给你。我红子春从来吃软不吃硬。在洛阳如此!在边荒集如此!”   燕飞暗赞他说话硬中带软,不愧是老江湖,把茶盅放回几上,对他微笑道:“我买你的洛阳楼,是为你的洛阳楼着想,不想它被愤怒的边民砸掉。”   红子春迎上他的目光,愕然道:“你在胡说甚么?”   燕飞一眨不眨地审视他,柔声道:“红老板是我今晚所见第三位能深藏不露的高手,老板你的功夫全在一对腿上,更教人意想不到,稍有疏忽便要吃上大亏。”   红子春无法掩饰地脸色微变,沉声道:“燕飞你是否欺人太甚呢?”   燕飞从容道:“千千小姐失去些许东西,若今晚没法寻回来,她明天将拒绝到古钟场表演,假如给夜窝族那群疯子晓得红老板收留了偷东西的小贼,洛阳楼肯定片瓦难存,所以我是在为你着想。”   红子春冷笑道:“真是荒天下之大谬,我刚才不但举手支持你重建第一楼,还赞成请千千小姐到古钟场鸣钟演艺,你要诬蔑我,谁会相信?”   燕飞漫不经意道:“我若真的想把洛阳楼据为己有,在我来说不过举手之劳,红老板比之慕容文又如何呢?何况长安还是他的地头,而边荒集则是我燕飞的老巢。”   红子春双目闪过怒色,缓缓道:“你在恐吓我!”   燕飞哑然失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今晚若我取不回千千小姐失去的东西,我将会失去理智,不理夜窝子的所有规条,出手也再没有任何保留。”   红子春点头道:“记着你曾对我说过这番话,我红子春是恩怨分明的人。不要再兜圈子,为何是我?”   燕飞挨到椅背,长吁出一口气,心中涌起难言的感受,怕在此刻颇有“重出江湖”之概。   与红子春这种江湖人物交手,说错半句话也会给他拿来做把柄。   燕飞道:“郝长亨到边荒集后,一直在这里出入,勿要告诉我他来此只是找青楼的姑娘遣兴,与你没有半点关系,推得一干二净。只须几句话,但我会看不起你,更会认为红老板没有助我解决问题的诚意。你可以不为自己着想,可是洛阳楼花了你这么多心血,毁于一晚间实在可惜。”   事实上燕飞也是故意把自己迫上绝路,孤注一掷,赌赫连勃勃没有欺骗自己,如果红子春仍不肯抓紧此一最后下台阶的机会,他燕飞必须坐言起行,一是动手干掉红子春,一是把勾结窃贼的罪名加诸红子春身上,借夜窝族之手拆掉洛阳楼。   这就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不论对错,也得硬撑到底,否则它的威信将荡然无存。而若不如此软硬兼施,令红子春感到大祸临头,红子春只会把他的说话当作耳边风。   在他答应谢安的请求之时,他早想到有今天的情况。边荒集由所有头面人物,到贩夫走卒,不但都是桀骜不驯之辈,更是亡命之徒,你要和他们交手,便不得不变成他们一般的习性和行事作风,而此本是最为燕飞厌倦的事,所以他实是作出很大的牺牲。   幸好他有把握,只要红子春确与郝长亨有来往,绝不会蠢得为郝长亨赔上性命财产,江湖义气是有限度的,大多数只可在互相有利的情况下维持。   红子春移开目光,仰望大堂主梁,吁出一口气道:“想不到燕飞的剑了得,词锋亦是凌厉难挡,他奶奶的,长亨在弄甚么鬼?他若真的偷去千千小姐的东西,我红子春第一个不放过他。我以声誉作担保,明天天亮前,东西定会物归原主,我和你燕飞,大家仍是兄弟,对吗?”   燕飞整个人轻松起来,暗赞红子春英明果断,此确为最高明的做法。包庇郝长亨并非甚么大不了的事,在边荒集每一个人均有自由去做任何事,只要肯负担后果和责任。可是开罪燕飞又或纪千千,则等若是自我毁灭的愚蠢行为。红子春能屈能伸,正显示其深明在边荒集的生存之道。依江湖规矩,道理既不在他的一方,硬撑下去只会吃大亏,没有人会同情他。   微笑道:“刚才若有得罪之处,请红老板多多包涵。”   心中同时忖道,看在红子春的情面上,依边荒集的规矩,他再不能向郝长亨或尹清雅追究。   ※※※   高彦揭帐而入,刘裕正盘膝静养,创伤已由纪千千和小诗亲手包扎妥当,在帐顶油灯映照下,刘裕的脸色仍带着失血后的苍白,不过精神却不错。   高彦在他对面坐下,竖起拇指赞叹道:“刘老大真了得,竟能刀伤任遥,说出去恐怕没有人会相信。”   刘裕睁开虎目,心忖自己凭一时行险侥幸,不但在第一楼集团内竖立威信,更赢得这个只佩服燕飞的小子尊敬。含笑道:“你的事又办得如何呢?”   高彦道:“当然一切妥当,我还重整好我差点崩溃的情报网。现在得燕飞全力支持,又有千千在我们的一方,人人士气大振,知道赚大钱的机会终于来临。哈,每人先赏一锭金子,我从未试过出手如此阔绰的。”   刘裕立即头痛起来,边荒集需财,若没有生财之道,第一楼很快便出现财政危机,希望燕飞真能马到功成,取回失去的一半财富。   高彦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在边荒集最紧要是打响名堂,有名便有利。眼前正有个千载一时之机,可令刘爷你的威望不下于我们的边荒第一剑,成为边荒第一刀。哈!边荒第一剑加上边荒第一刀,说出来也可以吓坏人,以后我高彦可以在边荒集打横走路。”   刘裕苦笑道:“你可知当时的情况?”   高彦道:“郑雄、小马等早加盐添醋、七嘴八舌的说得比真实的情况更多姿多采,甚么刘爷你一出刀便镇住任遥,还以命搏命的差点一刀贯穿老任的心脏。至于是否因千千才捡回你的小命,谁人有暇去理会?只要经老卓的说书馆把这场龙争虎斗再散播开去,包保你一夜成名。任遥难道敢出来否认吗?他可以说甚么呢?这里是我们的地头,他只是外来人,你打得他弃甲曳戈地滚蛋,是荒人的光采。”   刘裕失笑道:“你愈说愈夸大哩!”   话虽如此说,事实上刘裕亦大为心动,他到边荒集来的主因,是要成为天下景仰的英雄人物,为将来铺路,而成名的机会,已是唾手可得,在此刻放弃实在可惜!   沉吟道:“可是如此一来,说不定会影响任遥与我们燕少的决战,任遥横里已没有面子,大可以受伤拒绝应战。”   高彦道:“他老人家要做缩头乌龟是他的事。我们的目的是要征服边荒集,所以有需要把你捧作我们第一楼双头马车的另一头,免致小飞孤零零一个人,分身乏术。此着不但可以令荒人视你作自己人,还变成头面人物,说话方有份量。不要小看老子,我高彦是边荒集最有办法的人之一,人人都要来向我买情报,现在更多了你来支持我,我的生意肯定会愈做愈大,终有一天会给选进钟楼议会内去,那是主宰边荒集的小朝廷。”   刘裕把心一横道:“好!一切照你老哥的意思干下去。”   高彦精神大振道:“明天我会安排你去做几件轰动的事,帮我清除一些阻碍,以前是怎么说也使不动燕飞的。”   刘裕开始有上当的感觉,皱眉道:“岂非要我陪你去撩事生非。”   高彦兴奋地拍拍他肩头,欣然道:“你到边荒集是来吃素的吗?我要你出手教训的,正是些趁老子不在,欺到我手下儿郎头上来的傻瓜蠢蛋。我要所有人知道,高彦再不是以前的高彦,谁敢犯我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明白吗?这是边荒集的规矩,入乡随俗,否则没有人当你是自家人。”   ※※※   燕飞重返边荒集,对他本身来说,最大的得益该是人身和精神上的放任自由。   在建康都城,不论乌衣巷的谢府,又或御道大街,总有拘束感。每一座城镇自有其独特的风俗习气,而建康却像被司马皇朝的腐败和高门望族的颓风阴魂不散地缠绕包围,难怪千千会视建康如囚笼。   唉!又是纪千千!为何总无法控制自己而不时想起她呢?   在建康,只有谢安、谢玄和谢道韫可使他感受到名门诗酒风流的神韵。不过谢安可不是属于建康的,而是归属于东山,他虽生活于建康城内,他的心却始终放诸于自然山林;谢玄则属于战场,把他的风流注进冷酷残忍的战争中,令两军对垒化为一种艺术,只就这方面来说,谢玄已是独步古今,赢得它的尊敬。   至于谢道韫,虽谓美人迟暮,婚姻更不如意,却仍像小女孩般保持天真纯净,她“噗哧”一笑后,略感不好意思而又真情流露的神态,多么像娘呢?   夜窝子西大街出口处聚集着数十人,正团团围着写上他向任遥挑战的木牌子闹哄哄的议论不休。   长街不远处聚集大群战士,燕飞一眼瞧去,却是两帮人马,一边是慕容族的北骑联,另一边是羌帮的人,或聚或散,拦着长街,经过的人均要绕道而行,生出似有事情发生的紧张气氛。   有可能是两帮人马正在谈判,此为边荒集司空见惯的场面,谈不拢便来个大打出手。   燕飞油然举步,离开夜窝子的彩灯光华,借黑暗的掩护,在没人留意下沿街而行,就要从两帮人马间穿过。   若换作以前,他或会绕道避开。可是他现在背着他娘的“边荒第一高手”的可笑名头,怎可以如此没有种?   燕飞心中苦笑时,已给人认出来,尤其碍眼的是手抱的酒坛,当然没有人敢阻止他,还让出去路。   燕飞昂然而行,不疾不缓的穿行而过,正以为事情已告一段落,后方却有人叫道:“是否燕兄!请留贵步。”   燕飞无奈停步,缓缓转身,已有两人排众而前,往他走过来,还打手势着手下们退往两旁去,变成泾渭分明的局面,大大舒缓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   燕飞却晓得他们间根本没有动手的意思,只是两方头领在街头遇上说几句话,不过两方手下惯于一言不合立即动粗的习惯,自然而然摆出戒备的姿态,更防止其他帮会人马的突袭,今晚是绝不寻常的一夜。   领先少许的鲜卑族武士魁梧威武,腰挂马刀,隔远抱拳道:“本人慕容战,这位是羌帮的呼雷方,人称呼雷老大!”   燕飞心忖,原来你是慕容战,难怪举手投足均如此有气概,他对北方武林颇为熟悉,近十年来,北方人才辈出,慕容战正是其中之一,慕容永等派他来主持边荒集的北骑联,于此已可看出它的份量。   呼雷方中等身材,年纪不过三十,披散的头发蓬乱得像个狮子头,巨大的脑袋令他一对似充满愁思的眼睛短小起来,腰挂的是长鞭,步伐有力而充满自信,唇边留着短须根,有点不修边幅似的,但燕飞却在他似是事事漫不经心的外表下,看出这个是绝不好惹的人。   呼雷方在慕容战提到他名字,客气举手致礼,开腔道:“燕兄挑战任遥,这一手非常漂亮,待我们看到战书,方知任遥竟然身在集内。”   两人来到燕飞身前,互相打量。   慕容战微笑道:“我曾到营地拜访燕兄,可惜燕兄不在,不过此行不虚,让我有机会及早向千千小姐请安问好。”   呼雷方笑道:“如非我怕打扰千千小姐,此刻立即去拜会她,现在只好按捺着,留待明早。”   燕飞淡淡道:“呼雷老大是否准备不睡觉呢?现时已过三更,快天亮哩!”   呼雷方叹道:“不见过冠绝秦淮的绝世娇娆,怎睡得着呢?”   三人对视而笑。   慕容战忽然正容道:“边荒集还是边荒集,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我和燕兄的关系亦是如此。慕容战有一不情之请,尝闻燕兄的蝶恋花乃边荒之冠,不知慕容战能否有幸,于此时此地,领教燕兄的绝技呢?大家当然是试招性质,我绝不想影响燕兄与任遥即将来临的决战。”   呼雷方显是想不到慕容战有此一着,为之愕然。 第二章 顽强对手   刘裕心中一动,皱眉道:“谁人跟你办事,是否也如谁是汉帮的人般,人人皆知呢?”   高彦傲然道:“当然非是如此。表面上我只有三、两个在下面奔跑的小子,事实上我有一张无所不包的罗网,我不在时仍在运作,所以我回来后,须立即论功行赏,在边荒集没有钱谁肯给你办事?”   刘裕大感兴趣问道:“假若我抓起那三、两个为你跑情报的小子,不是可以抽丝剥茧的把你整个网根查出来吗?”   高彦摇头道:“若是如此轻易翻我的底子,我高彦早给人连根拔起,还可以混到今天吗?我们有几套联络的手法,层层叠迭、纵横交错,大家不用碰头,不用晓得对方是谁,便可以互通消息,而最后所有情报,均会送到我最隐秘和最得力的手下‘老头子’那里去,作出归纳和分析,老头子也不止是一个人。我可以说给你听的只可以是这么多。”   刘裕进一步了解,因何高彦可以成为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点头道:“你的情报罗网确比我们北府兵的完善和有效率,我想弄清楚其中情况,只是希望竺法庆不会漏网而已!”   高彦道:“这个你可以放心,老子搜集情报的方法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主要是分为公开搜集、秘密侦查和传递消息三组门户,如此才能达致无孔不入的地步,少说也有百来人为我工作,他们平时各有其职业和岗位,表面与我没有丝毫关系,他们就等若赚外快。”   接着兴奋地道:“有很多一般人忽略的东西,事实上正可提供出珍贵的情报。例如弃置的垃圾、便可呈现日用所需、设施和物料流动方面显而易见的变化,大量罗列下,可推论出其中隐藏的机密。我现在正发动手下,尽量搜集有关竺法庆夫妇的事,特别是生活习惯上的细节、喜好和他们的脾性,当一切全在我掌握中,竺法庆休想飞越我的五指关。完成此事后,希望玄帅不会薄待我,因为做情报是很花钱的事,比逛窑子还要昂贵。”   刘裕微笑道:“玄帅在此事上必有准备,你可以放心。”   庞义倏地把大头探进来,道:“有位叫尹清雅的小姑娘求见千千,说向千千道歉求谅,但千千早睡着哩:我们该怎办呢?”   高彦和刘裕同时失声道:“‘白雁’尹清雅?”   ※※※   燕飞开始明白,因何慕容战会被委以重任,到边荒集来领导北骑联。   慕容战的体型外貌很易给人一种错觉,是个有勇无谋之徒,而事实上他不但才智过人、富于谋略,还深懂避重就轻之道,狡猾如狐。   燕飞敢肯定,当他们船抵边荒集码头的一刻,便被慕容战方的人严密监视动静,所以,燕飞和高彦离开营地到夜窝子去,他是没有可能懵然不知的。而慕容战偏选上这时候来找燕飞,正显示他精于计算,既可向人显示他并不害怕燕飞,更借纪千千来缓和双方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免致破坏他坐山观虎斗的有利形势。最好,当然是汉帮与飞马会和燕飞等拼个两败俱伤,他则坐收渔人之利。   现在慕容战请求燕飞试招较量,更令燕飞陷入进退不得、绝对被动的处境,唯一的收获,或许是从而推知慕容战将是他在边荒集最难缠的对手之一,且是保持边荒集势力平衡的一大障碍。   要知,慕容战出言挑战,且声明是友谊比试,他燕飞在对方没有施出辣招前,当然不能有失身份风度,痛下杀手。这等若任慕容战有心来摸它的底子虚实,如慕容战察觉有机可乘,谁敢包保他不会把握机会干掉他燕飞?   燕飞公然挑战任遥,已令燕飞一夜间声威倍增,倘若慕容战在这场比试上漂漂亮亮的和燕飞来个平分秋色,立可把本身的地位提升至燕飞的级数,且又可向族人有所交待,一石数鸟,慕容战的心计确是了得。   燕飞双手垂下,卓立街心,酒坛放在身旁。两丈许外的慕容战,双目立即精芒剧盛,于剎那间把功力运转至巅峰状态,缓缓踏着方步,手执刀把,形相威猛无伦。   北骑联和羌帮的人,分把长街封锁,让出广阔的空间,原本聚集在该处的人,则蜂拥上来围观,加上不断闻风赶至者,顿然增添此战谁强谁弱的重要性。   十多个火把熊熊燃烧,照得一片火红,在这个不平静的晚夜。   燕飞现在反希望慕容战欲寻隙杀他,哪他或可巧布陷阱引他上钓。只要慕容战伤而不死,边荒集的势力均衡将可继续保持。   慕容战大喝一声,掣出马刀,高举过头,猛然下劈,击于身前空处。   一直不敢作声的以百计围观者,见终于动手,虽然大多数人并不明白,慕容战隔远劈空的一刀有何作用,表面看是完全威胁不到尚在两丈外的燕飞,不过,见他刀甫出,立即营造出挡者披靡,似可君临天下的威势,莫不轰然喝彩助威。   边荒集一向如此,崇尚勇力,倒非因对慕容战特别有好感。   当慕容战倏地变得威势十足,燕飞已生出警惕之心,晓得慕容战非但不是浪得虚名之辈,且是力足以争夺天下,出类拔萃的高手。   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而是天下豪雄霸主云集的处所,江湖上最险恶的战场,若他仍是停留在以前的武学层次,今晚休想活着离开。   单凭慕容战可以随心所欲地晋入顶峰的状态,已可与任遥那级数的高手媲美。   更何况,他劈空的一刀,生出潮涌的真气,涟漪般往四方扩散,当气浪袭上燕飞,与燕飞本身的真气互相激荡,即产生微妙的气机感应,而慕容战便可凭气机神妙的感应,出乎天然地运刀进击,此种能耐,换过是以前的燕飞,怕亦要自愧不如。   此刻的燕飞当然是两回事。   “锵”!   蝶恋花出鞘,随即送出一道尖锐的剑气,往气浪涟漪的核心笔直刺去,教对方无法窥探自己的虚实,又迫使其刀势不得不发,从而争取主动上风。   剑气“嘶嘶”作响,当遇上慕容战的刀劲,更生出尖锐的破风声,骇人可怕之极。   慕容战大喝一声:“好剑法”!忽然似跟一把无形的剑、又成蝶恋花隐形而延伸丈余的部分搏斗般,马刀使出精妙的绞击手法,行云流水地绞卷朝着燕飞攻去。   他双目明亮,散发飘扬,全身武服箕张,神态威猛如天上战神下凡,只凭其迫人的气势,足今旁观者有透不过气来的压迫感,更想到换过自己是他对手,可能不战已溃。   燕飞仍是那副潇潇洒洒的样子,事实上心底亦颇为震撼,慕容战的刀法,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就在他以精微的刀法,绞击他无形剑气的一刻,对方的刀势立时把他死锁,令他无法变招。   他当然可以变招,不变等若向慕容战献上性命,任由对方把刀势推上巅峰,而唯一的应付方法,是以攻对攻,硬拼对方此刀。   燕飞同时掌握到,对手奇异的真气与其分布的情况,表面看,慕容战是全力出手,真正的情况却是仍留有余力,待接触后全力引发,分三重刀劲攻击他燕飞,一波比一波强暴猛烈,如此武功,边荒集能挡格他此刀而不伤的,该不会多过十人。   燕飞从容微笑,凝立不动,淡然道:“慕容兄才真的高明。”   “锵”!   燕飞大巧若拙、化腐朽为神奇的一剑,反手挥出,砍中刀锋。   慕容战浑身一颤,往横移开,顺手一刀扫向燕飞,后者仍是卓立原地,爆起一团剑花,迎上马刀。高明者当可看出慕容战已连续抖颤三次。   “当!当!当!”   刀剑交击声连串响起,燕飞的蝶恋花在眨眼的高速和狭小的空间内,三次碰上马刀,一时劲气激荡回旋,生出厮杀缠斗的惨烈况味。   慕容战收刀疾退,返回原处,现出惊讶的神色,有点难以置信地瞧着燕飞。   燕飞的惊骇实亦不在对手之下,他曾轻易令祝老大受伤那先炽热后阴寒的手法,在慕容战身上竟不起丝毫作用,所以表面虽占着上风,斗下去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即使他可以击杀对手,肯定自己多少也要负伤,假如慕容战联同其他够资格的敌人围攻他,他燕飞将更是形势险恶。   围观者鸦雀无声,静待形势的发展,谁都不晓得接着会发生甚么事。燕飞和慕容战,均使人生出高深莫测的感受。   蓦地,慕容战仰天大笑,震人耳鼓,尽显出他性格一无所惧的一面。   燕飞还剑鞘内,心忖,自己眼前傲立的人,大有可能是慕容鲜卑族继慕容垂后最出色的高手。   慕容战笑罢,心满意足的抱拳道:“燕飞果然非是浪得虚名之辈,佩服佩服。天下再非慕容垂和谢玄等人的天下,而是属于我们这新一代的。兄弟们!我们回家睡觉去。”   再向燕飞道:“过两天找燕兄和呼雷老大喝酒。”   两番话均以鲜卑语说出来,隐含天下乃北方胡族天下之意,然后领着族人呼啸去了。   呼雷方走到燕飞旁,厉目一扫道:“热闹完哩!还有甚么好看的?给我滚!”   其他羌族武士立即同声叱喝,围观的闲人岂敢逗留,连忙散去,最后剩下燕飞、呼雷方和二十多名羌帮武士。   呼雷方向手下道:“我和燕老大闲聊两句,你们回去吧!”   手下依言离开,呼雷方欣然道:“燕兄!让我送你一程如何?”   燕飞晓得,自己显示实力,已使呼雷方感到他的利用价值,微一点头,领路而行。   ※※※   刘裕和高彦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都没法把眼前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与能在两湖区只手遮天的聂天还联想在一起。   尹清雅顶多是十六、七岁的年纪,大眼晴乌溜溜的,衬着两条小孖辫,横看竖看仍只是个天真的小女孩,怎可能是以轻身和灵巧身法,在两湖有飞雁之誉的尹清雅?   高彦首先看呆了眼,如遭雷殛地愕立不动,心中唤娘!她的精灵可人、丽质天生固不用说强烈地震撼着他,可是最使他心动的,是看出她天真得来并不是无邪,且是透骨子而来的狡滑机伶。他敢肯定自己明白她,因为他高彦也属同一类人。   刘裕首先回过神来,与庞义交换个眼色,晓得庞义亦不清楚她的来意,礼貌地说道:“这位姑娘确是聂帮主的高徒‘白雁’尹清雅小姐吗?”   尹清雅现出甜而纯洁的笑容,忽然滴溜溜地转了一个身,却没有予人任何色情的感觉,只会认为是一种充满游戏和童真的娇姿妙态,以一把犹带三分童稚的娇嫩声音“噗哧”笑道:“看清楚了吗?人家行不改名、坐不改姓,‘白雁’尹清雅是也!”   当她转回来时,手上已多出一条装满金锭的缠腰囊,雀跃道:“燕飞不愧是燕飞,竟厉害得找到郝大哥头上去,还迫人家来归还金锭。人家纪姐姐才不会那么小器呢。清雅只是闹着玩嘛!看看燕飞是否真如传闻般的了得,早准备明天一早物归原主,完成整个玩意儿。唉!可惜我偷人家,人偷我家,另一半金锭给另一个小贼顺手牵羊偷了!”   说罢,双手捧起金锭带囊,送至刘裕眼下,道:“纪姐姐既已入睡,清雅不敢打扰,烦兄台转交予她。你是刘大哥吗?”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无从插嘴,由她演着独角戏,她说话那种可爱娇痴的神态,纵使她做下最坏的事,也令人无法生她的气,更不忍责怪她。   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高彦抢前一步,来到她身旁,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般,双目发亮的看看她,微笑道:“我是高彦,敢问姑娘是否故意留下蛛丝马迹,可让我们把金锭子寻回来呢?”   刘裕和庞义对视一眼,心中均升起古怪的感觉,此刻的高彦似在燃烧其智慧,力图在尹清雅芳心内留下深刻的印象,这小子不是看上人家吧?那就极可能是场灾祸,聂天还的得意女徒岂是好惹的?   尹清雅的反应更出乎他们料外,鼓掌喝彩道:“高大哥真聪明,游戏要留下破绽才好玩嘛!”   高彦手上多了尹清雅送上来的腰囊,犹带着她香暖的体温,灵魂儿差点飞上半空。   在这一刻,他深切明白到,自己第一眼的感觉并没有错,他终于遇上毕生在找寻的梦想。   尹清雅在纪千千的绝代风华相媲下,只是一朵明丽的小花朵,可是高彦却知,自己的幸福和快乐,将全藏在这朵小花里,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纵身轻跳,着地时像完成了壮举般喜孜孜道:“这事与郝大哥无关,一切全是清雅自把自为,现在向各位道歉哩!明天见!”   就那么往后飞退数步,接着原地拔起,连续两个姿态美妙轻盈的后翻,“飕飕”的两声,足尖轻撑,仰身射往对街屋顶处,消没在暗黑里。   庞义回过神来,见高彦仍瞪着小精灵消失处,喝道:“高彦!你未见过女人吗?”   高彦似闻不闻的摇摇头。   刘裕向庞义笑道:“原来这小子真的未见过女人!”   高彦半点听不出刘裕说话背后嘲讽的意味,喃喃道:“这个是不同的!”   庞义气道:“当然不同,这是只由聂天还一手培育的小妖精,不但懂开锁、玩游戏、偷东西,更懂勾傻瓜的魂魄。”   高彦双目射出坚决的神情,狠狠道:“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以后再不去泡妞,只泡她一个,我们注定是世上最好的一对。你们是永远不会明白的,只有如此方活得有味道。” 第三章 大敌当头   燕飞和呼雷方转入横街,朝东大街举步,街巷静悄无人,在远离夜窝子灯火的暗黑里,这对仍是敌我难分的高手,像好朋友般闲逛,悠然自若。   呼雷方客气两句后,转入正题,道:“我曾劝过祝老大,你燕飞又不是外人,有甚么事不可以坐下来解决,大家以和为贵。边荒集刚经历大劫,元气未复,且大敌在外虎视眈眈,我们不但不懂团结,还要拼个几败俱伤,对其他帮会亦非好事。我和慕容战直至看到你下的战书,方晓得任遥已潜入集内,此人的出现,等若向所有人响起警号。”   燕飞笑道:“呼雷老大是个很称职的和事佬,说得情理兼备,我当然同意支持。只不知老大说的外敌,指的是谁呢?”   呼雷方负手肃容道:“请先容我冒昧问一句,燕兄现在是否谢安、谢玄的人呢?”   燕飞点头道:“老大你说话很直接,那我也不愿绕圈子,我敢对天立誓,我燕飞只属于一个人,就是我自己,从来是如此,将来也是如此。不过谢家确于我有恩有义,我亦渴望有回报他们的机会,可是我绝不会出卖边荒集,等若没人肯出卖自己的家。”   呼雷方欣然道:“我放心哩!边荒集谁都晓得燕飞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还剩下一个问题,燕兄凭甚么仅一天时间便揭破任遥藏身此地呢?”   燕飞道:“这叫事有凑巧,他给我方的人无意碰上。”   呼雷方沉吟片刻,道:“在苻坚之祸前,没有人想过边荒集的安全是如此脆弱的。唉!现在我更有大祸临头的感觉,据我的线眼说,慕容垂正从各地抽调精锐,准备组成一支劲旅,进占边荒集,把边荒集变成他其中一个据点,至于由谁人指挥,则尚没法弄清楚。我很明白慕容垂这个人,击则必中,所以来自它的威胁力,不可小觑。”   燕飞早从高彦处听过此事,那时还以为慕容垂只是派一批高手来边荒集打天下,此时听到呼雷方的话,始知慕容垂派出的是一支军队,要以压倒性的姿态一举控制边荒集。这可不是说笑的,即使边荒集所有帮会团结一致,也只是千来人,荒人则人人自私自利、散沙一盘,在此种情况下,边荒集确是大祸临头,还何来自由呢?   呼雷方道:“这消息已秘密在各北方帮会间流传,适才我方告知祝老大,他听后脸色很难看,以慕容垂的心狠手辣,必令手下杀尽汉帮的人。”   燕飞皱眉道:“那边荒集将会失去价值,谁可代替汉帮作南北贸易的桥梁。”   呼雷方道:“以两湖帮作新汉帮又如何呢?两湖帮已和称霸大河的黄河帮暗中结盟,密谋瓜分边荒集的利益,而黄河帮的‘黄龙’铁士心正是慕容垂的拜把兄弟,燕兄从此中可有联想?”   燕飞心中一震,暗忖难道任遥也与此事有关?苦笑道:“呼雷老大的消息非常管用,请告诉祝老大,若他肯坐下来平心静气的说话,我们一定奉陪。至于其他的事,我想清楚后再请你老哥指教。如何?请哩!”   呼雷方停下来,向逐渐远去的燕飞喝道:“明早必有好消息!燕兄晚安!”   营地在四更前的暗黑里,一片宁静,走马灯也暂且休息,只余下满空星斗。   刘裕和刚回来的燕飞坐在箱阵顶说话,其他人包括庞义和高彦,均酣然入睡。因有刘裕此力能击伤任遥的高手在站岗守卫,人人放心倒头大睡。   燕飞听罢刘裕述说在他离开后发生的事,露出凝重的神色。   刘裕还以为他在担心高彦,点头道:“此事确非常头痛,若此刻高彦在梦呓,唤的肯定是‘我的小白雁’,刚才见到尹清雅时,他像给人命中要害的样子,完全豁了出去。”   燕飞哑然笑道:“这小子很易兴奋,更容易沮丧,过两天便没事哩!郝长亨这一手非常高明,轻描淡写便把危机化解,又给足红子春面子,不愧面面俱圆的长才。”   刘裕见他脸上凝重之色未褪,讶道:“你竟不是为高彦忧心,我却认为此事可大可小,大有可能令高彦反成为我们的破绽。”   燕飞仰望星空,徐徐呼出一口气,道:“高彦或许不会听你和我的说话,但肯定对千千的话听得入耳。此事我们可静观其变,我担心的只是任遥,你或者远远低估了他。”   刘裕愕然道:“我不明白!”   燕飞往他瞧去,道:“我曾和他交手,此人不但喜欢使诈,且诈得非常高明,我便为此吃过大亏,差点给他把小命诈去。我从羌帮老大呼雷方听来惊人的消息,两湖帮和黄河帮已暗中结盟,而黄河帮的龙头老大‘黄龙’铁士心乃慕容垂的拜把兄弟,三方势力连手,密谋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占领边荒集,若任遥有份参与,你道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况?”   刘裕为之色变,道:“我须立即通知玄帅。”   燕飞淡淡道:“以慕容垂的雄才大略,如此惊天行动,怎会不把北府兵的威胁计算在内,若玄帅派军前来,说不订正中其下怀。更何况,玄帅与朝廷关系正处于紧张状态,正式向朝廷请命,肯定不获批准,私下调军动员会使情况恶化,进退两难,如果闹个灰头土脸,淝水之战的胜果,会输个一干二净。玄帅既把边荒集交给我们,须由我们来解决。”   刘裕听得颓然无语。   慕容垂现时是北方最强大的势力,力足与整个南方抗衡,若在沙场公平情况下正面较量,合北府兵和荆州军之力,仍未可言稳胜。现在慕容垂联合黄河、两湖两大帮携手而来,边荒集人的反抗与螳臂挡车的螳螂根本不会有分别。   这样的一场仗如何打?   刘裕当然不会就此认输离场,只是一时无计可施。   慕容垂联结两大帮的策略,比苻坚的百万大军更难应付,事发时,恐怕想走亦无路可逃。   从这角度去看,高彦若迷上尹清雅,后果更可怕。   燕飞道:“以任遥爱用阴谋手段的性格,边荒集必有他的眼线,使他对边荒集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否则不能我们这边立战书,他那边便到营地来寻晦气。”   刘裕皱眉道:“你是指──”   燕飞道:“我指他是在明明晓得我不在的情况下,故意来闹事。以他的深沉狠毒,没可能沉不住气,他是故意诈作动气而失手,不是我长他人的志气,以他出神入化的剑术,即使我和你如何大有精进,绝没有可能几个照面下可令他受创,而以他的心性,千千怎拦得他住?”   刘裕动容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当时我也有点不相信自己可以得手,只因对他了解不够深,想不到你想到的。”   又不解道:“这样做对他有甚么好处呢?他肯定是高傲自负、目中无人之徒,竟肯容忍如此奇耻大辱?”   燕飞道:“当然是为了更大的利益,为了复国,他可以作出任何的牺牲,何况更是补救他暴露行藏的妙着。他可以借此回避与我的决战,亦使人不再把他放在心上。反之令你一夜在边荒集成名,令祝老大更受不了。唉!我真的担心卓狂生是他的人,老卓阻止我追上任青媞,巧合得教人担心。”   刘裕叹道:“如此敌我难分的处境,我还是首次遇上,红子春便有可能是黄河帮或慕容垂的人,那钟楼议会的八个议席,便有两席是敌人,使边荒集更难团结起来。”   燕飞苦笑道:“这里诸胡混杂,汉人则不但有南北之分,还有地方之争,南方侨寓世族和本土世族的势成水火。兼且帮派对峙,山头林立,要他们团结起来共御外侮,只像缘木求鱼,而且我们尚须为活着待到那一刻而努力。”   刘裕沉吟片晌,道:“我们也不是全无办法,只要能先一步击垮郝长亨,将可拖延慕容垂大军的入侵。”   燕飞一拍额头,赞道:“还是你老哥有办法,这么简单的事,为何我没想过呢?虽说困难重重,郝长亨更不好惹,但总有个努力的方向。”   刘裕道:“千千可以在团结边荒集诸帮上发挥她的魔力,只要我们成功把两湖帮的势力连根拔起,又压制得聂天还不能北进半步,哪慕容垂即使得到边荒集,也唯有与汉人合作,如此至少可以解决掉一半的问题。唉!我的娘!我们可以想到此点,慕容战和呼雷方也可以想得到此点,怎肯自我牺牲来成人之美呢?拓跋族更是你的族人,你也不能坐视。”   燕飞沉声道:“只好把黄河帮一并计算在内,连根拔起。他奶奶的,此为安内攘外,舍此别无他法。我现在开始头痛高小子的问题哩!此人在男女之事上固执得可怕,若我们摆明铲除郝长亨,该如何对待尹清雅呢?弄不好首先我们的所谓无敌组合便要完蛋。”   刘裕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道:“任遥的故意受伤,会否是针对你呢?譬如他依旧接受你的挑战,再于决战时故意露出似是因伤势而来的破绽,引你堕入陷阱。”   燕飞微笑道:“任遥还舍不得杀我,至少要待我和祝老大两败俱伤之后,可是他绝不会放过你,还可以嫁祸祝老大,明白吗?”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此招果然毒辣。”   燕飞道:“任遥的动向,很快会现出端倪,今次到赌场我虽败北而回,却有两大收获,首先是掌握到必胜的赌术,其次是汉帮真正的老大未必是祝天云,或许是程苍古。”   刘裕一呆道:“这看法新鲜有趣,汉帮的真正主事者竟是程苍古。嘿!世上真有必胜的赌术吗?你敢否包保自己不会出错。”   燕飞微笑道:“空口白话说来没用,明晚我将以事实证明给你看。趁现在还有个把时辰,我们好好休息,明天是变得更好或是更坏呢?醒来后将会有答案。”   ※※※   燕飞从近乎禅定的静修境界中醒过来,心中留意的不是喧哗的人声车响,而是想到昨晚纪千千向他说过“明天睡醒若不立刻见到你,将不肯放过你”这句撒娇的说话。   现在他当然没有满足她的期望,她会怎样地和他没完没了呢?以粉拳打他几记?又或气鼓鼓的不理睬他。   外面闹哄哄的一片,箱阵内却只有他单独一个人,感觉上挺古怪的。   卸下木材的吵声不住传过来,今天是好是坏,尚是未知之数,但肯定有个充溢活力和工作的开始。   高彦兴奋地从入口探头进来道:“我们的燕老大终于坐醒哩!还不滚出来当迎宾,你可知整个边荒集的猛人全来了。”   燕飞吓了一跳,一头雾水地道:“不要夸大。”   高彦气道:“你有手有脚兼两眼无缺,不懂探出你的鸟头,来看看我有否吹牛皮吗?”   “高公子!”   高彦尴尬地闪进来,后面现身的是俏脸烧霞的小诗,捧着一盘水和梳洗的巾帛等物,狠狠瞪高彦一眼,道:“高公子怎可以大清早便说粗话呢?”   盈盈走进来,向燕飞笑脸如花地道:“小姐嘱小诗来侍候燕老大梳洗。”   高彦慌忙为她接过盛满水的木盘,故意捧到燕飞眼下,卑声道:“燕爷请梳洗,还要出去见客呢!”   燕飞正想着因何纪千千没有进来和他算账,颇感失落,闻言没好气道:“放在地上行吗?”转向小诗道:“谢谢小诗,我惯了蹲在井旁打水上来照头照脸泼个痛快,小诗快回去照顾小姐,我立即出去。”   小诗欣然去了。   燕飞双膝着地,以双手作掬水状,敷上脸上去,冰寒的感觉,令他精神一振,咕哝道:“你的小白雁来了吗?”   高彦蹲下来,笑道:“算你这小子消息灵通,娇俏的白雁没有飞来,来的是她英伟的郝大哥,正向千千展开攻势,你再不出去迎战,肯定要吃亏。”   燕飞一震停下来,看着高彦愕然道:“郝长亨竟敢公然现身?”   高彦道:“他有甚么不敢的,有红子春带他来,他两湖帮的朵儿更是响当当的,除非铁定与红子春和两湖帮为敌,谁敢拿他如何呢?”   燕飞接过高彦递上的布巾,揩去脸上水珠,叹了一口气,心忖,郝长亨每一着棋都下得漂亮爽脆,出人意外,肯定是个难缠的对手。即使对他顾忌甚深如呼雷方者,正因晓得他与黄河帮结盟,又与慕容垂有关系,即使恨不得郝长亨突然暴毙身亡,却是第一个不敢开罪他的人,还希望由燕飞笨人出手,与郝长亨斗个不亦乐乎,那呼雷方便可以轻松得多,从容拟定自保之策。他会蠢得当勇先锋吗?   高彦道:“你在想甚么?”   燕飞苦笑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好奇,别人想的事也要寻根究底?”   高彦忙道:“我是在关心你,怕你嫉忌得疯了。嘿!我有件事想你帮忙。”   燕飞没好气道:“是否要我去和郝长亨商量,看怎样安排你和美丽的小妖精见上一面,对吧!”   高彦拍腿赞道:“老燕你真的是聪明伶俐、善解人意。哈!他确是可以迷死人的小妖精,我正是欢喜小妖精。”   燕飞细看他好半晌,淡淡道:“你可知她或许是名副其实的妖精,可以害得你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呢?”   高彦肃容断然道:“无论是甚么代价,更不论成败,我都要得到她。记得我和你说过,从小立下的宏愿吗?现在终于遇上哩!我从未试过对女人生出昨晚见到她时的感觉,我直觉,她没有我是不行的。”   燕飞终于明白刘裕因何头痛,长身而起,盯着也随他起立的高彦,道:“现在我们最大的劲敌,不是祝老大,而是郝长亨,你要追求尹清雅,是否自寻末路呢?”   高彦脸上现出坚决的神情,立誓般道:“真正的男女之爱是超越一切的。唾手可得的娘儿有甚么乐趣?令一个不喜欢你的人爱上你,与不可能结合的美人儿成为鸳侣,方是最伟大的成就。燕飞你便当作做好事,从旁助我一把,我会非常感激你。”   燕飞搭上他肩头,拥着他往出口走去,点头道:“误堕爱河的可怜小子,唉!你也说得对,人总要有梦想,没有梦想日子确非常难捱。”   高彦道:“见到梦想,却勒着马头不去,更是难受。刘裕和庞义两个家伙都不明白我,幸好你比较好些儿。”   燕飞待要答话,刚转出箱阵,入目的情况,立时令他看呆了。 第四章 边荒寻梦   甚么祝老大、慕容战、呼雷方、夏侯亭、红子春,在边荒集有点头面的人物全来了,正众星拱月般簇拥着穿上目前最时尚服饰的纪千千,活脱脱是个园游会。   “风卷葡萄带,日照石榴裙”。   “裙开见玉趾,衫薄映凝脂”。   纪千千上穿罗襦白纱衫,下穿绛纱复裙,围以抱腰,头扎百花髻,俏脸薄施脂粉,艳光四射的周旋于边荒集一众帮会头领和大小商家间,其绰约的风姿,绝代芳华,燕飞敢肯定,营地内的百多宾客,人人感到不虚此行。   在营地与第一楼空址间,摆开一列长桌,上面放满胡族汉人的拿手糕点小食饮料,由香茗、羊奶茶、奶酪至乎烧饼,式式俱备,任由享用。郑雄、小马等人便放怀在大嚼他们的早膳,吃个不亦乐乎。   东大街处,排满载木材的骡车,汉帮的人正不住把木材卸下,由忙得一头烟的庞义指挥木材最后的安放位置。   东大街马道另一边的行人道,挤满以千计的荒民,争睹纪千千的风采,却没有人敢踏入场地半步,因为若敢违规,等若同时开罪各大小帮会。   出奇地,刘裕也似颇受欢迎,给边城客栈的老板娘、风骚入骨的阮二娘,红子春和匈奴帮老大车廷扯着在说话,却不见赫连勃勃。   纪千千是第一个发现燕飞现身的人,欣然朝他迎过来,立时领队似的领着大群人随她移动,有男有女,其中燕飞熟识的包括祝老大、呼雷方、慕容战三人。   燕飞心中暗叹一口气,暗忖,这般一个开始,究竟是好是坏呢?   不过,第一楼的重建已撇除了一切障碍,想想也感讽刺。前两天庞义刚给轰出汉帮总坛的大门,现在汉帮却前倨后恭,在老庞的指挥下安放木料。不过边荒集一向如此,谁的势子大,其他人必须跟风而行。   纪千千采芒涟涟的眸神集中在燕飞身上,俏脸燃烧着明艳的亮光,唇角轻吐出一抹笑意,涟漪般扩大为一个动人的笑容,口角生春地道:“燕老大终于睡醒哩!大家在恭候大驾呢!”   燕飞心叫不妙,若纪千千如此对他“另眼相看”,岂非人尽皆知纪千千对他有情意,令他立即成为其他对她动心者的公敌。   果然,随在纪千千身后的有一半以上的人,脸色立时不自然起来。   燕飞倏地立定,微笑道:“我只是小坐片刻,累得各位久等,实在不好意思。幸好正主儿不是我燕飞,而是纪千千小姐,各位朋友当会不愁寂寞。”   他特别加重说“纪千千小姐”五字时的语气,点醒纪千千须检点些儿。   岂知,纪千千完全不理会他的提示,白他一眼道:“睡觉是为寻好梦,燕老大以练功代替,是否可惜?”   燕飞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看待打坐,闻言为之错愕,一时不懂如何回答。而说实在的,他忙碌整夜后,根本没有足够时间睡觉,小坐入静是恢复精神体力最快的方法,以纪千千的善解人意,当然不会不明白此点。她偏要这么说,显是另有所指,或许是怪他不够纵情任性,没有守候在她身旁,待她睁开眼来立即见着他。若是如此,她似是戏语的话,便非随口说说了事,而是认真的。   他当然希望她是认真的。   经过昨夜波起云涌的惊情之夜,在边荒集起来后的第一个清晨,面对边荒集的各路英雄,他的脑海只能容纳一个纪千千,其他东西再装载不下。   纪千千既没有顾忌,自己还顾忌他娘的甚么呢?边荒集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一切凭实力决定,没有皇室平民之分,更没有高门寒门之别。正如纪千千所说的,她在寻梦,自己也在寻梦,每一个人到边荒集来都是要找寻自己的梦,高彦的梦便是小白雁。   他更清楚自己正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走着,对男女之恋他曾是过来人,深刻的创伤到此刻仍未平复。而纪千千是多情善变的俏佳人,不过他若再次因此弄得遍体鳞伤,绝不会投诉老天爷或恼怪任何人,因为他是明知故犯,重蹈覆辙。   这些一个接一个的思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掠过他脑际。燕飞欣然笑道:“多谢千千小姐指点,今晚我会长驻梦乡以补回昨夜的损失。”接着向纪千千身后的一众人等抱拳道:“请各位大人有大量,恕过我燕飞待慢之罪。”   燕飞旁的高彦心中大讶,暗忖,不要看燕飞平时沉默寡言,应付起人,原来颇有一手,这公开道歉虽似是因“迟起”而发,事实上等若间接向曾被他冒犯的人说声“对不起”,尤其是祝老大。   纪千千横他一眼,眼睛似在说“算你哩”!风情迷人至极。   小诗来到燕飞身侧,奉上盛着羊奶茶、香茗的木盘子,喜欢地道:“燕老大请用茶!”   燕飞含笑瞧她,这妮子再不害怕,皆因边荒集最令人害怕者,大多集中此处,而人人均脸挂友善的笑容,至少表面如此。   纪千千一把接过盘子,笑道:“让我们的燕老大先敬祝老大一杯。”   众人肃静下来,静待祝天云的反应,依边荒集的规矩,大家敬过酒喝过茶,等若息止纷争。   照道理,祝老大既肯把木料交出,已等若屈服投降,不过他可以推托是看在纪千千的情面上。而现在他和燕飞间最难解决的事,是燕飞把汉帮纳人头税的事全揽到身上去。   祝老大双目精芒一闪,盯着燕飞,正要说话,呼雷方已抢前一步,移到祝老大左侧处,朗声道:“我已把燕兄的说话,代传给祝老大,事实上只是一场误会,大家喝过茶,坐下来再从详计议,没有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出乎所有人料外,慕容战亦一声长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后,意态豪雄地道:“我已在西大街的古里格尖轩订下一席酒菜,为千千小姐洗尘,请祝老大和燕兄赏我一个薄面,呼雷老大、夏侯老大和车老大均已同意列席。”   听到的人无不动容,此等如一个关乎到边荒集权力分配的重要会议,而燕飞则被提升至帮会龙头老大的地位,纪千千则以超然的身份成为主宾。   燕飞暗叫厉害,慕容战分明是抬举自己来打击祝老大,祝老大若反对,将立即变成孤立无援,其他帮会虽不会助自己来对付他,但肯定不会在此事上与祝老大同一鼻孔出气。只是一顿午饭,立即把汉帮独大的形势扭转过来。   同一时间,燕飞见到纪千千正俏目生辉地打量慕容战,显然被他充满北方大草原粗犷气质的丰采吸引。   果然祝老大双目闪过怒色,或许是因有被慕容战出卖的感觉,以他的老练亦有点按捺不下去。   高彦心中叫糟时,出乎所有人料外,祝老大在纪千千亲手捧起的盘内,取起一杯茶,双手捧着向燕飞道:“燕飞你既已表明非是建康谢家的人,大家当然可以和平共处,我不管你的事,你也勿要管我的事,一切依旧。”   燕飞见祝老大态度依然强硬,不由朝呼雷方瞧去,见他微一摇头,明白祝老大尚未晓得两湖帮和黄河帮连手的事,平静地取起一碗羊奶茶,捧起道:“只要一切依旧,我燕飞哪有兴趣管别人的闲事?”   四周仍是闹哄哄的,搬木的搬木,看热闹的议论纷纷,谈天的谈天,吃东西的吃东西,只有这个圈子的二十多人鸦雀无声,旁观事态的发展。   现在是战是和,由祝老大和燕飞两人决定,谁都要依规矩不能插口,事后选择站在那一方,则是另一回事。   祝老大的“一切依旧”,指的是与燕飞保持以前互相容忍、河水不犯井水的关系:燕飞的“一切依旧”,指的却是保持以前边荒集的情况,祝老大既不能收人头税,更不可以垄断颖水的航运。   祝老大立时双目杀气大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飞,假设他力所能及,肯定会毫不犹豫立即捏死燕飞。   祝老大倏地放声长笑,在众人难以预料其下一步行动的目光注视下,忽然停下,转向慕容战道:“慕容当家可否把为千千小姐设的洗尘宴,推迟至今晚在夜窝子内举行呢?”   慕容战耸肩潇洒地道:“只要千千小姐不反对,我当然没有问题。”   说罢向纪千千展示询问的笑容,确充满男性得体大方的阳刚魅力。   纪千千以甜甜的笑容回应,柔声道:“千千没有问题。”   燕飞和高彦交换个眼色,看出对方内心的想法,纪千千对慕容战,当有一定的好感。事实上,自问有资格追求纪千千者,莫不施展浑身解数,好在她心中留下美好深刻的印象。   自古以来,对有野心的男人来说,离不开权力、财势、女人三件事,缺一不可。纪千千乃女人中的极品,不惹来狂蜂浪蝶方是不正常。   祝老大目光有点依依不舍地离开纪千千的粉脸,回到燕飞处,从容道:“我们确应坐下来好好一谈,今天正午,我在敝帮总坛摆一席酒,希望燕兄赏面出席。这一杯留到那时才喝吧!”   说毕,把茶原封不动地放回纪千千捧着的盘子上去。   仍没有人说话。   燕飞把羊奶茶一口喝尽,微笑道:“燕飞午时必到。”   祝老大向纪千千谢罪告退,接着再向其他人勉强地打个招呼,转身便去。   众人看着他的背影,均感事难善罢,且宴无好宴,最后会演变成甚么局面,再不由任何人控制。   小诗从纪千千手上接过盘子,往桌阵走去,找地方安放,纪千千的目光落在燕飞处,以她的角度看去,燕飞侧面的轮廓刀削般清楚分明,高挺长直的鼻梁,令他眼睛更是深邃莫测,而他似乎丝毫没有因祝老大而不快,仍保持着早上起来懒懒闲闲的油然神态。   忽然,高彦暗扯燕飞衫尾,燕飞心中好笑时,一人从慕容战身侧移步出来,施礼道:“在下郝长亨,拜会燕兄!”   事实上,燕飞适才早留意此君,从其体型气度猜出对方是谁,只是因要忙于应付纪千千和祝老大,无暇理会他。   最使他捉摸不透的是其他人包括呼雷方在内,对他似乎没有多大敌意。郝长亨还是初次为边荒集的人所认识,但仿似已融入集内的社会里,成为一分子。   郝长亨年纪与燕飞相近,宽肩膀、脖子很粗,显得他格外结实威武,最引人注目是,他拥有一对特长的腿,令他的身高虽与燕飞相若,但总有稍高少许的感觉,却又奇怪地不失比例,有着使人慑服的体魄和气概。   他的长相,显露出很强的个性,神采奕奕,长而细的眼睛,锐利而具有某种神秘的力量,鼻子高而微勾,本应予人城府深沉的印象,可是他的富于表情和魅力,却把一切中和得恰到好处,教人不会怀疑它的友善。   燕飞暗叹一口气,晓得又多了个难缠的对手,笑里藏刀最是难防,明刀明枪,反落得痛快利落。微笑回礼。   纪千千亦蛮有兴趣地打量郝长亨,在边荒集遇上的人,不少既出众又有特色,均是在江湖上打滚久矣的英雄豪杰,远非建康高门的纨绔子弟可比。   郝长亨洒然笑道:“清雅确是胡闹,我也要负上管教不当之罪,幸好,千千小姐大人有大量,不和那妮子计较。”   慕容战等人听得一头雾水,只晓得尹清雅冒犯了纪千千。   纪千千娇笑道:“过去的事不用提哩!千千还觉得雅妹子很有趣呢!”   高彦又在后面推了燕飞一把。   燕飞差点要踢高彦的屁股,在如此众目睽睽下,自己如何助他去追求尹清雅?只好道:“郝兄今趟到边荒集来,是否要大展鸿图呢?”   其他人无不露出留心的神色,要知,两湖帮一向没有踏足边荒集,与汉帮背后的大江帮又是势如水火,竟忽然出动帮内第二号人物到边荒集来,摆明是要取代汉帮,且是志在必得。   其局势变化可大可小,说不定,可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闹个天翻地覆。   郝长亨再踏前一步,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道:“这一句对别人来说只是场面话,但从燕兄口中道来,却不无嘲讽之意。可是长亨却不敢有丝毫怨怪,皆因在我尚未踏足边荒集前,南北均有人散播谣言,中伤我帮,累得小弟虽在三天前已抵边荒集,却不敢露面拜会各位老大老板,有失礼数。”   燕飞与呼雷方交换个眼色,均暗呼了得。燕飞更开始领教到郝长亨的外交手腕,来个先发制人,最了得是它的语气表情,透出无比的真诚,使燕飞感到他如非确是如此这般的“老实人”,便定是大奸大伪之徒。   慕容战皱眉道:“谁人敢惹贵帮,肯定是活得不耐烦,只不知是些甚么风言风语,竟可令郝兄耿耿于怀呢?”   他兜了一个圈子,先捧郝长亨一把,再探问谣言之事,令人听得舒服,更不能不好好交待清楚。   郝长亨迎上纪千千会说话的眼睛,稍后才移到一侧,变成面对众人,苦恼道:“罪名可大哩!竟有人说,我帮已和黄河帮结盟,意图瓜分边荒集的利益。唉!若我郝长享确有此妄念,教我不得好死!自有边荒集以来,从没有人敢冒此大不韪,苻坚曾做到过,各位看他现在是甚么下场?我们怎会不知道边荒集是个发财的福地,只有大家和平共存,生意才可以愈做愈大。我郝长亨以人格作担保,我帮没有与任何人结盟,到边荒集来是要做生意,一切依足边荒集的规矩。不过,谁若不按规矩办事,我郝长亨有一口气在,绝对会力争到底。”   纪千千鼓掌道:“说得好!”   郝长亨得纪千千附和,立即变成得意忘形的呵呵笑道:“难得千千小姐欣赏,长亨必不会令千千小姐失望。”   燕飞和呼雷方听得你眼望我眼,同时心忖,难道两帮结盟之事,确是有人刻意中伤两湖帮。经过郝长亨如此澄清,依边荒集的规矩,在没有进一步的凭据下,再没有人可以拿此事作文章,否则便是与两湖帮为敌。   不过谁都知道郝长亨到边荒集来做生意,不会是顺风顺水,有大江帮支持的祝老大,绝不容郝长亨来分一杯羹。   郝长亨目光移往燕飞处,含笑道:“燕兄可否于午前拨点宝贵的时间予小弟,大家坐下来说几句话,小弟对燕兄是发自真心的仰慕。”   高彦又再推燕飞一把,迫他答应。   燕飞正要答应,忽然一行六、七个人踏入营地,笔直朝他们走过来,领头者赫然是羯帮的老大长哈力行,这个矮壮粗豪汉子双目喷火,一脸愤慨,令人一看,便知有严重事故发生在他的身上,人人不由生出不祥的感觉。 第五章 追凶大计   在淝水之战前,论势力依序以氐帮为首,接着是鲜卑、匈奴、汉、羌、羯,六大族帮,瓜分了边荒集的利益。   苻坚的战败,把一切改变过来,氐帮由于苻坚大军占领边荒集期间,不顾江湖规矩,成为苻坚的走狗。待到淝水大战,秦军崩溃,姚苌放火烧集抢掠,最强大的氐帮成为众帮出气发泄的对象,群起攻之,令氐帮死伤过半,其他人落荒而逃,氐帮的势力瓦解冰消。   其他势力乘机而起,争夺龙头帮会的地位,此时,卷土重来的汉帮,在大江帮的支持下,一举收复失地,在夜窝子的地盘更扩充一倍以上,成为最强势的帮会。更由于其控制南方的水运和贸易,北方诸雄,谁都不敢开罪他。   经过连场恶斗,北方诸帮胜负渐分,拓跋族和羌族由于早有筹谋,故迅速占得席位,而慕容鲜卑则全凭慕容战的才智、武功魄力,把天下打回来。匈奴帮和羯帮虽没有给人连根拔起,却沦为弱帮,再不复先前威势。   没有人肯甘于被欺压削弱,所以赫连勃勃亲身来了,助匈奴帮翻身。   羯帮比之匈奴帮更要不及,若非长哈力行一向与汉帮关系良好,恐怕在边荒集早没有立足之地。   在众人惑然不解下,长哈力行着手下在两丈许外止步,独自走到众人前,肃容道:“请千千小姐恕我迟来不敬之罪,昨晚发生了非常可怕的惨事,若我没有猜错,曾为祸北方诸地的花妖,现正身在边荒集内。”   知情者无不色变。   纪千千一呆道:“花妖是甚么人?”   慕容战双目杀机大盛,怒道:“花妖竟敢到我们边荒集来撒野,我第一个不放过他。”   四周三三两两各自闲聊者发觉不寻常处,纷纷聚拢过来,包括刘裕在内。   呼雷方皱眉道:“昨晚发生何事?”   郝长亨向纪千千和没有听过花妖的人,扼要解释道:“以洛阳为例,去年便发生过,六名美女在短短一个月内,遭人以凶残手法奸杀的大案,手法如出一辙,令洛阳稍有姿色的女子,人人自危。洛阳黑白两道虽全力缉凶,却连凶徒的衫角都摸不着。而如此可怖的血案,更曾在多座城市发生过,轰动北方,这来去无踪的凶徒就被称为花妖。”   纪千千双目露出愤慨神色,望往燕飞。   燕飞心中暗叹,这叫一波末平一波又起,而纪千千和小诗,更立即陷身花妖的阴影和威胁里。   长哈力行悲愤道:“受害的是我的女儿!”   众人猛吃一惊,莫不色变。   慕容战骇然道:“甚么?游莹武功高强,又有人保护,怎可能让花妖得逞?”   长哈力行双目涌出热泪,凄然道:“当时她在船上渡宿,准备天明后押一批货北上,到天亮船仍未开航,我们始发觉情况有异,上船查看,船上十五名兄弟全遭毒手,游莹她──唉──她──”   刘裕沉声道:“长哈老大放心,边荒集可不同别的地方,花妖必须血债血偿。”   燕飞见人人目露恐惧之色,包括慕容战和呼雷方在内,便知刘裕这番话不起丝毫作用。   慕容战等本身当然不会害怕花妖,还恨不得他现身来犯。问题在于,花妖针对的是女性,而边荒集任何男性均脱不掉嫌疑,特别是刚到达不久者,且在防不胜防下,更足令人人自危,不知厄运会否发生在自己身上,又或降临与自己有关系的女眷身上。   长哈力行的爱女,当然不是善男信女,随船的羯帮战士亦应人人有两下子,要杀掉他们,在场者至少有七、八人有十足把握,可是,若要在不惊动其他人下办到,则连燕飞和慕容战这种级数的高手,也未敢肯定自己有此能力。   于此,亦可见花妖的高明可怕,难怪肆虐多地,仍能逍遥无忌。   高彦道:“长哈老大可否让我们到船上看看?”   这句话由高彦来说,没有人会有异议,因为他是最出色的风媒,擅长从蛛丝马迹去根寻来源和真相。而依花妖一向的作风,将会在即临的一段日子内连续作案,更添事情的迫切性。   花妖不单是长哈力行的大仇人,更是整个边荒集的公敌。   长哈力行像忽然衰老了十年般,现出身心俱疲的神态,且毫不掩饰自己的伤心绝望,拭泪摇头道:“我不想任何人再看到她,她死得很惨,我只可以告诉你们,花妖用的是一贯凶残虐杀的手法,她真的死得很惨。若给我晓得他是谁,我会教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燕飞在人群里找到小诗,她的俏脸再没有半点血色。   客帐内,众人围成一个圈子,低声密议,这个因花妖临时引发却影响深远的会议,出席者是燕飞、刘裕、高彦、慕容战、夏侯亭、呼雷方、郝长亨、车廷、红子春和费正昌。   费正昌是与红子春同级的边荒集大商家,边人在背后称他为“贵利王”,专营钱庄押店生意,他最使人印象深刻的是,唇上浓密的二撇胡,所以友侪都爱戏称他为费二撇,年纪三十上下,身形硕长,爱穿白袍,颇有点像一世不愁柴忧米的纨绔子弟的格局。不过,领教过他手段者,均晓得他不单心狠手辣,武技强横,且非常精于算计人。而若他不是这样的一个人,也不能坐入议会里,每句话均可以影响边荒集的未来。   除这些人外,纪千千亦有列席,坐在高彦背后,这是她的要求,在座的人谁敢拒绝,惹她小姐不快?   慕容战的手下负责封锁营地,不准任何人接近,免致机密外泄。   慕容战苦笑道:“我们是否应立即找卓狂生,召开钟楼议会,又特许燕兄、千千小姐等列席,决定该如何对付花妖?”   呼雷方道:“召开钟楼会是势在必行,不过现在我们可以趁此机会动动脑筋,搏杀这个欺到我们门内来的花妖,我真的恨不得把他碎尸万段。”   郝长亨目光投向纪千千,从容道:“我们首先要决定一件事,就是应否公布此事?让所有人生出提防之心,此举或可令大家团结起来对付公敌。”   燕飞也开始感受到郝长亨的过人魅力,举手投足豁达大度,且言之有物,发人深省,确是名不虚传精于纵横之术的人物。   纪千千给他一眼望来,像给他望进心坎里般,洞悉了她的心事,芳心微颤,毫不示弱的回望他,轻柔地道:“郝公子因何盯着人家呢?”   郝长亨微笑道:“因为,应否公告天下和千千小姐有着微妙的关系。”   刘裕亦开始佩服他的才智,更晓得他在对纪千千展开追求攻势,所以故意卖弄。   纪千千暗吃一惊,这个郝长亨真有一手,竟给他看破自己心事,亦可见他很了解自己,而他们尚是初识。   浅叹一口气道:“郝公子看得很准,千千确打算把演唱推迟至擒获花妖的后一晚方举行。”   红子春终于明白过来,点头道:“长享确有明见,想到若千千小姐取消今晚在钟楼演唱,而对集人没有一个好好的交待,后果将不堪设想。”   其他人也开始明白,在惨剧发生下,她大小姐已失去为边荒集弹琴唱曲的心情,且隐有以此激励缉凶的含义在内。   燕飞仍是默然不语,神情静若止水。   高彦则暗叫厉害,郝长亨竟能先一步想到纪千千把演唱无限期延迟,才智之高,教人惊懔。   慕容战则和呼雷方交换个眼色,同对郝长亨生出戒惧之心。   红子春向费正昌道:“费老板的看法如何?”   费正昌正审视郝长亨,不过愈看便有愈难测其深浅的感觉,他锋芒露得来一副从容不迫、虚怀若谷的神态,令人生出好感。沉吟道:“我感到事情或许非如表面般简单,是另有跷蹊。即使行凶者用的是花妖的惯常手法,说不定只是为掩人耳目,令边荒集陷入恐慌中。”   车廷同意道:“第一个受害者竟是我们集内帮会龙头的女儿,更是武技高强的巾帼,大有示威挑衅的味道,确令人疑惑。”   在座者都是久经场面的老江湖,思虑周详,分别想出各种的可能性。   高彦皱眉道:“若有人假借花妖行事,这样做有甚么目的?”   夏侯亭接口道:“这一点我们定要弄清楚,否则会因摸错门路,致处处失着。”   花妖并非首次作案,其作风有迹可寻,众人可以根据其往绩定出应付之计,不过若行事者是假的“花妖”,自会因而出现差误,慕容战的“摸错门路”,正是指此。   刘裕道:“不理是真的花妖或假的花妖,能以这般凶残的手法作案,本身肯定是个狂人,根本不需任何目的和理由。”   呼雷方叹道:“说得对!坦白说,我也并非善男信女,可是要我用上这种手段去对付敌人,把刀子架在我脖子上也不行,这根本不是正常人做得来的事。”   纪千千尚未清楚花妖行事的方式,可是听众人这么说,也知必然非常可怕骇人,所以长哈力行不愿爱女遗体被人检视,且提也不愿提内中情况。   幽幽一叹道:“千千想出个悬赏,奖励能把凶徒逮捕归案的英雄。”   众人为之愕然。   郝长亨欣然道:“千千小姐的悬赏当是别开生面,非是一般钱财的报酬。”   纪千千白他一眼,似在怪郝长亨过分的“善解她意”,平静而坚决地道:“我的奖励是陪那位大英雄喝一晚酒,唱最好听的歌给他听。”   众人无不动容,此可是人人渴望的恩赐,最吸引人处是,颇有擂台比武招亲般的况味,大有谁能擒妖除魔,本小姐便以身相许的含义。当然亦可能真的只是喝酒献曲,不过谁可获此殊荣,肯定可让纪千千另眼相看。且是公平竞争,边荒集每个男人均有机会。   燕飞却心中一震,隐隐感到纪千千的悬赏是针对他而发,看他对她的爱有多深,会否竭尽全力去对付凶徒。而他若要保持边荒第一剑的威名,确亦不能任由花妖在集内放肆。而撇开一切功利,他亦不容许花妖在边荒集做尽伤天害理的事,在他来说这是义不容辞的。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千千小姐的悬赏非常引人,但却可能带来反效果,累得人人各自为战,怕功劳给人分去,不能独享成果。”   纪千千显是因花妖的暴行失去说笑的心情,黛眉轻蹙道:“慕容当家是这样的人吗?”   慕容战老脸一红,尴尬道:“千千小姐请恕我失言,届时可由千千小姐论功行赏,看看谁能得千千小姐厚待。”   夏侯亭道:“花妖横行多年,仍没有人奈得他何,必有一手,我们须团结一致,方有除妖的希望。”   转向燕飞道:“燕飞为甚么一直没有说话?”   众人目光不由全集中到燕飞身上。   燕飞的目光缓缓扫视帐内诸人,平静地道:“我已感觉到他!”   众人为之一呆,一时没法明白他的话。   燕飞解释道:“这是难以说明的感觉,我感到他离开我很远,又像近在探手可触之处,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红子春苦笑道:“我也有种感觉,却是不寒而栗的感觉,问题是感觉没法助我找出真凶。”   听他的说话,便知他对燕飞的感觉并不放在心上。甚至认为,燕飞是故作惊人之语,只有纪千千、刘裕和高彦是例外,百日胎息后醒过来的燕飞充满灵异,至少他的剑会鸣叫预警。   燕飞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我是个凭直觉办事的人,这个花妖正是那个货真价实的摧花狂魔,所以我们可以根据他过往的行事作风定计。例如他只在三更天至天明前一段时间行事,我们便分批行动,轮更守夜,同时把整个边荒集动员起来,设立简单有效的示警方法,务要令他下次出手,便掉进我们的天罗地网内去。”   费正昌道:“如此,我们须立即召开钟楼议会,公布花妖为公敌,宣布千千小姐的悬赏,尽早把凶徒依边荒集的规矩五马分尸,否则边荒集将永无宁日,且会吓跑很多人。”   红子春道:“但长哈老大女儿的事却须小心处理,不可让消息外泄,否则长哈老大会更受打击。”   呼雷方道:“我立即去见祝老大,公敌当前,一切恩怨必须摆到一旁。”   郝长亨叹道:“祝老大若是懂大体的人,就不会借大江帮之力,意图垄断边荒集的利益,我也不用不远千里而来看顾边荒集的生意,我可以肯定,呼雷老大将徒劳无功。”   众人首次感受到他与汉帮和大江帮的嫌隙,而他这几句话正说到各人心坎里,生出与他站在同一阵线的感觉。   慕容战带点不屑的冷哼道:“不论他采取何种态度,他既在议会内有席位,呼雷老大和他打个招呼也是好的。”   车廷道:“对付花妖的行动细节,可在议会内以公投决定,各位若没有其他意见,我们便分头行事。”   燕飞道:“我还有一个意见,却怕要各位接纳并不容易。”   慕容战愕然道:“现在大家同仇敌忾,荣辱与共,只要是对付花妖的好办法,我们怎会拒绝呢?”   燕飞叹道:“我们何时曾团结一致?边荒集由大小帮会党派,至乎贩夫走卒,从来都是一盘散沙,今天,我们若不改变过来,到花妖连番暴行后远扬而去,我们将悔之莫及。”   呼雷方点头道:“我们确惯于自行其事,不过今趟情况有异,威胁到所有人,影响着边荒集的安宁,谁敢不尽心尽力。”   燕飞淡淡道:“我的提议很简单,蛇无头不行,今日的议会必须选出一个人,作整个‘打妖’行动的统帅,所有人由他组织调度,我们方有成功的希望。”   这番话一出,人人脸露难色。   燕飞续道:“这位统帅的权力,只限于对付花妖一事上,其他方面一切如旧。”   郝长亨皱眉道:“听燕兄这般说,心中已有适当人选,何不说出来让大家参详。”   费正昌道:“首先,这个人不可以是刚在这两、三天内抵达的男性,因为难以脱掉花妖的嫌疑。”   郝长亨脸上现出怒意,心知肚明,费正昌的话是针对他而说,而且指的肯定不是燕飞、高彦或刘裕,因为他们昨夜的行为,均有目共睹。费正昌摆明是为祝老大出头,报他刚才说祝老大长短的冷箭。   慕容战和呼雷方的目光同时落在花容惨淡的纪千千身上。   纪千千愕然道:“不会是我吧?噢!人家是不行的!”   此时有人在帐外恭敬道:“逍遥帝后任青媞求见燕爷!”   众皆愕然。 第六章 有危有机   东门大街是汉族商铺的集中地,全长若半里,始于城门,终于与夜窝子的分野。   第一楼的原址靠近东门,只有数百步的距离,在以前风光的日子里,由于只她一座是两层架构,其他均为单层建筑,故大有鹤立鸡群的雄姿,且是全木构的建筑特色,令她成为东门大街有代表性的象征。   屠奉三在十多名手下的簇拥里,昂然进入东城门,踏足边荒集。“连环斧”博惊雷和“恶狐”阴奇傍侍左右,心中也不由生出感触。   这是他首次踏足边荒集,边荒最传奇的城集,他带来的将是新的秩序,而他今次是有备而来,没有人可以抗衡他,任何反对他的势力均会被彻底摧毁。最后活着的人将要接受新秩序,边荒集的玩意,须照他的方式来进行。   东门大街便如传闻所说的兴旺得教人难以置信,像浴火后的凤凰,从火烧废墟里复活过来,延续淝水之战前的芒采。唯一的遗憾是见不到东门大街的地标“第一楼”。   博惊雷赞叹道:“真的令人难以相信,尤其当过去十多日,每天在马背上看到的均为荒野废村、千里无炊的凄凉景况,你更不会相信在这大片荒土的核心处,竟有这么一个人间胜景。”   另一边的阴奇笑道:“若不认识博老哥者,还以为边荒集又多了位爱风花雪月的高门名士。”   屠奉三迎上一对正好奇地朝他打量的眼睛,双目精芒倏闪,立即吓得那路人移开目光,加快脚步走了。   事实上,早在他们在东门现身之时,已惹得路人侧目,在边荒集,人人是老江湖,稍有点眼力者,均晓得他们非是一般人物。   屠奉三目光转投大街前方,一队三十多辆的骤车队,正声势浩荡地在旁驰过,特长的货厢空空如也,不是刚卸下货物便应是赶往接货。   阴奇凑近屠奉三道:“是汉帮的人,襟头均绣上汉帮的标志。”   驾车过的汉帮帮徒,不少朝他们瞧来,显然也对他们的异乎寻常生出警惕之心,更古怪是屠奉三一行人中,后方的两个人托着一长丈许,高不过三尺以彩帛紧裹着的物体,益添他们的神秘感。   屠奉三对骡车队视若无睹,微笑道:“第一楼开始重建哩!竟惹得这么多人来看热闹,教人意想不到。”   博惊雷欣然道:“当我们坐在第一楼上层喝酒的时候,边荒集该已臣服在屠爷你脚底之下,完成南郡公统一天下的第一步。”   在一堆堆的木材后,隐见八座营帐的顶部,充满野外的风情,与车水马龙的东门大街成强烈对比。   阴奇道:“边荒集现时论实力,以汉帮称冠,我们就拿他们来开刀,令江海流的如意算盘再打不响。”   屠奉三摇头道:“边荒集最有势力的绝非汉帮,而是看似如一盘散沙的夜窝族,足有三千人之众,是由沉迷于边荒集神话的疯子组成,由‘边荒名士’卓狂生作精神领袖,我们不可小觑他的影响力,事实上,他方是边荒的土皇帝,在边荒集最自命不凡的人也不敢开罪他。”   博惊雷和阴奇正左顾右盼林立两街的各式店铺,对每座建筑物的本身都非常注意,反而对铺内卖的是杂货还是布料漠不关心。   阴奇道:“我们曾仔细调查过这个人,竟没法查到他来边荒集前的任何线索,此人肯定大不简单,凭一个人的力量,把整个边荒集改变过来。”   屠奉三忽然停在一间规模气魄比附近店铺宏大的布行前,举头念出布行的名字,道:“兴泰隆布行!就挑这一间。”   背负双手,迈开步伐,进入铺内,博惊雷和阴奇跟在其后,余下者留在门外,封锁铺门,只准人出,不许人入。   一个中年人迎上来,见状皱眉道:“客官是否要买布?”   屠奉三冷冷道:“是买铺而非买布,谁是这里的老板?”   中年汉脸色微变,却丝毫不惧,先阻止铺内十多名伙计上来“增援”,昂然道:“本人任明帮,祝老大见到我都客气打招呼,快给我立即离开,多少钱也不卖。”   阴奇移到设于入口旁的掌柜台处,从怀内掏出一袋东西,尽倾于台面,赫然是黄澄澄的金元宝。   屠奉三没有动怒,从容自若道:“百两金锭如何?足够你花霍十年,何用辛辛苦苦在这里卖布?”   任明帮目光落在堆得像座小金山、耀目生辉的金锭子上,坚决摇头道:“多少钱也不卖!”   博惊雷取出另一袋金子,倾往小金山上,令小金山诱力倍增,气势剧增,狞笑道:“添一百两,再加上‘屠奉三’三个字,任老板你多活十年,也肯定赚不到这么多金子和这样的荣幸。”   任明帮瘦躯剧震,双目射出恐惧的神色,瞧往屠奉三,嘴唇抖颤,再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像作了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转身吩咐门外的手下道:“成交,你们把牌匾拆下来,换上我们的,再准备开张典礼,第一炮最重要,不可以马虎了事。”   ※※※   祝老大气冲冲的走入汉帮总坛北院上宾馆的厅堂,江文清正和“铜人”直破天在吃早点,并在研究边荒集的形势。   祝老大在两人对面坐下,一口气把情况说出来,苦笑道:“我不是不想忍一时之气,可是燕飞实在欺人太甚,若我屈服,我祝天云的威信将荡然无存。”   江文清仍是男装打扮,一副翩翩佳公子的模样,点头道:“祝叔叔处理得很好,没有当场与燕飞撕破面皮,让我们至少在正午前仍可动脑筋想办法。”   直破天笑道:“到时让我先摸摸他底子,若他并不如想象般难吃得住,索性送他归西,一了百了。”   江文清淡淡道:“干掉燕飞尚有刘裕,谢玄已对我们大江帮非常不满,在南方他是唯一不惧怕南郡公的人。若他封杀我们的生意,南郡公亦只能袖手旁观,爹绝不愿见到出现这般的情况。”   祝老大叹道:“可是燕飞已把纳地租的事揽了上身,等若公然与我汉帮为敌,不杀他何以立威。”   江文清风目生寒,摇头道:“祝叔叔这着棋不是不好,时间上却不适合,会给燕飞抓着来收买人心。”   她虽说得颇为婉转,却是在责怪祝老大的不智,同时也把祝老大决意硬拼的唯一理由压下去。   既然是错误,当然只该设法补救,而不是一错再错。   祝老大脸露不悦神色,却没再说下去。   江文清举盅浅呷一口茶,漫不经意地道:“听说郝长亨今早在燕飞营地露脸,祝叔叔没见着他吗?”   祝老大为之愕然,想不到她消息灵通如斯,他亦非蓄意隐瞒,只是待商量妥如何应付燕飞,然后提出此事。   祝老大点头道:“他是红子春带来的,对我还相当客气,表示只为做生意才到边荒集来。”   直破天冷笑道:“相信他的人,从来不会有好收场。郝长亨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们最清楚。”   祝老大不忿道:“我真的不明白,现时边荒集以我们实力最强,区区一个燕飞,任他三头六臂,只要我们尽倾全力,又有你们从旁协助,他岂能溜出我的五指关。虽说谢玄手握兵权,可是他与司马氏势如水火,岂能全无顾忌?若我们畏首畏尾,首先便要把边荒集得来不易的成果赔出去。”   江文清微笑放下茶盅,道:“祝叔叔切勿动气,否则郝长亨会正中下怀。我们现在正因是树大招风,故成为众矢之的。郝长亨最擅长合纵连横的手段,祝叔叔有没有把握同时应付各帮会山头的明枪或暗箭呢?”   祝老大微一错愕,露出深思的神色。   直破天语重心长地道:“论智计武功,大小姐均令人没得话说,局内人有时反不及局外人看得清楚。今次我们来前,帮主曾有指示,一切须重新部署,否则我们将会成为第一个被淘汰出局的牺牲者。”   江文清倏地起立,移到祝老大旁的椅子坐下,扯扯他衣袖柔声道:“祝叔叔啊!我们是从整个天下形势去考虑,现在大江帮和汉帮是荣辱与共,绝不会不为祝叔叔着想。祝叔叔可知有人以花妖的手法,奸杀羯帮老大的女儿吗?”   祝老大被她像小女儿般痴缠软语,勾起对她儿时的回忆。心中怨气早不翼而飞,听到最后一句话,失声道:“甚么?”   江文清道:“祝叔叔离去后,长哈力行便抵营地报上噩耗,此事发生于昨晚,当时他的女儿在船上过夜,同船的羯帮好手无一幸免。慕容战、红子春、费正昌、夏侯亭和呼雷方还因此留下在营帐与燕飞密议呢。”   祝老大变色的脸容仍未回复过来,骇然道:“花妖竟然厉害至此?”   江文清道:“若他不是如此厉害,也不能肆虐施暴多年,无人能制。”   祝老大沉吟道:“会否是有人假借花妖的手法行事,事实上另有目的?”   直破天叹道:“像花妖那种恐怖可怕的手段,不是人人学得来的。他比禽兽更要凶残,人性泯灭。我们刚才正在讨论此事,看来花妖确已潜入边荒集来。”   祝老大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汉帮帮众大部分女眷均留在南方,但仍有女眷居于边荒集,特别是有职级的帮员,他本身便有两名妾侍在这里。   此事既可以发生于武功高强的帮会龙头的女儿身上,正显示花妖不惧怕边荒集任何人,而边荒集每一位女性,均有可能成为他下一个目标。   江文清分析道:“危险和机会随花妖的来临同时出现,我们须显出领袖帮会的风范,把失去的民心争取回来。”   祝老大精神一振,对江文清生出佩服之心。   江文清续道:“花妖已于一夜间成为边荒集的公敌,我们可抢在钟楼议会前重金悬赏,谁能揭破花妖的身份者,可得百两黄金,成功擒杀花妖者则得千金。同时公布永远撤销地租之事,以显示我们与集人同甘苦的意向。”   祝老大点头道:“此法确是可行,外敌当前,我便暂时撇下与燕飞的纷争,别人只会说我祝天云懂得大体,而不会笑我怕了燕飞。”   直破天待要说话,胡沛神色凝重的来到,报告道:“兴泰隆的任明帮求见帮主。”   祝老大不耐烦地道:“告诉他我今天没有空。”   汉帮的军师胡沛沉声道:“帮主怎都要拨空一见,他说铺子给屠奉三以二百两金子强买去了!”   江文清、直破天和祝老大听得面面相觑,愕然以对。   ※※※   刘裕首先揭帐而出。比对起她以前华裳丽服,任青媞现在的荆钗裙布犹显得她清丽脱俗,横看竖看也不像心狠手辣的妖女。   任青媞盈盈立于离客帐三丈许处,美丽的大眼睛深深地看着他,见他现身即毫不吝啬地奉上甜甜的笑容,还他娘的带点天真纯洁的味道,看得刘裕心头火发,旧恨新仇,同涌心头。   四名北骑联的战士守在两旁,后方还有七、八名武士,人人如临大敌。   人的名儿,树的影子。只是“逍遥帝后”四字已足教人提高警觉,步步惊心。   刘裕直觉感到,任青媞在观察他有否被任遥的逍遥气所伤,仍后患未除,哈哈一笑,举步朝她走过去,喝道:“其他人退开!”   众北骑联武士均为久经战阵之辈,见状哪还不知刘裕要出刀子,立即往四外散开。   任青媞立即黛眉轻蹙,“呵哟”一声娇呼道:“刘爷想破坏边荒集的规矩吗?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嘛!”   此时燕飞、慕容战、红子春等已紧随刘裕身后出账,见到刘裕手按刀把,大步朝任青媞走过去,均感意外,想不到一向予人冷静机智的刘裕,忽然变得如此悍勇逼人。   “锵”!   厚背刀出鞘,随着刘裕加速的步伐,往任青媞划去。   任青媞娇叱一声,一对翠袖扬上半空,化作万千袖影,旋身一匝,倏忽间已截着刘裕。   劲气刀风呼啸而起,在眨几眼的高速下,任青媞以衣袖,连接刘裕快逾闪电的八刀,看得人人眼花缭乱,既惊叹刘裕狂猛的刀法,又懔惧任青媞的精微袖法。   刘裕终于领教到“逍遥帝后”的真功夫,他纯凭手的感觉随意变化,招招强攻,但仍是招招给她封死,有如遇上铜墙铁壁,无隙可寻,更不能把她迫退半步。最可恨是她仍未亮出兵器,只从此点看,自己最少逊她半筹。   不过,任青媞亦露出讶色,显然对刘裕刀法精进至此,大感意外。   刘裕见好就收,他为人实际,不会白花气力,收刀疾退,回到燕飞身旁,长笑道:“任后不是要来告诉我们,任教主是决定要做缩头乌龟吧!”   燕飞心中叫妙,他一眼便看穿刘裕攻不破妖女的袖阵,可是刘裕进退合宜,使人感到主动权掌握在他手里,只是因对方是代表任遥来说话,所以暂且放过她。   任青媞露出没好气的神情,却又充满诱惑的味儿,目光落在燕飞旁的纪千千娇躯上。甜甜的笑道:“原来我的燕爷另结新欢,还是秦淮河的首席美女,难怪会指使刘爷来行凶灭口哩!”   燕飞心中暗恨,妖女终是妖女,甫开口便是挑拨离间,既惹起别人对他的嫉妒,更说得自己和她似是有暧昧的关系,一石数鸟,用心不良。   果然,慕容战等均现出不自然的神色,反是纪千千仍是笑吟吟地打量着任青媞,丝毫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刘裕发觉郝长亨仍留在帐内,心中有数,哑然笑道:“鬼魅妖孽,人人得而诛之,有话快说,我们没有时间听你的胡言乱语。”   任青媞白他一眼,接着美目一扫,登时令初认识她者,生出魂销意软的迷人感觉。这才盯着燕飞道:“燕爷明鉴,敝教主因有急事赶返建康,昨夜来找你,又碰巧燕爷外出未返,只好把决战推迟一个月,到时再约期领教。人家要说的胡言就是这么多,燕爷请好好保重身体。再见哩!”   说罢施施然的去了。 第七章 坦诚合作   燕飞钻入帐内,郝长亨从沉思中惊醒过来,看着燕飞在对面坐下,道:“她走啦?”   燕飞生出完全捉摸不着此人的感觉,至少表面看来,他并不准备隐瞒与任青媞的关系,又或因晓得隐瞒不了。   燕飞微笑道:“大家各忙各的,慕容当家等为花妖的事分头进行,务求尽快召开钟楼会议,千千小姐则与高彦等商量如何重金招聘壮丁,进行第一楼的重建大业,我进来却要看郝兄有甚么话说,或甚么都不说。”   事实上他是给高彦硬迫进来的,若出账后不能交待重托,定给高彦埋怨。   郝长亨苦笑道:“燕兄的话颇有欺瞒从严,坦白从宽的味儿。我们两湖帮确与逍遥教有点关系,昨夜我曾与逍遥后首次接触,看看能否合作对付大江帮。据我所知,江海流的女儿江文清已秘密抵达边荒集,此女不但武功过人,且奸狡如狐,若欺她是女流之辈,肯定要吃大亏。”   燕飞皱眉道:“你们两湖帮和逍遥教一南一北,风马牛不相及,怎会搭上关系?”   郝长亨道:“穿针引线者是天师道的徐道覆,我们与天师道一向在生意上往来密切,桓玄代桓冲出掌荆州,令我们双方更感到形势的险恶,均同意必须在边荒集找到立足的据点,以打通南北的贸易,冲破大江帮对我们的封锁,否则将是死路一条。”   燕飞淡淡道:“任遥和孙恩均是邪恶难测的人,郝兄竟想与他们合作,等若与虎谋皮。据我们听回来的消息,任遥更指使他的妖后来迷惑你,图谋借郝兄来控制两湖帮呢。”   郝长亨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道:“任她貌美如花,可是心如蛇蝎的女人我郝长亨怎会看得上眼?妄图玩弄爱情手段有如玩火,很容易惹火烧身。燕兄请相信我,我对燕兄或刘兄均全无敌意,至于谣传我们和黄河帮结盟的事,更是荒天下之大谬,极有可能是由逍遥教或天师道某一方面散播开来,迫我们与他们站于同一阵线,而事实上,我们要对付的只是大江帮。”   燕飞道:“即是说,贵帮有意取汉帮而代之,若循此形势发展,贵帮始终要和黄河帮合作,因为你们需要对方。”   郝长亨叹道:“若我们垄断南方的货运,燕兄以为桓玄和谢玄肯坐视不理吗?我们绝不会如此愚蠢。所以只希望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所以我们和燕兄的目标是一致的,一切依旧,在这里再不存在帮与帮、国与国的分界,大家互比做生意赚钱的本事。”   燕飞点头道:“郝兄看得很透彻,请让我斗胆问一句话,贵帮最终的目标究竟是甚么呢?”   郝长亨凝视他好半晌,沉声道:“如非我真的希望与燕兄衷诚合作,互相扶持,绝不会回答这么一个问题。聂天还并不是孙恩,孙恩的野心是没有止境的,因为他视天下人如奴如仆,而直至今天,确没有人能奈他何。而论武功,他稳坐南方的第一把交椅,于‘外九品高手’榜上名列首位。”   燕飞讶道:“为何郝兄忽然扯起孙恩来说。”   郝长亨双目精芒闪闪,整个人立即变得悍猛强横起来,却平静地道:“因为他是最希望你成为边荒第一高手的人,那时他只要把你击败,一场仗便足可令他威名大振,省回他很多工夫。希望燕兄明白,我对你是很有用的,我晓得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燕飞愈来愈感到郝长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说话有强大的说服力,不论所说的如何荒谬,你也容容易易便相信了。耸肩道。“孙恩不是你的盟友吗?”   郝长亨苦笑道:“因为我怀疑已被他出卖,且是泥足深陷。于踏入边荒集的一刻,我再没法转身掉头走,只能尽我之力在此挣扎求存,而此正是我帮的情况,竭力去呼吸可以令我们继续生存的空气。在如此情况下,我们怎可能有甚么终极的目标呢?”   燕飞沉吟片刻,皱眉道:“郝兄的坦白,令我确信郝兄是有诚意的。可是边荒集放着这么多人,为何不另觅更佳的人选呢?刘裕与你肯定是敌非友。”   郝长亨道:“我需要的是一个或可胜过孙恩的人,其他人怎管用?听到‘孙恩’两个字,早吓得差点在裤裆内撒尿。天下能与他对抗的人中,我最看好的是你燕飞。”   燕飞哑然失笑道:“郝兄勿要把我赞坏,我们好像并未交过手,你怎晓得我比得上孙恩?”   郝长亨道:“这并不是我一个人的看法,在到边荒集前,长亨遇上一位红颜知己,她向我指出,燕兄或许是能超越孙恩的人。”   燕飞立即想到是安玉晴,却不愿问个明白,有种不欲晓得事实的古怪心态,道:“有一件事我依然不解,贵帮为甚么忽然对边荒集生出兴趣?”   郝长亨现出苦涩的表情,叹道:“我们对边荒集一向有兴趣,从边荒集,我们不单可以赚取经费,还可以得到我们需要的战马和武器。可是碍于形势,以前只能透过第三者去做,边荒集早成为我们生存的主要命脉。幸好有淝水之战,不但令北方从统一变成分裂,更打破南方的团结局面。”稍顿续道:“谢安离开京师,军政大权落入司马道子之手,与谢玄的北府兵、桓玄的荆州军分庭抗礼。孙恩更在海南蠢蠢欲动,这种混乱的形势,令我们生存的空间忽然扩大,只要我们能在这里立足,两湖帮将可以坚持下去,不让高门大族的苛政进入两湖半步。”   燕飞发觉自己在开始相信他,点头道:“我曾亲睹妖后任青媞与卢循争夺两块宝玉,显然是敌非友。因何徐道覆反变成你们和任遥间穿针引线的人,任遥又可以给郝兄甚么好处呢?”郝长亨冷哼道:“孙恩和任遥的关系,是近期方建立起来的,而将此两方拉拢起来的,很大可能是黄河帮。当我忽然发觉成为谣言的受害者,更肯定孙恩和任遥还有个针对边荒集的大阴谋。我与逍遥教的人见面是为谈生意,多交一个朋友,将增添一分应付大江帮的本钱。”   此时纪千千的娇声在外面道:“两位大爷还要谈多久呢?招聘的行动立即要开始哩!”   燕飞应道:“你们去办事吧!我随后来!”   纪千千答应一声,与庞义、刘裕等人兴高采烈的去了。   燕飞目光回到郝长亨处,沉声道:“我们能够在哪方面合作?只要大江帮和汉帮安分守己,我实无意与他们为敌。”   郝长亨微笑道:“大江帮我还应付得来,不用燕兄为我操心。我希望与燕兄连手,是要应付桓玄和孙恩两个人,南方有甚么风吹草动,均瞒不过我们的耳目。亦只有这两个人,能令我生出戒惧。”   燕飞叹道:“郝兄的提议,确令我心动。不过,若尽信郝兄的话,是要冒很大的风险。”   郝长亨欣然道:“时间会证明一切,为我个人来说,真的希望能与燕兄交个朋友。顺带告诉燕兄一件事,桓玄已派出于‘外九品高手’中名列第三的屠奉三到边荒集来,此人惯以恐怖和威吓的手段遂其目的,手底很硬,绝不容易应付。”   燕飞一呆道:“屠奉三!”   郝长亨待要说话,爆竹声从东大街处传来,听得两人面面相觑,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   爆竹隆隆声中,屠奉三亲手扯下蒙着横匾的锦布,现出“刺客馆”三个金漆大字,笔势苍劲有力,先不理其中的涵义,本身便像张牙舞爪的猛兽。   两大串爆竹分垂入口左右,随着激烈的爆响、烟火飞屑直送上边荒集的上空,登时惹得远近集民争着来看热闹。人人瞧得一头雾水,不明白东大街著名的大布行,为何忽然变成刺客馆。而刺客馆更是边荒集从未有过的行业,教人难以想像它可以提供甚么形式的服务,如何可以赚取荒人的钱。   不过只要看看屠奉三、博惊雷、阴奇和三十多名武装大汉的体型外貌,便知开刺客馆者无一是善男信女,所以,看热闹的人虽挤得对街水泄不通,却没有人敢上前询问,更不要说干涉其开馆仪式。   屠奉三傲立门外,抱拳施礼,笑道:“多谢各位乡亲父老到来观礼,本人荆州屠奉三,在此诚致谢忱!”   “屠奉三”的大名甫出口,闹哄哄的大街倏地静下来,数百名围观者似是首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要知南方武林,有“九品高手”和“外九品高手”之分,而外九品比九品高手更受武人的尊敬,原因在外九品高手只论实力,不论门第出身。外九品高手的声誉是打回来的,在外九品的九大高手中,屠奉三排名第三,仅次于“天师”孙恩和两湖帮龙头老大聂天还之下,从而可知屠奉三在南方武林的地位。   现在此赫赫有名的高手竟现身边荒集,还以闪电之势设馆放业,肯定会带来一番风雨,令已是多事的边荒集更添不明朗的变数。   尤使人生惧者,是屠奉三一向奉行顺我者生、逆我者亡的铁腕手段。他的大名说出来可止小儿夜啼,如此这般的一个人,自然教人心生寒意。   屠奉三此刻却出奇地客气有礼,欣然道:“今趟屠某不远千里到边荒集来,是要为大家提供刺客杀手的服务。倘若有人违反边荒集的道义和规矩,而阁下又付得起价钱,不理对方势力如何庞大,声名如何显赫,武功如何强横,我们收得你的钱,那个人三天内将难逃死劫,否则原银双倍奉还,且一切保密,绝不会留下手尾。”   众人闻言齐声哗叫,议论纷纷。   事实上,聘请杀手刺客对付仇家,在边荒集是无日无之的事。却从没有人敢公然以此为业。更遑论有人敢声称对付边荒集内的任何人。所以只要刺客馆没有倒闭,它的存在足使人人自危,不知会否成为刺客馆的暗杀目标。   有好事者高叫道:“杀一个人要多少钱?”   路过的马车骑士均放缓下来,看究竟发生何事?   屠奉三好整以暇地道:“价钱面议!首先要交的是一两黄金的调查费,确证对方是有违江湖道义,方会与阁下商讨细节。”   众人登时发出一阵嘘声,一两黄金可不是一般人出得起的价钱。刺客馆征收的调查费,是未见官先打三百大板,立即令很多跃跃欲试者放弃光顾的念头。   闻风而至者愈聚愈多,包括各帮派势力的探子,屠奉三在边荒集成立的刺客馆,已一炮而红,轰动全集。   忽然有人嚷道:“若老子付了钱,你的馆子却给人连根挑了,老子岂非要白赔钱?”   好事者纷纷附和,闹得不可开交之际,屠奉三冷哼一声,立即震得人人耳鼓鸣叫,不由肃静下来。   屠奉三晓得,此着已震慑众人,从容笑道:“买卖总有风险的,天下间岂有包保不赔钱的交易。我屠奉三拿命来赚你的钱,一买一卖,天公地道。”   就于此时,一辆马车突然驶至,驾车的大汉故意把马鞭在头上舞得呼啸作响,打在马股上时却是轻轻一拂,与先前的力道毫不协调,明眼人只看他的手法,便知他不但故意引人注目,且是不凡高手。   在屠奉三旁的博惊雷和阴奇目露凶光,两人是老江湖,晓得是找碴子的来了。   围观者见马车没有帮会的标志,驾车者又是生面人,均大感刺激,又再起哄。   边荒集这两天,确是好戏连场,昨天是边荒集第一名剑荣归边荒集,还带来秦淮河绝色纪千千,接着是公然挑战任遥,第一楼准备重建。现在则轮到名震南方,以狠辣著名的屠奉三,来开设刺客馆。   照目前情况发展下去,谁都猜不到边荒集将来会变成何等模样。   驾车大汉忽然勒马,马车倏然停在刺客馆的大门外。   大汉一个侧翻,轻轻松松的落在马车旁,神态恭敬地拉开车门,大声道:“屠爷请下车,已到达边荒集的刺客馆哩!”   屠奉三神色不变,观者却感愕然!怎么会又来一个姓屠的,竟会这么巧,隐隐知道好戏还在后头。   只是驾车大汉的身手,已足以令他在边荒集闯出名堂,而他只似是奴仆的身份,令人更对马车内的“屠爷”生出好奇心。   在万众期待下,一个满脸虬髯的颀长汉子,施施然步下马车,身穿黑色宽袍,一对眼,长而精灵,与他的粗豪外表绝不相佩,腰挂长剑,神态悠闲,丝毫不因自己成为众矢之的,而有半点不安。   “砰”!   大汉为他关上车门。   这位屠爷像看不到屠奉三等人般,更似不晓得四周人山人海,径自负手来到刺客馆门前,在距屠奉三等丈许处仰望书上刺客馆三字的金漆招牌,心满意足地叹道:“果然来对了地方,今趟有救哩!”   声音虽沙哑低沉,却人人听得一字不漏。   此语一出,登时惹起震街哄笑,大大冲淡剑拔弩张的气氛。   被称为屠爷的左顾右盼,喝道:“本人屠奉二,谁是这甚么娘的刺客馆的老板?”   哄笑再起,气氛立即炽热起来。最胡涂的人都知道是踢馆子的来了,奇怪的是,敢来捋虎须者不但非是边荒集的名人,且没有人见过或听闻过。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神色仍然平静,淡淡道:“敝馆从来不和藏头露尾的人作交易。”   屠奉二讶然向屠奉三瞧去,毫不客气地由头看到落脚,不解道:“依边荒集的规矩,英雄莫问出处,若贵馆要对每一个来光顾的大客小客寻根究底,不是自己先坏了边荒集的规矩吗?好吧!你开个价钱出来,让我们目睹你这个坏了边荒集规矩的人当众自尽。”   博惊雷首先按捺不住,怒喝道:“找死!”   两把巨斧早来到手上,车轮般转动,随其前扑之势,照头照脸往哪甚么屠奉二劈去,带起的劲气,吹得屠奉二和驾车大汉衣衫拂动,声势惊人至极点。   任谁都以为屠奉二的话说得这么硬,必会正面反击,岂知屠奉二竟惊呼一声,转头一把拉开车门,竟躲了进去。   在众人目瞪口呆下,一枝铁棍从车窗标出来,驾车大汉接个正着,毫不停留地使出重重棍影,迎击博惊雷。   屠奉三立即露出警惕的神色,这个捣乱者“屠奉二”的动作,有如行云流水,把连串费时复杂的动作在剎那间完成,已充分显示出实力,亦使人感到莫测高深,不知他想搞甚么鬼。   “当”!   铁棍终砸上巨斧,正面交锋。 第八章 情人如梦   棍斧交击之声连串响起,驾车大汉以快打快,既是招数精微,更是劲道十足,棍棍挑中博惊雷的巨斧,最精采处,是他执着六尺铁棍正中处,以棍子两端应付对方双斧,若博惊雷使的是连环斧,他的棍法或可称双端棍。   以屠奉三的沉着,亦不由生出古怪之极的感觉,要知博惊雷虽然尚未名列于外九品高手榜上,却是榜外高手顶尖儿人物之一,若对方是外九品的高手,则此刻情况合情合理,可是此人只像是御者奴仆的身份,竟能与博惊雷杀个难分难解,旗鼓相当,便教他难以相信自己的眼睛。   屠奉三首先从大江帮江海流以下的高手想起,却没有一个切合大汉的形相、武器和手法,就在此时,倏地想到,巴蜀一个以棍法名震当地的独行大盗,不由心神一颤。   博惊雷车轮般的斧法未能奏功,他乃身经百战的人物,立即改变攻势,展开小巧功夫,两柄巨斧随着身法,向对手施出水银泻地的攻击,巨斧似能从任何角度攻向对手,只要对手稍有失着,可立时取对方之命。   岂知使棍大汉半步不移地硬接下他所有攻势,一派以不变应万变的高手姿态。   围观者识货者众,即使不识货的也晓得两人是高手较量哩!不住喝彩打气。既希望比斗不要那么快结束,又急切想看到分出胜负的刺激情况。   使棍大汉乍看只觉他身材魁梧结实,可是当接过“屠奉二”从车窗送出来的铁棍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浓黑的眉毛下双目闪闪有神,神态自信而从容,绝不似干御者粗活的人。   当屠奉三想到对方可能是谁后,也禁不住头痛起来。博惊雷如若败北,对新成立的刺客馆的损害却是难以估量哩,即使博惊雷久攻不下,他们亦要大失面子,让人怀疑他夸口要杀谁,谁便要遭殃的说话。   对方此着,确是非常高明,于己方甫开张的当儿便予以沉重的打击。   就在此不可开交的当儿,出乎所有人料外的,“当!当!当!”之声一下一下敲响,劲敲铜锣之音由远而近,不但盖过棍斧交击的激响声,更把众人吶喊喝彩之声逐渐压下去,因为人人均朝铜锣响起处瞧过去,自然而然便闭口收声。   包括屠奉三在内,人人均看呆了眼。   一位有倾国倾城之色,身穿绣凤紧身武士服,披上纯白外袍的美女,正从车马道笑脸如花的敲着铜锣,朝两大高手交战处悠然举步而至,似像丝毫察觉不到兵凶战危的激烈情况。   美女身后跟着十个神气昂扬的男子汉和一位小姑娘,颇有点跟班喽啰的味道,当中为众人熟悉的有风媒小子高彦、第一楼的老板庞义,纵使未见过纪千千的,也知道打锣者正是这位艳冠秦淮的大美人。   纪千千的魔力于此显现无遗,包括屠奉三、阴奇等人在内,再没有人感兴趣把目光投往门前的激斗,人人用尽吃娘奶的气力,狠盯着这位仪态万千,万种风情的美人儿。   阴奇忍不住轻推屠奉三一把,后者方醒觉过来,喝道:“惊雷退下!”   事实上他对纪千千只有感激之心,绝无半点怪她来捣乱打岔之意,更何况,面对如此千娇百媚的人间绝色,谁都难生怪责之心。   古怪的情况发生了,全场静至鸦雀无声,连经过的车马亦无一例外也停下来,好让纪千千安详的经过。   “当!当!当!”   纪千千神态轻松自然的直抵“屠奉二”的马车和屠奉三之间,刚好切入棍斧对峙的现场,高彦等人则停在丈许外的远处,一副随时出手支持的模样,情况异常至极点,没有人能掌握整体的状况。   “当”!   纪千千敲了最后一响铜锣,乌溜溜的美目左顾右盼,采芒流转,确有勾魂摄魄的能耐。   对峙的气氛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令博惊雷和那持棍大汉均感到在如此一位美女面前拿着兵器要斗生斗死是最愚蠢和违反自然的行为。   屠奉三难以控制自己的呆瞧着纪千千,他从来不好美色,但逢场作兴的经验却不少,可说见尽美女,可是从未见过有女人如纪千千般从头至脚,没有一处不充满诱人的魅力,偏又丝毫没有予人淫娃荡妇的感觉。清丽脱俗如一朵盛放的白莲花,确不负秦淮首席才女的至誉。   纪千千妙目到处,人人生出魂为之销的感受,即使女的也难例外。   纪千千似是颇满意眼前状况,微笑道:“不要再打好吗?”   以博惊雷的老辣,也慌了手脚,听她的话不妥,可是不听她的话更感不妥当,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手从车窗破开珠帘探出来,使棍大汉没别头看一眼便把六尺铁棍反手送到“主子”手内去,铁棍随其手没入车厢内。   再没有棍子的大汉恭敬道:“谨遵千千小姐吩咐!”   博惊雷趁机下台,把双斧交叉插回身后,退往屠奉三另一边。他不是未见惯江湖场面,可是如此情况却是平生未遇,确不知如何应付方合分寸。只好把责任交回屠奉三。   纪千千倒不觉得有任何异常处,可是曾见过“屠奉二”者均心中嘀咕,因为刚才探出窗的手纤长皙白,皮肤娇嫩,似娘儿的手,与一个满脸虬髯的汉子绝不相配。   “当”!   纪千千像在玩游戏似的再敲响一记铜锣,此锣本是高彦张罗回来,专作招聘建楼工人之用,连她都没想过,竟然在此情况下大派用场。   人人静待她继续说话。   这位充满秦淮河传奇色彩的美人儿,只听她不假矫揉修饰的声音,便像温柔醉人的说书人,令人百听不厌,彷佛任何平凡不过的事,给她娓娓道来,都会变得再不平凡。   纪千千瞟屠奉三一眼,欣然道:“难得这么多人聚在一起,千千可以趁机为第一楼招聘建筑工人吗?”   屠奉三清楚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躬身道:“当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或许只是车内那位仁兄,在下屠奉三,向千千小姐问好。”   纪千千微笑道:“原来是屠老板!”接着仰望牌匾,讶道:“刺客馆?原来边荒集有这么古怪的行业。”   以屠奉三的老练,一时也不知如何答她。   幸好纪千千目光移到驾车汉身上,道:“这位大哥怎么称呼?”   驾车汉忙还礼道:“小人任九杰,见过千千小姐。”又移到车窗旁,恭敬道:“敝公子想向千千小姐请安问好。”跟着掀开珠帘。   连在不远处观看纪千千“表演”的刘裕、高彦、庞义、小诗等人也觉得车内的“公子”古怪,礼貌上,那公子好应下车与纪千千见面,岂有要人家小姐透过窗子跟他说话的。   刘裕正打量着闻名已久的屠奉三,在纪千千的芳驾前,他没有半分传说中的戾气,只像来自某处的名士。   纪千千莲步轻移,朝揭开的帘子瞧进去,在场者虽接近千人之众,却只有她看到车厢内的玄虚。   首先吸引她注意的并非对方一脸的虬髯,而是修长秀气的一对眼睛,内中洋溢着炽热深笃的感情,带着叛逆而诡谲,似在号召着追随者与他到天涯海角去冒险。   纪千千看得怔了一怔,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对狂野和深情的眼睛,透射出永不妥协的骨气。   更使她意想不到的事再发生了,车中人忽然往脸上一抹,揭开薄如纸张的面具,把虬髯下的真面目尽现在纪千千美目之下。   本是面相粗豪的汉子,立即变成拥有近乎邪异格调的翩翩佳公子,从似是不解温柔的鲁男子,化身为任何女性的深闺梦里人。那种强烈的对比,本身便具有很大的震撼力,像一个梦般的不真实。   纪千千感到眼前一亮,有点像被催眠了的“啊”一声惊呼起来。   车厢内的俊男现出真诚的笑意,轻轻道:“‘边荒公子’宋孟齐,向千千小姐请安,对千千小姐肯赐收小小心意,不胜感激。”   珠帘落下,隔断双方目光,驾车大汉任九杰一个耸身,回到御者位置,马鞭扬上半空,高声道:“千千小姐请啦!”   马鞭落下,轻拍马儿股部,马车前驰。   纪千千回过神来,方记起身负的重任。   屠奉三亦清醒过来,趋前一步拱手施礼,长笑道:“原来是宋孟齐兄,失敬失敬!”   一股无形而有实、高度集中的劲气,随他的手礼潮冲而去,直撞入车厢内。   “边荒公子”宋孟齐修长莹白的手二度从车窗探出,轻挥道:“屠兄不用多礼!”   “蓬”的一声劲气交击,乍看似是平分秋色,可是当马车前行逾丈,窗帘的珠子雨点般撒落地上,发出一阵清脆的响音。   人人均知此次较量,宋孟齐落在下风,只有高明如刘裕者方晓得,姓宋的能以单手挡格屠奉三的全力一击,已足可令他名动天下。   屠奉三挽回面子,虽试出对方是顽强的对手,仍是心情大佳,转向仍在若有所思的纪千千欣然道:“千千小姐可以开始招聘人手哩!”   纪千千想不到他一对耳朵厉害至此,竟可在两丈的距离,窃听到宋孟齐蓄意压低声音的说话,不过此时已无暇多想,正事要紧,微笑答应了。   ※※※   燕飞和郝长亨并肩来到第一楼堆满木材的场地,纪千千、小诗和庞义等正领着大群壮丁,声势浩荡的沿街走过来,约略估计肯定有过百之众,看得两人你眼望我眼。   纪千千兜两人一眼,笑吟吟道:“成绩不错吧!”   说罢没有停留的在两人身旁进入场地。   庞义经过时兴奋道:“我们的第一楼将指日可成啦,哈!”   郝长亨叹道:“这就是边荒集,有钱使得鬼推磨。”   潮涌而过的“壮士”里有人答口道:“我们七兄弟是义务帮忙的小鬼,全听千千小姐的吩咐,将功赎罪。”   燕飞一眼瞥去,竟是边荒七公子,说话的首领左丘亮,一脸兴奋雀跃的神色,看七人的样子,似在去饮酒作乐而非干建楼的苦差。   卖走马灯的查重信也是其中一人,嚷道:“我也是免费的!”   百多名壮丁,在两人身旁分流而过,情景古怪。   刘裕、高彦跑在最后,见到两人方停下脚步。   燕飞收回目光,向高彦笑道:“郝兄是初来甫到,对边荒集很多事都不太了解,高彦你是边荒集通,可随郝兄回去好好交谈。”   郝长亨欣然道:“高兄弟若肯同意作我的指路明灯,郝某当非常感激。”   高彦的老脸破天荒地第一次红起来,更不知燕飞和郝长亨说过甚么话,如这小子明言自己要追求小白雁,那便非常尴尬。不过已被燕飞抬了上轿,欲拒无从,手忙脚乱道:“郝大哥看得起我,小彦自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燕飞和刘裕交换个眼色,发出会心微笑。   郝长亨向燕飞和刘裕话别,领着高彦去了。   刘裕挽手搭上燕飞肩头,叹道。“千千的魅力真厉害,你有听到她打响铜锣的声音吗?”   燕飞笑道:“原来打锣找人的是她,但临急临忙怎会找得到这么大串的爆竹呢?”   刘裕失笑道:“那不关她的事,而是屠奉三在庆祝他刺客馆的成立。”   燕飞一呆道:“屠奉三真的来了!”   刘裕拍额道:“这两天发生的事,只可以用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来形容,不若我们到对面的食店坐下来,从详计议如何?”   燕飞摸摸肚皮,点头道:“我由昨夜的羊肉宴到现在只喝过一杯羊奶茶,当然须找东西填填肚子。不过最好通知千千,我们躲到甚么地方去,否则她找不着人时大发娇嗔,我们便有难哩!”   ※※※   郝长亨的目光落在刺客馆的牌匾上,呆了一呆。   东大街已回复常状,刺客馆便像邻近任何一间铺子,欠的只是光顾的客人,甫进门处摆了座大屏风,使街上的人没法望进铺内,透出神秘兮兮的味道。   高彦解释清楚时,两人踏入白天的夜窝子,朝红子春的洛阳楼走去。   在入黑后兴旺如闹市的边荒集圣地,此刻却像沉睡着,所有赌场、酒馆、青楼均门户紧闭,街道冷冷清清的,有的只是路过前往别区的行人,再不见醉卧街头或呼啸而过的寻欢者。   夜窝子的金科玉律,并不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   高彦顺口问道。“老屠的行动,大有可能是针对你而来哩!”   郝长亨苦笑道:“我很清楚屠奉三这个人,对他的行事作风更不敢苟同。他有个近乎盲目的信念,或可称为狂热的乡土迷,一切以荆州的利益为主,捍卫荆州的地位和权势,不肯接受他这意念的便是敌人。此种非友即敌的看法,令他处处树敌,不得不采取愈来愈激烈残暴的手法对付敌人。若非因他确有真材实学,早横死街头。他最擅长的是以威吓的恐怖手段,要人害怕他,而非要赢得别人的敬重。”   稍顿叹道:“开设这甚么娘的刺客馆,正吻合他一贯的作风。他针对的是整个边荒集,而非我郝长亨或某一个人。”   高彦哂道:“今次他必像苻坚般,会遭到淝水之战式的没顶大败,竟敢入乡不随俗,也不打听一下边荒集是甚么地方。”   郝长亨摇头道:“假如高兄弟这般低估他,后果将不堪想象。他故意在东大街强抢别人的铺子立业,正是要剃祝老大的眼眉,迫祝老大出手。如此他便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汉帮连根拔起,立威边荒集。”   高彦皱眉道。“就凭他那些人?”   郝长亨沉声道:“若我没有猜错,他在集外必有一支可以随时调进来的增援部队。在桓玄的支持下,他有一批约五百人的死士,人人武功高强,饱受训练。三年前他便试过潜入两湖,意图对敝帮帮主进行突袭刺杀,幸好我们颇得当地群众拥戴,有人通风报讯,我们尽起精锐,追杀百里,仍给他逃脱。”   高彦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有此事!”   郝长亨道:“屠奉三等若另一个桓玄,绝不能掉以轻心。在南方,敝帮帮主只看得起几个人,屠奉三正是其中之一。”   高彦道:“桓玄又如何呢?”   郝长亨露出凝重的神色,叹道:“不论兵法武功,桓玄均不在谢玄之下,你说敝帮主会如何看他呢?论武功,孙恩肯定是南方第一人,甚或冠绝天下;论战场上争雄斗胜,则无人能出双玄之右,可是比起谢玄,桓玄不但野心大,且做事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你说谁比较可怕呢?”   此时已抵达洛阳楼后院门处,想到或可以见到美丽的小白雁,高彦的心儿不由忐忑地急跃不停。 第九章 其人之道   离正午尚有个半时辰,以馒头名著边荒集的“老王馒头”店内,只有燕飞和刘裕两个客人,看着热闹繁盛的大街车来人往的,使人不由有种懒洋洋甚么都不想做的心情。而对街处第一楼的重建工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因为纪千千的积极参与,搬搬抬抬再不成苦差,而是充满游戏乐趣的风流韵事。   饮醉食饱的燕飞伸个懒腰,叹道:“终于回到边荒集哩!他娘的!边荒集从未试过如此刺激好玩。”   刘裕凝望对街,想象着第一楼从废烬复活过来矗立东大街的壮观模样。他明白庞义是怎样的一个人,绝不会重复自己的作为,所以正在进行重建的第一楼,会是他最新和最具创意的杰作。   轻轻道:“千千在迫你去追求她,我敢肯定她在怀疑你的诚意。唉!实不相瞒,千千不但令敌人心动,也令我们每一个人心动。这几天我总有点糊里胡涂,一切都不真实的混噩感觉,直到你耍出送走马灯的手段,我忽然醒觉过来,感到浑身轻松,因为你是世上唯一能令我反会替你夺得美人归而高兴的人。”   燕飞苦笑道:“走马灯?唉!我真不知该多谢高小子还是狠揍他一顿。”   刘裕失声道:“竟是高彦弄出来的鬼!难怪不像是你平日的作风!”   燕飞从椅背滑下一寸,一脸米已成炊的遗憾之色,道:“幸好还有你清醒,现在你来教教我该怎么办?”   刘裕露出个灿烂的笑容,以带点幸灾乐祸的口吻道:“这是边荒第一高手的甄别试,当然不容易过关。可是直至这一刻,你仍做得很称职。”   燕飞沉吟道:“可是若依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我们一定会输给慕容垂,例如他派来一万精锐,边荒集肯定不战而溃,若玄帅竟遣人来解围,更会步入慕容垂精心巧布的陷阱去。”   刘裕道:“坦白说!我也为此担心得要命,却仍苦无对策。”   又颓然道:“任遥曾说过,有取司马皇朝而代之的大计,当时他是与自己的皇后说密话,没有吹牛皮的道理,此事更令我昨晚没有合过眼。”   燕飞思索道:“任遥的阴谋,应是他三个月前南下建康后开始的,建康城有甚么异样的情况呢?接着安公便给迫走。”   刘裕肃容道:“我和你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三个月建康的形势变化得很厉害,司马曜忽然一面倒的支持司马道子,纵容他的派系,令安公无立足之地,关键全在司马曜新纳的贵人。”   两人你眼瞧我眼,脑内想的均是任遥的爱妃曼妙夫人。   刘裕拍腿道:“早该猜到的!”   燕飞叹道:“我们太忙哩!忙得透不过气来。任遥此招叫对症下药,一下子控制了司马皇朝,连司马道子也是受害者,如此心计,确是骇人。”   刘裕道:“此事定要知会玄帅,否则他会作出错误的估计。”   燕飞道:“还是你亲自走一趟稳妥点。顺道告诉他边荒集的第一手情报,请他勿要中慕容垂诱敌之计,因为孙恩、任遥和慕容垂已结成联盟。”   刘裕皱眉道:“那至少须十五天的时间,我怎放心得下?”   燕飞哑然笑道:“你和我只是纪千千的喽啰,少个喽啰有甚么问题?”   刘裕沉声道:“我总有个不安的感觉,花妖会以千千为最终的目标。”   燕飞道:“若我们终日提心吊胆,便正中花妖之计,而此正为他惯用的手段。你不是说这是边荒第一高手的过关试吗?花妖正是其中一条题目。你回来时,说不定可以在第一楼的平台和我喝酒聊天。”   刘裕岔开道:“你怎样看郝长亨这个人。”   燕飞的目光投往外面街上经过的一队骑士,油然道:“我真的看不透他这个人,说话非常了得,乃天生说客之流。他既可以是豪情仗义之辈,更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徒,他自谓在边荒集只是挣扎求存,令人难辨真伪。”   刘裕道:“话谁不可以说得漂亮,不过其行为将会泄漏其底子。在一般情况下,我是不会担心他,可是现在我们的情报头子高彦,正给他的小白雁迷得糊里胡涂,对他的监视难免出现偏差,所以你要多留神。”   燕飞晓得他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决定往南方走一转,欣然道:“晓得哩!”   刘裕思索半晌,道:“暂时在边荒集,我们最大的对头不是祝老大,而是屠奉三,他是桓玄的代表,与我更是势不两立,我希望燕兄容许我独力与他周旋。”   燕飞皱眉道:“一切回来后再说。”   刘裕道:“或许太迟哩!我虽然是首次见到他,但玄帅却一直留意他,所以我们也曾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下了一番调查工夫。”   稍顿续道:“屠奉三擅用奇兵,最爱以刺杀突击的手段削弱敌人的实力,更懂得营造恐惧,令敌人不战而溃,最可虑的是,他比任何人更清楚我的底细,而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将会是我刘裕。照他一贯的作风,由于我和你的关系,他也会把你一并计算在内。”   燕飞哂道:“那又如何呢?”   刘裕微笑道:“所以我想把对付的责任承担过去。”   燕飞摇头道:“我不明白!”   刘裕凑前道:“只要他晓得我孤身返南方见玄帅,肯定他会不惜一切的追杀我,此等若斩断玄帅对边荒集最直接的影响力,更对我们的无敌组合造成严重的打击,你也暂时不用担心他有空去对付高彦或我方的任何人。”   燕飞道:“这是非常危险的事,离开边荒集后,屠奉三将全无顾忌,不易应付。”   刘裕欣然道:“别忘记我是北府兵内最出色的斥堠,对边荒我是识途老马,他肯追杀我,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如此我去也去得安心点。”   燕飞对其胆大包天生出敬意,刘裕不单志向远大,更是无畏的冒险者。   刘裕从容道:“我要当屠奉三以为自己是猎者时,忽然反变成猎物,想想也感刺激有趣。”   燕飞沉吟道:“问题是如何可把你返回南方的消息知会他,又不会惹他生疑?”   刘裕淡淡道:“找人光顾他的刺客馆如何?或许还是他的第一单生意哩!”   两人对望一眼,会心而笑。   燕飞思忖道:“找谁去光顾他较适合呢?”   刘裕早胸有成竹,道:“拓跋仪如何?因为他不希望你与玄帅有任何关系,想你只站在他们的一方,而他更是有资格晓得我秘密离开的人。”   燕飞点头道:“换过我是屠奉三,也不会为此引起怀疑。刘兄的脑筋转得很快,这么妙想天开以身为饵的计划,眨眨眼便想出来,真有点舍不得让你走。”   刘裕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道:“起初我真不愿离开,但到想出此计,又恨不得可以立即动身。像千千般,我也是喜欢刺激的人,不会安于平淡的日子。唉!离开一段时间,对我来说是好事,我虽然已对千千死心,可是总有点害怕她多情善变的性格,更要为你和她的关系而操心,离开了却可以眼不见为净。”   燕飞叹道:“都是高彦那小子弄出来的祸。”   刘裕笑道:“是福是祸,谁能逆料。千千确是人见人爱的动人女子,且比较适合你。”   燕飞不解道:“为何不适合你呢?”   刘裕目光投往重建场址,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道:“在事业上我虽然爱冒险,可是,却希望回到家中,有温馨安逸的日子可过,我心目中理想的妻子,会理好家中的一切,为我生儿育女,可以令我忘掉外面的阴恶和奸诈。”   燕飞道:“然则,你认为千千不会是贤妻良母。”   刘裕道:“千千是男人梦寐以求的女人,是否贤妻良母并不重要,但要她待在家里等丈夫回来,却是一种浪费。匹配她的该是你这类浪迹天涯的浪子,既有胡族的野性,又不失汉族的温文尔雅。只有跟随你去闯荡,她方可以发光发热,亦只有你的豁达,方不会阻碍她在曲艺上的发展,所以我在千千的事上,从没有劝过你半句话。”   燕飞道:“可是在过去一年,我没有离开过边荒集,挺安于现状的。”   刘裕深深望他一眼,道:“那是因为你疲倦了,所以需歇下来好好休息。现在你已逐渐恢复过来,你不觉得今次返回边荒集后,你的变化很大吗?”   燕飞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刘裕真诚地道:“自加入北府军后,我的眼界开阔了,却没有一个知心的朋友,直至遇上你。和你在一起,我可以畅所欲言,不用有任何隐瞒,这情形令我自己也感到古怪,因为我自幼都爱把心事密藏心底里,但对着你时,竟有不吐不快的冲动。你有甚么话要说的,该像我般坦白才对得起我。”   燕飞哑然失笑道:“对得起你?哈!我只是想知道,你是否曾动过劝我勿要碰千千的念头。”   刘裕道:“俗语有云,英雄难过美人关,若你像我般,亲睹慕容战或屠奉三乍见千千时的眼神,当明白这句话的含意。千千是个很特别的女人,你看她的眼睛便晓得,她不会容任何男女驾御她,她的感情更是开放的,大有任性而行的味道。我真怕她伤害你,当我看到她透过车窗,盯着哪甚么边荒公子的神情,便知道自己的担心是有道理的。”   燕飞的目光移往阳光灿烂的晴空,若有所思地道:“少时在我们的逃亡生涯中,我们曾到黄河之南住过一段日子,小珪喜欢捕捉蝴蝶,看到美丽的东西,他总要据为己有。可是对我来说,瞧着蝴蝶在花间翩翩起舞,已是最大的乐趣,罩在网内的蝴蝶已失去它最动人的一面。千千便是最美的彩蝶,要飞便让她飞吧!我只会衷心祝福她,希望她可以继续她精采的生命。”   刘裕大松一口气道:“那我更放心哩!我真担心你抵受不起另一次打击。”   燕飞苦笑道:“你这个懂猜人心事的家伙,唉!我的娘!另一次的打击,说出来也觉得可怕。正如你所说的,说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这几天我确有点儿神魂颠倒,胡里胡涂的。”   刘裕笑道:“这就是秦淮首席才女的魔力,从建康移师到边荒集。好好保护她,事不宜迟,我今晚便动身。”   又道:“若每个人肯坦白说出心事,必然有过为某些永不能得到的人神魂颠倒的经验,那是成长的当然经历。可恨的是,到你功成业就,一切已变为没法挽留的过去,成为一段只会惹起怅惘的回忆。”   燕飞讶道:“你似是有感而发,对象应不是千千,而是虽有意却没法子得到的美人儿。对吗?”   刘裕心湖里泛起王恭之女王淡真的秀美娇容,于乌衣巷谢府分手时的殷殷道别,甜美的笑容,似在昨天发生。   纵然他能在北府军中攀上大将的位置,碍于高门与寒门之隔,又不论王恭如何看得起他,他仍没有与王淡真谈论嫁娶的资格,这是永不能改变的残酷现实。   叹了一口气道:“我只是想起曾偷偷暗恋过的美女,现在我是在怎样的情况下,你该比其他人清楚。玄帅虽然看得起我,可是北府军山头派系林立,只有玄帅有驾御的能力。有一天玄帅如他所说的撒手而去,情况实不堪想象。”   燕飞想起谢玄的伤势,立即心如铅坠,再没有闲情向刘裕寻根究底。   两人各有各心事,不由默然无语。   忽然有人从街外走进来,见到两人哈哈笑道:“果然在这里躲懒,这位定是能令任遥负伤的大英雄刘裕兄。在下卓狂生,失敬失敬!”   竟是“边荒名士”卓狂生,大模大样的在两人对面坐下。   燕飞讶道:“你不是白昼睡觉,晚上才出没的吗?吹甚么风可以令你未睡够便起来呢?”   卓狂生接过刘裕递来的茶杯,看着刘裕为他斟茶,道:“还不是你燕飞累人不浅,既把纪千千带回来,又搞到满集风雨,祝老大晨早便来吵醒我,说要召开钟楼会议,指明要你赴席。你这小子真行,祝老大要退让哩!他当然说得漂漂亮亮的,说甚么为应付花妖,大家须团结一致,所以赞同永远取消纳地租的事,且悬红百两黄金,予任何提供线索擒拿花妖归案的报讯者。花妖真是他下台阶的及时雨。”   燕飞和刘裕听得瞪目以对,不由因祝老大的沉着多智,对他作重新的估计。   他肯容忍燕飞,不与他正面冲突,并非因怕了燕飞,而是因为形势日趋复杂,保留实力方为上计。   卓狂生向刘裕道:“你老哥和任遥之战,已成轰动全集的大事,若你肯到我的说书馆现身说法,我可以付你三两金子,每晚十场,连说三晚。”   刘裕没好气道:“我可以说甚么呢?刀来剑往,只是眨几眼的工夫。”   卓狂生欣然道:“你不懂添盐添醋,我可以负起指导之责。”   燕飞没有闲情和他胡扯,道:“现在岂非人人晓得,花妖已来到边荒集犯事。”   卓狂生苦笑道:“这叫先发制人,以证明祝老大仍是边荒集最话得事的人。”   旋又兴奋起来,道:“现在我正重金礼聘任何可以说出花妖往事的人,只要有这样一个说书者,肯定可让我狠赚一笔,包保你们也控制不了自己的一双腿子,到来听个够本。愈清楚花妖的行事作风、犯案手法,愈有把握把他逮着,好与纪才女共渡春宵。”   刘裕不悦道:“你倒懂做生意,不过万勿传递错误讯息,千千只是肯陪喝酒唱曲而矣!”   卓狂生面不改容道:“甚么也好,只要能与纪千千孤男寡女独对一个晚夜,其他的当然看你的本事。”   燕飞淡淡道:“钟楼会议何时举行。”   卓狂生道:“离现在不到一个时辰,于正午举行,纪才女已答应随你去参加,你们虽然没有赞成或反对的权责,却可以参加讨论,随意发表意见。”   燕飞沉声道:“长哈老大会否出席?”   卓狂生道:“我说服他后才决定会议举行的时间,他是当事人,若想为爱女报仇,他怎可以缺席?”   说罢起立道:“记着与纪千千准时出席,我还要去通知其他人。”   又咕哝道:“千万不要当会议的主持,只是大跑腿一名。”   接着匆匆去了。 第十章 权力游戏   北门大街最著名的,不是昨晚庞义买羊腿子的羊肉铺,而是占地达数亩的北门驿站。由于边荒集北门接连从北方来的驿道,所以北门驿站成为陆运货物的必经之地和货物集散处。   北方缺船,南方欠马,是当时大致的情况。所以北方货运以陆路为主,南方则为海运,于此可见北门驿站的重要性。   驿站占去北区近八分之一的土地,由十多个骡马厩和近三十座货仓组成,且有一片空地,专供货摊作临时摆卖,其余大多为专售与骡、马有关器具的店铺,只是售马蹄铁的铺子便有五间之多。   飞马会是北门驿站的经营者,也成为货物交收的当然公正人,他们的仲裁是最后的决定,交易双方不得异议。   于苻坚南征一役,拓跋鲜卑原本受创最重,不过因拓跋珪有先见之明,实时抽调人手填补空档,时机比其他人把握得更精准,反成为大赢家。   燕飞在其中一所马厩找到拓跋仪,后者领他到崩塌的城墙处说话。   燕飞道明来意和要求他去做的事。拓跋仪双目闪闪生辉,细看他半晌,问道:“此计是你想出来的还是那姓刘的主意。”   他们以鲜卑语交谈,分外有亲切的感觉,似乎久违的童年岁月又回来了。   燕飞道:“是他想出来的,我怎敢着人去以身犯险。”   拓跋仪点头道:“此人非常不简单,极有胆色,小飞和他究竟是甚么关系?”   燕飞道:“他是甚么出身,你勿要计较,现在我们必须团结一致,以应付桓玄和慕容垂两方势力的入侵,将来是友是敌,届时再作计议。”   拓跋仪点头道:“谁都晓得你是重感情的人,我是要提醒你,勿与汉人这么亲近,除非你再不认为自己是拓跋鲜卑的一份子。我们当然不希望会有那种情况出现。”   燕飞苦笑道:“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好吗?胡汉间的界线已愈趋模糊,我本身正是一个例子。这处是边荒集,是无法无天的地方,只有继续生存下去,方可以透过贸易壮大自己。不过为安你的心,我可以告诉你,燕飞仍是以前的燕飞,不会受任何人管束,明白吗?”   拓跋仪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微笑道:“刚才的一番话是小珪着我转达,我当然明白小飞是甚么人。你这样公然来找我,不怕给屠奉三收到风声,生出疑心吗?”   燕飞道:“也是刘裕想出来的,故意让屠奉三晓得我们会面,而你则因我透露出刘裕的关系,令你对刘裕动了杀机。最妙是屠奉三纵然猜到这或许是个陷阱,仍不肯放过,白白错失此打击谢玄的天赐良机。至于该如何与屠奉三说话,不用我教你吧?”   拓跋仪突然双目充盈杀机,沉声道:“只有杀了这个姓刘的,方可以斩断北府兵与燕飞的联系,我肯为此付你屠老哥五十两黄金。哈!扮得和说得如何呢?像吗?”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最擅装神扮鬼,我差点给你吓了一跳。”   拓跋仪道:“此事包在我身上,顺手让我探探屠奉三的底子,是否果如传说般硬净!”   燕飞望往天空,深吸一口气道:“你很快会知道。”   拓跋仪凝视他道:“你和纪千千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她对花妖的悬赏似乎很不给你面子。”   燕飞淡然自若道:“她是在玩爱情的游戏,看我肯否陪她发疯。她并不像表面看来般快乐,所以要自我放逐,离开建康。我在流浪,她也在流浪,一起流浪到一个叫边荒集的地方。就是如此般简单,不存在谁丢面子的问题。”   拓跋仪大力一拍他肩头,笑道:“说得很洒脱,我再不担心你这方面的事。我有个感觉,花妖是在向你公开挑战,而他真正的目标正是我们的千千美人。”   燕飞洒然笑道:“他老哥真的是落力帮忙,予我借口可以晚晚伴在千千之旁。”   拓跋仪摇头道:“错哩!保护纪千千已成了边荒集每一个人的责任,否则边荒集将永远蒙羞。慕容战这小子刚来找夏侯叔商量,要组成一支只限真正高手参加的缉妖团,一方面可以对付花妖,另一作用是轮番保护纪千千。慕容战此人绝不是有勇无谋之辈,借此机会重新调整与我们的关系。”   又道:“听说你在正东居与赫连勃勃说过话,你觉得此人如何?”   燕飞道:“他是要与我拉关系。此人高深莫测,令人难以看透,肯定是非常难缠的人。”   拓跋仪道:“他是我们复国的一个主要障碍,绝不可以让他活着离开边荒集。”   燕飞苦笑道:“我们当前的大敌是慕容垂、桓玄、孙恩又或花妖。若只顾自相残杀,最后会便宜他们。”   拓跋仪道:“对付赫连勃勃并不急在一时,可以见机行事。你们举行钟楼会议时我会去见屠奉三。坦白点说,此事对我有利无害,倘或刘裕作法自毙又或屠奉三命断边荒,都是值得饮酒庆祝的事。”   燕飞叹道:“你勿要出卖我!”   拓跋仪弹起来笑道:“我若是这样的人,你会来找我帮忙吗?换了小珪,他肯定会这般做。”   燕飞暗叹一口气,拓跋仪说得没有错,拓跋珪正是这样的一个人,谁对他的复国大业有威胁,他可以不择手段的除去对方。   他燕飞会否是唯一的例外呢?   ※※※   高彦扑入“老王馒头”店,讶道:“燕老大呢?”   刘裕懒洋洋地道:“燕老大日理万机,当然不像我这闲人般,可以在这里躲懒。”   高彦见店内没有其他客人,铺后则传来老王和他媳妇儿忙碌工作的声音,于刘裕对面坐下道:“哈!你看吧,只一夜功夫,一切都不同哩!老燕仍坐稳边荒第一剑的位子,你老哥则变成边荒集的名人,我高彦小子亦因此水涨船高,人人对我另眼相看,行情大涨;千千更不用说,立即成为边荒集的灵魂和象征,将边荒集化为世上最美丽的处所,把秦淮河搬到这里来。”   刘裕此时已对高彦有相当的了解,故意作弄他,偏不问起他见小白雁的情况,道:“我昨夜与任遥交手的事,是否由你散播开去呢?”   高彦摇头道:“我是给骡车的声音弄醒的,出账后四周全是仰慕千千之名而来的人,何来时间为你造谣造势?让我告诉你,边荒集从来是个谣言满天飞的地方,有甚么风吹草动,会立即传遍每个角落。你老哥又不是关起门来和任遥打生打死,被一个人看到,等若给所有人看到。”   刘裕摇头道:“边荒集没有人认识任遥,即使见到,也不晓得与我交手者竟然是他。现在可以如此迅速传播,肯定有古怪。”   高彦思忖道:“也有点道理。若不是由我们说出去,难道任遥肯自爆瘀事?”   刘裕道:“若然如此,任遥是故意示弱,以减低别人对他的注意,这般的忍辱负重,进一步证明,他在进行颠覆边荒集的大阴谋。”   高彦却是无心装载,忍不住道:“你好像一点不关心我的事,还说甚么兄弟战友。”   刘裕忍着笑,装作不解的问道:“关心你哪方面的事呢?说罢!要对付何方人马?不论是刀山剑林,我也陪你硬闯拼命。”   高彦终于发觉对方在作弄自己,笑道:“好小子!竟敢来耍老子。告诉你,我终于见到我的白雁儿。唉!若郝长亨识相点,我便可以和她大说私话儿。只可惜郝长亨赖着不肯走,还枉我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得唇焦舌燥。他奶奶的,使我空有应付娘儿的浑身解数,却无从施展。”   刘裕开怀笑道:“好小子!我警告你,勿要太过急进,吓怕人家小姑娘。”   高彦冷哼道:“甚么小姑娘?小精灵才对。最懂斜斜地兜你老娘的那么一眼半眼,勾你奶奶的魂魄出来。”   刘裕知他心中极度兴奋,所以粗话连篇,也不知该为他担心还是高兴。岔开道:“有甚么地方可以买到弓矢、钩索、暗器等一类东西,又不怕被人知道呢?”   高彦一呆道:“你要这些东西来干甚么?”   刘裕把今晚离开的事从头解释清楚,最后道:“一切必须秘密进行,如让屠奉三的眼线晓得我买下这批东西,会猜到我在布置陷阱。”   高彦咋舌道:“你是我认识的人中胆子最大的人。对大部分人来说,屠奉三不来烦你,已可还神作福,你却主动去惹他。”   刘裕从容道:“此谓之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只有如此,方可以牵着屠奉三的鼻子走。我还要回去筹些银两,因在边荒集是无财不行。我刚说的事,你有办法吗?”   高彦傲然道:“你当老子我是甚么人?我不但是边荒集的首席风媒,更是追踪和反追踪的大行家。你即管开张清单出来,我可以在黑市为你买齐所需的一切,且是最上等的货色。”   刘裕讶道:“黑市?”   高彦以指导后辈的神气道:“有明市当然有黑市,明市的价钱是根据各帮会与大商家同意的标准厘定。黑市则纯看供求的需要,不过却非人人懂得门路,且做熟不做生,像我这样的熟客,当然没有问题。”   刘裕大喜下,一口气说出大串须购备的物品,高彦记牢后兴高采烈的去了,便像约了他的小白雁在某处谈情说爱般快乐。   高彦去后不久,纪千千莲步姗姗的来了,登时惹得街上一阵混乱。   不知如何,刘裕心中忽然浮现高门贵女王淡真的美丽倩影,思忖着若来的是王淡真,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   ※※※   燕飞从北门大街进入日间的夜窝子,心情平静闲逸。   他不明白自己怎可以保持这种心境,照道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情况,该令他有被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感觉。   或许是在可预见的将来,他又可以跷起腿子,坐在第一楼的平台过其看街喝酒的日子,又隐隐觉得此非为主因。   难道是因为纪千千?可是他应该感到焦虑和迷惘方对。是否他根本不把纪千千放在心上,这当然也不是事实。   眼前的边荒集,正处于急剧激烈的变化中,诸方势力角逐之下,不但有胜利者,更有遭殃的人,没有人敢肯定,未来的命运如何发展,一切像给迷雾笼罩着般迷糊不清,能见度减至最低,可是他亦没有为此忧心。   会否是自己身怀“金丹大法”的当然现象。坦白说,他自大法成功后,他对任何人事,确有一无所惧的感觉。纵然他晓得初成的功法仍有破绽与弱点,可是那种看通看透一切的感觉,却赋予他无比的信心。   通灵的感觉令他清楚感到已超越了一般上乘武技的局限,进军武道没有人曾梦想过的境界。   即将召开的钟楼会议,对他有很大的意义,只要说服长哈力行,让他检视他女儿遭害的遗体,看上一眼,他有把握,可以与行凶者生出微妙的感应和联系,把这疯狂残暴的狂人,从边荒集近十万名住民和流民中淘金般淘出来,为世除害。   一辆马车从后方驶至,只听蹄声,便晓得尚有十多名骑士随行护送。   燕飞正思量是哪一位到钟楼参加会议的帮会老大或商界大豪,马车骑士在经过他后缓缓停下来。   十五名骑士礼貌地向他致敬打招乎,均是同样的灰蓝武士装束,令人更感到乘车者的派场和身份地位。   燕飞来到掀开的窗帘窗前,笑道:“姬大少你好!”   窗内现出一张像少见天日的皙白脸容,一头经过仔细梳理的头发,年纪不过三十,时常像若有所思的眼睛,正灼灼打量着他。方脸孔,眉清目秀,没有其他商贾半分铜臭的味道,微笑道:“我们的燕少要坐便车吗?这不是个邀请,而是要求,让我姬别可以和你说几句心事话儿。”   姬别是与红子春、费正昌同级的大商家,费正昌经营的是钱庄和借贷,红子春是洛阳楼的大老板,而其他各行业的生意亦均有涉足。姬别则独沽一味,专事兵器买卖。   他设于羌帮势力范围内的铺子叫“兵工厂”,不单供人随意选购各式兵器,更接受订单,可由客人提供式样,特别打制。   际此南北战事连绵的混乱形势,不少铁匠到边荒集来干活,提供姬别大量打造兵器的能手。且因他在北方很有人脉关系,从不虞缺乏原料,所以在短短数年间,成功垄断了边荒集近半的兵器买卖。   他更是边荒集著名的花花公子,风花雪月的事从来不少得他一份。他今早没有出现于营地,任何人均感意外。   高彦和他的分别在后者有花之不尽的财富。燕飞在以前与他只说过几句应酬话,还是因他爱到第一楼尝庞义的巧手南菜,礼貌上打个招呼而已!   一名骑士跳下马来,恭敬的拉开车门。   燕飞登上马车,坐到姬别身旁。   车门关上,缓缓开行,望古钟场进发。   姬别探手拍拍燕飞肩头,道:“欢迎燕少回来。”   燕飞总感到与他话不投机。事实上,他对名利双收的大商家一类人物,一向没有甚么好感,淡淡道:“你找我有甚么事?”   姬别对他的冷淡不以为忤,欣然道:“听说你和乌衣巷谢家搭上关系,未知此事是否当真的呢?”   燕飞晓得他的话只是开场白,叹道:“关系确是有的,却不是谣传中的哪一种,只属朋友的关系。”   姬别道:“这点凡是认识你的人均明白。事实上有关系又如何呢?没有点关系,如何在边荒集立足做生意。”   燕飞道:“快到哩!姬老板究竟有甚么指教呢?”   姬别沉吟片刻,干咳一声道:“据我在北方的眼线通风报讯,慕容永兄弟早猜到你会重回边荒集,所以不但重金悬赏要你项上的人头,还派出一批高手,务要杀你报仇雪恨。慕容战现在肯容忍你,只因杀手尚未抵达,燕少勿要疏忽大意。”   燕飞沉声道:“为何要告诉我呢?你不怕开罪慕容战吗?”   姬别微笑道:“你不说出来,我又不说出去,谁会晓得呢?唉!勿要那么瞧着我,我是为千千小姐着想,不希望她受到任何伤害。燕少该清楚,我是天下间最有惜花之心的人。”   燕飞不知该相信他还是怀疑他。不过想起慕容战昨晚试探自己虚实,便有理由相信他的话。慕容战的态度转变令人费解,但如是包藏祸心,则又变得合乎情理。   马车驶上广场,古钟楼耸立前方,即将召开的会议,是淝水之战后最关键的一次会议,在边荒集从来没有休止的权力游戏,将展开新的一页。 第十一章 永远开始   纪千千在刘裕身旁坐下,道:“燕老大到哪里去了?”   刘裕见有武士逐走欲探头进来看纪千千的过路者,讶道:“那些守卫是甚么人?”   纪千千无奈道:“是祝老大的好意,派人在附近街上放哨,防止有人来骚扰我,人家推也推不掉,真恼人。”   刘裕闷哼道:“这让他可以光明正大的来监视我们。燕老大办事去了,他已交待下来,由我这个小头目负责送大小姐你到钟楼去。”   纪千千白他一眼,道:“刘老大的心情似乎不佳,咦!听说这里的馒头很有名哩!”   刘裕扬声喝进蒸炉房去,道:“老王,再给我来一碟十八个的净馒头。”   老王应了一声。   纪千千吃惊道:“十八个那么多,你又吃饱了,千千一个人怎吃得下去。”   刘裕感到无比的轻松写意。有纪千千在眼前现身作法,演绎美女的动人神韵,整个天地立即充满生趣。她小小一个表情,便可以勾去你的魂魄。难怪以燕飞的心如止水,亦被她掀起浪潮。而对他刘裕而言,纪千千更是奇异的催化剂,炼丹般令刘裕烧着心脏某一不知名的部分,使他今天不断想念王淡真,这位他没资格攀摘的大家闺秀。   幸好尚有纪千千,能认识她、亲近她,已是一种幸福,还有甚么好怨的。   笑道:“因为我想多看点小姐你吃馒头的妙态。哈!我有一半是在说笑,老王的馒头很精巧的,我可一口吃两个,千千理该可以一口包办一个,十八个馒头十八口。十八口后我们立即起行,时间差不多哩!”   纪千千喜孜孜道:“你有否觉得,到边荒集后,人人都有点变了。像你刘老大便变得轻松风趣起来,不再那么古板。时间方面你不用担心,边荒集有‘兵工大王’之称的姬别,使人送来两匹上等匈奴战马给我和小诗代步,待会我们骑这两匹骏马,沿东大街驰进夜窝子去,享受在边荒集策马长街之乐。”   刘裕皱眉道:“我开始为燕飞担心。”   矮小精壮的老王,托着一盘馒头昂然步至,蓦然发觉来光顾的,竟是他曾隔街看足近半个时辰的纪千千,眼珠差点掉出来,将香气四溢的馒头放到桌子上时,抖颤着道:“今趟是免费的。”   刘裕介绍道:“老王本是长安最有名气的馒头大师傅,在边荒集仍数他是第一。”   纪千千早急不及待取起馒头,一口吃掉一个,神态娇美巧俏无伦,看得老王更不肯走。   纪千千现出满意的神情,欣然道:“在建康也吃不到这么香口松化的馒头,老王大师傅肯指点千千两手吗?”   老王整块脸烧起来,唯唯诺诺,只是傻笑,竟说不出话来。   刘裕代他道:“当然没有问题,这是老王的荣幸。”   又暗踢老王一脚,后者方才依依不舍地去了。   纪千千道:“原来,边荒集方是真正人材荟萃的地方,各行各业的顶尖人物都来了这里。噢!我还未和你算账,你在胡说甚么呢?你为燕飞担心?担心甚么呢?担心千千变心吗?”   刘裕招架不来,苦笑道:“你若真的只倾心于燕飞一人,怎会开出那种悬赏呢?若擒杀花妖者不是燕飞,岂非大煞风景。”   纪千千像听不到他的话般,连吃三个馒头,神态悠闲自得,然后柔声道:“因为我要燕飞证明给所有人看,他方是边荒集的第一高手。你该比我更清楚他的能耐,他已臻达剑道通玄的境界,天下间根本没人可以击败他。而他更可能是唯一胜过花妖的人。所以我一点不担心那晚我陪的人不是他,这亦是我迫他坦然示爱的唯一办法。”   刘裕道:“走马灯不算数吗?”边为她斟茶。   纪千千拿起馒头,若无其事道:“那是第一个开始。捉花妖是第二个开始。只有开始,没有结尾,明白吗?我要和他没完没了,只有不断的开始。开始的感觉最美嘛!不要再担心好吗?我现在唯一的心愿是要把他迷死,这可是人家的秘密,不准你泄露予任何人。”   刘裕咋舌道:“燕飞岂不是想偷点懒也不行吗?那会比重建第一楼更辛苦呢。”   纪千千“噗哧”笑道:“不要夸大。燕飞是躲懒的专家,这方面不用你费神。”   刘裕静默片刻,点头道:“有千千垂青于他,是燕飞的福气。咦!马来哩!”   左丘明等牵着两匹骏马来到门外,恭候两人大驾,再没有半点边荒集恶棍的气焰。   刘裕心忖,他们正代表边荒集的转变。而今边荒集逐渐改变的动力,便是身旁的美女,没有人可以抗拒她,包括最穷凶极恶的人在内。   ※※※   马车在钟楼前停下。   姬别漫不经心地问道:“祝老大因何那么怕你?在你未回来前,对庞义亦只是轻揍一顿,不敢下重手,更怕害了他性命,与你结下解不开的深仇。你回来后,他则步步退让,更不似他一向的作风。你的剑法了得,人尽皆知,不过若他倾巢而出,你怎招架得住,燕少不觉得奇怪吗?”   燕飞皱眉道:“不要再兜圈子,你究竟想说甚么呢?”   姬别苦笑道:“不要那么不耐烦好吗?我只是想指出,祝老大最顾忌的人确是你,他肯忍气吞声,与慕容战是同样的情况,肯定是有另外对付你的撒手锏。事实上你返回边荒集,立即令整个边荒集的形势出现微妙的变化,再不像以前般,单凭武力便可以解决一切。”   稍顿片刻,叹一口气道:“若非你燕少及时回来,我这几天便要找地方避祸去。我有非常可靠的消息,慕容垂以儿子慕容宝为帅,在短期内会大举进侵边荒集,不要看边荒集表面兴旺,其实人人作好逃难的准备。”   燕飞道:“他得到这样的一个边荒集又如何呢?”   姬别道:“幕容垂老谋深算,当然不会破坏边荒集作为南北贸易货运枢纽的特殊地位。他耐心苦候数月,是为与黄河帮和天师道达成协议,瓜分边荒集的利益。也有人说,给慕容垂挑中的是两湖帮,这只是孙恩放出的烟幕,因为只有他敢公然对抗晋室,聂天还应付桓玄和大江帮已使尽吃奶之力,没有余力闹事。”   燕飞微笑道:“你的消息很灵通,不过为何会因我回来而打消避祸之意呢?”   姬别颓然道:“倘能有一线希望,谁肯离开这片远离战火又可以发大财的福地?有谓人亡政息。我不像你飘然一身,独来独往,我走后,辛苦建立的事业便会被瓜分掠夺,边荒集乃虎狼之地,不要看平时人人与我称兄道弟,有起事来,只会多捅你两刀。”   燕飞道:“正如你所说的,我现在自顾不暇,怎么反会成为你的一线希望?”   姬别道:“因为我晓得你和谢家真正的关系,当今之世,在南方,只有谢玄的北府兵和桓玄的荆州军,能跟慕容垂有一较高下的实力。对桓玄我当然不抱任何奢望,此人狼子野心,比之幕容垂的狠辣不遑多让。现时在北方,慕容垂已再无敌手,他统一北方是早晚间的事,只有谢玄的北府兵能阻他南侵,而占领边荒集将是他往南扩展的第一步,且是统一南北最重要的一着,既可以截断北方诸势力的财路和物资供应,又可以兵胁南方,壮孙恩造反的胆子,谢玄倘若坐视不理,大祸即临。”   燕飞心中一震,表面当然不动声色。   他刚和刘裕研究过谣言满天飞的情况,认为是一个针对谢玄的陷阱。而姬别却来游说自己,请谢玄出兵来对抗慕容垂,虽是合情合理,却不能抹去他是暗地为慕容垂出力的可能性。   由于谢玄与司马皇朝关系恶劣,与桓玄又势成水火,实处于非常危险的境地,不容有失。若在边荒集遭挫,不单淝水之战赢回来的威望一朝丧尽,司马道子还可趁势削他兵权,把罪名加诸于谢玄身上,三足鼎立的均势将被打破。孙恩乘机造反,趁南方内部不稳,挑起侨寓世族和本土世族的仇恨,后果不堪想象。   而慕容垂再无南面之忧,可全力统一北方,立稳阵脚后挥军南下,收拾因内战而四分五裂的南朝残局,一石数鸟,再没有另一个方法,比在边荒集击倒谢玄更具神效。   “陷阱”的想法绝非凭空想象,而是以慕容垂的老练沉着,绝不会在事前泄露风声,令奇兵再非奇兵。   任遥肯故意示弱,又声称决意离开,皆因不愿惹起谢玄一方的警觉。   另一使他怀疑姬别的原因,是他先指出慕容战和祝老大不会放过他,令他生出危机感,更增添他向谢玄求援的迫切性。   姬别肯揭破两湖帮没有参与慕容垂的行动,是因郝长亨今早已在营地公开表态,硬拖他下水乃不智之事。   燕飞心忖,若姬别晓得自己从他的说话一下子便推论出这么多东西来,肯定非常后悔。   姬别在边荒集的影响力,不在帮会的龙头老大之下,有他为慕容垂和孙恩鸣锣开道,边荒集更是危如累卵,随时有覆灭的大祸。   事实上亦只有“大祸临头”四字,是边荒集现在最贴切的写照。   淡淡道:“你以为我与谢玄是甚么关系?”   姬别微一错愕,苦笑道:“说出来恐怕不大有趣吧!在边荒集,只有我姬别在南方和北方都是那么吃得开,我与建康的王国宝更一向有买卖,他向我透露你的事是不安好心,我当然不会为他散播中伤你的谣言。”   欲要多解释两句时,呼雷方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嚷道:“姬大少躲在车内干甚么?找了你半天也不见人。更使人奇怪是,我们的姬公子竟错过今早见纪千千的机会,你是否转性呢?”   姬别掀开车帘,笑道:“我和燕少在闲聊,看到吗?”   燕飞隔窗和呼雷方点头。   呼雷方现出讶异的表情,燕飞心中一动,在边荒集,与姬别表面关系最亲密者莫如呼雷方。而他绝不担心羌族会与慕容垂联成一气,故有可能是姬别把呼雷方一并与边荒集出卖。   所以若可善加利用,呼雷方会是钳制姬别的一着好棋。   姬别向燕飞道:“我们下车吧!勿要让呼雷老大久候哩!”   ※※※   纪千千在刘裕前方像表演骑术的策马疾驰,在热闹的东大街逢车过车,遇马过马,好不写意放任。   在建康城若如此策马,肯定会招人不满。但在这强者横行的地方,人人皆习以为常,尤其当见到的是秀发飘飞、美如仙子的俏佳人,更有人鼓掌喝彩,处处惹起哄动。   刘裕紧追在她身后,看着她英姿爽飒的动人美态,心中百感交集。   因何自己总是看上得不到手的美女,与自己一向脚踏实地的做人宗旨大相径庭。   幸好自己对纪千千只是止于欣赏,她肯视他为知己已心满意足,且为她垂青自己的好友燕飞而衷心祝福。   他有点感觉是,她不但要征服边荒集,还要征服燕飞。纪千千并非弱质女流,在男女情事上,喜欢主动而她并不是霸道的人,只是想把命运控制在手上,尽情和放肆地去享受她辉煌的生命。   可是当想起王淡真,他心内便填满自卑自怜的失落情绪。   他虽然不愿意承认,但他的确忘不掉她,忘不掉她挥手道别时的甜美笑容,令他生出永志不忘的深刻印象。她的娴静大方,深深地打动他。只恨他对她注定是单思暗恋,而在乌衣巷谢家的邂逅,大有可能是最后一次见到她。既是开始,更是结束。   最聪明的方法是尽快忘记她,再听不到任何关于她的消息,让时间把对她的思忆,埋葬在内心的至深处。   纪千千一声欢呼,原来刚闯过夜窝子的边界。   四周的楼房是如此与别不同,又全未开门营业,行人疏落,很易分辨出来。   纪千千放缓马速,让刘裕从后赶上,娇笑道:“千千可以想象这处在晚上的情景,今晚你们定要陪人家来趁热闹。”   刘裕笑答道:“这是燕老大的当然职责,陪边荒第一美人的,自然该是边荒的第一名剑。”   纪千千狠狠白他一眼,会说话的眼睛像在说:“又来取笑人家啦”。   刘裕魂为之销时,十多骑从横街冲出,领头的骑士高呼道:“千千小姐请等一等。”   两人循声瞧去,赫然是威武不凡的慕容战,在手下簇拥中飞驰而至。   ※※※   拓跋仪坐在北门驿站主建筑物的大堂内,心内思潮起伏。   他很想找个人来谈心事,可是夏侯亭却要到钟楼参加会议,只好一个人独自思量。   燕飞的话仍萦绕耳际。   他说得对,目前他们的敌人是在北方而非南方,最大的祸患更是慕容垂。   高柳之役击垮窟咄,令他们转危为安,但亦种下与慕容垂决裂的危机。慕容宝强行把窟咄这最重要的战利品掳走,后来慕容垂父子更在窟咄付出赎金后把他释放,令窟咄可以收拾残兵,移居于统万之西的苏罗丘原,托庇于赫连勃勃的匈奴铁弗部的翼荫之下。   由于窟咄在拓跋鲜卑族仍有影响力,且深悉拓跋珪虚实,加上野心家赫连勃勃,立成拓跋族西面大患,令立国一事雪上加霜,被迫延后。   慕容垂这一招非常毒辣,既得赎金,又不用费一兵一卒,耍个花招便令拓跋和铁弗两部互相牵制,无法进一步扩张势力。   对燕飞他是有一份深切的感情,儿时建立的关系最能持久,那时并没有任何利益的冲突,到成长后,人与人间的交往再不可能像少年时代的纯洁简单。所以燕飞提出要求,他根本没法拒绝,还要尽力为他办妥。   心腹手下丁宣来到他身前,恭敬道:“仪爷召小人来有何事吩咐!”   丁宣是北方汉人,很会办事,拓跋仪特地把他从牛川带到边荒集来,是要借助他的沉稳老练。   重用汉人是拓跋珪一向的政策,拓跋珪对他的左右谋士许谦和张衮便言听计从,而拓跋珪有今天的成就,两人居功至伟。   拓跋仪略一沉吟,道:“我已亲自挑选了一匹战马,你给我送往燕飞的营地去。”   丁宣大为错愕,心忖,这么简单的小事,竟要劳动自己去处理?亦因而猜到事情非如表面的简单。   点头道:“是否须瞒过所有人的耳目?”   拓跋仪苦笑道:“这正是关键所在,你不可以太过张扬,又不可以不让人晓得。唔!以屠奉三的作风,他的线眼应已渗透全集,燕飞的营地亦不能幸免,只要你指明是交给刘裕的,理该瞒不过屠奉三。”   丁宣听得一头雾水,不过总弄清楚自己奉命去做的事。道:“小人明白哩!我会懂得拿捏分寸。”   拓跋仪道:“此事须立即去办,战马送到营地之时,应是我动身去见屠奉三的一刻,如此屠奉三方不会怀疑我以此战马故弄玄虚,稍后他收到消息,更可以进一步证实我不是在说谎。”   丁宣应命去了。   拓跋仪长身而起,走出大堂,在大门外观察北门人来车往的热闹情况,心中却思忖能使屠奉三深信不疑的方法。   要骗屠奉三并不容易,所谓盛名之下无虚士,桓玄是南方最厉害卓越的人物之一,屠奉三得他重用,本身当然有真材实料。   不过,他对屠奉三没有丝毫惧意,现在边荒集令他最顾忌者不是慕容战,更非祝老大或江海流,花妖他更不放在心上。他忌惮的是赫连勃勃。   拓跋族的人,比任何人更清楚他的手段。他肯舍下统万的基业,到这里闯天下,正像他拓跋仪般,是要在慕容垂的强大势力下寻求突破。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与赫连勃勃的正面冲突,只是个时间的问题。 第十二章 钟楼议会   慕容战代替了刘裕的位置,与纪千千并骑而驰,刘裕被迫屈居作随从。   想想也觉得好笑,他挑中纪千千作外交大臣时,并没有计算到燕飞会与纪千千相恋。起因是由于高彦假燕飞之名,送纪千千十八盏走马灯,在某一程度上使刘裕阵脚大乱,因为任由纪千千周旋于边荒集最顶尖儿的一群人物中,对纪千千和燕飞的爱情,实在是很大的考验;   一旦情海兴波,他们的无敌组合将从内部崩溃,这样的组合再非无敌,且是脆弱不堪。   愈明白纪千千,愈感觉到她任性爱变的性格至足忧虑。目前燕飞或许是她心中最着意的人,可是任何深悉她的人,均不敢保证她大小姐永不变心,因为她和燕飞的关系,仍是相当薄弱的。   刘裕仍清楚记得,纪千千探进车内看到哪甚么娘的“边荒公子”一霎间的神情,揉集发自真心的赞赏、惊喜和讶异,至少在那一刻,纪千千肯定忘记了燕飞。   更严重的问题是,燕飞虽毫无疑问对纪千千心仪兼心动,可是他总好像没法全情投入,否则怎会仍要埋怨高彦的捣蛋,害得他鸡毛鸭血,陷身情劫。   慕容战的声音从前方传过来道:“千千小姐有否听过我们鲜卑族的平原舞赛野火会?既是歌舞,又是游戏,以比赛的方式进行,求的非是胜负,而是欢笑声。”   刘裕心中苦笑,每个人都有他温柔多情的一面,只是在一般情况下接触不到,眼前的慕容战正是可作示范的例子,谁想过慕容战可以变得如此情深款款,温柔体贴的呢?   自己何尝不如此,王淡真一个笑容,便把他的魂魄勾了去,到现在魂魄尚未归位。   纪千千喜孜孜道:“野火会是怎么玩的?”   慕容战微笑道:“看千千小姐这几晚有哪一晚可以腾出空来,我们整个北骑联将会在边荒集北面的踏仙平原,于颖水之畔,开盛大的野火会欢迎小姐,让我们所有人都有一睹小姐芳姿的机会。”   刘裕开始感到慕容战在追求纪千千一事上,确有挑战燕飞的实力,特别是他语调透出来的诚意和自信,表达的方式,确是魅力四射,教人难以拒绝。   纪千千瞥慕容战一眼,微笑道:“这是个邀请吗?”   慕容战谦卑地道:“这是我们北骑联,不论男女,每个人都希望能够实现的梦想。”   刘裕差点不想听下去,即使换了自己是纪千千,站在外交的立场上,确无法拒绝慕容战。   他首次对高彦的“多事”生出怨怼的情绪。   ※※※   燕飞、姬别和呼雷方登上钟楼的第二层,议堂所在之处,再登一层便是古钟台,在那里,可以俯瞰整个边荒集的全景。   登上钟台敲响古钟,是边荒集最高的荣誉,纪千千轻轻易易便得到了,不过也由她一手把此殊荣无限期的延后,直至花妖落网。   比他们三人早到的是匈奴帮的车廷,随他附席尚有燕飞也看不通、瞧不透的赫连勃勃。   他的身份非同小可,乃当今匈奴族铁弗部的少主,谁敢反对他附席,等若与铁弗部为敌,所以姬别和呼雷方均依足礼数和两人打招呼,并不当赫连勃勃是外人,燕飞则更比姬别两人没资格在这方面提出异议。   车廷一脸不快之色,道:“祝老大究竟想干些甚么呢?竟在会议尚未决定下,自行公布摧花妖的消息,又派人搜查全集旅馆,盘问在这三天内到达的外来人。那我们这个会还开来作甚么呢?”   呼雷方道:“待祝老大来后,看他如何解释,议会是讲道理的地方,若大家均有同感,他实在太不像话,可把他立即逐出议会,宣布他和花妖并列为公敌,看看他是否有资格当我们的议会不存在。”   燕飞暗叫厉害,呼雷方只几句话,立即把祝老大迫往绝地。   姬别微笑道:“最高兴的人肯定是花妖,我们自己人先来个窝里反,肯定便宜他。”   赫连勃勃现出个留意姬别的眼神,却没有出言驳斥。令燕飞感到赫连勃勃从这句表面看来没有甚么漏洞的话,看穿姬别存有某种心意,可是自己细想一遍,仍发觉不到姬别说话的破绽,以此推论,赫连勃勃的才智,绝不在他燕飞之下。   车廷不悦道:“若大家不用遵守议会的规矩,索性把议会解散,各派系自己顾自己的事,燕兄你有甚么话说?”   燕飞见火头烧到他身上来,从容道:“祝老大只是想表明他的汉帮仍是执掌边荒集牛耳的龙头帮会,更想借连串公告搜捕及悬赏的行动,掩盖取消纳地租一事的负面影响,好争取人心,稳定人心惶惶的边荒集。若他的行动是在正式通知召开钟楼会议前进行,我们便没法把视议会如无物的罪名,加诸于他身上。”   车廷闻言一呆,显然是没有想及此一时间上的关键。   姬别点头道:“燕少正与祝老大周旋较量,故此对他的看法特别透彻,不过无论祝老大如何想办法挽回失去的面子,可是大家心知肚明是甚么一回事。”   呼雷方忽然岔到离题万丈的事情上,笑道:“姬大少仍未解释,因何今早缺席欢迎千千小姐的盛会?”   姬别好整以暇道:“请让区区卖个关子,待会向千千小姐请罪时,一并解释清楚。”   当呼雷方提起纪千千的名字,燕飞注意到没有甚么脸部表情的赫连勃勃,双目异芒一闪即逝。以纪千千的吸引力,当然不足为怪,可是燕飞直觉感到赫连勃勃的“动心”,隐含某种他不明白的意思,殊不单纯。   从第一眼见到赫连勃勃,他便生出预感,此人将是他可怕的劲敌。   姬别转向赫连勃勃笑语道:“赫连少主也如区区般缺席啊!”   赫连勃勃淡淡道:“姬大少的消息非常灵通。”   姬别洒然笑道:“少主尚是初来甫到,所以未晓得边荒集谣言满天飞的情况,除非变成聋子,否则想耳根清净怕是难比登天。”   在边荒集能出人头地者,人人均有一套。姬别这番话说得既含糊,又是东拉西扯的,反回避了赫连勃勃不大客气的质询。   石阶足音响起,首先现身的是“边荒名士”卓狂生,接着是有“贵利王”之称的费正昌和大老板红子春,后面还跟着个人,燕飞瞧众人表情,知道姬别、呼雷方等像自己般并不认识他。   卓狂生哈哈笑道:“连续两天举行会议,在边荒集是史无前例的事,苻坚那次想开会也开不成,可见花妖事件可以令我们团结起来。从这个角度看,花妖的出现并非全是坏事。”   由于燕飞仍对卓狂生与逍遥教的关系存有疑心,虽然他这番话表达了希望团结边荒集各方势力的意愿,燕飞总有些他言不由衷的感觉。   边荒集从来都是敌友难分,今天的朋友,明天可以变成死敌,反之亦然,须看利益的变化。   像他和高彦、庞义的关系,是经过一年时间建立起来的,于此段日子里,他从来没有违背对两人的道义,直至苻坚先头部队开进边荒集的一刻,也因此赢得两人的真挚交谊。   姬别、赫连勃勃、车廷、呼雷方四人目光全落在随卓狂生三人前来的汉子身上,显然不清楚他附席的资格和原因,不像赫连勃勃的不用解说大家也认为合乎规矩情理。   此人年纪约在四十岁上下,个子高瘦,令他长而尖的脸庞配合得天衣无缝,像老天爷和他开的玩笑,似是羊儿的脸给安上到人的脖子上去,给人的感觉非常古怪。   他的衣服有点如从估衣铺东拼西凑买回来的大杂烩,上襟衣下褶裤,披长袍,脚踏藤织的方头履。腰挂阔把刀,头上戴了个不伦不类的介帻,形如屋顶,两侧向上翘,形成两个尖耳,外相装扮均可使人发噱。   幸好他还算挺神气的,至乎有点装腔作势的模样。   在场者均是大行家,察其气度步伐,只属武技有限的低手,这类人在边荒集一网撒去,至少可以网到十来二十个。平时想见在场任何一人一面亦怕难偿心愿,而他却能参与其间,也因此更不明白他在此现身的原因。   红子春和费正昌均微一摇头,表示不清楚此人的身份,让各人晓得全是卓狂生搞出来的事。   卓狂生退到仍立在石阶进口处,挨在不敢冒进的羊脸汉子旁,欣然道:“各位老大老板,请让卓某为你们引见一位最应景的人,这位是敝书馆的新台柱、原北七省总巡捕方鸿图方老总,他已点头答应在敝馆连说十场,书题是《花妖作恶史》。”   看他说得口沫横飞,神情兴奋,知他因又可狠赚一笔而欣喜如狂,令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卓狂生是典型的边荒集产品,不放弃任何敛财的机会。不过总算弄清楚卓狂生带他来附席的原因,如此的一个人,对追捕花妖当然有很大的作用。   燕飞忽然生出感应,朝赫连勃勃瞥上一眼,觉察到他唯一会泄露心内情绪的眼睛现出古怪神色,似是认识这位方鸿图,又像对他完全陌生,古怪的眼色里暗藏惊讶,也带点嘲弄和不屑。   他不知道自己因何特别留意赫连勃勃,或许是因为对方能予自己深不见底的感受。   姬别一向自认吃通南北,抢先笑道:“方总巡之名区区早如雷贯耳,想不到竟来了边荒集,看来苻坚确已余日无多。”   北方的半壁江山是苻坚的,方鸿图以前当然是替他办事,现在连他也流落到边荒集来,显然苻坚的帝国已冰消瓦解,下面的人四散逃亡。   呼雷方叹道:“方总巡生具奇相,我们早该认出是北方鼎鼎有名的‘羊脸神捕’,请方总恕罪。”   这番话算是非常客气,呼雷方不单捧了方鸿图,更给足卓狂生面子,于此亦可见呼雷方面面俱圆的交际手腕。   燕飞在长安时也听过“羊脸神捕”的大名,没有联想到眼前此君身上,皆因印象中的方鸿图武功不俗,看来传言未可尽信。方鸿图办案办出名堂后,自然有人把他的功夫夸大了。   方鸿图有点不自在的抱拳道:“方某只是浪得虚名,否则也不会让花妖逍遥法外。方某到边荒只是五天前的事,看到告示方晓得花妖竟到了这里犯案行凶。”   卓狂生笑着补充道:“方总像我般有做生意的头脑,寻上我的说书馆,想说几台关于花妖的传奇。给我硬拉来附席议会,说第一台的书,先此声明,这一台是免收入场费的,哈!”   红子春哑然笑道:“卓名士竟肯放过赚钱的机会,确是边荒集的奇闻异事。”   费正昌笑道:“难得我们的卓名士转性,红老板还要取笑他。”   卓狂生若无其事道:“我是在伸张边荒集的公义,谁想破坏我们理想的营商环境,谁便要负担后果。”   姬别鼓掌道:“说得好!我们现在是同坐一条船,必须团结一致,共御外敌。”   听在燕飞耳内,这番话说得漂亮,暗里却似在针对车廷和赫连勃勃。基于某一燕飞不明白的理由,两方似乎特别具有对敌之意。   果然赫连勃勃双目闪过杀机,仍没有开口说话。   车廷冷哼道:“这正是我们肯来参加会议的原因,多谢姬大少再提醒我们一遍。”   卓狂生感觉到两方人马间的火药味,干咳一声道:“时间差不多哩!还欠夏侯老大、祝老大和慕容老大三席。”   钟楼议会有八席,这个月有资格占席者是祝老大、费正昌、姬别、呼雷方、红子春、慕容战、夏侯亭和车廷。   卓狂生虽然是主持者,却不占席位,没有举手权。对议会来说,卓狂生这个召集人和主持人是必须的,既可使议会有延续性,并可以中立的身份根据议会的决定作仲裁者。   只有在一个情况下卓狂生有赞成或否定的权力,便是当持不同意见者各占一半的时刻,由此亦可见卓狂生在边荒集的份量。   祝老大终于出现,与夏侯亭谈谈笑笑的登阶而至,不明内情的肯定猜不到两人昨晚还差点正面冲突火并,而这正是钟楼议会的规条,在外面可以打生打死,到这里来时必须暂把恩怨搁到一旁去。   祝老大和夏侯亭首先注意到似有点或因不习惯而坐立不安的方鸿图,露出讶色。   燕飞则心中暗叹,不论自己如何不喜欢祝老大的为人行事,此刻亦不得不支持他,否则如让其他帮会老大和财雄势大的商贾群起攻之,令他难以下台,边荒集立陷四分五裂之局,不要说应付不了慕容垂、孙恩或任遥这些霸主,恐怕对花妖也束手无策。   踏前一步,微笑道:“小弟和祝老大你的午时之约改在这里举行,以前有甚么开罪之处,请祝老大勿要见怪。”   这番话给足祝老大面子,明明是祝老大恃势凌人,却说得像是他燕飞有甚么错失,不过在场明白情况者均明白燕飞不是示弱,而是表明不会助任何人连手对付祝老大的立场。   祝老大现出笑容,出奇地谦让地道:“哪里!哪里!外敌当前,我们当然须放下成见,同心合力。”   接着向所有人道:“祝某先向议会所有成员道歉,祝某确是莽撞,收到花妖的消息,立即自作主张的作出连串措施,没想过会召开临时会议,请各位多多包涵。”   车廷和赫连勃勃交换个眼色,没有说话,在如此情况下,人家已道歉认错,除非真和祝老大翻脸,还有甚么好说的。   燕飞愈来愈感到,祝老大比以前圆滑多智,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 第十三章 首名顾客   刘裕甩蹬下马,心中想着的却是今晚动程回南方,到北府兵根据地之一广陵见谢玄的事。   愈接近建康一些儿,与王淡真的距离便缩减些许。只恨无缘相见,咫尺也可成天涯。不过感觉上总比被荒凉废弃的边荒所分隔好上一点。   唉!自己是自寻烦恼,人家王姑娘只不过于道别时礼貌地展露笑容,当时她面对的且还有高彦那小子,因何自己却为此念念不忘?   想虽是这么想,心中总觉得王淡真对他是有特别的印象,虽然更有可能是他一厢情愿的误会。   换了是高彦,恐怕会抛开一切,想尽办法再去见王淡真一面。可惜他并不是高彦,绝不会因私废公。   慕容战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刘兄不若与我们一道上去开会议,大家集思广益,为边荒集除去大害。”   纪千千的花容出现在神思恍惚的刘裕眼前,道:“是千千求慕容当家帮忙的,有刘大哥一起出主意,会大增成数。”   慕容战点头道:“千千的提议是好主意。只凭刘兄力退任遥的本领,肯定没有人敢持异议。”   刘裕听到他不再唤“千千小姐”而改叫“千千”,显示两人的交往又迈进一步,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这种男女间事,恐怕老天爷都管不了,他可以作甚么呢?   叹道:“有燕飞列席,若太为难的话,我是否有份参与并不成问题。”他想到的是至少要离开十天,对付花妖的事自得交由燕飞去想办法。且他的情绪正陷于谷底,有种事事提不起劲的失落感觉。   慕容战笑道:“怎会有问题,这个薄面也不给我,还讲甚么团结合作。”   刘裕推无可推下,随两人进入钟楼。   拓跋仪来到刚成立不到两个时辰的刺客馆门外,看着封隔视线的屏风,心忖,换过是一般人,欠些勇气也不敢踏入屏风后半步。   这扇屏风有的只是赶客的作用,与保密扯不上边儿。而恼人的是,附近不论店铺的伙计又或路过的闲人,无不在偷偷留意着刺客馆的情况,看谁会进去光顾。   幸好他早有准备,把风帽拉下,遮着大半边脸孔,昂然而进。   原本是布行的大堂再没有丝毫曾卖过布帛的遗痕,布帛全被搬走,墙上挂的是各种兵器强弓,营造出肃杀森严的慑人气氛。   呈长方形的大堂被另一组八扇大屏风中分为二,看不见另一方的虚实,这边却放了一张大圆桌,团团围着十多张圆凳,仍有空荡荡的感觉。   两名武士坐在桌子旁闲聊,见有人来光顾,有点意外地站起来打招呼,不过,他们显然没有做生意的经验,见到风帽遮面的拓跋仪,两对眼睛立即凶光闪闪,一派戒备的神情。   拓跋仪缓缓揭开帽子,眼光扫过两人,淡淡道:“我要见屠奉三。”   两人也是跑惯江湖者,见到他的体态神气,自知应付不来,其中一人转入屏风后通报上头去了,另一人则招呼拓跋仪到桌前坐下,茶水则欠奉。   拓跋仪正思忖屠奉三到边荒集来做这么一盘生意究竟有甚么作用,足音响起,一名汉子从屏风后走出来,在他对面坐下,冷冷地打量他,沉声道:“本人阴奇,有甚么关照?和我说便成。阁下高姓大名?”   对阴奇来说,已是尽量保持客气礼貌,可是说话的惯性,使人感到他较似盘问而非谈生意。   拓跋仪漫不经心地道:“屠奉三没有空吗?”   阴奇在荆州一向横行惯了,谁敢当他只是屠奉三的手下,而眼前此人正有此倾向意味,登时光火道:“我说过和我说便成,就是和我说便成!杀个把人有甚么大不了的!只看你是否付得起价钱。”   拓跋仪从容道:“对边荒集任何人来说,杀个把人绝非大事,不过我要请你们去对付的人,却怕非阴兄可以作主。”   阴奇眼睛凶光大盛,缓缓道:“说出来给我听听看,看我会否给吓得在裤裆内撒尿。”   拓跋仪打量他半晌,双目神光电射,毫不退让地与他直视,平静地道:“我究竟是否贵馆启业后的第一个顾客呢?若屠奉三想以这样的待客态度在边荒集创业,我劝他不如早点结业,免得浪费时间。”   阴奇开始发觉拓跋仪非是寻常顾客,他外号镶有个“狐”字,当然不是蠢人,沉吟片刻,终于退让,点头道:“兄台总有名有姓,我可以给你通传,可是至少该让屠爷清楚,想见他的是甚么人吧?我也可以有个交待。”   拓跋仪瞥一眼立在阴奇身后的两名武士,阴奇是老江湖,立即会意,着两人退下去。   拓跋仪到两人远离屏风,方压低声音道:“本人是拓跋族的拓跋仪,请阴兄知会屠老大。”   阴奇一震下,有点难以相信的朝他直瞧,显是已清楚他是何方神圣。   忽然站起来,道:“拓跋兄请稍候片刻,敝主人立即便到。”   看着阴奇消失在屏风后,拓跋仪不由想起刘裕,此人智计之高,确是生平仅见,既大胆又有创意,懂得于屠奉三尚未认识清楚边荒集的环境,阵脚未稳之际,祭出如此奇招,肯定教屠奉三进退两难。   如若让此人他日成为北府兵的统帅,将会是拓跋珪的顽强对手,成为拓跋族统一南方的障碍。   为大局设想,自己应否不念与燕飞从小建立的深厚交情,出卖刘裕呢?   以屠奉三的作风,若晓得他此来是刘裕精心策划的陷阱,肯定可以轻易反过来用作置刘裕于死地。   想到这里,他的一颗心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跃动了几下,对他这种级数的高手来说,是绝对异常的情况。   一人从屏风后转出来,只观其威慑众生、睥睨天下的气度,便知是屠奉三无疑。   拓跋仪依礼貌站起来,互相见礼。   坐下后,屠奉三双目深沉的打量他,淡淡道:“现在只有我听得到拓跋兄的话,拓跋兄可以畅所欲言。不过我想先请拓跋兄解释两句,刚才因何忽然紧张起来。”   拓跋仪心中暗凛,晓得对方高明至可听到自己心脏忽地急跳的声音。从而心生疑心,暗叫糟糕,现在即使自己决定不出卖燕飞,恐怕已把事情弄砸。   ※※※   钟楼会议正式举行。   在议会方形的大堂里,分两边排开八张太师椅,供有资格占席位的人入座。   卓狂生的主持位设于面对正门的一端,附席者的位子置于八张太师椅之后。   纪千千的来临,大大舒缓了紧张的气氛,人人争着与她说话招呼,像她才是正主儿那样子。   燕飞特别留心姬别,只见他见到纪千千的一刻,整个人发呆起来,好一会方回复平时的潇洒自如、谈笑风生的姿态。   那位原七省巡捕方鸿图,仍是没法投入到边荒集最高权力的社交圈子去,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只有在见到纪千千时,眼睛始恢复些神采,稍有点“神捕”的味儿。   此时的古钟场由各路人马把守四方,不准任何人踏入半步,这是最有效的措施,以保会议可以在绝对保密的情况下进行。   果然如慕容战保证的,没有人对刘裕的附席有异议。   在卓狂生右边的依次是祝老大、慕容战、姬别和红子春;居左的是夏侯亭、呼雷方、费正昌和车廷。   方鸿图、赫连勃勃坐在夏侯亭的一边,燕飞、纪千千和刘裕列席于祝老大等人身后。   卓狂生正容道:“今次召开钟楼会议,要对付的是曾肆虐北方,犯下无数凶案淫行的花妖,幸好,今天我们请得有多年追查花妖经验的方鸿图方总巡亲来解说,使我们擒捕花妖的成数大增。”   祝老大眉头一皱,截断他道:“为何尚未见长哈老大呢?”   卓狂生朝费正昌瞧去,投以询问的目光。   费正昌无奈摊手道:“长哈老大确亲口答应我出席会议,不知他因何事迟到呢?”   红子春道:“换过任何人处身于他的情况,心情当然坏无可坏,我们不如一边商议,一边等他如何?”   夏侯亭瞥燕飞一眼,道:“同意!”别头朝方鸿图道:“不如先请方老总详细分析花妖的作案手法,犯案的情况,有否特别的案例,又比如像长哈爱女遇害的情况,是否吻合花妖一贯的犯案手法?”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夏侯亭的提议。   各人目光一时间全集中在有羊脸神捕之称的方鸿图身上。   方鸿图待要说话,忽然机伶伶地打了个冷颤,人人都看呆了眼。   赫连勃勃阴恻恻的笑道:“方总巡不是害怕吧?”   方鸿图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实不相瞒,每次当我记起花妖犯案现场的情况,都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实在太可怕哩!”   纪千千同情地道:“方老总不用心寒,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方老总刚到边荒集,花妖便来犯案,可知冥冥中自有主宰,是老天爷差方老总来帮助边荒集哩!”   燕飞暗暗留意赫连勃勃,虽说人人都看纪千千看得目不转睛,可是赫连勃勃瞧纪千千的眼神,总比别人阴森邪恶。   卓狂生道:“方老总有话直说,便当是说书馆的第一台书话。”   方鸿图有点惊魂甫定的点点头,道:“我方鸿图自十五岁便在幸宁县当差,二十多年来见尽和缉破许多血案,可是却从未遇过像花妖般奸而后杀,以辣手摧花为乐的凶徒。”   红子春点头道:“神捕确是出身于幸宁县城,我也听人说过此事。”   刘裕听红子春这么说,便知红子春也像自己般怀疑方鸿图的身份,因他若真是方鸿图这个查案经验丰富的人,没理由想想花妖也会打冷战。不过现在他说得出自己出道的正确地点,便证明花妖的凶残可以令见惯那类场面的捕头也发抖。   方鸿图待要说下去,忽然急剧蹄声从远而近,朝钟楼而来。   人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于钟楼会议举行的神圣时刻,谁敢闯入禁地?把守的人怎肯放行?   难道是长哈力行。   卓狂生离座移到窗旁,看下去愕然道:“祝老大,是你的兄弟。”   祝老大一脸茫然的站起来,移到窗旁向下喝去道:“发生甚么事?”   有人高呼应道:“不好哩!花妖又再犯案了。”   众人同时色变。   (卷七终) 卷八 第一章 超级神捕   马车半倾侧的靠在颖水岸边一堆石丛旁,本该是雄姿赳赳的两匹马倒毙地上,眼耳口鼻渗出鲜血,死状可怖。   十多名汉帮武士守在出事的马车四周,阻止路过或闻风而至的边民接近凶案现场。不用看车内的光景,只须看看武士们的神情,便晓得车内的情景令人不忍卒睹。   燕飞等一众边荒集的领袖人物和各方武士蜂拥驰出东门,入目的凄惨状况,看得人人心如铅坠,极不舒服。   斗争仇杀虽然在边荒集是无日无之的事,可是眼前发生的惨剧总有种邪恶和异乎寻常的意味,教人不能以平常心视之。而其发生的时间,正值钟楼议会召开的一刻,更充满挑战示威的意图。   究竟是花妖继昨夜的作恶后二度行凶,还是有人借他的恶名,在故弄玄虚呢?   ※※※   拓跋仪现出一丝充满苦涩的表情,倒不是装出来的,而是发自真心的苦恼和矛盾,挣扎于民族大业和兄弟深情间的取舍,沉声道:“我并不习惯向人解释心内的情绪,现在亦不打算向屠兄坦白,但可以告诉你的是,假若换做屠兄处于我的位置,也难以心安理得。”   这番话尽显拓跋仪的机智,事实上对着屠奉三般精明厉害江湖豪霸,任何解释只会自曝其短,反而含含糊糊,任由对方猜想,或可更收奇效。   屠奉三眼不眨的盯着他,平静地道:“敢问拓跋兄是否飞马会的真正主持者?”   拓跋仪心中一懔,只听他这句话,已知屠奉三对边荒集现时的形势了如指掌,且晓得自己在拓跋族的身份地位,更明白拓跋珪跟慕容垂的微妙关系,才会有此一问。   拓跋仪双目精芒烁闪,回敬屠奉三凝聚深注的目光,皱眉道:“屠兄究竟是要向我查根究底,还是爽爽脆脆接第一单的生意?”   屠奉三哂然一笑,道:“拓跋兄见谅,我还是初次踏足商界,尚有点不大习惯。好哩!屠某在洗耳恭听。”   拓跋仪感到自己已落在下风,被对方掌握主动,屠奉三的高明实出乎他意料之外,自他现身说话,他拓跋仪便被迫陷于守势,致原先想好的说词,全派不上用场。   表面上当然丝毫不透露心内的情绪,道:“首先我想弄清楚屠老板在保密上做的工夫如何,否则一切休提。”   屠奉三忽然喝道:“把前后大门关上!”   两名武士从屏风后走出来,依言把正门关闭,还上了铁闩。   屠奉三的眼神露出锐利的锋芒,凝望拓跋仪,不肯放过他眼内任何变化,直至武士把屏风后的门子也关上离去,整座刺客馆大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方从容道:“拓跋兄开始惹起我的兴趣。哈!拓跋兄非常有胆色,边荒集的房屋比任何地方都要坚固,纵是高手也难以破壁而去,若我屠奉三对拓跋兄不安好心,拓跋兄肯定无法生离敝馆。”   拓跋仪哑然失笑道:“屠兄是初来甫到,所以会说出这种话来。边荒集可不是荆州,无论桓玄说甚么便是甚么。边荒集自有它的规矩,你老哥来做生意没有问明详情?你老哥强买下铺子只属汉帮的私务,可是若你随意杀人放火,势将继花妖后成为边荒集的公敌,除非你认为如此是并无不可,不然请三思而行。”   屠奉三讶道:“谁晓得拓跋兄到这里来呢?假如拓跋兄到这里来是人人皆知的事,早没有秘密可言,对吗?”   拓跋仪愈来愈感觉到屠奉三的厉害,绕了个圈子来套自己的口风,好整以暇答道:“这方面不劳屠兄操心。这单买卖你究竟接还是不接,勿要浪费我的时间。”   屠奉三一阵长笑,欣然道:“我以屠奉三的声誉作担保,拓跋兄现在说的任何话,我不会透露半句出去,即使我们将来成为死敌,承诺依然有效。只不过我们生意清淡,若在只接得一单生意下,忽然又有人横死集内,那只要有人知道拓跋兄曾到过敝馆,我和拓跋兄都难脱嫌疑。”   拓跋仪淡淡道:“只要事成后你不会到处宣扬,此事根本无从追究。因为事情发生在边荒集外的无人地带,而你只有一次的机会,皆因此人是北府兵最高明的斥堠,精通跟踪逃遁之术,事成后我给你百匹最优良的战马,你留来自用或变卖,悉随尊便。”   屠奉三双目眯成一线,透射出慑人之极的异芒,狠盯拓跋仪好半晌,一字一字缓缓地似下结论地道:“刘裕!”   ※※※   刘裕回到纪千千身旁,低声道:“不要看,车厢内的可怖情景,只要是正常的人便受不了。”   他的话证实了纪千千的想法,从每个人探头透过车窗或车门看进厢内的神情,便晓得凶案现场的骇人惨况。而这批人均为久在江湖上打滚、见尽场面的人,其中还有惯查凶案的专家。   转而检视倒毙健马的夏侯亭和慕容战正在低声说话,其他人不但木无表情,且是颓然无语。纪千千心内一片茫然,来到边荒集的美好心情,突像烟霞般被凛冽的无情狂风吹散,世上怎会有如此邪恶可怕的凶魔,干出如此伤天害理的恶行?红子春、祝老大等纷纷回到她的身旁,费正昌更现出作呕表情,令人感到难受。最后只剩下呆立车门旁的燕飞和爬进车厢去的前北方七省总巡捕方鸿图。   慕容战叹道:“行凶者肯定泯灭人性、丧尽天良,否则怎可能狠得下心肠干出这样的事?”   呼雷方咒骂一声,点头道:“到现在我才明白,长哈老大因何不愿让人看到他女儿的遗体,实在太可怕哩!”   祝老大沉声道:“手法确是传闻的花妖手法,问题在花妖不是习惯于临天明前一段时间犯案吗?”   姬别脸上仍是一副不忍卒睹的神情,道:“他昨夜刚犯凶,理该泄尽大欲,哪来余兴在相隔不到一天的短时间内二度行凶?真教人生疑。”   燕飞此时掉头往他们走过来,表面看似平静,纪千千却看出他正克制心内的情绪,双目射出若有所思的表情。   蹄声响起,一队汉帮武士十多人从南面快马驰至,领头者是汉帮的军师胡沛,看他神情,便知道他带来更多的坏消息。   胡沛于离众人两丈许处下马,趋前道:“遇害者是建康一个小帮会丁老大的小妾媚娘,每年均会到边荒集来搜购春宫画,再卖予建康的豪门大族,听说利钱甚为丰厚。由于丁老大对书画一窍不通,故对这方面极具慧眼的媚娘遂成买手,想不到竟不幸遇害。随行的十五名武士全被人以重手法杀死,尸身遍布道旁一座疏林里,林内还有车轮驶过的痕迹,可以想象行凶者先夺取马车,驰进林内,引得各护从武士追入林内方下手杀人,再于林内马车上淫杀媚娘,然后以特殊手法令马儿临死前拖着车子往边荒集奔来,向我们示威。”   慕容战道:“这种手法只有熟悉马性的人方懂得,是于马儿疾驰时,以内家手法催激它们血液的运行,令马儿狂性大发,只知向前疾奔,直至力竭而亡,手法非常凶暴。”   车廷问道:“出事的疏林离这里有多远?”   胡沛答道:“大约是十多里路。”   此时方鸿图终于从车厢内退出来,立即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更燃起众人缉凶的希望。   在场者虽不乏武林高手,却没有人比得上他侦查凶案的丰富经验。   燕飞的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大多数人已回复平时冷静的神色,表面看似再不受惨案现场可怖的情景影响,可是他敢肯定,他们也会像他般,此生休想忘掉刚才入目的景况!他更发觉其他人对方鸿图大为改观,皆因方鸿图是唯一敢钻进车厢内去的人,不负专业巡捕的声名,那绝不是正常人能忍受的。   先前提到花妖仍心寒胆颤的方鸿图,此刻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双目射出绝非装作出来而是发自真心的仇恨,步伐稳定的来到期待着他的一众边荒集领袖人物的前方,悲愤得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一阵抖颤,不是胆怯,而是激动,大喝道:“我方鸿图敢以性命身家作担保,犯案的正是作恶多端、万死不足以赎其罪行的花妖!”   众人听得你眼望我眼,纵使行凶者作案手法与花妖全无分别,可是仍有可能是别人故意模仿的,他怎能这般肯定?赫连勃勃平静地道:“方总是否过早下定论呢?”费正昌皱眉道:“我从未听过花妖会在白天犯案,更未听过他在不到一天的时间内连续作案。”   卓狂生当然护着可给他赚大钱的说书馆大台柱,道:“方总这么说,必然有道理。请方总解释清楚,好让我们尽早缉凶归案。”   方鸿图露出没有人明白的神情,揉集了不安、紧张、惊骇,也像在无奈中仅余的愤怒和疲倦,整个人似苍老了数年般,苦笑摇头,像在提醒自己而非对众人说话,喃喃道:“我不再逃避哩!”   纪千千目光落在倾倒道旁的马车处,芳心思忖着,内里的情况究竟可怕至何等程度,竟令这些平日不可一世的剑客侠士,帮会龙头和商界大豪,人人心如铅坠,失去一向的风采呢?   不禁柔声道:“方总要逃避甚么?”   方鸿图现出惭愧的神色,低声道:“我现在说的话,愈少人知道愈好。”   卓狂生立即显出他窝主的威权,道:“除刚才参加议会的人和胡军师外,其他人给我退得远远的。”   慕容战、呼雷方、祝老大等纷纷打出手势,着手下依卓狂生之言退往远处,并把愈聚愈多赶来看热闹的边民驱散。   祝老大见卓狂生让胡沛留下,给足他面子,欣然道:“方总可以放心说话哩!”   刘裕心中感慨,在场者大多是杀人不眨眼之辈,可是比起花妖,仍是个有血性天良的人,而花妖的所作所为,已激起公愤,令所有人团结起来,暂时放弃勾心斗角,希望连手尽力把凶魔绳诸于法,所以没有人对方鸿图有丝毫不耐烦之心。   方鸿图颓然道:“实不相瞒,我到边荒集来,不是要缉捕花妖,而是要逃避他。”   众人愕然以对,更是百思不得其解,若方鸿图是位千娇百媚的美人儿,当然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方鸿图踏前两步,来到纪千千身前,叹道:“千千小姐,我是否很没有用呢?”   纪千千柔声道:“害怕是人之常情,谁敢说自己从来不会害怕?方总有甚么心事,请放胆说出来,没有人因此看不起你。”   她的声音不但好听,还字字充盈着谅解与明白的诚挚意味,其他人听在耳内,亦感舒服,大大减轻惨案惹起的负面情绪。   只从这几句话,可看出纪千千的善解人意。她本来也如其他人般,对方鸿图说话的背后含意一头雾水,却仍能猜出个大概,顺他的口气安慰他和加以鼓励。   方鸿图的胸膛也似挺直起来,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本领,且是这本领令我成为七省总巡。各位都是行家,当晓得我的功夫只是贻笑大家,可是我却有一个灵敏的鼻子,任何人给我嗅过他的气味,不论隔了多久,我也可以辨认出来。”   纪千千“啊”的一声娇呼,不由自主地审视他羊脸上特大的酒糟鼻,其他人也露出恍然神色。   一切不合理的,立时变得合理起来。   他敢肯定犯案的是花妖,正因为他嗅出是花妖。他要逃到边荒集来,正是怕花妖会杀死他这个可从气味辨认出自己的人。   赫连勃勃双目精光闪闪,问道:“既是如此,方总在得知花妖昨夜犯事后,理应立即远遁,为何还肯到说书馆作主持?”   红子春皱眉道:“若我是花妖,会先杀方总灭口,方去作案,如此便可万无一失。”   慕容战等虽没有说话,却人人面露疑色,显然同意赫连勃勃和红子春的疑问。   方鸿图苦笑道:“为逃避花妖,我已弄得囊空如洗,一日三餐也成问题,故希望趁花妖凶性稍敛的时刻,赚一次快钱,立即远走高飞,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卓狂生恍然道:“难怪我请方总参加钟楼议会,费尽唇舌方总始勉强答应。”   纪千千同情地道:“在这里方总再不用担心花妖,所有人都支持你,保护你。”   刘裕道:“方总因何又忽然像豁了出去般,肯与花妖对着干呢?”   方鸿图目光落在纪千千的如花俏脸上,断然道:“因为我知道如此躲下去终不是办法,这里是边荒集,若我仍不能把他缉捕归案,在其他地方更是想也休想。刚才我爬进车内嗅花妖的气味,心内忽然想起千千小姐,更想到这是天公的意旨。我和花妖的恩怨,必须于边荒集解决,我再不会逃避。”   他虽没有直接说出来,不过众人都明白他的意思,明白他因纪千千的美丽动人,而联想到花妖辣手摧花的可恨。   方鸿图与花妖间的关系更是异常微妙,令人再弄不清楚谁在捉捕谁。   花妖的身份是绝不可以曝光的,不论他武功如何高强,一旦败露行藏,将惹来天下人群起攻之,必然难逃一死。而他唯一的破绽漏洞,是方鸿图的鼻子。   燕飞淡淡道:“敢问方老总的鼻子灵敏至何种程度?可否稍作示范?”   人人露出注意的神色,因为他鼻子的威力如何,已成破案的关键。   方鸿图像变回以前的七省总巡捕般,双目闪动着自信和深思的锐光,道:“由于花妖总在女尸身上留下历久不散的强烈体味,所以我对他的气味已经有十成十的把握,只要让我到他曾停留过的旅馆或房屋,即使三天前遗下的气味,也瞒不过我。”   众人为之动容。   纪千千喜道:“岂非只要方总在边荒集打个转,便可以像猎犬般搜索出猎物。”   慕容战大喜道:“我们从凶案发生的地点开始如何?”   刘裕向卓狂生问道:“方总会到贵馆讲书的事,是否已是街知巷闻?”   卓狂生苦笑道:“在到钟楼前我早公告此事,花妖只要不是聋的,肯定收到风声。”   刘裕又问方鸿图道:“花妖是否晓得方总你有个超级灵鼻?”   方鸿图颓然点头,似有点怪他明知故问。   纪千千苦恼道:“这么说,花妖会反过来利用方总的灵鼻,使我们不断摸错地方,以致疲于奔命。”   燕飞道:“示范的事可暂且押后,现在我想请方总去检验长哈老大千金的尸身,看看是否亦是花妖所为。”   众人齐齐动容,因如此一来,花妖是否有真有假,或确是花妖一手包办,立刻便有答案。 第二章 一路顺风   屠奉三回到内堂,博惊雷和阴奇正在研究摊开桌面上的边荒集详图,图卷精细至标明所有店铺的名称,夜窝子的范围更涂上一片淡黄色,清楚分明。   边荒集的商号均是前铺后居,前身是布行的刺客馆共有三进,中进是货仓,后进为居室,其主堂亦变为他们的议事堂。   屠奉三皱着眉头在两人对面坐下,叹了一口气。   阴奇开玩笑地道:“老大你接到第一单生意,理应高兴才对。”   博惊雷笑道:“是否烫手热山芋,令老大进退两难呢?”   屠奉三现出笑意,从容道:“我的叹息是欣慰的叹息,在荆州我已难寻对手,现在第一天到边荒集,立即遇上顽强的敌人,我是高兴还来不及。”   阴奇和博惊雷听得你眼望我眼,摸不清他的意思。   屠奉三扫视两人,双目精芒烁闪,轻轻道:“你道拓跋仪要买谁人的命呢?”   博惊雷猜道:“必是慕容战无疑,慕容永兄弟因燕飞刺杀慕容文致势成水火,而以慕容战为首的北骑联更是飞马会在边荒集胡族最大的竞争对手,干掉慕容战,对拓跋仪当然有利。”   阴奇摇头道:“边荒集仍未从淝水之战的破坏恢复过来,没有人蠢得在元气未复、阵脚未稳的状况下大动干戈。所以诸胡肯容忍祝老大,慕容战亦肯暂且撇下与燕飞的恩怨。照我看拓跋仪的目标该是匈奴族的赫连勃勃,此人若除,对拓跋族的复国有百利而无一害。假如赫连勃勃丧身边荒集,匈奴帮将再没法立足边荒集,更休说要反击飞马会。”   只从两人的猜测,可看出阴奇的智计实远胜博惊雷,对边荒集现时的形势,有深入透彻的了解,而博惊雷的观点则流于表面皮毛。   屠奉三闻言双眉上扬,沉声道:“赫连勃勃?”   阴奇讶道:“难道竟不是他吗?”   屠奉三沉吟片刻,摇头道:“确不是他,即使是这个人,我们也绝不可动他。先不说此人手底硬净之极,更重要是留下他可让燕飞头痛,在边荒集诸雄里,赫连勃勃是不可小觑的人,尽管现在他在边荒集没有甚么影响力。”   博惊雷大感兴趣的问道:“究竟拓跋仪要买谁人的命?请老大揭盅。”   屠奉三淡淡道:“是刘裕。”   博惊雷失声道:“甚么?”与同是满脸讶色的阴奇面面相觑。   屠奉三微笑道:“所以拓跋族虽好手如云,却不能亲自出手。拓跋仪虽没有说出杀刘裕的理由,可是却不难猜测得到,燕飞现在已成拓跋珪和谢玄两方势力竭力争取的人,干掉刘裕,不但可以切断谢玄与燕飞的联系,还可以令燕飞完全站到飞马会的一方,使飞马会成为边荒集最强大的势力。”   博惊雷冷哼道:“燕飞有这样的本事吗?”   屠奉三淡淡道:“我这个人只看事实。你看不到燕飞回到边荒集不到两天的时间,已成功的把整个边荒集的形势扭转过来吗?他镇压祝老大那一手更耍得非常漂亮,震荡了整个边荒集,夺去我们不少光采。”   阴奇皱眉道:“这单生意确令人进退两难,要杀刘裕,不能不把燕飞计算在内,要杀燕飞和刘裕,首先要除去高彦,去其耳目,更要考虑后果。”   屠奉三道:“拓跋仪并非蠢人,不会强我们之所难。今早燕飞去向拓跋仪借马,好让刘裕今晚动程回广陵向谢玄求援,着我们在途中伏击他。”   博惊雷动容道:“此确为搏杀刘裕的良机,错过了实在可惜。”   阴奇点头道:“拓跋仪看得很准,刘裕是我们非杀不可的人物之一,若让他带来一支北府军的精兵,我们怕要卷铺盖离开。”   屠奉三再叹一口气道:“从任何角度去想,这单生意是非接不可。可是我并没有直接答应拓跋仪,只告诉他若证实刘裕丧命,他便要付账。”   阴奇讶道:“听老大的口气,对此事仍有犹豫。”   屠奉三双目神光大盛,冷笑道:“表面瞧此单生意确不露任何破绽,可是我总感到是个陷阱。我们的到来,立成燕飞和刘裕这一股属谢玄系人马的最大敌人,我们在计算他们,他们当然也在计算我们。”   阴奇咋舌道:“谁人能想出如此高明的谋略?若老大猜测无误,此计确是狠辣之至。”   屠奉三道:“我直觉是由刘裕的脑袋想出来的,亦只有他自己愿意,方肯以身犯险,燕飞不会迫他这么做,而拓跋仪更没有逼他服从的资格。”   博惊雷道:“既是陷阱,他们当然是计划周详,布置了足够对付我们的人手。”   屠奉三唇角逸出一丝笑意,道:“若拓跋族大规模的动员,怎瞒得过我们的耳目,现在边荒集给花妖闹得杯弓蛇影,人人自危,更是互相监视。燕飞最能助刘裕一臂之力,但又不敢离开纪千千半步,所以刘裕只有孤军作战,而我正从此点,确认刘裕是我的劲敌,绝不会因低估他吃上大亏。”   博惊雷和阴奇听得发起呆来,因为屠奉三是第一次对敌人有这般高的评价。而他们更清楚自己的老大已占了上风,看穿第一单生意是个陷阱。   阴奇回过神来,道:“我们应否反过来利用这个陷阱杀死刘裕?”   屠奉三摇头道:“此为下计,上计是不费一兵一卒,来个借刀杀人,达到同一的目标。”   博惊雷抓头道:“谁肯做出手的蠢人?”   屠奉三长身而起,负手在桌旁踱步,漫不经意地欣赏着桌上的边荒集地形图卷,柔声道:“除我们外,谁最想杀刘裕呢?”   阴奇正容道:“刘裕的冒起,只是三、四个月间的事,暂时仍未看出他可以起甚么作用,照道理该没有人非要杀他不可。恐怕或只有任遥是个例外,却是基于个人的私怨。”   屠奉三淡淡道:“孙恩又如何?他是谢安的死敌,如让他晓得刘裕是谢玄看中的继承者,绝不会任他活着离开边荒集。幸好他老人家法身正在附近,阴奇你给我去向天师道在这里的线眼放风,孙恩自会行动。当发觉刘裕果然于今晚偷回建康,你道我们的孙天师会怎样做呢?刘裕啊刘裕,屠某谨在此祝你一路顺风。”   就在此时,一名手下满脸古怪神色的进来禀告道:“有位又自称是边荒公子的俊家伙,要来和老大洽谈生意。”   以屠奉三的老练,亦听得为之一呆,说不出话来。   ※※※   羯帮和匈奴帮的势力均被限制在东门大街和北门大街间有“小建康”之称的区域,有建康城四、五个里坊的大小,位处边荒集的东北隅。   由于小建康既接近码头区,又左靠陆运的主道和设施,故成为货物的集散地,其重要性仅次于四条主街。   为对抗其他大帮,匈奴帮和羯帮组成松散的联盟,共同管治此区,有联营的生意,亦有各自独立的业务。   像羯帮便以经营羊皮和牛皮买卖为主要收入的来源,与匈奴帮合作的包括胡药和胡人乐器。   南朝盛行仙道之说,又追求延生之术,令胡药大受欢迎,在边荒集的买卖中,胡药仅次于牲口、兵器和粮货之下。南方更流行胡乐胡舞,只是建康一区对胡人乐器便有大量需求,且有很高的利润,亦非小生意。   小建康有三个市集,匈奴帮和羯帮各自经营其中一个市集,余下的一个由两方连手经营。   如非两帮连手,其地盘怕早被其他帮会侵占控制。   小建康的主街名建康街,比诸四门大街是次一级的街道,仍可供四车并驰,东通码头区,西接北门大街,匈奴帮和羯帮的总坛,分别位处建康街西东两端。   众人沿颖水旁的官道直趋建康街东端入口,甫进城便感到异样的气氛,大批边民正聚集在羯帮总坛大门外,议论纷纷,人人脸上挂着惶惧的神色。   纪千千的到来立即惹起哄动,稍减拉紧的气氛,各方武士负责驱散民众,让各人可以畅通无阻地抵达总坛大门外。   车廷是掌管此区的两大龙头之一,首先跃下马来,喝道:“发生甚么事?”   燕飞与刘裕交换个眼色,均感事不寻常。   几名混在民众中的匈奴帮武士迎将上来,带头的向车廷报告道:“长哈老大把女儿火化后,率领过百手下领着骨灰离开,说再没有颜面留在边荒集。”   在场各老大或老板,人人现出震动的神色,想不到爱女惨遭辱杀,竟对长哈力行造成如此严重的打击,致心灰意冷,自动把自己淘汰出局。   慕容战跃落车廷身旁,眉头紧蹙地道:“羯帮有甚么人留下来?”   那匈奴帮头目恭敬地道:“是羯帮的第三把手冬赫显,现在仍有数十名兄弟跟着他,他刚到了我们总坛去,等待我们老大回去与他商议。”   夏侯亭的目光朝燕飞瞧来,现出忧色。燕飞心中明白,长哈力行的离开,最大和实时的得益者便是匈奴帮。羯帮势力转弱是必然的事,没有长哈力行的羯帮再无关重要。匈奴帮则有赫连勃勃亲来主持,彼衰此盛下,匈奴帮的坐大会再不受规范和限制,若成功吞并羯帮,其实力更足以与其他大帮抗衡,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纪千千失望地道:“如此岂非无法查证是否花妖的暴行?”   燕飞暗叹一口气,先翻下马背,正要侍候纪千千下马,姬别早先他一步扯着纪千千的马头,请她下马。   车廷道:“我们暂借羯帮的大堂继续会议如何?”   卓狂生一声“同意”,有风度的向纪千千道:“请千千小姐移步羯帮大堂。”   刘裕向赫连勃勃瞧去,后者木无表情,丝毫不透露内心的神色,但刘裕可肯定他暗暗高兴。   众人鱼贯进入羯帮主坛。   ※※※   屠奉三从屏风转出来,一眼瞧去,立从对方长而秀气的眼睛,认出眼前的边荒公子与在刺客馆开张时捣蛋的虬髯汉是同一个人。   他虽见惯各方超卓人物,亦不得不暗赞一声如此风流俊俏的人物,是平生仅见。他的名士儒服设计特别,高领口,灰色襦衣,还于颈项扎着红丝巾,说不尽的温文尔雅,男人见了也动心,更不要说爱俏的娘儿。   “边荒公子”宋孟齐见屠奉三出迎,立即起立施礼道:“宋孟齐拜见屠老板。”   屠奉三有点没好气地道:“宋兄不用多礼,请坐!”   两人隔桌坐下,四目交投,眼光立即似刀刃般纠缠交击,各不相让。   宋孟齐笑道:“屠老板真材实学,功力深厚,佩服佩服!”   屠奉三知他是明捧暗讽自己早前向他出手刺探,他城府阴沉,不会因而动气,淡淡道:“宋兄能抵我一击,当非无名之辈,可是屠某搜遍枯肠,仍想不到从何处忽然冒出宋兄般人物来,宋兄可否指点一二?”   说话时目光不由落在放在桌上的羊皮囊处,重甸甸的一大袋,若不是放满石头便该是边荒集最流通的金元宝。   宋孟齐欣然答道:“我仍是那句老话,英雄莫问出处,对边荒集来说,这更是基本法规。事实上我只是刚出来胡混的无名之辈,要说只好从家严家慈说起,却怕屠老板没有听的兴趣。”   屠奉三呵呵笑道:“宋兄怎会是无名之辈,只是贵属下便足以与惊雷平分秋色。若我没有看错,贵属该是在巴蜀大大有名,人称‘夜盗千里’的颜闯,对吗!”   宋孟齐微笑道:“原来屠老板这么爱查根究底,颜伯以前干甚么勾当在下不太清楚,只晓得懂事以来,颜伯便是我的贴身忠仆。说过闲话哩!我们来谈正事如何?”   屠奉三心中暗懔,颜闯是横行巴蜀的响当当人物,若照宋孟齐的说法已当他家仆多年,那宋孟齐的家世在巴蜀应当非常显赫,为何自己却从未听过巴蜀有甚么姓宋的豪强大族呢?   淡淡道:“请宋兄指点。”   宋孟齐谦虚道:“怎敢!怎敢!我今次来,是真心诚意请屠老板代我杀一个人。”   接着拍拍桌上羊皮囊,发出“铿锵”响音,俯前少许神秘兮兮地道:“这里是二百两黄金,事成后便是屠老板的哩!”   屠奉三为之气结,此正是他强买布行的代价,现在对方又以同样价钱来聘他办事,满带着挑惹闹事的意味。   沉着气道:“这是笔大数目,足供普通人挥霍多年。不过刺客馆有刺客馆的规矩,不是有钱便可使我们为公子效力。”   他是老江湖,而直至此刻仍摸不清宋孟齐的底子,所以说话婉转客气。   宋孟齐故作恍然道:“对!首先是此人是否该杀?这方面屠老板不用担心,对屠老板来说此人更是罪该万死,因为他要砸掉屠老板的刺客馆。在边荒集,阻着别人做生意已大大不该,逼人关门更是犯了天条,所以我要杀的人,完全符合刺客馆的条件。除非屠老板尚有别的条件,例如对方太过棘手,屠老板接不下也不敢接,诸如此类。哈!我这个人就是太坦率,爹也常因此骂我个狗血淋头。”   以屠奉三的沉着也要有点承受不起,眼前可恶的家伙分明在指桑骂槐,责自己强买布行,逼人关门结业。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不过却是针对眼前此君,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的时间很宝贵,若你再不说出真正的来意,请恕屠某失陪。”   宋孟齐摇手道:“我并没有其他意思,真的是来重金礼聘屠老板给我宰掉一个人。”   屠奉三沉声道:“杀谁!”   宋孟齐双目神光骤盛,轻描淡写地道:“我请屠老板杀的人便是小弟自己!”   屠奉三愕然道:“请我杀你!”   宋孟齐从容笑道:“正是如此,金子我留下,当然不是立即动手,而是等我安然离开贵馆的三天内进行,若三天内干掉我,金子当然是你的,因为我已完蛋,再没有人向你讨回金子。这三天我将不离边荒集半步,还会四处玩乐享受,不过如屠老板莫奈我何,不但要把金子呕出来,还要把刺客馆送给我。坦白说,那时你要干下去亦没有甚么意思,一个像我般的无名之辈也莫奈之何,早声誉扫地,还如何在边荒集混下去呢?”   屠奉三双目杀机剧增,精芒电闪,手往剑柄握去。 第三章 除妖大计   钟楼议会可说是把羯帮的总坛暂时占领,各帮武士扼守出入口,又在附近的屋顶放哨,留守在主堂的几名羯帮武士已被“请”出堂外。   羯帮的此座大堂,两边墙壁挂满各式战甲头盔,伴以少量兵器弓矢,显示羯帮除大做皮革生意外,还是制作盔甲的生产商。不过长哈力行的离去,将使羯帮沦为微不足道的小帮会,手上的生意更会被别的势力瓜分侵占。   众人团团围在置于堂心的大圆桌坐下,纪千千坐在燕飞和慕容战之间,黛眉含愁,显为眼前的事态发展忧心忡忡,不过她的绝代风华总能使人纵然在逆境中,仍充满希望和斗志。   卓狂生道:“奇怪!长哈老大一向言出必行,既答应我出席钟楼议会,怎会忽然离开?”   慕容战叹道:“既已把女儿火化,来与不来已没有分别。”   纪千千美目投向方鸿图,柔声道:“方总是最有资格和经验搜捕花妖的人,现在边荒集的老大们全体在座,只要是切实可行的计划,大家定会全力支持你。”   费正昌道:“费某提议钟楼议会的八席,每席所代表的一方各挑三位够份量的高手,分成三组,轮番每天十二个时辰贴身保护方总,且每晚留宿于不同的地方,教花妖无机可乘。”   众人纷纷点头,如此的做法既可安方鸿图的心和保证他的安全,亦可令各方势力清楚在对付花妖一事上的发展。   红子春道:“最好是我们另外选出一队除妖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合出击,一旦发现花妖踪影,立即全力出手,以最强的实力把他搏杀。”   在座者均是经验丰富的江湖道,不用思索便想出各种可行的有效办法。   夏侯亭接口道:“我同意燕飞先前提出的意见,蛇无头不行,在对付公敌花妖一事上,我们须选出领导的人,由他组织和灵活运用各方的力量。”   又往燕飞瞧去,道:“燕飞心中该有适当人选,何不说出来让大家参详。”   众人的目光不由投往纪千千,因为只有她是唯一各方面均乐意接受的人选,至少在燕飞建议时,情况如此。   燕飞则心中苦笑,他提出这个想法时,想到的人原是刘裕,因为他是北府兵最优越的斥堠,精通搜索,打探、追踪之道,又是谋略过人,兵法了得,实优于边荒集一众龙头老大。   可是刘裕今晚便要动身返回广陵,再不可担当这个重任。   纪千千微嗔道:“为何都看着奴家呢?最适当的人选坐在那里嘛!”   从香袖内伸出玉手,春葱般的玉指点向方鸿图。   方鸿图立即变回早前诚惶诚恐的样子,一震道:“我怎么成?”   祝老大欣然道:“千千小姐法眼无差,除方总外,再没有更适合的人选。”   姬别点头道:“方总应是当仁不让,既为己也为人。我们会以最强大的阵容配合你,若如此仍不能铲妖除魔,天下恐怕没有人能奈何他。”   卓狂生喜道:“难得各位团结一致,这在边荒集是从未试过的事。”   红子春苦笑道:“谁敢不合作呢?花妖连犯两案,已弄得边荒集人心惶惶,若让他继续放肆下去,边荒集的人会纷纷离开,想来的人则更不敢来。不要小觑花妖的破坏力,他可以把兴旺的边荒集变成死市,届时大家只可以吃西北风。”   姬别叹道:“我有个很不祥的感觉,假若花妖在我们的圣地夜窝子犯案,会造成怎样子的影响呢?”   众人均默然无语,若发生此事,不单是对边荒集的最大挑战,还是一种亵渎,令夜窝子留下永不能磨灭的污点,而作为边荒集象征的神圣区域再非安乐之窝。   “砰”!慕容战一掌拍在桌上,双目凶光大盛,道:“方总是坐实除妖队老大的位子,请告诉我们,下一步该如何走?”   目光全集中在方鸿图身上。   方鸿图知道推辞不掉,下定决心似的深吸一口气,信心的光芒又似重现他眼内,扫视众人,道:“首先是保密,任何计划和行动,只限于我们在座的人知晓,因为我们之外的任何人,均可能是花妖。”   各人再次感受到他作为七省总巡捕的能耐,他说得对,因为花妖犯第二起案之时,与座的人皆在钟楼内参与会议,当然没有嫌疑。   方鸿图续道:“除妖队的成员,就是坐在这张桌子的人。因照花妖以往的惯例,是很少在短时间内连续作案的,若是如此,他总会暂时收敛一段日子,但假设他在三天内一再犯案,或可以间接证实,杀长哈老大女儿者是另有其人,可是马车一案则肯定是花妖干的。”   祝老大道:“照方总的经验,花妖过往在两次作案之间最短的时间是多少天?”   方鸿图道:“那发生在长安,三年前花妖在长安于三个月的光景内犯下七案,其中两案相隔只有两天的时间,但亦仅此一次,之外总是要隔上多天的。”   姬别骇然道:“竟有此事,为何我从未听过呢?”   方鸿图沉声道:“因为大王硬把事情压下去,不准人泄漏风声,以免惹起恐慌。我便是因此被召入长安,奉旨组成缉妖团,不惜人力物力务要踏遍天涯海角去缉拿花妖归案。”   慕容战点头道:“方总没有一字虚言,我确曾从族人处听过此事,只是当时没有留意。”   他的族人便是慕容永诸兄弟,他们长期在长安为苻坚办事,当然清楚此事。   众人听得倒抽凉气,苻坚当时如日中天,麾下高手如云,又有方鸿图此超级神捕,却连花妖的衫角都摸不着,可见花妖隐瞒有法。   赫连勃勃冷酷的眼神投往方鸿图,平静地道:“方总可否让我们见识你的灵鼻。”   此时再没有人对方鸿图的身份起疑,还感到赫连勃勃有点多此一举,不过老江湖便是老江湖,所谓小心驶得万年船,也都想知道方鸿图有否夸大,故没有人出言反对。   方鸿图表现出胸有成竹的大将之风,缓缓起立,负手绕着众人转了一个圈,道:“我现在到大门外去,只要你们任何一个人到厅子的一角稍站片刻,我都可以清楚知道是那一位。”   又轻叹一口气,这才朝大门举步。   姬别讶道:“方总因何忽然叹息?”   方鸿图停下来,有点尴尬地道:“说来惭愧,千千小姐拥有我从未嗅过的动人气息,不由生出自惭形秽之心,有感而发,请千千小姐勿要见怪。”   纪千千霞生玉颊,“啊”的一声,神态迷人至极,看得各人魂魄都差点给勾出来。席上诸人均是高手,鼻子较普通人灵敏,对纪千千清新的芳香都感受颇深,故可以想象到方鸿图的鼻子若如猎犬般灵锐,其感受当然更比别人深入。而方鸿图的坦白,正道出他自问没有追求纪千千的资格,故生出自卑自怜、失落无奈的情绪。   刘裕瞧着方鸿图的背影消没门外,不由瞥燕飞一眼,他和燕飞都比其他人沉默,自己知自己事,他因为今晚便要离开边荒集,所以不欲多言。燕飞的沉默却似没有道理。   隐隐间,他感到燕飞心内所想的,与在座者可能有分歧和出入。   ※※※   博惊雷在检视“边荒公子”宋孟齐留下的金元,还送到嘴旁用牙轻噬,道:“这小子非常富有。”   阴奇也拿起一个在研究,道:“全是来自建康由官家经营的字号。”   博惊雷向默然不语的屠奉三道:“老大为何不把他留下来,免得夜长梦多,徒多费气力?”   阴奇亦一脸狐疑的瞧着屠奉三,因为以屠奉三一向的行事作风,若有人敢公然惹他,怎可能安然离开?屠奉三胸有成竹的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徐徐道:“这里是边荒集而非荆州,我们现在阵脚未稳,尚未完成部署。所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宋孟齐敢一而再的挑衅我们,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若不是有足够实力便是疯子。你们认为他是疯子吗?”   阴奇摇头道:“他当然不是疯子,还是智勇双全的第一流人物,假若我们三天内没法取他之命,将没有颜面在边荒集混下去。”   屠奉三从容道:“我愈来愈感到在边荒集打滚奋斗的乐趣,此子先在我们开张时当众耍了我们一手,已收先声夺人之效,让整个边荒集都晓得他是我们的死敌。现在更公然向我们宣战,我敢肯定他会把消息传遍全集,把我们逼上不得不杀他的绝路。”   博惊雷奋然道:“我仍不明白老大你何不干脆立即动手,好一了百了,反要放他离开。”   屠奉三微笑道:“惊雷一向就是这么冲动,在荆州当然没有问题,可是现在我们身处的是天下间最危险的边荒集,走错任何一步棋,也会遭灭顶之祸。宋孟齐不会是孤军作战的,至少有个可与你战得平手的颜闯助阵,至于尚有何人撑他的腰,还有待进一步的探查。”   博惊雷并不服气,双目凶光闪闪道:“我们不是准备大干一场吗?我们的人马大半已潜入边荒集,只要发出讯号,可以把边荒集翻转过来,何况只是区区一个边荒公子,我们根本不用理他是否三头六臂,谁挡着我们,谁便要遭殃。”   阴奇摇头道:“我们实在不宜即刻就作拉紧的弓弦,我刚接到消息,花妖继昨夜奸杀长哈力行的女儿后再次犯案,且是首次在白天作案。边荒集各大势力已联成一气,若我们试图以武力控制边荒集,将会惹起整个边荒集的反感,后果难以想像。”   屠奉三点头道:“若纯以武力可以达到目的,不如索性让我们的玄爷派来一旅精兵,打他一场硬仗。显然这是行不通的,只会让谢玄大条道理来扫荡我们。所以我们不可因一个人而自乱阵脚,宋孟齐玩手段,我们便奉陪他,让人人晓得我屠奉三没有食言,刺客馆是依足边荒集的规矩办事。”   阴奇沉吟道:“真奇怪!祝天云因何直至此刻仍没有动静呢?”   屠奉三淡淡道:“奇怪的事多着哩!他肯把木材归还燕飞,并不像他一向的作风,借花妖的事取消强征地租,更高明得出乎所有人料外,大大舒缓他变成众矢之的无奈形势。我有感觉‘边荒公子’宋孟齐与祝天云多少有点关系,宋孟齐以二百锭金元买自己的命,像拓跋仪那单生意般是个高明的陷阱,且更为高明,绝不容易化解。”   又欣然道:“正是如此,我愈感到在边荒集的日子刺激有趣。”   说到这里,心中忽然浮现出纪千千的绝世姿容,在他充满斗争仇杀的生命里,他从来不会为任何娘儿动心,可是纪千千却是唯一的例外。纵然能征服天下,但若欠缺了如此迷人的美女,怎么说也是一种遗憾。   心中不由暗叹一口气。   阴奇同意道:“对!我们绝不可以因任何突发事件乱了阵脚,对付汉帮是头等要务,谅江海流仍不敢和玄帅公然作对,只能坐看我们接收汉帮的业务。”   屠奉三收拾心情,沉声道:“明来不行只好暗来,所以宋孟齐亦大有可能是江海流的人。边荒集的第一场硬仗不会是容易对付的,我们只好秘密部署,在适当的时刻予敌人致命一击!宋孟齐想引开我们的注意力,我们偏不如他所愿。三天!哈!三天可以做很多的事,包括取祝天云的狗命。我们不可以改变既定的刺杀目标,而刺客馆正予我们最大的方便,让我们出师有名。祝天云胆敢以铁索拦江,已是无可抵赖破坏边荒集规矩的罪证,恶有恶报,他死了,除汉帮外没有人会为他流下半滴眼泪。明白吗?”   ※※※   方鸿图巡嗅四角后,回到座位,在众人期待下,侃侃而言道:“卓馆主到过东南角,西南角则有红老板和姬老板的气味,以姬老板的气味较轻,停留的时间当较短,其他两角都没有留下气味。”   众人听得难以置信,如此神奇的鼻子,令一切如亲眼目睹,是没有人曾想象过的。   纪千千赞叹道:“方总确是奇人。”   夏侯亭叹道:“难怪花妖不杀方总难以安寝哩!”   方鸿图双目掠过悲愤的奇异神色,垂下头去,似在掩饰心内某种不可以说出来的深刻感受。   众人并不在意,成为花妖的追杀目标,当然不是好受的一回事!只有燕飞看在心上,事实上他一直对方鸿图有种奇怪的感觉,事情并不像表面看来的简单。尤其古怪的是方鸿图似是不断徘徊于豁出去和退缩之间,更添事情的神秘。   卓狂生总结道:“我们已见识过方总超人的本领,由他任除妖队主帅一事大家该没有异议,我们须否循例由议会成员举手决定呢?”   慕容战笑道:“千千小姐的说话谁敢不同意呢?反对的举手!”   纪千千微嗔道:“人家不惯那样被抬举呢?还是依规矩办事吧。”   祝天云欣然道:“确没有人会反对,现在的情况是不可能有更适当的人选,事情就这么决定如何?”   他的目光逐一巡视,见人人点头,最后目光落在卓狂生处。   卓狂生鼓掌道:“就这么拍板决定,方总有甚么指示。”   方鸿图又现出惶惑的神态,可是当他迎上纪千千期待的目光,眼神立即变得坚定不移,道:“花妖的一向作风,是专挑当地著名的美女下手,尤令人可恨。”   纪千千道:“方总不用有任何顾忌,也不用介意千千的感受,有甚么话便说甚么。”   方鸿图道:“一旦我们定下花妖会找上的目标,行动的范围可以大大缩小,我首先需要一个对边荒集了如指掌的人,待到把边荒集情况彻底弄清楚,便可以定出行动的细节。”   众人目光全落在燕飞身上。   燕飞苦笑道:“我会介绍高彦让方总认识。”   卓狂生欣然道:“确没有人比高彦这小子更适合。”   姬别笑道:“别忘记还有我这个惜花的人,由我和高彦连手,当不会遗漏任何够资格的美人儿。”   慕容战道:“在定下除妖大计前,我们首先要拟好保护方总的方法,但又不可太惹人注目。”   红子春道:“我有个更好的提议,我的人里有易容的高手,只要给方总装扮一下,肯定花妖看不破自己的克星来,另再派人贴身保护,如此将万无一失。”   卓狂生喜道:“这就是群策群力的效果,花妖的末日再不远哩!暂时把方总交由红老板保护,一切妥当后,再把方总送到我们燕公子的营地。除妖的行动,由此刻正式展开,谁敢坏我们的规矩,谁便要付出代价,没有人可以例外。” 第四章 天师孙恩   纪千千惊疑道:“布帐盖着的是甚么东西?”   燕飞也像纪千千般摸不着头脑,灰布掩盖着大堆的东西,有如小山,位置在纪千千的主帐外。   刘裕记起庞义曾向他提过会先造一套桌椅以供秦淮才女坐观第一楼的重建,仍有点不相信庞义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完成伟业,大感好玩有趣,笑道:“当第一楼重新矗立在边荒集时,这套被布帐盖着的家伙会搬到我们边荒第一剑的旧皇位去,庞老板更不需另制一套,因为一张桌已足够给两个人坐。”   纪千千雀跃道:“对我来说眼前灰布下的正是第一楼的灵魂,当日我听到有人可以每天坐楼看街地过着放纵的日子,千千不知多么羡慕呢?今后当燕公子外出巡视国土时,我便可以重温燕公子过去了的边荒之梦。”   坦白说,扪心自问,燕飞确有正在作清秋大梦的动人感觉。纪千千不但有个性,还非常自主独立,更会耍各种游戏,弄得他差点给迷死了!唯一可令他于此沉溺情海的时刻仍保持一点灵明,便是对爱情的恐惧症。   爱得愈深,痛苦愈大。   这方面他比任何人更清楚。   微笑道:“好一个‘坐楼看街的放纵日子’,小姐坐过再说吧!要有一颗万念俱灰的心,方会这般笨蛋。”   神气地站在庞义旁的高彦捧腹笑道:“燕飞终于肯承认自己是笨蛋。他奶奶的!边荒集唯一个能苦忍一年而不踏入夜窝子半步的,确肯定是笨蛋无疑。枉我还以为你是明白人,终于醒悟过来了吗?”   纪千千现出顽皮爱闹的神情,故作娇嗔道:“那可不成哩!一切依旧嘛!边荒集的燕飞怎可以不安分守己,不乖乖的在第一楼平台坐镇,而顽皮得像头猴儿般满集乱跑呢?坐楼喝酒是你每日工作,不准躲懒。”   庞义笑得弯下了腰,喘着气道:“燕飞你终于有今天哩!”   一扬手,掀起布帐。   一套以橡木制成的圆桌方椅,出现眼前,结实坚固,只有桌面与椅座处光滑平坦,桌脚椅脚仍保留原木的粗糙,没有上漆,有种粗犷原始和精美幼细糅合在一起的特别风味。   小诗笑意盈盈地拉开八张椅子向着重建场地的一张,兴奋地道:“看庞老板的手艺多么好,小姐快来试坐。”   高彦接口加一句:“保证不会塌下来。”   庞义咕哝一声“去你的”时,纪千千已像蝴蝶遇上花蜜般翩翩飞过去,坐入椅内,欢天喜地道:“棒极哩!你们干甚么,还不入座?”   燕飞一阵轻松,纪千千令每一个人都改变了,平凡不过的事也变得趣味盎然。庞义设法令纪千千开心,首先令自己开心起来,没有给予,怎可以像目下般快乐?高彦动作夸张的争着坐入纪千千旁的椅子,惹来哄笑。   庞义已拉开纪千千另一边的椅子,笑道:“小诗姐坐啊!”   小诗的俏脸立即升上霞采,轻轻道:“这是燕公子的皇座嘛!”   燕飞微一错愕,首次感觉到庞义对小诗的殷勤侍候。与刘裕交换个眼色,洒然笑道:“我是个边荒的浪人,怎会有固定的座位?小诗姐不用客气。”   趋前把另一张椅子拉得朝向东大街的方向,欣然坐下,手肘枕在桌边,拍桌道:“老板拿酒来,不喝酒如何干活?”   刘裕大笑道:“庞老板要侍候小诗姐,何来心情为你斟茶递水,让我这新丁伙计负责所有粗重的事吧!”   说毕不理庞义红着脸想扑过来把他活活捏死的神态,当跑腿取酒去了。   纪千千忍着笑朝艳婢瞧去,见她连耳根都红透了,轻轻道:“诗诗还不坐下,你要庞老板站着吗?”   高彦露出古怪的神情,看看庞义,又看看小诗,也发现两人异样之处。   小诗垂头入座,庞义则坐到高彦旁,虽被后者暗踢一脚,仍装作全无感觉。   纪千千叹道:“假若没有花妖来行凶作恶,边荒集是多么美好呢?”   燕飞道:“我们若给花妖破坏心情,便正中他的下怀。边荒集愈混乱,花妖愈是有机可乘。千千放心,我担保可以在三天内把他捉拿归案,让边人可以欣赏到千千的琴技曲艺,这可是急不容缓的事,因为谁也尚未得闻。”   纪千千欣然道:“有边荒第一剑作出保证,花妖今趟定法网难逃。”   庞义道:“最怕他给吓得溜掉便糟糕。”   高彦哂道:“这就是耳目不够灵通的人方会说出来的话,花妖每到一地,必闹他两、三个月,弄得满城风雨,满足了兽欲,始肯离开,从来没有一次不是这样子的。”   胆怯的小诗立即花容失色,颤声道:“哪怎办好!”   庞义对付高彦自有一手,冷笑道:“高彦你勿要在我面前放肆,否则我会把你逐出第一楼,你不肯走也没有羊腿子吃。小诗姐不用害怕,燕飞说出口的话从未试过办不到的。”   刘裕此时回来,一手提着坛雪涧香,另一手托着放满杯子的木盘,笑道:“谁敢开罪我们第一楼的大老板,不怕没口福吗?”   燕飞心中一动,向高彦道:“你该听过七省总巡捕方鸿图此人吧!”   高彦点头道:“当然听过,苻坚曾任命他负责领导一批高手,天涯海角的去追捕花妖,后来忽然失踪,据传是给花妖宰掉了。”   纪千千瞪他一眼道:“不要胡说,他正活生生的在这里,还成为除妖团的统帅,边荒集最了得的英雄都听他指挥哩!”   高彦愕然以对。   小诗轻笑道:“高公子触礁哩!又说自己耳目灵通。”   燕飞与正为纪千千斟酒的刘裕交换个眼色,均暗叫不妙。以小诗的腼腆羞怯,是不会轻易和别人说笑。现在肯开高彦玩笑,摆明对高彦有好感。   问题在高彦已“移情别恋”,庞义则对小诗生出爱意,形成复杂的关系。   庞义却没有任何异样,继续为各人摆好酒杯。   高彦大失面子,不服道:“没有可能的,最近一年从没有收到羊脸神捕的任何消息,苻坚也因家丑不外扬,把方鸿图被杀的事硬压下去。”   燕飞默然不语。   刘裕把椅子拉到燕飞旁,学他般面向重建的场地坐下,近二百人正在郑雄等人的指挥下,在场地落力工作,清理场地,填平凹凸不平的地基。   初夏的灿烂阳光,洒遍边荒集,东大街人来车往,特别是刚从东门进入的旅人,都不由在途经时驻足观望。   纪千千问了刘裕想问的问题,柔声道:“燕老大今天开会前,为何如此沉默寡言呢?”   燕飞淡淡道:“边荒集现有两个花妖,方鸿图也不是真的方鸿图,高彦你待会给我诈他一诈,不用我教你也该懂得怎么办吧?”   众皆愕然。   此时有人穿过重建的场地往他们奔过来,燕飞认得是与高彦在古钟场碰头说话的跑腿小子,晓得边荒集又有事发生了。   ※※※   “天师”孙恩傲立高崖之上,远眺东面漫天阳光下的边荒集,从这个距离望过去,边荒集只是个棋盘般大小,由街道组成分隔的房舍,有如一粒一粒的棋子。   在这战争的年代里,边荒集亦因淝水之战变成了一盘棋,有资格去下这盘棋的人天下屈指可数,而他孙恩正是最有资格的人之一,他任何一个决定,都影响着棋局的胜负。   自十八年前,孙恩击败当时有汉族第一高手之称的“南霸”李穆名,他的威势攀上巅峰,直至今天,从没有人能动摇他“外九品”首席高手的地位。近十年来又精研道术,尽览古今道经,贯通天人之道,南方能令他看得上眼者惟谢玄一人,而谢玄也是他最想杀的人,以证明外九品高手实优于九品高手。   可是当他专程去杀谢玄时,谢玄身边的两个人却令他打消主意,因为他的法眼一丝不误地看出,其中一人拥有的是一副仙骨,已超越寻常武功的范畴,而另一人则有超乎常人的体质。即使以孙恩之能,亦没有把握可一击得手,只好错过明日寺外唯一的机会。   现在他已知道此两人一名燕飞,一名刘裕,而他们刻下正在眼前边荒集内有血有肉地活着,这个想法令他有很大的乐趣。   对手难求,如此他将不愁寂寞。   事实上他最享受反是孤寂的感觉,每隔一段时间,他便要避入深山,一人独处。   只有这样,他更能反省自己的存在,与天地之秘,作最紧密的接触,他的武功道术,方可不断作出突破。   一般高手已不被他放在眼内,燕飞却是个例外,因为他是有机会比自己更快成仙成道的人。   风声响起,一道人影从崖旁密林窜出,迅速抵达孙恩身后,单膝着地,恭敬道:“道覆向天师请安。”   竟然是“天师”孙恩两大传人之一,人称“妖侯”的徐道覆。   孙恩淡淡道:“道覆因何事心中填满压不下的兴奋情绪?起来!”   徐道覆长身而起,其高度只比高硕的孙恩矮上少许,拥有可令任何男性羡慕的体魄,像豹子般既充满爆炸的动力,又是线条优美,显示出一种极吸引人的非凡素质。紧身的素装武士服,挂背的佩剑,其形像非常引人注目。   在浓密的剑眉下,他有一双锐利深邃和带点孩子气的眼睛,乌黑的头发以黄巾扎作英雄髻,脸容近乎完美的俊伟,几近无法挑剔,嘴角似常挂着一丝悠然自得的微笑,令人看来是既自信又随便,年纪在二十四、五间,确是女性难以抗拒的风流人物。   他对被孙恩看破心内的情况毫不讶异,若不是如此,反令他奇怪。孙恩的贯通天人之道,尽览众生玄微,他早习以为常。   徐道覆骄傲自负,天下间只有孙恩一人,可令他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有信心在孙恩的领导下,大地终有一天臣服在天师道的脚下,征服南北的不会是腐败的南迁世族,而是南方本土备受排挤剥削的门阀。   他恭敬道:“道覆刚收到消息,刘裕今晚会动程回广陵去见谢安和谢玄,事情极不寻常。”   孙恩凝注边荒集。   现在边荒集已成天下最具战略和经济价值的重镇,是能同时影响南北的水陆枢纽,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大肥肉,可是他却比任何人都清楚,最后只有他一个赢家。   当天下统一在他脚下,佛门将会被连根拔起,天师道将成为唯一的宗教。   他最大的敌人不是南方的第一名僧支遁,而是“大活弥勒”竺法庆。   从容道:“消息从何得来?”   徐道覆禀告道:“消息来得有点奇怪,是边荒集一个小风媒泄露出来的。不过经我们查证,燕飞见过拓跋仪后,飞马会便把一匹上等战马送到燕飞的营地去,而高彦则到黑市搜购了一批斥堠惯用的物品。若我没有猜错,消息该是拓跋仪故意泄漏,好让有心人除去刘裕,破坏燕飞和谢玄的关系。”   孙恩神色平静,像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事般道:“际此非常时期,刘裕怎会分身回广陵去?”   徐道覆沉声道:“当然是为更重要的事,既晓得慕容垂即将大举进攻边荒集,刘裕赶回去向谢玄求援是合乎情理的。”   又道:“据师兄所言,刘裕此子在谢玄指导启发下,刀法突飞猛进,而谢家如此看得起他,此人自有非凡之处,若不趁此机会除去,早晚会成大患。”   孙恩淡然自若道:“道覆你错哩!我们现在最该杀的人,不是刘裕,反是任遥,而最想杀刘裕的人,也不是我们,而是任遥。”   徐道覆愕然道:“任遥不是正与我们携手合作吗?至少在眼前的情况,他对我们还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孙恩仰望长空,哈哈笑道:“任遥算甚么东西?在我面前耍手段只是班门弄斧,他对我的用处,只是为我们与慕容垂间的关系铺桥搭路,现在协议已成,留下他只会成为心腹祸患。”   徐道覆皱眉道:“可是我们可以通过他影响司马氏,牵制谢玄,教他无法直接插手边荒集。”   孙恩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刘裕今趟回广陵,不是要召援兵,而是警告谢玄勿要迎战慕容垂。以刘裕的才智,当可看破一向爱用奇兵的慕容垂是故意放出消息,引谢玄来援。”   徐道覆道:“那我更不明白,北府兵一向以飞鸽传书与边荒集互通消息,刘裕若不是亲自回去领兵,因何要如此长途跋涉,置边荒集的伙伴于不顾呢?”   孙恩微笑道:“或许他已看破任遥与司马道子结盟的情况,此关乎到司马氏皇朝的安危,在信上怎都说不清楚,故亲身回广陵向谢玄陈说。”   徐道覆同意道:“如此确是事关重大,不容有失。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孙恩漫不经意地道:“当然是通知任遥,即使明知是笨人出手,任遥仍没有别的选择。”   徐道覆欣然道:“天师果然算无遗策,今次刘裕必死无疑。”   孙恩摇头道:“必死无疑的是任遥,刘裕则要看他的运道。”   徐道覆为之愕然。   孙恩别过身来,负手身后,审视徐道覆惊讶的神情,平静地道:“任遥与黄河帮关系密切,在边荒集又有经过长期部署的潜伏势力,若给慕容垂攻陷边荒集,最后能分一杯羹者将是他而非我们天师道,他还可以利用司马道子切断我们往边荒集的水陆交通,有建康的支持,他比我们更有本钱与慕容垂对分边荒集的利益,不除此人,我们最终只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徐道覆垂头道:“道覆该怎么办,请天师赐示。”   孙恩转过身去,目光投向边荒集,轻叹道:“现时在边荒集打滚的人,每一个都快将变成输家,因为他们根本不晓得面对的是甚么。任遥的事不用你去理,你给我回边荒集去,把想飞走的美丽彩雀弄回手上,其他的事自有我亲自处理,包括通知任遥一事。”   徐道覆心中翻起滔天巨浪,孙恩这么说,正表示他要亲自出手搏杀任遥,不论任遥在北方如何纵横不倒,遇上孙恩,势将难逃死劫,再没有人可以改变情势的发展。 第五章 战云密布   高彦喝道:“要看便大大方方的看,不要鬼鬼祟祟的,我是你的老大,你失礼我也没脸见人。”   那小子给高彦骂个狗血淋头,却夷然受落,不知是否因被骂惯了,垂手恭敬道:“千千小姐在上,小人王轲,拜见千千小姐,以后唤我作小轲便成,老大也爱这样唤我的。”   在他心中,纪千千等若天上下凡来的仙女。   纪千千喜欢地道:“原来你是我们高老大的兄弟,小轲快坐下,是否有花妖的消息呢?”   高彦笑道:“竟然可以和千千小姐同桌而坐,算你小子走运,还不坐下?有事禀上,无事退朝。”   小诗忍俊不禁地噗哧娇笑一声,暗瞄高彦一眼。   刘裕和燕飞交换个眼色,糟糕的感觉更趋强烈,小诗显然对高彦愈来愈有好感。   庞义却是若无其事,把杯子送到小轲桌前,为他斟酒道:“这杯毒酒是高老大赐你喝的。”   纪千千嫣然笑道:“庞老板愈来愈懂开玩笑,可真够有趣呢!”   燕飞心中一阵温暖,纪千千正在改变边荒集,而他们则是第一批被改变的人。她令生命充满色彩和乐趣,即使在最艰困的逆境中,每一个人仍在快乐地燃烧生命的光和热。   如何令眼前每一个人继续如此享受生命,他燕飞是责无旁贷的。   小轲双手接杯,浅尝一口,目光不受控制的投向纪千千,道:“那个叫边荒公子的家伙,竟嫌命长的去踢屠奉三的刺客馆,声言若屠奉三于三天内杀他不成,便要关门卷铺盖滚回荆州去。”   众皆愕然。   刘裕瞥纪千千一眼,发觉她双目惊讶中带点迷茫,或许正在回味早上与边荒公子见面的情景。   高彦沉着地道:“消息从何而来?”   小轲不敢不望着老大说话,依依不舍移开目光,向高彦道:“此事早成为街知巷闻的事,那个叫甚么娘的边荒公子,大模大样的在东大街逛街,由叫任九杰的大汉扛着铁棍贴身跟随,故意引人注目,直抵刺客馆大门外,还撕下假须,现出真面目。他奶奶的,据闻当时在场的娘儿们和好龙阳之道的全部眼睛放光,恨不得把他一口吞下去,如此潇洒俊朗的绝世佳公子,还是第一趟得睹呢。”   庞义皱眉道:“你说少点粗话成吗?”   小轲愕然道:“我说了粗话吗?”   纪千千一副从回忆中恢复清醒的样儿,微笑道:“这是边荒集嘛!爱说甚么说甚么,千千不会介意。”   庞义理正词严地道:“小诗可不爱听呢!”   小诗瞄高彦一眼,轻轻道:“小诗早习惯哩!”   高彦再向小轲问道:“接着呢?”   小轲又不情愿地把目光移离纪千千的俏脸,道:“边荒公子首先自报姓名叫宋孟齐,然后公布要入馆去请屠奉三杀一个人,还戏言假若他出不来了,刺客馆以后须改名为谋人馆。哈!这家伙真绝。”   纪千千迅快地瞥燕飞一眼,大感兴趣地道:“他请屠奉三杀的人,当然是他自己啦!对吧?”   小轲不迭点头,事实上因他早把结果说出来,当然不难猜到。不过由纪千千香口道来,分外使人感到她的智能果是不凡,其他人即使猜中亦没有同样的效力。   刘裕把纪千千的神情看在眼内,心中开始有点明白,纪千千为何要与燕飞没完没了,因为燕飞的洒脱和豁达确有些过了分,听到“情敌”的消息仍是若无其事的一副可恨模样,那种毫不放在心上的姿态,换了自己是纪千千,肯定会一怀恨在心。自己该否点醒他呢?旋又放弃此念,因燕飞便是燕飞,改变了便失去他独特的风格和神韵。   高彦皱眉道:“这小子和老屠有甚么深仇大恨呢?非要弄得老屠关门不可?”   刘裕道:“首先我们要摸清楚宋孟齐的来历,此事不难办到,他送给千千的三车礼物究竟购自何处?有甚么人给他办事?他住在哪里?何时到达边荒集来?弄清楚这些情况后,不难找到蛛丝马迹。”   小轲叹道:“我早奉老大的命查过哩。他昨晚包起了阮二娘边城客栈的小窝居,礼品是从一艘船上卸下来的,那是专营运建康到边荒集货物的水笼帮辖下的一条船。据边城客栈的伙计,小窝居三天前被往来荆州和这里的一个行脚商以重金订下,可以追查的只有这么多。”   高彦向燕飞道:“真正的老大,你怎么看呢?”   燕飞挨着椅背,正品尝着雪涧香,人世间的一切风波,此刻像与他没有半点关系。闻言微笑道:“这小子与汉帮多少有点儿瓜葛。”   高彦拍腿道:“对!屠奉三于汉帮的地盘夺铺设馆,摆明是要与祝老大对着干。而祝老大到现在仍做缩头乌龟,皆因另有对策,且看穿老屠是有备而来,故避其锋锐。哈!还是我们的燕老大英明神武。”   纪千千欣然道:“二位老大也很聪明啊!只从燕老大一句话竟想出这么多事情来。”   高彦立即被赞得飘飘然的,不知身在何处。   刘裕沉吟道:“只要我们不让屠奉三宰掉宋孟齐,屠奉三的一世威名立即尽付东流,至于他和汉帮是甚么关系,反成次要的事。”   谢玄与桓玄的关系,因桓冲的去世迅速恶化,双方再没有转圜的余地。刘裕身属谢玄的军系,所以在对付屠奉三的事上,于他看来其关键性尤在对付汉帮之上。   庞义向纪千千道:“千千见过边荒公子,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连小诗也要竖起小耳静心细听,只有燕飞仍是那副陶然沉迷于杯中物不理外事的样子。   纪千千双目闪烁着动人的采芒,轻柔地道:“只是一面之缘而已,说不上有甚么认识。看来他该有应付屠奉三的办法,因为他并不像会自寻死路的人。”   燕飞忽道:“来哩!高小子别忘记我委给你的重任。”   众人朝东大街方向瞧去,十多人正进入重建场地,羊脸神捕已变成个满脸胡须的胡服汉子,只像领头的慕容战其中一个随从,散发披肩,眉毛也变粗浓了。在新形象的衬托下,整个人竟也威猛起来。   高彦向小轲道:“你先离开,除宋小子外,我还要你留意屠奉三和祝老大两方面的情况,有甚么事再来报告。”   小轲跳将起来,领命去了。   ※※※   由巴蜀高手化名任九杰的颜闯策御的马车抵达东大街夜窝子边界处的东大钱庄,徐徐停下,由此再去便是雄峙两边的边荒楼和荒月楼。   东大钱庄不但做兑换借贷的生意,还是边荒集最大的典押店,凡有卖不去但却有市场价值的东西,均可于此典当,价钱当然由东大钱庄决定,以费二撇的八面玲珑,总有方法找到买家,赚取利钱。   “边荒公子”宋孟齐从容步下马车,向颜闯微一点头,后者把马车开走。   东大钱庄门旁有几个边人或蹲或站,一副地痞流氓的况味,不过他们的姿态衣着只是个幌子,领头的正是大江帮三大高手之首的“铜人”直破天,若刺客馆的人趁颜闯和宋孟齐分开的时刻动手突袭,将会遭他们迎头痛击。   宋孟齐不望他们半眼的直入东大钱庄,偌大的厅堂人山人海,生意好得令人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宋孟齐却晓得这该叫作“花妖效应”,在既要离集避祸,又来不及把手上的货物出手者,只好于此低价典当,套取现金。假如花妖在短时间内授首,典押者又可以赶回来赎货,继续经营他们的买卖。   宋孟齐向其中一名在维持秩序的大汉道:“我有最上等的货色,须见费老板。”   大汉斜兜他一眼,不经意的问道:“是甚么货色呢?”   宋孟齐凑近少许低声道:“是一对来自天竺的夜明珠。”   大汉神情微动,点头客气地道:“请公子随我来。”   宋孟齐跟在他身后,由押台旁的侧门进入钱庄内进,经过大天井,进入中进的厅堂,两个人正在喝茶聊天,赫然是“赌仙”程苍古和“贵利王”费二撇。   两人见到宋孟齐,均起立欢迎,益显宋孟齐的身份地位。   费二撇道:“其他人退下去。”   领路的大汉和把门的两名武士均退出厅堂,还为他们把门带上。   坐好后,费二撇亲自为宋孟齐斟茶,欣然道:“文清此着确是了得,屠奉三肯定进退两难,阵脚大乱。”   化身为“边荒公子”宋孟齐的江文清轻叹道:“我们不会比他好得多少,我这般向屠奉三公然宣战,只要是明眼人,当可猜出我和汉帮脱不了关系,由此泄漏了底子,这方面必须加以补救。”   程苍古微笑道:“文清长大了哩!再不是以前淘气爱玩的小女孩,可大大减轻大哥的重担子。”   江文清瞧着程苍古,撒娇地道:“二叔怎可让祝天云把好好一个档摊弄成这个样子?淝水之战后,祝天云本大有作为,但却绝不是设置拦河铁索又或迫人强缴地税,使汉帮变成众矢之的。”   只听她直呼祝天云之名,已清楚她并不尊重祝老大,而与程苍古和费正昌则是自家人,说话可以没有顾忌。   费正昌目光投向程苍古,道:“这方面我是不宜说话,你二叔曾劝过他,只是因祝老大看不清楚形势,一意孤行。幸好文清终于来了,可拨乱反正。”   程苍古苦笑道:“说到底我仍是客卿的身份,大哥着我来是助祝天云处理赌场生意,为免令祝天云感到处处受大哥掣肘,我向来都不过问汉帮的事务。我也不是没有说话,只是他充耳不闻,为之奈何!”   江文清凤目含煞,缓缓道:“花妖的出现,暂时把山头对峙的紧张情况舒缓,亦不用与燕飞一方作正面冲突,使我们可以集中力量应付屠奉三,算是不幸中的大幸。”   费正昌讶道:“文清是否对情况的发展并不乐观呢?”   江文清叹道:“屠奉三今次是有备而来,不单把汉帮计算在内,还把我们计算在内,他敢开设刺客馆,是不怕硬碰。如非因花妖的事令各大势力联成一气,恐怕今晚便要发动攻势。现在我们对屠奉三隐藏起来的实力一无所知,主动权却已被他牢牢操控在手上,对我们非常不利。”   程苍古双目杀机大盛,语气却平静温和,淡淡道:“既然屠奉三有顾忌,我们便尽量利用他的顾忌来打击他。四弟今早大显身手,与不可一世的‘连环斧’博惊雷战个旗鼓相当,把屠奉三的凶焰硬压下去,屠奉三心中该有分寸,若公然开战,他也不是有十足把握的。”   接着冷哼道:“自我们三人与你爹结为拜把兄弟,甚么风浪未见过,只要我们作好准备,随时可以迎战还击,便不须怕他屠奉三。”   费正昌沉声道:“最怕他使的是阴谋手段,边荒集虽卧虎藏龙,可是能挡屠奉三的剑者怕没有多少人?否则我早派人以暗杀的手段宰掉他,一了百了,此刻却是不敢妄动。屠奉三一向擅长威吓和刺杀的手法,令人防不胜防,照我看,他第一个要刺杀的就是汉帮老大祝天云!”   江文清点头道:“三叔的话很有道理,当时在刺客馆内,屠奉三差点按捺不住要立即拔剑动手,最后仍让我离开,正因不愿为我而乱了阵脚。屠奉三是聪明人,不会蠢得将自己变成边荒集的公敌。我们也不可以坏了边荒集的规矩,一切仍依边荒集的方式行事。”   程苍古沉吟道:“屠奉三的剑术究竟是如何高明,我们可否先摸清他的底子呢?”   费正昌苦笑道:“想知道者均已变作他剑下游魂,我们要找个人来问亦不成。屠奉三一向少出手,出则必中。只看他在‘外九品高手’中能名列第三,仅在孙恩和聂天还之下,当可知他是何等了得。”   江文清道:“若他不是斤两十足,桓玄怎会委他重任?”   费正昌道:“另一个使人烦恼的是郝长亨,他和燕飞似乎建立起特殊的关系,教人莫测高深。”   程苍古道:“屠奉三和郝长亨行事的方式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格,同样不可小觑,否则我们定要吃亏。”   又微诧地道:“照道理燕飞与谢家关系密切,刘裕更是谢玄的人,跟屠奉三所代表的荆州军和郝长亨的两湖帮,均是势成水火,为何燕飞对屠奉三既不闻不问,且与郝长亨称兄道弟呢?”   费正昌分析道:“我比较明白燕飞,他绝不是个有野心的人,亦不会成为任何人的走狗,但他却是个乐于保持边荒集现状的人,不会容忍任何人破坏边荒集的规矩。”   江文清欣然道:“如燕飞真是这样的一个人,我们便可加以利用。”   程苍古愕然道:“你不是要和他争夺纪千千吗?”   江文清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攫取芳心的方法微妙难言,并不用争得焦头烂额,利用燕飞亦不须与他称兄道弟,这方面我会随机应变,二叔三叔可以放心。”   费正昌道:“然则我们如何可保着祝老大的性命呢?”   江文清默然片晌,轻轻道:“此事有劳二叔,先向祝天云作出严厉警告,让他有了戒心,更重要是改变日常生活习惯,尽量避免涉足公众场所,夜窝子也非最安全的地方,屠奉三从来不是个爱守规矩的人。”   费正昌沉声道:“由于我不宜出面,一切拜托二哥,二哥自己也要小心点,你真正的身份虽是秘密,可是二哥在汉帮举足轻重,说不定也会成为屠奉三刺杀的目标。”   江文清露出甜甜的笑容,柔声道:“我和屠奉三的交易,正是要逼他在部署尚未完成,阵脚未稳之际,不得不于三天内仓卒行动。我着他买我性命一事,已轰动全集,只要我们一切仍依计划进行,胜负将决定于三天之内。”   程苍古皱眉道:“慕容垂的事又该如何应付?以他用兵之奇,可能到他兵临城下,我们方如梦初醒。”   江文清也不由苦笑道:“屠奉三的威胁已迫在眉睫之前,希望慕容垂的大军尚未完成集结,否则我们只好依紧急计划立即撤退,然后坐观谢玄与慕容垂龙争虎斗,若结果是两败俱伤,我们将有机可乘。” 第六章 杀身祸源   高彦起立笑道:“方总巡还认得我高彦吗?那年你刚侦破开平张寡妇的凶案,我也有份参加庆功宴哩!”   燕飞等当然晓得甚么开平张寡妇?甚么庆功宴?全是子虚乌有杜撰出来的。可是见到高彦七情上脸的样子,仍忍不住有点相信确有其事。   设若眼前此君确是假货,在难辨真伪下,只好硬充曾侦破此案兼硬充和高彦碰过头吃过饭。   慕容战双目闪过讶色,朝燕飞瞧去,后者只好向他暗传眼色,点醒他高彦在使诈。   在众人的期待下,方鸿图现出古怪的神色,愕然道:“甚么开平张寡妇,我从未办过这样的案子。”   轮到高彦哑口无言,不由向燕飞求救的瞧去,他对燕飞的“灵觉”信心十足,根本没想过竟会失手。   方鸿图如非方鸿图,怎晓得曾办过这件案?又或没办过那件案呢?燕飞亦有措手不及的感觉,更不知该如何收拾残局,若让方鸿图晓得他们仍在怀疑他,便非常尴尬。   纪千千银铃般的笑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当包括方鸿图在内所有的人目光全落在她身上,这千娇百媚的美女柔声道:“方总和慕容老大坐下先喝杯雪涧香好吗?”   方鸿图双目立即亮起来,欣然道:“闻雪涧香之名久矣,终有机会得尝。”   坐下后,目光投往高彦,道:“这位小哥儿是──”   高彦苦笑道:“我这个人有项缺点,就是疑心重,方总大人有大量,勿要见怪。”   连慕容战也暗赞高彦够义气,把事情全揽上身,由于他是初会方鸿图,感觉上方鸿图会舒服点,故不失为最好的解决办法。   庞义为分方鸿图心神,已在为他斟酒,道:“我们现在全赖方总缉妖除魔,所以不应喝太多酒,幸好我的雪涧香饮上一杯便足够,可令你处于醉与不醉之间,那才是喝酒的最高境界。像燕飞般整坛的喝,只是在糟蹋我的酒。”   方鸿图向高彦打个手势,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举杯一口喝尽,接着双目睁大,一震道:“好酒!”   慕容战提醒道:“一杯足够哩!”   燕飞目光投往重建场址,在百多人努力下,已完成整固地基的工作,下一步将会把桩柱种入地内去。   自己究竟是否出了错?可是他的感觉绝不会骗他。他的直觉告诉自己,方鸿图很多时都是言不由衷的,说的全是谎话。   淡淡道:“我也想提醒方总一句,在我们眼前的,大有可能是拿着花妖的唯一机会,大家间千万勿要有任何隐瞒,否则便对不起所有被花妖害死的无辜女子。请恕我直说无忌,这里都是自己人,方总若肯坦白道出难言之隐,不论你说出来的真相是如何,我们可以保证没有人动你半根毫毛,至乎一句难听的话。”   今次纪千千也觉得燕飞有点过分。高彦则联想起程苍古嘲弄他是死不认输的赌徒,只有刘裕在心里全力支持,因为他也一直在怀疑方鸿图,直至他示范超人的嗅觉。   慕容战皱眉阻止道:“燕兄──”   方鸿图脸上没有被胡子掩盖的部分胀红起来,双目射出屈辱被伤害的神色,狠狠盯着燕飞,沉声道:“燕飞你勿要含血喷人,若想赶我走,说一句话便成。”   纪千千恳求的目光射向燕飞,柔声道:“当中是否有误会呢?”   又向方鸿图道:“方总勿要动气,燕飞只是想把事情做好,语气却用重了。”   庞义也道:“燕飞你醉哩!”   燕飞从容不迫道:“方总于钟楼议会时,闻花妖之名打了个寒战,当时方总的解释是因想起花妖过往行凶现场的可怖情景!可是在早前花妖犯案处,方总却钻进车厢内去细察,凭你的鼻子,只要探头入窗,便可以嗅个一清二楚,不用干那么多不情愿干的事。”   慕容战解围道:“原来燕兄有此误会,我当时也感到奇怪。不过想到这是方总专业的作风,要查清楚花妖会否一时大意留下蛛丝马迹,所以心中释然。”   纪千千向慕容战送上个赞赏的眼神,赞他说话得体,又狠狠盯燕飞一眼,警告他见好便收。笑道:“方总是查案的专家,当然自有一套办案的手法。”   两人言外之意,都认为根本轮不到燕飞去评说。   燕飞双目射出诚恳的神色,道:“方总请三思,我针对的绝不是你,而是花妖。”   慕容战微一错愕,现出不悦的神色,一向潇洒的燕飞,怎会变得如此顽固。   高彦却心中叫糟,暗忖燕飞或许是因在纪千千面前大失面子,所以硬撑下去,却愈撑愈糟糕。   刘裕道:“我敢担保燕飞对方总的每一句话,都是出于善意的,希望大家能开心见诚,合作无间的对付花妖。”   方鸿图摊手道:“我真的不明白,燕飞你在怀疑我甚么呢?”   众人目光集中到燕飞身上,看他还有甚么话说。   事实上方鸿图鼻子的嗅觉本领已具最大的说服力,令人怀疑尽去。   小诗惶恐的看看方鸿图,又瞧瞧燕飞。   燕飞轻呼一口气道:“方总怕的不是血腥的场面,而是花妖。当方总在车厢外嗅到花妖的气味,心中生出不能控制的恐惧,故钻进车厢内诈作查案,好让别人看不到他。当时我的注意力全集中到方总身上去,虽看不到方总在作甚么,却感应到方总心内的惧意和矛盾。到方总出来后,呈现出一副豁出去和狠下决心的模样,令我更晓得方总与花妖间有特别的关系,所以希望方总说出心中的难言之隐,大家同心协力看看有甚么解决的办法。若方总错过这个机会,极可能累人累己,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众人目光不由移往方鸿图,看他如何反应,再没有人怪燕飞多事。因为燕飞的怀疑已变得合情合理,且把话说得婉转,处处为方鸿图着想。   刘裕更想到燕飞定是发觉方鸿图在车厢内根本没有查案,只是在喘气或发抖。故此动疑。   难怪他既要方鸿图示范鼻子的本领,又如此沉默。方鸿图的反应更加异常,直勾勾地瞧着燕飞,可是在座者均从他空空洞洞的眼神,晓得他视而不见,迷失在心内激烈的情绪里。   忽然热泪从方鸿图双目涌出,无限羞惭的俯下头去,饮泣道:“我真没有用,从小便是这般没用,爹和娘骂得对,大哥也骂得对,我是个废物。”   慕容战两眼寒芒一闪,吩咐守在四周的手下道:“扩大防守网,不准任何人接近。”   手下应命行动。   纪千千和小诗互望一眼,晓得大家都想起刘裕的一句话,若在边荒集街头碰倒一些人,其中至少有一个是江湖骗子。   纪千千柔声道:“方总有甚么心事,坦白说出来好吗?没有人会伤害你的。”   慕容战显然是因纪千千而克制着被骗的怒火,沉声道:“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方鸿图”凄然道:“我叫方鸿生,是方鸿图的孪生兄弟。”   众人愕然以对。   纪千千皱眉道:“令兄在哪里呢?”   燕飞没有插口,因看出方鸿生信任纪千千。   方鸿生把头仰起小许,透过泪眼看着纪千千道:“我这么骗你,千千小姐不怪我吗?”   慕容战正要说话,给纪千千以眼神制止,忙乖乖把要说的话咽回去。   纪千千柔声道:“大家只会同情你,方先生当然有说不出口的苦衷哩!”   她不但语调温和轻软,还有种说不出的真诚意味,教人听得舒服。   方鸿生举袖拭泪,悲声道:“大哥给花妖害死哩!还死得很惨。”   刘裕、燕飞、慕容战和纪千千四个曾参与钟楼议会的人立即明白过来,难怪方鸿生的表现如此矛盾,既想为乃兄报仇,又怕乃兄的惨况会在他身上重演。   刘裕尽量令自己的语气平和些儿,道:“你根本不晓得花妖的气味,对吗?”   方鸿生的泪珠再次不受控制地流下来,摇头泣道:“不!那肯定是花妖。大哥虽是天下有名的神捕,我却是一事无成,但大哥很多时为办案的方便,又或要秘密潜往外地办案,便着我扮作他,此事只有我们身边的一班兄弟知道。唉!我虽然有个像大哥般灵敏鼻子,却从来没有破过半件案。大哥和花妖最后一场斗法是在洛阳,去年花妖在一个月内奸杀六名少女,大哥似已得到线索,正要集中高手,擒杀花妖,却给花妖先发制人,将他肢解。唉!他的身体还留下花妖的气味。”   众人恍然,若不是方鸿生亲口道出来,怎想到有此跷蹊。   方鸿生抹掉眼泪,凄然道:“我真没有用,不但不思为大哥报仇,还慌张得连夜逃走,怕花妖晓得我的鼻子像大哥般灵敏。可是不知是否老天爷的旨意,我逃来边荒集自以为万无一失,怎知花妖偏偏亦到了这里来。我竟吓得半死,不但对不起大哥,还愧对先父先母,我根本不是人。你们杀我吧!我方鸿生认命好了。”   众人你眼望我眼,既不知如何安慰他,更不知说甚么话好。   慕容战艰难地道:“这么说,花妖理应不知道你有个同样灵敏的鼻子,只会以为你是混饭吃的冒充者。”   方鸿生方寸大乱道:“我不知道,但我总感到花妖不会放过我,当我冒充大哥时,我着力模仿他生前的言行举止,反没有甚么惧意。可是早前当我独自一个人上茅厕时,只想立即躲避或逃走,我是最没有用的人。”   刘裕换个方式问道:“花妖是否晓得令兄有你这位孪生兄弟?”   方鸿生像崩溃了地泣不成声道:“我不知道,我是个废物,对不起大哥,对不起爹娘,对不起历代祖宗!唉!更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千千小姐,自踏入钟楼后,我从没有一刻不在动脑筋看如何脱身,直至刚才的一刻。”   纪千千柔声道:“方总请看着千千好吗?”   方鸿生讶然朝纪千千瞧去,不解道:“千千小姐你为何仍叫我方总?”   纪千千目光投向正在反映西沉落日霞光的天空,轻轻道:“我们不说出去,谁知你不是方总呢?我们对老天爷该有信心,他既安排你来到边荒集,安排你与花妖狭路相逢,绝不肯容你继续胡涂下去。你以前作甚么也失败,又有甚么关系呢?只要你破掉花妖一案,你将可以令方总英名不堕,光宗耀祖,更为世除害。”   慕容战皱眉道:“千千小姐的意思是──”   纪千千点头道:“慕容老大猜得很准,听者有分,我们同心协力,扶助方总登上天下第一神捕的皇座去,只有方总方可把边荒集团结起来,令花妖不能作恶下去。”   慕容战知她从自己犹豫的表情猜出自己不同意,苦笑道:“欺骗钟楼议会可不是闹着玩的,轻则公开谴责,重则永远除名,若我只是孑然一身,千千小姐吩咐怎么做便怎么做,现在却不无顾忌。”   高彦帮腔道:“正如千千所说,我们守口如瓶,谁会知道?”   慕容战对高彦当然不用低声下气,盯他一眼道:“边荒集乃天下耳目集中之所,该没有人比你高彦更清楚这方面的情况,方鸿图又是北方名人,他的死讯迟早会传入各人耳内,千千小姐的想法固是妙不可言,却绝行不通。”   燕飞心中暗叹,慕容战的一番话合情合理,此亦为方鸿生一直想办法脱身的理由。而方鸿生的原意亦只是到说书馆狠赚一笔后远走高飞,不过纪千千对失败者的怜悯和同情,令他心中感动。   纪千千从容道:“我们并没有欺骗议会,因为七省总巡捕根本是一而二的两个人。方先生是总巡捕的另一半,弟继兄位,古已有之,何况方先生尚有一个同样神奇的鼻子?兼又熟悉花妖,又晓得他大哥查案的手法。花妖只杀掉方总的一半,另一半理该继续下去。”   方鸿生剧震一下,停止饮泣,颤声道:“可是我──”   纪千千侃侃而言道:“方总你不用害怕,首先你要认识自己确是方总未死的一半,必须为令兄报仇雪恨,为世除害!至于你担心自己的能力,这方面你更可以放心,我们这里每一个人均会全力助你。”   刘裕拍桌道:“千千胆大心细,此计确行得通,为了对付花妖,我们确应不择手段,何况只是取巧。只要我们避重就轻,当被揭破方总令兄早被花妖所害一事时,坚持被杀的是方鸿生而非方总,试问谁可以弄得清楚呢?”   庞义点头道:“此计更绝。”   慕容战朝方鸿生瞧去,沉声道:“方先生认为此计是否可行呢?若遇上当年曾跟随令兄的手下,会否被揭破身份?”   方鸿生又像变成另一个人般,双目亮起来,沉吟道:“我是第一个发现大哥遇害的人,吓得立即离城远遁,再没有回去,所以理该没有人弄得清楚死掉的是谁。我和大哥不论样貌声音均酷肖至令最亲近的人也难以分辨,我模仿他的言行举止时,周围的人亦难分真伪,所以多年来从未被人揭破。”   慕容战点头道:“如此方先生确有继续冒充下去的条件。”   转向燕飞瞧去,道:“燕飞你怎么看,我们应否先发制人,主动告知议会方鸿生的存在和方总早被花妖害死?”   燕飞微笑道:“方总正因见弟被杀的惨况,吓得夹尾巴不顾而逃而深受良心谴责,更痛恨自己的胆怯软弱,致行为古怪,怎肯主动说出来?只要方总狠下决心,以后是方鸿图而不再是方鸿生,此计理应可以过关。”   纪千千接口柔声道:“一切以对付花妖为最终的目的,试想想看,若揭穿方总的身份对边荒集有甚么好处,首先我们阵脚大乱,士气受挫。更要另选除妖组的领袖,再难有像方总如此可以为各方接受的人物,时间的损失我们更是承担不起,对吗?”   慕容战挨往椅背,忽然忍不住的笑起来,双目神光电闪,喘着气道:“我开始感到整件事充满疯狂和乐趣。好!千千小姐有命,我慕容战怎敢不奉陪。”   纪千千鼓掌道:“好!事情就这般决定下来,没有人可以中途退出,直至为世除害为止。”   燕飞心中赞叹,边荒集是当今之世最有创意的地方,如何荒谬的事也可以变成理所当然的事实。而纪千千的创意更是匪夷所思,把她的好心肠和大胆发挥得淋漓尽致。   方鸿生肃容道:“多谢千千小姐和各位给我这个机会,我定必全力以赴,不会一错再错,由今天此刻起,我就是方鸿图,以前的方鸿生,再不存在。” 第七章 真假花妖   刘裕与燕飞来到账后的空地,三匹马在临时搭成的马房内悠闲地吃着草料,后街处有慕容战的手下放哨防守,隐隐透出一种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与马儿们的悠然自得形成强烈的对比。   刘裕油然地道:“庞义去了监工,以备今晚继续挑灯夜战,千千与慕容老大和我们捧出来的方总巡正入帐研究除妖大计,高彦则为我打点行装。兄弟,我要上路哩!你以后得小心一点。”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你也得小心点!屠奉三若非浪得虚名之辈,你的旅程将是荆棘满途。”   刘裕微笑道:“我已想遍所有可能性,包括被老屠看破是个陷阱。坦白说!死亡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我是故意把自己置诸于死地,令我能借死亡的威胁可以忘掉一切,个中的苦与乐,只有自己清楚。”   燕飞讶道:“刘兄似是满怀心事,语调无限荒寒,究竟所因何事?若你状态欠佳,今晚勿要上路。”   刘裕从容道:“将士出征,谁不是满怀感触,心悬爹娘妻儿!我不过是想起一位暗恋而永不可能得到的女人。可是一旦踏足战场,你便再没有时间去想任何事情,只会想着如何保命。”   燕飞皱眉道:“不是谢钟秀吧!”   刘裕知道自己漏了口风,摇头道:“虽不中亦不远矣!你要为我守秘密。”   燕飞恍然道:“她确是令人爱慕的动人美女,亦予人会是个贤妻良母的感觉,难怪一向以事业为重、志向远大的刘裕也恋栈不舍。”   刘裕苦笑道:“思念和单恋是很花费精神的,可恨的是男女之情总像失控的野马,幸好自己知自己事,当我历劫不死的到达广陵,我将会把她忘掉,此是唯一的明智之举。”   趋前几步,进入马房,抚摸拓跋仪送来的骏马,初步建立人马的感情和关系,道:“拓跋仪赠马这一招非常高明,使一切不合理的事变为合理。噢!差点忘记问你,花妖有真假之别究竟是甚么一回事?你怎可以如此肯定?”   燕飞来到他旁,低声道:“长哈力行爱女之死,若非赫连勃勃干的,也与他脱不了关系。女儿受到这样的凌辱,长哈力行不但心灰意冷,更无颜在边荒集苟活下去,他的离开,最大的得益者正是赫连勃勃,在近水楼台下,羯帮的生意和业务将水到渠成的落入赫连勃勃手内去,使匈奴帮立即一跃而成能与其他帮会分庭抗礼的势力,不用打生打死便独霸了小建康。”   刘裕皱眉道:“你的推论非同小可,可以惹起一片腥风血雨,你究竟是凭空猜测,还是出自超乎寻常的灵觉。”   燕飞淡淡道:“两者均有,不知是否老天爷的安排,刚巧花妖亦路经此地,想到建康去又或一心在边荒集犯案,见有人冒他之名行事,于闻讯后破例在白天行凶,这是真花妖向假花妖宣战的战号,只是真花妖却没想过,我们的半个方总亦在边荒集,这叫天网恢恢,真花妖授首之期不远哩!”   刘裕道:“这是合乎情理的推论,我想听的是你的直觉。”   燕飞道:“还记得早前在帐内商议如何对付花妖时,我说过感觉到花妖,他似近似远,因为车廷正是知情者,行凶的却是赫连勃勃。我一直在观察他们,发觉赫连勃勃对方总的鼻子特别着意,正好证明是做贼心虚。”   刘裕好奇问道:“究竟是怎么样的一种感觉?”   燕飞思索道:“很难说清楚给你听,当长哈老大说出爱女惨遭奸杀的一刻,我心中忽然涌起冰寒的感觉,似乎很熟悉,又像很陌生!现在回想起来,正是我与赫连勃勃初次见面时的某种神奇的感应。打开始我便晓得赫连勃勃不单武功高强,且是天生邪恶凶暴的人。”   刘裕啧啧称奇,顺口问道:“你见到车厢内惨况时,又有甚么感应?”   燕飞沉吟道:“整个车厢内充塞着激烈的情绪,是来自施暴者和受害的可怜女子。我的感觉已把花妖锁紧,只要我遇上他,必可把他辨认出来,这是没法子解释的事。”   刘裕道:“即使你遇上他,也很难单凭感觉去指证他,幸好尚有方总的鼻子。咦!不妙!”   燕飞愕然道:“发生甚么问题?”   刘裕道:“若我是赫连勃勃,或会放风出去,让花妖清楚方总的灵鼻是真花妖的克星,那时花妖一是杀死方总,一是立即逃亡。”   燕飞微笑道:“我也想过这个问题,一方面赫连勃勃误以为花妖已清楚方总的鼻子,不必多此一举,另一方面花妖会认为方总是个冒充的江湖骗子,在如此微妙的情况下,我们大有机会把真花妖收拾。至于假花妖,问题便复杂多了,除非他蠢得再度犯案,否则方总的鼻子将没法作证。”   刘裕舒一口气道:“说得对!赫连勃勃并不晓得我们知道的事。”   此时高彦捧着一个装满东西的行囊来到马房,道:“里面的宝贝花了我近五锭金子,全是最上等的货色,刘爷吩咐下来的清单购备齐全,没吩咐的也给你添置不少。”   转向燕飞道:“千千有请,刘爷当然没有空,燕爷你快去应召。”   燕飞拍拍刘裕肩头道:“你和高小子研究一下可以救命的家当,我转头回来送你走。”   刘裕心中涌起浓烈的情绪,深切感受到与燕飞间饱经忧患而建立起来的过命交情。   燕飞进入帐内,纪千千、慕容战和方鸿生三人正舒服地挨着软枕坐在厚厚的地毡上,亲切地交谈。   他生出奇异的感觉。   方鸿生固是放松多了,再不像先前,活似一根拉紧的弓弦。神情兴奋,双目充满希望。   而他的感触却是因慕容战而来,他至少在此刻很难把慕容战视为敌人或对手,虽然明知与他肯定有兵刃相向的一天。纪千千把敌我的关系模糊起来,消融了明确的界线,更把心异者同化在共同对付花妖的大前提下。   纪千千见他进来,道:“你到哪里去了?有甚么比对付花妖更重要事呢?刘老大和高少呢?他们又在忙甚么?”   燕飞深切感受到被纪千千嗔怪的乐趣,坐到她对面位于慕容战和方鸿生两人之间,道:“有一事尚未禀上千千小姐,小刘他即将远行,高小子自须为他打点一切。”   纪千千愕然道:“他要到哪里去?”   慕容战恍然道:“难怪飞马会送来战马,原来是供刘兄之用。”   燕飞早知瞒不过他,微笑道:“慕容兄该猜到刘裕要到哪里去,此事待会再和慕容兄商量。好哩!究竟有何大计。”   纪千千登时明白过来,亦知不宜于此情况下探问,道:“我们讨论过哩!已得出两个结论,首先是花妖大有可能不晓得有两个方总,即是说花妖并不知道我们有个可使他无所遁迹的灵鼻。”   慕容战解释道:“另一个是方总遇害前,我们的方总正在当值,嘿!请恕我说得这么古怪,因为千千说我们必须把方先生当作另一半的方总,才能令方兄充满信心。”   纪千千白慕容战一眼,嗔道:“又来哩!方总便是方总,不是甚么我们的方总,还有甚么先生小姐的。要分清楚便说先方总和方总吧!”   慕容战给她白了妩媚的一眼,立即魂魄离位,只懂点头答应,神情令人发噱,再没有半点好勇斗狠的气概。燕飞更发觉慕容战像他们般唤千千,显示他和纪千千的关系已跨进一步,而纪千千明显地对他颇有好感。而事实上燕飞自己也觉得在撇除敌对的立场下,慕容战这个人相当不错,于黑帮诸老大中,似乎较富正义感。   方鸿生道:“大哥当时侦查花妖,着我代替他,自己则隐蔽起来,在花妖没有提防下查案。当晚我住在洛阳西门卫所内,大哥忽然回来,神情兴奋,说已查得花妖的行踪,可惜却没有向我进一步解说。大哥还说要连夜行动,擒拿花妖,着我躲进暗室去。岂知──岂知──”   说到这里,眼内又再泪花滚动,可知当时的情况如何令他魂断心伤。   慕容战接下去道:“方总听到外面传来异响,更不断传来他大哥的低号呻吟,像给人把口塞着叫不出来的样子,吓得不敢动弹。”   方鸿生惨然道:“我太没用哩!”   纪千千安慰道:“方总不用自责,你逞强出去也只多赔上一条人命,你大哥不但不会怪你,还会因你现在得到报仇的机会而欣悦。”   燕飞点头道:“事实确是如此,过去的便让它过去算了,最重要是掌握现在。”   慕容战也同意道:“燕兄说得好,所以我们须立刻行动,趁花妖没生出戒心前,先一步找到花妖所在。我们商量过,如把两个方总的事坦然告知议会,是否更有利呢?至少可以确保方总也具有灵异嗅觉的秘密。”   燕飞暗叹一口气,向方鸿生问道:“方总对花妖的行事作风是否熟悉?”   方鸿生尴尬地道:“听是的确听过不少,却是无心装载,不知燕兄想问花妖哪方面的情况。”   燕飞道:“我想知道花妖在作两个案子之间的最短时间。”   纪千千道:“方总不是已说过吗?是在洛阳发生的,只隔了两天。”   燕飞道:“我只是要作最后的证实。”   慕容战沉声道:“燕兄是在怀疑边荒集的两案非是同一人干的?”   燕飞点头道:“我一直在怀疑。”   方鸿生道:“在洛阳相隔两天发生的案子,确是唯一的案例。一般来说花妖犯案后的五至六天会收敛起来。他犯案的方式更有明显的周期性,每次均在不同的城市作恶,不会重复,选取的地方总是人口密集的都会,连犯数案后,会销声匿迹一年左右,现在距洛阳的连续凶案刚满一年,该是他再次凶性大发的时刻。”   燕飞道:“现在两案相隔不到一天时间,且在白天犯案,方总有何看法?”   由他的口说出来,当然比燕飞泄漏自己的神通上算。因为慕容战始终和他有不同的立场,令他颇有戒心。   方鸿生现出回忆的神色,道:“大哥生前常在我面前分析花妖,因为对我不用隐瞒,我自少便崇拜他,尊敬他,还处处模仿他。唉!我又岔远哩!”   纪千千谅解地道:“没关系,方总积郁的心事,说出来会舒服点。”   方鸿生道:“花妖行事周密,大哥认为他在作案前会先做好侦查的功夫,弄清楚下手的对象,然后潜入深闺施暴,只把附近的婢仆弄昏,罕有像边荒集两案般杀尽旁人。实不相瞒,我敢到说书馆赚钱,是因起始时我并不相信这里的第一个案子是花妖干的,直至发生马车惨案,我方知不妙,所以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又同时晓得这或许是唯一为大哥报仇的天赐良机。”   慕容战脸色微变,往燕飞瞧去,后者点头,表示明白他内心的想法。   纪千千倒抽一口凉气,也往燕飞瞧去,显然记起他曾说过花妖有真有假的话。道:“这说害死游莹的邪魔大有可能非是花妖本人,只是花妖于闻讯后知有人冒充他犯案,致凶性大发,不顾一切于白天出手。由于不敢在白天于集内行事,故临急选取一队南来的车马队作目标,亦不得不下手杀尽随行的人。”   慕容战沉声道:“这个看法非常关键重要,方总为何不在议会举行时说出来?”   方鸿生露出恐惧的容色,嗫嚅道:“因为我怕假花妖的事牵涉到边荒集内帮会的权力斗争,怎敢多口惹祸。”   慕容战向燕飞苦笑道:“情况愈趋复杂,且是非常不妙,对吗?”   燕飞晓得他也在怀疑赫连勃勃,只是不敢说出口来,平静地道:“边荒集的规矩是不容任何人破坏,正义必须伸张。在边荒集杀人是等闲事,可是却从没有人敢犯奸杀的天条,亦不容有人可以例外,管他是天王老子。不过目下当务之急,是先把真正花妖找出来,因为照他过往的行事作风,将会在一段时间内连续作案。”   纪千千神情专注地瞧着燕飞说话,慕容战看在眼内,心叫不妙,知道自己失了一着,重重点头道:“花妖大有可能在两、三天内再作案,我们便领教过方总过人的本领,务要在今晚内把花妖寻出来。”   又向方鸿生道:“我们先拟好寻找花妖的方法,立即行动。”   方鸿生犹豫道:“对付花妖是除妖队的集体行动,我该如何向其他人交待呢?”   慕容战信心十足的微笑道:“即使除妖队有假花妖混杂其中,他也乐于擒杀真花妖,好令两案同时完结。”   纪千千担心地道:“我们既想到花妖有真有假,说不定其他人亦会起疑?”   方鸿生叹道:“这正是真花妖犯案的目的,要向我们作出提示,长哈老大爱女一案与他无关,而是另有其人。”   燕飞心忖,方鸿生这个想法与他不谋而合,是真花妖按捺不住下向假花妖作的宣战,显示方鸿生并不如他自己认为般没有用,又或在压力下被迫发挥他的智慧。道:“方总这番话非常有见地,我们可于此点着眼,窥见花妖性格上的弱点。”   慕容战拍腿道:“对!花妖肯定以自己过往的凶残事绩为荣,不容别人分享他的光辉,所以甘冒大险,也要在边荒集留下辉煌的记录。”   纪千千道:“这么说,花妖可能并不是一心在边荒集犯案,而是被假花妖的凶案引发的。”   燕飞道:“他或许是要到建康去,路经此地而适逢其会。不过是否如此已无关重要,我们须尽量利用全集团结一致的优势,务要在今晚把他在隐藏处挖出来。”   慕容战终找到扳回燕飞一着的机会,道:“花妖是否路经此地,又或故意到此犯事,实为关键所在。因为若他只是途经边荒集,根本不须故意隐蔽行藏,又因他不晓得有方总在,所以只要我们遍搜集内的旅馆,说不定已可以有收获。”   燕飞拍额道:“对!慕容兄的提议非常有用,是我的疏忽。”   慕容战大感愕然,亦暗叫惭愧,自己是存有私心,而燕飞则是全不介意自己是否失算,一切以大局为重。   纪千千看看慕容战,又看看燕飞,欣然笑道:“我们开始有点眉目哩!问题在如何进行?”   慕容战欲言又止。   纪千千嗔道:“慕容当家有甚么除妖大计?快给千千说出来。”   慕容战先向燕飞瞥上一眼,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一是不行动,既行动便要彻底,教花妖无路可逃。太阳快下山哩!入黑后将是夜窝族的天下,燕兄以为然否。”   燕飞叹道:“我明白哩!” 第八章 爱情游戏   高彦道:“我给你的是最上等的东西,这个挂背的行囊,则是我每次出门的随身法宝,不要小觑它,是以罕有的乌头穿山甲的坚皮浸制而成,内中夹有能化内家气功的‘登南花’的棉絮,可以护着你背心。”   刘裕正把一张弩弓挂在探手可及的马侧处,二十四枝箭矢整排连布囊安装在另一边,感激地道:“你这小子很够朋友。”   高彦亲自为他挂上行囊,道:“你拔刀时用点巧劲,记着索钩在你右边,迷雾弹在左边,你试试看。”   刘裕探手往后,从行囊侧的小袋找出可以弹簧射出索钩的铁筒子,顺口问道:“索子有多长?”   高彦欣然道:“说出来你或不相信,这宝贝是由北方巧匠精制,分三重关钮,可分别射出两丈、三丈和四丈远的索钩,收发自如,是我以重金买回来,曾多次助我逃出死门关。不要看索子只是条绵线般粗细,实是由坚韧天蚕丝织成,一般庸手休想可扯得断它。”   又拍拍行囊道:“里面除你要求的东西外,还有刀伤药,希望你用不上吧!”   刘裕待要说话,小诗来到两人身前,看到刘裕在整理行装,愕然道:“刘老大要到哪里去?”   刘裕微笑道:“我立即起程返南方,须十多天才回来。”   小诗似明不明的点头道:“祝刘老大一路顺风。”   高彦见她脸色阴沉,似乎有些心事,问道:“小诗姐在害怕花妖吗?放心吧!害怕的该是花妖,我们的燕老大最擅长的正是擒拿采花贼。”   刘裕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小子最爱夸张,燕飞捉过多少个采花贼呢?”   小诗也被他惹得“噗哧”笑出来,横他一眼道:“有位尹姑娘来找你──”   高彦一震道:“尹清雅!天!她来找我干甚么?”   大力一拍刘裕的肩头,道:“我借小诗姐那句话,祝你一路顺风,记得要活着回来见我们。”又向小诗作个揖,一阵风般溜了。   刘裕见小诗黯然垂首,知她从高彦对尹清雅的雀跃看出端倪,心中不大舒服,暗责高彦,道:“娘曾对我说过,当年与爹同时追求她的还有个同村的家伙,这家伙说话了得,最懂讨她欢心,可是她偏偏下嫁我爹,因为她要的不是一时的开心,而是能长相厮守的郎君。”   小诗的脸红起来,有些狼狈地盯他一眼,嗔道:“这种话只该对女儿说,刘老大在哄我,人家根本──噢!不说哩!”   刘裕苦笑道:“确是胡诌,真实的情况是我娘的外家不准娘与那口甜舌滑的家伙来往,硬迫娘嫁给我既老实又勤奋的爹。不过娘并没有后悔不与那家伙离家出走,因为她婚后的生活很幸福,是爹告诉我的。”   小诗忍不住娇笑起来,笑得虽仍有点勉强,但显然心情开朗多了。   此时燕飞、纪千千、慕容战、庞义和方鸿生联袂而至,见小诗笑不拢嘴,均感讶异。   小诗向纪千千道:“原来刘老大也懂乱吹大气,胡言乱语。”   庞义紧张起来,道:“你向小诗姐说过甚么花言巧语?”   刘裕探手抓着来到身前庞义的肩头,道:“勿要冤枉好人,我告诉小诗姐选夫婿绝不要拣如我般懂得花言巧语的家伙,而须挑选些像你老哥既老实又勤奋的人。”   小诗“啊”的一声垂下螓首,连耳根都烧红了。   刘裕再加一句“是我娘教的”,说罢踏蹬上马。   纪千千看看小诗,又瞧瞧老脸胀红的庞义,娇笑道:“看不出刘老大也懂花言巧语,再说几句来听听。”   刘裕心中暗叹,他不单要忘记王淡真,且须把对纪千千的爱慕化为友情,同样不是人生乐事,不过事实如此,别无选择,在马上道:“一切留待活着回来再说吧。”   与燕飞交换个眼神,又向慕容战挥手作礼,朝方鸿生道:“祝方总领导众英雄马到功成,为世除害。”   一夹马腹,放蹄而去。   ※※※   高彦追在“白雁”尹清雅娇俏的背影后,却不敢胡思乱想,还要收摄心神,否则肯定追不上她。   在夕照下,这迷人的小精灵白衣飘飞,说不尽的风流娇美,每一个腾跃的姿态都美妙动人,瞧着她一个觔斗翻上第一楼的后院墙,足尖轻点,毫不费力的越空而去,投往对街一座荒废庭院,心内的感受实在难以形容。   高彦学她般点墙投去,小美人早在瓦脊坐下,后方是扇状散射的落日霞彩,看得高彦目眩神迷,连老爹姓甚名谁一时忘掉了。   坐到她身旁,尹清雅笑吟吟的瞧来,道:“你的轻功不错哩!不知拳脚功夫如何呢?找天我们比比看。”   高彦自己知自己事,她刚才是留有余力,自己则把吃奶之力全用将出来,还跟得颇为辛苦,最要命的是轻功本为自己所长,已是逊她至少两筹,自己的弱项拳脚功夫更不用说。   幸好他的性格绝不会因此自卑,笑嘻嘻道:“来日方长,好玩的玩意多着哩!有我高彦陪你,保证小清雅你不愁寂寞。”   尹清雅“噗哧”笑起来,媚态横生,白他一眼道:“小清雅?哪有这样别扭的,师傅他老人家唤我雅儿,郝大哥叫我小雅。嘻!小清雅都算不太难听吧!看!”   高彦给她的亲切话儿说得心内燃起火炭似的,随她玉指的方向道:“有甚么好看的?”   尹清雅娇痴地道:“才好看呢?昨晚人家就是在这里观察你们营地的动静,还看到千千姐姐和‘边荒第一剑’燕飞,燕飞长得很不错,听说你和他是好朋友,对吗?”   高彦立即不舒服起来,道:“甚么第一剑第二剑,燕飞从来只是条大懒虫和酒鬼,只是因纪千千才稍微振作起来。嘿!小清雅今趟来找我,是否有甚么事呢?”   他自问说得非常有技巧,点醒尹清雅燕飞的意中人是纪千千。   尹清雅像听不到他话意所指般,看着纪千千、燕飞等人与刘裕说话,双目射出迷蒙的神色,自言自语般道:“不!郝大哥的看法不会错,他说在边荒集最欣赏的只有燕飞一个人,你若不肯引介,我便自己去寻他,看他的蝶恋花了得至何等程度。比试可真最好玩哩!大家又不用拿性命出来拼。”   高彦似给人在背上狠抽一鞭,苦笑道:“你该直接找他才对。”   尹清雅瞥他一眼,目光回到三十多丈外、隔了一条街和后院的马房处,看着刘裕策骑离去,微嗔道:“人家喜欢找你也不成吗?刘大哥要到哪里去呢?”   天色倏地暗黑下来,太阳没入西山之下,不知是否因花妖的威胁,今晚的边荒集分外处处危机四伏。   高彦给尹清雅耍得晕头转向,胡涂起来,讶道:“喜欢找我?”   尹清雅别过俏脸来向他皱鼻子嗔道:“不成吗?快答我的问题。郝大哥着我来打听消息,若我空手而回定给他骂死。唉!我昨晚和你们玩耍已被他臭骂一顿,吓得我差点哭起来,你定要帮人家这个忙。”   高彦神志不清的答道:“刘裕是回南方去。”   尹清雅抿嘴笑道:“算你乖啦!不过南方这么大,他要返广陵还是建康呢?答中有奖。”   高彦仍保存半丝清醒,问道:“有何奖赏?”   尹清雅耸肩道:“唱一曲小曲你听好吗?师傅最爱听我唱曲,当然比不上千千姐姐,不过也不是人人听得到的。”   高彦最后一点灵明亦告消失,糊里胡涂地道:“他当然回广陵去,难道回建康向司马道子求援吗?哈!可以唱歌哩!”   尹清雅撒娇道:“只有一个消息,哪够人家向郝大哥交差?我还想知道你们如何对付花妖,郝大哥也想尽点力呢?”   高彦终是老江湖,开始有些醒觉,皱眉道:“你来找我只是要打探消息,这就是你的‘喜欢找我’?”   尹清雅嗔道:“我早告诉郝大哥,我在这方面是不行的。不过看在与你高彦尚有点交情,这才勉强答应。原来你根本不当我是朋友,怕我会害你吗?算了吧!”   高彦的防御立即崩溃,赔笑道:“我们当然是一见知心的好朋友,唉!你看到那个胡须汉吗?他就是北方著名的‘羊脸神捕’方鸿图,缉捕花妖的事由他主持。关于这方面的事可以直接问红子春,他不是和你们有特别交情吗?”   尹清雅轻松地道:“我想知道的是你的好朋友燕飞有甚么特别对付花妖的法宝,看来你并不清楚?”   高彦叫屈道:“我怎会不清楚?咦!你不是在助你的郝大哥一臂之力,让他可以擒得花妖,好向千千领悬赏吧!”   尹清雅“噗哧”笑道:“完蛋哩!竟给你看穿呢?你这个人很机灵,不过我可不喜欢骗不倒的人,你要扮得呆头呆脑才成。”   轮到高彦心叫完蛋,自己对着她时,不但使不出平时一半的本领,且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偏又愈相处愈感到她迷人可爱。   看着她便像看着没有人能驯服的小妖精,不单没有办法,还无处着力入手。   尹清雅甜笑道:“不为难你哩!清雅也为你着想的,他们要动身呢?你还不回去参与他们的饯别行动。”   她的笑容不但甜如蜜糖,还充满漫无机心的天真意味,可是高彦却晓得她是狡猾在骨子里,先来一招欲擒先纵,看自己还可以拿出甚么好消息来讨她欢心。   远处庞义和慕容战把姬别送赠的两匹匈奴马牵出马房,燕飞还朝他瞧来,却没有表示,小诗却似没有察觉他们在这边说话。   高彦猛一咬牙,故意装出不放她在心上的神情,笑道:“小清雅也要小心点,不要让花妖把你这头可爱的白雁衔了去哩!”   再不理会她,弹将起来,径自回营地去也。   ※※※   汉帮总坛,忠义堂内,帮主祝老大独坐堂内,沉思不语,只看他深锁的眉头,便晓得他心事重重。   “军师”胡沛步入堂内,来至他身旁,俯身凑到他耳旁道:“大仙离开哩!我们已加强戒备,若屠奉三敢来犯,我们包保他来多少杀多少,有来无回。”   祝老大朝他瞧去,沉声道:“若来的是支多达千人的精锐荆州劲旅,你仍这般有把握吗?”   胡沛为之愕然,尴尬地道:“屠奉三不敢这般胡来吧?”   祝老大目光闪闪的打量他,肃容道:“到今夜此刻,我忽然感到自己是孤立无援,即使江老大亦帮不上忙,若非他派文清及时赶来,情况更不堪设想。”   胡沛站直身体,赔笑道:“屠奉三的出现,确令我们乱了阵脚,不过一天胜负未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祝老大“霍”地起立,负手在大堂来回踱步,好一会后在胡沛旁停下来,长叹道:“我帮弄至今天如此地步,先受挫于燕飞的剑,继而被钟楼议会孤立,不得不同意让第一楼重建,接着又被屠奉三公然挑战,我当然要负最大的责任,但更因是我错信你的提议,于淝水之战后盲目的扩张势力,触犯众怒,你还有甚么话好说呢?”   胡沛神色出奇地平静,垂头道:“世事之奇,往往出人意表,教人难以逆料,老大你要怪罪于我,我胡沛当然没有话说。”   祝老大勃然大怒,转过身来面向胡沛,双目杀机闪闪,戟指斥道:“一句难以逆料便可以搪塞过去吗?当日我对设立拦江铁索一事已大感犹豫,全是你大力怂恿,说甚么借此立威,致令我帮骑虎难下。至于甚么巧立名目的地租,亦是你的主意,让燕飞借此重重打击我们,你这个军师是怎么当的?”   胡沛抬起头来,从容道:“老大你既不信任我,我这个军师当下去再没有意思,老大若要杀我泄愤,胡沛绝不敢还手。”   祝老大全身一阵抖颤,双目似欲喷火,好一会方把激动的情绪勉强压下去,转身背着胡沛道:“立即给我滚,以后勿要让我见到你,边荒集再没有你容身之处。”   胡沛趋前少许,来到祝天云身后,压低声音道:“胡沛对老大的多年提携爱护,永远铭记心中,在离开边荒集前,我尚有一个天大重要的秘密上报老大。”   祝老大沉声道:“说吧!”   胡沛又把声音压低少许,至仅可耳闻,道:“此秘密是与‘大活弥勒’竺法庆有关。”   祝老大皱眉道:“竺法庆?”   胡沛再靠近少许,续道:“竺法庆的夫人尼惠晖是我的师母。”   祝老大全身剧震,立即运功,往前冲出再反手后击的应变招数刚在脑袋内成形,一向诡计多端却武功平平的胡沛,十根指头已骤雨般戳在背心二十多处穴位。   胡沛的说话故意兜了个圈来透露自己真正的身份,令他不由分神去咀嚼,早令他慢了一步,更关键的是,他仍身负昨晨因燕飞而来的内伤,兼之胡沛在出手前没有任何先兆,故一下子便着了道儿。   祝老大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却没有往前抛跌,因为胡沛双掌生出吸摄的劲力,令他仍直立不倒,想呼叫求救,声音来至咽喉变成微弱的呼喊。   胡沛凑到他耳旁笑道:“老大滋味如何呢?这八年来,我早把你的武功底子摸通摸透,你有多少斤两,我比你更清楚。”   祝老大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强忍着十多道入侵劲气在体内经络激荡交战的撕心痛楚,呻吟道:“你逃不了的。”   胡沛失笑道:“我何须逃走?多年来你生活糜烂,荒淫无度,武功不进反退,我却是勤力练功,为你打理帮务,不断把我的人安插于帮内重要的位置,只是找不到下手的好时机,现在机会终于来了。”   祝老大急促喘息,双目无力地闭上,抖颤道:“你瞒不过文清的。”   胡沛狞笑道:“怎会瞒不过她呢?你先被燕飞所伤,可是因情势紧张,故急于练功恢复,致内气失引,走火入魔,即使华陀再世,也绝察觉不到是由旁人下手。刚才一击即中的手法,虽是眨眼间的事,却是我苦练多年的成就。”   胡沛开怀笑道:“我怎会这么蠢?徒然启人疑窦?更何况屠奉三要杀的人,从来没有能寿终正寝的。你也不会死得这般轻易,我还需数天时间好好部署,便让我们的赌仙暂代你的位置。老大你明白吗?”   倏地双手离开祝老大背脊。   祝老大再支撑不下去,颓然倒地。 第九章 夜窝战士   燕飞、庞义和小诗目送慕容战、纪千千和方鸿生策骑离去,北骑联的战士仍留在营地,把守四方。   高彦来到燕飞身后,讶道:“他们要去何处?”   庞义瞥他一眼,摇头叹息,没好气地答道:“你很快便会听到,老子我要干活去哩!”   说罢朝重建场地举步。   高彦一呆道:“听到?”   小诗向燕飞低声道:“小诗想回帐内休息,很累哩!”   燕飞点头道:“小诗可放心休息,绝没有人敢来营地撒野的。”   小诗不理高彦半眼,径自离开。   高彦心情本已不佳,见庞义和小诗对他都神态冷淡,更是心情大坏,颓然道:“我做错甚么呢?”   燕飞淡淡道:“你甚么也没有做错,只是人与人间的关系微妙,很难以常理测度,睡醒一觉又是新的一天。唉!你的脸色为甚么如此难看。”   高彦苦笑道:“若你是我,心情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例如,当发觉你心内的梦想情人,竟是另有所恋,你会有甚么感觉?”   燕飞讶道:“你的小白雁给人抢了吗?”   高彦愤然道:“她还没给人抢去,但她爱上的人是你,我只是给她利用的大傻瓜,她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   燕飞哑然失笑道:“勿要把我牵扯在内。告诉我,她究竟对你这傻瓜说过甚么呢?”   高彦迅快说出经过,最后不服气地道:“我整个美男子坐在她身旁,她却似目无所见,却要我为她引介你,又大赞你如何了得。她奶奶的,岂非分明是在耍我。”   燕飞忍俊不禁笑起来道:“枉你精明一世,懵懂一时,她摆明是耍你,却非因她对你没有好感。她是故意要惹起你的妒念,尹清雅可不是一般的女孩子,她玩的是另一种爱情游戏。”   高彦先是浑身一震,双目燃起希望的光芒,接着讶然审视燕飞,感动地道:“还是老燕你最够朋友,达致不分青红皂白地来支持我的程度。你因何不责怪我向她泄露机密,反鼓励我继续努力?”   燕飞忍着笑道:“小白雁既是你一生人最大的梦想,我当然不会泼你冷水,而且旁观者清,你若要把她追上手,绝不能用你惯常那套低劣的手段。”   高彦破天荒第一次向燕飞求教这方面的难题,虚心道:“现在老子六神无主,信心全消,你老哥有甚么好提议呢?”   燕飞探手搭上他肩头,朝东大街方向走去,低声道:“像我对纪千千般,她要玩游戏吗?一定奉陪到底。她看来是好胜的小妮子,你便给她尝尝你的少爷脾气,她捉弄你,你也捉弄她,爱火或可从互相捉弄的情趣上产生。”   高彦怀疑道:“这样行得通吗?”   燕飞叹道:“除老天爷外,谁知道呢?我只知高手过招,绝不能动气,不能把胜败放在心上,生死也要置诸于度外。所谓情场如战场,你自己好好的斟酌。”   高彦剧震道:“我明白啦!”   ※※※   刘裕驰出东门,沿颖水官道飞驰,座下战马神骏非常,迈开四蹄,似是毫不费力。   此时仍在边荒集的势力范围,谅屠奉三不会蠢至于此地下手,不过若远离边荒集,进入边荒地带,将是危机四伏,草木皆兵。   虽只半日功夫,他已是准备充足,在黑色的夜行衣下他还暗穿水靠,若形势不利,可轻易借水遁往对岸。   从边荒集东门驰出之际,他感到踏上人生一个新的阶段,结束他奉令送密函往边荒集予朱序的冒险历程,他再不是以前的刘裕。   把对付屠奉三的事揽上身,并非因好胜逞强,而是对自己的一个挑战,源自极度失落下极端反动的情绪。   他不是小觑屠奉三,更晓得真个正面对撼,他必死无疑。可是他对自己很有信心,任对方干军万马,可是倘若他好好利用边荒的形势,该可把孤军作战转化为优势,斗智而不斗力。   他是得于边荒,而敌人则失于边荒。   “当!当!当!”   三下悠扬的钟声从后方边荒集处隐隐传来,虽已相隔十里,可是每一记钟音都似能直敲进他耳鼓内。   他先是茫然不解,旋即记起此为夜窝子召集夜窝族的紧急警号,登时心中叫绝,晓得是燕飞等想出来对付花妖的手法。   纵目四顾,不见敌踪。   他不感奇怪,屠奉三要对付他,当然不会蠢得采取封锁围截的办法,因既不实际更不可行,聪明的方法是使人在战略位置放哨,掌握他南返的大致路线后,再以压倒性的实力一举突击伏杀。   想到这里,刘裕一抽马缰,离开官道,驰进右方的疏林区。   他的感官亦提升至极限,准备应付任何突变。   就在此时,剑啸激响,凌厉的剑气破空罩头而至,还有女子的厉叱道:“花妖偿命来!”   以刘裕的机警,亦大感意外。不过已别无选择,整个人弹离马背,厚背刀离鞘疾劈,劈往铺天盖地洒下来的剑影核心去。   ※※※   纪千千睁大美目,有点难以置信地瞧着从四方八面策马驰进古钟场的夜窝族人。   当她依卓狂生指示,以重达二百斤、悬在半空的巨木锤撞击古钟三次,敲响紧急召唤夜窝族的警号后,还以为怎都要待上半个时辰,方可齐集全族战士。   岂知不到半晌,第一个夜窝族人首先赶到,接着是潮水般卷进来的人马,人人士气高昂,神情激愤,一派视死如归之势,其中竟有数百个是英雌。   夜窝族占了小半是来自各大帮会,其他便是长居于边荒集从事各类商业活动的边人,此时人人额上绑上金色布带,自携各式兵器弓矢,进退间尽显素有训练的团队精神和默契,与一向似一盘散沙、漫无规律的边民,像活在两个不同天地的人。   他们全集中往古钟场的北面,没有半点喧哗,立马面对着古钟楼上的纪千千等人,静待指示。   卓狂生在纪千千耳旁道:“成为夜窝族的唯一仪式是‘授金带’,此带是以特制的金粉涂抹,难以假冒,更兼族人间互相熟悉,外人有心假冒也不行。”   另一边的慕容战道:“在边荒集,除钟楼议会外,便只有我们的卓名士可以窝主的身份敲响召唤夜窝族的警钟,当然也要有个很好的理由。”   纪千千欣然向站在慕容战旁的方鸿生道:“方总现在放心吧!看!边荒集已团结起来,对付边荒集的公敌。”   卓狂生道:“差不多哩!”   纪千千纵目瞧去,钟楼下黑压压的全是精神抖擞的骑士,满布广场北面的部分,人人仰首朝她瞧来,个个看得眼睛发亮。   卓狂生倏地高举两手,大喝道:“勿要吶喊,勿要欢呼,现在尚未是时候。今次由千千小姐亲自撞钟召你们到此,大家当知道,要对付的是想破坏我们夜窝圣地戒律的公敌花妖,所以我们必须万众一心,为圣地奋战到底。”   三千多名骑士同时举起右手,握拳挥动,神情激昂热烈,那种场面,看得纪千千芳心感动,热血沸腾。没有人叫喊半声,只有战马的嘶呜,此起彼继。   慕容战向纪千千解释道:“每月最后一日,是夜窝子的停市日,也是夜窝族集体操练的日子,所以不要看他们平时像一群疯子,有起事来可以变成训练有素的雄师。”   纪千千不解地问道:“他们很多来自边荒集的帮会,忽然变成夜窝族,不怕与本身帮会有矛盾和冲突的情况吗?”   卓狂生双目异芒剧盛地巡视夜窝族,肃容道:“夜窝族的出现,是得第一代钟楼议会的同意,各帮有职级的人均不得参与,而夜窝族的行动也有限制,首先只能对付由钟楼议会宣布的公敌,其次是自愿参加。千千小姐眼前的儿郎们,没有一个是被人迫着来的。”   说罢又大喝道:“今晚我们夜窝族将负起为世除害的伟大使命,花妖既敢来我们边荒集撒野,我们绝不容他活着离开。”   三千多名战士再次握拳挥手,表示出不惜一切,也要完成使命的决心和激情。   慕容战一阵长笑,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提气扬声道:“今夜我们是不容有失,错过这机会,将使边荒集永远蒙羞,至于行动细节,由千千小姐亲自宣布。”   若非卓狂生有严令不准喧哗,恐怕喝彩声早震荡整个边荒集,不过只看众族人的神情,便知人人心怀激烈,甘于为纪千千效死命。   纪千千大吃一惊道:“由我宣布?怎成哩?”   卓狂生笑道:“当然要由千千小姐御驾亲征,指挥一切。千千小姐或者仍未清楚,自己已成为边荒集最美好事物的表征,等若今夜边荒集夜空的明月,普照大地。何况由千千小姐去对付最丑恶的花妖,最合乎夜窝圣地的精神。”   慕容战道:“千千只须依我们拟定的计划吩咐他们便成,身为夜窝族,大家都是兄弟和生死与共的战友,且因他们熟悉了解边荒集,不用教他们,亦知道如何去执行派下去的任务。”   纪千千知道推辞不得,否则将会削弱正昂扬炽烈的士气,兼且兵贵神速,只好收摄心神,扬声道:“今晚夜窝子将停市一晚,边荒集内所有人均须留在宿处,你们要把边荒集内内外外封锁起来,不容任何人随便进出边荒集,至于如何在一晚内把花妖挖出来,则由钟楼议会选出来的除妖团负责。”   广场上三千多人静心聆听,连呼吸也似屏止,就只听纪千千动人的声线、语调和说话节奏,已是世上最迷人的天籁仙音。   卓狂生振臂道:“千千小姐有令,你们还呆在这里干甚么?除妖行动正式开始啦。”   话声才落,全体夜窝族立即化为四条长龙,分成四组朝四条大街驰去,阵容之鼎盛齐心,教人没法怀疑他们团结一致形成的惊人力量。   方鸿生瞧着夜窝族往四外扩散,目泛泪光,咬牙道:“今晚我若仍寻不到花妖,誓不为人。”   燕飞与高彦沿东大街朝夜窝子进发,瞧着一组一组,每组由十人组成的夜窝族武士沿街狂奔,一些直趋东门,一些逐门逐户去公布戒严的指示,令边荒集充满风暴欲来般的紧张气氛。   骑士们经过两人身旁,虽行色匆匆,仍不忘向燕飞致敬礼,显示燕飞已成边荒集自由的象征,备受夜窝一族的推崇。   燕飞神态轻松,含笑回礼。   高彦叹道:“若边荒集每遇外侮,都可以像现在般团结起来,慕容垂也不是那么可怕。”   燕飞正想念往广陵途上的刘裕,他的安危已与谢家挂钩,高瞻远瞩的谢玄把他从北府兵芸芸将领中挑选出来,秘密定为继承人,正因谢玄认为,只有刘裕方有统一天下的本领,其他比他位高权重的将领均不行。假如有一天由刘裕掌权,谢家的诗酒风流将会继续下去。闻言摇头道:“花妖是个非常特别的例子,比面对慕容垂的情况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回事。倘与慕容垂交锋,试问谁肯身先士卒?谁愿牺牲自己?比对起来,花妖只是个新鲜刺激的游戏,而慕容垂却威胁到大小帮会的生死存亡。更可虑的是,我们不晓得集内谁是慕容垂或孙恩的人,根本没法团结一致,即使钟楼议会人人举手同意共抗外侮,临阵前也随时有人会倒戈,那就更糟糕。”   高彦忽然停下来,看着一批与夜窝族人反方向驰过身旁的骑士道:“奇怪!”   燕飞认出带头者是汉帮仅次于祝老大和程苍古之下的第三号人物胡沛,后面跟着十多名汉帮武士,人人神色凝重,行色匆匆,驰过时更有人向他们投以仇恨的目光,非常不友善。   若依早先的议定,慕容战该已派人知会钟楼议会一众成员,着他们到古钟场集合,好进行除妖行动,那么现在带头的该是祝老大,而不是胡沛,更不会如此仇视他们。   两人大感不妥当。   高彦冷哼道:“祝老大并没有合作的诚意,只是碍于形势,没法不低声下气。他奶奶的,不用理会他。嘿!听你刚才的口气,似在怀疑边荒集的某人是奸细,是否有这个意思?”   两人立在街头,左方刚巧是屠奉三强开的刺客馆,夜窝族的战士一组一组的呼啸而过,驰往东门和横街小巷去,边人则纷纷赶回家去,颇有末日来临的紧张意味。   燕飞点头道:“我在怀疑姬别和呼雷方,前者今早没有到营地来趁热闹,大违他一向的作风,事后亦找不到圆满的解释,唯一的解释是他根本不在边荒集,否则以他好色的性格,跛了腿也会爬来看千千。”   高彦倒抽一口凉气道:“你竟怀疑他离开边荒集去见慕容垂的人,这么说慕容垂的大军岂非已潜至离边荒集一天或半天的马程之内?”   燕飞苦笑道:“教我如何答你,不过这个可能性很大,慕容垂一向擅用奇兵,故意散播仍在集结兵力的谎言,让我们生出错觉,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控制边荒集。”   高彦皱眉道:“一个姬别已不容易应付,若再加上呼雷方,边荒集岂非要立即崩溃。”   燕飞道:“我怀疑呼雷方是有道理的,在边荒集众老大老板中,他的表现最和平圆滑,处处充当鲁仲连的角色,可是两湖帮勾结黄河帮的传言,却是由他亲自散播的,只不过他没想过郝长亨会现身向我解释。”   高彦点头道:“有道理,慕容垂和姚苌一向关系不错,暂时连手并不出奇,那他们要针对的将是飞马会和北骑联。我们则会被看作是谢玄的人,更是首当其冲。比起上来,花妖的事便变得微不足道。我的娘,假如慕容垂的大军今夜或明天杀至,我们如何是好呢?”   燕飞沉吟道:“我们该还有点时间,边荒集是四通八达之地,慕容垂该汲取淝水之战前边荒集情况的教训,先把边荒集重重包围,再攻入边荒集,不容任何人离开,一举歼灭所有反对他的力量,免得以后须在此长驻重兵,以防死灰复燃,所以我们仍应有点时间,但绝不会多逾三天。”   高彦道:“我要亲自出马去侦查形势,明天当有完整的报告呈上燕老大你的案头,我去哩!”   说毕展开身法,往东门的方向驰去。他不单是夜窝族的头子之一,更与纪千千和燕飞关系密切,夜窝族的封锁,不会影响他进出的自由。   燕飞收摄心神,正要继续行程,忽地心头剧震,别头朝刺客馆望去。   在博惊雷、阴奇和七、八名武士簇拥下,名震南方在“外九品高手”排第三位的屠奉三从屏风后举步走出来,立即看到燕飞,双目立即精芒大盛。   燕飞暗叫不妙,晓得对方已看破刘裕的陷阱,而他现在只有一个选择,便是把他干掉,一了百了。 第十章 除妖行动   疏林内,刀剑交击之声在眨几眼的工夫内连续激响十多下,火花四溅,“铿锵”不绝,刘裕纯凭双手的超凡灵敏,应付对方疾如骤雨的急攻,换过是淝水之战前的他,恐怕早身中多剑,可知刺客是如何厉害。   刘裕再一刀劈开搠空而来的利剑,免去透胸而入的惨祸,顺势一个侧翻,落往一颗树旁,他乃北府兵中最出色的斥堠,深懂利用形势之术,若对方锲而不舍的攻来,他可以利用树木作障碍,攻守均由他决定。   马嘶忽起,接着是远去的急骤蹄音。   刘裕心叫不妙,知道对方是发出暗器一类东西,刺痛自己的座骑,战马受惊下亡命奔逃。   在今夜的情况下,有马没有马是天壤云泥之别,有马不单可以省脚力,马儿且负着粮水、弓矢等装备,失去了将令他大失预算。正要撇下敌人去追马,剑啸声又像阴魂不散的厉鬼般追蹑而来。   救命要紧,刘裕一刀扫出。   “叮”!刺客看似随意的变招绞击,正欲打蛇随棍上,刘裕已刀往后抽,化作一团刀光,对方竟出乎他意料之外后退了数步,长剑遥指,剑气仍把他锁紧笼罩,教他没法脱身。   他终于有机会定神打量对方,可知刚才的交战是如何激烈迅快。以他的见多识广,如此穿着打扮的女子还是初次得睹。   她穿的是夜行衣,却又在衣上加佩靛青色的围腰,围腰上端至颈部挂着银链,围腰中部两侧垂下飘带拖于身后,以黑帕包头,左额又斜插着一把梳子,予人简洁不群的感觉。   此女长得身长玉立,不算美貌却别有一股风情,颧骨略嫌稍高,可是丰厚的红唇和阔嘴巴却令人感到若非如此,将会破坏整体的搭配。只从外表,刘裕便晓得差点夺他性命的女刺客性格刚强坚毅,主观好胜。   女子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在金黄的月色下,手中剑刃也似闪烁着恨意,沉声道:“想不到做尽坏事,丧尽天良的花妖,仍有一副像人的样相,难怪多年来能瞒人耳目。幸好皇天不负有心人,我追踪千里,终于把你截获。”   刘裕抛开追马的急切念头,还要打醒精神抵挡她随时发动的第二波攻击,苦笑道:“姑娘怕是误会哩!我并不是花妖,我──”   女子怒喝道:“闭嘴!我早猜到你会连夜溜往建康去,且一试下便试出你的身手有堪当花妖的资格,还要狡辩吗?我柔然族七名姊妹的血债,今夜将要你血债血偿。”   刘裕这才晓得对方来自远在北塞的柔然族,虽知有理说不清,仍不得不尽最后努力道:“且慢动手,我确非花妖,且有名有姓,是北府兵的刘裕,不信的话返边荒集打听一下便清楚。”   女子怒色更盛,冷笑道:“你可以骗任何人,却骗不过我,我曾于你犯案时见过你的背影,对你挂在身后的背囊更是永世难忘,载的都是作恶的工具,你敢把背囊抛过来给我检查吗?若装的只是衣物,我朔千黛给你赔罪道歉。”   刘裕为之哑口无言,他背囊内的东西只会进一步证明自己是花妖,同时晓得她必有至亲被花妖所害,故天涯海角的去寻找花妖,最后不知得到甚么线索,寻到边荒集来。   朔千黛娇叱道:“没法狡辩了吧!看剑。”   刘裕暗叹一口气,若对方武功不及自己,尚可以种种方法脱身,只恨对方剑法绝不在自己之下,他刘裕更狠不下心肠对她使出毒辣的招数,那唯一脱身之法,便是利用高彦为他准备的法宝,纵使对方会更肯定他是花妖,亦再没有其他办法。   倏地闪往树后。   “波”!   烟雾弹爆开,迅速吞噬大树周围十多丈的范围,他已纵身而上,弹往离地近两丈的横干去。   朔千黛如影附形,追击而至。   “飕”的一声,刘裕左手射出钩索,横空刺入先前看准位于南面三丈外的另一颗树干,借力掠飞过去,这突然的一着使女武士的剑顿然落空。   仍在凌空之际,刘裕晓得今晚已多了一重危险,此女既可追踪花妖直至此地,当然亦有本领在边荒千里追杀他,因为换过自己是她,亦会认定他刘裕是花妖无疑。   ※※※   屠奉三以微笑回报,悠然道:“不知燕兄是路经此处,还是特意移驾来访?”接着目光落在一队疾驰而过的夜窝族骑士处,惋惜地道:“屠某来边荒集其中一个心愿,便是要领教燕兄的高明,可惜今晚肯定非是适当时机,捉拿花妖要紧,屠某岂敢妨碍燕兄去办正事。”   燕飞暗叫厉害,显然屠奉三高明至可看破自己有动手之意,故先发制人,三言两语便教燕飞难以厚着面皮逼他屠奉三动手。   不过他也清醒过来。   他生出不得不杀屠奉三之心,主要是因为知道刘裕陷进九死一生的凶险中,以屠奉三一向的行事作风,又假如他真如传言形容般本领高强,既瞧破是个陷阱,绝不会坐看刘裕回去见谢玄,而必另有手段对付刘裕,足够置刘裕于死地。   可是在目下的形势中,假设他和屠奉三决一生死,任何一方的败亡,又或两败俱伤,对边荒集绝不会是好事。   屠奉三今趟到边荒集,所率部下当不会只有被见到的寥寥数十人,而是以百或以千计之众,一旦屠奉三有甚么三长两短,其手下肯定进行大报复,那时不但花妖可以安然逸走,更不要说还得应付慕容垂随时攻入边荒集的奇兵。   练成金丹大法后,他对人的观察力至少有半个神仙的本事,眼前的屠奉三肯定是能与他相抗的高手,身边两人也没有一个是窝囊货,若此两人加入战圈,以他之能,也可能要惨败收场,将更是自讨苦吃。   从这两点作思量,今晚怎都不宜与屠奉三见过高低。   燕飞淡淡道:“今夜边荒集会戒严,屠兄若没有甚么事请留在馆内,便当作是为对付花妖出点力吧!”   屠奉三欣然道:“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燕兄请放心。”   燕飞直觉感到他不会听教听话,只好从容一笑,继续行程。   在古钟楼旁,大批人马聚集,慕容战、红子春、车廷、赫连勃勃、姬别、呼雷方、费正昌、夏侯亭、卓狂生全体在场,另百多名战士则是各方精挑出来的高手,以如此的实力,不论要对付谁,此人一旦陷入包围网内,必无幸理。   纪千千则是万绿丛中一点红,绝代的风华,为这个全男班的除妖团平添无限的风流姿采。   慕容战道:“戒严令应已落实,没有人可以离开边荒集,亦没有人可以入集。”   红子春皱眉道:“时间宝贵,为何燕飞和祝老大仍未到呢?”   慕容战道:“我们再没有时间可以虚耗,他们可以随时加入,现在请方总赐示该如何行动吧。”   说罢向方鸿生投以鼓励的眼神,心中也感奇怪,若换过以前的自己,在知道被方鸿生欺骗下,肯定不容他分说便拔刀把他砍成数段。而他没有这样做的原因,正是身旁令他心颤神迷的动人美女,他现在全力支撑方鸿生,亦是为讨她的欢心。   众人屏息静气,目光落在方鸿生身上,待他发号施令。不过能在边荒集成名立万者,均是桀骜不驯之辈,若方鸿生表现窝囊,将没有人听他的指令。   方鸿生朝纪千千瞧去,后者送上鼓励他的眼色,方鸿生立即勇气陡生,模仿乃兄的一贯风格,沉声道:“据花妖一向的作风,除非不作案,犯案必陆续有来,所以目前他留在边荒集的机会很大。”   费正昌皱眉道:“边荒集并不是长安、洛阳又或建康般的大城,本地人和外来人加起来只是七、八万之数,没有哪里容易藏身,说不定会知机先一步跑到集外避风头,那我们将会劳而无功。”   赫连勃勃点头道:“方总对他更是很大的威胁,他到集外暂避风头火势是合情合理的。”   纪千千和慕容战都在留意赫连勃勃说话的神情,自此人成为假花妖的最大嫌疑者,他们不但对他生出戒心,更怕他会破坏今晚的行动。   方鸿生当然不可以自揭“半个方总”又或真假花妖的玄虚,幸好他确从亡兄处听来不少关于花妖的事例,不致哑口无言,冷静地分析道:“若他要躲得远远的,就不是花妖。我曾多次紧跟着他的尾巴,差少许便把他逮着,亦从而晓得他擅于扮成不同的人物,既方便他打听消息,亦可亲身体验他一手造成的乱局。他做每一件案都显示他爱看人受苦,所以他绝不肯离开边荒集半步,免致错过看到边荒集因他而闹得一团糟的情况。”   纪千千和慕容战开始觉得没有捧错人,此刻的方鸿生活像被亡兄阴魂附体般侃侃而言,有纹有路,所举理由均有强大的说服力。   姬别同意道:“对!他必须留在这里观察一切,且没想过一向诸帮会各自为政的边荒集可以忽然团结起来,更不晓得我们可以发动夜窝族封锁全集,现在我们正处于瓮中捉鳖的上风优势。”   方鸿生道:“花妖是贪图享乐的人,他在洛阳凶案期间曾扮作东北来的商家,入住最豪华的旅馆,还多次逛青楼,若非他精于易容,又懂多种方言,我们早已摸清他的底子,目前则对他是那一处的人仍未弄清楚。”   夏侯亭咋舌道:“边荒集最多旅馆客栈,大大小小达一百二十多所,要彻查一遍恐怕没有两、三天也不成。”   慕容战抖手扬出密密麻麻写满旅馆名字的纸卷,笑道:“我们已遵照方总吩咐,以旅馆的规模依次排列,大有可能在首十间便成功找到花妖,由于他到边荒集时根本不晓得方总在这里,没有任何顾忌。”   车廷道:“若花妖是追踪方总来此,将是另一回事。”   方鸿生道:“或许我只是杯弓蛇影,自己吓自己,否则我该不能活着在这处说话。”   费正昌道:“现在他不单清楚边荒集已进入戒严的状况,还有方总主持搜索他的行动,边荒集有这么多废置的房舍,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不就行了吗?”   慕容战笑道:“这方面不用担心,只要找到他曾留宿的地方,我会出动曾受过严格训练的八头獒犬,任他上天下地,又或躲进水井池塘,我们也可以把他挖出来施以五马分尸的大刑。”   卓狂生兴奋道:“大家清楚了吗?所有旅馆的老板都会和我们紧密合作,因为花妖正是对他们旅业的最大威胁。”   方鸿生道:“我们的首个目标是阮二娘的边城客栈,希望花妖死性难改,选的是边荒集最豪华舒适的旅馆,可省却很多工夫。”   卓狂生欣然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进行除妖行动。”   转向纪千千道:“千千小姐请留在钟楼主持大局,我们会分出三十名高手留在此处作支持保护,只要见到红色的火箭讯号,千千小姐可率众赶来接应。”   纪千千蹙起黛眉,露出不愿意的神色,看得人人心软。   不过众人都明白,卓狂生是出于好意,一来不想她随众人东奔西跑,二来不希望她置身险地,若她有甚么差池,把花妖千刀万剐也补偿不了损失。   方鸿生对纪千千特别感激,道:“千千小姐请留在这里等候燕兄和祝老大,待他们到达再商量如何支持我们。”   纪千千听到燕飞之名,立即回心转意点头首肯。   包括慕容战在内,登时有大半人表情不自然起来。   赫连勃勃是最没有表情的一个,大喝道:“牵马来!”   除妖行动全面展开。   ※※※   庞义回到营地,小诗坐在桌旁缝补衣物,神态闲静,见他在对面坐下,垂头轻轻道:“为何停工呢?”   庞义叹道:“我们的建楼团伙有大半是夜窝族人,他们走了工程便难以为继,更兼戒严令下,不宜开工,只好休息一晚。希望今晚花妖授首伏诛,否则对我们的重建计划大有影响。”   小诗抬起俏脸瞥他一眼,又垂下去道:“小诗有信心燕公子会不负小姐期望,为世除害。”   庞义取杯自斟自饮,欣然道:“燕飞这小子确变得很厉害,以前找人来抬他也不肯动半个指头,现在却满集的游走,说出来恐怕没有人敢相信。”   小诗露出甜甜的笑容,柔声道:“人是会变的嘛!最要紧是变得更好便成。”   庞义直觉感到她说的是燕飞,想的却是高彦,登时意兴索然,自斟第二杯酒。   小诗皱眉嗔道:“不要喝那么多好吗?你若醉倒了,我会很害怕的,庞大哥不是劝方总喝一杯便够吗?”   庞义呆了一呆,放下酒杯,心忖若遇上花妖,自己恐怕走不上三招,保护小诗只有靠慕容战留下的二十多名精选好手,而小诗亦该清楚此点,所以她不想他喝酒,只属心理的因素,因在心理上她正倚靠自己。   庞义胡涂起来,莫非她对自己生出男女间的好感。   小诗忽然脸红起来,再瞥他一眼道:“庞大哥为甚么不说话?”   庞义给她左一声庞大哥,右一声庞大哥,叫得心也酥软起来,口齿不清地道:“小诗姐这么看得起我,令我不知说甚么好?”   小诗“噗哧”笑起来,拿眼瞄着他道:“庞大哥是老实人哩!”   此时一名战士来到桌旁道:“我们当家放不下心,再派二十人来把守营地,我叫慕容韦,这处的安全由我负责,小诗和庞老板有甚么吩咐,对我说便可以。”   庞义慌忙道谢,心中升起异样的感觉,小诗开心地道:“小姐说得对,边荒集虽然是流氓骗子群集的地方,但也是英雄好汉云集之所。小诗不害怕哩!” 第十一章 难忘旧爱   当燕飞经过边城客栈,街上再没有行人,只有头扎金带的夜窝族,又或有可资识别帮派徽号的武士,戒严令已落实和执行,直至天明。待东方露出第一线曙光,夜窝族将还原为边民或各自隶属的帮会徒众,夜窝族并不存在于光天化日之下。   外来人或许奇怪,可是边人早习以为常,边荒集正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地方。   边城客栈被重重包围,搜索的行动进行得如火如荼。   燕飞当然晓得为何会以边城客栈作第一个搜索目标,因为搜索大计是由他们在纪千千的营帐内构思出来,由方鸿生以总指挥的身份去执行。   他把自己保持在阴神阳神交融的境界,神妙的感觉充盈于心灵的天地间,不断提升扩展。   燕飞来到边城客栈大门前,守门的武士均向他致礼问好。   从《参同契》他领悟到阴神和阳神的分别,大概言之,阴神等若识神,一般人平常的所思所感,均是识神用事;阳神在道家而言,指的是元神,深藏在心灵深处的某一处所,在识神的思感之外。只有当识神抛弃我执,返本归源,通过种种严格的修行,方可以接触到阳神。   不过却要结下金丹,阴神阳神方可合为一体。   燕飞并不清楚自己是否已结下金丹,只感到自己正在这条路上走着,且是走快捷方式,至于将来能否成仙成道,他丝毫不放在心上。   风声骤响,一人从对街的屋顶跃落燕飞身旁,原来是“贵利王”费二撇,他正在高处监视边城客栈的大规模搜索行动。   燕飞刚准备进入客栈,只好止步,看着一脸凝重神色来到身旁的费正昌,打招呼道:“费老板你好!”   费正昌直趋他身前,沉声道:“祝老大要缺席今晚的除妖行动。”   燕飞皱眉道:“没有他怎行?”   费正昌道:“我刚收到消息,祝老大练功出了岔子,性命危在旦夕,你伤得他那么严重吗?”   燕飞大感愕然,记起早前汉帮徒众投向他充满敌意的目光,心头一沉,摇头道:“虽然不轻,却未致严重至如此程度,此事真的很奇怪。”   费正昌叹道:“际此风风雨雨的时刻,祝老大的事确为横生的枝节,令边荒集的未来更添不稳的变量。现在程大仙已赶去汉帮总坛,看看可否尽点人事。”   燕飞皱眉道:“会否是被人暗算呢?例如与屠奉三有关?”   费正昌道:“理应不关外人事,祝老大出问题时是在忠义堂内,周围有高手守卫,据说不见任何敌踪。第一个发现此事的是胡沛,当时祝老大仍神智清醒,着胡沛去寻大仙。”   燕飞吁出一口气道:“如此确应是练功练出问题,唉!”   他感到一阵内疚!虽说祝老大是咎由自取,可是这两天他确曾用尽方法去反击祝老大,使他陷于风雨飘摇的不安情况。   费正昌狠狠道:“心情不好,是练功的大忌,祝老大是聪明人,怎会如此愚蠢?”   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燕飞道:“我想去看看祝老大,费老板可否从中穿针引线?”   费正昌道:“明天我找大仙给你疏通一下,现在寻花妖的正事要紧。千千小姐刻下在古钟楼等待你,我们下一间要搜查的是西大街的格香珠驿店,若这里没有结果,你可以在那处加入队伍。”   格香珠驿店是北方胡人开设最有规模的旅馆,与边城客栈齐名。通常各族旅人只入住本族人开设的旅馆,不过花妖既精通各族语言,大可扮作任何一族的人,入住他心目中的旅舍。   燕飞朝边城客栈瞥上一眼,点头道:“待会见!”   说毕展开身法,朝夜窝子掠去。   ※※※   刘裕在荒寒的野地全速奔驰,循蹄印的痕迹追赶座骑。   直追近十多里,蹄印忽然凌乱起来,且改变方向。   刘裕心中泛起不祥的感觉,就近攀上一棵老树之巅,俯察远近。心忖若没有猜错,肯定可怜的马儿已被敌人射杀,适才见到的蹄印是牠受惊下弄出来的。   林原小丘在四方往地平线无垠处扩展,却见不到敌踪。   刘裕在横杆处蹲下来,藏在枝叶茂密处,稍生出安全的感觉。此刻他需要的是冷静,好好思考眼前的异样形势。这本是他精心设置的陷阱,可是他反生出落入陷阱的感觉,对敌人的行动一无所知,绝对地落于下风和被动。   马儿的失踪更是不吉的凶兆,若他不能把劣势扭转过来,明年今夜将是他的忌辰。   ※※※   燕飞进入钟楼议堂,纪千千正凭窗观看空荡无人的古钟场,神色苍茫。他直觉感到于此刻占据佳人思域的非是他燕飞,而是令她黯然离开建康的某君。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懊丧。她的爱便像一把两边锋利的匕刃,既伤害她自己,也伤害他燕飞。连日来在她的魔力下,事实上他已逐渐淡忘久已过去的伤痛。可是今夜此刻见到她的神情,却使他似回到刚离开族人时的情景,踏足与世隔绝的无垠沙漠,伴着他只有炙热的焰阳和有如汪洋的滚烫黄沙,他既干渴亦一无所有。再没有家庭,没有朋友,天地间只剩下他孤独的一个人。   纪千千终于察觉到他,别过俏脸,展现一个强颜欢笑的笑容,轻轻道:“你来了啦!”   燕飞差点要拔脚逃跑,有那么远跑那么远,跑到天之涯海之角,永远不要回来,永远不见到她。可是他当然不可以这么做,只可以在脑袋内让这念头打个转,亦可稍微减轻心中的愤怨。   唉!为何爱情总是这么痛苦的!她一个表情已足可令自己魂断神伤,而他更清楚自己之所以不济至此,正因深陷情海,风浪稍急,立遭没顶之祸。   忽然他发觉自己来到她香喷喷的娇躯旁,随她往窗外瞧去,整个夜窝子的店铺虽是关门停业,可是仍依指示燃着所有彩灯,份外显出夜夜笙歌的边荒圣地,当空无一人时是如何寂寞无聊,亦似在写照他此刻的心境。   纪千千在他耳旁轻轻道:“为何不说话呢?你有甚么心事?”   燕飞很想说我是因你有心事才变得有心事,但当然不忍落井下石,于她满怀幽思之际再损她,深吸一口气道:“再上两层便是边荒四景的另一景‘钟楼望远’,那是边荒集的最高点,拥有边荒集无敌的视野。”   纪千千不由眼往下望,抛却所有心事似的雀跃道:“上一层是大铜钟,竟还再可以更上一层楼吗?千千定要见识见识。”   燕飞正要答话。   “砰”!一朵烟花升上窗外西门大街的天空,爆出嫣红夺目的色光。   ※※※   在胡沛的陪同下,江文清和程苍古离开祝老大的卧室,回到内厅堂。   胡沛向两人恭敬道:“下面的兄弟仍未晓得老大出了事,下属该怎样处理呢?”   程苍古上下打量他几眼,沉声道:“你是老大的军师,对帮务比我熟悉,有甚么提议?”   胡沛沉吟道:“哪就得看老大是否有起色,若老大能于数天内复原,我们可推说老大闭关疗伤。可是假设老大短期内不会好转,际此多事之秋,我帮须有人暂代老大之职,以稳定军心。”   他兜了一个圈子,无非是要探知江文清和程苍古是否有回天之术,因为如果两人高明至可“起死回生”,他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卷铺盖远遁,一是再施辣手取祝老大之命。   江文清往程苍古瞧去,后者脸露难色,显然不愿接祝老大之位。   江文清暗叹一口气,心忖这叫变生肱肘,比屠奉三更难应付,向胡沛道:“胡军师随便找个借口,让议会晓得祝叔不会参与今晚的行动,回来后我们再仔细商量。”   胡沛心猜她是故意支开自己,好劝程苍古接替祝老大,显然他们并不看好祝老大的情况,暗中欢喜,装作忧心忡忡的领命去了。   江文清与程苍古到厅心的桌子坐下,后者眉头深锁道:“真奇怪!老祝确被燕飞所伤,但伤势尚未严重至运功疗伤也会走火入魔的地步。不过也很难说,自燕飞回来后,他事事不遂心,在如此心情下,练功最易出岔子。”   江文清目光投往胡沛离开的厅门,道:“胡沛是怎样的一个人?”   程苍古道:“他是汉帮的立帮功臣,当年老祝只是建康一个小帮会的老大,得大哥支持来边荒集打天下,我是后来奉大哥之命到这里助老祝扩展赌业。胡沛一直对老祝忠心耿耿,理该没有问题。”   江文清双目寒芒忽闪,冷然道:“此人很有城府,或许不如表面看来般简单,他更是第一个发现祝叔叔离奇出事的人,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我们怎也要防他一手。”   程苍古同意道:“小心驶得万年船,不过若我暂代帮主之位,便不得不重用他。”   江文清沉声道:“让他当帮主又如何呢?我对祝叔叔不敢抱任何期望,恐怕大罗金仙也难救他一命,只看他能捱至甚么时候咽气吧!”   程苍古愕然道:“你不是怀疑他有问题吗?”   江文清从容道:“目下边荒集最难坐的位子正是汉帮龙头老大的宝座,我们给胡沛两个选择,一是由他代祝叔叔主持汉帮,一是由我们大江帮把汉帮吞并,看他作何种选择?”   程苍古不解道:“若他作前一个选择,而他又确是有问题的人,岂非白白把汉帮拱手送给他。”   江文清不屑地道:“他何德何能?怎到他自把自为?我是要看他会否露出狐狸尾巴?有二叔和三叔在,立他或废他全在我们的掌握之中。”   程苍古讶道:“文清似是认定老祝的出事与他有关。”   江文清双目杀机剧盛,道:“祝叔叔虽然没法说话,可是刚才我以真气助他回醒片刻,他的眼神充满愤恨怨毒,到现在我仍忘不掉。且当时祝叔叔正要去钟楼赴会,怎会忽然练起功来,既不合情更不合理。胡沛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瞒不过我。若我不是见他在汉帮位高权重,没有证据而下手杀他会令人心不服,刚才已不容他活着离开。”   程苍古道:“若他真能以独特的手法造成老祝走火入魔似的伤势,此人武功将远超他装出来的身手,既是如此,不妨出手试探,即可得出眉目。”   江文清现出一丝冷静的笑意,柔声道:“在尚未摸清他的来龙去脉前,我们不宜轻举妄动,若他确是某方混入汉帮的奸细,他将有很大的利用价直。”   程苍古呆看着她,心忖她比自己这老江湖更要厉害。难怪江海流放心由她率重兵到边荒集来,与堪称天下间最超卓的人物争雄斗胜。   ※※※   刘裕从枝叶茂密的藏身处居高临下监察远近动静。   朔千黛的截击打乱了他的计划,在他离开边荒集之际,他已拟好了快马穿越边荒的路线和战略,而颖水在他的大计中尤为关键。   可是朔千黛却令他因追逐战马偏离了原来的路线,如非马儿背负着他用以对付敌人的主要装备,他宁愿徒步也不会如此冒险追踪马儿。这个决定显然是个错误,马儿现在应已落入敌人之手,他也等若被人废去一半武功,再难以用他斥堠的伎俩与敌人周旋,甚么惑敌、误敌、陷敌、杀敌的种种手段均无从施展,能保着小命已可还神作福,更休说要对付屠奉三。   他忽然藏身树上,是把主动权争回手内的唯一方法,以静制动,看谁耐不住性子,敌人总不能无了期地等待下去,更怕他掉头逃返边荒集。   想到这里,西南方出现敌踪,起始只是几个暗黑中的人影,接着似如幽灵集体从冥府闯上人间来,近百个身穿夜行衣的大汉,持着刀枪弩箭等攻击利器,分散地掩扑过来,在月色下的林木间,予人鬼影憧憧的恐怖感觉。   刘裕心中唤娘,晓得给朔千黛的捣乱胡搞,令他落入敌人的包围网内,陷进最不愿面对的形势里。   他原本的计划是借战马的脚力,边荒的辽阔,颖水的形势,种种装备法宝,摆脱敌人的拦截,把敌人甩到后方,那时只要敌人穷追不舍,他便有方法重重打击追兵。现在当然全行不通。   他不敢动半个指头,头皮发麻地瞧着敌人在树下经过。   忽然有人叫道:“停!”   脚下全是敌人,此时只要有一个人发现他的存在,肯定自己必死无疑。   又有足音在东面传至,刘裕心中一震,晓得是另有大批敌人循他来路尾蹑而至。不由暗叫侥幸,如非他先一步察觉狂奔的马儿情况有变,及时就地躲藏,便会一头栽进敌人的罗网内。那时纵能脱身掉头,甩掉眼前的搜索者也只会给尾随的敌人截个正着,后门避虎,前门则进狼。   东面来的敌人迅速接近,与停在树下的人会合。   其中两个看来是头子的移到他藏身的大树下商议,其中一人讶道:“菇大人竟没有截着那小子吗?”   刘裕听得呆了一呆,天下间没有多少个姓“菇”的人,他唯一知道是司马道子的心腹菇千秋,登时胡涂起来。   姓菇的狠狠道:“这小子非常机伶,不但懂得及时改道,还晓得以一匹空马愚弄我们,教我们只能杀掉一头畜生。更奇怪是马儿载有各种下三滥的玩意,可用作摆脱追兵,似是早知到会被人追踪拦截的模样,事情非常可疑。越大人你们也扑了个空吗?”   刘裕终于肯定下面说话的两个人,一是菇千秋,一是越牙,均是司马道子的人,而非屠奉三派来的手下。至于因何有此变异,他一时仍没法子想得通。不过至少晓得司马道子对边荒集亦正虎视眈眈。   越牙叹道:“我们可能已走失了他,当时他只要再走半里,我们便可以把他击杀,却不知如何竟会被他发觉。”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再不敢怨怪朔千黛,反而要感激她。   菇千秋冷然道:“我们已在他到广陵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他愈往南走,愈难逃过我们的追捕,让他得意一时又如何?我们走!”   刘裕头皮发麻地瞧着敌人没进南面林木的暗黑处,心叫不妙,若追踪他的是屠奉三一方的人,他愈近广陵便愈安全,眼前却是另一回事,因为南方亦是司马道子的地盘。   不过他却丝毫不气馁,反振起斗志,跃落地面,蹑在敌人背后去了。 第十二章 谁是花妖   燕飞和纪千千进入格珠香驿店,慕容战和车廷两人把他们迎入驿店的食堂,卓狂生等除妖团的核心份子人人神色凝重,分站四方,只有方鸿生一个人坐着,胀红着脸,还不住揉鼻子,状极不舒服,连眼睛也张不开来。   燕飞一看便知方鸿生出了事,不过却没法子明白是甚么一回事。   卓狂生道:“花妖在这里。”   姬别狠狠道:“我们已把整座驿店围个水泄不通,方总何时复原,便是花妖气数已尽的一刻。”   燕飞朝慕容战瞧去,后者向他暗打一个眼色,神情暧昧古怪。   纪千千移到方鸿生身旁,柔声道:“方总出了甚么事呢?”   方鸿生脸容扭曲地道:“我的鼻被人暗算了。”   守在后门的呼雷方道:“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方总甫进入这里,立即捕捉到花妖的气味,证实花妖确曾在此出入,于是我们立即抖擞精神,先把整座驿店重重包围,又把住客赶回房内,不准任何人走动,布置完成后,开始逐房搜索。”   费正昌叹一口气接下去道:“驿店分东、北、西三院,以食堂为中心,每院约有五十间客房。我们由东院开始,岂知当进入一间空客房时,令人闻之欲呕的强烈毒气即扑鼻而至,方总首当其冲,立即着了道儿。我们只好把他送到这里来,方总的情况已大有好转,刚才他的模样更吓人呢。”   “砰”!   赫连勃勃一掌拍在身旁桌上,双目凶光闪闪道:“花妖真狡猾可恶,竟先一步在空房内放毒,又闭上门窗令毒气不外泄,让我们启门时为毒气所伤。”   卓狂生沉声道:“此人的应变之才不可小觑,且身手非常高明,不过亦泄漏了行踪,放毒的行动理应在我们封店后发生,所以花妖现在已成网中之鱼,只看我们如何收网捕捉这尾大鱼。”   纪千千分别瞥燕飞和慕容战一眼,秀眸现出异样神色。   燕飞明白过来,与纪千千般顿明因何慕容战如此神情古怪,有口却难言,是因为事情非如表面的简单。   问题在于花妖只会认为方鸿生是个冒充的江湖骗棍,并不晓得他是方总的半个化身,拥有同样灵敏的鼻子。故他如何能洞识先机似的懂得冒险,早一步于密室放毒,兼是搜索开始的几所房间。   除妖团乃边荒集最精锐的一群,人人身经百战,经验老到,可以想象他们把驿店包围后,立即入店扼守所有进出通道,并勒令所有人回到房内,然后逐房搜查,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除妖团的内奸,方有机会晓得该在那间房放毒,又可以轻易得手。   纪千千往燕飞瞧去的一刻,他的目光却往车廷和赫连勃勃扫过去,然后落在慕容战处,后者摇摇头,别人或会从他的姿态表情,以为他在感叹行动的枝节横生,燕飞却明白他在暗示非是车廷或赫连勃勃的所为,显示他一直在监视两人。   红子春颓然坐下,瞧着虽垂下揉鼻子的手却仍闭目喘气的方鸿生道:“方总!唉!方总你现在觉得怎样哩!”   方鸿生道:“我的鼻子很辛苦,整个头都痛起来,不过比初吸入毒气时好多了!”   卓狂生道:“我当时在方总身旁,也有吸入毒气,幸好立即闭气,只难过了片刻。花妖放的毒气该是特为方总而设的,毒性只是一般,却刺鼻之极,方总的鼻子既比我们灵敏百倍,后果自然严重百倍。”   姬别拉开一张椅子,道:“千千小姐请坐。”   纪千千盈盈坐下,美目一转,道:“驿店内现在有多少客人入住?”   卓狂生答道:“二百间客房住了三百二十一名旅客,撇除五十二位女客,我们仍须盘查二百六十九人。”   姬别苦笑道:“若只是数十人,我们绝不会坐在这里待方总复原,戒严令依规矩到天明便该撤销,我们也难以再限制旅客的自由。没有几天工夫,休想能逐一仔细盘查。”   纪千千咋舌道:“竟住了这么多人吗?”目光再投往燕飞。   燕飞挨在门旁,另一边是慕容战,后者亦正瞧着燕飞。   费正昌道:“若随便问问便可以揭破花妖的身份,他早已被擒授首,所以若方总的鼻子今晚没法子恢复,我们只好认输。”   夏侯亭也在凝视燕飞,因为他神色不但比其他人安详平静还闭目养起神来,忍不住道:“燕飞你有别的想法吗?”   忽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被燕飞吸引,发觉他不寻常的神态。   燕飞倏地张开虎目,灵光闪现,往姬别投去,微笑道:“是谁提议由东院开始搜查呢?”   姬别微一错愕,似乎有点不悦,因为燕飞睁眼后第一个看的是他,皱眉道:“当然由方总发号施令。”   方鸿生辛苦地道:“我是循气味从东院开始的。”   红子春讶道:“燕飞你不是怀疑放毒的事是自己人干的吧?包庇花妖对他有甚么好处?”   燕飞双手环胸抱着,从容道:“我在思索每一个可能性,假设花妖是东院其中一位旅客,我们可以把搜查的范围缩窄三分之一,若把对象再局限于单身男性,搜查的目标更会再大幅减少。”   纪千千欣然道:“对!”   呼雷方拍腿道:“对!这般简单的推理,因何我们却一时想不出来,让我去找巴理说话。”   巴理是驿店的老板。   慕容战忙道:“大家是同族人,由我去找他问清楚吧!”   说毕不理呼雷方是否同意,出门去了。   燕飞和纪千千暗赞他机警,慕容战的理由冠冕堂皇,两人却晓得他看穿燕飞在怀疑姬别是内鬼,而呼雷方与姬别关系密切,故尽力不让呼雷方有离开的机会。   夏侯亭沉声道:“假设燕飞你确怀疑我们中有人弄鬼,何不坦白点说出来,否则今晚恐怕劳而无功。”   燕飞目光缓缓扫视众人,淡淡道:“是否有内奸,现在也非处置的时候,真是自己人弄鬼,目的也不是要包庇花妖,只是希望边荒集继续处于人心惶惶的状况下。”   稍顿续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拿下花妖,为世除害。花妖今晚将恶贯满盈,难逃死劫。”   接着目光投往屋梁,双目神光电闪,油然道:“花妖刻下正在店内,只要我们以非常手段,逐一试探,花妖肯定会露出狐狸尾巴,他的末日已到哩!”   ※※※   刘裕伏在草丛里,瞧着敌人与另一支约二百人的人马会合,登上藏在林内的战马,绝尘而去。   刘裕贴地听声,灵觉的耳朵分辨敌人离开的方向,察觉敌人直抵颖水西岸,忽然蹄声消失,顿悟颖水必有一支不少于五艘大船的船队,否则如何容纳四百多人马,暗呼好险,假如自己循原本的路线沿岸南下,肯定难逃敌人水陆两路的拦截。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呢?难道司马道子和屠奉三竟联成一气?虽说在权力斗争的合纵连横中,朋友可成死敌,敌人反为战友,没有甚么是不可能的。可是司马道子与桓玄,一个水火不容,绝对没有化解的可能,司马道子亦不会因要对付谢府而与桓玄修好。桓玄对皇位的野心是路人皆知,谢玄则秉承谢家支持朝廷的传统,司马道子只会利用此玄牵制彼玄,而不会蠢得自毁长城。既然如此,他更想不通因何屠奉三的手下忽然换成司马道子的人。   他该怎么办呢?以眼前的形势看,他能安然返抵广陵已是鸿福齐天,遑论制敌杀敌。对方将于他往广陵的路上布下天罗地网,待他投进去。   他是否该绕路往西,兜一个大圈子,到大江后再由南面绕往广陵去?边荒如此辽阔,他又熟悉路途,即使司马道子尽起建康兵马,也如大海捞针,没法把他截着。   “嘘”!   刘裕猛然别头瞧去,立即倒抽一口凉气,心叫不妙。   ※※※   燕飞负手而行,后面跟着纪千千、慕容战、赫连勃勃、车廷、姬别、红子春、卓狂生、夏侯廷、费正昌等除妖团的高手,沿东院的长廊而行,两旁房舍林立,一道接一道的门户在前方展现,高处均有己方战士弯弓搭箭的扼守着。   只有方鸿生仍留在食堂,由几个好手严密保护。   慕容战手捧驿店的住客名册,道:“丁卯房。”   燕飞油然在挂着“丁卯”编号的客房门前停下,毫不犹豫地举手敲门。   “笃笃笃!”   慕容战等往四外散开,进入戒备状态,以他们联合起来的实力,假若真的同心合力,即使对手高明如慕容垂或孙恩,亦难以脱身。   纪千千移到慕容战身旁,众人中以她的江湖经验最浅,不由有些儿紧张。   慕容战环目扫视,见不少人探头探脑的透窗窥看,喝道:“我们在查案,识相的就不要偷看,否则一概当作是贼人的同党。”   看热闹者登时缩回房内去。   “咿唉!”   一个儒生打扮的中年人把房门拉开,脸青唇白地抖颤着,本似要说两句客气话,忽然发觉七、八道凌厉的眼神全落在他身上,吓得抖颤地道:“大爷!不是我!”   慕容战、红子春、卓狂生等齐声哄笑,为他的窝囊发噱。   只有燕飞仍是温文有礼,微笑道:“打扰哩!确不是你!”就那么继续前行。   卓狂生追在他身旁不解道:“飞少你看一眼便成吗?怎都该盘问两句吧!”   红子春道:“我还以为你老哥会出手试探呢?”   燕飞倏地立定,待众人全停在他身后,沉声道:“我们的行动愈快捷,对花妖造成的压力愈大,令他感到我们是胸有成竹,一派直冲着他而来的样子。放心吧!别的我或者不行,可是看人不会看错。”   夏侯亭叹一口气道:“不信任你也不行。寅时已至,若在东院找不着花妖,还有其他两院百多间客房。”   费正昌苦笑道:“如若花妖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不是单身一人,我们更要重新开始。”   慕容战捧着名册宣读道:“丁卯便到庚午房,也是单身男性,这个还欠了两天房租。”   “砰”!房门立即张开,一个本该是凶神恶煞、挺眉突目的壮汉,此刻却变成差点缩成一团、满脸慌惶的可怜虫,求饶地道:“各位大当家大老板饶命,我立即付上房租。”   今次连纪千千也忍俊不禁,其他人更是放声大笑,冲淡不少紧张的气氛。   慕容战上下打量他,哑然笑道:“是我不好,多加一句。”   燕飞仍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微笑道:“兄台请回,房租待明天缴齐吧!”   剩下那人呆站门后,众人随燕飞继续行程。   燕飞忽然加快脚步,朝长廊东端的房舍走去。   慕容战不解叫道:“燕兄!你漏了辛未、甲戌、乙亥、丁丑。唉!还有戊寅、巳卯──”   燕飞蓦然立定,止步挂上“壬午”号牌的客房前,双目神光闪闪,似要把房门看穿,透视内中的情况。   众人神色各异,当然人人提高戒备,严阵以待。   慕容战把目光从名册移开,投往燕飞,现出惊讶的神色,却像想到甚么似的,没有说话。   赫连勃勃凝视燕飞,眼神闪烁,显然正在思忖燕飞异乎寻常的举止,想瞧通他因何似是可以能人所不能,像纯凭感觉便可以缉捕花妖。   纪千千在众人中最明白燕飞的能耐,知他正发挥其通玄的本领,令花妖无所遁形。   不用他们吩咐,于房舍瓦顶放哨把守的战士全进入最高戒备状态,打醒十二个精神静待事情的发展。   若房内人真的是花妖,可不是闹着玩的,谁都知道花妖肆虐作恶多年,北方无人能制,肯定浑身法宝,精擅突围、隐藏、逃遁之术。   风声响起,慕容战随手抛掉名册,一个翻腾,跃上屋顶,令本已沉聚至压得人透不过气来的气氛更是拉紧,像一根随时中分而断的弓弦。   在众人期待下,燕飞举手叩门,再往外退开两步。   “谁啊!”   众人大感错愕,只有燕飞和慕容战例外,因为传出来的声音娇滴滴的,分明是女人的声线语调。   纪千千正为燕飞难过,因为假如燕飞如此煞有介事般却偏找错人,将令所有人对他失去信心。   不过当她朝其他人瞧去,却发觉这班老江湖没有人露出半丝嘲笑的神色,聪明伶俐的她立即恍然而悟,正因花妖懂得化身千万,包括易容扮作女子,始能屡屡避过搜捕。   “咿?呀!”   客房门洞开。   一位高度差点及得上燕飞,颇有姿色,身长玉立作鲜卑族打扮的年青姑娘现身众人眼前,有点睡眼惺忪似的,一手在整理刚披上的外长袍,另一手用一种漫不经心似在卖弄风情的姿态整理秀发和衣领,蹙着眉头打量燕飞,又巡视各人,目光落到纪千千身上时,亮了起来,显然纵是身为女子,亦为纪千千艳光所摄。   由纪千千到每一个人,均大感错愕,此女由秀发至赤着的双脚,每一寸都毫无疑问是女人,颈喉处更是光光滑滑,没有男性特征的喉结,且因她内穿单薄的襦服,玲珑浮凸的身材隐约可见,不单不觉藏有任何武器,还是一副慵懒无力的样儿,绝没有半分须眉之态,更不像懂得武技。   这样到边荒集来赚钱的单身女子并不罕见,多是到夜窝子的青楼出卖肉体,好狠赚一笔。   连唯一早从名册晓得内居者是单身女性的慕容战也大感失望,想不到似是心有成算的燕飞会碰这么一个大钉子。   人人呆瞧着她,说不出半句盘问的话来。   女子目光回到燕飞处,一面茫然道:“这么夜哩!弄醒奴家干甚么呢?”   纪千千心中暗叹,对燕飞通玄灵觉的信心首次动摇,更不知他如何收拾残局。   出乎所有人料外,燕飞从容道:“我们弄错哩!姑娘请关门继续睡觉,请恕我们打扰之罪。”   女人白燕飞一眼,略一犹豫,始缓缓把门关上。   就在房门刚闭上的一刻,更令人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燕飞一声不响的拔剑出鞘,蝶恋花快如电闪,破入门内。   强大的劲气,令木门像被摧枯拉朽的寸寸碎裂。   纪千千惊呼一声,已来不及阻止。   其他人无不生出惨不忍睹的惊骇,想不到一向温文和平的燕飞,会对此位令人没法生疑的姑娘全力出手,狠心辣手摧花。 第十三章 因果循环   刘裕从草丛里弹起来,从容不迫地扫掉身上的草屑,面向盈盈俏立丈许外,貌美如花却心毒似蛇蝎的美女笑道:“这么巧!任大姐不是也要到广陵去吧!我也是要到那里去,大家结个伴如何?”   “逍遥帝后”任青媞笑脸如花的上下打量他,“噗哧”娇笑道:“好胆色,难怪谢玄看中你,只可惜他没看出你是短命鬼,更没有看出你不知自量,你以为今晚可以逃过死劫吗?”   又笑嘻嘻道:“告诉奴家,你是怎样晓得有埋伏的呢?”   此女之狡猾厉害,他和燕飞知之甚详,更弄不清楚她说的话是真是假,或只是随口胡诌,志在拖延时间,待任遥赶来连手收拾他。她或许是自边荒集外便缀着他,不单看到他被柔然族女刺客伏击,还以某种手法通知司马道子的人围攻他,总而言之,碰着她一件最简单的事也会变得扑朔迷离,真假难辨。   心念电转间,他耳鼓内响起一声冷哼,立即认得是任遥的声音,最古怪是冷哼声全没有方向的感觉,就像在耳鼓内发生,令他无从晓得任遥藏身的位置,如此以内功传音入耳,他尚是首次遇上,可知燕飞对他的顾忌,绝非过虑。   他忍着要向四处观看的冲动,知道任遥若有意躲藏,怎么看也是徒然。   任青媞娇嗔道:“说话啊!为甚么忽然变成哑巴呢?”   说话时,忽然纤手从袍袖探出来,往下垂直,先伸出玉指指往西北方,手掌再急拨三下,似在指示他遁此方向逃跑,且须立即逃走。   刘裕胡涂起来,当然不会信任她,怎知她不是故意点一条死路让他走,又或他若反方向突围,偏落入敌人陷阱里,更或许只是想分他心神,另有诡计。   缓缓探手往后,从背囊旁摘下索钩,好整以暇地道:“任后一方有多少人,不如全请现身出来,甚么事也可以一次过解决,大家省点时间。”   长笑声从后方高处传来,正是任遥的声音,只听他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死到临头仍敢大言不惭,收拾你需多少人呢?哈!可笑可笑!我任遥可以保证你不会那么容易断气,没一、两天绝死不去。”   刘裕没有掉头去看,而不用看也晓得任遥立在后方三丈许外高处的一株树上,哑然失笑道:“谁在大言不惭?要见过真章方可分明,不过任兄至少有一点看得不错,就是我刘裕是不会那么容易死的。特别是在荒林野地,又是在深夜之时。”   倏地一把阴恻恻的声音从右方传至,道:“想不到谢玄千拣万拣,偏拣了个蠢材作传人,让我王国宝看看你如何难杀吧!”   刘裕别头瞧去,十多道人影出现在林木间,迅速接近,领头者正是王国宝,其他人无不身手高明,全属一流的好手,以如此的实力,即使没有任青媞和任遥,已足够收拾他有余。   不过他仍是夷然无惧,今晚他是一心要对付屠奉三和他的大批手下,论实力不在此刻面对的敌人之下,故纵然换上眼前强敌,又落入包围网内,他仍有信心突围逃走。   他肯任所有敌人现身方突围逃走,非是自负托大,而是想弄清楚对手的情况,他的索钩奇技和纯凭感觉作出反应的灵手,方可以在树林的暗黑里发挥最大的威力。   任青媞嗔叱道:“蠢材!”   两袖扬起,露出两柄闪亮着青色的匕首。   刘裕不晓得她这句是否骂他不懂得依她指示逃走,不过已无暇分心去想,拔身而起,冲天直上。   只要他犯上任何错误,或在判断上有任何差误,明年今夜将是他的忌辰。   风声四起,前方的任青媞,后方的任遥,右方的王国宝和大批手下,同时腾空而至,向他攻来。   ※※※   “当!当!当!当!”   燕飞从破碎的木门退出来,蝶恋花仍遥指房内的“女子”。   该女俏脸含煞,双目闪烁着邪异、狠毒和带点疯狂的异芒,狠狠盯着燕飞,手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对长只尺半许的铁护臂,再没有丝毫弱不禁风的模样。   纪千千等全看呆了眼,想不到对方高明至此,不单能挡燕飞无坚不摧的一击,还迫得燕飞退出破烂的房门外去。   红子春等莫不精神大振,纷纷移位,堵截所有出路,附近把守放哨的武士亦全朝此地赶至,迅速布成包围网,只要对方恃本领闯出客房,会立即以劲箭招呼侍候。   只有燕飞清楚,自己是故意退出来,因为对方仍是不折不扣的女性样貌,不过此模样并不能维持多久,他估计如此凭内功化雄为雌的邪异功法,应颇为损耗真元,等若外家功夫中的缩骨功,当须要放手力拼,便要原形毕露。   他正是要迫对方现出花妖的原形。   心中同时明白过来,难怪以方鸿图的独特本领,仍没法把他缉捕归案,皆因他不但能化为女人,还可以洒上香料掩盖体味,不过却没想到尚有另半个方总,所以今次在边荒集百密一疏,没用上香料的招数。   人人瞪大眼睛瞧着她,除纪千千外,没有人明白燕飞如何可以确辨她是花妖“变”的。   女子尖叫道:“你想干甚么?”   卓狂生移到燕飞身旁,笑道:“没甚么?只是想看看姑娘的身体,检查一下究竟是男还是女?”   红子春抢到燕飞另一边,也含笑道:“我是最懂惜花的人,姑娘若感到人多不方便,可由我单独检查,保证温柔妥贴。如姑娘真身确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姑娘的渡夜资是多少,我真金白银的如数奉上。”   纪千千心忖,假如她打开始便不隐瞒身负武功,纵使她身手高明至能挡燕飞的攻击,亦没有人疑心她是花妖变的。不过她刚才却装出柔弱无力的慵懒模样,此刻有此一变,已令人人生疑,对她当然不会客气,还极尽侮辱的能事。纪千千听在耳内,尤其本身是女儿家,当然不大舒服,可是她若是花妖,如何被辱也是活该。   其他人尚想说话,却被燕飞的长笑打断。各人在看燕飞下一步如何走之际,燕飞哑然失笑道:“这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同时催发剑气,锁紧对方。   女子的眼神再次变化,变得冷酷镇定,缓缓摆动一对护臂,以对抗燕飞凌厉的剑气,摇头道:“你是谁?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   直至此刻,除眼神外她仍彻头彻尾是个女人,不露丝毫破绽,使其他人感到难以下手,只好用言语试探。   燕飞好整以暇地道:“你以为杀掉方鸿图,便再没有人能将你绳诸于法吗?岂知正是因你下手杀害方鸿图,致会陷身此处,这不是叫冥冥之中,自有主宰吗?”   除慕容战和纪千千外,人人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燕飞在说甚么?方鸿图不是好端端在食堂内吗?怎会已被花妖所害?而纵是慕容战和纪千千,也不明白燕飞因何要于此时此刻,自揭方鸿图的秘密,于事情有何好处。   女子瞳仁收缩,精光迸射,寒声道:“甚么方鸿图,与奴家有何关连,你休要含血喷人?”   燕飞油然道:“我是否含血喷人,立即可以揭晓。方鸿图正是因发现你可以变身作女人,又以香料掩盖气味的手段,方被你下手杀害。可是你却不晓得,方鸿图是由两个人合成的,方鸿图尚有位孪生弟弟,拥有他同样灵敏的鼻子,正是这个失误,令你不加掩饰,还胆敢留在旅店看热闹,致陷身眼前的死局,这不是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又该叫甚么呢?”   卓狂生、姬别等人人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其中有此转折。   慕容战和纪千千则心中叫妙,燕飞于此关键时刻揭破此事,不但不予人欺骗议会的感觉,反变成一种战略的运用,生出对花妖的压力,使他感到因果循环的神秘力量。   果然花妖脸色微变,双目厉芒大盛。   “铿铿锵锵!”   包括纪千千在内,人人掣出随身兵器。   燕飞暴喝道:“方总快来!看花妖还有甚么狡辩的方法?”   慕容战和纪千千更是心中叫绝,假若早前施毒之事非是花妖所为,当然弄不清楚燕飞在使诈。   “砰”!花妖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两支护臂脱手射出门外,同时旋身一匝,不知用何种手法施放出一团又一团乌黑的烟雾,迅速把客房的空间掩没,还透过门窗扩散开去。   燕飞一声长笑,蝶恋花闪电前挑,毫不犹豫迎上照头照脸射来的一对护臂。   (卷八终) 卷九 第一章 花妖逞威   东南北三方尽是刀光剑影,尤为厉害是后方紧迫着他的凌厉剑气和前方漫空攻来的千百袖影。   任遥与任青媞显然精于连手攻战之道,甫出手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根本不容他有脱身的机会。   刘裕清楚感觉到敌人杀他的决心,换了在别的情况下,他肯定必无幸理,然而今夜却非一般的情况而是他自己精心挑选的荒原野林和迷蒙的月夜,何况更有他擅用的索钩。   “嗤”!   刘裕左手持的弹筒喷出索钩,激射往西南方丈许外一棵大树,透干而入,此钩为北方巧匠所制,钩型独特巧妙,为三叉之形,尖端是锋锐的尖锥,锥身再分出两个弯钩,只要破入目标,便可以借力。   在这方面刘裕曾受过特别训练,当时在刘牢之的指令下,北府兵诸将从手下中精挑了一群长于侦察的好手,接受借钩索翻林越岭的训练,他刘裕正是其中之一。训练极为严格,为期半年,而到最后受训的三百人中只有十三人能通过所有测试,其中又以刘裕称冠,亦因此被刘牢之另眼相看。此后他对索钩的研究从没有停歇下来,直至这年来武功精进,方弃而不用,怕反因此类被武人视为旁门左道的东西窒碍了武功上的进展。   可是今晚他却清楚能否保命,全赖此物。   猛一借力,刘裕改上冲之势平飞开去,迎面杀至的任青媞首先扑空,后面的任遥立即变招,伸脚撑在刚掠过的另一棵树身处,改变方向追来,衔尾不舍,灵巧如神。   以王国宝为首的十多名高手与刘裕间的距离,立即扯远。   刘裕控制铁筒子的机括,索往内收,倏地加速,险险避过任遥御龙剑锋送出的一道剑劲,再以巧劲抖得钩子脱离树干,顺势一撑树干,反冲而去,于离地仍逾两丈的高处,照头照脸一刀往任遥劈去。   在树林的暗黑里,一切纯凭听觉感应,使他灵手的威力更可发挥得淋漓尽致。   “当”!   刀剑交击,刘裕是依计而行,全力出手;任遥是临时变招,处于被动。   故以任遥的本领,仍应付得非常吃力,被刘裕的厚背刀劈得横飞开去。   钩索再往上激射,钻入上方丈许处一棵大树粗壮的横干,他先上升寻丈,再荡秋千般避过任青媞的攻击,在抖甩钩子后竟投往王国宝一众人等的上方。   刘裕生出自由自在,任意翱翔夜林间的动人感觉,他并不是要自投罗网,而是要利用敌众我寡的情况,制造出敌我难分的局面,从中取利。   “呀”!   刘裕在敌人仍未弄清楚发生甚一回事,从天而降,左右开弓,两敌登时中招,一被斩中左臂,另一人的背脊给他挑出一道深达两寸的血口。   他不理敌人负伤后往左右逃开去,继续下降,于堕地前射出钩索,就那么贴地横飞,朝西疾掠。   上方呼喊连声,显是王国宝一方乱了阵脚,他却生出安全的感觉,有种于极度危险中安然脱身说不出的轻松滋味,非常愉畅。   上方劲气压顶而来,刘裕借钩索加速,“蓬”!后方草飞泥溅,任青媞两掌翻飞,只能在密林草地处打出个小洞,他则以尺许之差险险避过。   索钩回筒,刘裕落到地面,滚进附近一堆草丛里。   枝叶飞溅,任遥的御龙剑破入草丛,被刘裕一刀拨开,人已从另一边冲天而上,正有一敌持剑攻来,刘裕看也不看,顺着灵手的感觉浑然天成的一刀反劈。   “当”!   刘裕手臂一阵酸麻,血气翻腾,心叫厉害。那人则被他震得横移开去,原来是王国宝。   刘裕暗叫不妙,此刻四周杀声响起,他却被王国宝截个正着,突围不成,反往下堕,且四周尽是敌人,没法射出钩索。幸好他临危不惧,使个千斤坠加速落往地面,在眨眼间认清楚任遥和任青媞两大高手追击而来的位置路线,厚背刀化成一团精光,望东南上方射去。   此正为以寡敌众的好处,不用有任何顾忌。   兵刃交击声响不绝如缕,他与擦身而过的敌人交换了七、八招,劈伤其中一敌,代价只是左肩给划出一道血痕,幸好有水牛皮制的水靠护体,又以劲气卸力,否则恐要伤及筋骨。   任遥、任青媞和王国宝反被己方人手阻着截击之路,眼光光瞧着他脱出重围,破空直上。   刘裕生出鸟脱樊笼的感觉,更摸清楚以任遥、任青媞和王国宝三人的实力,倘缠斗下去,即使有索钩之助,仍无幸理,终生出逃走之心。   “嗤”!   索钩劲射。   刘裕势子刚尽,又再腾升而上,直射往离地高达五丈的林巅去。   刘裕落往接近树顶的一条横杆,索钩射出,又投往南方。   “雕虫小技,也敢逞强。”   刘裕耳鼓震荡着任遥以内劲传来的嘲弄声,心呼不妙,不过已无从补救,眼睁睁瞧着任遥大鸟腾空般从左下方大树枝叶茂密处射出,一剑劈中刚扯直的钩索。   刘裕登时失去势子,往下掉去。   ※※※   “叮叮”!   两支护臂虽先后被挑飞,却延误了燕飞片刻,且燕飞持剑的右臂亦麻痹两次,可见花妖邪功的厉害。   燕飞扑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雾内,心灵却是精灵通透,清楚把握到花妖非但不是全力出手,且是留有余力,显示对方尚有后着,那方是致命的一击。   倏地立定。   他虽然无法视物,其心灵之眼却捕捉到花妖正穿越后窗而遁,同时一鞭反手挥打,鞭梢疾点向他眉心要害,无声无息,狠辣阴毒至极点,正是在这种黑雾的掩护下最可怕的一击,而花妖更肯定是大师级的鞭手,长鞭使得潇洒写意,出神入化,从心所欲。   忽然间,燕飞生出直觉,只一个照面便推断出外面恐怕没有人能拦得住花妖,这并非说花妖比赫连勃勃、慕容战等人更了得,而是因为现已扩散至房外及后园长廊的障眼黑烟,等若沼泽泥潭,而花妖正是尽得地利的凶鳄,多少人手也奈何不了他。   他甚至可以趁机伤害纪千千,而此一可能性极高,因为花妖最爱看人受苦,辣手摧花更是他的癖好。   两个念头一个接一个电光石火般闪过他脑海,鞭梢亦因他忽然停止而尚差寸许未能予他致命一击,花妖已趁此时机穿窗去也。   花妖自身的本领和应付围攻的手段,均出乎他意料之外,且应变之法层出不穷,如此刻给花妖漏网逃走,他们可能永远失去擒杀花妖的机会。   就在此剎那,燕飞生出明悟,想起当鞭梢最接近他眉心的一刻,他感应到花妖对他们这群围捕者浓烈的仇恨,而他更感应到花妖誓要杀死纪千千泄愤方肯突围脱身的决心,正因心有所感,方有此想。   蓦地间他掌握到击杀花妖的唯一良机,而外面已响起两声痛哼惨呼。   没有人能拦着花妖,他燕飞会否是唯一的例外?   ※※※   刘裕抖手往任遥掷出筒子,伸脚撑在一株大树的枝干处,借力斜飞开去,投往尚未被敌人围堵的西北方,只要逃进密林深处,他便可以用背囊内其它法宝惑敌误敌,现在却连伸手往后取烟雾弹的空隙也欠奉,因为任青媞正飞掠而至,向他全力出手。   被任遥破去索钩,等若被破去任意周旋的本领,一旦给敌人截住,形成围攻之势,他必死无疑。   任遥一声长笑,轻松自如地避过刘裕的暗器,也像刘裕般伸脚借力,却不是往刘裕追去,而是往上腾冲,没入树巅枝叶茂密处。   刘裕生出非常不祥的预感,他无暇计较任遥采取哪种拦截的战略,晓得如摆脱不掉正锲而不舍衔尾追来的任青媞和王国宝,其它一切休提。   眨几眼的工夫间,他借密林之利屡次改变方向,深进密林中,跟两人的距离由最接近的丈许,拉远至七、八丈。   刘裕滚落草地,探手往后拿取掩眼法宝,突然上方断枝碎叶像骤雨暴风般照头照脸打下来,莫不含着强烈劲气,不单影响他的视力,还影响到他的听觉和皮肤的感觉。   心叫不好时,剑气贯顶而来。   刘裕的灵手际此生命悬于一线的时刻发挥救主的神效,他根本来不及思索应变之法,更没有时间去想接踵而来的后果,已人往前翻,厚背力往上疾挑。   “当”!   刘裕终抵着任遥压头而来的全力一击,给对方震得血气翻腾,眼冒金星,立即喷出一口鲜血,同时借力翻滚开去。   以任遥之能,亦被他于急速滚动下仍是妙至毫巅、精准无误的一刀带得斜飞开去,落往地上,大出他以为可必杀刘裕的意料之外,他乃宗师级的高手,仍是不慌不忙,足尖点地,继续穷追,一副得势不饶人的姿态。   任青媞和王国宝追至五丈许处,以他们的身手,是瞬即可至的距离。   “砰”!   刘裕骇然发觉自己撞着一棵树干,去路被阻,已悔之莫及,也没空去想是否天亡我也,从地上弹起。   任遥长笑道:“任某索命来哩!”   一时间眼前尽是剑气剑影,刘裕终于品尝到任遥的真功夫、御龙剑的惊人威力。   刘裕抛开一切,施出同归于尽的手法,厚背刀先扬往高处,再疾若迅雷般分中猛劈,砍入剑气最强烈之处。   ※※※   慕容战与十多名武士立在屋脊,视线完全被烟障蒙蔽,如此神效的乌烟弹他尚是首次遇上,虽可肯定无毒,却是扩展迅快,聚而不散,花妖最少掷丢了五粒这样的烟雾弹,黑墨墨的浓烟把这区域掩没,令敌我难分,花妖却是如鱼得水。   下方形势非常混乱,慕容战看不见却听得分明,四周客房内惊呼四起,夏侯亭和卓狂生同声暴喝,前者指示己方人马紧守岗位,后者则喝令驿店住客留在房内,又高呼烟雾无毒,刀剑却无情。   没有一枝弓箭可以在如此情况下胡乱发射。   惨叫响起。   以慕容战之能,也弄不清楚花妖以何种武器伤得己方的人,因惨呼来自相距逾三丈的位置,或有可能是施展暗器。   不过他已掌握到花妖的位置,一言不发疾扑而下,马刀化作一团刀芒,往花妖强攻而下,庞大的劲气,摧得浓至化不开的乌雾也像散薄了少许。   掌风迎胸涌至。   慕容战生出痛快的感觉,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一切全凭气机交感,对他是前所未有的刺激和挑战,而此刻他的刀气已锁上花妖,他更是打正旗号为边荒集除害的正义之师,猛下决心,拼着受伤,也要在数个照面内取花妖之命,硬把燕飞揭破花妖真身的光采瓜分一半。   刀势加强,全力出手。   蓦地生出感觉,当醒悟到敌人用的是软鞭一类软长兵器时,鞭梢已绕了个弯点向他后脑,于此乌烟瘴气中,精准至令人难以相信。   慕容战心叫糟糕,哪还顾得伤敌,左掌下拍,同时往右方翻腾,回刀后劈。   “蓬”!   两掌交触,慕容战大半劲道全用在阻挡对方神出鬼没的长鞭去,怎吃得住对方狂猛的掌劲,痛哼一声,血气翻腾的往后院的一方抛跌过去。   当慕容战扑击花妖的一刻,赫连勃勃和姬别亦掌握到花妖的位置,他们于花妖被揭破身份的一刻,先后翻过房脊,扼守客房后窗。花妖穿窗而出的风声,瞒不过他们的耳朵。   两人均是毫无保留的全力出手,花妖已成网中之鱼,虽是群策群力的成果,可是谁杀死他,仍可令得手者越众而出,功劳凌驾所有人之上,不单成为边荒集的英雄,还可赢得纪千千的青睐,至乎名留青史,如此殊荣,岂可错过。   两人不分先后的出手,赫连勃勃刀法如长江大河,正面进击;姬别则仗剑疾攻花妖右侧。   乌烟此际扩散至方圆二十多丈的范围,升高至近三丈的上空,把房舍和人完全吞噬,十多支火把给笼罩在内,在烟雾变成一团团萎缩而没法发挥照明效力的红光,情景诡异至极点。   “波波波波”!   在迷障里,赫连勃勃骇然发觉花妖迎面掷来四粒弹子一类的暗器,不暇多想,运刀挡格,岂知弹子遇刀即破,爆开四团刺鼻的辛辣臭气,正担心不知是否有毒的一刻,下方劲气袭体,赫连勃勃连忙左掌下劈,“蓬”的一声,碰上对方踢来的一脚,以他的能耐,亦给震得往后跌退。他自出道以来,尚是一个照面被人迫退。虽明知对方长于这种利用迷雾应变的战术,以他之长克己之短,但已可尽见花妖的高强,难怪能纵横天下,无人能制。   姬别更是不济,他的剑势尚未去尽,正要发劲加速,越过五尺许的近距离,趁花妖忙于应付赫连勃勃的一刻,来个偷袭得手,后方竟呼啸声大作。   姬别想到是软鞭时,已来不及变招,只好一个急旋煞止冲势,往外避开,又运功肩背,好硬捱对方的鞭子。   左肩一阵火辣辣的刺痛,姬别身不由己的旋转着直跌开去,还来得及高叫道:“花妖有长鞭,散开!”   长廊处,纪千千、卓狂生、红子春、费正昌、夏侯亭、车廷等分散立在廊道上,把客房这一方重重包围,却不敢移动。   在此充满烟雾的境况中,一切只能凭听觉和感应。   另一边不住传来己方人马的惊呼痛哼,显是己方的人不单拿不住花妖,还连连失利。   闯入房内的燕飞没有退出来,他们当然不认为燕飞窝囊至给花妖干掉,只以为燕飞穿过后窗追出去。   而以燕飞、姬别、慕容战、赫连勃勃和十多名好手联合起来的力量,仍奈何不了一个花妖,只是这情况传了出去,立要令武林对花妖的本领作重新的估计。   忽然客房上方惨叫连声,卓狂生大叫道:“小心!花妖到这边来哩!”   风声响起,红子春和卓狂生同时腾身而起,截击花妖。 第二章 死里逃生   刘裕隐隐感到任遥的御龙剑比他快上一线,而其奇异的步法,更会令自己本该劈入他面门的一刀,最后只能击中他左肩胛,而对方的御龙剑,则会划断他的咽喉。   这结果并不是看出来而是感觉出来的,且是凭着灵手的感觉,事实上眼前尽是排山倒海的剑气剑影,虚实难分,只有他的灵手方可明察秋毫,不被敌人所惑。   此时刘裕的脑海一片空白,而此空白是因绝望而来,一切都完了,精心巧计全付诸东流,更遑论统一南北的宏大理想。   刘裕并没有试图躲避,因为晓得此为最不智的做法。只希望在被杀前捞回一点好处,最好当然是来个同归于尽,至不济也要重创任遥。   刘裕后退背脊猛撞树干,就借反弹的力道改变形势,随下劈的刀势往任遥投去,只有如此奇招,方可以争取弥补双方间的一线之差,于敌剑命中自己之时,自己的厚背刀同时砍中他的肩项。   任遥显然想不到他有此借后方树干变招的奇法,却因主动之势全操于他手内,当然不会蠢得让他的垂死挣扎得手。冷笑一声,倏地止步,剑势变化,改以重手法直挑当头疾劈的一刀,他有把握可把刘裕震退回原处,接着只要剑势开展,可于数招之内自己夷然无损下取刘裕之命。   际此生死立判的时刻,最令激战中两人料想不到的事在全没有先兆下忽然发生,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急旋如陀螺,速度惊人至极点。似乎是任遥和刘裕刚感应到三丈上的树巅处有人,那人已降至任遥后方的上空近处,照头压下的狂扬劲罡,即使非是首当其冲的刘裕也感到其压力,如在暴风中逆势而行,举步惟艰。   任遥更不用说,偷袭者盖头压来的劲气不单把他死锁锁紧,还若如万斤巨石般压得他血气翻腾,像陷身神智清明偏是动弹不得的梦魇里。   以他的武功,不论来人如何高明,他怎都有反击之力,至不济也可以闪遁开去,偏是在这一刻,为杀刘裕他已用上全力,而刘裕砍来的一刀他更不能置诸不理。于此亦可见来敌之高明,选取了最佳的机会,忽然施袭。   任青媞和王国宝赶至三丈的近距离,目睹突然剧变的形势,齐声惊呼,不过已难阻止立要发生的事。   任遥狂喝一声,反手一掌往上拍去,御龙剑已挑中刘裕的厚背刀,却因要分出小半力道应付从天而降的突袭者,再无力把刘裕震退。   刘裕此时有两个选择,一是落井下石,趁任遥空门大露之际赠上一脚,另一选择是乘机逃走。   任遥全身剧震,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   那人先以脚尖点中任遥往上反击的一掌,倏忽间落在任遥背后。   刘裕登时改变主意,因为他已看到偷袭者的形相,更知道不但任遥死定了,若自己还不走,也肯定小命不保。岂敢犹豫,一个旋身,往外逸去。   “砰砰砰砰”!   劲气爆破之声不断响起,偷袭者连续数掌闪电般迅快地拍在任遥背上,每一掌均令任遥喷出一蓬鲜血,到第五掌时终破掉任遥的护体真气,震得任遥离地前飞,一头撞在刘裕先前立身的大树干上,颓然滑下,一代宗师,就此横死荒林。   刘裕此时已冲出寻丈,忽然一道气劲往背心撞来,刘裕大叫不妙,知道自己只要回身应战,将被此人追上,那时休想活命,猛一咬牙,弓起背脊,心中祈祷高彦非是吹牛皮,而是背囊确有化解内家真气的功能。   “蓬”!   刘裕喷出小口鲜血,借力加速,箭矢般“飕”的一声从两棵树间穿出。   那人本是紧蹑而至,眼看追上刘裕,却因刘裕出乎意料之外地硬捱他的一记隔空拳,致失了预算,又让刘裕把距离拉远至三丈。   任青媞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发了疯的往杀夫仇人扑去,喝道:“孙恩纳命来!”   “天师”孙恩的一阵长笑传入刘裕耳内,他骇然发觉笑声正不断朝他接近,显示孙恩正朝他追来,心叫糟糕。   高彦的背囊确有奇效,否则孙恩刚才的一击肯定会要了他的小命,不过仍是非常难受,令他伤上加伤,五脏六腑移了位似的。   不过能在任遥剑底下侥幸逃生,已激起他求生的斗志,同时想到孙恩不但要杀任遥,还要杀他,更要杀尽任青媞、王国宝一方的所有人。   而孙恩的战略非常高明,锲而不舍地追杀自己,引得任青媞等追来,他便可以逐一击破。   想到这里,已有计较。   ※※※   卓狂生和红子春迎击从瓦面跃下的花妖之时,均在暗暗提防对方可长可短、可刚可柔变化无穷的长鞭,他们莫不是一等一的高手,更是老江湖,虽然没空交换想法,但都知道要于如此烟雾迷障中应付这类为此环境天造地设般的武器,唯一方法是由其中一人缠死他的软鞭,限制他的活动,另一人便可以掌握他的位置,予以痛击。   卓狂生仍在半空,已感应到花妖正从上往他扑下来,忙打醒十二个精神,又两手准备,一方面防备他的鞭子,另一方面则可随时出手硬拼,最理想当然是把他迫回瓦面上,便可以和另一方的自己人来个前后夹击。   待要正面硬撼的当儿,忽然“花妖”在空中横移开去,改为扑往红子春,势子惊人至极点,完全是豁了出去,同归于尽的模样。   卓狂生心中大骇,难道花妖竟能人所不能,可以在空中随意改变方向,更令他想不透的是花妖的鞭子究竟到了哪里去呢?   另一边的红子春显然没想过有此变化,猝不及防下凌空一个觔斗,反身两脚车轮般朝“花妖”连环踢去。   卓狂生灵光一闪,终猜破其中关键,狂喝道:“老红小心,是替死鬼!”此时他足尖已点在屋顶边缘处,岂敢犹豫,一个侧翻,纯凭感觉落往“花妖”后方,挥掌劈去,如他估计无误,劈中的该不是空气,而是花妖的软鞭。   花妖是以软鞭卷起己方的武士,再以之假冒自己,从瓦面投下,这解释了为何他“花妖”可以在空中离奇转向,现在又不顾自身安危的扑向红子春。   红子春快要踢中“花妖”,正心中奇怪,闻得卓狂生的提醒,立即惊醒过来,收回大部分力道。   “砰砰”!   两脚先后踢中扑来者,却非要取对方之命,而是恰好足以把对方送返屋顶上,尽显红子春脚上的功夫。   卓狂生亦劈中软鞭,只恨劈中的只是猛缩回去的鞭子的梢端,最气人的是鞭梢暗蕴向外拉卸的巧妙劲道,使他不单有无处着力的颓丧感觉,还被对方顺其势子带得继续往右方落下去,刚好挡住红子春腾升的路线。   两大高手的截击,就此瓦解冰消。   上方风声响起,似是花妖从屋顶冲出,投往长廊的顶盖去。   慕容战一把接着被红子春送上来的己方武士,发觉早一命呜呼,骇然大叫道:“快护送千千退出险地!”   姬别、赫连勃勃此时亦来到瓦面,登时生出扑朔迷离的失落感觉。花妖可能已跃往廊顶,也可能是另一个“替身”。花妖的高明,实出乎每一个人的意料之外。   纪千千虽看不见实际的情况,却清楚己方接连失利,阵脚大乱,也晓得自己可能成为花妖泄愤的目标,正严阵以待,夏侯亭、连廷、费正昌同时往她围拢过来。   费正昌往原路移去,低呼道:“千千小姐这边走!”   只要退出烟雾迷障,至少一切可回复正常,他们亦可争回重新掌握抵抗或反击的主动。   纪千千刚举玉步,呼啸声大作。   夏侯亭狂喝一声,挥刀扫去。   纪千千大感不妥,一直以来花妖的鞭子使得无声无息,教人防不胜防,从不像现在般的威势十足,一副怕没人晓得他所在处的样子,分明是惑敌的狡计。   事实上在场者无不涌起纪千千的同一想法,问题在此伸手不见五指的浓密烟雾里,在摸不清楚花妖的真正位置的情况下,没有人可以有别的选择。   慕容战、姬别和赫连勃勃从屋顶掠下,朝鞭声响起处赶去。   卓狂生和洪子春先后着地,但赶过来时已迟了一线。   夏侯亭迎战花妖长鞭,车廷和费正昌左右护着纪千千往廊道烟雾外掠走。   整个形势扭转过来,所有人均被花妖牵住鼻子走,截杀花妖此时再非当务之急,最吃紧的是如何保住纪千千不致被花妖伤害。   夏侯亭一刀劈空,骇然发觉本是声势汹汹的一鞭已似毒蛇回洞般变得无声无息,正要开口警告花妖刻下正在长廊顶上之际,费正昌和车廷同时怒喝连声,不用猜也知他们正被花妖突袭。   纪千千已弄不清楚身旁两大高手发生何事,只知道上方鞭风呼啸,忙往前加速掠去。   际此凶险时刻,她再没有任何惊惧,只知道若自己能以身作饵,引得花妖追到烟雾外,又或迷障稀薄处,他们便能重新掌握主动。   在这般形势下,除了带头的一群领袖级高手,其它武士均帮不上忙。   忽然间她发觉自己变成独自一人,在长廊亡命奔逃,烟雾渐趋稀薄,显然即可逃离烟障。   忽地一股阴寒至极的劲气,像一堵墙般迎面撞过来。   纪千千娇叱一声,人随剑走,一无所惧地迎击前方的隐形高手。   ※※※   刘裕足尖点地,往上腾起,此时孙恩似要表演他惊世骇俗的身法般,眨眼工夫已把两人间的距离缩近至丈许,硬把王国宝和任青媞抛到五丈外,其它武士更被甩至七、八丈外,如让情况依此发展下去,直待孙恩宰掉刘裕,他们仍未及赶至,除非刘裕本事至可捱过孙恩十多招。   刘裕不用眼看也感觉到孙恩追至,心中震惊之极,孙恩的厉害,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恐怕眼前的所有人合起来也斗他不过,而他更敢肯定孙恩已立定主意,要尽杀此地之人,以免把他击杀任遥的事外泄出去。   而自己更成为他首先要杀的人。   在南方,能令孙恩顾忌的就只有一个人,那人就是谢安,而自己则是谢玄挑选出来的,所以孙恩绝不会放过自己。   两股气柱冲着脚底而来,刺向他左右涌泉要穴。   如给击中,刘裕肯定五脏立碎,一声长笑,弹离横枝,往西面一棵大树投去。   孙恩鬼魅般出现在他弹起的横干处,须发齐动,眉毛根根竖直,双目神光电射,隔空一招,激射出一道气流,追往仍在越空而逃的刘裕的背心去。   刘裕像早晓得他有此一着的,一个觔斗,以非常优美从容的姿势,双足点往横伸出来的树干的终端去,堪堪避过能令他销魂夺命的指风。   事实上刘裕已是吓得差点要冒冷汗,心叫好险。他根本没想过孙恩的动作可以迅疾至此,只是凑巧他要施展其独家的斥堠奇技,却侥幸避过孙恩必杀的一击。   刘裕双脚踏在老树枝干那柔软得不堪着力的尾端处,压得整条横干弯曲起来,正要断折之际,刘裕运气轻身,枝干在骤失压力下,猛力弹回来,弹簧般把刘裕射上半空,刘裕正是巧妙借力,乘势改变方向,斜飞而起,与朝他踏足枝干紧追而至的孙恩倏地拉远距离,跟全速赶至的任青媞;和王国宝则把距离大幅拉近。   此术他学自灵猴,一次他进行侦察任务之际,在深山得窥灵猴在树巅纵跃如飞,利用树枝的弹性,于林海内来去自如,忽发奇想,创出此命名为“灵猴跳”的奇异功法。为学成此术,他曾踏断无数树枝,摔得七荤八素,到他掌握到其中窍门,他的轻身功夫已大有长进。   当孙恩踏足他先前的枝干,刘裕已在三丈开外,长笑道:“天师中计哩!”   “啪”!   孙恩所踏干枝中分而断,原来已给刘裕弹离前作了手脚,孙恩临危不乱,探手抓着上方另一横干,竟就那打千秋般往上翻了个转,“飕”的一声续往刘裕追来。   就只是这么耽搁,任青媞和王国宝终于杀到。   刘裕落在另一棵大树的枝干上,反弹而回,厚背刀挥出,直劈孙恩。   孙恩长笑道:“找死!”双手化出万千掌影,迎上刘裕的厚背刀。   两人凌空相遇,刘裕施出压箱底的本领,厚背刀生出微妙变化,剎那间劈出两刀,凭着灵手,砍入迷人眼目的掌影里。   “蓬!蓬!”   刀掌交击。   刘裕闷哼一声,斜跌开去,被孙恩惊人的掌劲震得差点吐血,整条手臂虽酸麻起来,终于保住小命。   他能先后挡过孙恩全力出手的两掌,实足以自豪。   孙恩借力凌空一个翻腾,又再箭矢般往重重摔落一堆草丛的刘裕射下去,不容他有喘息的机会。   刘裕体质异于常人,着地前气血已回复正常,甫触地往一侧滚开去。   “轰”!   草叶激溅,孙恩的隔空拳劲猛击在他着地处,只毫厘之差可命中刘裕。   任青媞的双短刃,王国宝的长剑也同时往着地的孙恩攻去。   孙恩一阵长笑,两袖飘飞,袖内双手忽拳忽掌,忽拍忽劈,潇洒自如地把两大高手的狂攻猛击照单全收,还似犹有余力。   刘裕从地上弹起来,说真的,他已给孙恩的盖世奇功打怕了,此时最希望的是能有那么远便逃那么远。可是理智告诉他任青媞和王国宝仍未形成围攻之势,孙恩可随时脱身追来,重现适才的局面,必须待王国宝的手下赶至,他方有远遁的机会。   猛一咬牙,人刀合一的往缠战不休的三人射去。   刚好孙恩此时脚踏奇步,一袖抽在王国宝的剑上,带得王国宝跌往一旁,而他另一手则往任青媞挥去,施展令人难以相信的手法,两下弹指分别命中任青媞的匕刃,令任青媞有如长河之势不顾自身的攻势烟消瓦解。   孙恩脱身而出,往刘裕扑去。   刘裕心叫好险,厚背刀立像补上破隙般往孙恩劈去,欺的是对方劲气尚未回复过来,难以全力对付他。   “蓬”!   刘裕与孙恩错身而过,拳刀交换,谁也伤不了谁。   任青媞重整阵脚,不理刘裕,飞临孙恩上方,双刃骤雨般往孙恩洒下去。   刘裕则回手一刀,疾劈孙恩后背,助任青媞一刀之力。   王国宝亦挺剑杀至,他一向自视极高,连谢玄也不放在眼内,今晚却接连遭挫,对孙恩的仇恨早盖过理智,眼前最紧要是收拾孙恩,怎有闲暇去理会刘裕,剑化长虹,直搠此被誉为九品高手外的第一人。   喊叫四起,王国宝的手下终于赶至。   “砰”!   孙恩反手拍中刘裕厚背刀,震得他往前疾飞,不过正合刘裕心意。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孙恩实在太可怕了。 第三章 恶贯满盈   燕飞敢肯定花妖的轻身功夫不在当场的任何人之下,包括他自己在内。   花妖的狡猾、战术、胆量和手段均高明至出乎所有人料外,假若他们这群除妖团的核心高手无法留下他,他大有可能闯过重重围困,安然离开边荒集。最能威胁他的便是在月夜下空旷处布防的箭手,在那样的情况下烟雾弹的作用绝及不上眼前的神效。   要知边荒集胡汉混杂,胡人的骑射本领是毋庸置疑。一旦花妖给一群夜窝族战士缀上,喂以劲箭,花妖将陷身险境,尤其是于淝水一战后,边荒集四周的树木被砍个清光,根本没有掩护之物。   所以花妖最明智的做法是擒得人质,而他的目标正是纪千千,只要能挟千千而逃,人人投鼠忌器下,可彻底消除弓矢的威胁。奸杀纪千千,亦可令此邪魔泄一口被围剿的鸟气,令边荒集永远蒙羞,对他们造成不可弥补的打击。   所以他一直守候在纪千千附近,静待一闪即逝的时机。   现在机会终于来临。   当花妖在长廊顶以长鞭从上远攻费正昌和车廷,令两人生出错觉,误以为花妖全力向他们攻来,事实上花妖却展开身法,在上方赶过纪千千,再翻下长廊正面拦截,此时他赶到纪千千身后,晋入金丹通玄的至境,全力出手。   ※※※   刘裕在密林内全速飞驰,不作任何保留,虽明知会使内伤加剧,也不理得那么多了。   在逃离战场之际,他听到至少两声男性临死前的惨呼,只不知王国宝是否其中一人。   孙恩的武功可用极为可怕来形容,亦没有别的词语更贴切。   他不知道任青媞等能阻延孙恩多久,目下最聪明是有那么远逃那么远,直至走不动为止。   ※※※   纪千千的注意力全集中到前方去,心中已在暗防对方神出鬼没的软鞭,除妖团虽然人数众多,且不乏高手,可是她此刻的感觉却像在一个封闭及黑暗的密室内孤军作战,谁都帮不上忙,且连敌人的位置也无法确切掌握。   阴寒之气扑面而来,倏地一点劲气疾点后脑要害而至,纪千千心叫不妙,骇然变招,反手一剑劈去。   就在此时,她感觉到花妖已近在咫尺之间,魂飞魄散下往一侧闪去,佩剑已给毒蛇般灵活变化的软鞭缠上。   一股莫可抗御的阴寒气劲,循剑入侵经脉,登时半边娇躯酸麻起来。   纪千千想也不想,尖叫道:“燕飞!”   客房的一方暴喝声四起,却是远水不能救近火。   蓦地纪千千感到一只有力的手挽上她的小蛮腰,心叫完蛋时,燕飞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千千放心。”   一道真气从燕飞的手输入体内,纪千千心智精神登时回复正常,忙运劲保住佩剑。   更奇妙的事发生了,狂扬忽起,以他们为中心往四外狂卷,浓密不散的迷障烟雾竟奇迹地往四外翻滚退开,视野亦随之不住扩展,天上明月再现银光,蔚为奇观。   花妖终于现形。   他脱去罩体的寝袍,露出灰蓝的紧身夜行衣,长发披散,掩去大半容貌,不过仍可看到他先前尚是搽脂抹粉的女性样貌,分别只在颧骨凸高而两眼则凹陷下去,配上他双目射出疯狂邪恶的异芒,令人再难保持初见他时的印象。   他的身材变化更大,玲珑浮凸的曲线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丝毫痕迹,全身再没有半分多余的赘肉,像虎豹般充满爆炸性的动力,依然赤着双足。   他身后负着个小背囊,难怪各式武器烟弹层出不穷。   此时的他离纪千千和燕飞尚有丈许,右手长鞭缠着纪千千的长剑,现出错愕意外的神色。   纪千千甫看到他的“真身”,燕飞的手已离开她的纤腰,蝶恋花爆开一团精芒,以惊人的高速往花妖激刺而去。   花妖狂喝一声,弃鞭疾退,两手化出千百掌影,迎上燕飞雷霆万钧、蓄势已久的一击。   左右风声骤响,各大高手,先后赶至。   两道人影乍合倏分,花妖踉跄两步,似要往一侧倒跌,旋即回复平衡,拔身而起,不过已被纪千千看到他左胸肋一滩血渍正不断扩大,显然被燕飞刺中一剑。   只有曾参与揭破和围攻花妖者,方深切感受到此一刺得来的不易。   燕飞虽被花妖反手一掌拍中左肩,却运功化去他大部分功力,只是血气翻腾,内腑受到震荡,要非如此,亦不能在一个照面重创花妖。他的剑未及体便被花妖的护体真气反弹出来,不过他先热后寒的金丹真气,已令花妖经脉受到严重的伤势。   燕飞虽被震退,但退得很有分寸,直抵纪千千身前,防止花妖临危反噬,二度向纪千千出手。   人影一闪,刀光剧盛,一人从浓烟冲出,后发先至的斜冲而起,投向花妖,威势勇不可挡,赫然是慕容战。   花妖怒喝一声,临危不乱,反手从背囊掏出一支粗如儿臂的短铁棍,全力反击。   刀棍交击之声凌空响起,劲气激飞,倏忽间两人已交换了数招,在空中擦身而过。   花妖反手再一棍往慕容战扫去,慕容战冷哼一声,就那以刀柄狠狠挫中花妖的短铁棍,花妖剧震一下,猛地张口吐出鲜血,脸容凄厉可怖,显然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燕飞暗赞慕容战,其战略确高明之极,招招均硬迫花妖比拼内劲,显然是明欺花妖身负内伤。   花妖闷哼一声,借力飕的一声,竟临时改向反朝浓烟投去,就在燕飞和纪千千右方上空两丈许处掠过。   纪千千大骇下,猛推前方的燕飞背脊,提醒他去追花妖。   燕飞伸腰笑道:“放心吧!”   “蓬”!   刚没在烟雾里的花妖喷着血倒飞回两人的视野里,全身响起骨折的声音,手足在空中作着反常失控的动作,往地上掉下去。   慕容战此时落往地上,瞧着花妖从天上掉下来,神态从容的还刀入鞘。   “锵”!   “蓬”!   花妖重重掉在慕容战脚下。   赫连勃勃魔神般神态轩昂的在花妖被截处的烟雾中逐渐现形,轻抹拳头,令人想到正是这拳头,夺去曾纵横天下、无人能制的花妖一命。   红子春等纷纷赶至,先后落在恶贯满盈,授首边荒集格香珠驿店的花妖尸首旁。   燕飞终压下翻腾的血气,回头一瞥,纪千千仍紧握佩剑,花容惨淡,显是犹有余悸。轻轻问她道:“没事吧?”   纪千千不好意思地道:“千千尚是首次目睹有人被活生生打死呢!”   武士从四方赶至,表情虽异,均为能击杀花妖额手称庆,亦是惊魂甫定。   燕飞伴着纪千千,来到花妖伏尸处,人人不由自主望向纪千千,不知她会如何论功行赏。   姬别不屑地伸脚踢花妖一记,道:“天下竟有如此改变肌肉的邪功?确是闻所未闻,令人大开眼界。”   卓狂生吩咐旁边的武士道:“快去请方总来,让他验明花妖正身,我们便可解除戒严令,同时把花妖死讯公告天下。”   燕飞往赫连勃勃瞧去,刚好对方亦朝他望来,两人目光交触。   赫连勃勃微笑道:“我是冷手执个热煎堆,若非燕兄和慕容兄接连重创花妖,逼他逃回烟雾里,结果可能不一样。”   窗子打开的声音此起彼继,显是旅客们耐不住好奇心,纷纷探头窥看。   呼雷方盯着燕飞沉声道:“燕兄是如何可像未卜先知似的识破花妖诡计行藏,他尚未现身而燕兄已能肯定花妖是在客房内,且瞒过其它旅客。”   红子春点头道:“花妖未露出尾巴前,横看竖看都是个女人,没有任何破绽,燕兄怎能如此肯定他是花妖呢?”   燕飞早晓得众人不会在此事上放过他,目光扫过众人,人人现出用心聆听的神色,摊手道:“或许是花妖杀孽太重,令我感应到他的杀气,又或是冤魂的力量,使我生出感应,我自己也弄不清楚。”   众人露出半信半疑的神色,纪千千却晓得他总算搪塞过去。   四周的武士愈聚愈多,围得水泄不通。   蓦地长廊另一方的武士纷纷让路,方鸿生胀红着脸的赶来,直抵花妖尸身旁,全身剧震,像忘记了鼻子的不适般,呆瞧着脚下的花妖。   人人屏息静气,看他如何反应,更担心他说这个并非花妖,哪就呜呼哀哉。   方鸿生忽然矮了一截,原来是双膝着地,接着羊脸现出非常古怪的神情,口唇不住颤动,在万众期待下,呜咽着道:“大哥!我终于为你报却深仇哩!”   说罢放声大哭。   众人这才晓得他刚才的古怪神情,是强忍着心内的激动和涕泪。   全场欢呼雷动,声震驿店。   烟雾开始稀散,现出更广阔的夜空。   燕飞仰望星空,心忖花妖的一场风暴总算成为过去,可是边荒集的内忧外患将接踵而来,他能捱过去吗?   ※※※   刘裕仆倒地上,不住喘息。   他身处荒村内一间废屋,本意是穿过荒村,到另一边的密林觅地休养疗伤,岂知甫入村已撑持不下去,只好狼狈窜入此破屋,总好过栽倒屋外。   他不论体力和真气,均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胸口翳闷之极,非常难受,此时若遇上敌人,只有引颈待宰的份儿。   孙恩的武功实在太可怕了,是他平生所遇的第一人,即使谢玄也有所不及,慕容垂亦是输面居多。以燕飞目前的实力,或许有跟他一拼之能,取胜却是绝没有可能。难怪孙恩数十年来,稳居南方第一高手的宝座。   直至此刻,他仍弄不清楚发生甚么事。   对付屠奉三的陷阱,怎会变成任遥和王国宝反过来围截攻击他的包围,更不明白是孙恩竟会忽然从天而降,掌握机会一举搏杀任遥。   “啊”!   刘裕咯出一口鲜血,胸臆反舒服轻松许多,勉强坐起来,把厚背刀从背后抽出,搁在盘坐的腿上。   他的头脑仍乱成一片,此为神疲志散的现象,苦在虽明知如此,脑筋仍有点不受控制似的。   忽然一阵晕眩袭近,刘裕心呼不妙,如撑不住昏迷过去,对他的功力会有极劣的后遗症。   吃惊下他收摄心神,奋起仅余的一点意志,苦苦支持。   倏忽间他又回复神智,发觉已是浑身热汗,晓得自己已挡过一次内伤的发作,神智清醒过来。   现在只要安坐静养、调气行息个把时辰,凭他过人的体质和扎实的内功根基,应可恢复逃亡的能力。   忙闭上双目,进入经脉内真气运行的天地。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刻半刻钟,忽然感觉有异,正要睁眼,脖子已被冰寒的刃锋压着咽喉,背心要穴被制,失去一切力量的往后倒下,如非对方一手抓着他肩头,肯定四脚朝天。   女性的气息满鼻。   朔千黛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你也有今天哩!这是你作恶多端的结果,惹得人人群起攻击。老天爷有眼,教你落入我手里,我会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酷刑方能泄我心中之恨。”   刘裕心叫冤枉,却说不出话来。   朔千黛见他再无反抗之力,把长剑移开少许,狠狠道:“你还有甚么话要说?”   刘裕咳嗽两声,方回复说话的能力,知道否认根本不起任何作用,其背囊更是铁证如山,苦笑道:“姑娘看见我被人围攻吗?”   朔千黛的声音从牙缝间溅出来般寒声道:“当然看到,否则怎能追到这里来,你也算本事,可惜逃不出本姑娘的手掌。”   刘裕道:“你知道他们是甚么人吗?”   朔千黛冷冷道:“我没有这个闲情。”   刘裕叹道:“若你不给我辩白的机会,而我又真的不是花妖而是北府兵的刘裕,岂非让花妖可以继续逍遥法外吗?”   朔千黛沉默片刻,接着沉声道:“他们是甚么人?”   刘裕猜到她是因目睹任青媞一方的人反过来和他连手对付孙恩,故生出疑惑,所以肯听他说话。   忙道:“他们其中有一个是‘天师’孙恩,另一方是建康司马道子的人,试问他们怎会劳师动众地去对付花妖。噢!这些东西我可以解释。”   最后一句话是因他察觉此柔然族女高手正在检视他的背囊,心叫完蛋。   果然朔千黛态度立改,大怒道:“物证俱在,还敢狡辩,让我立即挑断你的手筋脚筋,教你乖乖受刑。”   刘裕苦恼得差点要先行自尽,可惜却办不到。   朔千黛长身而起,刘裕失去支持,往后倒跌。   剑光一闪,朔千黛长剑往他右脚疾挑。 第四章 诱人提议   “当!当!当!当!当!当!”   六响悠扬的钟声从古钟楼传来,为边荒集解除戒严令。不过现在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夜窝子又正在休市,夜窝族想趁机狂欢也只好留待下一个晚夜。   事实上花妖授首被诛的消息已像旋风般从驿店扩散,闻者无不额手称庆,与为世除害的边荒集共荣。   燕飞与纪千千策骑转入东大街,往营地缓驰。   方鸿生则被卓狂生霸占,在未来的十多天,方鸿生将成为说书馆的台柱,此为方鸿生发大财的机会,燕飞当然不会阻止。   纪千千不住朝燕飞瞧来,温柔地道:“燕老大是否心内着恼呢?”   燕飞正在担心刘裕,又怕到集外探察敌情的高彦遇上危险,闻言淡淡道:“不招人妒是庸才,我该高兴方对。”   一队二十多人的夜窝族武士正在前方街道把关,听到解除戒严令的钟音,正在议论纷纷,又见到燕飞偕绝色美人而至,齐声叫问。   燕飞欣然道:“干掉花妖哩!”   众夜窝族人立即大喜若狂,尖叫呼啸,全体跳上马背,往东门方向驰去,沿途高叫报喜,震动长街。   纪千千感受着他们的欢乐,欣然道:“燕老大的胸襟果然与别不同,不过千千却心中不服,花妖伏诛,论功劳不管从任何一方面看,均要数你燕飞。可是卓狂生却偏把你的功劳压下去,把解除戒严令的撞钟殊荣给予赫连勃勃,而又得到费正昌、姬别、红子春、车廷、呼雷方五人和议,占议席的大多数,旁人想提异议也没法子。”   启门开窗的声音不绝于耳,人们不住从房舍店铺涌出来,幸好马道仍是畅通无阻。   燕飞微微一笑,笑得并不勉强,淡淡道:“这就叫政治,只讲利益后果,不讲真理。我的表现敲响了另有居心的人心中的警号,如让诛除花妖的荣誉落在我身上,我燕飞将更难压制,即使慕容战也不愿见到如此情况的出现。你看看吧!谁不晓得令方总着道儿是内鬼所为,可是却没有人去追究跟查。因为他们现在最顾忌的是我,更怕我趁祝老大有难取而代之,这便是政治。”   轻夹马腹,笑道:“我们跑快点!”   纪千千娇笑道:“不论别人怎么看你,燕飞是千千心内最了得的英雄好汉。好吧!我们比比马术看。”   ※※※   “刘裕”!   利剑触脚而止。   不论是谁,也不论对方叫嚷甚么,恐怕仍没法阻止朔千黛下手挑断他的脚筋,唯有这两个字生出效力。   刘裕也不知该庆幸还是喊倒霉,因为在屋外唤他名字的人等若他的催命符,以他现在的情况,只余待宰的份儿。   他躺在地上闭目苦笑道:“任大姐别来无恙,我还以为孙恩已送了你归天,与任帝君共赴黄泉路,大家有个伴儿。”   任青媞在屋外沉声道:“你勿要惹我,我的心情从未试过这般坏的!说不定会不顾一切先杀掉你来出气。”   刘裕感到朔千黛双手抓着他肩头,把他推得坐起来,手指迅速点上他背脊,一注接一注的真气送入体内,立即全身一松,不单解开被制的诸处穴道,似乎更回复了点气力。连忙讶道:“任大姐是否伤心得疯了,你要杀我尚有何顾忌可言?你今晚难道不是来送老子一程吗?”   朔千黛凑到他耳旁低声道:“算你命大!我走哩!”   刘裕感到她一溜烟从后门离开,也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这柔然女高手连一句“对不起”也吝啬,又“见死不救”地丢下他。   任青媞出现门前,神情木然的瞧他,冷冷道:“算我说话重了,我能追你追到这里来,孙恩自然也办得到,你仍未脱离险境。只看屋外的脚印,便晓你内伤发作,撑不住入此屋疗伤。”   刘裕探手握上厚背刀柄,心忖幸好柔然女尚肯负上点责任,拼着损耗真元也助他疗伤,令他体内真气逐渐积聚,伤势大有好转。只要再拖延片刻时间,说不定或会有一拼之力。微笑道:“孙恩若找上门来,我当然活不成,不过却肯定任大姐你也会陪小弟一起上路。任大姐何不继续开溜,任我在此自生自灭呢?”   任青媞出奇地不动半点气,呆看他半晌,忽地趋前两步,于离他半丈处坐下来,柔声道:“这不是怄气吵架的时候,我们现在是命运与共,合则力强,分则力弱,亦只有连手,方有希望活着离开边荒。”   接着又轻轻道:“你的伤势有多重,可以上路了吗?”   刘裕立即生出戒心,针锋相对的应道:“彼此彼此,不会比任大姐轻,又不会比任大姐重。唉!任大姐丧夫后仍是习性难改,绕了个大圈子还是来试探我有没有拿起刀子拼命的能力,动手便动手吧!做人有时要干脆点的。”   任青媞现出苦恼的神情,纵是花容苍白惨淡,仍予人好看的美女效应,道:“算人家以前万般不是吧!今次确有合作的诚意,且非一时权宜之计,而是结成联盟。我的目标是摧毁孙恩,令他家破人亡,身败名裂。”   刘裕凝视着她道:“任你舌灿莲花,也休想说服我,因我清楚你的手段为人,绝不容我到广陵向谢相揭破曼妙夫人的阴谋。”   任青媞回望他,沉默片刻,平静地道:“此正为我敢厚颜向你提出结盟的条件,还记得早前我曾指示你逃走脱身的方向吗?我一直反对大哥杀死你,曾与他大吵一场,只可惜忠言逆耳,而他更惨被孙恩以最卑鄙的手段害死。”   刘裕皱眉道:“大哥?”   任青媞现出苦涩的表情,别头瞥一眼屋外的月夜,目光回到刘裕身上,柔声道:“我是他收养的妹子,也是他钦定的皇后。不过一切都完了,曹氏最后的一点直系皇族血脉已被孙恩毁掉,三国的风流,终于去无痕迹。现在我只希望为大哥报此深仇大恨,其它一切再无关重要。”   刘裕感到体内真气经过一番暗自调息下,终开始运转于经脉之间,体力亦正在迅速回复中,只要再有一刻钟时间,便可起身看看要打还是要逃,遂油然道:“希望你说的是真话,你是否想我为你隐瞒曼妙夫人的事?”   任青媞叹道:“大哥一去,逍遥教立即分崩离散,再难成事,不过曼妙仍是布在司马曜旁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可以左右司马曜这蠢人的决定。若你肯和我结成联盟,她可以助你在北府兵内擢升,当北府兵操控在你手内时,便可以助我杀死孙恩,完成我最后的心愿,此后大家各行各路。我将退隐江湖再不会干涉你的事。”   刘裕愕然道:“这番话你该对玄帅说,是否想我为你穿针引线,不过看在一场相识份上,你最好打消此意,因为玄帅绝不会与你合作。”   任青媞道:“不要瞒我哩!谢玄之所以肯离开建康,是因为身负严重内伤,事实上大哥与他在边荒交手,已发觉他受伤不轻,故此大哥拼着两败俱伤,亦要加重他的伤势。孙恩更于明日寺外察觉到他为杀竺不归而付出沉重的代价,令他伤上加伤!大哥的逍遥气是难以根治的,燕飞是唯一一个令人不解的奇迹。谢安则是风烛残年,寿元已尽,谢家的显赫将成为过去。而目下我看得起的人,就是你刘裕。唉!还要人家怎么说呢?趁孙恩现在去追杀王国宝和他的手下战士,我们尚可趁天明前多走点路,现在只有我可令你安抵广陵,错过这机会你不但性命不保,更要辜负谢玄对你的期望。”   刘裕沉声道:“你们和孙恩究竟是甚么关系?他为何会告诉你们有关玄帅的事?”   任青媞一阵激动,旋又平复下去,淡淡道:“直至今晚,我们和孙恩仍是盟友的关系,你到广陵的消息是由他通知我们,只没想过他是包藏祸心。我和大哥的争拗,便是我反对他杀死你,还提出改与你结盟。”   刘裕大惑不解道:“你当我是傻瓜吗?明知你们有称皇称帝的野心,还要与虎谋皮,助你们隐瞒曼妙的事?”   任青媞道:“因为我晓得你刘裕是怎样的人,你像大哥般有统一天下的野心,不过若依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你顶多是北府兵内一名骁将,统帅的位子绝轮不到你坐上去。除非谢玄能多活数年,而那是绝不会发生的。”   刘裕呆看着她,心中暗忖自己是否如她所形容般是这样的一个人,口上却道:“可是你适才与人围攻我时,却是没有半分留手呢!”   任青媞耸肩道:“大哥既作出决定,你又不肯依我的暗示逃生,我只好全力执行。唉!不过一切已成过去,我现在最不希望的是天下落入孙恩手上,大哥在天之灵必难得安息,今后我怎样行事便当是我报答他的恩情吧!”   刘裕开始有点相信她的诚意,沉声道:“你们不是与司马道子合作吗?为何偏要拣上我,若你杀人灭口,便不虞曼妙的事泄漏出去。”   任青媞肃容道:“我对司马皇族和南方的豪门没有半分好感,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更是难成大器。司马道子肯与我们合作,其中一个原因是想通过我们控制边荒集,现在此事提也不用提。我们对司马道子只余下曼妙这着棋子。至于杀你也不能灭口,因为尚有燕飞清楚曼妙的底细,这亦是我反对大哥杀你的主要原因。”   刘裕呆看着她,心中乱成一团。   任青媞续道:“试想想看谢玄身亡后的混乱情况,北府军群龙无首,桓玄蠢蠢欲动,孙恩则在海南起义,北府兵以刘牢之和何谦为首的两大军系权力倾轧,在如此情况下,权力将回到司马曜手上,若任由司马道子话事,你刘裕能保住性命已是侥天之幸,遑论其余。相信我,只要你肯点头,我可以立下毒誓不出卖你。可是你在掌握兵权后,必须生擒孙恩,让我亲手杀他为大哥报仇。”   刘裕正要答话,破风之声自远而近,显示有人正全速掠入荒村,且是丝毫没有掩饰行藏,因为根本不怕张扬。   任青媞从坐处弹起,纵体入怀。   刘裕大吃一惊时,已是温香软玉抱满怀,脑筋立即胡涂起来,不知该推开她还是抱紧她,不知哪一种选择方为正确。   ※※※   屠奉三独坐内堂,皱眉不语。   今晚本是他展开征服边荒集大计的好时机,却给花妖的事件捣乱了,戒严令更逼得他取消拟好的一切行动。   阴奇此时来到他旁坐下,苦笑道:“有两个重要消息,我也分不清楚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屠奉三沉声道:“花妖是否给干掉哩!”   阴奇并不奇怪,因为东大街处不住传来爆竹声和欢叫吶喊,只要不是聋的,当晓得边人因花妖伏诛而抢往街上庆祝。   道:“杀花妖的不是燕飞,而是赫连勃勃,此人不单因此名震天下,他的铁弗部匈奴更因此而成为花妖事件的最大得益者。”   屠奉三沉吟片刻,淡淡道:“此人不但手段高明,且心狠手辣,略施手段便把羯帮兼并,唯一的破绽是把真花妖惹出来,闹出一场风波,现在还成为边荒集的大英雄。不过照我看,事情不会如此善罢。”   阴奇愕然道:“老大的意思是游莹惨案的行凶者是他而非花妖?”   屠奉三微笑道:“此为路人皆见的事实,花妖从未试过在几个时辰内连续作案,更从没有于白天犯事。所有发生的事均异乎寻常,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奸杀游莹者是赫连勃勃,亦只有匈奴帮最清楚游莹在长哈力行心中的重要性。若我没有猜错,长哈力行和他的手下已伏尸边荒某处,他亦是被人诱离边荒集,至于赫连勃勃以甚方法令长哈力行踩入陷阱,则要问他本人方可以弄清楚。”   阴奇喜道:“如此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只要我们再加挑拨,边荒集肯定乱上加乱。”   屠奉三道:“照我所料,赫连勃勃是有备而来,计划周详,边荒集谁也斗他不过。而他下一个吞并的目标将是拓跋族的飞马会,燕飞更是他第一个要杀的人。”   忽然现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道:“他也因而成为最有资格与我们合作的伙伴,只有与他们连手,我们方有可能在慕容垂或谢玄的人马抵达前,先一步把边荒集牢牢控制在手上。”   阴奇皱眉道:“老大是要改变以慕容战为合作对象的策略。”   屠奉三道:“此为随机应变,慕容战被纪千千迷得神魂颠倒,置本族的大仇和耻辱于不顾,还与燕飞于对付花妖一事上紧密合作,已变得很不可靠。反之赫连勃勃为求成功,不择手段,而他表面上虽影响力大增,却亦成为最惹猜疑的对象,极须援手,我们正是他的及时雨,利之所在,一切水到渠成,我须立即去拜访他。”   阴奇点头道:“老大所言甚是,赫连勃勃阵脚未稳,确需要像我们般的一个好拍档。”   屠奉三道:“另一个不知是好是坏的消息又是关乎哪一方面的呢?”   阴奇苦笑一下,道:“传闻祝老大练功练岔了,爬不起来,所以缺席围剿花妖的行动。”   屠奉三一呆道:“竟有此事?怎么可能的。”   阴奇叹道:“我们已多方查证,消息应是确凿无误,祝老大不但昏迷不醒,还随时有性命之虞,程苍古匆匆赶往总坛,直至此刻尚未离开。”   屠奉三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皱眉道:“会否是边荒公子的诈术,令祝老大不用公开露面,使我们无法下手呢?”   阴奇道:“这个很难说,不过以祝老大好胜的性格,该不会窝囊至此。但也很难说,因为有宋孟齐那小子牵涉其中。”   屠奉三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此事仍有待进一步查察,若为事实,我们须重新部署,改变计划。”   接着问道:“郝长亨有甚么动静?”   阴奇道:“他一直留在红子春的洛阳楼,没有踏出半步。”   屠奉三皱眉道:“此人最教我莫测深浅,最头痛是至今仍没法摸清楚他的实力,他向燕飞示好更教人摸不着头脑,我们定要把他置于最严密的监察下。”   阴奇道:“遵令!”   屠奉三缓缓起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忽然又道:“慕容垂方面仍没有消息吗?”   阴奇慌忙起立,垂手恭敬道:“探子尚未有回报!”   屠奉三苦笑道:“边荒集确是异乎寻常的地方,边荒延绵千里,要在这区域找寻一支蓄意隐蔽行藏的部队,有如大海捞针。现在大家只好与时间竞赛,看谁能先拔头筹,你给我在边荒集四周二十里范围内放哨,若形势不对,先立即撤走,这叫君子不吃眼前亏。” 第五章 挣扎求存   当刘裕想到若任青媞是以这种令自己无法拒绝的方法杀死自己,他将死不瞑目。   他并非没想过一刀割断她咽喉,那亦方便得很,因为厚背刀正搁在他腿上,他的灵手肯定会办得妥妥贴贴,不过孙恩正在村内,如任青媞说的不管他乐意与否,他们必须同舟共济,希望可以登上安全的彼岸。至于上岸后是否继续打生打死,是未来的事。   他又想到逍遥教邪功异术层出不穷,说不定任青媞有一种手法,可以刺激他身体的潜能,令他变成力大无穷的疯子,不顾生死的缠着孙恩,她便可以安然远遁。不过这一套必须在他没有戒心下施展,像现在般他便有把握如发现不妥当,便和她来个同归于尽,即使他干不掉她,至少可以重创她。既有孙恩驾到,与亲手杀她并没有分别。   任青媞搂上他粗壮的脖子时,他的双手亦把她抱个结实,双掌按上她背心要害,只要略一吐劲,保证可送她归西。   任青媞的香唇出乎他意料之外地寻上他的嘴巴,在他来不及抗议且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反对的要命时刻,把他封个结实,丁香暗吐,激烈缠绵,令他立时生出销魂蚀骨的迷人感觉。尤其在孙恩的死亡威胁下,于此最不适合的时间,与最不适合的美丽对手进行此男女亲密的勾当,异乎寻常的刺激,顿令他忽然忘掉一切。   任青媞的热烈绝不是单纯的,他直觉感到其中揉集了她对任遥毕命的痛心和悲哀,与其说她是牺牲色相来迷惑他,不如说她是借此异常的行为,至乎可以说是藉向她不喜欢的男人献上香吻,以宣泄她心内的失落和悲伤。   旋即生出另一种想法,因为任青媞在第一轮的热吻后,舌尖开始送来一道接一道的真气,不但令他体内真气运转不息,更引导他的真气回输到她体内去,阴阳调和,循环不休,他的功力在迅速回复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时间。   唇分。   任青媞娇喘细细的伏在他怀里,驯服如羔羊,香唇凑到他耳边轻柔地道:“我在进来前已抹掉地上的印迹,又仿你的足印弄出你逃往村外的布局,不过以孙恩的高明会很快发觉是我在弄鬼,随时会回头。”   刘裕发觉自己差点忘掉孙恩,此刻得她提醒,有若从美梦中苏醒过来,回到危险冷酷的现实。   不知如何,他的脑筋特别灵活,抱着她的双手紧了一紧,找到她的樱唇再尝一下,生出犯罪般的堕落快感,一手拿刀,另一手环着她的腰,从地上弹起来,低声道:“我们来个礼尚往来,由我缠住他,你则觑准时机从旁突袭,由于他没想过我有同伙,更发梦也想不到那人还是你任大姐,我们至少有两、三成机会,总好过猎物般被他追捕。”   任青媞整个娇躯与他贴个结实,仰头看着他娇媚地道:“你不怕我撇下你吗?”   刘裕洒然道:“也没有法子,一切看老天爷的旨意。”   任青媞欣喜地道:“你长得不算好看,可是却非常有男性气概,令人向往不已。”   刘裕听到最后一句禁不住心中一荡,暗忖女人或许是最奇怪的动物,竟会在这等生死迫于眉睫的时刻,还有空去计较男人是否好看。   风声再近。   刘裕轻拍她粉背,沉声道:“去吧!”   ※※※   屠奉三从后门悄悄离开的当儿,燕飞和纪千千并骑从刺客馆大门外驰过。   燕飞表面轻松自如,一副不把任何事情放在心上的神态,事实上却是心情复杂,诸般念头闪过脑海,身旁的美女、边荒集现时反复不安的形势、随时降临的兵灾人祸,结合而成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与东大街愈聚愈多正为花妖之亡而狂歌热舞的边民形成强烈和不协调的对比,令欢乐蒙上不散的阴霾,未来再没有人能捉摸,包括他燕飞在内。自晓得屠奉三没有中计,他便感到落在下风,而赫连勃勃于一夜间冒起成为边荒集的大英雄,更使他对未来失去把握,他彷佛已嗅到失败的气味,而他根本没有改变的能力。   可怜他还要把千头万绪的纷乱心思收拢起来,装出胸有成竹的样子,在此有若置身于怒海激流般于任何一刻舟覆人亡的情况下挣扎求生,直至一败涂地的时刻。对自己的生死他并不放在心上,唯一的愿望是能令纪千千主婢不受伤害,至于庞义等人又或拓跋族人,他们既身为荒人,便该勇敢地面对边荒的一切危机和凶险,这是每一个踏进边荒集的人该有的心理准备。对他而言,纪千千主婢的不同处,在于是他把她们带到边荒集来,他燕飞必须承担责任。   纪千千勒马收缰,喜道:“回到家哩!”   燕飞随她转入堆满木料的重建场址,倏地发觉一人从庞义精制的大圆桌处站起来欢迎,两边尚有庞义和小诗。   他朝纪千千瞧去,发觉她娇脸的血色褪得一滴不剩,香唇微颤,美眸透射出矛盾和复杂的神色。   忽然间,他已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甚么人。   ※※※   刘裕现身门口,瞧着孙恩掠至眼前,心神静如止水。   孙恩仍是那副仙风道骨、超然于众生之上的神态,不单不似正追杀敌人,也不似在赶夜路,只像名士派的玄门高人,忽然动了夜游的雅兴,凑巧路经此地的安闲模样。   由他袭杀任遥,击伤刘裕,至大破王国宝和任青媞的联军,一直至目下般洒脱不群的气度,彷如神仙中人。只观外表,绝联想不到他是南方本土世族的最高领袖,以道术把反对侨寓世族和司马皇朝的所有本土势力联结在他天师道的大旗下,成为建康最大的威胁。   可是刘裕偏偏晓得眼前此君乃南方最可怕的人,谢安若去,南朝的团结将冰消瓦解,一直压制着孙恩的力量势将荡然无存,孙恩将变成一股有若从冥府释放出来的风暴,把建康的繁华摧毁。   天师道不但挑战现存的政权,且是对以高门和佛教为主的文明的反动,其破坏力将非任何人可以想象。   就在此刻,刘裕涌起一个奇异的想法,就是上天已注定他和孙恩是死敌,当中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如若今夜能侥幸保命逃生,只是他们斗争的一个起点。   为求成功,他必须不择手段。   而谢玄之所以挑他作继承人,正因他拥有谢玄欠缺的特质和性情,更兼他出身低层,没有名门大族的牵累顾忌。像任青媞的提议,不论如何对谢玄有利,他也会断然拒绝,而他刘裕至少会详加考虑,至乎在此刻猛然作出决定。   孙恩背负双手,从容移至他身前丈许外,定神打量他,微笑道:“好胆色!体质更好得教本人大感意外,难怪谢玄看中你。”   在临天明前的暗黑里,温柔的月色下,孙恩双目闪动着傲视众生、充盈智慧的异芒,似若洞察世情,再没有任何事可以瞒过他,难倒他。   刘裕却晓得这只是个错觉。至少孙恩并不知道朔千黛曾以内力助他疗伤在前,任青媞以香舌渡气于后,更疏忽了任青媞暗伺在旁。凡此种种,足证明孙恩不论道术武功如何高明,仍只如他般是人而不是神,只要是人便有人的弱点和破绽,此一想法令他感到自己在踏足门口前所拟定的战略部署有很大成功的机会。   淡淡一笑道:“我决意死战,是否也大出天师意料之外呢?”   “天师”孙恩嘴角现出一丝不屑的笑意,倏地扩展,变成仰天长笑,下一刻他已以奇异飘忽的步法,快至似若没有任何时间分隔般,出现刘裕前方五尺许近处,两袖拂来,一袖横扫他左耳际,另一袖照脸拂来,灵奇巧妙至全无半点雕琢斧凿之痕。   刘裕顿然天旋地转,就像忽然迷失在时间和空间的迷宫里,失去置身位置环境的真实关系感,天地只剩下把他完全笼罩的袖影和劲气。   刘裕心叫厉害,晓得对方的精神正锁紧和控制他的心神,令自己错觉丛生,不过他心志坚定至极,忙紧守心神,纯凭灵手的感觉,哪绝不会欺骗和背叛他。   一刀劈出。   袖影的幻象消去,变回攻来的双袖,而他又重新感觉到立在人间,厚背刀劈入两袖里,疾砍孙恩面门,完全是与敌偕亡的招数。   孙恩冷哼一声,忽然变招,两袖缠上他的厚背刀,刀势立消,难作寸进。   刘裕心叫不好,知道如让孙恩袖劲吐实,自己肯定捱不起,当机立断,猛力抽刀。   孙恩长笑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让我送你上路吧!”   刘裕抽刀不动,孙恩可怕的真气沿刀暴潮激流般直袭而来。   如此一个照面,便陷于完全挨打的局面,即使刘裕动手前对孙恩作出最高的估计,仍有点措手不及的窝囊感觉。   幸好他尚有后着,毫不气馁,暴喝一声,弃刀疾退回屋内去。   此着大出孙恩料外,“咦”的一声,自恃艺高人胆大,毫不犹豫追入屋内去,同时生出提防之心。   刘裕心忖正怕你不追进来,退势加速,功聚宽背。   厚背刀已落入手上的孙恩,见刘裕全力以后背往破屋危危欲塌的一条墙柱撞去,立明其意,须眉俱竖,怒道:“好胆!”   随手掷出厚背刀,往刘裕胸口飞插疾去,迅若电闪,是其全身功力所聚,实有能洞天穿地的惊人威势。   当刘裕与任青媞对峙的当儿,他已把所处的破屋摸通摸透,此为斥堠一贯的习惯,尽量利用环境以作躲藏或逃遁的方便,故想出此弄塌房子的大计,为任青媞制造最佳的偷袭机会。最理想当然是干掉孙恩,纵然没那般理想,能伤他已可达到目的。不过却没想过一个照面便被他夺去从不离身的厚背刀,更没想过自己的刀反成为自己最大的威胁。   他的一对灵手有十足把握夹中厚背刀,却没半成把握抵得着被孙恩贯上全力的“暗器”,最可恨是他不能往旁闪避,否则他的塌屋大计便要报销。   人急智生下,背挂的刀鞘来到手上,双手前后紧握,迎往厚背刀,这不但是赌命,更要赌他的一对灵手,有否护主的能耐。   “锵”!   刘裕一对虎口同时爆裂,胸口如被重锤击中,狂喷鲜血。   不过终接住孙恩本是必杀的一招。   刀回鞘内,物归原主。   “轰”!   屋柱断折,由于有背囊护背,不虞会损及脊骨。   本已摇摇欲坠的废屋塌下,尘屑漫空里无数瓦片照头往孙恩压下去。   刘裕像被刀送走般倒飞出屋外,姿势怪异,孙恩的“赠刀之举”不但加速他倒撞的速度,亦使屋子塌得更有威势成效。   孙恩狂喝一声,双袖飞舞,往上旋起,沙石碎木激溅,他的惊人劲气随双袖的挥卷像一把无形的钻子般,破开往他塌下来的屋顶梁柱,腾升而起。   刘裕面向仍在倾颓的破屋,心中祷告,若任青媞要出手,此是唯一机会。   孙恩不论掷刀又或破屋而出,均是全力施为,又想不到有高手如任青媞者窥伺在旁,其注意力更被倒塌下的沙石和冒起的烟尘分散蒙蔽,此时不突袭,更待何时。   不过若任青媞已私下离开,当然一切休提。而他刘裕将难逃毒手,不论他如何自负,对着孙恩,只与螳臂挡车无异。   他隐隐感到任青媞不会弃他而去,至于这近乎盲目的信心是来自理性的考虑,还是因拥吻过而产生微妙的男女关系,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   “砰”!   刘裕背脊撞在茅舍半塌的破墙处,往下滑堕。   人影疾闪。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任青媞以快至肉眼难察的速度,从屋后的树丛射出,赶上刚从败木碎瓦脱身而出的孙恩,凌空相遇。   孙恩显是猝不及防,不过他不负南方第一高手的威名,纵处于旧力刚消,新力未至的一刻,仍怒叱一声,双手生出万千袖影,勉强迎上任青媞。   任青媞尖叫道:“妖道纳命来!”   其双短刃爆开一团在月照下冰寒闪烁的电芒,破入孙恩的袖影里,完全是不顾自身,与敌偕亡的招式。   “蓬”!   刘裕贴墙滑坐野藤蔓生的泥地上,一时间忘掉身负的痛楚,忘掉像移了位般的五脏六腑,忘掉翻腾不休的气血,也忘了喘息,呆看着两人在两丈许的夜空作殊死激斗。   袖风刃气交击之声急速爆响,两道人影错身而过。   孙恩往村道方向落去,任青媞则往他的方向凌空投至。   刘裕睁大眼睛,只见任青媞花容惨淡,散发飘飞,连美眸都闭起来,显然并没有讨得多大便宜,已负上颇重的伤势。   刘裕心叫不妙,奋力弹起,再喷出一口鲜血,胸口翳痛消失,人也轻松起来。   “锵”!   刘裕拔出厚背刀,另一手把刀鞘挂到背后,贴地冲出。   任青媞在他上方掠过。   孙恩消落在塌屋前方。   刘裕借塌屋的掩护遮藏,来到屋角位置。   孙恩蓦地现形。   刘裕二话不说,厚背刀全力击出,直搠孙恩心窝要害。   孙恩明显受了伤,且真元损耗极巨,反应亦慢了一线,到刀锋及胸,始能作出反应,狂吼一声,两手从袖内探出,撮掌为刀,狠劈敌兵。   “蓬”!“蓬”!   刘裕持刀的手像被千斤巨石连砸两记,震得他刀劲涣散,手臂酸麻,且失去准绳。   一声怒哼,孙恩往后疾退,没入他左肩的刀锋进入寸许便告终止,挑起一块血肉。   刘裕也被震得断线风筝般抛跌往后,几个跄踉,终于立稳。   任青媞在他旁摇摇欲跌。   刘裕心知此为救命时刻,一把搂着任青媞纤腰,拔身而起,往荒村东面的密林投去。   任青媞清醒过来,仍是软弱无力,凑到他耳旁道:“往颖水去,是我们唯一生路。” 第六章 往事如烟   燕飞在七、八丈外一眼瞥去,立即明白纪千千因何会对此人情根深种,不论从任何角度看,对方均是个充满魅力的男人,而他的吸引力是整体而深藏的,英伟的外表下似有无穷尽的内涵等待你去发掘和发现。此时他的一对眼睛充盈可令任何人心动的沉郁神色,令燕飞想象到在其它情况下他眼神的变化和近乎使人没法抗拒的表达力,那连心肺也掏出来给你看的强大感染力。   纵使在如此尴尬的情况下,可是他的风流潇洒、充满反叛性和为爱情一无所惧的独特浪子气质,使他的现身不单毫不令人感到突兀,且让人感到只有如此,方可以显出他至情至性的放纵,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去争夺心头之爱。   燕飞自问从未见过一个人,在没有说过任何话的情况下,只通过坐着和站起来的动作,便将内心的绵绵情意以如此方式尽情演绎表达,他终于明白为何纪千千到今天仍没法忘掉他。可以想象早有离开建康之意的纪千千,当日遇上他时,立即升起的那种随他远走高飞、浪迹天涯的动人滋味。   她要偷偷逃离建康,正因她清楚自己无法抗拒他。   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沮丧,似若对纪千千的一切“努力”,均变得再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他甚至不敢看纪千千对他的反应。   纪千千的悦耳声音却在他耳旁响起,以出乎他料外的平静语调道:“你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说话,我要先和我的老大商量。”   那人现出错愕的神色,显然是千想万猜,均估不到纪千千有此应对。   陪坐的庞义和小诗也楞在当场,欲语无言。   燕飞忍不住朝纪千千瞧去,后者以迷人的笑容迎上他的目光,娇媚地道:“燕老大可否借一步说话。”   说毕掉转马头,朝一堆积砌如山的木料缓驰而去。   燕飞向把守四方的北骑联战士点头道:“多谢各位帮忙,你们可以回去哩!”   追着纪千千马后去也。   ※※※   “飕”!   刘裕借树干的弹力腾身而起,投往逾三丈外另一枝横干,此为刘裕的看家惯技,不单可在密林内灵活如飞,最妙是可随意改变方向,即使轻功身法远胜他者,亦要被他甩掉。   任青媞清醒过来,手足像八爪鱼般紧缠在他背后,不论他们是否各怀异心,至少在此刻他们是同舟共济,命运与共。   风声在大后方响起,刘裕暗叫好险,如非先一步拔上树顶,再利用树干的弹力加速,现在早被孙恩追上。   此时他从高处落下,即要足点横干,忽然胸口疼痛,内伤发作,因过度用气运力而引至,正心叫天亡我也,真气从任青媞处输入背心要穴。   刘裕的劲力立即回复过来,使出微妙的脚法,足尖点树,不往前冲,反斜飞开去。   “蓬”!   枝折叶落,孙恩像头俯冲而下攫食猎物的恶鹰般,就在左下方冲过了头,差一点点便赶上他们,且若他们方向不变,此时便要被他追及。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   任青媞的真气仍源源不绝的送来,催动他体内真气的流转,引得他的真气回流到她体内,每运转一匝,两人的伤势便好转些许,神妙至极。   当刘裕落往另一棵树去,他已是信心十足,心忖如不能在天明前撇掉孙恩,必然难逃毒手,倏地力注脚尖,借弹力炮弹般疾飞而去,冲出林海之巅,横过近四丈的长距离,投往颖水的方向。   当孙恩也学他般来到密林的上空,他便会再投入密林的暗黑空间里,以不断改变方向的奇技,把这可怕的克星甩掉。   夜空残星欲堕,明月降至西山之下,任青媞变得轻若羽毛,再不成为负担。   刘裕回头一瞥,孙恩在六丈远的后方大鸟般腾出林顶。   刘裕一声长笑,道:“天师不用送哩!”   使个千斤坠往下投去,没入林内。   ※※※   纪千千勒停坐骑,回眸笑道:“燕老大有甚么指示?”   燕飞大讶,每次当纪千千想起此人,均露出欲舍难离,肝肠寸断的神情,偏是此人从建康直追至此,现身她眼前,她却轻松得教人难以相信。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燕飞在她旁停下,细审她如花玉容,的确察觉不到任何掩饰的姿态,皱眉道:“我可以有甚么指示?”   纪千千耸肩道:“你是老大嘛!下面的人有疑难,你当然是责无旁贷,对吗?”   燕飞一颗心不由活跃起来,虽仍未能掌握她的心意,不过总比她一见着此人立告神魂颠倒好得多,思索道:“你想我在哪方面作出指示,不怕我假公济私吗?”   纪千千“噗哧”笑道:“正是要看你会否假公济私?我的燕老大,你知否自己最吸引千千的地方是甚么呢?你是否有兴趣听人家的心声?”   燕飞心里暗中唤娘,纪千千确是个最懂情趣的美人儿,在此等时刻仍可以来和自己耍花枪闹乐子,不过亦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情大有好转。洒然道:“本人正洗耳恭听,希望可多知道点自己的强项。”   纪千千瞄他一眼,掩嘴笑道:“强项?这形容并不算太过份。告诉你吧!人家最欣赏你的是可以不断带给人家意外的惊喜,能人之所不能,像你忽然对花妖出招,千千便没法早一步猜到,这只是其中一个例子。知道嘛!人家真的很喜欢和你说话,因为你说的话独特而有见地,更是无法预知,不像其它人般,说的话毫无涵意,来来去去都是哪一套。”   燕飞苦笑道:“你好像愈扯愈远哩!”   纪千千欣然道:“怎会是扯远了呢?我想听你的忠告嘛!告诉我!假若他是徐道覆,人家该怎办?你可不准顾左右而言他。”   燕飞凝望她片刻,道:“不同的立场,有不同的看法,你要听的是燕飞的角度还是燕老大的角度。”   纪千千没有半丝为情所困的神态,似若有用不尽的时间,兴致盎然的仰望渐明的天色,道:“听曲当然须听全曲方能尽兴,快给千千一一道来。”   燕飞开始感觉到纪千千正以她的方式向自己表示心意,实比千言万语地向他解释她和对方现时的关系更有效力。   从容道:“站在燕飞的立场,我会教你从心之愿去作出选择。不论是政治又或感情,很难有对错之分,你爱谁便爱谁,只要你大小姐高兴便成,更不用理会小弟。”   纪千千狠狠盯他一眼,皱眉道:“燕老大的立场又如何?”   燕飞破天荒现出一丝狡猾可恨的笑意,凑近少许煞有介事地道:“燕老大当然是另一回事,可以全无避忌的告诉你,若他老哥确是徐道覆,我们的千千美人便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因为他不但是专以猎取异性为乐的无耻之徒,且会把你卷入南方本土世族和侨寓世族的斗争中,而天师道的宗教色彩,更倍添事情的复杂性。对燕老大来说,天师道只是愚民而役民的邪恶教派,利用本土人对外来人的不满制造事端的野心家,不论是孙恩、卢循或徐道覆,均是好人有限之徒。”   纪千千舒一口气,在马背上闭上美眸徐徐道:“燕老大的话才是千千想听的忠告,千千对宗教虽然有求知的兴趣,却是敬而远之。不想任何一种宗教的教义变成思想的桎梏、精神的枷锁。”   接着睁开眼睛,一霎一霎的向他道:“若他不是徐道覆又如何呢?”   燕飞终于明白纪千千适才因何不让对方有机会说话,是为免燕飞从声音判断出他是否老徐,如此眼前的游戏便没法进行,心中涌起难言的动人滋味。微笑道:“更简单,问清楚他因何要在身份一事上骗你,再决定是否该以此作借口请他滚蛋,这是燕老大和燕飞的共同立场。”   纪千千“噗哧”娇笑,横他一眼,答应道:“明白哩!”   策马朝营地驰回去。   ※※※   刘裕追在任青媞背后,穿过颖水西岸的一片疏林,全速掠往颖水。   天色开始发白,孙恩的威胁尚未解除,若任青媞的逃生之法只是泅往对岸,他们的前途仍未可乐观,因为两人的内气已接近油尽灯枯的绝境。   任青媞穿过草丛,颖水横互前方,这位刚丧夫的蛇蝎美人投往岸旁草丛茂盛处,消没不见。   刘裕没有另一个选择,他已听到孙恩的破风声在十多丈外由远而近,显示对方正奋尽余力,加速赶至。   剎那间他破开草丛,一艘长约两丈许的小风帆安宁地泊在岸旁,任青媞早斩断把船固定的系索,还举起船桨,狠狠撑在岸旁一块石去。   风帆往河心滑开去。   任青媞尖叫道:“快上船!”   不用她吩咐,喜出望外的刘裕腾身而起,投往舱板。   任青媞扑往船尾,一桨打进水里,溅起漫天水花,风帆立得动力,顺水滑行,望南而下。   “咕咚”一声,任青媞捧桨跌坐,不住娇喘,连说话的气力也失去了。   刘裕却忙着拉起桅帆,没空看她。   孙恩令人心寒胆颤的高颀体形出现岸旁,风帆早顺水滑出二十多丈,迅速把双方的距离拉远。   “蓬”!   风帆满张,去势加速。   刘裕颓然倒地。   孙恩的说话远远传来道:“今天算你们命不该绝,他朝有缘,希望两位仍是福大命大吧!”   ※※※   纪千千甩蹬下马,由庞义为她牵往马厩,后者更向燕飞暗打眼色,着他好自为之,似乎并不看好燕飞。   燕飞把马交给庞义后,随纪千千来到桌旁,方发觉纪千千以手势阻止那人发言,心中涌起荒谬的感觉。   那人的表现亦是恰到好处,丝毫不露对纪千千的猜疑或对燕飞的妒忌,双目射出自责的沉郁神情,却又是从容自若,皱皱眉头却仍是哪好看。   若他真的是徐道覆,便确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小诗怔忡不安地看着她小姐,显然清楚纪千千的为难处,因她最清楚纪千千过去与此人的关系。   纪千千坐入由燕飞给她拉开的椅子,凝望旧情人,美目深注,神态平静至使人感到异样。   营地的北骑联战士全体撤走,东大街回复平静,夜窝族并不属于白天的世界,郑雄等人仍沉睡未醒,对边荒集任何一天来说,这样的开始,也是异乎寻常。   燕飞在纪千千旁轻松坐下,把蝶恋花搁到台面上,与那人四目交投,此君现出无奈的表情,表示因纪千千有令,不敢说话,自有一股风流潇洒的味儿。   燕飞暗叹一口气,他至少有八成把握此人是“妖侯”徐道覆,天下间真正称得上是高手的并不多,而眼前此君肯定是其中之一,像赫连勃勃或屠奉三般令他没法一眼看透,这样的高手,不会随随便便可钻一个出来的。   他究竟希望他是徐道覆,还是希望他不是徐道覆呢?   若纪千千肯和他重修旧好,他燕飞是否可从随时遇溺的情海脱苦得乐,又或是立遭没顶之祸。   失去纪千千,对他的打击会否比在长安的失恋对他打击得更严重呢?   燕飞忽然惊觉,他以后的幸福快乐,全系于眼前事情的演变。   纪千千的声音响起,似远在天边,又若近在耳旁,轻柔地问道:“你是否徐道覆,只须答是或否。”   燕飞、小诗和那人同时错愕,燕飞和小诗是为纪千千的直截了当、干脆利落而意外,而那人却没想过纪千千有此一问,更可能是想不到给纪千千当面揭破真正的身份。   那人颓然挨往椅背,露出一丝苦涩至能令任何人生出怜意,致生出可以原谅他的情绪的无奈笑容,摊手道:“我瞒千千是有苦衷的,我顶上的头颅是建康朝廷最想要的东西之一。事实上我已违背了不准分神于男女私情的师命,可是却情不自禁。我徐道覆今天来此不是求千千回到我身边来,只是希望能对千千有个交代。若让所有事情重演一趟,我仍会隐藏身份,因为我害怕千千会受建康高门对我们的歧见的影响,拒我于千里之外,那我的生命便因欠缺了这段美丽的回忆而永远抱憾。我今天的话到此为止,说出来我立即舒服了很多。”   倏地站起身来,目光投往燕飞,欣然道:“这位当是燕兄,很感激你照顾千千,更不希望我们会成为敌人,不过若朝现时形势的发展,似乎命运并不能尽如人愿。”   稍顿又叹道:“走吧!带千千走吧!再迟便连离开的机会也会失去。”   说罢不待纪千千说话,洒然离开,高歌唱道:“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巢居知风寒,穴处认阴雨;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歌声荒寒悲壮,充满一种流浪天涯和醉酒高歌的凄凉味道,确实非常感人。   小诗双目立即红起来。   燕飞则是头皮发麻,开始明白纪千千为何会因他而神魂颠倒,此人不但文武全才,且对女性有异乎常人的灵锐直觉,一眼看出纪千千会因他是徐道覆而立下逐客令,以前的一切都变得不能挽回,竟先发制人,表演一番,又洒然离去,令纪千千更忘不了他。   纪千千朝他瞧过来,神情木然,显然是对徐道覆“爱的攻势”招架不来。   燕飞心中苦笑。   在边荒集的对手一个比一个强,一桩比一桩事更难处理,这种日子究竟是乐趣还是苦差呢?他真的弄不清楚。   迎上纪千千的目光。   纪千千的美眸神采渐现,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接着涟漪般扩散,化为“噗哧”娇笑,带点羞赧地喜孜孜道:“你现在该明白我因何爱上他哩!不过一切已成为过去,因为我真正的情郎已出现了,再没有兴趣去听美丽的谎言。”   又把目光投向已升离颖水的清晨柔阳,淡淡道:“他好像忘记了解释刺杀干爹却误中你们的事,哪是我永远也不会原谅他的。” 第七章 滴血为盟   任青媞立在船首,衣发迎着河风飘拂飞舞,状如下凡仙女。   晓得她底蕴如刘裕者当然不会作如是想,亦不打扰她,让她独自默默哀伤。   刘裕坐在船尾掌舵,思潮起伏。在清晨柔和的阳光下,整个河岸区被一层薄雾笼罩,益显噩梦般的昨夜与现今景况的分野,眼前彷佛属于完全有别的另一个人间境地。   长河的宁静、河风的抚拂、流水的温柔,经过昨夜的险死还生,忽然都添加了平时欠缺的某种意义。生命是如此动人和珍贵,也可以是如此的脆弱!假若昨夜稍有不同的变化,伏尸荒野的便是他刘裕而非任遥。   风帆以一泻千里的高速顺风南下,以此速度午后已可进入长江,可把他到广陵的路程缩短两、三天。   刘裕忍不住叫过去道:“任大姐,若我们遇上王国宝的船队怎么办?是硬闯还是由你打招呼疏通?”   任青媞似没听到他的话,好半晌忽然别转娇躯幽灵般朝他飘过来,神情冰冷,令刘裕再没法子把眼前的她联想到昨夜曾亲吻和热拥着自己的女子。   幸好她的冷漠绝不会对他造成任何伤害,身为男人,当然对美丽的女人感兴趣,但他昨夜却纯粹只是肉欲的享受,没有爱意。刘裕早过了少年时代的天真期,尤其他并不信任对方,更不愿与这毒似蛇蝎的女人有进一步的关系,只恨命运似不让他可自由抉择。   任青媞直抵他身旁,差少许便是紧贴他坐下,道:“首先要看王国宝有否被孙恩杀死,若仍由王国宝主事,以他贪生怕死的性格,必然立即撤走。因为孙恩既出现边荒,天师道的大军亦该已潜入边荒,如此险地,王国宝岂敢多留。”   刘裕禁不住为边荒集的燕飞等担心起来,问道:“王国宝能逃一死的机会如何呢?”   任青媞道:“机会很大。当时王国宝另一批手下及时赶至,我亦因此得以脱身,孙恩的目标又非王国宝而是你刘裕。”   刘裕目注前方,鼻孔充盈她醉人的体香,想起昨夜公私各一半的缠绵,心底涌起百般滋味。强作苦笑道:“得孙恩如此看重,是我刘裕的荣耀。”   任青媞神情木然的淡淡道:“他看得起的是谢安,又或是谢玄,却绝不是你。因为到现在你仍未成气候,充其量是个超级大跑腿。孙恩对你有兴趣,是因若可把你的人头送往广陵,将对谢安和谢玄造成严重的打击,若可把谢安气死或使谢玄内伤加重,更是理想。哼!我偏不如他所愿。”   刘裕苦笑道:“你既知我是甚么材料,为何仍要与我合作对付孙恩呢?”   任青媞向他瞧去,柔声道:“你终于肯合作了吗?”   刘裕一阵心烦意乱,顾左右而言他地道:“你们怎会晓得我昨夜是要回广陵的呢?”   任青媞双目现出愤恨的神色,狠狠道:“消息是从孙恩处来的,我们虽想到他是要借我们的手杀死你,却没想过他还包藏祸心,唉!”   刘裕瞥她一眼,心忖有表情总比没表情好。纵使是愤恨痛心的表情,也可令她较为有血有肉,自己被迫与她合作亦会舒服点。   心中同时对屠奉三恨得牙痒痒的,更想不到此人如此高明,不用花费任何气力便差些害死自己。   叹道:“王国宝既知我晓得曼妙夫人的事,肯放过我吗?”   任青媞淡淡道:“他并不知道,我们并没有向他泄露有关这方面的任何事。不过他可能比孙恩更想杀你而后快,因为他妒忌你,妒忌你和谢玄的关系。而你不单是外人,且是他看不起的寒门庶族。王国宝一直希望谢安重视他,他之所以要依附司马道子,正是要向谢安证明从不看错人的谢安今回看错了。”   刘裕听得发起怔来,他从没有从这个角度去猜想王国宝的心态,更首次晓得自己成为王国宝的眼中钉。   任青媞续道:“谢安大去之期不远,自因痛惜宋悲风遇袭重伤而引致发病后他一直没有起色,到广陵后天天卧床。谢玄表面虽看似没有甚么,不过只从他把日常事务全分给刘牢之和何谦两人负责,便知他内伤难愈,否则以他的才情志气,必会乘势北伐。司马曜岂敢阻挠?相信我吧!现在你唯一的出路,便是与我滴血立誓为盟,否则谢安谢玄一去,司马道子第一个要害死的人便是你这个小卒,只有曼妙的嘴巴方可以为你说话。现在是你唯一的机会,除非你立即作逃兵,否则早晚必以惨死收场。”   刘裕的呼吸急速起来,沉声道:“曼妙肯听教听话吗?听燕飞说你似乎和她不太融洽?”   任青媞压低声音道:“你可知我和曼妙的关系?”   刘裕愕然道:“甚么关系?”   任青媞凑到他耳旁,呵气如兰地柔声道:“她是我的亲姊。”   刘裕失声道:“甚么?”   任青媞离开他的耳朵,平静地道:“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没有办法,我现在连骗人的兴趣也失去了。任遥于我们两姊妹有大恩,我们这一世也报答不了。所以孙恩的血海深仇是非报不可!而我和你的结盟,只限于三个人知道,你须连燕飞也瞒着。”   刘裕道:“在你心中,我只是个不成气候的小卒,你因何不顺理成章的选择继续与司马道子合作,却偏偏选中我。”   任青媞不屑地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算甚么东西,只是我们往南扩展的踏脚石而已,他们根本不是孙恩对手,倚靠他们等若义助孙恩。在南方能与孙恩抗衡的只有荆州和北府两军,桓玄野心太大,为司马皇朝所忌,我更没法与之合作。独有你这个由谢家千挑万选出来的继承人,方与我们是天作之合。此更是你报答谢玄厚爱的唯一机会。”   刘裕发觉自己抗拒她的心志正不断被削弱,更清楚自己在一条非常危险的路上走着,若此事一旦被张扬开去,谢玄和燕飞绝不会原谅他,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   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谢安和谢玄都命不久矣,大树既倒,北府兵两大军系又一向不和,权力自然回到司马曜手上。谁能左右司马曜,谁便能决定北府兵的人事变迁,所以任青媞的提议实具有高度的诱惑力。   若他拒绝任青媞,那谢玄命逝的一天,他便要立即脱离北府兵躲往边荒集作个荒人。   以目前的形势,纵使谢玄有意把他栽培为北府兵的领袖,绝非一蹴可就的事。有十年八载还差不多,还要他不断立下显赫的军功。   谢玄的命有那么长吗?   任青媞的声音又在他耳鼓内响起道:“无毒不丈夫,古来成就大业者谁不是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之辈?分手的时候到哩!是或否由你一言决定。我任青媞可以立誓与你衷诚合作。”   刘裕听到自己的声音软弱地问道:“杀了孙恩后,你有甚么打算。”   任青媞幽幽道:“我的心早于昨夜死去,唯一活着的理由是向孙恩报复,了却心愿后,我将隐姓埋名,找个山灵水秀的地方为任大哥守墓算了。”   刘裕心中一震,因从未想过任青媞对任遥如此专一和深刻。   点头道:“好吧!便让我们滴血为盟,不过待孙恩授首之后,我们将再没有任何关系。”   ※※※   燕飞舒服地挨着坚固宽敞的椅背,双腿连靴搁到桌上去,酒坛放在椅脚旁,把美酒一饮而尽,然后把空杯子放到桌上,颇有重温旧梦的痛快感觉。   庞义像往常般一屁股坐到他旁,咕哝道:“今天恐怕没有人来开工,我也要像千千和小诗姐般小睡片刻,否则连眼睛都睁不开来。高彦那小子又不知滚到哪里去了。”   燕飞淡淡道:“高小子探听敌情去也。边荒集每过一刻,便多添一分危险,随时大祸临头,我们要拟定一个应变的计划,事发时方不会手足无措。”   庞义吓得睡意全消,骇然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燕飞苦笑道:“真实的情况可能比我想象的更严重,除非整个边荒集团结起来,不过这是没有可能的,在对付花妖一事上,我们中已有内奸在弄鬼,赫连勃勃和屠奉三分别是两个祸源,祝老大又忽然走火入魔,都不是好兆头。”   庞义头皮发麻地瞧着一堆一堆的木材,颓然道:“还建甚么楼呢?你的话是否指盛传中慕容垂派来的劲旅?”   燕飞油然道:“那也包括在内,但我更害怕孙恩,徐道覆这种人是不会无缘无故到边荒集来的,若说他纯为千千,我燕飞第一个不相信。”   庞义震骇道:“孙恩是南方最不好惹的人,我们该如何是好?”   燕飞没好气地瞧他一眼,道:“最聪明当然是不要惹最不好惹的人,但惹上了却也没有法子。”   接着把脚收回桌下,重新坐好,沉吟道:“任何人要发挥边荒集的作用,必须找寻合作的伙伴。南人须找北人,北人则找南人,否则边荒集等若被废去半边身子;假若慕容垂要找的人是孙恩,那将是边荒集最难承受的最坏消息。唉!只要他们两方分别封锁南北水陆两路,边人想大举撤退也不行,只能够亡命边荒,你明白撤退和逃亡的分别吗?”   庞义色变道:“撤退是收拾好家当上路,逃亡则是只能带些随身细软又或甚么都不能带,名副其实的落荒而逃。若此两方连手,能逃亡已是不幸中之大幸,最怕他们忽然杀至,逃也逃不了!”   燕飞仍可露出笑容,挨回椅背处,探手从地上提起酒坛,拔塞,举起“咕嘟咕嘟”大喝两口,酒坛送到桌面,以袖拭去唇边酒溃,道:“若我们不能于敌人来前先统一边荒集,我们便要完蛋哩!”   庞义待要说话,只见高彦在东大街现身,穿过重建场地,朝他们奔至。   ※※※   刘裕独驾风帆,破雾南下。   任青媞已离船登岸,至于她要去甚么地方,这位刚丧夫的新寡文君没说半句话。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与这难测的女人结为联盟,实在祸福难料,心中也颇不舒服,惟有安慰自己,谢玄之所以会挑他作继承人,正因他没有高门大族的包袱,行事可以更方便灵活,随机应变,至乎不择手段,做出高门大族不耻于做的事。   他隐隐感到任青媞也像他般别无选择,试问谢玄或桓玄怎会与她合作?而她要向孙恩报复,能找的帮手便剩下他一个,假若他拒绝任青媞的提议,她第一个要杀的人便是他刘裕,以防曼妙的事外泄,而这当然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尚有另一个知情者燕飞。   再想深一层,或者任青媞自知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法干掉自己,所以想出此法来稳住他,甚么滴鲜血立毒誓全是骗人的把戏,为令他保守曼妙的秘密,那是逍遥教只对南方政权仅余的唯一影响力。又或许此举只是她未经深思熟虑的权宜之计。   想到这里,刘裕苦笑摇头,心忖除非他现在立即放弃统一南北的目标,否则他只好继续冒此奇险,看看路子的尽头是别有洞天,还是死路一条。   ※※※   高彦神色凝重地在两人前面坐下,道:“形势非常不妙。”   燕飞从容道:“如何不妙?”   庞义真的很佩服燕飞,自己的脑袋早慌得乱成一团,不能正常运作,而他仍可以天塌下来当棉被盖的样子,只这点已是能人所不能。   高彦道:“我回来已有小半个时辰,要先弄清楚边荒集的最新情况,方来向燕老大你作总报告。”   燕飞向庞义道:“老庞你要否先入帐睡他娘的一觉?”   庞义苦笑道:“睡得着才怪,高小子快说。”   高彦道:“昨夜我离集时,想到慕容垂若要从东北方潜来边荒集,最好的办法是步行穿越‘巫女丘原’,否则不论如何昼伏夜行,始终难避各方探子耳目。因为边荒四野无人,倘若到高处看看何方有野鸟惊飞,便可知有人踪或敌踪,怎都没法瞒人。”   巫女丘原泛指边荒集东北方、颖水东岸一片纵横数十里丘陵起伏的山野荒林,其中遍布沼泽,少有道路,平时没有人愿踏足,兵祸时却是逃难的福地。   燕飞和庞义点头同意,高彦这个想法大胆而有见地,际此边荒集群雄人人密切留意、侦骑四出的当儿,要想瞒人耳目,自须能人之所不能。在巫女丘原行军虽然艰辛,却不是没有可能。高彦能当上边荒集众多风媒之首,果是有两下子。   高彦续道:“坦白说,我虽自问精于斥堠之道,不过要我在夜晚到巫女丘原探察,徒是浪费时间。于是我想到边荒集既有内奸接应慕容垂,必有周密的部署布置,否则若要慕容垂的人在丘原盲目摸索,还要步行近十多里的远路,再泅过颖水始抵达边荒集,简直是个笑话。”   庞义拍桌道:“对!只有一个办法把兵员迅速接应来边荒集,就是经由巫女河。”   巫女河是流经巫女丘原最大的河道,不过河床浅隘,河道宽窄无定,又有断树乱石阻道,不宜航行,独有接通颖水的一截河道情况较佳,仍不能供吃水较深的大船行走,只可勉强供小艇通行。   燕飞道:“你有甚么发现?”   高彦傲然道:“除非没有这些蛊惑布置,否则休想瞒得过老子。我于巫女河深入丘原的半里许处,发现该处树木竟被大量砍伐,虽然我尚没法找到扎好的木筏,却敢肯定有大批木筏藏于丘原边缘某一秘处,只要慕容垂的人来到,不用三个时辰,便可以抵达我们的码头。”   燕飞赞道:“假设得好,如果慕容垂军马现在正穿过丘原,那至快他们在今夜始能全面临近,我们至少尚有一天的部署时间。”   庞义道:“现在该怎么办?”   燕飞向高彦道:“看你的神色,应该是另有心烦之事,否则应为掌握得重大情报而雀跃兴奋。”   高彦颓然道:“燕老大法眼无差,我甫回来便得手下儿郎通知,今早有人散播谣言,说飞马会的真正老大是拓跋仪而非夏侯亭,而飞马会这般鬼祟,是为要掩饰拓跋珪与慕容垂的密切关系,至于燕老大你──唉!你该明白我在说甚么。”   庞义大怒道:“这样的谣言谁会相信?”   燕飞叹道:“当人心慌意乱之时,不论谣言如何荒谬,总会有市场的,何况谣言至少有上一半是事实,更易惹人猜疑。”   转向高彦道:“你立即去把郝长亨找来,我有要事和他商量。”   高彦领命而去。   此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东大街转入右方的横街,在营地旁缓缓停下来。 第八章 一番好意   刘裕呆看前方,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前方河段有几艘大船搁浅在石滩处,且有明显被焚烧过的痕迹,每枝船桅都变成条条斜指往天的焦木,船身更有被投石击破的情况。   他的心脏“霍霍霍”地急跳起来,不是因这河段在昨夜曾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战争,而是为燕飞担心,至乎后悔不坚持留在边荒集与燕飞等并肩作战。   因为他已明白慕容垂整个收拾边荒集的大计。   眼前的沉船是属于王国宝的一方,他们在撤退时遇上天师道的大军,被打个七零八落,舟覆人亡。   若昨夜天师道的人在战胜后全速推进,照骑速推算现在应已抵达可远眺边荒集的距离,这样看来今晚将是慕容垂和孙恩连手进犯边荒集的约定日子。以孙恩能击溃王国宝水师船队的实力来推断,边荒集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何况前门有虎,后门有狼,边荒集又是一盘散沙,各怀异心,情况更是可虑。   这场仗不用打也知胜负如何。   右方岸滩处再出现大堆在礁石间搁浅飘荡的破烂船只残骸,它们均曾是威武战船的某一部分,当中尚有几具尸首载浮载沉于其间。   刘裕约略估计,要从陆上摧毁王国宝的船队,天师道的人马应在二千至三千人间,且大有可能只属孙恩的其中一支部队。   快艇继续南下,更多沉没的战船分搁两岸石滩浅水处。   要瞒过建康和北府兵的耳目,孙恩的部队只有穿过大别山,偷进边荒,然后分作多路行军,其中一支沿颖水夜行的部队,于接到孙恩命令后于此伏击王国宝的船队。如他估计无误,孙恩进侵边荒集的总兵力当在万人以上。   经过昨夜与孙恩的交锋,他可以肯定目前的燕飞尚非是孙恩的敌手,而孙恩亦肯定不会放过燕飞。   他竭力压下掉头赶回边荒集的强烈冲动,因为他晓得这是最愚蠢的选择。自己不但内伤未愈,且真元损耗过甚,没两、三天的养息休想回复过来。   他不想回去陪死,是因为他要留下有用之躯,将来为燕飞等报此血仇,从没有一刻,他心中填满如此澎湃翻腾的怨怒和无奈。   ※※※   边荒集小建康铁弗部匈奴帮总坛的主堂内。   赫连勃勃亲自接见屠奉三,于堂中大圆桌分宾主坐下,两人四目交投,眼神像箭矢般此来彼往,互相审视。   车廷没有出席,匈奴帮的战士奉上羊奶茶后退出堂外去,剩下两人对坐。   赫连勃勃随意呷了一口羊奶茶,从容道:“屠兄武功高强、剑法超群,是人尽皆知的事。不过边荒集目前的形势,非是凭匹夫之勇便可以逞强。我只想知道屠兄凭甚么实力来和本人说话?”   屠奉三对赫连勃勃的开门见山暗呼厉害,对方且是不愁他不透露虚实,否则屠奉三也无颜面继续说下去。而对方更表明以屠奉三现在刺客馆为人所见的数十好手,根本不被放在眼内。   浅尝一口羊奶茶后,屠奉三油然道:“赫连兄问得直接,我屠奉三亦不会转弯抹角,随我来的有一支二千人的精锐部队,其中五百人已以各式身份潜入集内,其余千五人驻扎在集外秘处,一旦看到讯号,可在一个时辰内进驻边荒集。这支人马曾随我征战两湖,与聂天还长期作战,受过严格训练,不论水战陆战,均经验丰富,悍不可挡。凭此一着可够资格和赫连兄说对大家有利的正事了吧?”   赫连勃勃放下盛羊奶茶的碗子,双目神光闪闪的审视屠奉三,沉声道:“我为何要信任屠兄呢?”   屠奉三微笑道:“赫连兄对屠某是怎样的一个人,似乎仍不大清楚。我屠奉三固是有名心狠手辣,却从来没做过背信毁诺的事。大家都清楚明白,要控制边荒集,必须南北两方合作方成,否则边荒集将成一座废集。我屠奉三有桓玄作后盾,随时可取汉帮而代之,赫连兄除此还可以拣择更佳的伙伴吗?”   赫连勃勃目光投往阳光灿烂的窗外院景,淡淡道:“屠兄清楚现今边荒集的形势吗?”   屠奉三知他意动,好整以暇地道:“祝天云出了意外,令汉帮阵脚大乱,虽有外援,可是由于淝水之战后与诸帮关系转劣,目前被迫处于守势,短期内将难有大作为,只要我一声令下,汉帮将云散烟消,再难立足于此。”   赫连勃勃冷哼道:“我根本不把祝天云放在眼内,不过若要公然对付汉帮,便不得不把燕飞计算在内。此人虽是汉帮的敌人,却不会坐看你歼灭汉帮,令事情倍添其复杂性。因为在燕飞背后尚有飞马会在撑他的腰,你的死敌郝长亨更不会袖手旁观。屠兄的实力虽足以击垮汉帮,仍未能把边荒集反转过来。”   屠奉三没有直接答他,反问道:“请恕屠某唐突,今早有人散播飞马会是慕容垂走狗的消息,是否赫连兄的奇谋妙计?”   赫连勃勃哑然失笑道:“若我否认,便不当屠兄是朋友。正如两湖帮是屠兄的死敌,飞马会便是我此来必欲除之的目标。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拓跋珪那小子和慕容垂的关系,而飞马会更一向是北骑联的眼中钉,现在更加上燕飞,我不拿他们开刀拿谁来开刀?”   屠奉三欣然道:“那我就先送赫连兄一份大礼,把燕飞的人头奉上,以作我们结盟的信物如何?”   赫连勃勃两眼不眨的直瞧着他,先是嘴角现出笑意,接着哈哈笑道:“屠兄果然知情识趣,教本人如何拒绝。”   然后肃容道:“不过屠兄终是初来甫到,对边荒集未能深入了解,更对北方的情况缺乏认识,以为凭你我实力,可轻易紧操边荒集的控制权。”   屠奉三微笑道:“赫连兄所言甚是,我终是南人,不过南人也有南人的优点,便是我对南方一切了如指掌,所以赫连兄在忧心慕容垂的部队时,我却担心天师道的大军。”   赫连勃勃一对巨目精芒进射,缓缓道:“你是指孙恩。”   屠奉三点头道:“正是孙恩,除郝长亨外,我们是唯一晓得孙恩该在边荒集附近的人。两个月前孙恩一支实力在万许人间的部队秘密离开海南的根据地,此后便像消失了。若我没有猜错,此支实力足以把边荒集夷为平地的部队,应已在来此途上,甚至正于集外虎视眈眈,静候孙恩的命令。”   赫连勃勃容色不变,只是轻皱眉头,徐徐道:“你是指孙恩和慕容垂要连手进占边荒集,这怎可能呢?他们两人天南地北,从没有任何来往。”   屠奉三从容解释道:“淝水之战把南北的形势彻底改变,边荒集更成不论南方北方的各大势力必争之地。慕容垂要找合作的伙伴,最佳选择莫如孙恩,既可助长天师道的气焰,以之动摇南方的政权,又可拖住谢玄令他无法乘势北伐,如此慕容垂便可从容统一北方,诸事定当后再挥军南犯,收拾被孙恩弄得分崩离散的烂摊子。这是他最高明的策略,我和赫连兄如今恰似坐同一条船,如能衷诚合作,尚可有一线生机。”   赫连勃勃点头道:“屠兄的话愈来愈有说服力。我也坦白告诉你,今次随我来者只有千余人,加上集内的帮众仍不过是二千之数,与屠兄实力相若,即使我们联合起来,仍远未足应付慕容垂和孙恩任何一方的实力,这样的一场仗,屠兄有把握打吗?”   屠奉三迎上他的目光,微笑答道:“谢玄在淝水之战前,敢说自己有十足把握吗?现今边荒集的情况摆明是谁最能掌握形势,利用形势,将成为最后的胜利者。我来找赫连兄,是因为我比任何人更清楚赫连兄的实力,赫连兄能在两夜之间使匈奴帮跃起成为能与飞马会、北骑联和汉帮抗衡的势力,教我刮目相看。”   赫连勃勃冷然道:“屠兄似是意有所指。”   屠奉三不慌不忙地道:“实情如何,我屠奉三根本没兴趣理会,只懂奉行成王败寇的法则。赫连兄若没有应付慕容垂的方法,亦不会留在这里等死。现在我需要的是赫连兄一个亲口说出来的承诺,其它一切方可以从长计议。”   赫连勃勃狠盯着他,沉声道:“你可知姬别的身份来历?”   屠奉三愕然道:“我只知他是边荒集最著名的花花公子,又有兵器大王之称,在北方很吃得开,要甚么有甚么。”   赫连勃勃冷哼道:“他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瞒不过我,撑他的腰者正是北方第一大帮黄河帮。”   屠奉三一震道:“竟有此事?”   赫连勃勃微笑道:“知否我因何要告诉你此天大秘密?”   屠奉三欣然伸出手来,道:“因为你老哥已视我为伙伴战友,对吗?”   赫连勃勃伸手和他紧握,两人对视大笑。   两大枭雄,终于结成盟约。   ※※※   高彦进入白天的夜窝子,昨夜边荒集大多数人没有好好睡过,所以现在虽日上三竿,街上还是冷冷清清的,夜窝子外的店铺大多尚未开门做生意,窝内只在夜间营业的夜店更不用说。   高彦不但脚忙,心儿也忙得团团转的,正忙于思忖如何可以趁机见到他那头小白雁,该说些甚么令她感到他是个人物的话?又如何向她展开追求?如何向她显耀威风。   忽然剧震一下,猛然停止,两手大力分拍左右额角。   一个大胆可行的念头突然闪过脑际,使他不由自主作出异样的动作,因为他忽然想到一个可造福边荒集又或令佳人对他刮目相看的大计。   高彦呼吸急促起来,接着怪叫一声,改道往横街奔去,片刻间他来到一间招牌写着“古物巧器店”的小铺子前,没有稍作勾留便熟门熟路的绕到铺后,在铺子后门“砰砰砰”大力拍了几记,其节奏和时间的分隔显示出是某种讯号。   片晌后木门拉开,现出睡眼惺忪的小轲,擦着眼道:“原来是老大你,我──”   高彦在他身旁闪入道:“我没有时间和你说话,其它人呢?”   这间铺子是高彦手下小风媒的大本营,专事北方文物和精巧玩意的买卖,更是他一伙人聚首的秘巢,风媒生意不争气之时,赖此养活各人。   小轲追在他身后道:“他们都到外面探听消息,老大有甚急事,匆忙成这个样子?”   高彦倏地停步,兴奋道:“我要去放火,听清楚吗?是放火!你给我找齐放火的工具法宝,还有我的宝贝护甲。哼!赫连勃勃干掉花妖算哪码子的一回事,过了今天,边荒集真正的大英雄将是我而不是他,今趟定可使小白雁对我倾心。”   小轲呆头鸟的听着,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高彦喝道:“还不照我说话去办!”   小轲满腹惶惑的领命去了。   ※※※   燕飞和庞义终于目睹“边荒公子”宋孟齐的风采,不由心中暗赞如此俊俏风流的人物,确是世间罕有。   宋孟齐一身江左名士的打扮,其矜贵的气质是绝不能装出来的,只能是先天的气质配上后天的培养。   难怪纪千千见之心动。   甫步落马车,宋孟齐彬彬有礼地隔远向两人拱手请安,他没有佩带兵器,却手握折扇,一派儒雅风流的潇洒模样。   看着他的丰神外貌,很难把他当作是个坏人,只会使人想到他的优点。   宋孟齐双目闪闪生辉,迈开脚步英姿飒爽的直抵桌前,欣然道:“燕兄你好!这位当是以超卓厨艺闻名边荒的庞老板。”   本对他存有敌意的庞义,给他当面大赞,也不由好感大增,连忙谦让,又请他坐下。   宋孟齐悠然安坐,迎上燕飞锐利的目光,微笑道:“小弟早应来拜会燕兄,只恨一直无事忙,而燕兄更是大忙人,幸好今天终找到机会。”   燕飞正细审他比娘儿还要娇嫩晶莹的皮肤,闻言笑道:“宋公子此行不该是专诚来见我这个粗人吧?”   宋孟齐像有点逃避他目光般左顾右盼,道:“燕兄今次猜错哩!小弟是晓得千千小姐已回帐内休息,方借此机会来和燕兄商量一件事,假如庞老板不介意,小弟希望能和燕兄单独说几句话。”   庞义不待燕飞指示,识趣的站起来道:“宋公子此话来得及时,我可不像燕飞般是铜打铁铸的,现在立即回去痛快的睡一觉,请哩!”说罢回帐去也。   到营地外只剩下两人对坐,宋孟齐肃容道:“小弟晓得燕兄对我的来历生出怀疑,不过燕兄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今天来是抱有诚意的。”   燕飞淡然自若道:“宋兄与江海流是甚么关系,若不肯坦白说出来,我们今天的谈话到此为止。”   宋孟齐愕然瞧他,忽然现出笑意,点头道:“燕兄的精明,教我大感意外。燕兄看得很准,小弟今次确是奉江帮主之命而来,协助祝老大应付目前边荒集复杂的情况。至于我的真正身份,希望燕兄能放我一马。”   燕飞不愿迫人太甚,沉着气道:“祝老大练功走火入魔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宋孟齐俯前少许道:“他是被奸人所害。”   燕飞愕然道:“甚么?”   宋孟齐苦笑道:“家丑不外扬,燕兄请为我们守秘,祝老大恐怕捱不过今晚,令我们非常头痛。”   燕飞沉声道:“暗算他的人是谁?”   宋孟齐道:“当然是他不会提防的人,此事我们自会处理,燕兄不用为此劳心。”   稍顿又道:“小弟今次专诚来访,是想向燕兄提出忠告,趁尚可以离开的时间,立即离开边荒集,燕兄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千千小姐着想。”   燕飞皱眉道:“宋兄因何如此关心我们?”   宋盂齐叹道:“实不相瞒,我们原本一直视燕兄为敌人,可是形势急转直下,屠奉三的来临更敲响警钟。江帮主已后悔没有站到安公的一方去,现在我们唯一能做的事,是希望安公的干女儿不会被卷进边荒集的大灾难去。”   燕飞没法分辨他是一番好意还是另有居心,道:“宋兄又有甚么打算?你们是否就这么把汉帮在边荒集的基业拱手让人呢?”   宋孟齐苦笑道:“若时不我与,保留实力尚有卷土重来的机会。我们的一支船队将于黄昏前抵达边荒集,可从水路迅速撤往南方,这或者是最后一个全身而退的机会,我们可以一起走。燕兄请信任我,若我宋孟齐心存不轨,教我不得好死,请燕兄三思。”   说罢起立告辞。 第九章 大祸临头   燕飞的心湖翻起千重巨浪。   不论宋孟齐那小子是心存歪念还是一番好意,他的提议确是目下最明智的抉择。边荒集再非适宜久留之地。   可是他怎可舍弃边荒集,任由南北两方的恶势力进驻?他敢肯定有一天,正如纪千千所说的,他会为没有替边荒集尽过力而后悔。   当苻坚大军临集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因为那时他孑然一身,没有任何顾虑,现在他则不能不为纪千千主婢着想。   最令他困扰的是他此刻连一分胜算都欠奉,而他须首要之务是把边荒集置于他绝对的控制下,这至少要一天一夜的工夫,不论成败如何,他已错过从水路撤走的唯一机会。   他不由环目四顾,一种近乎恐惧的情绪忽然攫紧他。   燕飞深切地体会到危机四伏的感觉,集内集外再没有安全的处所,连边荒集的圣地夜窝子也直接受到威胁。   他该怎么办呢?   生和死只在他一念之间,他任何一个决定,将会变成生与死间的抉择。   针对他的阴谋正在展开!   谁人是他可以信任的呢?   足音接近,不用看他也听得出是拓跋仪,探手抓着项颈,旋又放开,今天确非适宜饮酒的日子。   拓跋仪在他旁坐下,仰观天色,道:“这两天看来不会下雨。”   燕飞朝他瞧去,苦笑道:“对不起!累你泄露行藏。”   拓跋仪摇头道:“不关屠奉三的事,是赫连勃勃泄漏出去的。这家伙甫到边荒集便搞风搞雨,惟恐天下不乱,照我看长哈力行爱女的惨事,行凶者是他而非花妖。”   燕飞点头道:“你看得很准,假花妖肯定是他无疑,只恨没证没据,否则我们现在立即找上门去寻他晦气。”   拓跋仪朝他瞧来,沉声问道:“你有甚么打算?”   燕飞把诸般问题在心内重复一遍,仍没有肯定的头绪和答案,叹道:“我们可否在今天内二度把边荒集团结起来?”   拓跋仪没有直接答他,反问道:“昨夜使手段害方鸿生的内奸是谁?”   燕飞道:“有八成可能是姬别,我早在怀疑他,此人行事周密,可惜百密一疏,他没于昨天早上来见千千,正显示他前一晚曾秘密离开边荒集,初时还以为他去见慕容垂的人,现在已知道他是到巫女河督建木筏,以供慕容垂的突击军从水路进犯边荒集之用。”   拓跋仪没有现出震骇的表情,沉吟道:“事实上内奸的事,早响起警报,显示有人希望花妖能够脱身,使边荒集的人继续活在恐惧中,此事更间接告诉所有人,慕容垂的大军不但会于短期内到达,且有够分量的人作内鬼接应。”   稍顿问道:“你说呼雷方是否与姬别蛇鼠一窝呢?”   燕飞道:“机会很大,赫连勃勃造谣的事对你们有何影响?”   拓跋仪淡淡道:“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看有没有帮会利用此事来打击我们,作出师之名,不过那已不关重要,我们决订立即撤走,以保存实力。”   燕飞整个头皮发起麻来,失声道:“拓跋仪竟不战而退?”   拓跋仪现出苦涩无奈的表情,颓然道:“这是我出发到边荒集前小珪的嘱咐,现在我们仍不宜与慕容垂正面冲突。照我猜领军的十有九成确是慕容垂最得力的儿子慕容宝,此人智勇双全,武功更是慕容垂之下族内第一人,长于突袭伏击的战术。若他兵力超过一万人,即使你动员集内所有帮会的力量,要保着无险可守的边荒集,只是个妄想。走吧!带你的千千和我们一道离开,迟则不及。”   燕飞的心直沉下去,飞马会是他的基本班底,若连他们也走了,便像前晚与程苍古对赌般,输掉所有子儿,想继续赌下去也不行。   拓跋仪苦笑道:“我清楚你的性格,不过留下是非常愚蠢的行为。在边荒集人人都希望独善其身,希冀别人作先锋,你要当傻瓜,其它人肯定口上答应,还推波助澜,可是最后你会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去面对一切。走吧!也不要劝我,我必须在此事上遵照小珪的吩咐。”   燕飞道:“你准备何时撤退?”   拓跋仪道:“我们已在收拾行装,最快可于黄昏前从陆路撤走,既知慕容宝穿过巫女丘原来边荒集,我们会避开那方向。”   接着长身而起,道:“在日落前,我们会在驿站等你,勿要逞匹夫之勇,更不要妄想把边荒集团结起来,想害死你的人远比真心和你并肩作战的人多。”   说罢拍拍他肩头,举步离开。   燕飞忽然感到无比的孤独。若他最亲密的族人也离开他,他凭甚么去说服其它人?   ※※※   郝长亨欣然起立道:“燕兄有召,我立即去见他。”   见高彦仍没有半点动身的意思,讶道:“高兄弟还有话要说吗?”   高彦神秘兮兮地道:“我尚有要事去办,不知清雅──嘻──”   赫长亨哑然笑道:“高兄弟请稍候片刻,我立即着她来。”   说毕出厅去了。   高彦见左右无人,兴奋得跳起来,又喃喃自语,排练待会该向小白雁说的话,神情模样教人发噱。   “你在干甚么?”   高彦大吃一惊,旋风般转过身来,娇俏可爱的小白雁正巧笑倩兮的立在他身后。   又会来得这么快的?高彦心里嘀咕,口上却不慌不忙的赔笑道:“只是在舒展筋骨。哈!你现在是否有空,我带你玩儿去。”   尹清雅没好气地道:“亏你还有闲情,你的首席风媒是怎样当的,现在边荒集人人紧张得要命,你还像个孩子般爱闹。”   高彦需要的正是如此反应,乘机凑近点压低声音道:“他们紧张是因他们没有办法,我轻轻松松是因胸有成算,噢!你真香!刚洗过澡吗?”   尹清雅并没有因他色迷迷而生气,反故意挺起少许小酥胸,笑脸如花的嗔道:“去你的,要洗澡方可以这么香吗?不要再兜圈子,你有甚么鬼主意?快说出来让本姑娘听,看人家有没有兴趣陪你去玩儿。”   高彦仍谨记燕飞的提示,卖个关子道:“天机不可以泄露,若想成为边荒集的英雌,快随我来!”   说罢往后门方向走去,还笑嘻嘻道:“看我背着的是甚么?今铺吃肉还是吃素,全靠里面的宝贝哩!”   尹清雅的目光落到他背后的小包袱时,他倏地加速,退出厅外去。   尹清雅神情微动,终作出决定,追着他去了。   ※※※   燕飞揭开帐门少许,纪千千仍好梦正酣,自离开建康后她舟车劳顿,到边荒集后更是事务繁多,应接不暇,昨晚又一夜没有睡过,再不好好休息,肯定要累坏。   燕飞不想惊醒她,悄悄垂下布帐。   “燕飞!”   燕飞忙把帐布再次掀起,纪千千拥被而坐,笑意盈盈地瞧着他,俏皮地道:“千千早晓得你来访,故意装睡看看你会否不规矩,岂知你这家伙瞥半眼便要掉头走,真气人!”   最后一句语带双关,不知是怪他瞥半眼不够,还是怪他太守规矩。与她相处,总能令人忘记别的烦恼。   燕飞重返帐内,到她睡席旁跪坐,心中涌起对她的万般爱怜,纵然须牺牲性命,也要保她夷然无损地离开此兵凶战危的孤集。   纪千千举起纤手,柔情似水的目光紧缠他不舍,以指尖背轻轻扫过他的脸庞,关切地道:“燕郎有甚么心事呢?你看来忧心忡忡,是甚么事令你如此困扰?”   燕飞整个人连同心同时溶化,她一句燕郎等若公然宣示视他为情郎,温柔亲密的接触,更清楚无误地表达出她的爱意。   燕飞依恋地看着她垂下的手,心中涌起不顾一切把她拥入怀内肆意怜爱的冲动,更晓得她只会欣然接受,却暗叹这不是合适的时候。勉强振起精神,低声道:“形势非常不妙。”   纪千千骇然道:“是否内奸的事有新发展?”   燕飞道:“那只是恶劣形势其中一个相关的环节,高彦已证实慕容垂的部队随时会到达,徐道覆的出现亦显示孙恩对边荒集有染指之心,祝老大则被内鬼暗算重伤命危,边荒集已陷入内忧外患、风雨飘摇的险境。”   纪千千坐直娇躯,动人的曲线在薄锦被滑下后骄傲地显露燕飞眼前,以带点天真的语气道:“不用怕!我们可以集结整个边荒集的力量,先清除内奸,然后对抗外侮,只要我们团结在一起,足可使敌人知难而退。”   燕飞苦笑道:“事情若可以如此简单便好啦!而实际的情况是边人只视慕容垂或孙恩的入侵为帮会间的斗争,谁人入主边荒集并不重要,因为生意仍是那么的做下去,有钱赚便成,没子儿赚便拍拍屁股离开。”   纪千千“噗哧”笑起来,白他一眼,道:“拍拍屁股离开,你说得真古怪,人家却喜欢听。燕郎会否是低估了边人团结的心意呢?像昨夜对付花妖,夜窝族固是万众一心,边人亦人人乐意合作,只要令这种精神维持下去,没有我们应付不了的事。”   燕飞道:“因为花妖影响到边荒集的繁荣和安定,而慕容垂和孙恩只影响边荒集权力的分配,事不关己下边人是不会管闲事的。况且他们多年来早习惯了此兴彼替的情况,当日苻坚大军南来,逃难的只是汉族的人,今趟却是情况不同。”   纪千千略一沉吟,黛眉轻蹙道:“既然受害的是边荒集的各大帮会,我们为何不试试把各帮会联结成一气,说不定尚有回天之力。”   燕飞道:“这正是我要尝试去做的事,在黄昏前若仍没有结果,我们须立即离开。”   纪千千愕然道:“你竟有离开的打算吗?”   燕飞沉声道:“千千或许尚未清楚情况恶劣至何等地步,飞马会已决定撤走,汉帮亦有同样的计划。姬别和呼雷方有很大可能是和敌人呼应的内鬼,动向未明的尚余下北骑联、匈奴帮、屠奉三的荆州军、红子春、费正昌和郝长亨的六股势力,其中情况更是敌我难分,没有人可预料谁会抽谁后腿。边荒集从未试过出现如此暧昧不明的情况,个人的力量根本起不了作用,我只是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尽力而为。但若千千肯与小诗先行离去,我或可放手而为,力拼到底。”   纪千千娇躯轻颤,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语气却异常平静,轻柔地道:“燕飞不走,纪千千也不会走。”   蹄声自远而近。   燕飞呆看她片刻,点头道:“老郝来哩!希望他不单是可倚赖的人,还可以给我一个肯定的答案。”   ※※※   徐道覆快马加鞭,策骑沿颖水西岸飞驰,似欲借此尽泄心中愤怨。   颖水的交通明显比往常疏落,只见南下的船,北上的船则不见半艘。   此时徐道覆离集足有十多里之遥,忽然偏离颖水,驰进一座丘陵起伏的密林内。   甫进树林,上方风声骤响,徐道覆没有朝上瞧半眼,直至来人落在身后马股处,始收缰勒马,减缓骑速,沉声道:“我的身份被那移情别恋的贱人揭穿了!”   卢循高举双手,扭转脖子往后看了一眼,肯定没有人跟踪,再次坐直雄躯,怪叫一声,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纪千千跟了哪个不知死活的呆子?”   徐道覆继续催马深入树林,狠狠道:“不是燕飞还有谁?我从未试过这么丢面的,我定要教燕飞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贱人则要后悔作了女人。”   卢循道:“你就这般一走了之吗?没有你帮手,我们的伙伴恐怕应付不来。”   徐道覆怒道:“不走成吗?我若不摆出是为那贱人专诚到边荒集的模样,惹得燕飞生疑,可能会破坏我们的大计。我是否在那里,情况并没有分别。”   卢循双手搭上他宽敞的肩膊,叹道:“是我不好,若不是我行刺谢安,纪千千怎会猜到你是徐道覆。一旦认定你是泄露消息的人,任你对娘儿们有通天手段,仍难以把她的心挽回来。”   徐道覆策马登上一座小丘,勒马停下,两人分左右飞身下马。   徐道覆转身面向边荒集,神情落寞,双目射出无奈与苦涩的神色。   卢循来到他旁,审视着他讶道:“看你失魂落魄的样子,不是对纪千千动了真情吧?”   徐道覆苦笑道:“我生平虽御女无数,可是像那贱人般媚骨天生的艳女,还是初次遇上,说不动心便是骗你,尤其是尚未将她弄上手。”   卢循哂道:“她迟早是你的人,只要我们完成封锁,她能飞到哪里去呢?”   徐道覆似不愿再和他谈论纪千千,沉声道:“见过天师吗?”   卢循道:“刚见过他老人家,天师已送了任遥到黄泉去,最可惜是让刘裕那小子逃脱。”   说罢问道:“边荒集情况如何?”   徐道覆道:“花妖已被燕飞等连手干掉,想不到花妖横行天下,竟会在边荒集阴沟里翻船。击杀花妖的虽是赫连勃勃,不过却全赖燕飞伤他在先。”   卢循点头道:“此人大不简单,在短短数月间武功剑法均突飞猛进,不过正因如此,也为他惹来杀身之祸,天师已准备亲手把他搏杀,当边荒集落入我们手上,建康的末日亦不远了。”   徐道覆道:“屠奉三的人马有何动静。”   卢循不屑地道:“这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在集外的人全落入我们的严密监察下,当他们离开埋伏之处,我会教他们全军覆没。”   徐道覆沉声道:“屠奉三向以智计过人见称,你道他会否中计?”   卢循哈哈笑道:“任他智比天高,今次也要劫数难逃,我们的手段,即使他作梦也梦想不到。现在边荒集内,我们第一个要杀的人是他而非燕飞,天师已指定由你出手对付他。”   徐道覆双目杀机剧盛,点头道:“杀了他,我立即可跃登外九品高手第三席的位置,请告诉天师,我徐道覆非常感激他对我的栽培。”   卢循双目精光闪闪,远眺近二十里外炊烟袅袅升起的边荒集,沉声道:“淝水之战把南北的情况彻底改变,我们苦候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临,天师军将会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天下是属于我们南人的。以谢安为首的腐败高门,将会成为失败者,天下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改变命运的发展。”   徐道覆暗叹一口气,心中浮现纪千千能倾国倾城的绝色花容。 第十章 透彻入微   高彦从北门出集,沿颖水北上,“白雁”尹清雅不徐不疾追在他身后,神态轻松,任他竭尽全力,也无法把距离拉远少许,使一向自负身法高明的高彦,亦不得不心中佩服。   对尹清雅他是愈看愈爱,此刻可偕美同行,去干一件轰天动地的大事,心中得意之情,可以想见。   尹清雅忽然加速,与他并肩而行,蹙起秀眉嗔道:“你这呆子究竟要带人家到哪里去呢?再不说出来,我掉头便走,以后不理睬你。”   软语娇嗔,大有小夫妻耍花枪玩闹的情趣,高彦听得魂销意软,嗅吸着从她动人肉体传过来充盈建康青春的气息香泽,兴奋地道:“小清雅少安毋躁,今趟去的地方包保你刺激好玩,说了出来便失去意外惊喜的大乐趣。”   尹清雅气鼓鼓道:“你至少该说出到甚么地方去,郝大哥是不准人家离集的嘛!我虽不怕他,却怕他将来在师尊前进谗言,哪下趟好玩的事情便没有人家的分儿。”   高彦呵呵笑道:“事成后包保你的郝大哥不会怪责你,还要大大夸奖你。”   尹清雅倏地止步。   高彦立即超前五、六丈,终于投降地回头嚷道:“我要到巫女丘原去,且必须速战速决,不容有失,快来吧!”   尹清雅听得花容微变,乖乖的追在高彦背后去了。   ※※※   燕飞和刚下马的郝长亨在桌子坐下,后者目光投向纪千千的睡帐,双目射出茫然神色。   燕飞当然不会见怪,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像纪千千如此可爱动人的绝色,谁能不生出爱慕之意?而对方见到自己从她帐内走出来,难免会兴起妒忌之念,故亦不加解释,更清楚此类事愈解释愈糟。   郝长亨朝他瞧来,神色回复平常,微笑道:“不知燕兄召我来此,有何赐教?”   燕飞很想喝酒,却不得不克制此股冲动,挨往椅背,油然道:“郝兄曾说过孙恩很想杀我,又说过晓得很多我不知道的事,究竟意何所指呢?”   郝长亨洒然笑道:“小弟的话,燕兄终于听得入耳。可知燕兄发觉形势有变,明白小弟并非危言耸听,兄弟想先弄清楚燕兄转变的因由。”   燕飞心忖老江湖不愧老江湖,处处掌握主动,先摸清自己心意,方肯决定该向他燕飞透露多少。耸肩道:“非常简单,我们已可肯定慕容垂的部队确在开来边荒集的途上。而只要是边人,便晓得欲得边荒集之利,必须南北两方势力合作,而南方有资格和慕容垂合作的人屈指可数,郝兄是其中之一,余下的便是屠奉三又或孙恩。我刚见过徐道覆,令我心中警惕,故请郝兄前来说话。”   郝长亨露出深思的神色,或许是因燕飞见过徐道覆而心中震动。   燕飞顺口问道:“高彦没随郝兄一道回来吗?”   郝长亨漫不经意的应道:“他有话要和清雅说,所以我先行一步。”   燕飞心中暗骂,这小子真的不分轻重,际此生死存亡的紧张关头,仍忍不住去泡妞儿。   郝长亨皱眉道:“燕兄因何忽然肯定慕容垂的人已兼程赶来边荒集?此消息是否属实关系重大,我们必须想办法应付。”   燕飞仍未敢尽信郝长亨,答道:“郝兄该从红老板处得悉昨夜对付花妖时内奸弄鬼的事,此事令人人生出警觉,猜到祸之将至。”   郝长亨沉吟片刻,道:“我们与孙恩一向有生意上的往来,敝帮主虽然不喜欢孙恩的行事作风,可是在桓玄和大江帮的打压下,孙恩是唯一肯和我们交易的人,我们是别无选择。”   燕飞早听他说过此中情况,反奇怪他又再重复,点头道:“这个我明白。”   郝长亨摊手道:“我真正想说的是我们一直与孙恩合作,今趟到边荒集来分一杯羹,亦是应他之邀,以为只是大家连手驱逐汉帮,把大江帮在边荒集的势力连根拔起,却没想过牵涉到慕容垂,更没有想过尚未到边荒集,已有人散播我们和黄河帮结盟的谣言,现在更是进退两难,泥足深陷。”   燕飞道:“此为我第二个不明白的地方,郝兄只要拉大队离开便成,最多打回原形,有甚么进退不得可言呢?”   郝长亨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沉声道:“若可以变回淝水之战前的形势,我们确可以保持原状,只可惜淝水之战改变了一切,包括南方的势力均衡。”   接着仰观蔚蓝色的晴空,一字一字缓缓地道:“在淝水之战前,苻坚和谢玄均对边荒集虎视眈眈,不容对方染指。若任何一方进犯边荒集,与全面宣战没有任何分别。苻坚进军边荒集,结果引来淝水之战,以一方的溃败作结。淝水战后,谢安被迫退避广陵,北府兵和建康军互相牵制,再无力左右边荒集。所以慕容垂觑准时机,派兵南来,一旦边荒集落入慕容垂手内,让他控制和独占南北贸易之利,北方诸雄惟有俯首称臣,所以边荒集于慕容垂,是为统一北方的踏脚石,对慕容垂来说,此役不容有失。”   燕飞吁一口气,以泄心中被他的分析掀起的波动情绪,点头道:“郝兄看得很透彻,很有见地。”   郝长亨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继续下去道:“事实上所有人均看到这情况,北方能与慕容垂一较长短者,就只有慕容冲兄弟,还有姚苌或尚有争一日长短之力。苻坚现在则是苟延残喘,只看那一方忍不住负起谋朝篡位的恶名。正因慕容垂势大,所以黄河帮和任遥纷纷依附,希望可以从中得益。”   燕飞不由想起拓跋珪,以他现在的实力,确连作慕容垂对手的资格也欠奉。所以拓跋仪闻慕容宝至立即撤走,非因胆怯,且是最明智的策略,自己怎忍心硬拖他下水呢?   郝长亨道:“慕容垂是绝不会容忍北府兵、建康军又或荆州军与他平分边荒集的利益。正是因这个想法,敝帮帮主下决心令我到边荒集来碰运气,岂知到边荒集后,我们方晓得被人利用来转移视线,变成众矢之的。而我更敢肯定慕容垂选择的合作者是孙恩,以孙恩的野心,是不会容许我们分薄他的利益。既然我们不是他的朋友,当然是他的敌人。”   燕飞想不到他肯主动说出到边荒集的目的和此行背后的心态,对他大添信任,道:“贵帮的头号敌人应是大江帮,又或是桓玄,如若孙恩取汉帮而代之,损失最大的该是大江帮,屠奉三则无功而回。贵帮倘能全身而退,该没有甚么损失,何故郝兄有泥足深陷,进退两难之叹。”   郝长亨颓然道:“这叫来时容易去时难,我们从洞庭出发,可轻易隐蔽行藏,现在既已在边荒露面现身,若仓卒撤退,敌人可轻易掌握我们的时间路线,大江又是大江帮和桓玄的势力范围,要渡大江天险谈何容易,只有在边荒集站稳阵脚,与本帮及两湖的根据地建立好连系,方是唯一生路。而我更怀疑孙恩控制边荒集后,下一个目标是我们两湖帮,占两湖以牵制桓玄,其时他便可以对建康为所欲为。”   稍顿续道:“在边荒集我们并没有朋友,有起事来红子春不会站在我们一方。大江帮和屠奉三均不会放过我,若非花妖闹得满集风雨,怕他们早已动手收拾我。现在边荒集形势的混乱和错综复杂,是我生平从未遇上的。我肯向燕兄透露肺腑之言,燕兄该明白我的心意。”   燕飞苦笑道:“如你晓得飞马会准备撤走,当可省回这番唇舌。”   郝长亨摇头道:“走得这般容易吗?假若我所料不差,边荒集没有一个帮会能全身而退,否则昨天我已立即动身。”   燕飞淡淡道:“慕容垂和孙恩两方人马未抵边荒集前,谁会先和飞马会公然冲突?只要避入边荒,以飞马会的快骑,应可轻易脱身。”   郝长亨道:“最危险是离集的一刻,苻坚把附近树木砍个清光,集外无遮无掩,只是强弓劲箭足教飞马会严重伤亡,燕兄认为我这番话有道理吗?”   燕飞倒没想得像他般周详,又或是当局者迷,昨晚大家方连手对付花妖,难道今天便要拼个生死?不过此正是边荒集的特色,郝长亨并非过虑。   拓跋仪并不是好惹的,他该有一套安全撤退的策略,所以他不太担心。   沉声问道:“攻击他们是要付出代价的,慕容战不会冒此奇险,其它人更没道理这般做。”   郝长亨油然道:“赫连勃勃又如何?”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赫连勃勃当然想打击拓跋族,不过他的实力仍未足够。”   郝长亨叹道:“燕兄太低估赫连勃勃,他以匈奴铁弗部之主的尊贵身份,亲来边荒集指挥手下,是极不寻常的做法,且是志在必得。便像我和屠奉三,表面看似是兵微将寡,事实上却是另有部署。更何况赫连勃勃和屠奉三今早刚谈妥条件,决定结成联盟,只是他们联合起来的力量,足把边荒集翻转过来,更非任何一帮能独力应付。”   燕飞一呆道:“兄有此事,郝兄又从何得悉如此高度机密的事呢?”   郝长亨若无其事地道:“敝帮与荆州桓家长期恶斗,大小战役数不胜数,我们早成功在荆州军内安插了我们的人。屠奉三刚才秘密拜访赫连勃勃,当然瞒不过我们的耳目,更从他事后调动人马,猜到他已和赫连勃勃结盟。”   燕飞生出不妥当的感觉,边荒集似已进入失控的状态。姬别和呼雷方是一伙,赫连勃勃和屠奉三又联成一气,汉帮则群龙无首,飞马会避祸去也,剩下的只有慕容战、费正昌和红子春三大势力,即使肯与郝长亨连手,变成三足鼎立的局面,可是外敌未至,边荒集诸雄已斗个不亦乐乎,几败俱伤,未来的情况岂容乐观。   外敌既不易应付,内患更没有平息的可能,燕飞不由生出有心无力的颓丧感觉。   问道:“屠奉三有何异动?”   郝长亨道:“他在集外的人马进入随时可开进集内的状态,还派出博惊雷前往领军。”   当初答应谢家保持边荒集的势力均衡,不容任何人独霸之时,燕飞早晓得事不易为,却仍未想过事情会发展至如此恶劣的地步。   皱眉道:“若慕容宝和孙恩夹击边荒集,赫连勃勃和屠奉三也绝不会有好日子过,他们结盟的目的何在?”   郝长亨从容笑道:“我对屠奉三此人了解甚深,为求成功不择手段。他看中赫连勃勃,是因此人忽然冒起,不但是铲除花妖的大英雄,更成为边荒集举足轻重的人物,且为诸雄中最有实力的人。通过赫连勃勃,他将可以打入边荒集的权力圈子,假若边荒集能击退外敌,他便可与赫连勃勃瓜分边荒集的利益。他的心态与慕容垂如出一辙,慕容垂助长孙恩的势力,是要牵制南方政权;屠奉三培养赫连勃勃,亦是为慕容垂增添对手,使慕容垂没法在短时期内统一北方,这样当然对桓玄有利无害。”   燕飞心忖郝长亨可能是整个边荒集最清楚形势发展的人,对各方人马的心态动向均了然于胸。幸好他似乎不是敌人,否则此役更难乐观,现在则尚有一线生机。   燕飞道:“郝兄是指屠奉三会通过赫连勃勃结合边荒集的力量,共抗外敌。”   郝长亨叹道:“正是如此,屠奉三是要利用赫连勃勃来取代燕兄的位置,成为边荒集最有影响力的人。”   燕飞苦笑道:“我何来甚么影响力呢?”   郝长亨道:“只是燕兄谦虚,直至被赫连勃勃捡便宜击毙花妖,边荒集一直以燕兄马首是瞻。”   燕飞想起今早传遍边荒集关于飞马会为慕容垂走狗的谣言,亦有可能是由屠奉三所散播,为此更多信几分郝长亨的看法。   叹道:“屠奉三不但眼光独到,且手段高明,不费一兵半卒,便成功在边荒集立稳阵脚,更懂得谣言的作用。”   郝长亨哂道:“谣言止于智者,拓跋珪与慕容垂面和心不和的事天下皆知。燕兄仍是边荒集最有影响力的人。赫连勃勃弊在声誉太差,他在统万建立起来的更是人尽知道的暴政,视人命如草芥,早尽失人心,故我们非是没有还击之力。”   燕飞道:“郝兄有甚么好提议?”   郝长亨默然片刻,沉声道:“目下应付内忧外患之策,只有团结一致此唯一方法,倘若要我们能把赫连勃勃以外的所有力量集结起来,不单可以抑制赫连勃勃和屠奉三,还可以拟定策略,分头迎击敌人。”   燕飞立感头痛,也不知该从何说起,苦笑道:“慕容战的一方与慕容垂势成水火,该没有问题。红子春则你比我更清楚,费正昌一向依附汉帮,也不可能是内奸。可是你信任姬别和呼雷方吗?昨晚剿捕花妖时弄鬼的内奸,最有可能是他们其中之一。”   郝长亨讶道:“为何不把赫连勃勃算在内?”   燕飞坦然道:“因为他一直在我们的监视下,郝兄应明白是甚么一回事。”   郝长亨道:“我明白,不过也可以由他的手下代行。”   燕飞答道:“当时只有我们这群除妖团的队员可以自由行动,其它人负起包围封锁的工作,所以如有内奸,定是我们除妖团的成员。”   郝长亨恍然道:“原来如此。”   燕飞直觉感到他的神情反应有点古怪,不过此时无暇细想,问道:“郝兄手上有多少可用的人?”   郝长亨道:“约有一千战士,均为我帮最精锐的好手,曾随我征战多年,人人悍不畏死,忠诚方面更没有问题。”   燕飞心中燃起希望,若自己能把慕容战、宋孟齐、红子春、费正昌和拓跋仪说服,撇下各帮间的恩怨,先安内而后攘外,加上郝长亨的部队,是否可令边荒集安度危机呢?   不过要这般做,首先要说服自己。   他不走,纪千千也不会走。这究竟是明智还是愚蠢?郝长亨是否可以绝对信任的人?若拓跋仪和宋孟齐因他的游说而留下,一旦败亡,他怎负得起责任?   他从未试过像这一刻般犹豫难决。   暗叹一口气,问道:“郝兄肯否在这样的情况下与大江帮合作?”   郝长亨洒然笑道:“为了求存,我甚事也肯做。不要说与大江帮合作,即使要和屠奉三并肩作战,我也欣然接受,燕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燕飞仰观蓝天,听到自己的声音似在天际尽处传回来般道:“在正午前,我会给郝兄一个肯定的回复,是打是逃,到时将会清楚明白。” 第十一章 敌友难分   屠奉三独坐内堂,默思不语。   阴奇来到他身旁坐下,讶道:“老大为何心事重重?不是一切顺利吗?”   屠奉三心忖假若阴奇晓得自己心中想的是纪千千,怕她会被战乱波及受伤害,不知心中会有何感想。   轻叹一口气,收拾情怀,道:“祝老大方面有甚么消息?”   阴奇道:“听说祝老大情况甚为不妙,汉帮上下人心惶惶,无心恋战,看情况随时撤离边荒集。”   屠奉三点头道:“汉帮若撤走,费正昌定会跟随,这才合理。”   阴奇不解道:“老大是否觉得有些事很不合情理呢?否则怎会这般说?”   屠奉三往他瞧去,双目熠熠生辉,沉声道:“不合理的是赫连勃勃,他若不是低估了慕容垂,便是过度自信。因他似乎并不把慕容垂的部队放在心上,反把注意力集中到如何歼灭飞马会。我故意向他试探,提出由我们刺杀燕飞,他不但不反对,反而变得和我很投契,如此是否很不合情理呢?”   阴奇胡涂起来,道:“不论拓跋珪又或赫连勃勃,若欲入主中原,均须践踏过对方的骸骨,再没有另一条路走。他们既是命运注定的死敌,赫连勃勃趁机攻击飞马会该是合情合理才对。而燕飞已成拓跋族无可置疑的第一高手,赫连勃勃当然亦不容他活下去,有我们代劳,岂非正中下怀?”   屠奉三摇头道:“你若想听明白我的话,必须站在赫连勃勃的位置去看事情。赫连勃勃是知兵的人,更有争霸天下的雄心,凡事必然从大处着眼,否则不会有今天的成就。让我清楚告诉你,拓跋珪此人雄才大略、深谋远虑,赫连勃勃能成为阻他南下的最大劲敌,本身绝非有勇无谋之徒。”   阴奇苦笑道:“我仍不明白,只要手脚够快,时机把握准确,加上我们的助力,应可一举击溃飞马会,其它帮会只会袖手旁观,不会插手。”   屠奉三悠然道:“假若慕容垂和孙恩的大军今晚来犯又如何呢?”   阴奇为之哑口无言,暗忖若赫连勃勃真要击溃飞马会,纵使伤亡不大,不过却肯定师老力疲,再难应付另一场以寡抗众的大战。   屠奉三沉声道:“在如此情况下,不论是赫连勃勃又或我屠奉三,至乎边荒集每一个帮会的领袖,首要之务都是全力求存,而非求眼前一时之快,除非他根本不怕慕容垂和孙恩的联军。”   阴奇剧震道:“你是指他才是慕容垂的走狗。”   屠奉三叹道:“我不敢肯定,他还向我透露姬别是黄河帮在边荒集的人,显然是想利用姬别转移视线,因为以慕容垂的谋略,不可能不事先在边荒集有所部署,通过一个已在边荒集生根的人来接收边荒集,怎都比从头开始划算。如此更可把对边荒集的损害减至最低。边人有个良好的习惯,只要不损及生意,没人有闲情去理会帮会或各族人间的斗争仇杀。”   今趟轮到阴奇沉吟思索。   屠奉三道:“我们必须于最短时间内作出决定,而这决定将直接影响此行成败,且败者不但一无所有,还要赔上性命。在到边荒集前,我和南郡公从没有想过边荒集的形势会发展至如此恶劣的地步,实大出我们意料之外。”   阴奇道:“在老大去见赫连勃勃的当儿,我所得的线报是宋孟齐和郝长亨先后脚的去见燕飞,前者只说了几句话,后者则和燕飞谈了超过两刻钟。”   屠奉三忍不住问道:“纪千千呢?”   阴奇瞥他一眼,答道:“纪美人一直躲在帐内,燕飞曾入帐和她说过几句话,给郝长亨的突然到来中断,纪美人仍留在帐内。”   屠奉三发觉自己对燕飞全无嫉妒之意,反暗里希望燕飞可以好好的保护纪千千,不让她受到伤害。这个想法令他自己也感奇怪,一向以来,他从不让个人的好恶影响他办正事的任何取向,他奉行的是只讲利害关系。   阴奇问道:“我们应如何对待赫连勃勃?若我们误将他当作慕容垂的人,不但会失去一个可起关键性作用的盟友,还平添强敌。”   屠奉三双目现出深思的神色,缓缓道:“赫连勃勃到边荒集来的时间是否有异于寻常的凑巧呢?竟似跟慕容垂配合得天衣无缝,而甫到边荒集便弄出游莹被奸杀的血案,如非真花妖的出现,他还可以继续假扮花妖下去,弄得边荒集人心惶惶,制造出最有利慕容垂进犯边荒集的形势,若非燕飞带着纪千千适于此时返回边荒集,边荒集各帮会肯定乱一团,不战而溃。”   阴奇晓得他心中犹豫难决,与其说他在和自己分析形势,不如说他是借和自己商议,整理好思路,好作出关乎到生死存亡的决定。   点头道:“赫连勃勃是个彻头彻尾的暴君,据闻在统万被他强征入宫肆虐的民女数以千计。来到边荒集奸杀几个女人,对他是绝不算甚么一回事,又可以扰乱边荒集,他该是乐而为之。”   屠奉三拍桌道:“说得好!若你是慕容垂,要挑选走狗,在拓跋珪和赫连勃勃间,你会挑选那一个呢?”   阴奇一震道:“当然是不得人心的那一个,且根本不愁他能安然坐大,到狡兔死走狗烹之时,还可以大快人心。”   屠奉三点头道:“说得好!我一直不明白慕容垂为何肯把拓跋珪的头号敌人窟咄放虎归山,而窟咄被释后立即投靠赫连勃勃,原来这一切全是慕容垂的巧妙安排,因为他看通拓跋珪的能耐,故暗助赫连勃勃,以之钳制拓跋珪。”   阴奇皱眉道:“赫连勃勃难道不晓得慕容垂在利用他吗?”   屠奉三像想通所有事情般挨往椅背,伸个懒腰道:“当然晓得,且比任何人更清楚。不过却是别无选择。他一天不能征服拓跋族,称雄漠北,一天难以南下中原争霸天下。他更清楚只要拓跋珪仍在,慕容垂仍不会动他。今次慕容垂肯让他分享边荒集的成果,正是给他甜头,安他的心。”   阴奇明白屠奉三终作出判断,肯定赫连勃勃是慕容垂的人。道:“姬别是否被他诬害呢?”   屠奉三微笑道:“姬别是否黄河帮的人并不重要,照我看姬别是黄河帮的奸细的机会很大,事实上燕飞也在怀疑姬别。赫连勃勃把他身份揭露,对情况的发展只有很小的影响,又可取信于我。哼!赫连勃勃更可能是另有居心,不想姬别分薄他的利益。”   阴奇道:“姬别与呼雷方一向关系密切,会否同是慕容垂的人?”   屠奉三摇头道:“呼雷方不可能作慕容垂的走狗,他背后的支持者是姚苌,姚苌过去与慕容垂共事苻坚,说好听点是共事一主,难听些便是狼狈为奸。正是他们大力怂恿苻坚南来,引致淝水之败,也是他们连手抽苻坚后腿,令苻坚无法重整军队,平反败局。这样有野心的人,事成后再没有可能合作下去,除非其中之一肯臣服对方,此种情况当然不会发生。”   阴奇道:“老大是否可把呼雷方争取到我们这一方来?”   屠奉三叹道:“边荒集没有人会信任我们,赫连勃勃只是别具居心。”   阴奇倒抽一口凉气道:“若老大没有看错,我们岂非已陷于困境,动辄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屠奉三仰望横梁,徐徐道:“情况会比你想象的更恶劣,赫连勃勃告诉我今次随他来的战士只有千人之众,加上边荒集的匈奴帮和归顺的羯帮战士,不逾二千人。哼!我敢肯定此为满口胡言。以他一族之主的身份,怎会如此轻忽,照我猜估,他的兵力至少在五千人以上,力足以攻克边荒集,方敢如此肆无忌惮,甫到便扮作花妖,以雷霆手段震慑边荒集。边荒是延绵数百里的无人地带,藏起一支五千人的部队,像吹口气般容易。”   阴奇不解道:“即使没有内奸的问题,边荒集所有帮会联结起来的力量,恐怕也难过五千之数,更何况各帮会互相顾忌!现在慕容垂、孙恩、赫连勃勃和姬别的人加起来应超过二万之众,这是否杀鸡用牛刀呢?”   屠奉三沉声道:“凡事要看远一点,首先敌人是志在必得,不单要全盘接收边荒集,还要一网打尽所有反对的势力,更重要是在控制边荒集后,还要守稳边荒集,足以应付北府兵、建康军又或我们荆州军的全面反扑。边荒集现已成为天下最重要的战略据点,边民不会理会谁在主事,他们但求继续有钱赚便成。谁能把持边荒集,谁便能要甚么有甚么,呼风唤雨,直接影响统一天下的成败。”   阴奇道:“我们是否该考虑立即远离此地?”   屠奉三目光往他投来,射出锋锐无比的神光,一字一字的狠狠道:“南郡公把边荒集托付于我,我怎能不战而退。我们现在唯一求存之法,不是落荒而逃,而是置诸于死地而后生,豁了出去,就像谢玄于淝水之战的情况。我们必须抛开敌我的包袱,针对目前边荒集错综的情况灵活应变,如此尚或有一线生机。”   阴奇的心直沉下去,苦笑道:“我们还可以干甚么?”   屠奉三回复冷静,沉着地道:“只有一个人可助我们扭转形势。”   阴奇愕然。显然猜不透那人是谁。   屠奉三道:“那个人就是燕飞!”   阴奇一呆道:“燕飞?”   屠奉三缓缓点头,道:“正是燕飞。他不但令赫连勃勃生出惧意,还赢得边人的尊重。郝长亨对他费尽唇舌,正因清楚他的作用,故舌粲莲花的去骗取他的信任。”   阴奇道:“燕飞怎肯相信我们?”   屠奉三道:“我会以诚意打动他。我不宜直接去见他,最好弄成他是来寻我晦气的模样,便可以瞒过赫连勃勃的耳目。”   阴奇起立道:“明白!我立即去办。”   ※※※   刘裕近乎麻木的操纵风帆,心中一片茫然,感到孤独和无助。   他自少尝遍兵荒战乱的苦楚。别人虽视入伍为畏途,他却立志从军,是要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上。   淝水之战给他带来最好的表现机会,令他攀上人生一个全新的阶段,可是现在剩下的只有惭愧、自责和悔恨,所有成就便如镜花水月般没有任何实质的意义。   与任青媞在无可选择下的盟约,更把他的情绪推向谷底。   若他变成一个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人,谢家会怎样看他?燕飞又会怎样对待他?他又怎样面对自己?   种种情绪纷至沓来,使他感到浑身无力,不单因身体的伤疲,更因心灵的失落。   在这一刻,他完全失去斗志。   在以前他清楚晓得统一天下之路既漫长又满途荆棘,可是他总能秉持自强不息,奋斗不懈之心,咬紧牙一步一步往目标迈进。而在此刻,他却感到一切都是徒劳无功,他只像扑火的灯蛾,不单力不从心,还在自取灭亡。   绝望失意的情绪紧攫着他。   离开建康往边荒集进发时的雄心壮志,所有煞费苦心、别出心裁的计划全告完蛋。他在边荒集的战友将面临更可怕的厄运,而他却完全无能为力。   河水把他带往大江,可是随水而去的只是他肉身,他的灵魂已飞往边荒集。   一切都意味着失败,且是彻底的失败。   他失去争霸天下的斗志,失去对自己的信心。若船内有一坛雪涧香,他肯定会借酒浇愁,然后把一切忘掉。   从未试过有一刻,他感到如此懊丧悲苦。   大雾开始散去,前方出现近十艘三桅风帆,他却像视而不见,毫不提防。   来的最好是王国宝方面的战船,他将可以拼尽最后一滴血,力战而亡以宣泄心中的无奈和愤恨,给生命来一个较有意义的终结。   ※※※   江文清的手扫过祝天云双目,把他的眼皮合上,平静地道:“祝叔叔安心去吧!我们会为你讨回公道,让你死而目瞑。”   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祝老大陈尸床上,代表着边荒集一个时代的小终结,他不但领导汉帮避过淝水之战的厄难,还把汉帮壮大起来。   站在江文清后方的是直破天、费正昌和程苍古。   直破天叹道:“他本来应尚可多撑几天,可惜因心中积郁愤恨无法宣泄,致提早归去。”   程苍古与祝天云交情最深,相处多年,凄然道:“文清准备如何处置胡沛,我已拟出一份名单,均是胡沛在这几年内招揽和安插在帮内重要位置的人。”   费正昌讶道:“不是说要让胡沛选择当帮主或是让我们把汉帮兼并吗?”   江文清淡淡道:“既然我们已决定撤退,再不用有任何顾忌。不过胡沛既胆敢弒主,肯定非是善男信女,我们先诈作让他自以为得逞,离集前再施手段对付他。”   程苍古道:“他背后当然有人撑他的腰,若他坚持不肯随我们离开,汉帮会立陷分裂的局面。”   江文清沉声道:“我们改变策略,立即为祝叔叔举行丧礼,在丧礼中由二叔暂代帮主之位,届时怎到胡沛不听令撤走。”   直破天点头道:“对!胡沛错失在假传祝老大心意,因此,程公坐上帮主之位是顺理成章之事,没有人可以反对。”   费正昌道:“文清是否真的决定撤退?如此我们过往的努力,势将尽付东流。”   江文清颓然道:“这是我最不愿作出的选择,可恨反复思量下,结论仍是大势已去。不论胡沛是否被诛,汉帮的分裂已成定局。而我们尚未弄清楚胡沛背后的支持者,这对我们非常不利。”   程苍古道:“假若我们能快刀斩乱麻,先把胡沛召来,立即处死,然后再把他的势力连根拔起,是否尚有一拼的机会呢?”   江文清道:“我们可否于船队来前办妥一切,尚是未知之数。但如此先除内奸,首先我们会乱作一团,还如何与实力远在我们之上的敌人周旋呢?”   众人均乏言以对。   此时手下来报,燕飞求见。   众皆愕然。   江文清问手下道:“他是要来见我?”   手下点头道:“燕飞指明要见宋孟齐,随他来的尚有纪千千主婢。”   江文清沉吟片刻,呼出一口气欣然道:“燕飞开始信任我哩!”   直破天提醒道:“小姐小心点,说到底燕飞仍是谢玄的人,与我们是敌非友。”   江文清双目亮起来,平静地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现在的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朋友可以变成敌人,敌人更可以成为朋友。”   接着向手下道:“把他们请入忠义堂!我要单独见他们。” 第十二章 誓师北上   燕飞离开汉帮总坛,心中一片茫然,对将来更没有半分把握。   他的脑海忽然浮现七年前那下着滂沱暴雨的一夜,慕容文率众突袭他们的营地上一刻他还在帐内看着娘亲为他修补破衣,帐内的灯火在风雨里特别温暖安逸,下一刻已变成人间地狱。   娘亲和他取刀冲出账外,一群如狼似虎的敌人正策马朝他们杀至,邻帐的女人搂着从温暖的被窝抱出来刚满月的婴儿,给心狠如豺狼的敌人从马上俯身一把揪着头发,血淋淋的大刀往她的脖子抹去。   他被母亲拉得往另一边逃走,却一脚踏在另一倒在血泊的族人身上。可怖的情景会否在边荒集重演,他实在不敢想象。   慕容文把他的一生全改变过来,更夺去他至爱娘亲的生命,在那场大屠杀之前,他对人从没有解不开的仇恨。所以不论拓跋珪变得如何心狠手辣,他绝不会怪责他,因为他曾经历过拓跋珪的遭遇,明白他心中的仇恨。   从那悲痛难忘的一夜开始,拓跋族便和以慕容文、慕容永等兄弟为首的慕容鲜卑族结下深仇大恨。解决的办法只有一个,就是以血和死亡去清洗仇怨和耻辱。   可是在边荒集的独特情况下,他却要去说服拓跋仪与慕容战并肩作战。这样做是否明智的决定,他真的弄不清楚。   纪千千的明白事理是目下最使他欣慰的事,当她清楚情况后,便与小诗随他一道往见宋孟齐,留在汉帮总坛由汉帮负起保护之责,若事不可为,他便可以与纪千千主婢和庞义、高彦等人随宋孟齐从水路撤退。   他直觉感到宋孟齐是有诚意的,即使从利害关系着想,因屠奉三在边荒集出现而濒临与桓玄决裂的大江帮,绝不敢待慢谢安的干女儿。所以他安心让宋孟齐照顾纪千千主婢。   他更有一个想法,此时此际的边荒集危机四伏,而他燕飞则成众矢之的,假如自己有不测之祸,只有宋孟齐有足够能力让纪千千主婢安然返回南方。   庞义从重建场高呼着奔出来截着他,一把拉着马头。   燕飞讶道:“甚么事?”   庞义喘着气道:“阴奇刚来找你,知道你去了汉帮后,着我转告你老屠想见你,并保证绝没有恶意。”   燕飞愕然道:“你相信屠奉三吗?”   庞义苦笑道:“恐怕老天爷方有答案。”   燕飞远眺营地,皱眉道:“那小子仍未回来吗?”   庞义气道:“高彦是不可以有女人的,有了女人便一塌糊涂,置正事于不颅。”   燕飞叹道:“泡妞反没有问题,最怕他出事。唉!现在边荒集再没有安全的地方,我已和宋孟齐说好,他会派人来运走千千的箱子,你和一众兄弟也到汉帮避难吧!”   庞义道:“我总有点怀疑宋孟齐。”   燕飞叹道:“祝老大去了!”   庞义一呆道:“到哪里去。”   燕飞仰望晴空,淡淡道:“到西天去了。”   庞义色变无语。   燕飞道:“祝老大被暗算身亡,正代表着边荒集任何一个人也可遇上同样的厄运,今次边荒集的情况比淝水之战时更凶险混杂,表面虽平静如往常,内里却是暗涌处处,敌我难分。如有选择,我也不会说服千千到汉帮去,没有了祝老大,汉帮的作风会彻底改变,话事的将是大江帮。”   庞义点头道:“我明白!”   燕飞探手拍拍他的肩头,勉强挤出点笑容道:“我晓得你的心情,第一楼刚开始重建,转眼又出现眼前的情况,不过俗语有谓留得青山在,哪怕没柴烧。在苻坚来前我们不是比现在更绝望吗?看看我们现在又在这里哩!可知世事的发展难以逆料,最重要是保住小命,给自己另一个机会。”   庞义颓然点头,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燕飞望往行人渐多的东大街,道:“我要去尽一切努力,希望你的第一楼能如期重建。”   厅义一呆道:“你不打算赴屠奉三之约吗?”   燕飞冷哼道:“他是想布局杀我,时间宝贵,我岂有闲情陪他耍乐子。”   庞义放开马缰,燕飞一夹马腹,放骑而去。   ※※※   刘裕神情木然,完全不理会对方着他停船的呼唤,便要与来船擦身而过。   破风声起,六、七条索钩往他的小风帆投来,其中三个把他的风帆钩个结实。   刘裕的手离开船舵,准备随时拔刀应敌,他连对敌人投上一眼的冲动反应也失去了,只希望流血,不论是敌人的血或自己的鲜血,只有流血方可减轻心中的痛苦。奇怪对方并没有向他发箭。   一把雄壮的声音从船上传下来道:“本人大江帮江海流,朋友请先恕过我们冒犯之罪,不知朋友是否从边荒集来呢?”   刘裕一眼望去,半死的心忽然燃烧起希望的火焰。   ※※※   飞马会主驿站的内堂,燕飞、拓跋仪和夏侯亭三人聚桌商议。   两人听罢燕飞兑现今形势的分析,夏侯亭闷哼道:“赫连勃勃和屠奉三若要趁我们撤走时施袭,肯定须付出严重代价,际此风头火势的时刻,选择留下者首要之务是保全实力,他们这样做并不合理。”   拓跋仪沉声道:“我们可以信任郝长亨吗?”   燕飞苦笑道:“信任他又或不信任他,纯粹是一个选择。我真的没法摸清他的底子。”   夏侯亭道:“若选择与他并肩作战,而他却是另有居心,会带来可怕的灾祸。坦白说,我们现在最聪明的做法,是不信任任何人,这是唯一可以掌握自己命运的方法。我们晓得你和慕容战关系不错,但别忘记他始终是我们的敌人,会在大战时抽我们的后腿,纵然结果是能击退外敌,但我们亦将伤亡惨重,再没法保持在边荒集的优势。”   拓跋仪道:“我们早商讨过每一种可能性,最后的总结仍是趁可以离开前全面撇走,若非有赫连勃勃在,我们会考虑你的提议,现在只希望能保全实力。”   燕飞叹道:“我还有甚么话好说呢?”   拓跋仪双目射出诚挚的神情,道:“小飞!走吧!慕容宝不论兵法武功,均得慕容垂真传,自幼随乃父征战,即使我们万众齐心的与他正面对撼,仍没有丝毫胜算,更何况现在人人各怀鬼胎,谁都不信任谁。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你的纪千千着想。”   燕飞心中反复念了两遍“我的纪千千”,苦笑道:“我有一种很不祥的感觉,就是边荒集看似平静,事实上却已被封锁隔绝,一般人的出入不会有问题,可是像你们的大规模撤走,将会遇上强大的阻力。”   拓跋仪微笑道:“小飞放心,我们已派出先头部队前往探路,肯定安全的路线后方起行,其他的帮会则在我们的严密监察下,没有任何异动可以瞒过我们。”   燕飞道:“有探子的消息传回来吗?”   夏侯亭答道:“快哩!先头部队今早起程,在一个时辰内应有回报。”   燕飞起立道:“祝你们一路顺风。”   拓跋仪一把拉着他的手,关切地道:“坦白告诉我,你打算怎么做?”   燕飞颓然道:“除了有那么远逃那么远,我尚有别的选择吗?”   ※※※   舱厅内,刘裕一口喝掉手上的热茶,向桌子对面的江海流道:“情况就是这样子。”   由坐着的江海流,至立在他身后包括席敬和胡叫天在内的十多名大江帮领袖人物,人人脸色凝重,想不到情况恶劣至此。   只是任遥被孙恩击杀一事,已足轰动南北武林。   孙恩是南方最被畏惧的人,盘据海南岛多年,司马氏皇朝莫奈之何,谢玄又必须陈兵大江之北以应付苻坚,让孙恩趁机不住蚕食沿岸城镇。今次他现身边荒,正是大规模造反的先兆,谁也不敢轻忽视之。   江海流沉吟道:“我们并没有遇上王国宝的水师船队,如此看,他们该已全军覆没。”   他身后的席敬道:“照我们的情报,王国宝方面共有八艘战船,约二千兵将,若天师军能令他们全军覆没,实力当不在万人之下,且装备齐全。”   九艘大江帮的战船继续逆水北上,每过一刻,刘裕便多接近边荒集一点,这感觉令他的心重新活跃起来。   得知他是刘裕后,江海流对他客气而亲切,显示江海流决心与谢家修补已现裂缝的关系。   现在刘裕和江海流的目标是一致的,就是如何突破孙恩对边荒集的封锁,向被孤立起来的边荒集施援。   刘裕问道:“大当家今次随来的战士有多少人?”   江海流没有犹豫的答道:“不把操舟者计算在内,可用的战士有二千七百余人。刘大人有甚么好的提议?”   刘裕道:“唯一突破孙恩围集军的方法,是于我登舟处弃船登陆,再集中力量于入黑后破开天师军的封锁线,如此必可令天师军阵脚大乱,说不定可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江海流等全脸露难色。   刘裕当然明白他们的想法,从水路北上是最省力和快捷的办法,且进可攻退可守,必要时可原船从水路撤走。而他刘裕的提议却是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坚持至分出胜负的一刻。   情况等若淝水之战的重演,北府兵必须死守淝水这最后一道防线,他们则要与边荒集共存亡。   胡叫天道:“现在的形势摆明是孙恩和慕容垂两方大军夹击边荒集,若边荒集有险可守,刘大人的计策或许可行,现在却与自投罗网无异。”   刘裕心中暗叹,忖道若是谢玄,必立即赞同他的战略。   没有战争是不须冒险的,以寡击众的战争,更必须以敌人料想不到的奇兵出奇制胜,没有别的方法。   尽最后的努力道:“若我是孙恩,会封锁往边荒的水道──”   席敬截断他道:“孙恩该没想过我们会大举北上,击溃王国宝的水师船队后注意力将集中往边荒集,不会在颖水部署重兵,而我们则有预防之心。必要时可于天师军拦截处登岸,从水陆两路反攻敌人,如此可万无一失。”   江海流身后的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刘裕暗叹这便非奇兵。   江海流总结道:“我明白刘大人的策略,不过我们最擅水战,若舍长取短,后果难测,我们决定从水路直逼边荒集,只要突破孙恩的封锁,水路将在我们的控制下,或进或退,将由我们决定。”   刘裕的心直沉下去,生出回去送死的感觉,不过反平静下来,因为大局已定。   ※※※   燕飞神思恍惚的离开驿站,正思忖该否到洛阳楼找郝长亨,又或该到西大街与慕容战交待两句,一队骑士迎面驰来,原来是呼雷方和十多名手下,看来是往驿站去。   呼雷方隔远叫道:“真巧!我刚到营地找你,找不着只好到这里来碰运气。”   燕飞与掉转马头的呼雷方并骑而行,他的手下追在后方,心中生出浪费时间的感觉。若尚未下逃亡的决定,他会乐于与呼雷方周旋,旁敲侧击他的虚实。   呼雷方讶然瞧他,对他的冷淡露出不解神色,道:“燕兄有甚么心事?”   燕飞没好气地看他一眼,开门见山道:“呼雷兄心中的内奸是谁呢?”   呼雷方脸色一沉,默然片刻,叹道:“这正是我来找你老哥的原因之一,我在怀疑姬别。”   燕飞愕然往他望去,心忖难道他在使苦肉计,故意出卖姬别来博取自己的信任?   呼雷方呆看前方,道:“坦白说,我一直留意他,因为老姬一向与黄河帮有生意往来,他可以瞒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燕飞皱眉道:“你的意思是──”   呼雷方往他瞧来,沉声道:“昨夜到驿店后,他在方总的鼻子遭劫前,忽然失去影踪,而他更一向是精于用毒的高手,你说我会怎么想?他缺席昨天清早拜会千千小姐的热闹场合,更令人费解,唯一解释是他根本不在边荒集。”   燕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难道呼雷方不是与姬别一鼻孔出气,至乎他对郝长亨的指控亦非杜撰之词?   呼雷方续道:“最奇怪是诛除花妖后,他是第一个提议由赫连勃勃独得撞响解严钟声的殊荣,而谁都晓得真正的功臣是你燕飞,事后我和慕容战均替你不忿。”   燕飞心念电转,却不知该说甚么话好。   呼雷方又道:“赫连勃勃主动提议举行钟楼会议,定了在正午举行,听说飞马会已准备撤走,是否有这回事?”   燕飞没有答他,反道:“祝老大去了,你知道吗?”   呼雷方眉头深锁,忧心忡忡的叹道:“刚收到消息,有他在时,很多人恨不得他横死暴毙,到他真正去了,又像失去了甚么似的,真的很矛盾。现在边荒集人心惶惶,度日如年,谁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甚么事。”   燕飞问道:“你是否准备坚持下去?”   呼雷方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实不相瞒,我已乱了方寸,才想到来和你商量。”   燕飞断然道:“我们立即去找慕容战,他或许有不同的意见。”策马先行。   呼雷方追在他背后,叫道:“慕容战去了见卓狂生,你走错路哩!”   燕飞连忙收缰,呼雷方等亦纷纷勒马,惹得路人侧目,更添边荒集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呼雷方道:“我刚和慕容战说过话,他说你和他同样不信任赫连勃勃,所以要找卓狂生问个清楚,看他是怎么说动卓狂生同意召开议会。”   燕飞的心活跃起来,假设呼雷方不是内奸,他们将大增先安内的成算。不过另一个问题亦因而出现,郝长亨究竟是忠肝义胆的豪雄,又或只是表面伪善的大奸大恶之徒? 第十三章 杀人灭口   大江帮九艘战船,继续逆水北上,舱厅剩下刘裕和江海流两人对坐,其它人奉命去作好准备,以突破天师军的封锁。   江海流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晓得刘大人在担心逆水作战,不利我方,又怕对方及时布下拦河障碍,对吗?”   刘裕摇头道:“大当家纵横长江,手下儿郎是喝江水长大的,自有一套逆水逆风、破障闯关的操舟法门,我反不是担心这方面。”   江海流讶道:“原来刘大人另有一套看法,愿闻其详。”   刘裕心忖盛名之下无虚士,江海流虽已决定作战的方式,但仍遣开手下,好让自己畅所欲言,然后再设法释自己的疑惑,以示对他刘裕的尊重。   他这般看得起自己,当然不是因他在北府兵卑微的身份,而是晓得自己是谢安和谢玄看中的人,欲修补与谢家的关系,当然须好好款待自己。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影响此行成败的机会。   刘裕直言道:“天师军准备充足,兵力强大,观乎他们轻易击溃王国宝的水师,不教一艘船漏网,可推知他们有一套从陆岸袭击的完善作战方法。”   江海流点头道:“完全同意,不过对付王国宝天师军是攻其不备,故轻易得手,而我们幸得刘大人知会,有备而战,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刘裕道:“这个我明白,只是眼前情况,若正面对撼,实不利我方。大当家今趟北上的优势,全在事前没泄漏半点风声,也教人料想不到,所以是一支可扭转局势的奇兵,一旦正面冲击敌人,将失去奇兵之效。颖水是有迹可寻,边荒是无踪可察,若能拿捏好时间,于边荒集外取得据点,当敌人发动时施以突袭,我有信心可以弱胜强,击垮孙恩的部队。”   江海流凝望他好半晌,微笑道:“刘大人的胆子很大,又是智勇兼具,问题在我们惯于水战,陆战却非我们本行,在面对敌人如此强势下,要我们弃舟深入陆岸行军作战,等若把鱼儿送上陆地,根本没法发挥本色长处,在心理和士气上早输掉此仗。我们也非完全缺乏在陆上打硬仗的经验,但只限于小规模的战事、帮会间的火拼,却不是如眼前般的大规模会战,且是敌人兵力在我方数倍以上。刘大人明白此点,当晓得我是不得不作此决定。”   刘裕心中一阵感触,却是对自己而发,暗忖自己终仍未是统帅的材料,未能考虑及每一类兵种的特性,换过谢玄,不用江海流说出来,便明白江海流是不得不作此决定。   习惯是很难在忽然间改变过来的,大江帮称雄长江,擅长水战,纵然攻击岸上目标,也必有战船配合,随时可回到水里。若拿走他们的船,等若要精于骑射的胡人下马步行,其战斗力、信心、士气均会被大幅削弱。   最可恨是大江帮这方面的局限,令他不能尽情发挥兵法谋略,对即临的一战,他再没有把握。   江海流亲切地道:“不瞒刘大人,今次我们北上边荒集,并没有考虑到孙恩的天师军,只是收到汉帮求助的飞鸽传书,晓得慕容垂会对边荒集用兵,所以早有打算在情况紧急时撤走祝老大和他的人。”   刘裕听他意有未尽,讶道:“大当家尚有甚么指示,何不坦言直说?”   江海流叹道:“我现在开始明白安公因何致力栽培刘大人,更希望我们以后有机会好好合作。”   刘裕知道他从自己的善解其意,看出他刘裕的才智,心中却是百感交集,谢玄付托要杀“大活弥勒”竺法庆的命令,自己恐怕会令他失望,叹道:“我真的没有面目回去见玄帅。”   江海流一震道:“刘大人竟猜到我心中所想的事?”   刘裕点头道:“大当家是想我立即掉头回广陵,向玄帅求援,对吗?”   江海流肃容道:“纵使我们能突破封锁抵达边荒集,仍没法抵挡南北两路来犯的庞大敌军,唯一可逆转形势的天下间惟只玄帅一人,届时我们可以全力配合。到广陵后,请代我向安公问好,告诉他海流愿领受任何罪责。”   ※※※   夜窝子、古钟场、钟楼。   燕飞和呼雷方匆匆登上钟楼,拾级登阶,呼雷方的手下则留在楼外,与慕容战的手下一起把门。   隔远他们便看到慕容战和卓狂生两人在钟楼之巅,情况古怪。   两人连跑三层,到达有边荒四景之一的荣耀的钟楼之顶,从这里可环视俯瞰边荒集和附近的全景,视野完全不受限制,唯一限制是地平的尽处。   卓狂生挨栏而坐,神情颓丧,一身酒气,旁边还有个翻侧了的酒坛,坛口打开,看来已给他喝得一滴不剩。   慕容战一脸狐疑的蹲在他身旁,看来是费尽唇舌,却没法得到答案。   呼雷方愕然道:“甚么一回事?”   慕容战颓然坐地,摊手道:“恐怕要问老天爷才成,我上来时他便是这样子,大哭又笑的,教人摸不着头脑。”   燕飞和呼雷方来到闭上眼睛,不住喘息,状甚辛苦的卓狂生前,自然而然蹲下去,察看他的情况。   呼雷方或许想起姬别,怀疑地道:“不是被人下毒吧!”   慕容战挨到他旁,苦笑道:“别的毒肯定没有中,却肯定中了酒毒,一句话也不肯说。唉!边荒集不知是否中了毒咒,没有一件事是正常的。”   又向燕飞道:“你是喝酒的大宗师,有甚么迅速解酒的方法?”   燕飞以苦笑回报,道:“唯一方法是睡他娘的三天三夜,酒毒自解。”   出乎三人意料之外,卓狂生闻燕飞说话立即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直勾勾望着前方,嚷道:“是否燕飞来哩!”三人你眼望我眼。   燕飞道:“是的!我来了!究竟发生甚么事?”   卓狂生垂泪凄然道:“他死了!”   燕飞一头雾水道:“谁死了?”   卓狂生像失去所有力量般,沮丧无助地道:“他死了!大魏完了!”   燕飞剧震一下,心中开始有点模糊的轮廓。   慕容战察觉他神色有异,问道:“老卓指的是谁?”   燕飞探手抓着卓狂生的头,沉声道:“振作点,是否任遥死了。”   轮到慕容战和呼雷方骇然以对,以任遥的威名和能耐,他不来找你麻烦已可还神作福,这样的一个人竟然死了,且是一夜半天内的事,益发显得事情的不寻常。   卓狂生倏地坐直,反抓燕飞双手,一对眼似醉不醉,狂叫道:“他死了,大魏也完了,一切都完哩!”   忽然又审视陌生人似的细看燕飞,口齿不清地道:“你──你不是燕飞,你在骗我!”   旋又放手挨回围栏处,摇头道:“我对不起你,那晚在夜窝子我是故意阻你的。”   慕容战失去耐性,喝道:“快醒过来,你这胡涂的酒鬼。”   燕飞长身而起,移到围栏边,往下瞧去,一众战士全翘首上望,显然被上面的情况震骇,更弄不清楚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喝下去道:“给我立即打一桶清水来。”   ※※※   高彦领着尹清雅穿过树林,眼前一亮,豁然开阔,原来四周的树木全给砍伐下来,消失得无影无综。   巫女河在前方淌流。   虫鸣乌唱,充盈大自然安宁潇逸的韵味。   尹清雅轻盈地落在高彦身旁,讶道:“谁人砍掉这么多树呢?”   高彦得意洋洋地道:“迟些儿再告诉你,待我把收藏木筏的地点找出来,再一把火烧掉,我们便可回边荒集公告天下。”   说完时从背囊处取出发索的筒子,举起按钮。   “嗤”的一声,索钩射出,斜斜射往左方一株大树离地近三丈的横干去,哈哈一笑,拔地而去。   尹清雅仰首望他,娇嗔道:“你这人哩!跳上去干啥呵?”   高彦三爬两拨地登上最高可立足之处,摇摇晃晃的左顾右盼,嚷回来道:“这叫先察敌情。哈!可以哩!不见任何敌踪,我们有足够时间创功立业。说书有云:这一回叫火烧连环筏。哈!还不给我找到你。”   索钩射出,人往下飞,随索在林木中翔滑。   尹清雅不依的一踩脚,从地上紧追而去。   高彦从高空落下,恰在巫女河旁,只见木筏一个迭一个的像数百座小山般排在两旁河岸,约略计算至少有六、七百个大木筏,若每筏坐二十人,便可让逾万人从水路迅速直抵边荒集。   此处离伐木处足有半里路,难怪昨夜遍寻不获。   高彦倒抽一口凉气,心忖要造出如此数目的木筏,即使出动数千计的人手,恐怕也须数天时间。   喃喃道:“他奶奶的,待我一把野火烧你老子一个清光。”话犹未已,背心一阵剧痛,隐约间感到一对手隔着背囊重重击实,这个念头刚起,一股无可抗拒的力撞得他离地前飞,投往巫女河。   高彦口鼻鲜血狂喷,跌入河水里前仍不忘狂喊道:“清雅快走!不要理我!”   “蓬”!   水花四溅。   高彦没入河水里。   尹清雅出现河旁,目光投往正朝水底沉下去的高彦,香唇轻颤,双目茫然,似要继续追杀,或许想多补一掌或一剑,最后猛一跺脚,道:“变了鬼也勿要来找我,人家本不想杀你的。”说罢飞掠去了。   (卷九终) 卷十 第一章 大魏遗臣   “啊”!   从井里打出来冰寒的水,兜头兜脸往卓狂生泼去,弄得他打了个寒颤,发髻散甩,全身湿透。   燕飞喝道:“快醒过来!”随手抛开盛水的木桶,桶子擦地滚开去,发出吵音,更添混乱的感觉。   卓狂生倏地睁开因被冷水冲撞而闭上的眼睛,精光乍闪。   慕容战伸手抓着他双肩,摇晃道:“快醒醒!我们没有时间哩!”   呼雷方在他另一边蹲下,焦急道:“老天爷帮忙,你还要主持钟楼议会。”   卓狂生全身剧震,似乎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一回事,缓缓闭上眼睛。   燕飞道:“放开他!”   慕容战晓得卓狂生已清醒过来,松手观变。   卓狂生的脸容平复过来,接着发衣冒出混合着酒气的水雾,由淡趋浓。   三人交换个眼色,均难掩惊讶的神色。因为以他现在运功把酒迫出的功力显示,实远超于他对付花妖时的身手。   转眼间,卓狂生整个人笼入不断腾升的雾气中,衣发由湿转干,彷如神迹。   卓狂生再度张开眼睛,最后一丝酒气随水雾蒸发掉,脸容平静的坐直身体,目光扫过三人,再不是适才酩酊大醉的疯子。   三人期待的看着他,一时不知该从何说起。   卓狂生仰望太阳的位置,然后目光投往地面,颓然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走吧!一切都完了。”   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平静地道:“你是谁?”   卓狂生朝他望来,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自问自答地道:“我是谁?唉!在今天之前,我是曹魏皇朝的忠实遗臣,现在却甚么也不是,便像无处容身的孤魂野鬼。”   又凄然道:“帝君已死,曹魏最后的一点血脉香火断绝,我也再没有希望。”   呼雷方和慕容战面面相觑,逐渐明白过来。   燕飞沉声道:“以任教主的剑术武功,谁人有本领杀他呢?”   卓狂生双目杀机大盛,语调却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淡淡道:“是孙恩,我刚收到媞后的飞鸽传书。走吧!迟恐不及。”   慕容战沉声道:“可否说清楚一点?”   卓狂生像变成另一个人般,再非他们一向熟识那个挥洒自如、玩世不恭的“边荒名士”,神态愈趋冷静,瞥了慕容战一眼道:“现在我再没有隐瞒欺骗你们的任何必要,大魏皇朝的风光,随帝君之死已烟消云散,一去不返!媞后还着我向你们揭露慕容垂和孙恩对付边荒集的计划。你们要跟我算账也好,甚么也好,一切悉随尊意。”   呼雷方苦笑道:“目下岂是说这些话的时候呢?”   卓狂生沉吟片晌,吁出一口气,似要舒泄心内沉重的负担,道:“我知道你们在怀疑昨晚暗作手脚的是姬别,事实上你们可怪错了他,毒是由我下的,原因不用我说出来你们也该明白吧!”   燕飞等听得你眼望我眼,说不出话来。不过更感到卓狂生有坦白的诚意,否则怎肯暴露自己方是内奸的秘密。   任遥之死,把卓狂生彻底改变过来。   慕容战忍不住问道:“除贵教外,还有谁晓得你是逍遥教藏在边荒集的内应?”   卓狂生双目射出痛心的神色,摇头道:“除帝君和媞后等有限几个人外,没人晓得我的秘密。大魏于我族有大恩,为大魏的复兴,我可以作出任何牺牲,包括出卖我欣赏和欢喜的人,不过,一切已成过去。至于我真正的出身来历,请勿再追问,随帝君的横死,所有均成过去。”   燕飞问道:“姬别是否慕容垂方面的人?”   卓狂生目光移往他,叹道:“是否如此,恐怕他自己也弄不清楚。我不敢答你是或否,他极可能只是转移视线的替死鬼。”   呼雷方道:“你为何不断催我们走,我们难道没有半点机会吗?”   卓狂生缓缓起立,面向围栏,深情地扫视边荒集的景色,长长舒一口气道:“你有这个疑问,是因为你根本不清楚面对的是甚么?让我来告诉你吧!今晚南北的两大巨头慕容垂和孙恩,将会在我们身处的钟楼缔结血盟,一天双方未能统一南北,将会平分边荒集的利益,明白吗?”   包括燕飞在内,三人同时色变。   慕容战失声道:“领军的竟是慕容垂而非慕容宝?”   卓狂生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神光电闪,垂下的长发无风自动,一字一字地缓缓道:“事实正是如此,你们绝没有机会。即使谢玄率兵亲来,也难重演淝水之战的伟绩。今趟慕容垂和孙恩对边荒集是志在必得,你们若要抵抗只会变成不自量力的挡车螳螂。走吧!趁尚有一线机会快逃命去吧!”   燕飞强压下闻此坏消息后在心内掀起的惊涛骇浪,道:“你自己又有甚么打算?”   卓狂生苦涩地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我已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一切活下去的意义,只能在屈辱求存或光荣地死去间作出选择。我肯全无隐瞒的说出这些事,正表示我已豁了出去,再没有任何顾忌。我会在这里耐心等待孙恩,寻找与他决一死战的机会,以报答大魏对我族的恩宠。”   三人听得头皮发麻,只是一个慕容垂,已非任何人应付得了,天下间恐怕亦没有人能胜得过他,不论单打独斗,又或千军万马的正面交锋。   卓狂生叹道:“走吧!这是我唯一的忠告,留在边荒集,只是死路一条。”   慕容战断然摇头道:“我若不战而退,把边荒集拱手让予慕容垂,仍是死路一条。即使我的族人不治我以死罪,可是边荒集既入慕容垂之手,夺去我们与南方交易的命脉,北方还有我族容身之地吗?”   卓狂生呆看他一会,好像直至此刻方认识他般端详着,点头道:“想不到慕容战能如此视死如归,不过你下面的人,是否肯陪你一道牺牲呢?”   慕容战从容道:“我若怕死,不会到边荒集来。我的手下,人人肯为我卖命,这是毋庸置疑的。何况战争最是无常,在淝水之战前,谁想得到以苻坚的百万大军,名将如云,竟敌不过谢玄区区八万北府兵?”   卓狂生瞄燕飞一眼,再移往呼雷方,后者不待他探问,苦笑道:“我已嗅到败仗的气味,可惜我亦像慕容当家般没有选择,敝主曾有严令,着我拼死保住在边荒集的利益,直至最后一兵一卒,与边荒集共存亡。”   燕飞心中一阵激动,大祸当前,方看出慕容战和呼雷方是宁死不屈的好汉子。   慕容垂和孙恩这对南北两大顶尖高手,结成联盟,夹攻边荒集,可不是说笑的?而天下间唯一有资格和他们周旋的谢玄,又身负致命的内伤,没法亲身奉陪。   不论慕容战和呼雷方如何自负,又或在边荒集如何称王道霸,对上慕容垂或孙恩这类威震天下的武学及兵法大家,当有自知之明,所以确是志气可嘉,置生死于度外。   燕飞同时想到慕容垂不但亲自领军,还要隐秘行军,穿越巫女丘原而来,并不是怕边荒集群雄早一步得到风声,因为纵使知道又能如何?根本是无从抵挡。慕容垂要瞒的是北方慕容永兄弟和姚苌的两大军事势力,怕他们一旦获悉此事,会不顾一切的阻挠,于此亦可看出边荒集在统一南北上的重要性。   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走,纪千千也不会走。   忽然感到慕容战、呼雷方和卓狂生的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来。   燕飞暗叹一口气,迎上三人的目光,最后凝注卓狂生,沉声问道:“郝长亨究竟是哪一方的人?”   卓狂生叹道:“君子可欺之以其方,燕飞你太天真啦!两河帮与天师道一向遥相声援,大做生意。聂天还一天未击溃桓玄,孙恩一天未攻陷建康,他们仍会互相利用。郝长亨乃大奸大恶之徒,说不定比屠奉三更为可怕。”   燕飞感到整条脊骨凉浸浸的,郝长亨若真是这样的一个人,高彦的久久未归,会否与他有关呢?慕容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燕飞,你和我们的情况不同,没必要留在这里送死,不如立即与千千逃出边荒避祸吧!”   燕飞一震地从迷惘中清醒过来,迎上慕容战伤感无奈的眼神,一时百般滋味在心头。摇头道:“若让慕容垂和孙恩瓜分边荒集,北方诸雄固是要对慕容垂俯首称臣,南方更会大祸临头,目下是我们唯一能阻止他们作恶的机会,错过了将永无扳回的日子。”   呼雷方低喝道:“好汉子!”   燕飞心中苦笑,从他们的说话,可看出慕容战和呼雷方的分别。前者因对纪千千的爱慕,不愿她被卷入这继淝水之战后另一场大战的风暴中,故力劝自己带纪千千逃命。而呼雷方却只看成败,多一份力量总比少一份力量好。   卓狂生精神一振道:“想不到有这么多人与我心意相同,那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慕容战肃容道:“请燕兄三思小弟的提议。”   燕飞朝他瞧去,沉声道:“我会尽力劝千千走,不过我却决定留下来,与三位并肩作战:永不言悔。”   慕容战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他与燕飞一直是敌非友,其族人又与燕飞有解不开的深仇,若非在边荒集如斯独特的情况下,绝没有可能成为生死相共的战友。   呼雷方道:“现在我们大概只有半天时间作准备,该怎办好呢?”   卓狂生道:“首先我们要分清边荒集内的敌我,认定谁是敌人,立即下手铲除,即使杀错人亦理不得那许多,因为我们根本没有时间去分辨或证实。”   慕容战点头道:“对!若惹起对方警觉,奋起顽抗,即使我们能取胜,亦是得不偿失。”   燕飞虽明知他们说的乃唯一求生之道,仍是一阵犹豫,因为他并不是这种人,就以郝长亨而言,自己一直跟他称兄道弟,共商大计,在尚未证实他是心怀不轨下,怎可凭卓狂生的一面之词狠下辣手?道:“在此事上我们须非常小心,如不慎铲除了的是朋友,只会削弱我们的力量。”   呼雷方道:“这个当然。现时在边荒集内,我最不信任的人是郝长亨和赫连勃勃,以他们的狡猾,我们没可能取得任何足以证明他们是内奸的证据,所以只好想方法把他们除掉。”   慕容战冷哼道:“擒贼先擒王,不若在待一会开钟楼议会时,趁赫连勃勃没有防备,就在钟楼内把他击杀,然后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把匈奴帮连根拔起,此为最直截了当的做法,各位有甚么意见?”   卓狂生点头道:“当我们尚未和孙恩决裂前,我们早怀疑赫连勃勃是慕容垂一方的人,因为他抵集的时间非常巧合,似是配合慕容垂而来的样子。而纵使他不是慕容垂的走狗,只凭他对付长哈老大的手段,已是死有余辜。”   燕飞点头道:“我敢肯定他是假花妖。”   若此话是在诛除花妖一战之前说出来,包保人人摸不着头脑,现在则没有人怀疑他的话。   卓狂生道:“好!赫连勃勃将是我们第一个目标,红子春和姬别又如何呢?该否于即将召开的钟楼议会一并铲除。”   呼雷方立即头痛起来,叹道:“唉!姬别!真的很难说。”   燕飞心忖,若做慕容垂走狗的不是姬别而是赫连勃勃,那替慕容垂造木筏的便该是后者。再想深一层,要在短时间内完成大批足供慕容垂大军应用的木筏,恐怕要上千人手才成。姬别虽是边荒大豪,手下也不过区区二、三百之数,若尽调人手去应付此事,早惹起警觉,所以大家极可能一直在错怪他,呼雷方的顾虑是有道理的。   因何自己一直没有深思姬别的情况?就为他曾离开边荒集而深信他是内鬼?是否源于心内的恐惧,故此要找宣泄的目标?道:“我尚有一件事没有告知各位,昨夜高彦夜探巫女丘原,发觉该处有大批树木被新砍掉,由于黑夜,高彦还没找到木筏便回来告诉我。”   三人同时动容。   卓狂生道:“我虽晓得慕容垂今晚会到,却从没想过他行军的路线是穿越巫女丘原,因为若要经丘原而来,必须徒步走百多里路,更没法带同战马来。”   慕容战喜道:“高彦在哪里?只要我们先一步破坏木筏,至少可延误慕容垂两天时间。”   燕飞再次为高彦担心,道:“我着他去请郝长亨来说话后,他一直没有回来,郝长亨说他去找尹清雅说话呢。”   卓狂生等人人色变。   燕飞苦笑道:“郝长亨该没有这么斗胆,即使他是内奸,仍未到打草惊蛇的时候。或许高彦那小子是泡妞泡昏了脑子,待会我立即去找他。”   慕容战道:“时间愈来愈紧迫,我们必须立即下决定,再分头行事。”   呼雷方道:“待会开议会时,我们面对面向姬别提出质询,看他的答案再随机应付,必要时可先将他生擒软禁,便可慢慢拷问,怎到他不说实话?”   慕容战点头同意道:“对红子春也可采同一手法。”   卓狂生道:“假若诸事顺遂,钟楼议会后又如何打算呢?”   慕容战道:“我们可否把屠奉三也争取到我们这一方来,这亦是屠奉三唯一保命的机会。”   燕飞心中一动,道:“刚才郝长亨告诉我,屠奉三今早曾去私会赫连勃勃,且结成联盟。”   卓狂生闷哼道:“郝长亨说的话怎可以尽信?此事连我们都一无所知,凭他一个初来甫到的外人,怎能掌握得如此精确,还一副像晓得他们谈过甚么计划的样儿。”   就在此刻,燕飞狠下决心,务要弄清楚郝长亨是怎样的一个人,道:“屠奉三方面由我处理,因为他曾找我去说话,我却因怀疑是个陷阱没有赴会。”   卓狂生淡淡道:“各位仍没有答我的问题,钟楼议会后又如何呢?”   三人交换个眼色,均感没话可说。   卓狂生仰望天色,徐徐道:“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边荒集二度团结起来,而现时边荒集只有一个人有这样的号召力。这个人当然不是我,也不是燕飞。”   慕容战剧震道:“纪千千!”   燕飞也心中狂震,把纪千千卷入此事已心中不愿,何况是将她摆在这么一个位置上!如若战败,以她倾国倾城的绝色,一旦落入敌人手上,不论是慕容垂或孙恩,遭遇之惨,实不堪想象。   但他可以说不吗? 第二章 谁是内奸   一切平静,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小风帆顺风顺水朝大江驶去。   刘裕坐在船尾把舵,心中的伤痛无奈,绝非任何笔墨能形容其万一。他甚至有点痛恨自己,恨自己为何不拒绝江海流的提议,坚持随队往边荒集赴死。自己是否真如任青媞所认定的那一种人?他从未试过如此矛盾,他要斗争的是心内另一个逐渐冒起的“刘裕”,他并不熟悉却肯定是自己某部分的“刘裕”,那个的“他”绝不会感情用事。   风帆转往前方河湾驶过去。凭记忆接着该是笔直达十多里的长河水道,他的风帆即可加速行驶,以一泻百里的姿态朝大江进发。   由于该段河道特别宽敞,他可以轻易掉头回边荒集去。因有江海流打头阵和吸引敌人的注意,他可于适当地点弃舟登岸,悄悄潜返边荒集,与燕飞共抗强敌。   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他的心“霍霍”跃动,呼吸急促起来。   眼前豁然开朗,轻舟转过河湾。   刘裕忽然全身剧震,呆望前方。   长河尽处,船影幢幢。   刘裕“啊”的一声起立,头皮发麻,极目观察。   在电光石火的高速中,他已明白江海流早行藏泄密,此一队蹑尾紧迫的船队,并非偶然出现,而是要覆灭曾雄踞大江的大江帮。   他乃北府兵最出色的斥堠,凭对方舰形认出是纵横两湖的赤龙战船,此种战船舟形如龙,船首作龙头形,龙口大张,活似要把敌船吞噬,浑如赤龙,游于江河。是两湖帮藉之以镇慑洞庭、鄱阳两湖的本钱。   目所见的达十艘以上,且尚未看见队尾,以此观之,两湖帮是倾全力而来,志在必得。   如此声势,当是聂天还亲自督师。   刘裕的心直沉下去。   今次征服边荒集的壮举是彻底的失败,江海流纵能突破天师军的封锁,却是来时容易去时难。   心中涌起明悟。   孙恩和聂天还已结成联盟,连手从水陆两路进犯边荒集。当边荒集被攻陷后,接踵而来的是两大势力的公然造反。桓玄会被牵制在荆州,而孙恩则攻打建康,正陷于四分五裂的南朝将遭到南迁后最大的灾劫。   边荒集的情况更不堪想象,因为燕飞对满口谎言的郝长亨正深信不疑。   此刻比任何一刻更令刘裕有赶返边荒集的冲动!可惜他晓得已错过了机会。以他目前的状况,如走陆路怕不到十里便要伤发吐血,而在河上他绝快不过可藉桨催舟的赤龙战船。   “锵”!刘裕掣出厚背刀,毫不犹豫地一刀刺入船底,运功刮削,河水立即从破洞涌入。   他一个侧翻,投入河水里,心中立下死志,终有一天,他要孙恩和聂天还血债血偿。   ※※※   燕飞驰离钟楼,心中一片茫然。   他该去找郝长亨,还是应屠奉三的邀约?又或赶返汉帮见他最想见的纪千千?顺道向宋孟齐提出警告,他真的有点难以取舍。   暗叹一口气,往洛阳楼驰去。   现在离开钟楼议会的午时只有半个许时辰,而他要做的事又这么多,只能按事情的紧迫性而下决定,因为他忽然直觉地感到高彦已出了事,所以先去寻郝长亨摊牌。   照道理,郝长亨是没有向高彦下毒手的道理,除非是被揭破阴谋,不得不铤而走险,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事情模糊的轮廓,偏又没法具体说出来。   自己究竟为的是甚么一回事?倏地里,他晓得是因纪千千影响到他灵异的金丹大法。若仍是这般神思恍惚的,今晚肯定小命不保,更遑论保护纪千千主婢。   甩蹬下马,正要登上长阶去敲洛阳楼紧闭的大门,一群人推门涌出,带头者正是红子春。   他神色凝重,见到燕飞双目射出焦虑神色,打手势着手下们留在原处,自己则抢下长阶,一把挽着燕飞的手臂,沉声道:“情况非常不妙,我们到对面说话。”   放开燕飞手臂,径自越过车马道。   燕飞生出非常不祥的感觉,随在他身后,直抵另一边的行人道。   整个夜窝子行人绝迹,空空寂寂,尤使人心头重压,抑郁难舒。   红子春立定,回过身来,低声道:“郝长亨不告而别,我正要去找你们说知,想不到你已来到门外。”   燕飞深吸一口气,收摄心神,问道:“你究竟和他是甚么关系?”   红子春咕哝一声,咒骂道:“他奶奶的!不过是生意伙伴的关系。这小子很懂说话,所以呼雷方虽曾向我作过警告,我仍没有放在心上。我操他的十八代祖宗,竟利用我来为他掩饰。”   燕飞皱眉道:“你怎知他不是凑巧外出,而非不告而别呢?”   红子春往他瞧来,苦笑道:“坦白说,我一直在监视他,倒不是我对他生出怀疑,只是例行的小心谨慎。今早你派高彦来找他,接着他到营地去见你,高彦则和尹清雅出集而去,不知去向。”   又问道:“你晓得高彦到哪里去吗?高彦还背着个装满东西的背囊。”   燕飞的心抽搐一下,沉声问道:“接着呢?”   红子春定神瞧他片刻,答道:“接着郝长亨回来,个把时辰后是尹清雅独自回来,却不见高彦。我接到报告后,生出事有跷蹊的不安感觉,遂往找郝长亨说话,始发觉人去楼空,两名监视他的手下还被点倒了。唉!是我太容易信任人。”   燕飞当然不会怪他,因为自己也被郝长亨骗倒,心中对高彦的担心更化成绝望,更弄不清楚红子春这番话是否为自己开脱的谎话,一时心中乱成一团。   唯一清楚的,是郝长亨知道自己阴谋败露,所以立即躲起来。想到这里,立即醒悟过来。   红子春道:“此事必与高彦有关,且他肯定凶多吉少,否则郝长亨不会在尹清雅回来后,立即逃遁。”   燕飞呆看他半晌,点头道:“你说得对,高彦惹祸的原因是他发现慕容垂进军边荒集的秘密,他离开边荒集是要去破坏和拖延慕容垂入侵的大军,可惜却没有知人之明,带了头恶雁同行,致遭不测之祸。”   红子春色变道:“怎办好呢?我确对郝长亨真正的意图全不知情。”   燕飞强压下心中的无奈和悲苦,在淝水之战前,他和高彦虽关系密切,仍止于一般朋友间的喜爱和欣赏,可是此后的经历,却令他和高彦建立起深厚诚挚的交情,现在骤失好友,心中的凄凉惋惜可想而知。   道:“情势愈来愈紧急,据我们最新的消息,慕容垂和孙恩今晚将亲自督师进侵边荒集,坦白点告诉我,你有甚么打算?”   他向他透露情况,是要孤注一掷,弄清楚红子春是敌是友?若他与郝长亨蛇鼠一窝,自然比燕飞更清楚慕容垂和孙恩的布置,但若他真的是受骗者,燕飞便可从他的反应作出精确的判断。   红子春容色转白,剧震道:“这不是真的?”   燕飞苦笑道:“我为何要吓你呢?诛除花妖的兴奋尚未过去,形势已急转直下,郝长亨的离开更是最严重的启示,显出郝长亨不单与黄河帮结盟,且是慕容垂和孙恩一方的人,如非因高彦而阴谋败露,我们还要给他骗得团团转呢。”   红子春吁出一口气肃容道:“慕容垂和孙恩任何一方的实力,足把边荒集辗成碎粉,我要立即逃亡,燕飞你也走吧!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燕飞大致可肯定红子春应不是郝长亨一伙,否则当会表示留下来,漂亮的说甚么大家团结一致,力抗大敌诸如此类的话,好从内部颠覆边荒集的反抗力量。   不过仍未是完全放心,故作不解道:“红老板你在这里只是做生意,并没有像众帮会般坐地分肥,换过另一批人来话事,该不会影响你的生意,你何必走呢?”   红子春像忽然衰老了十年般,颓然道:“若任何人抱着这种想法,必然大错特错。慕容垂是怎样的人?我不太清楚,对孙恩却知之甚详。因为我正是因他而逃来边荒集,他对天师道之外的人手段之残忍,是你没法想象得到的?以他的作风,不但会把我的生意接收,且绝不会放过我,他是不容任何人分薄他的利益。若我没有猜错,他会设法迫所有汉人转信他的天师道,想想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   燕飞拍拍他的肩头,道:“有兴趣随我到北门驿站走一转吗?或许你会发觉逃走是最愚蠢的做法。”   红子春脸上血色终于褪尽,说不出话来。   ※※※   汉帮,忠义堂内。   江文清、费正昌和程苍古正在堂内商量撤退的细节,直破天神色凝重地匆匆而至,沉声道:“胡沛失踪了,我们的人遍搜边荒集仍没法寻着他,这贼子非常机警。”   江文清淡然道:“他不是够机警,只因祝叔叔比他预估的日期死早了两、三天,而他尚来不及作好接收汉帮的准备,晓得斗我们不过,所以藏匿起来,他的同党呢?”   众人生出甚么事都瞒不过她的感觉,而她对每一件事的看法,总能比他们透彻和深入。   直破天答道:“随他失踪的只有十多名他的心腹亲信。不过我仍不明白,多两、三天和少两、三天有甚么分别?除非他是慕容垂方面的人,否则祝老大身亡的时间,对他有何意义可言。”   程苍古代答道:“文清指的是一天祝老大没有死,仍未须选出帮主,可是祝老大忽然撑不下去,而胡沛晓得我们不会让他当帮主,更怕我们先下手为强,而他目下仍欠数天的准备工夫,例如正在等待援兵之类,所以不得不躲起来。”   江文清神色凝重的沉声道:“希望我是高估了他,假若确是他出手把祝叔叔害死,我肯定他是一等一的高手,因为我没法从他害死祝叔叔的手法看出破绽,从而间接推测出他深藏不露的高明。他并非因怕了我们而躲起来,事实这是在眼前形势里最聪明的策略,使我们失去打击的目标,而他潜伏在汉帮的人却可以继续分化汉帮,他更不用作出随我们撤退的抉择。胡沛此人并不简单,在背后撑他腰的更非善男信女,且多少会和慕容垂又或孙恩有关。”   费正昌眉头深锁道:“边荒集的形势从未试过如此复杂暧昧,我们该如何应付?”   江文清道:“现在我们最重要是在大撤退前持盈保泰,把码头和总坛置于绝对的控制下,防范任何突袭。唉!”   程苍古皱眉道:“文清为何叹息?”   江文清目光投往直破天,道:“集外有没有敌人的影踪?”   直破天苦笑道:“边荒集是最令探子头痛的地方,任何部队的进入,都是如入无人之境,不会传出半点风声,只要随便找一处密林或山野藏起来,要找他们便如大海捞针。我们已人手尽出,搜遍边荒集方圆二十里内所有地方,仍没有任何发现。”   程苍古沉声道:“若我是孙恩或慕容垂,会把部队藏于离边荒集三十里外的地方,入黑后方朝边荒集以快马推进,可于两个时辰内抵达边荒集,形势确是非常不妙。”   江文清道:“水道的情况又如何?”   直破天道:“南北水道的交通肯定已被截断,从今早开始,再没有船只从南方或北方驶到边荒集来,吓得想今早从颖水离集者人人不敢妄动,静观其变。现在边荒集人心惶惶,不少人已逃入边荒避难,不过数目仍是有限,希望帮主能突破南方水道的封锁,否则我们只能从陆路撤退。”   江文清叹道:“边荒集在明,入侵者在暗,假若敌人在边荒集设置探子,可以清楚掌握所有帮会的进退,再通知集外的敌人采取最适当的行动。所以,我们唯一退走的安全路线是颖水,在河面上谁拦得住我们大江帮的两头船?”   大江帮的两头船与两湖帮的赤龙船齐名,同被誉为天下最具作战能力的战船。首尾均设舵,前后四方转动自如,较一般战船远为灵活。大江帮更培养出大批精于操控这种战船的水手,以之冲敌突围,无往而不利。   费正昌低声道:“假若从水路撤走之法行不通,我们是否该另订从陆路退走之计?”   一阵沉默降临到众人间,人人感到心情沉重,生出无计可施的颓然感觉。   诚如江文清指出的情况,从陆路撤退等若提供在集外虎视眈眈的敌人作从容布置、截击伏袭的好机会。   敌人对己方的实力了如指掌,他们则对敌人一无所知,这样的仗如何打呢?江文清苦思片刻,道:“我们现在手上有多少条船?”   程苍古道:“有两艘双头船,此外普通用以运货的江船大大小小有七艘,另外尚有十二艘汉帮惯用的底平篷高的运兵沙船。”   江文清徐徐道:“从陆路撤走肯定是送死,不论水道形势如何恶劣,仍是我们唯一生路。不理爹是否能及时赶到,我们须于黄昏前撤退,以两艘两头船作先锋,七艘沙船为后续,江船布在最后。必要时登陆落荒散逃,总好过一头栽进敌人在陆上的天罗地网去。”   直破天皱眉道:“形势是否真的如此恶劣呢?”   江文清断然道:“只会比我们想象的更坏更差。燕飞说得对,徐道覆的出现,已敲响边荒集各大帮会的丧钟。而偏偏郝长亨却于此时刻现身边荒集,我更怕两湖帮和天师道已结成联盟,且是倾力而来。如非我们早作准备,恐怕想逃也逃不了。”   程苍古道:“假若燕飞能团结集内各主要帮会,我们是否有一拼之力呢?倘若谢玄闻得风声,他肯定不会坐视的。”   江文清苦笑道:“我们能捱得那么久吗?”   众人无话可说。   江文清双目射出痛苦的神色,摇头道:“在争夺边荒集的控制权上,我们是绝对的失败。现在唯一能做的事,是如何尽办法把损失减至最低。”   稍顿又叹道:“我们最大的失误,是没想过孙恩与慕容垂结成联盟,现在想全身而退,真是难比登天,一切只好看老天爷的安排。”   手下来报,慕容战指名要找宋孟齐。 第三章 只许胜利   飞马会北门驿站气氛紧张,自今早开始,飞马会的战士一直处于戒备状态中,所有摊档店铺大小驿站停止交易。   大驿站更是兵力集中处,守卫森严,所有进出口莫不架设人为障碍,高处则布有箭手。   燕飞领着红子春在驿站主堂见到全副武装的拓跋仪,后者神色凝重,对燕飞于此时刻带个外人到飞马会的核心重地来,表面虽看不出丝毫异样,但燕、红两人均肯定他心生疑惑。   燕飞虽晓得红子春心知肚明拓跋仪方是飞马会真正的主事人,仍循例介绍两人认识。   坐下后,燕飞开门见山地道:“赫连勃勃是否全无异动?”   拓跋仪一震道:“你是猜到的还是收到风呢?”   燕飞道:“当然是猜的。我已失去高彦,至少变成半个又聋又盲的人。不过幸好老天爷仍没有完全离弃我们,我目下已大致弄清楚边荒集内外的情况。”   拓跋仪瞥红子春一眼,沉声道:“高彦怎会出事的?”   燕飞扼要解释一遍,然后道:“暂时不要问我消息的来源,现在已弄清楚慕容垂和孙恩将会亲自督师进犯边荒集,而天师道与两河帮同一鼻孔出气,赫连勃勃则大有可能是慕容垂的走狗。昨夜对付花妖时的内奸不是姬别而是另有其人,至于姬别究竟是哪方的人,希望待会可于议会时弄个水落石出。”   拓跋仪道:“你可以肯定你的情报绝对精确吗?”   燕飞苦笑道:“该有八、九成的准绳,现在任何行动,与赌博没有太大分别,更有可能一铺输清,分别是在我们已陷身非赌不可的赌局。我可以猜到赫连勃勃没有动静,是因想到他的主力军应潜伏于边荒集北面某处,所以不用在集内劳师动众,引致打草惊蛇。”   红子春忍不住问道:“拓跋兄不是准备撤退吗?因何反加强驿站的布置,似防敌人来攻打的样子?”   拓跋仪瞧他半晌,最后目光移往燕飞。   燕飞点头道:“红老板现在最关心的是能否能逃难避祸去也,因为他曾被孙恩迫害,清楚孙恩诛除异己的作风。”   拓跋仪露出怀疑的神色,向红子春皱眉道:“红老板的发迹地不是洛阳吗?”   红子春苦涩地道:“若在洛阳混得风生水起,又何用到边荒集来?北方排斥南人,南方排斥北人,天下间只有边荒集不会理会你是南人或北人。我对南方早不存任何冀望,以为苻坚统一的北方会有一番新气象,岂知并好不到哪里去。为此才来到边荒集,怎知刚有点成绩,忽然大祸临头。天下虽大,可是最后一片能容身的乐土,终于也要失去。”   拓跋仪沉吟片晌,忽然道:“我们今天派出五路探子,照约定应于一个时辰前以飞鸽回报情况,可是现在却如泥牛入海,一去无踪。红老板自己考虑一下吧!”   转向燕飞问道:“不再怀疑呼雷方了吗?”   燕飞道:“既然郝长亨确有问题,呼雷方便非妖言惑众,而毋须怀疑他最有力的理由,是若然慕容垂入主边荒集,他的羌族将面临灭族灭种的厄运。”   拓跋仪沉声道:“我们该怎么应付呢?”   以他的才智,仍一脸无奈地说出这句话,可知他已失去方寸。   燕飞正容道:“以慕容垂的雄材伟略,孙恩的深谋远虑,全力来犯边荒集,是筹谋已久的行动,绝不止于为占领边荒集而满足那么简单。首先,他们要把边荒集所有势力连根拔起,不容任何一方有东山再起的机会,更重要是长期雄霸边荒集,牵制北府兵,慕容垂便可以从容统一北方,而孙恩和聂天还则可分别进犯扬荆二州。我们现在是全无退路,唯一生机是先统一团结边荒集,再全力与敌周旋,作置诸于死地而后生的打算。”   拓跋仪默然不语,陷入深思之中,暗自咀嚼燕飞的提议。   红子春容色惨白的呆望燕飞,眼神空空洞洞的。   燕飞长身而起道:“我还要去见屠奉三,我们再没有犹豫的时间,待会的钟楼议会将是敌我的第一次短兵相接。”   “砰”!   拓跋仪一掌拍在桌面上,断然道:“好!我和大家一起共进退,纵使战死,也要敌人付出沉重的代价。”   红子春忽然低声说了一串粗话,然后像变成另外一个人般道:“对!死也要死得像个汉子,今趟把我也算上吧!”   燕飞心中一动,向红子春道:“烦红老板立即通知卓名士,告诉他飞马会已加入我们的抗敌联盟,铁定于钟楼议会召开之际先下手为强,把内奸连根拔起,此事至关紧要,请红老板亲传口信。”   红子春一声领命,昂然去了,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燕飞迎上正呆望着他的拓跋仪,沉声道:“如今要劳烦你老哥亲自出马,我只想知道他去甚么地方?见甚么人?”   拓跋仪一言不发的追着去了。   ※※※   江文清在外堂接见慕容战,陪她见客的有程苍古和费正昌,后者表面并非汉帮的人,不过现在情势危急,慕容战于此时刻仍匆忙来见,肯定有大事商讨。所以他们不再斤斤计较这方面的泄密问题。   慕容战锐利的目光集中在江文清身上,道:“请容我慕容战斗胆问一句,听燕飞说宋兄乃大江帮的人,却不知与江帮主属何种关系?”   江文清知对方并非着眼于自己是谁,因为以现在她摆出来会客的阵仗,只要不是盲的也知她是主事的人。而慕容战有此一问,只是要试探自己的诚意,遂向程苍古颔首示意。程苍古代答道:“慕容当家垂询,我们怎敢隐瞒,孟齐是江帮主唯一的高徒、大江帮的继承人。”   慕容战皱眉道:“原来如此,请恕我孤陋寡闻,只听过江帮主有位如花似玉的女儿,却未听过江帮主有位得意门生。”   费正昌微笑道:“慕容当家没听过孟齐之名,方合道理。因为江帮主对孟齐期望殷切,着力栽培,除亲自为他扎稳根基,还送他往各地随名师学艺,为免令孟齐成才前被仇家算计,故一直没有向外宣扬,到近两年方召孟齐回来处理帮务。”   慕容战纵有疑惑,也无暇计较,开门见山地道:“我今次来见诸位,是有关乎边荒集各帮会存亡的要事奉禀,更是代燕飞、呼雷老大和卓馆主与各位说话。”   江文清双目精光闪射,沉声道:“慕容当家该知我们决定撤走,难道尚有更聪明的选择吗?”   慕容战暗叫厉害,宋孟齐这番话表面没有甚么,骨子里却迫得他没法不把所有筹码拿出来,否则如何说服对方?叹了一口气道:“任遥被孙恩杀了。”   江文清、程苍古和费正昌三人听得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战解释道:“我们的‘边荒名士’卓狂生,一直是逍遥教布置在边荒集的重要棋子,到昨晚仍是对任遥忠心耿耿,所以亲自下手对付方总的灵鼻。刚才他收到‘妖后’任青媞的传书,整个人崩溃下来,终于向我们吐露实情,指出今晚慕容垂和孙恩将会亲自督师进攻边荒集。而燕飞肯定现在边荒集已陷进敌人的天罗地网内,没有一个帮会的人能逃得出去。我今次来见各位,是希望在钟楼议会召开前,听取各位的意向。合则力强,分则力弱,我们若能团结一致,誓死抗敌,说不定尚有一线生机。”   以江文清的智勇兼备,闻得慕容垂亲来边荒集,一时也乱了方寸,呆看着他。   慕容战道:“据老卓所言,孙恩会截断南面的水陆交通,假若我们没有猜错,两湖帮和天师道已结成盟友,不用我指出各位也应清楚他们绝不容贵帮全身而退。任何人要威胁建康,必须控制大江上游,而贵帮则正是孙恩和聂天还的眼中钉。”   程苍古问道:“燕飞到哪里去了呢?”   慕容战禁不住心中暗叹一口气,程苍古有此一问,或者是因为燕飞具较超然的身份,或因他的才情剑法,又或因他与世无争的性格,但不论是哪一个原因,都显得燕飞是目下边荒集最被信任的人,没有他,边荒集根本没法团结起来。卓狂生说得对,燕飞加上纪千千,是号召边荒集万众一心的绝配。   答道:“他要分别去见三个人,就是郝长亨、拓跋仪和屠奉三,三位该明白是甚么一回事了吧?”   稍顿又道:“边荒集现在是外弛内张,随时爆发大战,一切必须于钟楼议会内解决。我们要先把边荒集置于绝对的控制下,方有资格谈论其它的事。”   江文清淡淡道:“照你们估计,敌人实力如何?”   慕容战道:“由于南北正处于大战一触即发的纷乱局势中,所以慕容垂或孙恩均没有可能倾巢而来。孙恩的情况我并不清楚,但却敢肯定慕容垂能抽调的兵力当不会逾一万之数。以此推之,孙恩的兵力亦应与此数相若,否则他们的联盟将失去均衡。”   费正昌倒抽一口凉气道:“边荒集以汉帮最人多势众,不过可用之兵仍未过千,像贵联兵力也只在六、七百人间,但已是北方帮会之冠,即使所有人联合起来,也只是五、六千人之数,而敌人的实力在我们四倍之上,这场仗如何能打?”   慕容战从容道:“淝水之战又如何?谢玄以八万兵击垮苻坚的百万大军,正显示战争讲的是将才和谋略。我们已有全盘计划,对边荒的形势我们更远比敌人熟悉和了解。假若我们团结一致,同心抗敌,打不过才作撤逃打算时,也总比我们一盘散沙各行其是有机会多了。时间无多,敢请三位立即下个决定。”   程苍古和费正昌目光不由落到江文清身上,后者容色惨白,好半晌点头道:“好!我们和慕容当家并肩作战,至死不悔。”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我立即把大计全盘奉上,然后我想见千千一面,向她请安问好。”   ※※※   燕飞来到刺客馆的大门外,心中百感交集。他却是明知不可为而为,抛开生死地去打一场没有可能赢的战争。   慕容垂和孙恩分别是南北的首席武学大宗师,两人更是征战经验丰富至无可再丰富、纵横沙场的无敌统帅。其手下人人肯为他们效死命,人数又是边荒集帮会总兵力的数倍之上。这场仗是不战已知胜负。   慕容垂和孙恩并不是苻坚,颖水也不是淝水,边荒集更缺乏一个谢玄,若刘裕未走尚勉强可以顶上。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似乎捕捉到点甚么,偏没法清楚说得出来。   纪千千又怎办好呢?她正值花样年华的黄金岁月,像一朵正盛开的鲜花,他怎忍心让她陪自己送死?不!这一场仗他一定要赢,而要赢此仗,他首先须像谢玄般信心十足,从容筹划。   为了纪千千,他绝不能输。   燕飞忽然整个人平静下来,晋入万般皆空的境界,所有担忧全抛到脑后,就像一个面对强敌的剑手,心神没有半丝空隙破绽。   燕飞倏地加速,转过屏风,置身昨天方成立,但已惊动整个边荒集的刺客馆内。   ※※※   江文清领慕容战进入汉帮总坛被命名为“颖园”,位于建筑物组群中心处的亭园,指着位于园内荷塘上的六角亭道:“千千小姐和小诗姐正在亭内赏花,慕容当家请自便,恕孟齐失陪了。”   说罢转身便去。   慕容战暗赞他识相,亭内的纪千千在向他招手,表示欢迎。   慕容战心中忽然涌起神伤魂断的感觉。燕飞确比自己更有资格得到纪千千,不是因他在某一方面胜过自己,或占了早一步认识她的便宜。而是自己的命运已与族人的存亡挂上钩,欠缺燕飞自由自在的写意,纵使今晚死不掉,纪千千跟着他慕容战绝不会有多少好日子过。   想着想着,一双腿子却把他带往纪千千所在之处。   ※※※   两道凌厉的目光,同时落在燕飞身上。   燕飞从容一笑,往坐在刺客馆大堂桌子处的屠奉三和阴奇举步走去,道:“屠兄和阴兄不是在等我吧?现在边荒集内怕没有多少人尚有闲坐的情致。”   屠奉三和阴奇起立欢迎,没有显示任何敌意。前者欣然道:“当然是专诚恭候大驾,事实上,当燕兄离开北门主驿,我们已猜到燕兄路过时或会赏面应约。如燕兄过门不入,我们只好冒昧请驾。燕兄请坐!”   三人对桌坐下,阴奇居侧,成“品”字形。   燕飞沉声道:“屠兄的阵营里肯定有内奸。”   阴奇微一错愕,屠奉三仍沉着如故,淡淡道:“此话从何说起?”   燕飞微笑道:“屠兄今早往见赫连勃勃一事该极端秘密,与其结成联盟一事即管在贵方也不会是人人清楚,而郝长亨今早却清楚肯定的告诉我,并明言贵方内有他的人,屠兄认为这是甚么一回事呢?”   阴奇脸上现出震骇的神色,往屠奉三瞧去,神色有点古怪,似是想到某事。   屠奉三则目射奇光,盯着燕飞。   燕飞望望屠奉三,又瞧瞧阴奇,皱眉道:“甚么一回事?是否我说错了?又或是郝长亨故意诬陷你们?”   屠奉三叹道:“此事千真万确,亦正因我见过赫连勃勃,回来后愈想愈不妥当,所以想和燕兄见面。”   阴奇插口道:“会否是赫连勃勃把此事泄漏予郝长亨呢?”   屠奉三苦笑道:“成分很微,即使赫连勃勃与郝长亨蛇鼠一窝,但北人怎会信任南人?何况是立即知会郝长亨。若我是赫连勃勃,怎都会对郝长亨留有一手,至乎以我们牵制或损耗郝长亨的实力。哼!赫连勃勃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比很多人要更清楚。”   只听他的说话,便知屠奉三一直在严密监察燕飞,而屠奉三肯直认与赫连勃勃结成联盟,正表示他再不视燕飞为敌人。   屠奉三因何有此转变?燕飞目光在两人脸上扫射两遍,终发觉异常之处,讶道:“阴兄的脸色为何忽然变得这般难看?”   阴奇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双目闪过恐惧的神色,艰难地道:“因为我方晓得老大今早去见赫连勃勃,并与他结盟一事者只有三个人,就是老大、我和老博。唉!而我阴奇却是处于最不利的位置。因为老博脸上的旧疤痕正是郝长亨的得意之作,燕兄你说我的脸色可以不难看吗?”   燕飞明白过来,往屠奉三瞧去,只见他双目精光闪动,充盈杀机,心叫不妙。 第四章 真情对话   慕容战在石桌面对佳人坐下,纵使在此兵凶战危的时刻,仍禁不住心神皆醉。外面的世界,与眼前的人间仙境应没有任何关系,只可惜他要和她说的,正是外面残酷的现实世界,可谓大煞风景。   小诗避到小亭之外,慕容战刚心忖若把亭子接连两岸的两条木桥同时拆塌,他便可以“独占”纪千千了。   想得入神时,纪千千温柔悦耳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道:“若是来劝我独自逃生,慕容当家最好省点时间,免此一举如何?”   慕容战心中像燃着了一炉火炭,生出拥抱她的强烈冲动,却又不得不把心愿强压下来,免致破坏首次单独与她说话的机会,讶道:“千千为何会想到这方面来呢?”   他要得到的女人,从来没试过得不到的,只恨他却清楚,纪千千的芳心已系在燕飞身上。她不肯离开,是为了燕飞而非他慕容战,这是个无情的事实。   纪千千欣然道:“或者是千千误会哩!怕你是受了燕飞那小子的蛊惑,傻呼呼的来试图说服我离开边荒集。因他知无法说服我,只好请人出口。”   慕容战失笑道:“千千竟掌握了边人说话的用辞和语调,且是传神至极。唉!实不相瞒,起初我确有此意,旋即打消,还想借助千千的力量。”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我正愁自己在投闲置散,有甚么用得着千千的地方,尽管吩咐下来。”   慕容战暗叫惭愧,纪千千方是真正的置生死于度外。因为以她的慧根,没可能不清楚此仗胜算极微。   道:“这方面容后禀上,不过当务之急,是设法先把小诗姐送往安全处所,免致她受惊。”   纪千千沉吟片刻,轻轻道:“我和小诗名虽主婢,事实上亲如姊妹,一直相依为命,从来没有分离,千千恐怕很难说服她心甘情愿的离开。”   慕容战道:“小诗必须立即离开边荒集,若在钟楼议会召开后,连我也没有十足把握可让她远离险地。我和燕飞想出妥善的办法,就是让她混在离集的边民中避往边荒东南的山区,庞义和他的兄弟也会一道走,所以千千不用担心她乏人照顾。我会另外派出一些人马扮作边民,直送他们到二十里之外。”   纪千千脸色微变,道:“听慕容当家这番说话,边荒集似已陷进包围里,情况真的是如此恶劣吗?”   慕容战点头道:“情况确比想象中的更恶劣,现在证实,慕容垂和孙恩会亲自督师来攻打边荒集,誓要把边荒集所有帮会豪强一网打尽。由于边荒集形势特殊,敌人的探子可轻易掌握各帮会的情况,任何帮会要撤退的话,肯定瞒不过敌人耳目,而敌人在集外的部队,会对离集的帮会队伍拦路伏击和突袭,但对一般边民该不会理会。”   纪千千听得花容惨淡,道:“岂非大家想走也走不成。”   慕容战登时被激起奋战到底的英雄气概,冷哼道:“千千放心,我们也不是窝囊货,更不会被慕容垂和孙恩吓怕,且已有应敌之计。燕飞将和我们并肩作战,誓要保持边荒集的自由和繁荣。慕容垂和孙恩均不可以一般到边荒集来混的帮会视之,前者会令边荒集变成他燕国的城集,而孙恩更会以他的妖教荼毒边荒集,倘若我们能好好利用他们这方面的威胁利害,加上千千的影响力,说不定我们能再次召集夜窝族和有志的边民,一同相抗,非是没有一拼之力。”   纪千千犹豫道:“千千可以有甚么影响力呢?”   慕容战精神大振地道:“千千的影响力是难以估计的,让我举个例子好吗?我慕容战自少是见惯美女的人,族内美女更是予取予携,可是以我这样的一个人,见到千千倾国倾城的绝色,仍禁不住神魂颠倒。千千早把整个边荒集迷倒,只是千千自己没有觉察吧!”   纪千千两边脸蛋分别升起一朵红晕,令她更是娇艳不可方物,秀眉轻蹙起来,微嗔道:“千千虽然不是从未被人当面称赞,却从没有人像慕容当家所说般直截了当。你是乘机使奸,千千却是心中惭愧。女儿家的丑妍只是镜花水月,转瞬成过眼烟云,有甚么了不起的,表面的美丽,并不可靠呢。”   慕容战说出心中仰慕,大感痛快,欣然道:“表面的美丽当然难以持久,亦难以保持永久吸引力,但千千却非徒具美丽躯壳的绝色,而是内外俱美的娇娆。我慕容战阅美女无数,却从未试过像这刻面对千千般的动心,千千请恕我的唐突冒渎,我们慕容鲜卑族的男子一向是这般作风,在野火晚会里见到心仪的女子,会把心中的爱慕化作情歌直接向对方高唱出来。在见到千千之前,我已风闻千千色艺双绝,能颠倒天下众生。”   纪千千没好气地道:“你还未听过人家的雕虫之技哩!或许听后会非常失望,感觉不外如是。”   慕容战笑道:“正因尚未得闻仙音妙韵,所以怎甘心战死沙场,在我来说,以前的边荒集是有迷人的躯壳而欠缺灵神,总使人感到不足,千千芳驾抵边荒集后,已弥补此一缺陷。确是人同此心,卓狂生更比任何人明白此点,所以只要肃清内奸,那时千千敲响边荒集的圣钟,号召边荒集有志者共同捍卫大家的自由和利益,必是一呼千诺,精诚团结。”   纪千千轻叹道:“千千只好尽力而为,小诗方面又如何解决呢?”   慕容战思忖道:“直说肯定不行,惟有哄她大家是分批离开,又或如果你们走在一起,将会很碍人眼诸如此类。更或骗她由于燕飞必须是最后走的那批人,负起殿后的重任,千千要陪燕飞,故着不懂武功的她先走一步。两个说法都行,任千千选择。”   纪千千苦恼道:“我不想骗她,我若死不去当然一切没问题,可是若千千过不了此关,小诗会怨我一世呢。”   慕容战微笑道:“哪就索性不骗她,不过却须千千全力配合。”   纪千千终现出怀疑神色,盯着慕容战戒备地道:“说来听听。”   慕容战颓然道:“燕飞说得没错,以我们浅薄的道行,确没法说服你。”   纪千千欣然道:“不过我真的很感激慕容当家对千千和小诗的关怀,小诗的事包在我的身上吧!”   慕容战正容道:“请向小诗转告我的一个决定,就是在我战死之前,没有人能伤害纪千千。”   纪千千垂下螓首,轻柔地道:“燕飞不是你的敌人吗?”   慕容战生出肝肠欲断的痛苦!晓得纪千千在暗示燕飞方是她的真命天子。叹道:“至少在明天日出前,他将是我生死与共的战友,不如此这一仗更是必败无疑。实不相瞒,我一向的立场与我那群堂兄弟是有差异之处,因为我认为在民族生死存亡的大前题下,个人私怨是该搁到一旁;燕飞是不会来和我们争天下的,可是若给慕容垂占领边荒集,等若捏着我们的咽喉,早晚必缺气而亡。”   纪千千欲言又止,终没有说话。   慕容战猜到纪千千是想问为何燕飞不亲来见她,竟由他代劳,不过可能怕伤害他,故没有吐出心中疑问。   暗叹一口气道:“汉帮的人会与千千一起赴钟楼议会。千千说服小诗后,请通知宋兄,他自会作出妥善安排。”   ※※※   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屠奉三并没有向阴奇出手。他并非凭空揣测,而是清楚感到屠奉三凝聚功力,蓄势待发,阴奇则像认命了似的,根本不作任何防御,或许是因知没法从屠奉三手底下逃生。   屠奉三朝阴奇瞧去,讶道:“你不怕我向你下手吗?”   阴奇颓然道:“我追随了你十多年,老大若要怀疑我,阴奇有甚么办法。若我奋起反抗,不但徒劳无功,反使老大更肯定我是内奸。所以我忽然失去一切斗志,不想反抗。”   屠奉三点头道:“不愧是我的好兄弟,刚才我只是试探你,而事实上嫌疑最大的并不是你,你与两湖帮一向没有任何关系,而博惊雷至少是两湖帮的死敌,仇人也是一种关系,更可以是精心安排的苦肉计,刚才也是他自动请求去统领我们的支持部队而非是你。”   阴奇呼出一口气,轻松起来,欣然道:“多谢老大的信任。”   屠奉三向燕飞道:“燕兄怎样看?”   燕飞也为阴奇暗松一口气,点头道:“我完全同意屠兄的看法,若博惊雷确是郝长亨的人,你们的支持部队已陷入险境。”   屠奉三沉声道:“幸好发觉得早,说不定可反危为安,燕兄以为然否。”   阴奇的脑筋回复灵活,插口道:“我军的藏身处怕已在敌人掌握中,必须立即想办法补救。”   屠奉三没有答他,只看着燕飞。   燕飞没有直接回答屠奉三的说话,问道:“赫连勃勃究竟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致令屠兄要找我说话?”   屠奉三坦然道:“我对他的怀疑不是没有理由的,因为他丝毫不把外敌的威胁放在心上,一意要毁掉飞马会和你燕飞,更与我约定于钟楼议会召开时一举把与会者制服,然后铲除异己,把边荒集置于绝对的控制下。因此我敢肯定,他必是慕容垂派来边荒集的走狗。”   燕飞点头道:“我们也有此疑惑,他甫到边荒集便冒花妖之名搅风搅雨,此事该在屠兄算计中,为何仍要找他说话呢?”   屠奉三摊手苦笑道:“除他之外,谁肯与我合作呢?”   接着道:“早前燕兄过门不入,因何忽然改变主意,赐访屠某人?”   燕飞道:“屠兄这般坦白,我也只好实告,因为再没有说废话的时间。首先是据得来的最新消息,慕容垂和孙恩将亲自督师来攻边荒集,其次是郝长亨因身份暴露躲了起来。由于他特别向我提及屠兄与赫连勃勃结盟,使我感到或许屠兄并不明白自己的处境,被人利用。”   阴奇道:“赫连勃勃最顾忌的该不是飞马会而是我们,最理想是我们与你们斗个几败俱伤,他赫连勃勃不单可以保存实力,且可于慕容垂和孙恩抵达前控制边荒集,大增以后瓜分边荒集利益的筹码。”   屠奉三道:“如果从此角度去看,该是赫连勃勃故意把消息漏予郝长亨,再由郝长亨告诉燕兄。但我看情况却非如此,郝长亨确是从我们内奸处得到消息,然后知会燕兄,希望燕兄联结其它帮会,与我们和赫连勃勃来个大火并,到各方伤亡惨重,他便可以出来收拾残局。”   稍顿续道:“至于赫连勃勃,他是要借助我们的力量击垮飞马会。他今早放出谣言,指飞马会是慕容垂的走狗,所以非是师出无名。而与飞马会一向势不两立的北骑联理该乐观其变。当慕容垂和孙恩的大军兵临城下,他再来个开集迎敌,那时人人只余待宰的分儿。”   燕飞心中丝毫没有不耐烦的情绪,因此刻屠奉三每一句话都具有决定性,若弄不清楚形势,将没法定下对策。   点头道:“我同意屠兄的看法,不过阴兄的话也有道理,以赫连勃勃的桀骜不驯,绝不肯甘于当别人的走狗,所以他会设法先一步控制边荒集,占取最大的利益。慕容垂和孙恩均难以久留,他或可变成边荒集无名却有实的支配者。”   阴奇见燕飞肯局部支持他的看法,大为感激。   屠奉三默然片刻,目光投往燕飞,正容道:“假设我屠奉三以后肯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燕兄可否视我为友?”   燕飞心中暗赞,从而看出屠奉三不但才智过人,更是高瞻远瞩。   大家连手抗敌,是势在必行,否则燕飞不会到刺客馆来,屠奉三也不会开心见诚,言无不尽。   但问题在彼此之间始终没法消除戒心,怕被对方抽后腿,可是若屠奉三以后真肯依从边荒集的规则行事,不把他屠奉三逆我者亡的一套搬到这里来,击退强敌后仍可和平共处,只讲做生意而不管外面的风风雨雨,消除戒心,合作起来将可以如鱼得水。   沉声道:“若桓玄有令,着屠兄取汉帮而代之,屠兄怎办好呢?”   屠奉三从容笑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除非是南郡公亲率大军来边荒集,又或已攻陷建康,否则我会告诉他,边荒集必须保持势力的平衡,一旦平衡被破坏,其后果将没有人能预估。就像边荒集若真的被慕容垂和孙恩瓜分,边荒集将变成战事连绵的凶地,结果是最后没有人能在边荒集分得半点利益。”   说罢,向燕飞伸出双手,言词恳切地道:“我屠奉三虽然一向心狠手辣,可是说过的话从没有不算数的。我对燕兄非常欣赏,清楚燕兄不会向任何人出卖边荒集。现今我们均处生死存亡之际,只有完全的信任和合作,方能令我们有一线生机,燕兄肯接受我吗?”   燕飞生出在赌桌尽赌一铺的感觉,假若他像信错郝长亨般错信屠奉三,那他和边荒集的盟友不待慕容垂和孙恩驾到,便要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可是他有别的选择吗?倏地伸出双手与屠奉三紧握在一起。   四手紧握一下,接着放开。   两人欣然对视,颇有识英雄重英雄的味道。   阴奇精神大振,道:“现在离钟楼议会只有小半个时辰,我们该如何部署?”   屠奉三问道:“敌人今夜来攻的消息,有多大准确性呢?”   燕飞扼要说出卓狂生的事,又提及高彦于巫女河发觉大批树木被砍伐,而高彦或许已被杀害的情况。   屠奉三明白过来,苦笑道:“孙恩杀任遥一事,燕兄该猜到与我有关系,实情是由我通知孙恩,想他代我们出手收拾刘裕──”   燕飞截断他道:“你害我,我害你,战争从来是不择手段,任青媞在给卓狂生的飞鸰传书里并没有提及刘裕的生死,我自然希望他吉人天相。现在我们再无暇胡思乱想,屠兄首要之务是把集外的部队重新部署,边荒集则交由我们处理。”   屠奉三双目精光闪闪,道:“既知慕容垂的行军路线,燕兄若有方法令慕容垂没法依期夹攻边荒集,我们或可想出一个击垮孙恩大军的妙计。” 第五章 战云密布   纪千千策马驰出汉帮总坛,伴在左右的是程苍古和费正昌,后面是三十多个汉帮的精锐战士,属程苍古的班底。   甫出门外,即见燕飞牵马卓立道旁,微笑等候。   纪千千喜出望外,报以最动人的甜蜜笑容。燕飞以优美至没有瑕疵的姿态跃登马背,赶上来与她并骑而行,朝广场进发。   程苍古和费正昌放缓马速,落在两人身后。   燕飞向程苍古笑道:“怎都要找个晚上,再到赌场向赌仙请教。”   程苍古呵呵笑道:“本人乐意奉陪。人生如赌赙,我现在的感觉,与身处赌场全无分别。”   费二撇也欣然道:“赌博的胜负,由赌本和赌术决定,我们今趟赌本并不雄厚,只好凭赌术补其不足,对吗?”   燕飞笑道:“所以我努力筹措赌本,幸好对手大力帮忙,令本该流失的赌本回到囊内,希望我今次的运气比上趟好一点。”   纪千千见到燕飞,那颗本似悬在半空的心立即落实,他的轻松自如,令她感到没有事情是燕飞应付不来的。   燕飞三人间言笑对答,显示出身经百战的武士视死如归、谈笑用兵的从容大度,并不因敌人势大有丝毫畏怯。   蹄声在后方骤响,大队人马从汉帮驰出,跟他们相反方向的往东门驰去,她不用回头看已知是宋孟齐亲率主力大军,依计划出东门沿颖水直去码头。   边荒集是天下必争之地,而码头则是边荒集的必争之所。谁能句柄头,谁便可以控制水运。   纪千千可以想象,边荒集所有帮会倾巢而出,以实力作较量,这一盘战棋已成形成局,就看敌我双方如何把握时机形势,调兵遣将,出奇制胜,以决胜负。   燕飞往她瞧来,讶道:“千千是否哭过来呢?”   纪千千撒娇地横他一眼,叹道:“诗诗是哭着走的,教人家也忍不住落泪呢。”   燕飞问道:“庞义他们是否一道走了?”   纪千千点头道:“他们要负起照顾诗诗之责,当然陪她离开。唉!说服他们并不容易呢。”   东大街行人稀疏,不知是因边人大批离集避祸,还是因他们看到形势骤趋紧张,故躲在居所内免得殃及池鱼。   不过当见到纪千千,人人均驻足赏看,至少在那一刻,忘掉了边荒集的天大危机。   燕飞道:“你是怎样说服小诗姐的?”   纪千千平静答道:“千千从未求过她作不情愿的事,今回是首次破例,她一直在哭,幸好她很懂事,唉!”   蹄声再响,一队战士从横街飞骑驰出,带头的是拓跋仪。   他全副武装,一派赴战场与敌决生死的壮烈气势,尤使人感到边荒集诸雄奋战到底的不屈意志。   他先向各人打个招呼,对纪千千深深看了一眼后,来到燕飞另一边,追随他的十多名拓跋族战士融入汉帮的战士队伍里。   在此刻再没有胡汉之别,为保卫自由,他们统一在边荒集的大旗下。   燕飞道:“情势如何?”   拓跋仪沉声道:“集内的主要帮会各自在势力范围内集结兵力,羯帮则因长哈老大的离开已不成气候,大家都知会无好会。”   接着凑近少许道:“果然如你所料,红子春并没有立即去为你传话,而是先到姬别的‘花之府’勾留了半刻钟,方赶往钟楼,对此你有甚么联想?”   纪千千、程苍古和费正昌竖起耳朵,留意两人关系重大的对答。   燕飞沉吟道:“这就表示他两人是同流合污,希望做人家的走狗而得保住在边荒集的利益,不过却没有想到情况会发展到如此地步。赫连勃勃的出现和慕容垂、孙恩两人亲来督师,使他们感到被利用和出卖,他们现在是进退两难。”   纪千千不解道:“他们若是敌人的内应,怎会忽然忧虑被人出卖呢?”   费正昌代为解释道:“他们肯定不清楚全盘的局势。红子春和姬别分别与两湖帮和黄河帮有关系,黄河帮后面的靠山是慕容垂,乃天下人皆晓的事。红姬二人因黄河帮与两湖帮结盟,又知慕容垂决定对边荒集用兵,认为边荒集大势已去,为了求存只好归顺敌人。不过却没想过有赫连勃勃此一变量,更可能不知道有孙恩的参与,令他们生出被瞒骗利用的失落感觉。我认为燕飞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   程苍古接口道:“孙恩杀死任遥,敲响他们的丧钟,显示孙恩不愿任何人分薄他的利益,纵使盟友亦不例外。红子春和姬别的实力远比不上两湖帮和黄河帮,与孙恩和赫连勃勃根本没有议价讨价的能力,一个不好还要赔上性命,所以他们现在当然非常苦恼。”   拓跋仪道:“我们现在该如何处置他们?”   燕飞目光投往古钟场的方向,淡淡道:“有没有郝长亨的消息?”   拓跋仪知他因高彦而对郝长亨切齿痛恨,道:“把红子春吊起来拷问或许可以知多些东西。”   纪千千叹道:“原来郝长亨是满口谎言的卑鄙之徒。”   程苍古问道:“赫连勃勃有多少人马?”   拓跋仪冷哼道:“他现时在小建康的战士不到五百人,根本难成气候,我们提防的是他混入集内的人,又或布于北面的部队,其实力可能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之外,否则他怎可有恃无恐的召开钟楼议会?”   费正昌道:“或许他并未晓得我们确认他是慕容垂的走狗,也没想过卓狂生是逍遥教在边荒集的卧底,由他泄出慕容垂和孙恩的大计,令我们全体团结起来。”   燕飞低声道:“他更没有想到屠奉三把他看通看透。”   接着向拓跋仪道:“决定边荒集谁属的第一次交锋将在集外决定而非是集内,亦是我们拓跋鲜卑族与铁弗部匈奴的一场恶斗,如若输掉一切休提。你不但要应付从外面攻入来的敌人,还要应付混在集内的敌人。”   拓跋仪哈哈笑道:“放心吧!我对铁弗部的战术手段了如指掌,绝不会令你们失望。”   接着大喝道:“儿郎们随我来。”   一夹马腹,领着手下旋风般转入横街,意气昂扬的疾驰而去。   纪千千心头一阵激动,此时刚进入夜窝子的范围,忽然记起一事,问道:“为何不见高彦呢?”   燕飞神色一黯,颓然道:“他可能遇上不测,不过现在绝非哀伤的时候,他的血不会白流。”   纪千千娇躯剧颤,再说不出话来。   战争尚未开始,她已品尝到战争的残酷!当明天太阳升起前,她在边荒集认识的好友,包括她自己在内,谁仍好好地活着呢?   卓狂生立于钟楼顶上,凝望边荒集南面的荒林野原,颖水在左方淌流,不见任何船只的往来。   就是在这片原野里,断送了大魏最后的一点希望。   他最难接受的是多年来付出的努力,在刚到收成的当儿,忽然一铺输个清光,更清楚没有翻本的可能。   打击是如此突如其来,如此不能接受!在收到任青媞通知的一刻,他彻底地崩溃。   现在他苏醒过来,彷如重生的从过去的迷梦中苏醒过来,心情平静得令自己也难以相信。原因在于边荒集。   对边荒集,他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   边荒集像他的亲生儿,看着它在自己的悉心培育下茁壮成长,变成天下最奇特和兴旺的场所。而他却心知肚明,亲生儿会由他自己一手毁掉,从最自由的市集变成逍遥教争霸天下的踏脚石。   不过一切均随任遥的横死成为过去。而他除边荒集外,已一无所有。   若失去边荒集,生命再没有意义。   为了边荒集,他将会奋战至最后一口气,与边荒集共存亡。有了这决定后,他感到无比的轻松,他再不用因出卖和欺骗边荒集感到内疚,他将以自己的鲜血,向边荒集作出补赎。   呼雷方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红子春和姬别来哩!”   卓狂生皱眉道:“赫连勃勃和车廷呢?”   呼雷方道:“若你是他们,不看清楚形势,肯贸然来赴会吗?”   卓狂生转过身来,淡然道:“他们来与不来,是没有任何分别的。赫连勃勃将会发觉召开钟楼议会是他严重的失着,孙恩亦会体会到铲除盟友的恶果。边荒集从未试过像目下般团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边荒集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她是天下英雄集结的场所,由街头卖艺者到统领一方的帮会领袖,无不是精英里的精英,任何不明白实况或低估边荒集的人,都会因算错边荒集的实力而付出沉重的代价!即使对方是慕容垂或孙恩也不例外。赫连勃勃算得甚么呢?”   ※※※   两艘双头战船,从边荒集码头启碇起航,逆水北上。   江文清立于先行那一艘的船头处,冷冷观察两岸的情况,道:“若我没有猜错,上游已被封锁。”   站在她后方的直破天闷哼道:“和我们大江帮在水上玩手段,只是自讨苦吃。北人不善水战,谅他们不敢在水上与我们较量。顶多利用两岸弄些手脚,否则若大家来一场江上交锋,将是非常痛快。”   江文清莞尔道:“直老师永远是那么信心十足。”   直破天苦笑道:“事实上我这刻半点信心也没有,我敢赌文清小姐你亦像我般没有信心,对吗?”   江文清有点软弱地道:“直老师是否在怪我不选择撤退呢?”   直破天摇头道:“我绝没有怪责小姐之意。换过我是小姐,肯定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因为此乃唯一生路。孙恩和慕容垂是输不起这场仗的,所以不来则已,来则肯定是雷霆万钧之势。而边荒集却是无险可守之地,最糟糕是尚未知集内谁为敌友,这场仗不用打也晓得必输无疑。”   江文清大讶道:“既然如此,直老师刚才因何又说留下抗敌是唯一生路呢?”   直破天瞥她一眼,得意地道:“原来也有文清小姐看不透的东西。”   江文清最清楚他的好胜心,微笑道:“文清并不是活神仙,请直老师赐教。”   直破天欣然道:“对我来说,死亡的方式只有光荣和不光荣两种。死定要死得痛快,偏是老天爷最爱作弄人,你愈想求死,他愈不会让你称心遂意。我们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只有但求力战而死,在最困难的局面中奋斗,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或许尚有机会杀出一条生路来。何况明知是死,当然更要死得光光采采。”   江文清肃然起敬道:“直老师这番话含有很深刻的道理。”   直破天坦然道:“文清小姐可当这是由经验而来的智慧,我直破天活了数十个年头,不知曾多少次出生入死,而每一次均有这是最后一次的惊惧。之所以能到现在仍活着,正因我每一次必定死战到底,永不言败。文清觉得我常常信心十足,正因我有此心态。”   江文清动容道:“多谢直老师指点。对!死有甚么大不了的,最紧要是死得痛快。”   她的心忽然不舒服起来,她并非首趟和直破天面对劲敌,直破天却从未试过如此语重心长的向她说过这般心底话,可见直破天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凶险危机。   又道:“敌人并非是全无破绽的。”   直破天精神一振道:“请小姐指点!”   江文清思索道:“我的灵机是被胡沛的失踪启发的。”   直破天知她聪慧过人,不敢打断她的思路。自江文清出道以来,直破天和颜闯两人奉江海流之命一直在扶持她,锐意把她栽培为大江帮的继承人。   表面看,直破天事事讲求勇力,颇似有勇无谋之辈,而事实上当然非是如此。直破天能高居大江帮三大天王之首,岂是只凭勇力却没有脑袋的人。只不过他的武功别走蹊径,以死为荣,以硬碰硬,以悍不畏死为至高心法,实质上他却是胆大心细,所以江海流方会委他以扶持江文清的重任。   江文清目光投往前方,悠然道:“胡沛后面肯定有人撑他的腰,不理他出身如何,支撑他的必是今次来犯边荒集的其中一股势力。”   直破天道:“这么说,支持他的该不出慕容垂、孙恩又或聂天还三个人。”   江文清道:“孙恩和聂天还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因为在淝水之战前,他们分别被谢安压制得无法动弹,求存不易,哪来闲情理会边荒集。他们做甚么都是白费工夫。只我们已可轻易截断他们的货运。”   直破天愕然道:“难道竟是慕容垂?”   江文清道:“只看慕容垂一直暗里支持拓跋珪的人在边荒集大卖战马,便晓得慕容垂在垂涎边荒集的惊人利益。北方汉人一直清楚边荒集的重要性,否则任遥不会差遣卓狂生到边荒集来打稳根基。汉人在北方有四大势力,就是黄河帮、弥勒教、逍遥教和太乙教。如今逍遥教可以撇除,而胡沛将不出余下三大势力其中一系的人。”   直破天道:“小姐的推断大有道理,不过即使胡沛是这三大势力混进汉帮的奸细,却怎会成为敌人的破绽。”   江文清分析道:“此正显示敌人间是有利益冲突的矛盾,而孙恩正是看破此点,所以下手杀任遥,造成既定的事实,逼慕容垂不得不和他瓜分边荒集的利益。可是若胡沛有慕容垂的支持,建立新汉帮,慕容垂便不用倚藉孙恩或聂天还,这便是敌人的破绽。”   直破天叹道:“确是破绽,可惜这个破绽只会出现在他们攻克边荒集之后,而我们早成边荒的冤魂,还怎有机会计较谁取得最大的利益?”   江文清道:“假若我们令敌人久攻不下又如何呢?”   直破天点头道:“若敌人不是精诚团结,当然对我们有利。”   江文清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鬼使神推下,我们对敌人的情况掌握得愈来愈清楚,只要清除内患,我们并非全无胜算。”   “当!当!”   在桅杆顶望台放哨的战士,敲响铜锣。   两人转身朝上瞧去,望台处的手下打出手号,表示在上游五里处出现敌人。   江文清发令道:“泊岸!”   今次行动,是她主动向慕容战提出,能否击溃赫连勃勃的部队,就看他们这支张扬其事的奇兵。 第六章 统一边荒   慕容战策马来到纪千千另一边,手下则加入汉帮战士的队伍去,近百人浩浩荡荡的驰进边荒集的圣地古钟场去。   在正午的灿烂阳光下,古钟楼巍峨矗立在大广场的正中心,若古钟场是夜窝子的圣土,古钟便该是圣土内的神物。不论经历过多少场战争,总没人有胆子去动古钟楼半根毫毛。   今趟会否是例外呢?广场的正西处聚集着近千名战士,布成阵势,进入随时可以开战的状态,看得从未经历过战争的纪千千一颗芳心不由忐忑不安地卜卜跳动起来。   慕容战神态轻松的逐一向各人请安问好,对纪千千微笑道:“这是边荒集不成文的规矩,任何帮会开始集结动员,其它帮会立即动员戒备,当此情况发生时,各帮之主须到钟楼看看能否通过谈判解决,谈不拢立即动手武斗,场地是古钟场,免致误伤无辜和破坏集内的店铺房舍。”   纪千千点头道:“这样的规矩很不错呢?可他们是属那方的战士呢?”   慕容战目光投往占去好一片地方的战士群,淡淡道:“他们是羌帮和我们北骑联能拿出来见人的精锐联军,人人可以一当十,没有一个是怕死的。时间无多,今次我们到钟楼来不是为商量甚么事,而是要一举解决内奸的问题,决定谁主边荒集。”   又向另一边的燕飞问道:“情况如何?”   燕飞轻松地道:“一切依计而行。慕容当家放心,敌我各区均进入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   慕容战叹道:“我唯一放不下心的是北区的防守,可惜却不能代劳。”   燕飞耸肩道:“慕容当家似乎忘记了守北门的乃曾纵横北疆的马贼,最擅以少胜多,而拓跋仪更是拓跋族拓跋珪麾下最出色的军事战略大家,打仗像吃饭睡觉般习以为常。赫连勃勃以前奈何不了拓跋族,今天的情况仍然没有改变。”   纪千千听着他们闲话家常般的对答,再感觉不到两人间的任何敌意,这个变化岂是初抵边荒集时想象得到的?她此时芳心中填满奇异的情绪,揉集着对大战即临的惶恐和众人面对劣境团绪奋斗的不屈精神,心忖临敌从容,谈笑用兵,不外如此。   后面的程苍古道:“我仍信不过屠奉三。”   燕飞道:“事实会证明一切,屠奉三是有智慧的人,晓得眼下唯一生路,是与我们并肩作战。我们更不得不搏他娘的一铺,大家都是没有选择。”   “啊”!广场西面的战士齐声叱喝,举起兵器致意,士气昂扬至极点。   众人此时驰至古钟楼旁,纷纷甩蹬下马。   就在此时,大批匈奴帮的战士从东北角注入广场。   赫连勃勃终于驾到。   慕容战来到刚下马的燕飞身旁,低声道:“待会不论情况如何变化,我和你负责招呼赫连老兄,只要能把他的头挂在集北门外示众,他的部队必不战而溃。”   燕飞微笑道:“这么便宜的事,小弟怎敢不从。”   两人对视而笑。   既决定拼死抗敌,他们早抛开所有担心和忧虑,竭尽全力与敌周旋,即使剩下一兵一卒,绝不投降。   拓跋仪与手下驰至北门,五百拓跋鲜卑族战士集结候令,夏侯亭迎上来,与他并骑驰出北门,入目的是广阔达半里的秃树林,数以千计只剩下两、三尺许的树干,形成怪异无比的景象,像忠心守卫边荒集外围的矮人。   夏侯亭以马鞭遥指矮树干区外的树林,神色凝重地道:“赫连勃勃的部队已推进至树林的边缘,一旦接到命令,可于半刻钟内攻入边荒集。照探子的回报,他们的兵力在五千人间,力足以一举粉碎我们的抵抗力。即管我们能勉强挡着他们,他们亦可绕攻西门,守西门的北骑联因调走大批人手往古钟场,恐怕比我们更加不济。”   拓跋仪平静地道:“我们的石车预备好了吗?”   夏侯亭道:“征集的石车共七百多辆,全赖羌帮和北骑联大力帮忙。”   拓跋仪道:“立即以其中二百辆在秃干区中间布下第一重防御线。”   夏侯亭忙吩咐后面的手下,手下领命而去。   夏侯亭皱眉道:“第一重防线离集足有数百步之遥,不怕呼应上有问题吗?”   拓跋仪胸有成竹地道:“第一重防线只是用来遮挡敌人的视线,使他们不晓得我们在这边弄甚么手脚。赫连勃勃早错失凭优势兵力迅速攻破边荒集的机会,他失着的原因是不知道卓狂生已泄露敌人攻集的大计,激起全集团结一致的斗志和决心。他更错的是存有私心,务要歼灭我们飞马会,故以大军封锁北面退路,使我们除拼死力战外,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车声马嘶,在后方响起。   两人回头望去,一辆接一辆装载石头的马车,正从北门鱼贯驶出来。   拓跋仪微笑道:“恐怕没有一个边人曾想过,天下最荒诞堕落的边荒集,竟会成为决定天下谁属的争战之地。到明天太阳再升起来之时,我们应大概可以弄清楚,天下究竟是慕容垂的天下,还是我们拓跋鲜卑的天下。”   ※※※   卓狂生透过议堂的大窗,凝望匈奴帮战士在广场东南角调动的情况,可想象小建康正处于最高度的戒备状态下。事实上,边荒集的五大帮汉帮、羌帮、北骑联、飞马会和匈奴帮,分别控制着东、南、西、北四门和东北的小建康,掌握着离边荒集五条主要出路。   所以,即使赫连勃勃完全被孤立,他仍是进可攻,退则可守可撤。   红子春、姬别和呼雷方坐在他们特定的座位里,静候议会的召开。红、姬神情麻木,失去往昔的光采。   卓狂生暗叹一口气,回到主持的位子坐下,沉声道:“红爷和姬公子究竟是认命还是以为匈奴帮力足以保护你们呢?”   姬别色变道:“老卓你这番话是甚么意思?”   呼雷方冷哼道:“老卓这番话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只是想试探你们是否已从希望可以苟且偷安的美梦里惊醒过来?看你们是选择光荣奋战还是引颈待宰。你们并不是第一天出来混的,该明白黄河帮与两湖帮的联军已被慕容垂和孙恩的联军取代,而整个进攻边荒集的大计已因赫连勃勃的野心而失控。若你们仍像随风摆动的垂柳般没有立场,不论形势如何发展,也肯定你们不会有好结果。”   红子春慌忙道:“呼雷老大你误会哩,我们并没有投靠两湖帮又或黄河帮,只是因与他们多年来建立起生意往来的关系,确曾答应过他们严守中立而已。”   卓狂生哂道:“若敌人成功攻克边荒集,还有甚么中立可言吗?钟楼议会举行在即,一场血战无可避免。边荒集并不是为想苟且偷安的傻瓜而设的,你们现在若不肯作出决定,待会再没人有兴趣听你们说话。”   足音响起,纪千千在慕容战、燕飞、费正昌和程苍古的簇拥下,仪态万千的登上议堂,她的出现,立即把剑拔弩张的火爆气氛大大冲淡。   纪千千含笑与各人打过招呼,在燕飞的陪同下,坐入一旁的椅子去。   慕容战、费正昌和程苍古纷纷入席,程苍古坐的是原属祝老大的席位。   卓狂生目光投往燕飞,轻描淡写地道:“假若没有议席反对,燕飞你可坐入夏侯老大的席位,代他发言举手。”   燕飞微笑道:“我还是坐在这里舒服些儿。”   红子春忽然起立,肃容道:“趁赫连勃勃尚未到场,我要向各位公开明确地表达我的立场,我红子春于此立誓,决定与议会共进退,若有异心,教我横尸边荒。”   费正昌竖起拇指赞好道:“我不敢肯定红爷作出的是否最明智的抉择,却敢肯定男子汉的抉择。若想寿终正寝,不但勿要到江湖来混,更不要到边荒集来混。现在我们不是不想走,而是根本无路可走,只有决定死战,一旦立下决心,便不回头。就是如此简单,姬公子又尊意如何呢?”   纪千千瞧着红子春坐下,心头一阵激荡。边荒集能出人头地者,都有他们一套的生存方法,提得起放得下。而在外敌的庞大威胁下,钟楼议会成为向心的巨大引力,把平时因各种利益冲突和私心作祟的诸般势力团结起来。他们虽各有目标,但是至少在这一刻,他们是为边荒集而战,为自由和公义而拼尽最后一口气。   姬别成为众人目光的众矢之的,容色变得更苍白,再没有一向的潇洒自如,露出一丝苦涩之极的表情,叹道:“若我说不,你们是否立即下手处决在下呢?”   卓狂生淡淡道:“一切由钟楼议会决定,你该清楚举手的结果。”   姬别摇头道:“我们是没有机会的。南面的情况我不清楚,可是北面的情况我却略知一二。我明白各位因我缺席欢迎千千小姐的早宴而怀疑我,事实上我是到了集外北面五十里的竹秀山去见黄河帮的帮主‘黄龙’铁士心,向他汇报边荒集最新的情况。只是随铁老大来的战士便达三千之众,我们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慕容垂果然是思虑周详,有这么一支军队在陆路配合,他们想中途设伏截击立即难度大增。   慕容战沉声道:“在巫女河伐木为筏的把戏是否你弄出来的。”   姬别愕然道:“我对此一无所知。”   程苍古仍是赌桌上那副胸有成竹、胜负在握的从容神态,柔声道:“姬少既然是黄河帮老大的心腹,为何不硬撑下去?却要向我们透露如此重要的情报?”   姬别苦笑道:“我并不是第一天出来混,铁老大对孙恩有份参与的事一字不提,我还不醒悟自己是被人蒙骗利用便是真正的混蛋和傻瓜。赫连勃勃的出现更令我心寒,他残暴不仁的作风天下皆知,若让他得势,我想偷生也办不到。孙恩更可怕,在他心中,不信奉他者皆是可杀,边荒集真不知会给他弄成甚么样子。”   纪千千喜道:“若边荒集人人都有姬公子般的想法,我们不是可以把所有人团结起来吗?”   呼雷方冷哼道:“赫连勃勃和郝长亨正是为破坏边荒集的团结而来。赫连勃勃先扮作花妖作恶,只可惜给真花妖和方总误打误撞下打乱了阵脚,他一计不成又生另一计,散播飞马会是慕容垂走狗的谣言,弄至人心惶惶。兼之颖水上下游确被封锁,从今早开始,边人不住往西逃亡,现在边荒集十室九空,留下来的不知谁是敌人奸细,所以我们只好依靠自己的力量。”   卓狂生道:“情况尚未至如此恶劣,刚才便有夜窝族的头领来向我要求作出指示,我已向他们解释清楚,着他们回去留意钟声,他们都是可靠的,亦不容别有居心者混杂其内。”   众人精神一振,深切体会到卓狂生作为夜窝族精神领袖的作用。   卓狂生笑道:“夜窝族是由疯子组成的,大部分均为生活在边荒集又热爱夜窝子的边民,帮会人物因帮规限制只占少数。他们更甘于为保护千千小姐而卖命,照我估计,若加上夜窝族,我们的兵力至少增加二千之众。”   纪千千不好意思地道:“卓馆主过誉哩!千千哪有这么大的号召力?”   姬别道:“千千小姐勿要低估自己,像我姬别不听过小姐的仙音是绝不会甘心就戮的。实不相瞒,我在小姐未到场前,心中仍是犹豫不决,见到小姐后忽然心生羞惭,觉得自己枉作小人。”   燕飞道:“尚有一事未告诉各位,屠奉三决定站在我们一方拼死保卫边荒集,还亲口承诺,若过得此劫,以后依从边荒集的规矩办事。他在集内集外的兵力加起来有二千三百多众。”   呼雷方等尚未晓得此事者无不动容,士气大振。   姬别立即双目放光,道:“那我们大有机会哩!”   红子春讶道:“甚么机会?”   各人心中生出同样的疑问,撇掉匈奴帮和羯帮不论,本地各帮会势力加起来的总兵力约在三千人间,再添上屠奉三和夜窝族总数也不过八千许人,及不上慕容垂或孙恩任何一方的实力,且还未把赫连勃勃、黄河帮或两湖帮计算在内。   屠奉三的二千兵不论如何精锐,仍难扭转劣势。   姬别道:“打虽打不赢,突围逃走却是绰有裕余,只要我们能击垮赫连勃勃的人,逃走的机会便出现哩!”   慕容战别头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心呼不妙。   姬别说得对,若能击败赫连勃勃,敌人对边荒集的封锁将出现空档,顶多只余下郝长亨隐在某处的部队,其兵力实不足阻止他们逃进西边荒的深山野岭。边荒集当然要失陷,不过于红子春和姬别来说,活命自然比保着边荒集重要,赚够便走,一向是边人的天条。   纪千千皱眉道:“边荒集不是也完了吗?这怎么行?”   姬别欲言又止,忽然脸现羞惭之色,没有继续说下去。   卓狂生望向燕飞,道:“燕飞有话要说吗?”   纪千千隐隐感到燕飞已成为众人的领袖,而这是他凭实力争取回来的,燕飞在诛除花妖一事上显示出他超凡的本领,予人深不可测的感觉,兼之他在边荒集一向地位超然,亦造就他领导群雄的资格。   燕飞从容道:“现在当务之急,是同心合力应付赫连勃勃,若连他都没法铲除,一切休提。假若我们初战得利,我们尚有几个时辰部署,到时若任何人要离开,我们绝不阻止。对我来说,边荒集是地天间给我仅余的安身立命之所,任何人想把边荒集夺去,首先要问过我的蝶恋花,我已决定留下与边荒集共存亡,亦可以代屠奉三和拓跋仪说同一句话。”   “锵”!慕容战拔出佩刀,高嚷道:“我公开宣布,抛开本族的一切私怨包袱,与燕飞并肩作战到底。”   卓狂生、费正昌、程苍古和呼雷方同时举手表示赞同贞诚团结。   红子春向姬别叹道:“集外处处危机,在这里至少还晓得自己在干着甚么,死也死得光采,所以我红子春决定留下。他不仁我不义,郝长亨已出卖我,我现在只想操他的娘。”   姬别发呆半晌,点头道:“对!若我还存有侥幸之心,怎还配称边荒集的兵器大王。”   纪千千心中翻起千重巨浪,清楚知道燕飞终于在揭开战幔的前一刻,成功把边荒集各大势力团结起来。   足音在石阶响起,赫连勃勃终于驾到。 第七章 各展奇谋   江文清和直破天展开身法,借疏林乱石的掩护,避过多处敌哨,潜上一座可遥观颖水的山坡,伏在矮树丛中,以免惊动坡丘上的敌人。   此处离边荒集足有十里水程,这段颖水上游的两岸建起数座临时的码头,泊着近五十艘式样如一的尖头船,每艘长七丈五尺,竖二桅,八桨一橹。   岸旁布有数组营帐,约略估计,敌人的兵力当在三千人间,其实力确足把河段封锁,不容任何船只通过。   直破天沉声道:“是黄河帮的破浪战舟。”   江文清点头应是。   黄河帮虽在天下三大水帮中居首,可是并不以水战著名,究其原因,一方面因北方造船业远及不上南方发达,造船技术与江南有一段很大的距离,更因北方各胡族以骑射为主,不屑习舟船和水战之技,兼之船匠南逃,所以黄河帮能拿出来见人的货色,只有这批机动性不强,每艘可容三五十人的小型战船。不过若负责封河锁道,以他们眼前所见的实力,仍是绰有裕如。   直破天道:“我们算漏了黄河帮,想不到他们会为慕容垂作开路先锋,他们应是在昨夜方开始在这里扎营布阵的,足证卓狂生没有说谎,慕容垂确会在今晚进攻边荒集,现在我们该如何是好?”   如照原定计划,他们要对付的是赫连勃勃的部队,由于此部队的主力从北面陆路进犯边荒集。那样,其封河的军力将不会太强大,所以,江文清可凭精湛超卓的水战之术破敌封锁,再从陆路由后抄击敌人的陆路部队,趁敌人注意力集中于边荒集之时,前后夹击一举破敌,但以现在所见情况,当然此计不成。   边荒集的形势立即转趋恶劣,赫连勃勃的匈奴战士不但可以全力攻打边荒集,黄河帮的部队更成为另一严重威胁。假若于赫连勃勃发动进袭之际,黄河帮同时从水路推进,一旦夺得边荒集码头的控制权,黄河帮的战士不单可以与小建康的敌人会师,更可直接从小建康或东门攻入边荒集的腹地,那时联军将被瓦解,变成肉搏的巷战,不待慕容垂和孙恩大军杀到,边荒集已失去抗敌的能力。   江文清现在必须作出判断,究竟黄河帮会否配合赫连勃勃的作战计划?直破天目光移离敌营,朝西岸搜索观察,两耳耸竖,可知他不但用眼去看,还功聚双耳,仔细聆听。   江文清知他作战经验丰富,刻下的举动肯定非是无的放矢,耐心静候。   直破天忽然舒了一口气,道:“果然不出我所料,铁士心于营地西的树林暗藏大批战马,该是供慕容垂之用的。”   江文清神色更趋凝重,点头道:“看来赫连勃勃先一步攻陷边荒集的行动,铁士心该是不知情的。”   直破天同意道:“理该如此。慕容垂的命令应是待他大军到达时,沿颖水分水陆两路直迫边荒集,而赫连勃勃则是开门揖敌的内应。若我们没有识破赫连勃勃,此计确是万无一失。”   江文清道:“赫连勃勃的胆大妄为,大有可能是被屠奉三引发,以为可利用屠奉三的愚蠢,一举摧毁边荒集的所有反对力量,岂知正因如此露出马脚。”   直破天问道:“我们该怎么办?”   面对如此强大的敌人,这位身经百战的悍将生出一筹莫展的颓丧感觉。   江文清道:“现在我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设法以快打慢,摧毁黄河帮封河的船队,再迎击慕容垂顺流而来的筏子。在时间拿捏上必须精准方有效用,且必须在日落后方有成功的机会。”   直破天皱眉道:“我们岂非要放弃夹击赫连勃勃的行动。”   江文清叹道:“所以我说没有选择的余地,现在我们立即派人坐快艇回去通知燕飞,他会明白我们要干甚么的。”   ※※※   拓跋仪立马北门,环视四方。   伴在他左右的是夏侯亭和汉人心腹丁宣,石头车阵布置妥当,形成长长一列障碍,却没有人布阵于障碍后,形成古怪特异的景象。   拓跋仪道:“小建康情况如何?”   丁宣答道:“我们正密切注视赫连勃勃的一举一动,小建康目下戒备森严,主力部队约三百人,聚集在夜窝子东北角和小建康间,看情况该是支持到钟楼开议会的赫连勃勃。”   拓跋仪向另一边的夏侯亭问道:“清场一事进行得如何?”   夏侯亭道:“一切顺利,我们区内的人均移往西区,由北骑联负起保护之责。”   丁宣道:“屠奉三的人在刺客馆后院集结,人数超过五百,无一不是荆州的精锐战士,若他们背盟与赫连勃勃连手,我们将一刻钟也守不住。”   拓跋仪苦笑道:“我们必须信任屠奉三,相信他不会如斯愚蠢,在现今的情况下,屠奉三的人已成决定胜负的关键。”   夏侯亭道:“石头车阵布成哩!这么长达千步的石头车阵,在敌人集外部队的优势兵力下,我们根本没法守得稳。”   拓跋仪现出胸有成竹的笑容,徐徐道:“那根本是没法死守的防线,敌人只要绕路攻来,便守无可守,何况还有小建康的敌人里应外合。不过若敌人误以为我们借此车阵作防御,正中我下怀。”   接着低声说出其御敌之策,听得两人不住点头。   蹄声响起。   三人回头望去,阴奇在十多名荆州精锐簇拥下,正朝他们驰来。   拓跋仪打出着手下放行的手号,心中大定,勒转马头,往阴奇迎去。   ※※※   边荒集颖水西岸码头区。   费正昌旗下的三百好手以东门为据点,在曾化名任九杰与博惊雷交手的颜闯率领下,以浑名“镇地公”,装上石头的大铁箱铺迭架障,切断边荒集颖水西岸码头区小建康和东门间的陆路交通,只余两个可容双骑进出的关口,足可应付敌人大规模的冲击战。   像其它区域般,所有制高点均由箭手拱卫,边荒集已进入一触即发的战争状态中。   颖水更是冷冷清清,民船商船虽不能从颖水离开,却可以驶进附近的支流避祸。现在剩下的只有属于各帮会的十多艘战船,其中七艘是汉帮的船,泊在河中心处,随时可以支持岸上己方人马的战斗。   拦河铁索令形势泾渭分明。   铁索以南是汉帮战船的天下,以北的船队由飞马会、羌帮和北骑联组成,整个码头区已落入联军一方的绝对控制下。   码头处不见人踪,再没有人敢在此区盘桓逗留,在大火并会在任何一刻发生的情况下,一般边民谁不怕变成遭殃及的鱼儿。   颜闯立在高及胸口的“镇地公”后,凝望小建康的方向。   他本为巴蜀的独行大盗,一生见尽凶险场面,从不知道畏惧是何事,不过此刻却有很不稳当的感觉。   蓦地蹄声激响,从小建康有一队人马驰出,沿颖水西岸的官道,朝北驰去。   颜闯心叫不妙,知道中计,当机立断,大叫道:“兄弟!随我来!”   领着蓄势待发的三百名战士,飞身上马,从两处出口驰出,朝小建康杀去。   ※※※   议堂内。   人人目光均落在入门处,岂知出现眼前的却非赫连勃勃或车廷,而是高彦的得力手下小轲。   他是被两名战士押上来的,只见他神色仓皇地道:“不要中计,我看到赫连勃勃于两刻钟前潜离边荒集,现在小建康内由车廷主持,举行钟楼议会只是个幌子,目的是把你们牵制在这里。”   人人闻之色变。   燕飞和慕容战同时弹起来,抢到议堂东北角的大窗,朝匈奴帮的阵地瞧去。   呼雷方急问道:“你见到他从哪个方向离开?”   小轲答道:“他从西面离集,由于高老大吩咐我留意他,所以我一直看紧他。”   卓狂生拍台道:“中计!”   燕飞作出决定,道:“赫连勃勃仍算错一着,就是没想过屠奉三背叛他而不配合发动,所以我们仍有平反败局的机会,只要能迅速攻下小建康,清除内患,赫连勃勃即使能攻进来,也要被逐出去。”   说罢一拍慕容战肩膊,道:“这里交给你们,我去找阴奇。”   就那么穿窗而去,单人孤剑掠往匈奴帮布于广场东北角的阵地。   大战终于爆发。   ※※※   屠奉三和十多名手下飞骑疾驰半个时辰,抵达己方人马驻扎的小谷。   谷外放哨的战士向他致敬示意,显示仍未受到敌人的攻击。   早于到边荒集前,桓玄已多次派探子来踩场侦察,并与屠奉三议定以此谷作藏兵的秘密基地。   此谷有三个出口,四周群山环绕,易守难攻,只要作好防御措施,数千人可抵数万人的强攻。   经过两天的准备工夫,他们已建立坚强的垒寨,不惧敌人的强攻,即使要用兵边荒集,屠奉三仍不会放弃这优越的基地,倘能保住基地,他们进可攻退可守。   当然,若有内奸,是另一回事,他不得不亲走一趟,正是要夺回控制权,由于博惊雷是他最得力的手下之一,故此事必须由他亲自处理,不能假他人之手,以免招致不必要的变数。   对燕飞的提示,让他识破内奸,他是非常感激。他为人虽心狠手辣,却是恩怨分明,不屑做卑鄙之事,否则不会成为桓玄最信任和敬重的人。他向燕飞表示,一切依边荒集规矩办事,正是他对燕飞的回报。   博惊雷闻讯到谷口迎接他,一脸讶异的神色,劈头问道:“是否计划有变?何事令老大你亲身赶来?”   屠奉三冷哼一声,没有答他,径自策骑进入谷地。   谷内营帐集中在西南角,该处地势较高,又有水源,设置木寨后本身便是坚强的军事阵地,足以应付成功攻入谷内的敌军。   博惊雷心中打个突兀,无奈下策马追在他马后,往营寨驰去。   把守木寨的战士齐声高呼,欢迎主子驾到。   谷内二千精兵,多年来随屠奉三出生入死,征北讨南,视屠奉三如天神,而屠奉三从没有薄待他们。   际此战争的年代,能追随有为的统帅,方可成为人上之人,而屠奉三正是这么一个有实权和威慑力的无敌大帅。   屠奉三直抵主帐,甩蹬下马,喝道:“惊雷你随我来。”   揭帐而入。   博惊雷惊疑不定,却没有别的选择,尾随他进主帐内去。   外面的战士把守主帐四方,晓得事不寻常。   屠奉三在帅位坐下,平静地道:“坐!”   博惊雷往一侧坐下,深吸一口气,有点不敢接触屠奉三灼人的锐利眼神。他像阴奇般,比任何人更清楚屠奉三的手段和武功。   屠奉三忽然现出笑容,徐徐道:“惊雷可知郝长亨已把你出卖?”   博惊雷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急促起来,没法平复地一颤道:“我不明白老大你的说话。”   屠奉三轻松地道:“你不用明白,从你的神态我便看出你的真正身份。”   博惊雷色变道:“老大你万勿中敌人的离间计,我与郝长亨仇深似海,怎会为他办事。”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惊雷又露底哩!我只说郝长亨出卖你,并没有说你为他办事。”   博惊雷有点手足无措地道:“冤枉!我是误会了老大的意思。”   忽然弹起,跪伏屠奉三身前,立誓道:“老大请勿相信谗言,我博惊雷对老大忠心耿耿,天地可以为证。”   屠奉三讶道:“惊雷没兴趣晓得郝长亨如何诬蔑你吗?”   博惊雷此刻再没有半丝纵横江湖的高手气度,像透一条可怜虫,抬头苦笑道:“请老大赐示。”   屠奉三道:“郝长亨亲口向燕飞指出,你是他精心安置在我们军里的内鬼,从你处晓得我们和赫连勃勃结盟的事。这算否是出卖你呢?又或只是老郝得意忘形下的无心之失?”   他此番话有真有假,却大半是事实,合乎情理。因为照道理燕飞怎都不该将此事泄漏予屠奉三,谁晓得因高彦一事,令郝长亨奸谋败露,燕飞竟与屠奉三结成联盟。   博惊雷全身一阵抖颤,对于屠奉三对付叛徒的残酷手法,他比任何人清楚,因为他本人便曾亲自执行多起处置背叛者的酷刑。   屠奉三笑道:“博惊雷!你现在没有话好说吧?”   博惊雷的头下垂触地,似欲辩说,忽然从地上弹起,往屠奉三扑来,两手执拳探出中指,分插屠奉三双目。   屠奉三双目精芒闪射,往后仰身,双脚闪电撑出,既快疾无逾,劲道十足,又是角度刁钻,蓄势而为。   “砰!砰!”   两脚分别命中博惊雷胸口,博惊雷往后抛飞,撞破帐幕,倒跌出主帐外去。   帐外战士惊呼,不知所措。   屠奉三从容起立,神态轻松的从帐门走出去,来到博惊雷的身旁,低头细审仍在咯血的博惊雷,叹道:“很奇怪仍没有死去吗?”   博惊雷双目射出恐惧的神色,没法回应。   屠奉三微笑道:“幸好叛徒是你而不是小奇,否则休想诈出你这个叛徒来。念在你追随我多年,只要你肯坦白说出郝长亨的阴谋,我一时高兴起来,说不定会给你一条生路,否则我可以保证让你生勾勾的熬足三日三夜。”   博惊露咯出一口鲜血,颓然道:“是我对不起老大,我是有难言之隐的。”   屠奉三点头道:“原来你并不像我想象般的愚蠢。人来!给我把他抬进帐内去。”   手下依令而行。   屠奉三观察四方,自言自语地道:“老郝你这一招很绝,不过却变成作茧自缚,我会将计就计,反令你自吃苦果,但请勿怪责任何人,老天爷一向爱这么捉弄人的哩!” 第八章 边荒之战   燕飞穿窗而出的一刻,对整个形势了然于胸,敌我均有胜算及失着,直到此刻双方仍未可以定得胜负谁属。   关键处在于车廷和他的匈奴战士能否守稳小建康。   赫连勃勃的计划可说是无懈可击,其目标是要在慕容垂和孙恩大军抵达前先一步攻占边荒集,表面上是为慕容垂立下大功,事后更可推说因形势紧迫,不得不先下手为强,实际上却是借此战名扬天下,建立匈奴铁弗部的声威,并以此作筹码,争取多点在边荒集的利益。   慕容垂正在利用赫连勃勃钳制拓跋珪的当儿,自不会因此与赫连勃勃反目,甚至会作个顺水人情,削减孙恩方面的利益以满足赫连勃勃,来个一举两得。对孙恩,慕容垂是不可能没有戒心。   赫连勃勃首先散播谣言,指飞马会是慕容垂的走狗,既可转移视线,又可以制造边荒集的分裂,更导致人心惶惶,大批边民亡命边荒。待到屠奉三找他结盟,更坚定他先一步夺取边荒集的决心,遂召开钟楼议会,与屠奉三约定于议会召开之际,由屠奉三歼灭飞马会。   他与屠奉三结盟是不安好心,利用屠奉三令边荒集陷进混乱,不论其它帮会如何反应,他的部下只须保着小建康,等若以一把利刃刺入边荒集的心脏,瘫痪了边荒集的反抗力量。   赫连勃勃又故意封锁边荒集北面的水陆交通,造成他的部队会从北面进攻边荒集的错觉,把飞马会的主力牵制在北门大街,既方便屠奉三的突袭,又可令飞马会没法从北门大街的入口攻打小建康。   而事实上赫连勃勃真正进攻边荒集的主力大军,已转移往边荒集的西面,当屠奉三发动袭击时,他们将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突破北骑联的防御,攻入边荒集,除去所有反对他的势力,包括屠奉三这“盟友”在内。   若一切依他的意愿而行,赫连勃勃确有很大机会一战功成。   边荒集并不像其它大城镇,集内并没有关防内城,四周更没有坚固的城墙,处于平野,唯一可以凭借只是颖水之险。这一处无险可守之地,若赫连勃勃诡计得逞,趁屠奉三和飞马会展开巷战之际,挥军从西面突袭,其它帮会的战士又被牵制在古钟场,在小建康的里应外合下,边荒集的反抗能力肯定被彻底瓦解,而他赫连勃勃将成为主宰边荒集的人,整个边荒集任他渔肉。   幸好老天爷并没有尽如他的所愿,而他更低估了对手。   第一个发现他有问题的是屠奉三,令他开始怀疑他的真正身份,最后导致屠奉三反叛盟约,投向燕飞的一方。   第二个是郝长亨,晓得情况不妥后,借机向燕飞泄露屠奉三密会赫连勃勃的事,原意是借刀杀人,却因高彦之事心知纸包不住火,立即躲藏起来,不单令红子春看清楚他在利用自己,更被燕飞猜到屠奉三的手下里有他安插的奸细,可说是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更出乎赫连勃勃意料之外的是卓狂生的“弃暗投明”,催生出整个边荒集的团结。现在只要能铲除小建康的心腹之患,边荒集的联军,便可以集中全力,应付赫连勃勃的侵袭。   所有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燕飞的脑海,他已足尖点地,疾如离弦劲射的利箭般往布阵于广场东北角的匈奴战士投去。   漫天箭矢迎头照脸的朝他射来。   燕飞蝶恋花出鞘,心神提升至前所未有空灵剔透的境界,金丹大法全力施为。   若不能使匈奴帮阵势大乱,北骑联和羌帮的联军将无法发挥全力,攻入防守森严的小建康。   燕飞穿窗而出的一刻,议堂内所有人全站起来。   纪千千更是心头一阵激荡,燕飞的决断与不顾己身安危英雄了得的行为,深深地打动她。   慕容战的声音传入她耳内道:“呼雷老大,小建康交给你,我要立即去找阴奇。”   纪千千朝他瞧去时,刚好看到他的背影消失在窗外。   红子春、费正昌、姬别、程苍古等纷纷穿窗而去,人人都是老江湖,际此生死决于一线的紧张时刻,各人不待吩咐便去做自己最应该做的事。   最后议堂内剩下卓狂生、纪千千和小轲,后者定过神来也一声请罪从石阶急奔离开。   卓狂生出奇地冷静,向纪千千微笑道:“望远台是观战的最佳点,请千千小姐移驾!”   纪千千欣然点头。   卓狂生满足地叹道:“我一生人从未试过像这刻般轻松,即使过不了今晚,已感此生无憾。边荒集好应该就像目前这样子,超然于各方私利之上,一切以边荒集的自由为最神圣的目标,大家团结在一起,为边荒集的共同利益奋斗,使边荒集成为天下独一无二的乐土。千千小姐请。”   纪千千举步朝石阶走去,钟楼外的世界早被喊杀的声音填满。   蹄声从颖水一方轰天动地的传过来,战号同时响起。   拓跋仪大喝道:“绊马索。”   准备就绪的飞马会战士,立即应命而行。由二人一组各负责十条绊马索,就以只剩下连根的小截秃树干为绑索的基柱,百多组人迅速结起广披边荒集外西北面平野的绊马索阵。   事实上拓跋仪并没有想过赫连勃勃的主力军会从西面攻来,只因怕北面的敌人绕过石车阵改从西面进击,而绊马索阵又是最便宜方便兼可速成的阻截敌骑进攻之法,故一不做二不休,将边荒集的西北外围化为绊马索阵,倘若敌人是从这几个方向攻来,均会被马索阻截及重创。   在楼房顶高处的箭手固是弯弓搭箭,在地面蓄势以待的大批箭手则从北门拥出,恭候敌人大驾,不论敌人兵力如何雄厚,若妄图以快骑强攻,在远射和绊马索的配合下,肯定损伤惨重。拓跋仪的高明处,正是待至最后一刻,当敌人发动全面进攻有进无退的关键时刻,方展开阵势迎敌,免得敌人及早发觉,先以刀盾步兵破阵。   同一时间,北面丛林战号大作,冲出两队敌军,各约三百人,一队欲与从小建康开出,沿颖水而来的匈奴帮战士会合,另一队则在绕过石车阵后从西北角来攻。   拓跋仪心神大定,晓得敌人已落入算中,他并不担心敌人从小建康攻入北门大街,因为夏侯亭早用石车把小建康和北门大街间的通路封闭。以匈奴帮的实力,能保住小建康已非常不错,根本没法突破他们的防线。   更何况阴奇的五百荆州军,正集结于北门大街另一端,随时可作支持。   敌骑在东北角出现,似仍未察觉绊马索的存在,全速杀至。   拓跋仪一声令下,箭矢如骤雨般往敌骑射去。   古钟场处杀声震天,似潮水般起落,残酷的战争,波翻浪涌的席卷边荒集,再没有帮会可以置身事外。   慕容战策骑全速从夜窝子驰出来,高呼道:“阴奇何在?”   阴奇和五百手下正在北门大街和夜窝子交界处布阵集结,闻言知事不寻常,掠过来拉着他的马头,道:“发生甚事?原来是慕容当家。”   慕容战尚是第一趟和他碰头,幸好早知他特异的长相,道:“赫连勃勃的主力大军不是从北面而是从西面攻来,我们必须调军迎敌,迟恐不及。”   阴奇当机立断,道:“慕容当家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赶至。”   慕容战心急如焚,见他全是步兵,点头叫了声“好”,策马去了。   阴奇一声令下,五百精锐全体动员,追在慕容战马后而去。   “叮!叮!叮!”   箭矢碰上燕飞,立被燕飞绕身疾卷的剑芒激撞得倒射而回,反射入敌阵里,登时人仰马翻,匈奴战士一片混乱。   如此厉害的剑术,匈奴战士虽然从未见过,却是早已听过,至此方知燕飞镇慑汉帮的雄风没有被夸大。   “飕”的一声,燕飞在掠到匈奴帮阵前两丈许处,腾空而起,斜掠而上,只眨眼的工夫来到前排敌人的上方。   长矛长刀,齐往燕飞砍刺。   不过燕飞已知敌人阵脚大乱,他虽是铤而走险,却是在这样情况下的最佳战术,因为敌人的注意力一直集中在广场西面的联合部队处,绝没想过燕飞会从钟楼飞跃而下,当他们忙着弯弓搭箭之时,燕飞已迫至他们五丈之内,只须挡过第一轮劲箭,便可与敌人短兵相接,再多撑片刻光景,联军便可以赶来支持,以优势的兵力,逼得敌人退返小建康,再蹑着敌人尾巴杀过去。   兵败如山倒,这样的情况下敌人将守不住小建康。   每一个人都明白此点,问题是燕飞能否在如狼似虎的匈奴战士群中,捱至那一刻的来临。   “啊”!广场西面杀声震天,千蹄齐发,联军全速杀至。   眼前一亮。   敌阵中跃起一人,左盾右刀,凌空迎上燕飞,欺燕飞要应付下方敌人,故采取以硬碰硬的招数,纵使未能当场击杀燕飞,也务要把他迫回阵外,那时纵骑冲刺,便可像潮水般把燕飞淹没。   燕飞探脚疾点,脚尖正中往他斜刺而来的一支长矛,立生新力,改变方向,与对方凌空擦身而过。   “砰”!来人刀劈空处,左手持着的盾牌却给燕飞的蝶恋花狠狠劈中。   那人惨哼一声,全身如遭雷殛,就那么直堕下去,撞得下方骑士与他同时变作滚地葫芦,令已呈乱象的敌阵更添混乱,战马奔窜。   燕飞没入一团剑光中,冲入敌阵内,尚未触地,又有两敌中剑堕马。   燕飞滚落地上,避过刺来的两支长矛,同时剑势开展,刺马不刺人,五、六匹马中招后吃痛跳跃、左窜右突,登时影响到其它马匹,不少敌人被掀下马背,本相固若金汤的骑阵,终告阵脚大乱。   “当”!   燕飞从地上弹起来,挑开两把攻来的马刀,觑准其中一匹失去主人的战马,两个闪身后翻上马背,蝶恋花全力施展,首先左右开弓,以重手法硬把两敌劈下马背,就那么深入敌阵,挡者披靡。   领头的呼雷方狂喝道:“挡我者死!”   羌帮和北骑联的一千战士暴潮般涌至,匈奴帮的战士那吃得消,登时往小建康方向败退。   颜闯高呼道:“停!”   三百战士齐勒马缰,分成三排,横布颖水西岸,离小建康的出口只有千步之遥。   当其手下战士人人大惑不解,目送早前从小建康驰出数约百人的匈奴帮战士消没在边荒集东北角的破败城墙后时,另一队盾箭手从小建康冲出,布阵迎敌,队形整齐,显然早有预备。   颜闯暗呼好险,如非及时想到是敌人连消带打的诱敌之计,盲目冲上去,能有一半人生还已非常有运道。   颖水上的战船全体进入备战状态,朝西岸靠近,舰上的箭手和投石机,蓄势待发。   敌方号角声再起,匈奴帮的盾箭手退返小建康内去,令颜闯错失蹑尾追击敌人的机会。   颜闯暗叹一口气,唯一希望是把守北门的飞马会能挡得住敌人的内外夹击。   大喝道:“兄弟们!弃马!”   现在余下的唯一选择,是以步行的方式强攻小建康,那将是非常艰苦惨烈的一战。   慕容战飞驰而入西大街,高呼道:“随我来!”   立于各制高点的鲜卑族战士纷纷跃下,与把守街道的同伙全追在慕容战马后,往北门狂奔。   留守西大街的战士不到二百人,其主要作用非是要支持其它各区的战斗,而是要保护从其它各区跑到这里来的妇女老弱。   西北面杀声震天,果如慕容战所料的赫连勃勃以部分军力配合建康的匈奴帮,待牵制了边荒集的联军后,乘虚而入,一举攻破西门,便可以强大集中的军力,攻陷边荒集。只没想过屠奉三会背弃盟约站到与他敌对的一方,更没想过他们从小轲得到情报,掌握到他主攻的路线。   西门外的五十多名战士正人人头皮发麻地瞧着出现在秃木干区的敌人,敌势的强大,军容的完整,均使人大吃一惊。   慕容战勒马一看,禁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他是在战争中长大的人,见惯战场上的风浪,一眼瞧去,判断出对方人数不少于六千之众,分作六队,清一色的骑兵,旗帜飘扬,是一支配得起赫连勃勃身份地位,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部队。   慕容战再朝边荒集西北角望去,心下稍安,因为刚好看到拓跋仪的人粉碎了北面攻来敌人的第一轮攻势,遗下大批被绊倒的马儿和伤死的战士,往北面撤走。   不过仍未足使他生出稳操胜券的感觉,即使加上阴奇的五百战士,在其它人未能及时来援下,以七百人对抗赫连勃勃的六千精兵,只是螳臂挡车的行为。   蹄声轰鸣。   离西门只有三千多步的敌人不容他有喘息部署的机会,开始发动攻势。   首先是左右两翼的先锋骑兵,分别朝南门和北门方向驰去,摆明是以优势兵力,把战线拉阔,令他们本已分散的兵力更趋薄弱。   前锋中军则不徐不疾地朝没有任何障碍防线的西门正面逼至。   后方三军,缓缓推进。   阴奇此时领着手下,来至慕容战旁,大吃一惊,瞪目以对。   纵可守稳西门,把守南门的数百羌帮战士如何拦得住敌军的冲击。   何况敌人可以化整为零,从破墙攻入边荒集,那时西门的攻防战,将变得没有丝毫意义。   慕容战的目光从远处的敌人,回归己方,终发觉广布西门外秃木干区以百计的绊马索,倏地生出希望。   向阴奇道:“这处交给你。”   又大喝道:“北骑联的勇士们,随我来!”   一马当先,沿破墙往南驰去,二百战士,飞马紧随。 第九章 万众一心   纪千千随卓狂生登上钟楼之巅。   在她路过第三层的一刻,匈奴帮的战士早败象毕呈,当她抵达望远台时,匈奴帮的战士开始崩溃。燕飞、呼雷方和己方战士势如破竹的冲杀得敌方支离破碎,直杀进小建康去。   纪千千生出心惊肉跳的感觉,至乎涌起不忍目睹的情绪。   战争从未试过如此接近,鲜血正在淌流,每一剎间都有人在杀人或被杀。   一切清晰起来,这是没法形容的感觉,那是一种血淋可怖的清晰,是一种在战争才会出现的感觉,而最要命的是自己被深深地卷进去,指的不单是战争,而是一切与边荒集有关的人和事,因为当她第一眼看到边荒集,已是一见倾情。且她更与这天下最奇特的地方的第一剑手堕入爱河,从没有一刻,可以比此刻更令她对燕飞生出刻骨铭心的爱恋。她也感激每一个为边荒集而战的人。   卓狂生迎风倚着围栏,环目四视,叹道:“这一天终于来临。在我首次踏足边荒集的时候,我晓得边荒集总有一天成为天下英雄争夺的宝地,只是没想过秦淮河的首席才女亲身参与。”   纪千千从此高起十五丈的立足处俯瞰远近,把边荒集的大小战争尽收眼底,娇躯不时轻轻抖颤。   燕飞和呼雷方的一千战士气势如虹的在小建康与溃不成军的匈奴帮进行逐屋逐巷的激战,小建康通往码头处则被颜闯的部队完全堵截,逼得匈奴帮战士们无心恋战地弃马朝东北角的破墙逃亡,小建康的战局胜负已定。   北面的战事接近尾声,拓跋仪的飞马会战士守得稳如泰山,粉碎了敌人的连番冲锋,令敌人难越雷池半步。   可是西面的情况却看得她触目惊心,敌人的主力大军明显有压倒性的优势,边荒集联军则因兵力分散,能拿出来对抗敌人的兵力更少得可怜。虽凭着绊马索击退了敌人第一波的攻势,但对方立即重整阵容,中锋军弃马步行,明是要先破己方的绊马索阵,再以骑兵作铺天盖地式的进击,只要能突破防线任何一个缺口,边荒集的联军将告冰消瓦解。   现在情况分明,胜负之分将决定于西面的攻防战,小建康和北面的战场再无关痛痒。   纪千千移到高台西面的围栏,心中的焦急忧虑,难以言表。   卓狂生来到她身旁,没有作声。   纪千千道:“我们应否立即召集夜窝族的好汉赴援呢?迟恐不及哩!”   卓狂生冷静地道:“现在召集夜窝族好汉尚嫌时机未成熟,要看的是红子春和姬别是否真如他们所说般站在我们的一方,若有他们加入,守稳西线,我们将有机会杀退赫连勃勃的匈奴军。”   又道:“看!费正昌和程苍古开始调动他们守卫东门的汉帮战士哩!”   纪千千朝东大街方向瞧去,大队汉帮人马驰出东门,沿颖水南下,看情况是要绕过南门,往西线赴援。   羌帮的战士在南门外集结,该是在等待汉帮,与之会合后齐赴西线作战。   两股人马合起来虽有过千之众,可是即使加上正在西线誓死抗敌的战士,仍不到两千人,比起敌人的六千大军,兵力大嫌薄弱。   纪千千忍不住忧心忡忡的叹道:“战线太长哩!若一旦被冲开缺口,守军肯定全军覆没,不如索性退入集内,凭借对集内形势熟悉的优势,与敌人打巷战尚有胜算。”   卓狂生讶道:“想不到千千小姐竟是知兵的智者,实情确是如此,所谓兵败如山倒,说的正是这般情况。只恨我们是另有苦衷,皆因妇孺老弱均聚集于西门大街,而赫连勃勃的匈奴兵一向以暴虐凶残致臭名远播,如让他们攻入西门,后果不堪想象,所以不得不死守抗敌。”   纪千千道:“既是如此,我们更不得不孤注一掷,立即召唤夜窝族的好汉,他们晓得要对付的是凶残的匈奴军,必肯为边荒集奋战。”   卓狂生像看着另一个人般重新打量她,点头道:“千千小姐说得对,我一时疏忽,倒没想到再不容缓,让我们立即召集夜窝族。”   阴奇面对敌人不住逼近的刀盾手,心中首次涌起临阵退缩,不顾而逃的念头。   对方两翼的骑兵,与慕容战和拓跋仪的部队成了对峙之局,互相牵制,动弹不得,把守西门的重任全落到他的肩上去。   对方以步军来破绊马索阵,是可轻易办到的聪明行动,一旦清除障碍,让后方的三千敌骑正面硬撼西门防线,他们肯定捱不到一刻钟便要崩溃。   阴奇暗叹一口气,再次在心里肯定不要退缩,喝道:“放箭!”   布防于北门外的箭手早弯弓搭箭,闻令下数百枝劲箭破空而去,虽造成敌人少许混乱,大部分却被对方以盾牌挡格。   敌人齐声发喊,前方列成三行的盾牌手加速推进,跨过绊马索,逼至离西门五百步许的距离,后排的持刀战士手起刀落,斩断阻路的绊马索。   赫连勃勃状如天神的领着后方三军,随步军缓缓推进至千步远处,更添压力。   “嗖嗖”声响,敌方步军发箭还击,己方登时有十多人中箭倒地。   阴奇当机立断,在敌方步军闯过最后数条绊马索前,下令全体退入西门内。   ※※※   屠奉三领着一千荆州军,穿林过野的来到一处山丘上,从这处可遥望边荒集和其西面平野,还隐隐听到战鼓和厮杀的声音。   他的心冷硬如磐石,非是他不关心边荒集的安危,而是眼前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处理。   他从博惊雷口中尽悉敌人的情况,倘若他领军依原定路线赶往边荒集应援,将落入郝长亨的陷阱里,遭他的部队伏击围剿。   现在他另一支千人部队,正从小谷开出,依博惊雷和郝长亨约定的路线推进。   若郝长亨是捕蝉的螳螂,他便是在后虎视眈眈的黄雀。   他对两湖帮一贯的战术了如指掌,失去水利的郝长亨,在他眼中根本不值一哂。   他绝不会轻敌,这并不是他的习性。   前方半里许处尘头大作,显示他诱敌的手下正不住接近敌人的伏击点,当他的人到达两处小丘间的狭道,郝长亨的人会从两边丘坡杀下,先冲散己方部队,再逐一屠宰。   屠奉三一声令下,率队往伏击点潜去。   ※※※   杀声震天。   刀盾手分作两组,从两边疾奔而至,却让出中间通路,好让后方骑军直攻西门。   两翼先锋军同时发动,分攻西北两端慕容战和拓跋仪的守军。   北面的匈奴军配合作战,夹击拓跋仪的部队。   西门的攻防战,全面展开。   阴奇别无选择,高呼道:“退后一步,即无死所,我们上!”   荆州军蜂拥而出,人人奋不顾身的迎击敌人。   ※※※   “当!当!当!”   召集夜窝族的钟声震荡着整个边荒集,联军一方登时士气大振,拼死抗敌。   此时燕飞和呼雷方的战士刚与颜闯的人会师,千多人从小建康驰往前线,小建康则交由颖水船上的战士登岸收拾残局,肃清余下顽抗的敌人。   燕飞骑着抢来的战马,向呼雷方和颜闯打个招呼,不往最须增援的西门驰去,反转右直奔北门。   呼雷方和颜闯是久经战阵的人,顿时明白他的战略。   此乃围魏救赵的高明策略,要知赫连勃勃从西面进攻,必须以翼军牵制南北两端的联军,然后再集中力量突破西门的防线。   假若他们到西门助守,便是以硬碰硬,只会陷于苦战。在敌人的优势兵力下,一波接一波的冲锋陷阵,他们把仅余的兵力投进去应援是于事无补。   可是若能助飞马会的战士撼垮对方翼军,西门之围可不战而解,因为匈奴军必须前往接应,以应付联军从北面而来截断他攻打西门的部队。   顷刻间大队人马驰出北门,颖水方面的战事已完全在飞马会的控制下,配合登陆的部队,令敌人难作寸进。   边荒集西北角的战场已到短兵交战的紧张关头,拓跋仪亲率三百战士抵挡着对方近千人马,仍未露败象。   燕飞、呼雷方等齐声叫好,岂敢有丝毫犹豫,快马加鞭,飞驰赴援。   ※※※   阴奇刚挑杀两敌,左右战士颓然倒下,另一波的敌骑又冲杀而至,迫得他不得不稍往后退,竟赫然发觉己方战士第二度被迫得退入西门。心叫天亡我也,蓦地后方喊杀声起,大队人马驰来,领头者正是红子春和姬别。   阴奇慌忙喝令,教手下往两旁退开。   守在楼房高处的己方箭手士气大振,奋起余力,箭如雨下的射向冲入西门来的敌骑,射得对方人仰马翻,乱成一片。   红子春和姬别领着近六百名生力军,以骑兵对骑兵,直杀出北门去,立即将城门外的敌人冲得四散奔走,各自为战,重夺主动之权。   荆州军此时只剩下三百余人,在地面作战者不到二百,可是仍人人奋不顾身,配合红子春的骑队冲出北门肉搏血战,情况惨烈至极点。   慕容战领着二百战士与敌方缠战不休,渐感不支,程苍古和费正昌的千人部队杀至,登时把匈奴兵迫得退回去。   敌方战鼓声起,敌人慌忙撤退。   慕容战奋不顾身的追杀数十丈,怕对方派兵支持,未敢穷追,退返西门南端。   攻打西门的步骑兵同时后撤,遗下满野死伤,尽显战争的无情和残酷。   西线北端的匈奴部队更吃了大亏,被堪称边荒集最精锐的飞马会、北骑联、羌帮和费正昌系的联军打个落花流水,死伤过半,差点全军覆没,也粉碎了匈奴军北面部队威胁北门的力量。   边荒集的大战,终以赫连勃勃的初战失利作结束。   纪千千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眼睛地瞧着不断涌进古钟场的人,不但因他们来得迅快,更因很多是不属夜窝族的人,其中还有女儿家。   旁边的卓狂生也看呆了眼,喃喃道:“我是否眼花看错,边荒集竟然有这样的一天。”   二千多名夜窝族勇士训练有素,加上马快,早阵容整齐地布阵于古钟场北面空地,面向钟楼上的纪千千和卓狂生。   其它壮男壮女,挤在夜窝族勇士两旁,全体合起来足有五千多人,齐翘首上望,等待两人说话。   卓狂生表现出边荒名士的风范,仰天一阵长笑道:“好!原来我边荒集竟有这么多明白大体的人,让千千小姐来告诉你们,我们为何召你们来此。”   纪千千芳心一阵悸动,此刻在她的眼中,每一张仰上向着她的脸都挥发着为保护边荒集而战的神圣光辉,更感到他们会在没有任何条件下对她说的每一句话深信不疑。   这种信任对她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因为会使她感到对他们每一个人,负上一定的责任。在此刻,她深切地体会到当统帅的痛苦。   战争是残酷的,他们中有多少人当明天太阳升起之际仍能好好地活着呢?她现在推他们上战场,可能只是着他们去送死。   不过纪千千再没有其它选择,他们也没有选择,失去了边荒集,他们将失去最宝贵的家园,以后天下再没有乐土。   纪千千靠往围栏,双目射出如海深情,以她堪称天下最动听的嗓子道:“我现在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因为我不想欺骗你们,至乎影响你们作出错误的决定。”   有人在人丛里高嚷道:“有甚么事?千千小姐尽管吩咐下来,我们肯到这里来,早把生死置于度外。”   纪千千往说话的夜窝族战士望去,竟然是七公子之首左丘亮。   众人纷纷喝彩附和,群情激昂。   纪千千与卓狂生交换个眼神,续道:“现今正在攻城的是以赫连勃勃为首的匈奴铁弗部大军,可是他只是我们其中一个敌人,我们得到确切的情报,南方的天师道和两湖帮,将于今夜与北方的燕国和黄河帮连手夹攻边荒集,而孙恩和慕容垂将亲身领兵,若你们因此退出,谁也不敢怪责你们。”   卓狂生听得目瞪口呆,这位才女确是另有自己独特的一套,同时心中涌起敬佩之意,因为她真的不忍骗他们,纵使关乎到自己的生死。   广场一片沉寂,似乎连呼吸都停止了。   下面恐怕没有一个人曾想过边荒集面对的是如此严峻的情况。   纪千千甜美的声音,其余音似还萦绕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卓狂生忽然感到无比的轻松。   打从懂事开始,他便被家族灌输忠于大魏的思想,没有一刻是为自己打算,一切为了复国,任何人都可以被利用和牺性。可是在这一刻,在边荒集的战场深处,他似从一个噩梦中苏醒过来般,找回失去已久的自己,而启发他的正是纪千千这番话表现出来的高尚情操。卓狂生从心底涌出喜悦,再没有任何心理负担,整个边荒集和他血肉相连起来,他自己更坚定与边荒集共存亡之心,其它人可以自由作出选择,此正是边荒集最与众不同的地方。   纪千千续道:“今趟天下最强大的多方势力进犯边荒集,并不是像过往一般帮会争地盘的斗争,而是要把边荒集变成他们属下的一个城集,甚或把住民变成他们的忠心信徒,边荒集落入他们手上,永远不能回复到以前的样子,更没有人能预料他们入集后会怎样对待我们。所以现在各大帮会抛开成见,为维护边荒集而战,但我却恳请各位三思关乎生死的抉择。选择与我们联军共生死的,请移往广场的西面去。留下来的我希望你们立即离开边荒集,也请告诉其它人离开是最明智的做法,以后看情况发展再决定应否回来。”   卓狂生振臂高呼道:“你们应该清楚,纪千千是怎样的一个人,明白她是如何为你们着想。现在或许是唯一离开边荒集的机会,只要越过颖水往东面走,该可离开险境。”   蓦地有人大喝道:“我们愿意为纪千千死战!”   接着其它人一齐起哄,齐声呼喊,声音震彻古钟场。 第十章 旗开得胜   边荒集大军会师西门外,总兵力达四千多人,士气昂扬。经过一番血战,他们间再没有甚么帮会派系之分,而是为保卫边荒集并肩奋战,置生死于度外的战友伙伴。   赫连勃勃重整军容,六千兵只余下四千余人,与边荒集联军实力相若。   夜窝族向纪千千效忠的吶喊声,从边荒集的核心遥遥传来,比甚么都更有效地激励联军的战意和士气。   燕飞、慕容战、呼雷方和程苍古策马立在西门外的前线,后方战士分成八组,代表着边荒集的飞马会、北骑联、羌帮、荆州军、汉帮、费正昌、红子春和姬别八股势力。   慕容战眺望敌阵,沉声道:“对方士气已泄,我方则气势如虹,应否乘胜追击,与赫连勃勃正面硬撼,去此大患?”   燕飞道:“打,当然要打,不过急的是对方而非我们,赫连勃勃像我们般清楚,老屠的二千精兵会随时从他们的背后杀至,只要我们守稳阵脚,可使我们的匈奴朋友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呼雷方点头同意道:“燕飞说得对,大家都是疲军,以逸待劳的一方当然较上算。”   程苍古道:“在平野之地正面交锋,比较吃亏的肯定是我们,因为匈奴人久经战阵,又是只效忠一人,不像我们般是初次合作,在配合上出现的小问题或会成为致败的因素。”   慕容战欣然道:“我是给胜利冲昏了脑袋,对!最高明的战略,莫如背集坚守,城墙虽残破不堪,以之作箭手的掩护却是绰有裕余。”   燕飞道:“我们还要拉长战线,避入破墙内,务要令对方陷入进退不得的苦战中,当夜窝族来援之时,全面反击,必可在我方没有重大伤亡下击垮敌人。”   “咚!咚!咚!”   敌阵战鼓声响,前方三军开始推进。   四人忽然你眼望我眼,神情古怪。   慕容战苦笑道:“我们根本没有一套指挥部队方法,不能像对方以鼓声和号角指挥全军的攻守进退。”   程苍古接口道:“我们更缺乏一位人人没有异议的统帅。”   呼雷方道:“只好用最原始的传讯方法,分头去通知各人。”   说罢掉转马头去了。   慕容战道:“幸好没有冲出去交锋,否则真不知结果如何?”   也策马去了。   燕飞和程苍古分头行事。   飞马会北骑联一组,汉帮和红子春、费正昌、姬别的人一组,往西线北南两端拉开,成为随时可支持西门,又可以突击敌阵两翼的形势。   阴奇的荆州军和呼雷方的羌帮战士,退到北门的破墙后,摆出犄角固守的战局。   敌方号角声起,后阵三军开始推进,两翼的先锋军则往两旁拉开,以制衡联军强大的翼军。   大战一触即发。   燕飞退到西门处,呼雷方和阴奇策马来到他左右,遥观不断逼近的敌人。   呼雷方向阴奇道:“贵上的部队如能在此刻赶至,我们将胜算大增。”   阴奇正观察敌况,见到由赫连勃勃亲自率领的后中军逼至离集千五步处勒马停下,其余两支后翼军则继续推进。闻言信心十足地道:“呼雷老大放心,屠老大精通兵法,不但可及时赶来,且会在最适当的时刻出击,助我们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片甲不留。”   燕飞却暗叹一口气,各人虽表面看似轻松镇定,事实上无不心情沉重。只是赫连勃勃一方的军力,便足威胁到边荒集的存亡,即使能把他击退,已是非常吃力,且在精神、体力各方面损耗严重,还如何应付比赫连勃勃远为强横难缠的敌人。   即使边荒集城高墙厚,恐仍没法抵挡敌人进攻,何况边荒集乏险可恃,而慕容垂则为天下极具威望的无敌统帅。   边荒集联军缺乏一个完整的作战系统,没有指挥的统帅,没有支持的兵种,说得难听点便是乌合之众。幸好人人武功高强,身经百战,靠江湖战斗经验以补战场经验的不足。   帮会的首领并不等于军队的统帅,现时边荒集最迫切需要的是一个像拓跋珪或谢玄般能统揽全局的人,刘裕仍嫌统军经验不足。   赫连勃勃于初战失利,又失去小建康的里应外合和北面部队的呼应下,仍不惧屠奉三的威胁恃强来攻,正因看穿边荒集联军的弱点。   屠奉三或许是适合作总指挥的人,不过他来边荒集时日尚短,人人又晓得他用心不良,故威望声誉难以服众。   他们现在是在捱时间,看看可撑至哪一刻。   想到这里,忽然心中一动,道:“我们和他们打巷战。”   呼雷方和阴奇愕然以对,同时失声道:“打巷战?”   燕飞道:“应是打街战,我们开放西门,诱敌深入,再聚而歼之,怎都胜过死守西门和西面残破城墙的防线。因为假若敌人集中兵力作浪潮式的冲击,我们将完全陷于捱打处境。反之若让敌人进入西大街,我们将可以把武技尽情发挥,且由于对方受我们两边翼军牵制,将不敢集中全力攻入西门,我们势可来一个斩一个,来一双斩一双。”   阴奇点头道:“好计!我们的实力确不足硬顶敌人攻势,如此反可使对方进退失据。”   呼雷方向左右吩咐道:“立即知会两翼的兄弟。”   手下应命去了。   此时忽然集外杀声震天,移到八百步许处的数百敌骑奋力冲来,敌方战士更表现出马背上的功架,前两排战士以高盾护着人和马,后三排骑士弯弓搭箭,正以雷霆万钧之势集中力量朝西门杀至。   敌方两翼先锋军,亦往南北两翼的联军进犯,务令他们没法支持西门的防线。   赫连勃勃的后中军再次推进,两支后翼部队同时进发,威势十足,绝没有丝毫初战失利的后遗症。   燕飞暗忖赫连勃勃是不得不孤注一掷,趁屠奉三的部队未及来援,夜窝族战士尚没有投入战争的当儿,一举粉碎联军的防线,而他的巷战之计,正是针对赫连勃勃战略既大胆又可行的一着。   “放箭”!把守西门防线的联军战士,千箭齐发,射往敌人。   呼雷方掣出背上大弓,从挂在马侧的箭囊中手法纯熟的拔箭连珠发射。   鼓声轰隆,喊杀声震撼着边荒集西门内外,虽有敌人敌骑中箭堕马仆跌,但大部分均能以长盾挡格箭矢。   “啊”!一名己方战士从城墙中箭翻跌,“蓬”的一声伏尸三人马脚旁。   呼雷方开始觉得燕飞的计议有道理,敌方精擅骑战,以此势子冲击防线,肯定己方会给冲得支离破碎,纵使抵得住这轮冲击,下一轮又如何呢?呼雷方和阴奇分别传令,高叫出手下战士听得明白的战略术语。   把守西门的战士倏地往两侧退开,靠往两边的楼房店铺,更有人翻上屋顶,又或退入屋内。   敌骑见状忙长驱直进。   燕飞三人和二十多名战士勒马退到西门旁,待对方近三百人冲入长街,燕飞大喝道:“兄弟们,我们杀他一个片甲不留。”   策马驰前,蝶恋花全力施展,竟没有碰上一合之将,就那么凭一人之力,斩瓜切菜般杀入敌队内。   呼雷方等怎敢怠慢,随在他马后冲杀,硬生生把敌人冲得队形散乱。   守在破墙后的战士同时发难,冲到城外与敌交战。   西线的战争全面展开,只余赫连勃勃一军仍未投入战事。   赫连勃勃本心中大喜,以为西门的人因固守不住而被己方人马突破,到发觉己军被冲断成两截,入城的部队变成孤军作战,始知不妙,慌忙率军朝西门杀去。   这时西门内的战斗已告胜负分明。   由于被拒于西门外的匈奴兵实力薄弱,不到三百之众,被从破墙涌出来的联军压着来打,让高手如燕飞、呼雷方和阴奇等得以分身掉头杀回集内,入集的敌军变成被围歼的格局,单是楼房高处的箭手已令他们伤亡惨重。   战线南北两端的联军因晓得燕飞的战略,只守不攻,既可把伤亡减少,又可以随时支持西门的防守。   胜败的关键,系于能否挡住赫连勃勃亲率的部队。   蓦地西大街东端蹄声大作,以千计的夜窝族战士水银泻地般从大街与横巷杀出来,其势锐不可当,登时把早已溃不成军的匈奴战士杀得人仰马翻,全无对抗之力。   燕飞大喝道:“我们杀出西门去。”   夜窝族二千多战士从另一端直杀到他们身旁来,闻言更添其勇不可挡之势,齐声发喊,跟在燕飞等马后杀出集外,正面迎击赫连勃勃疾冲而至的千人部队。   同一时间号角声在集外北面山林响起,屠奉三的荆州军从疏林区盖地而来,截断了敌人的后路。   赫连勃勃见势不妙,竟一抽马头,朝北落荒逃去,可怜他那些走不及的手下,被联军像潮水般淹没和宰杀。   边荒集的第一场硬仗,以赫连勃勃差点全军覆没作结,这是事先没有人预料得到的辉煌战果,不过边荒集的危机尚是刚开始。   ※※※   刘裕打了两个寒战,跪倒地上,不住喘息。   这里离颖水有三十多里,急赶个把时辰路后,他再支持不住。   自家知自家事,他不单内伤未愈,早前又在颖水潜游近半里,加上心情低落郁结,这般赶路,令他内伤加重,兼受风寒感染。   聪明之计,是找个可躲避风雨的地方好好疗伤,可是他的心情又不容许他这么做。   他的心没法子安静下来,至乎以能伤害自己反令他有减轻痛苦和解脱的感觉。   死掉便一了百了。   唉!燕飞固是必死无疑,纪千千和小诗又会遭到如何可怕的命运呢?刘裕勉力爬起来,继续奔往广陵的行程。   大江帮的船队沿颖水北上,若依现时航速,可于黄昏前抵达边荒集。   江海流负手立在望台上,只有得力手下胡叫天陪在身旁,其它头领级手下分散往各船去,以应付任何突然出现的危机。   胡叫天道:“现在只余两个时辰的航程,孙恩若要设伏,应在此河段。”   江海流叹道:“我是否走错了一步棋?”   胡叫天一头雾水的问道:“老大指的是那一步棋?”   江海流摇头叹息,似不愿继续说下去,忽然又道:“我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可是不知如何,总感到有负安公。”   胡叫天从未见过江海流如此满怀感触,大感不安,沉声道:“当时谁猜得到谢玄会在淝水之战大获全胜,若建康被破,南郡公将成南方唯一的希望,换过是我,也会弃安公而选南郡公。”   江海流皱眉道:“可是我既向南郡公表示效忠,他又因何舍我而取屠奉三呢?”   胡叫天沉吟道:“或许他只信任屠奉三吧。”   江海流摇头道:“这并不成理由,我们大江帮的势力在长江根深蒂固,不论屠奉三如何了得,始终不能取代我,他以屠奉三来排斥我,于理不合。”   胡叫天想了想,一震道:“我明白哩!南郡公是怕老大你与谢家有交情,一旦有起事来会扯他的后腿。”   江海流摇头道:“若论交情,我和谢家怎及桓家渊源深远,我是由南郡公的爹桓温一手提拔出来的,与桓冲又是亲如兄弟。”   胡叫天胡涂起来,摇头道:“确是不合情理。”   江海流叹道:“本来我是想不通的,不知如何,刚才忽然清楚明白。唉!我江海流真是后知后觉。”   胡叫天讶道:“老大想通甚么呢?”   江海流脸色阴沉下去,一字一字狠狠道:“桓玄是心虚。”   胡叫天愕然道:“心虚?”   河风迎面吹来,两人衣衫拂扬。长河宁静安详,不过只看颖水交通断绝,便知前方不会有好的路数。   江海流道:“我本对大司马的猝死没有怀疑,皆因桓玄一向对乃兄敬若神明,所以我还为他在安公处辩护。可是自桓玄出乎所有人料外向朝廷拒绝坐上大司马之位,却又接收荆州兵权,从此不断疏远我,至乎要夺去我在边荒集的影响力,我若不生疑心,便是真正蠢材。”   胡叫天色变道:“老大怀疑大司马并不是病死的。”   江海流徐徐道:“你不觉得大司马死得巧合吗?当时朝廷既无力又不敢管荆州的事,桓玄便可只手遮天,自把自为。别人不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但怎瞒得过我。大司马生前曾亲口对我说过深怕桓玄难制。”   胡叫天道:“即管大司马是被桓玄害死,但只有桓玄自己晓得,他疏远我们,对他有何好处?”   江海流沉声道:“俗语有云纸终包不住火,我和大司马关系密切,而桓玄害死大司马的手段不出下毒一法,大司马家中婢仆过百人,怎都有蛛丝马迹可寻,桓玄亦不敢尽杀大司马府内之人,致自暴其丑。当有人生疑时,第一个要找人咨商的将是我江海流,所以桓玄怎能对我没有顾忌?”   胡叫天吐出一口郁气,低声道:“如今老大有甚么打算?”   江海流仰望晴空,目泛泪光,凄然道:“我怎能一错再错,我要查清楚大司马暴毙之谜,若证实我的看法,我会教桓玄血债血偿。桓玄既派屠奉三到边荒集去,他和我已恩消义绝,我将撤回对他的支持,倘有任何人能打击他,我会尽力扶助。”   胡叫天道:“在南方,恐怕只有谢玄方可压得住他。”   江海流道:“确是如此,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之流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孙恩邪恶难测,助他只是养虎为患。所以我已请刘裕代我向安公传话,向安公表示我效忠之意。若谢玄有志取司马曜而代之,我会忠心追随。”   胡叫天心中翻起巨浪,大江帮多年来控制长江水运,对南方各势力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江海流若投向谢家,加上谢玄的北府兵,此消彼长下,桓玄将陷于劣势。   桅梢处看台的哨卫高声示警,表示前方有敌人。   江海流收摄心神,发出命令,九艘双头战船同时进入战争状态。 第十一章 最高统帅   燕飞在北门外以矮秃树干头为凳,坐着发呆,心中充满伤感。   以百计的热心边民,在忙碌地清理战场,若不把死者埋葬,边荒集将会有疫症发生。联军战士则人人就地坐下,或挨着破墙,又或索性躺下,尽量争取休息的时间,因为另一场大战,将从南北两方席卷而来。   终于有空间哩!唉!高彦死了。不!高彦该仍未死,因为我仍感觉到他,这是一种无以名之的灵觉,不能以常理解说的灵觉。   刘裕也没有命丧于孙恩之手;因为刘裕是天下最擅观人的谢安提拔的谢家继承人,所以肯定不是短命鬼。希望谢安这趟没有失算吧。   燕飞想到已离开边荒集的庞义和小诗等人,深深体会到战争的可怕,但也没有另一个游戏比此更刺激。   他绝不可以输。   纪千千悦耳的声音柔情似水的在他耳旁道:“燕老大累透哩!”   一种强烈至无法表达其万一的感觉,潮水般卷过燕飞心灵的大地,忽然间一切都清晰起来,就于此深陷于连场大战的一刻。   当太阳落下去后,死亡将在前路上恭候不屈的战士,他再没有时间欺骗自己,骗自己对纪千千尚未情根深种。   纪千千倾国倾城的玉容出现眼前,在这充满血污汗水的战场中,她像一朵不染污坭的莲花,高洁明丽,超然于仇恨和杀戮之外。   纪千千是个离奇的人,打从第一眼见到她,令他早已古井不波的心湖生出圈圈涟漪,对她的感觉更随着与她日夕相处而愈趋强烈。从没有一刻,比于此生死血战后的一刻,他更需要她,更忍受不了没有她那虚虚荡荡的天地,他一直在克制着对这位佳人的热爱洪流,可是在时间无多下,再没有任何人力可以抵着早被冲崩的感情堤岸。   纪千千察觉到甚么似的娇躯微颤,迎上他炽热深情的目光,似不晓得正被千百对目光默默注视般,举起纤手以指尖轻触他的脸庞,樱唇轻吐的悄声道:“傻子终于不傻哩!”   燕飞差点控制不住要把她拥入怀内的冲动,她是他在濒临绝境中的最大幸福,轻轻的一句话,比千言万语更使他明白双方间复杂微妙和深挚的感情,一种有会于心的喜悦在他心中激荡,同时更憎恨战争残忍不仁的破坏力。   纪千千收回纤手,现出一个哀伤的神色,有点不愿启齿地道:“千千还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战争的可怕,短短的一段时间,一切都不同了,所有人们平时奉行不二的法规全被弃掉,每个人都要被迫撕下面皮,露出原始的野性,全力去打击对手。难怪干爹每次提起战争,总会变得悲伤失落。”   燕飞问道:“你有后悔吗?”   纪千千平静答道:“后悔?你忘记了我说过的话吗?不来才真的后悔呢?没有边荒集,没有燕飞,千千的生命怎称得上无缺?人生到世上来,注定要经历喜怒哀乐、生离死别,谁也不能身免。欢乐当然是人所渴求的,不过有喜便有悲,如此方可以使人全面深刻地去品尝生命的意义。千千失于建康,得于边荒集,你道人家会后悔吗?”   燕飞心中一阵激动,在爱情上,纪千千是勇者,他却是懦夫!不过他终于醒觉,正要道出心中之情,屠奉三,慕容战和卓狂生朝他们走过来。忙把说到嘴边的话咽回去。   三人神色凝重,看来不会有甚么好消息。   瞧到他们三个人走在一起,燕飞生出古怪的感觉。深感如此情况,只会发生在边荒集,昨天的敌人,会成为今天的战友,反之亦然。   纪千千以微笑迎接三人,道:“你们当是有要事商量,千千还要回去照顾受伤的人,瞧瞧有甚么可以帮上手的地方。”   说罢举步去了。   卓狂生、慕容战、屠奉三和燕飞目送她进入西门内,方收拾心情交谈说话,气氛颇为异样。   慕容战道:“宋孟齐派人传回来消息,黄河帮的人聚集在颖水上游十里许处,以战船封锁河段,又备有大批战马,显然是为慕容垂的大军作的准备。宋孟齐说他会设法于入黑后突袭黄河帮,用尽办法拖延慕容垂的部队,令他们不能和天师军配合,而边荒集则要看我们哩!”   屠奉三沉声道:“现在我们的情况并不太坏,赫连勃勃丧师辱名,应再无颜留在这里,更很难向慕容垂作交待。兵力上的损失,顿使他势力转弱,因他还要为应付你的兄弟拓跋珪而头痛呢。”   稍顿续道:“至于郝长亨的二千战士,中了我反伏击之计,已伤亡惨重,暂时对边荒集没法构成任何威胁,所以现在的边荒集已全在我们的控制下。”   卓狂生一对眼睛亮起来,道:“假设宋孟齐真的可阻延慕容垂的大军,我们须应付的只是天师军,我们便并非全无胜望。”   燕飞苦笑道:“我们面对的,或许并不单只是天师军,还可能有两湖帮的战船队,令我们没法主动出击。何况我们更有个致命的弱点,是各部队间缺乏一套人人清楚和可以奉行的指挥章法,更没有一个能指挥全局的最高统帅,面对有完善指挥系统的敌人大军,将难把力量发挥。说句难听点,我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能击败赫连勃勃纯属侥幸而已。”   他这番话说中三人心事,大家沉默下来。   卓狂生像忽然想起甚么似的,一震后道:“实话实说,边荒集从不虞缺乏人才,甚至炼丹的也可以随便找来十来二十个能手。请恕我坦白,像屠老兄般便不但有统军的能力,在这方面更是经验丰富,唯一令人犹豫的地方,是屠老兄尚未在边荒集建立起做主帅的声望,恐难服众。”   屠奉三苦笑道:“大家确应坦白说出实话,因为再没有时间说好听的谎言。幸好我可以负起从旁辅助之责,我认为最有资格作统帅的是燕兄你,没有人会有异议。”   慕容战比屠奉三熟悉卓狂生,道:“卓老你是否另有人选。”   卓狂生神秘兮兮地道:“若没有这个人,确没人比小飞更适合坐这个位置。”   三人愕然瞧着他,均猜不到他心中的人选是谁。   假若卓狂生没有逍遥教的背景,他本来也是一个适当的人选。   卓狂生微笑道:“我们的纪美人又如何呢?”   三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知该如何答他。   卓狂生豪气大发地道:“边荒集从来是个妙想天开的地方,夜窝子、古钟场、钟楼议会只能在边荒集出现。我们的最高统帅当然也不能把外面那一套照本宣科的搬进来。我们的纪美人自有她的一套,让我告诉你们吧!若不是她想到召唤夜窝族,与赫连勃勃之战尚不知鹿死谁手呢。她坦白地把边荒集的危机说出来,反赢得所有人的支持,没有一个人因而退缩。我们不得不承认,我们的千千小姐已成为边荒集的象征,人人肯为她而战。她便是边荒集,边荒集便是她。”   屠奉三一震道:“老卓说得对,边荒集现在的情况肯定是集体领导的格局,谁人当统帅只有象征的意义,在如此情况下,没有人可以比千千小姐更适合。”   慕容战朝燕飞瞧去,道:“你怎么看?”   燕飞明白慕容战的顾虑,若纪千千当上主帅,当形势转坏,她将不能先一步逃亡,因为这会导致联军的崩溃。   他愿意将纪千千放到如此般的位置上吗?屠奉三一字一字毫不含糊地道:“千千小姐若登上最高统帅之位,势将万众一心,人人奋战到底,如此我们还有几分胜望。我屠奉三首先在此向她宣誓效忠,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绝不退缩。”   说出这番话,屠奉三整个人轻松起来,又生出从未试过的奇妙感觉,好像一生人直至这一刻,才破天荒第一次感情用事,只觉内心畅美至极点。在来边荒集前,若有人预测他会说这样的话,作这样的决定,他自己是第一个不会相信的人。   燕飞、卓狂生和慕容战愕然瞧他,一副不敢相信自己耳朵的神态。   屠奉三为自己打圆场道:“只有置诸于死地而后生,我们方有机会渡过此劫,其它都是废话。”   燕飞还有甚么话好说,长身而起道:“休息够哩!让我们立即召开钟楼议会,好决定边荒集的命运。”   ※※※   江海流登上船桅上的望台,朝上游远眺,立即色变。   那一段有问题的河段,水道收窄,两边崖岸逐渐高起,形成一个小水峡的形势,水流特别湍急。   而在两边岸崖,各设十多组堆起如小山的檑木阵,一旦斩断系索,以千计檑木将会从高处抛入河水,他的战船将无路可逃。湍激冲奔的河水加上巨木,可造成的破坏是不堪想象的。   江海流别无选择,立即发出全队后撤的命令。   在此刻他终于生出悔意,恨自己没有听刘裕的忠告。   孙恩这一手耍得非常高明,摆明是要逼他登岸决战,而他亦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冒险登岸,一是掉头返回大江去。   他究竟该如何决定呢?   ※※※   当大江帮的战船掉头后撤,孙恩正在附近一处山头,好整以暇地观看整个过程。   卢循恭敬地站在他身后。   孙恩淡然笑道:“江海流在南方确是个人才,大江帮在他的领导下搞得有声有色,若两帮公平决战,聂天还仍未可稳言必胜,至少在水战技术上,我是看高大江帮一线的。看看他们的战船调动得多么灵活,像十多尾生蹦活跳的鱼儿,纵然有罗网在手,想逮着他们仍非易事。”   卢循谦虚的问道:“天师弦外之音似是江海流终斗不过聂天还,徒儿愚鲁,有否揣摩错了天师的意思呢?”   孙恩目送大江帮的战船往下游驶去,道:“你没有听错,江海流和聂天还才智相若,武功就算不是旗鼓相当也所差无几。可是江海流却远及不上聂天还的深谋远虑,后者早在十多年前开始部署,今天终到了丰收的日子,江海流大限已至,希望他死前可以弄清楚自己在甚么地方出错吧!”   卢循冷笑道:“不过郝长亨却在边荒集吃了大亏,先给人识穿身份,又被屠奉三算中他的部署,损兵折将而回。”   孙恩双目精光乍闪,沉声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以郝长亨的手腕,怎会阴沟里翻船的,这岂不是打乱了我们的计划吗?”   卢循道:“徒儿今次来见天师,正是要向天师报告边荒集最新的形势。郝长亨之所以出漏子,问题发生于高彦身上,不知如何竟被他晓得慕容垂大军进犯边荒集的路线,还要把密藏的木筏烧掉,幸好神推鬼使下他邀尹清雅同行,尹清雅被迫下手杀他。由于两人一起离集之事并非秘密,郝长亨知纸包不住火,只好立即离开。”   孙恩皱眉道:“这与屠奉三有甚么关连?”   卢循道:“那是另一件事,屠奉三不知如何竟查出博惊雷是郝长亨的人,反过来利用博惊雷布下陷阱算计郝长亨,击垮了郝长亨的人马。”   孙恩狠狠道:“好一个屠奉三。”   卢循道:“边荒集形势失控,赫连勃勃与以燕飞为首的边荒集联军大火并,匈奴军差点儿全军覆没,赫连勃勃仅以身免,与数百残兵逃回北方。此役将对铁弗部匈奴和拓跋鲜卑的势力均衡有关键性的影响。”   孙恩道:“北方的事,留给慕容垂去头痛,拓跋珪若因此成功兼吞统万,对我们非是完全无利的。边荒集联军方面的伤亡如何呢?”   卢循道:“他们只折损三百多人,在如此激烈的战斗里,这个数目真是奇迹,尤其面对的是能征惯战的铁弗部,赫连勃勃更非省油灯。从此点亦可见,能在边荒集站得住脚的,没有一个是浪得虚名之辈。”   孙恩微笑道:“小循怕我轻敌吗?”   卢循暗吃一惊,慌忙道:“徒儿怎敢,只是以事论事。现在边民已逃得七七八八,余下者不过万人,但均是冥顽不灵的死硬派,加上联军,总人数在万五至万八人间,其中三千许是老弱妇孺,不过若其它人全投入战斗,仍有一定的反抗能力。”   孙恩道:“边荒集粮食储备的情况如何呢?”   卢循道:“边荒集一向储备大批粮食,各帮会有独立的粮仓,现时走了这么多人,粮食供应方面在短期内肯定不会出问题。”   孙恩叹道:“我们最不希望见到的情况终于出现哩!一盘散沙的边荒集竟然会团结起来。边荒集虽无险可恃,却是天下物资最丰盛的地方,要兵器有兵器,要战马有战马,今夜之战会是一场硬仗。”   卢循道:“可是他们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缺乏一个能领导各帮势力的领袖,各部队间的调配更是严重的问题。坦白说,打死我也不相信像屠奉三、燕飞、慕容战和拓跋仪这些人能合作无间、生死与共。只要我们能利用他们的缺失,在前后夹攻下,将可以令他们进退失据,疲于奔命。”   孙恩点头道:“小循的分析正说中他们的要害,不枉我的苦心栽培。战争并非一般江湖武斗,不论他们如何悍勇善战,遇上曾受过严格战术训练的部队,始终是乌合之众。他们更想不到的是两湖帮竟会倾巢而来,只要我们能控制颖水,他们这一仗便要输个一败涂地,大罗金仙也没法挽回此劣势,何况只是区区一个小燕飞。哼!”   卢循一呆道:“我还以为天师会像对任遥般,一并把聂天还和郝长亨除去。”   孙恩哑然失笑道:“聂天还怎同任遥,没有他找谁去牵制桓玄。我今次肯和聂天还平分边荒集的利益,是要助大他的声势。除去江海流,使桓玄和聂天还中间再无转圜余地。可是当建康落入我们天师道手上,聂天还在世的日子便将屈指可数了。”   卢循叹服道:“天师算无遗策,徒儿佩服至五体投地。”   孙恩目光投往颖水下游尽处,道:“在淝水之战前,谁猜得到此战后南北竟有这么大的转机,可知天命实属意于我们天师道。江海流以为可以弃舟登岸,从陆路攻击我们后方,岂知此着正是我刻意安排的,当他发觉他的好朋友在后方恭候,已是悔之晚矣。哈──”   孙恩的长笑声直冲霄汉,在颖水两岸间来回激荡。   孙恩张开双手,狂喝道:“一个全新的时代已来临,以后的天下,将是我天师道的天下,再没有人能逆转天命的洪流。” 第十二章 兵法女神   “啊!千千怎能担当此大任呢?”   议堂从未试过这般热闹,挤满了边荒集的各路英雄好汉,出席者除燕飞、纪千千、慕容战、夏侯亭、费正昌、呼雷方、程苍古、姬别、红子春、卓狂生等原班人马外,还有从未与会的拓跋仪、屠奉三、阴奇。   小轲因立了大功,被视为继高彦后风媒中的新星,获邀列席。   夜窝族则以姚猛和左丘亮两人作代表,颜闯也随程苍古列席。   尚有要求与会的是羯帮的冬赫显,他为羯帮的第三把手,老大长哈力行离开后,他和八十多名兄弟留下来,后见势色不对,躲了起来,避过被赫连勃勃屠杀的厄运,亦有参与击垮赫连勃勃的一战。   议会的第一个议题由卓狂生提出,是请纪千千坐上边荒集最高统帅的宝座。   议堂登时静至落针可闻,所有人目光全集中在纪千千身上。   纪千千玉颊霞飞,令她更是娇艳欲滴,看得老老少少全呆了眼。   姚猛和左丘亮首先忘情地叫好。   出乎大多数人料外,接着朗声表示赞同的竟是屠奉三,他言词恳切地道:“我们现在真是迫切需要一个能统领边荒集的主帅,否则我们只是乌合之众,而环顾边荒集,惟有小姐你的德望能服众,更不会令各方头领生出疑惑,若边荒集可渡此灾劫,一切会回复旧观,小姐你也可重过弹琴唱歌的逍遥日子。”   纪千千求助的目光往燕飞瞧去,后者暗叹一口气,举掌道:“燕飞在此向小姐宣誓效忠。”   姚猛、左丘亮,加上小轲二度起哄,喝釆赞好。   事实上,除纪千千本身外,卓狂生早向其它领袖知会此事,人人叫好赞成,因为她是最没有争议性的人选,且事后更不会出现因曾当过最高统帅从而桀骜坐大的不良后果。通过她便可以名正言顺指挥联军,加强各方势力的合作,所以众人纷纷附和。   纪千千见燕飞没有站在她的一边替她推辞,且清楚时间与形势紧迫,还有甚么好说的,只好答允。   众人立即一致通过。   卓狂生让出议长之位,让纪千千坐上去,权充统帅的宝座。   卓狂生肃容道:“千千小姐的统帅并非是有名无实的,她的命令就是最高的命令,必须落实执行。如若自问办不到,现在请立即退出。”   众人均心知肚明这是甚么一回事,纪千千只是名义上的领袖,不过一切重要的指令会通过她发出去,使人知所遵循而已。   屠奉三欣然向纪千千道:“请小姐指示!”   纪千千现出个原来该由我说话的错愕表情,美目扫视众人,柔声道:“我们现在应怎办呢?”   当然没有人会怪责“主帅”如此没有主见。   呼雷方首先发表意见道:“现在我们面对的是南方的孙恩和聂天还,北方的慕容垂和铁士心,照我们估计,两方人马实力相若,都是在一万五千人至二万人间,总兵力在我们四倍之上,所以这场仗绝不容易应付。”   慕容战道:“我们已派出侦骑,希望可以侦察到敌人的位置,而我们的战略部署,则要看能否掌握敌人的动静而厘定。”   拓跋仪皱眉道:“听慕容当家的话里含意,似乎有主动出击之意。”   慕容战不悦道:“敌方势大,所以我们必须以奇兵取胜,利用我们对边荒熟悉的优点,如能在途上成功伏击任何一方的敌人,便可解除那一方面的威胁,令敌人没法同时进攻边荒集,我们亦不用打一场要应付两条战线的战争。”   拓跋仪显然不满慕容战带点教训意味的语气说话,冷哂道:“慕容垂向以用奇称着天下,孙恩的兵法亦诡变莫测,我方则是疲乏之师,现在离入黑只有两个多时辰,纵使清楚敌人的行军路线,距离远近,我们贸然出击,一旦出岔子,边荒集肯定不保。”   慕容战何时给人这般顶撞过,正要反驳,纪千千温柔婉约的动人声音响起道:“你们两个干甚么哩!敌人尚未到自己便先吵起来,再这样下去,奴家不干这个统帅了。”   拓跋仪和慕容战立即闭口。   众人见这对冤家在被责下仍甘之如饴,开始庆幸由纪千千当统帅的决定,不但是明智之举,且是妙着。   要知像慕容战、拓跋仪、屠奉三之辈,人人桀骜不驯,怎肯听其它人说话,唯有纪千千是例外。   更因她不属于任何帮会势力,故能超然于各方权势利益之外。   呼雷方点头道:“小姐说得对,我们必须团结一致,共抗外敌。”   众人心忖,话虽是这样说,可是每个决定都牵涉到存亡生死的大问题,自然各有主张,而他们欠缺的正是一个可以作出最好主张的领袖。   程苍古道:“拓跋老兄和慕容当家的话各有道理,却代表两种截然不同的战略,我们大可看形势变化,混合灵活使用。”   他的说话看似没有反对任何一方,但明眼人均知他倾向拓跋仪的意见,因为时间愈来愈紧,看得形势变化来,早已天黑,哪还有时间出集突袭敌人。   姬别似要说话,却又欲语无言。   纪千千道:“姬公子有甚么话要说呢?”   此时其它人始发觉姬别的异样。   燕飞望着纪千千,心忖边荒集确没有人比她更适合作统帅。际此敌方大军压境而来的时候,人人心情沉重,各自思量,哪有空去注意其它人,即使发觉姬别似有话要说,亦无暇理会。   姬别叹道:“说出来勿要骂我。”   纪千千道:“每一个人也有权表达他的意见,姬公子请畅所欲言。”   姬别见人人目光落在他身上,又犹豫片刻,低声道:“今夜之战,实胜算不高,我们是否该有一套突围逃亡的应变计划,那么真个保不住边荒集时,亦可尽量保住多几条人命?”   整个议堂静默下来,较年轻的姚猛、左兵亮、小轲等人均把不屑的神色明摆到脸上去。   屠奉三沉声道:“姬公子听过破釜沉舟的故事吗?若我们不抱着与边荒集共存亡的决心,这场仗不用打也输了。”   呼雷方不悦道:“要走便立即走,不过恕我呼雷方不会奉陪。”   姬别颓然无语,看他的神情,便知他预料到有此反应。   红子春露出一丝无奈的表情,终没有帮姬别说话。   费正昌沉声道:“呼雷老大的话虽带点意气,却不无道理。由现在到日落,边荒集料该平安无事,且现在我们已成功在集外十里的范围内设立警戒网,一旦敌人进入这范围,我们可以立即知道。”   顿了顿,接着语气铿锵的强调道:“所以,若要安全离开,目下正是大好良机,最佳逃走方向莫如渡颖水朝东行,两边的敌人都无暇理会,更没法理会。”   议堂内鸦雀无声,各人的目光集中在姬别身上。   姬别苦笑道:“别看着我,我决定留下来与诸位共生死。各位老大、老板、老兄或会奇怪我这个只爱风花雪月的人竟如此勇敢,事实则是因我已和黄河帮的铁老大决裂,北方再没有我容身之所,失去边荒集也等于失去一切。唉!人是很难走回头路的,要我到别的地方看那些卑鄙之徒的脸色做人,日子怎过得了?”   姚猛插口道:“既然如此,何须甚么应变计划?不过姬大少你确说出我们夜窝族人的心底话,没有夜窝子的生活怎么过?只有在边荒集,我们才不用受苛政重税的压逼和剥削,不用给捉进军队作战奴,不用受高门大族封山沽泽的迫害,不用忍受腐败无能的蠢政权奴役。边荒集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我们愿以生命维护她。”   纪千千道:“燕飞你有甚么话要说?”   燕飞心知,她想自己出言使议会能转入正题,道:“时间无多,大家既然决意死战,我们何妨先想想今晚可能出现的诸种情况,然后再拟定应变的计策。”   红子春道:“早前应付赫连勃勃的一战,飞马会的石车阵建立奇功,马索阵更抵住了赫连勃勃主力大军的第一轮猛攻,可见这些战略非常管用。趁还有点时间,我们可否以石车、镇地公和绊马索,把防御线推出至集外,我们边荒集便不再是无险可守了。”   夏侯亭道:“红老板的提议很有用,不过若守不住颖水,敌人仍可从水路长驱直进,深入我们腹地,不过要封锁颖水,却有很大的难度。”   阴奇道:“燕公子开门揖敌之计亦是一绝,如能在集内另设防线,此法该属可行。”   接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提己见,不住有新的提议出笼,有些更是匪夷所思,充分表现出边人荒诞的想象力。   像左丘亮便提出火骡阵,把集内数千骡子集中起来,学田单的火牛阵般驱之直冲敌阵,虽是妙想天开,却没有人敢说没有成功的机会。   “啪!啪!啪!”   议堂逐渐静下来,人人目光移往大力拍着手掌的卓狂生处。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人人都表达过意见,不若让我们来听听我们最高统帅纪千千小姐的最高指示如何?”   众人为之愕然,显然在众人心内,纪千千只是精神上的领袖,并不须她作最后的决定。   纪千千俏脸微红,指了指自己粉颊,神态娇痴可爱,明显尚未习惯当众人的领袖。   燕飞望往卓狂生,见他双目放光的瞧着纪千千,充满了期待的神色,心中一动,首次想到卓狂生主动把纪千千捧上这个位置,并不是只以她作为团结边荒集的向心力如此简单,而是真的希望她有过人才能可以指挥大局。   没有人比卓狂生更明白夜窝族,或比他更明白边民,所有强弱事项他均了如指掌,正因如此,他方会建议由纪千千当总指挥,令人人安心效命,这一着他是押对了,但为何他认为纪千千有领导群雄的才能呢?屠奉三似比其它人更支持纪千千,欣然道:“当然是到了千千小姐给我们训示的时候哩!否则讨论到明天也不会有结果。”   议堂爆出哄笑声,却没有人可以因笑几声轻松起来。   正因刚才每一个人说的都有点道理,反变得完全失去了大方向。   纪千千秀眉轻蹙地道:“大家讨论的,都是如何去对付敌人,却没有一个人谈及我们的联军,好像任何事说出来后,便可以办到似的呢?”   众人听得你眼望我眼,纪千千这个批评是一针见血,尽显纪千千独立特行的思考方式和性格,绝不会人云亦云。   拓跋仪苦笑道:“我们不是没想过本身的问题,只是认为在短短一两个时辰内没法作出任何改变,所以避而不谈吧!”   纪千千从容道:“事在人为,方法有简单有复杂,边荒集个别的部队不但受过严格训练,且全是经得起考验的精锐战士,部队的领袖无一不是智勇双全的人,现时欠缺的只是一个有效率的指挥系统,倘能弥补此缺陷,我们的联军将不逊色于敌方任何一支部队。”   慕容战大讶道:“原来千千比我们还精明在行,真教人难以相信。”   卓狂生长笑道:“我早领教过千千小姐的高明。”   纪千千赧然道:“以前干爹每次和玄帅到秦淮楼来见千千,总爱清论兵法,奴家听得多了,自然生出兴趣,遂问干爹借来兵书,不明白的地方请他指点,不过是限于纸上谈兵。”   议堂内人人精神大振,如此说纪千千便是谢安和谢玄联合调教出来的兵法家,有实证的支持,与其它死啃兵书后出来当将领的高门子弟,自不可同日而语。   姬别忙道:“小姐有何高见?请直言。”   阴奇笑道:“千千小姐是最高统帅,说话当然不须任何顾忌。”   纪千千道:“我若说得不对,你们可不能笑人家。”   众人差点要立下生死状,以示不会笑她,一时群情澎湃激昂。   燕飞看得心中欣悦,纪才女的魅力,才真的是挡者披靡,远胜他的蝶恋花。   纪千千道:“若把与赫连勃勃作战的所有人计算在内,我们的总兵力大约在一万三千人间,其中有五千是未经作战操练的边民,所以我们能投入战斗的实力只有八千许人。至于如何指挥由各方组成的联军,我想出一个简单可行的方法,就是以钟楼之巅作指挥台,利用灯号和钟音指挥各部队间的进退和照应,如此不管敌人从哪个方向攻来,我们仍可以灵活应变,不致头痛医头,脚痛医脚的去应付敌人。”   屠奉三大力一拍扶手,赞叹道:“这么切实可行的方法,为何我们偏想不到。”   阴奇接口道:“因为环顾天下城池,都没有一个像边荒集般的地方,只要立在钟楼顶处,远近尽收眼底。”   卓狂生道:“今次我们在没有严重伤亡下大胜赫连老哥,全因千千小姐掌握全局,调配得宜。当时我心中已在想,千千小姐是上天赐给我们的救星。”   慕容战不耐烦地道:“你们少说两句行吗?千千还有很多话要说呢?”   纪千千不好意思地道:“勿要太夸奖人家呢!千千只是在想,假若设身处地,干爹会如何应付目下的局面。边荒集是人才荟萃的福地,可毫无困难组织成一支有效率、编制完善的作战队伍,八千人可分为八军,分由八名大将统率,再从边民中选出号铳手、鼓手、喇叭手、摔钹手、敲锣手、旗手、灯号手、撞钟手,便可以组成完满的传令系统,那时各部队间的移动进退,可如臂使指,整而不乱。”   众皆叹服,连最后对她这方面能力的怀疑亦告消除。   纪千千续道:“其它边民可作工事兵、马夫、骡夫等运输兵,或是医事兵、木匠、铁匠等,以支持正面迎击敌人的部队,而我们更可把边荒集分作三重防线,最内的防线以夜窝子为界,不但是我们最后的防线,更是最坚固的防线,所有物资粮食移到这范围内,受伤的战士均送到这里医理。若不得不和敌人打巷战,这道防线可起决定性的作用。我们要保着的是夜窝子,而此地之外所有区域,将变成边荒集内的边荒,这是坚壁清野的另一种形式。”   各人有点不能相信地听着她把全盘战略娓娓道来,人人扪心自问,均晓得没法想出比她更大胆可行的办法。   卓狂生虽已对纪千千有很高的评价,仍不得不叫绝道:“千千小姐把高台指挥的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试想想看,当敌人攻入集内,他们既不熟悉边荒集,又受房舍阻隔难知全局,此时千千小姐在观远台对内外形势一览无遗,不但知己更是知彼,自然可以舍短取长,更令敌人有力难施,我们则若猛虎出柙。”   纪千千道:“第二道防线设于外城墙和夜窝子之间,任由敌人人城,使对方难以发挥骑射的威力,而我们则占据楼房高处,利用边荒集的形势重创敌人。”   屠奉三道:“第三道防线是否在城外呢?”   纪千千欣然道:“在城外又如何呢?不过却不可离开外墙五十步,否则难以和边荒集配合,至于如何设防,各位该比千千在行。”   姚猛起立道:“时间无多,我们立即照千千小姐的吩咐去办。”   当他发觉人人都对他皱眉头,方晓得自己的莽撞,惭然坐下,道:“我都是没资格作夜窝族的头子,只好请卓名士御驾亲征。”   纪千千摇头道:“我已准备委任卓先生作副统帅,因为我需要一位熟悉边荒集的人在身边,由燕飞作你们的头领如何?”   众人轰然叫好,愈感到纪千千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本事。   纪千千秀眸异芒连闪,道:“在商讨组织军伍和拟定通讯方法的细节前,我们还要商量好两件事。”   费正昌此时打从心底佩服她,忙道:“请小姐吩咐。”   纪千千道:“首先我们要把所有妇孺老弱撤走,不是曾长期在此讨生活的过客也要离开,如此我们便不用顾忌有敌人的奸细在,此事必须于日落前完成。”   慕容战道:“我正有此意,另一件事又是甚么呢?”   纪千千道:“另一件事就是姬公子曾提过的撤退计划,如若事不可为,暂时撤退也是一种策略,只有保住性命,方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姬别和红子春同时现出感激的神色,显是纪千千的话说到他们的心坎里。   今次再没有人反对或表示不屑,因为是纪千千的提议。   屠奉三道:“撤退的路线必须出人意表,方可以避过敌人的追击。”   姬别精神大振道:“如此说,越颖水往东逃是不行哩!”   慕容战皱眉道:“南北两个方向肯定路不通行,如往西走,如何避过敌人的衔尾穷追?”   屠奉三胸有成竹道:“关键处在我藏身的小谷,我还有五十名手下留守该处,只要进入谷内,可轻易利用我的布置挡着敌人追兵,其它人便可以从容从其它两个出口离开,保证可行。”   姬别和红子春立即轻松起来,不过今次却没有人敢怪责他们。   燕飞心中一阵激动,兰质慧心的纪千千已把所有人的心拴系起来,边荒集联军亦确立起有效率的指挥系统,再不是各自为战胡乱凑合的乌合之众,如此对士气的激励和发挥,实有强大的作用。   他首次对今夜之战,生出希望。 第十三章 颖水中伏   战船顺流南下,可是江海流完全是另一副心情,肉跳心惊。   九艘双头战船的战士进入随时作战的状态,准备登岸行军。   胡叫天站在江海流后方,双手握拳,显然亦是紧张不安。   江海流目光扫视两岸,沉声问道:“叫天你来告诉我,为何孙恩像是晓得我们会从水路往边荒集的样子?时间的拿捏上无懈可击。设在岸崖的檑木阵或许是昨晚砍下来,但肯定是我们抵达前才堆起的。”   胡叫天道:“我们今次北上,做足保密工夫,直至驶入颖水,下面的兄弟方知是到边荒集去,会否是从小姐方面漏出消息呢?”   江海流摇头道:“以文清行事的谨慎,这是不会发生的。”   胡叫天道:“或者是事有凑巧,孙恩的檑木阵只是用来对付建康或北府兵的水师船队。”   江海流微震道:“你听到马蹄声吗?”   胡叫天功聚双耳,用心聆听,果然隐隐听到急骤的蹄声从两岸的疏林区传来,大吃一惊道:“怕是孙恩的天师军追来哩!”   江海流不解道:“他们能追多远呢?若我在十多里外方登岸,他们还有余力袭击我们吗?”   忽然现出惊怵的神色,往前方瞧去,领先的战船正驶往一个河弯。   江海流忽然高呼道:“前面有敌人,准备作战!”   鼓手闻言立即敲响战鼓,“咚!咚!”之音,远传开去。   敌船出现河道处,以百计的石头、箭矢,暴风雨的往领先的大江帮战船投去。   江海流色变道:“是两湖帮的赤龙舟,该是聂天还亲自来哩!便让我江海流看看究竟是他的水战功夫了得,还是我江海流技高一筹。”   倏地往侧闪开,一把亮晃晃的匕首擦身而过,若不是他及时躲避,肯定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结果。   江海流看也不看,反手后拍。   偷袭者也是了得,一刺落空,立即撤招后退,江海流本应拍中他面门的一掌、只能拍在他右肩处。   骨折之声响起。   胡叫天直退至望台边,右手匕首掉往甲板,发出“当”的一声,左右战士齐声叱喝,往胡叫天扑过去。   胡叫天一个倒翻,没进河水内去。   守在船舷的战士发箭射入水里,也不知有否命中这叛徒。   江海流无暇和他计较,只见己方先与敌人相遇的战船已受重创,往左侧倾斜,且陷入敌船重围内,己方战士纷纷跳河逃走。   同一时间两岸敌踪乍现,每边各有千骑之众,逼往岸旁,掣出弓矢等远程利器。   江海流生出一败涂地的感觉,心中浮现爱女的娇容。   难道他们两父女都要为边荒集送命?大江帮会否就此覆灭呢?   ※※※   燕飞立在码头,身旁是程苍古、屠奉三、慕容战、呼雷方和拓跋仪。   拦江铁索横河而过,把颖水的交通截断,前两天他还是对此象征令边荒集失去自由的铁索切齿痛恨,此刻却在庆幸铁索的存在。   燕飞道:“有甚么办法把铁索拆下来,若能往下游移半里,可以把水路封锁,使两湖帮的战船没法长驱而至。”慕容战道:“只有硬生生把它锯断一法,然后在两岸深种木桩,再把铁索绑在其上,变成河道的有效障碍。”   程苍古干咳一声,低声道:“这样做恐怕有点问题。”   呼雷方不满地道:“难道在这个时候,汉帮还要斤斤计较一条失去意义的拦江铁索吗?”   燕飞记起宋孟齐提过的船队,为程苍古解围道:“呼雷老大勿要误会程公,他指的问题是因大江帮的一支船队,正在驶来边荒集的途上,怕因此令船队不能直抵码头。”   屠奉三淡淡道:“我敢保证,船队过不了孙恩的一关。”   程苍古现出古怪的神色,叹道:“这支船队并非一般客货船,而是由大江帮江老大亲自率领的战船队,力足以突破任何封锁。由于此乃最高机密,边荒集又是敌我不明,所以我们一直不敢向各位吐露真相。”   呼雷方大喜道:“如此岂非我们实力大增,至少可取得颖水的控制权。”   屠奉三苦笑道:“聂天还武功高强,仅在孙恩之下,此人性格阴沉,深谋远虑,只看他费尽工夫,把博惊雷安插到我手下来,可见一斑。大江帮的组织比我的振荆会松散得多,若说内中没有两湖帮的奸细,我绝不相信。今次江老大离开大江,等若猛虎离山,聂天还当不会放过笼中捉鳖的天大良机,在孙恩的配合下,江海流不来则已,来则凶多吉少,能突围而逃已相当不错。”   程苍古显然对此忧心忡忡,叹了一口气,没有答他。   慕容战问道:“依约定,江老大的船该于何时抵集?”   程苍古道:“船队可在日落前任何时间抵集,这道拦江铁索是由百多工匠历一个月时间打制而成,要锯断并不容易,而两边灌以铁浆,非常坚固。铁索是可以调教的,有近四丈的伸缩性,必要时可垂入河底,让战船通过。”   呼雷方点头道:“贵帮这一招很绝,可以把水道交通完全掌握在手。”   程苍古皱起眉头,以带点不悦的口气道:“以前多有得罪,我可以就此为先帮主向各位道歉请罪,若能渡此一劫,我答应把此索拆去。”   燕飞当然清楚诸胡帮与汉帮因此索而产生的心病,打圆场道:“现在岂是计较以往恩恩怨怨的时候,大家是生死荣辱与共的战友,当务之急是如何控牢集束这段水道,否则我们将处于被动捱揍的劣局。”   一直没有作声的拓跋仪道:“我有一个提议,索性不拆横江索,只把索子垂下,让战船集中往码头上游,这是第一步。第二步是利用顺流的优势,以檑木对付任何从南面来的敌船,现成的就是重建第一楼用的数百巨木干,顺流往敌船冲去,肯定可以做成很大的破坏。”   慕容战脱口而出嚷道:“好计!”   拓跋仪微一错愕,以古怪的眼神瞥他一眼,慕容战有点尴尬地道:“我是照事论事吧!”   呼雷方也点头道:“以我们现在充足的人手,把所有木材运来,半个时辰可以办妥。”   程苍古道:“我们还可以用镇地公沿岸设置多个地垒,内藏箭手,可对敌人做成很大的威胁。”   屠奉三道:“我和两湖帮交手多年,对赤龙战船认识很深,像集旁这段水道开扬宽敞,水流缓而不急,木雷只能对两湖帮的船队做成短暂的困扰,难以破损船身。”   稍顿续道:“不过若能把木雷改造提升为木雷刺,则是另一回事,只要请我们兵器大王的工场立即赶制数千尖锥,安在木干上,便大有机会戳破船身,且只要木雷刺附上敌船,可以瘫痪敌船的灵活度,我便曾以此法大破聂天还的战船,令他北上大计受挫,至今仍要屈处两湖。”   呼雷方喜道:“这叫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立即去找老姬想办法。”   说罢匆匆去了。   程苍古也告退道:“我负责设地垒和运送木雷。”   剩下燕飞、慕容战和屠奉三,前者苦笑道:“老庞第一楼的重建工程,又要泡汤哩!”   慕容战笑道:“只要边荒集仍在我们手内,他要多建两座第一楼亦非问题。”   屠奉三扫视河上的十七艘战船,道:“我们联合水师的实力并不薄弱,若有水战的高手在,将可正面迎击黄河帮的战船队,助宋兄一臂之力。”   慕容战道:“颜闯如何呢?他是大江帮的人,这方面该不会弱到哪里去。”   屠奉三道:“颜闯若不成,可以找阴奇负此重任,只要定好简单的传令方法,我有信心他可以逆流大破黄河帮的尖头船。”   慕容战笑道:“屠兄不用绕圈子说话,便以阴奇统率我们的联合水师如何?我们边荒集甚么人才应有尽有,姬别的兵器厂便有大批我族定制准备付运供守城用的弩箭机,共二十五台,我们拨出十七台装在战船上,其它八台便以之守东岸的地垒,如此便可以再无颖水落入敌人手上之忧。”   屠奉三长笑道:“我现在开始感觉到你们不但是我的好战友,更是交得过的朋友。”   燕飞举头望往朝下落去的太阳,心中一阵感触。   边荒集确是个奇妙的地方,敌人可以变成朋友,朋友随时可以成为敌人,从未上过战场的美女可以成为领袖,只不知能否创造像淝水之战的奇迹,以临时凑合的联军,击退南北最厉害的两大巨擘呢?   (卷十终) 卷十一 第一章 颖水之战   江海流的帅舟灵活如鱼地顺流急速拐弯,不单避过敌方赤龙战舟的拦截,又忽然增速的在对方两艘战船合拢前穿过。   双方火箭、弩箭、投石骤雨般交换,双头战船虽是以寡敌众,可是不论其防火防箭矢的设施布置均比赤龙舟高上一筹,故能险险脱身。   帅船上仅余的五十多名战士齐声发喊,原来终突破敌舰的重重封锁,前方再无敌人影踪。   在指挥台上的江海流生出心力交瘁的感觉。回首望后,江上的激烈水战仍如火如荼地进行,敌我战船多艘起火焚烧,一团团的浓烟冲天而上,在高处扩散,蔽天遮日。己方九艘战船,其中三艘倾侧翻沉,跳海逃生的手下变为敌人屠宰的猎物,惨烈的情况令人不忍目睹。   打从战事开始,他们一直落在下风,敌方赤龙战舟多达二十三艘,加上天师军在两岸助攻,主动之势全落入聂天还手上,大江帮只能仗着优胜的水战之术,尽力反击突围,誓死不降。   “轰”!   另一双头船施展奇技,忽然改向增速,敌方的赤龙舟躲避不及,被拦腰撞个正着。安装在双头船首的大铁锥立即把对方左船舷撞个破碎,敌船翻侧倾颓。   双头船鼓其余勇,顺流下放,只要再闯过一重封锁,可与江海流的帅舟会合。   一艘双头船见状,亦成功从敌人重围内脱身,虽是船尾冒烟起火,仍势不可当的力图突破,追在先前破敌的双头船后。   余下三艘双头船却给敌舟索缠死,正进行过船肉搏的战斗,当难逃劫数。   江海流看得热泪盈眶,更认得追来的己方战船是由心腹大将席敬指挥,怎忍心不顾而去,自行逃命。忙发出命令,就那么掉头驶回去支持。   “轰”!   船身剧震。   一时间包括江海流在内,没有人明白发生甚么事。   “帆桅断哩”!   “蓬”!   张满的帆,连桅似缓实快的向左舷倾颓倒下,双头船立即失去平衡,往左方倾侧,惊险至极点,随时有舟覆之厄。   “隆”!   一块重逾百斤的巨石掉在甲板上,撞破一个大洞。   江海流方寸大乱,纵使没有翻船,可是失去主桅的战船,其机动性将大幅减弱,骇然往大石投来处的右岸瞧去,只见一个身形特高,仙风道骨作道士打扮的人,正傲立岸旁一块巨石上,神态从容的凝望他。   江海流心中升起“孙恩”两字时,折断的桅帆滑入水里,双头船回复平衡。   忽然左右箭矢射来,他的帅舟再陷敌阵之内。   江海流生出死战之念,高呼道:“我们和他们拼哩!”   倏地一艘特大的赤龙舟出现前方,追在席敬的双头船后,顺流直往他的座驾舟冲至。   江海流不用看船上高挂的帅旗,已知来者是聂天还,因为他直接瞧到他。   聂天还在指挥台上手下的簇拥里,高呼道:“江帮主如肯赐教,聂某人愿予帮主一个公平决战的机会,看看究竟是九品高手了得,还是外九品高手有真材实料。”   九品高手和外九品高手之争,正代表着江左高门大族和寒门之争。   江海流当然晓得聂天还是借此迫使自己放弃逃生之念,但如何可以拒绝呢?仰天长笑道:“江海流愿领教聂帮主的高明。”   同时下达连串指令。   ※※※   刘裕双足一软,跪倒路旁。   急赶近三十里路后,他终抵达这条可通往广陵的著名驿道,但也没余力支撑下去。   下一刻他感到脸颊冰凉的,原来竟一头裁往草地去,更弄不清楚,究竟是晕厥了眨眼功夫,还是数天数夜。   阳光透过林木洒遍驿道,有种异乎寻常的美态,更似对他有某种启示似的。   难道自己快要死?不论在人命贱如草芥的战场,又或陷入如边荒集般被苻坚的大军搜捕围剿的险境里,他从未感觉过死亡可以是如此地接近。   “呀”!   刘裕咯出一口血。   死亡也不是那么可怕吧!至少刘裕感到无比的宁静,肉体的痛苦似与他脱离了关系。   他想到纪千千、燕飞、谢玄,最后脑海中浮现出王淡真秀雅的花容。   他耳鼓内忽然被异响进占,稍一定神,方分辨出是马蹄踏地的声音。   当他想到是有队人马正朝他的方向沿驿道驰至,眼前一黑,重陷昏迷里去。   ※※※   慕容战、拓跋仪、屠奉三和燕飞策骑沿颖水疾驰近两里路,来到边荒集南面著名的高丘镇荒岗,环视远近。   太阳正往西边地平降落,不到一个时辰,边人希望永远不会来临的黑夜将主宰这片奇异的地域,而他们此刻正为战胜弹思竭智,尽力而为。   屠奉三以马鞭遥指西南方广阔的疏林区,道:“在到边荒集前,我曾痛下苦功,研究边荒集的内外形势,且拟想过孙恩攻打边荒集的战略,不过当时却没想到孙恩会与聂天还连手进犯。”   三人循他所指方向瞧去,林木苍苍,间中有起伏的丘陵和小山丘,林区横亘广布数十里,要藏起一支万人大军,是轻而易举的事。   燕飞目光移往西面地平远处,这方向山峦起伏,有几座险峻的奇山,横列数里,像边荒集西面的天然屏风。   屠奉三续道:“既有聂天还负起从水路进攻边荒集之责,孙恩是知兵的人,两徒又是能征惯战的大将,其中尤以徐道覆精于用兵,肯定会采用兵分多路的战术,先以小队多方突袭,当我们穷于应付,疲于奔命之际,再大举强攻,摧毁我们的防御力量。”   慕容战沉声道:“此正为我提议出集迎击的原因,否则主动之势将稳操于敌人手上,我们则陷于捱打的局面。条件是我们必须成功延误慕容垂北面的大军,便可望在北面敌人抵达前,先一步打垮天师道和两湖帮的联军。”   拓跋仪叹道:“若我们出集迎战,死伤必然惨重,或可击退敌人,却无力再应付北面的敌人,所以我仍坚持固集据守。慕容兄切勿误会,我只是以事论事。”   慕容战微笑道:“这个我明白,问题在我善攻而不善守,喜欢掌握主动,不如此总觉无法尽展所长。”   屠奉三点头道:“两位说的各有道理,其间并没有矛盾之处,事实上进攻永远是最佳的防守,尤有利者是慕容当家对边荒的形势了如指掌,对方是初来乍到,即使他们的头领熟悉边荒,总不似慕容当家和手下兄弟等在这里打滚多时,舍己之长实在可惜。”   慕容战喜道:“得屠兄和议,可见我非是徒凭匹夫之勇,而是合乎战略。”   拓跋仪道:“两位可有想过,敌方进犯边荒集前,必先肃清集外所有反抗力量。在全面控制情况下,方会发动,届时我们纵使晓得慕容当家的孤军陷于苦战,仍没法出集赴援,如慕容当家有甚么失闪,将对我们的士气和实力做成严重的打击。”   屠奉三油然道:“在击溃郝长亨的部队前,慕容当家的出集迎敌确与送死无异,可是现在边荒集外十里内的敌人已被廓清,西面小谷又有坚强防御工事,只要我们布置得宜,应可牵制敌人,教他们没法全力进犯,在战略上是明智之举,拓跋兄意下如何?”   拓跋仪沉吟片刻,瞥燕飞一眼道:“由于我不熟悉小谷的情况,倒没有想及此点,小飞你有甚么意见?”   燕飞道:“屠兄认为须多少人手,始可守稳小谷?”   屠奉三道:“若有足够兵器和粮食储备,又或可把三台弩箭机运往小谷加强防御力,只要有一千精锐,可把小谷守得稳如泰山,捱个十天八天。”   慕容战大喜道:“如此我的部队将不是深陷敌境的孤军,而是可进可退的奇兵。”   拓跋仪终同意道:“此法确是可行。”   屠奉三长笑道:“这场仗愈来愈有趣。坦白说,我是看中此谷战略上的优越性,方敢于孙恩和慕容垂对边荒集用兵的威胁下,仍敢到边荒集来看有否回天之力。只要能把小谷变成集外最坚固的据点,将迫得南面敌人只敢沿颖水攻来,还要分兵攻打小谷。慕容当家若伏兵于小谷附近,觑机击垮敌人进攻小谷的部队,再于敌人全力攻打边荒集之际,绕往敌背突袭,我有把握令南面敌人惨败。”   燕飞道:“我们分出两千人作此战略布置应非问题,却可使敌人没法全力攻打边荒集,乃上上之计。唯一令人担心的是如我们延误北方敌军之策失败,而我们的兵力又集中于应付南方的敌军,恐怕抵不住慕容垂和黄河帮的进击。”   拓跋仪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既对南方敌军采取集外牵制迎击的战术,对北面敌人也可同样施法,以进攻为防守,务令敌人没法在肆无忌惮下全力进击。”   慕容战欣然道:“拓跋兄果然是明白人,不过北面尽是平野山林,缺乏一个像屠兄挑中的小谷。”   拓跋仪淡淡道:“慕容当家忘记了我们是马贼出身,精擅夜战,打打逃逃更是本行。只要我有五百兄弟,将可令敌人阵脚大乱,草木皆兵。配合水师的反击,击溃敌人或有所不能,却必可达致延敌误敌的战略,各位可以放心。”   屠奉三叹道:“边荒集确是英雄好汉云集的异土,听诸位之言,便知人人勇于担承,泯视自身生死得失。时间无多,我们就此决定如何?”   转向慕容战道:“慕容当家请随我到小谷打个转,屠某可教你有意外的惊喜。”   慕容战哈哈笑道:“幸好屠兄暂时仍非敌人,否则我会担心得要命,怕随时要大吃一惊。请老哥你引路。”   屠奉三向燕飞和拓跋仪打个招呼,挥手拍马去了。   慕容战向燕飞道:“请通知我的兄弟准备上路。”   说罢追在屠奉三马后驰去。   瞧着两人没入林木深处,燕飞有感而发道:“事前说出来肯定没有人相信,今次边荒集的成败,竟系于屠奉三身上,使我们重新掌握主动,不致陷于一面倒捱揍的劣势。”   拓跋仪摇头道:“你只说对一半,我们不论与赫连勃勃之战,又或如今战略上的安排,屠奉三均起了关键性的作用,可是边荒集的成败,却非系于他身上,而是我们的纪美人。”   燕飞愕然朝他望来。   拓跋仪长长吁出一口气,目光扫视远近,若无其事地道:“屠奉三爱上了你的美人儿。”   燕飞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从容道:“男人对动人的美女生出兴趣,是人情之常。”   拓跋仪深深看他两眼,缓缓道:“小飞仍未掌握到我的意思,我指的并非男人天生对美丽女性的占有欲,而是指真正的动情。尤其是老屠这类心如铁石的人,一旦动了真情,势一发不可收拾。我不晓得屠奉三态度的急剧转变,有多少成分是与纪千千有关系,可是只要你留意他看纪千千的眼神,可知他对纪千千是毫无保留地豁了出去,至少在击退大敌前是如此这般。屠奉三并非寻常的追求者,他可以是生死与共的战友,也可以是最可怕的敌人。你作为他最大的情敌,绝不可以没有提防之心。”   燕飞默然片刻,苦笑道:“际此生死难卜之时,我不想为此分神。”   拓跋仪微笑道:“我只是尽兄弟之义提醒你,愈接触老屠多了,愈感到他的可怕。如此智勇兼备的人,世间罕见,有他助桓玄打天下,更是如虎添翼。”   稍顿又道:“今次边荒集之战,不论谁胜谁负,又或我们全军覆没,最大的得益者仍是我们拓跋族。赫连勃勃的惨败,对他的声威和实力做成无可弥补的严重打击。以小珪的精明和掌握时机的灵锐,肯定会乘势攻陷统万,完成立国的大业。所以现在我感到纵使今晚战死边荒,仍是值得的。”   燕飞一阵感触。   在对付赫连勃勃前,他想到的是为保护边荒集而战。正如谢安指出的,只有令边荒集保持她的无法无天,不隶属任何政权的中立地位,南北方可保持均衡,天下始可有休养生息的喘气机会。   这当然是他一厢情愿的想法。   事实上边荒集任何的变化,直接影响到南北势力的平衡。以北方论之,赫连勃勃的失败,将是拓跋代国的崛兴。自己阴差阳错,又或神推鬼使下,帮了自己兄弟拓跋珪一个大忙。   在南方来说,若孙恩和聂天还无功而回,又或即使成功攻陷边荒集却伤亡惨重,南方的得益者将是桓玄。在北府兵和建康军互相牵制下,桓玄将可对边荒集用兵,打正旗号地扩展势力。   假若奇迹出现,他们能成功保着边荒集,桓玄更是直接得益,因为屠奉三已成功在边荒集生根,与势力转弱的汉帮平分边荒集的利益。   所有这些发展已成不可逆转的趋势,没有人可以改变。   拓跋仪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小飞或会奇怪,因何我忽然改变主意,赞成慕容战的主动出击。”   燕飞往他瞧去,后者双目熠熠生辉,脸泛异采。   拓跋仪迎上他的目光,道:“为了本族的振兴,必须有人作出牺牲,而那个人就是我。只要我们把慕容垂拖在边荒,时间愈长,对小珪愈是有利。所以必须改变战略,务要和慕容垂打一场持久的战争。千千的策略非常正确,必要时我们该作战略性的撤离,利用广阔的边荒使敌人泥足深陷,无法抽身离开。我知你厌倦战争,不过老天爷并没有体谅你的苦况,现在你是别无选择,必须与我并肩作战到底,否则我们拓跋族将遭到灭族的厄运。”   燕飞呆想片刻,心中浮现纪千千的玉容,点头道:“既是上天的安排,我还有甚么话好说的。时间无多,我们回去吧!” 第二章 除名之日   聂天还横空而至,触地无声的落在船首处,仰天长笑道:“能与江兄单打独斗,决一死战,实是聂某人企盼多年的事。若江兄答应直战至分出生死,聂某可让江兄的手下自由离开。”   说到最后一句,忍不住露出讶色。   原来双头船去势忽止,顺流退后,他站立的船头反变为船尾。   聂天还双目杀机大盛,凝望指挥台上神态从容的江海流,左手猛挥,一道白光脱手发射,直奔左船舷外江水处。   “呀”!惨叫应聂天还掷出的匕首而起,最后一名投水的大江帮徒,在没入水内前被命中后背,沉没水内。   江海流像完全不晓得手下被杀似的油然道:“聂兄果然好眼力,看出是他弄手脚令此船逆转方向。再转一个弯后是颖水著名的天岳峡,不但江流特别湍急,且最多乱石,聂兄既肯拿命出来和我豪赌一铺,当然不介意冒小小的险,否则便须在抵天岳峡之前先取小弟之命。我死不打紧,不过如聂兄壮志未酬,竟要作我的陪葬,我会为聂兄感到不值。”   聂天还年在四十许间,身穿黑色武士服,腰带插着一排飞刀,中等身材,乍看似没有任何惊人之处,可是其高耸的颧骨衬着位于深凹眼眶内的眼睛,却像藏于穴内向外窥视的毒蛇,令人不寒而栗。   他原本的策略是先孤身登上江海流的帅舰,大开杀戒,引江海流出手,同时手下赤龙战舟围拢过来,以拒勾飞索死锁其帅舰,拖往上游,那时任江海流三头六臂,也难逃一死。   岂知江海流竟命手下改帆易向,然后跳江逃生,聂天还虽含恨出手,只能截杀最后一名跳江的大江帮战士,怎不教他心中大恨。   江海流这一手耍得非常漂亮,把整个形势改变过来。此时双头帅舰顺水疾流,因不用顾忌会否撞上浅滩或江中乱石,全由水流风势带动,登时与追来的五艘赤龙舟拉远距离。   “嗤!嗤!嗤!”   江海流把收在身后的亡命枪移往前方,两手握着仗之以纵横大江的拿手兵器,发功一振,立即异响鸣叫,身前现出数十点精光。   他不用冒险进击,只须守稳指挥台丈许见方之地,待片刻后,帅舰被水流冲进天岳峡,那时要打要逃,均对他有利。   问题当然在他能否捱到那一刻。   聂天还的“天地明环”是南方最有名的奇门兵器,不论远攻近搏,皆有夺天地造化之功,令他高踞“外九品高手”次席,仅屈居于有南方第一人之称的“天师”孙恩之下。   江海流和他虽从未交过手,对他功力的深浅却知之甚详,且曾痛下苦功研究破他双环之法,今天终到了派上用场的生死时刻。   “当!”   聂天还双手往后背取环,然后两手外张,两个大小不一,直径分别是尺半和一尺精钢渗黄金打造的钢环如两翼开展,在阳光斜照下金芒烁闪,灿烂辉煌,而其大小不同,总予人不平衡的古怪感觉,又隐隐感到此中另有玄虚,只是看着,足可令人生出难受的滋味。   两环闪电般互击,发出震慑颖流的一声激响,接着聂天还以独斗手法掷出双环,大小两环先后脱手,循着两道奇异的路线,回飞往江海流。   江海流心中大为凛然,道听涂说是一回事,亲眼目睹又是另一回事。若依对方现时环势,攻击的该是自己的后背,假若此时自己改采攻势,离开指挥台直接攻击对方,岂非可趁对方兵器离手的良机,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   但又隐隐感觉到此为聂天还的诱敌之计,如果自己这般改变战略,将正中他下怀。   时机一闪即逝。   聂天还一声叱喝,腾身而起,两手连挥,从腰带拔出四把匕首,一把追一把的射向江海流。   江海流暗叹一口气,晓得自己因看不破他的战略,落在下风,还有甚好说的,立即收摄心神,直冲至台边围栏处,亡命枪疾挑对方投来的暗器。   “叮叮当当”!   四把飞刀先后被挑飞,聂天还飞临前方,双掌迎面推来,狂暴的劲气形成高度集中的气柱,若给捣实,与被有形的真兵器刺个正着全无分别,保证可令江海流的五官变成一个血洞。   江海流早知他有此乘势狂攻的招数,冷哼一声,亡命枪不慌不忙的洒出一片由枪尖组成的防御网,往对方双掌洒去,尽演三大帮龙头大哥之一的功架。   “当”!   后方丈许处双环互撞,发出惊天动地传遍远近的清音,此着大出江海流料外,心神分散。   此时水上的激战亦接近尾声,大江帮九艘双头舰被困的被困,沉的沉,逃的逃,只有席敬的一艘全身而退,且超越敌船,直朝两人恶斗的帅舰追来。   另外尚有两艘战船左冲右突,力图突破敌人的包围网,前途却未可乐观。   形势的发展,更添情况的紧迫性,若被席敬追及,江海流可轻易脱身。   聂天还狂喝一声,就趁江海流心驰神散的当儿,双掌分别拍中江海流的亡命枪,借力一个腾翻,来到江海流头顶上。   若换了没有双环在后方威胁的情形,江海流由于足立实地,只要枪势开展,肯定可在聂天还“强行降落”的劣势下尽控主动,杀得他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可是后方双环在聂天还神乎其技的手法下,互撞后正向他回袭而至,除非他肯硬捱两记,否则便不得不避往一旁,因为聂天还盖头下压的拳劲,迫得他没有应付后方飞环的空隙。   江海流洒起漫空枪影,虚实相生,迅往横移。   “蓬”!   聂天还尽显“外九品高手”次席的功架,倏地从天上钉子般插下,探手接着回飞而至的双环。   江海流的枪势如潮般暴退复暴张,海浪般往劲敌涌去。   而他亦心知肚明,聂天还武功之高明,实在他估计之外。   帅舰颤动起来,原来刚转入河弯,此段河床倾斜,水流特急,两岸乱石处处,形成无数涡漩,乃颖水最险恶的河段。   聂天还长笑道:“江兄的如意算盘怕打不响哩!”   就那么以双环施展奇异和出乎常理的埋身肉搏手法,硬撞入江海流的枪影里。   鲜血激溅。   亡命枪在戳入聂天还胸膛前,被他以身法闪开,只能挑中他肩头,而江海流的左臂却被他狠狠敲中一记,骨折肉裂。   两人擦身而过。   江海流强忍痛楚,仅以未受伤的右手反枪后挑。   聂天还旋风般转身,大喝道:“大江帮于今天此刻除名江湖。”   双环掷出,大的天环先行,小的地环随后,精准无伦的套入亡命枪,沿枪直攻其手肩,招数奇特精微,教人叹为观止。   已追至五丈外的双头船上,席敬和一众大江帮战士人人看得睚眦欲裂,却全无阻止之计。   江海流感到聂天还的“天地明环”正以他的枪作轴心急速旋动,每转一圈,便多接近些儿,他提着的似再非亡命枪,而是万斤重担,他以单手持枪,负荷如此重量已是问题,更遑论把双环震脱。   江海流连回头瞥一眼的时间也欠奉,运起余力,硬把亡命枪脱手横抛。   此时聂天还抢至他身后,一拳轰中江海流背心要害,另一手抓着亡命枪头。   江海流弓起背脊硬捱他一击,离地前飞,撞破围栏,从指挥台掉下去,七孔出血。   “砰”!   帅舰不知撞上甚么东西,整条船打个急转,像转动的风车般往左岸一堆乱石冲去,甲板上的弩箭机、投石机四处滚动,甚或掉进水里,情况混乱至极点。   以聂天还之能也不敢追下去再补一掌,拿着战利品和仍套其上的双环,一个倒翻,投往右岸。   席敬的船刚好驶至,齐声高呼帮主。   “蓬”!   以帅舰的坚固,在湍急水流的带动下撞上巨石,仍抵受不住解体散裂。   一道人影冲天而起,投往席敬的双头船。   席敬喜出望外,连忙跃起,把江海流抱个正着,落回甲板处。   双头船全速顺流放去。   立在岸旁的聂天还仰天笑道:“江兄黄泉路上必不愁寂寞,请恕天还不送哩!”   ※※※   屠奉三和慕容战策骑从小谷驰出,后者欣然道:“这座小谷确如屠兄所说的易守难攻,只要有一千兵马,又补给充足,至少可守个十天八天。”   屠奉三微笑道:“若只可死守,还未算本事,我一生人最恨的是被动和捱揍,所以另有布置,任何人以为我只有死守的份儿,肯定会吃大亏。”   慕容战深吸一口气道:“幸好你不是我的敌人,快让我见识见识。”   屠奉三快马加鞭,穿林过野,不一会到达小谷东南方一处密林外。   屠奉三穿林而入,十多丈已是路不通行,原来长满荆棘杂草。   屠奉三一跃下马,仔细审视附近的几棵大树。   慕容战甩蹬下马,随着他团团转。   屠奉三终有发现,道:“就是这两棵树,看到吗?树身均被刮下一片树皮,成三角形。”   慕容战点头表示看见。   屠奉三从两棵树间走过,来到荆棘丛前,探手抓着棘丛,用力一拉,整丛荆棘竟应手移动,现出一条通路。   慕容战明白过来,忍不住赞叹道:“好计!”   屠奉三欣然道:“这是我收拾博惊雷后嘱手下开出来的,里面可藏二百兵马,由于郝长亨被迫撤走,所以这秘密该可瞒过敌人,慕容兄不用我教也该知如何利用此藏兵的好地方吧!”   慕容战叹道:“我恨不得现在立即天黑,可以大开杀戒。”   屠奉三道:“我们进去看清楚情况,立即赶回去如何?”   慕容战道:“屠兄是否对这一带的形势了如指掌?”   屠奉三傲然道:“这个当然,我从来不会胡里胡涂的做人。”   慕容战道:“若有屠兄配合我在集外作战,说不定我们能击溃孙恩的天师军。”   屠奉三略一沉吟,道:“此事回去再决定如何,别忘记我们的上头还有位红粉统帅。”   慕容战点头失笑,领先进入荆棘林内去了。   ※※※   刘裕醒转过来,头痛欲裂,一时间茫然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会方弄清楚在车厢内,横躺座位上,盖上薄毛毡,随着路面的凹凸不平马车颠簸抛掷。   他想坐起来,偏是全身酸软无力,没法办到,令他生出落难的感觉。   明显是有人从路旁把他救起来,且曾治理过他,给他换过衣服。   厚背刀呢?刘裕闭上眼睛,调节呼吸,头疼立即逐渐舒缓,体内真气开始凝聚,耳目也回复几分平时的灵锐。   马车前后均有密集的蹄音,粗略估计,这车马队的骑士该在百人之间。   在他昏倒前已抵达淮水,置身于淮水北岸著名的淮广驿道,只要沿驿道东行,一天时间可以到达位于淮水上游的广陵。依他昏迷前的记忆,救起自己的人该是沿驿道朝广陵的方向进发。   自己究竟昏迷了多久?刘裕猛一发力,坐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害得刘裕差点横躺下去。   耳边传来呼叫声。   刘裕勉力睁开双目,发觉自己坐在车窗旁,车窗外与马车并排而驰的骑士见到他醒过来,忙知会其它人。   刘裕往后排座位瞧去,厚背刀和小背囊安然无恙的放在座位上,登时心神大定,晓得救起他的是友非敌,又或至少是好心肠的人,否则绝不会把他的兵器放于探手可取之处。   不知是否接到命令,驾车的御者大声叱喝,收缰勒马。   蹄声放缓,马车慢慢地停下来。   刘裕的脑筋逐渐回复清明,只是脑袋仍隐隐作痛,浑身乏力,关节处像被针戳般难受。   马车停定。   一骑来到车窗旁,刘裕往对方望去,来人身穿武士服,年纪在三十许间,长得相貌堂堂,宽脸孔颧圆鼻高,令人生他高高在上的感觉,不过此时他对刘裕的态度仍算友善,微笑道:“刘大人醒来哩!”   刘裕愕然道:“请问兄台高姓大名,怎会认识我刘裕呢?”   那人欣然道:“本人王上颜,乃扬州知州事护国公的家将,当然认识于淝水之战立下大功的刘大人。听说刘大人奉命到边荒打探消息,不知因何会昏倒路旁?且负有严重内伤,更受风寒感染。幸好小姐精通医道,看来刘大人已好多哩!”   刘裕的脑筋仍有点胡涂,心中暗念几遍扬州知州事护国公,仍弄不清楚是朝廷哪位要人,忍不住脱口问道:“护国公?”   王上颜歉然道:“我们的主子尚是刚往扬州赴任,同时被封为护国公,难怪刘大人没有听过。”   正要说出他主子是谁之时,又低声道:“小姐回头来哩!让她亲自向刘大人解说。”   言罢催马而去,该是迎接他口中所说的小姐。   刘裕也听到蹄音自远处驰来的响声,正思量王上颜口中的小姐是谁,王上颜的声音在马车门旁道:“刘大人醒过来哩!精神不错,他的体质好得教人吃惊,不愧是玄帅看得起的人。”   一把软绵绵温柔悦耳的女子声音娇呼道:“好哩!人家不用那么担心了。”   刘裕听得雄躯剧震,不能置信地狠狠盯着车门,听着那位小姐甩蹬下马的声音。   竟然是她!   这是没有可能的。   究竟是天赐的缘分还是宿世的冤孽,他已弄不清楚。   “依唉!”   有人为小姐拉开车门。   小姐的声音在门外道:“我到车内和刘大人说话,可以继续赶路,明天该可抵达广陵。”   说罢登上车厢。   两人四目交投,刘裕心叫一声“天呵!”,差点喜欢至重新昏迷过去。 第三章 巧遇玉人   燕飞和拓跋仪在码头分手,后者返驿站召集本部人马,而燕飞则往见纪千千,把最新拟定的战略循例交她定夺。   在红日斜照下的边荒集,充盈着初战胜利带来的喜悦和希望。所有人不论男女,不论种族,不论派系,全体投入到备战的行动里去。   燕飞从小建康进入边荒集,踏足刚被他征服的地域,心中感触丛生。   边荒集从未试过如此众志成城地做一件事,这可是眼前铁铮铮的事实。而他们要对抗的却是南北最强大的四股力量,他们的领袖不单是武技上大宗师级的人物,更是战场上的无敌统帅,人人久经战阵。假若一旦守不住,被惹怒的敌人将会以血清洗战争的仇恨,后果不堪想象。   燕飞含笑挥手接受沿途战士们对他的致敬和边众的欢呼,往夜窝子驰去。   古钟楼帅旗高悬,帅旗不但是新的设计,且是刚画上去的,湿润的墨彩在斜阳光里闪闪生辉,非常夺目。   帅旗以蓝布制成,绘上鸟形图案,便若一头冲天而飞的鸟儿,充满对自由的渴望,不愿受到任何的约束,意像极佳。   一群骑士正从古钟场驰来,领头者是姬别,见到燕飞,欣然迎来。   燕飞勒停马儿恭候,姬别直驰至他马旁,勒马停下,笑道:“你们经实地勘察,有甚么成绩呢?”   燕飞见他笑得勉强,微笑反问道:“姬大少是否仍不看好今夜之战?”   姬别苦笑一下,压低声音道:“说不担心是骗你,别人我不清楚,可是铁士心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知之甚详。以他一个汉人,能在北方站得住脚绝不简单,何况还使黄河帮日益壮大。唉!你笑我没胆子也好,我的恐惧是从心里涌出来的,根本没法控制。”   燕飞同情地道:“害怕起来确是没有法子,在敌人如此声势下,谁能无惧?这只是个控制和处理恐惧的问题,你的控制力并不算差,至少仍可以装笑面。”   姬别再凑近少许,现出遇上知心的神情,近乎耳语般道:“还是燕兄够坦白,我和老红都怕得要命,却不敢露出丝毫异样。我们这些做老大的,绝不能把心底事摆到脸上来,因为恐惧有如瘟疫,会蚕食我们的斗志。”   燕飞首次发觉自己有点喜欢他,为他打气道:“你已干得很好,刚才在颖水旁,我看到你的巧匠正把尖刺装到庞义的木材去,把木雷改装为木雷刺。你真的很有办法,这么快弄出大批钢刺来。”   姬别欣然道:“你当我是神仙吗?钢刺是就地取材,把弩机用的特制钢箭修改而成。哈!不过我们边荒集确是物资丰盛,只是战马加起来竟有三万头之众,以一万战士计,每人可换三次马。”   燕飞虽很想陪他聊下去,却因时间紧迫,只好拍拍他肩头道:“好好干下去,打不过便逃,这处是我们的地头,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让我们向天下人证明此点。”   说罢策骑直入夜窝子去了。   ※※※   换过任何一个时候,刘裕相信自己在见到这位他曾朝思暮想的俏佳人,他也可以装出若无其事,把感情深深埋藏的模样。   可是值此人生最失意无助、身心劳损的时刻,他却感到心内燎原的野火正在失控地扩大,脱口唤道:“淡真小姐!”   竟是高门贵女,大臣王恭的女儿王淡真,他在谢府一见难忘的美人儿。   王淡真迎上他灼热的目光,似有所觉,粉脸飞起两朵红霞,令气质雅秀的她尤显得娇艳无伦。   至少在这一刻,刘裕感到不论为她作出任何牺牲,均是值得的。   只有她方可使自己忘掉一切困苦烦恼,连心中一贯的豪情壮志,一时间也变得毫不足道。   王淡真并没有因他率性直接的目光有分毫畏缩,来到他身旁,探出一对胜雪欺霜皙白粉嫩的玉手,抓着他右手,三根玉指搭上他的脉搏,现出专注的动人神情,为他把脉。   马车开出,大队继续行程。   亲密的接触,令刘裕的心差点溶化。   河风徐徐从南面淮水处透窗吹进来,马车的摇晃颠簸不再是苦难而是乐趣,嗅着她迷人的体香气息,忽然间刘裕体会到他毕生所有幸福和快乐,均系于眼前好心肠的人儿身上。若她能成为自己孩子的良母,人生还有甚么可以奢求的呢?同时他更清楚这个想法的高度危险,以他寒门卑士的身份地位,若敢对此高门贵女有非分之想,其后果足以把他辛苦争取回来根基尚未稳固的绵薄功业彻底毁掉。   不过这想法在此刻遥远而微弱,他怎可以错过天赐的眷宠?王淡真放开他的手,喜孜孜地道:“刘大人的体质好得教人难以相信,只这么半个时辰,情况大有改善。早前遇上你时,还以为你没法撑到广陵去,那样淡真便不知如何向玄帅交待呢?”   当她提到谢玄,一对秀眸立即闪亮起来,深以能为谢玄办事为荣。   刘裕却不大在意,因早在建康时便晓得她对谢玄的仰慕。问道:“小姐为何会走这条驿道呢?到广陵去不是以水路较方便吗?”   王淡真现出不屑神色,道:“听说北方胡马又再蠢蠢欲动,南方的乱贼亦伺机发难,三天前两湖帮的贼船曾与建康一支水师在大江激战,互有损伤。所以水师把江淮上游封锁,以保扬州的安全。”   刘裕听着她犹带三分少女天真语调的吴侬软语,大感享受,兼之在如此隔离独立的环境里,近在咫尺地欣赏她认真得来却不脱孩儿气的神态表情,禁不住魂为之销。只希望一切可如此这般地继续下去:永远不会改变。   虽说离家远行情况特殊,不过以她尊贵的身份,肯磨在车厢内和他说话,刘裕已大感受宠若惊,飘飘然如登仙境。   换过任何一处地域环境,他清楚以自己卑微的出身,根本没可能与她有如此亲近的接触。   刘裕不解道:“只要小姐表露身份,水师船怎敢阻小姐去路?”   王淡真娇哼道:“负责守淮水的是那个甚么司马元显,人家最讨厌他,情愿走陆路,也不想见到他的恶形恶状。”   刘裕方明白她语带不屑的因由,心忖谢安离京,确生出很大的变化,总揽大权的司马道子把儿子司马元显捧上操实权的军位,掌领其中一支水师。可以想象,谢安若去,加上谢玄因命运撤手归西,情况更不堪设想。   任青媞说得对,若没有曼妙在司马曜旁为自己说话,他除了立即当逃兵外,他日定死路一条。   王淡真讶道:“刘大人在想甚么呢?”   刘裕摇摇头,最好是凭此动作把一切烦恼驱走。所有牵涉到人与人间斗争的卑污和丑恶,对这位如空谷幽兰般的美女都是一种冒渎。   王淡真兴奋道:“人家知道你在担心贼子作乱。怕甚么呢?一天有我们玄帅在,怎到那些跳梁小丑放肆哩!嘻!人家尚未有机会问你,为何会昏倒路旁呢?”   她问者无心的几句话,登时勾起刘裕的心事,残酷的现实又再与这温馨迷人的车厢天地接连。   唉!我该从何说起呢?   ※※※   夜窝子再不是夜窝子,因为她已由风花雪月的胜地变成边荒集的军事后援和补给中心。   数百座建筑物全部开放,丛集内各区源源不绝运来的牲口粮草和物资,给送进经细心分门别类的建筑物内安放储存,其后院则成为马厩。   所有出入夜窝子的通道均设立坚强的关垒,以弩箭机、投石机作基本的防御武备。夜窝子是集内房舍宏伟高耸的建筑物,其上层和楼顶理所当然成为箭楼哨岗。   边荒集饱经灾劫,所有楼房均以坚固、实用和防火为主,在此等非常时期特别实际和可倚赖。   古钟场散布着大堆小堆的东西、一群又一群的骡子和战马,最令人触目是以石车把古钟楼团团围起来,使古钟楼成为最后的防线。一天古钟楼没有失守,边荒集仍未可言败。   乍看似是杂乱无章,细看又觉一切井井有条,没有任何布置是未花过心思的。   整个夜窝子像蛛网般被连结为一不可分割的整体,发号施令的核心就是古钟楼,只要有任何风吹草动,古钟楼会如蛛网内的蜘蛛生出感应,对付入侵的敌人或猎物。   一路驰来,看得燕飞目眩神迷。   夜窝子竟会变成眼前般模样,实教人难以相信。   他们和敌人的最大分别,乃他们是自发地为保卫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而战。   边荒集的“公义”,是人人认同并奉行不悖的规矩。   姚猛正在指挥一群夜窝族人在搬运一桶桶不知从哪个井打来的清水,见到燕飞兴奋地道:“千千小姐肯定是当今天下最杰出的统帅,她的主意不但别出心裁,还特具神效。我们今次定要把甚么慕容垂、孙恩杀得弃戈曳甲而逃。”   燕飞心忖,你这小子真不知天高地厚,不过纪千千能予他们如此信念,当非坏事。皱眉道:“这些水是用来干甚么的?”   姚猛和附近的夜窝族人齐声失笑,得意忘形。   姚猛喘着气道:“原来燕飞也会看走眼,桶内放的是油而非水,是用来制滚油弹的原料。我们的千千小姐想出以牛皮制成弹壳,灌以易燃的火油,封口后以投石机往敌人抛掷,再以火箭燃着火油,这招便叫火油歼敌。明白吗?我没时间和你说话哩!兄弟们!继续努力!这百桶要送往北门去。”   燕飞心叫厉害,一夹马腹,进入古钟场,朝古钟楼驰去。   想到即可见到心爱的人儿,看着她英姿赳赳的指挥群雄,心中像燃起一个火油弹。   他再不会欺骗自己,他要毫无保留地爱惜她,而对她的爱,最后一丝疑虑亦云散烟消。   若非在陷身于连场大战的极端环境里,他与纪千千的发展绝不会如燎原野火般展开,正因晓得生死难测,愈使他抛开一切,全身全意投进火辣辣的男女爱恋里去。   ※※※   刘裕道:“那天见过小姐后,坐船往边荒集去──”   王淡真兴奋地打断他道:“据闻纪千千是和你们一道去的,是否确有其事?你不知道此事在建康是多么轰动。听说司马元显闻讯后把家里可以打破的东西全摔烂了呢?哼!他肯定不懂照镜子,癞虾蟆想吃天鹅肉。”   刘裕心中一震,看来此事会一并算到自己身上来,他们找不到燕飞和高彦来出气,可怜自己却要面对所有因纪千千而致妒火高燃的权贵高门。   点头道:“确有此事。”   王淡真兴致盎然地道:“原来纪千千真的到了边荒集去,人家再不用问钟秀哩!边荒集究竟是怎样的地方?有那么多杀人不眨眼的江湖大盗和逃犯在那里,纪千千不害怕吗?”   刘裕刚被她勾起心事,听她说话天真,愁怀稍解,失笑道:“有甚么好怕的?边人不知多么欢迎和尊敬她呢。”   王淡真现出心神向往的神色,柔声道:“若不是怕爹责怪,我真的想到边荒集见识。噢!你会陪人家去吗?”   刘裕呆望着这朵在最安全环境里长成的鲜花,心中百感交集,苦笑道:“我正是从边荒集回来,还差点没命,你仍不害怕吗?”   王淡真微一错愕旋又甜甜笑道:“你是打不死的英雄豪杰,否则玄帅不会看中你。钟秀的爹是大英雄,绝不会看错人,我也不会看错你。”   刘裕终醒觉此姝对谢玄近乎盲目的崇拜,更感觉到她对自己另眼相看,全因谢玄的关系,爱屋及乌。   她或许只是对谢玄看中的人有兴趣,而不管对方是张三李四。   这个想法令刘裕从云端直掉往实地,倏地感到一阵劳累和失落,情绪波动之巨,是他从未尝过的滋味。   一向以来,他都比一般人懂得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面对苦心中暗恋的玉人,这方面的长处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事实上令她感兴趣的是边荒集又或谢玄,从她问这问那,却始终没触及他受伤的经过,可见她小姐的真正心意。   王淡真见他面色不大对劲,吃惊地道:“你不舒服吗?”   刘裕此刻满怀爱意化作自悲自若,兼想起大祸临头的边荒集,登时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壮志豪情,只像个苍天弄人的恶作剧。   苦笑道:“没有甚么大不了的,到达广陵时该可以复原。还未谢过小姐仗义援手之恩。大恩不言谢,日后若有用得着我刘裕的地方,小姐尽管吩咐。”   说出这番话,心中反舒服起来,因为似乎又重建起以前有门户之别的不对等关系,也等若刘裕放弃对此贵女的痴心妄想。   王淡真蹙秀眉微嗔道:“刘大人仍未告诉淡真如何受伤的呢?”   刘裕生出心力交瘁的颓丧,没好气地道:“没有甚么的,只不过遇上孙恩,差点给他干掉,幸好逃得快。接着又遇上聂天还的船队,被迫在水里泡了一刻钟,上岸时受风寒感染,就是如此这般。”   王淡真听得一对美目不断睁大,听毕难以置信地道:“外九品高手最厉害的两个人,竟全给你遇上了──”   刘裕可以把她尚未说出口的话代她说出来,大概该是“你竟然仍可以活着!”。双目精芒烁动,平静地道:“任他们如何凶名盖世,说到底仍和你我没有分别,是凡人一个。终有一天我会教他们本利归还,只要我有一口气在便成。”   王淡真呆看着他,像首次认识他般细审他的脸容和神情的变化。   刘裕心中却希望能独自一人地好好去思索,更狠下决心抛开对她的任何妄求,不论此决定可对自己做成如何严重的打击和痛苦。   他缓缓闭上眼睛。   好半晌后王淡真轻轻道:“刘大人好好休息,到广陵淡真再唤醒你。”   听着她指示御者停车,刘裕差点想唤她回来说话,最后仍硬把冲动压抑下去。   更清楚,他不但伤害了自己,也伤害了她。 第四章 后有追兵   纪千千在观远台上指挥全局,场面既大,阵仗又热闹。   作为副帅的卓狂生当仁不让地陪侍在旁,以备小姐她随时垂询。红子春、程苍古从旁协助,筹划布置保护边荒集的军事行动。   不知谁把一张红木制的案牍搬上这里来,台几上放了一堆式样高古的“令箭”,金光闪闪的,应是铁质内渗有黄金的成分。十多名“整装待发”,戴上插有羽毛高帽子的传讯兵候命一旁,每当纪千千发出新的命令,传讯兵便授以令箭,以之作为传令的记认和凭据,只此一着,可看出纪千千这位美丽的统帅“新丁”,长于组织和调配。   在登楼石阶处,燕飞碰着差点是滚下来的方鸿生,原来他的专长被纪千千看中,率领一批高手到边荒集的“废墟”搜索或躲藏在那里的敌人探子。方老总得委重任,兴奋至说不到三句话,匆匆去了。   议堂内燕语莺声,挤满女儿家,忙得香汗淋漓,正齐心合力赶制作夜间指挥用的巨型灯笼。   唯一的男性是卖走马灯予高彦的查重信,由他这制灯专家指挥众英雌,用料当然不可以与他的走马灯同日而语,都是由边荒集各路英雄好汉提供的最佳材料。   脑海中仍盘旋着为他与纪千千拉开崭新一页的走马灯谜人的色光之际,燕飞来到第三层的钟楼,近二十个从各青楼精选出作传讯手的乐师正排演操练,他们再不是为娱人或伴奏作演出,而是为边荒集的生死荣辱而努力。燕飞可肯定,由秦淮第一才女想出来的传讯鼓乐是与别不同的,该可把她的神采风流注进冷酷无情的战争里。   终于登上观远台。   纪千千正与卓狂生、红子春和程苍古研究由两名夜窝族人站立分持两边的边荒集地形图,纪大美人更亲自以画眉笔在关要处打上记号,决定该处应作的布置。   卓狂生笑道:“我们的边荒首席剑手回来哩!希望他是来报喜而非报忧吧!”   纪千千眼神飘来,瞄他一眼,内里充盈炽热和喜色,弄得燕飞差点忘记为何会到这里来,又因何站在此处。   在此名副其实的战场核心处,清风徐徐从边荒吹过来,令他想起纪千千在乘船到边荒集水程上说过的一句话。   “这是从边荒集吹来的风!刮遍整个边荒的长风!”   这些话似在一刻前方从她的檀口吐出来,那时没有人曾想及边荒集会陷入眼前般的处境。庞义暂时建不成他的第一楼,高彦和刘裕都是生死未卜。   夕阳在西山映射出千万道霞彩,益添时间消逝和从不肯为任何人放缓步伐的无情意味。   令他钟情的人儿正与他并肩面对战争生死成败的挑战。   即使过不了今夜,此生已无憾。   纪千千见他呆看着自己,娇嗔道:“燕老大还不过来作报告,是否要人家以军规处理。”   程苍古等为之莞尔。   燕飞含笑移到她身旁,道:“统帅明鉴,经下属们实地勘察,我军的成败系于能否延误北面敌军进犯的时间,如若成功,或可在敌人夹攻边荒集前,先一步击垮天师道和两湖帮的联军。”   卓狂生哈哈笑道:“你们的想法和小姐的想法不谋而合,不过小姐是凭空想出来的,自然要胜你们一筹,对吗?”   燕飞又发觉纪千千的另一情况,是没有人会介意她比自己优胜,所以卓狂生纵使把同一番话说给其它人听,肯定不会触怒任何人。换过他燕飞当统帅,当然截然不同。   程苍古坦白道:“起初我是抱着怀疑的态度,怕小姐缺乏实战经验,现在却是疑虑尽去,信心十足。”   纪千千不好意思地道:“大战尚未开始,是否纸上谈兵仍是言之过早,一切全赖各位支持。”   转向燕飞道:“你们要抽调多少人马?”   燕飞正要答话,慕容战、屠奉三和拓跋仪联袂登楼,气氛立趋紧张,谁都心知肚明,行动的时间来临,接着的每一个决定,将关乎到边荒集的存亡。   ※※※※   刘裕从坐息惊醒过来。   掌握到王淡真对他的真正心意而受到的打击,反令他抛开一切,全心全意运气行功,疗治伤势。他的体质确异于常人,若非失去斗志,生出自暴自弃的失落情绪,实不该伤势转重,致被风寒所侵。   此刻睁目醒过来,状况大幅改善,气力又回到四肢去,脑筋也清明起来。   令他醒过来是因为马车忽然改道,走的再不是平坦的驿道,而是崎岖的斜坡。比起上来,失修驿道的颠簸,根本不算一回事。   究竟发生甚么事呢?刘裕别头望往车窗外,天色转黯,已届日落西山的时分,车队正爬上一道丘坡,偏离了驿道。   刘裕探头出去,后方跟着另四辆马车,骑士们露出惊惶的神色,频频回头朝后面远方张望。   一骑快马加鞭地赶上来,似是要到前方向王淡真作报告,刘裕忙唤着他道:“甚么事?”   王上颜放缓骑速,来到车窗旁,低声道:“情况有点不妙,后方尘头大起,大队人马正全速追来,我怕是边荒的马贼,所以趁入黑躲到一旁暂避,希望不是冲着我们来便好了。”   刘裕明白过来,换过任何人在边荒的边缘区遇上大批骑士,都不会认为是甚么好路数。王上颜该有点江湖经验,所以趁天黑驰上道旁的一座小山丘躲避,必要时居高临下与敌人硬拼,总好过在平坦的驿道混战。   不由心中大讶,以自己对边荒的熟悉,一时也想不到有哪方人马足以够实力威胁建康高门大族的家将团。现在边荒集各大帮会自顾不暇,南方最大的三股民间势力天师道、两湖帮和大江帮都无法分身,忽然钻出这一支人马,教人摸不着头脑。   王上颜见他沉吟不语,又道:“听说刘大人多次出入边荒,不知可否猜到对方是何方神圣呢?”   刘裕收摄心神,平静地道:“他们离此有多远?”   王上颜忧心忡忡地道:“离我们只有七、八里。”   刘裕道:“我们在丘顶停下来,待我看清楚情况,再想办法应付。”   ※※※   纪千千道:“大家清楚了吗?”   所有领袖全聚集在钟楼之巅,举行大战前最后一次会议。   天色暗黑下来,边荒集却是处处灯火辉煌,尤以夜窝子灯火最盛,不同平时的是彩灯被一般风灯替代,照得古钟场更是亮如白昼。   姚猛恭敬地道:“千千小姐的指示,我们怎敢忘记。噢!四盏紫灯是指哪一区呢?”   纪千千不厌其烦的柔声道:“千千再重复一次,一盏紫灯是指东门区。南、西、北三门灯数依次递增,五盏灯指的是东南区,六、七、八便是东北、西北和西南。”   姚猛拍额道:“记着哩!四盏灯是指北门。”   卓狂生道:“灯号和鼓号声配合,理该不会弄错,任何人若仍有疑问,必须现在弄个清楚明白。”   慕容战道:“千千小姐拟定的指挥法简单易记,一听便明。时间无多,我们须立即分头行事。”   屠奉三道:“我还有一个新的提议,因为大家一致决定把战线延至集外,抽走我们约二千多兵马,所以最好能另外设立一支应变部队,由燕兄负责指挥,在古钟场候命,以便能随时支持任何一区。”   呼雷方点头道:“此着非常高明,目下我们的主力集中在颖水和西、南两门,其它区域兵力实嫌薄弱,有这支应变部队将可补不足。”   拓跋仪道:“这支应变部队贵精不贵多,若全是高手,三百人足可以发挥很大的作用。”   纪千千道:“就此决定,为保我们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我们决力战到底,绝不妥协!绝不投降!”   众人轰然应喏,士气炽热昂扬至沸腾的顶点。   ※※※   刘裕目注远方,五里许外驿道的方向有三条火龙,正不住接近。   王上颜倒抽一口凉气道:“最少有三百人。”   虽然在十多名较高级的家将簇拥里,王淡真仍骇得花容失色,只是强作镇定。   另一名家将林清道:“我们不如逃进边荒去,到明天才返回驿道继续行程。”   又有人道:“要走立即走,迟恐不及。”   王淡真道:“或许他们只是路过,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刘裕摇头道:“他们是冲着小姐来的。”   林清反驳道:“刘大人怎可如此武断,或者他们是冲着刘大人来也说不定呢?”   众家将中有一半人点头表示赞同。   王淡真朝刘裕瞧来,察觉到他神态从容,没有丝毫紧张神色,芳心也不由着实了点儿。   刘裕微笑道:“我敢说他们是冲着小姐来,有三个理由。”   王淡真愕然道:“竟然有三个理由那么多,淡真一个理由都想不到哩!”   王上颜沉声道:“时间无多,刘大人可否长话短说?”   刘裕耸肩道:“首先是对方不怕惹人注目,高举火把,正是为察看地上蹄印车痕,方便追踪;其次是兵分三路,此为行军时防备突袭的阵武,显示对方来意不善;第三个原因是对方人数只在二百人间,却带着四百多匹战马,摆明是在途中轮番替换,大利长程追踪。所以我说他们是冲着小姐而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若我们仓皇逃生,弄得人疲马乏,反正中对方下怀。更何况我们队中有马车和女眷,比拼速度,肯定会输给他们,所以逃走是下下之策。”   王淡真颤声道:“我和人无仇无怨,谁会这样算计我呢?”   刘裕迎上她的目光,神态忽然变得威猛无俦,沉声道:“小姐请放心,有我刘裕在,怎会教小贼得逞。若我没有猜错,这批该属司马元显的人,待会让我抓起几个人来拷问,可知我的看法是对是错。”   他的见地和临阵从容的豪雄本色,不但令讥嘲他的人面现惭色,更使方寸大乱的王淡真生出倚仗之心,问道:“我们现在怎办呢?”   刘裕遥观敌势,问道:“我们可投入战斗的人手有多少?”   王上颜答道:“除同行婢仆老少二十一人外,其它九十八人均可作战。”   刘裕点头道:“这个数目足够有余,请王兄先挑出三十名精于弓矢之技的手下,且在忠诚上绝无疑问,然后我再和你研究下一步的行动。”   这番话给足王上颜面子,王上颜欣然领命去了。   王淡真往他靠近道:“他们真的是司马元显的人吗?司马元显竟如此胆大包天,不怕我爹寻他晦气吗?他曾多次向爹提亲,都被爹断然拒绝。”   刘裕仍目不转睛审视追近至两里许的敌人,淡淡道:“若是擅长追踪的马贼,不用火把照明也可紧蹑我们,又或是边荒的帮会人马,肯定不敢在边荒南面边缘区如此张扬,徒惹起水师的注意。只有司马元显这家伙方会如此肆无忌惮,如此轻敌大意。不过他今晚的运道非常差劲,希望他是亲身率众追来,我会教司马道子尝到丧子之痛。”   王淡真大吃一惊,呆看着他。   刘裕笑道:“我只是在说笑,不过敌方人多,所谓擒贼先擒王,射他一箭半箭势所难免。此事理亏的是他,我可包保他只能哑子吃黄莲,有苦自己知。”   王淡真避开他灼热的目光,垂下头去,轻轻道:“刘大人不怕他将来与你算账吗?”   刘裕很想说为了你我天王老子都不怕,何况区区一个司马元显?可是想起与任青媞的“盟约”,暗叹自己愈陷愈深,不倚仗曼妙对司马曜的枕边言也不行,登时意兴索然,苦笑道:“纵使没有这件事,你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肯放过我吗?只要他们不敢堂堂正正的提出来,多一件事少一件事根本不是问题。”   王淡真默然不语,似在咀嚼他说话的含意,又道:“你可以与人动手吗?”   刘裕颇有在她面前吐气扬眉的快感,一来是因为若助她避过此劫,已报答了她救起自己的大恩。更因对她不敢有非分之想,反回复平时的冷静和脚踏实地的做人态度。   从容道:“对付孙恩或聂天还当然不行,应付一个疏忽大意自以为不可一世的小淫贼却是绰有余裕。小姐请放心,若我不能在我方毫无损伤的情况下迫退敌人,愿受任何罪责。”   王淡真轻呼一口气,如释重负的朝他望来,四目交投,粉脸升起两朵红云,赧然再把螓首垂下去。   刘裕听到自己一颗心不受控制的“卜卜”狂跳。   我的娘!   如此动人的俏娇娘,若非是王恭之女,自己一定想尽办法娶她为妻。可惜──王上颜来到刘裕旁,道:“刘大人不要客气,时间无多,请刘大人指示。”   刘裕晓得已赢得他的信任,欣然转身,指着小丘下另一边的疏林区,道:“王兄请护送小姐和马车下坡入林,走里许路后便可以掉头回来。”   随他转身的王淡真、王上颜和一众家将人人听得面面相觑。   王淡真吃惊道:“刘大人伤势初愈,只得三十名箭手怎挡得着对方二百人呢?”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硬拼当然不成,不过战争成败并非决定于人数多寡,而是兵策谋略,否则我们北府兵不会有淝水之胜。我虽远比不上大帅,幸好司马元显更比不上苻坚。所以各位请放心,一切依我之言,保证事情很快成为过去。”   王上颜压低声音道:“刘大人刚才着我挑选箭手,特别指出选的须是忠贞之士,是否怕我们中有敌人的内奸。”   刘裕道:“这是我处事一向的作风,谨慎为上,没有特别的意思。”   转向王淡真道:“请小姐上路。”   王淡真深深望他一眼,垂头道:“刘大人小心点。”   说罢朝座骑走去。   看着她动人的背影,刘裕百感交集。   终于争取到她对自己的好感,却又知大家有缘无分,老天爷真的非常残忍。 第五章 战火真情   纪千千凑到他耳旁轻轻道:“千千的心很矛盾呢!”   两人在观远台凭栏并立,俯瞰颖水方面的情况。所有当头领的均离开钟楼分头行事,副帅卓狂生也到广场从夜窝族为燕飞挑选应变部队,钟楼之巅只有十多个工事兵在设置供指挥灯升降的栅架。   长风迎面吹来,两人衣衫拂扬,彷似是随时会御风从人间返回仙界的神仙眷侣。   天色早已黑齐,云多掩月,在边荒集辉煌的灯火里,时现时隐的月儿黯然失色。   联军人人戴上夜窝族人的额箍,以资识别敌我,其中部分是卓狂生的储备,其它便是在这几个时辰内竭尽人力物力赶制出来应急。这种头箍质料特别,能在晚间反映微弱的光线,敌人想冒充也不成。   联军更在纪千千的提议下约定三种应对的手号和军令,避免敌人得到额箍后鱼目混珠。   两人偷得少许空闲,方有机会说私己话。   燕飞审视纪千千花容,不解道:“矛盾?”   纪千千向他皱起可爱的小鼻子道:“当统帅的当然要把得力的大将派到战场去,可是谁家女儿希望自己的情郎到战场冒险呢?这不是心情矛盾是甚么?我的燕郎啊!”   燕飞听得心神皆醉,纪千千还是首次直指燕飞是她的情郎。与赫连勃勃一战后,他一直想向纪千千表达心中对她的爱意,可是总有点不知从何说起,不知如何方能尽道自己心底被她激起复杂微妙而深刻的情感。可是此刻在“边荒四景”之一的观远台,看着整个边荒集万众一心地动员以应付即将降临的战争风暴,他忽然感到甚么话都是多此一举,他们的相恋已是铁一般的事实。   燕飞深吸一口气,叹道:“若今次死不掉,我会带千千去欣赏边荒集的另外两景。”   纪千千双目异芒连闪,喜孜孜道:“燕飞啊!你不会像其它男人,说过便算吧!”   燕飞叫屈道:“我燕飞说话何曾试过信口开河?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纪千千喜翻了心儿地道:“成哩!成哩!千万勿要学那些专爱哄女儿家的男人般誓神劈愿,人家愿意相信你。嘻!你可知道自己正是千千的边荒集呢?”   燕飞胡涂起来,又感兴致盎然,摸不着头脑道:“甚么你是我的边荒集?我是你的边荒集?”   纪千千明亮的秀眸一霎一霎的柔声道:“边荒集是无法无天的嘛!任何循规蹈距的人到这里来后都会失控,因为无法无天嘛!人家早为你失控。你是我最好的情人,任何别的人我都不要,所以你是千千的边荒集。”   燕飞剧震道:“千千!”   纪千千探手抚上他的脸庞,柔情似水地道:“不要说话,你的眼睛告诉了我最深心处的隐秘。我不想知道你过去的事,也不想知道将来会是如何,只知道在此战争风暴漩涡里的一刻,我们是真正地热爱对方,没有任何保留。换过另一种情况,我们的发展绝不会这么快,可是在时间无多下,我们再不可以浪费时间,对吗?”   燕飞更说不出话来,纪千千的爱,像席卷大地的洪峰,像燎原的大火,释放出来后可以把一切改变过来,即使是燕飞早已死去的心。   他的生命从未试过如此充实和有着落,只要能安度眼前的大灾劫,天地将任他们遨翱,其它甚么国仇家恨都变成次要。   纪千千目光投往颖水,俏脸现出缅怀的神色,悠悠道:“这几天是千千活得最惬意的日子,好像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把千千带到一个崭新的天地去,体验到前所未有的新事物,悲欢离合是如此激烈地替换着,得失间全没有分隔。自从干爹口中听到你这个人,你便在千千心中形成一个特别的形象,到面对面遇上你,更发觉真正的你像一个奇谜,只有真诚的爱方能破解的奇谜,一切太美妙哩!”   燕飞待要答他,忽然虎躯剧震,呆望着古钟场东面处。   纪千千也娇躯猛颤,失声道:“天啊!他们竟回来了!”   庞义、小诗和第一楼的兄弟,正步入广场,还向他们挥手。   ※※※   刘裕藏身离地丈许的树枝处,静心等候。他的伤势虽大有好转,不过仍未宜与人动手,而他亦不准备和对方短兵相接。   蹄声从小丘另一边传来,显示他所料不差,这批骑士确是冲着王淡真而来的。   刘裕心中在感谢老天爷,如非阴差阳错地让他遇上王淡真,肯定这位名门的天之娇女难逃魔掌。   火把光在坡顶出现,十多骑先后奔上小丘。刘裕聚精会神的瞧着,心中求神拜佛,希望司马元显是亲自督师,将省回他不少气力。   接着整座山丘都是骑士,火光映得四周疏林一片血红,幸好刘裕藏于枝叶茂密处,不虞被对方轻易察觉。   照他的猜估,司马元显干这种伤天害理,可令他丧名败德的事该没可能假手他人,所以必亲力亲为,以免事情外泄。而随他来者肯定是他信得过的心腹,人数亦不会太多。   只要司马元显手脚够干净,得尝大欲后,王恭势无从追究。   蓦地司马元显在十多人簇拥里现身坡顶,刘裕登时心中大定,晓得自己胜券在握。现在要杀司马元显对他来说只是射一箭那么简单,只恨却非明智之举。若主子被杀,其手下在别无选择下只好拼死力拼,以他刘裕现在的状态,兼之又不能不顾而去,大有可能须赔上一命。   他只是要吓走司马元显。   司马元显躲在队伍中间,正表示他对孙恩非是全无顾忌。他应已从败返南方的王国宝,清楚到天师道的大军正在边荒内活动,刘裕便是要利用他这种惊弓之鸟的心态,把他骇走。   有人在丘顶叫道:“他们醒觉了,正逃进边荒去。”   司马元显狞笑道:“看你能逃多远,给我追!”   正下坡的数十骑齐声呼啸怪叫,像见到猎物般快马加鞭,冲刺而下。   刘裕深吸一口气,冷静地把箭搭到强弓去,缓缓拉成满弓,瞄准开始下坡的司马元显。   敌方的前锋此时离刘裕藏身处不到三十丈,正以高速奔至。   司马元显一声怪叫,夹腿催马,四周手下同时加速,十多人直冲而下。   “嗖”!   劲箭离弦疾去,投往司马元显,对他的马速拿捏得精准无伦,充分显示出刘裕不论在眼力和箭术上均是一等一的高手。而更重要的是刘裕的一对灵手,令他有信心可以命中目标。   “呀”!   司马元显发出嘶心裂肺的痛呼,被冷箭透小腿而过,差点掉下马来。   一时所有人均慌了手脚,纷纷勒马,更有马儿留不住脚,连人带马从丘坡滚下,造成更大的混乱。   火把掉到地上,立时燃着野草,生出浓烟,猎猎作响。   原本声势迫人、队形整齐的骑队,因主子受伤,乱成一团。   刘裕知是时候,狂喝道:“天师有命,须活捉司马元显那小子。”   这是通知埋伏各处箭手发动的暗号,三十支劲箭立时从各方射出,往敌人投去,射马而非射人。   敌人从混乱变成崩溃,尤其以为中的是天师军的埋伏,谁人还有应敌的勇气?司马元显是第一个没有勇气的人,就那么掉转马头、强忍痛楚,亡命往丘顶奔回去,其它人见主子逃走,争先恐后的追随其后,掉到地上的急忙爬起来,只恨爹娘生少了两条腿,不能比马儿跑得更快。   刘裕和众箭手齐声发喊,瞧着对方转眼逃个一干二净,只剩下十多匹倒地受伤的可怜马儿,仍在发出令人不忍耳闻的哀鸣。   ※※※   徐道覆立于高岗上,凝望十多里外的边荒集,在它辉煌的灯火后,包含着几许焦虑、疑惑和惶恐。   虽然很多事未尽如人意,其中郝长亨反被屠奉三算倒,固是出乎料外,边荒集忽然团结一致,击垮赫连勃勃的大军也是事前没有人可以想象得到的,不过边荒集仍难逃败亡屈服的命运。   这场仗并不易打。   当然徐道覆并无丝毫惧意,在天师道中,论智慧武功,首推“天师”孙恩,但在战场上争雄斗胜,孙恩也要自愧不如他徐道覆。   在与建康派来的南征军多次交手中,他从未吃过败仗,被他亲手斩杀南晋偏将级以上的人马多达一百一十五人,可谓战功彪炳,在天师军中无人能及,即使在南方诸将里,如此战绩亦仅只他一人。   孙恩便多次推崇他是战争的天纵之才。他自己知自己事,天分虽然重要,他的成就主要是来自苦研历代兵法战役的成果。   他的性格亦助他成为无敌的统帅。   他从来不会轻敌,更比任何人更清楚,战争是决定一切的必然手段,自古以来这情况从没有改变过,一直在进行着不同规模、不同形式、不同性质的各式各样的战争。   他的兵法以《六韬》和《三略》为基础,在他的变通下,运用至出神入化的地步,尤重文、武二韬,精于对军队的管治、训练、武备和战略。   今次攻打边荒集的策略由他全盘厘定,送交慕容垂批阅,以后者的雄才大略,征战经验之丰富,亦只作了少许修改,令他深以为傲。   他的策略可大分为天时、地利、人和三方面。   天时者,是在淝水之战后,南北两方均出现分裂不稳的局面,只要他们双方秘密行军,到北方诸胡和南方朝廷惊觉之时,早失去反制的时机,只能徒呼奈何。   在这方面他们做得非常成功,慕容垂徒步穿越巫女丘原,他们天师军则神不知鬼不觉地经大别山抵达边荒,令边荒外的势力无从支援。   地利方面,以边荒集的无险可守,自是利攻不利守,只要控制颖水,边荒集的防守将全面崩溃。若对方死守颖水,又势难挡陆路南北大军优势兵力的夹击,强弱悬殊下,边荒集能守个把时辰已相当了不起。   无险可守的边荒集须防守的战线过长,处处破绽,只要发动铺天盖地水陆两路的进击,再以精兵觑情况集中于一点作突破,必可一举摧毁边荒集的防御力。此正为文、武、龙、虎、豹、犬六韬中《虎韬》的精义,专论在宽阔阵地上的各种战术策略。   人和方面,正是人欠我有。   边荒集从来是一盘散沙,人人只为私利的地方,他们更派出郝长亨这只厉害的棋子,无所不用其极地分化边荒集的各大势力。   只恨不知甚么地方出了岔子,或许是因慕容垂存有私心,令赫连勃勃尝试先一步控制边荒集,又或是赫连勃勃自把自为,破坏了整个无懈可击的布局。   人和再不属于他们。   卢循来到他身旁,兴奋地道:“江海流遇伏大败,据聂天还指江海流五脏俱伤,命不久矣,颖水已在我们控制下。”   徐道覆想起纪千千,叹了一口气。   卢循讶道:“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对我们统一南方的大业,有利无害。”   徐道覆目注边荒集,淡淡道:“天师有甚么指示?”   卢循道:“天师任命你为战场上的主帅,我为副帅,一切由你看情况决定。”   徐道覆道:“师兄看法如何?”   卢循狞笑道:“边荒集是网中之鱼,只待我们将网收紧,可把不知天高地厚的边民一网打尽。虽说他们初战报捷,可是与赫连勃勃和郝长亨两役,早使他们成为疲惫之师,更何况他们只是因势成事凑合到一起的乌合之众,看上去似模似样,事实上却不堪一击。”   徐道覆沉声道:“师兄不觉得今晚的边荒集与过去几晚不同吗?”   卢循目光投往高悬于古钟楼上一盏特大的明灯,挥散着绿色的光芒,特别夺目,点头道:“边荒集的灯光比平日辉煌,夜窝子亦不用彩灯而用一般的风灯,连无人的废墟也灯光火照。哼!边人真蠢,如此目标明显,对我们是大为方便。”   徐道覆神色凝重的问另一个问题,道:“假若慕容垂和铁士心没有依约定在子夜后一个时辰内发动攻击,我们该如何办?”   卢循微一错愕,细思片刻,狠狠道:“我们便先拔头筹,把边荒集攻下来!”   徐道覆摇头道:“我看不通。”   卢循大讶道:“道覆看不通甚么呢?”   徐道覆苦笑道:“我看不通边荒集。更不知谁在主持大局?在一个时辰前,我们混在集内的人全部被驱离开,现在边荒集和其周围数里之地完全彻底地在边人联军的掌握内。只是那盏高挂古钟楼上的绿灯,足教我生出极大的疑虑,如我没有猜错,这盏灯应是告诉集内的联军,我们尚未进入警戒线的范围,这表示对方再非乌合之众,而是建立起优良指挥系统的雄师。能想出此高台指挥法的人绝不能小觑。只此一着,边荒集再非无险可守。若我们全无戒心的把兵力投进去,肯定会遭不测之祸。”   卢循愈听愈心寒,猛吸一口气道:“你看得很精细,如此我们只好待慕容垂发出进攻的讯号,方全面进击。”   徐道覆道:“有一件事我真的不明白,边荒集因何可以忽然团结起来,又知道我们和慕容垂将于今晚连手进犯边荒集?”   卢循苦笑道:“我也想找个人来问问。”   徐道覆道:“若我是对方,必想尽办法延误我们任何一方的进军,如此将可以尽全力以击溃另一方的人。”   卢循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   徐道覆叹道:“苦候慕容垂大军的来临,只会令我们陷于被动,是下下之计。上计是在慕容垂抵达前,我们先一步封锁边荒集的南面和西面,再以小队突袭的方式施以骚扰战,令边人联军疲于奔命。”   卢循欣然道:“南方水陆两路均被操控在我们手上,只余西面因郝长亨的撤走出现空档,那方可由我全权负责。”   徐道覆道:“有师兄主持,我当然放心。屠奉三选取的小谷形势非常优越,以屠奉三的知兵,肯定不会轻易放弃此坚强的据点,更可能会设下陷阱让我们踩进去,请师兄小心行事。”   卢循冷笑道:“我保证他们会自吃苦果。现在颖水之东我们并没有部署兵力,应否在那方面作点功夫呢?”   徐道覆摇头道:“在边荒集混的全是亡命之徒,若知全无生路,必死战到底,我们开放一方让他们逃生,始为上算。我们可于颖水东岸布下一支千人部队,由许允之率领,到边荒集溃败逃亡之际,方全力追截宰杀,如此将可粉碎他们卷土重来的力量。”   卢循笑道:“此计妙绝,我会嘱他们若见到你的美人儿,千万不要辣手摧花,好让她夷然无损地供道覆在床上享用。”   徐道覆露出苦涩的表情,摇头一叹,旋又“咦”了一声,呆看着边荒集的方向。   边荒集正逐渐消失。   一盏一盏的灯接连熄灭。   卢循也看得目瞪口呆。   最后只剩下似在虚空高悬的绿灯,整个边荒集被黑暗吞噬。   没有人可以丛集外看到集内进行的任何事。   边荒集变成了谜一样的处所。 第六章 战谷任务   边荒集变成另一个奇异的世界,一个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衬托着高悬古钟楼上的巨型绿灯,彷似所有边人集体在玩灯的游戏。   这是纪千千想出来的一种克敌手段,把既有的风灯改良,上加圆拱形盖挡,使光不上泄,只照着灯下方圆丈许的地方,名之为“掩敌灯”,又把灯放置地上,敌人丛集外看进来,便像边荒集隐没入暗黑里。   灯的数目大幅减少,只设置于各必经之路,又或主建筑物的正门两旁。   准备离集的部队和船队,趁此借得夜色掩护的当儿,悄悄起行。   守卫边荒集的战士全处于放松和休息的状态里,争取体力的恢复,只有当绿灯换上红灯,他们方会进入戒备的状态。灯号将变成他们动员的最高指示。一刻未悬起三盏红灯,仍只是局部动员的情况。   缺乏作战能力的男女边民,正在辛勤地工作,令边荒集的防御力一分一分的加强,联军的信心亦不住递增。   小诗在纪千千的怀里哭成泪人儿,几个时辰的分开彷如隔世。   庞义扯着燕飞到观远台一角说话,道:“不要怪责我去而复返,小诗说得对,若千千有甚么三长两短,她也不能独活。既然如此,何不死在一块儿?所以我们全体一致决定,掉头回来!明白吗?”   燕飞苦笑道:“明白!”   庞义皱眉道:“高彦小子呢?”   燕飞心中一痛,压低声音道:“高彦可能已中了尹清雅的毒手,不过我有个感觉,他仍未死,此事最好暂时瞒着小诗。”   庞义剧震道:“甚么?”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我们没有伤心的空间,你先领小诗到议堂休息,你们也休息一下,没有气力精神,怎应付敌人?”   庞义道:“小诗确需好好休息,我们却是捱惯的,有甚么粗重的事可让我们干?”   燕飞心中一动道:“你们先戴上识别敌我的额箍,记熟军令手号,再到各处视察防御的布置。你是建筑的宗师级人马,应可作出各方面的改良。”   庞义拍胸道:“些许小事,包在我身上。”   说罢往小诗等举步走去,依燕飞指示行事。   卓狂生来到燕飞旁,欣然道:“千千小姐这一手全集掩灯之举是否相当漂亮呢?谁可以想出如此妙着?”   燕飞道:“确是妙绝,但也令敌人生出警觉,晓得我们再非乌合之众,而是有组织有策略。”   目光投往像虚悬上方的绿灯道:“只是这盏灯,不是盲的便知道观远台变成我们的指挥台。”   卓狂生从容道:“你说的问题,方是千千小姐整个谋略最精采之处。快用你的脑袋想想看,窍妙是在何处呢?”   又倚栏下望,长吁一口气道:“对我来说,人生最大的幸福是每次躺到床上睡觉,心里没有任何负担,兼不用忧虑明天。过去我从没有这般的幸福,因为我晓得自己有一天会出卖自己一手创造出来的边荒集,背叛信任自己的人。幸好一切成为过去,今晚若死不掉,明天我会无忧无虑、痛痛快快的好好睡一觉。”   燕飞同意道:“可以每天安然入睡,肯定是福气。”   卓狂生瞄他一眼道:“想到了吗?”   燕飞摸不着头脑道:“想到甚么?”   卓狂生哑然失笑道:“原来你把我说的话当作耳边风,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今晚的成败,关键处将在千千小姐身上。”   燕飞皱眉道:“千千始终是欠缺实战的经验。”   卓狂生道:“千千小姐确是初上战场,不过她欠缺的经验却可以由我们补足。在我向她透露孙恩方的主帅是徐道覆,她便针对他拟定出应付的策略。不要被千千小姐娇美柔弱的外貌骗倒,事实上她比很多男子汉更坚强,更有主见。”   燕飞心中一震,事实上他从没有想过这可能性。   据传闻天师军中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所以重要的战役,孙恩均把指挥的权柄授予徐道覆。今次的边荒之役,乃天师道成败的转折点,当然不会例外。   在边荒集所有人中,没有人比纪千千熟悉徐道覆。以她的兰质慧心、善解人意,当对徐道覆的性格才情、行事作风有透彻深入的了解和认识,从而制定针对他的战略部署。而徐道覆则作梦也没想过,算计他的人竟是纪千千,一位曾被他欺骗感情的女子,他的猎物。这算否风流孽债呢?老天爷的安排有时确是匪夷所思。   卓狂生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不是精采绝伦吗?”   燕飞点头道:“照你这般说,千千是故意提醒徐道覆,教他晓得我们再不好惹了?”   卓狂生微笑道:“算你有点道行,因为千千不希望见到徐道覆在慕容垂大军抵达前失去耐性,倾力进攻。明白其中窍妙吗?若你是徐道覆,会怎样反应呢?当然是不敢冒进,即使能胜也是惨胜,伤亡过重下,他们将很难在慕容垂面前抬起头来做人,所以情愿苦候慕容垂的大驾,人来齐了方一起动手。”   燕飞接下去道:“所以只要我们能拖延慕容垂和黄河帮的联军个把两个时辰,我们便有希望先一步击垮徐道覆,变成由我们掌握主动,此计确是可行。不过徐道覆若真是名不虚传,该会想到我们或会冒险出击。”   卓狂生哂道:“猜到又如何呢?他的对手是屠奉三、慕容战和小飞你,这是我们的地头,我们的边荒,怎到他来逞威风?”   燕飞像首次认识他般呆瞪着他,道:“这是否才是你的真性情?”   卓狂生微笑道:“因为我已寻到心内的夜窝子。”   燕飞回到现实的问题,道:“你是否要我出集助慕容战和屠奉三一臂之力?”   卓狂生道:“可以这么说,不过调兵遣将是不用劳烦你的,他们两人是胜任有余。唯一可虑者是孙恩。此人武功盖世固不在话下,最可怕他从来神出鬼没,出入敌方阵地如入无人之境,往往尚未开战,对方主帅早被他下手偷袭格杀。若给他潜入边荒集,天方晓得他可以做成多大的破坏。你老哥是我们边荒集的首席剑手,也是最出色的保镖,只有你方有机会击败他。”   燕飞不解道:“我给你弄胡涂了,这么说我是否该留守集内呢?”   卓狂生道:“只要我解释清楚如何因势变化,你会立即明白,而在说清楚此中情况之前,我先要向你道出千千小姐想出来今战的唯一致胜之道。”   燕飞动容道:“千千竟已构想出克敌制胜的谋略?真教人难以相信。”   卓狂生道:“纪千千等若蕴藏无穷尽智慧和识见的宝库,现在宝库已被开放,让她尽演浑身解数,当然可教敌我人人眼花瞭乱。依传统的一套去应付人数至少在我们三倍以上的雄师是不行的,只有她的不守成法、大胆创新,方有领导边人安度此劫的机会。”   燕飞道:“我在听着!”   卓狂生压低声音道:“今战有两种可能性,一是守个稳如泰山,任敌人如何狂攻猛打,仍没法取下高悬在古钟楼的帅旗。”   燕飞点头道:“如此我们已胜了此仗。”   卓狂生道:“另一可能性是守不住边荒集。以我们现在把战争延至集外的情况,集内更是重重防线,所以即使敌人最后能攻入夜窝子,仍是渐进式的。须一重一重防线的去突破,攻者的伤亡,当然比守者惨重,即使成功,亦已成疲军。所以千千小姐想出不守住边荒集的致胜方法。”   燕飞对纪千千从爱慕演进为佩服。这些策略当然有卓狂生的意见在内,但只要看卓狂生说话字里行间表示出对她的尊敬,可知纪千千把他完全“迷”倒了。   卓狂生续道:“当我们感到夜窝子的失陷只是时间的问题,便是我们突围撤走的时刻。我们已拟好数种撤退的方式,因应形势而变化。只要我们退而不乱,且能保持元气,那我们并没有战败,只是与敌人掉换一个位置。而若我们能退守屠奉三的小谷,守稳该处,这场仗最后的胜利者将肯定是我们。”   燕飞皱眉道:“这点上我胡涂了,边荒集既落入敌人手上,我们何能言胜?”   卓狂生欣然道:“这正是千千小姐构思最精采之处,换过边荒外任何一座城池,我们都是输了。可是这里是边荒,边荒集是在纵横数百里无人地带里孤零零的一座没有城墙的城市。若对方得到的只是一座空城,他们能守多久?他们间没有矛盾吗?慕容垂和孙恩难道可以放下南北的大业不理?若他们勾留在此,南北的势力更不会坐视,只要截断其补给路线,他们便要不战而溃。我们守稳小谷,进可攻退可守,只是攻击其粮队,以小队作游击战,足可令对方疲于奔命。照我估计,他们能守边荒集一个月已相当了不起。”   燕飞讶道:“这方是了不起的构想,你们因何不在议会提出来?”   卓狂生道:“早在你们离集视察的当儿,千千小姐便把整个战略构想向我提出,征求意见。是我不主张过早透露,怕人人晓得有此转机,不肯死守。而此计是守不住边荒集的应变之法,成败关键在于我们能对敌人做成多严重的打击。只有在敌人伤疲交加的情况下,我们方有机会全师突围,转而退守小谷,等待最后胜利的来临。此役只要敌人无功而退,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里,也没有人敢重蹈覆辙来犯边荒集,我们将有一段好日子过。”   燕飞道:“这么说,老屠能否保着小谷,将是此战的重心所在。”   卓狂生微笑道:“小飞终于明白哩!我已把此由我名之为‘战谷任务’的大计密告慕容战和屠奉三,他们将死守小谷以接应我们,同时廓清敌人在此方向的封锁,不会返边荒集助守,因为在外呼应的作用更大。”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我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卓狂生道:“你的应变部队是一支奇兵,不过你们第一个任务不是应付敌人,而是护送一队运送粮食物资的快速车马队到小谷去,当敌人发觉我们的行动,肯定生出警觉,改变计划全力攻打小谷,却正中屠奉三里应外合之计。我们只有一次运送的机会,一切已准备就绪,只待你老哥起行。”   燕飞道:“他们是否正在西门候命出发?”   卓狂生道:“正是如此。”   燕飞道:“明白哩!送罢物资粮草后,车队的人当然留在小谷助守,我的应变部队又如何呢?”   卓狂生道:“你的应变队改由姚猛率领,返回边荒集,而你则负责对付孙恩,天下间没有多少人有资格与孙恩一较短长,幸好你老哥是其中之一。”   燕飞皱眉道:“假设孙恩的目标是边荒集而非小谷,我岂非扑了个空?”   卓狂生道:“只有在兵荒马乱之时,孙恩方有机可乘,我们已设立一支高手队,由我率领专门对付孙恩,你可以留意灯号,若见有橙色灯笼挂起,须立即赶回来。”   又沉声道:“孙恩残忍好杀,最爱在战场旁默默观看整个过程,意动则出手。以你老哥如有神助般的灵锐,当可轻易找到他,只要缠得他难以分身,已告功成。小心点,勿要反被他干掉。”   燕飞点头道:“好!孙恩包在我身上,如能干掉他,只须把他的首级高悬集外,天师军立告崩溃。”   卓狂生拍拍他肩头,道:“我们分头行事,记着当古钟连续被急速撞击,便是‘战谷任务’实行的时刻,现在我会分别通知八军主将,纵退也要退得漂漂亮亮。”   燕飞道:“我们现在的计划全集中在天师军,假设延敌之计失败,慕容垂和铁士心的大军依约在子夜到达,我们应付得来吗?”   卓狂生道:“所以千千小姐要先惹徐道覆出手,战场是在小谷和谷外而非是边荒集,只要牵制着徐道覆的主力军,敌人的夹攻将没法发挥全力。”   燕飞长呼一口气道:“换了谢玄亲临,恐怕亦想不出比千千更好的策略。”   卓狂生道:“所以我多次重申,边荒集的成败实系于千千小姐身上,是她把边荒集团结起来,亦由她领导我们渡过劫难。”   燕飞道:“颖水的防守是另一重要关键,船队既已北上助宋孟齐应付敌人,只是地垒和木雷阵可抵得住聂天还吗?”   卓狂生道:“颖水由颜闯全权指挥,他是江海流的拜把兄弟,熟悉两湖帮的作战方武,本身更是一等一的水战高手,他会与负责守东门的程苍古和南门的呼雷方配合,绝不容颖水落入两湖帮的控制里。”   燕飞拍拍背后的蝶恋花,欣然道:“一切清楚明白,我去哩!好好保护千千。”   说吧往楼阶走去。   刚好纪千千登楼而来,与他打个照面,笑意盈盈地道:“燕英雄是否要出门哩!”   燕飞微笑道:“只是到集外打个转,待会回来再向千千小姐请安问好。”   纪千千陪他一道下楼,喜孜孜道:“人家还有些记挂着的事须问你呢?送你一程如何?”   燕飞讶道:“有甚么赐教呢?不可以留待回来再说吗?”   纪千千皱眉道:“闲聊两句也不行吗?”   燕飞想破脑袋也想不到她要垂询的事,哈哈一笑,与她并肩下楼。   在到边荒集前,谁曾想过边荒集会变成眼前的局面?燕飞更从没有想过,只爱坐在第一楼平台看街喝酒的自己,会如此积极竭尽所能地去为边荒集而战。 第七章 高寒之隔   马车煞止。   刘裕从疗伤的静坐里醒过来,正奇怪因何停下,希望不是遇上另一个危机吧!   王上颜推开车门探头进来道:“我们休息一个时辰后方继续赶路,让马儿可吃草喝水。刘大人要不要到外面来吸点大自然的灵气,今晚的夜空很迷人。”   刘裕心忖高门大族的家将,说起话来总爱转弯抹角,以表现胸中识见,暗觉好笑。从坐处站起来,朝车门走过去道:“有没有派人到高处和四周放哨,以策万全。”   王上颜向后让开以便他下车,有点羞惭地道:“我还怎敢造次,已筑起警戒网。”   到刘裕来到他身旁环目四顾的一刻,压低声音道:“还未谢过刘大人智退司马元显的恩德,否则后果会不堪之极,我送命没有问题,最紧要保小姐安全。刘大人那一手确是漂亮之极,小姐虽然没说话,不过大家都看出她很感激你。”   刘裕正在欣赏眼前的环境。   在风灯的掩映里,横亘眼前的是一道小河,可是不知是否因常有暴雨山洪冲刷,两岸各有宽达数十步的碎石滩,开敞平坦。水流在月照星光下闪闪烁动,景致迷人至极点。   王府家将把马儿牵往喝水,躲在马车上的女眷亦钻出来透透气,原来是侍候王淡真的婢仆。   此处偏离驿道千多步,位于平野上,是个不适合偷袭的安全地方,王上颜确学乖了。   唉!   假若她不是王恭之女,我必定趁她对自己印象大佳之际,全力追求她。   淡淡道:“我出力是应分的,否则玄帅会治我以死罪,王兄不用客气。咦!淡真小姐呢?”   王上颜还以为刘裕关心的是王淡真的安全,忙恭敬答道:“小姐只是到上游处洗濯,我们有人随身保护。”   刘裕晓得他因自己在不损一人下骇退司马元显,赢得他的敬重。不过他正心事重重,没有与他闲聊的兴致。拍拍他的肩头道:“我到下游去吧!我惯了和马儿一起喝水洗澡的。”   最后一句出口方大感后悔,却收不回来,好像和王淡真唱对台戏似的,又显得自己介意身份地位。幸好王上颜或许以为他是自知身份故避开王淡真,并没有异样神态。   刘裕迈开脚步往下游石滩走去,心中充满苦涩之意。   这些高门大族娇纵的贵女绝对不易相处,他本以为王淡真比谢钟秀好多了,却是被她秀美的外表欺骗,发起小姐脾气来可不管你是张三还是李四。   自己究竟哪一句说话,又或哪一句话的语调开罪她呢?他的印象模糊起来,是否因自己希望把和她的交往彻底忘掉。   听王上颜的话,王淡真是故意冷淡他刘裕,故意不在家将前提起他。击退司马元显后,她没有正面和他说半句话。   “咚”!   刘裕俯伏河边,脱掉头巾,把整个头浸进晚夜清寒的河水里去。   也像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   他的脑筋倏地变得清晰灵敏,再没有迷迷糊糊,满脑子胡思乱想。   边荒集肯定完蛋,他唯一可做的事,是想尽办法在北府兵中争取权位,当有兵权在手,他便可以向孙恩和聂天还展开报复。   与王淡真的事亦告一段落,他和这令他神魂颠倒的动人女子是绝没有结果的,换过别一种情况,连和她说话也不是社会所容许。高门寒门之别,便像仙凡之分,他的妄念会为自己带来毁灭性的灾难。谢玄也护不着他。   “刘大人!”   刘裕把头湿淋淋的从水里拔出来,冰凉的河水从头脸直淌进脖子里去,衣襟尽湿,他却感到无比的痛快。   别头瞧去,迎接他的是王淡真闪亮的明眸。   ※※※   高彦醒转过来,耳内填满各种奇怪的吵声,全身疼痛难耐,五脏欲碎,差点大声呻吟,幸好及时忍住。   从水里爬上岸后,尹清雅芳踪杳杳,亦见不到从背后偷袭他的敌人。心忖自己能捡回一命,全赖内穿的护甲和能抵御内家掌劲的小背囊。不过亦伤得很严重,勉强爬到岸边一堆树丛里,失去知觉,直到此刻。   从树丛望出去,巫女河上游处在火把光照明下人影幢幢,他虽看不真切,耳鼓内却不住响起木筏被推进水里去的“哗啦”水声。   高彦心叫完了,重陷昏迷。   ※※※   燕飞和纪千千步出古钟楼,战士们肃然致敬。   纪千千伴着燕飞举步朝西面走去,道:“边荒四景,千千到过的有‘萍桥危立’和‘钟楼观远’,其它两景又有甚么好听的名字。”   燕飞生出女子送情郎出征的迷人感觉,经过一盏又一盏的灯、一个又一个投在地上的光晕,夜窝子自有另一种迷人的风采。轻轻道:“边荒集的第三景叫‘颖河彼岸’,只要你在边荒集旁颖水东岸随便找个地方坐下来,不论白天晚上,不但可尽览边荒集沿岸的美景,更可看到河道舟船往来的繁荣情况。第四景则──”   纪千千打断他道:“千千想知道的是第三景,现在已心满意足,第四景改天再告诉千千吧?”   又回头笑道:“你们是保护千千的吗?”   从钟楼跟到这里来的十二位经特别挑选、胡汉混杂的战士轰然应是。   纪千千甜笑道:“谢谢你们!”   燕飞仍在咀嚼她刚才的话。   她故意留下第四景不问,正显示战争里人们朝不保夕的危机心态,怕燕飞四景尽说等如交待后事。事实上征战前没有人不惧意头不吉利的话。纪千千着他改日再告诉她,正是要他活着回来见她,带她去游遍四景。   来到广场边缘,纪千千止步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千千送你到此,我还要去找姬别呢!”   燕飞讶道:“有甚么事比坐镇钟楼,指挥全局更重要?”   纪千千现出顽皮爱闹的神情,欣然道:“我想请他赶制一批圆弹子,当撤退时我们可撒在路上,阻挡敌骑。”   燕飞呆了一呆,接着哈哈笑道:“亏你想得出来,既有此妙用,姬别必会尽力想办法。圆弹子若像木雷般长有尖刺,效用会更大。”   纪千千喜道:“好提议!”   忽然扯着他衣袖,凑到他耳旁柔声道:“我知你去对付的是孙恩,他可能是天下间最难缠的人,可是我们并没有更好的办法。记紧活着回来见我,没有你我将变成一无所有。”   说罢往外退开,深情地瞧着他,到七、八步方别转娇躯去了。   燕飞看着她与随行战士远去,心中一阵激动。与纪千千的热恋是突然而来的。眼前面对的虽然是可令他失去一切残酷无情的战争,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感到拥有一切。单调失落和绝望的日子已成为过去,迎接他的是一个充满未知数的将来,可是正因得失难定,生命才显现出独特的姿采。   对纪千千毫无保留的火辣爱恋,他是由衷的感激。   燕飞收拾心情,往西门方向掠去。   ※※※   船队从码头开出,逆水北上,十多艘战船乌灯黑火,只在船首船尾挂上“掩敌灯”,好让船队间晓得别船的方位。   领头的是汉帮作战能力最高的飞鸟船,头尖如鸟,四桨一橹,吃水只三、四尺,竖二桅,头篷一丈五尺,大篷四丈八尺。   这样的战船共有七艘,虽及不上大江帮双头船的作战能力,但在边荒集诸帮中已足可称冠。   十五艘战船均在船头位置装置射程可达千五步的弩箭机,每次可连续射出八枝弩箭,力能洞穿小船。对上黄河帮的小型舰舟,可生出巨大的破坏力。   从飞鸟舰的每船六十人,至胡帮可容三十人的船舟,他们只能在河内与敌人周旋,一旦船翻登岸,便只有逃命的份儿。所以此行的凶险,实是难以估量。   阴奇立在领头的飞鸟舰的望台处,目光投往前方黑暗的河岸。   纪千千已使人先一步通知宋孟齐,但没有人晓得宋孟齐能否收到消息,更不清楚形势是否容许宋孟齐等候他们这支援兵的到达。   当战争进行时,没有人把握下一刻会发生的事。   阴奇不单是屠奉三的心腹大将,更是荆州军中最擅长水战的人,可是今仗他却没有半分把握。如非每艘战船均由他的手下操控,他将连少许信心也失去。   在称雄河海的三帮中,仅以水战论,黄河帮只能居于末位,不过对方用的是惯用的战船,而己方则尚未熟习战船的特性,又陷于逆流作战之弊,实不敢抱太大希望。   幸好他并非要击垮黄河帮的船队,只是要延误敌人。   战争不论胜败,总是有人要牺牲的,只有抱着这种心情,方能创造奇迹。   阴奇着手下打出灯号,十五艘战船逐渐增速,往北驶去。   ※※※   屠奉三和慕容战并骑立在边荒集外西南方里许处的高地上,观察南面的情况。   由一千荆州军和五百鲜卑战士组成的部队,于离他们半里许处的平野疏林区内候命。   屠奉三回头一瞥,满怀感叹地道:“在我到边荒集前的一晚,我曾在这里遥观灯火辉煌的边荒集,当时从未想过会为保护边荒集拼老命。世事之难以逆料者,对我来说,莫过于此。”   慕容战点头道:“边荒集是个奇异的地方,具有别处所无的感染力,可以把任何人同化。在这里生活惯了,到其它甚么地方去都不会习惯。好像去年我返回长安,不到十天便嚷着走。”   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兄勿要怪我交浅言深,你们的鲜卑族虽占有关东部分地区,却是似强实弱。首先关中尚有姚苌划地为王,大大分薄你们的利益。其次是苻坚一天未死,始终是个烫手热山芋。杀他不行,不杀他更不行。苻坚怎么说仍是你们名分上的帝君,谁干掉他,其它人均出师有名,至乎连手来讨伐你们。”   慕容战苦笑道:“屠兄看得很透彻,事实确是如此。换了别人,我们还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是苻坚仍有一班人支持他,且拥有长安,更偷偷与关外如秃发乌孤等旧部暗通消息,密谋反扑,令我的堂兄弟们非常头痛。”   屠奉三道:“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论北方情况如何发展,只要你守稳边荒集,便有安身立命之所。慕容兄明白我的意思吗?你的族人也可有避难的安乐窝。”   慕容战一震道:“多谢屠兄指点。”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屠奉三洒然笑道:“我和你今夜生死难卜,为何不畅所欲言呢?”   慕容战有点尴尬地道:“我本想问,屠兄有此想法,是否不看好桓玄呢?又怕这么说会令你不快。”   屠奉三平静答道:“刚好相反,我比任何人更看好桓玄,因为我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亦只有像他这种人方能成就大业。环顾南方,除谢玄外,根本没有人是他的对手。不过据闻谢玄在淝水之战时因与慕容垂决战,身负内伤,后来又先后与任遥和竺不归交手,伤势更趋严重,故躲在广陵养伤。此为我们千载一时的机会,南郡公绝不会放过。”   慕容战试探道:“我应否恭喜屠兄呢?”   屠奉三苦笑道:“你是听出我说话间没丝毫兴奋之情,所以不知应否恭喜我。此中另有情由,且是说来话长,兼且我不惯向人吐露心事,请恕我卖个关子。”   提起马鞭,指着两里许外横亘东西的一处密林,道:“天师军的人马应已推进至该处,所以不时有宿鸟惊飞,幸好我们来早一步,否则如让敌人先我们抵达小谷,我们只好回去死守边荒集。”   慕容战忽有所觉,朝西瞧去。   灯光一闪,接着再闪两下。   屠奉三也把目光投往灯火闪耀处,此时在更远处又见同样灯号。   慕容战欣然道:“我们的探子已弄清楚情况,行军的时候到哩!”   屠奉三哈哈笑道:“让我们和老徐玩个有趣的游戏。”   从怀内掏出火箭,递往慕容战由他以火熠点燃,手挥,火箭直冲天际。   “砰”!   火箭爆出五彩烟花,夺目好看。   后方部队得到指示,全军起行,往小谷进发。   两人仍在原处监视敌况,不过纵使敌人立即全速赶来拦截,也要落后最少一里路程。   此着以烟花火箭张扬其事,不单是下令部队动程,乘机知会边荒集观远台上的纪千千,更是惑敌之计。   只要敌帅费神思索这是否一个陷阱,将会延误军机。   此着正是屠奉三想出来的奇招。   慕容战心忖以才智论,屠奉三实不下于敌方任何人,兼之老谋深算,刻下能招招占上机先,绝非侥幸得来。   屠奉三欣然道:“天师军以徐道覆兵法称第一,论武功亦在卢循之上,仅次于孙恩。而以整个边荒集计数,他最想杀的人就是我。”   慕容战点头道:“在‘外九品高手’榜上,他排名第四,若能杀死你老哥,可以荣升一级,从第四跳上第三。三甲之外和三甲之内可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屠奉三笑道:“我最想杀的却不是居第二位的聂天还,而是榜首的孙天师,我的志气该比徐道覆高吧!”   慕容战道:“今晚并不是争排名的好时候,我们的纪才女已钦点燕飞对付孙恩,我们似应希望他会令屠兄你好梦落空才对。”   屠奉三叹道:“燕飞!”   慕容战皱眉道:“你不看好燕飞吗?”   屠奉三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燕飞和孙恩都是深不可测的高手,实力难以估计,孰强孰弱,未动手见真章前,老天爷也难作判断。”   慕容战双目精芒骤闪,沉声道:“敌人开始移动哩!”   屠奉三拉转马头,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记得留意天上的烟花讯号。”   看着屠奉三奔下山坡,慕容战一夹马腹,从另一方向离开。 第八章 一念之间   拦江铁链在数名壮汉推动绞盘下,慢慢扯直,从水里升往水面。   监督的程苍古喝道:“停!”   接着向身旁的颜闯道:“这个位置如何?”   颜闯点头道:“再高一寸便离水,在黑夜里即使是船上有灯火照明也看不真切。假若敌人误以为我们因为方便水路交通拆去拦江索,会吃个大亏。”   程苍古往对岸望去,战士正扼守数个制高点,以防敌人探子潜近。   工事兵已在这边岸旁建立起两座高起达五丈的哨塔,位于城东北和东南的颖水旁,敌舰进入两里内的河段,只要有点灯火,休想瞒过哨兵的眼睛。   颜闯道:“可以着他们撤回这边来。”   程苍古微笑道:“颖水的防守由你全权负责,命令该由你发下去。守卫颖水的五百人是从汉帮调来的,指挥的方法袭自我们大江帮,四弟你是胜任有余。”   颜闯哑然失笑,发出指令。   两盏掩敌灯挂在竹竿处高高举起,向对岸的兄弟打出撤退的讯号。   两人沿颖水南行,视察途上的坚固地垒,战士们躲在地垒里或卧或坐,争取休息的机会,充满枕戈待旦的沉凝气氛。   七、八艘小艇驶往对岸,接载撤返的战士。   程苍古以闲聊的语气道:“依你猜估,我们的木雷阵可以对聂天还做成多大的损害?”   颜闯叹道:“你已肯定来的不是大哥的船队,而是两湖帮的赤龙舟吗?”   程苍古颓然道:“随着时间点点滴滴的溜走,大哥能安抵边荒集的希望愈是渺茫。今次漏子究竟出在甚么地方呢?但愿大哥吉人天相,至少可安返南方。”   颜闯信心十足道:“以大哥天下无双的操舟之技,全身而退是当然之事。我现在担心的是文清,她虽才智过人,但始终临敌经验尚嫌浅薄,骤然对上铁士心那头老狐狸,很易吃亏。”   程苍古道:“文清已得大哥水战真传,加上思考慎密,又有破天从旁协助,可补其不足之处。”   旋又苦笑道:“我们见尽大小场面,却从未试过如眼前般的凶险局面,对手均是南北最响当当的人物。幸好孙恩算错一着,过早杀死任遥,又让任青媞漏网遁逃,传来消息,使卓狂生站在我们一方,否则情况不堪想象。”   颜闯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边荒集该是气数未尽,否则怎会忽然冒出我们的千千小姐来。短短半日间,在她的运筹帷幄下,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我有信心与敌人周旋到底。”   木雷阵仍在布置中。   近百个工事兵把一排一排的木雷沿岸安置,只要一声令下,木雷会被放进颖水去,顺流冲击敌舰。木雷的尖刺,或许未能戳穿坚固的赤龙舟,却可附上舰体,令对方失去灵动性。当此情况出现,地垒的弩箭机和布于岸旁的投石机,将对敌人迎头痛击。   防御工事接近完成的阶段。   能到边荒集来混饭吃的人,本身当然是胆大包天之辈,更是各行业的精英,可以创造出别人不敢梦想的奇迹,而奇迹正是现在边荒集最需要的恩赐。   蹄声响起,数十骑奔出东门,朝他们驰至。   领头者是方鸿生,来到两人前甩蹬下马,道:“胡沛该已离集,我在东门嗅到他的气味。”   程苍古问道:“方总可否从他气味的浓淡推测他是多久前离开的。”   方鸿生兴奋地道:“应是从东门撤往对岸的最后几批人之一。”   程苍古向颜闯笑道:“这么说他是被迫离开的。”   颜闯同意道:“所有他的心腹手下,又或经由他引荐入会者均被逐离边荒集,胡沛惹起的内患,应暂告一段落。”   程苍古向方鸿生表示感谢,又笑道:“方总好像脱胎换骨似的,竟一点不害怕吗?”   方鸿生赧然道:“我从未试过如此受重视,且被重用。哈!我也曾到过不少地方,却从没有一个地方比边荒集更使我感惬意。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若死不了,就在这里娶妻生子,落叶归根,你们当然会好好照拂我。”   程苍古和颜闯听得你眼望我眼。   到边荒集来的人莫不抱着同一宗旨,就是赚够便走,保着性命到别处享受以命博来的财富。   像方鸿生这种想法,在边荒集该算是前无古人。   不过两人亦隐隐感到,边荒集在急剧的转变中,今战如能保住边荒集,大劫之后有大治,边荒集该有一段好日子。   方鸿生施礼道:“我还要回去向千千小姐报告,告退哩!”   看着他登马而去,两人心中涌起奇异的感觉。   边荒集正在改变每一个投到她怀抱里来寻找净土的人,他们何尝不在改变中。对边荒集再没有恨,只有诚挚的爱。   ※※※   一阵浓烈至可令人窒息的失落感,使刘裕的心差点痉挛起来。   从他蹲地的角度往她瞧去,刘裕感到她像是来自黑夜的美丽精灵,更代表着他一个梦想。他终于彻底体会到高彦见着尹清雅爱之如狂的感受。   王淡真娇纵式的清纯秀美,厉害若纪千千的万种风情,能令人失去自控。他已失去了纪千千,如现在又错过王淡真,人生还有甚么乐趣?王淡真唇角现出一丝笑意,轻轻道:“若淡真能学刘大人般把整个头探进水内去,肯定非常痛快。”   刘裕心中一颤,晓得王淡真对自己好感大增。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王淡真看他的眼神清晰无误地告诉他,她有兴趣的再非是“谢玄的继承人”,而是他“刘裕”本身。   刘裕湿淋淋的站起来,目光扫过在附近站岗保卫她的十多名家将,微笑道:“我还以为小姐受不了我这种粗人,原来反是被羡慕的对象,真教人出乎意料之外。”   说罢,刘裕差点狠揍自己一拳,以作警戒。因为从任何角度看,自己亦不应挑逗此女,尤其以他寒门的身份。可是那种危险的破禁行为正是最刺激的地方,有近乎魔异的诱惑力。   对一个出身农家,在入伍前一直以砍柴为业的人,王淡真是高不可攀的名门淑女。如非因缘巧合,他想走近点看一眼亦没有可能。不过刘裕也和一般贫农有别,父亲早亡,母亲却是知书达理的人,教他读书识字,令他超越农家的见识水平,少怀大志。他的志向衍生于对时局的不满,是对当时种种不公平状况的反动,不甘于被压在最低下层陷身于任人奴役支配的社会宿命。一个行差踏错,他会落草为寇。他的选择是加入军伍,努力学习,奋进不懈,经历千辛万苦后,方挣得今天的成果。   但假若他不理高门寒门的禁忌天条,妄图摘取王淡真这颗禁果,后果将是灾难性的。   所以重遇王淡真后,他一直处于矛盾和挣扎里,不住寻找放弃她的理由。如她根本对他没有兴趣,他只好把单恋默默埋藏,日后自苦自怜是将来的事。   要命的是自己大展神威,略施手段便助她度过大劫,使她对自己刮目相看。更不妙是她看来被自己寒人的粗野吸引,而自己则忍不住出言逗她,这是多么危险的行径?刘裕既自责不已,又对那种男女攻防的高危感到极端刺激。在目前的心态下,如此刺激实在来得正好,足以填补他心灵没有着落的空虚无奈。   王淡真俏脸微红,却没有畏缩,向手下吩咐道:“你们站远一点,我和刘大人有话要说。”   家将们虽大感愕然,却不敢违背她旨意,散开退往远处。   王淡真迎上他的目光,秀眉轻蹙道:“淡真在甚么地方开罪刘大人呢?你的脾性真古怪,教人难以捉摸。”   她虽说得没头没尾,刘裕却清楚,她指的是早前在车厢内交谈的情况,显示她非常介意自己的忽热忽冷,心中不由生出自己也感难堪的快意。   就在此时,王上颜举步走过来,在王淡真身后道:“我们快起程哩!小姐和刘大人要不要进点干粮?”   王淡真皱眉道:“颜叔着其它人进食吧!我和刘大人说几句话便来。”   王上颜瞥刘裕一眼,无奈去了。   刘裕心知肚明,王上颜是找借口来警惕自己,暗自苦笑。   王淡真不肯放过他,追问道:“刘大人不是雄辩滔滔之士吗?为何忽然变成哑巴?”   刘裕心中在叫救命。   王淡真可不像谢钟秀,不但不自恃身份,还似乎对高门望族不屑的事有浓烈的好奇心。例如她对边荒集的向往,又例如她看自己的眼神。   他更开始明白她。   王淡真仰慕谢玄,因谢玄是高门大族的翘楚,又与只尚空谈的高门名士截然不同,是坐言起行,军功盖天下的无敌统帅。   不要看她文弱雅秀的样子,事实上她体内流的是反叛的热血,一旦引发她的真性情,会一发不可收拾。   要制止恋情的发生和蔓延,眼前是唯一机会。   王上颜的“闯入”,正是残酷现实的当头棒喝。   情况的发展,决定在他一念之间。   事业和爱情,只可选择其一。   唯一与王淡真结合的方法,是抛弃一切,与她远走高飞,私奔到无法无天的边荒集,假如边荒集并没有落入慕容垂和孙恩的魔掌里去。   最后的一个意念像一盘冷水迎头淋下来,使他回到现实里去。   他忍心令谢玄失望吗?尤其在谢玄命不久矣的无助时刻?王淡真见他的脸色忽睛忽暗,还以为他内伤复发,关切地道:“你不舒服吗?”   刘裕苦笑道:“小姐可知道我们根本不应这般交谈说话?”   在边荒集之际,他可以毫无保留地思念她,因为他晓得该没有再见她的机会。可是现在玉人近在伸手可触之处,更与他说着逾越了身份地位的亲密话儿,他反要苦苦克制。要救熄能燎原的大火,只有当火势尚是刚开始的当儿,而眼前此刻正是唯一的机会。   性格令他不得不思考实际的问题。   即使他肯为王淡真放弃得来不易的男儿大业,王淡真又肯舍弃一切随他私奔出走,接着的究竟是幸福美满的生活?还是一副烂摊子。   王淡真对他生出好感,开始时是因基于对谢玄的崇拜,而他是北府兵冒起的新星。现在则因他智退司马元显,令她感恩,更令自己成为她心中的英雄。   可是若他们远走天涯海角,王淡真可以习惯那种过隐性埋名、平凡不过的生活方式吗?刘裕对此极表怀疑。   而那时他也再非谢玄的继承人,更不是北府兵有为的年青将领,而只是一个见不得光的逃兵。   一切将不同了。   这么做他对得住燕飞吗?对得住纪千千?对得住所有为边荒集牺牲牲命的人吗?从男人的立场看,若可神不知鬼不觉和这贵女偷欢,自然是一种成就。   不过此是没有可能发生的,刘裕渴想的更不是这种关系。一是半点不要,一是她的全部。   想到这里,刘裕出了一身冷汗,“清醒”过来。   王淡真闻言娇躯一颤,狠狠盯他一眼,不悦道:“还以为刘大人会特别一点,安公便常说我大晋之所以南迁,高门寒门之隔是其中一个主因。到南迁之后,祸乱亦因侨寓世族和本土世族的倾辄而来。门第愈兴盛,地方分化的情况愈烈,至朝廷政令难以下达。淡真虽生于高门,却非不明事理的人。你刘大人是玄帅亲手提拔的人,难道仍囿于高寒之分吗?”   刘裕听得发呆,王淡真竟是如此有见地的女子,难怪肯对他和高彦不吝啬迷人的笑容,累得自己错种情根。   不过不论她如何动人和有吸引力,他已作出痛苦的决定。   王淡真忽然垂下螓首,幽幽道:“自从在建康谢府见过刘大人后,淡真一直在想,玄帅因何会看中你呢?现在终于明白哩!只有像刘大人般的男儿汉,方是我大晋未来的希望。”   刘裕心中剧震。   他从没有想过王淡真会如此直接向他表达爱慕之意。当然亦明白她的苦衷,到广陵后,她恐怕再没有与他说话的机会,遑论单独相处。   暗叹一口气,颓然道:“小姐可有想过,走毕这一程后,我们可能永无再见的机会?”   王淡真双目亮起来,压低声音道:“只要你刘裕是敢作敢为的人,人家甚么都不怕。”   刘裕心呼“老天爷救我”,迎上她灼热的眼神,摇头叹道:“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令尊会怎样看呢?玄帅又如何反应?”   王淡真花容转白,垂首以蚊蚋般的声音仅可耳闻的轻轻道:“你不喜欢人家吗?”   刘裕心中剧震,失声道:“小姐!”   王淡真勇敢地凝视着他,有点豁了出去地道:“淡真对建康的人和事已非常厌倦,朝廷对安公和玄帅的排斥更使人悲愤莫名。我们大晋需要的是像刘裕你这样的英雄豪杰,玄帅没有从家族或其它门阀挑选继承人,正因他看通看透像王国宝,司马元显之辈,不单只不足以成事,且是祸国殃民之徒。明白吗?”   刘裕感到头皮发麻,差点冲口道出自己对她的深切爱意,又知一句话可令他陷于万劫不覆之地,只好说出违心之言,尽量平静地应道:“多谢小姐对我的期望,而事实上我还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将来的事根本无法测度。小姐──我──”   王淡真紧咬下唇,瞧着他吞吞吐吐地没法继续下去,猛一踩脚,吐出“没胆鬼”三个字,转身便去。   刘裕呆在当场,天地在旋转,脑袋一片空白。   只有一件事清清楚楚,他已失去得到他最心爱女子的机会,纵使将来如何功业盖世,却永远弥补不了此平生憾事。 第九章 各施谋法   徐道覆遥观敌况,心中想的却是纪千千,心中充满愤郁不平之气。   若纪千千不是受到建康以谢安为首歧视本土世族的风气所荼毒,怎会在闻知他是徐道覆后,立即与他划清界线。   这是绝对不公平的。   天师道的目标,是要铲除一切不公平的事。   自汉代以来,经过数百年的演变,社会分化,形成种种特权阶级。处于最上层的为士人,其次是编户齐民,再次是依附人,最下为奴婢。   士人也有世族高门和寒门庶族的贵贱之分,且是天壤云泥之别,彼此间划分极为严格,不容混淆。   世族高门巍然在上,享有政治上绝对优越的地位,且是“累世经传”和“礼法传家”,其经济力量雄厚无匹,占据着国家所有主要的资源,朝代和权力的递变,一直是环绕着他们而发生。   晋室南渡,为巩固江左政权,重用随朝廷南迁的侨寓世族,排斥本土世族,进一步深化社会阶级的矛盾。   徐道覆身为本土豪族的一分子,唯一的选择是揭竿而起,否则若让朝廷如此放肆下去,本土豪族再没有立锥之地。   纪千千终有一天会明白,他徐道覆是没有别的选择,罪魁祸首不是他的天师道,而是晋室和作他爪牙的侨寓世族。   在孙恩的领导下,他们兴兵之初只有百余人,却成功从海南岛渡海攻陷会稽,各方豪杰如会稽谢缄、吴郡陆环、义兴许允之、临海周冑、永嘉张永纷纷响应加盟,这些人均为受尽迫害剥削的一方豪雄,显示他天师道正是人心所向,再没有人能阻止本土世族重夺南方的领导权。   烟花在夜空爆闪,灿烂夺目。   左边的张永一震道:“果然不出二统帅所料,屠奉三不肯放弃有坚强防御工事的小峡谷。”   另一边的周冑道:“我们若立即进攻,可于其阵脚未稳之际,一举破敌。”   张永和周冑均是徐道覆倚重的心腹大将,年纪与他相若,前者短少精干,后者高颀硬朗。在天师军内,惯称卢循为大统帅,称徐道覆为二统帅,不过人人清楚,最高的指挥者是徐道覆而非卢循。   徐道覆从容道:“屠奉三是知兵的人,这么张扬其事,正是引我们鲁莽出击,我偏不如他所愿。”   张永皱眉道:“如让他守稳小谷,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影响到我们攻击边荒集的能力。”   徐道覆目光投往似虚悬于边荒集上的绿灯,好整以暇地道:“在战争中任何兵员调动,有利必有弊。要守得住小谷,由于有三个出入口,人数不可少于一千人。若想里应外合,更需两倍此数的兵力,方能对我们构成威胁。”   周冑一向视徐道覆的兵法武功如神明,点头道:“他们想把战线推展至集外,兵力势将大幅分薄,于我们有利无害。”   张永苦思道:“有甚么方法,可以令集外集内的敌人没法互相呼应,那时他们将变成在砧板上的肥肉,任我们宰割。”   徐道覆仍目不转睛瞪着悬灯在夜空挥散着的绿芒,缓缓道:“我真的很好奇!”   左右十多名将领,人人你眼望我眼,对他好奇的对象摸不着头脑。   张永忍不着问道:“令二统帅好奇的究竟是何事或何物呢?”   徐道覆听着远方隐传过来的蹄音,道:“我好奇的是究竟谁在主持边荒集呢?”   众人胡涂起来,更不明白谁在主持边荒集,与现在的话题有何关系?徐道覆道:“这位指挥全局的人,肯定非是泛泛之辈,更为边荒集的联军预留退路,必要时可撤往小谷,而我们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集,且失去主动之势,还要应付缺粮的严重情况。只要他们能在小谷撑上一、两个月,我们势陷进退两难之局。”   张永愕然道:“我们该怎么办呢?”   徐道覆失笑道:“我和屠奉三武功谁高谁低,要动手见个真章方能清楚明白。可是若论兵法战略,他却是差远了。我会反过来令他陷于有力难施,进退两难之境。”   旋又道:“我们今趟徒步穿越大别山而来,缺乏战马,仅有的千余匹,全赖两湖帮供应。假若我们全体是骑兵,我会立即下令进攻,让屠奉三试试被我军冲锋陷阵的滋味。”   周冑恭敬道:“请二统帅指示行动。”   徐道覆目光再投往边荒集,心中想的是,当纪千千落在他的手上,如何方可以打动她的芳心。征服女人的肉体并不足够,征服她们的心,方是乐趣所在。   ※※※   看到烟花讯号,燕飞下达命令,大队从西门出发。   队伍长达半里,除装载粮草物资的骡车,还有四十多辆马车,载着最后一批离开边荒集的妇女。   驾车又或驱赶牲口的全由壮女负责,抵小谷后她们会留在那里,支援守谷的战士。运往小谷的物资里除大批的粮草外,最重要是三台弩箭机和备用的弓矢兵器。   燕飞虽晓得屠奉三的荆州兵沿途布防,以保车队的安全,但仍打醒精神,凭他过人的视听之力,留意四周的情况。   可以做的事,他们都做足了。整体的作战策略,亦告完成。边荒集已竭尽所能,以最巅峰的状态静候敌人。   不过成败仍是茫不可测。   天师军方面,孙恩固是深不可测,他的两大爱徒卢循和徐道覆莫不是狡猾多智的统帅。自天师军渡海攻打会稽,从未吃过败仗。南朝多次派军征伐,莫不铩羽而回。   今次天师军来攻,有两湖帮在水路全力配合,谁敢率言必胜?尤可虑者是慕容垂和铁士心的联军。   在淝水之战前,以战场上的声威论,慕容垂肯定是在谢玄之上。淝水之战虽令谢玄跃登天下首席统帅之位,可是慕容垂参战的三万精锐却夷然无损。两人且没有在战场上正面交锋,慕容垂还在单挑独斗里占了上风,暗伤谢玄,致令他在救自己时,被任遥令他伤上加伤。   只是谢玄的救命之恩,已教燕飞感到对乌衣巷谢家负有责任。   在对付花妖一役里,金丹大法全面和燕飞融合,在接踵而来的战事里,更提供了无比珍贵的实战经验,使他的金丹大法不住精进成熟。   在此一刻,他清楚自己不论剑法武功,均作出武人梦寐难求的惊人突破,使他有信心应付任何顽强的敌手。   右方灯光连闪三下,显示前途安全。   燕飞一声叱喝,全队响应,加速前进。   为了边荒集,为了己身的存亡,边人的心紧紧连结起来。   不论此战是胜是负,边荒集都会彻底改变过来:永远不会回复先前的那样子。   ※※※   两湖帮的二十一艘赤龙战舟,停泊于离边荒集只有七里的河段,只要陆路的大进攻开始,他们将从水路进犯。   聂天还傲立指挥台上,凝望前方河道。   郝长亨和尹清雅来到他身后,施礼请安。   聂天还头也不回地道:“其它人退下去!”   望台的将领依言默默离开,最后剩下郝长亨和尹清雅两人。   郝长亨脸露羞惭之色,颓言不语;尹清雅紧咬下层,花容惨白,失去了往日的顽皮活泼。   郝长亨开腔道:“长亨知罪,愿领受任何罪责。”   聂天还缓缓转过身来,目光打量两人,忽然仰天大笑,欣然道:“看你们两个的模样,是否天塌了下来呢?胜败乃兵家常事,只要能前事不忘,即后事之师,从错误中学乖,失败也变得有价值。”   接着平静问道:“以长亨的手腕,这样的任务该是胜任有余,问题究竟出在甚么地方?”   郝长亨压低声音道:“我们今趟是被孙恩牵累。”   聂天还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沉声道:“竟是与孙恩有关?”   郝长亨道:“孙恩在没有知会我们下,出手杀死任遥,却让任青媞漏网逃脱,使她得以通知他们逍遥教布在边荒集的卧底,令我们今晚进犯边荒集的计划完全曝光,使从来内争不息、只顾自身利益的边人,因此破天荒团结起来,也教我因始料不及,走错了一步棋。”   聂天还现出深思的神色,问道:“逍遥教在边荒集的卧底是谁?”   郝长亨瞥一眼低垂着头,沉默得有点不合常理的尹清雅,答道:“‘边荒名士’卓狂生。”   聂天还大感错愕,道:“竟然是他,难怪孙恩要下手铲除任遥。此事你是如何晓得的。”   郝长亨道:“我在来此途上,与任青媞秘密碰过头,承她坦然相告。她当然是不安好心,想制造我们和孙恩间的矛盾。”   聂天还点头道:“她是否说任遥之后,下一个将轮到我聂天还呢?”   郝长亨道:“帮主料事如神。我今次之败,虽是阴差阳错,但说到底都是因孙恩杀掉任遥,令边荒集内敌对的人不得不团结起来,致使我们巧妙安排于荆州军内的博惊雷,被屠奉三识穿身份,反布局来算了我一着,教我们折损近五百人,长亨愿为此负上全责。”   聂天还目光落在最爱惜的小女徒身上,讶道:“我的小清雅因何哭丧着脸儿,小小挫折算甚么一回事?若不是你郝大哥领军,换过别人怕要全军覆没。让为师告诉你一件生平快事,我的死对头江海流,终命丧为师手上,从今之后,南方只有两湖帮,大江帮再不存在。”   郝长亨大喜道:“恭喜帮主。”   尹清雅仍没有说话,像个闹脾气的小女孩。   聂天还不解地瞧着尹清雅,郝长亨代为解释她暗算高彦的前因后果,也顺道说明自己因何要速离边荒集,致所有努力尽付东流。   聂天还哑然失笑道:“小清雅你做得很好,杀个人有甚么大不了的?难道几天功夫你便爱上了这个最爱花天酒地的臭小子?”   尹清雅听得一对眼睛红起来,泪花滚动,呜咽着道:“我从背后暗算他,他于重伤堕河前仍不忘叫我小心敌人。他是真的不顾自身的来维护我,清雅心中很难过啊!”   聂天还和郝长亨两人听得面面相觑,没话可说。   聂天还叹道:“早知该把你留在洞庭玩乐,还以为可令你增长见识。好哩!好哩!小清雅乖乖的到舱房休息,睡醒一觉一切都不同了。”   尹清雅别转娇躯,急步奔离指挥台。   瞧着她背影,聂天还摇头叹道:“我聂天还的徒儿会因杀人而心软,说出去肯定没有人相信。”   郝长亨道:“她第一次杀人是很难接受的,何况是对自己好的人?慢慢她会习惯的。”   接着趋前一步,压低声音道:“尽管任青媞是另有居心,可是我们实不得不妨孙恩一手。”   聂天还点头道:“孙恩想杀我,我何尝不想干掉他,只不过大家晓得尚未到时候。这么多年,我甘于在‘外九品高手’榜上居于他之下,正是要他低估我。不过我在几个照面间击杀江海流,已令他生出警觉。他在提防我,我也在提防他。”   郝长亨道:“我们之所以和孙恩结盟,是因有任遥在其中穿针引线,更因任遥与铁士心关系密切,令我们大感事有可为。现在任遥命丧孙恩之手,我们和孙恩间再没有任何缓冲,一旦起冲突,吃亏的会是我们。”   聂天还淡淡道:“你可知我因何把船队泊于此处?”   郝长亨恭敬答道:“此处河弯广阔,水流缓而不急,不论水路或陆路来的袭击,我们可以从容应付。”   聂天还摇头道:“江海流已死,在水上作战,谁敢与我聂天还争锋?在离我们这里二十多里的河段,孙恩设下木雷阵,表面是用来对付江海流,而事实上亦助我完成统一大江两湖的霸业,但孙恩可随时反过来利用木雷对付我们。”   郝长亨皱眉道:“不破此木雷阵,我们将难以安心南返;若破此阵,等若与孙恩撕破面皮。孙恩如有合作的诚意,好该自发地撤去木雷阵。”   聂天还道:“我和孙恩在早前密谈近半个时辰,商讨进攻边荒集的大计。他主动提起木雷阵,说要保留直至攻陷边荒集,为的是要防止北府兵或建康的水师船来援。”   郝长亨皱眉道:“话虽说得漂亮好听,事实上却是令我们难以临阵退缩,不得以任遥作借口废弃盟约。”   聂天还欣然道:“长亨不负我对你的期望,看透孙恩卑劣的手段。现在边荒集既晓得我们的计划,必然严阵以待,我们若蠢得从水路强攻,肯定会吃大亏。所以我坚持必须在南北大军同时夹攻边荒集的当儿,方会沿颖水从水陆两路向边荒集进军。”   郝长享双目闪闪发光,沉声道:“师尊仍打算与孙恩合作吗?”   聂天还仰天长笑,状极欣悦,忽然又平复过来,冷然道:“我们今次肯和孙恩携手合作,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除去江海流。现在既已完成任务,只有蠢材仍去冒险。”   稍顿又道:“孙恩和慕容垂均非善男信女,只看慕容垂派遣赫连勃勃到边荒集搅风搅雨,便知他立心不良,不肯公平地与我们分配边荒集的利益。”   郝长亨一呆道:“如此帮主是决定撤退。”   聂天还好整以暇地道:“撤退是事在必行,时机却要掌握得准确,当边荒集的攻防战全面展开,天师军难以分身之际,我们便去破掉木雷阵,从容南返。”   郝长亨赞叹道:“帮主确是算无遗策。”   聂天还斜兜他一眼,有点懒洋洋地道:“你不觉得如此把边荒集拱手让与孙恩是不智之举吗?”   郝长亨晓得聂天还是在考较他,正容道:“俗谚有云:棒打出头鸟,而孙恩正是这头鸟儿,不论是司马曜,又或江左双玄,都会尽一切办法打击孙恩,而我们则可以乘机接收大江帮的生意,迫令沿江的大小帮会向我们纳贡称臣,将势力从两湖扩展至整条大江。”   聂天还仰望夜空,振臂高呼道:“今天是我们两湖帮的大好日子,大江是南方的命脉,而现在南方的命脉已落入我们的掌握中,我们统一南方的日子亦不远矣。”   郝长亨心中涌起热血,经过这么多年来的辛苦经营,两湖帮振兴的好时光终于来临。 第十章 谁与争锋   慕容垂离筏登岸,左右为他披上紫红色绣金龙的披风,在七、八名亲信大将簇拥里,立在岸旁直如从冥府里走出来的魔神。   他招牌式的环额束发钢箍在散于肩膊的深黑长发的衬托下,于火把光里闪闪生辉,不过仍未比得上他眼内神采之一二。   慕容垂自懂事开始,一直遭人嫉忌,皆因才智过人,有勇有谋,战无不胜。   他乃前燕主的第五儿,王位当然轮不到他,坐上去的是老二慕容隽,首先是硬迫他改名字,由慕容霸改为慕容垂。   他知时不我与,忍了这口鸟气,还为慕容隽灭掉后赵,扶助慕容隽称帝。他亦因战功被封为吴王,其镇守过的郡县,政绩卓著,为人乐道。   桓温北伐,对前燕用兵,吓得前燕上下魂不附体,准备逃亡之际,独慕容垂临危请命,主动出战,击退桓温。此战奠定慕容垂北方第一武技兵法大家的至誉,也令前燕上下极力排挤他,慕容垂在无可选择下投奔苻坚。   苻坚对他倒屣相迎,不过苻坚的心腹大臣王猛却力劝苻坚杀他。慕容垂为向苻坚表示忠诚,自愿作先锋军,一举破灭前燕。在前燕亡国的一刻,他立下大志,定要在自己手上复兴燕国。   苻坚的淝水之败,正是上天赐予他的良机,更使他认识到边荒集超然的战略位置。   一直以来,他秘密透过拓跋珪从边荒集得益,更通过拓跋珪扯苻坚的后腿。若拓跋珪肯死心塌地地为他办事,他绝不用亲自征伐边荒集。可是拓跋珪拒绝他的封赏,令他生出警惕,遂下决心把边荒集控制在手心,同时扶助赫连勃勃以牵制拓跋珪。   一切都依他的策略进行,直至今天,边荒集竟出现他意料之外的变化。   手下战士于颖水两岸布防。   黄河帮的营地和船队在下游不远处,离他们登陆处只有数千步。   一道黑影从西面的林木间疾掠而来,手下们齐声叱喝,慕容垂却道:“是政良!让他过来。”   那人速度惊人,众人眼前一花,已跪倒慕容垂身前,叩头道:“政良拜见大王。”赫然竟是曾于边荒集刺杀燕飞不遂,有“小后羿”之称,以猎头为业的刺客宗政良。   慕容垂现出笑容,道:“政良平身,边荒集现在情况如何?”   宗政良起立说话道:“形势非常不妙,边荒集各大帮会破天荒团结一致,且有大批边民响应追随。”   慕容垂脸色一沉道:“勃勃是怎么弄的?怎可能让如此局面出现?”   宗政良叹道:“赫连勃勃已背叛大王,甫到边荒集竟然扮花妖搅风搅雨,岂知惹出真正的花妖来。他更不依大王指示,妄图控制边荒集,落得损兵折将,惨败而逃,再没有面目见大王。”   慕容垂的心腹大将高弼闻言讶道:“赫连勃勃竟敢如此胆大包天?即使可以控制边荒集,可是我们大军正压境而来,不怕大王治他违背军令之罪吗?事情如此不合情理,他该是另有所恃。”   宗政良道:“照我猜测,他是想趁我们大军到达前,先杀尽拓跋族的人,然后把边荒集抢掠一空,留下一座被破坏的空集给我们。此人一向残忍成性,以杀人为乐。”   慕容垂哑然笑道:“我是低估了他,他却是高估了自己。政良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论他如何开罪我,我暂时确难分身去理会他。只要他善用从边荒集得来的兵器、物资、牲口和财富,在短时间内灭掉拓跋珪,势可统一北疆,立告坐大。唉!我真的希望他成功,如此我便不用为拓跋珪头痛。勃勃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拓跋珪却是另一回事。”   高弼和宗政良当然清楚慕容垂为何分身不得。现在北方,苻坚虽是强弩之末,可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是曾统一北方的霸主?长安仍是在苻坚的控制下,以此为据地与慕容永和姚苌展开争夺关中的激战。   一旦长安被任何一方攻陷,杀死苻坚,北方将立即陷进大乱。慕容垂必须把握时机,完成统一北方的鸿图霸业。   如此情况下,岂有闲情去理会北疆的事。   慕容垂想不到赫连勃勃如此工于心计,所以说低估了赫连勃勃;说赫连勃勃高估了自己,则是嘲笑他闹得个灰头土面、弃戈曳甲惨败而回了。   高弼问道:“边民竟会同心合力,确是出人意表,不过与赫连勃勃一战,该已耗尽气力,变成伤疲之军。何况,不论他们如何精诚团结,始终是乌合之众,怎抗拒我们久经战阵的精锐之师?”   宗政良苦笑道:“边荒集本身是个教人难以置信的地方,一切没有可能的事也可以在那里发生。赫连勃勃的惨败,是一面倒的惨败,边人折损的只区区百来二百人。而同一时间,两湖帮的郝长亨反中了屠奉三的陷阱,被迫退返南面,令边荒集得到喘息的机会,全面布防。现在的边荒集再不是我们一向熟悉的边荒集,而是权责分明,有组织和高度效率的军事重地。”   慕容垂目光投向黄河帮的营地,知道在己方登岸布防完成之前,铁士心不会过来打招呼。沉声问道:“究竟何人在主持大局?”   宗政良答道:“他们捧出纪千千作名义上的统帅,实质上应是由议会作集体领导。”   慕容垂与高弼愕然以对,后者问道:“是否谢安的干女儿,有秦淮首席才女之誉的纪千千?”   宗政良双目闪动着奇异的神色,轻轻道:“正是她!”   慕容垂平静地道:“她是否确如传言所说般动人?”   宗政良叹道:“甚么倾国倾城,我看应该便是这样儿。她甫抵边荒集,把整个边荒集弄得神魂颠倒,人人争相讨好,改变一直奉行不悖以武力解决一切的习惯。她有一种媚在骨子里的魅力,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都是愈看愈动人。”   心中同时婉惜不已。他本有得到她的机会,只恨过不了燕飞的一关。   慕容垂仰望夜空,似在思想宗政良对纪千千的描述。   宗政良又详细说出被迫离开边荒集前的所见所闻,扼要而清晰,尽显他作为超级斥堠的识见眼光。   高弼听得眉头深锁,最后问道:“政良有否联系上任遥呢?”   宗政良道:“任遥方面更令人费解,自昨天开始,他与我断去所有联系。任遥曾和我说过,夜窝族里有他大批的手下,如能里应外合,我们可轻易摧毁边荒集的防御力量。”   高弼不解道:“任遥于此最关键的时刻销声匿迹,绝不寻常。”   慕容垂并不把任遥的事放在心上,淡淡道:“边荒集是否气数未尽呢?没有一件事切合我们的预期。”   宗政良道:“我是从边荒集来,离集时的印象仍非常深刻。集内边人不单战意高昂,且人人尽展所能,教人看得眼花瞭乱。例如负责清场的方鸿生,在搜索方面很有一手,甫踏进我藏身的破屋,竟直指我藏身之处,迫得我立即远遁,否则我会更清楚他们的布置。”   慕容垂冷然道:“边荒集是天下英雄集中之所,没有点斤量或怕死的都不会到那里去。这种人若不顾生死的拼命反抗,将汇合成一股强大的反击力量。千万不要低估他们,燕飞便是拓跋珪推崇备至的高手。甚么屠奉三、拓跋仪、慕容战均非泛泛之辈。所以我们必须改变策略,放弃从水路进攻,否则纵使得胜,亦要元气大伤。”   高弼点头道:“若我们从水路进攻,便是有迹可寻,只有利用广阔的边荒,方能令敌人防不胜防,无从阻截。”   慕容垂吩咐道:“给我把士心召来,大家从容定计。”   高弼忙把命令发下去。   慕容垂双目神光闪烁,语气却从容冷静,道:“高卿‘无从阻截’的一句话甚合我意,不论边荒集实力如何雄厚,仍没法同时应付我们南北大军的夹攻,所以对方必自恃熟悉地形,以奇兵伏兵骚扰我们行军,更妄想可以先击垮我们其中一方的部队。我们须拟定的策略,应是针对此点作出部署。”   接着目光投往层云密布的夜空,叹道:“想不到今次边荒之行,竟会有意外收获,纪千千将是我慕容垂攻克边荒集的战利品,成为南人没齿难忘的耻辱,却是我慕容垂的福气。让我看看这位有倾国倾城之色的绝世大美人,是如何动人?”   宗政良和高弼听得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不好渔色的慕容垂,竟会有对女人动心的一天。   ※※※   刘裕行尸走肉地坐在继续行程的马车内,沿古驿道朝广陵进发。   他失陷于前所未有的低潮里,一阵又一阵的颓丧情绪波浪般冲击着他,他竭力避免去想的事情,前仆后继地进犯他的脑袋。公私两方面固是一败涂地,未来也再没有任何可期待的变化。   自己心仪的动人女子已表达心意,自己反成为情场上的懦夫,不但辜负了她的青睐,还深深伤害了她,伤害了自己。   他感到孤独,一种从未感受过,可以淹没一切令人窒息的孤独。失去了朋友、失去了至爱、失去了理想的孤独。不论将来有甚么成就,却清楚知道再难快乐起来。   淝水之战是他最巅峰的成就,到边荒集去时更是意气风发,可是一切都完了,他的事业已彻底完蛋。与谢玄交待过边荒集的情况后,他会自动引退,返乡过些清茶淡饭的日子了事,因为他失去奋斗的雄心壮志。   假设自己知晓情况后立即不顾一切的赶回边荒集去,至少可以与燕飞等轰轰烈烈的并肩作战至死,怎都胜过目下的情况。   在极度的心倦力疲下,他合上眼睛,脑袋虚荡无物,任由命运安排他的将来,因为他晓得一切已成定局,他会失去一切。   ※※※   阴奇来到化身宋孟齐的江文清的船上,随行船队泊在颖水支河隐秘处。   江文清和直破天神色凝重,看来是情况不妙。   阴奇先向他们布告边荒集最新的情况,同时说出从水路配合拓跋仪奇兵的战术。   直破天叹道:“我们本在苦心静候敌人从水路进犯边荒集,待他们经过后顺流锲尾追击,在有心算无心下,肯定可令对方损失惨重。黄河帮的战船根本不被我们放在眼内,只恨对方显然洞悉水路的危险,已弃筏登岸。只要他们在两个时辰内起行,骑兵可于子时抵达边荒集。以慕容垂用兵的高明,我们恐难达到延敌的目标。”   江文清苦笑道:“我们本想趁慕容垂大军抵达前,先一步偷袭黄河帮,只要驱散对方的战马,将可令敌人失去机动性。可惜铁士心非常谨慎,把防御网大幅扩阔,又设置木寨,使我们无从入手,坐失良机。”   阴奇沉声问道:“敌人实力如何?”   直破天答道:“黄河帮的战士约三千人,战马多达五千头,应是全供慕容垂之用。至于慕容垂的部队,在一万二千人至一万五千人间,以我们的微薄力量,根本没法阻止他们向边荒集推进。”   江文清道:“只要慕容垂和黄河帮近二万人的部队,夹着河道分多路向边荒集挺进,船队随后而至,除非我们和他们正面硬撼,否则将难以延误对方的行程。”   直破天道:“加上你们,我们可以登岸作战者不到七百人,不论偷袭伏击均难以凑效。阴兄有甚么好提议?”   江文清忍不住问道:“阴兄起程时,我方北上的船队仍未抵达吗?”   阴奇一直避免触及此事,现在避无可避,只好老实答道:“贵帮的船队恐怕在途中出事,凶多吉少。”   江文清娇躯剧颤,垂下头去。   阴奇当然不晓得她关心父亲的安危,转返正题道:“能否延误北方来的敌人,已成今战成败的关键。我有一个提议,是从水路直接攻击敌人,凭着夜色的掩护,攻其不备,至少可对黄河帮的船队造成严重的破坏,不但可挫折敌人的士气,更可令他们没法好好休息,使拓跋仪的部队处于有利的情况下。”   江文清和直破天均脸露难色,要知逆水偷袭,犯水战的大忌。更何况除两艘双头船有比黄河帮远为优越的战力外,其它战船的平均战力,均在黄河帮战船之下。   阴奇续道:“拓跋仪是马贼出身,擅长设置陷阱,虽难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损害,却可拖慢对方行军的速度,打击对方的信心和士气。”   江文清似回复过来,冷静地道:“阴兄的提议虽然大胆却非是完全行不通,细节则仍须斟酌。”   直破天皱眉道:“不嫌太冒险吗?”   江文清道:“不冒险怎会有成果?偷袭一事由我们两艘双头舰负起全责,以闯关的方式偷袭对方,不论得手与否继续北上,若可引得敌船追来将更理想。”   阴奇点头道:“我们埋伏在这里,待对方经过后顺水从后方发动攻击,如此或可令敌人乱了阵脚,拓跋仪将有机可乘。”   直破天终于同意,皆因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点头道:“只要我们闯越敌人,敌人将有后顾之忧,怕我们随时掉头来攻,被迫与颖水保持距离,难收水陆呼应之效。”   阴奇道:“敌方骑兵只有五千之众,其它步兵行军缓慢,黄河帮更要倚赖船队运载兵员,当他们以为你们已逃往上游,我们却来个拦腰突袭,肯定可令对方阵脚大乱。此计妙绝。”   江文清断言道:“就这么决定。”   直破天仰观天色,道:“云层愈积愈厚,若降下大雨,对我们更是有利。老天爷呵!你可否帮个忙呢?”   阴奇也在抬头观天,摇头道:“可惜我们没有等待的时间,我们带来大批由千千小姐设计的火油球,配合火箭,威力惊人,我立即使人搬过来。”   直破天拍拍他肩头道:“让我先到你处好好研究,看可否派上用场。”   两人去后,江文清再控制不住心中的悲苦,涌出热泪。   在与两湖帮多年的斗争中,此刻他们大江帮已落在绝对的下风,江海流更是生死未卜,假若边荒集失陷于聂天还的手中,大江帮将遭到灭帮的厄运。   一直以来,边荒集是大江帮存活的命脉,上至朝廷,下至帮会,想从边荒集得到欠缺的物资,均直接或间接地透过他们去办事,也令他们得到庞大有形和无形的回报。   所以,江海流派出得力的拜把兄弟程苍古和费正昌到边荒集匡助祝老大。可是一日之内,整个情况完全逆转过来。   大江帮究竟在哪一方面出了岔子呢? 第十一章 谁主颖河   燕飞和屠奉三并骑立于谷口外,看着车队和牲口缓缓入谷。   战士在四方戒备,山谷高处哨卫重重。   屠奉三道:“真奇怪!天师军仍没有动静,难道竟看破我们的手段?”   燕飞道:“我和他只有一面之缘,听过他说几句话,印象却颇深刻,感觉此人胆大心细,长于应变。”   屠奉三皱眉道:“你是否在说徐道覆?你怎知是他在主持而非孙恩又或卢循呢?”   燕飞愕然道:“可能是因卓狂生说过,天师军是由徐道覆指挥,不过我真的感觉到他正在虎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屠奉三惊异地打量他,问道:“听说花妖是由你老兄纯凭感觉识破的,更有传言你的蝶恋花会向主人示警,究竟属甚么功法?”   燕飞心中暗骂不知哪个混蛋泄漏自己的机密,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我自己也很想找人给我一个圆满的解释。”   屠奉三道:“现在你是我的战友,我当然希望你的灵机愈敏锐愈好。告诉我!你现在是否有危机迫近的预感?”   燕飞的目光投往边荒集,道:“我并不是神仙,幸好凡人有凡人的方法,就是设身处地为徐道覆作出考虑。假如我是徐道覆,忽然看到大批人马离开边荒集,赶往小谷,会怎样想呢?”   屠奉三同意道:“肯定他看穿这是个陷阱,所以按兵不动,问题在他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道:“徐道覆若确如传闻般的智勇兼备,精于兵事,该猜到我们是要在集外设立能长时间稳守的坚强据点,更该猜到小谷是边荒集失陷时的唯一退路。另一条路或许是跳进颖水逃生。”   屠奉三一震道:“他将采截断的手段,并以此迫我们离谷作战,此招确是很绝。”   燕飞微笑道:“分头行事的时间到哩!大家小心点。”   屠奉三探手和他相握,道:“希望燕兄回来时带着孙恩的首级,不过勿要勉强,保命方是要紧。”   燕飞握着他的手,听着此以冷酷无情见称的人道别的叮咛,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道:“屠兄也须小心行事,迟些儿我们再在边荒集喝酒聊天。”   屠奉三放开他的手,目光灼灼的瞧他,低声问道:“你感觉到孙恩吗?”   燕飞眉头蹙聚,道:“我似乎感应到他,又似完全没有感应,这感应奇怪至极点,如实却似虚,真伪难辨。”   屠奉三道:“如此方才合理,在天师徒众眼中,孙恩有通天彻地之能,能人之所不能。在识者心中,孙恩的道术武功已臻贯通天人的境界,鬼神莫测其秘。燕兄今次与孙恩之战,不论谁胜谁负,将会千古留名。”   燕飞点头道:“屠兄对孙恩的评语当是中肯,否则以任遥之能,不会察觉不到他老人家在旁虎视眈眈,我会以此为戒。”   屠奉三笑道:“燕飞并不是任遥,孙恩今次遇上敌手哩!屠某在此祝燕兄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燕飞哂然一笑,往后退开,几个身法没入南面的疏林里。   屠奉三心生感慨。   或许是因燕飞与世无争的性格作风,或因识英雄重英雄,又或因大家正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至少在此刻,他的感觉是燕飞确为他的朋友。   可叹是未来形势难料,纵可保住边荒集,但当桓玄起兵造反,将会出现新的变化,现在的朋友,会变成将来的死敌。他和燕飞间关系的发展,殊不乐观。   ※※※   拓跋仪和五百本族战士,穿林过野,沿颖水望北推进。   骑队分散前进,似是杂乱无章,散乱中又隐具法度。虽没有火把照明,黑夜却对他们这经历多年马贼生涯的战士,没有丝毫影响。   马蹄穿上特制的软甲蹄靴,踏在地上时只弄出黯哑的闷响,使他们有如从地府钻出来的幽灵骑士。   以拓跋珪为首的马贼团,一直在苻坚大力清剿的情况下竭力求存,且不住壮大,对付围剿追杀他们的敌人,他们一向采取的策略是“一击不中,远扬千里”的游击战法。从来他们都是以少胜多,所以现在面对虽是庞大的敌人,要偷袭的是被誉为北方第一人的慕容垂,却人人没有半点畏怯犹豫。   拓跋仪发出鸟鸣暗号,手下立即散往各方,自发地寻找埋伏的地点。   拓跋仪与丁宣跳下马来,由左右牵走坐骑,两人徒步掠前,登上高地,遥观两里许外的敌阵。   丁宣一震道:“似乎超过一万五千之众。”   拓跋仪细察对方形势,在火把光照耀下,颖水两岸敌人阵容鼎盛地分布有序。   东岸尽是步军,只有作先锋的是二百骑兵,该为整个逾万人的步兵团作开路侦察的探子。这边的人全坐在地上休息候令。   西岸是清一式的骑兵,数在五千之间,正整理装备,一副准备起行的模样。   水道上泊着五十艘黄河帮的破浪船,这种中型战船载兵量不大,以每艘五十人计,只可运送二千五百人。真正数目肯定在此数之下,因为必须拨出至少十艘以运载物资粮草。   在西岸离岸千步许处设有木寨营地,照猜估该是用来作后援基地,由黄河帮的人留守。黄河帮的船将不住把粮货从北方运至,再由战船把所需经水道运往前线,快捷方便。   拓跋仪冷然道:“应是一万八千人到二万人间,慕容垂确是名不虚传,只看这等阵仗,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   丁宣头皮发麻地道:“他们的战马休养充足,反之我们的战马已走了七、八里路,我们和他们比速度肯定不成,比实力更是一对十之数,不论我们如何偷袭伏击,无疑是以卵击石,肯定死路一条。”   拓跋仪目光在水道巡逡,道:“看到吗?他们把木筏绑起来,五个一排,当黄河帮的破浪舟控制水道后,木筏将在黄河帮的撑橹手控制下顺流漂往边荒集去,届时连筏为桥,东岸的大军可以迅速渡河,边荒集立即完蛋。”   丁宣倒抽一口凉气。   慕容垂的战略清楚展现在他们眼前,就是先以精骑沿颖水西岸多路进发,于子时与孙恩和两湖帮的大军夹击边荒集。   东岸的步兵团同时推进,配合水道黄河帮的战船由水陆两路压境而至,木筏随后。   当黄河帮的战船肃清水道的障碍和敌舰,会于边荒集东的河段连筏为桥,步兵团将蜂拥渡河,水银泻地的从东面破墙入侵边荒集。   边荒集此时正穷于应付南北敌军的狂攻猛打,试问如何抵抗这支超逾万人的强大敌军?拓跋仪道:“水道的争夺战将交由宋孟齐和阴奇处理,我们无从插手。我们可以做的是在西岸区设置专对付马儿的陷阱机关,利用火油弹放火烧林,迫对方绕道,不单可延误敌人行军,更可阻止敌人在西岸呼应河道的破浪船。”   接着现出一丝充满自信的微笑道:“我起程前,卓名士密告我整个由千千小姐拟定的作战计划,每一场战争也有不同的战法。待慕容垂大军去后,我们立即突袭木寨,以此乱慕容垂的军心。你立即使人赶回去通知边荒集,我们眼所见的事,免致他们措手不及。”   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看着两艘破浪船从敌区河段开出进行探路的任务,心忖能否守得稳边荒集,将看河道的操控权能否牢牢掌握在己方手上。   ※※※   燕飞在林木间飞翔。   开始时各种意念纷至沓来,不旋踵进入万念俱寂、空极不空的灵机妙境。   他先越过小谷,西行近里,方绕往南方。   他开始感觉到孙恩的存在,这是没法解释的感应灵觉,超乎于日常感官之上。   即使没有灵机妙觉,仍不难从孙恩一向的习惯猜测他的位置。   孙恩若要总揽全局,必须立足于可同时观看到颖水和边荒集西南面的位置。这么一个位置只有位于边荒集南面的“镇荒岗”。   此岗处于边荒集南方约两里许处,由几座小山丘连结而成,“镇荒岗”便是这排小山峦的峰巅。也是边荒集南面平野的最高点,可俯瞰边荒集的西南方及颖水河段。   孙恩一向惯用的战术,是凭其盖世魔功,择肥而噬。一旦给他觑准机会,不论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他会利用了然于胸的环境,于千军万马中取敌帅首级如探囊取物般轻易,一举弄垮敌人。   任遥之死情况相同,正是他这种独一无二战术下的牺牲品。   燕飞此行的任务是要阻止他重施故技,所以必须在这等事发生前收拾他。   他会绕往“镇荒岗”的南面,对孙恩进行突袭。   燕飞心中一无所惧。   金丹大法全面运行,心灵晶莹剔透,并没有因对手是孙恩有丝毫畏缩。   孙恩究竟厉害至何等程度?快将揭盅。   就在此时,心中现出警兆,右方半里许处有人隐伏其中。   燕飞心中一动,暗忖横竖不费多少功夫,忙从树顶投往林地,悄悄朝目标潜过去。   ※※※   铁士心今年三十三岁,身材魁梧,远看像一座铁塔,宽肩上的秃头在火把光照耀下闪闪生辉,其体形确令见者生畏。不知是否为加强其威武的形相,即使在平日他亦爱穿战甲,此时在战场上更是全副武装。他的战甲也与众不同,是以鲨甲和水牛皮革揉制而成,掉进水里反可增加浮力,否则若因战甲过重沉尸江底,会成天大的笑话。   他过人的体魄对他的事业有直接的帮助,只五年间便从依赖黄河寻生计的小流氓变为一个小帮会的老大。   其事业的转折点是遇上逃避族人追杀的慕容垂,并义助后者从水路逃难避过一劫。自此两人结为拜把兄弟。   到慕容垂成为苻坚手下猛将,在慕容垂的照拂下,铁士心把一个地方的小帮会发展成为雄霸黄河的大帮,正式易名为黄河帮。   在淝水之战前,铁士心一直与拓跋珪紧密合作,负责运送战马和财货。到拓跋珪与慕容垂的关系濒于决裂,双方的合作方告终。   铁士心不单是慕容垂忠诚的伙伴,更是慕容垂的耳目,通过他慕容垂可掌握北方的形势变化,从容定计。   今趟进攻边荒集的决定,是由铁士心穿针引线,透过任遥与聂天还和孙恩斡旋,始能成事。   铁士心高大威武而不臃肿,下颔厚实,脸宽眼大,却出奇地不予人盛气凌人的感觉。他惯用的兵器是大刀,刀名“巨浪”,在北方非常有名,论武功属竺法庆、任遥、江凌虚和安世清等北方汉人顶尖高手的级数,绝非浪得虚名之辈。   此时他与慕容垂来到颖水岸旁一处高阜说私话,两人交情深厚,说话没有任何顾忌,无须转弯抹角。   铁士心长吁一口气道:“今仗并不容易。”   慕容垂从容道:“今仗我们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漂亮亮,否则纵能得于边荒集,亦将失于北方。”   铁士心当然明白他意之所指。边荒集虽然关系重大,说到底仍是统一北方的连场大战里的小插曲,若因此伤亡惨重,将大大影响慕容垂统一北方的战事和威势。   目光投往对岸休息候命的步军团,点头道:“大哥这一招很绝,边荒集当集中力量防守颖水西岸码头区,大哥偏于敌人难以顾及的东岸行军,到时只要成功渡河,此战立可分出胜负。”   慕容垂道:“水道的控制权倚仗士心去争取,边人莫不是胆大包天之辈,更爱行险着,士心千万勿掉以轻心。”   铁士心道:“只要两湖帮配合作战,牵制对方实力薄弱的船队,我们顺流攻去,该是万无一失。”   慕容垂讶道:“既然如此,因何你还是忧色重重的样子?”   铁士心叹道:“事情颇不寻常,姬别竟然背叛了我。”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边人只讲利益,当姬别弄清楚情况,得知有孙恩和聂天还参与其事,当然醒觉过来,晓得边荒集没有他立足之地。”   铁士心道:“我并非奇怪他背叛我,而是因深明他爱逸恶劳、贪生怕死的个性。以他的为人,怎会留在边荒集等死,而不选择立即逃走呢?”   慕容垂道:“你知道的是多久前的情况?”   铁士心道:“是个许时辰前最后一批探子带回来的消息,他们指出击溃赫连勃勃和郝长亨的部队后,所有人均可自由离开,姬别却偏偏不走,还积极参与布防的工作。他在边荒集的兵工厂或许是天下规模最大的,只是弩箭机便有数十台,手下更有巧匠无数,有他留下,边荒集势如虎添翼。”   慕容垂沉吟片刻,点头道:“姬别的行径确出人意表,他一向最怕的人是你,现在竟敢与你公然为敌,会否是因为纪千千呢?”   铁士心摇头道:“女人一向是他的玩物,怎会忽然反变成听女人之命的奴才?”   慕容垂目光投往夜空,双目闪闪生辉,淡淡道:“让我告诉你,纪千千是与别不同的。能令谢安乐而忘忧,能令整个建康如痴如醉,能令边荒集化戾气为祥和,从一盘散沙变为精诚团结,岂会是寻常美色?或徒具躯壳的漂亮人儿?”   铁士心愕然瞧他。   慕容垂迎上他的目光,沉声道:“今仗确不轻易,边荒集现时的情况是从未在该处出现过的,若我们只是恃强攻击,纵可获胜也只是惨胜。所以必须多方施计,不住增添压力,以摧毁其信心士气。”   又冷哼道:“天下没有一座是我慕容垂攻不下的城池,坚城如长安、洛阳也如是。何况区区一个没有城墙可恃的边荒集?”   铁士心点头道:“此战胜之不难,难就难在如何在我方伤亡不大下得竟全功,听大哥这么说,我安心多了。咦!”   慕容垂亦有所觉,目光投往河道,两艘没有亮灯的船出现河道处,桅帆半张,只靠桨力迅速接近,彷似从黑暗冒出来的鬼舟。   铁士心一震,高喝示警道:“敌船偷袭,儿郎们立即应战!” 第十二章 红灯高悬   慕容战听到暗号,忙使人把出口的障碍移开。   屠奉三闪进来道:“我没时间解释,先令你的人移往小谷去。”   慕容战二话不说的发下命令,手下战士纷纷上马,鱼贯走出荆棘林。   慕容战拉着战马随屠奉三往外走,见屠奉三不住打量他,笑道:“为何这般看我?”   屠奉三淡淡道:“你对我如此信而不疑,不怕我害你吗?”   慕容战笑道:“你已把我诓进死地,要害我还不容易吗?何用费唇舌来和我说无聊的闲话?”   屠奉三拍额道:“对!是我胡涂!”   召来坐骑,与慕容战同时飞身上马,领路前行。   慕容战道:“是否被对方看穿了?”   屠奉三点头道:“据探子回报,天师军已向我们分三路推进,领军的该是‘妖道’卢循,因为行军的方式是他爱用的蟹钳阵,把主力集中于左右翼军。其人数约在五千人间,全部是步兵。”   慕容战道:“你怎知他识破我们?”   屠奉三道:“先是燕飞提醒我,所以我特别派出得力手下前往侦察,发觉其中军带备大批削尖的粗木干,立知不妙,所以去唤你出来透透气。”   慕容战一震道:“好卢循!分明要在小谷外设置木寨,建立坚强的据点。”   屠奉三叹道:“此招异常高明,若给他们在边荒集和小谷间的高地设置木寨,配合比我们强大得多的军力,势将隔断我们与边荒集的呼应,更截断边荒集的退路。”   慕容战点头道:“那时我和你将进退两难。难道死守小谷,坐看边荒集的失陷吗?不过若出谷攻击,则正中对方下怀。”   屠奉三断然道:“我们绝不容此事发生,否则此仗我们肯定输得很惨。”   慕容战道:“老哥你有何应付良方?”   屠奉三从容笑道:“唯一方法是以快打慢,以快骑的机动性克制对方的步兵。”   慕容战听得眉头大皱道:“对方正是要引我们离谷作战,当然是步步为营,且会尽量经平野之地行军,令我们没法伏击偷袭。”   屠奉三道:“要击退他们肯定没法办到,不过,若我们只是想烧掉对方的木材,却是大有可能,对吗?”   慕容战大笑道:“好计!”   两人同时朝边荒集瞧去,绿灯缓缓降下,升上红灯,指示敌人进入警戒线内。   ※※※   “小姐!你是否在担心燕公子呢?”   观远台上,纪千千立在西南角处,凝视远方平野丘原。   敌人的火把像无数的营火虫,缓缓移动,显示敌人的两支部队,一支移往集外西面,一支正朝南门推进。   纪千千幽幽道:“我在担心每一位出征的战士。”   小诗低声道:“小姐是统帅嘛!大可不让燕公子去冒险。”   纪千千别首瞥爱婢一眼,柔声道:“诗诗不再害怕了吗?”   小诗垂头道:“和小姐在一起,小诗甚么都不怕。”   纪千千想起高彦,想到小诗仍被蒙在鼓里,暗叹一口气道:“正因我是统帅,方不得不让燕飞对付孙恩。过往干爹说起孙恩,曾多次指出,孙恩那种擒贼先擒王的战术,往往可把一场大战役的形势完全扭转,却又毫无应付的良方,只是心理上的威胁,足令任何与他对敌的人睡不安寝。别人不晓得孙恩的厉害,但我身为谢安的干女儿,怎会不清楚?”   小诗天真地道:“为何不多找几个身手高强的英雄好汉,助燕公子去对付孙恩呢?”   纪千千苦笑道:“孙恩不论道术武功,均臻达鬼神莫测的层次,多几个人少几个人并没有分别,反易泄露行藏。真正可以帮得上忙的,又要领军应付敌人。”   小诗骇得花容惨淡,颤声道:“孙恩这般了得,燕公子怎办好?”   纪千千柔声道:“你又害怕哩!告诉你吧!在我尚未认识燕飞前,我已晓得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对抗孙恩,肯定是燕飞无疑。这是干爹和玄帅一致同意的,你听过有人的剑会鸣叫示警吗?我亲自听过。孙恩的功法根本不是凡人能应付的,而边荒集只有燕飞不是凡人,他的剑法已达到通玄的境界。所以当卓名士提出由他自己去对付孙恩,我反建议由燕飞去负此重任。边荒集没有另一个更好的选择,我也没有选择。战争向是如此,纵使没法肯定胜负,仍要尽力而为,不计后果。”   刚说到卓名士,卓狂生来到两女身后,沉声道:“情况不妙,向我们西面推进的天师军,似乎想截断我们与战谷的联系。”   纪千千平静地道:“请卓先生使人在红灯正西挂起黄色灯笼,但不可高于红灯。”   卓狂生微一错愕,把命令传下去。   黄色灯笼缓缓升起,指示小谷方的友军主动对付敌人,由于比红灯为低,表明边荒集不会派兵援助,所以屠奉三等必须自行设法。   小诗趁卓狂生去办事,凑到她耳旁低声道:“小姐真威风,指挥若定,诗诗感到小姐你信心十足,可以应付任何风浪。”   纪千千心中苦笑。   她终于体会到谢安在淝水之战前所承受的沉重压力,谢安凭“镇之以静”的方法,感染建康军民,她现在唯一方法,亦是装出临敌从容的态度。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徐道覆的才智,如他不是如斯出众,亦难打动她的芳心。   卓狂生回到她身旁,朝往西推进的火把阵瞧去,敌人兵分二路,活像三条火龙,且沿途处处布防,翼翼小心,步步为营。   道:“徐道覆不愧是将帅之才,先令自己立于不败之地,绝不急于建功。”   纪千千不知想起甚么,语调出奇地温柔,轻轻道:“这是他一贯以静制动的作风,尽量引人尽展所长,再从你擅长的东西窥见破绽,一举击破,令人没有翻身的机会。”   卓狂生同意道:“小姐对他确非常了解,小姐的话更令我明白,因何我们一方不可轻举妄动,否则正中对方下怀。只恨战谷一方却不能坐看对方成功在谷集间设立据点,他们将被迫出手。”   纪千千轻松地道:“屠奉三和慕容战是我们联军最出色的将领,手下荆州军和鲜卑战士,更是久经战阵的精锐,若他们办不来的事,我们出去也是白赔,反予敌人可乘之机。放心好哩!我有信心他们有破敌之计。我们应做唯一的事,是牵制敌人在南方布阵的大军,如他们敢施援另一支部队,我们或有主动出击的机会。”   卓狂生欣然道:“谨遵小姐指示。我刚得到一个新消息,两湖帮大有可能背盟撤退,返回南方。”   纪千千愕然朝他瞧来,大讶道:“消息从何而来?”   卓狂生瞥小诗一眼。   纪千千知机的随便找个借口,把小诗支使到议堂去为她取披风。   卓狂生压低声音道:“消息来至媞后。”   纪千千一呆道:“她竟可潜入集内来吗?”   卓狂生苦笑道:“实不相瞒,夜窝族里有我们的人,与媞后有一套秘密通消息的方法。请小姐为我们隐瞒这方面的情况,因为媞后已亲自宣布解散逍遥教。我们的人会融入边荒集,成为忠诚的分子。我真的不想他们仍背负着逍遥教的包袱。”   纪千千听得倒抽一口凉气,任遥对边荒集是处心积累,幸好功亏一篑,被孙恩杀死,否则边荒集肯定难逃任遥的魔掌。   欣然道:“千千遵命!”   卓狂生道:“媞后曾与郝长亨碰头,告诉他帝君被孙恩所害一事。郝长亨晓得后颇有退意,一方面是不愿助长孙恩的气焰,更害怕聂天还是孙恩下一个目标。”   又道:“媞后指出,郝长亨对慕容垂另外召来赫连勃勃非常不满,深感与慕容垂和孙恩这类人合作,等若与虎谋皮。照媞后估计,除非聂天还是不折不扣的蠢材,否则会退出此战。”   纪千千皱眉道:“郝长亨又好得多少,我最卑视的正是他这类口是心非的伪君子。若高彦真是被尹清雅害死,燕飞绝不会放过他。”   卓狂生道:“郝长亨确是卑鄙小人,不过我们现在无暇和他算账。少一个敌人总比多一个敌人好。我们须否在颖水的防守上重新布置。”   纪千千道:“假若郝长亨只是故作姿态,我们岂非中他的奸计。”   卓狂生道:“我也想过此一可能性,所有地垒弩箭机阵可以保留,但木雷刺阵却可移往码头上游。如此不论敌人由南北水道杀至,木雷刺也可以痛击敌人。”   纪千千喜道:“此计确是可行,请卓先生全权处理!”   见卓狂生仍呆瞧着自己,猛然醒悟道:“千千仍是不惯作统帅,立即给你令箭手谕。”   此时手下来报,庞义求见。   卓狂生哈哈笑道:“原来是我们边荒集最伟大的建筑大师驾到,我有个提议,移动木雷刺阵的重任,可交由他处理,他会干得比任何人都好,”   纪千千道:“快请庞老板。”   手下领命去了。   此刻的边荒集,受到最严密保护的人是纪千千,不论谁想见她,都要经身份的核实和她本人或卓狂生的允准。   庞义一肚气的来到两人身前,后面还有取来披风的小诗。   小诗为纪千千披上披风之际,庞义满腹牢骚地道:“燕飞那小子又着我去巡视集内的防御布置,可是我提出改良的意见,却没有人肯听我的话,说甚么必须出示由千千小姐亲发的令箭,否则把一台投石机移歪少许也不行。他──嘿!没甚么!”   他的粗话差点冲口而出,幸好记得小诗在场,立即悬崖勒马。   卓狂生道:“这叫军有军规,你少安毋躁,小姐正准备发出令箭,让你去把木雷刺阵移往集的东北方,码头区上游处,好用来镇守集东整道河段。”   庞义仍然满肚怨气地道:“木雷阵正是令我最光火的,他──嘿!竟把我的木材如此浪费。我不是舍不得,而是明阵怎及暗阵,若给敌人探子看到,肯定先把木雷阵拆掉。河道旁这么多暗位斜坡竟不懂利用,如让我来布局,肯定敌人蒙然不觉,直至大难临头。若人人清楚看到,陷阱还算陷阱吗?”   纪千千取来令箭,送到他手上,道:“有了这枝令箭,庞大哥爱怎样改动都行。我们会升起一盏小蓝灯,表示发出了一根令箭。当庞老板把令箭交回来,蓝灯会立即除下。”   庞义低头审视入手沉重,长只半尺的小令箭,吁一口气道:“是黄金打制成的,肯定是边荒集最贵重的箭。”   卓狂生笑道:“刚新鲜出炉,保证没有人能假冒,还不快去办事?”   庞义立即神气起来,匆匆去了。   ※※※   徐道覆陈兵于边荒集南面半里处,东倚颖水。   此时他布的是以防守为主的迭阵法,把五千步兵分为前后两阵,每阵三列。   第一列是枪盾手,当敌人冲至阵前方与敌拼杀,不准后退。   第二列是箭手,第三列是强弩手。   三列合成一阵,当敌人杀至,枪盾手会坐往地上,好让第二列跪下的箭手和第三列站立的弩手射杀敌人。   第二阵以同样的三列战士组成,当第一阵射尽箭矢又或体力不支,立即以第二阵补上更代。   两翼则各以五百骑兵护卫,进可攻退可守。   这阵法不利冲锋,可是若敌人坚守不出,此阵会发挥奇效,特别是对付没有高墙可恃的边荒集联军。   每次作战,徐道覆均是准备充足,不会冒进。   天师军并非寻常的军队,而是“天师”孙恩的信徒和战士,人人悍不畏死,故能以少胜多,屡败晋军。   可是今晚徐道覆与往常临阵的心情大不相同,连他也有点不明白自己。   是否因为纪千千?还是因为摸不清对方主持大局的人,没法从对方一向的行事作风和性格拟定针对性的策略?他真的弄不清楚。   在到达边荒集前,他一直有信心可以挽回纪千千对他的爱,事实证明他错了。   说到底错不在他,而是纪千千受谢安荼毒太深,使她无可救药。   既然他得不到纪千千,是否亦该由他亲手毁掉她?他为此想法生出不寒而懔的感觉。   每次遇到吸引他的美女,他均会全情投入,施展浑身解数去得到她的心,然后是她的肉体。   对于此类爱情游戏,他一直乐而不疲。   可是当纪千千叫破他的身份,他不得不离开的一刻,他心中不单充满怨恨,更感到从心底涌出来的倦意。   究竟是甚么一回事?或许只是一时的情绪波动?他弄不清楚。   唯一清楚的是在残酷的战场上绝不许感情用事,他必须像一贯的以胜利为最高目标,直至边荒集屈服在他的征战下。   张永在他旁提醒道:“是时候哩!”   徐道覆从迷思中惊醒过来,道:“击鼓!”   “咚!咚!咚!”   战鼓敲响。   另一边的周冑笑道:“我看边人只是在故弄玄虚,几个时辰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呢?”   徐道覆凝望乌灯黑火的边荒集,至乎高悬其上的彩灯,沉声道:“此仗绝不是我们先前想象般容易,更不可轻敌。”   众将轰然应喏。   徐道覆大喝道:“全军推进!”   号角声起。   以步兵为主,骑兵为副的天师大军,开始向边荒集作坚定而缓慢的推进。 第十三章 军事天分   燕飞在密林里潜行数丈,隐隐听到有人说话,更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   这片密林位于小谷的西南方,离开战场的范围。   燕飞心中奇怪,若躲在林内说话者是逃离边荒集的边民,理该不会惹起自己的感应。想到这里,察觉到前方有人藏身于树木上,似是为林内说话的人放哨,林内深处灯火闪闪。   他好奇心更盛,展开身法,借林内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无声无息地悄悄推进,避过多处哨岗,倏地眼前开阔,密林内竟有一片方圆七、八丈的空地。   燕飞闪到一株大树后,往下蹲低,从树旁一堆矮树丛的间隙往空地窥探。   诡异的情景,尽入眼帘内。   空地的中心,放着一盏风灯,灯旁一方平滑的大石上盘膝坐着一名头扎高髻的女子,身穿宽大的道袍,可是不知如何的,他总感到道袍里的身体肯定苗条而丰满,动人非常,偏又没法解释因何会有此印象。   从她的角度瞧去,只看到她少许侧面轮廓,已令他感到此女有异乎寻常的美貌,充满引人入胜的诱惑。   一个人站在她前方,双手下垂,神态恭敬,赫然竟是汉帮的军师胡沛。   当燕飞往她望去,她似生感应,虽然没有任何行动的先兆,但燕飞知道不妥,忙伏贴地上。   果然此女别头朝他藏身处瞧过来,瞄了一眼,目光又回到胡沛身上。   燕飞暗叫厉害,他不敢趁她别过头来之际看她,所以无缘窥她全貌。要知此等高手,已臻达通玄的境界,不用听到任何声息,可以生出警觉。   由于有曾被任遥察觉的前车之鉴,一路潜来他是非常小心,屏止呼吸不在话下,更收敛精气的外射,把心脏的跃动减至若有如无,所有这些功夫都是没有白做的。   她究竟是谁?胡沛的声音在林内的空间响起道:“今次大师兄阴沟里翻船,二师兄又被孙恩拦途截击,令我们多年来的布置全功尽废。现在惟有寄望边荒集之战,侵略者和守卫者几败俱伤,我们或尚有可乘之机。”   甚么大师兄、二师兄,燕飞听得一头雾水,仍没法弄清楚此女的身份。   像如此武功的女子,天下间不会有多少个。   女子低沉而充盈磁性的悦耳声音油然道:“天地之间,莫不有数。有功必有劫,大功业更有大劫难,小沛不必把一时成败放在心上。你大师兄的失败是必然的事,佛爷一向不看好他,只是觉得他尚有可用之处,方虚与委蛇。勃勃他过于自恃,骄横难制,刚愎自用,竟敢不依我们的计划行事,罪该万死。”   燕飞心中剧震,终晓得胡沛口中的大师兄是赫连勃勃,又从“佛爷”的称呼,猜到此女为“大活弥勒”竺法庆的发妻尼惠晖。   尼惠晖现身此处,以“十住大乘功”名震天下的竺法庆会否在附近呢?胡沛道:“小徒乱了方寸,请佛娘赐示。”   尼惠晖从容不迫的柔声道:“今战不论谁胜谁负,胜败双方均会伤亡惨重,边荒集则肯定元气大伤,须一段长时间方能回复旧观,然后继续发挥作为南北交易枢纽的妙用。孙恩和慕容垂更不能长期磨在边荒集,我已训示国宝,着他封锁颖河,我要聂天还有家却不得归,孙恩的回程亦不会是顺风顺水。”   燕飞暗骂自己胡涂,放着大大一个与弥勒教勾结的王国宝,竟猜不到他是胡沛口中的二师兄。   此时他方晓得,王国宝曾率兵到边荒集来,且被孙恩击退。   胡沛道:“边荒集发展至眼前形势,全因孙恩趁任遥追杀刘裕之际下手刺杀任遥。这个刘裕亦不可小觑,竟能从孙恩手底下逃生。”   燕飞暗舒一口气,因终于听到一个好消息。   尼惠晖道:“边荒集现在的情况不容我们插手,我们亦乐于坐山观虎斗。小沛你留在边荒,看情况随机应变,我须立即赶返北方,向佛爷汇报情况,由佛爷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燕飞知不宜久留,悄悄退后。   若非有重任在身,他定要试试尼惠晖如何了得,现在只能在心里想想。   尼惠晖又继续说话,道:“燕飞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听到自己的名字,退往另一棵树后的燕飞停了下来。   胡沛答道:“燕飞确不简单,从建康回来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只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祝天云便给他耍得团团转。”   尼惠晖沉声道:“不论他有三头六臂,比起孙恩仍要差上一截,孙恩肯定不会放过他。孙恩最憎恨的人是谢安,燕飞与谢安的关系正是燕飞的催命符。”   燕飞不想再听下去,继续退走。   ※※※   纪千千、卓狂生和小诗立在观远台上,听着“咚咚”鼓响,瞧着南方敌人大军声势浩荡、阵容鼎盛的朝南门推进。   小诗虽口说不怕,可是看到火把光映照下的敌势,骇得花容失色,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也眉头大皱,他虽然学富五车,智慧过人,却不长于军事。见到敌人阵势完整,本身充满威慑的力量,比对起边荒集各自为战的方式,登时心中打鼓,乱了方寸。   天师军比之赫连勃勃的匈奴军,明显地高上不止一筹,从而看出徐道覆精于兵法阵势,绝不像赫连勃勃急于求胜的冒进躁急。   卓狂生道:“该挂上第二盏红灯哩!”   一盏红灯,表示敌人进入警戒线。   两盏红灯,准备作战。   三盏红灯,全面开战。   纪千千悠闲地道:“这支部队该由徐道覆亲自率领,切合他为人行事的一贯作风。”   小诗焦急地道:“小姐啊!卓先生在提醒你呢!”   纪千千探手过去,拉着她的手,笑道:“又说不害怕,现在却慌张哩!诗诗不用怕,他只是在试探我们。”   小诗心神稍定,讶道:“试探我们?”   纪千千点头道:“确是在试探我们,看我们如何反应。不要看他们来势汹汹,只是装个骇人的模样儿,他们很快会停下来。不信的话,走着瞧好了。”   卓狂生呆看着她,心忖她的军事天分像给埋在禾草内的珍珠,现在禾草被移开,她这方面的光芒不住显露,尽现其军事才华。   一轮急骤的鼓声后,敌人推进至离集外第一重防线的二千步处忽然停下。   小诗差些儿鼓掌叫好,嚷道:“真的停下哩!”   卓狂生欣然道:“徐道覆终晓得我们不是好惹的。”   纪千千微笑道:“他一方面试探我们的深浅,另一方面是牵制我们,使我们不能支持西面的战事。”   话犹未已,西面小谷处蹄声轰隆,喊杀震天。   卓狂生赞叹道:“小姐确有先见之明,预知徐道覆会牵制我们,所以知会小谷方我们不会出兵夹击敌人,否则此时便要进退失据。”   小诗道:“敌人既试探出小姐你的厉害,下一步会干甚么呢?”   纪千千沉声道:“立即挂起第二盏红灯。”   小诗和卓狂生愕然以对。   ※※※   骑队一队接一队从小谷开出,百人作一组,利用地形冲击骚扰已推进至小谷前方位置的天师军。   慕容战领二百人绕个大圈,从后方偷袭敌人运送木材的队伍。   对于边荒周围形势,他和手下战士了如指掌,从敌人行军的路线,便晓得何处是突袭的最佳地点。   在此种开阔的平野丘林,他们的骑射之术,更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以速度控制主动,尤其对付的是行动迟缓推运木材的轮车队。   只要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破对方翼军的拦截,他们可以稳妥地完成任务。   法宝是由纪千千发明的火油弹。   箭矢射来。   慕容战举盾挡箭,领着手下奔进右方疏林去。   大喝道:“兄弟们随我来。”   转眼奔上一座小丘,收盾取弓拔箭,守在丘上的一组敌人在火把光下纤毫毕露,他们却像从黑暗里钻出来夺命的幽灵骑士。   敌人纷纷中箭倒地。   眨眼冲上丘顶,丘坡下横亘着敌人的木材车队,以百计的敌人立即布阵迎战,守得队形整齐,军容鼎盛。   慕容战暗叫厉害,狂喝道:“兄弟们!火油弹侍候。”   后方各持一个火油弹的骑士抢前而来,火油弹没头没脑的从高处往敌人投去。   (卷十一卷终) 卷十二 第一章 胜利关键   孙恩负手傲立于镇荒岗上,俯瞰以边荒集为中心的广阔战场。   天上云层叠迭,月儿时现时隐,长风一阵一阵的刮过大地,边荒苍茫肃杀。   自懂事以来,孙恩一直在逆境中奋进,自强不息,从没有松懈下来。人愈懂事,愈清楚自己所置身的时代,是自古以来从未出现过的乱世。   诸胡横行,群邪乱舞。   异族的武力和文化入侵,汉族本身的腐败和分化,形成恶性的循环,把中土的美丽山河推进水深火热的绝境里。饱受战火摧残荼毒的土地和民众固是一无所有,于现时此刻拥有繁荣和安全的人亦只是在苟且偷安。没有人知道会在哪一刻把一切失去,朝不保夕的心态折磨着每一个人。   幸福和快乐不断在萎缩,只有最具权势,高高在上的一小撮人方可以霸占仅余的资源,其它的均被踩在下层,受着各方面的剥削和压迫。   孙恩自少立下大志,誓要把天下统一在他脚下,一切依他的见解和意念来改变革新。   要达致如此远大的目标,他必须抛开妇人之仁,以铁一般的意志和信念,无所不用其极地完成以天师道统治中土的千秋大业。   在他前方两里许处大火熊熊燃烧,照得边荒集外西南方处一片血红,显示他的天师军受到挫折,不过他仍丝毫不以为意,因为一切早在他算计中。   身为天师军至高无上的领袖,他早看透全盘战局。   孙恩对自己的性格有深切的自省和了解,他并不是个细心和有耐性的人,且厌烦细节,故此一切行军打仗的事,均由两个门徒负起全责。他是策略的拟定者,而非执行者。   当大军穿越大别山的一刻,他孤身上路,独闯建康,于最关键的时刻现身谢玄眼前。   胜利已牢牢掌握在他手里,因为他掌握到今仗致胜的契机,就是杀死一个人。   边荒集因赫连勃勃惨败而引发天翻地覆的变化,令边荒集进入空前的团结,也使他知道战争不会是顺利的。   然而一切会被扭转过来,当边人锐气消失,边荒集种种缺点和破漏会逐一浮现,在南北联军绝对优势的兵力消磨下,边荒集的防御将土崩瓦解,没有人可以改变战争的必然发展。   他感应到燕飞。   这是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   五年之前,他达致道家梦寐以求的“出阳神”境界,道术大成,拥有常人无法想像的灵机妙觉,自感超然于众生之上,直至他遇上燕飞。在此之前,他心中唯一的劲敌只有“大活弥勒”竺法庆。当在建康见到燕飞,他方知于竺法庆之外还有堪作他对手的另一个人。   他与燕飞有微妙的精神连系。   在建康,当他一眼朝他们三人瞧过去,他能察觉到谢玄身负重伤,刘裕则有异乎常人的禀赋,就是没法看穿燕飞。亦因此他放弃刺杀谢玄的唯一机会。   在燕飞目光和他眼神交触的一刻,他感应到燕飞的道心。现在他正以同样的道法,测探到燕飞的所在。   孙恩隐隐感到这种玄之又玄的感应是相向和互动的,时隐时现;随着距离的远近增强或递减,更会受杂念影响。当燕飞心中有他时,这种感觉最清晰;可是若燕飞的心神移往其它事物,微妙的连系会立即中断。   若非如此,他早赶去对付燕飞。   忽然间,对燕飞的感应又再渐趋强烈,具体而清晰。   孙恩目光投往边荒集,第二盏红灯正缓缓上升。   他名慑天下,揉集武学与道术、贯通天人阻隔的奇功异法“黄天道藏功”全面运转,进入“精若雷电,明曜八域,彻视表里,无物不伏”的至境。   燕飞不单是边荒集的第一高手,且是其自由精神的最高象征。倘能将他搏杀,把他的首级示众,边荒集联军的士气将立即崩溃。   孙恩立下决心,绝不容燕飞活着离开,不但因为边荒集之战的胜败,这更是统一天下大业的关键。何况容许一个有可能在道法上超越自己的人存在于世上,将会是对天师道最大最根本的威胁。   ※※※   江文清双目异采涟涟,神情却静如止水。面对的虽是比自己远为强大的敌人,仍没有丝毫惧意。   她自幼被江海流悉心栽培,务要令她能继承大江帮的水上霸业。江海流不单是南方最优秀的水战军事家,更可能是当时天下最擅水战的第一人,集古今水战之大成,又能另辟新局。   江文清得他真传,现在终于到了派上用场的关键决胜时刻。   江海流慈和的声音,彷似犹在她耳旁循循诱导。她对江海流印象最深的一番话,是江海流向她表述因何会选取钻研水战之术。   令江海流矢志争霸于水上是因汉末时名传千古的“赤壁之战”,使他领悟到水军也可以起到决定战争胜负的重要作用。而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当江海流逐渐建立起大江帮的霸业,便受到桓玄之父桓温的重视和安抚。在桓温的大力支持下,大江帮数十年来雄霸长江,令两湖帮没法把式力扩展往洞庭、鄱阳两湖之外。   不过今天形势终逆转过来,主因之一是江海流已失去桓家的支持。   所以眼前此战至关重要。若江海流不幸全军覆没,此战将是她江文清振兴大江帮的首场战役,可胜而不可败。否则大江帮将从此一蹶不振,永无翻身之望。   “水战之道,利在舟楫。练习士卒以御之,多张旗帜以惑之,严弓弩以守之,持短兵以捍之,设坚栅以卫之,顺其流而击之”。   江文清发出指令,战鼓齐鸣。   两艘双头舰一前一后同时靠往右岸,正在东岸休息候命的鲜卑战士仍不知该如何反应之际,十多枚火油弹已从两舰的投石机抛出,有若从天降下。   “蓬!蓬!蓬!”   火油弹不论撞人或撞地,立即爆裂,火油四溅,既溅往人身,也洒遍附近草野树丛。   大多数人仍弄不清楚发生甚么事的当儿,数十支火箭从江上射来,登时冒起无数火头,各火头迅速蔓延成燎原之势,近百敌人走避不及,陷身火海而成火人,这虽未能对敌人造成严重的打击,也已造成极大的混乱。   “砰”!“砰”!   江文清的帅舰倏地改向,从右岸弯往上游河道中心处,连续拦腰撞翻对方两艘仓卒应战的破浪舟,把混乱从东岸延往河上敌船。   火油弹、箭矢、强弩、弩箭机同时发动,两艘双头舰有如猛虎入羊群,大开杀戒,肆意杀伤破坏。   火焰黑烟熊熊冒起,随双头舰的进攻不断蔓延往上游。   若换过是两湖帮而非黄河帮,此刻必拼死阻截两艘双头舰,以令其没法冲往上游去,顾忌的是两头舰不用拐弯掉头的独家战法。   一时情况混乱至极点。   黄河帮的破浪战船纷纷离岸,在上游处散开迎战,仍在绑扎木筏的战士因毫无还击的力量,早纷纷跳返岸上去。   双头舰上战鼓声一转,变得急骤迅快。   江文清卓立指挥台上,江上浓烟弥漫,他们两舰所到之处,确是挡者披靡,不过她却清楚晓得好景难再。   攻其无备的战术只能在初战得利,对方的破浪战船分布于长达三、四里的颖水河段,泊岸的木筏更广布七、八里。   现时他们已深进敌阵半里的水程,陷入敌船重围之内;一旦对方守稳阵脚,敌船将如蚁附膻的围上来,其力量可把他们碾成碎粉。   战争方是刚开始。   两岸战号声起,江上战鼓猛擂,敌人发动反击。   岸上鲜卑战士蜂拥地跳进紧靠两岸的木筏去,以火箭向他们还击,岸上高处也不乏箭手,只要他们的双头舰靠近岸边,便立即予以无情的攻击。   两艘双头舰靠拢,并肩逆流而上,风帆降下,全赖桨橹催舟,在河的中间处疾驶。   四艘破浪船迎面杀至,弩箭、巨石、火箭漫空投至。   江文清发下命令,鼓声又变,两舰立即分开,避过一轮矢石,同时掷出十多颗火油弹,其中七弹分别命中对方三艘战船。   火箭随之,三艘破浪船立即着火焚烧,敌人仓皇跳船逃命。   “起火哩”!   江文清往后瞥一眼,原来已降下的后帆被敌人火箭命中起火,也弄不清楚是哪方射来的火箭。   “轰”!   一块巨石从前方投至,正中船首侧舷处,登时木屑飞溅,整艘船往左倾侧,好一会方回复平衡。   战士忙于救火的当儿,由直破天指挥的双头舰已被敌方顺流而来的三艘破浪船截住围攻,多处起火。   江文清神色冷静,一声令下,她那艘双头舰拐一个弯,转向正朝正面攻击直破天的其中一艘破浪舟拦腰撞去。   西岸蹄声骤响。   直破天的双头舰较接近西岸,正趁江文清来援的当儿,指挥己舰从缺口突围。不知如何此阵蹄声特别令他生出警觉。   别头瞧去,从指挥台往西岸扫视,一队十多人的骑士正沿岸飞驰,领头者长得威武如天神,纵是首次相遇,直破天仍一眼认出对方是威震天下,被誉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   不知如何,虽然慕容垂离他仍超过三十丈的远距离,又隔着河水,可是直破天却感觉到慕容垂正锁定自己为目标,在马上弯弓搭箭。   以他悍不畏死的独家心法,亦生出危险的战栗感觉,晓得在气势上逊对方一筹,忙跃离指挥台,落往下层的甲板,由左右两舷的挡箭栅墙保护。   这种防火挡箭栅是以坚木制成,覆以生牛皮,涂上防火药,更开有箭孔,供船上战士向敌发箭,乃大型战船上必然的装置。   可是当直破天落在甲板上,栅墙隔断了慕容垂的视线,他仍感到慕容垂的注意力紧锁着他,阴魂不散似的。心叫不妙时,右方护栅异响传来,令人无法相信的事于他眼下发生。劲箭破栅而来,望他颈项射至。疾如电闪,势似惊雷。   直破天的感觉便如在千军万马的战场上与慕容垂单打独斗,谁都帮不上忙,他更不明白慕容垂的箭法,如何可以准确至如此神乎其技的地步。   当然更没有余暇去思索其它种种问题,狂喝一声,手上独脚铜人挥舞。   “叮”!   劲箭没有如愿地被击飞,反是断成数截,箭头粉碎。   直破天全身剧震,半边身子随挡箭的手腕酸麻起来,差点拿不住铜人,始知此箭乃慕容垂全身功力所聚,他等若与慕容垂隔空隔墙地硬拼了一记。   心中叫糟,另一支箭无声无息地透墙续至,他明明掌握到敌箭的来势,却偏是力不从心地任箭矢透胸而入,带起一蓬鲜血,再穿背而出。箭上的劲气,震得他五脏俱碎,连死前的惨呼也没法及时喊出,颓然倒地。   在另一舰上的江文清此时已与友舰会合,忽然惊觉直破天跃往甲板,晓得不妙,同时发觉慕容垂在西岸飞骑连续朝直破天落身处发出两箭,骇然之际,不能逆改的惨事已发生了。   直破天舰上战士齐声惊呼,乱成一团。   江文清仍未晓得直破天是生是死,高呼道:“撒灰投弹!”战鼓一变,从急转缓。   一桶桶的石灰从船尾撒出,随风飘散,送往下游和两岸。   仅余的二十多个火油弹,则全部投掷到从前方顺流攻至的敌舰。   在任何敌人均以为两艘双头舰会继续闯往上游的当儿,江文清却下了撤退的决定。没有直破天的支持,她再坚持北上只是自寻死路。从友舰打出的旗号,她得悉直破天当场惨死,她却没有时间悲痛。   今次的任务被慕容垂双箭摧毁,再不能对敌人构成后顾之忧的威胁。换言之颖水上游已牢牢操控在敌人手上。而于途中拦腰偷袭的愿望亦告落空,因为敌人势将提高警觉,偷袭再不成其偷袭。   双头舰忽然放缓速度,接着改进为退,船尾变为船头,顺流溜进石灰漫空、视野模糊的河段去。   慕容垂倨坐马上,暗自调息。刚才两箭耗用他大量真元,不过他仍感大有所值,因已尽挫敌人的威风。   宗政良和铁士心同时驰到他身旁,陪他目送两艘双头舰从容退走。   慕容垂淡淡道:“不用追!”   铁士心忙发下命令。   宗政良道:“若我没有看错,大王射杀的该是大江帮三大天王之首的直破天。”   慕容垂沉吟不语。   铁士心和宗政良都不敢说话,惊恐打扰他的思路,仅看着两舰消失在下游河湾处。   慕容垂摇头失笑道:“我们差点输掉这场仗!”   铁士心点头道:“由这里到边荒集,颖水有多条支道,若让敌人舰队藏身任何一条支道,待我们经过时突拦腰袭击,确可以使我们伤亡惨重。”   慕容垂淡淡道:“以士心的精明,怎会让敌人如此轻易偷袭得手呢?”   宗政良愕然道:“难道大王竟是指整场战争?”   慕容垂目光投往颖水尽处,道:“对!我指的是边荒集的争夺战。你们几曾见过如此大杀伤力的火油弹?边荒乃天下人才荟萃之地,单是这样的火油弹,足教我们吃尽苦头。更令我生出警惕的是对方不拘成法,灵活多变的战略。如让这两艘敌舰直闯往我们的大后方,我们将如芒刺在背,时刻受制,更会被截断粮路,后果不堪想象。”   铁士心和宗政良均没他想得那般周详,听得心中佩服。   慕容垂朝铁士心瞧去,沉声道:“我们改变作战策略,士心你留守木寨,不但要加强这里的防御力,还要在对岸另建一座木寨,夹河呼应。”   铁士心一呆道:“这个──”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好整以暇地道:“士心,你不单是我们的后援中心,更是此战成败的控制者。我们去后,你把木筏拆散,以之在上游合适处筑起拦河大木栅,逐步截断水流。你是水利的大家,这方面不用我教你怎么办吧?至紧要是不能让边人发觉颖河水流量忽然减少。”   铁士心剧震道:“大哥竟是要以颖水淹灌边荒集!”   慕容垂长笑道:“正是如此,当河水泛滥涌进边荒集,将是边荒集失守的一刻,即使神仙下凡也搭救不了可怜的荒人。与我慕容垂作对的人,绝不会有好的下场。” 第二章 战场酒令   徐道覆头皮发麻地瞧着第二盏红灯缓缓升起,一时间竟忘记发出已暗下决定由前阵试攻的命令。   左方两里许处的大火愈烧愈烈,随风势大有向东南蔓延之势,若没有人救火,可直烧个数天数夜,至烧无可烧,又或天降甘霖。   张永在他左旁道:“我们辛苦砍下来的木料被烧着哩!”   右边的周冑皱眉道:“怎么可能呢?木料均涂上防烧药,即使中了对方的十字火箭,仍不应这么容易烧成眼前的样子。”   十字火箭是一种特制的箭矢,于离箭锋两寸许处有小横枝,原本用于水战上,命中对方易燃的帆布时不会穿透而仍能附于其上,继续焚烧。后来这种方法被推广应用于陆战,于“十字”处绑上浸湿火油的易燃物料,增加燃烧的火势与时间。   徐道覆听两人口气,晓得两人对卢循的“办事不力”暗表不满,只不过不敢宣之于口,来个直接指责。   这批木料确是他的心血。   从前晚开始,他着人伐木,又赶制防火药涂于木料上。对战前的准备工夫,徐道覆从不苟且,不过辛苦两天的劳动成果竟付诸一炬。   在天师军里,孙恩高高在上,受到从众视为天神般的敬畏崇拜,没有人会质疑他最高领袖的地位。   而卢循和徐道覆两人,则以前者较不得人心,一来因他残忍不仁的作风,再则因他好大喜功,视手下为利用的工具。   反之徐道覆深明为帅之道,懂得收买人心,论功行赏,与手下将士共荣辱甘苦。   徐道覆摇头道:“我们是低估了敌人,区区火箭绝不能造成如此大的破坏。该是火器一类的东西,不用命中目标,却可使烈火广被蔓延,波及整个运送木材的轮车队。”   说罢目光再投往高悬的两盏红灯,心中充满古怪的感觉。   对方何以像他肚内蛔虫般了解他的性格呢?当他看到木材起火,心内立即被激起不肯屈居于敌人胜利下的斗志,准备改变主意,派出前阵强攻南门,既为试探敌人的虚实,更要争回一口气,振起己方受挫的士气。   究竟是谁人下令升起此盏红灯?边荒集内谁人如此明白自己?徐道覆浑身一震,双目射出心痛的神色。   张永和周冑发觉有异,愕然朝他瞧来。   徐道覆倏地回复冷静,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后撤半里!实时执行!”   张永和周冑听得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   小诗嚷道:“退兵啦!”   卓狂生讶道:“这小子很机灵,有如晓得我们将派出应变部队,用火油弹烧得他出世升天似的。”   边荒集南面的敌军正有组织地徐徐后撤,两翼骑军不动,后阵掉头走了千步,然后止步立阵,前阵这才起行。等到前后阵会合,才轮到机动性强的骑军。如此过程不住重复,全军迅速后移。   西南面的大火却有蔓延的趋势,喊杀声明显减少。从小谷方面打出的友军灯号,已知屠奉三和慕容战已挫折敌人,令敌人无法在集谷间建立据点,截断连系。   纪千千美目凄迷地瞧着南面敌人不断后移,轻柔地道:“他确晓得我会出集突击,且从小谷方面的火势判断出我们有特制的火器,足可在他们护卫重重下仍能狠狠打击他们。”   卓狂生不解道:“听小姐的话,徐道覆似已晓得在高台上指挥大局者是小姐你而非其它人。对吗?”   纪千千浅叹一口气,幽幽地道:“我是故意让他晓得与他对敌的人是我。若要胜他,我也要胜得光明正大,大家总算曾经相交一场。”   卓狂生苦笑道:“在兵家的角度来说:当然是兵不厌诈,敌人知得愈少愈好。不过小姐并非寻常兵家,边荒集更非普通城池,例外反是常事。小姐能否启我茅塞,因何只升起一盏红灯,徐道覆便能由此猜到是你在发号施令?小姐又如何晓得他就此猜到是你呢?”   纪千千一对明眸射出缅怀的神色,语气却没有显露任何情绪的波动,只像述说早被忘怀的陈年旧事般道:“在建康能够作我行酒令斗急才的对手没有几个,徐道覆是其中之一,双方互有胜负。这游戏最有趣的地方是不容相让,否则将不成游戏。为了增加乐趣,我们斗的不仅是诗文乐曲,更旁涉天下人事。攻守间自然会摸清楚对方的性格作风。我故意在他发动前先一步升起红灯,是向他表明我猜中他心意。他忽然改进为退,亦是表明他猜到是我,知道我必然另有图谋。”   卓狂生叹道:“这么说:小姐是把与徐道覆的斗酒令搬到战场来,希望先醉倒的是他吧!”   此时庞义又回来了。   众人大讶,难道只这么两刻的工夫,他竟完成了迁移木雷刺的大任?庞义神色凝重地来到三人面前。   卓狂生以询问的眼光盯着他,皱眉道:“发生甚么事呢?不是儿郎们怕辛苦,连小姐亲发的令箭也不遵行吧!”   庞义摇头道:“谁敢违背小姐军令?只是我瞧着颖水,愈瞧愈心寒,赶回来向小姐说出我恐惧的原因。”   纪千千娇躯一颤道:“庞老板是怕慕容垂重施古秦猛将王翦之子王贲决水灌大梁的故智,以颖水灌边荒集吧?”   小诗剧震道:“我不懂水性哩!”   庞义爱怜地瞧着小诗,正要说话,卓狂生皱眉道:“这不是一、两天内可办得到的事。”   庞义道:“我们可以动用建筑第一楼的现成木材,他们也可把一半筏子拆散来应急。以慕容垂征战经验的丰富,肯定不会拱手让出颖水上游的控制权。一旦久攻不下,当然不会和我们客气。那时甚么木雷阵、地垒弩箭、火油弹都要泡汤。洪水来后,我们将不堪一击。”   卓狂生容色转白,骇然道:“有道理!为何先前我们从没有人想及此点?”   庞义道:“这叫当局者迷,我刚从外折返,所以只算小半个局内人。现在边荒集内人人想到的都是今晚如何应付敌人的夹击,哪还有闲情去想这之外的事。”   续道:“刚才我立在颖水岸旁,想象着木雷刺顺流冲击敌船的痛快,忽然想到若来一场暴雨,河水泛滥,木雷刺岂不是会被水漂走。就在此时,我忽然想到水灌边荒集的狠招,愈想愈觉不妙,忍不住立即赶回来和你们商量。”   卓狂生道:“若他们有此异举,必瞒不过宋孟齐和拓跋仪水陆两方的人马。”   旋又自我解释道:“当然,若慕容垂把他们逐离该区,便大有可能行此绝计。我们很快可以弄清楚。”   纪千千咬着下唇,沉吟片晌,点头道:“庞老板的顾虑大有道理,即使慕容垂现在没有如此想法,久攻不下时亦会生出此意。我们唯一应付之法,是立即作好准备。庞老板有甚么好的提议?”   庞义见自己的想法得到接纳,兴奋起来。道:“边荒集的楼房是不怕水浸火烧的。当然矮的房舍仍会被洪水淹没。幸好夜窝子的楼房两层、三层比比皆是,我们首先把物资移往楼房上层,同时设立洪水警报系统,一发现不妥,立即全体撤往高处避灾。”   卓狂生皱眉道:“如此做法确可以减轻我们的损失,可是集内的牲口又如何?所有障碍均会被冲走。若敌人乘势撑筏来攻,一下子便可深入我们腹地,使我们就此输掉此仗。”   庞义胸有成竹地道:“我刚才说的只是第一重工夫,第二重工夫是于东北墙内以镇地公加沙石包设立坚固的防水墙。洪水并不能持久,我们捱过第一冲冲击便大功告成。”   卓狂生道:“因何不把防水墙推展至东城墙外的岸旁呢?”   庞义道:“一来因难度大增,愈接近水道水力愈猛,防水墙的坚固度须大幅增加。敌人若要以水灌边荒集,必须在上游设重重水栅,发动时同时启放,方有足够水势一举摧毁我们所有防御工事。边荒集虽置身颖水西岸平原,但地势仍有高低之分,愈近西面地势愈高,所以洪水冲来,转眼便退。我有信心若依我的方法,可以抵挡敌人的水攻。”   小诗轻轻问道:“木雷刺阵岂非没有用武之地吗?”   庞义在小诗面前表现出英雄气概,昂然道:“我庞义辛辛苦苦砍下来的东西,怎肯轻易的浪费掉。我会把部分木雷刺改置于防水墙处,敌人不来则矣,来则肯定要吃大亏。只要在防水墙后竖起高塔,布以弩箭机,敌人将吃不完兜着走。”   卓狂生呼一口气道:“这可不是一夜间可完成的庞大工程呢!”   庞义道:“截断水流亦非一晚可以办到的大工程,便让我们和敌人来个人力物力的大比拼。哼!荒人是永不言屈服投降的。”   纪千千欣然道:“如此有劳庞老板哩!”   庞义一呆道:“我须动用所有可抽调的人手方成,一支令箭可以办到吗?”   卓狂生笑道:“让我陪你去壮胆子如何?可顺道知会我们的各方大将,使他们得以安心。”   纪千千急道:“那剩下人家一个,怎应付得来呢?”   卓狂生长笑道:“小姐请放心,怎会有你应付不来的事呢?”   言罢偕庞义下楼去了。   ※※※   拓跋仪瞧着宋孟齐两艘受创的双头船顺流逃脱,仍未晓得直破天已被慕容垂所杀,纵使无功而回,心中仍在佩服宋孟齐的勇气和水战之术的超卓。   他生性高傲,少有看得起人,更特别不把汉人放在眼内。不过宋孟齐以两船正面挑战对方全师的壮举,他暗忖换过自己亦未必有此胆量,故对宋孟齐不由另眼相看。   丁宣来到他身旁,低声道:“起火后火头会向东南蔓延。边荒集外半里之地的树木虽已被砍光,但浓烟随风南刮,对边荒集多少会有点影响。”   拓跋仪二目不瞬的注视慕容垂和黄河帮联军的动静,着火焚烧的破浪舟沉的沉,解体的解体,烟雾渐趋稀薄。   丁宣循他目光瞧去,一震道:“慕容垂在玩甚么把戏?”   十多组各约百人的骑兵队,缓缓从敌阵驰出,来到最前方,似在等待指令。   对岸的骑兵队开始分散推进,步兵仍在静候。   最奇特的是黄河帮的战士反往后移,从最前方变成转到大后方。   敌人兵员的调动,隐隐透出神秘的感觉,耐人寻味。   拓跋仪神色凝重地道:“刚才慕容垂没派人追击宋孟齐,我已生出不祥的预感。”   丁宣道:“或许是慕容垂看破水道有伏兵,又或被火油弹烧怕了。待重整阵势后,再从水道南下。”   拓跋仪摇头道:“该不是这么简单,照我看慕容垂是要改变策略,暂缓攻打边荒集,待取得颖水上游的绝对控制权后,方会全面发动攻势。”   丁宣道:“他不是和孙恩约好在子时进攻边荒集吗?”   拓跋仪道:“战争最重要是取得最后胜利,因势变化是常规而非例外。唉!我们偷袭敌后的妙计怕再行不通了,放火烧林反会帮对方一个大忙,立即撤去所有布置。”   丁宣领命去了。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慕容垂不愧是北方的奇才,其应变的灵活,天下间怕只有拓跋珪一人可堪比拟。可是如论实力,两人便相差远了。若让慕容垂取得边荒集的控制权,利用边荒集财力物力以狂风扫落叶的势道攻陷洛阳和长安,北方将再无可与之对抗的力量。那时他们拓跋族唯一保命之道,是逃进大草原去,再没有另一个办法。   他拓跋仪现在该怎办才好呢?慕容垂为何要黄河帮的人留守木寨?难道竟看穿自己偷袭的意图?号角声起。   敌人在前方集合的骑队,沿颖水漫山遍野的朝他们藏身处推进,后面还跟着一队千人步军,摆明要廓清途上任何伏兵。   当慕容垂完成布置,边荒集颖水上游所有主水道和支水道均有敌方战士驻扎把守,沿岸一带亦会在敌人监视之下。那时慕容垂可以从容对边荒集用兵,而边荒集将陷于死守和捱揍的局面。   敌人的火把光把前方数里之地照得亮如白昼,纵使他和宋孟齐有偷袭的勇气,但其势则只会如以卵击石,自取灭亡。   原先他以为慕容垂会全速行军,他便有可乘之机。现在好梦成空,以他的才智,一时间亦要方寸大乱,进退两难。   敌人的推进缓慢而稳定,每到河岸高处,有人留下把守。如此战术,明显是要建立防御线,肃清前路。   丁宣又回到他身边,骇然道:“我们该怎么办?”   拓跋仪想起燕飞,想起边荒集,勉力压下独善其身的自私想法,沉声道:“若你是我会怎么办?”   丁宣苦笑道:“我或许会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事实证明了天下没有一座城池是慕容垂攻不下的,何况没有城墙的边荒集?”   拓跋仪道:“那我岂非要变成不义的懦夫?”   丁宣道:“我们可派人回去通知燕飞和夏侯将军这里的情况,让他们早作准备。我们则绕往敌人阵后,伺机偷袭,或许尚有成功机会,总好过撤回边荒集等死。”   拓跋仪摇头道:“绕往敌后绝不可行,敌人会封锁方圆数里之地,生人难近。若要在旁伺机而动,只有撤往西边高地,居高临下监察情况。”   丁宣点头道:“亦是可行之计。”   拓跋仪苦笑道:“这想法非常诱人,可是我却没法作出这样明智的选择。边荒集是不容有失,何况我最好的兄弟正在边荒集内。”   丁宣垂首道:“一切听仪帅的吩咐。”   拓跋仪双目神光电射,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已决定与边荒集共存亡,我拓跋仪宁可战死沙场,也不愿做苟且偷生的逃兵。”   丁宣现出尊敬的神色道:“丁宣誓死向仪帅效命。”   拓跋仪目光投往已迫近至半里的数十条火龙,微笑道:“我们与慕容垂的战斗,将于今晚在边荒开始。这是我们两族没法改变的宿命!谁胜谁负,由老天爷来决定。”   拍拍丁宣,匆匆离去。 第三章 吐露心声   燕飞立在树巅处,观察形势。   最触目的是小谷东南多处的燎原之火,随风势化为两条火龙,一朝颖水方向蔓延,一朝镇荒冈的方向烧过来。   他深切地感受到边荒集团结起来的惊人力量。   火油是边荒集著名特产之一,单是火油商便有十多家,储存大量的火油。若非如此,纵使有纪千千的灵心巧智,仍无法把她的妙想天开变为现实。   林火明显对敌人不利。   他们可避过火头,却无法避过林火所产生的大量浓烟,惟有移往上风处,其工事兵更没法进行伐木立寨的任务。   边荒集一盏红灯高悬,先前升起的第二盏红灯已经除下,显示敌人暂且撤退。   与天师军的斗争,已转移到小谷和边荒集间据点的争夺战,现在他们占了少许上风,可是往后的发展却殊不乐观。当敌人卷土重来,在对方优势的兵力下,且是有备而来,当然不容易应付。   燕飞的目光移往镇荒冈,烟屑遮天敝月,黑压压一片,远方天师两军的火把光尤其对比出这边的暗无天日。   忽然间,他清楚强烈地感应到孙恩的存在,更晓得对方亦感应到他。   燕飞拍拍背上的蝶恋花,腾身而起,投往两丈外另一棵大树的横干,足尖一点,往镇荒冈全速掠去。   孙恩正在等候他。   与天师军之战的成败,再不是决定于边荒集的攻防战,又或在谷集间据点阵地间之争,而是决定于在镇荒冈,他和孙恩谁生谁死的一战之上。   在这一刻,他把生死荣辱全置于脑海之外,金丹大法全力展开,心中只有一个清晰的目标,其它一切再无关痛痒。   ※※※   江文清强忍悲痛,把白布拉上,盖好直破天的遗体。   阴奇在她身后轻轻道:“宋兄节哀顺变,直老师的血债,我们必会为他讨回来。”   在战争中,生命再不属于个人的。每个人只是一颗棋子,即使贵为统帅大将,也只是一颗棋子,随时会被对方吃掉。   想起直破天生前种种往事,江文清的心在滴血。以前她不时会觉得直破天崇尚以武力解决一切的行事作风不太合她的性情。可是当永远失去他时,方晓得他强硬的作风,有若一帖又一帖的振奋剂,对自己有积极鼓舞的奇效。   他走了。   夺去他性命的是有胡族第一高手称誉的慕容垂,使她连复仇的心念也难以兴起。而阴奇也知自己说的纯是安慰的空口白话。   阴奇续道:“对方的兵员正沿颖水推进,看情况是要收颖水于其控制之下,并沿水道设立军事据点。我们该怎么办呢?”   江文清感觉着双头船随江浪飘荡的情况,脑袋却是空白一片。问道:“阴兄有甚么好主意?”   阴奇叹道:“纵然慕容垂和孙恩实力相若,因前者占有上游之利,故远较后者难应付。现在看慕容垂所采策略,摆明不会冒进,我们实力薄弱的战船队,再难发挥作用。”   江文清勉力振起精神,沉声道:“慕容垂改变战略或另有诡谋也好,至少我们已延误了他行军的速度。希望千千能把握机会,先击垮孙恩的天师军,这样我们该仍有一线胜望。”   阴奇一呆道:“听宋兄语气,我们似乎是全无抗衡慕容垂的力量。坦白说,我不大同意此点,因为边荒集已建立起强大的防御工事,足可抵抗数倍于我们兵力的冲击。”   江文清淡淡道:“阴兄刚指出对方占有上游之利,若久攻不下时,慕容垂会怎样利用上游的优势呢?”   阴奇剧震色变道:“宋兄是指他会以水灌边荒集?”   江文清苦笑道:“火攻水淹,一向是兵家惯技。慕容垂乃天下著名的兵法家,怎会不知此法,我坚持冒险闯关,穿往敌后,正是要令慕容垂前后受胁,没法施展此一厉害战术。现在却是彻底失败,再难有回天之法。”   阴奇开始佩服江文清的才智,点头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如此我们是否该立即赶回边荒集,好发出警告,看看应否立即撤往小谷?”   江文清道:“若我们全体回师,将把颖水上游的控制权拱手让出。”   阴奇皱眉道:“然而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江文清双目精芒闪闪,道:“我只可以说出随机应变四个字。派人回去报告情况是当然之事,不过阴兄愿否留下,任由阴兄选择。”   阴奇沉吟片响,叹道:“我虽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但却从来不会因任何理由去做没有把握的事。可是不知如何,到了边荒集后,我却发觉自己变了。嘿!我的老大也变了,这是否边荒集的魔力呢?”   江文清道:“如此阴兄是决意随我共进退了。”   阴奇长笑道:“这叫舍命陪君子。即使最无情的人有时也会做点有情的傻事,对吗?”   慕容战策马驰上高丘,来到屠奉三马旁,后者正凝望边荒集,若有所思。   ※※※   屠奉三闻蹄声朝他瞧来,笑道:“天师军似乎非是我们想象般的难缠,我差点可以把卢循和他的人断成两截,如非卢循亲自迎战,我们可能已击溃卢循。”   慕容战傲然道:“说到马上骑射功夫,天师军再苦练十年也没法追及我们,我最擅长的是在草原林木区的战术,配合千千小姐发明的火器,卢循可全身而退实属侥幸。”   屠奉三哑然笑道:“你的真性情流露出来哩!这才是我未到边荒集前认识的慕容战,悍勇无敌,视生死若等闲。我更曾想过与你合作,选你的原因不单因你是拓跋族的死敌,更因你是边荒集最有资格作我屠奉三伙伴的人。岂知燕飞忽然归来,随他来的尚有纪千千,立即把我拟定好的计划完全打乱。现在更发展成这样子,使我真正体会到甚么叫‘始料不及’。”   慕容战微笑道:“我就是这么的一个人,连燕飞我也要试他两刀方始心息,你老哥似乎是满怀感触,是否因以前从来算无遗策?今趟发觉并非次次料事如神,所以生出对命运的疑惧。”   屠奉三沉吟思索,好半晌方答他道:“我没有恐惧,反大感兴趣。或者因为我从未遇过强如燕飞、孙恩、慕容垂的对手,现在却是好戏当前,实乃人生快事。坦白告诉我,你有把握赢燕飞吗?”   慕容战苦笑道:“若我认为自己能胜过燕飞,我会代替他去找孙恩晦气。那次燕飞根本没有全力出手,却令我失去一向以来必胜的信心。所以我只可以深不可测来形容燕飞的剑术。”   屠奉三点头道:“燕飞确非等闲的高手,他无时无刻不处于最警觉的状态,同时又是最闲逸的状态。那种绝对放松和绝对醒觉的完美结合,令他浑成一体,无懈可击,乏隙可寻。是一种我从未见过在任何人身上出现的境界和武功层次。”   慕容战动容道:“我便没能像你般可以看得燕飞如此通透,由此也可测知屠兄的深浅。唉!我现在开始为燕飞担心,因为以你的厉害,在‘外九品高手’中只能屈居第三,那孙恩岂非高明至难以想像的地步?”   屠奉三道:“一日未动手见高低,甚么排名先后只是多事之徒的把戏。不过我若说从不把排名放在心上,亦是骗你。至少我会感到如能击杀孙恩,攀上榜首,肯定是一种成就和荣誉。至于是福是祸,则是难以预料。孙恩的位子可不是易坐的。”   慕容战道:“假若燕飞击败孙恩,我们等若击垮了天师军,当然足以额手称庆,那时主动权将在我们手上。可是若燕飞不幸落败,对我们会造成怎样的打击呢?此事即将揭盅,却似没有人想过这问题,好像燕飞必胜无疑的样子。”   屠奉三叹道:“不是没有人想过这个问题,而是人人都在心内思量,却不敢说出来。难道要我们的卓名士去向千千小姐求教,问她若燕飞落败身亡,我们有何应变手段吗?你忍心对纪千千这么残忍吗?”   慕容战脸色微变道:“原来你并不看好燕飞,嘿!”   屠奉三往他瞧来,压低声音道:“你有想说却又没有说出来的话。你是否想问我屠奉三因何不提出反对?说到底,若燕飞留在边荒集内,孙恩当没法奈何他。对吗?告诉我,你既然也不看好燕飞,为何亦没有反对?”   慕容战苦笑道:“我对孙恩的了解肯定不如你清楚,且我性爱冒险,千千此着行险一博,对正我的脾胃。直到此刻,我对燕飞的信心方有点动摇。”   屠奉三沉声道:“我很少会对别人说出心内真正的想法,今次为释你之疑,好携手并肩作生死之战,只好破例一次。”   慕容战奇道:“你不反对燕飞去冒生命之险,竟是有理由的吗?这个我真的百思不得其解。”   屠奉三苦笑道:“不但有理由,这个理由还是相当迂回曲折,而或许我是所有人中唯一明白千千小姐因何作出此决定的人。”   慕容战动容道:“只听屠兄这几句话,便晓得屠兄不是随便找些说话来搪塞,愿闻其详。”   屠奉三目光扫视卢循大军布阵的所在处,这支由五千天师步军组成的部队,已重整阵脚。两条火龙,往镇荒岗蔓延的火头愈烧愈烈,有不住扩大之势。另一条却势子减弱,或是遇上河流,又或被敌人成功压止火势。   吁出一口气道:“我和南郡公一直承受着无形而有质的沉重压力,压力的来源说出来你老哥或会嗤之以鼻,不过对我和南郡公来说却是有若芒刺在背。”   慕容战皱眉道:“甚么压力如此厉害,竟可令屠兄和贵上为此忧心。”   屠奉三又再苦笑道:“就是谢安天下闻名的观人之术。”   慕容战愕然道:“谢安选贤任能的本领确有一手,听说苻坚在淝水之战前也豪言在平定南方后,任谢安为吏部尚书。不过这和燕飞的出战孙恩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道:“你们不是南朝人,对谢安的观人之术只是道听涂说,很难明白其中窍妙。我们荆州桓家却是深受困扰。谢安的观人之术,岂止是选取贤材那么简单,苻坚是知其一而不知其二。谢安的观人之术,乃中土源远流长相人生死祸福之法,贯通天人幽微,玄妙异常。像谢玄便是由他自少栽培提拔,至有今天的淝水之胜。他几乎从未看错过人,只有王国宝是唯一例外;原因或是他没法作出别的选择,为了维系与王家的关系,虽明知对方是卑鄙小人,也只好牺牲女儿。不过别忘记他一直力阻王国宝攀上重要的位置,现在更把女儿带往广陵。”   慕容战道:“我一向不信相人祸福寿夭之说,不过谢安的用人确有一手。这与你们有何关系呢?”   屠奉三叹道:“谢安既是风鉴相人的高手,当然晓得谁成谁败,可是他却没有对南郡公另眼相看,还处处掣肘南郡公。自然地会使南郡公想到谢安看他不上眼,如此牵涉到难测的命运,你说这不是压力是甚么?明白吗?”   慕容战恍然道:“明白哩!不过我仍不相信谢安可以一眼看透别人的命运。”   屠奉三微笑道:“信或不信均无关重要,因为谢安是否会看错人,即将揭晓。”   慕容战一震道:“燕飞?”   屠奉三颔首道:“淝水的大胜,可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使我想到当年谢安肯东山复出,全因有谢玄这着厉害棋子,使他晓得事有可为。谢安像预知将来的发展般,一早便预作部署,全力支持谢玄成立北府兵,在军权上对司马道子不让半步。到大秦军南来,名义上虽以谢石作统帅,实质由谢玄全权指挥,毫不含糊。最奇怪的是他仍不容南郡公插手,照道理有南郡公助阵对谢玄该是有利无害,谢安偏一口拒绝。于此可见谢安非同一般相家俗流,确有超乎常人的见地。”   慕容战朝他打量,沉声道:“屠兄说过肯与我们并肩作战,内中别有原因,当时却不愿解说,现在是否已把原因说出来哩!”   屠奉三道:“这确是其中一个主因。我这个人虽然一向不肯信邪,却不会与存在的事实作对。谢安确有一手,你看他一进一退多么漂亮,亦可看出他晓得司马皇朝再没有希望。他现在挑选燕飞到边荒集来,不论时间和形势上的配合均是巧妙绝伦。创造出边荒集空前团结同心抗敌的奇迹。你敢说他看错人吗?”   慕容战道:“我明白哩!千千是谢安的干女儿,当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干爹看人的本领,因而信心十足,指定要燕飞负起最重要也是最危险的任务。唉!现在我也希望他老人家今次没有看错人,否则大家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屠奉三道:“所以你现在该明白虽然我仍不认为燕飞可以胜过孙恩,却不反对燕飞出击,因为若燕飞命不该绝,这确是最好的战略。”   慕容战道:“屠兄的思考深入而复杂,若不是由你亲口解说,恐怕我永远不会明白。事实我以为你会忽然改变主意,很大原因是为了千千。”   屠奉三老脸一红,再苦笑道:“实不相瞒,这也是原因之一。”   两人你眼望我眼,忽然齐声大笑。   慕容战喘着气道:“这是否苦中取乐呢?我忽然感到非常畅快。”   屠奉三道:“眼前情况确是精彩,我从未试过陷身眼前般的情况,予我新鲜刺激的奇妙感觉。”   “咚!咚!咚!”   卢循的部队敲响战鼓,开始推进。   两人收拾心情,目注敌阵。   慕容战讶道:“似乎是向小谷推进。”   屠奉三从容道:“卢循始终不及徐道覆,我猜他真是动了气哩!”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希望他真的是冒进来攻,那会是我们的机会。”   屠奉三道:“一切依定计进行如何?我的好战友!”   慕容战笑道:“还有别的更好方法吗?我去哩!”   言罢拍马去了。   屠奉三仰望层云厚压的夜空,心忖自己如此向人透露心声,实是前所未有的事。究竟是因为自己看重慕容战对他的评价观感,所以解释一番;还是因边荒奇异的感染力,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过令他改变的真正原因,他并没有全盘吐露。   说不出来的是重压于心头的怀疑。   桓冲之死实在来得太突然和令人难以接受。 第四章 阴差阳错   小诗低声道:“小姐是否又在担心燕公子呢?”   纪千千目光投往镇荒岗,浅叹一口气,欲语还休。旋又对小诗道:“坦白告诉我,是否到此刻你仍不理解我的决定呢?”   小诗垂首道:“诗诗怎敢哩!”   纪千千柔声道:“我从没有把你看作是下人,有甚么不敢的。干爹曾说过:成功的统帅,必须同时是一个有情和无情的人。平时必须对手下将士有情,使兵将甘于用命。可是在战场上,则必须绝对无情,一切以最后胜利为目标。每个人只是一只棋子,每只棋子都有其作用和特性,依此针对敌人的形势作出最佳的布局,不可以感情用事。所以战争的本质正是残酷和无情,不单指对敌人,亦包括己方的将士。”   小诗花容转白,低声道:“小姐你做得到吗?”   纪千千凄然道:“我做得到吗?刚才卓馆主便怪我没有贯彻兵不厌诈的金科玉律。”   小诗道:“小姐为何又肯让燕公子去冒此大险呢?”   纪千千轻轻答道:“若每个人都是一只棋子,燕飞便是我手上最厉害的一只棋子,否则此战必败无疑,天下间没有一支部队,能同时应付慕容垂和孙恩的夹击,即使玄帅也不行。”   小诗以蚊蚋般的声音问道:“小姐可以把燕公子当作一只棋子吗?”   纪千千探手抚着她肩头,秀眸一眨一眨地看着她道:“当然办不到。所以我起了一课干爹亲传的大六壬。掌中起课,课名回环,三传辰子申,是一倒转的水局,主变化波荡,可以覆淹万物。”   小诗色变道:“那怎办好呢?岂非敌人可借颖水淹没我们?”   纪千千柔声道:“不是这般看嘛!我是以自身起课,水代表着我,此卦吉兆在第三传,申为水的生地,回环正是死而复生之意。所以不论发生任何事,不论听到甚么消息。只要未经证实,绝不可轻易相信。我和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撑到最后生机回环重现一刻,苦尽甘来。你要答应我哩!”   小诗再弄不清楚纪千千与她说的究竟是事实,还是鼓励她坚强活下去的诓语,热泪泉涌,含泪点头。   ※※※   刘裕从沉沉的打坐里醒转过来,一时间生出不知身在何处的古怪感觉。   好半晌方发觉正坐在疾行的马车厢内,接着想起王淡真。   心中一痛。   自己是否做了最蠢的事?天下间还有甚么比她更重要?他可能是整个南方唯一晓得南朝已完蛋了的人。没有了边荒集,没有了谢安谢玄,而孙恩则因得到边荒集而立即坐大,弄至南方四分五裂。最后的得益者绝不会是任何一个南人,而是与孙恩瓜分边荒集的慕容垂,他将会以旋风扫落叶的方式,先统一北方,再通过边荒集侵略南方。   此时南方正陷进内斗不休的泥淖中,根本无力抗拒慕容垂,遂被他逐一击破。中土终逃不了落入胡人之手的宿命。   这一切将会在未来数年内发生。而自己则没有花十年八载时间,休想有机会攀上北府兵统帅的宝座。既然如此,除了等死外又可以干些甚么呢?现在最明智之举,就是立即当逃兵,带着心爱的人儿逃到天之涯海之角,忘记以前所有的事,不听任何人间的消息,过着简单而快乐的生活,直至天之终、地之极。   与眼前的情况相比,那便像一个永远不可能真实拥有的美梦,但事实上这肯定是个错觉,只要他愿意,梦想立即可以成真。   自己现在应否立即去找王淡真说心事呢?若到广陵后他将永远失去这唯一的机会。   幸福就在你眼前,只待你去摘取。   刘裕心中像燃着了一堆柴火,正要付诸行动,马车忽然明显放缓。   刘裕暗吃一惊,难道又遇上棘手的事?   ※※※   慕容垂在将士亲随簇拥中,沿颖水策马飞驰,登上西岸一处高地,前方高空处隐见一点红光。   慕容垂勒马停下。   宗政良赶到他身旁,道:“那就是边荒集。嘿!真奇怪。竟不见任何灯火,却悬起红色灯笼。”   高弼来到慕容垂另一边,极目注视,道:“还有另外数盏灯,都不及那红灯大而亮。”   慕容垂从容道:“此灯离地近二十丈,位于边荒集核心处,若我没有猜错,古钟楼已变成边荒集的指挥台。此着非常高明,边荒集再非无险可守。”   高弼道:“我们何不陈兵边荒集北面所有高地,设立照明火把,既可建立据点,又可以造成对边人的强大威胁,同时又可向南方友军交待。”   慕容垂欣然道:“好主意,此事由高卿全权负责。”   高弼领命去了。   此时铁士心使人来报,颖水主水道已在绝对的控制下,两条小支流则由破浪船布阵封锁。而铁士心开始在边荒集上游三里许处堵截储集河水。   宗政良兴奋地道:“边人肯定想不到我们有此一着。”   慕容垂唇角飘出一丝笑意,摇头道:“勿要低估敌人,刚才那两艘双头船力图闯往上游,正是因为清楚被我们占据上游的威胁力。大江帮一向在江流打滚,熟悉各式水战,当然想到以水灌边荒的战术。往边荒集侦察的两艘破浪船回程时没有遇上敌人,显示敌人仍藏在支流的隐秘处,伺机出击,也反映他们看破我们的计划。”   宗政良道:“看破又如何?水火之力均非人力所能抗拒,荒人只有眼睁睁瞧着洪水淹至的分儿。”   慕容垂道:“边荒集地势由西而东往颖水倾斜,如边人于夜窝子西面设置防水墙,可令河水难以波及防线内的地方。”   宗政良愕然道:“那我们岂非徒耗人力?”   慕容垂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我们耗费了甚么人力呢?攻打边荒集,以我们的兵力已是足够有余,若让士心和手下参战,配合上会有很多问题。与其让他们投闲置散,不如让他们负起堵水之责。任何城池的攻防战均是消耗战,看看谁先筋疲力尽。只要洪水能为我清洗边荒集西岸所有防御,我们到达东岸的一万步兵便可以迅速渡河,配合骑兵从西北多处冲击,边荒集如何抵挡?此战我们是胜券在握,问题在我们怎样把伤亡减至最低,又不让敌人有半个漏网而已!”   宗政良恭敬道:“政良受教。”   慕容垂道:“你人虽聪明绝顶,却因奉我之命多年来独来独往,对领兵打仗缺乏经验。我今次特别召你来此,正是要给你历练的机会。且你身为汉人,又熟悉南北风土人情,征服边荒集后,便交由你全权处理,我会在各方面予你支持。”   宗政良大喜谢恩。   慕容垂续道:“你现在持我信物,到边荒集南面找孙恩,告诉他我们进攻的计划,不用隐瞒任何事。只要能把边荒集重重包围封锁,当我军成功渡河之时,将是全面进攻的时刻。我要从四方八面攻入边荒集去,一旦能占据钟楼,边荒集便会土崩瓦解,没有人可以改变荒人的命运。”   宗政良跪地领过信物,策骑去了。   ※※※   马车缓缓停下。   刘裕探头出去,隐见前路火光耀目,车队与一支巡军相遇。   两骑朝他的方向缓步而至,后面跟着十多名北府骑车,由王上颜伴着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的校尉,与刘裕稔熟,还曾一起逛青楼。   刘裕心忖又会这么巧的,两人来到车窗旁,彭中笑道:“果然是裕少,谁有本事弄伤你老哥呢?”   刘裕心中苦笑,懒洋洋地道:“孙恩够这本事吗?”   彭中失声叫道:“孙恩?”   登时惹得附近的王府家将们,人人朝他们瞧来。   王上颜识相地道:“我到后方去看看。”   剩下彭中在车窗旁,刘裕问道:“广陵情况如何?”   彭中叹道:“我们和朝廷的关系愈趋恶劣,司马道子竟想调走我们一支水师往守建康,被玄帅断然拒绝。现在众兄弟人人在心里作好准备,只要玄帅一声令下,没有人不肯卖命的。”   刘裕问道:“离广陵还有多远?”   心中想的却是如何可神不知鬼不觉的和王淡真在途中开溜。北府巡兵的出现虽增加了难度,幸好没人会有防范之心,只要王淡真乖乖合作,他仍有把握办到。   彭中答道:“快马跑两个时辰便成。唉!”   刘裕心不在焉的问道:“为何唉声叹气?是否刚输掉饷银?没钱逛寨子?”   彭中道:“去你的娘!是安公病倒哩!”   最后一句话像一盘冰寒的水照头浇下,刘裕全身打个寒颤,失声道:“安公病倒了?”   彭中点头道:“安公前天在后园栽花,忽然晕厥,到我离城时仍未醒过来。大家都不看好安公的情况。”   刘裕羞惭交集,彷如从美梦中苏醒过来,面对的是残酷的现实。   自己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谢安怎样待自己?谢玄如何一力栽培他?而他刘裕则在谢安、谢玄最需要人手的时间,因畏死畏难想做开小差的逃兵,携美私逃?他不但会令谢玄伤心失望,更使谢玄没法向王恭交待。王淡真乃建康世家大族的著名美女,此事必定惹起高门的公愤,指责谢玄管教无方,尤其是刘裕乃谢家另眼相看的人。其后果的严重,谁也难作估计。   这种行为,是对谢家落井下石。   还有对孙恩和聂天还的仇恨。   他可以逃避人世,但可以逃避来自深心内的谴责吗?彭中讶道:“你的脸色因何变得这般难看,安公或者可以吉人天相,忽然又好转过来呢!”   刘裕正经历最强烈的内心挣扎,喘息着道:“你们留下来。”   彭中摸不着头脑道:“留下来?”   刘裕知自己语无伦次,摇摇头似要把纷乱的思绪摇走,沉声道:“我是说你们负责护送王小姐到广陵去,我则乘马赶返广陵,到广陵后再找齐众兄弟好好喝酒。”   彭中点头道:“好!我让一匹好马出来给你。”   接着凑近点压低声音道:“广陵可不同建康,你回去后得尽量谦虚低调。听说上头很多人不满玄帅对你大力提挈,认为你在资历和功劳上仍未够瞧的。”   刘裕暗叹一口气,道:“上头很多人是指哪些人呢?”   彭中进一步降低音量,耳语道:“最不服的当然是以何谦为首的派系将领。不过据闻刘爷亦在妒忌你,只有孙领认为玄帅没有看错人。”   刘爷便是北府兵参军刘牢之,是刘裕的顶头上司,军中惯以刘爷来称呼他。至于孙领就是刘牢之麾下大将孙无终,刘裕是由他一手提拔,可算是刘裕半个恩师。   刘裕早猜到会有此情况,更令他感到若要在北府兵混下去,便不得不借助曼妙对司马曜的影响力。   顺口问道:“你和其它兄弟又怎么看我刘裕?”   彭中肃容道:“在军中谁人不服你老哥。你更是淝水之战的大功臣,不过上头的人怕你攀过他们的头,所以故意贬低你的功劳。若我不是站在你的一边,根本不会提醒你。”   又再放轻声音道:“玄帅看人或者仍会有偏差,可是安公看人怎会看错,现在人人都在心底下支持你,只要你再干几手漂漂亮亮的事出来,谁还敢说馊话。”   刘裕心中升起希望,谢安的影响力可不是说笑的,自己或许仍有一线机会。   想到这里即坐言起行,立刻从车厢钻出来。   彭中吩咐手下让出战马,关心地道:“你的伤势如何?听王管家说,他们是从路旁把你抬上马车的。”   刘裕飞身上马,笑道:“你看我像受过伤的人吗?”   彭中笑道:“只要我把你从孙恩手底下逃生的消息传开去,保证可轰动广陵。你该怎么谢我?”   刘裕心情稍有好转,哂道:“酒可以请你喝,嫖则必须自资,这是规矩。”   众北府兵齐声哄笑。   刘裕心忖自己乃最明白他们好恶的人,不像久居高位,与他们疏离脱节的刘牢之或何谦。淝水一战早奠定他在军中的地位,谢安的首肯更是自己能否坐上北府兵大统领的关键。   谢安的看法,不但可以影响北府兵,更可以影响民众和高门权贵。   只要自己不犯天条。   想到这里,暗抹一把冷汗。   一失足成千古恨,自己差点因儿女私情误了大事,辜负了所有人对他的期望。   蹄声响起。   王淡真在十多名家将随侍下往他们驰来,神色平静,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众人连忙施礼致敬。   王淡真客气地回礼,尽显高门贵女的修养气度。   最后目光落在马上的刘裕处,讶道:“刘大人因何不留在车内休息呢?”   刘裕差点敌不过她明亮的眼神,道:“请小姐见谅,我要先一步赶回广陵,彭中将会沿途为小姐打点一切。”   王淡真娇躯微颤,其它人都没注意到,只有刘裕看在眼内,差些儿又改变心中壮志。加上一句道:“安公病倒了。”   王淡真“啊”的一声,惊呼失色。   刘裕晓得再不离开,大有机会永远回不到广陵去。   拍马前行。   转瞬奔远百多步。   在车队前方的过百北府骑兵,见到刘裕齐声欢呼致敬,向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喝彩。   刘裕挥手道别,健马放开四蹄,沿驿道纵情飞驰。   突然而来的热恋,又突然之间结束。   孤身上路,正是他目前处境的最佳写照,王淡真将会成为他生命里最难忘的伤情片段,前路则是漫长而艰苦。   没有人可以帮助他,只有倚靠自己的努力,他的理想方可望有一丝实现的机会。 第五章 镇荒之战   燕飞倏地收止,昂然立于被誉为南方第一人,高踞外九品高榜前茅,数十年来声威有增无减的“天师”孙恩身后十许丈处。   孙恩负手卓立,双目情深无限地俯瞰整个边荒战场。   喊杀声从小谷方向潮水般阵阵传过来,同时一道火龙正向镇荒岗的所在随风势蔓延,大有愈烧愈烈,不住扩展之势,而此中战乱人祸的惊人破坏力,尤令人心头吃紧。   在边荒集南面的徐道覆部队,又再敲响战鼓,吹起战号,向边荒集南门声势浩荡的推进。今趟与上次不同的是前两排均是以两手持着高及人身的防火革盾的步兵,显是有备而来,针对的是边荒集威力庞大的火油弹。至于能否奏效,当要再看两方战术上的较量。   在边荒集北方地平远处,隐见点点火把光,代表着慕容垂大军如期杀至,漫山遍野均是鲜卑慕容的长胜部队。   孙恩把一切收在眼内,心中感到无比的满足。   边荒集的边荒之战恐怕不是一夜半天可以分出胜负,可是他和挑战他的年轻超卓剑手,生死胜负肯定可在十数招内清楚分明。   燕飞在后方抱拳施礼道:“荒人燕飞,请孙天师赐教!”   孙恩仰天一阵长笑,没有回头,欣然道:“近十五年来,从没人敢孤身一人挑战我孙恩。燕飞你确是志气可嘉,令本人非常欣赏。我本打算先让你任刺十剑,作为鼓励。不过听了你这两句话后,感觉到你已臻无胜败、无生死的境界,不得不改变主意,只任你刺三剑,方动手杀你。”   燕飞凝望着他的背影,微笑道:“何须天师相让,大家全力出手对攻,岂非更是痛快?”   孙恩哑然失笑道:“你在剑法上或许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但在武道上仍是嫩生了点儿。我所谓任你刺三剑,绝不是故意让你。只是要让你晓得‘黄天道藏功’那虚实相生,最擅避重就轻的移闪之术。而当你三剑均刺不中时,你的信心肯定会崩溃,那时我将可于数招之内取你性命。明白吗?”   燕飞暗叫厉害,晓得孙恩正向自己展开攻势,施展心理压力。但他心神却丝毫不为所动,淡然自若地道:“若燕飞不能于三招内令天师还招自保,显是力有未逮。今次厚颜来向天师求教,是自寻死路,无话可说。”   要知像他们这种级数的高手之争,精气神紧摄交缠,真气交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只要一方稍有缝隙破碇可寻,对方的攻击在气机牵动下将如暴涨的怒潮,破开所有堤防、无孔不入地直至渗透淹没一切。所以若孙恩确能任燕飞放手强攻而安然无恙,肯定不止胜燕飞一筹半筹,燕飞的落败乃必然之事。   孙恩故意明言任燕飞刺三剑,假若非是使诈,当是自恃极高,有把握以此战术,先摧毁燕飞无隙可寻的强大信心,然后施展全力把他一举搏杀。   燕飞不是不想立即出手,因为即使在孙恩背后出招,也没有偷袭的意味可言。可惜却是无法出手。   孙恩虽是悠然自得地站在那里俯瞰河原荒集,竟予人一种超然于物外的道法禅境,使人无法掌握虚实,没法有隙可寻。   单凭如此功架,燕飞便从未在任何敌手身上发现过。   孙恩已融入天道和自然里,与天心冥合,他就是宇宙,宇宙便是他,贯通天地人三才之隔,再不是任何常法能加以规限。   这就是孙恩悟破天人之变而成的黄天道藏功,孙恩藉之以纵横天下,驯服无数拜倒于他脚下的信徒。   他的力量是自然的力量,可以用之画符念咒蛊惑人心;显异能、行奇事。   燕飞心中叫糟,晓得自己对孙恩生出如此印象,不论是否错觉,总是受其黄天道藏功法所克制,若不能平反这观感,此战有败无胜。   孙恩柔声道:“好一个自寻死路,正好是到边荒来发财的人的最佳形容。淝水之战令边荒集成为天下必争之地,而你们荒人仍财迷心窍,懵然不知大祸之将至。”   燕飞金丹大法全力运转,心神进入古井不波、空灵通彻的通明境界,尽力从对方的说话寻找可以打开对方心灵的缺口,只要时机一现,他的蝶恋花会立即出鞘。只有把孙恩从他的道境扯回来,他方有可攻击的目标。   他在寻找孙恩的破绽,孙恩亦在寻找他的破绽。   胜败只是一念之差,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燕飞哈哈一笑道:“天师此言差矣!直到天师下手杀死任遥之前,边荒集确如天师所言般,仍沉迷于自身的矛盾和利益冲突中。可惜天师虽成功除去任遥,却让刘裕和任青媞安然逃去,致令阴谋败露。现在鹿死谁手,尚是言之过早,天师以为然否?”   这番说话本应像一把利刃般,可以戳破孙恩的信心。不但因孙恩杀任遥会带来不良后果,更因孙恩没法把刘裕和任青媞留下,令任遥死讯泄出。   可是完全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孙恩发出震天长笑,状极欢畅。   燕飞心知不妙,且晓得自己已落在下风,因他并不明白孙恩有何能值其得意的地方。   笑声忽止。   孙恩目光移往颖水,悠然道:“小鸟鹊怎会明白鲲鹏之志。边荒集各势力团结一致,正合我们聚而歼之的构想,一举粉碎边荒所有反抗的力量。让我告诉你八字真言,然后燕飞你当晓得胜败早成定局,没有人能够改变。”   孙恩缓缓转身,其旋转的动作自有一股于变化中永恒不变的意味,就像天地的运转,日月的转移,星斗的更替。   燕飞更清楚主动权已被控在对方手内,原因在自己没法勘破对方的黄天道藏功,且因辩论屈处守势,只能待对方说出八字真言的催命符咒。   孙恩双目神光迸射,神态闲逸潇洒,不负南方第一人的至誉。欣然微笑道:“成也颖水、败也颖水。燕飞你明白吗?”   燕飞表面虽冷静如故,心中却不由一震,道:“天师是指以颖水灌边荒集吗?”   孙恩大笑道:“孺子可教也,不过你只猜到一半。我已把致胜之法派人知会慕容垂,边荒集绝捱不过三天。”   燕飞终于心头剧震,心神失守。   正知糟糕透顶之际,孙恩已变成几道如实似虚的人影。   “锵”!   蝶恋花出鞘。   燕飞是不得不攻,因为攻守再不是由他掌握。   由孙恩正面面对着他的一刻开始,燕飞感到一种没法形容的奇异力量立即把他攫个正着。那不是一般的真气或动力,其感觉便像置身茫茫怒海里,除了巨浪的可怕感觉外,你整个人便像被封锁在一个永远不能脱身出去的力场内。   他终于领教到黄天道藏功惊天地、泣鬼神般的威力。   明白到任遥死前的可怕经历。   燕飞的手握上蝶恋花。   从未曾有过的感觉倏地蔓延全身,金丹大法闪电间又提升至最巅峰的境界。蝶恋花再不是他的爱剑,而是身体的一部分,且是整个人灵觉的延伸外展。   镇荒岗依然故我,他已从幻觉的囚笼脱身出来,重新掌握孙恩。   蝶恋花化为有生命的灵物。   同一时间,他明白了孙恩的话,明白了成也颖水、败也颖水的含意。   边荒集因颖水的交通而成水陆枢纽,此事天下皆知,故成也颖水。   败也颖水。因为对方不单可用颖水灌淹边荒集,破去颖水边荒集西岸所有防御设施,更可以随时隔绝江水,使抵达东岸的胡人可从变浅或被抽干的河床迅速渡河,攻入东城。边荒集在这种情况下,是没有可能抵挡得住四方八面而来的压力的。   如在平时,这个想法会令他彷如晴天霹雳,猛雷轰顶般教他方寸大乱,不过此刻蝶恋花在手,金丹大法正处于巅峰状态,外间任何事物,只像石上流泉,不会有丝毫影响。   蝶恋花如脱缰之马,笔直朝孙恩射去,大有在战场上勇往直前,置生死于度外的气势,偏又灵动空彻,无迹可寻。   在剑锋相对下,孙恩忽然凝定剎那的光景,然后往左方闪去。   惊人的事发生了。   当蝶恋花出鞘的一刻,燕飞成功摆脱孙恩施诸于他身上精气神的无形枷锁,他的金丹大法同时锁定孙恩,随气机出击。心忖只要孙恩连第一剑都没法不还手,信心崩溃的肯定是他而非自己。   可是当孙恩往左移去,剑锋离他只有半丈许的当儿,孙恩黄天道藏功的力场竟然没有随他移走而生出变化。换言之他若依气机的感应,只会刺在孙恩原本的空位。究竟他要信自己的眼睛还是蝶恋花的感觉呢?燕飞一声长啸,蝶恋花忽然加速,剑啸声充塞荒岗之顶,气劲波浪般起伏冲击,朝孙恩适才站处,也是力场的源头直击而去。   孙恩脸现讶色,显然因燕飞的高明出乎他意料之外。他虽往左挪移三步,事实上他仍以微妙手法在操控力场的核心,假如燕飞改向他有形的实体攻来,那他无形的实体可以立即要了燕飞性命。   倘若燕飞命中力场的中心,便与直接击中他并没有分别,他是不能不还手挡架,因为双方的气机感应已锁紧死锁在一起。   孙恩发出一阵长笑声。   剑锋离“它”只有三尺。   孙恩往右闪去,力场终出现变化,随他转移。   蝶恋花也改向,如影附形的追去。   眼看刺中,力场倏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孙恩已从他的上空翻往他背后两丈许处,迅如鬼魅,狡若灵猴。   如此可以把真气在剎那间敛消,燕飞想也没有想过。登时一剑刺空,更没法随感应继续追击。   孙恩不还手已这般厉害,若还手岂非没法抵挡。一剑无功,立即动摇了燕飞信心。如三剑全失,这场决战确不用再打下去。   燕飞原地拔起,背朝地面,横空而去,蝶恋花化出千万剑芒,从上而下斜击孙恩背心。两丈距离眨眼即过,孙恩猛然旋动,须发衣衫飘舞,一阵阵强大的气旋随着每一下迅急转身浪潮般往燕飞冲击而至,其中又包括无数气劲的涡漩,使人像感觉到天地混沌时的纷乱天地,没有一件事能掌握,意志稍有不稳,人便会立即陷进错乱的境地。   如此功法,已不限于物质的层次,而是能直抵心神,影响燕飞的精神状态。   燕飞却是不惊反喜。   早在握上蝶恋花的一刻,他已知自己在道心上不会输于孙恩多少,欠的只是道法上的火候。孙恩要在精神上影响他,肯定是徒劳无功。他故意幻化出多重剑影,正是要孙恩误以为他没法掌握其虚实相生的方位。他的剑虽不能锁上孙恩的气场,却可以锁上他的精神。   剑光敛去。   燕飞双腿稍曲,凌空小翻,立足实地,接着洒然转身,一剑平平实实,没有任何花巧的往孙恩横扫过去。   此着变招大出孙恩料外,忽然间他感到燕飞那化腐朽为神奇,大巧若拙的一剑,就像沙场上千军万马横卷冲杀而来,根本是避无可避。那种感觉奇异至极点,只有当局者方能明白。   孙恩大喝一声“好”,全速飞退。   力场并没有随他转移,而是分裂为无数中心,每一个都是那么实在和具威胁,似在伺机而动。可以把真气玩至如此境界,确是骇人听闻之极。孙恩便是真气的幻术师,一切随心所欲,没有任何限制。真假再难分辨。直至此刻,燕飞方明白孙恩所说“避重就轻”的含义。   当蝶恋花扫至一半,划出的剑气如狂风扫落叶般把所有力场分裂的核心摧破,当剑锋指向孙恩,忽然凝止剎那,然后燕飞一声狂喝道:“天师中计啦!”   剑啸倏起,化作电芒,人剑合一的朝孙恩破空刺去。   今次燕飞不单死锁孙恩的精神,更死锁对方的气场,成与孙恩二而为一的气源。   孙恩的长发在头顶拂舞,全身衣衫像迎着逆风般飘扬,形相凌厉可怕至极点,又像忽然拔高,现出天师的真身。   刚才的一招,闪让得过于勉强,终让燕飞掌握到主动。   关键处在燕飞肯定了孙恩会坚持让三剑的战术,故能放手而为,料敌机先。他失着处在误以为能藉此影响其精神,令对方生出幻觉,待到知晓不能成功时已错恨难返。   当然不是说孙恩就此便输掉这场重要的决战,他能使燕飞两剑刺空,已明显高燕飞不止半筹,最后一剑的失着,只是他没法彻底地摧毁燕飞的信心。   孙恩再避一剑,并非全没有办到的能力,只不过接下来的情况会教他陷入捱揍和随时落败的劣局。   高手相争,一旦某方落在下风,要平反并不容易,更遑论取胜。   孙恩长笑道:“痛快啊痛快!”   笑声中闪电迎上燕飞,举掌重击命中剑锋,精准至令人咋舌。   燕飞如给万斤铁锥重重敲中剑尖,整条手臂酸麻起来,硬给震退。   孙恩双目神光大盛,正要一不做,二不休,顺手再予燕飞拂上一袖,岂知传过来的真气先热后寒,若任它入侵经脉,肯定会受重伤,因此没法乘胜追击。   燕飞终迫得对方硬拼,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意,持剑的手虽迅速回复感觉,却已晓得孙恩的功力深如渊海,配合对方能让自己两剑的黄天道藏功,今仗他实是有死无生。   问题在逃也逃不了。   燕飞一声大喝,蝶恋花爆开一团剑花,向这恐怕天下没有人能击败的武学巨匠攻去,生和死、胜或败,再不存在于思域内。   两道人影兔起鹘落,交换移位,气劲交击之音不住响起,在眨几眼的工夫内,两人剑来掌往,随意变化,交换了十多招。   “当”!   孙恩曲指敲中蝶恋花剑锋,无可抗拒的巨力透剑传来,燕飞胸口如受雷殛,全身血气翻腾,往后挫退。   孙恩也往后先退三步,方重整阵脚,朝他掠去,一拳凌空击出,笑道:“明年今日今时便是你燕飞的忌辰。”   “哗”!   燕飞猛地喷出一口鲜血。   他已败了,心灵反而空明一片,清楚地掌握到孙恩此拳有夺天地造化,鬼泣神号,等同宇宙的庞大威力。   燕飞长啸一声,蝶恋花全力反击。他固受到对方重创,但孙恩亦已为他所伤。只要能令孙恩伤上加伤,他的死仍然是有价值的。   孙恩的拳头不住在前方扩大,显示孙恩正锁紧他的精神,虽只是一拳攻来,但整个天地宇宙都像在和自己作对似的,狂飙从四方八面卷旋而来,把他挤压至只能在一窄小的空间内挣扎。   就在此时,尖叫声在孙恩后方响起道:“孙恩纳命来!”   孙恩脸现怒色,拳劲忽然减弱少许。   剑拳相击,燕飞差点拏不住蝶恋花,五脏六腑似翻转过来般,喷着血如断线风筝的离地倒飞下岗,从岗坡直滚下去。   任青媞来了,更想施孙恩故智,于孙恩搏杀燕飞的紧张时刻,偷袭孙恩。   “蓬”!   燕飞重重掉在地上。   完了。   这个意念刚起,已感到给人在地上提起,迅速掠走。   燕飞凭着一点灵明,进入金丹大法阴阳相交的境界,这才失去神智。浑浑融融,再不晓得人世间的任何事。 第六章 眷宠不再   刘裕在午前时分抵达广陵城外,战马已疲不能兴,下马入城。   到城门时立感气氛异样,守城的卫士人人哭丧着脸,没有半点朝气活力。   他们都认得他是刘裕,其中一名卫士双目一红,涌出热泪,悲呼道:“安公昨晚去了!”   “轰”!   这个消息像晴天起个霹雳,轰得他头皮发麻,全身发软。   纵使明知谢安捱不了多久,可是总有种不愿去面对的心态。又似乎此事永远不会发生,但却已成眼前残酷的事实。   南朝两大支柱,江左的两位巨人,桓冲已去,现在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谢安亦撒手归西,团结南朝的力量终告冰消瓦解。   整个广陵城为愁云笼罩,人民哭奔于道旁,没有谢安的南晋,再不能保持清平兴盛的好日子。   没有谢安的支持,谢玄将变成孤军作战。他虽是无敌的统帅,却缺乏像谢安般对皇室和高门权贵的影响力。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之流将更肆无忌惮。   刘裕恍恍惚惚,行尸走肉地来到位于城心的刺史府,更感受到因谢安之死而来的悲痛哀伤。   他不知说过甚么话,糊里胡涂地被引进迎客室,也没有人对他的忽然出现生出好奇心,就像所有人的心均因谢安的离开而死去。   不知坐下多少时间,一把熟悉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道:“刘裕!竟真的是你!”   刘裕神不守舍地循声瞧去,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出现眼前,好一会方认出是谢府家将梁定都。两人呆视片刻,后者双眼蓦地通红,凄然泪下道:“安公去了!”   同是一句“安公去了”,由谢府的家将亲口道出,分外有不能改移、生死有定的威力。刘裕很想陪他痛哭一场,只是没法哭出来。自离开边荒集后,他一直像活在一个没法脱身的噩梦里。   现实中的可怕梦魇和诅咒!   梁定都显然也哭尽了泪水,以袖拭眼后强忍悲痛,道:“大少爷在书房,请你去见他。”   刘裕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任梁定都一把扶着,后者骇然道:“你没有事吧?”   刘裕感到头重脚轻,苦笑道:“我的脸色是否很难看?”   梁定都表现出他爱怄气的性情,道:“现在谁的脸色会好看呢?”   谢玄坐在书房一角,垂首沉思。   没见面不到十天,谢玄却像衰老了十多年,两鬓花斑,再无复淝水之战时的英气,显示他的内伤不但没有痊愈,且有急剧恶化的情况。   梁定都把他引到门外,着他自行进去。   刘裕的脑子仍充满沿途来此所目睹谢府上下人等的悲痛情景,踏进书房内下跪道:“玄帅在上,刘裕回来哩!”   谢玄抬头往他瞧来,一呆道:“你受了伤?快起来!”   刘裕像见着最亲近的人,不由想起边荒集,想起纪千千和燕飞等人,更想起最不该想的王淡真、谢安的死亡,热泪终夺眶而出,泣不成声。   谢玄叹道:“别哭哩!这岂是哭的时候,边荒集失陷了吗?快起来!”   刘裕勉强起立,强忍泪水,依谢玄指示在他左方的太师椅坐下。   谢玄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表情,强振精神地道:“说罢!”   刘裕感到身体阵寒阵熟,很不舒服。知道因心情郁结和疲劳过度,致尚未完全复原的身体旧患复发。不过此时哪还顾得这么多,硬撑着把整个情况,一五一十的交待出来。   谢玄听罢皱眉道:“你难道看不穿这是个陷阱吗?”   刘裕深感有口难言的痛苦。   他当然不能告诉谢玄,他要回来面禀谢玄的事,是曼妙便是司马曜的新宠,因为曼妙和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已成他于谢玄步谢安后尘时唯一在军中挣扎求存的本钱。   所以他不得不在此关键上向谢玄撒谎,也是第一次欺骗谢玄,而唯一能解释自己亲回广陵的理由是为边荒集向谢玄求援。   刘裕清楚感觉到谢玄对自己的不满和失望,却仍不得不硬撑下去,颓然道:“当我发觉自己看错时,已错成难返。”   谢玄目光灼灼地仔细打量他,沉声道:“当你逃离孙恩的魔爪,为何不立即赶回边荒集与燕飞并肩作战?”   刘裕的心扭曲了地痛苦滴血,这会成为他平生之恨!死在边荒集总好过伤害王淡真,现在又被谢玄看轻和误会。早知如此,不若与王淡真一走了之,甚么都管他的娘。   谢玄是他刘裕最感激和敬重的人,现在却要对着他说违心之言,心中的矛盾可想而知。   他听到自己在说道:“当时我受了重伤,只能坐在小艇调息静养,当任青媞离去且遇上聂天还的战船队,已错失回头的机会。”   谢玄仰望书房横梁,淡淡道:“这并非英雄的行径。”   刘裕脑际轰然一震,愤怨之情从心底狂涌而起。   谢玄并不相信他的话,不相信他确曾动过赶回边荒集的念头。只认为他是贪生怕死的懦夫。   唉!   今趟真是一切完蛋,谢玄再不会视他为继承人。   谢玄会否心中在想,他刘裕只是借个借口逃离险地,若是如此,自己真的不应该回来。这时他心中想到的只有王淡真。   在失去一切之后,只有这灵巧慧黠的美丽淑女,方令他感到生存是有意义的。   也难怪谢玄对自己失望,他托负自己的事完全泡汤,既保不住边荒集,又没法保护纪千千,更没法阻止“大活弥勒”竺法庆南来复仇。   想到这里,意识逐渐模糊,最后似乎听到谢玄的呼叫声从千山万水的远方传来,然后逐渐消失,最后是绝对的虚无和黑暗。   刘裕逐渐苏醒过来,发觉自己躺在床上,身边还有人坐着。   睁开眼睛,入目的是宋悲风的脸庞。   刘裕挣扎着坐起来,发觉浑身腰酸骨痛,嘴内有浓烈的药材余味。   宋悲风助他挨着床头坐好,欣然道:“你终于醒来了!”   刘裕茫然道:“发生了甚么事?”   宋悲风不厌其详的解释道:“你在书房与大少爷说话之际,忽然昏倒过去,你太累哩!致令旧伤复发。在这时势,最紧要养好身体。我也在床上躺了十多天,这两天才好一点。伤病来时,方明白甚么叫英雄气短。”   刘裕逐分逐寸重整昏倒前的回忆,骇然道:“我躺了多少天?”   他的精神逐渐好转,体内真气亦可运转无碍,酸痛迅速减退,只是仍有点虚弱,或许是因多天没有进食。   宋悲风道:“你躺了足有十二天,明天便是安公大殓的日子,各地来奔丧的有百多人,唉!入土为安也是一种解脱,谁人到头来能免一死呢?自东山复出后,大人他从来没有真正地快乐过。”   刘裕失声道:“十二天!”   宋悲风满怀感触,漫不经意地点头应是。   刘裕一把抓着宋悲风衣袖,紧张地道:“有没有边荒集的消息?”   宋悲风目光迎上他焦虑的眼神,凄然道:“边荒集沦陷了,我们从逃离边荒集的人得到支离破碎的片段,到现在仍弄不清楚确实的情况。”   刘裕头皮发麻,放开抓着宋悲风的手,一颗心直沉至无边的渊底,浑身寒渗渗的,没法说出一个字来。   宋悲风道:“教人意想不到的是:指挥边荒集联军反抗入侵的竟是千千小姐!他们非常勇敢,与慕容垂和孙恩的围集军激战三天三夜后,敌人仍然没法攻入夜窝子的最后也是最坚固的防线。且数次反击,把强大的敌人逐出去。可惜到慕容垂放水灌边荒集,破去颖水西岸的阵地,接着又抽干河水,慕容垂麾下一万养精蓄锐的步军,迅速渡过干涸的颖河,边荒集方告失守。”   刘裕双目涌出热泪,道:“燕飞和千千等是生是死呢?”   宋悲风道:“直到此刻仍没有人弄得清楚,集破时情况混乱至极点。千千小姐下令以爆竹惊吓牲畜群,任牠们冲突逃窜,然后趁敌人阵脚大乱之际,四方八面的突围逃亡。不过能逃返南方的荒人不足百人,可见其时战况之惨烈。千千小姐和燕飞均不知所终。玄帅已派人到边荒打听他们的下落,若你不是病倒,你会是到边荒的最佳人选。”   刘裕勉强忍着热泪,惨笑道:“玄帅怎样应付如此局面?”   宋悲风双目神光一闪,道:“玄帅可以做甚么呢?司马道子已把此事揽上身,透过司马曜传旨明令玄帅和桓玄不准过问边荒集的情况。现在建康的水师船队驻扎在颖口,试图封锁边荒集南方水陆交通。哼!边荒集若可轻易被截断与南方的交通,边荒集便不成边荒集了,不走水路便走陆路,边荒集南方边界延绵千里,谁可封锁得住呢?”   又向刘裕道:“可以吃东西了吗?”   刘裕颓然道:“我没有食欲。”   宋悲风道:“怎都要吃点东西,否则如何恢复体力?你好好休息一会,我着人送饭来,也要通知玄帅一声,他很关心你的病情呢!”   听到谢玄关心他,刘裕羞愧交集,但感觉上亦好了点儿,至少谢玄尚未完全放弃他。   刘裕在宋悲风的婢女小琦侍候下,吃过东西,不理小琦的反对,痛痛快快洗了个澡,离正午尚有半个时辰。   他居住的是刺史府后院东北隅,专供有身份家将和亲卫住宿的榴园,有二十多间厢房。宋悲风的房间就在他隔壁,另一边的邻房依次是何无忌和梁定都。   何无忌是刘牢之的外甥,因悍勇善战被提拔为谢玄亲兵之首,与刘裕同为副将,但当副将的资历则要比刘裕深。在高门内等级分明,照现在居室的安排,他刘裕在谢家的地位,犹在何无忌之上。   偌大的榴园空空荡荡,只有两名男仆在打扫房间,或因要预备明天的丧礼,宋悲风等也各忙各的去了。   小琦离开后,刘裕乘机调息练气,静心等待谢玄的召唤。   他同时下了决心,要把任青媞与他的关系和盘托出,再由谢玄决定该如何办。他真的不愿欺骗谢玄。若谢玄认为该揭发曼妙,便照谢玄的意思去做,只有如此他方可以减轻心头的负担。   岂知调息近一个时辰,过了午时,谢玄仍没有使人来找他。刘裕又呆等一个时辰,仍是白等,禁不住心情低落,胡思乱想起来。谢玄是否再不看重他呢?换过以往的日子,不论谢玄干甚么事,总要他侍候在旁,可是现在自己昏迷了十二天,醒转后谢玄却没有兴趣看他半眼,是否表示谢玄对他已爱宠不再,如此他留在北府兵还有甚么意义?又想起被攻陷的边荒集,心中的凄苦悲凉,只有自己承受着。   足音响起。   刘裕精神大振,听出来者有七、八个人,以这等阵势,难道是谢玄纡尊降贵亲来探望他?忙从椅内跳起来,从卧室走出小厅堂。   踏入门来是个三十多岁、身形高颀、长得颇为清秀、穿了将军服的汉子,后面跟着七名北府兵,见到刘裕,大喜道:“果然醒来哩!”   对方虽不是谢玄,但刘裕仍心中欢喜,忙施军礼道:“副将刘裕,拜见孙大人。”   来的正是冠军将军孙无终,在淝水之战前,他一直是孙无终的部属,此时随孙无终来者,均是他熟识的同袍兄弟和战友,分外有亲切感。   孙无终趋前一把抓着他双肩,大喜道:“差点以为小裕你永远醒不过来呢!”   其它人也兴高采烈的把他团团围住,不是打他一拳,便是捏他一把,非如此不足表示心中兴奋之情。   孙无终拍拍他道:“我早说以你的体质肯定可捱过这一关劫,来!坐下说话。”   拉着他到一边坐下,其它人分坐各处,没座位的便站着,小客厅登时闹哄哄的。   孙无终道:“刚才我往见玄帅,晓得小裕你苏醒过来,所以立即领你的一班兄弟来见你。”   另一人道:“我们曾多次来探望你,每次你都是出气多入气少,病得剩下半条人命,又胡言乱语,教人担心。”   此人叫魏泳之,乃孙无终手下最出色的人才之一,现为校尉,与刘裕一向称兄道弟。事实上刘裕在北府兵内人缘极佳,因他生性谦恭有礼,深懂与人相处之道。   刘裕暗吃一惊,自己不会在半昏迷里大唤王淡真的名字吧?忙问道:“我胡叫些甚么呢?”   众人齐声哄笑,有人道:“既是胡言乱语,谁听得清楚呢?”   刘裕放下心来,但又另起心事。   谢玄既清楚他醒转过来,为何却不屑见他一面?孙无终还是自己要来见他,非是谢玄的指示。   想到这里,手足也冰冷起来,暗忖与谢玄亲近的关系,应已告终。   孙无终道:“不要闹哩!小裕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们立即和他到广淮大街的醉月楼大吃一顿,贺他变回生龙活虎。”   魏泳之皱眉道:“安公大丧尚未举行,家家哀悼,酒馆食肆均没有营业哩!”   孙无终道:“醉月楼是我的老朋友孔靖开的,找着他便有办法。”   众人大喜,扯着刘裕出门去了。 第七章 心有灵犀   燕飞从混沌里醒转过来。   他完全失去对时间的感觉和意念,千百年的时间可以只是弹指之间的长短。   被孙恩重创后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却断绝了对人世间的接触,人世只像一个遥远的梦,不过他晓得自己至深爱的女人,正在那里面对可怕的危险,这唯一的记忆令他坚持回去,绝不放弃,不可以就此死掉。   唯一可以救他的是金丹大法,且须是最高层次的金丹大法。   于是他陷进胎息的状态里,一切重归先天的本体,与天地宇宙一同神游,直至金丹运转,令他不但立即霍然而愈,且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畅美感觉。   燕飞暗叹一口气,心忖道:“终于回来了。”   他逐步地重塑受到孙恩致命一击前的记忆。   忽然间,他明白为何会输给孙恩。   他及不上孙恩“心无罣碍”的心境,因为他仍放不下纪千千。说句老实话,他与孙恩的差距非是遥不可及,而正是对纪千千那一点点的挂念,令他缚手缚脚,无法平反败局。   幸好大难不死,更令一切都不同了,把踏了半步进鬼门关那只脚拔回来后,他的金丹大法终臻达初成的境界。   他的灵觉以倍数地加强。   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纪千千。燕飞福至心灵,想到是因纪千千正强烈地思念他,故令他感觉到她。   “千千啊!燕飞并没有死!”   下一刻,他感到自己宛若坐在车厢里,正透过车窗看出去,外面是丘原的美景,有一株特别高的老松,形像古怪,成为他如梦如幻般视野的焦点,其它一切模糊起来。   耳鼓似还听到大队人马行军的轮声蹄响。   燕飞剧震一下,完全清醒过来。   压在他身上厚达五尺的泥层,岩浆般向上喷发,燕飞整个人从泥洞中平升起来,回到光天化日下的现实,从容不迫的落在旁边的草地上。   阳光从密林顶斜洒下来,已是日暮时分,蝶恋花仍安然挂在背上,身上泥层纷纷落下。   他没暇去想谁把他送到这里来?为何会把他埋葬?因为他清清楚楚知道边荒集已失陷了,纪千千还被敌人掳走,强迫她北上。适才的情景,是边荒集北面里许外一处地方,他认得那株怪松。当他感应到纪千千的所在时,同时透过她的心灵看着同样的景物。   高彦小子的预言没有错,第二次死而复生后,他真的变成了半个神仙。   身随意动,金丹大法自然流转,他迅如鬼魅地掠出密林,来到密林外一处可望远的高地。   环目四顾,边荒集在东面地平远处,离他至少有二十多里路。   燕飞一声长啸,朝边荒集的方向疾掠而去。   不论对方是否有千军万马,又或慕容垂如何武功盖世,他誓要从对方手上把纪千千救回来。没有人可以把他的至爱戴离边荒,谁也不可以。   ※※※   小诗的脑海仍填满边荒集失陷前那三天日以继夜的惨烈攻防战,耳鼓不住响着战士临死前的呼叫,虽然已是十多天前发生的事。   与她们一起被俘的尚有近六千荒人,包括庞义在内,其它人则生死未卜。在整个攻防战里,双方均伤亡惨重,真正的数字恐怕永远没有人弄得清楚,合起来该有过万之众。   尤幸孙恩和慕容垂议定“建城分之”的协议,不单要重建城墙,还会以双重的高墙分隔为南北两城,瓜分边荒集。被俘的荒人因而被迫负起筑墙的庞大工程,虽是苦不堪言,尚可苟延残喘。   “啊”!   小诗骇然朝坐在前排失声低呼的纪千千瞧去,后者别过俏脸迎上她的目光,花容虽惨淡,双目却射出自被俘以来从未出现过的生机。   车窗外触目俱是精锐的慕容垂旗下骑兵,傍着长长的马车队朝北推进。   每过一刻,她们便离边荒集远一点,更可能永远没有返回边荒集的机会。   小诗俯前道:“小姐你没事吧?”   纪千千神色茫然地摇头,眼神又开始聚焦,压低声音道:“燕飞没有死。”   小诗暗吃一惊,心忖难到小姐因对燕飞思念过度,精神出现问题?否则怎会无端端说出这句话。又或因慕容垂禁制她内功的独门手法对她生出不良的影响?小诗道:“小姐怎会晓得呢?”   纪千千低声道:“这是没法解释的感觉,似乎是他在远方某处向我呼唤报平安,我还感到他正在赶来的途上。有剎那光景我真的感觉到他,感觉到他在我心内。”   小诗不喜反忧,暗忖纪千千的情况可能比她想的更严重,这是思忆成病,且是最难疗治的心病。   燕飞去而不返,自然是有死无生,败在孙恩手底。纪千千一直没为此说半句话,只是咬紧牙龈作战,直至大逃亡的一刻。   纪千千又道:“六壬课是不会错的,干爹更没有可能看错。唉!我也曾很担心呢!”   小诗心中暗叫不妙,顺着她语气问道:“小姐担心甚么哩?”   纪千千凑到她耳边道:“慕容垂今趟强掳我们主婢北归,临行前举行离城礼,又要我们公然现身参与仪式,大张旗鼓,你不觉得异常吗?”   小诗心中稍安,纪千千的思考没有丝毫错乱。摇头道:“我以为慕容垂是要逞威风哩!特别是向徐爷示威,因为徐爷争不过他。”   纪千千想起慕容垂不肯向徐道覆交出自己的对峙情况,道:“你太小看慕容垂,他是我见过的人中最可怕的一个,另一个人是孙恩。像慕容垂或孙恩这种人,绝不会意气用事。他是在设置陷阱,诱饵是我们。”   小诗一头雾水地道:“诗诗不明白。”   纪千千道:“我想说的是,事情并非如我们想象般的悲观。我们边荒集的主力部队已成功突围逃走,并隐于边荒某处重新整合兵员,令慕容垂和孙恩大感威胁。没有一年半载,边荒集的筑城肯定没法完成,而慕容垂和孙恩更没法于边荒集长期屯驻大军,所以故意带我们回国,引边荒的兄弟在我们渡泗水前来救我们。过了泗水,他们将没有机会。”   小诗又惊又喜道:“真的会有人来救我们吗?”   纪千千道:“这个是当然的。屠奉三、慕容战、拓跋仪等岂是这般容易收拾,他们均是英雄之辈,定不容慕容垂带着我们渡泗回国。”   小诗担心道:“可是小姐又说这是个陷阱。”   纪千千低声道:“他来了!”   小诗靠回椅背去。   在十多名亲兵簇拥下,状如天神般威武的慕容垂策骑来到车旁,放缓马速,与马车并排前进。   纪千千此时心情大为好转,朝对方瞧去,这个只三枪便挑飞自己佩剑的高手,确有其能颠倒天下的慑人神采和魅力。   自从被生擒后,他一直是那么温文有礼,每一件事都先征求自己的意向,并解释不得不如此做的理由,令她直到此刻仍难对他生出恶感。   慕容垂微笑打招呼道:“小姐路途辛苦吗?”   纪千千瞥他一眼,浅叹道:“我想一个人独自清静一下。”   慕容垂不以为意淡淡地道:“若小姐答应我不会伤害自己又或逃走,我可以解开小姐的禁制。”   纪千千不悦道:“你故意安排小诗和我一道走,我能逃到哪里去呢?”   慕容垂有耐性地柔声道:“情非得已,请小姐见谅。小姐可以说一句话吗?”   纪千千把窗帘拉下,隔断他的视线。   慕容垂哈哈一笑,与手下催骑去了。   ※※※   孙无终等把刘裕送到刺史府正门外,刺史府大门车马往来不绝,愁云笼罩,尤其高悬门上的蓝色灯笼,令人看得心如铅坠。   刘裕想起刚才大碗酒大块肉,生出偷物作贼的罪疚感,待要绕往后门入府,却给送客出门的宋悲风唤着,只好硬着头皮迎上去。   宋悲风微笑道:“你的脸色依然不太好看,不宜喝酒。”   刘裕知他嗅到自己的酒气,心忖以现在心情之差,没醉个不省人事,是非常有节制力了。孙无终的心情怕也好不了自己多少,喝酒诚然是唯一消愁的方法,但也是最不聪明的办法。   刘裕心虚,唯唯诺诺的应着,想含混过去。   宋悲风抓着他手臂领他进入泊满车马的前院,绕过作致祭场的主堂,沿廊道走进府内,低声道:“司马曜已下旨,钦准安公大敛后,遗体运返建康小东山安葬,由此可看出司马曜仍一意在安抚我们,怕我们造反。”   刘裕心不在焉的问道:“玄帅找过我吗?”   宋悲风摇头道:“玄帅忙着招呼客人,恐怕诸事停当后方会找你,届时他会告诉你人事上的新安排。”   刘裕知谢玄没有找他,心中很不舒服,闻言错愕道:“甚么新的安排?”   宋悲风双目射出同情的神色,轻轻道:“我先告诉你,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大少爷要把你调往刘牢之旗下,作他的参军。这是平调,副将的职级没有改变。”   刘裕脑内轰然一震,晓得失宠成为铁一般的事实,谢玄再不要他随侍在旁,他刘裕只是北府兵其中一名低级将领,差点是打回原形。   宋悲风道:“这边走!”   刘裕行尸走肉、失魂落魄的随他左转入中院,迎面一群人走过来,他却是视如不见,听而不闻。   宋悲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孙小姐!淡真小姐!”   淡真之名入耳,刘裕如遭雷殛,抬头望去。   一对明媚炽热,其中又暗含幽怨的美眸迎上他的目光,似在投诉他的无情,又似讥嘲他胆子不够大。   刘裕忘记了施礼,呆头鸟般看着以谢钟秀和王淡真为首的七、八名仕女擦身而过,鼻里仍留着她们芳香的气息。   宋悲风冷眼旁观,忽然又扯着他衣袖继续行程,问道:“小裕你似乎和淡真小姐非是一般交情,对吗?听说是淡真小姐在路旁把你救回广陵呢!”   刘裕岂还有答他的心情,见王淡真似乎仍对他余情未了,比对起自己事业的低沉没落,分外有感慨。   含糊地点了点头,只盼立即躲回房内去,痛哭一场,甚么都好,只是没面目在大庭广众丢人现眼。   做人还有甚么意思呢?回到该快要迁离的居所,宋悲风道:“小裕坐下,我想和你说几句话。”   刘裕无奈坐下,心忖说甚么都没有用,他比任何人更明白谢玄,一旦下决定,绝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谢安是唯一的例外,但他已没法左右谢玄。   宋悲风在隔几的椅子缓缓坐下,道:“小裕不用把我视作谢家的人。”   刘裕愕然道:“此话何解?”   宋悲风淡淡道:“我在为安公办事前,曾和安公有个协议,当他百年归老后,我将回复自由身,协议于明天生效,府内上下人等均清楚此事。”   刘裕听得百感交集,他自己便没有这种运道,一是继续作军人,一是作被永远通缉的逃兵,没有第三个选择。   宋悲风微笑道:“所以你可以当我像小飞般的朋友,说话不用有任何顾忌,我更不会向大少爷泄露你不愿他知道的事。”   刘裕生出异常的感觉,讶道:“大叔似乎特别关照我。”   宋悲风欣然道:“你猜到原因吗?”   刘裕道:“是否因为我是燕飞的朋友?”   宋悲风道:“这或许是原因之一,却非主因。”   刘裕摊手道:“我真的不明白。”   宋悲风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平静地道:“安公在过世前,曾在我面前提起你。”   刘裕一呆道:“安公对我有甚么看法?”   宋悲风目光闪闪地朝他打量,沉声道:“他说你是天生统帅的材料,很有领袖的魅力,更可能是南方未来唯一的希望。”   刘裕苦笑道:“安公太抬举我了。”   宋悲风摇头道:“安公从不会抬举任何人,只是以事论事,他看人从没有出错。”   刘裕颓然无语。   这番话若是在到边荒集前听到,他会非常自豪,现在却非常刺耳。   宋悲风道:“你现在或者听不入耳,不过没有关系,终有一天你会明白。顺带提醒你一件事,王恭为应付司马道子迫婚,会于短期内把淡真小姐许给殷仲堪之子殷七维,好断绝司马元显的痴心妄想。希望你明白我告诉你此事的用心。”   刘裕整个人像给五雷轰顶,轰得手足冰冷,虚虚荡荡。   难怪王淡真如此勇敢向自己表白情意,因为她根本不愿嫁与殷士维。   殷仲堪乃南晋重臣,出任荆州刺史,与桓家关系良好,甚至可算是桓玄一方的人,他自然有资格不惧怕司马道子。   宋悲风长身而起,叹道:“人一出生,便不公平,我们可以做的,就是如何在置身的处境里奋斗出最佳的成绩。一时的困境算甚么呢?只有战争的年代方可以出名将,也只有乱世方可见明主。希望小裕永远记着我这番说话。”   刘裕忙起立相送。   整个院落静悄悄的,其它人可能都到灵堂去了,刘裕颓然坐在门坎处,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   若事情可以重演一次,他几可十成十肯定自己会和王淡真私奔。他怎可容忍她投进别人的怀抱里去?她不喜欢殷士维,一来他的爹与桓玄关系密切,更因他是高门大族的后裔,而王淡真最厌恶的正是纨绔子弟。只是这个理由,足可令他作出任何牺牲,只要她有幸福便成。他会全心全意的去爱惜她,其它一切再不关重要。   可惜他已错过机会。   现在他想走近点和她说句私话也不成。   足音传来。   一名婢子脚步轻巧的沿廊道而至,见到刘裕不顾肮脏的坐在门坎处,皱起了眉头,问道:“请问是否刘副将刘大人呢?”   刘裕此时连谢玄也不想见,亦没想及若是谢玄找他,怎会不是派出亲随而是差个年轻小婢来。木然点头。   小婢像怕被人听到般俯身低声道:“快随我来,淡真小姐在等你。”   刘裕倏地从地上弹起来,霎时间整个天地都不同了。   今趟他绝不会教王淡真失望。 第八章 私奔大计   孙恩立在颖水西岸,目光投往长流不休的河水,心中百感交集。   就是河水被隔断的晚上,边荒集落入他和慕容垂的手中。他的耳旁似还响起古钟楼连续撞击的告急钟音,接着边荒集不论攻集者或守集者,均陷进极度的混乱里。   数以万计的火牛、火马、火骡,在烟花爆竹的惊吓下,从夜窝子四方八面冲出来,破坏所有人为的障碍,突出重围而去。有本领和胆子的荒人,就那么骑在狂牛疯马背上,旋风般落荒逃去。欠此御狂牛狂马奇技的只好在纪千千的命令下,弃械投降。   纪千千确是有智慧的才女,能屈能伸,为保住六千多人的性命,她本有逃走的机会,她却放弃了,与她旗下的荒民同甘共苦。亦因她的留下,使投降的荒人躲过被坑杀的劫数。她在受降的会议上不卑不屈地据理力争,在孙恩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难怪谢安这么爱去见她,道覆因她破例动了真情,而慕容垂则视她为最动人的战利品。   他的感触却非因为纪千千而起,只是因想着谢安,方联想到她,想到她与谢安的关系。看着纪千千,便像看到他生平最大的劲敌,有天下第一名士之誉的谢安石。   在一个时辰前,他得到从建康传来的确实消息,谢安于十许天前病逝广陵,遗体会送返建康的小东山安葬。   “安石不出,将如苍生何?”   现在安石已去,天下又会是怎样一番的局面?谢安是凝聚整个南朝的关键人物,他对高门大族的影响,是自汉朝以来没有人可与之比拟的。有谢安一天,孙恩始终没有攻打建康的勇气。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谢安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手段。苻坚正因低估了谢安,故有淝水之败。   现在机会终于降临。   同时他亦在惋惜谢安的撒手西归,谢安是个值得尊敬和了得的对手,没有了谢安的中原,西山上的霞彩,似乎也要失去点颜色。   他必须立即赶返南方,布署号召全国的天师道大起义,进一步向谢玄施压,能累他内伤发作、一命呜呼当然最理想。   只要能长期占据边荒集,他将稳操胜券。如他可以化身为二,一个化身将会赶回海南,另一个化身留守边荒集,如此天下可肯定是以天师道为国教的新皇朝的天下。只恨他分身乏术。   他放心不下边荒集,因为他晓得燕飞尚没有死,还更强大了,现在正于集外某处窥伺他孙恩。   徐道覆和卢循此时来到他身旁单膝下跪敬礼,齐呼“天师万安”。   孙恩目光往两人扫去,淡淡道:“起来!”   徐道覆和卢循长身而起,前者的神色有点不自然。   孙恩目光落在徐道覆身上,微笑道:“听说道覆昨晚喝下整坛雪涧香,醉得不省人事,须人把你抬回去,是否有这回事?”   徐道覆瞪卢循一眼,颓然点头。   孙恩从容道:“任何人失去像纪千千这种能倾国倾城的美女,喝点酒很正常,不痛心方是反常。不过大丈夫生于如此乱世,一时的打击只可以视作历练修行,任暴风雨如何猖狂,我们仍要屹立不倒,方有洗雪耻辱的机会。我很明白慕容垂是怎样的一个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若强迫纪千千就范无疑是煮鹤焚琴的扫兴事。所以只要你能在短期内征服南方,可挥军北伐,直捣慕容垂老巢以讨回纪千千。道覆,这是你最后一次为纪千千醉倒,再不可以有第二次。”   徐道覆听得非常用神,双目神光渐盛,到听罢动容道:“道覆受教。”   天空暗黑下来,星儿开始现身。   孙恩像说着与己无关的事般,轻描淡写地道:“我孙恩并没有做皇帝的野心。将来统一天下,我道统的衣砵由小循继承,得黄天道藏功的真传;皇帝的宝座由道覆坐上去,但须把天师道立为国教,尊你大师兄为国师。而为师将避世修道,看看仙道福缘会否于今世降临到我身上。”   卢循和徐道覆忙下跪谢恩。   孙恩是不得不先解决内部的矛盾,方可展开统一南方的鸿图大计。两大传人现在利益一致,又有自己在上主持,当然关系良好,同心协力。可是若天师道势力不住扩大,势会出现权力的斗争。所以现在一举为两人定位,既可激励他们的斗志和士气,又可令两人心中有着落。   “起来!”   两人起立,神情虽异,均难掩心中兴奋之情。徐道覆是因可作天下之主,卢循却因得传他梦寐以求的黄天道藏功。   孙恩道:“我和小循立即赶回南方,边荒集交给道覆全权处理。边荒集得来不易,守之也不容易,在城墙建成前,更是危机四伏。我们回去后会设法牵制南朝诸势力,令他们无法北顾。”   接着续道:“我军留下五千人驻守边荒集,其它人由小循领兵还师。道覆必须抛开个人私怨,以大局为重。当边荒集回复昔日光辉,继续成为南北贸易的转运中心,我们将如虎添翼,南方再无可与我们顽抗的实力。哼!背叛我的人终有一天会自吃苦果,我们不用争一时的意气。”   两人明白他最后几句话是针对临阵撤走的聂天还而说的。孙恩罕有表达心内的情绪,可见他对聂天还动了真怒。   孙恩忽然叹一口气,目光移往边荒集西面,道:“燕飞仍然在生,其精神更趋强大,更难掌握,更狡猾难测。”   两人默然无语。   当晚孙恩重创燕飞,却给任青媞从后偷袭,未能追上去补以结束他小命的一击,还因而被燕飞反击受伤。孙恩当机立断,撇掉任青媞,亲自追搜燕飞,却是一无所获。现在燕飞终于伤愈回来。   孙恩续道:“集破之日,纪千千巧施火牛火马阵后,坚守夜窝子,到天明时方投降,使我们没法追击逃离边荒集的荒人。这批人数目当不过四千人,却是边荒集最精锐的高手。可肯定他们重整阵脚后,必会卷土重来。道覆须小心应付,绝不能轻忽视之。”   卢循道:“希望慕容垂引蛇出洞之计可以成功,让我们可以安心建城。”   孙恩道:“荒人虽受重挫,却未致一败涂地。水能覆舟,亦能载舟,建城之事必须倚靠荒人,边荒集的盛衰亦在乎荒人的努力,但他们也是心腹之患。道覆须行亲民之政,让他们继续享有以前的利益,边荒集方可成为统一的关键,否则只令我们徒多一个沉重的包袱。”   徐道覆恭敬答道:“道覆不会令天师失望。”   孙恩叹道:“不过若事不可为,道覆要以保存实力作首选。”   卢循一呆道:“这情况怎可能出现呢?”   孙恩想的却是燕飞,心中考虑自己应否抛开一切,在边荒把他找出来加以搏杀,去此心头大患。   旋又放弃此念,因为他必须立即赶回海南,如让聂天还乘机偷袭,多年努力,将尽付东流。   仰天一阵长笑,飘然南去。   唱道:“泻水置平地,各自东北南西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歌声随他远去,回荡于颖水两岸。   看着孙恩渐去的背影,两人心头一阵激动。孙恩凭歌寄意,不但宣泄因谢安之死引发的感慨,更触抚徐道覆因失去纪千千而来的伤情,暗含鼓励。   谢安的逝世,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南朝将失去以谢安为核心的凝聚力。新的时代将属于天师道。   卢循和徐道覆各想各的。后者想的是奋起振作,如此方有机会洗雪纪千千被强夺的奇耻大辱。   ※※※   燕飞立于小谷外的高地,遥望边荒集。   古钟楼上飘扬着慕容燕国和天师道的旗帜,向所有荒人示威,更代表着荒人和他们所结下解不开的深仇。   燕飞并不喜欢以武力解决问题,可惜在这胡汉大混战的时代里,武力是唯一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感应到孙恩,感觉比以前强烈清晰,他甚至知道可就这样通过心灵的联系,召唤孙恩来再定胜负,但眼前他必须把纪千千摆在最重要的位置。   后方的小谷只剩下战争惊心动魄的痕迹,一切已事过境迁。   月儿从颖水对岸升起来,从月儿的圆缺,他估计出自己的胎息疗伤应在十日以上,心中涌起再世为人的奇异滋味。   “叮”!   北面里许外一座密林传来兵器交击的清脆声音,燕飞意动气至,全速往声源处掠去。   ※※※   刘裕随小婢穿廊过园,来到刺史府西北角,越过竹林后,一座两层的小楼出现眼前,环境清幽,彷若远离尘俗。   刘裕想不到刺史府内有这么好的地方,尤其想起即将见到心中玉人,心情更是开朗。   小婢在背后轻推他一把,示意他自己到小楼去。   刘裕此时尚未弄得清楚小婢是谢钟秀还是王淡真的人,如是后者的婢女,那他们若真的私奔,必须带她一起离开,否则会给王恭处死,他怎忍心发生如此情况?道:“姐姐如何称呼?”   小婢低声道:“我不是姐姐,叫甚么名字你不用理会,最好是把我忘记。明白吗?”   说罢匆匆离开。   只听这几句话,知她是谢钟秀的心腹爱婢,所以晓得事情的严重性。   谢钟秀肯在此事上帮王淡真的忙,可见她对王淡真很够朋友,因他两人若私奔,对谢家是有害无利。   刘裕收拾心情,昂然举步,直入小楼。   “呵!你来哩!”   刘裕推开门,仍未有机会说话,王淡真挟着一股香风投进他怀里去,比对起她一贯的守礼自持,此时的热烈实教他没法预料。   王淡真用尽力气搂紧他,喘息道:“你骗不过我的,我从你的眼神看出来,你是关心淡真的。”   满怀软玉温香,动人的厮磨,血脉和心跳的和鸣,天地旋转起来,刘裕的堤防彻底崩溃,败得比苻坚的淝水之战还要彻底,整颗心完全融化了。   她成为他对将来唯一的希望,为了她,什么都可以抛弃,何况他已是一无所有?刘裕以脚把门关上,抱起她来到小楼一角,将美丽的她压在墙上,寻上她香唇,纵情痛吻。   这位艳名称着建康的高门仕女用尽气力和热情强烈反应,若他想得到她的身体,肯定不会遇上任何反对。   唇分。   两人四目交缠,一切尽在不言中。   “哎哟”!   王淡真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娇痴地道:“有段时间我真想把你千刀万剐,差点气死人哩!”   刘裕痛得甜入心肺,眼神射出坚定不移的神色,道:“淡真想清楚了吗?”   王淡真生气地道:“想不清楚的是你,在路上遇上你前,我早计划逃往边荒集找你们。幸好皇天有眼,教淡真遇上你。”   刘裕愕然道:“那时你尚未知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竟已看上我吗?”   王淡真佻皮地耸肩道:“你很难明白吗?在北府兵中你是个活的传奇,没有你,淝水之战鹿死谁手,尚属未知之数。”   刘裕对她所存的疑虑一扫而空,沉声道:“我们须离开广陵。”   王淡真道:“我们不但要离开广陵,且须今晚走。”   刘裕失声道:“今晚?”   王淡真踩脚嗔道:“爹明早将抵达广陵,到时我身不由己。他更清楚我不想嫁给殷士维那没有半点男子气概的家伙,定亲前后会着人看紧我。”   又道:“你晓得此事吗?”   刘裕点头表示清楚。   王淡真欢喜地白他一眼,会说话的眼睛像在告诉他:“算你哩!也有关心人家呢!”   刘裕皱眉道:“我真不明白令尊,殷仲堪与桓玄关系密切,而桓玄一直对皇座虎视眈眈,和殷仲堪攀上姻亲关系,有甚么好结果呢?”   王淡真道:“我不理爹的事,只要能和你在一起便成。唔!你可以对人家坏一点,我对行规步矩的生活早厌倦透顶。”   刘裕差点控制不了自己,却知时地均不宜,深吸一口气道:“我究竟会如何使坏,包保小姐很快会领教到。好!我们就在今晚有那么远逃那么远,你有甚么计划?”   王淡真闭上美眸,玲珑浮凸的酥胸高低起伏,诱人至极点。轻喘着道:“此事没有人晓得,包括钟秀在内,她只以为我和你说几句私己话,或秘密偷情,因她也看殷士维不顺眼,更怨愤我爹和殷仲堪修好。”   刘裕终弄清楚谢钟秀在此事上担当的角色,不禁对高门仕女的叛逆大胆为之咋舌。也理解到仕女们对买卖式的政治婚姻的极度反感。   事实上谢家诸女的婚姻多是苦难而非幸福,谢钟秀感同身受,助闺友一臂之力是自然而然的事。   至于谢钟秀发觉两人私奔会如何?他此时再无暇顾及,可肯定的是,她绝不会泄漏自己曾间接参与,纵使被发现真相顶多只是被责骂几句。有谢玄在,谁都奈何不了她。   王淡真凑到他耳边道:“今晚初更时分,我会藉词休息,偷偷溜到后园藏在后门旁的桂树林内等你,由那一刻开始,我便是你的人,一切由你作主,你要好好待淡真──呵──”   刘裕封上她湿润的红唇,良久后方放开她道:“不论是天皇老子拦路,也阻不了我刘裕到来会你。我会令你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女人。今晚我们攀城离开广陵,你将不再是高门大族的女儿,而我也不再是北府兵的副将。你想清楚了吗?不会后悔吗?”   王淡真意乱情迷地道:“刘裕呵!淡真永远不会后悔的。爹有七个女儿,少一个有甚么打紧呢?他从来没有尊重过我的意愿。”   刘裕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方迫使自己离开她动人的肉体,沉声道:“我们得回去了!紧记今晚初更之约。”   王淡真抢前和他缠吻,接着依依不舍地悄悄离开。   看着她美丽的身影,刘裕晓得自己作出最明智的决定,只有这样,做人才有意义。 第九章 男儿之诺   慕容垂和心腹大臣高弼立马颖水西岸高丘,监视车队朝着被他们称之为“边荒北站”,由黄河帮筑建的木寨进发。   他们的行军路线尽量东靠颖水,如此敌人若要偷袭,只能从西面来攻,远较敌人可从任何方向攻来容易应付多了。   今次护送纪千千的兵员达七千之众,清一式是骑兵,分前中后和左翼卫四军,更先一步在沿岸高地设置哨卫,不论进攻退守,均灵活如臂使指。只要对方一意争夺纪千千,慕容垂有把握将敌人一网打尽,除去边荒集的心腹大患。等到其它区外势力欲插手边荒集之时,边荒集已摇身变成一座能防攻防洪的坚固城池,由他们和天师道共同监管。   建城墙对荒人来说是天条禁忌,他和孙恩当然不会尊重任何边荒集的惯例。   际此战争的年代,人口是最重要的资产,慕容垂本计划从边荒集掳走大批年青妇女,可惜集内妇孺早先一步撤往幽谷。小谷被攻陷时,对方四散逃往边荒,令他计划落空。   不过计划成功与否再不重要,因为眼下其中一辆马车,载的是最令他心动的绝世美人儿,不论才智美貌,均使他迷醉颠倒,征服她是人生最大的乐趣之一,不亚于统一天下的伟大功业。   甚么是爱情?恐怕没有人能有确切和不受质疑的答案。慕容垂只晓得纪千千予他的感觉是神奇的,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代替。犹如一抹阳光破云射进暗无天日的灰黯天地去,又或似一股暖流注进冰寒的汪洋。一切都不同了。   纪千千令他体验到从没有试过的波动情绪,把他带进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虽曾在生命的不同阶段拥有不同的美女,可是纪千千却令他尝到初恋的滋味。   慕容垂哑然失笑。   高弼讶道:“大王因何事如此开怀?”   慕容垂欣然道:“我在感叹世事之难以预料,出人意表。”   高弼更摸不着头脑,道:“大王为何有此感叹呢?”   慕容垂目光扫视颖水对岸,轻松地道:“当日任遥带徐道覆来找我,商议合作征服边荒集的行动,于一次喝酒聊天的情况下,提起纪千千。”   高弼恍然,原来当自己在想如何应付突袭的当儿,慕容垂却满脑子想着纪千千。不过连他高弼也不得不承认,当目睹过纪千千的绝代芳华,脑袋确很难容纳其它事物。   慕容垂道:“徐道覆说纪千千乃南朝之宝,代表着中原文化艺术的骄人成就,且有沉鱼落雁之容、倾国倾城的美态。他虽阅人千万,却没有任何美女可与她媲美。”   高弼终于明白慕容垂之所以在攻打边荒集前,已把纪千千视为战利品,皆因在听到徐道覆说这番话时,早便动心。   慕容垂叹道:“徐道覆提起纪千千,或许是酒后真情,也不无炫耀之意。不过他势估不到纪千千竟会到边荒集去,而令我生出争夺之意。你说世事是否难以预料呢?”   接着双目射出海样深情,投往在疏林里时现时隐,载着纪千千主婢的马车,喟然叹道:“我慕容垂纵横天下,却从没有想过爱情可以在焚城燎原的激烈战火里发生,现在忽然尝到其中滋味,上天待我确不薄。”   高弼无言以对。   慕容垂怀疑地道:“你在想甚么?”   高弼心中正在想慕容垂对一个仇恨他的美女动情,且“善待”投降的荒人,不像以往惯常的每攻占一地,必尽情掠夺牲口、壮丁、女子而去,也不知究竟是吉是凶。他当然不敢说出来,于是胡乱找个话题道:“我在担心铁士心和宗政良守不住边荒集,更忧虑和天师道的合作。”   慕容垂从容道:“纪千千是边荒集的灵魂,我们把她带走,荒人只是没有灵魂的野鬼,不足成事。”   高弼道:“假设他们看破这是个陷阱,不来劫夺纪千千,边荒集将永无宁日。”   慕容垂道:“他们一定会来的,若纪千千被我们带返泗水北岸,荒人将永不能抬起头来做人。我的看法绝不会错。”   稍顿续道:“我对士心更有十足的信心,他不单武技高强,且谋略过人,办事谨慎。我留他在边荒集,更另有用意,是要他掌握南方的造船技术。当他成功建立起强大的战船队,北方应已落入我手内。那时南征的条件将告完备,统一南北,会是屈指可数之期。”   高弼吁出一口气,放下心来。   边荒集已落入他们手上,天下还有能与慕容垂对抗的人吗?   ※※※   刘裕悄悄回到居所,心中仍像烧着了炭坑般的雀跃兴奋。   他把高彦给他的小背囊拿出来放在几上,厚背刀搁到一旁,想起适才把王淡真搂个结实的动人感觉,一股热血直冲脑门,浑身发麻。这是从未试过的感受,若这便是爱情,他愿作任何牺牲去换取。   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在几日内他经历了人生最低潮失意的时刻,可是现在所有付出均得到了回报。   偕美逃离广陵的工具全在囊内,没有人可以阻止他,更有信心凭他的本领,即使北府兵尽出,也永远寻他们不着。   他会带王淡真逃往海外,找一处没有人认识他们的地方,与心爱的人男耕女织,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再不愿晓得此外的任何事。甚么争霸天下,便管他的娘。   他的动作逐渐慢下来,取出索钩后,停了下来。   “唉”!   自己真能放开边荒集兄弟们的血仇,袖手不理吗?他想理会又如何呢?谢玄再不视他为继承人,北府兵高层诸将大多在妒忌他,建康高门又因纪千千的事仇恨他。即使曼妙每天在司马曜耳边为他说好话,他仍只是北府兵内地位低微的小将领,可以有甚么作为呢?更重要是他绝不肯让王淡真失望,不可让她落进别的男人手里去。   她向自己作出毫无保留的奉献,她以后的快乐和幸福,全系于自己手上。   能令自己最心爱的女人幸福,是男儿伟大的成就。   自己向她作出的承诺,是男子汉大丈夫至死不渝的承诺。他愿意牺牲一切以实现承诺。   ※※※   纪千千娇躯一颤,容色转白。   刚坐到她身边来的小诗吃惊道:“小姐!你感到不适吗?”   纪千千探手抓着小诗肩头,柔声道:“燕飞又在召唤我,说他遇上高彦。”   小诗剧震道:“高公子?”   纪千千闭上眼睛,好一会方张开来,秀眸闪闪发亮,难以置信地道:“燕飞确是个人间的奇迹。他似是从人家心灵的至深处与我喁喁私语,是那么的神奇!就像古代神话志怪里的传心术,以心传心,不受任何限制。”   小诗本在担心纪千千的精神出了乱子,却被一句“高彦”吸引了精神,急问道:“高公子真的仍然生还吗?”   纪千千朝她瞧来,甜甜地笑道:“诗诗开始相信我不是在发疯呢!对吗?”   小诗不好意思地道:“小姐啊──”   纪千千目光投往窗外,喜孜孜地道:“只要燕飞没有死,不论我面对的是何种情况,生命已是完美无缺。告诉你吧!我有信心燕飞可于渡泗前把我们从慕容垂的魔掌里救出去。没有人能挡着他,因为他再不是个凡人,而是大地游仙式的绝世高手,他的成就将会超越当世所有高手。终有一天你会晓得我的感觉没有失误,不信的话就大家走着瞧。”   诗诗心头一阵激动,虽然她对纪千千与燕飞心有灵犀之说半信半疑,但纪千千忽然回复生机,整个人像正不断发光发热的模样儿,正显示纪千千因燕飞而死去的心复活过来了。   纪千千举袖为她拭泪,责道:“傻瓜!为甚么哭呢?我才是担心得要死,因为晓得你最没有胆子,真怕你给吓出病来。现在不用担心哩!燕飞来了!”   小诗泣道:“若小姐你真的出了问题,我确会给吓坏的。”   纪千千心痛地道:“只是为了你,我不会容许自己出问题。不要小觑小姐,我有很坚强的意志:永远不会向敌人屈服。”   小诗忍着热泪,颤声道:“若小姐要自尽,诗诗愿意陪伴你。”   纪千千瞪大美目看她,失声道:“你仍以为我是思念燕飞成疾吗?”   小诗泪流满脸,凄然摇头,又点点头。   纪千千没好气地道:“还记得我起的那课名为回环的六壬课吗?生机终于回环重现哩!噢!”   纪千千现出凝神倾听的神色,吓得小诗收止哭泣,怕惊扰了她。   马车继续沿颖水北上,马车四周的战士高举火把,映照着饱受战火摧残的边荒,分外有种荒寒凄清的感觉。   纪千千闭上美目,娇躯抖震。   小诗吓得手忙脚乱,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俏脸血色褪尽的纪千千向她倾倒过来,小诗骇然搂抱着她。   纪千千在她耳边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与燕郎的心灵传信极耗心力,我再没法持续下去。刚才我把我们现在的处境传送过去,希望他可以接收到吧!”   ※※※   燕飞双掌离开高彦背心,道:“感觉如何?”   高彦舒展筋骨,咋舌道:“哗!你愈来愈厉害哩!真气像一重又一重浪的涌过来,令我新伤旧患同时消除,现在我连老虎也可以赤手力搏。”   燕飞暗松一口气,高彦适才被黄河帮的巡兵追杀,幸好他及时从敌人的刀口下把他救起,逃到这里为他疗伤。   燕飞道:“早警告过你,给头小白雁差点害死吧?”   高彦皱眉道:“你在胡说甚么?小清雅怎会害我?我死撑着回来正是要找她,岂知边荒集竟然失陷了。我从颖水秘道潜返集内,岂知寸步难行。边荒集的兄弟姊妹像囚犯般被看管着。我千辛万苦才与庞义见上一面,他却不肯随我逃走。说甚么逃一个敌人便会找十个人来同吊,吓得人人你看管我,我监视你,谁都不敢逃走。”   燕飞皱眉道:“庞义没告诉你郝长亨是大坏蛋吗?”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郝长亨是怎样的人我不管,总言之小白雁是不会害我的,我还着她自行逃命。知她已安然返回边荒集,我不知多么高兴。”   又举起搁在一旁的小背囊,道:“全靠这宝囊和护体战甲,救回我一条小命。那个偷袭者真卑鄙,偷偷在树林里钻出来,我连人影都看不到就给他在后面轰了一掌。幸好小白雁为救爱郎我死缠着他,使他没法再补一掌,否则我定会一命呜呼。”   燕飞无暇和他在谁偷袭他一事上纠缠,道:“你刚才想到哪里去呢?”   高彦道:“庞义告诉我边荒集失陷的那晚,千千以自己的性命作威胁,迫老屠,老卓等人率领主力精锐军,凭火牛阵突围逃生,自己则留下牵制敌人。我现在正是要去找他们。颖水秘道仍未被敌人识破,我们可以从从容容从秘道潜回边荒集,来个里应外合,收复边荒集。”   燕飞讶道:“屠奉三和慕容战不是要死守小谷吗?”   高彦道:“小谷在第二晚被徐道覆那家伙攻陷了,屠奉三和慕容战确是了得,冲破敌人封锁,返回边荒集与大家共存亡。如非慕容垂抽干颖水,一万大军从对岸跨过颖水来攻,边荒集仍可捱得住。”   燕飞可以想象当时战况的惨烈,血流成河的场面浮现脑际,再问道:“宋孟齐和阴奇有否回来呢?”   高彦道:“听说他们一直以战船在河道与黄河帮的水师缠战,边荒集失陷后再没有他们的消息,应是凶多吉少。”   燕飞暗叹一口气道:“你设法找老屠他们,告诉他们慕容垂押千千主婢北上是一个对付他们的陷阱,着他们沉住气勿要冒险,我会设法拯救她们。”   高彦脸上现出古怪之极的神色,道:“我刚想告诉你这件事,你怎会知道得比我还清楚。你不是刚睡醒过来吗?除千千外,人人都认为你被孙恩干掉了。据庞义说,孙恩在失陷那晚现身边荒集,还孤身闯入边荒集大开杀戒。唉!他的武功确是人力难以抵挡的,我们高手尽出,仍被他干掉几个,夏侯亭和颜闯当场战死,费二撇也被重创,孙恩却从容离去。老屠指孙恩可能在杀你时为你所伤,否则会有更多人送命。”   燕飞强压下心中悲痛,沉声道:“我无暇解释因何会知道千千的情况,现在当务之急是救回千千和诗诗。你依我所说的去做吧!救回她们后,我会和她们到小谷外等待你们。”   两人从地上弹起来,在满天星斗下,长风徐徐吹至,令人精神一振。   高彦目不转睛地打量他,闪着惊异的神色,道:“你整个人的神气都不同了,不是二度酣睡后,终于变成神仙吧?”   燕飞没好气道:“去你的!我仍然是好人一个,和以前没有分别。”   高彦兴奋地道:“只要你没有死,我们并没有输掉这场仗。你要小心点,慕容垂的枪法就算比不上孙恩,也所差无几。”   燕飞微笑道:“成也颖水,败也颖水,这是孙恩说的。我要慕容垂根本没有拦截我们的机会。”   高彦拍拍他肩头,喜道:“孙恩都弄不死你,我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只要你能救回她们,这场仗我们等若赢了一半。我与庞义约定通信的手法,找到老屠他们后,我会回边荒集报喜。哈!我去哩!”   看着高彦没入西面林野,燕飞心中涌起万丈豪情。   高彦说得对,这场边荒集之战仍是胜负未分,关键在能否把千千和诗诗救回来。   他已从纪千千处弄清楚她们主婢的处境,且拟定整个拯救行动。   天下再没有人能阻止他的行动,即使慕容垂和他的千军万马也没法办得到。 第十章 心内斗争   刘裕独坐黑暗的厅堂里,等待初更时分的来临。   刺史府上下人等今晚会彻夜不眠,为谢安守灵,接待日夜不停从各地赶来吊唁的人。主堂一方及其邻近房舍灯火通明,人来人往,这边厢却是乌灯黑影,冷冷清清。   不知谢家是故意冷落他,还是体谅他伤势未愈,让他休息。不论如何,他都有种被遗忘的感觉。   在与王淡真相约私奔前,他肯定会暗自神伤,此时却是乐得没有人理他。最好是王淡真可以立刻起程,随他远走高飞。不过显然王淡真必须先作好安排,例如换过夜行衣,收拾简单的行装,支开随从。免致甫失踪,便被人发觉出问题诸如此类。   她不会出岔子吧?说不担心就是骗人,刘裕一颗心悬在半空,不上不下。虽不住提醒自己勿要瞎担心的胡思乱想,却禁不住向坏处钻出种种可能性。那种患得患失的焦虑确不好受。   尚有小半个时辰将是约定的时间,王淡真会否依约而来呢?想起这位平日高高在上、娇贵动人的美女亲口向自己表白,由私奔的一刻开始成为他的女人,刘裕心中涌起无与伦比的狂喜,揉集苦候那一刻来临的诸般焦忧,一时间心中不知是何等滋味。   小背囊和厚背刀搁在身旁几上,刘裕强迫自己不要去想边荒集,不要想谢玄,不要想王淡真外任何人事。可是当日与燕飞、纪千千和高彦乘船远征边荒集的情景,却不住浮现心湖,压抑无效。   刘裕重重吐出心头闷气,心底下无奈地晓得,即使走到天之涯海之角,这样的浮想和思念的情绪,仍会一直陪伴他。   在淝水之战时谢玄对他的另眼相看,他将永远忘不掉。恍恍惚惚里,他似听到足音,仍是疑幻疑真的当儿,梁定都的声音在廊道处响起道:“刘副将!胡将军来探你哩!”   刘裕暗吃一惊,忙跳起来,把肯囊收在椅下,点燃壁灯。胡彬在梁定都带领下进入小厅。   胡彬见到刘裕,欣然笑道:“我还以为你仍躺在床上起不来,现在见到你生龙活虎的,终于放心哩!”   梁定都道:“胡将军何须担心,刘副将早前刚和孙将军出外散心。”   刘裕心中暗骂梁定都,想到高彦不喜欢他是有一定的道理。   胡彬却不以为意,拍拍梁定都肩头,道:“我和刘副将是好朋友叙旧,梁兄不用理会我们。”   梁定都施礼告退。   若在平时,刘裕会因胡彬给足面子来探望他而非常感激,此刻却希望他愈快离开愈好,因为他已失去与任何人说话的心情。   表面上当然不能露出任何蛛丝马迹。   淝水之战时,胡彬是前线寿阳的主将,是北府兵最响当当的将领之一。淝水大胜后,他的地位进一步巩固,其影响力尤在孙无终之上,仅次于刘牢之和何谦。   因着刘裕对他有救命之恩,所以一直对刘裕非常照顾,更是北府兵里支持谢玄重用刘裕的最重要将领。   对他刘裕是有一定的好感。   两人隔几坐下。   胡彬容色转为凝重,低声道:“刘副将现时的处境非常不妙。”   刘裕心忖妙与不妙,对他再无关重要,却不得不好好应付,免令其生疑。故作惊讶道:“将军何出此言?”   胡彬朝他瞧来,亲切地道:“午膳后,我们十多个将领聚在玄帅的书斋说话,玄帅忽然提起你,并询问我们对你的看法。”   刘裕的心抽搐了一下,有点呼吸困难的问道:“孙将军在吗?”   胡彬摇头道:“他不在,不过朱序大将亦在席间,只有他和我为你说好话。”   刘裕感到整个人麻痹起来,虽说私奔在即,但晓得这么多人反对自己,心中仍非常不好受。   胡彬压低声音道:“虽然是非正式的会议,可是我这样暗中告诉你其中内容,是违反军规的。所以今晚我和你的对话,绝不可传入第三人之耳。”   刘裕方明白为何胡彬没有亲卫随行,又支开梁定都,胡彬真的非常够朋友。   刘裕道:“将军放心,刘裕是怎样的人,将军该清楚。”   胡彬点头道:“我若不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今晚不会在这里和你说话。当日你不顾生死地为我挡着卢循,又不理卢循的威胁,到边荒集完成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便晓得你非是池中之物,所以不用把一时的挫折放在心上,将来你定有一番作为。”   刘裕心叫惭愧。   唉!   我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恐怕自己都弄不清楚。当私奔的事纸包不着火时,胡彬或会为说过这番推崇他的话而后悔。   颓然道:“他们怎样说我呢?”   胡彬道:“当时在场者除刘牢之、何谦和朱序三位大将军外,尚有高素、竺谦之、刘袭、刘秀武和我五人。”   刘裕心想北府兵的高层将领几乎全体在场,谢玄于此场合提起自己,益发显得事情的不寻常。   胡彬续道:“玄帅扼要地说出你因何会从边荒集赶回来,又说及你受伤的过程,同时询问各人对整个情况的意见。”   稍顿又叹道:“依我看玄帅的意思是希望我们各抒己见,好拟定应付边荒集失陷后的局面,岂知却演变为对你功绩的争论,甚至有人认为玄帅该处罚你。”   纵然刘裕决定与王淡真远走高飞,一颗心仍直沉下去,手足冰凉,一时说不出话来。   胡彬道:“有人旧事重提,指出你没有请示玄帅,自行与燕飞等到边荒集去,是目中无人、自把自为、恃功自骄。”   刘裕心中禁不住怒火腾升,沉声道:“是谁说的呢?”   胡彬道:“谁说的并不重要,你更勿要因此心生怨恨。无论如何,这代表军内一种看法。我和朱大将都不同意,说出你是因为纪千千不得不同行,否则怎向玄帅交待。”   刘裕忍不住问道:“玄帅有甚么话说呢?”   胡彬道:“玄帅虽没有直接表态,不过我看他在此事上是支持你的。刘副将实在不必将这种事放在心上,记着只要有人的地方便难免有斗争,在我们北府兵内更是山头林立。你被玄帅破格提拔,更令你成为权争的目标。不招人忌是庸才,你该感到高兴才对。”   刘裕苦笑道:“高兴!唉!我想玄帅现正因曾对我另眼相看而后悔。”   胡彬讶道:“刘副将竟然有此想法,这肯定是一场误会。玄帅最后的结论是若要收复边荒集,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办到,即使其它人在兵法上胜过你,亦缺乏你对边荒集的认识和与荒人的密切关系。”   刘裕愕然道:“玄帅真的有这个看法?”   胡彬不悦道:“我为何要骗你?我之所以要来和你说话,是希望你坚持下去,不要给人看扁了。”   刘裕整条脊骨寒飕飕的,心想难道谢玄真的仍未放弃自己?问道:“玄帅是否准备反攻边荒集?”   胡彬道:“当时各人纷纷请命,愿率兵攻打边荒集,均被玄帅一口拒绝,却又没有解释原因。我们事后猜玄帅是要先看清楚形势,方作决定。”   刘裕心中反舒服起来,因为若谢玄决定派自己去收复边荒集,而自己却作逃兵,他的良心肯定永远不安乐。   道:“玄帅是否准备把我调职至刘参军旗下作个小参将呢?”   胡彬一呆道:“谁告诉你的?”   刘裕知他会为自己保守秘密,坦然道:“是宋悲风告诉我的。”   胡彬欣然道:“看!欣赏你的人绝不会少。此正为我最想通知你的事,好让你心里有个准备。玄帅此着非常巧妙,不单大大减低众人对你的妒意,还使刘参军转而维护你。谁不知刘裕是我北府兵难得的人才呢?”   接着起立道:“我不宜在你处逗留太久,你好好休息。安公遗体运返建康后,我会和朱大将军约你相聚,大家再好好聊天。”   送走胡彬后,刘裕神不守舍回到屋内,差点要仰天大叫,以宣泄心中的矛盾和痛苦。   胡彬虽说得好听,事实毕竟是事实。   谢玄已不再视他为继承人,不再是心腹亲信,甚至乎不想见到他。   罢了!   他会和眼前残酷的现实道别,携着心爱的人儿远走他方。不论身心,他均非常疲倦,没法在北府兵剧烈权斗的漩涡内挣扎下去。   “当”!   初更的钟声从远处传来。   刘裕闻钟音全身剧震,头皮发麻。   私奔的时刻终于到了。   ※※※   燕飞追上慕容垂的部队,在敌人西面里许处赶越对方。   除非燕飞真的变成神仙,否则绝没有可能从西面硬攻救人。对方不但是北方最强横的骑兵团,且有被推崇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亲身坐镇。一旦落入敌人重围,他将是有死无生之局。   要救人,凭的仍是谋略和战术。   他有一项敌人梦想不及的优势,是他通过与纪千千的以心传心,掌握到敌人的第一手情况。   最精采的是当纪千千恢复精神,他可以精确无误地晓得纪千千是在哪一辆马车内。慕容垂乱敌耳目之计对他完全失效。   但在现在此刻,他与纪千千的联系已中断。   燕飞“飕”的一声从一座密林掠出,来到其北面的平野。   风声在后方上空响起。   燕飞倏然立定,暗责自己的疏忽,因把心神放在营救纪千千一事上,竟没有留意沿途的情形。但亦心内舒服,晓得自己并没有变成“异物”,仍是有血有肉的人,会因主观或偏见而出现误差。   不过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往自后方树顶凌空跃下的人,却真有神通广大的感觉,达到“不以目视,只以神遇”的武道层次,清晰无误地把握到对方的来势、速度,以至乎意图。   “燕飞!天啊!你竟然没有被孙恩杀死!”   燕飞旋风般转身,与来人拥个结实,充满劫后重逢的狂喜欢欣。   来者赫然是“边荒名士”卓狂生。   两人放开手,仍互拍对方肩头,非如此不足表示双方共患难生死的激情。   卓狂生容颜憔悴,对他这种高手来说,显然曾受过重创,至今仍未完全复元。   燕飞笑道:“你也没有丢掉性命,我真怕你一意与边荒集共存亡,更怕边荒集还没亡你自己先丢了老命。”   卓狂生大笑道:“正如老程常挂在口边的一句话,有赌未为输。嘿!你为何死不掉呢?孙恩武功之高,出乎我们所有人想象之外。你看来比以前又精进一重,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扼要解释,又告诉他途中遇上高彦,然后问道:“其它人呢?”   卓狂生摇头道:“我怎么晓得?”   燕飞大奇道:“你不是随他们一起突围吗?”   卓狂生苦笑道:“在边荒集谁没有爱上纪千千呢?小弟正是其中之一,且单恋成疾,趁兵荒马乱之际躲进我说书馆的密室,苦待英雄救美的良机,却始终无法下手,现在小姐和诗诗被慕容垂带走,我只好溜出来,看看能否在途上出手营救。好哩!现在有你这保镖王作拍挡,我的信心登时大增。”   燕飞心中感动,卓狂生不脱狂士本色,说得轻松,事实上却是宁死也不肯让慕容垂把纪千千带返北方。以他一人之力去救纪千千,只是送死。   抓着他肩头道:“我们必须双管齐下,营救千千主婢的同时,亦要部署收复边荒集,否则如让对方筑起城墙,我们将痛失良机。我已着高彦去寻找老屠他们,营救千千由我负起全责,当务之急是请你回边荒集去,稳定我方受俘者的心。”   卓狂生皱眉道:“凭你一人之力,如何拯救小姐和诗诗呢?”   燕飞知道若不透露多少内情与他,他肯定不放心。拍拍他肩头道:“慕容垂现在北上的部队中有两列车队,各由五十辆骡马车组成,其中一辆载着千千主婢。这个撤军行动亦是精心布置的陷阱,引我们突袭救人。慕容垂东靠颖水行军,把兵力集中于西面。所以人多并没有用,徒自投罗网。”   卓狂生双目不住睁大,难以置信地道:“你不是刚赶来吗?我跟踪了他们几个时辰,仍没有你这般清楚。”   燕飞微笑道:“开始对我有信心哩!唯一成功的方法,是利用颖水埋伏突击,只要时机拿捏得准确,或有一击功成的机会。”   卓狂生犹豫道:“你怎知哪辆马车载的是小姐她们呢?”   燕飞哂道:“你忘了花妖吗?这是我的专长,绝不会误中副车。”   卓狂生终于心动,道:“真不要我帮忙呀?有我在也多个人从旁照应。”   燕飞道:“我和慕容垂并非要比拼实力,而是看谁跑得快。只要我和她们逃往颖水东岸,千军万马亦莫奈我们何。我已拟好全盘计划,该不会空手而回。”   卓狂生上上下下打量他片刻,终于同意道:“好!我设法潜回边荒集去,虽然并不容易,要神不知鬼不觉更是难比登天。”   燕飞道:“刚刚相反,此事轻而易举,否则我不会着你去冒险。”   遂把颖水秘道清楚道出。   卓狂生听罢大喜道:“原来如此,难怪当日你们能在苻坚的眼皮子下把边荒集闹个天翻地覆。我现在可肯定,边荒集气数未尽,如你能带小姐她们安然回来,我们等若赢回这一场仗。”   哈哈一笑,掉头朝颖水方向掠去。   燕飞收拾情怀,继续上路。   此际他的心情大为开朗,因为边荒集联军只是受到重挫,而非一蹶不振。   他们之所以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全拜纪千千之赐。   边荒集一役,不但使荒人团结起来,更令纪千千成为精神和实质上的最高领袖。 第十一章 取舍之间   马车忽往右转,驰上一道斜坡,如若方向不变,可以投进颖水去。   纪千千骇然睁开美眸,与小诗隔窗外望。   窗外漆黑一片,隐见人影幢幢,蹄音密集。   纪千千颓然挨往椅背,花容惨淡。   小诗大吃一惊,抓着她手臂呼道:“小姐!”   纪千千似是费尽力气方勉强挤出点声音道:“诗诗请你探头往后看,再告诉我是甚么情况。”   小诗依言把头探出车窗外,报告道:“车队继续前进,只有我们的马车偏离了路线。”   纪千千道:“你看得这般清楚,是否因我们的马车在高处,而车队仍是灯火照耀通明呢?”   小诗点头道:“小姐猜对了,若是在平地,我们这样被大批骑士包围着,会看不清楚的。”   纪千千道:“成哩!”   小诗把身体缩回座位里,发觉纪千千像很辛苦的模样,闭目不住喘气,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   马车终抵丘顶,不旋踵开始下斜坡,颖河的水声在前方淙淙作响。   纪千千叹道:“慕容垂诡计多端,恐怕燕郎今趟要中他的计哩!”   小诗惶恐道:“怎办好呢?”   纪千千道:“我早从慕容垂要我们登上这辆与众不同的华丽马车,猜到是个陷阱。若我再次猜对,现在原先的车队里会出现另一辆和我们这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使人误以为我们仍在车队里,而事实上我们将改为乘船北上,且不会在敌人的北站逗留。噢!我很累!”   小诗扑在纪千千身上,慌得哭起来道:“小姐啊!我们怎办好呢?”   纪千千探手搂着她肩头,柔声道:“不用害怕,我要好好睡一觉。希望我可以及时醒过来,好通知燕郎慕容垂的奸计。”   马车缓缓停下。   外面的骑士四散守护。   纪千千搂着她的手无力地下垂,看她的样子,若不是疲极而眠,便是昏迷过去。   小诗生出可怕的感觉,似孤零零一个人陷身于猛兽群中,绝对地孤独无助。   蹄声传来。   不须片刻,慕容垂的声音在车门外响起道:“为免千千小姐路途颠簸之苦,朕特别安排小姐改为乘船北上,可顺道欣赏沿岸美景。请小姐下车。”   小诗颤声道:“小姐她睡着了。”   火把燃亮,门开。   慕容垂钻进车厢来,先向小诗展露友善的笑容,接着目光投往纪千千,锐利的眼神射出无限深情,充满爱怜的神色。自责道:“是我不好,以禁制手法唐突佳人,幸好一切过去哩!”   小诗完全不明白他最后一句话是甚么意思。   慕容垂向她道:“小诗姐请先下车。”   小诗急道:“小姐她需要人照顾哩!”   慕容垂柔声道:“小诗姐放心。”   小诗无奈下车,发觉已抵颖水岸旁,靠岸处泊着三艘中型风帆。   两名鲜卑战士来到小诗身前,客气的施礼道:“姑娘请随我们来。”   小诗回头望往车内,方察觉车内空无一人。   再朝颖水瞧去,慕容垂威武的背影映入眼帘,横抱着纪千千,朝中间的两桅风帆掠去。   小诗悲呼道:“小姐!”   待要追去,整个人被那两名战士抓着手臂,提得双脚离地的朝泊在队尾的风帆走去。   在这一刻,她忽然明白了慕容垂那句话的背后含意,纵使慕容垂解开纪千千的禁制,纪千千也会因她而没法独自逃生,又或自尽。   燕飞全速掠行,大地在他脚下不断后泻。他毫不费力地尽展身法,天上的星辰和大地的林野,似正为他歌舞欢呼。   月儿爬上了深远的夜空,高高在上地洒下金黄的色光,丘原林野在四周延伸无尽,令他生出御气飞行的畅快感觉,大大减轻心内沉重的负担。   他有信心可赶在敌人之前,抵达由黄河帮建立的木寨。他会在离寨半里许处的颖河沿岸埋伏,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突袭敌人,破马车救出千千主婢。然后利用预备好的浮木在瞬间横渡颖水。只要逃往对岸,便大功告成。   金丹大法在体内不住运转,他产生出渐渐失去重量的奇异感觉。心神不住提升和净化,彷似天地间只有他一个人在独自奔跑,除纪千千外,其它事都忘得一干二净。   ※※※   刘裕举步出门,忽然心生警兆,止步戒备。   任青媞的声音在后方道:“刘大人要到哪里去呢?不是想回边荒集去送死吧?”   刘裕心中叫苦,这是个不能不敷衍的难缠恶女,若给她晓得自己是去和王淡真私奔,肯定会全力破坏。因为自己正是她不能失去的最后一个机会。   刘裕装作若无其事的转过身来,仍不由眼前一亮,暗赞一句确是尤物。   任青媞秀发披肩,紧裹在漆黑夜行衣内的胴体尽显诱人的线条,就像来自黑夜的死亡诱惑。从她的俏脸望去,再没有丝毫因任遥之死而受到打击的痕迹。   想起曾和她亲热过,且是生死与共地并肩作战,确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扮作面色一沉,不悦道:“你勿要来管我的事。你可知如此来找我,是会把我害死的。”   任青媞笑脸如花地直抵他身前,仰脸瞧着他淡淡道:“若谢玄没有受伤,宋悲风又未完全康复,我的确不敢来。哼!现在嘛──除你刘裕外,谁摸得着我的影子?我们不是好伙伴吗?你扮出凶巴巴的样子是为了掩饰甚么呢?可说出来让青媞为你分忧吗?”   刘裕暗吃一惊,知道若不采非常手段,肯定打发不了她,给她缠上个许时辰更是呜呼哀哉。他亦不忍让王淡真久候他。   现出苦涩的表情,道:“你爱怎么想便怎么想。我决定不干哩!现在立即离开,逃往深山野岭重过我樵夫的生涯。”   任青媞眯起双目瞧他好半天,忽然“噗哧”笑起来,嗔道:“何须发这大的脾气?你不想给人管便不管你吧!快告诉人家,你不是认真的,只是说气话。”   刘裕颓然往门坎坐下,沉声道:“你可知谢玄不再视我作继承人,还调我去刘牢之的营下?”   任青媞单膝着地的蹲下来,秀目亮闪闪地瞧着他道:“傻瓜!这是因谢玄自知命不久矣,为你作出免祸的安排,让刘牢之保护你。刘牢之也是有野心的人,谢玄把你转让与他,将令他的威势凌驾于何谦之上。所以刘牢之绝不会让人伤害你。明白吗?”   刘裕听得头皮发麻,道理如斯简单,因何自己偏不朝这个方向去猜测谢玄的心意?他扪心自问,当然是心知肚明,自己是因为恋上王淡真,所以千方百计找借口去逃避责任。不过甚么也好,他刘裕绝不会放弃对王淡真的承诺。   任青媞瞧着他皱眉道:“你在想甚么?你是否真的是我认识的刘裕?”   刘裕没好气地瞪她一眼,心中想的只是如何不露痕迹地打发她走。道:“你倒想得简单乐观,纵使谢玄把刘牢之捧上北府兵统领的位置,他的才智声望均与谢玄有一段距离,难以压着司马道子。一旦本身权位因我而受拖累,会把我牺牲掉来讨好对方。你的曼妙以甚么身份和拿甚么借口来为我这小兵说好话呢?”   任青媞胸有成竹的笑道:“媚惑男人是曼妙的专长,她根本不用直接为你说话,徒惹人猜疑。司马曜为人愚柔,却比任何人更紧张自己的权位,曼妙对症下药,向他指出朝廷之所以与谢家弄得如此恶劣,乃司马道子一手造成。且道子过于专横,又信浮屠,穷极奢侈,以致嬖臣用事,贿赂公行,早招朝中大臣不满,所以司马曜对司马道子的宠信已大不如前。在曼妙的提点下,司马曜内则以王珣、王雅两人任朝中要职,分道子之势;外以王恭为兖州刺史、殷仲堪为荆州刺史,对道子加以制衡。在这种情况下,道子纵然看你不顺眼,能奈得了你何吗?”   刘裕刚从孙无终处知道朝廷人事上的变动,却没有联想过是与曼妙有关系,差点哑口无言。只好道:“任大姐对我的期望太高哩!今次我一事无成地从边荒集逃回来,边荒集更落入孙恩和慕容垂之手,使谢玄对我的看法转劣,我的地位已大不如前,恐怕有负大姐所托。”   任青媞双目精光电闪,狠狠盯着他道:“刘裕你在弄甚么鬼?男子汉大丈夫说过的话怎可以不算数?我可以捧起你,也可以一手毁掉你。你以为可以说走便走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不会放过你的。”   刘裕哪敢真的惹火她,苦笑道:“为甚么动气呢?我只是以事论事,告诉你我所处的恶劣情况。没有了边荒集,我的影响力大幅下降。在北府兵里,失去谢玄的支持我只是个地位低微的小将领。你给点时间我想想好吗?”   任青媞怒色稍缓,声音转柔道:“你以为边荒集完蛋了吗?事实刚好相反。”   刘裕愕然道:“你勿要乱说话来安慰我。”   任青媞道:“我们曾是并肩出生入死的战友,我要骗人也轮不到你。和你分手后,我潜返边荒集去,趁你的好朋友与孙恩决战之际,偷袭孙恩,还令孙恩受了伤。”   刘裕一震道:“燕飞?”   在这一刻,他首次忘掉与王淡真的私奔之约。   他的颓唐失意、壮志沉埋,起因正是边荒集遭劫而来,更痛恨自己没有赶返边荒集与燕飞等一众兄弟共生死荣辱。所以来到广陵后遭到谢玄冷对,立即变得心灰意冷,再拒绝不了王淡真的爱。   任青媞续道:“燕飞肯定没有死,他虽被孙恩一拳震落镇荒岗,仍有气力自行逃生,希望他吉人天相,能避过孙恩的追杀。至于边荒集的情况亦非如你想象般恶劣,纪千千成为边荒集联军的统帅后,表现之出色在敌我所有人意料外。于集陷之际,她以火牛阵突破敌人的重重围困,使联军的主力成功突围逃走,随时有卷土重来之势。只要你能说服谢玄予你一支精锐人马,助边荒集联军重夺边荒集,你刘裕可将功补过,回复淝水之战时的光辉。”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道:“你来找我便为这件事。对吗?”   任青媞俯前凑到他耳边道:“对了一半!我还要向你献身,好以美色迷惑你。说出来你或者不肯相信,我仍是处子之躯,不信便抱人家到床上试试看。”   刘裕虽是心情动荡,仍忍不住咽了一口涎沫,若可和此女携手共赴巫山,确是男人平生乐事。虽知蛇蝎美人碰不得,但偏因她此特色,而有魔异般的强大诱惑力。加上此刻香泽可闻,说不动心是骗人的。   若没有与王淡真的私奔之约,事情会怎样发展下去,连他自己都不敢肯定。   此际当然是设法拒绝,颓然道:“我只怕你献错身给我。这样吧!让我先去找谢玄谈话,试探他对我的态度,明晚你再潜进来找我,届时再商量如何。噢!”   任青媞封上他嘴唇,奉上第二个香吻,与上一次不同的是,这次全出于男女亲热的动机,蕴含火辣辣的情欲滋味。   唇分。   任青媞水汪汪的眼睛凝视着他,道:“不要满怀心事好吗?谢安看人是不会错的,燕飞如是,你刘裕也如是。今晚真的不要人家吗?我会尽力讨你欢心哩!”   刘裕差点失控,幸好他的自制力一向良好,叹道:“无功不受禄,希望明晚可以告诉你好消息,我现在只希望静心思索该怎样和玄帅说话。”   任青媞再在他唇上浅吻一口,柔声道:“你现在是世上我唯一可依靠的男人,千万勿要自暴自弃。人总会有失意的时候,不肯面对逆境者怎配称英雄好汉?你曾救我一命,又是我报孙恩之仇的唯一希望,我绝不会害你哩!”   说罢盈盈起立,绕过他从正门闪出。   刘裕仍呆坐门坎处,心内思潮起伏。   怎办好呢?是否应为王淡真抛弃一切,置边荒集的好兄弟们不顾?辜负谢玄对他的恩情?他从未试过这般犹豫难决。   假如他失约,王淡真会如何呢?不!   他绝不能教王淡真失望。   是否有两全其美之法?唉!多想无益,见到她再说吧!   刘裕从地上弹起来,先肯定任青媞确已离开,方朝后院方向潜去。   ※※※   徐道覆在亲兵簇拥下,策骑驰入原是汉帮总坛的大校场。   卢循正于校场内射箭为乐,连中三元,赢得热烈的喝彩声。   徐道覆甩蹬下马,与迎来的卢循走到一边说话。   徐道覆面色阴沉,道:“铁士心和宗政良是明着欺负我们,只肯交出从荒人手中夺来的二千匹战马,牛、骡、羊各一千,又不肯让我们点算牲口的总数目。哼!他们以为我徐道覆是那么容易受骗的吗?”   卢循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慕容垂已去,我们怕他的娘。”   徐道覆摇头道:“小不忍则乱大谋,铁士心并不是善男信女,敢这么做是看准我们不愿和他扯破面皮。”   卢循皱眉道:“明天我便要领兵回海南,你有把握独力应付他吗?”   徐道覆狠狠道:“谅铁士心不敢太过分,在建起城墙前,我们必须互相容忍。最大问题是我们正处于下风,聂天还临阵退缩,使我们在粮资供应上有困难,只有向铁士心买粮,也因此我们没有向铁士心使硬的本钱。”   卢循道:“幸好我们也从荒人手上抢到大批粮食,足可支持至少一个月的时间。”   徐道覆问道:“一个月后又如何呢?”   卢循为之语塞。   徐道覆歉然道:“大师兄请恕我心情不好。哈!古时韩信有胯下之辱,我现在的遭遇算甚么呢?边荒集的粮食一向由南方供应,现在南方粮路被司马道子、谢玄和桓玄连手截断,走私掮客又不敢到边荒集来做生意。一天不把这个情况改变过来,边荒集休想回复以前的风光,我们得到边荒集又如何呢?”   卢循道:“所以天师指示师弟你必须采安民怀柔之策,现在我方明白个中原因。”   徐道覆叹道:“我们一天未能铲除边荒的残余势力,我们一天不能放任投降的荒人。这道理我们和铁士心都心知肚明,却是苦无良方,只能被动地等待荒人不顾死活地来反击。那时我们方有机会真正控制边荒。”   卢循也大感头痛。   边荒纵横数百里,成功突围的荒人化整为零,藏于边荒各处,静伺反击边荒集的机会,确是很难应付。他们或者力不足以大举反攻,但作骚扰性的突袭却是绰绰有余,如此势令通往边荒集的水陆交通危机重重,边荒集变成一个孤集,还如何继续发挥其南北水陆转运贸易中心的特色作用?卢循道:“希望慕容垂引蛇出洞的计划奏效,荒人是绝不能容忍慕容垂把纪千千带离边荒的。”   徐道覆心忖我倒希望荒人成功劫去纪千千,怎都好过让纪千千成为慕容垂其中一位妃嫔。想是这么想,口上却道:“大师兄明天放心去吧!荒人残军的粮食不见得会比我们多,他们更急于夺回边荒集。我或会与铁士心合力炮制决裂的假象,引他们冒失来攻,然后把他们一网打尽。”   卢循一呆道:“难怪天师委你以重任,如此妙计确不是我可以想出来的。”   徐道覆仰望夜空,心想纪千千应快抵北站,荒人残军是否已出手营救纪千千呢?若天师道成就统一大业,自己便是中土的帝君,结束自晋室南渡以来的纷乱局面,成就可以媲美始皇嬴政,因何自己心中却没有半点兴奋之情。   是否因为自己晓得尽管能登上九五之尊的宝座,可是如若失去纪千千,皇帝的宝座亦变得索然无味?自己为何会变得如此多情? 第十二章 劫后重逢   燕飞以惊人的高速,灵活如神地在颖水西岸的疏林区朝颖水推进,避过三起敌人的先锋军,更要防于高处放哨的敌方战士。在从一株树闪往另一株树,快时迅捷若兔,停时像变成树干的部分,眼力稍差者,即使燕飞在他面前掠过,恐怕也只认为自己眼花看错。   他感到体内的金丹真气已臻达收发由心的地步,只要脑内出现一个意念,他的身体会在现实里鬼斧神工地演绎出来。不过他仍是有局限的,会因情绪上的波动,至未能经常保持在这种巅峰的状态下。   他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偏又不知在甚么地方出了岔子。他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再接触不到纪千千的心灵,再不能全盘掌握她的情况。   燕飞从一棵树闪出,倏忽间以鬼魅般的速度横掠近二十丈的距离,然后蹲在一堆乱石旁,活像化为其中一块大石。   在后方高丘上,放哨的十多名敌方骑兵,完全察觉不到燕飞潜到眼前来。   也难怪他们疏忽大意,因为他们心中防的不是一个人,而是大批的边荒集联军。   颖水就在眼前淌流。   在燕飞心中,流入边荒的颖水河段,是天下最美丽的河流,而边荒集则是世上唯一的乐土。   边荒集将会回复昔日的自由和公义,对此他有着绝对的把握。   蹲在颖水西滨,燕飞的心神却延伸往整个边荒去,感觉着自然的伟大。   就在此时,他感应到右下方乱石滩处有人,且是个可怕的高手。事实上他看不到任何异样的情况,也听不到任何声响,包括呼吸和心跳声,只是“知道”右下方的黑暗里,暗藏强大的杀机。   燕飞一个觔斗往下跃去,落往离岸崖十多丈的河滩。   金丹大法全面运转,身体似失去了实质,可又更是灵锐。蝶恋花与他合二为一,物与物间的界限再不复存。   “燕飞”!   燕飞落往一块正被河水冲击的河旁巨石上,往声音传来处行云流水般没半点停留疾掠过去。   两道人影出现在靠贴岸壁的另一方巨石上,不能置信地呆瞪着燕飞。   灿烂的星空月夜,把颖水的上方笼罩,予人一种如梦似幻的感觉,虽明知这并非一个梦。   燕飞落在两人前方,欣然道:“我该说甚么好呢?”   竟然是屠奉三和慕容战。   两人分别探手抓着他左右胳膊,如不是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保证他们会欢呼怪叫,现在则是两副强迫自己安静的古怪神情。   屠奉三摇头道:“我直到此刻仍不能相信你没有死。”   慕容战则叹道:“所以我们都要抓你一把,看看你是人还是阴魂不息的冤魂。”   燕飞反手抓着他们臂膀,心中涌起劫后重逢的动人情绪。至少在这一刻,三人间没有半点戒心。对屠奉三这类人来说,根本是不可能这样子的,却偏是眼前的事实。   这使燕飞有点受宠若惊。   不过若明白边荒之战仍是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这反是最自然不过的事,患难里方能见真情。   燕飞轻松地道:“孙恩也害得我很惨,害我躺到刚才日落时才醒过来。”   屠奉三道:“你怎晓得我们藏在这里呢?”   燕飞坦然道:“这叫不谋而合,我也认为你们挑的埋伏点是最佳的选择,凑巧碰上你们。”   慕容战惊异不定地打量他,道:“你可知现在的你不但没半点受过伤的疲态,且予我焕然一新的感觉。究竟在你身上发生了甚么事?你怎知道千千被慕容垂掳走的事呢?”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在途上我遇到高彦──”   慕容战大喜道:“高彦竟仍然活着?”   燕飞当然不愿意他们晓得自己有和纪千千心灵交感的异能,这会令他们心中不舒服,故拿高彦来搪塞,胡混过去。   转入正题道:“你们看穿这是个陷阱?”   屠奉三苦笑道:“看穿又如何?却又不能不踩进去,难道任由他带走千千吗?”   慕容战肃容道:“我曾向千千作出承诺,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会保护她。”   燕飞道:“你们似乎没有把握。对吧?”   屠奉三微笑道:“本来没有半点把握,现在却是有十足的把握,因为我们边荒的第一剑手来了。”   慕容战双目充满希望地道:“只要你能感应到千千坐在哪一辆马车上,合我三人之力,我怎都不信我们会失败。”   燕飞点头道:“对!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一旦让慕容垂带着千千主婢,越过泗水,我们将会输掉这场仗。咦!我感觉到千千哩!”   两人只能瞪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当然帮不上任何忙。   三人同时剧震,目光投往下游,一团蒙光出现河道尽处。   屠奉三色变道:“不好!慕容垂竟然改由水路押走千千,是欺负我们没有战船。”   蒙光迅转清晰,隐见三艘风帆,正朝他们立处逆流驶至。最可恨是三艘船均靠着东岸行驶,且是灯火通明,照得两岸清楚明白。   慕容战沉声问道:“哪一艘?”   屠奉三眉头紧皱凝神打量正在半里许外全速驶至的三艘敌舰,认出是黄河帮的破浪船,这种中型风帆轻巧灵活,风力配合船桨的动力,纵是逆水而行,仍是迅快异常。   谁都知道边荒集联军今晚若要突袭救人,只有于慕容垂的部队抵北站前发动。所以这三艘船若能全速越过北站,等若脱离了险境。   燕飞闭上眼睛,道:“她在中间的战船上。”   屠奉三道:“没有可能从水里突袭的,际此船即要驶越木寨的当儿,敌人正处于最高度的戒备状态下。在我们登船前,已被乱箭射死。”   慕容战点头道:“慕容垂肯定会和千千同乘一条船,他的北霸枪当然不易应付,其亲卫团更是精锐中的精锐,人人武功高强。尤以永远贴身保护他、人称‘八杰’的八个高手特别难斗。我们若一击不中,将永远失去机会。”   燕飞亦在头痛,这时倒真的希望变成神仙,可惜仍然未抵此境界。他虽然功力大进,灵觉惊人,但尚未有必胜慕容垂的把握,何况敌人在人数上占压倒性的优势。   难道就这么眼光光的瞧着慕容垂携美而去?屠奉三当机立断道:“我们潜过对岸,拓跋仪和百多名兄弟正在对岸等候我们。”   慕容战同意道:“对!我们凭快马抄小路去追截他们,这样有把握多了。”   燕飞恍然,他们和自己打的是同样的主意,救回千千主婢后,渡颖水从对岸逃遁,故而拓跋仪于对岸接应。   听到拓跋仪仍然在世,燕飞心情大是不同,道:“我们去!”   三人无声无息地投进水里去,迅速从河底潜游往颖水东岸,在他们登岸前,三艘破浪船在他们后方驶过。   从这里逆流北上,约须两天航程抵达泗水,而他们只有一次突袭的机会,错过了可能将永远失去纪千千。   ※※※   刘裕愈接近后院,心情愈是兴奋,此时他已把所有其它事抛于脑后,心中只想着王淡真,此之外者均无关重要。   在此之前,男儿大业是他的一切,从没有想过会为一个女人放弃目标和理想,但王淡真却把他改变过来。   谢玄是否如任青媞所猜测的,故意冷落他,仍是未知之数,却敢肯定如自己失约,王淡真大有可能因太失望而出乱子做傻事,那他将万死不足以辞其疚。   逃离广陵后,他可以带淡真到边荒集去,看看可否碰上边荒集的兄弟,再作打算。如此自己的心会安乐一点。   穿过进入后院的半月门,院内树木苍苍,柔和的月色洒照着院内的水池石山、桥亭流水,配上夏虫鸣唱的合奏,有种出尘的超然气氛。   刘裕提高警觉,小心翼翼朝后门方向推进。转眼间来到位于院心的竹林前,一条碎石小径穿林深入,令人生出寻幽探胜的兴趣。   于淝水之战后,他曾随谢玄回广陵此府小住,谢玄最爱戴他到竹林内的小亭闲坐聊天,所以他对后院的环境非常稔熟。   过亭穿林后,便是与心爱人儿约订终生的地点了。   刘裕的心灼热起来,加快脚步。   方亭子出现眼前。   刘裕浑身剧震,头皮发麻,不能相信自己一双眼睛的呆瞪前方。   亭内有一人悠然安坐,正凝望着他。   竟然是谢玄。   以刘裕的机智和灵活多变,一时亦完全失去方寸,心乱如麻,不知如何应付眼前局面。他可以耍走任青媞,但对睿智如谢玄,却是黔驴技穷。   他和王淡真私奔的事肯定已泄露出去,否则现时应在灵堂招呼宾客的谢玄,不会在这里恭候他的大驾。   他想到宋悲风,想到谢钟秀,泄密者不出他们两人。   谢玄双目射出复杂深刻的感情,语调却非常平静,淡然自若道:“小裕坐!”   刘裕发觉自己双脚自然移动,把他带到谢玄身前。   “噗”!   刘裕双膝着地,热泪盈眶道:“小裕有负玄帅栽培之恩。”   反手一掌,往天灵盖拍去。   除一死谢罪外,他再想不出另一个解决的办法。谢玄绝不会宽恕自己背叛他,他更愧对谢玄。   没有了王淡真,他也不想活了。   谢玄像早知他会如此的闪电探手,抓着他的手腕。   刘裕力气消失,软弱的可怕感觉从心中涌起来,袭遍全身。   谢玄放开他的手,柔声道:“你再多试一次,这趟我绝不会阻止你。”   刘裕刚从鬼门关处绕回来,已失去了自尽的勇气和决心,泣道:“玄帅!”   谢玄双目神光大盛,一点不似受伤的样子,沉声喝道:“别再哭哭啼啼哩!给我像个男儿汉般抹掉眼泪站起来。我不会阻止你去会淡真,只要求你静心听我说几句话。”   刘裕心中生出微弱的希望,又心知肚明自己很难如此面对面地背叛谢玄而去,在矛盾得想死的凄苦心情下,缓缓起立。   谢玄道:“坐!这是命令!”   刘裕只好在他对面坐下,隔着石桌垂头无语。   他可以说甚么呢?谢玄目光投往竹林上的夜空,平静地道:“我将活不过百天之数。”   刘裕剧震抬头,失声道:“玄帅!”   谢玄迎上他充满惊骇的眼神,从容道:“生死有命,非是人力所能改变。我能在死前遇上你,也是一种微妙的机缘。”   刘裕仍说不出话来。   谢玄闲话家常地轻松道:“北府多的是战绩彪炳的勇将,为何我独看上你刘裕,你可知道其中因由吗?”   刘裕茫然摇头。   谢玄道:“因为你有刘牢之和何谦等人欠缺的英雄气质。记得我曾向你说过,只有成为北府兵的英雄,你方可令手下将士为你卖命。”   刘裕惭愧垂头,颓然道:“玄帅太抬举我了,我根本不配玄帅的赞赏。我只是个临阵退缩的懦夫。”   谢玄柔声道:“若你是懦夫,怎敢孤身到边荒集去,又于几近不可能的情况里,完成我交托给你的任务呢?”   刘裕惨然道:“我只是运气好吧!”   谢玄拍桌笑道:“这是我看上你的第二个原因,就是因为你有出奇好的运势。上惯战场的人都晓得运气是最重要的,风睛雨露莫不是运气。”   稍顿续道:“你能遇上燕飞,便是一种难得的运气。当然你本身的条件也非常重要,若你不是英雄好汉,燕飞是不肯与你携手合作的。由淝水之战开始,我一直在栽培你,我看人是不会错的。建康一役,虽然没有大兴干戈,你已表现出一方霸主的英雄气魄,兵不血刃的夺下石头城,教人赞赏。”   刘裕惭愧道:“小裕不好,令玄帅失望。”   谢玄点头道:“你从边荒集这般逃命似的逃回来,确教我失望了一阵子。”   刘裕愕然道:“一阵子?”   谢玄微笑道:“很快你便会明白我这句话背后的原因。”   刘裕呼吸急促起来,喘着气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谢玄好整以暇的答道:“现在你有两个选择,一是从我身边走过去,与淡真远走高飞,从此隐姓埋名,追求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一是随我离开,永远不再见淡真。再没有第三个选择。”   刘裕心中感动,他明白谢玄的为人,说过肯让他走,便不会违诺阻拦。   对谢玄来说,这肯定是一种牺牲。纸包不住火,当王淡真与他私奔的事泄漏出去,谢玄和谢家都要承担此事的严重后果,其损害是难以估计的。   谢玄尚有百日之命,自己怎可以如此不仁不义,于此时此刻对谢家落井下石。   刘裕痛苦得五脏六腑扭曲起来,不住喘息。   谢玄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语调仍保持平和,道:“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你刘裕不但是我最后的希望,更是我们汉族唯一的希望。”   刘裕颓然道:“玄帅太看得起我哩!小裕何德何能?我能在北府兵内保住小命,已非常不错。对北府兵统领之位,我是想也不敢想。”   谢玄轻描淡写地道:“这两句话不是我说的,是安公临终前的遗言。”   刘裕失声道:“甚么?”   谢玄深深地凝视他,沉声道:“我死后桓玄必起兵造反,加上孙恩和两湖帮之乱,南方将陷入水深火热的大乱局。北府兵中没有一个人可以应付如此巨变,那时你的机会便来了。在太平盛世里,在没有人提拔下你会不得志。可是在战火连绵的世代,只要是真正的人才,便有冒起的机会。不要小觑自己,你现在已成为淝水之战的英雄,在年轻一辈的北府兵里有举足轻重的影响力,故如此招人妒忌。”   刘裕道:“玄帅──我──”   谢玄微笑道:“我把你调职到刘牢之旗下,只是个幌子,事实上我另有重任委托于你,小裕有兴趣知道我托你去办甚么事吗?”   从这番话刘裕敢肯定宋悲风向谢玄说过话,道:“玄帅赐示!”   谢玄淡淡地道:“我要你去收复边荒集。”   刘裕愕然以对。 第十三章 痛苦抉择   燕飞等三人湿淋淋从水里登岸,不停留地窜进岸旁密林内。   拓跋仪迎上来,不理燕飞衣衫尽湿,一把将他抱个结实。大喜如狂地道:“我们的小飞竟然没死,老天爷有眼。”   燕飞抓着他肩头推开少许道:“没时间说话哩!我们必须赶在敌船前先一步抵达蜂鸣峡。”   慕容战点头道:“对!蜂鸣峡河道浅窄,水流突急,又多乱石,是最好偷袭的地点。”   蜂鸣峡离此约八十多里,是以其凶险而著名的河峡,即使资深的船家,在那截长达半里的河段亦不敢掉以轻心。   屠奉三躲在密林边缘遥观敌舟情况,道:“不用急,敌人放缓船速哩!”   三人来到他两旁,瞧着三艘敌船缓缓泊往东岸木寨新建成的码头。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若他们在木寨逗留,我们便在天明前半个时辰去劫寨。”   屠奉三摇头道:“机会很微,慕容垂没理由逗留于此,照我看他们只是补充粮货装备,然后继续北上。”   拓跋仪搂着燕飞肩头道:“你不是和孙恩决战吗?”   燕飞道:“此事容后禀上,我们其它的兄弟在哪里呢?”   慕容战答道:“我们当日逃出边荒集,各自渡河,约好在巫女丘原内会合。只有藏在那里,方能避过敌人的大举搜捕。”   燕飞心中叫绝,难怪敌人摸不到他们的影子,原来躲在这满布沼泽的绝地。   屠奉三道:“幸好我们先把老弱妇孺和大批粮食牲口送往小谷,守不住小谷时由二百战士护送人和粮食西撤往百里外的狂风荡,我和慕容战则杀返边荒集助守,所以我们在西面仍有支持。”   拓跋仪狠狠道:“我们一直在静待慕容垂撤军,且全力准备攻打两座木寨。只要攻下木寨,可切断敌人北面水陆两路的交通,敌人肯来反攻会是正中下怀。”   燕飞顺口问道:“你们如何晓得慕容垂带走千千主婢的呢?”   慕容战傲然道:“边荒是我们的地头,边荒集一直在我们严密监察下,慕容垂故意让千千主婢在集外登车,我们当然看得一清二楚。”   拓跋仪道:“我们也看到这三艘破浪船,却没有起疑心,因为过去的十多天,水道上不时有破浪舟结队的穿梭往来。”   屠奉三道:“若不是燕爷生俱慧根,我们会被慕容垂耍得很惨。”   燕飞想起一事,道:“差点忘记告诉你们,我遇上卓狂生那疯子。”   三人大喜。   拓跋仪讶道:“他为何没陪你一起去救千千呢?”   燕飞道:“我着他潜回边荒集去安定人心。”   屠奉三皱眉道:“太危险哩!我们也想潜进集内去,但每次都被敌人发觉。”   燕飞道:“不用担心,他是从秘道入集。”   转向拓跋仪问道:“小珪没告诉你有进入边荒的秘密通道吗?当日苻秦大军进驻边荒集,我和刘裕便是从秘道入集。”   拓跋仪摇头道:“小珪没有提过。”   屠奉三道:“我想到收复边荒集的方法哩!”   燕飞苦笑道:“若你想利用这条秘道去光复边荒集,或者会非常失望,因此道是装满水的暗渠,没可能让大批兄弟通过,功夫差点也不行。”   屠奉三胸有成竹的笑道:“我这招叫声东击西,又叫明修栈道暗渡陈仓。咦!船开哩!”   慕容战往燕飞瞧来,紧张地问道:“千千是否在船上?”   燕飞默然片刻,猛地点头。   拓跋仪道:“我们追!马在另一边。”   三人迅速后退,没入林木深处。   ※※※   刘裕呆看着谢玄,心乱如麻。   谢玄道:“在你未下决定前,我不想多费唇舌。不过我希望你明白,为了我们汉族的荣衰,个人的牺牲是在所难免的,安公从东山复出,对他而言是最大的牺牲。我当上北府兵的最高领袖,你以为是没有牺牲的吗?”   刘裕凄然道:“我对不起淡真。”   谢玄道:“淡真方面由我大姐去安抚她,淡真最敬爱大姐,由她出面该是万无一失。”   谢玄的姐姐是谢道韫。   刘裕痛心地道:“可是她爹要迫她嫁给殷仲堪的儿子殷士维。”   谢玄道:“我会在这方面为你们尽点心力,只要能把婚事拖延一、两年,情势会是截然不同。当然一切要看你的努力。”   刘裕道:“可是玄帅说过要我永远不见她。”   谢玄道:“一天你仍未能掌握局势,便不要见她,否则如让王恭晓得你和她女儿的事,对你会非常不利。你有永远不见她的决心,方有永远得到她的机会。”   刘裕猛然点头,道:“请玄帅派下任务。”   谢玄长笑道:“如此方有资格作我谢玄的继承者。”   负手而去。   刘裕追在他后方,心儿却痛苦得要滴血。   谢玄淡然道:“我带你去见一个人,然后你会明白我要你做的事。”   (卷十二终) 卷十三 第一章 雄材伟略   谢玄领刘裕进入书斋,坐下后,谢玄道:“安叔去后第三天,司马曜以司马道子领扬州刺史,负责全国军事。在名义上,军政大权便由司马道子独揽。为了令此事不那么碍人眼目,司马曜同时任命三叔为卫国大将军,等若国家的最高统帅。”   三叔是谢石,亦即谢安的亲弟,淝水之战时谢石是名义上的统帅。刘裕先是心中错愕,旋又释去心中疑虑。建康实质的军政大权早落入司马道子手上,现在擢升他为扬州刺史,只是确认既成的事实,也以此安司马道子之心。曼妙为司马曜想出来的“平衡之计”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绝非鲁莽行事。   谢玄续道:“一天司马道子当权,石叔的卫国将军只是个虚位,何况自安叔去后,石叔因伤心过度,一直卧榻不起,如此封赐,只是个笑话。”   刘裕深切感受着南晋头号世族的谢家,由淝水之战的鼎盛期,忽然滑下陡坡的转变,谢氏的风流轶事,随谢安、谢玄之去,转眼将变为明日黄花。   在书斋坐下之后,他一直克制对王淡真的挂念和担心。正如谢玄对他的训诲,成大事者必须在个人方面作出种种牺性。他的牺牲表面不露丝毫痕迹,实际上是沉重至难以承受的痛苦。   足音响起,一名年纪与刘裕相约的年青军官大步进入书斋,向谢玄致军礼,却不望刘裕半眼。   此人身材高大结实,长相不算英俊,却是神采奕奕,充满活力。   刘裕并不以他对自己的冷淡为异,因来人是谢玄亲兵之首的何无忌,乃刘牢之的外甥,与他同为副将级的年青军官。大概他受到刘牢之的影响,对谢玄看重他刘裕颇不以为然。   谢玄淡淡道:“请我们的客人来吧!”   何无忌施礼告退。   刘裕记起谢玄说过要为他引见一个人,心忖谢玄口中的客人肯定是此人,奇怪的是谢玄并没有指名道姓,而何无忌却一听便明白是谁,益发显出事情的神秘感,不由也生出好奇心,不过只是非常淡薄的情绪。   他的人虽坐在这里,一颗心却早飞到王淡真处,深切体会到神不守舍的滋味。   忽然谢玄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内道:“你觉得无忌这个人如何呢?”   刘裕吓了一跳,道:“小裕不敢评论,事实上我与他并不稔熟。”   谢玄微笑道:“小裕认为我们尚有很多机会像现在这般交谈吗?”   刘裕虎躯一震,醒悟过来,晓得谢玄并不是随意闲聊以打发时间,而是近乎“交待后事”,故没有一句话是无的放矢,虽然此刻他完全把握不到他说话背后的用意。沉吟道:“他的剑法相当不错,办事能干,且对玄帅的事守口如瓶,休想从他身上打听玄帅的意向。”   谢玄道:“这是当亲兵的必然条件,没啥出奇。他是我从淝水之战有功劳者中提拔的人之一。之所以看中他,一来因他不但心存理想,且绝不会感情用事,更因他与牢之的关系。”   刘裕一震朝谢玄瞧去,迎上谢玄锐利的目光,心中明白过来,谢玄是因他刘裕而重用何无忌。何无忌可以变成刘裕和刘牢之间的缓冲和桥梁,所以谢玄提醒他,更暗示他该拉拢何无忌。   谢玄不仅是战场上的无敌统帅,更是权力斗争的高手,在这方面的能耐不亚于谢安。如非命不久矣,环顾当今天下,即使桓玄以至乎孙恩、慕容垂之辈,恐怕没有人是他的对手。   此着确是厉害之极,影响深远。问题在于如何令何无忌服他刘裕呢?谢玄道:“你明白了!”   刘裕点头应是。   谢玄叹道:“二叔既去,三叔病情又殊不乐观,我则时日无多,淝水之战我谢家的功臣,只剩下琰弟一人。琰弟是怎样的一个人,你当比我有更深的感受。未来的路不会是好走的,我会为你尽力作出安排,小裕你千万勿让我失望。”   刘裕涌起热血,在这一刻,他忘掉了王淡真,双目泪涌,下跪道:“小裕于此立誓,绝不辜负玄帅对我的期望。”   足音响起。   神秘的客人终于到达。   ※※※   百多骑在星空下穿林过野,全速奔驰,迅若旋风。   慕容战一马当先奔上一座小丘,朝西望去,颖水在三里外蜿蜒而过,三艘风帆比他们落后近两里,只是三点光芒,有点像三个深夜才钻出来活动会发亮的精灵。   慕容战哈哈笑道:“看慕容垂你如何走出我们的掌心。各位!我们何不小休片刻,待慕容垂赶上来后,方一口气朝蜂鸣峡奔去。”   拓跋仪来到他另一边,闻言笑道:“好主意!”朝后方打出手号。   接着两人交换个眼色,均生出心中异样的感觉,想到的是将来双方难免为敌,此刻却是合作无间。   屠奉三、燕飞策骑来到他们两旁,目光自然往敌舰投去。   后方百多名拓跋鲜卑族战士,纷纷驰上山丘,散立四人身后,士气昂扬。   他们心目中的英雄燕飞死而复生,对他们是最大的鼓舞和激励。   燕飞全神贯注的凝望敌船,忽地虎躯一颤,双目神光俱盛。   屠奉三、拓跋仪和慕容战讶然朝他瞧来,旋又释然,猜到他是感应到纪千千。   只有燕飞自己心中明白,他不单感应到纪千千,还与纪千千的心灵再次建立神妙的联系,“看到”北方最令人惊惧的慕容垂。   纪千千醒转过来,首先想到的是燕飞,就在这一刻,她清楚感觉到燕飞的心灵与她的结合在一起,且燕飞非常接近。   她“啊”的一声拥被坐起来,睁开美目,映入眼帘是慕容垂威武的身形。   慕容垂立在舱窗旁,目光朝颖水东岸望去,神情从容却带点冷漠,闻声朝纪千千瞧过来,微笑道:“小姐的脸色好看多了,我已解开小姐身上的禁制,小姐将不会再出现先前的情况。”   纪千千一颗心却在忐忑跳动,慕容垂锐利的眼神,彷似看穿她和燕飞的心灵联系,暗吃一惊下,“心内的燕飞”立时云散烟消,没法把他留住。   慕容垂讶道:“小姐因何事忽然变得紧张呢?慕容垂是绝不会伤害小姐和小诗姑娘的。小姐作客北方,我必会躬尽地主之谊,令小姐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纪千千勉强压下波动的心情,避开他慑人的目光,垂首轻轻道:“你不正在伤害我吗?千千根本不想到北方去。”   慕容垂缓移脚步,到她床边坐下,细审近在咫尺纪千千的如花玉容,鼻内填满她青春健康的芳香气息。柔声道:“情非得已,请小姐见谅。我已安排好丰盛的节目招呼小姐,包保小姐不虚此行,第一站将是位于洛水平原的伟大都会。”   纪千千娇躯一颤,举目往他望去,失声道:“洛阳?”   慕容垂微笑点头道:“正是洛阳。”   接着长身而起,负手回到窗旁,目光扫视右岸远近,续道:“征服边荒集只是我军事行动的起点,虽然过程比我预想的困难,但一切仍是在我的掌握里。小姐也勿要对你边荒集的战友生出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对我慕容垂来说,他们根本未够道行,只是战场上的嫩口儿。”   纪千千对他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隐隐感到慕容垂强掳自己北返的行动,并非如表面般的简单。一时说不出话来。   燕飞!你在哪里呢?就在这一刻,她再次感觉到燕飞。虽然体力因禁制被解而大有好转,可是精神仍感疲弱。   慕容垂淡淡道:“你的战友若要救你,唯一方法是在前面的蜂鸣峡伏击船队,那是由此到泗水最佳的偷袭地点。”   纪千千登时色变,心神被他的说话硬扯回来,终断了与燕飞心灵的联结,瞪着慕容垂道:“你在说甚么?”   慕容垂没有别过头来看她,仰望深黑的夜空,轻松地道:“随我来的七千战士,此时该改变行军路线,离开颖水穿过边荒直扑洛水平原。这支部队将是洛阳之战的奇兵,在敌人最意想不到的情况下突然出现。”   纪千千心神剧震,明白过来。   整个行军行动是个陷阱,而中途改携自己乘船北上更是计中之计,一切尽在慕容垂算计中。   慕容垂旋风般转过身来,哈哈笑道:“小姐明白哩!”   纪千千心湖内波涛汹涌,首次生出绝望的情绪。慕容垂实在太厉害哩!   难怪他敢视边荒集诸雄如无物。天下间是否有人斗得过他呢?慕容垂从容道:“洛阳将是我争霸天下的踏脚石,趁此关中大乱之时,洛阳只是孤城一座,难以坚持。”   纪千千呼吸急促起来,关心的非是洛阳,而是燕飞和边荒集的兄弟。道:“你是故意让他们猜到我在船上,对吗?”   慕容垂欣然道:“和小姐说话确是人生乐事,不用费无谓的唇舌。只要不是疯子,谁都不敢正面攻击我们北返的部队,只能采取于某点突袭的战略,人数则贵精不贵多。如此确是防不胜防,因为颖水西岸河滩岸崖处处均是埋伏藏身的好处所,故而我索性让他们有明显的目标,有更佳的伏击点,当他们以为智珠在握之际,岂知正落入我的掌握里。”   纪千千色变道:“你狡猾!”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小姐此言差矣!所谓兵不厌诈,此乃战场上的常规。来救小姐的肯定是荒人中最有本领的人,只要把他们收拾了,荒人将失去平反败局的机会。唉!若非小姐正处于与我对立的情况,否则不单不会责我用诈,还会为我的奇谋妙计鼓掌喝彩。不过终有一天小姐会改变过来。”   纪千千肯定地摇头道:“你勿要枉费心机,不如干脆杀了我吧!纪千千是永远不会改变立场的。”她忽然感到打心底涌起的疲倦。   慕容垂哈哈一笑,道:“小姐尚未复原,好好睡一觉吧!小姐离开建康,不是要经历多姿多采的刺激生活吗?随我慕容垂征北闯南,看着我统一天下,不正是人生快事吗?小姐很快会把边荒集抛诸脑后,比起洛阳、长安,边荒集算甚么一回事。”   言罢推门去了。   看着慕容垂轻轻为她关上舱门,一阵强烈的劳累袭上心头。   纪千千心中高呼千万勿要睡去,偏是力不从心,挨往床头。现在十万火急之事,是把慕容垂的阴谋传送予燕飞,可惜心力实在损耗过巨,眼皮子重若千斤,颓然闭上双目。   真想爬起来穿窗投进颖水去,可是想起胆小脆弱的小诗,转瞬打消此意。   燕郎啊!你听到我心底里的话吗?倏忽间,燕飞又在她心深处出现。   “蜂鸣峡是个陷阱”。   传出这句话后,眼前一黑,昏睡过去。   人人摸不着头脑地盯着燕飞,如非燕飞数次打手势阻止他们发问,他们定会问个清楚明白。   燕飞脸色忽晴忽暗,眉头深锁。   忽然叹道:“我们中了慕容垂的奸计。”   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无不是智谋过人之士,却都听得一头雾水,不明他沉默良久后,为何忽然有这么一句话。   慕容战道:“是否再感应不到千千在船上?”   燕飞有点不知该从何说起的感觉,直到此刻,他仍不愿让人晓得自己和纪千千有心灵相通的异能,特别是屠奉三或慕容战这些爱慕纪千千的人。   不知是否因距离接近的关系,他和纪千千的以心传心比之以前任何一次心灵的接触更要立体和清晰。他不单“看”到慕容垂,还听到他的说话。虽是时断时续,但已让他把零碎的说话砌出完整的意思,同时看破慕容垂超凡的手段。   若没有纪千千作神奇的探子,肯定结果会是他们一败涂地,不过现在或仍有挽回败局的少许机会。   屠奉三紧张地道:“慕容当家说对了吗?”   燕飞收摄心神,答道:“千千仍在船上。”   拓跋仪也忍不住问道:“问题究竟出在甚么地方?你怎会忽然知道?”   燕飞面对最难解释的问题,却又不能不说清楚,否则没法说服他们三人。深吸一口气后道:“这或者叫福至心灵。盛名之下无虚士,慕容垂能纵横北方从未遇上敌手,当然有他的一套本领。看!这三艘船灯火刻意亮着,隔数里仍可清楚看见,摆明是要引起我们的注意,惹我们怀疑千千确在船上。撇开我的奇妙感应不谈,因为慕容垂不知道亦不会相信我有此能耐。换过是你们,会怎么办呢?”   慕容战点头道:“当然不理是否空船计,总之绝不容这三艘船离开边荒。”   屠奉三神色凝重地点头道:“燕兄所言有理。我们根本无战船可用,唯一方法是在狭窄险急的蜂鸣峡拦截这三条船,只要慕容垂先一步在蜂鸣峡两岸布下伏兵,可将我们一网打尽。”   拓跋仪一震道:“此计既毒又绝,我刚才还在想既有充裕时间,何不尽用三千二百战士,便更十拿九稳,可操胜券。”   慕容战皱眉道:“可是慕容垂七千大军远远落在后方,黄河帮的人又要守卫边荒集和两座木寨,凭甚么来对付我们最精锐的荒人联军呢?”   燕飞一字一字缓缓道:“若我所料不差,在那里恭候我们的将是由慕容宝率领以万计的部队。”   三人为之色变。   屠奉三倒抽一口凉气道:“岂非杀鸡用牛刀吗?”   燕飞叹道:“我有一个非常奇怪的直觉,攻打边荒集只是慕容垂征服北方的起步,下一个目标将是洛阳。这三艘船是引开我们主力大军的手段,在颖水西岸行军的部队,现在应已改变方向,从边荒直扑洛阳。”   慕容战剧震道:“糟糕,若慕容垂在边荒秘密行军,到兵临城下,洛阳的守将方会知道。”   三人均明白他震骇的原因,苻坚早已日暮途穷,关中将成为慕容战族人和姚苌的天下,慕容垂的行动摆明是冲着他们而来,一旦让慕容垂攻占洛阳,关中危矣。   拓跋仪沉声道:“我们该怎么办?”   燕飞暗幸没有人怀疑自己的“直觉”,答道:“当务之急,是如何在蜂鸣峡前把千千救回来,其它的在救回千千后再作打算。”   三人听得你眼望我眼,明了没有地理形势的配合,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第二章 只争朝夕   刘裕呆看着何无忌带进来的客人,完全猜不到对方是谁,其身形却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   刘裕敢肯定和对方并不稔熟,否则虽是从头到脚被斗篷宽袍包裹遮蔽,以他北府兵首席斥候的眼力,仍可从此人的步姿把对方认出来。   神秘的客人向谢玄施礼,其目光似在斗篷深暗处注视站起来迎客的刘裕,但没有说话。   谢玄的亲兵头子何无忌正要告退,安坐主位的谢玄轻描淡写地道:“无忌留下!坐!”   何无忌现出错愕的神色,与客人坐往刘裕对面的太师椅,居客人下首。   只从坐姿便可看出谢玄和谢安的分别,后者仍保持高门大族推崇的跪坐,而谢玄却接纳胡风的坐法,显示出他革新的精神和务实的作风。   谢玄向客人道:“这处全是自己人,文清不用有顾忌。”   刘裕从“文清”联想到大江帮江海流的爱女江文清的一刻,对方正拉下斗篷,如云秀发写意地披散下来,现出如花玉容。   刘裕失声道:“宋孟齐!”   江文清美目深注地瞧着他,平静地道:“刘兄你好!”   何无忌应是首次得睹她的真面目,看得目不转睛,为她的美丽震摄。   谢玄道:“文清一向爱作男装打扮,且有一套扮作男儿的功法,小裕给文清骗倒,绝不稀奇。”   江文清歉然道:“刘兄请见谅。”   刘裕明白过来,谢玄是从江文清处得悉自己的事,所以再不责难他。忍不住问道:“令尊──”   江文清神情一黯,垂首轻轻道:“先父已于五天前辞世。”   刘裕叹道:“是否聂天还做的?”   江文清微微点头。   谢玄道:“文清今早到广陵找我,使我弄清楚边荒集失陷前后的情况。小裕的报告太粗疏哩!为何不把以身犯险,故意引屠奉三一伙人追杀你的计谋说出来。当遇上江帮主时,小裕曾力劝江帮主弃舟登陆,奇袭孙恩,只是不被采纳。如此关键的过程,小裕亦只字不提,令我误以为小裕是贪生怕死之徒。告诉我!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刘裕听得百感交集,惨然道:“比起燕飞他们誓死力抗南北大军的夹攻,这些算甚么一回事。唉!玄帅明鉴,我一直为离开边荒集致不能与边荒集的兄弟共生死而内疚,所以不愿提起这些事。”   他漏了说出来的是王淡真对他的影响,令他心灰意冷,失去生趣,故自暴自弃。   江文清抬头朝刘裕瞧来,道:“谁会认为刘兄是懦夫呢?只可惜被屠奉三看破刘兄的计谋,故采借刀杀人之计,把消息泄露给孙恩。孙恩遂利用这消息怂恿任遥出手,乘机除去任遥。”   刘裕愕然道:“文清小姐怎会如此清楚此事的来龙去脉?”   江文清现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道:“因为屠奉三的副手阴奇一直与我并肩在河上与黄河帮缠战,直至黄河帮决水灌边荒集,我们借水势欲重返边荒集,岂知黄河帮又截断水流,我们只好驱船回南方。”   刘裕问道:“阴奇究竟是生是死?”   江文清道:“阴奇与我在抵达颖口前分手,他潜回边荒去探察屠奉三的生死,我则赶回去见爹,看看可否反攻边荒集。唉!幸好如此,方见到爹的最后一面。”   接着又道:“三天前,我已与阴奇重新建立联系。”   谢玄道:“文清正为此来见我,小裕你明白吗?”   刘裕心中填满炽热的情绪,对王淡真的愁思担心大幅减轻,又感到何无忌正不住打量他。点头道:“小裕明白。”   谢玄沉声道:“我们今天在这里说的话,绝不可以传入第五人的耳内。”   何无忌一震朝谢玄瞧去。   谢玄目光落在他身上,道:“无忌若认为没法守秘密,可以立即离开。”   何无忌往前跪倒,断然道:“无忌誓死为玄帅守口如瓶。”   谢玄满意道:“起来!我没有看错你。”   何无忌回归座位,显然对谢玄视他为心腹非常感动。   刘裕暗呼厉害,谢玄这一着耍得很漂亮,轻描淡写下已令何无忌受宠若惊,也令他生出与自己同一阵线的感觉。   原本与何无忌疏离和带点敌意的关系,忽然变得密切起来,因他们将共享同一个秘密。虽然刘裕仍不晓得谢玄接着会说出甚么须保密的事来。   谢玄向江文清微一点头,刘裕和何无忌晓得她即要发话,目光都投到她身上。   在何无忌眼中,江文清虽然身份特殊,且是位美丽的异性,感受却远没有刘裕般深刻,因为刘裕曾领教她扮作宋孟齐时的灵奇变化,而直至此刻他仍有些儿没法把她们视作同一个人。   此时此刻的江文清神色平静,刘裕却清楚从她一对清澈的眸神看到她内心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书斋内的气氛沉着凝重,每个人都是心事重重。   对刘裕来说,更是一生人中最难捱的一夜。不过江文清的现身,确令他不由自主作出反省。比对起江文清的帮破家亡,自己的苦难确不算甚么一回事。   事实上直到此刻,他仍有点怀疑王淡真对他的爱,没法弄清楚她钟情自己究竟有多少是因为对谢玄的崇慕,或因纪千千遁往边荒集的行为所引发,又或是为逃避家族买卖式的婚姻,故而不顾一切投入他这位救星的怀抱里。   江文清道:“今次边荒集之战,我们大江帮伤亡惨重,元气大伤,没法保持一向的业务,所以我已下令暂时偃旗息鼓,避过两湖帮的追击。”   何无忌和刘裕你眼望我眼,到江文清说出此番话,方晓得大江帮受挫如此深重,至乎无力与两湖帮正面对抗。   谢玄点头道:“这不失为眼前最佳策略,大江帮因边荒集之失而帮亡,亦可因边荒集而再次兴盛。”   刘裕和何无忌明白过来,江文清来找谢玄,不但要向谢玄投诚,更是要借谢玄之力重夺边荒集。   而边荒集已成大江帮唯一的避难所,大江再没有他们藏身之所。   何无忌道:“南郡公怎肯坐视两湖帮扩张势力呢?”   江文清沉声道:“此正是文清今趟来拜见玄帅的主要原因,聂天还已与桓玄秘密结盟,由两湖帮取代我帮。”   何无忌和刘裕听得面面相觑,桓玄与两湖帮一向势如水火,两不相容。而现在最没有可能的事,竟已发生。   谢玄叹道:“孙恩低估了聂天还,我则是低估了桓玄。此着对桓聂二人均是有利无害,聂天还可趁此方便接收大江帮的业务,桓玄则可以放任聂天还以削弱扬州的经济和贸易。”   荆州占有大江上游之利,等若控制着建康最主要水运的命脉,桓玄不用出手,便可以影响建康,朝廷问罪时可把一切问题推在聂天还身上。   本来的均衡已被摧毁。   何无忌色变道:“竟有此事?”   谢玄朝刘裕瞧来,道:“小裕对此事有甚么看法?”   刘裕苦笑道:“桓玄下一步将是从孙恩手内夺取边荒集的控制权,且不用亲自出手,只须全力支持聂天还便成。”   谢玄欣然道:“小裕的看法与文清不谋而合。荆扬之争,不但在乎大江的控制权,还须看边荒集落入谁的手上。如若聂天还成功,建康危矣!”   刘裕感到江文清和何无忌均朝他打量,晓得他们在惊异他思想的敏捷和独到,心中却没有丝毫喜意。沉声道:“聂天还能在急流里勇退,已狠狠打击了孙恩造反的大计,且陷入进退两难之局。”   聂天还投靠桓玄,只是权宜之计,以对抗恨其入骨的孙恩。   又向江文清道:“桓玄的头号手下屠奉三已成边荒集联军的一分子,令小姐的形势更为不利。”   江文清淡然道:“幸好事情并不如想象中般恶劣,聂天还与桓玄结盟的事正是由阴奇通知我。他肯告知我此事,当然是有目的,刘兄可猜到屠奉三的心事吗?”   刘裕知她在考虑自己的才智,道:“屠奉三对桓玄拉拢聂天还显然非常不满,更有被削权的感觉。更重要的是屠奉三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荒人对聂天还的仇视,若他引入聂天还,辛辛苦苦与荒人建立的关系会一朝丧尽。问题在他仍未到公开反对桓玄的时候,只好暗中请小姐想办法,务要聂天还永不能踏足边荒集。”   何无忌瞪大眼睛直望刘裕,好像到此刻方第一次认识刘裕的模样。   江文清点头道:“刘兄看得很透彻。”   谢玄恰然道:“屠奉三对桓玄该非死心塌地,个中因由异常微妙,照我和文清的猜测,他应是如海流叔般,对大司马桓大将军的忽然病殁,生出怀疑。”   何无忌失声道:“甚么?”   刘裕开始明白谢玄为何先要各人对会上说过的话守口如瓶,因为若传了出去,将会惹起轩然大波。   问道:“朝廷方面有甚么动静呢?”   谢玄现出个不屑的表情,冷然哂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还以为找到立威的好机会,把边荒集全揽到身上去,通过皇上来警告我不得插手。哼!以司马道子的好大喜功,现下必是摩拳擦掌,准备大举进攻边荒集。”   刘裕摇头道:“孙恩怎会容他放肆呢?”   何无忌皱眉道:“一天有玄帅在,那轮到孙恩放肆才对。”   谢玄苦笑道:“若孙恩还把我放在眼内,就不敢沾边荒集半点边儿。不过我会教他因边荒集而付出最惨痛的代价,且更会因边荒集而输得一塌糊涂。”   转向何无忌道:“无忌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何挑刘裕作继承人,因他比我更优胜处是他并没有高门大族的沉重枷锁,像荒人般放纵和狠辣大胆。告诉我,北府兵内尚有何人及得上他?安公是绝不会看错人的。他看中燕飞和刘裕,正因他们是南方未来的希望。所以我要你全力协助他,以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但若你有丝毫怀疑,可以坦白说出来,我绝不会迫你去作不情愿的事。”   江文清一对美眸立即亮起来,晓得谢玄已成竹在胸,拟定好收复边荒集的全盘策略,所以迫何无忌表态。心中不由涌起对伟人般的崇敬,而刘裕正是谢玄手上最厉害的一着。   何无忌双目神光电射,先毫不犹豫迎上谢玄锐利如鹰隼的眼神,接着朝刘裕投去,肃容道:“刘大人是我记忆中首位能和玄帅畅谈军事的人。其它人总要请玄帅反复解说,方才明白,令人感到不够痛快。可是刚才我听你们闲聊般的对答,却大感爽脆。刘大人的才智,无忌确是自愧不如。”   接着向谢玄下跪道:“玄帅的吩咐,就是我头上的圣旨。更晓得玄帅是爱护无忌,指点无忌一条明路。无忌愿誓死效忠玄帅所指定的任何人。”   刘裕和江文清均晓得这是必然的结果,自淝水之战后,北府兵已当了谢玄是神而不是凡人。   谢玄朝刘裕微一点头,暗示他该说几句话安抚何无忌,建立初步的关系。   刘裕抢前扶起何无忌道:“你这么看得起我刘裕,我真是受之有愧。大家以后就是兄弟,你的事也是我的事。”   何无忌见他给足自己面子,大感受落,欣然道:“请刘大人多些提点无忌。”   二人重新坐好后,谢玄向江文清道:“文清有否听到我受伤休养的消息?”   江文清点头道:“外面传得很厉害,据闻谣言是由天师道散播的。”   谢玄微笑道:“文清因何指这是谣言而非事实?”   江文清大吃一惊道:“可是我没法从玄帅身上察觉到半丁点儿伤势?”   谢玄向何无忌道:“这方面无忌知道得最清楚。”   何无忌现出不解的神色,道:“玄帅自今午开始,却像大有起色,令我们人人暗中欢喜,只是不敢说出来。咦!刘大人的面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江文清早注意到刘裕神情古怪,好像羞惭得无地自容,悔疚交集的样子。只是以她的慧黠,仍没法明白其背后的原因。   谢玄叹道:“小裕将来的成就,必不在我谢玄之下。”   江文清和何无忌一头雾水地瞪着两人。   谢玄微笑道:“小裕不用自责,此事与你并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整个形势的变化,令我不得不走上这条路。我谢玄纵是死,也要死得有意义。”   今次轮到江文清和何无忌听出不妥当处,且清楚与谢玄的生死有关,无不心神剧震。   谢玄盯着口唇颤动却没法说出半句话来的刘裕,思索道:“我似乎从未告诉过你,我从佛门处得传一种能摧发生命潜力的秘术,可把任何伤势压下,佛门名之为‘普渡’,渡己以渡人。”   刘裕惨然道:“玄帅确没告诉过我,我是从玄帅可忽然预知自己命不过百天之数,又忽然回复往日的神采,而生出怀疑。”   江文清和何无忌容色大变,明白过来。他们怎都没猜到谢玄的伤势严重至如此地步。谢玄若去,肯定南方大乱,而谢玄现在正是安排后事。   不知是谁先起立跪倒,眨眼间三人全跪在谢玄膝前,非如此不足表现对谢玄的敬慕和宣泄心中的震撼悲愤。   谢玄长笑道:“生生死死,我谢玄丝毫不放在心上。唯一放不下的,就是家族的担子。我谢家为南朝衣冠之首,也使我们在任何乱事中首当其冲,避无可避。”   刘裕热泪盈眶道:“只要我刘裕有一口气在,必全力维护谢家。”   谢玄摇头道:“这是另一件让我担心的事,一天小裕未成北府兵之首,绝不可插手管我谢家的事,否则必遭横祸。现在眼前当务之急,是收复边荒集。我暂时停止你在军中所有职务,让你回复自由之身,好与文清全力合作,并将此安排知会北府所有将领。同时我会亲身送二叔遗体回建康安葬,以此镇着司马道子、桓玄、孙恩和聂天还之辈。当边荒集成为你的后援,你将变得有本钱与任何人周旋。一切要看你本身的奋发和努力,而无忌将会在军里作你的呼应。在我大去之前,谢某会尽力为你铺好前路。去吧!”   刘裕重重向谢玄叩三个响头,偕江文清毫不犹豫地离开。 第三章 建立互信   燕飞、屠奉三、拓跋仪和慕容战四人立在颖水东岸一处较高的岸崖,静待慕容垂的船队。   急赶个把时辰后,始觅得此处较为理想的伏击点。   不过他们只有一次伏击的机会,因为上游五里处便是蜂鸣峡,再没有时间安排另一趟的袭击,且再没有出奇制胜的优势。明刀明枪下,他们是绝无机会的。   燕飞等虽是边荒集最顶尖的高手,可是慕容垂的亲兵团名著北方,特别是被称为“八杰”的亲兵头领们,均是慕容垂族内一等一的高手,何况坐镇的是与孙恩、竺法庆等齐名的慕容垂。   慕容战叹道:“慕容垂确是狡猾,在到北寨前,船队靠东岸行驶,摆明猜到我们埋伏于西岸。而再从北寨开出,却靠西岸而行,完全掌握到我们追赶他们的路线。”   拓跋仪审视河道点头道:“这截颖河宽达三十多丈,若没有辅助,没有人能飞越如此远的距离,只是这一关,已很难克服。”   慕容战苦笑道:“这仍非最大的问题,最危险是对方灯火通明,只要敌人提起精神,瞪大眼睛,定可发觉我们从天而降,只要弯弓射箭,即可置我们于死地,偷袭也再不成其偷袭,而是供敌人练靶。”   屠奉三沉吟道:“从水里进攻又如何?只要有人在水里托我一把,对方舰身又不高,我有把握窜到甲板上去。”   慕容战道:“若对方有高手在船头监察水面的情况,肯定可先一步发现我们埋伏在水底,那比在空中更难抵挡敌人的强弓劲箭。”   屠奉三断然道:“既然没法偷袭,我们便来个明攻,立即赶制木筏,于河道弯位处偷袭,看看谁的刀子够快。”   众人目光落在燕飞身上,看他是否同意。   燕飞沉声道:“我们最大的优势,是晓得慕容垂把千千藏在哪一艘船上,而我更有把握可于登船后察觉千千主婢二人的位置。假设我们的行动能快若惊雷,且有人为我牵制慕容垂,我有信心带千千和诗诗安全登上西岸,若有接应,肯定可逃离慕容垂的魔掌。”   屠奉三欣然道:“听燕兄的语气,便知燕兄对突袭之法成竹在胸,请燕兄指点。”   此时手下来报,在上游里许处发现敌人的前哨阵地。   拓跋仪暗抹一把冷汗道:“幸好小飞像能未卜先知似的,先一步料到蜂鸣峡是个陷阱,否则我们必然是全军覆灭的结局。”   慕容战忧心忡忡地道:“如此说慕容垂下一步将是进攻洛阳,我要立即使人飞骑知会关中的族人。”   屠奉三道:“通知了又如何?你的族人正与苻坚作最后的斗争,根本无力理会关外的事。何况洛阳仍在苻坚手上,若我是苻坚派守洛阳的人,见大势已去,明智选择便是开城投降,或许还可以在新燕国当上一官半职,风风光光的活下去。”   拓跋仪道:“在我们来说,唯一抗衡慕容垂的方法,是光复边荒集,断去他的财资粮路。”   慕容战重重叹一口气,朝燕飞瞧去,沉声道:“我们该如何行动?”   ※※※   风帆从广陵开出,逆水西上。   江文清领刘裕坐上的并非易被认出的双头船,而是一艘式样普通的客货船。不过刘裕却看出其外形只是为掩人耳目,实际上此船性能极佳,操舟的十多名汉子均是水道的高手,且人人武功高强,显示大江帮虽受重挫,仍有反击之力。   他并不是单从这十多人的强弱而作出如此判断,而是从众人沉着和不屈的眼神,看出大江帮矢志复兴的精神。   就像他刘裕,在谢玄置生死荣辱于度外的感染下,已回复雄心壮志,暂且撇下儿女私情,全心全意投进收复边荒集的重任里去。   谢玄此招极之高明,等若改变了他的北府兵身份,成为大江帮的一分子。如若成功夺回边荒集,大江帮将变成他的伙伴,假设他能进一步登上北府兵统领之位,大江帮会为他卖命,因为江文清将不可能有更佳的选择。   江文清来到他身旁,低声道:“你的好朋友燕飞挑战孙恩,一去无踪,应是凶多吉少,不过玄帅却持相反的看法。”   刘裕朝她瞧去,从侧面的角度看,她的轮廓清楚分明,有如刀削,确令人生出百看不厌的感觉,充满英气。特别是她乌黑的眸珠闪闪有神,像在黑夜闪亮的珍奇宝石,散射出智慧的光芒,非常动人。   他差点脱口说出任青媞告诉他的事实,幸好悬崖勒马,否则便不知该如何解释。深思后道:“我曾和燕飞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他是福大命大的奇人,所以我同意玄帅的瞧法,而绝不是一厢情愿的主观愿望。”   江文清叹道:“我也希望燕飞吉人天相,失去了他,对我们是大损失。”   刘裕晓得她认定燕飞已死,岔开话题问道:“我们边荒集众兄弟情况如何呢?”   江文清道:“在战争开始前,千千先令过客旅人和老弱妇孺离开边荒集,然后又把大批妇女送往小谷,直接投入战斗的荒人只在万许之数。边荒集失陷之际,约四千多荒人突围逃去,而千千仍苦守夜窝子至天明,方率余下的六千多人投降,并施展出她举世无双的外交手腕,说服敌方不杀一人。”   接着声音提高少许地道:“纪千千早为各人定下种种应变之计,所以当那四千多人逃出去后,依约定遁往巫女丘原,在那里重整阵脚。屠奉三、慕容战、拓跋仪三人没有受伤外,其它领袖如呼雷方等都受伤颇重,令他们不敢妄动。幸好慕容垂和孙恩均没有空暇于边荒集逗留,所以她派阴奇来联络我,连手反攻。”   刘裕沉吟片刻,道:“他们该不会同意你来找我们北府兵。”   江文清坦然道:“这个当然,玄帅亦清楚此点,故只派你来助我,而你刘裕更是荒人唯一可以接受的北府兵,因为你是燕飞、纪千千和高彦的朋友。”   刘裕道:“我可以在哪一方面帮上小姐的忙呢?”   江文清莞尔道:“我以为该由你告诉我才对!我还以为你会有一队北府兵的精锐随行,怎想到竟只是你单枪匹马?”   刘裕心想原来如此,自己当然不能丢了谢玄智帅的威名。道:“小姐可知有一条秘道,可让高手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边荒集去?”   江文清动容道:“此事有多少人晓得?”   刘裕道:“此为高彦往来边荒集的秘密通道,后来燕飞领我由此道进入边荒集,所以联军若要反攻边荒集,非是没有可能的。照我估计,慕容垂一方对秘道并不知情。”   江文清苦笑道:“高彦也像燕飞般失踪了。”   刘裕愕然道:“甚么?”   江文清把高彦一去无踪的事扼要说清,然后道:“纵然慕容垂和孙恩各自率师离开,两方仍会留下重兵镇守千辛万苦夺回来的边荒集,以应付联军和南北诸势力的反击。刘兄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斥候,我想请刘兄亲走一趟边荒集,当清楚掌握形势后,我们便可以部署反攻。”   刘裕摇头道:“兵贵神速,我不用到边荒去,也可以猜到整个形势,现在只想先弄清楚贵方的确实情况。”   江文清皱眉细看他半响,道:“好吧!不过你先告诉我你心中猜想的情况?”   刘裕道:“便由边荒集开始,慕容垂和孙恩不杀投降的荒人,故因千千的手段,更主要是晓得荒人乃边荒集兴盛的关键,苻坚当日便是因屠杀拓跋族的人,致令荒人离心。所以我敢保证投降的荒人虽不准离开边荒集,却会得到善待。”   江文清点头道:“这确是阴奇告诉我的情况,刘兄看得很准。”   刘裕听她虽然口头上赞许,但语调平淡,显然并不认为猜中与否是甚么一回事。心忖若不显点手段,对方绝不会当自己是个人物。   谢玄派自己协助江文清收复边荒集,可说是对他刘裕的一个考验,不单代表谢玄对大江帮的支持,更予自己机会与大江帮建立紧密的伙伴关系。将来若能成功掌北府兵的兵权,大江帮将成为他有力的臂助。   事实上江文清是别无选择,只好信任谢玄的眼光和他死前百天为刘裕作出的安排。除非像孙恩或聂天还的公然造反,否则任何帮会都要依附官方的某一势力。大江帮以大江为生计,更需有势力人士的支持,以前是荆州桓家,现在则是谢玄的继承人刘裕。   即使强如聂天还,为了接收大江帮的业务,也不得不和桓玄妥协,互相利用。   边荒集是大江帮最后的希望,失去边荒集,大江帮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刘裕发觉自己愈来愈少想起王淡真,却弄不清楚他是爱她不够深,还是因肩负重任,无暇分神。   从容道:“现在边荒集的敌人最担心的是边荒联军的反击,他们忧虑的非是求之不得的正面硬撼,而是害怕荒人采游击战术,截断他们北方的粮道。”   江文清点头同意。   司马道子一方虽力不足以远征边荒集,可是截断边荒集南方的水陆交通却是游刃有余,如此北方的水陆交通将成为边荒集敌人驻军的命脉。   由此看去,一天边荒联军在,边荒集休想回复繁荣兴盛。于此可见纪千千命荒人突围逃生的一着,影响深远,且令胜负未分。   刘裕续道:“边荒集一役里,我们边荒联军的舰队全军覆没,再没法控制河道的交通,这正是联军不得不向小姐求援的理由。可以这么说,谁能控制颖河,谁便是最终的赢家。”   江文清定神打量他好一会,道:“我现在开始明白玄帅为何挑选你作继承人,我在得悉边荒集的形势后,反复推研,方得出刘兄刚才说出的结论。而刘兄却是双目一转,便有答案。眼前情况清楚明白,即使敌人把边荒集变成洛阳、长安、建康般的坚城,仍只是一座孤城,没有荒人频密的交易,边荒集只像一个逐渐干涸的池塘,最后没有鱼儿能生存。不过敌人从边荒掠夺大批牲口和粮食,足可以支持几个月。而我们则不可以长时期地等待下去,刘兄有甚么好提议呢?”   刘裕微笑道:“所以我说要先弄清楚小姐手上的实力。”   江文清沉默片刻,道:“先父为人谨慎,似早预见有今天的情况出现,五年前于淮水的支流新娘河的偏僻河湾设立秘密基地,由我二叔江海文主持,也成为我们建造双头船的秘密基地。二叔是设计战船的出色巧匠,如非这些年来他不断改良战船,我们大江帮肯定没有今天的成就。”   刘裕欣然道:“令尊确是高瞻远瞩的水道大豪,不知可动用的战船有多少?又有多少人可用呢?”   江文清道:“可以立即开赴战场的双头船有十二艘,战士一千三百人。这是我们仅余的力量,如若战败,几年内休想回复元气。”   刘裕喜道:“如此实力,可教任何人料想不到。只要我们能突破司马道子在颖口的封锁线,便可以驱船直扑边荒集。”   江文清皱眉道:“我并不把建康水师放在眼内,不过边荒集的敌人会以檑木、铁索或木栅一类布置封锁河道,配合黄河帮的战船,我们极难应付。”   此时风帆转入左方支河,望南而下,速度大增。   离天明尚有个许时辰,对刘裕来说,今夜特别漫长。   刘裕思索道:“颖水离边荒集二十多里处有一道往西的支流,通往一个小湖,可作为我们隐藏船队的秘密基地。照我估计,水道若有障碍,也该在离边荒集数里的范围内,否则便难以与边荒集互相呼应。只要我们转入该处,不但可避敌人耳目,且进可攻退可守。”   江文清道:“竟然有这么一处好地方,为何没听祝老大提起过呢?”   刘裕道:“这条河道起始的一段狭窄至仅容一船通过,河床浅窄,只有当河水涨时方可进入。不过在此段后河道转为深阔,舟行方面再没有任何问题。”   江文清用心打量他,没有说话。   刘裕叹道:“小姐是否心中在想,刘裕这小子因急于立功,故虚构出这么一个好地方,哄我到边荒集去。到时再没法回头,只好孤注一掷陪他到边荒集冒险。对吗?”   江文清“噗哧”娇笑,横他一眼道:“原来你是个有趣的人。”   她显露出女性娇美的一面,看得刘裕眼前一亮,愈发忘掉她“宋孟齐”的形象。   江文清续道:“我脑中确闪过你所说的念头,不过最后想到你不但是玄帅千挑万选的人,更是燕飞的生死之交。若连你都不能信任,还可以信何人呢?”   刘裕知她仍未尽信自己,正容道:“若我有一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江文清微嗔道:“好哩!我就相信你吧!问题在只有水涨时,方可以驶入此隐蔽的支流,水浅时怎么办?又或进入后始水退,我们岂非困死在那里?”   刘裕仰望夜空,信心十足地道:“论观天之术,我极可能是北府第一人。现在正值雨季来临,看天色数天内必有一场大雨,只要我们立即起程,说不定可趁大雨闯过颖口。至于如何在暴雨逆急流而上,便要看小姐的本领。”   江文清傲然道:“我们的双头船是天下性能最佳的战船,我们办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办得到。”   刘裕道:“如此我们将大有胜算。当藏身小湖后,我们可密切监视颖河的动静。最好是让司马道子或聂天还打头阵,我们则在旁捡便宜。”   江文清精神大振道:“刘兄几句话解决了令我们忧虑的众多问题,更明白你所谓兵贵神速的意思。只要我们再和边荒联军取得联系,便可以让敌人尝到南北夹攻的滋味。”   刘裕道:“我唯一担心的是桓玄,不单因他是玄帅最顾忌的人,更因他与屠奉三的关系。屠奉三虽然不满他,但仍未到敢公然背叛他的地步,屠奉三更不得不为在荆州的亲族着想。以桓玄的为人,绝不肯放过取得边荒集的机会。”   江文清道:“必要时我们只好先下手为强,除去屠奉三。”   刘裕点头道:“只好如此。”   风帆转过河弯,眼前景象豁然开阔,前方出现一座大湖,湖岸泊满大小舰船和渔舟。   刘裕心中立志,他将会从大江帮此秘密基地,展开他统一天下的大业,以报答谢玄知遇之恩。其它一切再不重要。   想到这里,心内至深处泛起王淡真的花容。 第四章 生离死别   燕飞于自己的灵觉有进一步的了解。   对纪千千的感应,大概可分为肉身的感应和精神的感应。前者近乎一种灵锐的触感,受到距离的限制,就像犬只可凭气味寻人,他则凭异乎常人的触感察觉到纪千千肉身的所在。   奇怪的是这种触感只对纪千千有效,例如他便没法在这时刻,感应到慕容垂或任何其它人的位置。   可能因为他和纪千千的热恋,令他们之间建立起微妙的联系。   精神的联系虽然会因距离远近而递减或增加,基本上并不受距离的限制,那是心灵的连结,受到双方精神状态直接的影响,且非常损耗心力。以心传心是有代价的。   燕飞金丹大法全面展开,精气神不住提升,凝视在下游逐渐清晰的三点光芒。   慕容战、屠奉三和拓跋仪亦蓄势以待,静候敌人经过脚下河道的关键时刻。   假若一击不中,他们不单要坐看慕容垂带纪千千主婢离开边荒,可能还要赔上性命。   百多名拓跋族的战士伏在岸旁弯弓搭箭,准备对敌舰迎头痛击。   在燕飞四人身后十多步处有四名战士,每人手上提着一截粗如手臂、长约两尺的树干,摆出投掷的姿态。   此时三艘敌舰已清晰可见,借风力和桨力迅速接近。敌船靠贴西岸行驶,如此纵然驶过伏击点,最近的距离也在三十丈开外。   以燕飞的本领,即使从高处跃下,横跨十多丈的空间已非常了不起,三十多丈是想也不用想。   幸好他们有御空而行的飞行工具,就是燕飞没办法可想下想出来的“飞木”。   他们经过反复练习,在手力身法各方面加以改良,证实是可行之计。   屠奉三向身后四名持“飞木”的战士打出手势,着他们运功蓄势。任何错失,其后果都是他们负担不起的。   敌舰迅速接近,四人同时蹲下身子,防范在船上灯火照耀下,被敌人先一步察觉他们的存在。   他们最大的优势,是慕容垂肯定猜不到于蜂鸣峡布下的天罗地网被看破,伏击是在蜂鸣峡前进行。   敌舰不住接近。   燕飞沉声道:“仍是中间那条船。”   慕容战深吸一口气道:“登船后随机应变,燕飞你甚么都不用理会,只管救人。”   拓跋仪插话道:“即使我们有人被杀,也不要理会。”   屠奉三双目精芒闪烁,道:“我们会于最短的时间内,造成对方重大的伤亡。”   慕容战冷然道:“来哩!”   领头的船驶至眼下。   拓跋仪打出手势。   四人同时弹起,后方战士运力掷出木干,准确无误地横飞至四人脚下,他们齐探右足,踏上飞木,像仙人乘云般移离崖岸,往位于中间正逆水驶上来的敌舰腾空而去,快如流星。   众战士百多支劲箭投空射去,把三艘船笼罩其中,目标不是敌人,而是对方挂遍全船的风灯。   燕飞一方面提气轻身,另一方面把真气输入飞木去,登时超前而出,领头往目标敌舰投去。   迅忽间他们横过二十多丈的空间,驾临敌舰右舷上方七、八丈处。   灯火倏灭。   风灯纷被射中,光芒骤减。   敌人未及反击,第二轮劲箭已往三艘敌舰射去,目标再不是灯火而是人。   燕飞一声长啸,脚下用劲,飞木变成暗器,朝正惊觉抬头朝自己瞧来的敌人没头没脑的撞去。   “铿”!   蝶恋花出鞘,化作芒团,游走全身地往甲板上的敌人投去。   慕容战等三人先后射出飞木,追在燕飞身后投下敌舰。   成功失败,将在眨眼间的高速内决定。   各人均全力出手,毫不留情。   “铮铮鏦鏦”,兵器交击声不绝如缕,燕飞落在船首处,硬把三敌震开,还重创对方一人。   心中大懔,慕容垂亲兵团的实力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强横,他本以为可令三人全体受伤,却给对方两人险险挡格,只能创伤其中之一。   燕飞毫不停留,一个翻腾,来到敌舰舱房的上方,同时掌握到整个形势。   过百敌人正从四处赶来,对付他们四个入侵者。   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各自为战,大开杀戒,力图为他制造混乱的有利形势。不过敌方人人武功高强,且战斗经验丰富,又有组织,纵是如此猝然受袭,仍能奋起顽抗。   己方战士仍箭如雨下,射往头尾两艘船,以牵制敌人,射出的全是十字头的火箭。   “何方小儿!竟敢来惹我慕容垂!”   漫空精芒,往正落下的燕飞射来。   天地倏生变化,一切像缓慢下来,任何一个简单的动作,均要付出比先前多上数倍的真气,方能保持流畅和连续。   慕容垂的北霸枪已把他燕飞锁准,不愧为胡族的第一高手,纵然在如此混乱的形势里,仍能丝毫无误地掌握他们突袭救人的战略,看破是由燕飞入舱救人,使他们拟定由屠奉三紧缠慕容垂的计划落空。   慕容垂的一枪是不能不挡,可是如若给慕容垂缠上,慕容垂的亲卫高手一旦守稳阵脚,他们将没有人能生离颖水。   成功的唯一方法,是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劫人逃走。   无数精芒,暴雨般从船尾方向冲击而来,威武如天神的慕容垂头上黑发根根竖舞,额上钢箍闪闪生光,全身衣衫飘扬,确有力拔山河的慑人气势。   随着他迅速的接近,压力愈是沉重。若换过金丹大法初成之前,能否招架得住他如此毫无保留的全力一击,仍是未知之数。   蝶恋花化作一道彩虹般的异芒,剑啸声填满船上的空间,破空向北霸枪迎去。   暴喝声有如惊雷般在枪剑交击前于左舷处响起,屠奉三斜标而起,左肩和右足正淌着鲜血,显示他是拼着受伤从敌人的重围脱身,以拦截慕容垂,从而也可见战况的激烈和凶险。   果然燕飞感到压力大减,以慕容垂之能,也不得不留下几分余力,应付屠奉三的夺命剑。   四周叱喝连声,数道人影窜上半空,分别追击燕飞和屠奉三,不过都慢了一线,看身手该是八杰级的亲卫高手。   颖河杀气弥漫,战火遍处。   前后两艘船均多处起火,三艘舰船仍继续行驶,力图远离岸上箭矢的严重威胁。   一切迅快至没人有余暇去思索。   “当”!   蝶恋花变化三次,成功砍中北霸枪枪锋。   一股强大至使人撕心裂肺的劲气沿剑入侵,燕飞暗叫侥幸,如非屠奉三拼死从旁截击,让功力不在孙恩之下的慕容垂用足全力,肯定可把自己震返船头,而他们的救人大计将告冰消瓦解。   “飕!飕!”   两枝长枪从船头方向往他掷来,劲道十足,直取他背心要害,时间拿捏得无懈可击,只要他被慕容垂一枪击得往后抛退,两枪将同时贯背而入。   燕飞在平时情况下,肯定有足够实力化解慕容垂入侵的气劲,只须循势后退,再运功化解,落地前可回复过来。   现在的形势却绝不容许他这般做,在他澄如明镜的灵台更现出救千千主婢的唯一契机,错过了将永远错失机会。   燕飞猛地喷出口鲜血,体内真气与慕容垂入侵的真气在体内经脉硬拼一记,虽强把慕容垂的气功硬排出体外,其震荡力亦令他立即负伤。   同时他不往后移、反往下堕,蝶恋花施出精妙绝伦的剑式,挑上刺空的两把长枪,带得两枪加速改向往被震退的慕容垂投去。   足着舱顶时,燕飞整个人扑附过去,然后似游鱼般滑至舱顶边缘处,几乎是贴着船舱的外壁滑下去,投往他感应到千千所在处的舱窗。   仍在凌空当儿的慕容垂看得双目差些儿喷火,却是无从拦截,因为前方不单有两枪破空刺来,最要命是屠奉三正人剑合一,不顾生死的狂攻而至。即使在单对单的情况下,要应付屠奉三凌厉老辣的剑法已不是易事,何况刚与燕飞全力硬拼,体内血气未复,更要应付燕飞借飞枪施袭的奇招。   慕容垂狂喝一声,使个千斤堕,往下方骤降数尺,方一枪往屠奉三捅去。   屠奉三横剑挡格,迎上对方含怒出手的一枪,同时发出尖啸,通知慕容战和拓跋仪功成身退。   慕容战和拓跋仪均陷入苦战之局,敌方不但身手高强,更进退有序,于站稳阵脚后,发挥出联战的组织精神和高效率,压力不住增加。处处都是刀光剑影、盾挡矛击,十多个照面下来,两人已多处负伤,再捱不了多久。   慕容垂的亲兵团确是名不虚传。   此时闻得屠奉三的撤退讯号,齐叫来得及时,又齐往右舷方向杀去。   “当”!   屠奉三给慕容垂扫得整条握剑的手,从指尖酸麻至胳膀,暗叫厉害,借势往东面河面投去。   慕容垂亦被屠奉三功力十足的反震之力,震得落往船尾方向,空有盖世神功,却没法及时阻截燕飞。   “砰”!   燕飞破窗而入,毫不犹豫一把抄起昏睡在床上的纪千千。   两名敌人破门而入,手上马刀兜头兜脸往他砍来。   燕飞知道时机稍纵即逝,哪敢犹豫,蝶恋花化作重重剑芒,一手挟着纪千千,破入两敌间刀光中唯一空隙破绽处。   两敌向房门溅血抛掷,累得在走廊欲冲进来的敌人骇然下避往两旁。   燕飞人剑合一地踏着敌人尸体冲出,两旁尽是如狼似虎的敌人,兵器齐往他身上招呼,幸好全慢了一线。   “砰”!   燕飞撞破对面的房门。   房内空无一人,燕飞心中叫苦。   小诗究竟给关在哪个房间呢?三、四名敌人抢进房内。   燕飞暗叹一口气,搂着纪千千穿窗而去。   屠奉三是第一个脱离险境的人,向着十多丈的高空往河面投去。   岸上的己方战士早蓄势以待,立即掷出另一根飞木,旋转着飞至屠奉三的降落点。屠奉三心叫来得好,足尖点正飞木,就那么借力投返东岸。   接着慕容战和拓跋仪从船舷拔身而起,追在屠奉三后方,两块飞木从崖上投下,让他们踏足借力,一切配合得天衣无缝。   窗框碎裂,燕飞挟着纪千千,活像从舱壁钻出来般,炮弹似的劲射出来。   崖上战士齐声欢呼。   倏地“哗啦”水响,欢呼变为惊叫。   慕容垂带着漫空水珠从河水里射出来,手持北霸枪拦在燕飞前方。一枪刺出,大有一夫当关,无人可越雷池半步气吞河狱的威势。   屠奉三此时刚立足岸崖,以他的老练和冷静,一时也看得目瞪口呆。   慕容垂竟能于失势的一刻,立即判断出燕飞能救出纪千千,并猜到燕飞的逃走路线,故由船的另一边投水,再从船底潜到这边来,把燕飞截个正着,并施尽浑身解数,誓要把输去的连本带利赢回来。   没有人能向燕飞施援,在这情况下,亦没有人可以插手,更不敢向任何一方发箭,因怕误伤自己人。   此事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和迅快,没有人来得及作适当的反应。   谁都确信燕飞已全然落在下风。   燕飞却是唯一预知慕容垂会从水里钻出来突袭的人。在破窗而出前,他感觉到水内有一股熟悉的杀气,清楚掌握到慕容垂正依附在下方的船底处,蓄势待发。   纪千千的娇躯微颤一下,似是正在回醒。   燕飞一个动作,纪千千依附到他背上,穿窗平射而去。   所以当慕容垂在前方离水面丈许处持枪拦截,燕飞是唯一晓得慕容垂将徒劳无功的人。   燕飞哈哈一笑,单掌拍出,劲气击打水面,就那么借力改向,疾升四、五丈高。   慕容垂一枪刺空,真气不继,气得双目喷火的沉回水里去,激起漫空水花水珠。   拿着飞木的战士由大惊变为大喜,手中飞木脱手掷出,直奔开始回落的燕飞脚下。   慕容战和拓跋仪已落在崖上,齐声叱喝吶喊为燕飞打气。   成功失败,就是看这剎那间的功夫。   燕飞一手反搂背上的纪千千,回复头上脚下的姿势,右足伸探,准确无误地点往己方掷来的飞木,惹得崖上爆起另一阵的喝彩欢呼。   “啊”!   纪千千终于醒来,睁开美眸,不能置信地发觉自己正在燕飞背上,而燕飞则在舰队和崖岸中间的高空,颖水便在下方由北而南地滚流过边荒。   燕飞的声音在她耳边道:“小诗在哪里?”   纪千千娇躯剧颤,完全清醒过来,一手搂着燕飞的熊腰,急道:“在后面那艘船上。”   燕飞道:“我先把你送回岸上去。”   足尖点在飞木处,内力新生,真气送入纪千千体内。   纪千千晓得他要把自己掷回崖岸,再去救诗诗,不知是惊是喜时,岸上惊呼四起,屠奉三的声音大喝道:“小心下方!”   燕飞也大吃一惊,就在慕容垂没入处,一股水柱卷旋而起,速度惊人至极点,后发先至地朝他踏飞木的脚斜冲而来。   今次轮到敌方发出震荡整个河岸上空的喝彩声。   燕飞别无选择,不但无法依计先把纪千千送回岸上,再去救人,且稍有失误,势将堕往河水里,猛一咬牙,脚下用劲,飞木急旋而下,迎上慕容垂贯满真劲的水柱。   “蓬”!   飞木旋转着撞上水柱,登时水花四溅,长达尺许的飞木不停的因破碎而减少,却成功把水柱破坏,蔚为奇观。   燕飞同时背着纪千千一个翻腾,往岸崖投去,不过谁都看出他因要分出力道应付慕容垂的水击,故力道不足,落点离岸崖尚差七、八丈。   慕容战一手抢过身旁战士的飞木,往水面掷去。   燕飞往下斜飞,于离水面半丈许处,点往慕容战投来的飞木,正要发力,慕容垂从水内标射出来,北霸枪直击飞木。   岸上船上鸦雀无声,人人呼吸顿止,只能头皮发麻地看着两大顶尖高手在河上为争夺纪千千交锋。   燕飞人急智生,蝶恋花下扫,先慕容垂一步击中飞木。   飞木应剑改向往慕容垂面门猛撞过去,而燕飞则借剑劈飞木的些许震力,带着纪千千往岸崖下的石滩横掠而去。   慕容垂一声长笑,张口吹出一股劲气,撞得飞木侧飞开去,如影附形的追在燕飞后方半丈许处,与燕飞一先一后的投往崖岸下的水边乱石。   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莫不蓄势以待,只要燕飞能抵达石滩,立即扑下施援,最理想当然是借围攻之力,杀死慕容垂。   三艘敌舰借桨力往东岸靠近,舰上敌兵齐弯弓搭箭,以防止慕容战等投往下方石滩。   形势紧张至极点。   燕飞心中暗叹,感到慕容垂速度正不住增加,北霸枪已把他锁定,在气机感应下,若自己只一意逃走,肯定没望踏足实地。忙使个千斤坠,落往在河水冒出来的一块大石处,离石滩尚有三丈多的距离。   “当”!   燕飞反手一剑,重重砍在慕容垂枪头处。   慕容垂借力横飞,投往上游丈许处另一方从水里冒出来的巨石上,枪尖遥指燕飞。一时成对峙之局。   仍然没有人能插手战局。   燕飞双足稳立石上,另一手搂着纪千千,让她立好。   决战一触即发,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声息。   纪千千别头瞥一眼载着小诗那艘战船,俏脸现出坚决的神情。娇呼道:“不要打哩!”   人人均为之愕然,只有慕容垂和燕飞明白她这句话的含意。   慕容垂脸上现出羞惭之色,把北霸枪收往背后,叹道:“以这样的方式令小姐留下,实是情非得已,希望小姐体谅战争从来都是不择手段,胜者为王。”   慕容战等明白过来,知道问题出在小诗身上。   燕飞的蝶恋花无力地下垂,他呆瞧着纪千千,嘴唇颤动,却说不出话来。   纪千千现出凄然欲绝的神色,凑到燕飞耳旁轻轻道:“不论你们谁胜谁负,对千千均是难以承受的打击。你死了,千千不能独活,可是若死的是慕容垂,他的手下定会杀诗诗泄愤。诗诗现在肯定给吓死哩!只有我回去才能保护她。”   燕飞平复下来,木然点头。   纪千千续道:“先收复边荒集,再来救我。若天下间有一个人能击败慕容垂,那个人就是你燕飞,因为我是你最佳的探子。我们的身体虽然分开,可是我们的心却永远亲密地连接起来。燕郎,你千万要振作起来,那我们将来还有相见之日,千千去哩!”   说罢腾身而起,投往只在三丈许外最接近的战舰。   慕容垂收回投向纪千千背影的目光,点头道:“燕飞你不负边荒集第一剑手的威名,希望将来还有领教尊驾剑术的机会。”   一声长啸,追在纪千千身后去了。 第五章 反攻大计   巫女丘原的边缘区域,在黎明前的暗黑里,以燕飞、屠奉三等为首的百多名边荒战士,终于勒马停下,让马儿好好休息喝水。   众战士人人无精打采,士气低落至极点。   劫走纪千千主婢的是北方拥有最强大实力的霸主慕容垂,谁都禁不住生出永远失去纪千千的无奈和窝囊感觉;也更崇拜纪千千,被她为小婢自我牺牲的伟大行为,深深打动,亦因而更添失去她的沮丧。   即使以屠奉三的沉狠,也生出被慕容垂压下去的失意。对慕容垂来说,边荒之战只是整个统一天下的大规模军事行动的起点,下一个目标是洛阳。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构想。事实上他们一直被慕容垂的惊人手段牵着鼻子走。如非被燕飞福至心灵地识破慕容垂的毒计,他们将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到巫女丘原来。   燕飞领着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走上一座小丘,远眺北方。   燕飞道:“我定会从慕容垂手上,救回千千,否则永不罢休。诸位不一定要陪我去冒险,刚才各位亲睹慕容垂的绝世奇功,也试出他的亲兵团名不虚传,当明白我说的乃肺腑之言。”   慕容战断然道:“为了千千,生死再无关痛痒。我决定陪燕兄与慕容垂周旋到底。”   屠奉三淡淡道:“慕容垂可不单是一个人,而是一支能征服天下的大军。要救回千千,必须击垮他的无敌兵团。个人的力量在这样的情况下,是微不足道的匹夫之勇。所以我们须先收复边荒集,建立起一支边荒劲旅,方有挑战慕容垂的资格。”   拓跋仪接道:“这根本不是肯否陪你去冒险的问题,而是别无选择。千千已成我们边荒集的精神领袖,慕容垂把她劫走,便是我们的公敌。且一天我们不击垮慕容垂,我们休想有好日子过。我完全赞同屠当家的说法,先收复边荒集,抹掉慕容垂征服天下踏出来的第一步。”   他表面虽没有一字提及拓跋族,但燕飞却清楚掌握到拓跋仪传达的讯息,与慕容垂的公开冲突是无可回避,此关系到拓跋族的生死存亡。而目前他们唯一可办到的事,就是收复边荒集。   拓跋仪又道:“救回纪千千再不是个人的事,而是代表着边荒集的荣辱。失去纪千千的边荒集,再不是边荒集。”   燕飞欣然道:“好!就让我们先把边荒集夺回来。”   慕容战道:“现在我们可供战斗的勇士有三千二百五十余人,经过十多天的养息,伤者该已痊愈。支持我们的荒人或散布东西两边,或失陷于边荒集成为俘虏,如我们能好好利用,我们的能力足以摧毁驻守边荒集的敌人。”   转向屠奉三道:“你不是说过心内已拟定收复边荒集的全盘大计吗?”   屠奉三道:“我们现在最大的弱点,是失去对颖水的控制权,所以没法截断边荒集的粮道。幸好我们已与大江帮建立联系,只要他们的舰队开至,且有我们在陆上呼应,该可重夺颖水的控制权。”   拓跋仪道:“边荒集以铁士心、徐道覆等为首的敌人有过万之众,铁士心等更非省油的灯,纵然有大江帮来援,敌人实力仍在我们之上。”   众人都同意他的猜测,慕容垂既去,孙恩的离开也是早晚的事。慕容垂带走七千战士,留下来的黄河帮众和燕国战士在五千至七千人间。可以推想天师军留在边荒集的军队亦是同样的人数,以保持共同管治的均衡。如此边荒集敌军的势力约在一万人到一万四千人间。   以三千多的新败之军去硬撼万多人的敌军,如没有高明战略的配合,无疑是自寻死路。   屠奉三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可以利用边荒集孤悬于边荒核心处的特点打击敌人,南方的水道肯定已被建康水师封锁,且因聂天还背叛孙恩,使边荒集的天师军成为失去支持的孤军。所以只要我们能夺下敌人北站的两座木寨,等若截断北方的水运,你道敌人会如何反应呢?”   慕容战点头道:“若我是他们,会不惜一切把北站夺回来。哼!那时我们的机会便来哩!”   拓跋仪道:“此计确是可行,当敌人倾巢而来,我们可以通过秘道把武器和兵员送入边荒集,然后与边荒集的兄弟里应内合,肯定可光复边荒集。”   燕飞问道:“两座木寨内有多少敌人又是谁在主持木寨?”   屠奉三道:“主持木寨的是黄河帮的副帮主邝志川,兵员应不过二千之数。”   燕飞苦笑道:“两座木寨遥相呼应,而我们又没有足够实力同时攻打两座木寨,一旦陷于久攻不下的苦战,敌人却可从水道迅速运送兵员来援,我们可以坚持多久呢?何况我们再没法承担战士的折损。”   屠奉三等沉默下来,燕飞的忧虑他们不是没有想过,而是根本想不到更好的办法。   慕容垂设立北站木寨,确是高明的策略,尽显他洞悉先机般的军事才华。所以他可以安心离开。   燕飞道:“我还有另一个忧虑,就是当我们能侥幸地在损折不大下攻陷两座木寨,以铁士心一向的心狠手辣和天师军对敌人残忍不仁的作风,说不定会尽屠我们集内的兄弟,那我们将变得孤立无援。一旦再被敌人重重围困,到粮绝之日,便是全军覆没之时。”   屠奉三色变道:“这招确是毒辣,但非常有效,且可大幅减少粮食的消耗。”   慕容战道:“照燕飞的说法,一旦我们构成威胁,敌人会屠戮我们边荒的兄弟,以去心腹之患。”   拓跋仪骇然道:“如此我们岂非陷入进退两难的局面?”   燕飞道:“收复边荒集宜速不宜迟,否则如让敌人在没有选择下行此一着,我们将后悔莫及。”   接着目光投往屠奉三,道:“我更怕贵上派兵前来攻打边荒集,令形势更趋复杂。”   屠奉三叹了一口气,道:“燕兄有甚么可行之计?”   燕飞目光移往边荒集的方向,道:“我这招是三管齐下。首先我们把武器从秘道偷运进边荒集内,让我们的兄弟武装起来。完成第一步后,我们派出一千战士,于敌人北站东岸木寨附近高地设立坚强阵垒,摆出强攻木寨的威势,引敌来攻。而不论敌人是否中计,我们都要丛集内发动反攻,只要策略正确,我有必胜的把握。”   慕容战精神大振道:“既有秘道可供出入边荒集,要摸清楚敌人在集内的情况该是易如反掌的事,然后针对敌人布置,从容定计,我才不相信集我们多人的才智,想不出奏效的战略来。”   屠奉三道:“黄河帮和天师军间肯定矛盾重重,一旦有事发生必各自为战,只要我们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威势弄垮其中一方,另一方将不战而溃。所谓擒贼先擒王,我办的刺客馆对各位有甚么启示呢?”   拓跋仪一震道:“刺杀铁士心!”   慕容战喜道:“铁士心若忽然横死,黄河帮将立即崩溃,屠兄想得很绝。”   接着大力猛拍燕飞肩头,大笑道:“忽然间我对救回千千一事充满希望,且恨不得立即潜回集内,好弄清楚集内一切事。”   屠奉三道:“秘道已成边荒集之战成败的关键,我们何不分头进行。我和拓跋兄回丘原召集人马,准备反攻边荒集。燕兄和慕容当家则潜返边荒集去。然后我们在边荒集和丘原间建立起快速通讯的驿站,以便消息往来。”   拓跋仪道:“当务之急,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觉下,把足够六干人用的武器箭矢偷运进集内去。这可不是十天半月可以办到的事,且我们哪来这数量的武备?”   燕飞微笑道:“从敌人手上抢夺武器又如何呢?敌人攻陷边荒集时得到的大批武器,定会储存起来,只要我们寻得藏处,这方面该没有问题,要多少有多少。”   屠奉三点头道:“如此当然更理想。”   慕容战道:“我还有一个提议,为令敌人没法安顿下来,我们可派出数队高手,采取游击战术,专事偷袭伏击敌人在集外巡逻或作探子的兵员,使敌人感到集外危机四伏,我们行事时会方便得多。”   屠奉三点头道:“此不失为可行之计,敌人出集来反击,我们便远扬数十里,又或打打逃逃,令敌人疲于奔命,把注意力放在集外,岂知我们的大计却是在集内进行。”   拓跋仪道:“大江帮方面的助力我们该如何运用呢?”   屠奉三向燕飞道:“燕兄尚未清楚大江帮方面的情况,在边荒集的争夺战里,他们所受打击最重。由帮主江海流率领的船队,在来边荒集途中被孙恩和聂天还连手前后夹击于颖水,几近全军覆没。江海流负重伤逃脱,捱了数天终告不冶,现在帮务由他女儿江文清继承,势力已大不如前。”   慕容战接口道:“你道江文清是谁呢?原来宋孟齐便是江文清,我们所有人都看走眼呢。”   燕飞愕然道:“竟有此事!”   又往屠奉三打量,皱眉道:“我有一事想向屠兄请教,嘿──”   屠奉三苦笑道:“实不相瞒,我奉命到边荒集来打天下,是有取汉帮而代之的计划,只是因情势急剧的变化,对立竟变成合作。”   稍顿又叹道:“八天前,我派往荆州的手下带回一个令我吃惊的消息,就是南郡公已与聂天还秘密结盟,意图借聂天还之力,封锁建康上游,迫司马曜把皇座禅让与他。”   拓跋仪冷哼道:“他是看准谢玄命不久矣,方敢如此嚣张。”   燕飞讶道:“南郡公的野心,屠兄不是今天才清楚吧?”   屠奉三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道:“对司马皇朝我没有丝毫好感,一天由司马氏主宰南朝,迟早是亡国灭族之恨。不过聂天还与我向为死敌,现在南郡公在没有征求我意向下私自与聂天还缔结密盟,就是不把我放在心上,亦表明他认为聂天还的用处比我大。你道我屠奉三还应否对他忠心如昔。”   众人中以慕容战较明白屠奉三与桓玄的关系,道:“只要屠兄在边荒集确立根基,桓玄岂敢再忽视你呢?”   屠奉三有感而发道:“我们现在是并肩作战的兄弟,所以我不想隐瞒各位。这十多天来,是我屠奉三最痛快的日子,大家都不用防范对方,更清楚各位是最可靠的战友。只有在边荒,我才感觉到自己有血有肉地活着,而不是某人手上战争和杀戮的工具。”   燕飞点头道:“明白哩!不过贵上加上聂天还,可怕处实远超于天师军,屠兄万勿意气用事,与贵上保持微妙关系对边荒集将有利无害。”   屠奉三点头道:“这个我明白。”   拓跋仪道:“在桓玄和聂天还大军到前,我们必须先光复边荒集。”   屠奉三道:“只有大江帮方可以制衡聂天还,我们可以请赌仙亲走一趟,让江文清明白我们的情况,大家才可以好好配合。”   慕容战道:“屠兄是否准备与大江帮分享收复边荒集的成果呢?”   屠奉三笑道:“这个是当然的事。我现在的目标,就是救回千千,其它都为次要。”   燕飞凝望边荒集的方向,一字一字缓缓道:“边荒集确是天下间最奇妙的地方,在那里生活过的人都懂得珍惜她。现在让我们定下夺回边荒集的期限,在十天内,千千设计的旗帜会取代燕国和天师道的旗帜,飘扬于钟楼顶上,边荒集亦会再次成为天下最自由和公义的城集。” 第六章 只欠东风   离日落尚有小半个时辰,燕飞和慕容战藏在颖水东岸一处树丛内,对岸下游是边荒集。   慕容战讶道:“十多天的变化竟这么大,除城墙损毁严重,房舍均被修复过来,我们被俘的兄弟肯定被迫得只剩下半条人命,像畜生般在鞭子下作苦工。”   燕飞目光不住搜索,欣然道:“东门残楼竟没有被洪水冲倒,教人意想不到。”   慕容战道:“洪水来时声势骇人,幸好庞义督建的防水墙发挥作用,顶住了洪水的冲击。那时形势不知多么紧张,敌人从其它三面狂攻我们夜窝子的最后防线,我们则敲响洪水冲至的警号,把守颖水的兄弟发了疯似的从地垒撤退,走迟半步的全给洪水冲走。接着慕容垂一万养精蓄锐的生力军,越过抽干河水的河床,以无可抗御之势,硬撼我们能防水防敌的东面战线,我当时的感觉有如陷身永远醒不过来的噩梦里。”   燕飞几可在脑海里重演当时的情况,不由想起纪千千。在过去的一天,他曾多次与纪千千建立心灵的短暂联接,有点像纪千千在向他报平安,不过或因纪千千不想他分神,每次传递的只是简单的讯息。   随着距离的增加,他们的以心传心变得困难、吃力和模糊。   慕容战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我们本打定主意死守至最后一兵一卒,千千却下令突围逃走。唉!我们给千千耍了一着,以为先由我们以火畜阵破敌突围,然后她再领其它人趁乱逃走,岂知她不单不走,还领军固守夜窝子至天明方投降。不过没有人怪她,反更添敬慕之心。若非她牵制敌人,我们将没法逃过敌人的追杀,有现时的一半人逃抵巫女丘原已很了不起。”   燕飞可以想象敌人在当时做好赶尽杀绝的预备功夫,于各制高点布下伏兵,封锁他们突围逃逸的路线。而纪千千正是有见及此,故以奇谋妙策,牵制敌人。   慕容战叹道:“我本坚持留在千千身旁,却被她以死相胁,不得不加入突围军行列?离开之时,心情之恶劣,是我一生人从未尝过的。”   天色逐渐暗沉下来。   一队十多人组成的燕兵骑队,在对岸驰遇。   颖水两岸建起多座高起达十丈的哨楼,监视远近情况。一个不小心,便会被敌人发现。   燕飞默默听着,慕容战因重睹边荒集至满怀感触,是可以理解的。   他何尝不因纪千千而尝到噬心的痛楚,只好化悲愤为力量,做好眼前可以办到的事。   两人心现警兆,目光齐往对岸投去。   一道人影从上游丛林闪出来,跳下岸阜,藏身在水边的草丛内。   燕飞看不清楚对方面目,却直觉感到是高彦,道:“是高彦那小子。”   慕容战点头道:“难怪有熟悉的感觉。”   燕飞道:“我们过去与他会合如何?”   慕容战以行动答他,匍匐而前,无声无息滑入水内去,燕飞紧随其后。   片刻后,三人在对岸聚首。   晓得纪千千主婢仍在慕容垂手上,高彦当然大感失望,幸好他生性乐观,弄清楚先收复边荒集再拯救千千主婢的伟大计划,又兴奋起来。道:“我虽找不到我们边荒集的联军,不过却非没有收获。你道我找着谁呢?”   慕容战喜道:“是否姬别?”   高彦大奇道:“你怎会一猜即中?”   慕容战道:“突围那晚我瞧着他被宗政良那兔崽子射中一箭,接着便和他在集外失散,以后没见过他。”   燕飞心中暗念宗政良的名字,下决心不放过此人。就在这刻,燕飞知道自己的命运,已与边荒集结合起来,从此更不可像以前般懒散地生活,必须借助群体的力量,把纪千千救回来。   要击败慕容垂,他可倚靠的不是边荒集的任何人,而是与他亲如兄弟的挚友拓跋珪。若要在天下间找出一个能在战场上击败慕容垂的人,那个人肯定是拓跋珪,其它人都办不到。   只要有拓跋珪作战友,他燕飞则透过纪千千,巨细无遗地掌握慕容垂的状况和战略,此战肯定必胜无疑。   可是要实行此必胜之策却有个近乎死结的困难。边荒集代表着南北各大小势力的利益,怎会容拓跋珪借与慕容垂的冲突斗争,从边荒集乘势崛起,脱颖而出。拓跋族的冒起兴盛,正代表其它胡族的没落。   如此一想,与拓跋珪连手的时机尚未成熟,否则边荒集将四分五裂。   高彦道:“宗政良那一箭射得姬别很惨,他十多名忠心的手下拼死带他逃离战场,躲在西北二十里外一座密林疗伤。姬别的伤势时好时坏,应是伤及脏腑,我找到他时老姬正陷于昏迷里,病得不成人形。”   燕飞道:“入集办事后,我们去看他,或者我有办法治他的箭伤。”   高彦讶道:“你何时当起大夫来呢?”   慕容战道:“勿要小觑燕飞,南北最可怕的两个人都与他真刀真枪的硬拼过,孙恩杀不死他,慕容垂施尽浑身解数,与他仍是平分秋色的局面。最厉害是小飞的灵机妙算,事事像未卜先知似的,否则我们肯定没法活着在此和你说话。”   燕飞心叫惭愧,道:“入集吧!”   三人先后钻出渠道,冒出水面。   废宅静悄悄的,一切如旧。   燕飞在破烂的大门旁墙角处,找到卓狂生留下的暗记,问道:“现在是甚么时候?”   慕容战在他身旁蹲下,细看暗记的符号,答道:“应介乎酉时和戌时之间,卓名士在暗记说他会于每晚戌时头到这里来探消息,我们耐心点等他如何呢?”   高彦在门的另一边挨墙坐下,目光穿过对面的破窗望向夜空,道:“你们想知道集内的情况,何不问我这个大行家?”   两人学他般挨墙坐地。慕容战道:“他们把我们的兄弟关在何处?”   高彦道:“就在我们隔邻的小建康内,由黄河帮和燕兵负责外围的防御,天师军则负责小建康内的秩序。唉!我看不用人把守他们也没法逃走。”   慕容战道:“敌人施了甚么厉害手段呢?”   高彦道:“做便做个半死,吃的仅可以糊口,我们的兄弟每晚回到小建康内时,人人筋疲力尽,把手脚举起也有困难,试问如何逃走呢?”   慕容战为之色变,往燕飞瞧去。   燕飞当然明白他的忧虑,假如集内被俘的兄弟人人疲不能兴,如何造反?问道:“开始筑城墙了吗?”   高彦道:“现在仍在收拾残局,重建或修补于大战时损毁的房舍和街道。敌人下了走一个杀十个的严令,所以庞义、小轲等虽然晓得秘道的存在,却没有人敢随我离开。”   燕飞向慕容战道:“只要我们摆出进攻的姿态,肯定敌人会把我们的兄弟赶回小建康内,他们便可以争取到休息的机会。”   慕容战点头:“确是可行之计,但吃不饱又如何有力作战呢?”   高彦道:“这方面反而不用担心,羌帮的冬赫显说在小建康他们有个秘密粮仓,仍未被敌人发现。需要时可以秘密取出藏粮,吃饱肚子。不过由于人数太多,顶多四、五顿会把粮食吃个清光。”   慕容战道:“最怕是他们之中有人被敌人收买,如泄露消息,我们的反攻大计立告完蛋。”   高彦笑道:“这个你更可以放心,荒人的团结在被俘后进一步加强。人人均是老江湖,猜到建起城墙后,敌人会一个不留地把所有兄弟杀掉,所以个个在等待我们的好消息,希望能回复以前欢乐写意的好时光。”   又道:“千千对他们的影响力更是庞大,在离开边荒集前,千千亲口向他们保证你们会在短期内反攻边荒集,又指小飞没有死。现在她的话已一一兑现。”   燕飞道:“他们把所有人囚禁在小建康内,虽是易于管理监督,却并不聪明,只要他们手上有武器,可轻而易举占领小建康。”   慕容战道:“敌人是别无良策,不得不这么做,他们的兵力只是俘虏的一倍,若分开囚禁,一有事发生,哪还有余力应付来自集外的攻击。”   高彦道:“他们连棍子也没一根,光只是对方在小建康各处哨楼的箭手,就可以杀得他们没有还手之力。”   燕飞道:“你知否敌人把夺得的兵器弓矢藏在哪里呢?”   高彦叹道:“你休想打这方面的主意,铁士心和徐道覆把战利品瓜分后,分别藏于集内十多处不同的地点,均为敌人重兵驻扎的地方,例如北门驿站、东门的旧汉帮总舵,正是为防我们的兄弟抢武器造反。”   慕容战和燕飞听得面面相觑,他们想到的,敌人均已先一步想到,由此可见敌人主帅的高明。   若只凭三千多人的实力,在没有内应下强攻边荒集,真正是自寻死路,以卵击石。   燕飞忽道:“老卓来哩!”   慕容战定神细听,果然听到轻微的破风声,讶异地瞪燕飞一眼,不得不令他佩服。   高彦发出一阵鸟鸣。   卓狂生鬼魅般闪进来,喜道:“是否救回千千哩?”   见到三人呆头呆脑,颓然蹲下,叹道:“慕容垂赢哩!”   到卓狂生听毕整个拯救行动的情况,目光闪闪地打量燕飞,道:“小飞竟能与慕容垂战个难分难解,已足可以为我们边荒集挽回失去的面子。千千说得对,先收复边荒集,然后我们再从慕容垂的魔爪里把千千主婢救回来。哼!荒人岂是好欺负的。”   慕容战道:“情况如何?”   卓狂生道:“费二撇仍在我说书馆的密室养伤,已大有起色。庞义和方总现在成了被俘兄弟的领袖,大家知道燕飞大难不死,立即士气大振,人人摩拳擦掌,等待反攻的好日子来临。”   高彦苦笑道:“万事俱备,只欠武器。”   燕飞道:“武器由我们想办法,你们不用担心。高彦你留在这里,负责建立起一个最庞大的情报网,借众兄弟在集内各处做苦工之便,掌握敌人的所有布置和行动。我特别想弄清楚铁士心的行藏,只要干掉他,我们便成功了一半。”   卓狂生点头道:“只有宰掉铁士心,方可泄我们被慕容垂掳走千千的鸟气。”   又道:“孙恩极可能已离开边荒集返回南方。黄昏后天师军卢循旗下的人开始收拾行装,照我猜卢循会领部分人撤走。”   慕容战向高彦道:“你有问题吗?”   高彦道:“当然没有问题,老子是边荒集的首席风媒,这方面的事不由我担当由谁担当呢?”   燕飞道:“小心点!若你给人抓起来,我们的反攻大计立即完蛋。”   高彦傲然道:“我又不用出面,只须把收回来的情报加以分析,保证万无一失。”   卓狂生道:“我会看着他哩!”   慕容战道:“每晚戌亥之交,我们会派人从秘道进来与你们在此交换消息。”   高彦道:“你们待会须去找姬别,他藏在西潮山南面山脚的密林里,只要你们发出夜窝族的鸟鸣讯号,会有人出来带你们去见姬别。”   四人将诸般细节商量妥当后,分头离开。   两人依高彦之言,在西潮山附近的密林内寻得姬别,守护他的手下共十七人,均为姬别的伤势沮丧。   姬别比高彦所说的更严重,脸上没有半点血色,神志不清,不时胡言乱语。   燕飞在面向姬别处盘膝坐下,右掌覆在他额上,另一手以拇指按着他的天灵穴。   慕容战在燕飞身旁蹲下,讶道:“如此疗伤法我还是首次见到,是否你燕飞独家的秘传?”   以李顺良为首的一众姬别亲随高手,团团围着三人坐下,两支火把插在树干处,燃亮这在密林开辟出来三丈许的空间。   燕飞道:“坦白说,这只是我临时想出来的治疗方法,至于是否有用,试过方知。”   李顺良等本来充满期待的眼神,立即换上失望的神色。事实上他们已用尽办法,仍没法令主子有起色。   慕容战苦笑道:“原来你并没有独门秘法的。”   燕飞真气从左手拇指输进姬别的天灵穴内,从容道:“我曾接过宗政良一箭,对他的真气有一定的体会和认识,那是一种非常霸道的真气,专事攻击头部的经脉,所以我由姬少的头顶入手。”   众人听得精神一振,虽然对燕飞能否治愈姬别仍抱怀疑,不过只要燕飞不是盲目施救,便有一线希望。   燕飞闭上眼睛,金丹大法全力运行,半刻不到已失去对身体的感觉,而姬别经脉的情况,宛如一幅山川地势图般展现在他心灵之眼的前方,无有遗漏。   他感到真气到处,姬别的经脉立即畅通无阻,生机勃现。覆盖姬别额头的右掌,不是要双管齐下的医治姬别受创经脉,而是要保着姬别脆弱的心脉,使血液流通,呼吸畅顺。   燕飞并不明白自己的真气怎会神奇至此,但他既然可以自疗孙恩差点要了他小命的严重内伤,当然可以用同样方法救姬别一命。   林内只有火把燃烧的声音和呼吸声,人人睁大眼睛,看着姬别全身不住抖震,听着姬别的呼吸逐渐加强,再不是先前的气若游丝。   “啊”!   姬别张开眼睛。   众人大喜欢呼。   燕飞笑道:“感觉如何?我正在消融你后脑一块巴掌般大的瘀血。”   姬别一震道:“燕飞!你竟然没死?”   慕容战道:“我们不但活得好好的,还要反攻边荒集,所以你千万要振作。”   燕飞道:“我打通你所有闭塞的经脉,又清掉瘀血,你至少还要躺上三、四天,方可复原。”   姬别呻吟道:“只要死不了便成,边荒集情况如何?”   慕容战道:“现在万事俱备,只欠点东西,这方面的事由我们去忧心,你至紧要养好身体。”   李顺良也劝道:“大少勿要说话,燕爷在为你疗伤呢!”   姬别坚持道:“欠的是甚么?”   燕飞心中一动道:“欠的是可供六千多人用的箭矢兵器,你是兵器大王,该比我们有办法。”   姬别叹道:“若是在边荒集,你要多少我都可以供应多少。只可惜边荒集已落入敌人手上。”   燕飞和慕容战同时动容。   姬别苦笑道:“在我工场下有一个秘密武器库,若不是舍不得此库,我早溜之大吉。”   燕飞和慕容战交换个眼色,齐声怪叫。 第七章 边荒行动   黄昏。   天上乌云疾走,暴雨将至。   十二艘代表着大江帮剩余战力的双头船,载着一千三百名战士,藏在离颖口只有数里处的淮水上游,耐心静候。   江文清和刘裕在帅舰的指挥台上仰观天色变化。在刘裕的坚持下,他们苦候半天,终于得到老天爷善意的响应。   豆大的雨点打在他们脸上,接着大雨哗啦啦的洒下来,转密转急。两人任由风吹雨打,大感痛快,尽泄心中抑郁。   战船队解索启航,朝颖口推进。   江文清叹道:“我现在开始相信玄帅的话。”   刘裕往她望去,战衣尽湿下,尤显露出她胴体动人的曲线,不过刘裕却没有异样的感觉。不知是因王淡真而令他对情场生出怯意,还是根本不把她视作女儿家。   讶道:“甚么话?”   江文清道:“玄帅说你是个有运道的人。像这场大雨,不但来得及时,没损你观天能者的声名,且是近月来最狂暴的风雨,会令河水暴涨,建康水师不得不躲进河弯里去。即使有拦河铁索,也会因水涨失去效用。”   刘裕微笑道:“或许是因小姐和我并肩作战,方得老天爷眷顾,谁说得定呢?将来如我刘裕有成,必保大江帮的兴旺。”   又岔开道:“有没有聂天还的消息?”   江文清道:“我们最后知道的,是聂天还亲自率领,由二十五艘船组成的舰队,已驶离两湖。照我估计,最迟明早他们将到达颖口。”   此时雨势更趋狂暴,天色转黑,从指挥台往前瞧去,船首只是隐约可见。十二艘双头舰在船尾挂上风灯,一艘跟一艘的在汹涌起伏的河道上行走。从左右船舷探出的船桨,整齐有力地划行,不但显示出橹手的训练有素,更以行动表明大江帮战士复帮的决心和毅力。   刘浴沉吟道:“如此说,桓玄的荆州军亦应在进军边荒集的途上,只要问屠奉三,当可以弄清楚荆州军行军的路线。”   江文清皱眉道:“刘大人是要偷袭荆州军吗?”   刘裕道:“聪明人出口,笨人出手,当我们掌握到荆州军的行军路线,便可以设法让边荒集的敌人知道,由他们出手。从现在开始,小姐千万勿以官职称呼小弟,此为荒人的大忌。”   江文清欣然道:“我早有此意,不过却没有刘兄想得那么周详。最好是在荆州军和两湖帮进攻边荒集,双方坚持不下的时刻,我们一举挫败所有敌人,如此短期内边荒集将不会受到威胁。”   刘裕道:“这须考验掌握时机的能力。”   船队此时抵达颖口,水流湍急凶险,河面波涛汹涌,四周大雨茫茫,加上黑夜的降临,站在船尾已看不清楚船首,更遑论陆岸。而大江帮黑夜暴雨下的操舟奇技,亦叫他叹为观止。   江文清道:“这叫天助我也,我们现在等若一支隐形的船队,再加上刘兄的藏身小湖,我们将成为兵家梦寐难求的奇兵。亦只有以奇制胜,才可补我们实力上的不足处。”   刘裕道:“事实上玄帅在多年前,已看到边荒在南北战场上起的关键作用。”   江文清接口道:“而刘兄却是北府兵探察边荒本领最高强的斥候,我们现在并肩作战,配合精锐和空前团结的荒人,结果将会令孙恩、聂天还和桓玄大吃一惊。”   船队破浪逆流,畅通无阻的驶上颖水,这条关系到边荒集荣辱、流经边荒最著名的长河。   ※※※   大江帮船队过颖口后第七天的黄昏,边荒集东南的镇荒岗上,燕飞、屠奉三、呼雷方、慕容战、拓跋仪精神焕发的远眺边荒集。   光复边荒集的大战即将开始,人人一洗颓唐之气,更把纪千千被虏走的耻辱暂搁一旁,全心全意展开计划周密的军事大计──“边荒行动”。   慕容战沉声道:“由杨全期率领的一万荆州骑军将于今晚三更时分到达此岗,情报来自江文清,是由刘裕亲作探子,所以该绝对准确、敢问屠兄,杨全期究竟是何等人物?”   拓跋仪接下去道:“据刘裕所说,敌人士气昂扬,虽日夜不停的赶路,却没有丝毫疲态,队形整齐,肯定是荆州军的精锐。”   呼雷方哑然失笑道:“我有点历史重演的古怪感觉,只不过我们被铁士心、宗政良、徐道覆等替代,天师军则换上荆州军,唯一没变的角色是聂天还。”   慕容战道:“但此时的情况,却与我们曾面对的有个很大的差异,他们并不须应付南北夹攻,该比我们轻松得多。”   屠奉三淡淡道:“轻松不了多少。我和杨全期可算是谈得来的朋友,此人智勇双全,是荆州最出色将领之一。而聂天还能大破大江帮,击杀江海流,更绝不可小觑。我和聂天还长期交锋,从来占不到他任何便宜。孙恩也占不到他的便宜。”   燕飞道:“屠兄若依我们的计划进行,等若背叛贵主,希望屠兄有考虑及此。”   屠奉三微笑道:“我只是在执行南郡公派下来的任务吧!只要我能在边荒集立足,他可以分享边荒集的利益,如此何背叛之有呢?”   呼雷方坦白道:“假设我们必须和杨全期作生死决战,屠兄若仍站在我们一方,贵主不认为这是背叛才怪。”   人人屏息静气,听屠奉三如何回答此切中要害的问题。   今战是许胜不许败,败了将永无翻身的机会,所以必须弄清楚屠奉三的立场,以免因此而致败。   屠奉三道:“有一个解决的办法,就是我们制造出一种令杨全期感到事不可为的形势,我可于此时去向他痛陈利害,避过双方硬撼的可能性。”   慕容战欣然道:“我们是不会令你为难的,现在一切均在我们掌握里,要甚么形势有甚么形势!对吗?”   燕飞感觉到慕容战与屠奉三建立起深厚的友情,所以毫无保留地去支持他。同时也想到收复边荒集后的诸般问题。   为了边荒集,为了大家的生死存亡,边荒集从一盘散沙变得团结一致。可是当收复边荒集后,情况会如何呢?会否每个人对拯救纪千千仍是那么热心?拓跋仪道:“如何可以制造出那样的形势呢?”   忽然间,人人朝燕飞瞧来。   燕飞愕然道:“为甚么都瞧着我呢?你们不懂动脑筋吗?”   呼雷方笑道:“小飞不用谦让哩!我们如何攒尽脑汁,都难及得上你如有神助的灵机妙算。若不是你老哥通灵如神,我们早中了慕容垂的奸计。”   屠奉三道:“我很少佩服人,不过对燕兄却是口服心服,谁能似你般若如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燕飞心中叫苦,又不敢把与纪千千心灵相通的特异情况说出来。   慕容战道:“据高彦的情报,铁士心和徐道覆为了粮食和财货的分配问题,闹得很不渝快,两军貌合神离,恐难齐心应付荆州军和两湖帮。”   拓跋仪道:“若事实如此,确是我们反攻的好时机。不过现在形势有变,杨全期和聂天还忽然杀至,我们如何方可取得渔人之利呢?”   众人目光又往燕飞投射。   形势因此变化而转趋复杂,幸好主动权完全绝对地稳操在边荒联军手上,不过因有屠奉三与荆州军的微妙关系牵涉在内,他们既要夺回边荒集,又不可与杨全期正面冲突,当然难度大增。一个不好,让杨全期和聂天还攻陷边荒集,又或被铁士心和徐道覆击退,他们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   屠奉三道:“我们在集内的兄弟会被迫助守,甚至被推上战场送死,所以隔山观虎斗这妙计并不可行。”   拓跋仪叹道:“小飞,轮到你说话哩!”   燕飞隐隐感到拓跋仪为自己推波助澜,使自己成为边荒联军发号施令的领袖。而为了纪千千,他亦是当仁不让,没法拒绝。   暗叹一口气。   燕飞道:“淝水苻坚之败,败在朱序临阵倒戈,铁士心和徐道覆有前车之鉴,该不敢迫我们的兄弟上战场,只会令他们在集内助攻。”   呼雷方同意道:“应是如此。”   燕飞道:“我们须考虑集内兄弟的安全为先决条件。当荆湖联军兵迫边荒集的紧张时刻,集内敌人的注意力会被分散,我们便把武库的兵器秘密运往小建康,只要把集内兄弟武装起来,我们可立于不败之地。”   拓跋仪点头道:“我们该有足够时间办妥此事,攻守两方的胜负不会于数天内见分明,我们有充裕的时间。”   燕飞道:“我们要制造出杨全期不得不退兵的形势,须完成两大军事目标,首先是要击垮聂天还的船队,然后是刺杀铁士心。”   屠奉三精神一振道:“燕兄想出来的战略果然精采,我大可把击退聂天还的事,完全推在两湖帮的死敌大江帮身上。”   慕容战道:“失去两湖帮的支持,杨全期将变成孤军作战。不过聂天还并非庸辈,收拾他绝不容易。”   呼雷方道:“大江帮的战船队是聂天还意料之外的奇兵,我们大可重演孙恩和聂天还伏袭江海流的情况,从陆上助大江帮报仇雪恨。如能干掉聂天还,两湖帮也要一蹶不振。”   屠奉三道:“最怕是我们攻击聂天还之际,边荒集的敌人则趁机扯我们的后腿。”   燕飞道:“这方面不难解决,当我们成功把小建康秘密武装起来,而两方敌人又在边荒集的攻防战上争持不下,双方伤亡惨重,我们便可以进军颖水东岸,临河设立坚强的木垒。你道敌人们会如何反应呢?”   慕容战拍手喝彩道:“当然是攻者退而观变,守者则固守自重,而颖水将落入我们的控制下。燕兄此招不用损一兵一卒,已掌握全局主动之势。”   屠奉三笑道:“此计确是可行,此时集内敌人若想对付集内的兄弟,已迟了一步。必要时我们可占领小建康,从腹地内动摇敌人的防御。”   拓跋仪道:“如此夹击聂天还的难逢机会将会出现,当聂天还仓皇败走,大江帮的舰队将会取而代之,只要我们再成功刺杀铁士心,边荒集的敌人将不战而溃。”   燕飞心中一阵激动,能否杀死铁士心,是与慕容垂长期斗争的关键。黄河帮由盛转衰,势对慕容垂生出很大的影响。   慕容战道:“我提议由燕飞暂代千千之位,作我们联军的统帅。”   拓跋仪惊讶地瞥慕容战一眼,这虽是在目前的情况下,没有人会有异见的提议,可是拓跋族一向是慕容战本族的死敌,而燕飞至少算是半个拓跋族的人。从慕容战此举,可看出他是以大局为重的人。   这方面屠奉三比拓跋仪更明白慕容战,知他视慕容垂为头号对手,且急切救回纪千千,所以把种族的仇恨搁在一旁。   燕飞笑道:“我们仍是以钟楼议会作最高的领导,谁肯多点听我的愚见,小弟绝不反对。”   忽把目光投往颖水方向,道:“刘裕来哩!”   破风声起,风尘仆仆的刘裕登上镇荒冈,长笑道:“诸位别来无恙!”   燕飞抢前和他拉手,道:“死不掉已是最大的鸿福,刘兄风采更胜从前,可见在孙恩魔爪下逃生后,又有精进。”   刘裕欢喜若狂的打量燕飞,欣然道:“听到燕兄仍然生存的喜讯,我们立即士气大振,更清楚此战必胜无疑。”   放开燕飞的手,与众人逐一打招呼问好。   最后轮到屠奉三,刘裕笑道:“以后若还要骗屠兄,我会打醒精神。”   众人为之莞尔。   屠奉三语重心长地道:“是友是敌,谁都不敢肯定。不过今天我们肯定是并肩作战的好友,大家都应珍惜。”   拓跋仪道:“我们刚谈妥全盘的反攻大计。天黑哩!我们入集后再交换消息如何?”   慕容战带头驰下山坡,众人追在他背后,往颖水的方向掠去。   他们是边荒集联军里最高明的人,不论智计武功,均是一等一的水平。任何人成为他们刺杀的目标,地点又是他们熟悉的边荒集,等若半只脚已踏进鬼门关内。   ※※※   天上乌云忽现,一场暴雨又在酝酿中。   小诗捧着煮好的一碗药,坐到纪千千床头处。   容色苍白的纪千千拥被坐着,接过小诗递上的药汤,轻呷一口,皱眉道:“这么苦的。”   舱房一片宁静,战船正逆流西上。在个许时辰前,船队进入泗水,朝洛阳进发。今次慕容垂攻打洛阳是志在必得,除了七千人由高弼指挥的部队,穿过边荒直扑洛阳外,还有慕容宝的五万大军,沿大河北岸飞骑向洛阳推进。如此实力,当非力量如江河日下的大秦军所能抗御。   小诗哄孩子般道:“良药苦口嘛!这是燕王的大夫为小姐开的药。”   纪千千摇头道:“我不想喝。”   小诗两眼一红,道:“为了燕公子,怎难喝小姐也要喝下去。”   纪千千不知是为了燕飞,或是不忍拒绝小诗,苦着俏脸“咕嘟咕嘟”的把药汤喝个清光。   小诗默默接过了碗,放在床旁小几上,忽然饮泣起来。   纪千千怜惜地把爱婢搂入怀内,轻责道:“又哭哩!”   小诗呜咽道:“小姐千金之体,实不该回来陪我哩!”   纪千千道:“傻瓜!我不这样做怎行呢?所以你要坚强起来,还记得那课六壬吗?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边荒集过最自由和写意的日子。”   小诗哭得更厉害,道:“可是小姐也病倒哩!小姐从未试过发病的。”   纪千千道:“我是因受了风寒,过几天便没事了。”   心中却暗自叹息。   她的病是没有任何药石能治好的,原因是与燕飞以心传心,致心力损耗过巨。希望多休息几天可以恢复元气。   不过问题也来了,她将忍不住在心中呼唤燕飞,以慰相思之苦,同时告诉他慕容垂行军的情况。这就像燃烧自己的生命力,如蚕吐丝,至死方尽。   她能否支撑到与燕飞再见的一刻呢? 第八章 密谋反攻   燕飞、刘裕、呼雷方、拓跋仪、屠奉三、慕容战六人逐一从暗渠钻出来,冒上水面,到废宅内会合等待。   边荒集前身的项城是座十多万人聚居的大城,从废墟演变为边荒集,荒人的店铺、居所、工场集中于东南西北四条大街、夜窝子和小建康,因此其它地方仍然是荒弃的房舍,形成边荒集繁荣与荒废共存的特色情况,亦为燕飞等进行军事行动提供了好去处。   大家交换了最新的情报后,刘裕道:“聂天还的水师由二十五艘赤龙舟组成,每艘人数在二百人间,合起来兵员达五千之众。聂天还北上颖水前,于颖口与建康水师激战两个时辰,破去建康水师的封锁线,只牺牲了两艘赤龙舟,建康水师却几近全军覆没。”   屠奉三道:“如此看来,短期内朝廷将无力封锁颖口。”   颖口乃颖水通往南方各大小河道的关口,一旦被封锁,将可截断边荒集往南的水路交通。所以假设荒人可以光复边荒集,实在要庆幸聂天还在无意中,帮了荒人一个大忙。   刘裕笑道:“我比较明白司马道子,边荒集失陷前后,建康水师数度与两湖帮交锋,均以惨败结束,建康水师休想在数年内恢复元气,纵然两湖帮封锁建康上游,司马道子亦无力反击,遑论来找我们边荒集的麻烦。”   慕容战道:“谢玄又如何呢?由刘牢之指挥的北府兵水师,拥有以百计的大小战船,实力雄厚,谅聂天还也不敢撄其锋锐。”   刘裕道:“朝廷已明令玄帅不得参与边荒集的争夺战,玄帅亦因伤养息。在短期内,北府兵不会有任何大规模的行动。”   拓跋仪皱眉道:“敢问刘兄是以甚么身份来边荒集呢?”   人人露出专注神色,因这问题关系到众人以后对刘裕的态度,更牵连到大江帮的立场。   刘裕轻松地道:“我代表哪一方并不重要,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不过为消除诸位的疑虑,我可以告诉你们,我没有任何军事任命在身,又可以说被褫夺了官职,方可以全力协助大江帮对付两湖帮。”   说罢向屠奉三问道:“屠兄对我的回答满意吗?”   屠奉三笑道:“正如刘兄所说的,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便成。”   刘裕从容道:“不过屠兄的情况与我有差异,今次杨全期和聂天还连手来攻,是南郡公下的命令。屠兄站在我们的一方,南郡公会如何看待屠兄呢?”   燕飞心中暗叹,刘裕和江文清来援,顿令边荒联军出现新的形势,众头领间的关系更趋复杂。   屠奉三双目神光闪闪,沉声道:“南郡公今次派人来攻打边荒集,是对我屠奉三的侮辱,与聂天还连手更是个错误。我要以事实证明给他看,他派下来的任务,只有我屠奉三方可办妥。”   呼雷方不想两人在此事上争持,岔开道:“听说谢玄内伤严重,有致命之虞,不知此为谣传还是事实呢?”   燕飞插道:“刘兄似不宜回答这个问题。”   刘裕感激地瞥燕飞一眼,道:“玄帅伤势如何,怕只有他本人清楚。不过在我离开广陵前,玄帅决定亲自护送安公的遗体返建康小东山安葬。”   最后一句话听得人人动容。   谢玄自淝水之战后,一跃而成天下最负盛名的统帅,他敢亲赴由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当权的建康,是一种军事的姿态,将会镇压住有异心的桓玄和意图谋反的孙恩和聂天还。如此只要收复边荒集,在短时间内边荒集将不受来自南方的任何威胁,使得边荒联军有展开拯救纪千千主婢行动的空间。   刘裕的身价亦骤然提升,因为他代表的正是谢玄,刘裕对边荒集的看法,会直接影响谢玄对边荒集的态度。   燕飞道:“只要大家依照边荒集的规矩办事,又没有私人恩怨,理该可以和平共存,各自发财。”   呼雷方道:“钟楼议会的决定便是最后的决定,谁敢反对议会的决定,将成为边荒集的公敌。”   拓跋仪道:“收复边荒集后,我们或要多增议席,让钟楼议会更具代表性。”   他们是不得不在此时谈及未来决策,因为每个人都看出各派系间矛盾重重,关系暧昧之极。   风声响起。   慕容战往燕飞瞧去。   燕飞道:“是高彦!”   话犹未已,高彦穿窗而入,卖弄身手似的着地时翻了个觔斗,先向刘裕笑道:“你真的回来哩!”   燕飞道:“废话少说!情况如何?”   高彦煞有介事道:“大家蹲低说话。”   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闪往破窗前后门,密切监视屋外的动静。   高彦在挨墙坐下的燕飞、刘裕和呼雷方前蹲下道:“集内情况非常紧张,众兄弟像畜生般在敌人的鞭子下工作,设立以夜窝子为中心的防御工事。又不住派出侦骑,探察各方情况。铁黑心和徐覆亡不但要防范荆州军和两湖军,更防范着我们。”   听得高彦为铁士心和徐道覆改上不雅的名字,众人啼笑皆非,亦可体会到荒人对他们的仇恨。   荒人最怕是被人管束,何况是被强迫去做牛做马!   慕容战冷哼道:“只是施用我们的故智。”   屠奉三道:“难道他们可想出比千千更高明的策略吗?”   旋又想到纪千千的远离,倏地沉默下来,各人均感心情沉重。   拯救纪千千主婢的道路漫长而艰困,谁敢肯定可以成功?燕飞打破令人沮丧的沉默,道:“铁士心和徐道覆是否因粮资的分配反目呢?”   高彦道:“我和老卓均认为是个幌子,因为他们都是懂分辨轻重缓急的人,不会在此危机重重的时刻意气用事。而事实终证明我们没有看错。今早铁士心、宗政良和徐道覆三人在钟楼开会,会后立即在集内举行联合军事演习,分明仍是合作无间。”   呼雷方道:“掌握到铁士心例行的起居生活吗?”   高彦道:“铁士心极少露面,反是宗政良每天早晚都亲自领兵,巡查东西大街以北的各处关防据点。我们何不改为刺杀宗政良,应容易多了。”   众人目光全落在燕飞身上,想听他的意见,屠奉三也不例外。   刘裕大感讶异,他当然不清楚燕飞的“灵机妙算”在各人间激起的震撼力,只隐隐感到众人以燕飞马首是瞻。   燕飞断语道:“不论如何困难,我们都要铁士心无法活着离开边荒。除去铁士心,对慕容垂的统一大计,将是严重的打击。”   屠奉三淡然道:“绝对同意,铁士心不是到钟楼与徐道覆开会吗?那将是我们的机会。在此事上卓名士肯定可以予我们意料之外的惊喜。”   慕容战拍腿道:“对!卓疯子以前对边荒集是不安好心,像他在说书馆下私建密室,便一直瞒着所有人。钟楼是他的地盘,当然不会例外。”   高彦道:“由昨晚开始,敌人对我们集内兄弟又有新的手段,就是将所有人锁上脚镣,直到作苦工时方解开。”   呼雷方失声道:“这岂不是需六千多副脚镣吗?”   高彦道:“要怪便要怪我们姬大少,留下这么多铁料,又有大批现成的工匠,赶足二十天,甚么都可以弄出来。”   刘裕道:“这招确是又辣又绝,等若废去他们的武功。不过既是由我们的兄弟弄出来的,该可以自行配制开锁的钥匙。”   高彦苦笑道:“敌人对此早有提防,在严密监视下制成百多把钥匙后,立即把石模毁掉。听说锁头由徐道覆供应图样,极难仿制,连负责造模制锁的几位兄弟亦没有把握。”   慕容战狠狠道:“我们可用利斧把脚镣逐一劈断,免去开锁的烦恼。”   高彦叹道:“姬大少的出品,岂是容易对付,我看后果只是劈崩我们所有斧头。且劈得‘当当’作响时,敌人早倾巢而来。”   屠奉三笑道:“解钤还须系铃人,我们可去偷一把锁匙回来,然后由姬大少亲自出手复制,动起手来还可以给敌人一个惊喜。”   拓跋仪点头道:“此是唯一可行之计,如何下手,又要敌人懵然不知,还须从详计议。”   高彦道:“我着庞义想办法。幸好我们人才济济,偷讹拐骗的高手更是车载斗量,应可以解决这方面的问题。”   刘裕道:“高彦你的轻功虽然不错,不过小建康必是守卫森严,你怎能如此来去自如,不怕被敌人察觉呢?”   呼雷方笑道:“刘兄刚到达此处,所以不清楚情况。敌人在小建康的监视设施,主要倚赖新筑的南北两墙旁的六座哨楼,又把大部分出入口封闭,仅余东西两边出口,分别通往颖水和北大街。”   拓跋仪接下去道:“我们这座废园在北大街之东,离小建康只有十多所房舍的距离。为了方便运送武器,我们于离此处南面,最接近小建康北墙的一座废宅开凿了一条通往小建康的地道,长只五、六丈,所以高彦说来便来,说去便去。”   刘裕喜道:“偷运武器的情况如何呢?”   呼雷方道:“此事由卓名士负责,进行得非常顺利,只要再三数天的时间,应可大功告成。说到底这是我们的地方,敌人又将注意力放在外围和集外,令我们做起事来非常方便。”   屠奉三苦笑道:“只是没想过敌人有此锁脚的一招。”   高彦道:“此事包在我身上。”   屠奉三道:“若要帮忙,我们人人乐意。”   高彦道:“最重要是不惹敌人怀疑。我有个手下是第一流的扒手,只要制造机会,让他接近看匙者,偷了后印好模再挂放回他腰间,包保对方懵然不觉,你们放心好了。”   众人都知高彦和他的一群手下最擅旁门左道的勾当,又诡计多端,遂放下心事。   高彦道:“我回去哩!”   慕容战道:“我们一起去,顺道为众兄弟打气。”   燕飞道:“你们先行一步,我要去找老卓,商量刺杀铁士心的大计。”   刘裕心中一动,道:“我陪你一道去。”   高彦偕屠奉三、拓跋仪、慕容战和呼雷方离开后,刘裕问道:“我们究竟有多少人潜入了集内?”   燕飞道:“约在百许人间,全是高手,否则也没法闭气通过水下的暗渠。”   刘裕笑道:“真想不到集内如此宁静安全,虽在敌人的势力范围内,却有如入无人之境的感觉。”   燕飞道:“敌人于此的兵力不足一万之数,又要轮番守卫,所以只能于集内设置关口哨站,不过我们早就弄清楚所有布置,要瞒过敌人耳目,实是易如反掌。”   刘裕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玄帅尚有百多天的命。”   燕飞失声道:“甚么?”   刘裕把谢玄的情况说出来,又说出与江文清最新的关系,却没有提及与王淡真私奔的事,因为他不单不愿意提起王淡真,更希望可以暂时把她忘掉。   燕飞发呆片刻,吁出一口气道:“玄帅确是真正的英雄好汉,他这样做主要是为你的将来铺路,你勿要辜负他对你的期望。”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燕飞说出这番话等若表态支持他,他差点把任青媞的事和盘托出,可是想到若惹来燕飞的反感,便不知如何收拾,终把到了唇边的话吞回肚内去。   燕飞看他一眼,讶道:“你有话想说吗?”   刘裕心中惭愧,暗忖如坦白把任青媞的事道出,说不定燕飞会体谅他没有选择的困局。否则如将来被燕飞发觉自己在此事上瞒他,自己大有可能失去这个曾共生死的挚友。而燕飞更是最有可能发现他有所隐瞒的人,因为燕飞正因曼妙的事而力主刘裕到广陵面告谢玄。   刘裕无奈地叹一口气道:“你可知我是如何从孙恩手底下逃生的呢?”   燕飞大感兴趣道:“我正听着。”   刘裕道:“孙恩袭杀任遥后,便向我下手,我趁任青媞和王国宝缠着孙恩的当儿逃走,仍被孙恩所伤。到我走不动时,任青媞来了,她不但为我疗伤,还与我连手对抗孙恩,后来我更有赖她藏在颖水的快艇脱险。”   他没有说出疗伤的香艳实情,却不由自主在心底重温一遍,想到若能与此美女真个销魂,事后又不用负责任,肯定是风流韵事。当然这念头只可以在脑袋内打个转,不会付诸实行,任青媞浑身是刺,与她发生肉体的关系,吉凶难料。   燕飞沉吟道:“听卓狂生说任青媞已解散逍遥教,曼妙一事又如何呢?”   刘裕道:“曼妙是她唯一留下的棋子,为的是要替任遥报孙恩的仇。”   燕飞皱眉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曼妙还能起甚么作用?任青媞该猜到你回广陵去,是因已识破曼妙的事。”   刘裕把心一横,决定向燕飞招供。要在此事上隐瞒谢玄,已折磨得他很惨。向燕飞吐露实情,心中会舒服多了。   苦笑道:“她不但请我为她守秘密,还说可以与我合作,目的是要杀死孙恩。”   燕飞愕然道:“任遥已死,曼妙虽可以影响司马曜,但最后只会沦为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利用的工具。”   刘裕道:“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并不清楚曼妙的真正身份,只以为她是逍遥教找来的天生尤物,事实上曼妙却是任青媞的亲姊。”   燕飞皱眉看他道:“玄帅怎样看此事呢?”   刘裕心中叫苦。他若答燕飞说根本没有把此事实告谢玄,燕飞会如何看他?刘裕心中也不知是甚么滋味,只听到自己言不由衷地道:“玄帅认为拆穿曼妙的身份,在现今的情况下对我并没有好处,不如留下她在司马曜身边,以抗衡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对我的迫害。”   燕飞默然片晌,点头道:“玄帅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北府兵和朝廷的关系,他既有这样的想法,当然不会错到哪里去。”   刘裕回到现实里,晓得已向燕飞撒了个永远收不回来的谎话,可是他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我们去找老卓。”   从地上弹起,闪出门外。   刘裕收拾乱糟糟的心情,追在他身后没入废宅外的黑暗里去。 第九章 各怀鬼胎   星夜。   聂天还在将士簇拥下,驰上镇荒岗、遥观边荒集的情况,颇有踌躇志满之概。   连他自己也猜测不到,可于这么短的时间,再次以侵略者的雄姿,兵逼边荒集。   征服大江的行动仍在进行中,由郝长亨率领船队,在桓玄的默许下,接收大江帮的业务。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击溃封锁颖口的建康水师,更是漂亮的一仗。聂天还在天明前水陆并进,杀得由司马元显指挥的水师部队几无还击之力,在折损过半的战船兵员下仓皇逃命。此役是继歼灭大江帮后,两湖帮强势发展的另一个转折点,从此扬州以西的大江上游将逐渐落入他的控制里。   今次聂天还是志在必得,不但要狠挫天师军,还要成为边荒集的霸主。   只有他能得到边荒集最大的利益,因为南方水道已在他的手上。想继续从边荒集获利的南方大小帮会,都不得不向他俯首称臣。   他最顾忌的只有由刘牢之主持的北府兵水师。一天北府水师势力仍在,他会全力支持桓玄。   对于攻打边荒集,他和桓玄已拟定一套完美可行的计划。   左方蹄声轰鸣,尘土漫天,以百计的荆州战士从被大火焚烧过的荒林驰出,朝他们奔至。   聂天还仰天长笑,提气扬声道:“杨大将军别来无恙!”   杨全期年纪在三十许间,体魄健壮,脸上透出精明机智,常挂笑意的黝黑脸庞有一种令人不可捉摸的神情,似是成竹在胸,又像不把任何敌手放在眼内。他更是桓玄征服巴蜀的头号功臣,其战绩早超越了屠奉三,成为荆州军众将里最当红的人物。   他领着十多名亲随奔上镇荒岗,其它手下近五百人在坡下止马列阵。   杨全期欣然道:“聂帮主辛苦哩!”   直驰至聂天还马旁,两方随员,分别把守岗顶两边。   轰天还与杨全期对视面笑,均难掩心中兴奋之情。   聂天还微笑道:“一切依计划进行,我已于离此五里的狭窄河道西岸建设木寨,封锁边荒集以南的颖水河道。铁士心是识时务者,该知作何选择。”   杨全期遥观正飘扬于古钟楼顶的旗帜,问道:“建康方面有甚么动静呢?”   聂天还道:“我由颖口至此,沿途设置哨站,建康水师又或大江帮的余孽,只要到达颖口,便瞒不过我们的耳目。唯可虑者是谢玄的伤势似没有孙恩所说般严重,五天前尚亲自护送谢安的遗体,返建康小东山安葬。”   杨全期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我倒希望谢玄亲自率军来收复边荒集,我们便可以教他晓得荆州两湖联军的厉害。”   聂天还道:“由于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把边荒集的事全揽到身上,所以北府兵该置身于此事之外,最奇怪是大江帮全无动静,不过不论他们打甚主意,现在已错失军机,敢来惹我只是自取灭亡。”   杨全期点头同意,边荒集以南的颖水落入两湖帮的绝对控制之下,任何驶上颖水的战船,均难避过占有上游之利的赤龙舟顺水迎头痛击,只有挨揍的份儿。   江海流一去,聂天还立即成为没有人争议的水战第一高手。   杨全期道:“边荒集情况如何?”   聂天还深谋远虑,在多年前已着手部署,使人混入各方势力内,混入大江帮的胡叫天和投靠屠奉三的博惊雷便是好例子。现时在徐道覆的天师军内,也有聂天还的人。   聂天还答道:“现在边荒集内战士约一万人,天师军占一半,另一半由黄河帮之徒与燕兵组成。另外边荒集以北十里多处有两座木寨,兵力在一千五百人间,由黄河帮副帮主墉志川主持。至于投降的荒人有六千之众,成为占领军的奴隶,负责所有苦差,闲时被囚禁在小建康里。”   杨全期道:“逃离边荒的荒人败军有没有反攻的迹象呢?”   聂天还冷笑道:“败军岂足言勇,近四,五天来,他们曾多次偷袭占领军的巡兵,但只限于颖水东岸的区域,由此可见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实力挑战占领军。”   杨全期轻松笑道:“听帮主之言,一切尽在我们的掌握里。”   聂天还道:“事实确是如此。据闻铁士心对孙恩杀死任遥非常不满,所以故意在分配战利品上为难徐道覆。而徐道覆亦因慕容垂从他手上夺去纪千千,生出深刻的仇恨。打开始两方已不是合作无间。徐道覆和铁士心每次碰头说话,都要在钟楼的议事堂内,可见双方互相提防。”   杨全期喜道:“铁士心现仍肯和徐道覆合作,只因别无选择,却清楚天师军并非最佳选择。现在我们到来,正是向铁士心提供更理想的选择。”   聂天还欣然道:“当我们展示实力,让铁士心知道将徐道覆弃之不足惜,就是我们派人密见铁士心的好时机。只要铁士心点头,我们可尽歼徐道覆的部队,边荒集立可回复昔日的光辉,成为天下最发财的地方。”   语毕两人交换个眼神,齐声大笑。   ※※※   边荒集。古钟楼。   观远台上,徐道覆,铁士心和宗政良三人立在东栏处,看着流过边荒集的颖水。这边的码头区灯火通明,对岸却一片漆黑。沿东岸设立的最后三座哨塔,于昨夜被荒人余党烧掉,东岸已落入敌人手上。   宗政良道:“我们要加强码头区的防卫,特别是小建康东面的出口,如让敌人潜过颖水,攻入小建康,我们会有很大的麻烦。”   铁士心道:“政良的提议很好,不过看来荒人叛党只能在东岸搞事,却不敢越过颖水半步,可知他们实力有限。小建康的荒人更不足虑,脚镣可令他们失去反抗或逃走的能力。我们确须加强颖水的防御力,但主要是用来应付聂天还的赤龙战船。”   转向徐道覆道:“徐将军有甚么意见?”   徐道覆道:“荒人在发动的时间上拿捏准确,刚巧是我们得到聂天还的船队北上颖河的一刻,使我们不敢派出重兵,渡河搜索他们。”   铁士心和宗政良都点头同意。荒人第一次偷袭对岸的哨岗,发生在五天前。接着变本加厉,一夜间可连续发动十多次突袭,逼得他们不得不把战士撤返西岸。   徐道覆续道:“在策略上,此法亦是高明,不用正面向我们挑战,已对我们形成威胁,且令我们没法掌握他们在对岸调动的情况。”   宗政良冷哼道:“他们只是想浑水摸鱼,趁荆州军和两湖军攻打边荒集之际,渡河来攻。所以我方提议加强码头区的防守。”   徐道覆心中一动,从这几句话,可看出宗政良对铁士心说荒人不足虑的看法不服气,最后一句更是反击铁士心。如此看来,铁士心和宗政良间存在着权力的斗争。   果然铁士心脸露不悦之色,沉声道:“边荒集的可守之险,惟有颖水,若我们不分轻重,把人手集中于码头区,将会正中荒人余孽虚张声势之计,致没法抵挡荆湖联军。这叫因小失大。”   徐道覆道:“我们可以效法荒人防守边荒集的故智,在夜窝子长驻快速应变部队,平时养精蓄锐,有起事来作紧急支持。”   宗政良沉默下来,没有说话。   铁士心道:“徐将军方面可以拨出多少兵员?”   他们名义上虽是联防边荒集,事实上各自为政,说得不好听点是互相提防,各怀鬼胎。铁士心和宗政良负责西北两门和小建康外的码头区,徐道覆负责东南两门和码头的下游。   徐道覆道:“五百人该没有问题。”   铁士心叹道:“燕王也没有想过桓玄的人会这么快来犯边荒集,原因在猜不到桓玄竟会与聂天还合作。现在的形势颇为不利,我们已失去了主动之势。”   徐道覆和宗政良对他忽然岔到另一个话题去,并没有感到突兀,因为明白他是听到徐道覆兵员只能调出五百兵员这小数目,等如间接表示人手吃紧而生出感慨。   宗政良道:“若不是荒人在对岸虎视眈眈,我们大可以出集对荆湖军迎头痛击,现在却只能采取守势,所以形势上我们已陷入被动的下风。如没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大有可能输掉此仗。”   徐道覆道:“要解决这个问题,只有一个方法,就是把集内的六千荒人俘虏立即坑杀,这当然是下下之策,且会令我们三人变成天下人眼中嗜血的狂人。”   铁士心苦笑道:“若真的杀死六千荒人,燕王怎样向千千小姐交待呢?”   宗政良道:“我有个感觉徐将军已是胸有成竹,何不把如何胜此一仗的诀窍关键说出来,大家研究一下是否可行呢?”   铁士心看看宗政良,然后迎上徐道覆的眼神,点头道:“我们现在必须衷诚合作,方有机会击退强敌,徐将军请有话直说。”   徐道覆道:“坦白说,我并不把荆湖联军放在心上,他们是劳师远征,我们是严阵守候,谅他们没有十天八天,休想站稳阵脚。我心中的劲敌是荒人联军,他们人数不多,但能于当晚突围逃走者,均是荒人中最精锐的一群。且据天师的灵机妙觉,燕飞不但没有因伤致死,还变得比以前更强大和令人害怕。”   出乎徐道覆意料之外,铁士心和宗政良并没有为燕飞未死而吃惊。这是不合情理的,燕飞是边荒的第一高手,且乃荒人荣辱的象征,他可以安然无恙的重新投入战争,对荒人的士气会有很大的激励作用。   而燕飞更是出色的刺客,只单他一人一剑,已可对边荒集的占领军构成严重的威胁。两人的反应,只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就是他们一直晓得燕飞仍然生存,只是瞒着他徐道覆。   宗政良叹道:“燕飞确是难缠的对手,我便从未遇上过会向主人鸣叫示警的灵剑,而燕飞的蝶恋花正是如此的一把剑。”   徐道覆道:“你们是否在这几天和燕飞交过手呢?”   铁士心道:“燕王携美乘船北返,途上燕飞偕屠奉三、拓跋仪和慕容战突袭燕王坐镇的战船,四人不但能全身而退,且被燕飞挟美脱身,后来纪千千因小婢仍在燕王手上,故自愿返回船队,随燕王北返。”   徐道覆色变道:“竟有此事?”   他很想质问两人为何发生在七、八天前的事,到此时方告诉他,但知质问只是白费心机,还可能是自讨没趣。又暗叫可惜,若燕飞成功救回纪千千,他可以稍减心头重担。   宗政良道:“燕王使人向我们传话,说他虽与燕飞未分胜负,可是燕飞的武功确已臻灵通变化,无迹可寻的境界,且战略智计均无懈可击,着我们小心提防。”   徐道覆道:“趁荆湖军阵脚未稳,我们必须先一步收拾荒人联军,否则此仗有败无胜。”   铁士心点头道:“徐将军有甚么好主意呢?”   徐道覆沉吟道:“我有一个很不祥的感觉,集外的荒人,已与集内的荒人建立紧密的联系,密谋反攻。”   铁士心皱眉道:“边荒集一边是颖水,另三面光秃秃一片,要瞒过我们的耳目偷进集里来,怎么可能呢?”   宗政良道:“集内俘虏唯一与集外通消息的方法,是趁到集外工作时留下暗记,这倒是没法防范阻止。”   徐道覆淡淡道:“我们的兵力比之当日的苻坚又如何呢?天下皆知苻坚进驻边荒集之际,被燕飞、刘裕和拓跋珪闹了个天翻地覆,三人还安然脱身。”   铁士心一震道:“我们当然远比不上苻坚的兵力,现时更有点力不从心,连成立一支应变部队也有人手调配的困难。照徐兄这般分析,应是荒人有特别的方法,可以轻而易举深入集内,又能瞒过我们的耳目。”   宗政良思索道:“地道的出入口究竟在何处?我们曾遍搜集外,却没有任何发现。”   铁士心目光投往黑沉沉的对岸,旋又推翻自己的想法,道:“没有可能在对岸的,长度反不是问题,而是要穿过颖水河床底下才真正困难。”   宗政良道:“东岸是由我亲自搜查,可肯定没有地道的出入口。”   徐道覆道:“还有另一个支持地道存在的情况。自边荒集失陷后,我一直使人留意俘虏的情绪,起始时他们非常失落。可是自燕王和天师离开后,他们便安定下来,且难掩兴奋的神色。”   铁士心和宗政良听得面面相觑,开始因徐道覆思虑的周详慎密,感到此人很不简单,确是名不虚传的无敌大将,难怪建康军屡屡在他手上吃大亏。   铁士心也不得不向徐道覆请教,道:“徐将军对此有何应付之法?”   徐道覆沉声道:“首先是把主动之势争回手上,只要能根绝荒人漏网的残军,对荆湖军我们将进可攻退可守,立于不败之地。”   宗政良道:“有何妙计呢?”   徐道覆道:“荒人最讲江湖情义,假设我们佯装要处决所有俘虏,集外荒人将被迫立即反攻。”   铁士心皱眉道:“假若地道并不存在,荒人没有冒险来救,而又到了处决全体俘虏的期限,我们岂非要食言?”   徐道覆微笑道:“我们并不须要公告天下,何时何刻处决荒人,只须一点一滴把消息漏进荒人耳内。这方面由我负责安排。减少他们的粮食,两餐膳食改为一餐,至少饿他们两、三天,令他们疑神疑鬼,生出恐慌,那他们的荒人兄弟将被迫冒险动手。”   铁士心和宗政良齐声称妙。   徐道覆暗叹一口气。   在对付荒人的漏网之鱼,他们是利益一致,团结上全无问题。可是在应付荆湖联军,情况却复杂得多。   谁都晓得边荒集的盛衰,关键在南北势力的合作,而荆湖联军只代表南方的势力,他们急需要像慕容垂这样一个合作的伙伴。所以荆湖大军压境,针对的不是北方的占领军,而是自己的部队。   对铁士心和宗政良来说,能与控制大江的桓玄和聂天还合作,当然远比势力局限在海南或沿岸城镇的天师军有利。   铁士心和宗政良都是心狠手辣,为求成功不择手段之徒,只要荆湖联军送上秋波,肯定会出卖他徐道覆。铁士心没有正面响应设立联合应变部队的提议,正代表着这种心态。   如何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挣扎求存,关键处将在于如何利用荒人打击铁、宗两人,另一方面则自己须于铁、宗两人在与荆湖联军秘密达成协议前,先一步独力击溃荆州和两湖的联合之师。 第十章 剌杀巧计   当宗政良、铁士心和徐道覆,在钟楼顶的观远台举行紧急军事会议,燕飞和刘裕正伏在广场边缘一座楼房暗黑里遥望钟楼。   整个夜窝子黑沉沉的,只有钟楼灯火通明,在入口处有两队骑兵,看装束便知属占领军的不同派系。   刘裕低声道:“夜窝子该是集内最安全的地方,敌人为何不把窝内的高大楼房征作营房之用。”   燕飞道:“据我们的猜测,应不出两个原因:首先是两大势力互相提防,所以把夜窝子当缓冲区;另一个原因是因兵力不足够,所以把兵员全投进外围的防守上,军队的驻扎亦在外围。”   刘裕欣然道:“我们累得他们很惨,无时无刻不在防备我们反攻,弄至风声鹤唳,睡难安寝,只要我们能占领小建康,可轻易收复夜窝子。”   燕飞道:“如我们进占夜窝子,只会惹得两方人马团结一致来反攻我们。上上之计是只针对北方军,只要我们成功刺杀铁士心,北方军将不战而溃。而徐道覆则只有徒呼奈何。”   刘裕点头道:“我想的确没有你们所想般周详。现时的情况,绝非像表面般简单。荆州和两湖的联军,是针对徐道覆而来,铁士心和宗政良都是聪明人,该不会蠢得插手到此事去,且桓玄和聂天还肯定是更佳的伙伴。”   燕飞动容道:“你的分析精辟入微,情况应是如此。这么看,假如我们只以铁士心为目标,徐道覆亦不会过问。”   刘裕还想继续说下去,燕飞的手搭上他肩头,沉声道:“钟楼内的人正下楼哩!”   刘裕愕然道:“你能看穿钟楼的厚壁吗?”   燕飞淡淡道:“我看不见也听不到,可是却感觉得到,这是没法解释的。”   三个人鱼贯从钟楼走出来,仍不住交谈,没有立即登上手下牵候在旁的战马。   刘裕感到头皮一阵发麻,燕飞这种感应力已臻达通玄的层次,若把这种超乎武学的玄觉,用于剑术上,会是怎么样的剑法?难怪能与强敌慕容垂战个不分胜负。   燕飞沉声道:“长胡子的是铁士心,黑披风那个是徐道覆,另一个是宗政良,他背上的大弓很易辨认。照我看,边荒集终于否极泰来,老天爷又开始照拂我们,故让我在这里碰上他们,将来便不会杀错人了。”   刘裕心中暗叹一口气,没有人比他更明白这位好朋友。燕飞是因慕容垂夺走了纪千千主婢,被激起他体内所流动着胡血的狠性。他已从一个厌倦战争的人,变成必须通过战争手段去达致目标的冒险家。燕飞并不是寻常的高手,他可以是武林史上最可怕的刺客,也是战场上无敌的猛将。   他清楚燕飞完全掌握到三人的虚实,所以产生出必胜的信心。   徐道覆首先踏蹬上马,率手下飞骑而去,蹄声震荡着空寂的古钟场,如此不必要的催马疾驰,使人生出异样的感觉,想到徐道覆如不是在分秒必争的匆忙中,便是借此以发泄心中某种情绪。   铁士心和宗政良目送徐道覆离开后,仍没有上马策骑之意,径自私语。   燕飞两眼不眨地审视他们。   刘裕也有观察猎物的感觉。对方若保不住边荒集,并不是因战略或任何一方面的失误,招致失败,而纯是输在未能识破荒人在集内的秘密和布置,猛虎不及地头虫的道理。   道:“我心中有个疑惑,一直想问你。”   燕飞仍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人,似要把对方看个通透,点头道:“说罢!”   刘裕道:“边荒集失陷前,你力主我返广陵见玄帅,是否因预感到将挡不住孙恩和慕容垂的夹击,所以着我离开以保小命,将来好为你们报仇呢?”   燕飞终朝他瞧来,道:“那并不是预感,只是理性的分析,你是玄帅和安公最后的希望,若为边荒集牺牲太浪费了。”   刘裕苦笑道:“果然如此。”   铁士心和宗政良终于上马,不疾不徐地从北大街的出口离开。   燕飞拍拍刘裕肩头道:“我们走!”   卓狂生的说书馆位于夜窝子内西大街的路段,是一座两进的建筑物,前进是说书馆的大堂,后进是居室。   两人踏足后院,后门立即敞开,两名战士闪出,致敬施礼,让他们入内。   入门后,另有七、八名战士迎接他们,其中一人道:“巡兵刚离不久,要一个时辰后方有敌人再巡视附近。”   燕飞点头应是,领着刘裕进入似是卧室的地方,榻子被移开,现出密室的方洞入口,透出灯光,还隐隐传出说话的声音。   刘裕有种一切尽在边荒联军掌握中的感觉,随燕飞进入密室。   密室没有丝毫气闷的感觉,显是像庞义的酒窖般,有良好的通风系统。室内一边放了一张长方形酸枝木制的桌子,还有六、七张太师椅,另一边在地上有十多张卧席,此时有五名战士正拥被酣睡。   卓狂生、费正清和程苍古围坐桌子说话,卓狂生见到两人,喜道:“你们来得正好!我们正想找人说话。”   费二撇容色苍白,显是内伤仍未痊愈,不过精神尚算不错,伤势应大有起色。   密室的两端堆满武器、食水和干粮,使人联想到仍方兴未艾的边荒集争夺战。   两人坐下,费二撇和程苍古都亲切向刘裕问好,视他为自己人,原因当然在他与大江帮新建立的密切关系。   卓狂生欣然道:“我们已拟出收复边荒集的全盘大计,你们也来参详。”   程苍古笑道:“我和二撇的脑袋怎会想得出这种事来,勿要拉我们下水。”   燕飞暗忖卓狂生可能是边荒集内最具创意的荒人,夜窝子、古钟场和钟楼议会,都是由他的超级脑袋想出来。若不是他力捧纪千千,纪千千也不会成为抗敌的主帅。从这角度去看,孙恩杀死任遥实是帮了他们一个大忙,否则天才晓得卓狂生会如何为任遥颠覆边荒集。   笑道:“说来听听。”   卓狂生目光落在刘裕身上,兴奋道:“看到刘老兄依约来会,最令人高兴,因为这代表聂天还懵然不知,你们的水上雄师已附在项脊之上,更添我们反攻边荒集的胜算。”   刘裕受他兴奋的情绪感染,雄心奋起,心忖如此方算有血有肉地活着,充满危险,也充满乐趣,且不是寻常的乐趣,而是在胜败难测下,一步步迈向军事目标的未知与快乐。在广陵面对的只是无谓却不可避免的人事斗争,令人烦厌。   费二撇道:“我们卓名士想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差到哪里去。”   卓狂生干咳一声,道:“荆州军和两湖帮如此匆匆压境而来,是看准燕人和天师军间的矛盾,针对的是徐道覆。”   燕飞点头道:“我们也这么想。哈!不!应是刘裕想到才对。”   卓狂生向刘裕道:“这叫英雄所见略同。”   又道:“此乃我们胜败的关键,荆湖两军来得匆忙,准备方面当然不足,在别的地方当然问题不大,可是这里是边荒,没法沿途取得补给,所以只能倚赖水路或陆路的粮货运送。”   程苍古道:“陆路并不易走,因道路损毁,轻骑快马当然没有问题,可是载重的骡车却是寸步难行,费时费力。所以敌人的运粮线,该是边荒的命脉颖河。”   刘裕拍桌道:“对!荆州军全属骑兵,依我的观察,他们顶多只有十多天的干粮。两湖帮的战船可携带多点的粮食,但也很快吃光。所以必须倚赖从南方源源不绝运来的粮食。”   向着卓狂生竖起拇指道:“卓先生的想法,与我们昔日应付北方入侵敌人的战略不谋而合,先任由敌方深入,然后以水师攻击对方粮船,截断对方粮道,此法万试万灵。”   燕飞点头道:“难怪聂天还要筑起木寨,正是作储粮之用。”   卓狂生道:“现在我们再猜测荆湖两军对边荒集采取的战略,他们既然只是想取天师军而代之,当然不会大举进攻边荒集,而是全面封锁南方的水陆交通,令铁士心明白谁是该合作的伙伴。所以荆湖两军,在展示出能攻陷边荒集的威势和实力后,必会派密使见铁士心,商讨合作的条件,那时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燕飞和刘裕交换个眼色,均不明白卓狂生的“机会来了”,所指的是甚么机会?程苍古叹道:“老卓此计胆大包天,却非完全行不通。”   刘裕一震道:“我明白了,卓先生的妙计是由我方的人,假扮荆湖军的密使去见铁士心和宗政良。”   燕飞挨往椅背,失笑道:“老卓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果然匪夷所思,又非是不可行。”   卓狂生傲然道:“当然是可行之极,因为我方有老屠在,他最熟悉荆州军的情况,该扮作何人、说甚么话,可由他出主意。”   燕飞皱眉道:“我们派出假密使可以占到甚么便宜呢?”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干掉铁士心算否大便宜呢?”   费二撇接下去道:“不论刺杀是否成功,铁士心也难以和荆湖联军相安无事了,荆湖军的好梦不但落空,还会化为噩梦。我们还切断他们的粮道,教杨全期和聂天还进退两难。”   刘裕皱眉道:“铁士心和宗政良肯定会亲见密使,可是他们两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刺杀他们固不容易,想脱身更是难比登天。”   卓狂生漫不经意地瞄燕飞一眼,道:“派出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又如何呢?”   燕飞和刘裕听得面面相觑。   费二撇道:“还记得我们从花妖处夺回来的背囊吗?里面有易容用的药物和材料,而小弟曾习此道,可以为我们的小飞改变容貌,保证没有人可认出他来。”   程苍古道:“只要我们派高手密切监察荆湖军,我们将要他们的密使永远到不了边荒集,如此便不虞我们的大计遭破坏。”   卓狂生道:“我们几可预知荆湖军所采取的路线,他们必须瞒过徐道覆的耳目,又不敢踏足颖水东岸,只好绕边荒集北面而来,只要我们在该方向的高处埋伏,密使必可手到擒来。然后没收他可能携带的密函、信物诸如此类的东西,小飞便可摇身一变,大模大样的到集内刺杀铁士心。只要小飞得手,边荒集又是他的地盘,当日苻坚奈何不了他,今天的敌人难道比苻坚更厉害吗?”   燕飞同意道:“此计确是精采,我们今次来找你老人家,正是要看如何在钟楼刺杀铁士心。”   卓狂生欣然道:“这方面你也找对了人,我在钟楼确有藏身之所,位置在钟楼石梯起点处的地面,但只可以容纳一人。不过此为下下之计,因为你没法预知铁士心何时会到钟楼去,且在梯间和楼外届时会有人把守,除了铁士心和宗政良外,还多出个难缠的徐道覆。”   刘裕道:“假如燕飞成功刺杀铁士心,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卓狂生微笑道:“燕兵会陷进空前的混乱里,占大多数的黄河帮众更会力主攻击荆湖军为铁士心报仇,徐道覆则又惊又喜,虽不明白荆湖军为何如此愚蠢,却不得不乘机与宗政良连手对付荆湖军。”   燕飞摇头道:“老卓你或许低估了徐道覆,他是旁观者清,该可猜到是我们在弄鬼,甚至乎猜到行刺的是燕某人。”   程苍古道:“老卓一向是这样,懂得燃起火头,却不懂如何收拾结果。所以大家好好参详,务要安排妥当刺杀铁士心后的局面,否则可能得不偿失。”   燕飞目光投往刘裕,示意他想办法。   刘裕沉吟片刻,道:“照我们原定的计划,刺杀铁士心后,立即由小建康的兄弟发动反击,而集外的兄弟则渡河攻打码头区作呼应。此计最干净利落,却难免折损大批兄弟,实在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卓狂生笑道:“我的话还未说完。纵使徐道覆猜到是我们弄鬼又如何呢?他难道会告诉宗政良真相吗?他不但不会如此笨,还会设法令宗政良相信确是荆湖军干的。如此方可以同心协力,共抗外敌。”   费二撇点头道:“有道理!”   卓狂生得意地道:“不是有道理,而是大大有道理。”   燕飞向刘裕笑道:“你现在明白为何在荒人眼中,老卓是最聪明的疯子。”   刘裕欣然道:“卓先生是个仍具童心的人。”   卓狂生喜道:“还是你最尊重我。”   刘裕对着燕飞道:“你扮作密使去见铁士心,燕人定会搜遍你全身,确定没有明器暗器,说不定还会以独门手法禁制你的武功,方肯与你说话。你有办法应付吗?”   燕飞道:“最好是这样子对付我,那铁士心更没有防范之心。放心吧!我可以装出武功低微的模样,任何禁制手法都奈何不了我。”   卓狂生拍桌叹道:“所以密使人选,非你燕飞莫属。”   刘裕道:“小心你的眼神,因为宗政良曾见过你,咦!”   众人均朝燕飞瞧去,只见他的眼神黯淡下来,失去一贯的光采,神奇之极。   燕飞道:“宗政良是从背后偷袭我,不过即使他曾面对面见过我,我也有把握瞒过他。”   众人对此再没有半丝怀疑,因为事实摆在眼前。   刘裕道:“刺杀铁士心后的形势发展,殊难预料,但不出几个情况。我们可以针对每一种情况,拟定应变之法,如此便可以万无一失。”   费二撇点头道:“还是刘兄想得周详,只有如此灵活变化,方是万全之策。”   卓狂生急不及待道:“我们立即召开非钟楼内举行的钟楼议会,好作出最后的决定。”   燕飞道:“即是说我们须立即到小建康去举行会议,因为掌权的头领均在那处。”   程苍古道:“我在这里陪费爷,刘裕可代表汉帮和大江帮说话。”   刘裕心中一阵感动,知道程苍古因与江文清碰过头,从江文清处得悉刘裕和他们的关系,所以此时毫无保留地支持自己,更信任他刘裕不会不顾他们的利益。   卓狂生深意地盯刘裕一眼,道:“事不宜迟,我们到小建康去。” 第十一章 反攻前夕   暮色苍茫里,刘裕穿林过野,直到驰上一座山头,有人喝道:“来人止步!”   刘裕举起双手,道:“是我!”   旁边树后闪出一人,道:“原来是刘爷!请随我来。”   刘裕往周围的大树上扫射一眼,四名箭手正收起长弓,显然若他继续奔跑,肯定赐他以劲箭。   领路的大江帮战士奇道:“刘爷为何不绑上记认,免生误会。”   刘裕笑道:“我想测试你们的防守,现在非常满意。”   此时奔上山头,一个宁静的小湖展现下方,泊着十二艘双头舰,还有数艘快艇在湖面穿梭往来,湖的西面竖起百多座营帐。   刘裕在主帐内见到江文清,她回复男装打扮,正与席敬在商议,见到刘裕喜道:“边荒集情况如何?”   大江帮的三名大将直破天、胡叫天、席敬,本为江海流最得力的三名手下。直破天被慕容垂所杀,胡叫天则为聂天还派来的奸细,现在只余席敬一人。   刘裕坐下接过江文清亲自递上的水壶,喝了一口,向江文清打个眼色。   江文清道:“席老师是文清绝对信任的人。”   席敬现出感激的神色。   刘裕道:“杨全期已到达边荒集,在西面两里处数个山头立营结寨,摆出长期作战的姿态。”   席敬佩服地道:“果然不出小姐所料。”   刘裕欣然道:“小姐也看破杨全期和聂天还的图谋,识破他们针对的只是徐道覆。”   江文清道:“这是一举两得的妙计,既有北方的合作伙伴,又可尽歼徐道覆的部队,狠狠打击孙恩。”   刘裕道:“聂天还却没有任何动静,不过他从立寨处乘船北上,个把时辰便可抵边荒集。若铁士心不肯派出战船助天师军,徐道覆要眼睁睁瞧着赤龙舟来到眼前,方有办法可想。栏河的铁索已被大水冲掉,徐道覆可以做的事并不多,只能设置木雷阵一类的东西,没法对聂天还构成威胁。”   江文清道:“徐道覆不是从边荒集取得大批弩箭机吗?”   刘裕道:“我们要感谢千千,她于投降前先一步把所有弩箭机烧掉,所以现时边荒集的防御能力,远及不上之前的边荒集。”   接着问道:“颖水情况如何?”   江文清双目闪过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清的仇恨,旋又回复冷静,道:“颖水已成荆湖军远征边荒集的主要命脉,负责把守颖口的正是那奸贼叛徒胡叫天,大小舰艇约五十艘,赤龙级的战舰只有五条,防守的不是元气未复的建康水师,而是我们的双头船。”   刘裕心忖难怪她如此愤恨,原来关乎胡叫天。如不是这叛徒泄露江海流的行踪,江海流怎也不会输得这么惨。   席敬沉声接下去道:“荆州一支由三十艘旋风舰组成的水师,亦在附近水域集结,并没有北上颖水的意图,只是压制唯一有挑战他们能力的北府水师,要玄帅不敢妄动。”   江文清道:“运粮船正源源不绝的从荆州开来,经颖水以供应荆湖联军,只要我们能截断他们的粮道,荆湖军该在数天内缺粮。”   刘裕心中佩服,江文清并没有被仇恨冲昏了理智,故不急于报复,而是着眼大局,定下明智的策略。   刘裕道:“现在主动之势,全操在我军手上,而我们的当务之急,是截断荆湖军的粮道,先顺流击垮胡叫天封锁颖口的船队,杀掉胡叫天。你道聂天还会有何反应呢?”   江文清道:“当聂天还发觉粮船无影无踪,当然会派出战船到颖口看个究竟。这时我们的机会便来哩!待敌人驶过我们藏身处的出口,我军便倾巢而出,顺流痛击,以削弱聂天还的实力。”   席敬道:“出口的拓阔工程已完成,只要小心点,即使没有下雨水涨,我们仍可以安然进入颖水。”   刘裕欣然道:“我刚才一路走来,沿途观辨天色,敢肯定一个时辰内有一场大雨。此为我们行动的好时机,我们顺急流而下,天明前可以抵达颖口,正是突袭的最佳时刻。”   江文清沉声道:“荆州水师又如何应付呢?”   刘裕道:“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威势,一举击垮胡叫天没有防范的船队,立即避回这里来。玄帅既在建康现身,桓玄岂敢轻举妄动,难道不怕水师驶上颖水后,被北府水师截断去路,桓玄便要损失惨重。何况即使荆州水师衔尾追来,仍不够我们的船快,将连我们的影子都摸不着。”   江文清双目闪闪生辉,盯着刘裕道:“下一步又如何?”   刘裕迎上她期待的目光,心中一阵满足,只从这位智勇双全美女的眼神,可看出自己在她心中的地位。他刘裕不但得到她绝对的信任,更令在受重挫后的她生出倚仗之心。   从容笑道:“那时聂天还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而燕飞等则会设法夺取黄河帮泊在边荒集码头的三十多艘破浪战船,与我们前后夹击聂天还,陆上当然也有配合。”   席敬精神大振道:“如此我们此仗必胜无疑。帮主呵!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哩!”   江文清道:“屠奉三持的是甚么态度?”   刘裕道:“屠奉三变得很厉害,他似乎把尽忠的对象从桓玄改为边荒集,且把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视为头等要事。照我看他对桓玄确已死心。”   江文清和席敬听得面面相觑,均感难以置信。   刘裕道:“我和他私下坦白地说话,以了解他的情况。说来你们或许不相信,江帮主的遇袭身亡对他有很大的启发,使他感悟桓玄既可以对江帮主下毒手,当然也可以对他屠奉三弃之如敝屣。桓玄与聂天还结盟后,更进一步坚定他的想法。我看屠奉三已视边荒集为栖身之所,对桓玄只是阳奉阴违的服从。”   江文清狠狠道:“这会是桓玄的大损失。”   席敬担心道:“荒人对强夺黄河帮的破浪船有把握吗?”   刘裕道:“这方面他们有周详的计划,边荒集是他们的家,在边荒没有人斗得过他们。”   “嗒嗒”!   雨点打上营帐,由疏转密。   江文清深深瞥刘裕一眼,像在说又给你这小子测中哩!然后道:“立即起程!”   ※※※   燕飞伏在边荒集西北一处山头,遥观荆州军营所在地的灯火,宛如一条光龙般灿烂。   暴风雨把原野征服,不见有任何一方的巡兵。   他已多天没有收到纪千千任何信息,随着距离的增加,他们的心灵联系不住减弱,令燕飞生出伊人远去心伤魂断的感觉。不过他很快回复过来,因为只有坚强地面对一切,方有希望重见纪千千。   后方风声骤起,屠奉三迅速来到他身旁,学他般蹲下来。   燕飞沉声道:“仍没有密使的踪影。”   屠奉三道:“我清楚杨全期这个人,更清楚聂天还,他们两人做事都非常小心谨慎,不会贸贸然派密使来见铁士心,而会先展示实力,乘机向铁士心送上秋波,然后方会派人向铁士心送出信息,指明会派密使于何时何刻到集北见铁士心。”   燕飞道:“如何既展示实力,又送上秋波呢?”   屠奉三笑道:“非常简单,就是只攻打城南,不动铁士心半根毫毛。铁士心当然心领神会,徐道覆却晓得大祸临头。”   燕飞点头道:“应是如此,所以聂天还故意按兵不动,正是怕与铁士心的船队因误会而发生冲突。”   又道:“可是我们怎样分辨敌营派出的人,究竟是传信兵还是密使呢?假如弄错,我们将痛失良机。”   屠奉三欣然道:“所以我要来此坐镇。密使的官阶愈高,愈代表荆湖军对铁士心的尊重。而照规矩,荆湖军为显示诚意,密使会留下来作人质,所以此人必须是有名堂的人,方够份量。故此人肯定是我认识的。”   燕飞道:“边荒集有甚么新消息?”   屠奉三道:“徐道覆等又在耍把戏,我们的荒人由今早起再不用作苦工,可是直饿至晚上方有饭吃,且只是吃半饱。若我们没有应付方法,此计确是阴毒。现在却是正中我们下怀,不过羌帮的藏粮只够吃五天,所以五天内我们必须动手反攻。”   燕飞点头道:“敌人愈不妨范我们在小建康的兄弟,对我们愈为有利,还可以趁机休息个够。脚锁的难题解决了吗?”   屠奉三欣然道:“我们已复制了数百条锁匙,匙模送到东岸由我们姬公子亲自监制,你说有没有问题呢?”   燕飞放下另一件心事,笑道:“武库内的弓矢兵器,已送往羌帮在小建康的多间密室,只要时机来临,天王老子都挡不住我们。”   屠奉三道:“你这话绝错不了,我们准备十足,只在等待反攻时刻的来临。唉!我真的很感激你们。”   燕飞听到他这没头没脑的话,愕然以对讶道:“何出此言呢?”   屠奉三迎着风雨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因为你们不单没有因荆州军逼至,而怀疑顾忌我,还处处为我着想,所有策略均考虑到我与南郡公的关系,如此够朋友,我怎能不感激。”   燕飞苦笑道:“我们根本没想过你会出卖边荒集,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   屠奉三坦白道:“我确是这种人,只不过权衡利害下,现况最明智之举,乃是凭自己的力量,在边荒集占据一个位置,否则我只是南郡公眼中的失败者。我只有保持自己的利用价值,南郡公方不敢拿我和手下在荆州的亲人来出气。”   燕飞微笑道:“我仍不信你是这种人。当日登船救千千之际,你不顾自身的安危为我挡着慕容垂,已比任何事更清楚说明你是怎样的一个人。”   屠奉三苦笑道:“我好像不太习惯作好人呢!在这战争的年代,好人都要吃亏的。自成名以来,我的手段一向是要别人畏惧我。”   燕飞道:“这虽是有效的手段,可是人生哪还有乐趣。好好享受边荒集的生活吧!她是天下间唯一的乐土,也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   屠奉三凝视荆州军的营地,一字一字地道:“我在等待着,更期盼的是把千千迎回边荒集的一刻,那时边荒集将完美无缺,因为边荒集的女神回家哩!”   ※※※   徐道覆冒着风雨,与大将张永和周冑驰出南门,勒马停下。   张永和周冑都神色凝重,因晓得天师军正陷于不利的形势下。   徐道覆叹道:“我们最大的错失,是误信了聂天还这无耻之徒,否则眼前情况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三人身穿战甲,一副准备上战场作战的姿态。   张永道:“凭二帅的奇谋妙计,必可挽回劣势,保住边荒集。”   徐道覆呼出一口气,道:“天师早预见今日的情况,所以曾有指示,若保不住边荒集,必须保持实力全身而退。”   周冑失声道:“二帅不是有退兵之意吧?”   徐道覆哈哈笑道:“我徐道覆是何等人,怎会不战而退,纵使不得不撤返南方,也要聂天还本利归还,方可泄我心中愤恨。”   张永和周冑均知他智计过人,用兵如神,像今晚忽然调动三千军马,到来防守南门,他们便摸不着头脑,但知道徐道覆从来不会做无的放矢的蠢事。   周冑道:“聂天还狡猾如狐,只在远处设立木寨,摆明是要截断往南的水、陆交通,不让我们退返南方。”   徐道覆冷哼道:“我们往南的水、陆交通,早被建康水师封锁,现在只是换上聂天还。聂天还在离开边荒集里许水程处固守,只是要向铁士心和宗政良显示,谁才是最佳的南方伙伴。而事实确是如此,就算我们得到边荒集也休想有作为,因为天师国离此太远。只有当天师发动全面战争,势力直达大江,我们方能水到渠成地分享边荒集的庞大利益。”   张永点头道:“我们已亲身体会到边荒集的富饶,在荒人带走大部分的财富和粮货后,剩余的都足教人惊叹。谁得到边荒集,谁便最有机会成为统一天下的霸主。”   徐道覆摇头道:“边荒集是没有人可以独霸的,否则将失去她兴旺的条件。边荒集之所以如此兴盛,就在于她是天下人才荟萃之地,而自由放任的风气,更令荒人可以尽情发挥他们的才能和创造力。假如我们再次来边荒集,须以另一种形式行事,看看过去二十多天的边荒集,只像一座没有丝毫生气的死城,便明白我的意思。”   又叹道:“边荒是在南北各势力的默许下形成,所以边荒集更需南北各势力的支持,方可以保持兴盛。”   张永道:“二帅看得很透彻。”   周冑苦笑道:“我们对边荒集的策略,是否打一开始便错了呢?”   徐道覆道:“我们早看通此点,所以邀聂天还携手合作,只是没想过他会背叛我们。”   周冑咬牙切齿道:“我们天师军绝不会放过聂天还。”   张永轻轻道:“我们是否该及早退军,以免燕兵与聂天还达成协议后,想走也走不了呢?”   徐道覆信心十足地道:“我们尚有一线生机。”   张永和周冑同时精神大振。   徐道覆道:“我们看穿聂天还的诡计,荒人当然也看到,所以荒人会把攻击的目标放在燕兵身上,我们只要准备充足,绝对有机可乘。”   周冑皱眉道:“败军之将,岂足言勇,荒人还可以有作为吗?”   徐道覆道:“千万勿要低估荒人,若不是有颖水之助,可能我们到今天仍未能攻下边荒集,边荒集是他们的地头,我们不但没法清剿余党,现在更对他们的动向一无所知,此为兵法的大忌,有决策也不知该用于何处。”   张永和周冑两人点头同意,心忖也确是如此。逃出边荒的联军便像一头受伤的危险猛兽,随时会扑出来狂噬猎物。   异响由前方传来。   徐道覆双目精光大盛,长笑道:“不出我所料,杨全期果然趁大雨夜袭南门。”   张永和周冑终分辨出那是无数战马的急剧蹄音。   如非己方早有准备,肯定伤亡惨重,因为边荒集是一座没有城墙的城集。   徐道覆大喝道:“准备作战!”   数以百计的弓箭手丛集内扑出,弯弓搭箭,瞄准从黑暗和风雨里奔驰出来的敌人。 第十二章 投石问路   北门大驿站,离天亮不到半个时辰。   铁士心和宗政良正谈论荆州军攻打南门的情况,手下忽然来报,刚有人在北门外千步处以劲箭投书,射入北门来。   铁士心笑道:“终于发生哩!”接过密函,先令手下退出,取出以火漆密封的信函,展开细读,看罢递给宗政良,笑道:“杨全期果然是小心谨慎的人,不单在信内说明会派何人来见,还附上来人样貌的绘图,又有口令,别人想冒充也没法子。到时只要我们依指定时间在北门竖起黄旗,密使将现身来会。”   宗政良边看边道:“杨全期防的是狡猾的荒人,徐道覆仍没有这个本事。”   看罢把信揉碎,笑道:“现在只有我们两人晓得使者是谁,长相如何和证实身份的口令。”   铁士心皱眉道:“徐道覆确是个人才,昨晚洞悉先机,在南门冒雨迎击敌人。依探子的报告,应是荆州军伤亡较重。”   宗政良道:“荆州军吃点亏又如何?就只数杨全期的部队,兵力已是天师军的一倍,何况还有聂天还强大的船队作后盾?徐道覆若是识时务者,该趁荆湖军阵脚未稳之际,赶快逃命,拱手让出半个边荒集来。”   铁士心欣然道:“若有荆湖军作我们的南方伙伴,荒人再不成其威胁。”   宗政良道:“若当初只是天师军来和大王谈合作,大王根本没兴趣理他,大王看中的是两湖帮而非天师军。”   铁士心道:“聂天还正是看透此点,方会临阵退缩,因为他认为桓玄对他的作用比孙恩大得多,只有与荆州军结盟,方可从边荒集攫取最大的利益:聂天还此人真不简单。他与徐道覆的生死斗争我们绝不可插手,只宜坐山观虎斗,乐享其成。”   宗政良道:“大王如晓得眼前的变化,当可放下心事。”   铁士心叹道:“令大王担心的是燕飞,否则他不会在给我们的圣谕上,连续写了三句‘提防燕飞’,显然大王认为胜败的关键,在我们是否能成功提防燕飞,令他任何刺杀行动均无功而回。”   宗政良默然半晌,吐出一口气道:“自我追随大王以来,尚是首次见他如此忌惮一个人。我们定不可令大王失望,栽在燕飞手上。”   又冷哼道:“燕飞确是个出色的刺客,幸好我也是刺客,懂得从刺客的角度去看,从而推测出种种刺杀任务的可行方案,然后加以提防。直至今天,大帅和我仍是活得健康快乐,可知燕飞已技穷哩!”   铁士心肃容道:“大王着政良作我的副帅,是赐政良一个历练的机会。我虽然未当过刺客,却晓得刺杀的成功与否,在于你能否在对方最意想不到的时和地出现。一天燕飞未死,我们也不可自满。”   宗政良想不到铁士心的指责如此直接,还暗讽他当刺客的本领,心中大怒,但又知道铁士心是故意使手段压抑自己,因为自己分薄了他在边荒集的权力。   于是他表面不露丝毫痕迹,装作颔首受教道:“大帅教训得好,政良确有点得意忘形,不过他在暗我们在明,敢问大帅是否已想出杀燕飞之计?”   铁士心微笑道:“假如徐道覆的看法正确,燕飞该正在集内某处窥伺我们,且与小建康的俘虏暗通消息。谁都清楚庞义是燕飞的吻颈之交,若我们以庞义为饵,你说可否把燕飞引出来呢?”   宗政良也不由叫绝道:“燕飞肯定会中计,不过如何安排却须斟酌。”   铁士心从容道:“此事我心中已有定计。政良何不与徐道覆碰头,表示我们对他的关心呢?”   宗政良愕然朝他望去。   ※※※   燕飞和屠奉三此时正在北门外的山头,遥观北门的情况,天色开始见白。   此时大雨变为绵绵雨丝,漫天徐徐下降,把边荒集笼罩在迷茫的雨雾里。   燕飞道:“屠兄所料不差,杨全期果然先使人来个投石问路,探听老铁的心意。”   屠奉三道:“射入飞箭传书的人该是杨全期旗下最有名气的箭手‘铁弓’李扬,天生神眼、膂力惊人,故可在千多步外把箭准确无误地射入北门内。”   燕飞道:“看大驿站守卫的森严,铁士心应以大驿站为指挥中心,你不担心密函或许会有使我们致败的内容吗?”   屠奉三好整以暇道:“只要弄清楚是杨全期负责此事便成,我们便可以十拿九稳进行我们的刺杀大计。我几可以猜到信的内容,不外指明密使的身份、官阶,至乎外貌和可验明正身的暗语、双方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燕飞愕然道:“如此我们的行刺大计岂非要泡汤,纵使我可以立即易容扮作密使,但怎知道会面的暗语呢?”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关系重大的事,杨全期将会派出他手下最能言善道的人,此人叫‘小张仪’劳志文,人极聪敏,是谈判桌上的高手。不过聪明人多是贪生怕死的,特别是高门子弟,兼且老劳家有娇妻美妾,更珍惜自己的小命。”   燕飞点头道:“屠兄对杨全期的情况确是了如指掌,但他们为何逗留不去?”   屠奉三目光落在仍留在北门外远处疏林区,以李扬为首的十多名荆州军战士处,回道:“他们在等待铁士心的响应。”   燕飞问道:“劳志文年纪有多大,身高样貌如何呢?”   屠奉三道:“他该比你矮上二、三寸,年纪近四十,留着一把美须,颇有名士的风采。不过你只要具备他所有外貌上的特征便成,纵然信上附上他的肖像,若有多少出入,铁士心只会以为是画匠画功的不足,绝不会因此生疑。”   燕飞笑道:“只要让我见到铁士心便行,最坏的打算是杀出重围,落荒而逃。”   屠奉三淡淡道:“只要劳志文见到我,包保他不敢有任何隐瞒,因为他清楚我对付人的手段,更明白欺骗我的后果。”   燕飞道:“若他知道事后你会杀人灭口,怎肯说实话?”   屠奉三道:“我不出马是不成的,因为我们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套取密函内所有约定的事。同时他只肯相信我会释放他的承诺,因为他也晓得我是一诺千金的人。”   燕飞皱眉道:“这怎成呢?让他回去向杨全期报告此事,等如通告你公然背叛南郡公。”   屠奉三笑道:“别忘记劳志文是聪明人,既泄漏了绝不可以泄漏的军机秘密,与背叛杨全期没有分别。我会教他在此事上守口如瓶,另作说辞。”   燕飞道:“看!铁士心作出回应哩!”   黄色的旗帜,在北门处缓缓升起。   李杨等人见状,立即催马离开。   屠奉三目送他们穿林过野的远离,道:“这批人将会护送劳志文到这里来见铁士心,时间会是在今晚入黑后,路线理该相同。我们回集去如何?”   燕飞含笑点头,随他掉头而去,掠飞近半里后,转向颖水的方向奔去。   ※※※   整个颖口雨雾迷茫,正在焚烧的战船送上浓浓的黑烟,战事接近尾声。   他们在黎明前突袭胡叫天以五艘赤龙舟为主力的战船队,先放下三十多艘快艇,顺流突袭敌人,再以十字火箭作第一轮的攻击,然后十二艘双头舰猛虎般扑击敌人。   在黎明前的暗黑里,敌人三艘赤龙舟首先着火焚烧,仅余的两艘赤龙舟负创逃入淮水去,战争一面倒的进行。   同一时间,刘裕和席敬各领二百战士,从两边陆岸偷袭仍在营帐内好梦正酣的敌人,杀得两湖战士四散逃亡。   唯一可惜之事,是被胡叫天溜掉。   他们不敢久留,立即回航。   大江帮登时士气大振,一洗江海流阵亡几近全军覆没的耻辱和仇恨。   在帅舰的指挥台上,江文清向刘裕道:“我们大江帮上下人等,对刘兄非常感激。”   刘裕微笑道:“战争才刚开始,我现在和小姐是坐同一条船,未来的路途漫长且艰辛,不过只要我们能互相扶持,将来必有好日子过。”   江文清欣然道:“这是一个非常好的开始,但我们已暴露行踪,聂天还会生出警觉,猜到我们是藏在颖水河道其中一条支水内,会派战船沿河遍搜我们所有可以藏身之处。”   刘裕道:“既然我们要封锁河道,断对方运粮路线,小姐水战之术又得江帮主真传,我们便公开和聂天还对着干,令他进退不得。”   江文清首次向他露出女儿情态,赧然道:“刘兄勿要瞎捧我,文清比爹差远了。”   刘裕笑道:“这可不是我一个人说的,荒人对小姐以两艘双头船硬闯敌阵,挑战慕容垂和铁士心的主力大军,人人口服心服。刚才小姐更尽显水战上的才华,教胡叫天全无还手之力,小弟可是亲眼目睹。”   江文清无奈道:“人才是爹训练出来的,文清只是坐享其成。刚才刘兄的提议,确教人心动。只恨聂天还的实力在我们之上,又占上游之利,我们恐怕没法挡着他们。”   刘裕沉吟道:“一般而言,我们确处于下风,幸好现在的情况不利聂天还,他正处于前后受敌的劣势里。若他尽出全军来攻击我们,辛苦建起的寨垒将要拱手让人。所以只要我们守得稳如铁桶,将成为聂天还严重的威胁。”   江文清本身智计过人,仍没法掌握到刘裕正在心内构思的战略,暗忖难怪谢玄这么看得起刘裕,派他一人来助自己,已胜过千军万马。欢喜地道:“请刘兄指点。”   刘裕凝望烟雨迷蒙下的颖水,深吸一口气道:“我们仍以小湖作基地,然后于入口处设置坚固垒寨箭楼,以保出入口畅通无阻,聂天还虽明知我们藏身湖内,但岂敢把战船驶上狭窄的水道。若他在出口外部署战船,我们便以小艇在晚上偷袭。若他敢登陆来攻,更正中我们下怀。我会赶往边荒集,调来一支千人部队,如此纵使杨全期派兵来助聂天还,我们也有抵抗的实力。现在主动权操在我们手上,聂天还和杨全期又顾忌徐道覆,不敢轻举妄动。”   江文清暗骂自己胡涂,怎会想不到此法,难道自己竟对此男子生出倚赖之心,仰仗他为自己出主意,俏脸不由热起来。   偷瞥刘裕一眼,幸好他似是全无所觉。她忽然感到刘裕变得好看起来,他粗豪的面相本带着一种她并不欣赏的朴实,可是因她领教到他的机智多变,这种予人朴实无华的外观,反构成他独特的气质,令人感到他的沉稳和坚毅卓绝的顽强斗志。   刘裕往她瞧来,江文清忙避开他的目光,一颗芳心不争气的忐忑跃动。   刘裕讶道:“文清小姐认为这不可行吗?”   江文清不愿他察觉到自己心跳加速,忙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掩饰道:“我是在担心荆州水师会铤而走险,先封锁颖口,再派船北上来对付我们。”   她聪慧过人,随便找到合理的说辞,以隐瞒心事。   刘裕果然没有察觉,道:“小姐放心,若我所料不差,荆州水师该奉有桓玄严令,绝不北上颖水。因为桓玄能否克制建康,全仗水师的实力。以桓玄的为人,绝不会如此鲁莽。何况任何人也认为聂天还可以独力应付任何水上的挑战。”   江文清暗松一口气,点头道:“应是文清过虑了。”   刘裕点头道:“小心点是好的。哈!有几艘粮船折返呢!”   在细雨茫茫的河道上,三艘粮船出现前方,由于没有载货,船速极快,遇上他们时想掉头已来不及。   警号声响彻整个河段。   刘裕大笑道:“只要俘虏足够粮船,便可把船串联成拦河障碍,上面堆放淋上火油的木材,该可抵挡敌人第一轮的攻势。”   江文清忍不住再瞥他一眼,暗赞对方头脑灵活、思虑的快捷。   同时毫不犹豫,发出劫夺敌船的指令。   ※※※   小建康的大小房舍,住满被锁上脚镣的荒人俘虏。   没有得到批准,俘虏均不准踏足门外半步。街道上由百多名天师军轮班防守,主要在通往北大街和码头区两端的出入口设置关卡防守。小建康的外围筑起十二座箭楼哨塔,团团包围小建康,高起五丈的木造楼塔,每座均有四个燕兵驻防。   由于兵力不足,对于俘虏在屋内干甚么,大多数时间都是没有人过问。   但天师军偶而也会作突击性的检查巡视,以防俘虏们有违规的行为。   在如此情况下,俘虏除了作苦工外,生活仍不算太差。   燕飞和屠奉三从新挖掘出来的地道进入小建康。这条地道非常简陋,只以木干木板支撑,又没有通气口,幸好长度不足十丈,仍难不倒真正的好手。不过却休想作大批人进出的快捷方式,因为在地道的漆黑里,一不小心撞倒任何一条支撑的木柱,后果不堪想象。   地道出口是小建康一所不起眼的平房,被软禁其内的二十多个荒人低声喝彩欢迎。   屠奉三笑道:“各位吃饱了吗?”   众人齐声哄笑,有些更拍拍肚皮,表示吃得太饱,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小轲是其中一人,笑道:“贼子以为我们个个饿得手足发软,事实上我们连老虎也可以打死两头。现在只待爷儿们一声令下,我们便杀出码头去,宰掉所有欺负我们的人。”   看情形人人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屠奉三闪到窗旁,朝外面望去,小轲等负责把地道出入口关闭,又以地席掩盖,还有人卧往地席,故意装出软弱无力的可怜姿态。   众人又是一阵笑声。   屠奉三道:“有点不对劲。”   燕飞移往窗子的另一边,也往外看去。   只见一队人从北大街的方向意气风发的昂首阔步而来,领头的竟是宗政良。   小轲也挤到燕飞旁,一震道:“燕人一向不踏足小建康半步的,一切由天师军负责,真奇怪!”   另一荒人道:“糟哩!他们是要到羌帮总坛,难道发觉了我们运兵器的事吗?”   燕飞和屠奉三的心都提到咽喉处,暗忖难道反攻大计竟要功亏一篑? 第十三章 灵活应变   燕飞和屠奉三等人愈看头皮愈发麻,宗政良在羌帮总坛的外院正门停下,另派七、八人进入院门。   两端蹄声轰隆,分别驰进两队各近百名燕军骑兵,而原本驻守小建康的天师军却从码头方向撤走。   屠奉三道:“铁士心和宗政良是乘机发难,逼徐道覆把小建康的管治权交出来,不由得徐道覆拒绝,因为徐道覆自顾不暇。”   燕飞道:“我看事情不会是如此简单,铁宗两人可能对我们的按兵不动生出警觉,要对小建康来一次彻底的搜查。”   屠奉三苦笑道:“看彻底至甚么程度,幸好羌帮总坛的地库非常隐蔽,庞义又做过手脚,不会那么轻易被发现。”   敌骑有组织地在各大小街道的战略要点布防,接着一组二百多人的步兵,从北大街方向奔进来,直奔到宗政良身前,方依军头的喝令分作四队,列阵小建康主街处。   宗政良喝道:“给我逐屋搜查。”   四队燕兵,五十人一组,依令分头行事,逐屋搜查。   燕飞和屠奉三这时反放下心来,因小建康大小房舍数百间,要搜一遍颇费功夫,何况他们对此早有准备,不怕搜查。   屠奉三忽然道:“你说得对,宗政良可能怀疑我们已潜入集内。”   燕飞看到庞义脚带铁镣,被如狼似虎的燕兵从羌帮总坛押出来,庞义一脸愤慨,应是吃足燕兵的苦头。   庞义给带到宗政良身前。   其中一名燕兵暴喝道:“见到我们宗副帅,还不跪下。”   以千计的荒人兄弟正透窗看着,立时齐声起哄,深表不满。   宗政良喝止手下,负手绕着庞义转了一圈,最后停在庞义背后,柔声问道:“燕飞在哪里?”   庞义故作惊讶道:“副帅何出此言,难道副帅不晓得我们的小飞已到了净土继续喝酒吗?”   登时惹起荒人兄弟的震天哄笑。   屠奉三叹道:“宗政良是故意找碴儿,目的是藉折磨庞义把你迫出来。”   燕飞这才掌握到屠奉三先前那句话的意思,暗惊屠奉三思考的敏捷,更醒悟因屠奉三正是最懂玩这种手段的人,所以先一步猜到宗政良要玩的把戏。   果然在外的宗政良大喝道:“好大胆!竟敢顶撞本帅。人来!把他押到钟楼,若他能捱足一百鞭,我再和他说话。”   荒人齐声鼓噪,谁都知道即使是一流高手,也没法捱过百鞭的摧残。   屠奉三往燕飞移来,沉声道:“此招极为毒辣,令我们进退两难,不过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立即行事,先到对岸召集兄弟,兵逼颖水,只要我们全体现身,当可消去铁士心和宗政良对我们藏身集内的疑惑。”   燕飞心忖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更想到卓狂生提及钟楼的藏身之所,思考自己应否留下来呢?   ※※※   原汉帮总坛忠义堂内,徐道覆神色凝重的坐在主位内,张永和周冑分坐两边。   张永道:“我真不明白,铁士心如此逼走我们在小建康的人,不是分明想告诉我们,他已和荆湖联军搭上关系吗?”   周冑叹道:“宗政良虽说得婉转,甚么让我们可全力守卫南门,但多一百人少一百人根本不关痛痒。”   徐道覆沉吟不语。   张永道:“现在我们已陷于四面楚歌的劣势,如铁士心与荆湖军连手对付我们,而我们仍守在这里,等于坐以待毙。”   周冑苦恼道:“为何荒人仍没有丝毫动静?”   徐道覆沉声道:“聂天还是否有异动?”   张永答道:“据探子回报,聂天还仍是按兵不动。”   徐道覆叹道:“确实再没有苦守下去的道理,立即准备全军撤退,却不可泄露风声,此事由张将军去办。”   张永领命去了。   默然片刻后,徐道覆忽然现出笑意,更似乎愈想愈好笑的放声大笑起来。   周冑惊异不已的呆瞧着他。   徐道覆又突然收止笑声,淡淡道:“我想和燕飞碰面谈心,你去给我作安排。”   周冑一呆道:“找燕飞?”   徐道覆道:“你派个精灵懂得说话的人竖起白旗,到对岸专拣高地山头闯,保证可遇上荒人。”   才刚说罢,号角声在远方响起。   徐道覆大喜道:“战号声来自对岸,应是荒人来哩!”   猛地起立,精神一振道:“你们来得真及时。”   ※※※   刘裕沿着颖水西岸全速奔驰。   尚有三里路便是聂天还的水陆大军驻扎处,刘裕心忖既然顺路,当然趁机去看清楚敌人的布置,将来攻打聂天还,会更有把握。   唉!多少天哩?不知王淡真状况如何?她会否体谅自己的为难处,还是已恨自己入骨呢?刘裕偏离驿道,进入颖河西岸的密林区,以隐蔽行藏。   他已设法尽量不想起王淡真,直至刚才仍很成功,可是不知如何,一个人独自在原野里奔跑,却压不下对王淡真的关怀和思忆。   正神伤魂断之际,忽然心生警兆,十多人从前方的林木闪出来,拦着去路。   其中一人抢上前来,往他面门挥刀疾劈,狞笑道:“荒狗纳命来!”   (卷十三终) 卷十四 第一章 应变计划   “大王到!”   正在帐内侍候纪千千的小诗慌忙跪伏一旁,不敢透半口大气。虽然慕容垂一直对小诗客气有礼,可是不知如何,小诗每次见到他总要慌张失态。   慕容垂的亲兵团在昨天弃舟登陆,彻夜行军,至清晨立营休息。于登岸处早有另一支精锐部队恭候,令慕容垂的亲兵团增至五千人。   慕容垂进入帐内,见到纪千千坐在一角,欣然道:“只看千千容光焕发,便知已战胜病魔,恢复健康,我放心哩!”   接着向纪千千打个眼色。   纪千千虽然不情愿,却是无可奈何,爱怜地向爱婢道:“诗诗稍避!”   因为慕容垂算是给足自己面子,由她着诗诗暂退。   小诗一颤站起来,垂首退往帐外去。   慕容垂在厚软舒适的地毡曲膝坐下,含笑面向艳光四射的纪千千,柔声道:“千千的三十箱行装安放在邻帐内,方便千千取用。”   纪千千神色冷淡地迎上他灼热的眼神问道:“这处是甚么地方?”   慕容垂细审她的如花玉容,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们刚进入洛水平原,洛阳在两天马程之内。”   纪千千垂下螓首,可以想象慕容垂的奇兵,正军分多路向洛阳推进,附近的城镇望风投降,只余下洛阳一座孤城在顽抗。除了谢玄和他的北府兵外,现时天下间根本没有任何一支部队,够资格在正常情况下硬撼慕容垂的大军。   慕容垂实在太厉害了。   当他攻陷洛阳,北方的天下等于有一半落进他的手上,而他的势力亦因而不住膨胀。慕容垂的势力每增加一分,她和燕飞重逢的机会将减少一分。   这个想法令她更是黯然神伤。   慕容垂见到她的神情,轻叹道:“三天前我收到一个消息,只是一直不敢告诉你。”   纪千千娇躯一颤,抬头朝他瞧来,芳心涌起强烈不祥的感觉。慕容垂的声音传入她耳内道:“你干爹十多天前病逝广陵,遗体已安葬于建康的小东山。”   谢安死了!   这是纪千千永远不愿面对的事情,终于变成残酷无情的现实。她因谢安而留在秦淮河,也因谢安而离开秦淮河。那晚她看到谢安受她琴曲所动,流下热泪,她便有很不安的感觉。   谢安还是首次在她面前落泪。他是预见到自己大限即至,却感壮志未酬,天下百姓还不知须受多少苦难而感触落泪。否则以谢安把自身生死荣辱视作等闲的胸襟,绝不会神伤如斯。   古往今来天下第一名士,终于也如大江的滔滔逝水,一去不返。南方统一安定的基石,再不复存。   干爹你怎可以在千千如此情况下,舍千千而去呢?忽然间,她感到自己变得一无所有。她更可能永远再见不到燕飞。她已失去坚持下去的勇气和斗志。   泪眼朦胧里,帐内只剩下她单独一人,慕容垂不知于何时早悄悄离开。   慕容垂是个难解的人,但他对自己确是关怀备至,细心而有耐性,且是知情识趣,善解人意,绝不像传言中那个冷酷无情的无敌霸主。   ※※※   燕飞掠过如无人地带的古钟场,朝古钟楼奔去。他的通玄灵觉扩展至极限,几敢肯定没有人察觉他的行动。   号角声从颖水东岸传来。   他们有一套秘密的遥距传讯手法,可从小建康一处接近码头区的高楼上,利用灯号或镜子折射光线,通知在东岸虎视眈眈的边荒联军,作出种种反应。现在屠奉三正是利用此有效快捷方便的通讯系统,知会己方人马立即采取相应的行动,亦借此引开敌人的注意力。   燕飞很有兴趣知道,宗政良和铁士心会有何反应?他们会否因边荒联军发动的时刻,恰好是庞义受难的一刻,如此巧合而生出疑心?   就在这一刻,燕飞感到胜利已来到他掌心内。   他有把握可以准确无误地猜到他们的反应。   宗政良之所以会找庞义的麻烦,是明冲着他燕飞而来。因为敌人已生出怀疑,想到燕飞等早潜伏集内,故以此计逼燕飞出来救人。   事实上燕飞等亦是别无选择,必须立即放手大干,怎都好过被对方虐杀庞义,甚至于被搜出密藏起来的武器或出入小建康的地道。先发者制人,所以屠奉三立即知会集外的兄弟,提早进行“边荒行动”。   以宗政良之江湖经验,当然不会愚蠢至以为集外荒人联军于此时发难只是巧合,应预料到集内集外的荒人,不但已建立起紧密的联系,燕飞等更肯定已潜伏集内。   在如此情况下,铁士心和宗政良会如何反应呢?首先他们必须先应付荒人联军的渡河进击,且清楚徐道覆只会隔岸观火,袖手旁观。以燕军不到五千的兵力,实不足以同时对付小建康的荒人。所以军力的调配是否适宜,关系到对方能否保得住边荒集。而唯一可以尽览集内集外情况的地方,只有古钟楼之巅的观远台。   纵然没有宗政良明言于古钟楼顶鞭打庞义之事,作为敌人最高统帅的铁士心,也要到观远台来指挥全局的进退,效纪千千般发挥高台指挥的特殊战术。   如此燕飞刺杀铁士心的机会来了。   燕飞闪入敞开的古钟楼大门,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纪千千。   ※※※   “当”!   刘裕运刀挡格,把来袭者劈得倒跌四、五步,差点儿跌个四脚朝天。   刘裕疾退两丈,避免被敌包围。   有人哈哈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北府兵的刘副将。不知刘副将在这里鬼鬼祟祟,是否正从事见不得光的勾当呢?”   刘裕定神一看,竟然是王国宝,与十多名手下全体黑色劲装,风尘仆仆的样子,似是从边荒某处匆匆赶回来,与自己迎头相遇。   他曾远远见过王国宝,却从未与他直接交谈,奇怪的是王国宝却似对他认识甚深,一眼把自己认出来。   刘裕刚才虽然一刀退敌,不过心想对方能抵挡他全力出手,虽然狼狈,却没有受伤,可见是一流的好手。就眼前所见,随王国宝一道者有十五人,假如人人功力与先前被自己所挫的好手相若,则只是这十五个人便有足够杀死自己的能力。何况还有位居于“九品高手榜”上的王国宝!以王国宝对自己一向的仇视和妒忌,肯定不会放过自己。就在此时,他听到后方传来异响。   刘裕恍然,对方早在远处发现自己的影踪,故临时在此布下陷阱,而自己正身陷险境。   “锵”!   王国宝拔剑出鞘,遥指刘裕,剑气直逼而来,左右各五名手下分从两翼抢至,封死他两边逃路,余下五人反往后散开,隐隐形成只余后方退路的包围形势。   就在王国宝剑气把他锁紧的一刻,刘裕心中一动,想通王国宝因何会在这里出现。   际此建康水师新败之时,司马道子根本对聂天还没有反扑之力,如是探察敌情,亦不用劳烦王国宝。所以王国宝为的该是自己的事。   想到这里,忙提刀朝王国宝迎去。   王国宝怎想得到刘裕不但不全力突围逃走,反一副与自己拼命的样子,气势登时减弱三分,同时着手下收窄包围网。   刘裕见状心中暗喜,看穿王国宝贪便宜的小人心态,希望手下先损耗自己的战斗力,然后方从容出手取他刘裕之命。   大笑道:“王大人刚见过大活弥勒吗?”   王国宝为之愕然,刘裕已发出一声震耳长啸,人刀合一的向王国宝投去,完全是不顾自身想与敌偕亡的拼命招数。   对方战士纷纷扑上,均已迟了一步。   王国宝心中大恨,明知刘裕故意以长啸声,引起在不远处的两湖军的注意,却没法阻止。更晓得自己不能退避,否则包围网将现出空隙,让对方脱身逃去。可是刘裕此刀凶厉至极,兼之自己被他的说话分神,无法保持在最佳状态,无奈下后退挥剑。   两条人影乍合倏分。   王国宝往后挫退,刘裕却一声“承让”,往上腾起。   战士们亦腾身追击。   刘裕落在一条横伸出来的干枝尽端处,借力弹起,投往十多丈外的密林,明器暗器全部落空。   王国宝终站稳步伐,气得脸上青筋暴现,瞪着刘裕远去的背影,狠狠道:“看你还可以得意至何时?”   ※※※   燕飞的心灵往纪千千延伸,无穷无尽的悲哀把他完全淹没。他感到纪千千正强烈地思念自己,也感到她陷入失望的渊底,失去了斗志。   干爹去了!   然后心灵的联系中断。   燕飞颤抖起来,然后竭尽全力克制纪千千的感染力,那种因不能安慰纪千千,而生出的无奈和撕心裂肺的痛苦对他的影响。   他终于体会到与纪千千的心有灵犀也可有坏的一面,尤其在此关键时刻。   蹄声自远而近,分别从小建康和北大街的方向传来,加上对岸的号角和战鼓声,令人感到战争的风暴正在酝酿中。   燕飞强把因纪千千而起的情绪压下去,迅速在石阶的底部探索藏身处的机关。为了救纪千千,他必须在这一刻忘记纪千千,因为胜负将决定于即将来临的刺杀行动。   果然不出他所料,铁士心和宗政良正朝古钟楼赶来,边荒集无险可守,唯一之险是古钟楼,只有在观远台上,方能掌握全局。所以只要爆发战争,铁士心是不得不到古钟楼来。如此简单的事,为何先前没有想过?偏到这刻在连串事件的引发下,方知差点千虑一失。   燕飞功聚掌心,依照卓狂生的指示,吸得长方条形的活钮,从似是毫无异样石阶底层的背壁处露出来,接着毫不犹豫地扑地滚往石阶底座。   座壁掀起,燕飞没入仅容一人藏身的秘间内去,同时从里面重新锁上活门,凸壁而出的活钮无声无息地缩回壁内,回复原状。   燕飞刚试吸一口气,耳鼓足音轰鸣,确是差之毫厘便被敌人的先锋部队发现。   卓疯子的钟楼藏身暗格,尽显其创意和心思,简单而实用,出入迅快方便,偏又是无比的隐蔽。   吸入肺内的空气清新而不闷浊,暗间不单有好的通气系统,还可透过通气系统把楼内任何声音尽收耳内。想到任遥或任青媞曾藏身此处偷听钟楼议会的商议,燕飞便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幸好卓狂生最终投到他们这边来,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密集的足音在石阶响起,扩散往钟楼主堂、钟楼和观远台去,入口外传来战士立岗和骑兵列阵的声音。燕飞排除杂念,感官的灵锐不住提高,虽不能目睹,但外面发生的一切全了然于胸。   由黄河帮众与慕容鲜卑族组成的边荒集燕国部队,因边荒联军的现身而进行的应变行动的第一步,是占据古钟楼,以之作为指挥台,因为这是唯一能掌握全局的至高点。   登上古钟楼的燕兵是要肯定古钟楼内没有其它人,当然更是针对像他燕飞这类精于刺杀的高手。搜索会进行一段时间,当证实古钟楼的安全,铁士心和宗政良才会登上观远台。   燕兵同时在古钟楼四周布阵,以保护钟楼上的主帅。如此战术确是最佳的防守策略,可让铁士心从容调动人手,应付任何一方的入侵。纪千千早以事实证明高台指挥的神效。   钟楼外忽然肃静下来。   燕飞知是铁、宗两人来了,倾耳细听。   宗政良的声音道:“先将他押上观远台!”   接着是庞义的一声怒哼,在两名燕兵的押解下,庞义登阶而上。   另一把沉雄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不用猜也知以此语气问宗政良者,必是铁士心无疑。   宗政良答道:“大帅的计册立收奇效,小建康内肯定有荒人高手潜进来,否则我们才说要惩罚庞义,那边荒人联军立即发动,巧合得像对集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   铁士心道:“徐道覆方是料事如神,凭空猜到荒人有进出边荒集的秘密通道。幸好我们先一步发觉,否则等到荒人里应外合的发动反攻,我们仍如在梦中,真要后悔莫及。”   又问道:“小建康现时情况如何呢?”   宗政良道:“仍然牢牢的控制在我们手上,我已调入一支千人部队,任何荒人俘虏敢踏出屋门半步,必杀无赦。”   铁士心道:“干得好!待我们弄清楚形势后,再对付他们。徐道覆方面有何反应?”   宗政良答道:“天师军方面全无动静,我看他们绝不会插手我们和荒人间的战争。”   铁士心怒哼道:“收拾了荒人,我们再和天师军算账。”   宗政良低声道:“边荒军只能在颖河对岸耀武扬威,我反不担心他们。”   铁士心笑道:“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我和你都清楚。我们就在观远台上毒打庞义,让他的惨号声传遍夜窝子,我才不愁逼不出燕飞来。”   宗政良狠狠道:“只要他敢现身,我会教他变成我箭下的亡魂。”   铁士心大笑道:“我们就等着瞧,看燕飞是否真的如此愚蠢。”   燕飞耳鼓里响起宗政良和铁士心进入钟楼的足音,同行者尚有六、七名武功高强的将领。他可从足音分辨出每一个人的位置、功力的深浅,以至内心的情绪。   心中同时矛盾得要命。   在一个密封的环境里进行刺杀,是任何刺客的大忌,因为不论刺杀成败,他均难以脱身。唯一的生机,是于刺杀铁士心后杀出钟楼,不过却因庞义被押往钟楼顶上,令他没法争取此唯一的逃路。   在如此情况下,他只有杀往上层,即使他变成三头六臂,仍只是死路一条。   他死了,纪千千也完了。   足音在石阶响起。   燕飞把生死成败全排出脑海外,按动关钮,撞开活壁,滚出暗间去。   为了边荒集,他根本别无选择。 第二章 钟楼刺杀   当宗政良使人进入羌帮总坛找庞义的麻烦,慕容战正在该处主持大局,更由他下令不可意气用事,于时机尚未成熟的一刻作出反击,所以众人只好眼睁睁瞧着庞义被带走。   在小建康内,羌帮和匈奴帮两帮的总坛是最宏伟的建筑物,分处主街两端,也囚禁了最多的俘虏,各达五百之众。   为了躲过敌人随时进行的突击搜查,武器仍密藏羌帮总坛的地库内。幸好燕飞、屠奉三等领袖人物,早想遍所有可能性,拟定出种种周详的应变计划,把五十多名配备弓矢的精锐高手混在俘虏内,潜伏于可攻击敌人哨楼的战略性楼房内。如有人来搜查,他们可以轻轻松松地避往别的建筑物。   在匈奴帮总坛内坐镇的是呼雷方,正是由他通知集外对岸的兄弟,摆出进击反攻的姿态。   不论是慕容战或呼雷方,均是身经百战、智勇双全之士,晓得摊牌揭晓的关键时刻终于来临,立即发出信息,着小建康内的兄弟进入战争的预备状态里。   宗政良虽调入一支千人部队,其实力却不足以进驻监管小建康内以百计囚禁俘虏的建筑物,只能在街道纵横交错处布防,尤其把兵力集中于主街两端,等候来自古钟楼顶上进一步的指令。   慕容战当机立断,命所有人解开脚镣后,立即把武器从密室运出来,依循早经拟定的路线把武器送往各处。   然后是耐心的等待。   ※※※   屠奉三闪入说书馆内,卓狂生、程苍古、费二撇和三十多名好手早被外面的突变触动警觉,人人枕戈以待。   卓狂生道:“发生甚么事?”   屠奉三道:“刺杀行动提早进行,燕飞已到钟楼去埋伏,我再没有解释的时间,必须立即攻打钟楼,否则燕飞和庞义必死无疑。”   卓狂生精神大振道:“还等甚么呢?兄弟们,反攻边荒集的时间到哩!立即更衣!”   拓跋仪立马颖水东岸高地,遥观对岸的情况。   三千多名准备充足的边荒战士,潮水般从隐身的丛林飞骑而出,于岸缘布阵,旗帜飘荡,士气昂扬。   在拓跋仪旁的是容色仍带点苍白,伤势初愈的姬别、夜窝族的头领姚猛。反攻虽来得突然,却没有人有丝毫惧意,只有兴奋之情,因为边荒集失陷敌手的那一口乌气,实在憋得太久了。   对岸泊了近三十艘黄河帮的破浪战船,沿河有二十多座箭楼,十多座地垒,在正常的情况下,如他们以木筏渡河,只会变成敌人的箭靶。   码头区是敌人兵力集中处,达千人之众,实力足把西岸守得稳如铁桶。   姚猛意气风发的哈哈笑道:“果然不出所料,徐道覆不单不派兵加入联防,还着手下退守东门内,对我们大大有利。”   拓跋仪皱眉道:“燕飞他们在弄甚么鬼?因何忽然提早反攻?”   姬别笑道:“管他们在弄甚么鬼,反攻的讯号清楚明白,只是我们在此处,已可牵制敌人的主力,好方便集内兄弟行事。”   “隆隆”声响,以百计的木筏,由骡子从密林拖出来,朝岸沿开至。负责这方面任务的是边荒集的壮女,她们在边荒集西面战谷失陷时,带着粮资牲畜撤往西面远处,于五天前在边荒集北面渡河,与联军主力会合,令联军实力骤增。   姚猛兴奋道:“快把木筏推进水内去,任敌人想破脑袋,都想不到木筏只是用来作个幌子,唬人的!”   拓跋仪目光凝注小建康的出口,唇角忍不住的扩大笑意,道:“敌人中计哩!”   姬别和姚猛连忙瞧过去,敌人骑兵正从小建康驰出,列阵于码头区处,显然是真的认为他们会渡河强攻。   ※※※   徐道覆策骑驰出东门,远眺上游码头区处两军隔河对峙调动的情况,当见到边荒联军运来大批木筏时,虎躯一震。   旁边的周冑报告道:“燕人进入全军动员的状态,占据古钟楼,又调兵到小建康和码头,却没有使人来知会我们。”   徐道覆沉声道:“杨全期方面有何异动?”   另一边的张永道:“荆州军似尚未察觉我们这边形势的急遽变化,我猜是杨全期故意向燕人示好,没有派员来侦察,故懵然不知这里发生的事。下游亦不见两湖帮的赤龙舟。”   周冑道:“二帅还要派人与边荒军接触吗?”   徐道覆缓缓摇头道:“这样做再没有任何用处,边荒军已胜券在握,不用来和我们交易。”   周冑愕然道:“边荒军没有可能突破燕人在颖河的防线,只是三十八艘破浪战船,足可粉碎他们强渡颖水的行动,何况沿岸有更强大的防御。”   徐道覆叹道:“他们只是佯装出攻击的威势,真正发难的是小建康的俘虏。哼!真的非常可惜,若铁士心和宗政良肯和我们衷诚合作,我必可助他们避此劫难。现在却是大势已去。”   张永和周冑听后互相对望。   张永问道:“那我们该怎么办?”   徐道覆毫不犹豫地道:“撤退!”   张永和周冑同时失声道:“撤退?”   徐道覆断然道:“没错,立即撤退,否则将陷入进退两难之局。”   接着双目杀机大盛,道:“我亲领三千骑兵先行,你们运载粮资随后追来,除马匹外不要带其它牲口,一切以行军快捷为要,更要提防杨全期派人追击。”   张永和周冑齐声领命。   徐道覆暗叹一口气。   始终保不住边荒集。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情愿帮荒人一个忙,让他们得到一个完整的边荒集,得到他遗下的大批兵器、物资和牲口。在往后一段长时间内,他的敌人是两湖帮和荆州军,而非荒人。他深心内更有一个热切的期望,盼荒人能把纪千千从慕容垂的魔爪内救出来,其它一切均属次要。   ※※※   “锵”!   蝶恋花出鞘。   燕飞故意运功鸣剑,在登楼石阶的空间里,如晴天忽然爆响的惊雷,贯入每一个敌人的耳鼓。   余音仍萦耳不去的当儿,燕飞人随剑去,蝶恋花从阶底弯出来,凌厉无匹的剑气,笼罩着正拾级登阶的七名敌人。   铁士心领头而行,正踏足第三级石阶,宗政良落后半阶,其它的六名将领紧随两人身后,接着是留守大门的十多个亲兵,人人受剑鸣所慑,不知所措。   石阶弯角尽处,另有两名战士持戈把守,正愕然往石阶下的铁士心等瞧来,茫然不知发生何事。   千载难逢的刺杀机会终于出现,成功失败决定于剎那之间,如让敌人醒悟过来,燕飞必死无疑。   剑光剧盛,燕飞腾身而起,朝领头的铁士心猛攻而去。   铁士心和宗政良毕竟是高手,首先领悟过来,前者已来不及拔出佩刀,仓皇下一拳击出,同时往上避开。   宗政良则在石阶移开半步,拔刀反击。   其它人乱成一团,纷纷欲掣出佩刀佩剑,不过都已迟了一线。   剑光像暴雨般摧打石阶上的敌人,一时间没有人弄得清楚谁是燕飞攻击的目标。   铁士心惨哼一声,击出一拳的手淌着血收回来,往上狂奔。宗政良长刀疾砍,却砍在空处,骇然下只好追在铁士心身后,往上退避。两名紧随宗政良的将领在拔出兵器前,已被燕飞划破咽喉,滚落石阶,撞得后面的将领亲兵东倒西歪,乱上添乱。   燕飞踏足长阶,蝶恋花化作长虹,直奔宗政良背心要害。如此招没法杀死宗政良,又让铁士心逃往钟楼大堂,刺杀行动将以失败告终,而燕飞将白白牺牲。铁士心凭空手,伤而不死地应付了他必杀的一剑,武功之高实大出他意料之外。   宗政良回刀反劈,虽陷于被动,仍是功力十足。   燕飞心叫糟糕,知道无法在三招两式间收拾对方,把心一横,决意找宗政良作陪葬,完全不理宗政良的反击,直取对方咽喉,登时剑气骤增,剑啸声震动整个石阶的空间,完全是与敌偕亡的姿态。   就在此生死立判的一刻,宗政良双目一转,竟然翻下石阶,让出去路。   燕飞喜出望外,剑气畅通无阻,直指离他只有五级石阶的铁士心,立时把他的生路死锁。   铁士心此时刚以左手抽出佩剑,上面的两名战士持戈狂奔而下救驾,下方的兵士则蜂拥而上,情势紧急至极。   蝶恋花以惊人的高速,随燕飞沿石阶朝铁士心疾射而去。   “呛”!   一个是全力出击,一方是仓皇自卫,两相较量下,立竿见影胜负即出。   铁士心受创在前,用的更非是惯用的右手,不过他确是威震黄河的霸主,凭左手挥剑仍是声势十足。   两剑交击。   铁士心猛喷一口鲜血,长剑硬被燕飞铰得脱手而去,只好一脚朝燕飞的胸口踢来。   燕飞心中暗赞,左闪避过下方投来的两支长矛,同时避过铁士心保命的一脚,又忽然反手一剑劈得后面扑上来另一名敌方将领连人带剑滚下石阶去,挡着穷追而来的大批敌人,蝶恋花三度攻向已手无寸铁的铁士心。   铁士心大惊下往上疾奔,遇着两名赶来护主的战士,给挡着去路,燕飞蝶恋花的剑气把他完全笼罩。   铁士心奋起余勇,劈手夺去扑下来的手下的长戈,回身反刺燕飞。   燕飞一声长啸,倏地增速,在敌兵阻截前蝶恋花没入铁士心胸口。   铁士心发出震撼整个空间的惨叫,滚落石阶时,燕飞早从两名战士间穿过,两名战士先后溅血倒地,追着铁士心的尸身滚落长阶。   宗政良立足阶底,狂喝道:“杀了他!”   看着己方战士人人奋不顾身追着没在弯角处的燕飞蜂拥而上,他退出楼外,心中不知是惊是喜。   令人讨厌的铁士心死了,边荒集掌兵的大权落入他手上,只要干掉燕飞,他能把边荒集的局面稳定下来吗?如守得住边荒集,再与杨全期和聂天还合作,他不但无过,反成有功。   楼外百多名战士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听他的指令。   宗政良大喝道:“给我进去杀掉燕飞!”   众战士蜂拥入楼。   急剧的足音在后方传来。   宗政良心神不宁的回头瞧去,一队近四十人身穿黄河帮战服的战士正横过广场,朝钟楼奔至。   宗政良一时还不以为意,以为是铁士心的人。到那批人奔至丈许外,方发觉有异。此时守在楼外的战士大半已进入楼内去,所有人的注意力均放在楼内,古钟楼变成不设防的情况。   宗政良骇然叫道:“有奸细”!   奸细群中一人腾身而起,赫然是“边荒名士”卓狂生,大笑道:“太迟了!”眨眼间来到宗政良上方,两脚连环踢出,直取宗政良面门。   屠奉三则领着一众荒人精锐高手,如斩瓜切菜的杀进楼内去,从后突袭仍未弄清楚发生了甚么事的敌人。   燕飞此时刚杀上第三层的钟楼。   他的蝶恋花毫不留情,逢人斩人,根本没有人是他三合之将,最精采是敌人毫无防备,茫不知主帅被刺杀,更予燕飞无比的方便。   守在钟楼的四名敌人在瞬息间纷纷倒地,燕飞已抢上登往观远台的石阶。后方追来的敌人方踏足第三层钟楼。   剑光剧盛,守卫望远台入口的两名战士溅血倒下,燕飞毫不犹豫地扑上观远台。   观远台上的八名敌人,正在押着庞义,逼他跪在地上。   敌人发觉有异,燕飞闪电标射而来,抓着庞义臂膀的两名敌人首先遭殃,还未弄清楚发生何事,早一命呜呼。   庞义茫然呆立,忽然四周剑光遽盛,敌人纷纷倒地。当见到来者是燕飞,大喜叫道:“燕飞!”两手一松,原来绑手的绳索已被燕飞挑断。   两名追上来的敌人现身入口处,燕飞如飞掠去,杀得敌人倒退回石阶去。   燕飞愈战愈勇,竟杀往入口外,硬把疯虎般冲杀上来的敌人逼得退往石阶去,虽然整道石阶全挤满敌人,可是燕飞来一个斩一个,来两个杀一双,确有一夫当关,万夫莫敌之势。   庞义此时执起一支长矛,来到燕飞身后,却发觉无法插手帮忙。   燕飞仍从容笑道:“协议依然有效!”   庞义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才发觉燕飞已多处淌血,更晓得燕飞虽然此刻威风八面,可是人力终有穷尽之时,他们的好景将捱不了多久。   蓦地下方喊杀声震天,敌人队尾处一阵混乱,人人现出惶恐神色。   庞义心中升起希望,屠奉三的声音遥传上来道:“撑多一阵子!兄弟们来哩!”   燕飞此时已到了强弩之末,他的金丹大法虽能循环不休,不住产生真气,可是却远比不上迅速的消耗,尤其在这种没法有半丝空隙回气的时刻。   听得屠奉三打招呼,登时精神大振,硬把冲上来的一名敌人劈得连人带斧倒跌下阶,又撞倒另两个敌人。   燕飞一阵虚弱。   前方刀光闪动。   燕飞往后退开,心叫小命不保矣,庞义长矛从他身侧刺出,命中敌人胸口。   屠奉三终于现身,领着十多名兄弟逐级杀上来。   敌人终于崩溃。   燕飞鼓其余勇,与庞义一剑一矛,退守入口处,阻止敌人逃入观远台。   “呀”!   正向燕、庞两人强攻的三名敌人终于倒下,杀他们的是屠奉三等一众兄弟。   燕飞和庞义往后退开,不分先后同时坐倒地上,已是疲不能兴。   屠奉三首先抢入,大叫道:“成功哩!”   顺手发出一支火箭,在古钟楼上方五丈许高空“砰”的一声爆开成一朵鲜红的光花。   燕飞心中一动道:“撞钟报喜!” 第三章 失而复得   “当!当!当!”   钟音响彻边荒集,从古钟楼传往边荒,传往颖水彼岸。   占据古钟楼的边荒战士在观远台上齐声发喊:“铁士心死了!铁士心死了!”   小建康的兄弟首先发难,劲箭从楼房射出,先解决高据哨楼上的敌人箭手,再对付街上没有掩护的燕兵。   燕兵骤闻钟音,且惊闻铁士心死讯,疑幻疑真、军心动摇之际,忽然数千俘虏变为武装的战士,从大小楼房杀出,猝不及防下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更遑论压制从腹地蔓延往四面八方的变乱。   慕容战领着以千计的兄弟,有组织有阵势地从小建康出口杀进码头区,此时燕兵早溃不成军,只懂四散逃命。泊在码头的三十多艘破浪战船,未及解缆开出,已落入他们手上。船上的燕兵纷纷跳水保命。   对岸的拓跋仪见到古钟楼上方的烟花讯号,立即下令渡河。这时候纷纷上岸,与己方兄弟会合,燕兵大势已去,再没有反击之力。   边荒联军依照计划,先集中力量攻击北大街和西大街,势如破竹的把敌人驱逐离集,走得稍慢者顿成刀下亡魂,“边荒行动”在联军如虹的气势下,燕兵则一面倒的情况里进行着。   屠奉三等攻入古钟楼后,兵分两路,一路由屠奉三率领,杀上观远台援救燕飞和庞义,剩下七、八人死守底层入口,不让以宗政良为首的燕兵攻入钟楼。幸好有卓狂生、程苍古和费二撇三大高手压阵,守得入口稳如铁桶,捱到小建康的兄弟杀入钟楼广场,宗政良一方慌忙撤退。   古钟楼以北的边荒集顿变屠场,含恨的荒人大开杀戒,见燕兵便杀,一时呼喊震天,燕兵全面崩溃。   燕飞刚迅速回复过来,与屠奉三和庞义在观远台监视天师军的动静,发觉对方的辎重部队正从南门离开,沿颖水而行,登时喜出望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天师军向他们反击,确不易对付,现在忽然拱手让出古钟场以南的占领区,联军当然省功夫,且大幅减低伤亡。   庞义大笑道:“徐道覆这小子识相得很!”   屠奉三欣然道:“他不是识相,而是不得不退,在实力上我们占有压倒性的优势,颖水更落进我们的控制内,兼且杨全期和聂天还都是他的敌人,纵使能击败我们,最后还不是便宜别人。”   庞义道:“我们要不要追击老徐呢?”   燕飞目光投往集外西面荆州军的阵地,摇头道:“天师军退而不乱,又左靠颖水之险,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收拾他们,最怕是杨全期乘机发难,我们千辛万苦争取回来的成果,将要拱手让人。”   屠奉三瞧着对方队尾离开南门,发出绿色的讯号火箭,指示己方人马进占天师军放弃的地盘。吁出一口气道:“世事之奇,往往出人意表,如此反攻成功,对我说服杨全期大大有利。”   蹄声轰响,一队数百人的边荒战士,驰过古钟场,往天师军撤出的占领区驰去,显示边荒集北区已在边荒联军绝对的控制下。   当他们经过古钟楼的时候,齐翘首上望,致敬喝彩,在钟楼上休息的战士则回报以欢呼怪叫,充满失而复得的胜利气氛,教人热血沸腾。   卓狂生等早从出口拥出,纷纷跳上兄弟们牵来的马背,朝南而去。   庞义和其它兄弟亦怪叫连声,往出口挤去。   到只剩下屠奉三和燕飞两人,屠奉三笑道:“燕兄可知我心中正后悔呢?”   燕飞瞧着另一支从东门进入天师军弃下的地盘的边荒联军,讶道:“后悔甚么?”   屠奉三叹道:“我现在方想到假设我手脚慢点儿,迟上片刻才赶到观远台,燕兄肯定已在黄泉路上。那时我屠奉三不但可以少掉一个能左右我将来在边荒集发展的劲敌,更可以少去一个情敌,又不虞有人晓得燕兄的遇害与我有一丁点儿关系。”   燕飞蛮有兴趣的问道:“这般做对屠兄确有百利而无一害,屠兄因何白白错过?”   屠奉三苦恼地道:“因为我到此刻方想到此毒计,已是知错难返!”   两人对望片晌,忽然同时放声大笑,皆充满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的欣悦。   ※※※   刘裕在树梢端猿猴般跳跃,全速往边荒集赶去,忽然扑附在一棵大树枝叶茂密处,立足在横伸出来的高树干,目光投往颖水的方向。   边荒集在两里许处的岸旁,古钟楼上只余一枝大旗,虽看不清楚旗帜的式样花纹,却隐约认得是纪千千亲手设计的飞鸟旗。   边荒联军竟已光复边荒集?这是多么教人难以置信,事情实在来得太突然。   不过却不由他不信,一队天师军正沿颖水不徐不疾的南下,看其队形整齐,旗帜不乱,便知是有秩序的从容撤兵,而非被赶出边荒集。   约略估计,这支天师部队有二千多人,骡马车三百多辆,假如行军路线不变,将于个把时辰后抵达聂天还的木寨。   刘裕心中奇怪,凭此队人马的实力,虽可对两湖军造成威胁,但攻寨仍嫌不足,如此岂非送死去也?他心中一动,目光往西面瞧去,旋踵已有发现,于西南方里许外察觉到鸟儿惊飞的情况。   心中恍然而悟。   边荒集的兄弟集中力量对付铁士心和宗政良,里应外合下燕兵迅速崩溃。徐道覆见事不可为,立即退军,乘机兵分两路,突袭聂天还。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打算,连忙掉头去也。   ※※※   边荒集喜气洋洋,却没有人偷闲饮酒庆祝,因为荆州军已推进至集外西面里许处,摆出可以随时全面进犯的高姿态。   众人一方面忙于收拾敌人遗留下来的摊子,一方面设立工事防御,以应付荆州军在任何时刻发动的强攻。   燕飞、屠奉三、卓狂生、慕容战、拓跋仪、程苍古、费二撇、姬别、呼雷方等一众领袖,策马驰出西门,遥观敌况。   慕容战道:“杨全期是否是好勇斗狠的人?否则在我们气势如虹之时,应该以静观变,而不是一副挑战的模样。”   众人知他是看在屠奉三分上,话说得婉转,而事实上慕容战真正想说的是:杨全期是否吃了豹子胆?竟敢来惹我们。   诸人中与慕容战想法相同的大有人在,边荒联军实力在荆州军之上,边荒集又是他们的地头,谁都不把区区一万荆州军放在心上。如非因着屠奉三与桓玄的关系,可能已对荆州军迎头痛击。   屠奉三微笑道:“恰好相反,杨全期此招非常高明,把我们紧紧牵制,使我们没法调动水陆两路的兄弟去对付聂天还。只要聂天还能守稳阵地,杨全期便有和我们谈判的条件。”   拓跋仪欣然道:“还是屠兄比较了解老杨这家伙。那我们是否应先击垮聂天还,断去老杨的痴心妄想,方由你老哥出马,说几句话把老杨打发呢?”   屠奉三淡淡道:“在现今的情况下,聂天还再难起任何作用,能全身而退已属万幸。老杨是明眼人,何用等到那一刻呢?我这便单人匹马去见老杨,包保他乖乖听话,立即退兵。”   慕容战沉声道:“人心难测,你勿要太高估与桓玄的关系,杨全期也大有可能乘机来个先斩后奏。最好是待聂天还败返两湖后,方迫杨全期退兵。”   燕飞微笑道:“屠兄是怕杨全期真的发难,那他将与桓玄没有转圜的余地,所以必须在此恨铸成前,阻止杨全期。而我敢肯定屠兄会成功,杨全期仍未大胆至连性命也不要。因为他晓得若杀屠兄,等于硬逼我们和他决一死战。”   卓狂生欣然道:“燕兄的话深得我心,我们收服铁士心的勇士当然看得很准。这里是边荒,而不是荆州,开罪我们荒人的肯定没一个会有好的结果,我们已以铁一般的胜利,向天下证实了我们荒人是绝不好惹的。边荒若是个深潭,我们便是潭内最懂得生存之道的凶鳄。”   这番话尽显“边荒名士”卓狂生的狂气,也代表了光复边荒集,对每一个荒人的深切意义。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多谢各位的关心和鼓励,我们今趟光复边荒集,干掉铁士心,等于拔掉慕容垂一只老虎牙,破坏他征战天下第一步的成果。我从来未试过比这一刻对自己更有信心。慕容当家可以放心,南郡公对边荒是志在必得,与聂天还连手亦不代表是放弃我这个老伙伴,只是代表他对边荒集不容有失的心态,所以杨全期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仍冒险挥军进犯。我会让老杨明白我是南郡公在边荒集最后的希望,南郡公若想在边荒集分一杯羹,只好继续信任和支持我,再没有别的方法。”   又肃容道:“我们荒人当然没有半个是贪生怕死的人,不过为了从慕容垂的手上救回纪千千和小诗,我们必须保存实力,犯不着与杨全期硬撼。”   听到千千之名,众人的心情立即沉重起来。收复边荒集虽然是个好的开始,可是未来要走的路仍是遥远和艰困。   卓狂生忽然振臂高呼道:“荒军必胜!慕容垂必败!”   附近的战士闻言立时齐声喊叫:“荒军必胜!慕容垂必败!”   呼喊声潮水般传开去,震彻边荒集,远传往敌阵去。   大笑声中,屠奉三策马驰出,一无所惧的朝杨全期横亘集外的大军驰去。   ※※※   刘裕赶返大江帮战船队所在的颖水河段,江文清正布置船阵,作好迎战两湖帮的准备。   七艘被俘虏的粮船以铁索串联起来,打横排在河上,只在靠西岸处留下可容一船通过的缺口。粮资被卸下来,取而代之是淋上火油的柴枝。   两岸筑起木构箭楼,既可作瞭望之用,又可以居高临下以火箭封锁这段较狭窄的河道。   江文清见刘裕这么快回来,大感奇怪。   刘裕登上帅船,此时夕阳已避退西山,天地黯沉起来。   江文清讶道:“看刘兄一副兴奋神色,是否已收复了边荒集呢?”   刘裕登上帅船指挥台,江文清和席敬等七、八名大江帮将领,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刘裕喘息着道:“确已收复边荒集!”   指挥台上和附近所有人同时静默下去,人人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鸦雀无声的情况维持了半晌,接着便被震船的喝彩声打破。   其它战船上和岸上工作的大江帮徒众人人放下手上的活儿,朝他们瞧来。   江文清冷静问道:“刘兄是否从边荒集回来?”   刘裕道:“我尚未抵集,却看到古钟楼换上我们的飞鸟旗,而天师军正兵分两路的撤离边荒集,如我所料不差,徐道覆的临别秋波,是要突袭聂天还的木寨,所以赶回来向小姐报喜。”   江文清一对美目亮起来,闪闪的打量刘裕好半晌,忽然娇呼道:“我大江帮的儿郎听清楚哩!边荒集光复了!”   四周立即爆起震荡整条河两岸的欢呼和怪叫声,人人激动得热泪盈眶。   刘裕心中欣慰。   他终于不负谢玄的期望,助江文清重夺天下唯一能重振大江帮威名的根据地。假如他和王淡真私奔,眼前的激动场面或不会出现,个人的得失在天下统一的大前题下,算甚么一回事?   刘裕道:“徐道覆应在入黑后攻打聂天还西岸的木寨,如我们现在从水路进击,肯定可以趁趁热闹。”   江文清断然道:“机会一去不返,席老师请率四艘战船留此截断聂天还的退路,其它战船随我北上。聂天还!我们讨债来哩!”   众将士齐声答应,士气昂扬至沸腾点。   ※※※   王国宝和三十多名亲随好手,抵达离颖口两里的淮水下游。   一艘战船从隐蔽处驶出来,王国宝忙领手下登船。   王国宝独自进入舱厅,见到与他关系一向良好的司马元显,后者开门见山道:“见到大活弥勒吗?”   王国宝在他身旁坐下,苦笑道:“师尊他老人家闭关百日,修练他十住大乘法第十二重功法,据惠晖师母所言,如师尊过得此关,他的成就将是旷古未有,独步武林,即使慕容垂、孙恩之辈也非是他的敌手。”   司马元显急问道:“大活弥勒还有多少天出关呢?”   王国宝道:“尚有五十七天,哼!他出关之日,谢玄在世的日子,将屈指可数。”   司马元显狞笑道:“王大人该已做好准备接收谢家的家当。”   王国宝欣然道:“这个当然。届时公子你若想要与谢钟秀玩几天,全包在我身上。”   两人对视大笑,似乎谢钟秀已落入他们魔掌内,任他们狎侮。   司马元显压低声音道:“王大人还要在爹处多下点功夫,他对大活弥勒佛一向有戒心,怕他势大后难制。”   王国宝轻松地道:“这方面由我负责,只要你爹肯让师尊当国师,以弥勒教代替佛门,大家定可合作愉快。”   又道:“我在归途上遇到刘裕,却被他以狡计脱身,否则我们已可除掉此獠。”   司马元显哂道:“刘裕算甚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北府兵的小将,若不是谢玄护着他,我要他生便生,死便死!哼!一箭之仇,我司马元显必将千百倍地向他讨。”   王国宝道:“正因他地位低微,我们才不好对付他。唯一之计,是通过北府的人整治他。”   司马元显咬牙切齿道:“我已有全盘对付他的计划,爹正设法收买北府拥有实权的将领,唯一的阻碍仍是谢玄。”   王国宝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沉声道:“这么多年我都等了,何况只是数十天光景。放心吧!即使谢玄没有依传言所指般伤重而亡,也逃不过师尊天下无敌的一对佛手。师尊是绝不会放过杀死二弥勒的人。”   司马元显双目放光道:“谢安已逝,天下将是爹的天下,让我们先安内后攘外,到统一南方,将是我们北伐之时。大晋的光辉,将会在我们手上恢复过来。”   两人交换个眼色,同时放声大笑。 第四章 功成身退   屠奉三在荆州乃家喻户晓的人物,杨全期的人纵然未见过他,亦听过他的名字。当屠奉三从边荒集西门策骑驰来,报上名字,前锋部队的将领立即使人飞报在后方高地指挥的杨全期。   黑夜降临大地,冷风刮过边荒,天上层云迭迭,似是大雨的先兆。   屠奉三并不是个喜欢以生命作赌注的人,更不会把自己投进绝境,若他没有七、八成把握,定不会到这里见杨全期,因为如对方翻脸动手,任他三头六臂,也会在边荒军杀过来前被宰掉。   他清楚杨全期是怎样的一个人。   假如对方是桓玄,他绝不会冒这个险,因为桓玄最爱冒险,只是杀了他屠奉三可惹得边荒军出集拼命这个诱因,桓玄随时可牺牲他来争取胜利。   桓玄就是这么的一个人,自私自利,其它人只是他的工具。   四骑如飞驰至,领屠奉三往见杨全期,领头的将领叫程锋,是杨全期手下猛将,武功不俗。   程锋客气地道:“请屠大人解下佩剑。”   屠奉三毫不犹豫把剑连鞘解下,抛给程锋,程锋一把接着,顺手交给手下,木无表情地道:“屠大人请随末将来!”   策马领路。   屠奉三跟在他马后,接着是三名荆州战士,此时他即使后悔,也没法脱身了。   这个险他是不能不冒的,现在仍未到与桓玄反目的时候,开罪桓玄,不单会祸及他振荆会的兄弟,他的族人亲友亦难逃大难。   在到边荒集前,他一意改变边荒集,可是当他融入边荒集的生活方式后,方弄清楚是没有可能改变边荒集的,只能顺着边荒集的规矩来办事。荒人已成为有别于天下任何地方的异类,品尝着自由开放的成果,谁也不能令他们开倒车,放弃独特的生活方式。   终于被改变的是屠奉三,而非边荒集。   程锋一言不发的在前方领路。   沿途所见的荆州军阵势森严,不愧是能在南方撑起半边天、与建康和北府军分庭抗礼的精锐部队。不过屠奉三却在他们鼎盛的威势后,看出他们的疲倦和士气低落,并不适合于此刻攻打边荒集。   这是可以理解的。   杨全期的部队劳师远征,日夜赶路穿越边荒到边荒集来,元气仍未恢复,边荒集的变化更是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他们面对的再不是乌合之众,而是能力抗慕容垂和天师军的雄师劲旅,现在更把强大的敌人逐离边荒集。   程锋驰上帅旗高悬的小丘。   杨全期在数名将领和数百亲兵簇拥,正冷冷瞧着他。   屠奉三长笑道:“杨将军别来无恙!”   杨全期大喝道:“停下来!”   屠奉三忙勒马止步,事实上他也不得不停下来,因为前方的战士人人举枪持矛的将锋尖向着他。   另各有十多人从左右抢出,把他团团围着,战马受惊人立而起,幸好屠奉三骑功了得,牢牢控制座骑不逾越半步。   屠奉三不悦道:“我要下马哩!是否须先得杨全期你批准?”   杨全期沉声道:“收起兵器!”   屠奉三甩蹬下马,目光扫过包围着他的战士,双目神光闪闪,不但显示出他没有丝毫惧意,还看得人人心中发毛。   屠奉三在荆州威名极盛,开罪他的人,从来不会有好结果的。   杨全期摇头叹道:“屠奉三你今次来错了,你既背叛了南郡公,投向荒人,便该永远躲在边荒集内。现在任你舌痹唇焦也休想可以打动我,念在一场交往,我只好把你缚回去交由南郡公发落。”   屠奉三心中暗笑,杨全期口上虽说得强硬,事实上却是不敢杀死他。冷哼道:“若杨将军如此鲁莽,南郡公要治罪的绝不会是我屠奉三,而是你老兄。”   杨全期踏前一步,怒喝道:“大胆!死到临头,尚敢口出狂言。”   屠奉三负手前行,逼得拦在前方的战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好整以暇地道:“敢问杨将军,我屠奉三如何背叛南郡公呢?”   杨全期略一错愕,屠奉三又向他趋前两步,离杨全期不到十步,隔着一群不知所措的亲卫战士。   杨全期身旁一名将领大喝道:“再敢踏前一步,教你血溅当场。”   屠奉三锐利凌厉的目光只望定杨全期一人,对喝着他的将领看也不看地道:“以下犯上,该当何罪,说话者给我报上名来!”   那将领登时噤声。   杨全期皱眉道:“屠奉三你勿要横生枝节,如你仍效忠南郡公,好应在我军抵达时,立即来与我们会合。”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我道是甚么事令杨将军误会,原来竟是如此。我倒要反问一句,若我真如杨将军所言,掉转枪头,与杨将军连手对付荒人,现在的边荒集还有我们荆州军的席位吗?我更想请教杨将军,在目前的情况下,杨将军有多少攻陷边荒集的把握呢?”   杨全期差点语塞,稍作思索后道:“屠大人是否在长他人志气,我们荆州军人强马壮,更有两湖军在水路助攻,荒人则在大战之后,人困马乏,凭甚么来与我军争夺胜负。”   只听他不再直呼屠奉三的名字,改口称屠大人,便晓得他留有余地,不愿与屠奉三结下解不开的嫌隙。须知屠奉三自幼与桓玄有交情,又向得桓玄信任。今次桓玄派杨全期来边荒集,只因认为屠奉三任务失败,而非着杨全期来对付屠奉三。   屠奉三笑道:“杨将军乃明智之人,当清楚荒人联军是否不堪一击。至于聂天还,杨将军勿要对他再存任何不切实际的期望,他能全身而退,已可还神作福。边荒是荒人的地头,他们早适应了边荒的生活,对边荒了如指掌,若非如此,现在占领边荒集的便该是燕军和天师军。”   杨全期默言不语,正深思屠奉三的话,而屠奉三说的正是眼前的事实,边荒集已重归荒人之手。   杨全期打量屠奉三片刻,沉声道:“江海流已死,谁能与聂天还在水上争锋?”   屠奉三淡淡道:“江文清又如何?她的双头船队比聂天还早一晚趁大雨闯过颖口,然后藏身于一道隐蔽的支流内。现在荒人没收了黄河帮的三十多艘破浪舟,前后夹击下,聂天还可以挺多久呢?”   又冷笑道:“我少有说这么多废话,一切只是为南郡公着想。你们现在全赖颖水运送粮资和弓矢兵器,只要大江帮截断颖水交通,你们将没一个人能活着回荆州去。杨将军明白吗?”   杨全期胸口急速起伏,显是犹豫难决。   屠奉三哈哈笑道:“南郡公方面将军不用担心,我已完成他派下来的任务。请代我上报南郡公,我屠奉三会留在边荒集,为他打好根基,从边荒集赚取最大的利益。”   杨全期苦笑无语。   屠奉三知他意动,从容道:“我会修书一封,请杨将军带返荆州让南郡公过目,保证他不会怪责杨将军。杨将军亦不必急于退兵,待弄清楚聂天还的确切情况后,方作决定如何?”   杨全期听他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而事实上若聂天还被击垮,他能全军撤退已属万幸。   点头笑道:“如此有劳屠大人哩!”   ※※※   木寨熊熊起火,浓烟直冲云霄。   聂天还立在指挥台上,目送天师军的离开,却是无计可施。   两湖军的损失并不严重,在天师军采取声东击西之计下,他们的人立即把粮货从临时码头送上战船,驶往对岸。假如徐道覆向他发动全面进攻,他敢肯定可凭颖水占尽上风。可是徐道覆乃深悉兵法的人,收窄打击面,集中兵力狂攻木寨。一击成功,便扬长而去,如此的临别秋波,确令聂天还难受。   二十五艘战船在颖水上飘荡,配衬着被烈焰吞没的木寨,聂天还产生出无主孤魂的感觉。   边荒集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为何徐道覆忽然撤走?徐道覆的退兵是算计中的事,却不是像眼前般不但可全身而退,还可以对他发动突袭。依照与杨全期的约定,只要与燕兵达成协议,杨全期会封锁徐道覆的退路,再配合他的舰队,务要令徐道覆全军覆没。   更令他忧虑者是自昨天开始,再没有运粮船驶来,他派出的两艘侦察船也一去无踪。沿岸设置的哨站亦音讯全无。   所有这些都不是好兆头。   蹄声在东岸响起,一骑快马沿河奔至。   聂天还和指挥台上的五名将领,目不转睛盯着从边荒集回来的斥候兵,人人心中生出不祥的感觉。   斥候兵飞身下马,跳上帅船,气急败坏抢上指挥台,在聂天还前下跪上报道:“禀告大龙头,边荒集已重入荒人之手,铁士心当场战死,宗政良率领残兵逃返北方,黄河帮三十多艘破浪舟,全落进荒人手上。”   包括聂天还在内,人人闻讯色变。   这是没有可能的,偏在眼前发生。   是夜天上层云密布,星月黯然无光,唯只颖水河上飘荡的战船亮起灯火,反予人成为攻击目标的危险感觉。   斥候兵续道:“天师军悄悄撤走,把半个边荒集拱手让出来──”   聂天还打断他的话,怒道:“废话!荆州军方面如何反应?”   斥候兵答道:“荆州军全面推进,至集外西面里许处便按兵不动,然后忽又后撤一里,原因不明。”   豆大的雨点从天上洒下来,接着雨势转密,颖河两端陷进茫茫的夜雨里,更添危机重重的感觉。   聂天还心中涌起功亏一篑的感觉,环目扫视己方舰队,其中七、八艘因超载粮货,吃水极深,行动不便。   他嘴角轻颤,好半响才大喝道:“把多余的粮货辎重卸往河水,立即撤军。”   号角声响起。   人人相望,因为号角声非是来自他们的帅船,而是从下游传至。   聂天还猛一咬牙,举手高呼道:“儿郎们迎战!”   大江帮的双头船从下游的黑暗里钻出来,向两湖帮已萌退意的船队展开猛烈无情的攻击。   ※※※   在滂沱大雨下,荆州军不得不撤返营地。   天气虽然恶劣,从颖水下游两湖军立寨处传回来的情报,却从没有间断。   当屠奉三离开后,两湖军木寨着火焚烧的浓烟,清楚可见。边荒集的破浪舟立即倾巢而出,杨全期晓得两湖军大势已去。   天明时雨势渐敛,杨全期终于下令撤兵,到黄昏时,最后一支部队消失在荒人视野之外。   “当!当!当!”   卓狂生亲自敲响古钟,欢迎从颖水驶来的船队。   是役在双头船和破浪舟的前后夹击下,两湖帮伤亡惨重,阵亡者达千余人,仅得十一艘赤龙舟趁大雨逃之夭夭。聂天还帅船不保,全赖逃上另一艘船,方能脱身而去。   边荒集举集欢腾,夜窝子又亮起五光十色的彩灯。一天之内,便有近三千躲在边荒各处的荒人兴高采烈的返回边荒集,似乎一切已回复旧观。   燕飞孤单一人立在颖水岸旁,看着由双头船和破浪舟组成的舰队,经过眼前的水段驶往上游的码头区。   他离开了欢乐的人群,独自感受光复边荒集的诸般感触,心内没有丝毫预期中的兴奋之情,看到的只是人心的变化。   钟楼议会在江文清抵埠后立即举行,作出新一轮的权力分配。在以后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各派系会设法巩固手上的权力,争取最大的利益,再无暇去理会除此之外的任何事。   营救纪千千,只能靠自己的一人一剑。   这并非说屠奉三、慕容战、卓狂生等背弃自己的承诺,而是时机尚未成熟,以边荒集现时的军力去挑战慕容垂,等于灯蛾扑火,自取灭亡。   风声响起。   燕飞不用看也晓得来的是刘裕,心中涌起友情的暖意。   刘裕来到他身旁,欣然道:“我们终于成功哩!”   燕飞心中暗叹,对任何荒人来说,光复边荒集都可算是旷世功业;对他来说则是彻底的失败。   刘裕见他神情木然,微一错愕,沉声道:“收复边荒集是我们营救千千的第一步,失去边荒集、失去铁士心,慕容垂不论实力和声势均被大幅削弱,如此我们便更有把握把千千和小诗从慕容垂的手上抢回来。”   燕飞迎上他的目光,淡淡道:“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时间内,边荒集绝不宜轻举妄动,否则可能把赢回来的全赔出去。”   刘裕欲言又止,最后颓然道:“事实确是如此。集内派系与边荒外诸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纵使人人爱护千千,也没法抛开一切去挑战慕容垂。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是守好自己的本分,令边荒集继续成为天下最赚钱的地方。”   又道:“不过我们并不须与慕容垂正面硬撼,只要组成一支高手队,与慕容垂斗智而不斗力,说不定可以救回千千和小诗。”   燕飞道:“你可以抛下北府兵不理吗?孙恩和桓玄发动在即,你必须返回广陵艰苦奋斗,如此方不负玄帅对你的期望。”   刘裕听得哑口无言。   燕飞微笑道:“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和奋斗的目标,我的目标非常清楚明白,就是让千千主婢安然回到边荒集,其它一切再不重要。”   刘裕愕然道:“你──”   燕飞拍拍刘裕肩头,欣然道:“待会开钟楼议会时,你代我宣布,燕飞已离开边荒集,去设法营救千千主婢,为我和所有人道别,并告诉他们:当有一天我需要荒人的援手,我会使人来通知你们。”   刘裕发呆半晌,苦笑道:“明白哩!”   燕飞哈哈一笑,洒脱的去了。 第五章 先锋部队   燕飞正要横过集南,再绕北而去,忽闻后方蹄声轰鸣,回头一瞥,眉头大皱的停下来。   庞义和高彦各乘一骑,正朝他追来,后面还牵着一匹空骑。   庞义哈哈笑道:“好小子!竟敢撇下我们私自行动,该当何罪?”   高彦喘着气道:“幸好我对你燕小子心中的想法了如指掌,摆摆尾巴便猜到你是向左向右,营救千千岂可缺我们一分儿?”   两人在燕飞身前勒马停下,三匹马皆神骏非常,一看便知非凡。   燕飞苦笑道:“你们想陪我去送死吗?”   高彦跃下马来,傲然道:“边荒集是专门创造奇迹的地方,从边荒集走出去的人当然也可以创造奇迹。我们怎会是去送死呢?我敢肯定可以把千千和诗诗迎接回来。”   庞义也跳下马来,把空骑牵到燕飞身旁,欣然道:“这是没有标记的鲜卑宝马,可省掉我们实至名归的边荒第一高手不少的脚力。”   燕飞早生出疑心,愕然道:“拓跋仪?”   高彦一手搭上他的肩头,朝他脸孔喷着气失笑道:“你这胡涂的小子,还以为自己是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实上人人把你古怪的行为瞧在眼内,只是没有说破吧!哈!看到荆州军撤兵大家都是兴高采烈,独有你落落寡欢,一个人到了颖水吹风,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的就是大蠢蛋。”   燕飞苦恼道:“我一个人去,要打要逃,方便得很,有了你们两个随行,我会多了很多顾虑。”   庞义不悦道:“你现在是要去救人而不是当刺客,是要斗智而非斗力,我们不但不会妨碍你,反而还对你有很大的助力。更何况我们怕你一个人胡思乱想,最后想得疯了,千千和小诗更没有返回边荒集的希望。”   高彦把他推到马旁,喝道:“勿要再说废话,我们是跟定你了,快上马!”   燕飞的目光投往南门。   庞义豪气干云地道:“大家是明白人,不会有婆婆妈妈的送别场面。我们三个便是营救千千和小诗的先锋部队,边荒集将永为我们后盾,去吧!”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飞身上马,高彦、庞义随之。三人催马疾行,绝尘而去,踏上漫长艰困的征途。   ※※※   燕飞、庞义和高彦三人坐在泗水南岸,享受着由庞义亲手烧烤的狼腿,马儿们自由写意的在草坡吃草休息。   长风沿河拂至,吹得三人衣衫猎猎。   高彦移到燕飞旁坐下,问道:“燕爷啊!我们究竟要到哪里去呢?可否请你老人家开恩赐示,不要像变了个哑巴似的。”   庞义没好气道:“小飞心情不佳,你勿要烦他。我们当然是到洛阳去,慕容垂到哪里去,我们便到哪里去。”   燕飞颓然道:“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高彦和庞义听得面面相觑,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高彦抓头道:“你的‘不知道’究竟是甚么意思?过泗水后我们便踏入险境,随时会遇上敌人。如何在敌境潜踪匿迹是小弟的拿手好戏,但总要有个目的地才行。”   庞义帮腔道:“小彦说得有道理,在北方我们是仇家遍地。铁士心是你宰掉的,只要让任何黄河帮众发觉我们离开边荒,必不顾一切来寻仇。你老哥又是慕容永兄弟悬红通缉的人,燕人更不肯放过你。所以我们必须有周详的计划,方可以走出边荒,否则会应验了你老哥说的去送死的谶语。”   高彦叹道:“你老燕形相独特,不用摆出款儿也一副边荒第一高手的模样,不想点办法,确是寸步难行。”   燕飞苦笑道:“我并非不近人情,而是有些情况是你们不理解的,因为我失去了与千千的联系。”   庞义和高彦你眼望我眼,仍是一头雾水。   庞义皱眉道:“你和千千一直有联络吗?”   燕飞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却是一种心灵的联络,我可以听到她的话,也可以把信息传给她。之前能识破慕容垂对付我们的阴谋,全赖她告诉我。”   两人听得目瞪口呆,燕飞有奇异的感应,是边荒集人尽皆知的事,并凭此除去花妖,却从没有人想过他的感应愈来愈神奇。   高彦失声道:“你这小子竟练成传心术了!”   庞义双目发亮,大喜道:“如此我们将更有把握救她们回来。”   燕飞惨然道:“只恨在过去五天,我却收不到她只言片字。我是不能主动找到她的,只有当她心中强烈地想着我,我方可以感应到她,建立以心传心的联系。”   庞义恍然道:“原来你担心千千出了事,难怪一直哭丧着脸孔。依我看是因距离太远,所以你的传心术才不灵光。”   燕飞叹道:“我也希望理由在此,可是对岸便是洛水平原,离洛阳不到三天马程,该没有距离远近的问题。”   庞义和高彦均无言以对,心情立即变得沉重起来。   难道千千真的出事了。   庞义问道:“你最后一次联络上千千,是几天前的事呢?”   燕飞道:“就是我进入钟楼刺杀铁士心的一刻,我感到她内心的悲伤,因为她收到安公逝世的消息。”   高彦一震道:“可能她是因悲伤过度病倒了。”   燕飞勉强振作精神道:“不论如何,我们第一站是洛阳,到时候一切将见分晓。”   庞义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可是如此鲁莽地硬闯洛阳,只会坏事。一旦让慕容垂知道我们离开边荒去营救千千和小诗,必定会尽出人手追杀我们,那时不但救不了人,还会自身难保,所以必须有周详的计划。”   高彦道:“平时看你一副英明神武的样儿,因何在如此重大的事情上,反变得六神无主,进退失据。你是我们边荒的最佳剑手,快拿出你当剑手的智慧和冷静来。”   庞义接下去道:“慕容垂是北方最厉害的人,武功才智均不在你燕飞之下,若你发挥不出你的本领,如此只是送上门去供人宰割。”   听了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燕飞倏地冷静下来,知道自己是过度紧张千千,又因急于求成,疏忽了欲速反不达的至理。   沉声道:“你们有甚么好的提议?”   高彦道:“说到打听消息,是老子我的看家本领,你们根本不用踏足洛阳半步,一切交给我去办便成。”   庞义拍腿道:“好主意!高小子装神似神,扮鬼似鬼,保证没有人可以识破他的身份。到弄清楚情况后,我们再决定怎么办如何?”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就这么办!”   ※※※   刘裕踏入大江帮东门的总坛,忽然想起燕飞。他们三人离开边荒集已十多天,不知情况如何呢?光复边荒集后的首个钟楼议会,决定了新的权力分配。   飞马会、北骑联和羌帮各自保持原有的地盘,汉帮的地盘理所当然地由大江帮接收,原汉帮的东门总坛变为大江帮的总坛。   屠奉三是新冒起的势力,雄霸小建康,只划出部分楼房予羯帮。   姬别、费二撇和红子春三人仍继续当他们的边荒集大豪,各自拥有庞大的生意。红子春在边荒集失陷之战受创极重,到现在仍处于养伤期。不过却没有人敢打他的主意,因为各派系间再没有敌意,还互相扶持。   整个边荒集处于微妙和友善的均衡里。   钟楼议会的席位多增三个,一个预留给光复边荒集的大功臣燕飞,一个予夜窝族的新领袖姚猛,另一个当然虚位以待边荒集的精神领袖纪千千。   荒人从四面八方来归,南北水陆路交通畅顺无阻,才十多天工夫,边荒集再次兴旺起来,且是前所未有的盛世时期。   所有人都清楚明白,边荒集将会有一段长治久安的时光,至于好日子何时终结,却没有人敢肯定。   江文清在她新设的书斋单独接见刘裕,益发显出她不单重视刘裕,且视他为亲密战友。   江文清仍是一副翩翩俗世佳公子的男装打扮,但刘裕现在总能在“他”的眉目表情和举手投足间,捕捉到“他”女性柔媚的一面。连他自己亦感奇怪,为何以前当“他”是宋孟齐时却没有这样的感觉,心理作用的确神妙。   刘裕在伏案工作的江文清前坐下,道:“我刚想来见小姐,便于此时接到小姐的传召。”   江文清放下手上账簿,朝他瞧来微笑道:“如此请刘兄先道出来见文清的理由,然后文清方把要说的事奉告如何?”   刘裕笑道:“小姐真懂得先发制人。我是来向小姐道别哩!现在边荒集大局已定,大江帮站稳阵脚,复兴只是时间问题,我在这里则闲得发慌,所以应该是时候回去向玄帅报告。”   说到谢玄,刘裕神情一黯,显是想到谢玄来日无多。   江文清当然明白他的心事,她更是现时边荒集内,除刘裕外唯一晓得谢玄死期不远的人。轻描淡写地道:“边荒集不是从来不会令人发闷的地方吗?听说刘兄以前到边荒集来,总爱和高彦逛夜窝子,为何这十多天刘兄竟没有踏足青楼半步呢?”   刘裕大感尴尬,想不到她竟清楚自己这方面的事,虽然明知她是借题来开解自己,一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更不能告诉她自己之所以无心于欢场,原因在乎王淡真。只好苦笑道:“燕飞和高彦到了北方出生入死,我还何来如此情怀。”   江文清的清澈目光似能透视他的内心般细看他好半晌,“噗哧”娇笑道:“刘兄脸红哩!好吧!暂时放过你。勿要怨我扯你后腿,你真的认为我们大江帮的复兴,只是时间上的问题吗?”   刘裕微一错愕,心忖在她面前说话确不可有任何含糊,她的伶牙俐齿会教任何人招架不来。正容道:“因为我对小姐充满信心,所以认为小姐凭着边荒集之利,必可重现昔日大江帮的威风。”   江文清叹道:“在将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们仍处于挣扎求存的劣境里,甚或可说是苟且偷生。两湖帮虽受重挫,可是有桓玄撑聂天还的腰,两湖帮仍是独霸长江的局面,直接影响整个南方的形势。我们唯一可做和该做的事,是利用从边荒集得到的财富,于边荒集发展造船业,至于如何凭此振帮,要看刘兄了!”   刘裕心中暗赞,江文清不急于报仇,肯定是明智之举。因为大江帮元气未复,兼且失去靠山,只宜偃旗息鼓,好好休养生息。边荒集乃天下巧匠人才集中荟萃之地,而大江帮本身是造船的专家,若能以边荒集为基地,发展出既可图大利又可壮大自己的造船业,是最佳的选择和策略。   他愈来愈感到谢玄助自己拉拢江文清,确是妙招,他当然不可以辜负谢玄的好意。   点头道:“这正是我要回广陵的原因。”   江文清秀眸露出担心的神色,柔声道:“有玄帅在,你的安全该不成问题,可是玄帅若去,在北府兵内谁能保护你?又有谁愿意保护你呢?刘牢之吗?他始终出身寒门,不能不看高门的脸色做人,否则恐怕自身难保。”   刘裕从容道:“这正是我们必须先收复边荒集的原因,从今天开始,我和贵帮的命运将会挂勾,谁想得到边荒集的庞大利益,只有通过我刘裕;而贵帮能否振兴,则看我刘裕是否争气。”   江文清淡淡道:“你好像少算了一个人?”   刘裕微笑道:“我怎会疏忽屠奉三?在我离开前,我会和他见面谈心。我们都晓得屠奉三非是三言两语可以争取过来的人,且他亦有他的野心。可是只要日后我能证明说出来的非是空口白话,终有一天他会发觉与我们合作,比当桓玄的杀人工具来得有利。”   江文清凝望他好半响,点头道:“我愈来愈明白为何玄帅舍其它人不选,偏挑你作继承人。屠奉三是个实际的人,否则不会站在荒人这边,亦因此在边荒集取得根据地,得到荒人的认同。”   又道:“刘兄准备何时离开?”   刘裕道:“我见过屠奉三后立即走。”接着叹一口气道:“玄帅最害怕的事,是‘大活弥勒’竺法庆会到建康去,一旦让弥勒教在建康落地生根,不但谢家会家破人亡,南方佛门亦会遭到浩劫,其破坏力实难以想像。所以我曾答应玄帅,会尽一切办法阻止竺法庆夫妇到南方去。”   江文清默然片刻,道:“这个我明白,幸好边荒集是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我们会尽一切办法监视弥勒教的动静,一有消息,立即飞报刘兄。”   刘裕感激道:“多谢小姐!”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这是人家份内事嘛!还要那么客气。”   刘裕的心儿不争气地急跃几下。   说真的,江文清的动人处实不在王淡真之下,不过不知是否因她是大江帮之主的特殊身份,还是因自己曾经沧海难为水的情怀,总没法连系到男女之情上去。   只好在心中提醒自己,她是伙伴和战友,绝不可将关系弄得复杂起来。   干笑两声,胡混过去。   两人又商量好回到广陵后保持联络的秘密手法,江文清直送他至总坛大门。   江文清美目深注地道:“我们将会有好一段日子分隔两地,刘兄要好好保重,若真的感到事不可为,不如回到边荒集过些山高皇帝远的日子。一天南北未统一,边荒集仍是天下最自由的地方。”   刘裕心中一阵感触,与江文清这美女此刻的情景,颇像情侣依依不舍的惜别,但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诚挚地道:“你也要小心,边荒集也是天下最危险和变化无常的地方。我去哩!”   说罢掉头便去。   江文清在背后娇呼道:“告诉玄帅,大江帮永远不会忘记他的恩德。”   刘裕挥手表示听到。   下一刻他踏足东大街,朝夜窝子的方向走去,经过空荡荡的第一楼,更是百般感慨在心头。   第一楼已变成荒人心中夜窝子外另一片圣土,当第一楼重新于此矗立,边荒集的光辉方会完全恢复过来,否则总留下一个不可弥补的缺陷。 第六章 争雄南北   高彦的鸟鸣暗号在荒村后方的密林响起。   燕飞睁开双目,现出前所未有的慑人异芒,稍留即逝,虽回复平常的眼神,已比往日更深邃难测。   方圆十多丈内任何声息,包括虫行鼠窜的微音,一一展现在他的听觉网上。   高彦的足尖点在邻房的檐边,接着投往他打坐处的破屋,只带起微细的破风声,显示这小子的轻功又有长进,且是故意向他卖弄。   燕飞唇角显出一丝笑意。   在高彦到洛阳打探消息前,他用了一天一夜功夫,为这小子打通奇经八脉,令高彦在武学上作出突破,跨前了一大步,现在终于见到成果。   他的金丹大法实是自古以来从未出现过、介乎人仙间的奇异功法。以之修己,神通变化;以之助人,更是功效惊人。于对纪千千思忆和伤情的沉溺里脱身出来后,他清楚明白若要从慕容垂手内成功夺回纪千千,自身必须超然于失落的情绪上,否则会像上次于镇荒岗般惨败在孙恩手上。所以他数天来潜心修练,亦趁此空间为庞义打通体内闭塞的经脉,开发他的气窍,好使庞义能进窥上乘武道的境界。   高彦从破窗穿入,点地一个翻腾,落在燕飞身前,学他般盘膝坐下,举起双手道:“看!我的身手快要追上你了。”   燕飞笑道:“少说废话!”   高彦仔细打量他,大喜道:“好燕飞!现在才像边荒第一高手的模样。冷然自若,深不可测。离开前我不知多么担心,窝囊成那样子,如何去救人?”   燕飞心中欣慰,高彦永远充满活力和希望,在建康时受伤失意的高彦便像另一个人,不过高彦那时的失意有大半是因自己失去武功而来的。   皱眉道:“打听到甚么消息?”   高彦四处张望道:“庞老板呢?”   燕飞道:“他打猎去了。”   高彦道:“幸好这条荒村与世隔绝,所以还有猎物可捕,现在洛阳附近不但行人绝迹,鸟兽也逃命去也。唉!好好一个大好河山,整天你攻来我打去,弄得有如鬼域。依我看最后胜利的会是我们的边荒国,因为终有一天所有地方都会变成边荒。”   燕飞从他惴惴不安的神情,已可大概想象到洛阳一带的恐怖情况。战争把一切正常的生活摧毁,人民四散逃亡,盗贼逃兵四处杀人抢掠。   他清楚高彦的性格,如此的开场白,正表示他打听到有用的消息,故大卖关子。   点头道:“一天北方没有统一,战争仍会继续下去。苻坚本来是最有希望的人,可惜走错了一步,立即输掉占尽上风的棋局。”   高彦道:“关中的情况更可怕,苻坚仍在作回光返照式的垂死挣扎,以慕容冲兄弟、姚苌和苻坚为首的三大势力互相攻伐,闹得关中成人间地狱,人皆流散,道路断绝。噢!不要这样看我,你的眼神差点可要了我的小命,慕容垂和千千并没有到洛阳去。”   燕飞失声道:“甚么?”   高彦老气横秋地道:“甚么甚么的?若换了你去探消息,保证连慕容垂的影子也摸不着。他奶奶的!幸好是我老彦亲自出马,加上点运气,找到以前在洛阳负责收风的线眼,方查到实况。”   燕飞失去耐性,道:“如你再兜圈子说话,我会把传给你的内功收回来,那时便知道得而复失的滋味。”   高彦陪笑道:“我只是想多添点生活的情趣,这可是千千亲传的仙法,不论好事坏事,都可从中取乐。哈!说哩!你听后会放下心事,但又会不快乐。千千病倒哩!”   燕飞长长吁出一口气,反轻松起来,道:“你的消息非常管用,证实了我的怀疑。事实上自第一次与千千展开传心对话,我感觉到她的传心能力一次比一次弱,该属心力的损耗。当晚我把千千带离敌船,已感觉到她的体力很差,所以当乍闻安公噩耗,她再撑不下去。”   高彦得意地道:“现在终证明千千仍然在世。真教人难以相信,慕容垂竟会因千千不到洛阳督战,而径自率亲兵团折往荥阳,留下高弼和儿子慕容宝攻打洛阳。而洛阳守将翟斌捱不到七天便开城投降。洛阳已入慕容垂之手。”   燕飞讶道:“你的线眼确实神通广大,竟能如此清楚慕容垂的情况。”   高彦道:“老子我在这方面当然有办法,在现今的时势里,官职、权位都没有保证,只有黄澄澄的金子能打动人心。老翟的手下里有我的人,一锭金子不够,塞他娘的两锭,连哑佛都要开金口,盲眼金刚变开眼的。”   燕飞也不得不由衷地道:“幸好你这小子死都要跟来。”   又不解道:“慕容垂为何不带千千到洛阳养病,反避往荥阳去。”   高彦道:“慕容垂高明得教人心寒,任何漫不经意的一招,恐怕内中均暗藏杀机。洛阳现在十室九空,人人均晓得洛阳四面受敌,关中军若出关,第一个目标便是洛阳。或者正因如此,慕容垂不愿将千千主婢安置于险地。”   燕飞沉吟片晌,问道:“关中形势如何?”   高彦道:“你要详细的报告还是扼要的描述,任君选择。”   燕飞没好气道:“你知道多少便说多少,任何外围的变化,都会影响我们营救的策略。”   高彦欣然道:“我是在设法刺激你的小脑袋。关中的情况,须从数个月前一场大战说起,苻坚和慕容冲在长安城西展开一场激烈厮杀,苻坚奋起余威,杀得慕容冲逃往又名阿城的阿房宫去,岂知苻坚不知是失去信心,还是怕重蹈淝水之战的覆辙,竟然抵城门而不入,自行返长安去,留下儿子苻晖对付慕容冲,结果当然是苻晖给打得人仰马翻,且在被责后一气之下自杀身亡。由此役开始,苻坚最终的噩运开始了。”   燕飞点头道:“苻坚的确犯了致命的错误,不论对他如何忠心的将领,也晓得他再无复昔日之勇。”   高彦道:“此役后苻坚被迫退守长安,而慕容冲和姚苌则轮番攻打长安,希望能比对方先攻夺长安。根据关中逃出来的人估计,苻坚绝撑不了多久。”   燕飞一震道:“我明白了,此正为慕容垂退往荥阳的理由。”   高彦一头雾水道:“我不明白!关中发生的事怎会影响到慕容垂在关外的进攻退守?”   燕飞分析道:“现在北方的争霸,将决定于关东和关西两大势力之争。关东是慕容垂的天下,关西虽形势未分,但胜负快将揭晓。不论是慕容冲兄弟或姚苌胜出,首先要应付的将是慕容垂的威胁。慕容垂在洛阳摆的是另一种空城计,目的是引关西的恶蛇出洞,待敌军泥足深陷,再聚而歼之,如此慕容垂将可长驱直进,收复关西之地。当关东关西尽成其大燕领土,北方天下将是慕容垂囊中之物。”   高彦拍腿叹道:“有道理!不过你说的是北方诸雄争霸之战,与我们营救千千的秘密行动有甚么关系呢?”   燕飞道:“关系将大得很。我问你一个问题,在正常的情况下,如慕容垂一直寸步不离千千主婢,我们如何救人呢?”   高彦呆瞪着燕飞,像首次肯脚踏实地的面对残酷的现实般,容色渐转灰黯苍白,颤声道:“根本没有机会。”   又颓然道:“若你燕高手是要刺杀慕容垂身边某一个人,还有一丝成功的可能性,却绝不是救走两个人,而其中的小诗根本不懂武功。除非──”   燕飞鼓励地道:“除非甚么呢?”   庞义的声音在入口破门处接下去道:“除非我们能打垮慕容垂随身的精锐军团,如此方有拯救她们的真正机会。”说罢把摘来的野蕉随手抛在两人身旁,颓然挨着门墙坐下,把脸孔埋进双手里。   高彦拍腿道:“好!让我立即返回边荒集去召救兵,把荥阳弄个天翻地覆。”   庞义默然无声,只有沉重的呼吸。   燕飞冷冷瞧着高彦。   高彦发呆片刻,像在自问自答,又像在征询两人意见地道:“难道不行吗?”   接着双目湿起来,两片嘴唇颤动,说不出话来。   庞义抬起头来,双目直瞧着从屋顶破洞延长进来的野藤蔓,道:“即使出尽边荒集的好手,要硬撼慕容垂的军队,也只是自取灭亡。恐怕尚未到荥阳,早被打个落花流水。”   高彦呜咽道:“纵然明知是送死,我们也要去试一试,就我们三个去想办法,不要牵累边荒的兄弟。死便死吧!千千和小诗是我们带到边荒集的,我们──”   说到最后一句,已无法完句,代之是控制不住的哭泣。   燕飞任他哭了一会,神情冷静,双目精芒闪闪,道:“要救回她们,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可以帮我们。”   高彦一震,现出半信半疑的神情,呆看燕飞。   庞义问道:“谁?”   燕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的兄弟拓跋珪。”   高彦愕然道:“拓跋珪?”   燕飞目光扫视两人,肯定地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慕容垂在北方根本没有对手,只有拓跋珪是唯一例外,他更是慕容垂最顾忌的人,亦惟有他训练出来的部队,可与慕容垂的无敌雄师在战场上决胜负。救回千千和小诗的唯一途径,是与拓跋珪全面合作,助他打败慕容垂,他则助我们救人,再没有另一个方法。”   庞义怀疑道:“拓跋珪真的如此了得?”   燕飞淡淡道:“你有更好的提议吗?”   两人无言以对。   燕飞目光投往窗外,道:“我到边荒集去,是要逃避战争的杀戮生涯,岂知却愈陷愈深,现在只好认命哩!你们立即返回边荒集,我则起程往盛乐找拓跋珪,用尽一切手段助他对付慕容垂,明白吗?”   庞义道:“小彦回去好了,我要随你一道去,此事我绝不会袖手旁观,我宁愿冒杀身之险,也不愿度日如年的过日子。”   高彦失声道:“我怎可以独善其身?我也要到盛乐去。”   燕飞微笑道:“好吧!吃饱野蕉后我们立即起程。十来天的工夫,你们该会明白因何我认为拓跋珪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   刘裕在小建康的原匈奴帮总部,现易名为“振荆会”内见到屠奉三。   对方在内堂接见他,没有任何手下陪伴,包括其头号心腹阴奇。只看如此排场,便知道屠奉三肯和他“谈心事”。   两人隔几坐下,喝着香茗,悠闲得有点像朋友聚旧聊天,事实上两人是友是敌,只在一念的变化。   屠奉三首先进入正题,微笑道:“刘兄是否来道别呢?”   刘裕苦笑道:“屠兄猜得准哩!”   屠奉三淡淡道:“刘兄可知我为何一猜即中?”   刘裕继续苦笑,缓缓摇头。   屠奉三吁出一口气,上望屋梁,徐徐道:“自边荒集光复以来,有几件事一直萦绕心头,第一件当然是燕飞三人的拯救行动,而刘兄何时回广陵去,亦是我关心的事。”   接着目光投往刘裕,迎上他的目光,双目神光闪闪地道:“因为刘兄愈早回去,愈显示谢玄内伤严重,否则刘兄会长留边荒集,因为在这里刘兄更能发挥效用。”   刘裕道:“我来找屠兄前,早晓得瞒不过屠兄,不过我仍决定来和屠兄好好谈一谈。”   屠奉三单刀直入的问道:“谢玄还有多少天的命?”   刘裕毫不犹豫地道:“或可拖多数十天,又或拖不过明天,恐怕玄帅本人也不敢肯定。”   屠奉三一震无语。   刘裕道:“屠兄可把今次我来见你的事,或说过的其中一些话,包括玄帅的情况,知会南郡公,我绝不会因此怪屠兄。”   屠奉三竖起拇指道:“不愧是我屠奉三的好对手,屠某清楚哪些话该告诉南郡公,哪些话该隐瞒,刘兄请放心。”   刘裕感激道:“我今次回广陵去,将会经历人生里最凶险的一段时光,卷入朝廷和北府军系间最激烈的斗争里,生死成败难卜,但我却没有丝毫恐惧之意,只会全力以赴,力争到底。希望屠兄予我一点时间和机会。”   屠奉三凝望着他,似要把他看个仔细,唇角绽开笑意,点头道:“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若我分析无误,刘兄根本没有半分成功的机会,只堪作谢玄的陪葬。”   刘裕淡淡道:“如我死不了呢?”   屠奉三哈哈笑道:“那我会对刘兄刮目相看。”   刘裕道:“只是这句话便足够了。”   屠奉三皱眉道:“一句话怎足够呢?我还可以帮刘兄一个忙,于上报南郡公的信函里,指出刘兄是北府里可以争取的人才之一,如此将对刘兄有利无害。”   刘裕愕然道:“南郡公肯相信吗?”   屠奉三欣然道:“有谢玄在,打死他也不会相信,可是谢玄若去,南郡公将成为司马皇朝外最有势力的人,也成为对抗孙恩和北方诸胡的唯一希望,一切都会改变过来。”   刘裕比任何人更明白屠奉三正在试探他,看他是否是诡谲的政治斗争里的好人才,如他执着古板、一成不变,便可置他于不理。   点头道:“此计妙绝,多谢屠兄。”   屠奉三长笑道:“谢玄果然没有看错你,换了是其它人,必会断然拒绝。只有刘兄明白到谢玄去后,整个南方将会出现天翻地覆的变化,任何事都会发生。”   刘裕道:“屠兄肯予我一点时间静观变化吗?”   屠奉三坦然道:“在南郡公与聂天还结盟前,我绝不会为任何渺茫的希望作出任何承诺,现在却可以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你要我给你多少时间?”   刘裕道:“三年如何?”   屠奉三长吁一口气道:“三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刘兄有多少成把握?”   刘裕断然道:“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屠奉三仰天一阵大笑,倏地探手过来,道:“好!在这段期间内,我绝不会动大江帮半根毫毛,刘兄请放心回去。”   两手紧握在一起。 第七章 密谋造反   江陵城,大司马府。   桓玄三天前从宜都赶来,立即遣散府内婢仆,改换为他的人。他敢保证没有人敢说他半句坏话,因为荆州的兵权已牢牢握在他手上,连司马皇朝也要看他的脸色做人,何况只是些下人。他非是不想杀尽府内之人,但那等若明白告诉别人他心虚,且会令他的声誉受到折损,不利于即将展开逼司马曜退位的行动。   他站在当日与桓冲争吵的地方,重温着当日的情景。   那时他只是感到愤怒,尚未动杀机。   亲兵来报,杨全期到。   桓玄道:“请他进来。”   对于司马皇朝,他是彻底地仇视,更晓得因桓温当年求加“九锡”之礼,此为历朝权臣受禅之前的荣典,触犯了司马皇朝的大忌,虽因桓温早死没有成事,已令司马氏对桓家存有芥蒂。   还记得他十六岁时随兄桓冲到建康去,一日到琅琊王司马道子府上参加宴会,碰上司马道子喝醉,竟当着众多宾客前问他“桓温晚年想做贼,是何原故?”弄得仍少不更事的他狼狈不堪。   就是这句话,令他立下决心,定要杀尽司马氏的人,并取而代之,完成父亲未竟的遗愿。   一直以来,他最尊重的人是培育他成才的兄长桓冲,最顾忌的是谢安、谢玄叔侄,现在桓冲和谢安已作古,四天前更收到屠奉三从边荒集传来的消息,指从刘裕处得到确凿情报,谢玄只有数十天的命,使他感到夺取皇位的时机终于来临,故回到江陵。   江陵是荆州刺史府所在之地,更是他桓氏世代盘据之所,在这里桓家的势力根深蒂固,即使荆州名义上的施政者,刺史殷仲堪也须看他的脸色做人。   杨全期在身后向他请安。   桓玄道:“坐!”   杨全期见他站着,哪敢坐下,忙道:“卑职站着便成。”   桓玄并没有回头来看他,不过对桓玄这种倨傲态度他已习以为常。杨全期也是出身高门大族的士人,只不过他家渡江稍晚,故远及不上桓家的显赫。在自恃家世的桓玄眼中,当然不把他士族的身份放在眼内。   一个月前,他领兵从边荒集返回荆州,向桓玄作出书面的报告,连同屠奉三的密函,送交给在宜都的桓玄,却一直没被召见。直到今天,在桓玄抵江陵的第三天,方获接见。可以想象杨全期的心情是如何惴惴不安。   桓玄终于转过虎躯,冷冷瞧着他道:“全期你告诉我,当日奉三来见你,你有甚么感觉?”   杨全期一呆道:“我不明白南郡公的意思。”   “南郡公”是尊贵的爵位,本属桓温。   当桓玄五岁之时,桓温的长子桓熙和次子桓济等,力图从最能干和最得桓温宠信的桓冲手上夺权。桓冲直忍到桓温去世的一天,方下手对付仇视他的众兄弟,又称桓温遗命由小儿子桓玄继承爵位,于是桓玄五岁便成了南郡公。自此桓玄改称桓冲为大兄,彷佛其它兄弟不存在的样子。   桓玄举步朝他走过来,两手负后,神态悠闲地道:“有很多事,表面上我们丝毫看不出有甚么不妥当的地方,可是却会有一种没法解释的感觉,隐隐感到事情非如表面般的简单。我要问的便是你当时的感觉,有否感到奉三话虽说得漂亮,事实上却是心存怨怼,兼且密藏背叛我的心?”   杨全期整个人感到凉浸浸似的,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一方面是因桓玄这种不讲理性,只凭主观感觉和好恶,对人作出判断的态度,使他心生寒意。兔死狐悲,若现在或将来的某一刻,桓玄亦以这种方式来判断自己的忠诚,教人如何适从。   另一方面是来自桓玄本身,当他朝自己举步走来,发自他身上的一种奇异似有似无的寒气,正不住增强。此显示桓玄身具的先天真气奇功,在过去一段时间有突破性的长进,因为这是他以前从未在桓玄身上感应过的。   不论任何一方面,桓玄都是个可怕的人。   杨全期装出思索的神色,事实上他脑袋是一片空白。道:“全期当时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只是觉得屠大人之言合情合理,而当时我军正处于进退两难的穷势,事情的变化实在来得太突然。”   桓玄在他身后五步许处立定,没有作声。   杨全期不敢回头,不过从他发出的先天异气,可清楚感觉到桓玄的位置,更掌握到桓玄处于绝对冷静的状态中。那是一种特级高手的境界。   桓玄忽然笑道:“你道奉三在信内写了甚么呢?”   杨全期忙道:“卑职对屠大人信内所言毫不知情。”   桓玄轻描淡写地道:“奉三的密函充份表现出他的才智,那并不是一封向我解释他所作所为的陈情信,而是向我描述出在现今的形势下,最佳的军事策略。奉三确是了不起,令我不但不忍责怪他,还不得不支持他,让他继续当半个叛徒的角色。”   杨全期讶道:“半个叛徒?”   桓玄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道:“奉三的立论是一天南北没有统一,一天边荒继续存在,将没有任何势力可以独霸这无法无天的地方。而边荒集存在的价值,正因她有别于天下任何一个城集。所以我们若要参与边荒集,这个自古以来从没有出现过的危险游戏,必须依边荒集的游戏规则行事,如此方可以成为得益者。全期认为奉三这个说法如何呢?”   杨全期仍未弄清楚桓玄对屠奉三的“心意”,避重就轻地道:“荒人悍勇成风,且出现没有人想象得到的空前团结,加上对边荒的熟悉,故燕国天师两军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勉强攻下边荒集,可是慕容垂和孙恩一离去,边荒集便被荒人收复。由此看来,要攻下边荒集固不容易,保住边荒集更是难比登天。”   桓玄又从他身旁走过,陷入深思中,移到一扇窗前,朝外瞧去,点头道:“若没有奉三,我们今趟远征边荒集的行动确是一败涂地。可是我可以信任奉三吗?他远在边荒集,我如何可以控制他呢?”   杨全期听得心中产生出另一阵寒意,屠奉三是陪伴桓玄成长亲如兄弟的战友,仍如此被桓玄怀疑,其它人将更是不堪。   他更清楚屠奉三一直对桓玄忠心耿耿,直至桓玄与屠奉三的死敌聂天还结盟。   桓玄叹道:“奉三在信内表示明白我拢络聂天还的原因,因为北府兵水师与我们实力相若。如我们再被聂天还牵制,将无法控制大江,与聂天还结盟是唯一的选择。你看!奉三是多么善解人意。”   杨全期直至此刻,仍弄不清桓玄对屠奉三的态度,哪敢答话。桓玄从来不是以德服人,但他的威慑力同样有效。   桓玄转过身来,微笑道:“今次全期做得很合我心意,因为如你不当机立断的撤兵,我敢肯定你的遭遇会比聂天还更不堪,且会把奉三半真半假的背叛变为真实,而在当时的情况下,你们根本没有还手的能力。”   杨全期放下心事,回荆州后一直在恐惧里过活,怕的当然是桓玄会因他无功而还降罪于他。   不过另一方面又心里不服,听桓玄的语调,似是把屠奉三看得比自己高上不止一筹。   低声道:“卑职当时已作好最坏的打算。”   桓玄摇头道:“奉三绝不会蠢得与你们正面硬撼,而会采用孤立和截断粮线的持久战,到你们捱不下去被逼撤军时衔尾穷追。边荒是荒人的地盘,优劣之势清楚分明,你们绝没有机会。以聂天还的精明,仍要损兵折将而回,若非一场豪雨,我们或会痛失伙伴。”   他说的全是当时的事实,杨全期登时语塞。   桓玄移到窗旁站立,像有点怕被射进来的夕阳光照耀着,双目闪闪生辉,似在自答自问地道:“我可否信任奉三呢?”   杨全期道:“只要看他往后的表现,不是可一清二楚吗?”   桓玄道:“四天前他才着人送来了一批优质胡马,并传来一个可以影响我全盘计划至关重要的消息。不用瞎猜也可知道他会有非常出色的表现。”   杨全期讶道:“那主公还有甚么好担心的呢?”   桓玄微笑道:“这并不足够。”   接着盯着杨全期,一字一字地道:“他唯一消解我对他疑虑的方法,就是把大江帮的余孽斩草除根。当他把江文清的首级送到我案上的一刻,我才可以相信屠奉三仍是以前的屠奉三。”   杨全期听得头皮发麻,无言以对。   ※※※   海南岛,孤月崖。   孙恩很喜欢看海,潮汐的涨退,犹如天地的呼吸,澎湃着力量和充满节奏动感。   他盘膝坐在崖边,心内的思潮亦似如大海冲上石滩的波浪激烈地起伏。   他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全拜叔父孙泰所赐。   孙泰曾仕晋为太守,创立道堂,是为天师道的前身,并致力栽培孙恩。   孙泰本无反叛之心,专志道术,却给司马道子捏造以道术眩惑士兵的罪名,亲率禁卫高手夜袭道堂,杀尽孙泰家族。孙恩当时武功早超越孙泰,杀出重围,逃往海南。自此创立天师道,以跟随的五斗米信徒和土姓豪族建立起强大的天师军,渡海攻陷会稽。   他与司马皇朝不但有公怨,且有深如渊海的私仇。   现在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永嘉、新安、海南八郡豪强,全聚集在他天师道的大旗下,只在等待最好的时机。   机会终于来临。   谢玄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绝骗不过他。强行到建康去威慑朝廷和荆州桓玄,只会加速他的死亡。   不过他仍耐心地等待谢玄的死讯。   一天谢玄仍在,晋室仍是稳如泰山,人心不乱。   徐道覆的部队已返回会稽,天师军亦需一段时间,从边荒集劳而无功的军事行动恢复过来,直至回复元气。   他隐隐感到边荒集之行的失败,仍是败于谢安的手上,若燕飞、纪千千和刘裕没有及时赶到边荒集去,历史应该改写。   不过一切已成定局,边荒集的行动已成不可挽回的败局。   在统一天下的战争里,边荒集只是其中一场战争,并不能影响他天师军的成败。现在他只须改变计划,由主动进军建康,改为逐步扩展势力范围,诱建康军来攻,亦同样有胜算。   司马道子父子登场后,倒行逆施,把谢安辛苦建立起来的稳定偏安一手摧毁,对他更为有利。   加上司马道子既忧荆州的威胁,又虑北府兵桀骜难驯,因而力图加强军力,竟大发浙闽豪家的佃客为兵,强征入伍,此措施如若落实,将大削土姓豪强的势力,更使民心思乱,大大有利天师军招募兵将。   现在大起义的条件已告成熟,天下将没有人能阻挡他孙恩。   卢循此时来到他身后,跪禀道:“船队已在码头侯命,只待天师大驾,立即起航前赴临海。”   孙恩长身面起,面向徒儿,道:“起来!”   卢循站起来垂手恭立。   孙恩淡淡道:“建康方面有甚么消息?”   卢循答道:“谢玄在乌衣巷盘桓近半个月,期间不住接见各地来的权贵,包括王恭和殷仲堪在内,且三次入宫见司马曜,据报司马曜每次见谢玄时司马道子都不在身旁。”   孙恩仰望夜空,皱眉道:“奇怪!”   卢循道:“这情况确异乎寻常,十多天前谢玄已返回广陵,自此深居简出,所有事务,全由刘牢之代行。谢玄应正如天师所料的,因强压伤势致病伤加剧,余日已无多。”   孙恩叹道:“他若能早点死便早点死,现在却有充分时间安排后事。不过他的安排应是针对司马道子父子和王国宝,又或荆州桓玄和聂天还,该无力兼顾我们天师道。”   卢循道:“天师明察,王恭现在已成为司马曜最宠信的人,依我看司马曜提拔王恭,隐含抗衡司马道子的作用,所以谢玄一意拢络。而王恭一向与殷仲堪关系密切。至少在名义上,是由王恭管扬州,殷仲堪管荆州,两人联成一气,确不可小觑。”   孙恩道:“听说王、殷两人将会结成姻亲,是否确有其事?”   卢循答道:“确有此事,不过不知如何,通婚之事暂时搁置了。”   孙恩现出深思的神色,沉吟良久,忽然又问道:“殷仲堪与桓玄关系如何?”   卢循道:“两人表面上关系不错,事实上殷仲堪对桓玄畏忌甚深,事事对他退让三分,最近殷仲堪的部将因对桓玄言语上不敬,触怒了桓玄,殷仲堪竟慌得立即着部将逃回建康,方避过大祸。”   孙恩失笑道:“原来是这样的良好关系!”   又沉声道:“司马道子方面情况如何?”   卢循道:“司马道子正全力栽培儿子元显,又起用王国宝之弟王瑜和亲侄司马尚之,使之领军,用人唯亲,召来朝中大臣不满。王国宝更变本加厉,大做高利贷的生意,又支持豪强经营赌场,弄得建康乌烟瘴气。最要命是他崇奉弥勒教,不住鼓吹要迎接竺法庆到建康开坛作法,开罪了整个佛门。”   孙恩仰天大笑道:“这叫天助我也。若我没有猜错,谢玄一死,大乱立至。王恭将会在北府兵的助力下,讨伐司马道子,而我们则可坐收渔人之利。”   卢循欣然道:“天师的看法绝不会错。”   孙恩上下打量卢循,微笑道:“循儿近日练功的情况如何?”   卢循谦恭道:“在天师指导下,徒儿功力大有进境。”   孙恩道:“一切全赖你自己的努力,我只是负指引之责。”   又问道:“道覆的心情好了点吗?”   卢循苦笑道:“表面看不出甚么来,不过我怀疑他的创伤仍未平复。真想不到以道覆一向玩弄女人于股掌上的能耐,竟会为一个女子神魂颠倒。”   孙恩摇头叹道:“善泳者溺,这种事谁都帮不上忙。”   再叹一口气,朝下崖之路举步走去。 第八章 雁门平城   在午后的阳光里,燕飞、庞义和高彦三人驰上一处高坡,看着半里许外阳光灿烂下的一座城市。一条大河从城东流来,朝东而去。   表面看一切和平安逸,通往城市的道路商旅往来,没有任何战火迫近的气氛。   高彦皱眉道:“这是哪座城池?千万不要是中山,慕容垂的贼巢。”   燕飞摇头道:“大燕的首都中山在此城东面不到百里之处。此城名雁门,是长城内两座大城之一,另一边是平城,均为兵家必争之地。”   庞义喜道:“我们不是很快可以出长城吗?他奶奶的!长城我听人说得多哩!却从未亲眼见过,现在终于可以大开眼界。”   燕飞叹道:“你找对了我这个引路的人。我整个少年时代,便徘徊于长城内外,长城有点像我的故乡。”   高彦笑道:“哪有人把长城当故乡的,想起长城,只有想到你攻来我攻去。究竟你真正的故乡在哪里呢?”   燕飞道:“假若你拿同样的问题去问拓跋珪,他会口若悬河地把民族的历史说给你听,我和他是不同类的人,对这方面不大放在心上。我们发扬的起源地,好像是嫩江东北,额尔古纳河流域附近的地方。后来我们的代国被苻坚所灭,部族瓦解,苻坚把我们的族人分散,强迫安置于长城内平城和雁门间的地区,并且派遣官员监视,硬要我们从事农业生产,向大秦帝国提供粮食。”   庞义道:“苻坚出身自游牧民族,比任何人更明白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扩张和侵略天性,所以想出这个逼游牧民转型的控制手段,确是了不起,且是一石二鸟。”   高彦道:“强迫你们从马上移往田闾工作,肯定非常不好受。”   燕飞道:“何止不好受,简直是奇耻大辱,遂令族中有志者群起偷出长城,占据盛乐,继续我们原有的生活方式。当然亦有怕死的留下来。”   高彦道:“你们不怕苻坚气恼吗?”   燕飞神色一黯道:“所以苻坚派出慕容文突袭我们在盛乐的营地,族人一夜间死伤过半,而我和拓跋珪从此开始流浪的生活。”   庞义隐隐猜到燕飞于此役与慕容文结下血仇,导致后来燕飞于长安大街公然刺杀慕容文,轰动天下。忙岔开问道:“拓跋珪的根据地盛乐离这里远吗?”   燕飞道:“我们经平城出关,往西北走两天,便可以到达盛乐。”   高彦喜道:“原来盛乐如此接近长城,难怪慕容垂顾忌你的兄弟拓跋珪。从盛乐到慕容垂的贼巢中山,该在十多天的快马路程内。如你的兄弟肯直捣慕容垂的老巢,我们的机会来哩!”   燕飞道:“事情岂会是如斯简单,我们试试入雁门城,顺道打探消息,好好睡一晚,明早起程如何?”   两人轰然答应,随燕飞驰下坡去。   ※※※   广陵城。   刘裕心情苦恼,度日如年,与谢玄更是失诸交臂。   在他到广陵的前三天,谢玄离开广陵,避往离东山不远的始宁县,在谢家的物业始宁山庄平静地渡过他最后的日子。   没有谢玄的照拂,刘裕变回寻常的北府兵小将,入住军舍,处处受到军规的管辖。他的顶头上司仍是孙无终,可是刘牢之亲下严令,刘裕任何特别的行动或出勤,必须经他亲自批准,不能我行我素。   刘裕三次通过孙无终向刘牢之请批往见谢玄,均被刘牢之断然拒绝,以刘裕的沉得住气,终亦不由首次对刘牢之生出恨意。差点就想那么一走了之的去见谢玄,幸好给孙无终苦苦劝阻,方打消这可令他负上逃兵大罪的鲁莽行动。   更痛苦的是何无忌也随谢玄一道去了,想找个人倾诉也苦无对象。   唯一可堪告慰者是他多番出生入死的努力并没有白费,特别是光复边荒集一役更为他争得很大的声名威望。在年轻的北府兵将士里,他不单被视为英雄,还代表着北府兵新一代的希望。   这天黄昏回到西门军舍,与他一向友善同属孙无终旗下的校尉魏泳之来找他,神秘兮兮地道:“孔老大今晚请你赏脸吃一餐便饭,你千万勿要拒绝,否则连孙爷也很难向他交待。”   孔靖是广陵富甲一方的大豪,且是广陵帮的龙头老大,在扬州极有影响力,与孙无终一向称兄道弟,刘牢之也要卖他的面子。照道理以这样的一个人,该对自己这小小副将看不上眼。   刘裕戒备地道:“他干嘛要找我?”   魏泳之不耐烦地道:“见到他不就甚么都清楚嘛!他又不会吃人的。快沐浴更衣,我在大门等你。”   刘裕道:“此事须否知会孙爷呢?”   魏泳之没好气道:“孙爷还不够忙吗?要来管我们和谁吃饭。是否要我扮娘儿帮你擦背?”   刘裕无奈依言去了,到出得军舍大门,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光。   刘裕问道:“到哪里去见孔靖?”   魏泳之道:“当然是他开的醉月楼,他会在最豪华的厢房招呼你,我是沾你的光,方有这个机会。”   刘裕讶道:“孔靖要见我,何不通过孙爷,却偏要通过你这种低级小将呢?”   魏泳之笑骂道:“我横的竖的也是个校尉,还不够资格吗?孙爷不是不知道,只是诈作不知道。依我看此事孙爷是不宜插手。”   刘裕愈发感到约会的神秘性,不由好奇心大起。   魏泳之凑到他耳旁压低声音道:“有王恭的消息,你想知道吗?”   刘裕一颗心儿不禁忐忑跳动,为的当然不是王恭,而是他的女儿王淡真。不过他是机灵的人,见魏泳之故意强调是有关王恭的消息,摆明另有用意。忙装作若无其事的皱眉道:“你说得真奇怪,任何消息我都感兴趣,并不在于是关乎某个人。”   魏泳之哂笑道:“不要装蒜哩!彭中那小子告诉我,那晚他遇上你时你正和王恭的漂亮女儿走在一道,彭中说你和王淡真神情暧昧,还以为别人看不破吗?”   刘裕大窘道:“休要听彭中胡说。”   魏泳之大笑道:“我本来还半信半疑,不过这十多天来每晚拉你去逛窑子都给你推三推四的,便知你想高攀人家的千金之女了。”   刘裕苦笑道:“哪有这回事,我从来都有自知之明,好哩!快说有甚么消息是关于王恭的?”   魏泳之仍不肯放过他,笑道:“好吧!念在你一片痴心,就放些消息给你。王恭昨天从荆州江陵赶回来,立即找刘大将军密谈整晚,看来快有重大事故发生哩!”   刘裕心中翻起滔天巨浪,王恭到江陵去,不是见桓玄便是见殷仲堪,而以后者可能性最大,因为两人关系密切。   在桓玄和谢玄外,王、殷两人乃建康朝廷外最有实权的大臣,他们秘密会面,肯定是有要事商量。观之王恭见过殷仲堪后,立即匆匆赶来找刘牢之,更可窥见事情的诡秘。   道:“你怎会晓得此事呢?”   魏泳之道:“我刚负责守城门,你猜我是否知道呢?”   指着前方笑道:“到哩!”   刘裕生出泄气的感觉,没有谢玄的提携,他根本没资格参与北府兵的军事机密,只能当个听命的小将。刘牢之肯保住他性命,不让司马道子或王国宝干掉他,已属万幸,更遑论其它。   暗叹一口气,随魏泳之登上醉月楼。   ※※※   大司马府,书斋。   桓玄喝着香茗,听首席心腹谋臣侯亮生向他提策献谋。   侯亮生坐于他案前下首意兴飞扬地道:“亮生此计,是关于主公小名灵宝的触类旁通,如此方可以使人入信。”   桓玄兴趣盎然地道:“快说给我听。”   侯亮生欣然道:“就在一个盛夏之夜,当时夜空满天星斗,主公的娘亲司马氏与几个妇道人家在中庭纳凉之际,忽然一颗拖着火尾的流星从天空急速落下,坠入铜盆水中,在水内变成二寸许大的火球,晶莹光亮,非常可爱。众人争相用水瓢捞取,却被主公娘亲抢先得到,一口吞下,就此有孕。到第二年春天,一日主公娘亲房中异光照得满室通明,香气四溢,就在这时刻主公娘亲诞下主公,故此取名灵宝。”   桓玄拍案叫绝道:“想得好!若能令此故事广为流传,对我他日登基会大有帮助。”   两人再仔细商量,拟妥细节后,桓玄把屠奉三先后送来的两封密函予侯亮生过目,然后道:“亮生怎么看?”   侯亮生沉吟片刻,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皆因屠大人当时身在边荒集,比我们更清楚当时的情况,所以没有配合主公派去的部队,是情有可原。现在证之屠大人能于边荒集立足生根,实没有负主公之所托。”   桓玄道:“可是我总有不妥当的感觉。”   侯亮生道:“那是因为屠大人能容忍大江帮分边荒集的一杯羹,而大江帮目前是我们统一南方的一个障碍。”   桓玄欣然道:“亮生是最清楚我心意的人,所以我决定发出指令,命奉三把江文清的首级送来。”   侯亮生点头道:“此不失为证明屠大人仍对主公忠心耿耿的好办法,不过却不适宜逼屠大人立即进行,因他根基未稳,如此一来说不定会令屠大人变成边荒集的公敌,坏了边荒集的规矩。”   桓玄不悦道:“除此外难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侯亮生忙道:“当然不会有更好的办法,却可以给屠大人一年的期限,让他可等待机会甚或制造机会,使江文清死得不明不白,如此既可让屠大人表现他的忠诚,又可不损害屠大人在边荒集辛苦得来的成果。”   桓玄同意道:“此不失为可行之计。另一件须你给我意见的事,是关于刘裕此人,他向奉三透露谢玄命不久矣,会否是计谋呢?”   侯亮生道:“若此是诈,便是下下之计,皆因真相即要揭晓,所以我相信刘裕说的是实话。”   桓玄皱眉道:“据传刘裕是谢玄栽培的继承人,如此岂非是出卖谢玄。”   侯亮生道:“屠大人在信中指出刘裕是我们可以争取的人,当有一定的根据。在目前来说,谢玄若去,刘裕将无利用价值,我们可以静观变化,再决定如何处置他。”   接着又道:“我们须提防的,反是杨将军。”   桓玄一呆道:“杨将军有甚么问题?”   侯亮生压低声音道:“杨将军最近和殷仲堪过从甚密,此事不可不妨。”   桓玄微笑道:“殷仲堪只是没有牙的老虎,他名义上的军权,实质全控制在我的手上,即使全期站在他的一方,我要他们生便生,死便死,那轮到他们作主。”   侯亮生道:“事实确是如此,不过殷仲堪身为荆州刺史,手上仍有可调动的部队,杨将军更是有实权的大将,精通兵法,我们若没有提防之心,容易吃亏。”   桓玄冷哼道:“我量全期他还没有这个胆子,殷仲堪更是怯懦之徒,他做哪一件事敢不先来问过我呢?”   侯亮生道:“最近他到汝南见王恭,未知有否请示主公?”   桓玄道:“此事是在我大力策动下进行,王恭对司马道子深痛恶绝,是我们可以争取的人。”   侯亮生心中一阵不舒服,如此重大的事,却不见桓玄在事前向他透露半丝消息,致自己枉作小人。登时无话可说。   桓玄淡淡道:“我早想找亮生商量此事,不过必须待殷仲堪和王恭的商议有结果后,方有讨论的方向。殷仲堪见过王恭后,仍未向我报告。”   侯亮生听了舒服了点。   桓玄沉吟道:“真奇怪,王恭是现在司马曜那昏君最宠信的人,现在却暗里与司马道子作对,这代表着甚么呢?”   侯亮生道:“当然是代表司马曜对其弟司马道子的专横感到不满。司马道子硬捧儿子元显登场,又重用王国宝,任用私人,败坏朝风,只要是有识之士,都看不过眼。”   桓玄笑道:“这是天赐我桓玄的良机,若我不好好把握,怎对得起老天爷。”   侯亮生道:“时机确在眼前,不过主公暂时仍要忍耐,首先须待谢玄归天,北府兵群龙无首,我们方好办事。”   桓玄道:“谢玄若去,北府兵军权自然落在刘牢之手上。真奇怪,听说刘牢之骁勇善战,又屡立军功,为何谢玄不挑他作继承人,偏会选出个微不足道的小卒刘裕?”   侯亮生道:“谢玄定有他的理由,或许是看穿刘牢之非是治国的人才。可以这么说,假如谢玄去世,刘牢之将成各方面致力争取的关键人物,刘牢之站在哪一方,哪一方便可稳操胜券。”   桓玄点头同意,转到另一话题道:“聂天还吃亏而回,现在情况如何?”   侯亮生在桓玄与聂天还的结盟上,是负责穿针引线的人,与聂天还一直在互通消息,清楚对方的情形。   答道:“聂天还遇到的只是小挫折,并不影响他在大江扩展势力,接收大江帮的地盘和生意。我看不出一年光景,他将会完全恢复过来,继续成为我们的得力助手。”   桓玄双目杀机乍闪,语气却平平淡淡,道:“聂天还和郝长亨均是野心家,我们和他们只是互相利用,必须谨记。”   又道:“孙恩还未起兵造反吗?”   侯亮生道:“他也在等待。”   桓玄仰天笑道:“谢玄啊!人人都在等待你一命呜呼,你也该可以自豪哩!”   此时下人来报,殷仲堪求见。   桓玄吩咐道:“亮生你照我意思修书一封,让我签押后立即送往边荒交予奉三,告诉他我很挂念他,同时送去二千两黄金,听说边荒集是个有钱使得鬼推磨的地方,金子愈多,愈好办事。”   侯亮生提醒道:“聂天还方面,应否加以安抚呢?”   桓玄显然心切见殷仲堪,随口道:“这个当然,你看着办吧!”   侯亮生暗叹一口气,桓玄就是这副性格,谁有利用价值,方可获得他注意。   随即起立施礼告退。 第九章 边荒作用   “叮”!   三只酒杯碰在一起。   孔靖朗声道:“喝过这杯酒,大家以后就是自家人,就是兄弟。”   三人举杯一饮而尽。   孔靖个子不高,身型略胖,却爽朗而有豪气,精神十足,声如洪钟,说话开门见山,予人好汉的感觉。年纪三十许间,说话时神情动作都带点并不惹厌的夸张。   晚膳的地方是醉月楼二楼的豪华厢房,可容数十人的大空间只放了一张大圆桌,出奇地没有从附近青楼召妓相陪,不符江左豪士的一向作风,反有点江湖聚会的味儿。   孔靖挥退侍候的人,亲自劝酒招呼,尝遍各式美食后,向刘裕笑道:“我还怕刘大人不肯赏脸,想亲往拜访,可是泳之却拍胸口保证,让孔某可以亲睹刘大人风采。”   刘裕到此刻仍不知孔靖看上自己哪一点,谦虚道:“孔大哥勿要折煞我刘裕,我刘裕算甚么东西,你动一动指头我便要赶着来。”   魏泳之横他一眼嘲讽道:“你倒懂得在孔大哥面前扮乖,若不是我三催四请,恐怕你现在仍在军舍发霉。”   孔靖开怀笑道:“都说是自家人,客气话不用说哩。”   又向刘裕竖起拇指,道:“老的不说,现在军中年少的一辈谁不服你老兄,人人都要叫一声刘大哥。听说你和边荒第一名好汉燕飞是吻颈之交。燕飞确是英雄了得,先后与孙恩和慕容垂战个不分胜负,又在敌阵中斩杀名震北方的铁士心,谁不对他心服口服。”   刘裕开始有点明白,心忖边荒集的成就正在自己身上发挥作用。孔靖是否看得上自己是言之过早,但肯定看上了边荒集。   像孔靖这种地方上有势力的人士,可以对自己生出的作用是难以估计的,自己想争取权位,当然须买他的账。   欣然道:“我和燕飞确曾并肩作战,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甚得荒人的尊敬。”   魏泳之笑道:“不要谦虚哩!谁不清楚你和燕飞有生死的交情。”   刘裕没好气地道:“你是要我大吹法螺吗?孔大哥是明眼人,在他面前只有直话直说。”   孔靖笑道:“两位是真情真性的人,我是看着泳之从马前小卒爬上这位置来的,还为他说过好话。来!再干一杯。”   三人又尽一杯。   刘裕感到自己颇为喜欢孔靖,不但因他没有摆龙头大哥的架子,更因他的个性随和。   微笑道:“孔大哥今次召我来聚,是否有甚么用得着我的地方?请随便吩咐下来,力所能及的,刘裕必为孔大哥办妥。”   孔靖欣然道:“我早从荒人接纳刘兄一事上,晓得刘兄是讲道义够朋友的人。大家是兄弟,有甚么谁用得着谁的,至紧要是大家一起发财,有福同享、有祸同当。”   魏泳之道:“孔大哥对我这兄弟确不用客套,我最清楚他的为人,答应过的事从来不会说过便算,否则孙爷不会提拔他,玄帅更不会看他入眼。”   孔靖不住点头,表示赞同,道:“如此我也不用拐弯抹角,以前我想和边荒集做生意,先要通过寿阳的帮会,再由寿阳的人接触大江帮,然后方得到分配。现在与刘兄结为兄弟,当然再不用如此大费周折,被人重重剥削,对吗?”   刘裕心中一动。要助孔靖直接和边荒集做生意,于他来说是传句话便成,却未免浪费了自己在边荒集的影响力。孔靖利用他,他也可以利用孔靖,建立互利的关系,当孔靖发觉水涨船高,刘裕在北府兵内愈有地位,愈对他有利,自然会全力支持刘裕。   剎那间,这些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脑际,他已有主意。   微笑道:“孔大哥想直接和边荒集交易,我定可为孔大哥办妥。可是我有个更好的主意,孔大哥想否把生意做得更大一点?”   孔靖和魏泳之都呆看着他,此时的刘裕像变成另一个人,整个人神采焕发,双目熠熠生辉,充满强大的自信。   孔靖道:“怎样可以做得大一点呢?”   魏泳之提醒道:“你要有把握才好,勿要在孔大哥面前班门弄斧。”   刘裕在桌下踢魏泳之一脚,从容道:“我何时做过没有把握的事?我的提议确实可行,就是由孔大哥作边荒集在扬州的代理人,像以前大江帮是汉帮在南方的代理人那样。孔大哥一向得我们北府军的支持,肯定可胜任愉快。”   魏泳之睁大眼睛瞧着刘裕,似乎到这刻方真正认识他。   孔靖目光与刘裕交击,好一会拍桌叹道:“我服了你刘裕!假如你可助我做成这盘生意,我每年可从总利润分出半成给你作酬金。”   刘裕欣然道:“我不要任何报酬,只要和孔大哥交个朋友。我会安排大江帮的新任帮主江文清,在十天内与孔大哥碰头,谈妥合作的条件。来!大家喝一杯。”   ※※※   雁门城,长城客栈。   客房内,庞义躺在床上,一副筋疲力尽的模样。   燕飞坐在窗旁的椅子,翘起二郎腿,神态悠闲,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名震天下的蝶恋花随意地搁在旁边的小几上。   庞义咕哝道:“真想不到北陲的城市竟如此像我们汉人的地方。喂!燕飞!你是否在听着?”   燕飞道:“没有漏过你说的一字一语。”   庞义仰望屋梁,道:“拓跋珪有挑战慕容垂的能力吗?”   燕飞淡淡道:“现在怕还差一点点。”   庞义猛地坐起来,道:“我们岂非要等待下去,小诗她──”   燕飞道:“须等多久,要看苻坚何时彻底垮台。那时关中关东的势力再无缓冲,当他们正面冲突时,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庞义急促地喘了两口气,叹道:“坦白说,我对拓跋珪完全没有信心,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看重他?”   燕飞悠然道:“自高柳一役,在慕容垂的支持下,拓跋珪击败了窟咄,成为拓跋鲜卑的新主,拓跋珪便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据拓跋仪所说,拓跋珪先打败了占据马邑的独孤部,占领了黄河河套的产粮地区,又征服了阴山的贺兰部,最近更趁赫连勃勃败走边荒,乘势攻占河套以西的铁弗部的部分土地,接而兼并库莫奚、高车和纥突岭等弱小部落,不仅得到大量的土地,还得到大批人口和以百万计的牲畜,雄长朔方,一跃而成北方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这样的一个人,如不能助我,谁能助我?”   庞义道:“慕容垂竟肯容忍拓跋珪不停坐大吗?”   燕飞道:“他们是在互相利用。拓跋珪因慕容垂的支持,在塞上不住扩张势力,且是有策略和步骤的发展,代价是永无休止地向慕容垂进贡良马,又作慕容燕国后方的守卫军,使燕国没有后顾之忧。不过随着慕容垂支持赫连勃勃以压制拓跋珪,他们的互利关系已难以继续下去,现在赫连勃勃被破,更失去均衡的力量。正面冲突是早晚的事。”   又微笑道:“现在你多了点信心吗?”   庞义道:“我现在担心的是在盛乐找不到拓跋珪。”   燕飞道:“至少有七、八成的机会,拓跋珪从小便有大志,看事情看得很远,从不争一时的意气。当日在边荒集,他明知我每天在第一楼喝酒,也可以忍着不来见我,直至我陷身杀机险境才出现救我,你便可以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庞义不解道:“这与他是否在盛乐有甚么关系?”   燕飞道:“没有直接的关系,不过却可以助我推测他的行踪。我这位兄弟是等待的专家,不住等待机会,也最懂把握机会。盛乐从开始便被他选作根据地,因为盛乐是最接近长城的战略据点,对长城内两座大域平城和雁门虎视眈眈,若他要在塞内取得立足点,非此两城莫属。盛乐、雁门和平城三城,在地理上成鼎足之势,跨越长城内外,进可攻退可守,且立即可以威胁东南百多里外的燕都中山。以拓跋珪的为人,在慕容垂离都远征关东诸城的当儿,怎肯错过攻占平城和雁门的良机。如待慕容垂凯旋而归,掉转枪头攻打盛乐,他将永远失去称霸的机会。”   庞义点头道:“有道理!该没有人比你更明白从小一起成长的玩伴。如此看!拓跋珪不但身在盛乐,还有他养精蓄锐的主力大军,随时可攻进长城来。”   此时高彦意兴飞扬的推门而入,一屁股坐在燕飞旁隔一张几子的椅内,哈哈笑道:“你们猜我探听到甚么消息?”   庞义不耐烦地道:“我们不会花半个子儿向你这混蛋买消息的,快说!”   高彦笑道:“不要看我们轻易地买通守卫混进城里来,原来这几天雁门和平城局势不知多么紧张。这两座城池名义上虽然属于老贼慕容垂,事实上把守两城的燕兵军力薄弱,致帮会横行。最大的两个帮会一名朔方帮,一名后燕盟,前者亲拓跋鲜卑,后者则受燕人支持。”   际此天下纷乱、战祸连绵的时代,如此情况是常规而非例外。每当官方势力转弱,地方势力便抬头,至乎占城据地,成为有政治势力的豪强。   慕容垂为要统一北方,亦面对同样情况,主力大军远征关东,留守的军队唯有集中力量守护燕都中山和其附近具战略性的城池,故而忽略了其它地方。   如不是燕飞已向庞义解说拓跋鲜卑的情况,庞义肯定掌握不了高彦的情报透露出的微妙处,此时却拍腿道:“燕小子猜得对,拓跋珪蠢蠢欲动哩!”   高彦一呆道:“你在说甚么?”   燕飞插话道:“高小子继续说下去!”   高彦打量了庞义几眼,又看看燕飞,续道:“十多天前,后燕盟秘密从各地抽调人手,突袭平城朔方帮总坛,杀得朔方帮几近全军覆没。直至今天,后燕盟仍在各处追杀朔方帮的人。朔方帮该是完蛋了。”   燕飞心中不舒服起来,朔方帮该由定居长城内的拓跋族人组成,自己的族人遭劫,自然涌起敌忾同仇之心。   庞义叹道:“这是慕容垂先发制人的手段,借地方帮会连根拔起拓跋鲜卑族在长城内的武装势力,亦狠狠重挫拓跋珪进军长城的计划。”   燕飞问道:“后燕盟的老大是谁?”   高彦答道:“他们的老大叫慕容勇,擅使双斧,是慕容鲜卑有名的勇士。后燕盟的总坛就设在此城内,你朝北门走去,最大的那座房子便是,门口还放了两头石狮子。”   庞义欣然道:“小彦打探消息确有一手。”   高彦苦笑道:“消息是要花金子买来的呢!”   燕飞淡淡道:“大家提早上床休息,明天你们到北门外的密林等我,我干掉慕容勇便来与你们会合。”   庞义和高彦听得面面相觑,燕飞从来不是如此好勇斗狠的人,隐隐感到莫容垂劫走纪千千,现在慕容族又大肄杀戮长城内定居的叛跋族人,已激起占他一半血统的胡人狠性,决定大开杀戒,与慕容族势不两立。   ※※※   刘裕知会了大江帮派驻广陵的联络人,着他通知江文清有关孔靖的事,这才返回军舍。   他有把握江文清会给他这个面子,因为江文清亦需要像孔靖般的地区代理人。于大江帮在南方的势力崩溃后,两湖帮以狂风扫落叶的姿态接收大江帮在南方的生意,强迫沿江城市的大小帮会改向两湖帮臣服,对大江帮当然有严重的影响。   幸好长江的下游扬州仍是桓玄和两湖帮势力未及之处,扬州更是北府兵的地盘。一个得北府兵支持的地方势力,应可和大江帮合作愉快。   任何人想和边荒集做大买卖,必须透过孔靖与边荒集的大江帮作交易,如此对大江帮和孔靖均有百利而无一害。   西门军舍是北府兵中层军官的房舍,在这里刘裕的军阶算是最高级的,分配的宿舍除卧室外尚有相连的小厅,环境不错。   魏泳之和彭中是他左右邻居。   北府兵的大本营在京口,京口的别名正是北府,也是扬州刺史府所在地,谢玄于此成立北府军。不过随着谢玄移阵更具战略性的广陵,北府兵的总部亦搬到广陵来。   不知是否被魏泳之勾起心事,加上喝了点酒,刘裕忍不住想起了王淡真。   伊人近况如何?她仍对自己余情未了还是恨自己入骨,恨他不守承诺?只恨他比任何时间都清楚绝不可以惹这高门贵女,如让王恭发觉自己与他女儿间的私情,恐怕天王老子都保不住他刘裕。   他不敢打听王淡真的消息,如她仍在广陵,他几乎肯定自己会失控地去找她,后果不堪想象。   王恭若对司马道子有所图谋,绝不会把女儿留在建康。   刘裕神魂颠倒的回到宿处,甫入小厅,立感有异。   空气中似残留着淡淡的幽香。   难道是王淡真?旋又挥去此念,因为这是没有可能的。王淡真虽略通骑射,仍没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进守卫森严的军舍来。   会是谁呢?刘裕的心忐忑跳动,提高戒备,穿过小厅,跨进卧室内。   卧床帘帐低垂,幽香从床上传来。   难道是妖后任青媞?她从来是不施香粉的,为何今次会例外。   刘裕暗运功力,直趋卧床。   帐内隐见有人拥被而卧,而当刘裕进一步肯定是动人美女任青媞时,乌黑的环境更添暗室香艳旖旎的气氛。   一声幽幽的轻叹从帐内传出,任青媞迷人的声音响起道:“冤家啊!快进来吧!人家等得差点睡着哩!”   刘裕暗叹一口气,解下佩刀,搁往床头的小几上,揭开睡帐。   在他的一对夜眼下,任青媞拥被而眠,星眸半闭,媚态诱人至极点。   她的秀发散披枕上,被外露出雪白的裸臂、半截丰满的胸肌。刘裕几敢肯定她身上只有肚兜一类的单薄衣物。   苦笑道:“你究竟是来侍寝还是商量大事?”   任青媞探手出来抓着他腰带,把他硬扯上床,娇笑道:“两者一起干,不是更有趣吗?” 第十章 谢玄归天   建康都城,琅琊王府。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在内堂议事,两人均神色凝重。   司马道子皱眉道:“如此说,谣言竟然非是谣言了。”   王国宝冷哼道:“谢家的事,能瞒过任何人,却怎能瞒得过我?谢玄今次回东山去,肯定不是休隐一段时间如此简单,而是生于斯也愿死于斯的心态。谢玄把他的情况连女儿也瞒着,知情者只有谢道韫、宋悲风、何无忌、娉婷那贱人和谢琰。幸好我早收买了那贱人的贴身小婢,那贱人躲暗里哭过多少次也瞒不过我。”   司马道子邪笑道:“不止是收卖吧?”   王国宝淫笑道:“那妮子样貌普通,身材却是第一流,在床上更是骚媚入骨。哈!”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如谢玄确是命不久矣,对我们实是利害难分。近来皇兄不知如何,总在很多事情上刁难我,令我处处受制。而王恭的权力却不住扩大,谢玄若去,我恐怕北府兵权会落入王恭手上。”   又道:“你肯定谢玄伤势真的严重至此?”   王国宝道:“谢玄如非命不久矣,宋悲风绝不会陪他回东山去,因宋悲风与谢安曾有协议,谢安辞世后宋悲风可回复自由身,以宋悲风的性格,是不会恋栈不去的。”   司马道子点头道:“你这推论很有说服力,如此说谢玄应是命不久矣,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送谢安遗体回建康安葬,只是强压下伤势,以惑人耳目。”   王国宝道:“眼前的形势清楚分明,谁能夺得北府兵的军权,谁便可占尽上风。幸好北府兵一向与荆州军势如水火,对我们非常有利。”   司马道子道:“以谢玄的为人行事,怎会容外人于他死后轻易插手到他一手建立的北府军内去?他到建康来也不是白来的,他两次向皇兄请辞,都被皇兄挽留,肯定从而得到甜头。他更与朝中大臣眉来眼去,现在我们当然晓得他是在安排后事。事实上北府兵的权柄已逐渐转移到刘牢之手上,如我们试图改变北府兵的权力分配,等于把北府兵送给王恭或桓玄,此事万万不可。”   王国宝微笑道:“我们从刘牢之入手又如何呢?只要把刘牢之争取到我们这一边来,北府兵将可为我们所用。”   司马道子道:“这个当然最理想,不过却是知易行难。”   王国宝笑道:“此事说难不难,只要我们能令刘牢之感到自己并非能稳坐北府兵大统领的帅位,而我们是唯一可以完成他这个梦想的人,加上他对桓玄的恐惧,便有很大可能使他站在我们的一方。”   司马道子喜道:“可有妙策?”   王国宝凑过身去,在司马道子耳边说出自己的妙计。   司马道子听毕拍案叫绝道:“果然是一石二鸟的绝计,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可以控制皇兄呢?”   王国宝又在他耳边说出另一奸谋,听得司马道子连连叫好。   王国宝欣然道:“先安内后攘外,除此之外,我更想出一计,可以助我们肃清朝廷上不听话的人。方法非常简单,便由我联同我方大臣,联名上书皇上,要求给王爷加封殊礼,谁反对的,我们便以种种手段铲除,如此权力将尽归于王爷之手,何愁大事不成?”   司马道子讶道:“国宝你今次北返,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思如泉涌,随手拈来都是妙绝之计,教人意外。”   王国宝赧然道:“国宝不敢隐瞒王爷,这些计策全由师娘亲自提点,当然妙绝天下。”   司马道子长笑道:“原来如此!好!如若事成,大活弥勒便是我大晋的国师,我司马道子更不会薄待你王国宝。”   ※※※   任青媞的纤手玉足像灵蛇般缠上刘裕,把他扯进被窝里,这美女动人的肉体在他怀内水蛇般抖动,肉体的厮磨带来强烈的刺激,满怀女儿幽香的当儿,此女封上他的嘴唇,丁香暗吐,以刘裕的定力,一时也完全迷失在她蓄意为之的诱惑里。   唇分。   任青媞娇喘细细地道:“人家很挂着你哩!媞儿甚么都听你的,好不好?”   刘裕尚有三分清醒,探手抓着她一对香肩,把她推开少许,道:“小姐你弄错了!我并不是你的情郎,只是伙伴,勿要破坏我们良好的合作关系。”   任青媞凝望他片刻,一对裸腿缠上他腰股,媚笑道:“我并不是淫娃荡妇,而是货真价实的黄花闺女,不信可以试试看。”   刘裕心叫救命,说这美女不吸引自己就是骗人的,尤其在此暗室之中一被之内,更要命是自己酒意未过,又长时间没有亲近过女人。幸好他比任何人更清楚这是朵有毒刺的鲜花,如此一意献身,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强把高涨的欲火压下,苦笑道:“亏你说得出口,如你真是黄花闺女,为何对男女之事如此熟练?”   任青媞娇嗔道:“人家曾修习《素女经》嘛!现在抛开女儿家的羞耻心来讨好你,还要这么说人家。男人不是最喜欢占女儿家的便宜吗?你是否男人来的?人家肯让你占最大的便宜哩!”   刘裕心中叫苦,晓得再如此被她肉诱,绝撑不了多久,忙改变策略道:“长夜漫漫,何用急在一时,男女间的事,要好好培养情绪方行,怎可操之过急呢?”   说到这里,心中一动,暗忖她既然开口闭口均坚称自己是黄花闺女,没有被其它人动过,看来不假。立即反客为主,一对手滑进她的汗衣里去,顽皮的活动起来,同时道:“王恭究竟是甚么一回事?为何他偷偷去见殷仲堪,随后又来广陵见刘牢之?”   任青媞果然在他活跃的手下抖颤起来,脸红似火,香体发热,压抑不住的娇吟道:“你这样人家如何说话呢?”   刘裕差点停不了手,把她再推开少许,道:“说罢!”心中不得不承认此妖女确是天生尤物。   任青媞闭上美眸喘息片刻,然后半睁半闭地横他娇媚的一眼,再次闭目。   当刘裕不知她会有何异动之际,任青媞幽幽叹了一口气,柔声道:“谢安去世后,朝廷的变化很大,司马曜的想法亦有改变。淝水之战后,他一直担心谢安叔侄乘势北伐。现在谢安已死,谢玄因伤处于半退隐的状态,而司马道子则势倾内外,其左右之人,争权弄柄,贿赂公行,刑狱谬乱,败坏政局,司马曜岂无悔意,与其弟司马道子的矛盾开始浮现。”   刘裕道:“便是因此司马曜重用以王恭为首的大臣,以对抗司马道子和王国宝?”   任青媞低声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们两姊妹辛苦经营,全为你的将来铺路搭桥。曼妙她点醒司马曜,是希望司马曜能从司马道子手上夺回权力,如此便可以助你在北府兵里扶摇直上,以对付孙恩。只恨王恭亦是有野心的人,私下通过殷仲堪勾搭桓玄,令情况更趋复杂。尤可虑者,是司马道子已对曼妙生出疑心,以司马道子现在的权倾朝野,曼妙已陷身险境,情况非常不妙。”   刘裕听得欲火全消,皱眉道:“即使司马曜能成功巩固皇权,仍没法令我一步登天,坐上北府兵大统领的位置。北府兵讲究的是资格,军中更是山头派系重重。如有几年的时间,且须不住立功,我或有少许机会。”   任青媞道:“这个我反不担心,你是当局者迷,我却是旁观者清。现在刘牢之已稳坐大统领之位,谢玄把你安置在他旗下,正是予你最好的机会。南方大乱即至,以你的才干,肯定可以大有作为。我们可以为你做的事已尽力做了,希望你不会忘记我们的协约。”   刘裕首次对任青媞生出怜意,不由把她搂紧少许,心忖自己已有负于王淡真,而孙恩更是自己势不两立的大仇家,为己为人,也不应让任青媞失望。   保证道:“我刘裕岂是言而无信的人。”   说出这句话后,方感惭愧,至少他对王淡真便是言而无信。   任青媞挤入他怀里,手足再次缠上来,吐气如兰地道:“原来我们的刘爷也有怜香惜玉之心。”   刘裕皱眉道:“你还有心情吗?”   任青媞娇笑道:“为何没有心情呢?且是心情大佳。我是故意试探你的,扮出可怜兮兮的样子,看你会以甚么态度对付人家。坦白告诉你,我虽然解散了逍遥教,仍保留最有用的部分。帝君经多年部署,岂是可轻易被毁掉的,我对你依然有很大的利用价值。你不敢做的事,我可以代你出手。”   刘裕有点给地玩弄于股掌之上的无奈感觉,不悦道:“你如再对我用心机,我便和你来个一拍两散,各走各路。”   任青媞轻吻他嘴唇,娇媚地道:“刘爷息怒,奴家错哩!任凭大爷处罚。”   刘裕正软玉温香抱满怀,闻言心中一荡,分外感到怀内胴体火辣辣的诱惑,充满青春和健康却是原始野性的惊人吸引力。   尽最后的努力道:“我对你的处罚是命你立即离开,为我好好办事去。”   任青媞故意扭动娇躯,娇嗔道:“这可不行,其它任何处罚都可以,但必须在床上执行。刘爷啊!媞儿真的很想啊!你不要人家吗?”   刘裕的欲火“蓬”的一声烈烧起来,心忖挡得住她第一次的色诱,也挡不住她另一次的色诱,终有一次失守,既然如此,何须苦苦克制。   就在此理智让位于欲火的一刻,急骤的脚步声由远而近。   任青媞一把推开他,低呼道:“截住来人!”   刘裕滚出账外,从地上弹起来。   来者推门而入。   刘裕抢出房门,截着气急败坏、脸青唇白的魏泳之,骇然道:“甚么事?”   魏泳之泪水夺眶而出,悲呼道:“玄帅归天哩!孙爷在主堂等我们。”   他的话像晴天霹雳,不但轰走刘裕体内升起的欲火,还轰得他脑袋空白一片,失去思索这个一直在等待的噩耗的能力。   ※※※   “小姐!小姐!”   纪千千逐渐清醒,本远离她的意识一点点地回到她思感的空间内。   曾有一段时间,她想放弃一切,可是或者因为小诗,又或仍舍不得燕飞,她又留下来。只要她失去斗志,她便可以离开这苦难重重的人间世。   她不知自己病倒了多久,日子似在徘徊于苏醒和沉睡、生存与死亡之间。   她想坐起来,立感浑体酸痛,四肢乏力,眼前模糊,呼吸不畅,有种沉进水底遇溺般的感觉。   “小姐!”   小诗的呼叫声比先前接近了点,同时她感到小诗正扶着她。   纪千千似乎只剩下呼吸的气力,下一刻又好了些儿,艰难地张开美眸。   小诗的脸庞出现眼前,逐渐清晰。   “小诗!”   小诗扑入她怀里,悲泣道:“小姐!你不能弃小诗而去啊!”   纪千千发觉自己卧在床上,住处是间布置古雅的房间,窗外黑沉沉的,传来古怪的声音。   她轻抱小诗,讶然问道:“这里是甚么地方?外面甚么东西在叫呢?”   小诗梨花带雨地从她怀内坐起来,凄然道:“这里是荥阳城的太守府,给大王征用作行宫。外面叫的是秋蝉,快天亮哩!”   纪千千骇然道:“现在是秋天吗?”   小诗道:“小姐在到洛阳前病倒了,已有两个多月,十二天前是立秋。小姐啊!不要再想燕爷好吗?再这样下去,你会──你会──”   纪千千感觉到恢复了点体力,虽然仍是虚弱,已好过得多。柔声道:“我自有分寸,看!我不是好起来了吗?噢!你瘦了!”   小诗垂泪道:“只要小姐没有事,其它小诗都受得了。”   纪千千挨在床头处,闭目低念了几遍荥阳城,再睁开美眸道:“是否已攻下洛阳呢?”   小诗点头道:“早攻下洛阳多时,现在关东地区,只余下邺城仍在苻坚之子苻丕主事下坚守顽抗,大王已把此城包围日夜强攻,看来快守不住了。”   纪千千奇道:“听你的口气语调,像是站在燕人一边的模样。”   小诗抹泪赧然道:“小诗是自然而然依他们的语调说话吧!小诗懂甚么呢?只要小姐康复起来,其它一切小诗都没有兴趣去管。”   纪千千心神转到燕飞身上,正要用心去想,蓦地头痛欲裂。   “小姐!小姐!你怎样哩!”   纪千千喘息道:“没有甚么!唉!”   小诗胆战心惊的问道:“小姐要不要吃点东西?”   纪千千道:“先给我一点清水。”   小诗侍候她喝过清水后,怯怯地道:“小诗须立即通知大王,他说只要小姐醒过来,不论何时也要立即通知他的。”   纪千千皱眉道:“天亮再告诉他吧!我现在不想见他。”   又问道:“他对你好吗?”   小诗垂首道:“大王对小诗很好。他对小姐更好,每天都来看小姐,有时一天会来二、三次,有几次还在床边坐了超过一个时辰,只是呆看着小姐。”   纪千千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她究竟该痛恨慕容垂,还是应感激他呢?慕容垂绝不像他表面般的冷酷无情,事实上他有深情的一面,只不过他的敌人永远接触不到罢了!   纪千千道:“有没有边荒集的消息?”   小诗茫然摇头,道:“没有人提起过边荒集。”   纪千千发觉卧室的一角放置另一张床,微笑道:“你一直在陪我。”   小诗点点头,目光投往窗外,轻轻道:“又一天哩!”   窗外渐趋明亮。   天亮了。   可是纪千千仍感到自己陷身没有天明的暗夜里,未来是一片模糊。   燕郎啊!   何时我们再可以一起生活,永不分离呢? 第十一章 保命灵符   侯亮生睡眼惺忪的来到大司马府的内堂,桓玄正坐着喝茶,精神奕奕,一夜没睡似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坐!”   侯亮生欠身坐往一侧,自有婢女来为他摆杯斟茶。   婢女退出后,桓玄仰望屋梁,现出深思的神色,好一会叹道:“好一个司马曜。”   侯亮生莫名其妙的看着桓玄,不知该如何答他。   桓玄明亮的目光朝侯亮生投来,语气平静地道:“谢玄于三天前在东山病发身亡,我桓玄在南方再无对手。”   侯亮生剧震道:“甚么?谢玄死了!”   桓玄点头道:“刘裕果然没有骗奉三,奉三也没有骗我。”   侯亮生道:“消息从何而来?”   桓玄道:“当然来自殷仲堪。原来谢玄早亲告司马曜,说自己没有多少天可活,所以司马曜秘密筹谋,力图遏抑司马道子和王国宝,遂以强藩制约朝中权臣之策,委王恭镇守京口,接管北府兵,又派殷仲堪到我荆州入驻江陵,以犄角之势钳制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哈!好一个司马曜,这不是找死是干甚么呢?”   侯亮生至此方知桓玄在说反话。点头道:“司马曜的确非常愚蠢,以前他是支持司马道子以压抑谢安叔侄,到现在谢安、谢玄先后去世,又希望从司马道子手上收回权力,岂知权柄从来易放难收,司马道子怎会坐视权力被削,司马曜是硬逼司马道子向他动手。”   桓玄哑然笑道:“本来司马道子仍不够胆子,现在谢玄既去,当然再没有任何顾忌。”   侯亮生道:“殷仲堪任荆州刺史的同时,尚有庾楷出任豫州刺史,此人亦为司马曜的亲信,不知是否站在王、殷的一边?”   桓玄显然心情极佳,谈兴甚浓,柔声道:“眼前形势,谁有兵权在手,谁才有说话的资格,庾楷虽为当世名士,可是豫州之兵不过二千,顶多可作王恭和殷仲堪的应声虫,凭甚么令人看重?”   接着向侯亮生道:“我苦候多年的机会终于来临,我应该如何做呢?”   侯亮生沉吟片刻道:“我认为主公应让王恭作先锋卒。”   桓玄愕然道:“如让王恭成功除去司马道子,我岂非坐失良机?”   侯亮生微笑道:“主公认为王恭有此能耐吗?”   桓玄道:“王恭确没有此等能耐,可是如北府兵为其所用,以北府兵的猛将如云,建康军岂是对手?一旦司马曜重掌权力,我们再要逼他退位将非易事。”   侯亮生欣然道:“北府兵诸将由刘牢之以下,绝大部分出身寒门,又或没落世家,一向为建康高门所贱视。王恭是高门里的高门,以家世高贵而蔑视一切,只会把北府诸将当作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走狗。而此正为北府诸将的大忌,是他们最不能容忍的事。在此事上我绝不会判断错误,王恭肯定会把事情弄砸,到时主公便可以出而收拾残局,一战定天下。”   又道:“兼且孙恩造反在即,就让孙恩削弱建康军和北府兵的力量,而主公则坐山观虎斗,实有百利而无一害。”   桓玄定神想了一会,长笑道:“好!就如你所言,让王恭去当先锋卒。王恭一直想做另一个谢安,我便乘机向他讨点便宜。听说他女儿生得国色天香,是建康高门的第一美女,足可媲美纪千千外的另一绝色,王恭若肯将女儿送我作妾,我便陪他暂且玩玩。”   侯亮生愕然道:“据闻王恭已把她的女儿许给殷仲堪的儿子,主公若向王恭作此要求,殷仲堪颜面何存?”   桓玄若无其事道:“只要王恭的美丽女儿尚未嫁入殷家便成,殷仲堪敢来和我争吗?”   侯亮生为之语塞,无话可说。   ※※※   刘裕和三十多名北府兵的中层将领,包括魏泳之和彭冲,已在北门参军府的外堂等了数个时辰,直等到破晓,仍未轮到他们进内堂见刘牢之。   刘裕等人到达时,刘牢之仍和王恭说话,然后是何谦,接着是孙无终、竺谦之、刘袭等高级将领,他们这些中低层将官,只有在堂外候命苦待。   刘裕的脑筋愈等愈是麻木不仁,隐隐感到生命的转折点已经来临,至于是祸是福,只有老天爷方清楚。   他生命中最美好的事物,随着人事的迁变无常成为不可以挽回的过去。   一手把他提拔上来的谢玄,他的死亡已是铁般的事实。对谢玄刘裕有一种近似对兄长和父亲的依恋和孺慕,想起自己差点背叛他和伤害他,刘裕感到窒息般的内疚。   对于心爱的美女王淡真,再不可以用愧疚来形容其万一,而是一种他必须全力抑制和设法忘记的噬心痛楚。他不敢想她,不敢想象她的情况,甚至不敢知道她对自己是余情未了,还是对自己背弃承诺恨之入骨?他情愿她痛恨自己,永远忘掉他这爱情的逃兵。   最好的朋友燕飞正深入险境,去进行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任务,设法从慕容垂魔掌内把纪千千主婢救回来。   假设刘裕能陪他一道去冒险,刘裕会好过得多,偏是他身负的责任,令他只能眼睁睁瞧着燕飞离开。对纪千千主婢,他也有绝对的责任,冷酷的现实,却令他只可以坐视不理。   人生为何充满无奈的事?做人究竟有甚么意思?他当然不会就此自暴自弃,他已身处在不能掉头,且生死悬于一线的险路上,只有往前直闯,方可能有出路。   足音从内堂传来,刘裕与一众年轻将领朝后门望去。   孙无终等鱼贯进入大堂,人人神情凝重、疲惫又挂着掩不住的悲痛。   孙无终直抵刘裕身前,道:“大将军要先见你。”   包括刘裕在内,人人皆感愕然,晓得事情并不寻常。   ※※※   燕飞、庞义和高彦在雁门城主街一间食铺吃早点,三匹骏马拴在铺子门外的马栏处,由于时候尚早,街上只有疏落的行人。   铺内只有两三张桌子有客人,如此冷落的场面,于雁门这种位处边陲,塞内外的交通重镇来说并不常见,原因或许是受近日发生于平城的乱事所影响,令商旅不敢久留,甚至绕道不入城。   高彦细看燕飞,忽然向庞义道:“老庞你有否发觉?我们的燕公子今天心情特别好,连胃口都大有改善。”   庞义笑道:“你没有吱吱喳喳的说话,我的心情亦好多哩!”   燕飞笑面不语,他的心情确好得多。   今早临天明前,他从睡梦里乍醒过来,感应到纪千千。虽然遥远而不清晰,可是他却清楚无误地感觉到她的存在,一闪即逝,但已令他精神大振。如此的感觉如何说清楚呢?所以只好任高彦发口疯。   高彦压低声音道:“你是否仍依昨天所说的去踢场?”   燕飞轻松的点头应是。   庞义担心地道:“我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到见着拓跋珪再说罢。或者你的兄弟早有全盘攻入塞内的计划,你如此打草惊蛇,可能坏了他的事。”   高彦也帮腔道:“老庞说得对,朔方帮的覆灭是既成的事实,你杀一个半个只是泄愤,于大局无补于事。常言道好汉不敌人多,你若有甚么闪失,我们两个怎办好呢?”   燕飞大为感动。   昨晚他决意出手刺杀慕容勇,一来是激于族人被欺凌杀害的义愤,更因心内充满郁结难平之气,现在得知纪千千安然无恙,心情大有改善。   现在他不能不顾及好友们的感受,且他们说得有理,报复亦不急在一时,正要答应,街上忽然传来追逐喊杀的声音。   三人愕然朝街上瞧去,一群如狼似虎的大汉正持刀提矛的在追杀另一名汉子,被追杀者虽是浑身浴血,仍悍勇非常,回刀劈飞一名恶汉,竟飞身跳上高彦的座骑,正要劈断系索策马而逃,忽又从马的另一边滚落地面。   一把斧头差之毫厘的在马背上掠过,“噗”的一声斧锋嵌进食铺的大门旁,引起铺内食客一阵惊哗。   那汉子险险避过飞斧,在地上连续翻滚,滚到食铺大门时弹了起来,扑进店来。   众食客伙计纷纷走避。   七、八名大汉狂追而至。   燕飞倏地起立,与被追杀的大汉打个照面,两人同时一震。   蝶恋花出鞘。   ※※※   刘牢之独坐内堂主位处,眉头深锁,像在一夜间衰老了几年。   刘裕直抵他身前施军礼致敬。刘牢之朝他瞄上一眼,有点心不在焉地道:“坐!”   刘裕仍不晓得他因何要单独见自己,避往一旁坐下。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我早猜到玄帅受了致命的重伤,不过仍没有想过他这么快舍我们而去。”   又望着刘裕道:“你知否我怎会猜到玄帅今次避隐小东山,或会一去不返呢?”   刘裕摇头表示不知道。   刘牢之叹一口气,苦笑道:“玄帅起程到小东山前,着我好好保住你。唉!你在我军中的官阶不高,却是万众瞩目的人物。正因你锋芒过露,又开罪了很多人,包括司马元显和王国宝,所以能否保住你的性命,变成我北府兵和权贵间一个斗争的重心。”   刘裕明白过来,刘牢之从谢玄“临危托孤”式的吩咐,猜到谢玄自知命不久矣,否则有谢玄在,何用劳烦德望远逊于他的刘牢之。   而谢玄更巧妙地点醒刘牢之,他刘牢之的权位已和刘裕的生死连结起来,若刘牢之保不住他刘裕,不单令军心不稳,人人自危,更向外显示出他刘牢之远及不上谢玄的威势。   刘裕恭敬道:“大将军的关怀,下属非常感激。”   刘牢之双目精芒闪闪,上下打量刘裕,沉声问道:“你和王恭的女儿王淡真是甚么关系?”   刘裕暗吃一惊,因为不清楚刘牢之对事情知道了多少,一个对答不恰当,立即会破坏刘牢之对他所余无几的好感。   苦笑道:“下属第一次见到淡真小姐,是在乌衣巷玄帅府上,只是点头之交。后来从边荒集赶回广陵,伤重昏倒路旁,得她仗义相救,而我则适逢其会助她破坏了司马元显对付她的阴谋,这些事我均没有隐瞒的上报玄帅。”   刘牢之“砰”的一掌拍在座椅的扶手处,吓得刘裕心儿狂跳,以为被揭穿有所隐瞒的时候,刘牢之怒道:“王恭实在太盛气凌人,不知从哪里听到一些闲言闲语,竟说你对他女儿有野心,刚才便警告我,若你敢去惹他女儿,便派人打断你的腿子。哼!他娘的!高门大族是人!但我们不是人吗?除安公和玄帅外,所谓的高门谁不是躲在后方关起门来当其名士,而我们则在前线出生入死地维护他们的风流飘逸。”   刘裕放下心来,同时看到王恭与刘牢之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是永远不能化解的,高门寒门的对立是没有人能医治的绝症。   王恭对刘裕的鄙视,激起刘牢之的愤慨。不过如此一来,能否保住自己,已变成高门寒族间的斗争。   刘牢之余怒未消地道:“若非玄帅交待下来着我们支持王恭,刚才我就把他轰出府门,看他凭自己的力量,可以有何作为。”   刘裕点头道:“没有我们北府兵的支持,王恭只余给司马道子宰割的份儿。”   同时又想到王恭好说歹说,总是自己心上人的亲爹,自己可以看着他和刘牢之交恶,至乎把性命赔上去吗?忙补救道:“参军大人千万勿要因我致影响玄帅的遗命,我受点委屈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刘牢之瞪他一眼,似在说我当然不会因你而影响决定,只是没有说出口来。   刘裕当然有自知之明,不会因此难受。   刘牢之似是自言自语道:“王恭多番申明得到皇上支持。哼!就看王恭能否拿出事实来证明。”   刘裕隐隐猜到王恭是代司马曜许下升官的诺言,亦只有名正言顺的北府兵统帅之位,方可以打动刘牢之。   不论谁人当权,包括司马道子或桓玄在内,都要以种种好处笼络刘牢之,否则北府兵会立即叛变。   刘牢之也有他的为难处,北府兵以何谦为首的另一势力仍有资格和他一争长短,所以他在北府兵的位子尚未坐稳,兼之他在朝廷的声望远逊谢玄,又是出身寒门,所以极须朝廷的任命和支撑。   看来暂时他仍要和王恭虚与委蛇。   刘牢之怎想得到他的推测如此精到深入,吁出一口气道:“孔靖昨晚与你谈话后来见我,告诉了我你的提议。唔!这件事小裕你做得很好,我们必须倚靠自己,自给自足,方可以挺起头来做人。”   刘裕暗抹一身冷汗。   孔靖去见刘牢之,是要取得他的支持,始敢把边荒集牵涉到庞大利益的生意揽上身。而刘牢之可以从完全不同的角度去看这件事,例如他可以认为刘裕是要私下勾结孔靖,以壮大自己的势力,那便大祸临头,肯定没命离开参军府。   刘牢之又低声道:“玄帅说过派你去边荒集是有特别的任务,原来玄帅有此安排,你要用心去做好这件事,我们便不虞物资财源方面的匮乏。”   刘裕点头胡混过去,亦想到刘牢之有他的野心,所以不单不怪责自己,还鼓励他。现在边荒集等于他刘裕的护身符,一天还有利用他的地方,刘牢之千方百计也要保住他,否则等如自断财路。   刘裕乘机道:“我想到边荒集打个转,安排好一切。”   刘牢之道:“在玄帅大丧之前,你最好留在这里,我还要弄清楚边荒集的情况。”   又拍拍他肩头道:“不论你与王淡真是甚么关系,便当作是一场春梦,以后你想也不要想她,当然更不可以与她私下有任何来往。”   刘裕心中暗叹一口气,告退离开。 第十二章 巧遇故人   燕飞一砍一劈,横扫直刺,均实而不华,剑招甚至令人感到平平无奇,看来很容易挡格似的,偏是追杀进来的七、八名胡人战士,却没有人能挡得他一招半式,纷纷溅血倒地。   高彦和庞义正一左一右挟着那名逃进来浑身浴血的鲜卑人,同时看呆了眼。他们以前屡见燕飞出手,都没有今次的震撼。燕飞实已臻化腐朽为神奇的地步,看似无意,却是随心所欲,再没有任何斧凿之痕,招与招间的变化欲断还连,彷如天马行空。   燕飞毫不停留迎着给他吓慌了不知该杀进来还是退出去,拦在大门处的另四名敌人攻去,喝道:“扶小瓢上马。”   高彦和庞义这才知道被迫杀者是燕飞旧识。待要搀扶他出去,叫小瓢的猛地挣脱。嚷道:“我还可以骑马!”抢往燕飞身后。   高彦和庞义虽感不是滋味,仍不得不暗赞一声硬汉子。刚才扶着他时对方早浑身虚弱发软,只呼吸两口气的光景便回过气来。   惨叫声中,燕飞冲到长街上,拦门者全伤倒地上。   街心处站着十多名武装大汉,人人体型剽悍,杀气腾腾,领头者矮壮强横,手持单斧,隔远持戟指喝道:“来者何人?竟敢管我后燕盟的事!”   燕飞腾身而去,在战马上掠过,往敌人投去。长笑道:“原来是慕容勇送死来了。”   身在敌方势力范围内,只有速战速决一途,如让敌人后援杀至,他本人或可全身而逃,高彦等三人肯定命丧当场。   那叫小瓢的首先飞身上马,接着是机灵的高彦和庞义,先后拔出兵器斩断系索,夹马朝北门奔去。   他们均晓得,明年今日此时肯定是慕容勇的忌辰,因为慕容勇面对的不但是边荒的第一高手,更是有可能成为天下第一高手的燕飞。   ※※※   “大王驾到”!   正侍候纪千千的小诗慌忙跪在一侧,静待慕容垂大驾。   纪千千拥被坐起来,秀面轻蹙,花容消瘦的她确是令人我见犹怜。   慕容垂威猛雄伟的身影出现入门处,穿的是儒服,为他增添了不少雅逸风流的慑人风采,负手跨过门坎,双目闪闪生辉地凝望着纪千千,似是世上除这动人美女外,再无他物。   小诗见状悄悄避了出去。   慕容垂直抵纪千千床头,微笑道:“千千终于战胜病魔,可以参与我慕容垂的登基大典,我心中的欣慰,怎样才可以向千千表白呢?”   听着慕容垂情意绵绵的话,纪千千心中也有点感动,有情的话语,出自本应是冷酷无情的魔君之口,分外使人感到稀罕。更清楚自己心有所属,对方的诸般努力终难免落空,心中亦不无惋惜之意,不忍说狠话打击和伤害他。   避过他灼人的炽热眼神,纪千千淡淡道:“我还以为你早已称帝哩!”   慕容垂在床沿坐下,柔声道:“那只是下面的人放出风声,以添声势,事实上因时机未至,我只是立国称王。”   这位纵横天下的超卓霸主,就坐于双方气息可闻的近处,以他的人才武功,天下美女还不是任他予取予求。   纪千千心头一阵感触,道:“现在时机成熟了吗?”   慕容垂轻轻道:“苻坚已于五天前被叛变的将领攻杀。”   纪千千“啊”的一声叫起来,秀眸投向慕容垂。   慕容垂探手抚上纪千千的脸蛋,雄躯一震,见到纪千千露出不悦的神色,又无奈地把手欲舍难离的收回去。道:“听到天王的死讯后,我为他守丧三天。对他我慕容垂到今天仍是心存感激,我当年被族人妒忌排挤,走投无路,如非他不理王猛的反对,把我收留,我岂有今日。只恨国家为重,个人为轻,只能把对他的感激铭记心头,且要永远埋藏心底处。”   纪千千感到他沉重的心情,想不到在他坚强的外表下,竟隐藏着深刻的矛盾,一时也说不出嘲讽他的话。   慕容垂像得到唯一可倾诉心事的对象般,叹一口气道:“每个人都有一个冷暖自知的故事,谁能幸免?苻坚今次被迫走上末路,关键处在于慕容冲,千千可想知道苻坚和慕容冲间的瓜葛?”   纪千千一向关心局势时事,闻言也不由心动,道:“我在听着哩!”   慕容垂见纪千千对他的话生出兴趣,精神大振,侃言道:“慕容冲是前燕慕容隽的儿子,当年我助苻坚消灭前燕,慕容冲和他的姐姐清河公主被押送往大秦首都长安。清河公主是前燕著名美女,年方十四已长得亭亭玉立,被苻坚收归后宫。慕容冲当时十二岁,也长得眉清目秀,苻坚也忍不住龙阳之癖而侵犯他。此事传遍长安,市井间还流传着描述苻坚和他两姐弟‘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顺口溜。可知当年是如何轰动。”   纪千千现出不忍卒听的神色。   慕容垂接下去道:“王猛风闻此事,力劝苻坚,苻坚无奈下打发慕容冲出宫,让他到平阳当太守。慕容冲一直视此为生平奇耻大辱,念念不忘,只是奈何不了苻坚。现在带头猛攻长安的正是慕容冲,此不但牵涉到国仇家恨,还有个人私怨,因果循环,报应确是丝毫不爽。”   纪千千沉声道:“杀苻坚者是否即慕容冲呢?”   慕容垂道:“杀苻坚者虽非慕容冲,分别却不大,因是由他亲自督师,攻陷苻坚的最后根据地长安都城,苻坚被逼逃往附近的五将山。姚苌趁火打劫,包围五将山,抓着苻坚,先索取玉玺,继而逼他禅让,遭到拒绝后,派人到囚禁苻坚的佛寺内把他勒死。大秦就此完了,只留下几许风流几许伤心事。”   纪千千听他话里充满感慨,说不尽的欷歔伤情,深切感受到处于他这位置的人,不论表面如何风光,内里确有一个如他所说的难以尽道的故事。   不由对他的恶感少了几分。   慕容垂苦笑道:“姚苌是我尊敬的战友,想到将来或许须在沙场决一死战,那种滋味确可令人睡难安寝。”   纪千千淡淡道:“大王是否立即进军关中?”   慕容垂脊腰一挺,神态立即变得威猛慑人,感怀伤情一扫而空,双目芒光电射,沉声道:“现在还未是时候。如我现在朝西挺进,只会逼姚苌和慕容冲连手抵抗,我是慕容冲的叔父,很明白他这个人,他一直抑制对大秦的仇恨,现在仇恨像缺堤的洪水般涌出来,必然尽情屠戮秦人,把长安变成血腥的人间地狱,如此焉能守得住长安?一座城市的存亡,在乎统治者与民众的关系,边荒集便是最好的例子。我已等了多年,何用急在一时。”   纪千千讶道:“边荒集发生了甚么事?”   慕容垂知道这聪明慧黠的美女,已从他的语气听出端倪,苦笑道:“士心被你的好朋友燕飞成功刺杀,荒人已重夺边荒集。”   纪千千“啊”的一声坐直娇躯,秀眸闪出难掩饰的喜意。   慕容垂心内一阵刺痛,长身而起,道:“千千贵体为重,好好休息,我还有很多事急于处理。”   说罢颓然去了。   ※※※   见过刘牢之后,孙无终又私下找刘裕谈话,顺道吃早点。   在面条铺子内,两人边吃边谈。   孙无终道:“玄帅不在,一切都不同了。你以后行事勿要独行独断,玄帅可以容忍你,甚至欣赏你这种作风,其它人却看不过眼。现在刘爷新官上场,志切立威,你千万勿要触怒他。”   刘裕只好唯唯诺诺的答应。   孙无终道:“刘爷吩咐下来,暂时免去你军中的例行职务,让你可以专心处理边荒集的事,直至有新的任命为止。”   刘裕心忖这或许是唯一的好消息,他早失去工作的情绪。   北府兵中惯以“爷”来称呼上级,所以在刘裕等辈军官中称孙无终作孙爷,刘牢之则变成孙无终口中的刘爷。   孙无终沉吟片刻,道:“孔老大可算是我们半个北府兵的人,他发财等于我们发财,所以刘爷对你的提议非常重视,此事更是不容有失。在你去见孔老大前,我已为你在刘爷面前打过招呼。边荒集最吸引人的地方是可以提供军备,不用去求司马道子那奸贼。”   刘裕肯定地道:“孙爷放心,此事我会办得妥妥贴贴。”   孙无终叹道:“司马道子父子的势力不住膨胀,希望刘爷可以顶得住他们,不过顶多能保住你的职位。玄帅既去,所有军内的升迁都要上报朝廷,批核的还不是司马道子,所以你最聪明的做法是韬光养晦,不求有功,但求无过。”   刘裕很想说那我还留在北府兵干嘛?终不敢说出来。   孙无终见他欲言又止的不服气模样,笑道:“年轻人,最紧要勿意气用事。北府兵现在是你唯一保命之地。以你的本领,当然可以逃往边荒集,可是你在京口的家人如何呢?他们将会被牵累,相信我,世事的发展往往出人意表,玄帅看上你,是一种缘份,你当时想得到吗?现在长江下游有三股势力,分别是建康军、王恭的京口军和我们北府兵。上游也有三大势力,以桓玄的荆州军居首,其它分别是殷仲堪的江陵军和杨全期驻守襄阳的军队,余下的均不足道。”   刘裕皱眉道:“杨全期不是桓玄的人吗?还助桓玄打下巴蜀,开拓进军关中之路。”   孙无终道:“表面看确是如此,如桓冲仍在,杨全期肯定没有异心。可是桓玄并不是桓冲。桓玄一向目空一切,自以为家世高贵,性格骄悍。杨全期虽是东汉名臣杨震的后裔,但桓玄却因杨全期晚过江而鄙视他,只当他作走狗和工具,故而杨全期一直因此愤怨不平,且和殷仲堪秘密来往。殷仲堪当然喜与杨全期眉来眼去,可是他知道杨全期兵法超卓,勇猛大胆,对他亦非全无顾忌。”   刘裕听得头也大起来,道:“原来如此。”   孙无终笑道:“我们大晋固是四分五裂,人人各怀鬼胎,北方诸胡亦是乱成一团,无暇南顾,在这样的情况下,未来的变化谁能预估?还有是孙恩声势日大,乱事将临,只要小裕你能沉得住气,将来必有出头的一天。”   刘裕心中感动,孙无终绕了个大圈,仍是为了激励自己。心忖不论将来形势如何发展,自己怎都要维护孙无终,以报答他的恩情。   点头道:“小裕受教了!多谢孙爷。”   孙无终见振起他的斗志,拍拍他的肩头欣然道:“我要走先一步,你若和孔老大间有甚么新的发展,记得先通知我,我会为你在刘爷面前说好话。用心点干。”   说罢去了。   刘裕呆坐片晌,正要付账离开,孙无终原先的位子已多了一个人。   刘裕讶然瞧去,接触到一对明亮如夜空明星,但也如夜星般神秘而美丽的大眼睛,深藏在掩去大半边脸庞的斗篷和轻纱里。   刘裕想起燕飞曾提及的一位美女,一颗心儿竟忐忑跳动起来。   ※※※   四人三骑,狂奔近两个时辰后,远离雁门城。   他们在一座密林下马休息,燕飞这才有空向高彦和庞义介绍叫小瓢的胡汉,原来竟是拓跋瓢,拓跋珪的亲弟。   高彦道:“我行囊里有刀伤药──”   拓跋瓢笑道:“只是皮肉之伤,找条溪水清洗便可以了。”   转向燕飞道:“大兄没有夸大,燕飞你的剑法果然了不起,只几个照面便干掉了慕容勇。”   燕飞正运功细听,欣然道:“前方不远处有道小河,恰好作你洗净伤口之用。勿要逞强,敷点刀伤药总是有益。”   拓跋瓢不再坚持,四人拖着马儿,穿林过野,前方果然有一道清溪,人马同感兴奋,马儿赶去喝水,而拓跋瓢索性脱掉衣服,只剩下短裤,站在深可及腰的溪水中痛快地洗濯身上大小伤口。   燕飞坐在溪旁的石上,双足浸在冰凉的水里,悠闲自得。   高彦和庞义俯伏溪旁,埋头喝水,好不痛快。   拓跋瓢道:“想不到我们的小飞竟会到草原来,大兄必然喜出望外。大兄经常提起你,常说如有燕飞在旁并肩作战,何愁大业不成。”   燕飞不答反问道:“你怎会弄至如此田地?”   拓跋瓢现出愤恨之色,狠狠道:“我奉了大兄之命,出使燕国中山,原意是和慕容垂修补频临破裂的关系,岂知见不着慕容垂,却给他的儿子慕容详扣起来作人质,威胁大兄供应五千匹战马,否则便把我杀掉。幸好我觑准机会,在朔方帮安排下逃了出来,却被慕容详派人追杀,更幸运的是竟遇上你。”   高彦把头从水里拔出来,任由河水从头脸涔涔流下,笑道:“你们需要的是个像我般的情报高手,竟茫不知边荒集发生的事,你们早和慕容垂决裂,还贸贸然到中山送死。”   拓跋瓢苦笑道:“对边荒集的事我们不是没有收到风声,可是大兄为集中力量对付赫连勃勃,所以想先稳住慕容垂。现在证明此路不通,大兄会为此非常头痛。”   庞义坐在溪边,道:“我们今次不远千里而来,正是要助你们对付慕容垂。”   拓跋瓢露出没好气的神色,瞪庞义一眼,转向燕飞道:“以我们目前的力量,进攻慕容垂只是以卵击石。一旦他的大军回师,我们恐怕连盛乐也保不住。”   燕飞淡淡道:“待我见到小珪再说吧!”   忽然露出倾听的神色。   三人呆看着他。   燕飞跳起来道:“有追兵到!”   拓跋瓢忙从溪水跃起,投往岸边。   此时高彦等也隐隐听到急骤的蹄声。   拓跋瓢迅速穿衣,叫道:“敌骑超过一千之数,该是慕容详的人。”   听到是慕容鲜卑的精锐骑兵,高彦和庞义均为之色变。他们的马儿均劳累不堪,实难和敌人比拼马力。   燕飞道:“随我来!”   首先牵着马儿,沿溪水疾行。边走边道:“只要能捱到日落,我们将有机会偷出长城。”   三人忙跟着他去了。 第十三章 以毒攻毒   边荒集。   屠奉三和慕容战联袂到说书馆找卓狂生,后者正和方鸿生研究今晚名为“除妖记”的一台说书戏,那是方鸿生的首本戏,为他赚得不少银两,最后一章“边荒伏魔”当然是整台说书的高潮,由方鸿生现身说法,每晚都吸引了大批荒人来光顾。   方鸿生见两人至,知他们有要事倾谈,客套两句后离开,走时还告诉两人他开了间巡捕馆,专门提供查案寻人的服务,请两人大力支持。   屠奉三和慕容战听得相视而笑。   卓狂生把两人引入馆内,自己登上说书台的太师椅坐好,两人只好坐到听书者的前排座位里。   卓狂生道:“有甚么事呢?希望不是有关燕飞的坏消息。唉!我每天都在盼他们三人有好消息传回来,让我们可以在拯救千千小姐主婢一事上尽点力,怎都好过每天在干等。”   屠奉三和慕容战闻纪千千之名均现出黯然神色,若有选择,他们肯定会随燕飞一道去,只恨两人都是难以分身。   慕容战苦笑道:“不是和千千直接有关,他奶奶的,屠当家你来说罢。”   屠奉三深吸一口气,道:“消息来自荥阳,听说慕容垂闻得铁士心被杀,边荒集又重入我们手中,为此大发雷霆,矢言报复。现在正调兵遣将,要以压倒性的兵力把边荒集夷为平地,以此立威天下,向所有人证明反对他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卓狂生冷笑道:“最好他是亲自率兵前来,我们便有机会了。”   慕容战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现在苻坚败亡在即,慕容垂绝不肯放过攻入关中的千载难逢之机。”   屠奉三沉声道:“在确定此消息的真假前,我们必不可泄出风声,只限在钟楼有议席的人知晓,否则我们刚恢复元气的边荒集,会立即变成废城。”   卓狂生皱眉道:“如慕容垂主动散播谣言又如何应付呢?”   屠奉三笑道:“说得好!我们可以不理其真假,就当足谣言来办,先由我们传播开去,还特别夸大慕容垂正泥足深陷,没法分身,只能派些虾兵蟹将来应个景儿。”   慕容战赞道:“屠当家的脑筋转得真快,先前还说不可泄露风声,忽然又变为由我们主动散播谣言。”   卓狂生点头道:“这叫以毒攻毒,是上上之计,幸好今日的荒人已非昨日的荒人,是经得起考验和风浪的。”   慕容战道:“我还有个因势成事的建议,便是借慕容垂的威胁重组联合部队,定期演练,既可以安定人心,又可以为将来拯救千千主婢作好准备。”   卓狂生拈须微笑道:“这叫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我们边荒集仍是有希望的。”   慕容战忽然叹了一口气。   两人忙问何故。   慕容战道:“我在担心和呼雷方的关系。”   两人明白过来,慕容战指的是一旦苻坚身死,呼雷方的羌族和慕容战的鲜卑族间再无缓冲,将从合作化为对敌,两人的关系会变得非常尴尬。   卓狂生淡淡道:“到今天我们还不醒悟吗?边荒集是超乎一切之上,所有事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所以屠当家可以和文清小姐和平共存,这里只讲发财,其它一切均无关痛痒。”   屠奉三道:“该是举行光复后第二次议会的时候了。”   两人点头同意。   卓狂生叹道:“希望燕飞有好消息传回来的时候,我们已准备就绪,把我们美丽的女王迎回来。”   ※※※   刘裕的桌子位于角落处,这位神秘的美女背着其它客人坐在刘裕对面,只有刘裕才可以窥见她半藏在斗篷轻纱里的容貌,分外有种“独得”的难言滋味。   燕飞少有向他提及所遇过的人或事物,不过因此女与曾落在他们手上的天佩和地佩有关系,所以燕飞很详细地把与她两次接触的情况说出来,更令刘裕感到熟悉她,纵然只是第一次碰面。   与纪千千相比,她是另一种的美丽,属于深黑的夜晚,不应该在大白天出现。   安玉晴深邃无尽的神秘眸子从斗篷的深处凝视着他,刘裕轻轻道:“安小姐!”   安玉晴步步紧逼的问道:“是燕飞告诉你的吗?”   刘裕点头应是,反问道:“安小姐能在此时此地找上我刘裕,肯定费过一番工夫,敢问何事能如此劳动大驾呢?”   这美女予他初见时的震撼已过,刘裕的脑筋回复平时的灵活,想到对方既然不认识自己,要找到他当要费一番工夫,明察暗访,窥伺一旁,始能在此遇上自己,故有此一问。   安玉晴平静答道:“我曾在建康远远见过你和谢玄、燕飞走在一道,今次到广陵来是要警告你,任青媞已到广陵来,大有可能是想杀你灭口,你要小心提防。”   刘裕心中叫苦,晓得自己因与任青媞的暧昧关系,已无辜地卷入道家各大派系的玉佩之争里,而自己更不得不为任青媞说谎,若将来安玉晴发觉自己在此事上不老实,会怎样看他刘裕呢?安玉晴续道:“我从建康追到广陵来,途上两次和她交手,均被她用狡计脱身。她的逍遥魔功正在不断的精进里,凭她的天分资质,终有一天能超越任遥,你绝不可等闲视之,否则必吃大亏。”   刘裕心中一动,问道:“天佩和地佩是否已在安小姐手上,独欠心佩?”   这是合情合理的推想,当日在乌衣巷,安玉晴向燕飞表示对天地两佩没有兴趣,唯一的解释,是两佩早落入她父女手里,而正是她父亲安世清硬从他和燕飞手上夺走。   安玉晴不悦道:“这方面的事你勿要理会,否则恐招杀身之祸。真奇怪!因何你似不把任青媞放在心上。你可知她因何事到广陵来呢?”   刘裕本因她语带威胁的话而心中有气,接着则是暗吃一惊,此女的聪明才智确不可低估,一个不小心,会被她窥破心事。同时隐隐感到任青媞到广陵来,非是献身或联络那么简单,而是有点走投无路,故躲到这里来。任青媞当然不会怕安玉晴怕得那么厉害,或许是安世清亲自出马,所以任青媞不得不东躲西逃。想到那或可能是安世清的鬼面怪人,刘裕也不由心生寒意。   刘裕叹一口气道:“实不相瞒,当日我曾在边荒被任遥、任青媞和王国宝等人追杀,正是在此役中任遥被孙恩突袭丧命。后来孙恩转而追我,任青媞则改而与我连手对抗孙恩,我还是借她的快艇逃出孙恩的魔爪,所以我认为她没有杀我的兴趣。她的头号大敌是孙恩,对其它人再不放在心上。”   安玉晴道:“我也曾风闻此事,却知之不详。如任青媞到广陵来,会偷偷的去见你吗?”   刘裕无奈点头道:“机会很大,她现在视我为与她并肩对付孙恩的战友。嘿!我有一个提议,如我劝她把心佩交出来,小姐和她的瓜葛是否可以了结?”   安玉晴静静地透过轻纱凝望他,好一会后沉声道:“我劝你勿要枉费唇舌,更千万勿要当她是可以信任的人。你的好意我心领了,玉佩牵涉到道门一个千古流传的秘密,只是晓得有这样一个秘密,足可为你招来杀身之祸,刘兄好自为之。”   说罢飘然而去,留下刘裕头皮发麻地,瞧着她优美动人的背影消失在大门外。   ※※※   燕飞停了下来。   三人亦随他停下,均知已陷进敌人的重围内。   拓跋瓢狠狠道:“来者肯定是慕容详,否则不会如此了得,任我们用尽手段,仍没法摆脱他们。”   高彦和庞义给吓得面无人色,以他们四人的力量,甚至再多来几个燕飞般的高手,亦无法应付过千的慕容鲜卑精锐骑兵。   燕飞沉声道:“我去设法引开敌人。”   拓跋瓢摇头道:“没有用的,以慕容详的精明,又明知我们有四个人,绝不会中计,只须分出数百人便可杀死你。要死便死在一块儿吧!”   燕飞指着左方一处山头高地,道:“我们到那里去,该处的地势应较利于应付对方的冲击战术。”   蓦地后方蹄声轰响,迅速接近。   燕飞跳上马背,喝道:“上马!”   三人连忙飞身上马,与燕飞一起驰上溪岸,朝目标山头亡命奔去。   (卷十四终) 卷十五 第一章 拓跋之主   燕飞、拓跋瓢、高彦和庞义四人三骑,驰上丘顶,敌人号角声起,当是慕容详发出围攻他们的命令。   燕飞和拓跋瓢首先跃下马来,取得强弓劲箭,环目扫视远近敌况,只一下就都看呆了,不明所以。   高彦和庞义共乘一骑,在马背上看得更清楚,均发觉敌人异样的情况。   敌人本是从四面八方包围抄截他们,此刻却闻号角改变战略,全齐集往南面另一座小丘处,千多骑卷起漫天尘土,声势惊人。   高彦咋舌道:“他们是算准我们的战马劳累不堪,所以先集中力量,再在平原旷野对我们施展他们擅长的冲击战术。”   拓跋瓢摇头道:“不对!若我们重返树林又如何呢?”   燕飞心中一动,别头往北方瞧去,微笑道:“我们或许有救哩!”   高彦等本已自忖必死无疑,闻言心中一震,循燕飞目光望去。   北方尘沙大起,显是有一批人马全速赶来,只因被近处的敌骑蹄声掩盖,否则该听到来骑由远而近的蹄声。   庞义随高彦跳下马来,疑神疑鬼地道:“会否是敌人另一支部队?”   拓跋瓢断然摇头道:“若是敌人增援的部队,慕容详便不用改采守势,而是全力配合。”   高彦皱眉道:“会是谁呢?”   燕飞正在打量慕容详,他的年纪该不过二十,长得高大威武,指挥手下进退神态从容,颇有大将之风,难怪慕容垂放心让他留守中山,主持大局。   闻高彦的说话,淡淡道:“在这里敢挑战慕容垂的只有一个人。”   拓跋瓢脸露喜色,猛然点头道:“对!定是大兄。”   此时蹄声已清晰可闻,迅速接近。   高彦乃第一流的探子,遥望尘沙起处,道:“至少有三百骑,若真的是自己人,今回我们有救哩!”   忽然西北方亦沙尘滚滚,显示另有一支人马从那个方向赶来。   四人正不知是惊还是喜之际,东北方也见卷起的尘土。   拓跋瓢叫道:“撤兵哩!”   高彦和庞义朝慕容详的部队瞧去,见对方全体掉转马头,驰下另一边的丘坡,迅速离开。   后方蹄声忽趋清晰,原来以百计的骑士从林内冲出来,漫山遍野的往他们疾驰而至。   拓跋瓢收起弓矢,举手怪叫高呼,不用他说出来,高彦和庞义也晓得来的是拓跋鲜卑的战士。   领头者形相特异,披肩的散发在疾驰中迎风飘舞,高大魁梧,朝他们望来时双目爆起精芒,眼尾望也不望慕容详,只盯着燕飞,大笑道:“我的小飞终于来哩!”   不用燕飞介绍,高彦和庞义也知来者是曾经被称为北方最了得的马贼,现今却为拓跋鲜卑族之主的拓跋珪。   同时亦为之愕然,原来奔出来的骑士只有二百许人,其余百多匹竟是没有战士的空马,高彦靠听蹄音,遂作出三百多骑的错误估计。   战士们虽人数远比估计中少,却是气势如虹,旋风般卷上小丘。   拓跋珪抛离其它骑士,一马当先抵达丘顶,飞身下马,一把将燕飞搂个结实,欣喜如狂地道:“真想不到,我的小飞真的来了,还救了小瓢。”   燕飞亦反拥着他,笑道:“好小子!竟使计吓走了慕容详。”   拓跋珪放开燕飞,哈哈笑道:“燕飞就是燕飞,我的雕虫小技怎瞒得过你呢?”   接着向手下喝道:“敌人早去远,立即通知两边的兄弟勿要装神弄鬼哩!”   高彦和庞义仍是一头雾水的当儿,一名战士取出号角,“嘟嘟嘟!”的吹响。   东北方和西北方的两股尘沙迅速消散。   拓跋瓢来到拓跋珪身旁,“噗”地下跪,请罪道:“小瓢办事不力,被敌所俘,且祸及朔方帮,有辱大兄威名,愿领受任何责罚。”   拓跋珪一把将他扶起来,道:“过不在你,而是我错估慕容垂对我们的态度。现在有小飞来归,胜比千军万马,我拓跋珪对老天爷再没有半句怨言。”   他举手投足,无不透出强大的信心和不可一世的气概,教人折服。   高彦和庞义看着两方敛没的尘土,逐渐明白过来。   随拓跋珪来的战士只有三百多人,可是他却巧施妙计,着其中百人弃马移往两方,于适当时候弄起尘埃,造出另有两大批人马分从东北、西北两方杀至的假象,吓走了慕容详。登时对拓跋珪的才智生出深刻的印象。   拓跋珪的应变固是尽显其才智,而他能及时赶来,更展示出他有精密的情报网,对长城内两大重镇发生的事了如指掌。更可能慕容详甫离中山,已落入他的监视里。反是慕容详没法掌握拓跋珪的情况,不清楚拓跋珪进入长城的人数,至错过了以众胜寡的良机。   亦只有小量人马,方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长城内。   拓跋珪目光转到高彦和庞义身上,欣然道:“庞老板和高兄弟好,你们既是燕飞的兄弟,就等若我拓跋珪的兄弟,客气话不用说哩!”   高彦和庞义均生出受宠若惊的感觉,他们乃见惯场面的人,看到拓跋族的战士人人体型剽悍,人强马壮,尤感到不住冒起的拓跋珪的慑人威势。而拓跋珪甫见面竟把他们视作自己人,当然令他们生出特异的感觉。   燕飞欣然笑道:“不用惊奇为何他认识你们,在边荒集,每一个人都是他偷窥的对象。”   拓跋珪笑骂两句,道:“边荒集的情况,一直在我掌握里,更猜到小飞迟早来找我,因为我是你拯救纪千千的唯一选择。”   接着喝道:“全体上马,挥军平城的大日子到哩!”   以燕飞的镇定功夫,闻言也为之大感错愕,遑论高彦和庞义,拓跋瓢更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般目瞪口呆。   拓跋珪飞身上马,目光投往东北的方向,双目精光闪烁,语气却平静至异乎寻常,徐徐道:“由今天开始,有我拓跋珪便没有他慕容垂,反之亦然。兄弟们!起程吧!”   众战士轰然答应。   ※※※   刘裕回到军舍。   自返广陵以来,他一直视军舍为睡觉的地方,绝少在日间回军舍,即使不用值勤的时间,也情愿找军友喝酒胡闹,怕的是一个人胡思乱想,想起不该想的人和事。   今天在日间返舍,却是要证实心中一个怀疑。   悄悄把门推开,掩上。   刘裕直入卧室,果然不出所料,任青媞正盘膝坐在床上,透过纱帐目光闪闪地盯着他,淡淡道:“刘爷今天不用当值吗?”   刘裕移到床旁,俯头狠狠瞧着帐内的美女。纱帐把她净化了,却仍是那么诱人,纵然她现在神态端庄,可是总能令任何男人联想到男女之间的事,使人心儿忐忑跳动。   刘裕沉声道:“你是否借我的宿处以避开安玉晴呢?”   任青媞轻轻道:“我们是亲密的伙伴嘛!不要恶兮兮的样子好吗?人家只是想静心想点事情,藏在这里又可使媞儿感到与你接近,你对人家好一点行吗?”   刘裕气道:“你在想东西吗?依我看你是在修练甚么逍遥功方为事实。唉!你是否想害死我呢?我现在于北府兵内朝难保夕,如被揭破与你的关系,我恐怕立即要卷铺盖当逃兵,那时对双方均有害无利。”   任青媞沉默片刻,柔声道:“安玉晴找上你吗?她说了我甚么坏话呢?”   刘裕沉声道:“心佩是否在你的手上?”   任青媞幽幽叹道:“心佩是否在人家手上,与我们的合作有何关系呢?”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安玉晴如没有找上门来,我哪来闲情理你们道门的事。现在我却给夹在中间,被逼替你说谎话隐瞒事实,安世清父女随时会找我算账。”   任青媞喜孜孜地横他一记媚眼,欣然道:“原来你仍是疼惜人家的,媞儿必有回报,刘爷呵!即使你不念大家并肩作战的利害关系,也该想想媞儿目下孤立无援,安世清父女却恃强凌弱,你没有丝毫仗义之心吗?”   刘裕为之气结,道:“现在是你偷了人家的东西,人家来找你讨回失物是天公地道的事。”   任青媞现出不屑的神色,嘴儿轻撇道:“道家圣物,惟有德者居之,并不存在该属何人的问题。”   又以哀求的语气道:“刘爷呵!如今媞儿可以坚强地活下去的理由,除了要为帝君报血海深仇外,还有就是这方佩玉,你怎可以助敌人来压逼人家呢?”   如任青媞语气强硬,断言拒绝,刘裕反有方法直斥其非。可是任青媞左一句刘爷,右一句刘爷,软语相求,令刘裕完全拿她没法。   刘裕乃智慧机伶的人,心中一动,问道:“照道理任大姐精通潜踪匿隐之术,安玉晴因何可以从建康一直追你追到这里来,又可以肯定你目下正身在广陵呢?而你更要躲到我这里来?”   任青媞嫣然一笑,白他一眼道:“刘爷果然是聪明人,想到这个节骨眼上。事实上人家正要为这个问题和你打个商量,看你可否助媞儿一臂之力。”   刘裕立即头痛起来,知道不会是甚么好差使,苦笑道:“答了我的问题再说吧!”   任青媞拍拍床沿,媚笑道:“法不可传另耳,先坐到这处来,媞儿再全盘奉上。”   刘裕气道:“不要耍花样,有话便说,我还有其它事去办。”   任青媞移前少许,揭开罗帐,其动作立即强调了她酥胸动人的曲线,非常诱人,看得刘裕心中一荡之时,这美女呵气如兰的探首出来道:“天地心三佩均是道家异宝,上应天星,道行深厚者,可对其生出灵异感应。在人多气杂的城市,问题不大,因为感应模糊,可是若在荒野旷原,便像星火般惹人注目。唉!人家甚么都告诉你哩!你现在该知道媞儿的为难处呢。”   刘裕于床沿处颓然坐下,叹道:“如你所说属实,心佩岂非等如烫手的热山芋,谁拿上手都要惹上麻烦?”   接着正容道:“唯一的办法,是你把心佩交出来,再由我把心佩交给安玉晴,将此事彻底解决。”   任青媞淡然自若地道:“你是否不要命呢?心佩若是从你手上交到安世清父女手上去,他们除了杀死你外,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刘裕不悦道:“勿要危言耸听!”   任青媞没好气地道:“人家何来闲情吓唬你?刘爷忘记了你曾看过天地佩合并的内容吗?如再被你看过心佩,说不定你可测破《太平洞极经》的秘密,寻得传说中的洞天福地。我真的不是危言耸听,安玉晴还好一点,但以安世清的心狠手辣,只要对此有半分怀疑,肯定会杀你灭口,那时你刘大人才真的是烦上添烦,吃不完兜着走。”   刘裕登时语塞。   他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给任青媞如此点化,登时信了一半,因为安玉晴确曾暗示即使任青媞肯交出心佩,此事也难善罢,又多次表明如他卷入此事,会惹来杀身之祸。至于安世清的心狠手辣,他和燕飞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因为他们曾领教过。如非乞伏国仁“及时”赶至,他们早被灭口,而那时且尚未看过心佩。   任青媞柔声道:“摇尾乞怜,对安世清绝不生效。刘爷和媞儿是骑在同一的虎背上,只有全力周旋,方有活命的希望。”   刘裕沉吟道:“天地两佩既在他们手上,他们又是曾经拥有心佩的人,岂非已识破玉佩的隐秘,找到《太平洞极经》的藏处?可是观乎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这般容易的。”   任青媞耐心地道:“当然不容易,大有可能必须三佩合一,始有勘破秘密的机会,否则媞儿早已去把宝经起出来。可是人家不是说过嘛!只要有一丝怀疑,安世清绝不容任何接触过三佩的人活在世上。”   刘裕苦恼地道:“此事该如何善了呢?”   任青媞慵倦地伸个懒腰,爬到他身后,从背面探手缠上他的宽肩,丰满诱人的身体紧挤着他的虎背,小嘴凑到他耳边道:“根本没有善罢的可能性。唯一的方法,是从他们手上把天地佩夺回来,当三佩合一,变得完美无瑕,玉佩方会停止呼唤其失去的部分。”   刘裕一头雾水道:“你在胡说甚么呢?勿要诓我!”   任青媞在他耳边轻噬一记,娇笑道:“人家怎舍得诓你呢?是千真万确的事来的嘛!玉佩非是凡玉,而是制自原本是一块的灵石,把它分成三片,便像拆散骨肉,于是它们发出呼唤,图能再次合成完整的一块。明白吗?只有三佩合一,它们方会安静下来。据相传是这样的嘛!”   刘裕难以置信地道:“是你编造出来的,玉石始终是死物,何来灵性呢?”   任青媞把脸蛋贴往他右颊,昵声道:“若我是胡说的话,安玉晴凭甚么直追人家到这里来呢?”   刘裕感到她又开始媚态横生,主动挑逗,吃惊之余更大感刺激,皱眉道:“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总而言之我是不会沾手的,更不会助你去夺取另外两佩。”   任青媞一扭蛮腰,从后面转到前方,坐到他膝上去,搂着他脖子献上香唇,狠狠吻了他一口,秀眸发亮地道:“那人家只好藏在刘爷的床上,你何时归来,人家何时侍寝,还要感激他们父女玉成我们的好事哩!”   刘裕正全力抵御她香喷喷火辣辣的惊人诱惑,闻言一呆道:“你在威胁我!”   任青媞在他怀内不依的扭动道:“哪有黄花闺女用献身侍寝来威胁男人的道理,媞儿是别无选择呵!广陵虽大,却只有刘爷的床是最理想的藏身处,想不侍寝也不行,对吗?”   刘裕心中叫苦,他对此美女的定力正逐分逐寸地崩溃,理智告诉他,一旦和此女发生关系,肯定不会有好结果,偏她又是如此诱人,此事该如何收拾呢?深吸一口气道:“不要对我耍手段了,你究竟想怎样?”   任青媞一声欢呼,双手从秀颈解下细丝般的系带,再从密藏的襟口里掏出一方圆型玉佩,改挂到他颈上,柔情似水地道:“很简单,你只要为我保管心佩便成,那么媞儿便可离开广陵,回建康为你办事。刘爷明白吗?”   刘裕感觉着心佩贴上胸膛的感觉,整个头皮发麻起来。心忖若真的如此,岂非身怀祸根,而安世清父女将变成永远摆脱不掉的附骨之蛆? 第二章 怀璧其罪   任青媞一脸天真无知的恼人表情,于不足三寸的近距离看着刘裕,忽然间两人都有点没话好说的神态,四目交投。肉体却作着亲密的接触。   刘裕脑海一片空白,心中盘算的不但有怀璧其罪的想法,还有红颜祸水四字。早在与此妖女秘密结盟的一刻,刘裕已想过会因她惹来种种烦恼,至乎因她自毁前程,甚或众叛亲离,冒上最大的风险。可是仍没想过烦恼会以这种方式出现,那他岂非从此须半步不出军舍?任青媞忍俊不禁地“噗哧”娇笑道:“你没有表情的脸孔真古怪。”   刘裕颓然叹道:“你这不是摆明来害我吗?”   任青媞先献上香吻,柔声道:“刚好相反,人家是向你投降才是真的,一天心佩在你身上,你便可以控制媞儿。嗯!昨晚你向人家使坏既刺激又舒服,趁离天黑尚有点时间,你不先占占人家的便宜吗?”   刘裕此时色念全消,断然道:“休想我会蠢得帮你保管心佩,你聪明的话快把心佩拿回去,否则我会把心佩投进淮水里去。”   任青媞装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道:“刘爷呵!你怎会是这种人呢?而且你带着心佩一离开广陵城,安世清父女会生出感应,一旦给他们追上,你小命肯定不保,还要把心佩赔上,岂是聪明人的所为?”   刘裕脑筋一转,道:“那我便随便找处地方,把心佩深埋地下,他们找得到是他们的本事,却再与我刘裕无关。”   任青媞欣然道:“让人家告诉你一些心佩的窍妙好吗?愈多人的地方,它的信息愈弱,像广陵这种大城市,它便等若消失了,只要你不是面对面遇上他们父女,保证他们不能察觉心佩藏在你身上。”   刘裕摇头道:“我绝不会把它带在身上的,你可以放心。我真不明白,为何你不找个人多气杂的地方把它密藏起来,却要来烦我?”   任青媞道:“问题在‘洞极仙佩’乃千古流传下来的异物,据口口相传下来的说法,在显现其灵异前,必须紧贴人体,吸收人气,方会在某一刻显露秘密。如你把它深埋地底,心佩说不定会从异宝变回凡石,那一切都要完蛋。你现在是人家唯一可倚赖的人嘛!不找你帮忙,找谁帮忙呢?”   刘裕再没法分辨她话里的真伪,心忖这还了得,天晓得安玉晴何时再来找他,届时若给她发觉,岂非立即大祸临头?旋又心中一动,想到她话中一个破绽。   冷笑道:“休要诓我,如心佩必须贴身收藏,你如何偷得心佩?”   任青媞悠然道:“尚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你嘛!仙佩上应日月天星,下应人杰地灵,若非如此,也难令道门中人对它如痴如狂。每当月圆之夜,它会变得灼热难耐,必须远离人身安放,到日出方可收藏回身上去。就是那么多哩!人家知道的全告诉了你哩!”   刘裕哂道:“对你们来说是异宝,对我来说只是祸根。不要怪我没有警告你,我绝不会把这种东西戴在身上,识相的立即拿走,自己去想办法,例如可把它交给曼妙保管,否则你走后我还是会扔掉它的。”   任青媞幽幽道:“若我可以交给曼妙,早交给她哩!皇宫是天下最危险的地方,朝不保夕,何况曼妙说不定会据为已有,不肯再交出来,只有你我可以完全信任。”   刘裕奇道:“你不怕我据为已有吗?”   任青媞媚笑道:“你舍不得那样对人家的,这般做更对你没有好处。如媞儿发觉你根本不疼惜人家,只好来个同归于尽,大家都没有好处。”   刘裕色变道:“你又在威胁我?”   任青媞把他搂个结实,昵声道:“媞儿怎敢。不过你如对人家狠心,媞儿也别无选择呵!对吗?我的刘大人。”   刘裕倏地冷静下来,知道在此事上任青媞定要他蹚此浑水,避无可避。   事实上自己的命运亦与她结合在一起,如她让两人间的关系曝光,他肯定难以活离广陵,至乎天下之大,没有容身之所。   不过如此被此妖女牵着鼻子走,也不是办法,心中不由生出反制的意图。   想到这里,再不犹豫,一对手滑进她衣服里,边活动边道:“我给你三个月时间为你代管心佩,三个月内你若不取回去,休怪我自行处置。”   任青媞不堪挑逗地在他怀内抖颤,脸红似火地道:“冤家呵!你──”   刘裕将她整个人抱起来,抛回帐内床上,哈哈笑道:“如我今晚回来仍见到你,我会把心佩挂回你的颈上去,勿怪我没有先作声明。”   再打个哈哈,头也不回的扬长去了。   ※※※   疾奔近两个时辰,拓跋珪终于下令停止前进,战士们立即散往四方,占据战略性的丘岗,形成防御性的阵势。   庞义和高彦对拓跋族战士的效率感到惊讶,更增加了信心。这批人数在三百许间拓跋珪的精锐亲兵团,不单人人剽悍勇猛,骑功了得,最使人激赏处是有高度的团队精神,配合上无懈可击。   燕飞却丝毫不以为意,若非如此,拓跋珪早在苻坚手下大军的追捕围剿中,死去十多遍。   拓跋珪与燕飞并骑驰上一个山头,庞义、高彦和拓跋瓢跟在后面。   一座城池,出现在前方三里多外一列丘陵上,城墙依山势而筑,形势险要护河环绕。在落日的余照中,尤突显其雄伟辉宏的气象。   庞义和高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心忖若以三百人去攻打这么一座山城,不论拓跋族战士是如何勇敢和强悍,与以卵击石并没有任何分别。   拓跋珪和燕飞甩蹬下马,其它人随之。   拓跋珪凝望暮色中的山城,叹道:“平城啊!你的真正主子终于来哩!”   众人感受到他话里的语调透出的深切渴望和企盼,就像沙漠中的旅者找到水源,拓荒者经历万水千山后寻得丰沛的土地。   平城不单是拓跋鲜卑进入中原的踏脚石,更是其争霸天下的起点。一旦进占此城,即走上不归之路,拓跋族将公然与慕容垂决裂,不再是慕容燕国的附庸和马奴,而是逐鹿中原的竞争者。   拓跋珪沉声道:“汉高祖七年,高祖刘邦亲率大军远征匈奴,遭匈奴王伏击于平城,被困于此达七日之久,后赖厚赂匈奴王冒顿之妻,始得脱身,此战令平城名传天下,直至汉武帝出,方击败匈奴,重振汉朝声威。”   庞义和高彦暗感惭愧,想不到拓跋珪对自己国家的历史,比他们还要熟悉。   燕飞默然不语。   拓跋珪却似是满怀感触,续道:“长城内是农业民族的势力范围,长城外是草原游牧民族的地盘,谁的力量大一点,便会越过长城,侵占对方的土地。长城不但代表着农业民族和草原民族的分隔线,更是双方力量和策略的象征,以及对外政策须考虑的重点。”   庞、高两人对拓跋珪有进一步的了解,此人确是不凡之辈,不但高瞻远瞩,且能以一个宏观的角度去看事情,如此人才,即使在南方中原文化荟萃之地,亦属罕有。   现在正是长城内以汉族为主的农业社会衰颓的当儿,战祸连绵、政治动荡,长城外的民族纷纷翻越长城进入中土,建立政权。而拓跋珪有此一番说话,正因他准备率领族人翻越长城,参与眼前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争霸之战。   燕飞淡淡道:“在中土的历史上,草原民族越过长城是从来没有休止的情况,可是顶多只能扰攘一番,却从未试过能统一天下。”   拓跋珪仍目不转睛地盯着平城,似要透视内中的玄虚道:“因为当草原民族进入长城,不仅获得大量的牲畜,更得到众多的人口,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经济,再不足以维持统治人民的生活,不得不从草原民族的经济,转型至农业生产,亦因此而逐渐丧失草原民族的战斗能力。更致命的是入侵的统治者在思想和习惯上仍未能摆脱草原民族的方式,与中土汉族有民族间没法解决的矛盾,在民族的仇恨和对立下,只能以失败告终。”   庞义忍不住道:“拓跋当家之言深具至理,可是这些问题实非三言两语可解决,且似为非人力影响可以左右的必然发展。为何听当家的说法,却似能与众不同呢?”   拓跋珪哈哈笑道:“说得好!因为我比任何人都准备充足,早从游牧民族转化为半游牧半农业的经济,兼得两者之长。”   接着似重重舒出紧压心头的一口闷气,徐徐道:“平城和雁门,将会成为我在长城内最重要的根据地,使长城内外尽归我有,建立起跨越草原民族和中土农业民族的通道和桥梁,使别的草原民族不能递补进驻我们在长城外的土地,令我们不用有后顾之忧。而在这两城区域内聚居的乌桓杂人和雁门人,将为我们从事农业生产,以支持不断的扩张策略,而我族将成战斗的主力,有需要时再征召长城外各部落的壮丁入伍。如此中土的天下,终有一天成为我拓跋鲜卑的天下。”   庞义和高彦均生出异样的感觉,他们虽是没有国籍的荒人,但始终改变不了汉族的身份,听着一个胡人侃侃而谈其统一天下的大计,又是如此有周详的国策和卓有见地,确不知是何滋味。   拓跋珪显是情绪高涨,转向燕飞道:“攻下平城后,小飞你猜中山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苦笑道:“你攻下平城再说罢。”   拓跋瓢插口道:“平城已是我们囊中之物,慕容垂的守兵不足千人,城内大部分住民,更是我们拓跋族被苻坚强逼逐徙到这里的族人,我们不发动则矣,一举兵平城肯定是不战而溃之局。”   燕飞淡淡道:“若我没有猜错,慕容详该已率领手下逃入城内,大大增强了平城的防御力,你再难以奇兵突袭。”   拓跋珪傲然笑道:“天下间只有慕容垂堪作我的对手,他的儿子算甚么东西。我要兵不血刃的收伏平城,始可见我的手段。”   接着道:“我们好好立帐休息,明天日出时,平城将会被包围,如慕容详不识相的话,他将永不能活着回到中山。”   蹄声在西北方传来,五人循声瞧去,只见尘沙大起,来骑当在数千之数。   拓跋珪笑道:“儿郎们的先锋队伍到达哩!”   ※※※   刘裕坐在酒铺内一角发呆。   他在这里喝闷酒近一个时辰,预期中的安玉晴并没有出现。   他的心情非常低落,一来谢玄的逝世仍在影响着他,二来是因任青媞的纠缠不清,硬把他拖下水。   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在担心王淡真。他完全不清楚她目前的情况,至乎她在哪里亦一无所知。他晓得的是她高傲和目中无寒门的父亲王恭,已深深卷进诡谲的政治斗争里,任何的失误,均会为他招来杀身大祸。   只恨以他目前的情况,却是无法为她的爹做任何事。   王恭虽是得司马曜宠信的大臣,可是他实力的强弱,全看北府兵是否肯站在他的一方,否则他在司马道子的建康军或桓玄的荆州军前根本是不堪一击的。   像王恭这种出身名门望族,以家世名士身份入朝从政,既不察民情更不识时务,空有满怀不切实际的理想,却没有付诸实行的能力。且因自视过高,一意孤行地急急的推行自己的鸿图大计,把事情过度简化,只会招祸。   他的头号对手司马道子长期居于权势之位,长于政治斗争,谢安谢玄在世时仍没法奈何他,王恭更不是对手,徒令野心家如桓玄者有可乘之机。   他甚至没考虑过孙恩的威胁,没有想过如孙恩发难,情势将会出现更多难测的变量。   他刘裕可以做甚么呢?想到这里,更是愁怀难解,又再斟满另一杯酒。   对任青媞所说有关仙佩的异事,他直至此刻仍是半信半疑。   说不定是她杜撰出来诓自己为她保管心佩的谎言。   唉!   不过若她说的是一派胡言,又怎会肯把关系重大的宝贝交托给自己呢?他曾仔细研究过心佩,却是大为失望,因为心佩除了在中间开有一个小圆孔外,平滑如镜,不见任何纹样,如非其玉质确与天地佩相同,他会怀疑任青媞拿片假玉来骗他。另一个没法怀疑是假心佩的原因,因为佩缘确成锯齿状,大小刚好与天地佩间的空位吻合。   胸膛凉浸浸的,心佩并没有因吸取他的体热而转暖。   此为心佩另一异常之处。   难道真的在人多气杂的地方,安玉晴再感应不到心佩的所在?否则因何她直至此刻仍没有现身寻宝呢?想到这里,自己也觉既可笑复可怜。   举起酒杯,移至唇边。   刚要把酒喝下,一人直趋身前,在他旁坐下道:“宗兄别来无恙?”   刘裕举头一看,欣然道:“原来是你老哥。”   来人中等身材,生得方面大耳,相貌堂堂,神情友善。   此人叫刘毅,与刘裕同在京口出身,说起来确有些宗族的关系,不过由于刘裕家道中落,而刘毅的家族却在京口平步青云,所以两家没有来往。后来听说刘毅也加入了北府兵,且因功而升作偏将,在淝水之战时两人在军中碰过头,说过几句客气话。   刘毅讶道:“我还以为宗兄现在必是前呼后拥,想不到你会一个人在这里喝闷酒呢?”   刘裕苦笑道:“此事一言难尽。你老哥现在哪里发财?”   刘毅叹道:“除非有宗兄提挈,否则在军中能发甚么财呢?我现在何爷下面作跑腿,怎及得宗兄你风光。”   刘裕方想起他属于何谦的系统,不解道:“我有何风光呢?”   刘毅凑前点压低声音道:“我们收到风声,你正为孔靖和边荒集的江文清穿针引线,难道此事是假的吗?”   刘裕暗吃一惊,放下酒杯,心忖此事竟会如此快传入何谦一方人的耳内,确非常不妙。   刘毅低声道:“何爷想见你!”   刘裕心叫救命,晓得因边荒集的关系,自己忽然变成刘牢之和何谦两大系统力争拉拢的人,此事如何可以善了呢? 第三章 以妖治妖   燕飞坐在营地外丘坡处一方石上,仰望星空,心中思潮起伏。   自昨晚昙花一现地感应到纪千千后,再没有收到新的信息。为了纪千千,他改变了自己人生的方向,全情投进北方战争的风暴里。   回到拓跋珪身旁,他像离乡别井的游子,有些儿鸟倦知还的感觉。纵然他的心不愿承认,可是事实上他这位儿时最好的伙伴,已变成他救回纪千千主婢的唯一希望。   拓跋珪是北方唯一有可能击败慕容垂的人,其它人都不成。   早在少年时代,拓跋珪已想出保族之道,大力发展养马业,而最令他赚钱的生意,是通过边荒集向南方卖马,然后凭得来的钱财支持他强大的盗马贼团。   他的盗马贼群正是纵横中土的游牧式部队,来去如风,避过敌人的屡次围剿。而多年的经验,形成他独有游牧式的作战风格。   拓跋珪手下大将长孙嵩的二千先锋部队到来会合后,他们的兵力大增,再不惧慕容详的反击,可是对如何攻下平城,燕飞仍弄不清楚拓跋珪葫芦里卖的药。   拓跋珪来到他身旁,肩并肩的坐下。   燕飞淡淡道:“你因何派小瓢到中山去,难道你认为拒绝了慕容垂的册封,你在边荒的人马又公然反抗他,燕人仍要对你客客气气吗?”   拓跋珪微笑道:“现在族内,只有你一个人敢当面质问我,不过我的感觉却非常好。知道吗?我愈来愈感到孤独和寂寞,谁敢来和我谈心事呢?你回来了真好。”   燕飞道:“你仍未回答我!”   拓跋珪仰天重重舒出一口气,道:“你该清楚我是个怎样的人,不冒点风险,怎能成就大业。论兵力,我们不但远比不上慕容垂远征洛阳的大军,亦不及留守中山的两万燕兵。我们能调动攻打平城和雁门的人马,不足一万之数,如让慕容详在事前收到半点风声,调军来防守平城,我们将错失进入长城的最佳时机。在这样的情况下,不行险用诈怎么成?”   燕飞别头来瞧他道:“你早猜到慕容详会为难小瓢,对吗?”   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道:“可以这么说,我派小瓢去和燕人修好,是故意示弱,令慕容详误以为我因羽翼未丰,仍不敢轻举妄动。果然不出我所料,慕容详未敢杀害小瓢,只扣他作人质,逼我立即献上五千战马,如果我们真的屈服,数年内我们休想翻身,燕人亦除去了我们拓跋族附骨的威胁。”   燕飞道:“你也早猜到,燕人会威胁你进贡大批战马。”   拓跋珪一拍他肩头,哑然失笑道:“慕容详远不及乃父,也比不上慕容宝,怎可能是我的对手?我装作答应,就藉把马分批送入长城的情况,把战士混进长城来。同时使人把小瓢救出来,慕容详仍未醒觉,率亲卫穷追小瓢,以为只要逮着小瓢,可与我们交换战马。”   燕飞稍为释然,因为拓跋珪并非完全置亲弟的安危不顾,道:“你可知小瓢差点给人逮着?”   拓跋珪道:“因为我低估了慕容详,没想过他会指使后燕盟,把依附我们的朔方帮连根拔起,致小瓢抵达雁门后不单没有人接应他,还陷入后燕盟的陷阱,令随行高手全体阵亡,只他一人孤身逃出。幸好遇着你这天降救星,否则为大局着想,只好牺牲小瓢。”   最后两句听得燕飞默然无语,拓跋珪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皇图霸业,谁都可以牺牲。不过亦不能完全怪拓跋珪,因为拓跋族的传统一向如此,为了部族的生存,每个战士都有心理准备,须为部族洒热血抛头颅。   拓跋珪探手搂着燕飞的宽肩,每一句话发自内心,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自我懂事以来,我最喜欢和信任的人就是小飞你,最崇拜的人却是慕容垂。我一直在学习他的成功,故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想救回你的美人儿,天下间只有我帮得上忙,却要依照我的方式和手段,否则我们只是自取灭亡。”   燕飞道:“若我们攻下平城和雁门两大长城内的重镇,慕容垂会如何反应?”   拓跋珪淡淡道:“只要慕容垂不是亲率部队回师应战便成。”   燕飞心中一震。   他终于明白,今次拓跋珪进入长城,是孤注一掷的冒险一博,博的是慕容垂无法分身掉转枪头来对付他,若非如此,拓跋珪将难避族灭人亡的后果,因为他仍远不是慕容垂的对手,不论在兵法上或是实力上,如是其它人,则拓跋珪仍有一线希望。   拓跋珪苦笑道:“现在你该明白今次攻打平城纯是冒险一博,而此更为我唯一的机会,趁慕容垂现在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关中的当儿,不会分身挥军而来,参与统一北方的龙争虎斗。”   燕飞沉声道:“即使来的是慕容垂我们也不怕,因为慕容垂有个致命的破绽。”   他心中明白,拓跋珪尚有另一个不得不行险的理由,因为如拓跋珪不设法牵制慕容垂,以慕容垂不容忍失败的作风,定会向边荒集作出玉石俱焚式的可怕报复,以雪拜把兄弟铁士心被杀之辱。而边荒集却是拓跋珪扩张政策的命脉,且可与他遥相呼应,不容有失。   拓跋珪剧震道:“慕容垂竟有如此破绽,小飞勿要哄我开心。”   燕飞道:“我哪来哄你开心的闲情。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如果我能清楚掌握慕容垂的行动,让你从容布置,你是否可稳握胜券?”   拓跋珪立即双目发亮,道:“慕容垂以善用奇兵名著当世,如用奇不成,当然威力大减,甚至再不足惧,不过这怎么有可能呢?”   燕飞沉声道:“小仪有没有告诉你,我们如何避过慕容垂在蜂鸣峡设下的陷阱,且在中途截上慕容垂船队一事?”   拓跋珪点头道:“小仪对此事有详尽的报告,整件事非常神奇,你像未卜先知似的晓得慕容垂在蜂鸣峡埋伏,更感应到纪千千的所在,致慕容垂差点被你夺回纪美人。”   燕飞淡淡道:“我不是能未卜先知,而是千千告诉我的。”   拓跋珪一呆道:“我不明白!纪美人如何可以告诉你呢?”   燕飞道:“你相信有传心术吗?”   拓跋珪与他目光牢牢锁紧,现出不能置信的神色,道:“你是说你可与纪美人作心灵的对话,不是说笑吧?”   燕飞轻描淡写道:“从小至大,我曾骗过你吗?”   拓跋珪弹起来,再单膝跪在他前方,双手抓上他的肩头,大喜道:“若你真能与纪美人以心传信,主动权将完全掌握在我手上。进攻退守,我可从容部署,将是绝对不同的另一回事。你真的可以随时从她处得到情报吗?”   燕飞毫无隐瞒,把与纪千千以心传心的情况道出,听得拓跋珪又喜又惊;喜的当然是燕飞有此异能,惊的却是传心之法并不像人与人间对话般轻松容易,其中包含许多不测的变量。例如纪千千病倒了,又或慕容垂再不把他带在身旁。   拓跋珪站了起来,负手望天,然后长长吐出一口气,道:“你说的话我当然没有丝毫怀疑,这么说,纪千千就是慕容垂唯一的破绽,我会利用这个破绽令慕容垂吃败仗。慕容垂呵!枉你英雄一世,到头来竟会失陷在一个情字上,真教人意想不到。”   燕飞道:“只要我与千千能建立心灵的对话,我们可以预先晓得究竟是慕容垂亲自回师,还是另遣他人。”   拓跋珪俯头凝望他,双目熠熠生辉,沉声道:“你是注定须与我并肩作战,直至打垮慕容垂,夺回美人,那时天下将是我拓跋珪的天下。小飞呵!忘记了你半个汉人的身份吧!你体内流的该是我拓跋族的鲜血,你的命运是要助我振兴我们的代国,完成我族征服中土的崇高目标。”   燕飞苦笑道:“到击破慕容垂再说罢。”   ※※※   刘毅去后,刘裕再不敢喝酒,因为他须尽量保持清醒,以作出可以影响前程的重要决定。   究竟是见何谦还是不见?此事该否通知刘牢之?如瞒着刘牢之去私会何谦,消息一旦传入刘牢之耳内,他会立即被刘牢之视为叛徒,情况将大大不妙。   刘毅虽说会面会保密,然而人心难测,说不定何谦自行把消息泄漏出去,以逼刘裕靠往他那边去。   可是若拒绝何谦的邀请,立即开罪何谦,他可不像司马道子、王国宝般远在建康,而是在北府兵中有实权的大将,势力仅在刘牢之之下,即使刘牢之有重要决定,亦要找何谦商量。   他刘裕如此不给他面子,后果难测。   刘毅的几句话,立置他于进退两难之局。登时酒兴全消,心忖这种事唯有先找孙无终商量,听他的意见。孙无终怎都比他更清楚刘牢之和何谦现在的关系。   正要离开,另一人朝他走来,刘裕一眼瞧去,差点拔刀。   对方露出笑容,竖起双手向着他表示没有恶意,一屁股坐入刘毅刚才的位子,笑嘻嘻道:“刘兄勿要误会,我是讲和来的。”   来者赫然是太乙教教主江凌虚的得意传人奉善,此时他的道袍换上普通行旅的装束,配上胖体和笑容,怎看也只像个和气生财的小商人,而非是能与“妖道”卢循抗衡的邪教高手。   奉善笑嘻嘻道:“汝阴一别,小道一直惦挂着刘兄和燕兄呢!”   刘裕遥想当晚的情况,他和燕飞在卢循击退奉善后方出手抢夺天地佩,与奉善并没有照过面,不过如奉善躲在一旁窥看,当然可以看清楚他们的长相。   刘裕心忖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自己真不知走的是甚么运道。苦笑道:“天地佩并不在我身上,不过你若要找我麻烦,我刘裕可以奉陪到底。”   奉善忙道:“所以我说刘兄勿要误会,天地佩落在何人手上,我们早查得一清二楚。”   刘裕大讶道:“若非为了天地佩,你来找我干吗?”   奉善压低声音道:“我来找刘兄,与天地佩没有半点关系,而是看看可否携手合作,对付我们一个共同的敌人。”   刘裕愕然道:“共同的敌人?”   奉善凑近少许,道:“竺法庆又如何呢?”   刘裕皱眉道:“为何找上我?你认为我会和你合作吗?”   奉善好整以暇地道:“当然是看到大家有合作的可能性,我方会奉师尊之命来广陵找你。刘兄你该不愿看见弥勒教把南方弄得乌烟瘴气,而首当其冲的更是失去了谢安和谢玄的谢家。对吗?”   刘裕被他击中要害,很想从他口里套出有关“大活弥勒”竺法庆的情况。不过勿要看奉善一副天真没有机心的外貌,其实是既奸且狡的老江湖,除非答应与他们合作,否则休想从他身上得到任何有用的消息。奉善在眼前出现,实已敲响警号,表示竺法庆南来在即,而自己却没有收到半丝风声,只是这点,他已不得不和奉善虚与委蛇。   皱眉道:“贵教和竺法庆有甚么过节呢?”   奉善叹道:“不是甚么过节那么简单,而是竺法庆乃敝教死敌,太乙教和弥勒教势不两立,为了对付他,我们是不惜一切。唉!我少有对人这么坦白的,来前还想好一套说词来打动刘兄。现在见到刘兄,发觉最好的说词是实话实说,如刘兄没有兴趣,我们只好凭一己之力和竺法庆周旋到底。”   接着又低声道:“我们现在已化整为零,让竺法庆那对奸夫淫妇没有攻击的目标。此事对敝教声威的损害难以估计,但只要能杀死竺法庆,任何牺牲都是值得的。”   刘裕不解道:“听你老哥的语气,与弥勒教的对立非是现今的事,为何以前不用躲起来,现在却如此诚惶诚恐?”   奉善笑容敛去,现出凝重的神色,道:“因为据我们的情报,竺法庆闭入死关,潜心修练十住大乘功最后的一重功法,一旦他功成出关,天下再无人能制。当然!我是指单打独斗而言。”   刘裕心忖不想和对方合作也不行,至少太乙教对弥勒教的情况了如指掌,自己则一无所知。对付弥勒教乃他刘裕义不容辞的责任,现在南方舍他还有何人呢?道:“令师因何如此看得起我刘裕,认为我有资格在此事上帮忙呢?”   奉善道:“首先你是谢家指定的继承人,当然不容任何人向谢家报复。其次是你在边荒集有影响力,而边荒是竺法庆到建康的必经之路,只有你能策动边荒集的力量对付竺法庆,配合我教包括师尊在内精锐高手团,将有十足把握令竺法庆永远到不了南方去。”   刘裕心忖原来如此,重点还是边荒集。   道:“你们可否掌握竺法庆的行动?”   奉善欣然道:“对于敌人,我们当然清楚。最近竺法庆的徒儿到弥勒山找竺法庆,却因竺法庆闭关修练而见不着。王国宝离开弥勒山三天后,尼惠晖的得意女徒‘千娇美女’楚无暇便起程往南方去,我们怕打草惊蛇,所以没有对付她。嘿!此女乃男人床上的恩物,任何人试过都会对其他女人索然无味。刘兄明白吗?”   刘裕心中一颤,登时隐隐猜到此事与王国宝有关,更大的可能是针对曼妙而来。因为任由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如何后知后觉,也该猜到曼妙有问题。而此女正是要取代曼妙。   此事必须立即通知任青媞。唉!不过她可能早已离开广陵。自己究竟是希望今晚回军舍时,她仍是在自己床上拥被而眠,还是去如黄鹤?此时他对奉善准确的情报再没有怀疑,沉声道:“依你的估计,竺法庆何时会起程来南方呢?”   奉善道:“该还有个许月的时间。”   又兴奋道:“刘兄是决定与我们合作哩!”   刘裕正容道:“教我如何拒绝?不过我们的合作只限于此事上,我们并不是朋友,在一个月内我将会到边荒集去,大家最好约定联络的手法。”   奉善早有准备,仔细说出通消息的方法,又约定待在边荒集会合后,才进一步奉上有关弥勒教的情报。   奉善最后道:“北府兵在此事上可否帮上点忙呢?”   刘裕心中苦笑,但当然不可立即揭出底牌,道:“待我想想看。”   奉善拍拍他肩头,径自离开。   刘裕则头皮发麻地坐着,脑袋一片空白。 第四章 最后一棋   纪千千坐在靠窗的椅子里,喝着小诗为她预备好的参茶。   小诗低声道:“小姐的精神好多哩!”   纪千千听她说的话没气力似的,瞥她一眼,爱怜地道:“你今晚好好睡一觉,不要不住来看我有没有盖好被子。我康复哩!可以自己照顾自己。你可知你自己的脸色很难看呢?再这样下去,累也累出病来。”   心中却在想,好好睡一觉后,明天定要试试召唤燕飞,与他暗通心曲,希望头不会再痛就好了。   忽然感到不妥当,朝小诗瞧去,见她闭上眼睛,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还摇摇欲坠。   纪千千大吃一惊,慌忙放下参茶,起立把她扶着。叫道:“诗诗!诗诗!”   小诗整个人倒入她怀里去,纪千千病体初愈,两腿发软,哪撑得起小诗,人急智生下,把她放入自己原先的坐位内去。   纪千千扑在她身上骇然道:“小诗!”   小诗无力地张开眼睛,泪水淌流,凄然道:“小姐复原哩!诗诗再没有放不下的心事。小姐你想办法走吧!我是不成的哩!只有燕公子才可以令小姐快乐。小姐再不要理我。”   纪千千出奇地没有陪她哭起来,肃容道:“诗诗你听着,你绝不可以放弃,我和你都要坚强地活下去。我为你留下来,我走时也会带着你。你现在只是累病了,休息几天便没有事。我现在去找大夫来看你。无论如何,你也要为我战胜病魔。”   同时暗下决心,直到小诗痊愈,她绝不再在心内召唤燕飞,因为现在最需要她的是小诗,她绝不能再次因心力过度损耗而病倒,她不可以冒险。   ※※※   将军府,内堂。   孙无终听罢刘裕遇上刘毅的情况,皱眉沉吟良久,然后道:“何谦想杀你。”   刘裕失声道:“甚么?”   孙无终道:“我并不是危言耸听,玄帅一直不大喜欢何谦,嫌他做人没有宗旨,往往见风转舵,不能择善而栖。”   刘裕愕然道:“何大将军竟是这么的一个人?”   孙无终意有所指地道:“他是否这样的一个人,很快便会揭晓。”   刘裕呆看着他。   孙无终现出惆怅失落的神情,颓然道:“玄帅太早离开我们哩!”   刘裕心底下绝对同意,如非谢玄壮年遽逝,他便不用与任青媞携手合作,现在也不用与太乙教妖道连手对付竺法庆,而是可以放手而为,为谢玄派下来的任务奔走出力,不用在军中事事仰人鼻息。   孙无终道:“我和参军大人早猜到何谦会对付你,只是没想过他如此急于向司马道子邀功。玄帅死了才多少天呢?”   刘裕剧震道:“何谦竟投靠司马道子?”   孙无终叹道:“自玄帅伤重一事传出来后,何谦又看出玄帅属意刘爷作北府兵的大统领,竟然秘密与司马道子搭上关系,双方眉来眼去。”   刘裕大感头痛,原来北府兵内部分化至此。要知何谦在北府兵的势力虽仍比不上刘牢之,却是所差无几,如若何谦变为司马道子的走狗,那北府兵将濒临分裂的边缘,后果不堪想象。   孙无终续道:“原本我们对何谦是止于怀疑,可是在刘爷见过王恭后,找他说话,他却大力反对支持王恭对付司马道子,令刘爷进退两难。难道自家兄弟先要打场大仗,方可作出决定吗?”   又道:“现在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因玄帅过世而悬空,名义上决定权是在司马曜手上,但真正握权的人谁都晓得是司马道子,在此情况下,何谦肯定急于向司马道子表示忠诚,最佳的献礼莫过小裕你项上的人头,你等于玄帅的关门弟子,更是刘爷不惜一切去保护的人。”   刘裕明白过来。   谢玄的去世,立即激发北府兵内权力的斗争。不论刘牢之或何谦,眼前最急切的事,是名正言顺的坐上大统领的位置。最关键处是谁人有此权柄,是皇帝司马曜还是权臣司马道子?   王恭是司马曜最宠信的大臣,代表司马曜来找刘牢之谈判,假设刘牢之肯全力支持王恭,司马曜便许之以大统领之位。   何谦则清楚一旦刘牢之成为北府兵大统领,他的权力会逐渐被削弱,终有一天在北府兵内没有立足之地。而他唯一希望是司马道子,为了讨好司马道子,故找上他刘裕来做祭品。   深吸一口气,道:“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孙无终苦笑道:“我们北府兵九万大军,有近三万人是控制在何谦手上,所以除非没有选择,刘爷仍不愿与何谦正面冲突,所以只好尽量容忍他。我立即去见刘爷,听他的意见。你留在军舍里勿要外出,有我的消息后,再决定明天是否去见何谦。”   刘裕怀着沉重的心情,领命去了。   ※※※   营帐内。   高彦的打鼾声从一角传来,燕飞躺在另一边,在黑暗里睁开眼睛,听着刮得营帐不住晃动抖颤的寒风。   纪千千是否已上床就寝呢?小诗的胆子那么小,会否给吓得每夜难以熟睡,还不住作噩梦。   他很想向拓跋珪询问慕容垂是怎样的一个人,却总提不起勇气,怕的是不想知道的答案。在他透过心灵和正面动手的两次接触里,慕容垂给他的印象是很有英雄气概,很有风度的一个人。但亦清楚慕容垂是那种一旦决定该怎么做,绝不会放弃的人。   他会施尽浑身解数去夺取和征服纪千千的心。   纪千千会向他投降吗?他本来从没有担心纪千千对他的爱会有任何改变。可是从雁门到这里,纪千千再没有传来任何心灵的信息,终令他的信心首次动摇起来。   这个心的破绽使他没法平静下来,进行每晚临入睡前的进修。忽然间他再没有明确的目标,生出不知该干甚么的低落情绪。各种想法像帐外的风摇晃着他曾坚持不懈的信念。   他感到自己的人生只可以失败两字作形容,纵使成功为娘讨回点血债,实于事无补。他的初恋更是最伤痛的回忆,在他以为失去了一切希望,失去了一切生存下去的意义时,纪千千像一道灿烂的阳光透射进他灰黯而没有色彩的世界里来,改变了一切,令他的生命再次回复生机,缝合了他心灵的大小伤口。   但这会否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纪千千追求的是有别于建康名士风流的生活方式,她是个多情的美女,她爱上的或许是边荒集而非他燕飞,而她会不会因同样的理由,被充满魅力的慕容垂吸引,最终改投向他的怀抱呢?他再不敢肯定,至少没有以前那么的有信心。   假设纪千千不站在他的一方,又或保持“中立”,他和拓跋珪都要赔上小命。因为再没有能令慕容垂致败的破绽。   燕飞感到无比的孤独。   在边荒集遇上纪千千前,他常感孤独,但那种孤独寂寞的感觉是不同的,无聊但却有安全清净的感觉。现在的孤独则是种难忍受的负担和折磨。   再没有一件事是可以肯定的。   “窸窣”声起,庞义爬到他身边道:“高彦这小子真令人羡慕,这边躺下去,那边便熟睡如死猪。”   燕飞把双手扣起来,放到后颈枕着,道:“睡不着吗?”   庞义叹道:“想起千千她们,怎睡得着呢?胡人一向视女性为货畜,最怕慕容垂老羞成怒下,做出禽兽的行为。”   燕飞道:“慕容垂该不是这种人。”   他还可以说甚么呢?忽然庞义欲言又止。   燕飞皱眉道:“说罢!”   庞义颓然道:“千千是否再没有和你传心事?”   燕飞始明白他睡不着的原因,更清楚庞义担心小诗,只是不说出口来。   安慰他道:“千千或许是怕损耗心力,所以没必要便忍着不来和我心灵对话,勿要胡思乱想,她们不会有事的。”   庞义叹了一口气,岔开道:“你的兄弟拓跋珪是个很厉害的人。”   燕飞淡淡道:“是否厉害得教你心寒呢?”   庞义苦笑道:“你代我说出不敢说的话,和他合作也不知是凶是吉?”   燕飞明白他的心事,道:“不要想得那么远,只有像他这样的人,方有资格挑战慕容垂,其它人都不行。”   庞义道:“我怕他只是利用你,而不是真心为你救千千主婢。”   燕飞道:“这个你反可以放心,我和他是真正的好兄弟,他可以算计任何人,但绝不会算计我。”   庞义道:“但人是会变的,一旦你的利益和他统一天下的目标起了冲突,他大有可能不顾念与你的兄弟情义。你也看到的,他一边派亲弟和燕人讲和,另一边却秘密策划攻打平城、雁门两镇,厉害得使人心寒。”   燕飞坐起来道:“不要多心!我曾质询他此事,他说早安排了小瓢脱身之计,只是过程中出了岔子,小瓢方会差点丢命。”   庞义显然好过了些,有点不好意思的低声问道:“高彦这小子一向唯利是图,今回为何肯不惜一切地随我们来呢?”   燕飞当然明白他的心事,微笑道:“人总有另外的一面,在某些情况下方会显露出来。因是高小子大力支持千千她们到边荒集去,所以感到对千千主婢被俘该负上最大的责任,而与任何其它事没有关系。这样也好,若让他留在边荒集,我怕他会忍不住去找那头小雁儿,那就真教人担心。”   他晓得庞义在男女间事上面肤浅得很,故采迂回曲折的方式点醒他,高彦钟情的是尹清雅而非小诗,好安他的心。   庞义道:“攻占平城和雁门后,我们会否向中山进军,逼慕容垂回师作战?”   燕飞知他心切救出千千主婢,不想直告真实的情况,道:“我们必须先巩固战果,再看情况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庞义担心地道:“我本以为边荒集的兄弟可在此事上帮忙,可是想深一层,这等于义助你的兄弟去争天下,怕很多人会不愿意呢!”   燕飞道:“应该说现在仍未到召边荒集众兄弟来的时候。不过你试想一下,如慕容垂敉平关中,人人成为亡国的亡命之徒,会是如何的一番情况?”   庞义欣然道:“我确没有你想得那般周详。对!当甚么慕容战、呼雷方全变作真正的荒人,便没有国家派系的阻隔。”   又沉吟道:“可是如北方统一在拓跋珪的铁蹄下,他大有可能把非拓跋族的胡人驱离边荒集,结果矛盾仍没有解决。”   燕飞知道他没法压下深心中对拓跋珪的恐惧,沉声道:“那只会重演当日苻坚的大秦与南晋对峙的局面,谁敢动边荒集,谁便等于发动战争。一个不讨好,还会累得荒人群起反击拓跋族。拓跋珪是不会如此鲁莽的。”   庞义舒一口气道:“不瞒你说,失去了边荒集,我会失去生存下去的意义。救回千千主婢后,我们回去重建第一楼,再过我们以前舒适写意的日子。可以过多少天便多少天,像所有荒人一样,谁都不去想明天会如何。”   燕飞笑道:“睡觉吧!明天将会是不到你不去想的一天。”   ※※※   刘裕喜出望外地脱鞋爬入帐内,一把将任青媞搂个软玉温香满怀,两人倒在床上。   任青媞想也没想过他如此有侵略性,登时处在下风,颤声道:“你想怎样呢?”   刘裕大乐道:“你在床上等我,我再控制不住自己爬上来寻欢,你道我想怎样呢?”   任青媞道:“人家是第一次嘛!当然会害羞。”   刘裕道:“不要骗我,以前你是看准我不会有实际的行动,所以故意逗我,现在发觉情况有变,所以害怕起来,对吧?”   任青媞睁开大眼睛,喘息道:“好哩!你爱说甚么就说甚么。来吧!”   刘裕嗅着她迷人的体香,看着她动人至极点的媚态,似忽然从自身的诸般烦恼解脱出来。当然他不会和这危险的美女真个销魂,因为孙无终随时驾到,但捉弄她一下,亦可稍泄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的乌气。   他从她的玉颈吻起,直抵她的脸蛋儿,最后凑在她晶莹如玉的小耳旁柔声道:“我要为你宽衣解带哩!”   任青媞嗯唔一声,再无力地闭上美眸,也不知是抗议还是鼓励。   刘裕感到自己欲焰狂烧,暗吃一惊,把腾升的欲念硬压下去。心知肚明自己在玩火,一个把持不住,肯定糟糕透顶。   他和任青媞的结盟已是不可告人的事,若还和她发生肉体的关系,后果更不堪设想。   任青媞忽然张开眼睛,目光灼灼地瞪着他,道:“不是要宽衣解带吗?现在人家身上的衣服似乎没少半件呵!”   刘裕以苦笑回报,道:“我刚见过太乙教的奉善。”   任青媞一震道:“他因心佩而寻上你吗?”   刘裕道:“他一点觉察不到心佩在我身上,只是有事来找我商量。”   任青媞美目完全回复平常的精灵,道:“人家真的没有骗你,或许奉善不懂得感应心佩的功法吧!”   刘裕沉声道:“告诉我,你已去掉心佩的包袱,为何仍留在我的床上?”   任青媞道:“信任人家好吗?媞儿怎舍得害你呢?我是想和你再多说几句话,方才离开嘛!”   刘裕步步进逼道:“说甚么话呢?”   任青媞嗔道:“给你这般胡搞人家,忽然甚么都忘记了。我喜欢你这样子对我,挺有男儿气概的。”   刘裕听得心中一荡,又为之气结,知她对自己不尽忠实。   可是他怎有闲情和她计较。   正容道:“奉善是想和我合作对抗竺法庆,不过这并非最重要的,更要紧是奉善向我透露王国宝见过尼惠晖后,竟派出爱徒楚无暇到建康去,你道有甚么阴谋呢?”   任青媞登时色变,一把推开刘裕,整理乱了的秀发衣装,却没有说话。   刘裕不受控制地扫视她举手整衣的动人体态,也想不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   任青媞忽然别头嫣然笑道:“旧爱怎敌新欢?尤其是弥勒教的千娇美人,逼不得已下,我们只好走最后一步棋。”   刘裕愕然道:“最后一步棋?” 第五章 心生惧意   刘裕呆坐在没有灯火的小厅里,表面看去彷如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事实上他心中充满激荡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正陷于恐惧之中。   任青媞没解释半句“她的最后一棋”究竟是如何的一棋,便断然而去,但刘裕却看破了她眼内深藏的杀气。   她是要去杀人。   杀谁呢?刘裕自懂事以来,首次压不住心中狂涌的惧意。因为他终于猜到任青媞想杀的是何人。   任青媞在之前曾说过“旧爱怎敌新欢”这句话,不正是曼妙、司马曜的关系吗?司马道子将会重施故技,献上楚无暇以作代替曼妙的新欢,再次通过女人来影响司马曜,令后者沦为被操控的玩偶,如此司马道子便可粉碎王恭针对他的所有行动,因为王恭已不再是晋帝司马曜的代言人。   司马曜的最大弱点是好色,见到美丽的女人完全没有自制的能力,但他更是见惯美女的人,一般美色根本不能打动他,又或引起他的兴趣。只有像曼妙这种女人中的女人,精擅媚惑男人之道的妖女,方可迷得他神魂颠倒。   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并不是蠢人,看出司马曜对他们态度上的改变是因曼妙而来,可是一天未弒君篡位,仍奈何不了曼妙。而司马道子在时机未成熟下,亦不敢动司马曜半根毫毛,所以只好重施美人之计。   可以想象曼妙要影响司马曜是最容易不过的事,因为她只须说出真话,司马曜肯睁大眼睛张开耳朵,便可以看到、听得乃弟败坏朝政,威胁到他皇权的真相。要把这情况逆转过来,绝非单凭美色可以办到,所以王国宝要去求尼惠晖帮忙,派出“千娇美女”楚无暇,先迷惑司马曜,令司马曜把曼妙打入冷宫,然后楚无暇会以种种邪门手段,将司马曜变成任他们摆布的人。   如此皇朝的权力将完全集中在司马道子手上,他除了仍奈何不了桓玄外,其它人均变成任他宰割的情况。   王恭和殷仲堪的权力任命均来自司马曜,失去司马曜的支持,一个任命或调职便可令他们变成无关重要的角色,再不能起任何作用。   谢家更是首当其冲,任司马道子和王国宝鱼肉。   北府兵更是危险。   如司马道子提拔何谦作大统领,刘牢之一是起兵造反,一是仓皇逃命,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在如此情况下,桓玄肯订立即叛变,大晋将陷于四分五裂之局,孙恩哪还不趁机浑水摸鱼,扩展势力。   他刘裕也完了,唯一容身之所将是边荒集。而任青媞苦心筹划的报仇大计,也尽付东流。   唯一的方法,也是任青媞所说的最后一棋,就是趁北府兵尚未发生内斗,倒司马道子的势力正在形成的当儿,由曼妙杀死司马曜。   因为曼妙是由司马道子献与司马曜,如发生此事,司马道子和王国宝肯定脱不了关系,各方势力便可名正言顺讨伐司马道子,而弥勒教在这风头火势的情况下亦难以大摇大摆的到建康来。   所有这些推想和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过刘裕的脑海,令他心神激震。   最后一棋不失为妙招,只是牵涉到弒君的行动,令刘裕感到难以承受。   他是少有大志的人,期望能在军中建功立业,直至谢玄一意提拔他,他最大的愿望仍只是当一员北府兵的猛将。   统军北伐只是一个梦想,也是每一个北府兵将士,或建康名士大臣的梦想和人生最高目标,并没有异常之处,也不代表他刘裕是个有野心的人。   当他晓得谢玄命不久矣,他方认真地想到当大统领的问题,不过仍是个遥不可及的目标,以目前的情况来说根本是不可能的。   可是忽然间,他却和可以改变整个南方形势的弒君大事连系在一起,虽不是由他策划,更不是由他下手,可是他却难置身事外。这个想法令他生出惊心动魄的惧意。   一切都被打乱了。   成为任青媞的伙伴,他早猜到会被牵连在种种难以预测的烦恼里,却从没想过与当朝皇帝的生死有关。   他该怎么办呢?   孙无终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道:“小裕!”   刘裕吓得整个人弹了起来,知道自己心神失守,茫不知有人接近。   正要去点灯,孙无终在他身旁隔几坐下,道:“不用灯火,我们在黑暗里说话安全点。”   刘裕重新坐好,忍不住急促地喘了几口气。   孙无终道:“不用紧张,刘爷怎都要护住你的。”   刘裕暗叹一口气,真恨不得把心中所有烦恼向这位等于半个师傅,又是爱护自己的上司尽情倾吐,偏是不能泄漏半句话。如此下去,自己心中将不断积聚不可告人的秘密,惟有靠自己孤独地去承担。   孙无终道:“刘爷同意我的说法,何谦确有杀你好向司马道子邀功之意。”   刘裕勉力收摄心神,道:“他不怕和刘爷冲突吗?”   孙无终道:“何谦有他的为难处,命令该是司马道子亲自下达的,何谦若连这么一件小事亦办不到,如何向司马道子交待?这更是向司马道子表示效忠的机会,杀了你,刘爷和他再没有转圜的余地,但刘爷一时仍难奈何他。”   刘裕皱眉道:“现在他派人来召我去见面,岂非打草惊蛇吗?他难道没想过我会通知刘爷?”   孙无终道:“此正为我和刘爷想不通的地方,以何谦的老奸巨猾,肯定有阴谋手段。当时刘毅有否立即邀你随他去见何谦呢?”   刘裕道:“没有!他只是要我这两天抽空去见他,并提醒我勿要让人晓得。”   孙无终沉声道:“不论此事如何,已告一段落。刘爷已派人去警告何谦,着他不要动你半根毫毛。”   刘裕听罢全身如入冰窖,由头发到脚趾都是寒浸浸的。刘牢之这一招不知是害自己还是帮自己,把他推至与何谦完全对立的位置。下不了台的何谦以前纵使只有三分杀他的心,现在必增加至非杀他不可的地步。   孙无终道:“我和刘爷均清楚何谦是怎样的一个人,自恃得司马道子撑腰,以为自己可以坐稳大统领之位,所以自玄帅离开广陵后,便任意妄为,不把刘爷放在眼内。哼!终有一天他会非常后悔。”   刘裕心忖刘牢之认定王恭可把他捧上大统领之位,所以敢如此和司马道子对着干,却不知司马道子另有手段。如此看来,任青媞的一棋,不但是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可行之计,只不过──唉!   他已完全放弃了阻止任青媞行此一着的任何念头。人是现实的,自身的利益最重要,一旦让司马道子完全控制乃兄,操掌升迁大权,刘牢之说不定会投向司马道子,那他刘裕将肯定完蛋,且死得很惨。   他对刘牢之有此看法并非偏见,只看他既不满王恭,仍要忍受他看不起寒门的闲气,便可知他为了权力名位,可以作出牺牲。   所以谢玄没有挑刘牢之作继承人,因为谢玄清楚刘牢之虽是沙场上的猛将,却是个利令智昏、没有骨气的人。   何谦更是不堪。   谢玄挑选他,是要刘裕代他完成未竟的北伐壮志,更晓得他灵活多变。   想到这里,忽然间他再不把任青媞的最后一棋视为心中重担,而是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反击之法。能成就大业者,必须有过人的手段,他刘裕只好豁出去了。   孙无终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你在想甚么?”   刘裕重重舒出心头一口气,沉声道:“何谦想杀我还不容易,只要派出麾下高手,趁我落单时聚众围攻,我必难逃大劫。之所以要如此耍手段,是因为他想活捉我,再押解往建康任由司马道子处置,如此方可以泄王国宝和司马元显对我之恨。”   孙无终点头道:“对!”   刘裕苦笑道:“以后我的日子将很难过。”   孙无终道:“我和刘爷商量过这方面的问题,均认为你最好先避风头火势,待刘爷正式坐上大统领之位,方回来归队。”   刘裕心中暗喜,此或许是近日来最好的消息。事实上他正苦于如何可脱身到边荒集与奉善等连手对付竺法庆,忽然间问题已迎刃而解。   道:“是啊!我还要为孔老大与江文清穿针引线呢!”   但另一难题又生于心底。   如任青媞没有说谎,自己带着心佩离开广陵,岂非会引来安玉晴甚或安世清穷追不舍吗?不由又暗恨起任青媞来。   孙无终道:“你可以赶往边荒集,再和江文清一道来见孔老大。哈!差点忘记了,最近我们缉获数批私盐,数量有百车之多,刘爷交待下来看你可否与江文清交易,换回五百匹上等战马。私盐在北方的利润很大,该算是公平的交易。”   刘裕心中暗骂刘牢之,一车私盐换两匹战马还差不多,百车私盐换五百匹战马,还要上等货色,当然不是公平的交易。   不过他可以说甚么呢?沉声道:“五百匹可能多一点,四百匹如何呢?”   孙无终道:“刘爷指明不可以少于五百之数,你看着办吧!”   刘裕终认识到刘牢之的贪婪,只好希望江文清肯看在他份上,做一次赔本的生意。   他本想告知刘牢之对付竺法庆的行动,希望能得到刘牢之的助力,因为说到底刘牢之是谢玄一手提拔的人,谢家有难,刘牢之该不会袖手旁观。可是进一步认清楚刘牢之的为人行事后,便怕谢玄将对付竺法庆的事交给自己去办,会惹起刘牢之对自己的猜忌,所以终于把念头打消。   道:“我该何时走呢?”   孙无终道:“最好当然是立即走,不过却像我们怕了他何谦似的。所以待明天刘爷做好文书上的安排,正式任命你到边荒集探听敌情,才大模大样的离开。”   刘裕失声道:“如此岂非教何谦派人来追杀我?”   孙无终笑道:“不要瞎担心,我们会派战船送你到颖口,到时你随便找个地方下船,凭小裕你的山野飞纵术,谁人可截得着你呢?”   又道:“由这刻开始,你离开军舍半步,也要有自家兄弟陪着。我会调派魏泳之和几个武功高强的兄弟出入相随,如此便不怕何谦可以弄出甚么花样来。”   说罢起立道:“不用担心,司马道子已好景不常,只要刘爷登上大统领之位,何谦能否保命也是个问题,小裕你暂忍一时之气吧!”   接着低声道:“以盐换马的交易必须办妥,刘爷愈倚仗你,你愈安全。好好干吧!”   拍拍他肩头,径自去了。   刘裕坐回位子内,暗下决心,自己若想活命不负谢玄所托,只有抛去妇人之仁,不择手段地继续斗争。   ※※※   帐外夜枭鸣叫。   燕飞坐起身来。   庞义一呆道:“甚么事?”   燕飞把蝶恋花挂到背上,微笑道:“仍在担心小诗吗?”   庞义道:“去你的!是否要我动手揍你。嘿!这么晚到哪里去?”   燕飞答道:“是小珪唤我,你好好睡觉。”   说罢揭帐而出,拓跋珪已恭候帐外,一身夜行劲装,名著北方的双戟交叉挂在背上,戟长三尺七寸,衬得他更是威猛无比。   燕飞泛起既温暖又伤情的感触。年少时每当拓跋珪来找他去玩耍,便像刚才般学鸟鸣枭叫,这成为他们约定的暗号。而燕飞闻讯后会千方百计溜出去与他会合,现在回想当时的情景,娘亲早明白是拓跋珪在装神扮鬼,只是不忍阻挠他们两人的玩意。   拓跋珪凑到他耳旁道:“开心的时候到哩!”   这正是每次拓跋珪偕他去玩说的话,不同的只是今次以汉语说出来,忽然间,逝去了的童年岁月又似重现眼前。   拓跋珪怪叫一声,领头奔出营地。   燕飞如影附形地追在他身后,两人迅如流星的直驰出营地,遇林穿林,逢丘过丘,绕个大圈朝平城的东北方掠去。   他们有时会跳上树梢,又连续翻几个觔斗回到地面,像一对爱嬉闹的小孩子,谁想得到他们一个是有机会问鼎天下的一方霸主,另一个则是有机会成为天下第一剑手的超卓人物。   一口气下,他们走了近三十里路,来到平城东北方里许近处的一座小山岗。   两人不约而同的蹲下来,俯瞰平城。   他们对视而笑,因此为他们儿时的惯常动作,只不过看的或许是平原的野马,又或邻营的美丽女孩。   拓跋珪叹道:“占领平城是我自小以来的一个梦想,不论对我们或汉人来说,平城都是必争之地:塞北有哪一座城池,位于汉胡交界之冲,内外长城之间。长城就是在其北面的高山峻岭之间蜿蜒起伏。”   燕飞点头道:“平城西界黄河,北控大漠,东连倒马,紫荆之关,南踞雁门、宁武之险。境内山峦起伏,沟壑纵横,形成无数天然关塞,进有依托,守有屏障,确是兵家必争之地,我真不明白燕人怎会如此疏忽,任你大军南来,几近没有设防。”   拓跋珪笑道:“怎会没有设防呢?慕容垂在平城北面长城关防长期驻有一支约三千人的部队,为的就是要阻止我们南下。不过我们今次藉辞进献战马,大概成功混了二千人进来吧!”   燕飞一呆道:“你们只有二千人混进来?不是说这二千人只是先锋部队吗?”   拓跋珪苦笑道:“确是先锋部队,不过我们只能凭此支部队攻陷平城,还要在一天内完成,否则若让慕容详把驻守长城的三千人调来,我们势要全军覆没。”   燕飞骇然道:“你不是说笑吧?长城外竟没有大军牵制对方在长城的部队?你究竟是来送死还是攻城?”   拓跋珪道:“这已是我能抽调的人马,我们正和赫连勃勃处于对峙的险峻形势,又要镇压贺兰族仍在负隅顽抗的部落,能有二千多战士来攻打平城,已相当不错。”   燕飞颓然道:“亏你还说要兵不血刃攻下平城,真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   拓跋珪没有赧色的微笑道:“当然要兵不血刃地去智取才成,假如是诉之勇力,二千多人不消一个时辰全要伏尸城墙之下。明白吗?我的小燕飞。” 第六章 料敌如神   拓跋珪凝望平城,从容道:“慕容垂的几个儿子慕容宝、慕容详和慕容麟,表面看去精诚团结、威风八面,其实只是仗着父势,更怕失父宠,所以装出这个样子。事实上人人各为己利,明争暗斗,我早把他们看透。”   燕飞明白他的个性,深谋远虑,早在少年时已着手部署复国的大计,对于一直在暗里支持他的慕容垂,当然是了如指掌。   拓跋珪淡淡道:“慕容宝最擅收买人心,故能在慕容垂的手下众将里赢得良好声誉,也最得慕容垂重视。慕容垂自立为燕王后,便以慕容宝为太子。”   又哑然失笑道:“慕容宝或许是沙场的猛将,不过为人刚愎自用,只顾眼前之利而缺乏远见,最大的缺点更是沉不住气。只要能针对他的弱点,不论其所率之兵如何强大精锐,仍是有可寻之隙。”   燕飞心忖这番对慕容垂儿子们的看法,该一直深藏在拓跋珪心底内,到此刻方找到自己这倾诉的好对象。   拓跋珪也不是兴到闲聊,而是藉与自己谈话,整理好对付慕容垂的全盘战略。知己知彼,始有击败此超级霸主的可能性。   拓跋珪对攻陷平城显然已有周详计划,亦不是因要重温小时乐趣和他到这里看平城的风光,而是在耐心静候。   点头道:“对他们你确下过一番工夫。”   拓跋珪道:“慕容麟狡诈多变,轻情薄义,曾出卖长兄慕容令,累得慕容令兵败惨死,一直不为慕容垂所喜。到淝水之战后,仗点小聪明立下军功,方再得慕容垂重用,被任为抚军大将军。不过其奸诈反复的性格始终难改,现在是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但终有一天会成为燕国内争的祸源。”   又微笑道:“至于慕容详,更只是庸才一个,好大喜功,却从不发奋图强,慕容垂远征军去后,天天饮酒行淫,不但不爱惜士民,还刑杀无度,以高压统治平城和雁门,尽失人心。你也有眼看到的,昨天他竟被我以诈兵吓走,更可知他是胆小如鼠之辈,纵然有坚城可恃,如何挡我拓跋珪呢?”   燕飞心中一动道:“你是想把他再次吓走,对吗?”   拓跋珪探手搭着他一边肩膊,笑道:“小飞该知我从来是谋定后动的人,自我踏足长城内的一刻,整个争霸天下的行动已告展开,没有人可以阻止我拓跋珪,即使是慕容垂也办不到。”   燕飞沉声道:“城内是否有你的伏兵?”   拓跋珪答道:“很快便有答案。”   燕飞皱眉道:“朔方帮的人不是已被后燕盟连根拔起了吗?”   拓跋珪冷然道:“岂是如此轻易?朔方帮有数千徒众,经营多年,早在平城、雁门区域落地生根,深得我们被苻坚强徙到这里的族人支持。帮主叔孙锐更是机灵多智的人,我在边荒集回来时早知会他,在慕容垂出征之后,或有不测之祸发生。”   又叹道:“慕容详事实上是帮了我一个大忙。”   燕飞皱眉道:“我不明白!”   拓跋珪道:“道理很简单,慕容垂是识大体的人,故能善待这区域内我族的人民,让他们可安心耕种,供应食粮,且容许朔方帮和我们进行贸易买卖。人民安居乐业,当然不会有异心。可是慕容垂把中山交下予慕容详打理后,他却因恐惧而纵容后燕盟,对我族人民敲诈勒索,无恶不作。只有官才可以逼民反,于是人民的心朝向盛乐,否则即使我得到平城又如何?民心不向,早晚会回到慕容详手上,你说我该否感激他?是他逼朔方帮完全投到我这边来的。”   燕飞审视城防的情况,沉声道:“你是否想潜入城内,希望在朔方帮幸存者的协助下,号召城内的族人起义呢?”   拓跋珪没有直接答他,道:“你看有慕容详坐镇的平城防卫多么森严呢?他正军的力量只有二千人,加上后燕盟的乌合之众,总人数也不过五千,要形成如此严密的防守必须全体出动,于此不但可见他的胆怯,更可知他的愚蠢,不晓得让手下好好休息,以养精蓄锐。到了天明,没合过眼的守军已成疲惫之师,还如何应付城内城外的突变?”   燕飞道:“他的策略并非完全错误,所恃的是长城的驻兵来援,只要他能坚守至那一刻,可不惧你攻城。说不定中山还另有部队在来此的途上,所以他是不容有失。”   拓跋珪冷笑道:“没有两天的时间,长城的驻军休想抵达平城,届时他们会发觉平城已换上我拓跋珪的旗帜,只好黯然逃回中山。平城既失,雁门当然是我囊中之物。”   接着别头朝东面瞧去,道:“来哩!”   燕飞循他目光望去,东面地平起伏处隐见灯火。   暗吃一惊道:“不是敌人的援军吧?”   拓跋珪微笑道:“当然不是,而是每十天一次,从平城东面大城代郡来的商旅大队。”   燕飞讶道:“商旅大队?”   拓跋珪解释道:“我在塞外征讨四方,被击破的残余部落有些避进长城来,不安分的沦为盗贼,联群结党的抢掠到塞上来做买卖的商旅。形势所逼下,商旅为求自保,共同上路,先在代郡集合,每十天便结队西来平城。要神不知鬼不觉的入城,此为最佳方法。由于人多车多货多,根本查无可查,明白吗?”   燕飞叹道:“你攻城的时间拿捏得很准。”   拓跋珪道:“当商旅大队经过那片疏林时,便是我们找藏身处的良机,凭我们的身手,兼夜色的掩护,该是轻而易举。”   燕飞讶道:“他们因何这么晚才到达平城呢?”   拓跋珪轻描淡写地道:“几个虚张声势的马贼已足可延误他们的行程,明白吗?”   燕飞心中也不由不佩服他的策略,更进一步明白庞义对他恐惧的原因,暗叹一口气,追在他身后去了。   ※※※   高彦一觉醒来,发觉帐内只剩下他一人,不见燕飞和庞义,忙穿好衣服,走出账幕去。   不远处庞义正和拓跋瓢在说话,见到他,两人朝他走过来。   高彦问道:“燕飞呢?”   庞义笑道:“燕小子舍我们而去哩!”   高彦当然晓得他在说笑,询问的目光投向拓跋瓢。   拓跋瓢一身轻甲,其威风处实难令人记起他差点丧命雁门时的狼狈模样。欣然道:“燕飞已随大兄去为攻城一事作预备。我们也要出发哩!”   高彦环目扫视,眼见所处的营帐全收拾妥当,他沉睡一晚的安乐窝已有人在动手拆营,所有拓跋族战士全整装待发。   欣然道:“大军是否到了?”   拓跋瓢展现一个神秘的笑容,道:“可以这么说。”   接着大喝道:“马来!”   手下牵来三匹战马,其一是拓跋瓢的坐骑。   三人飞身上马。   拓跋瓢策着坐骑打了一个转,又拉缰令战马前足离地而起,发出嘶鸣,尽展其精湛骑术的功架。笑道:“请两位紧随我左右,我奉大兄之命保护你们。”   大喝一声,策骑朝平城方向驰去。   两人忙追在他身后,接着是以百计的亲兵。   到驰上一座山丘,两人方知二千多名战士早在山坡下结成阵式,蓄势待发。   号角声起,全军发动,潮水般朝觐攻的大城涌去。   ※※※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刘裕起床后,依孙无终的指示,没有离开军舍。   军舍的守卫增加了十多人,均为孙无终派来的人,现在任青媞若要潜进来,将没那般容易了。   他在军舍的饭堂吃过早点,与奉命陪他的魏泳之等闲聊几句,再回到宿处发呆。   假设自己没有了边荒集作筹码,刘牢之会否牺牲他呢?对此他没有肯定的答案。   对刘牢之的行事作风,他感到失望,亦开始明白谢玄不挑选他作继承人的道理。不过谢玄对他的恩宠,亦使他在失去谢玄的支持下立即陷入险境里。   他现在只能看风使舵的过日子。   此时一个他意想不到的访客来了,竟然是宋悲风。   宋悲风神采如昔,一点没被看出因谢玄过世而来的悲哀,不过从他眼神深处,刘裕捕捉到密藏的忧虑和伤痛。   高手毕竟是高手,尤其宋悲风并不是一般的高手,而是能与任何九品高手媲美的不平凡之辈。   经过重伤而复愈,宋悲风比以前更能深藏不露,双目神藏,显是在剑术修养上大有长进。   魏泳之把他直送入小厅,然后知情识趣地告退。   两人隔几坐下。   刘裕为他斟茶,顺口问道:“宋叔见过参军大人吗?”   宋悲风淡淡道:“循例打个招呼!若我直接来见你,会太惹人注目。”   刘裕心中涌起见到亲人的感觉,假设世上有个绝对可以信任的人,那人将是宋悲风而非燕飞,因为宋悲风对谢家的忠诚是毫无保留的。而因谢玄和他的关系,宋悲风亦将毫无保留地支持他,包括他或许做错了的事。   只寥寥几句话,便知宋悲风在谢玄去世后,一心一意来见他,为的当然是谢家的荣辱盛衰。   他们均清楚谢家正处于前所未遇的危险里,一个不好,势必会造成毁家灭族之恨。   刘裕道:“玄帅他──”   尚未说出完整的语句,他的热泪已夺眶而出。   自谢玄的死讯传来,他一直硬把悲伤压下去。可是见到宋悲风,心内的伤痛再不受抑制,岩浆般爆发出来。   宋悲风叹道:“现在是不宜悲苦的时候,我也失去了方寸,三爷更一病不起,看来亦活不了多久,琰少爷则只懂向下人发脾气。老天爷对谢家何其不公平呢?”   刘裕抹掉泪水,强压下波动的情绪,半呜咽地道:“玄帅临死前有甚么话说?”   宋悲风道:“他告诉我你会有办法令谢家避过灾劫,着我全力助你。唉!我真不明白大少爷,在目前的情况下,你能保住性命,已相当不错。不过无忌对你很有信心。”   宋悲风口中的三爷是谢安之弟谢石,自谢安去世后,一来因年事已高,又伤痛乃兄的亡殁,一直卧病在床。   无忌是何无忌,谢玄的亲卫头子,刘牢之的外甥,奉谢玄之命扶助刘裕。   琰少爷是谢安的儿子谢琰,为人高傲自负,恃着世家的尊贵身份,看不起寒人,才干德行均远比不上谢玄。   刘裕倏地平静下来。   宋悲风说得对,现在确不是悲伤的时候。他身旁一直缺乏一个像宋悲风般的特级高手,有他在旁并肩作战,即使遇上安玉晴父女,仍将有一拼之力。对付起竺法庆,更是如虎添翼。   问题在自己必须让宋悲风清楚自己的处境,否则若令宋悲风对他生疑,自己应否向他透露所有秘密呢?   宋悲风道:“牢之曾问我有甚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我并没有答他,一切待见过你再作决定。你心中有何想法?”   刘裕沉声道:“昨晚太乙教的奉善来找我,想说动我连手去对付竺法庆。”   宋悲风愕然道:“竟有此事?”   刘裕把心一横,将奉善的话一字不漏的转告宋悲风,连王国宝请出楚无暇以与曼妙争宠的猜测也如实道出。   听罢,宋悲风的神色有多凝重便多凝重,呼出一口凉气道:“如王国宝奸谋得逞,以他的狼子野心,不但会毁掉谢家,谢氏子弟的下场还会非常凄惨。”   刘裕深吸一口气,缓缓道:“在非常的形势下,必须有非常的手段,方可有回天之法。我想告诉宋叔一个秘密,此事我不但瞒着玄帅,且没有告诉燕飞。假如宋叔不能接受我的作法,宋叔可以放弃我,但请为我保守秘密,否则我只好永远躲到边荒集去。”   宋悲风呆看他片刻,点头道:“我立誓为你保守秘密,有甚么事可令你须瞒着大少爷呢?”   刘裕坦然道:“因为我怕玄帅反对我的作法。”   宋悲风道:“说罢!”   刘裕沉声道:“司马曜现在最宠爱的张贵人,真正的身份是逍遥教主任遥的宠姬,也是妖后任青媞的亲姊。”   宋悲风失声道:“甚么?你怎会晓得的?”   刘裕道:“是我和燕飞猜出来的,我从边荒集赶回来,正是想把此事亲告玄帅,后来却不得不隐瞒此事,因为我已和任青媞结盟,她的目标是要助我掌权,通过我去为她报孙恩杀任遥的深仇大恨,我则是别无选择,只有让曼妙为我营造诸般有利形势,我方有趁乱崛起的机会。”   说毕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似乎肩上的担子已转移往宋悲风肩上,他再没有任何负担。   又似面临被判刑的重犯,大局已定,是坐牢还是斩头即将揭晓。   宋悲风瞪大眼睛看着他,好半晌后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长叹道:“到现在我方服了安公品人的目光,如非福缘深厚的人,如何会有此说出来担保没有人相信的际遇。”   刘裕愕然道:“你没有怪我隐瞒玄帅吗?”   宋悲风道:“你和大少爷的不同处,正因你没有名门望族的身份负担,故可以放手而为,从没有生路的局面里打出一条生路。如你是循规蹈矩的人,早被王国宝害掉了你的小命。”   又道:“可是眼前的危机,你又如何应付?一旦被楚无暇迷惑了司马曜那昏君,我们将会一败涂地。”   刘裕平静地道:“杀了那昏君又如何呢?”   宋悲风浑身一震,睁大眼睛再说不出话来,凭他剑手的修养,仍有如此反应,可知这句话对他的震撼。 第七章 大局已定   经过一晚充足的休息,二千多名拓跋鲜卑族的精锐战士,精神抖擞地在平城北门外二千步外处排开阵势,分成左中右三军,兵锋直指北门。   他们既没有任何攻城工具,与城墙更隔着护城河,而即使有工具又如何?以这样为数可怜的兵力去进攻平城,实与送死没有分别。可是人人士气昂扬,合而成强大的信心,令敌人生出疑神疑鬼的感觉。   高彦和庞义立马在拓跋瓢和长孙嵩马后,两人互望,均不明白拓跋瓢等人有甚么奇谋妙计可戡定平城?拓跋珪和燕飞的不知所终,更透着一股神秘兮兮的味儿。   忽然后方异响传来。   高彦和庞义别头瞧去,只见数里外尘埃大作,漫山遍野均是疾驰而来的战士,飘扬的更是拓跋珪的旗帜,乍看最少五、六千人之众。   两人心忖主力大军终于杀到,难怪拓跋瓢等如此好整以暇,有恃无恐。   交换个眼色,露出这才像点样子的释然神色时,拓跋瓢和长孙嵩已带头大声吶喊欢呼,众战士齐声回应,更挥动武器,情绪高涨至极点。   反之墙头上敌人无不露出惊骇神色,显是胆为之丧。   “砰!”   更令人意外的事发生了,城内不知谁人放出烟花火箭,直冲上天空,爆开红色的火花,尽管是在光天化日下,仍是非常夺目。   拓跋瓢拔出马刀,狂喝道:“东门破哩!儿郎们随我来。”   庞义和高彦仍摸不着头脑,战号早已吹得响彻城内外,二千多人如臂使指,掉转马头,绕城疾跑,似是要改攻东门。   城墙上的敌人乱成一团,城内隐有喊杀和兵器交击声传出来。   北方的大军则不住逼近,愈添形势的紧张和形成对守城敌人的庞大压力。   庞义和高彦胡里胡涂的跟着大队走,转眼绕过城的东北角,东门竟然放下吊桥,还有大批人正与守城的敌人展开浴血搏杀。   高彦和庞义两人喜出望外,均晓得慕容详完蛋了,只是这二千三百精锐战士,已足可大破平城,何况还有正全速赶来的主力大军。   战士吶喊声中,骑队已势如破竹踏着吊桥直杀入城内去,敌人立即溃不成军,四散逃命。   ※※※   夕照之下,战船开离广陵。   船上不但有刘裕、宋悲风,还有孔靖和他十多名保镖。   今早刘裕从大江帮派驻在广陵的人得到确切响应,江文清会在两天后的清晨与孔靖在颖口会面,所以刘裕通过孙无终请准刘牢之,邀孔靖同行。   孔靖对宋悲风非常尊重,又见宋悲风随刘裕北上边荒集,登时对他更刮目相看,再没有丝毫怀疑谢家对刘裕的重视。   刘裕立在船尾,满怀感触。当日与纪千千乘船往边荒集的情景,仍是历历在目,而人事都不知变多少回,他现在担心的竟是安世清父女会否穷追不舍。   宋悲风来到他身旁,低声道:“小裕在广陵的日子肯定很不好受,现在我也心如铅坠,患得患失。”   刘裕苦笑道:“谁给卷进弒君的事情里,都不会好受。”   宋悲风道:“即使我们明知是可行之计,又力所能及,可是因忠君爱国的思想太过根深蒂固,想想还可以,却没法付诸行动。谢家也有这么一个包袱,否则以少爷的兵权,安公的威信,要取司马皇朝而代之,实乃易如反掌的事。只有逍遥教的妖女,方会视弒君只是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刘裕问道:“宋叔也认为此为可行之计?”   宋悲风叹道:“我真的不知道,只知若司马曜变成司马道子的应声虫,谢家将片瓦无存,你我也肯定受尽凌辱而亡。可是司马曜如忽然驾崩,那甚么事都可能发生,各方势力必以此为借口声讨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把一切罪名推在两人身上,因为不论是张贵人或楚无暇,均是在司马道子同意下由王国宝献予司马曜。在如今的情况下对我们是愈乱愈好,谢家始终是南朝第一世族,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在自顾不暇的情况下,焉敢犯众怒对付谢家。北府诸将亦不容许这种事情发生。”   刘裕对宋悲风有种莫以名之的感觉,首先宋悲风有点像谢安和谢玄的代表,因为他熟知两人的想法。其次是两人颇有同病象怜之处,因为他们均是以司马道子为首的权力集团,欲得之而诛的人,同样须为保卫谢家而不惜一切。   刘裕道:“玄帅怎样看参军大人?”   宋悲风淡淡道:“大少爷从没有直接评论刘牢之,只说过一句话,那是当我问及刘牢之肯否维护你时,他答道那就须看你刘裕对他的利用价值有多大。小裕明白吗?”   刘裕听得心中佩服,目前的情况确是如此。   宋悲风道:“你有否想过另一个严重的问题,今次到边荒集去,你会面对燕飞,假如安世清父女确因玉佩直追到边荒集去,你如何向燕飞解释呢?此事必牵涉到妖后任青媞,何况纸终包不着火,以燕飞的灵异,终会发觉你向他说谎。”   刘裕尚未有机会向他说及边荒集的现况,道:“暂时我们不用担心这方面的问题,因为燕飞为拯救纪千千主婢,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不在边荒集。唉!我的感觉真矛盾,既希望他在边荒集,凭他的蝶恋花对付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又希望他不在边荒集,那便不用面对被他识破我与任青媞的交易问题。”   宋悲风是唯一明白他心情的人,叹道:“想起千千小姐被掳北去,我便心焦如焚,可是又不能置弥勒妖人的事不理。”   刘裕道:“千千主婢并没有实时的危险,更何况她们在慕容垂的手上,急也急不来。当时机来临之际,我们可为她们拼命出力。”   宋悲风颓然道:“我对此事想法灰黯悲观,即使倾尽边荒集的力量,对上慕容垂,在自保上仍危矣乎哉,更遑论主动出击,从他手上救出千千小姐主婢。”   刘裕道:“燕飞只差一点便大功告成。”   宋悲风道:“那或者是唯一的机会,可惜得而复失,痛失良机,但也使人从心底欣赏千千小姐对婢子的情义。”   刘裕讶道:“你也晓得其中经过?”   宋悲风道:“此事早传遍建康,也令燕飞坐稳边荒第一高手的宝座,成为能与孙恩、慕容垂相提并论的顶尖高手。”   刘裕道:“机会永远存在,燕飞是个能人所不能的人,他会为自己制造机会。别人或猜不到他的计划,但我却清楚有一个人,可以助他完成此近乎不可能的救人壮举,此人就是拓跋族之主拓跋珪。我曾和他并肩作战,明白他的能耐。”   宋悲风舒出紧压心头的一口气,点头道:“听你这么说,我有点像在绝对的黑暗里看到一点光明,心里舒服多了。”   又道:“如果任青媞没有说谎,我们将要应付安世清父女。你曾先后和安世清、孙恩交手,两人的武功相较如何呢?”   刘裕想起夺去天地佩的鬼脸怪人便犹有余悸,苦笑道:“依我看纵使不是在伯仲之间,也所差无几。”   宋悲风咋舌道:“安世清竟高明至此?”   刘裕道:“但愿任青媞确是夸大了心佩,否则我们在边荒集的日子绝不易过,唉!想想也教人头痛,希望安世清无暇插手此事。”   宋悲风沉吟道:“不论是孙恩、江凌虚又或安世清,均对玉佩志在必得,究竟《太平洞极经》隐藏着甚么惊天动地的秘密呢?”   刘裕正要答话,孔靖派人来请他们到舱厅共进晚膳,他们只好收拾心情,回舱厅去也。   ※※※   慕容详几乎是当东城门被破的一刻,立即率众仓皇从南门离开,助守的后燕盟帮众登时军心涣散,落荒而逃。   不过也难怪慕容详,皆因他一错再错,看不清从北面以铺天盖地的声势,直逼而来的拓跋族主力大军,只是由二百多名战士和数千匹佯装进贡的无鞍空骑在虚张声势。还从其方向误以为驻守长城的部队已被击垮,故拓跋族的“主力大军”能长驱直进,挥兵攻打平城。   慕容详且因摸不准雁门方面的形势,率领疲军直接逃回中山,坐失固守雁门与平城对峙,再从中山调兵来援以平反败局的天大良机。   当高彦和庞义晓得“主力大军”的真相,两人都暗里抹一把冷汗,更为拓跋珪的胆色和手段惊叹。拓跋珪不但是等待的专家,且是冒险的高手。   拓跋珪并不以攻陷平城而暂息战鼓,竟立即派出长孙嵩和拓跋瓢,率领二千战士向雁门进军。又以数百朔方帮徒打头阵,先一步混进雁门,散播谣言动摇民心军心。   当平城落入拓跋珪的绝对控制下,从长城来的燕国边防军终于在日落前到达,见到坚固如平城亦在两日间被夺,骇然大惊,岂敢攻城送死,径自逃返中山去。   至此大局已定,攻陷平城的梦想成为现实。翌日黄昏喜信传来,比之平城的兵力更是不堪的雁门城守军弃城逃走,被拓跋军和平进占。为拓跋珪踏足中原争霸的鸿图大计,展开新的一页,胜得漂亮精采。   在这长城内的广阔区域,经苻坚不停的把拓跋族的亡国之民迁徙往这里来,强迫其放弃游牧生活,改为从事农耕生产,加上原有的乌桓杂人和雁门人,形成强大和稳定的农业经济。数千条村落,提供了大量的粮食和牲口,登时使获得此广阔地区,控制平城、雁门两大重镇的拓跋族国力遽增。   离平城东面三日马程的代郡,规模和防御力均远比不上平城和雁门,守兵只有数百人,当平城陷落的消息传到,更把入侵军夸大至数万之众,守城兵将吓得落荒逃去,一时间附近再没有能威胁占领军的力量。   燕飞与拓跋珪登上平城墙头,俯视远近。太阳刚升离地平,温柔地洒照大地。   拓跋珪道:“兄弟!我真的感激你。若不是你救回小瓢,令慕容详阵脚大乱,进退失据,此战鹿死谁手,尚是难言之数。”   燕飞道:“你还要和我说这些话干嘛!下一步该如何走?”   拓跋珪道:“我会派人来巩固两城的防守,对此区则施行德政,安抚民心。”   燕飞讶道:“你不准备留在这里吗?”   拓跋珪道:“我们兵力薄弱,根本不足以应付慕容垂的雄师,所以绝不会蠢得去硬撼中山。幸好即使慕容垂闻报后立即决定北返,至少仍需二至三个月的时间,我就趁这时机先全力收拾赫连勃勃,尽取黄河河套之地,增加应付慕容垂的本钱。小飞,你当然会全力助我吧?”   燕飞不答反问道:“假如慕容垂抛开一切,亲率大军北返,你如何应付?”   拓跋珪苦笑道:“我只好放弃平城和雁门,逃返盛乐静观其变,而我的争霸大计将会泡汤,因为慕容垂将会驻重兵于平城,令我难以再踏入长城半步。”   颓然搂上燕飞肩头,叹道:“你的英雄救美亦要完蛋。天下没有人,包括小飞你在内,能在正常的情况下,从慕容垂手上夺走他永带身旁的女人,何况还有个不能不理又不懂武技娇滴滴的小婢呢?”   燕飞沉声道:“若慕容垂只是调兵遣将来还击你呢?”   拓跋珪放开搂着他的手,挺直虎躯,双目熠熠生辉地凝望地平尽处,豪气冲天地道:“那我和你都有救了。来的肯定是慕容宝,我会教他吃一场大败仗,更要燕人永远不能翻身。”   燕飞不解道:“如何可令燕人永不能翻身?”   拓跋珪双目杀气大盛,道:“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等着瞧吧!”   燕飞道:“慕容宝若惨败,慕容垂将别无选择,必须立即放下所有事,回师挥军与你一决胜负,你是否仍逃返盛乐呢?”   拓跋珪微笑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会与慕容垂周旋到底,因为届时我羽翼已成,而慕容垂的兵力则大幅被削弱,军心士气更受到严重的挫折。我的机会来了,你的机会也来了。”   接着目光往他投来,沉声道:“当慕容垂在这样的情况下来收复平城和雁门,你如能从边荒集的人马里组织一支精锐的部队,我可与你天衣无缝地配合,只要把握准确,一举救回纪美人主婢,对慕容垂的打击将会是致命的,而我更有信心可赢得最后的胜利。”   燕飞点头道:“你说出我心中正在思量的事。赫连勃勃是败军之将,不足言勇,凭你的才智可轻易收拾他,不用我帮忙。”   拓跋珪皱眉道:“你到哪里去呢?”   燕飞道:“我立即赶回边荒集去,设法组成一支你所说的精锐部队。若反攻你的是慕容宝,我会由得你自己去应付,如督师的是慕容垂,我将在途上设法劫夺千千主婢,我的生死亦不用你费神理会。”   拓跋珪发呆片刻,现出个苦涩的表情,道:“我很想说不论情况如何,均会全力助你,可是肩上挑着是整族的荣枯,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竟没法说出口来。原谅我吧!”   燕飞一手搭着他肩头,笑道:“一切须看老天爷的安排,看看慕容垂会否作出错误的决定。不过我有个直觉,慕容垂仍未真正掌握到你对他的威胁,兼之不愿意放弃进军关中的千载难逢之机,又高估了慕容宝的能力,定会只派儿子来对付你。”   拓跋珪道:“如此我们将复国在望,你也可以携美回边荒集,继续你风流写意的日子。”   燕飞道:“我走哩!你须事事小心,切勿得意忘形而轻敌。”   拓跋珪笑骂道:“我是这样的人吗?回边荒集后,见到小仪时请通知他一声,我对他在边荒集的功绩非常满意。当我立国称王时,他就是我的太原公。”   太原是雁门南面最重要的城池,物资丰盛,又是贸易中心,在军事和经济上均占据重要的地理位置。   燕飞愕然道:“你准备攻打太原吗?”   拓跋珪呵呵大笑道:“小王怎敢呢?不过当我称王称霸之时,太原落入我版图内的日子还会远吗?”   燕飞哈哈笑骂,洒脱的去了。 第八章 搜魂邪术   漫漫细雨里,刘裕步出船舱,正在甲板上指挥的老手迎上来道:“今次能再次侍候刘爷,是我和一众兄弟的荣幸。”   又压低声音带点不满地道:“玄帅已逝,现在我们北府兵还有多少个像刘爷般的英雄人物。”   老手是北府兵操船之技最响当当的人物,当日他和纪千千北上边荒集,便是由他驾舟。今次刘裕特别向孙无终要求派出老手驾驶战船,正是要借他的超凡技术以摆脱安玉晴的追蹑。   刘裕亲切地搭着他肩头笑道:“最后这句话我当没有听过,你以后更不要再说,否则我会吃不完兜着走。”   老手道:“这个我当然明白,祸从口出,有谁像玄帅般有容乃大呢?不过别人或许不清楚,我老手和众兄弟却比任何人更明白刘爷和燕爷的交情,你们是识英雄重英雄,只有你们才有资格大摇大摆的到边荒集去。”   此时船已驶上颖水,泊于西岸处,离颖口只有数百丈,静候江文清的芳驾。   刘裕放开手,道:“麻烦你老人家看紧一点,水陆两路都不要放过。”   老手点头道:“在目前的情况下,人人也会小心哩!”   领命去了。   宋悲风正负手立在船头,凝望着河道远处,神情木然。   刘裕直抵他身旁,道:“宋叔在想甚么呢?”   宋悲风皱眉道:“奇怪!我们到这里足有三个时辰,为何仍未见安玉晴追来,难道任妖后说的全是一派胡言?”   刘裕道:“你的想法令我想起以前的事。当日我在汝阴遇上任青媞,那时她该刚从安世清父女手上偷到心佩,还默认自己是安玉晴。”   宋悲风经刘裕透露此事已尽知其详,点头道:“对!若任妖后所言属实,她是没有可能避过安世清的追杀。尽管有任遥为她阻挡追兵,可是当时安世清抢得天地佩后,怎会放过任青媞?除非心佩当时并不在任妖后身上。”   刘裕沉吟道:“此事确令人难解,不过如非心佩确可惹来敌人,任青媞怎肯把千辛万苦得到的命根子交我保管,不怕我将宝物私吞吗?这该是没办法里的唯一办法。”   宋悲风苦笑道:“整件事令人愈想愈胡涂,会否是任妖后盗得心佩后,把心佩交予任遥,由他引开安世清父女,而任妖后则去争夺天地佩。岂知安世清没有中计,反去争夺天地佩,只由安玉晴去追踪任遥,碰巧地助燕飞逃过一劫。”   刘裕点头道:“还是宋叔旁观者清,你的说法合情合理,虽不中亦不远矣。接着任遥把曼妙送往建康、心佩交由她保管,带入皇宫去,如此玉佩便等若消失了,安世清父女再没法追查。”   宋悲风接下去道:“任妖后晓得曼妙掉转枪头来对付司马道子的事,迟早会被司马道子看破,进行反击,曼妙随时大祸临身,所以从她处取回心佩,带到广陵来交给你,因为你已成为她唯一可倚靠的人。”   两人虽合力想通其中关键,却没有丝毫欢欣之意,因为只证明刘裕正背着个惹祸上身的沉重包袱,是名副其实的怀璧之罪。   刘裕更想深一层,想到今次任青媞来找他,热情挑逗,主动献身,正是欲与他发展进一步的亲密关系,使自己甘于为她所用。幸好自己把持得住,没有失陷在她的诱人手段里。   宋悲风又不解道:“奉善坐在你对面,怎会丝毫觉察不到你身怀心佩呢?他乃江凌虚最得意的传人,武功身份均和安玉晴相若,他会否是心中明白,表面却不动声息?”   刘裕摇头道:“该不是如此,否则怎都会有没法掩饰的神态。据我猜即使是安世清,也没可能在一般情况下感应到心佩,而必须在施展某一种功法的情况下,方会有感应。咦!”   宋悲风道:“你想到什么?”   刘裕现出回忆的神情,道:“任青媞在我反复质询,怀疑她在说谎时,曾透露心佩之所以有此异能,是因天、地、心三佩是从一方奇异的宝玉一分为三,最神妙处是三玉分离后一直在盼望复合,所以互相召唤。”   宋悲风吁出一口气道:“真教人难以相信,世间竟有此等异事。天下间确是无奇不有。你从这想起甚么来呢?”   刘裕道:“我想到的是只有身怀三佩之一的人,方会对另外的两佩生出感应,例如愈接近,玉佩便会愈抖颤诸如此类。所以只要安世清和女儿各带一佩,便可以千里追杀任青媞,逼得她不得不把玉佩交我收藏。”   宋悲风一震道:“对!理该如此。”目光往他胸膛投去,道:“如此当他们父女任何一人追来时,你的心佩或会先作预警,所以我们并不是完全被动的。”   刘裕冷哼道:“那妖女对我说的,至少有一半是胡言,目的在吓唬我,使我不敢离开广陵,好为她作保管人。那她潜去办妥她的事后,便可回来摊大手掌取回心佩。什么人多气杂致令宝玉失灵的话全是诓人的,玉佩间的感应只会在短距离内有效,不过对擅于追踪又有明确目标的高手来说,已等如妖女所说的,如在黑暗的荒原燃亮了灯火般碍眼,所以妖女不得不暂时放下宝玉。”   只听他怒呼妖女,宋悲风晓得刘裕对被任青媞欺骗心中有气。   正要说话,在船桅望台处站岗的战士喝下来道:“有船来哩!”   两人朝颖水瞧去,三艘双头战船正品字形般朝他们驶来。   ※※※   燕飞、高彦和庞义策马越过雁门,循原路往黄河方向驰去。   燕飞领先驰上一个小山岗之上,勒马停下。   随后两人来到他左右。   庞义道:“我们不是该趁白天多赶点路吗?为何停下来呢?”   燕飞现出思索的神色,皱眉道:“不知如何?我心中有不妥当的感觉,却又不知问题出在何处。”   高彦没好气道:“慕容详现在自顾不暇,哪有闲情来理会我们。如果只是些翦径的毛贼,凭你老哥的身手剑法,可以顺便来个替天行道,积些阴德。”   庞义为人比高彦稳重谨慎,分析道:“唯一的威胁,或许是来自慕容垂。虽说尚有十多天马程方抵黄河,可是过了黄河便是慕容垂落脚的荥阳,或许是他晓得我们返回边荒集的路线,所以派出高手在前路拦截我们。”   燕飞摇头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应是我们在雁门露了一手,惹起某方敌人的注意。所以我离开平城,行踪已落入敌人监视里。”   高彦不解道:“如此你不妥当的感觉,应是起自后方有人在跟踪我们,而非来自前方。”   燕飞道:“不!感觉确是来自前方。他娘的!会是谁呢?”   高彦念念有辞地道:“我们的仇家太多,例如黄河帮,又或慕容垂、赫连勃勃。唉!我的娘,如何猜呢?”   庞义道:“赫连勃勃现在正力图保命保族,该难分身来对付我们,又该不是慕容垂。是黄河帮又如何呢?在边荒集他们严重受挫,根本没有能力来对付我们。”   燕飞忽然道:“随我来!”   三人飞马驰下山坡,接着燕飞在前领路,明显偏离来时的路线,到奔入一座密林,燕飞方减缓马速。   高彦嚷道:“甩掉了敌人吗?”   燕飞点头道:“好一点了!”   庞义在另一边叫道:“什么是好一点呢?”   前方出现一道河溪,豁然开阔,阳光洒在小河怪石嶙峋的两岸,大小石闪闪生辉,像无数嵌在林地的玉石,煞是悦目好看。配上溪水的淙淙流响,使人精神一振。   三人不约而同的跳下马来,人马一起享用天然的恩赐。   燕飞坐在一块大石处,默然不语。   庞义来到他旁坐下,叹道:“我首次感到旅游的乐趣,柳暗花明,任何一刻均会碰到意想不到的美丽天地。如果我们不是误打误撞的穿林过野,怎想得到密林内有如此一个好地方呢?”   高彦正以河水洗脸,笑道:“若千千和诗诗能在我们身旁,乐趣会倍增,这河水甜美甘香,用来制雪涧香也不错呢?”   庞义闻言容色一黯,向燕飞道:“究竟想伏击我们的是何方神圣?”   燕飞淡淡道:“如我的感应无误,该是弥勒教的妖孽。”   庞义和高彦听得大吃一惊,又是面面相觑。   高彦代庞义说出两人的疑问,道:“你老哥有通玄之术,没有人敢怀疑。你晓得有人正调兵遣将来对付我们绝不稀奇,不过却如何知道是弥勒教的人?”   燕飞道:“有一件事我尚未有机会告诉任何人,那晚我在赴镇荒岗与孙恩决战途上,撞破竺法庆之妻尼惠晖与汉帮叛徒胡沛在一座密林里会面,听到他们的对话。”   庞义愕然道:“竟有此事?你没有被他们发现吗?”   燕飞道:“差点便被发现,尼惠晖的魔功已臻通玄的境界,对我生出感应,幸好我懂得敛藏之法,故没有被她发觉。”   高彦道:“江湖传说竺法庆和尼惠晖极端恩爱,任何行动均是秤不离砣,出双入对,你怎会只见到尼惠晖呢?”   燕飞道:“这正是我当时心中的疑惑,所以不敢久留。”   庞义道:“你听到什么秘密?”   燕飞道:“我听到胡沛称赫连勃勃为大师兄,王国宝为二师兄,他自己应是竺法庆的第三徒。”   庞义和高彦听了为之色变,原来弥勒教一直在算计边荒集,而他们却是茫不知情。   胡沛既是竺法庆的徒儿,难怪有能耐害死祝老大,还使人无法肯定是有人下毒手。如非江文清到边荒集来,胡沛大有机会取祝老大而代之。现在却是功亏一篑。   高彦点头道:“我们明白哩!你的猜测很有道理,弥勒教既然与赫连勃勃有密切关系,而拓跋珪却是赫连勃勃现今最大的劲敌,弥勒教在北方势力庞大,像平城、雁门这种重镇必有他们的眼线,亦因此我们的行踪已落在弥勒教的眼皮子内。这回真的是麻烦来了。”   燕飞缓缓道:“我不是凭空猜出来的。”   两人愕然盯着他。   燕飞道:“情况有点和孙恩的互生感应相似,我的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出尼惠晖当晚的形相,从而亦可推之她功力纵使及不上孙恩,亦所差无几。”   庞义和高彦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如此魔功通玄的敌人,可不是一般寻常惑敌的手法能摆脱。   北方是弥勒教的地头,如对方出尽人手,全力截击,他们几可肯定永远到不了黄河去。   更使人惊悸的是“大活弥勒”竺法庆与尼惠晖携手而来,就算再多来个燕飞亦未必有胜算。竺法庆在北方武林的地位,便如孙恩在南方的威势,从没有人能击败他们,至乎没有人敢挑战两人。   燕飞道:“直到进入这片密林,我始感应不到尼惠晖。所以暂时我们是安全的,不过也可能只是假象,不论我们如何努力,绝难逃弥勒教的毒手。”   高彦道:“我有个上上之计,就是掉头逃回平城,如此即使弥勒教倾巢而来,也奈何不了我们。”   燕飞道:“那我们要在平城耽多久呢?”   高彦被问得哑口无言。   庞义道:“我们应否立即起程?能逃多远便多远。”   燕飞道:“不!我们留在这里,直至尼惠晖再次感觉到我的位置。”   庞义和高彦你眼望我眼,均瞧出对方心中的惊骇。   高彦苦笑道:“如此和等死有甚么分别?尼惠晖绝不会是单人匹马而来,而是有教内高手随行。”   庞义道:“听说弥勒教除竺法庆、尼惠晖和死鬼竺不归外,尚有四大护法金刚,人人魔功超群,只要尼惠晖有此四人随行,恐怕小飞你亦难对付。”   燕飞从容笑道:“当尼惠晖找到我的一刻,便是生机乍现之时,她的注意力会被我完全吸引,此时只要你们和我分头遁走,我便可以远远引走追杀我们的男女魔头,你们届时留意我指示的方向,千万不要回头,只要拼命逃生便成。”   庞义和高彦交换个眼色,均感无话可说。燕飞乃边荒集第一高手,遇上任何强手都有杀出重围的本领,而他们只会成为负累。   此确为唯一可行之计。   庞义叹道:“明白哩!我们在什么地方会合呢?”   燕飞道:“当然是边荒集。”   两人同时失声道:“边荒集?”   燕飞道:“天下间只有边荒集方是你们的安全之所,其它地方都是危机四伏,只有回到边荒集,你们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又笑道:“你们不用担心我,什么场面是我应付不来的?”   高彦道:“尼惠晖亲自来追杀我们,或许更有竺法庆,可见他们对杀死你燕飞是志在必得,你要小心点,千万勿要逞强。”   庞义道:“你道敌人会否猜到我们分散逃走?”   高彦苦笑道:“当他们发觉只有单骑的蹄印,仍不知道的话便是呆子白痴。”   燕飞道:“所以你们只可以凭两条腿子逃回边荒集去,我得在两匹空骑的侧囊放上足一个人重量的石块,我再领两匹空骑一道走,便可以把所有敌人引得只来追我了。”   高彦和庞义齐呼好计,忙付诸行动,不一会已弄得妥妥当当。   三人耐心等待。   燕飞忽然若有所思地道:“回到边荒集后,你们设法知会刘裕,如我没有猜错,弥勒教将会在短期内经边荒集到建康去。”   庞义点头答应。   高彦则道:“我看也要警告其它人,弥勒教既然一直对边荒集有野心,在边荒集肯定不会安分守己,而是搞风搞雨,设法在边荒集生根,弘扬他的妖法。”   燕飞点头道:“你的推测合情合理,以胡沛对边荒集的熟悉,搞起阴谋诡计将非常难防。”   高彦还要说话,发觉燕飞现出专注的神色。   燕飞先闭上眼睛,倏又睁开,爆亮夺人的神采,沉声道:“来哩!沿溪东去,至少跑两三里路方可以转而南下。”   庞义趋前和他紧拥一下,与高彦毫不停留地迅速远去。   燕飞则飞身上马,领着另两匹马儿,没入密林南面深处。 第九章 真情对话   三艘双头船沿颖水北上,目的地是边荒内最神秘的地方、无法无天的边荒集。   舱厅内,刘裕和江文清坐在置于厅心的大圆桌对话。   自今早见面后,他们尚是第一次有单独倾谈的机会。宋悲风知道刘裕有要紧话与江文清商量,故意避入舱房,也乘机争取休息,以应付任何突变。   与孔靖的贸易谈判在互有诚意的融洽气氛下进行,当孔靖自己也感不好意思地提出以百车盐货交换五百头上等战马的交易,江文清故意请示刘裕,后者点头后,江文清即一口答应,不但给足刘裕面子,也使孔靖晓得江文清与刘裕的关系非比寻常,故令她肯做赔本的生意。   孔靖是老江湖,立即表示下不为例。如刘牢之再有任何无理要求,孔靖自有方法去应付。说到底孔靖并不想作刘牢之的应声虫。   江文清审视刘裕,露出欢喜的神色,道:“刘兄确是神通广大,一下子解决了我们正在头痛的问题。孔靖是个可以信任的生意伙伴,我们早听过他的名字。”   刘裕赧然道:“我该谢你才对,参军大人今次的要求实在太过分了。”   江文清美眸亮闪闪的,微笑道:“送他五百头战马又如何呢?至少可看清楚他是个急功近利的人,更明白玄帅因何选你而不选他。我们从燕人和黄河帮处掳获大批战马,五百头只是小数目。边荒集仍是天下最富庶的地方,唯一缺乏的是粮货。孔靖在这方面很有办法,相较之下我们做一、两宗赔本买卖根本微不足道。”   刘裕对她的善解人意非常感激,心中同时涌起奇异的感觉。若说宋悲风和自己是同病象怜,与她便是祸福与共。任何一方的失败,都会令另一方也一败涂地。   所以他不怕江文清晓得他的秘密,最重要是江文清明白他为了挣扎求存,再没有更好的选择。   问道:“有没有聂天还和孙恩两方面的消息呢?”   江文清从容道:“聂天还虽然仍未从边荒集的败仗里回复过来,但事实上兵员和战船上的损失并未伤及其元气,现在趁机韬光养晦,偃旗息鼓,只是避免桓玄派他去打头阵,以收渔人之利吧!他的鬼主意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绝瞒不过我。”   见刘裕沉吟不语,续道:“孙恩则是蠢蠢欲动,派徐道覆攻占了东海的大岛翁州作大本营,沿海郡县的豪强纷纷响应,只要他一旦发动,建康南面沿海的地方将尽落入他天师军手上,动乱会像燎原之火直卷建康,情势实危急至极点。而令人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的司马曜,仍在和司马道子斗个你死我活。蠢材如王恭者更茫不知大祸将至,竟透过殷仲堪去勾结桓玄,真是不知死活。”   刘裕心中涌起绝妙的感觉,江文清对南方形势的掌握,比起南方各大政治势力,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江帮损失的是前帮主和大批战船,可是其影响力早深入民间,处处有眼线,所以江文清对南方情况了如指掌,如数家珍。   忽然间他有些儿似长期出门的丈夫,回家后聆听娇妻的娓娓细诉,虽然江文清仍是“宋孟齐”的翩翩佳公子模样,谈的更是国家大事,可是她对着自己眉黛含春,不经意从轻谈浅笑透出的风情,令他饱受摧残和重压的心,似暂时得到躲避外间风风雨雨的机会。噢!自己是怎么哩!   “刘兄在想什么呢?”   刘裕吓了一跳,慌忙道:“嘿!没有什么!只是想到建康形势险要,即使孙恩尽得南面郡县,要攻陷建康仍不容易,不过却会严重破坏建康的经济和稳定。”   江文清美眸不眨地盯着他道:“那你为何会脸红呢?”   说出这句话时,她似乎意识到情况有点不寻常,自己脸蛋儿亦左右各飞上一朵红霞,令她更是娇俏迷人,配合男性装扮,别有一股动人的诱惑力。   刘裕见她仍没有躲避自己的目光,心中一荡,吓得忙把绮念硬压下去,尴尬道:“我脸红吗?真古怪!”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刘兄!”   刘裕心慌意乱的岔开道:“我和宋叔今次到边荒集来,是有非常吃紧的事情。唉!不要那么看着我好吗?我坦白招供如何?小姐你今天特别漂亮迷人。”   江文清俏脸红霞散退,现出个原来如此的无可无不可的表情,回复一贯的冷静,轻轻道:“不和你胡扯哩!刘兄今次到来,是否要对付弥勒教呢?”   刘裕错愕道:“小姐猜得很准。”   江文清道:“我是从弥勒教的死敌太乙教的近况推测出来的,尼惠晖亲率座下四大金刚和过千名弥勒教徒,偷袭太乙教位于太原附近的总坛,差点把太乙教连根拔起,江凌虚亦不敌尼惠晖,负伤逃亡,不知所终。奇怪的是竺法庆并没有参与此次行动,若有他在,江凌虚肯定无法脱逃。”   刘裕道:“因为竺法庆正闭关修练‘十住大乘功’最高一重的功法,而尼惠晖要肃清北方的反对势力,是为到南方铺路,免致竺法庆和她离开北方后,太乙教会对付他们的弥勒教徒,此为先发制人之计。”   江文清讶道:“刘兄身在广陵,怎会对北方发生的事如此清楚?”   刘裕遂把见过奉善的事全盘说出。   江文清皱眉道:“楚无暇?”   刘裕道:“小姐听过她吗?”   江文清点头道:“千娇美人嘛!当然听过,她是尼惠晖最能得其真传的女弟子,又是竺法庆宠幸的女人,武功高强不在话下,最厉害是迷惑男人的功夫,败在她媚功之下的英雄豪杰不知凡几,听说她和徐道覆也有一手,内情便只他两人清楚。她到建康去,又是应王国宝之邀,说不定是司马道子针对那昏君一个行动。”   刘裕对她敏捷的思考大感佩服,道:“她是要和司马曜现在最宠幸的张贵人争宠。”   江文清色变道:“今次糟糕哩!”   刘裕好想多听点她的意见,问道:“张贵人肯定是媚惑男人的高手,否则不会甫入宫便迷得司马曜神魂颠倒,言听计从。小姐可知张贵人也是由司马道子一方献入宫的呢?”   江文清道:“此正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司马曜对司马道子从信任变作疑心其谋朝篡位,据传是因张贵人在枕边告状,经查证后司马曜意渐不平,遂有任命王恭出掌扬州之举,形成保皇党与司马道子为首的政治集团日趋激烈的斗争。”   刘裕沉声道:“若小姐晓得张贵人的真正身份是任遥的爱妃曼妙夫人,且是妖后任青媞的亲姊,当明白任遥之死,已把司马道子和张贵人的联盟关系改变过来。”   江文清动容道:“竟有此事?刘兄是如何知道的呢?”   刘裕深吸一口气,他是不得不让江文清知悉秘密,否则如江文清将来发觉刘裕在此事上瞒着她,他们密切的关系会陷于严重的危机。更重要是他信任江文清。   刘裕苦笑道:“此事说来话长,应从任遥被孙恩所杀说起。”   江文清鼓励地微笑道:“我们有的是时间,而不论刘兄说出来的事如何石破天惊,文清也早有准备,否则玄帅不会挑你出来作继承人。对吗?”   ※※※   燕飞一人三骑,驰出密林,朝南疾奔。   他对这一带的地理环境颇为熟悉,前方百里内有四座城池,最接近的是定襄和新兴,稍远的是太原和乐平,论规模当然以太原居首,在战略上和经济上均为此区域最重要的城市。   他不知道尼惠晖使的是甚么妖术,不过她拥有类似传说中的“搜魂大法”的异术,与孙恩的道门正宗玄功明显有分别,极之邪门。   人马在疏林区内飞驰。   令燕飞难解者,是这类在遥距搜寻目标的异术,施术者必须与被搜寻者有一定的心灵联系,例如曾接触过,方可做施术的对象。可是燕飞自问只是在暗处窥看过尼惠晖一阵子,何解她却能对自己施展“妖法”呢?他和孙恩的心灵接触是相向的,这或许因大家同属道门的功法的原故。   可是尼惠晖对他的“搜魂术”却是单向的,只有当尼惠晖的邪心锁紧他时,燕飞方能生出感应。   现在尼惠晖已被抛至右后方,却是不住接近。   燕飞把马勒停,翻身下马。   三匹马儿均告力尽筋疲,再跑不了多远。   他把鞍甲负囊从马儿背上卸下来,取回自己的小包袱,分别与马儿拥抱后,道:“回家去吧!”   这三匹均是精选战马,只要不是离开平城太远,该懂得寻路回去。   一拍坐骑马臀,马儿像懂人性般长嘶一声,领着另两匹乖马儿朝密林奔回去。   燕飞只影孤剑,继续上路去了。   ※※※   江文清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   刘裕艰涩地道:“燕飞和玄帅均不晓得我和任妖后的事。”   江文清朝他美目深注的看着,轻轻道:“你现在和任青媞是甚么关系?”   刘裕心忖她对任青媞所说的“最后一棋”似毫不在意,对他被迫代任青媞保管心佩也不放在心上,反倒关注起自己与任青媞的关系。女儿家的心事,确是难解。难道她真的看上了自己?想到这里,心中一热道:“我和她纯粹是互相利用,妖女终是妖女,我绝对不会完全放心地信任她。”   江文清平静地道:“若曼妙确如你所料的杀死司马曜,任青媞于你还有什么足供利用的价值呢?”   刘裕一呆道:“我没有想过这问题。不过我既曾答应她对付孙恩,而孙恩又是我的敌人,所以若我有此能力,当会玉成她的心愿。”   江文清道:“这是男子汉的承诺,我爹的惨死孙恩也需负上一半的责任,所以我不会反对一起对付孙恩。不过刘兄对任青媞不可没有提防之心,她可以助你,亦可以累你身败名裂,你务必要小心,勿要被她以旁门左道的手段迷惑。”   又低声道:“刘兄如此信任文清,文清真的很开心。”   听到“男子汉的承诺”这句话,刘裕心中一阵扭痛,他曾对王淡真许下承诺,却没有付诸行动。   幸好江文清对他的谅解和支持,起了点补偿的作用,令他好过了些儿。   发自真心地道:“谢谢!”   江文清双目精光倏闪,道:“对付弥勒教是爹答应过安公却没有为他办妥的事,便由我这个女儿为他赎罪罢。”   刘裕叹道:“竺法庆等于另一个孙恩,要杀他绝不容易,何况更有个尼惠晖和大批弥勒教的妖人妖女。”   江文清道:“卓狂生该清楚你和任青媞的关系,所以他对我大江帮分外照顾,有他帮忙,说不定我们可利用边荒集的力量来对付他,如此将大增胜算。”   刘裕皱眉道:“除非竺法庆威胁到边荒集的盛衰存亡,否则除卓狂生外,恐怕没有人愿树立如此劲敌。”   江文清道:“如燕飞仍在,我们整个形势会改变过来。真可惜!”   刘裕心中苦笑,假如燕飞真的仍在边荒集,自己不知该怎么办才真。   ※※※   燕飞终于成功把心灵关闭。   一直以来,他的心灵都是开放的,思绪漫游于周遭的环境,不住接受外界环境予他的感受。   有时甚至是漫无节制的,任由思想驰骋,一念刚起,又被另一念代替。   然而在尼惠晖妖术的庞大压力下,他不得不为生存殚思竭虑,思考把自己的心灵隐藏起来的可能性。   当他把精神集中于脑内的泥丸宫时,他清楚感到他的心灵是外向的,通过眉心间的祖窍穴朝外搜索和接收任何心灵的信息。   这个发现令他惊喜莫名,因为大增他与纪千千以心传心的能力。   一边思索《参同契》的要义,一边逐一测试身内各大窍穴的功能。   到他把精神集中于丹田的位置,他清晰无误地掌握到自己成功把精神密藏起来。   尼惠晖的“搜魂术”立即被切断。   燕飞登时整个人轻松起来,一边意守丹田,同时展开种种惑敌的手段,摆脱敌人跟踪全速南逸。   在太阳开始落往西山之际,地势忽变,一列山脉横亘前方,阻着去路。   燕飞心忖早晚要和弥勒教硬拼一场,现在既有妙法躲避敌人神乎其技的追踪术,何不在暗中摸清敌人的底子,打不过顶多是落荒而逃。如此妖人,能杀一个等于积阴德,多杀几个更是功德无量,且可削弱弥勒教的实力,减少其对边荒集的威胁。   想到这里,决意直闯深山。以寡敌众下,当然以地势环境千变万化的深山幽谷较为适合。   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加速掠去,望着其中最高的山顶进发。   乍看似是转眼即至,岂知到日沉西山后,天色转黑,方来至山脚。   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入山处竟竖起一座山门,后面是登山的小径,也不知是通往山中何处?山门并不是完整的,只剩下左右两根圆石柱,上面本该刻有山门名称的石碑被人以重物硬生生砸碎,变成散在石柱旁的碎石残片,景象诡异古怪。   没可能凭空想通的事,燕飞从不费神去想,径自踏足小径,继续行程。   小径蜿蜒往上,似要直登巅峰。   半阙明月升上灰蓝色的夜空,星光点点,尤添小径的秘异莫测。   开凿这样一道山中小径并不容易,险要处旁临百丈深渊,有时绕山而去,有时贯穿古树高林。半个时辰后,燕飞已可见到峰顶,不过小径如何把他带到那里去,仍难说清。   经过一座奇树密布的古树林后,忽然哗啦水响,只见左方一道在十多丈高处的瀑布直泻而下近百丈,形成下方层层往下的水瀑,而在前方一道长吊桥跨瀑而过,接通另一边的小径,吊桥虚悬在半空,在山风下摇摇晃晃的,胆小者肯定看看已双足发软,遑论踏足其上。   燕飞好奇心大起,忘掉尼惠晖的威胁,朝吊桥大步走去。 第十章 道门怪杰   步过吊桥。   燕飞一震止步,出现眼前的是完全出乎他意料外的情景。   本应是殿落重重的宏伟道观,现在已变成劫后的灾场,只余大火后的颓垣败瓦和木炭。可是于此灾场的最后方处,一座大麻石砖砌出来方形怪屋,高宽均近两丈,孤零零地矗立不倒,成为道观诸建筑物中唯一的幸存者。   整个道观建筑在一方天然的巨岩上,成半圆形的后方就是纵深万丈的危崖峭壁,从燕飞的角度望去,星空像在怪石房的背后飘浮着,其叹为观止处,只有亲眼目睹方肯相信。   燕飞呼吸顿止,心忖这比得上边荒四景任何一景,有机会定要带千千到来一看。   同时也晓得自己正陷身绝地,除非跳崖,否则后面的吊桥将是唯一生路。   燕飞淡然一笑,心忖如能与竺法庆于此决一生死,肯定是非常痛快的事。自慕容垂后,他已没碰过较象样的对手。   在此一刻,因受眼前景物的刺激启发,燕飞晓得自己已在精神修养上精进一层,更从因失去了纪千千而来的颓唐失意中振作过来,此时有十足的信心可以击败任何顽强的对手,成功救回纪千千主婢。   所以他不再逃避尼惠晖,反认为这是他练剑的好机会。   燕飞穿过火场,朝怪屋走去。   随着他的接近,似嵌入了星夜里的怪屋正门处上刻着的“丹房”两字,逐渐清晰起来。   丹房!   燕飞不由想起建康,他曾在独叟那座丹房险死还生。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悬崖边处有个人。   丹房的大门亦被砸个稀烂,燕飞直抵门外,朝内瞧去,入目的情景令他看呆了眼,丹房内没有一件东西是完整的。   丹炉固是被捣个稀烂,铜鼎四分五裂散布地面,四壁全被凿破,似是有人要搜遍每一寸地方,以搜寻某一目的物。   一路走过火场,他没有见到任何烧焦的残骸。照他的推测,当时有某方势力大举进犯此观,尽歼观内道众,然后把尸体全抛进百丈深渊去,再对整座道观进行巨细靡遗的大搜索,直至翻开每一方砖。可是在一无所得下,老羞成怒,放火把她烧个通顶。   如此凶残的手段,令人发指。   燕飞绕过丹房,视野在不受任何物体约束阻碍,呈现在他眼前的是弧状的孤崖,虚悬山巅之上,崖外是广袤深邃的星夜,四周下方处的峰峦尽向孤崖俯首臣服。   而在此弧形高崖的圆拱位置,一人正背负两手,仰首观天,神态悠闲。   他身量高颀,宽袍大袖,头结道髻,一袭青衣在狂烈的高山狂风里拂舞飞扬,颇有似欲乘风而去的仙姿妙态。   燕飞的衣衫亦被吹得鼓涨起来,猎猎作响,山风钻入衣衫深处,冰寒刺骨,使燕飞大感快意。   会否是此人杀尽观内之人呢?燕飞移至此人身后两丈许处,心中想到的却是纪千千。   他定要设法潜入荥阳,竭力营救千千主婢,不成的话,再依与拓跋珪约定的计划进行。   蜂鸣峡前的颖水之战后,他尚是首次回复信心,感到必可救得美人归。   那人倏地旋风般转过身来,面对燕飞,嘿嘿冷笑道:“我道是谁,原来是边荒的燕飞。”   燕飞为之瞿然。   他敢肯定是首次与此人见面,不过却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早在看到他背影时,已有点眼熟的感觉。   对方脸容清臞,手足俱长,鹰勾鼻上的双目深陷下去,颧骨高耸,唇片极薄,下颔兜出,形相怪异。年纪该在六十以上。   一对眼睛射出奇异的靛蓝色,彷如鬼火。   燕飞生出对方不但性情古怪,且是薄情的人的深刻印象。   淡淡道:“敢问前辈高姓大名?”   那人正深深打量燕飞,不答反问道:“燕飞你来干甚么呢?”一股寒气直指燕飞而去,把燕飞笼罩锁紧。   燕飞心中一颤,终于猜到对方是谁。   他就是在汝阴外偷袭他和刘裕,硬把天地佩夺走的鬼面怪人。   安世清!   难怪似曾相识,因为安玉晴的花容有着他几分的影子。   微笑道:“原来是安先生,这道观被焚一事该与先生没有关系。”   安世清脸露讶色,显示因燕飞功力大进,完全没有被他的气势真劲压倒而惊异。冷然道:“错了!我只是来迟一步,否则我会趁势,一把火烧掉老江的邪穴。哼!你是如何认出安某人来的?”   燕飞耸肩道:“我曾见过令千金。”   忽然心中一震,猜到安世清说的“老江”是何方神圣。   老江便是江凌虚,而这座道观正是江凌虚的太乙观。   谁人有此实力,可以杀得实力强横的太乙教一个不留,太乙观变成废瓦残片呢?安世清跨前二步,离燕飞只有丈许的近距离,如墙如堵的强大气劲紧压燕飞,换过是别人,恐怕早喷血跌退,燕飞却仍是从容自若,眉头没皱半下。   安世清皱眉道:“玉晴竟没有杀你?”   燕飞一呆道:“她因何要杀我?”   安世清叹道:“唉!女儿大了!你长得这么英伟潇洒,难怪玉晴下不了手,只好由我这老爹代劳。”   “锵!”   蝶恋花出鞘。   安世清已双手盘抱,一股强大集中的真劲涡旋而起,直卷燕飞。   “蓬!”   燕飞人剑合一破入他攻来的气柱去,剑锋直指气柱的核心,气柱像水花般向四外激溅,一时劲气横流。   安世清迎上燕飞,左右两袖似是狂挥乱舞,可是极度紊乱中却隐含玄妙的法度,袖袍鼓荡着惊人的气劲,比任何神兵利器更厉害处是可软可硬,千变万化,软如鞭索,硬似刀枪,无隙不入地狂攻而来。   剎那间,燕飞已和他交手了十多招。   两人换了个位置。   燕飞移至崖缘,横剑卓立;安世清则来到他适才的位置,成对峙之局。   燕飞吐出一口鲜血,神态从容道:“安先生果然高明,燕飞领教哩!”   安世清脸泛红霞,旋又消去,显然像燕飞般也负了内伤。   安世清双目杀气遽盛,语调却寒如冰雪,狠狠道:“高明?你是在讽刺我。”   燕飞已有点摸清楚他的情性,他不但孤僻怪傲,且是心胸狭窄,冷酷无情的人。只看他向自己二度施毒手,可知他视人命如草芥,一切事均以自己为中心,不理他人的死活。   安玉晴竟有这样的一位亲爹,实教人意想不到。   相比起来,孙恩便远较他有道门高手的风范。论武功道术,他们两人虽相差不远,但孙恩的修行肯定在安世清之上。   燕飞也是心中欣慰。   自己确是大有精进,与上次和安世清交手的情况相比,实不可同日而语。   燕飞淡淡道:“安先生勿要动气,你既然杀不了我,大家不如就此和气收场。若安先生为求一时快意,不肯罢休,可能会便宜了别人。”   安世清道:“只会便宜了你吧!”   话未说完,满天袖影,又向燕飞攻来。   燕飞手上的蝶恋花在胸前爆起一团光影芒点,接着以惊人的高速扩散,像一把由虚实难分的伞子般往安世清的袖影迎上去。   如此剑法,已把“有形”和“无形”的威力合而为一,尖锐的剑气,完全抵消了安世清曾令燕飞和刘裕吃尽苦头的劲气狂飙。   安世清哪想到燕飞又比刚才更厉害,高手相争不容相让,他主动挑衅,燕飞在被动下全力反攻,大家都骑上了虎背,只能以一方受重挫,又或两败俱伤收场。   他不知道燕飞正处于突破的紧要关口。   攻陷平城,拯救纪千千主婢一事首次现出曙光,燕飞遂从低沉的状态逐渐回复过来。与尼惠晖精神捕猎的斗争里,燕飞进一步认识自己通玄的异能,信心大增。至刚才受太乙观壮丽异象的触发,令他臻至天人合一的境界,剑术自然水涨船高,安世清的攻击,正好予他完成整个过程的最佳磨练。   剑袖交击前的剎那,安世清一对修长的手从袍袖探出来,指掌并用的强攻入燕飞的剑影内去。   “叮叮当当”不绝于耳。   在瞬息之间,安世清或指或掌,十多次命中蝶恋花。   两人错身而过,燕飞左手撮指成刀,狠狠劈中安世清以极端玄奥和刁钻角度轰来的一拳。   两人同时剧震,双方的后着均无以为继。   燕飞打着转飞开去,喷出大口鲜血,伤上加伤。   安世清亦打横踉跄跌退,差点仆倒地上,力图站稳时,再控制不住“哗”的一声喷出鲜血。   两人同告受伤。   “砰!”   燕飞发觉自己后背撞在丹房的石墙处,贴着墙壁滑坐地上。   安世清则在六、七丈外摇摇晃晃的站着,满脸通红,像喝醉了酒的模样。   燕飞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暗叹一口气,蝶恋花顺势插在膝前地上去。他的内伤颇为严重,没有几天工夫休想复元,而在如此吃紧的时刻,他根本负担不起负伤的后果,还如何去应付尼惠晖或竺法庆呢?他极少痛恨一个人,但此刻真想把安世清这不近人情、一意孤行的老头子斩成数段。   事实上他已处处留手,看的是安玉晴分上,而安世清竟不知好歹,逼得他不得不全力自保。论功力他仍逊有整甲子火候的安世清一筹,故成了好听点是平分秋色,难听点是两败俱伤之劣局。   安世清终于立定,双目凶光闪闪的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来到燕飞前两丈许处,安世清厉叱道:“你又在使甚么诈术,神情变得如此古怪?”   燕飞从地上站起来,淡淡道:“尼惠晖又找到我了!”   安世清一震道:“你在说甚么?”   燕飞拔起蝶恋花,遥指安世清,登时剑气大盛。   安世清想不到他仍有顽强抗力,骇然后撤一步,道:“甚么尼惠晖?”   听他的语气,便知他对尼惠晖忌惮非常,又或者是怕与尼惠晖秤不离砣的竺法庆。   燕飞还剑入鞘,心中苦笑,他因与安世清交手,再不能保持在关闭心灵的特殊状态,致被尼惠晖感应到他所在。最头痛是即使他再次封锁精神,不使外泄,可是因伤所累,在此绝地内根本无路可逃,就算逃也逃不了多远,所以今次确被这可恨的老头儿害死。   道:“你现在该晓得会便宜了谁吧!尼惠晖从雁门一直追到这里来,希望你和她是老好友,否则前辈你也劫数难逃。”   安世清终于色变,沉声道:“你刚才是感觉到她的‘搜精追神术’,对吗?”   燕飞道:“正是如此,如我燕飞有一字虚言,教我永不超生。”   安世清狂嘶一声,朝吊桥方向奔去。   燕飞心叫不好,追在他身后,叫道:“快回来!你这样会与尼惠晖碰个正着。”   安世清猛然止步,立在吊桥之前。   燕飞赶至他身旁,拔出蝶恋花。   长达三百步的吊桥在山风中摇曳不休,不住发出索木磨擦的异响,混合在飞瀑冲奔的声音里。   安世清骇然道:“你想干甚么?”   燕飞若无其事道:“当然是斩断吊桥,还有甚么可以做的?”   安世清色变道:“你可知此崖名为孤绝崖,崖壁陡峭直下,任你武功如何高强也难以攀爬。”   燕飞俯头下望,笑道:“跳下去又如何,水力还可抵消急堕的冲力。”   安世清像是初次认识他般仔细打量他,好一会道:“下面乱石处处,只要落点是任何一块巨石,你将难逃粉身碎骨的命运。”   燕飞淡然道:“至少有五成机会是落到水里去,总胜过被弥勒教妖人百般凌辱好吧?动手要快,然后我们躲往丹房后,让敌人疑神疑鬼,岂不快哉?”   安世清哑然失笑道:“好小子!”   接着喝道:“动手!”   两人扑往吊桥,剑起掌切,片刻间这端的桥段往下急堕,重重拍击在另一边的山壁上,登时索断木破,残片直堕进下方水瀑去。   孤绝崖真的变成孤绝于世。   破风声从前路传来。   两人交换个眼色,尽全力掉头奔往丹房,当两人分别在丹房背靠壁坐下,均有疲不能兴的感觉。   两人对视苦笑,不住喘息。   安世清叹道:“是我不好!唉!四十多年来,我还是首次向人说对不起。”   燕飞对他恶感稍减,道:“老哥你的火气真大,事实上我们无冤无仇,你却先后两次想取我的小命。”   安世清道:“我喜欢你唤我作老哥,以后就这么叫吧!第一次我要杀你们,因为误把你们当作老江或老孙的人,今次想杀你,则因为找不到想找的东西,所以找人来出气。现在气消哩!发觉你这小子原来相当有趣,难怪玉晴没有干掉你。”   燕飞道:“找甚么东西呢?天地佩不是在你手上吗?”   安世清正要回答,蓦地尼惠晖动人的声音不卑不亢地从断桥的方向远远传过来,又有点似在耳边喁喁细语般道:“燕飞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如此斩断吊桥,只是把自己陷于绝地。人家怎舍得杀你呢?你的小命还是奴家从孙恩手底下救出来的。冤家呵!走过来让奴家看看你的俊俏样儿好吗?有甚么事都可以商量哩!”   安世清骇然道:“这骚娘子的魔功又有精进,难怪老江架不住她。你千万不要信她任何话,她的年纪足可当你的娘。”   燕飞则听得背脊寒浸浸的,难道真的是她把自己带离战场,又把自己埋于土下?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第十一章 仍是朋友   燕飞和安世清静候片刻,尼惠晖再没有传话过来。   安世清忍不住探头一看,讶道:“竟不见半个人影。”   转向燕飞道:“妖妇该是故意摆出莫测高深的姿态,试探我们的反应。另一方面却使人设法取来长索,只要勾上这边的一棵大树,便可以轻易飞渡。”   燕飞道:“她要试探的只是我,因为她并不晓得老哥你的存在。莫测高深的是我而非她。例如我为何自己走到这绝地来?又斩断吊桥陷自己于绝地?究竟燕飞在故弄甚么玄虚呢?”   安世清笑道:“对!你为何明知尼惠晖追在你后面,仍敢到只有一条出路的孤绝崖来呢?”   燕飞开始发觉他有着孩儿的脾性,纵然在眼前的绝境里,仍可以开心得像个玩游戏的顽童。   微笑道:“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处是孤绝崖。”   安世清微一错愕,接着忍不住的捧腹狂笑,笑得流出眼泪来,又怕笑声惊动敌人,更可能牵动内伤,忍笑得有多辛苦就多辛苦。   不住点头道:“这答案很精采。”   又咳嗽起来,好一会方回复过来,道:“我很清楚尼妖妇,生性多疑,即使取得长索,仍不会鲁莽地闯过来。”   朝燕飞瞧来道:“你可以应付吗?”   燕飞道:“该勉强可以大战十个回合。”   安世清苦忍着笑,投降道:“不要引我笑了,否则我五个回合都捱不住。唉!你是否准备跳崖呢?赌赌掉进水里去还是撞石自尽。”   燕飞从容道:“以我们目前的伤势,跳进水里和撞上石头根本没有分别,肯定内伤一发不可收拾,结局不出淹死或被水流带得撞往乱石。”   心中生出荒谬的感觉,他们从对敌变为必须同舟共济固然荒谬,如他们跳崖而死更是荒谬绝伦,说出去肯定没有人肯相信。   安世清奇道:“既然如此,为何你仍是一副悠哉悠哉的样儿,似在欣赏孤崖夜景的神态。”   燕飞瞥他一眼,道:“老哥不也是开心得像个小伙子吗?”   安世清道:“我怎么同呢?我今年六十五岁,人生的悲欢离合全经历过,早死晚死亦不觉抱憾。你小燕飞正值盛年,大好人生正等着你去尝试和享受。”   燕飞没好气道:“我根本没想过自己会命绝于此。趁有点时间,我可否问老哥你几个问题?”   安世清坦然道:“只要是和逃命有关,老哥我为了自己,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其它的就请免问哩!”   又叹道:“我安世清英雄一世,想不到竟有落难之时,燕飞你确是了得,而我则只能怪自己胡涂。”   燕飞问道:“老哥你因何事到孤绝崖来。”   安世清皱眉道:“这与逃生有何关系?”   燕飞道:“时间无多,答了又于你何损?如逃不了只好跳崖,逃得了的话你还要好好谢我呢!”   安世清点头道:“对!死到临头还有甚么好隐瞒的。我是听到消息,弥勒教大举进攻孤绝崖的太乙观,江凌虚负伤只身逃出,不知所终,而太乙观则被夷为平地。所以立即抛开一切,从建康赶到这里来,希望可以寻得我师门的异宝,至于那是甚么东西,你最好不要知道。”   燕飞直觉感到安世清寻找的是“丹劫”,当然是劳而无功,因为“丹劫”已成他腹内之物,被他消化掉了。   续问道:“丹房内被人搜得天翻地覆,是否你的所为呢?”   安世清道:“这个我真的不知道,我来时已是这个样子。”   燕飞道:“江凌虚是怎样的一个人?”   安世清现出不屑的神色,道:“他最懂讨老头子欢心,嘿!即是他师傅的欢心,恃着有点小聪明,终日在转歪念头,给我提鞋也不配。”   燕飞道:“你对他倒非常熟悉。”   安世清冷笑道:“我和他朝夕相对了二十多年,怎会不清楚他的为人和心性。”   燕飞愕然瞧着他。   安世清不耐烦地道:“我不想提起他,还有其它的问题吗?”   燕飞道:“仍是关于他的,如弥勒教倾巢而来,尼惠晖武功又不在江凌虚之下,在这样的绝地,江凌虚如何可突围逃走?”   安世清剧震道:“对!以他的为人,肯定不会自陷于绝地,该有绝处逃生之路。”   燕飞和安世清不约而同朝靠着的丹房望去,然后你眼望我眼。   安世清颓然道:“如有秘道,早给我发现了,至于其它地方全压在颓垣败瓦之下,一时间如何寻找?”   燕飞道:“我猜到是谁把丹房逐砖逐石的去翻开来看,就是弥勒教的妖人,因为他们发觉江凌虚逃进丹房后失去踪影,认为丹房内必有秘道,所以彻底搜查,最后无功而退。”   安世清沉吟道:“你的推测合情合理,不过丹房内确实没有秘道。”   燕飞道:“丹房内确没有秘道,他从正门进入丹房,关上铁门,再从活壁逃走,掠往悬崖去。嘿!他可能已跳崖自尽。”   拍拍身后墙壁道:“此壁某处肯定有活门,不过我们不用费神寻找,因为找到也只是出入方便点。”   安世清凝望三丈许外的崖缘,喃喃道:“我明白了!并没有逃生的秘道,却有藏身的秘穴,是我们少年时大家玩捉迷藏时无意发现的。我记起来哩!唉,有十年哩!我差些儿忘掉呢!”   接着弹起来,朝前奔去,雀跃道:“快来!迟则不及!今趟我们有救哩!”   安世清在崖边止步,脱下宽大的外袍,道:“换了平时,我可以运功以掌吸壁,下攀半丈,可抵达深只丈许的凹洞。现在却不行,如此运劲,恐怕立即引致内伤发作,所以只好借助工具。”   燕飞正朝崖壁瞧下去,正是夜临深渊,纵深莫测,最使人脊生寒意是崖壁往内倾斜,孤崖悬空在广阔的虚空处,看不到崖壁的情况。   可以想象当年于此立观的道家高人,以此作为修身之所,自有一番情怀。   看着安世清把宽袍卷成一束,像一条粗索,怀疑地道:“我该没有能力劲贯你的袍索,你的袍子可靠吗?”   安世清将另一端送入燕飞手里,笑道:“我此袍并非普通之物,而是以冰蚕丝织成,坚韧无比,不怕刀剑,放心吧!”   又深吸一口气道:“你先助我下降入凹穴内,然后往下跃来,我会把你扯进凹穴里去。”   燕飞沉腰坐马,勉力运转真气,两手抓着袍索点头道:“去吧!”   安世清抓紧另一端,深深望他一眼,似是有点犹豫,然后轻轻跃离崖缘,倏忽间消没在崖缘下。   袍索猛地扯直。   燕飞浑身一震,差点抓不紧袍索,难过得五脏翻腾,想不到拉扯力如此狂猛。   他感到另一端的安世清在摇荡着,接着手上一轻,显然安世清已成功登穴。   燕飞抹掉额上汗珠,心忖内伤的严重,恐怕超乎自己估计。   安世清在下面低喝道:“快跳下来!”   燕飞心忖这叫赌命,如安世清一个抓不稳袍索,自己便要掉往百丈深渊,摔个粉身碎骨。不过摔死怎都胜过落入尼惠晖手上,猛一咬牙,先尽力提气轻身,始往下跳去。   耳际生风,倏忽间已下沉近丈,安世清出现眼前,正立足于一凹洞内,双目奇光闪闪。   袍索再次扯个笔直,燕飞虚悬凹洞下方半丈许处,山风拂至,更添摇荡虚空的险境。   燕飞抬头仰望,刚好安世清从凹穴探头出来,两人四目交投。   在星月的微光下,安世清现出个诡异的笑容,道:“如不是我舍不得放弃随我纵横天下数十年冰蚕衣,我就这么放开双手,小子你便要一命呜呼。哈!我安世清略耍点手段,便把你骗得服服贴贴,也不想想我岂能容见过天地佩合璧的人活在世上?小子你去吧!”   一手扯着袍索,另一手往燕飞面门拍下来。   燕飞哪想得到他会忽然反脸,乘人之危,人急智生下急叫道:“丹劫!”   袍索猛颤,安世清拍来的一掌迅即收回去,抓着袍索,双目亮了起来,道:“你在说甚么?”   燕飞体内血气翻腾,眼冒金星,抓得非常吃力,忙道:“丹劫在我身上,若有半字虚言,教我不得好死。”   他说的确非虚言。   安世清难以置信地道:“不要骗我,这是没有可能的,丹劫怎会在你手上?”   燕飞心中大骂,口上却道:“你要找的是否一个刻上丹劫两字的密封小铜壶呢?”   纵使在寒风呼呼声里,燕飞仍感到全身冒热汗,奇怪的是体内真气反有复苏之象,开始于丹田内结集。   燕飞忙施拖延之计,苦笑道:“我哪来的手去取壶给你看呢?”   安世清大怒道:“勿要弄鬼,否则我索性放手,让你掉下去,过几天养好伤再设法到下面去寻回宝衣铜壶。”   燕飞待要说话。   上方异响传至,似是衣服拂动之声。   安世清双目立现凶光,燕飞心叫不好,知他想放手害死自己,忙腾出一手指指嘴巴。   安世清双目凶光消散,变成呆瞪着他,额角渗出汗珠,显示他再支持不了多久。   燕飞打出着他往上拉的手势,又二度指着嘴巴,表示如不答应,会张口狂呼。   上面忽然传来男人的声音道:“启禀佛娘,寻不到半个人影。”   尼惠晖的声音道:“没有可能的,我清楚感觉到他正在孤绝崖上。”   燕飞心忖幸好自己正意守丹田,封闭了心灵,使心神不外泄。   尼惠晖道:“你们四人给我护法,我要立即施术,看这小子逃到哪里去?”   燕飞开始逐寸上升,显示安世清终于屈服。   燕飞心中好笑,故意加重拉力,尽量消耗安世清所余无几的真气。他并不是要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而是因伤势大有起色,即使安世清抓不住袍索,他也有把握扑附崖壁,以吸盘之劲攀往石穴。   燕飞的头先到达洞穴边缘,见到扯得满头大汗、脸红如火的安世清。忽然松手,正用尽力气把他扯上来的安世清哪收得住拉势,登时变作滚地葫芦,连人带袍直滚往洞穴另一边,“砰”的一声撞在尽端的岩壁处。   燕飞两手早抓着穴边,运力升起身体,翻入穴内去。   外面山风呼呼,把穴内所有噪音掩盖,不虞会惊动敌人。   燕飞长身而起,瞧着安世清灰头土脸的从穴内的暗黑处狼狈的爬起来,笑道:“老哥别来无恙啊!”   安世清也是了得,一副没事人的模样,拍拍身上的尘土,笑道:“老弟勿要误会,我只是想试试老弟你在生死存亡之际的应变之才吧!你过关哩!”   倏地冲前,一手挥袍迎头照脸的向燕飞卷来,惑其耳目,另一手探出中指,点往他胸口要穴。   燕飞也不知好气还是好笑,此刻的安世清只是个恬不知耻的小人,哪来半点高手风范,谁想得到清丽如仙的安玉晴竟有这么一位亲爹。此时他使出的招式架势十足,却没有他先前的半成功力。   从容矮身坐马,避过冰蚕衣,以指对指,命中他指尖。   安世清惨哼一声,断线风筝似的抛开去,二度撞上洞壁。   这次他再爬不起来,骇然道:“你的内伤好了吗?”   燕飞踏前两步,低头俯视,微笑道:“只是好了点儿,幸好已足够收拾你这无情无义的老头子有余。”   安世清挨着洞壁发呆,不住喘息,艰难地道:“丹劫是否真的在你身上?”   燕飞讶道:“人死了便一了百了,知道与不知道有何分别?”   安世清毫无愧色地道:“正因我快要死了,方有资格问你。有种的便下手吧!”   燕飞怒道:“杀你还须有种或没种吗?让开好吗?给我到穴口处去。”   安世清怀疑地道:“你是想逼我跳崖吗?不要忘记只要我大喝一声,惊动尼妖妇,黄泉路上你便要与我作伴。”   燕飞没好气道:“念在你找到秘道的入口,今次便放过你。”   安世清一震下别头朝背靠洞壁瞧去,又伸手抚摸,大喜道:“还是老弟你了得,这后壁竟变得平滑了。”   燕飞道:“你想讨好我,便立即让路。”   安世清忙从地上爬起来,燕飞移往一边,让他移离穴口处。   燕飞来到石穴尽端,双手开始探索。当第一次安世清撞上石壁,他仍未觉察,可是安世清二度撞上石壁时,他终于听到回声空空洞洞的,壁后显然是空的。   “找到哩!”   安世清大喜趋前,似没和他发生任何过节的样子,道:“在哪里?”   燕飞右手按着壁边,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看着吧!”   用力一按,半尺见方的石壁凹陷下去,发出“得”的一声。   安世清哈哈笑道:“老江这兔崽子真想得到,把逃生秘道设在这里,难怪能避过尼妖妇的毒手。”   燕飞知道死壁已变成活门,运力一推,石壁洞开,内里黑暗得以两人的目力仍看不到其中情况。   安世清从怀内掏出火熠子,说了声“看我的”,把火熠子燃亮。   洞内大放光明。   一道往下延伸至无尽暗黑处的石阶梯,出现眼前。   安世清叹道:“真令人不敢相信,却又是眼前的事实。”   燕飞淡淡道:“这条秘道不可能太长,若直通往山脚,恐怕数百年也开凿不出来。”   安世清朝他望来,低声道:“我们仍是朋友,对吗?”   燕飞哈哈笑道:“我们不是朋友是甚么呢?”   领先步下石阶。 第十二章 火劫水毒   燕飞睁开双目,漫空雨丝从天上洒下,把山区转化为烟雨迷蒙的大地,远处隐见山峦南面起伏的丘陵平野。   如不是他生出感应,晓得安世清从冥坐里醒过来,他可以如此坐上多一天,直至完全复元。   不过出乎他意料之外地,经过半晚静修,他的伤势已好得七七八八。   果然不出他所料,秘道石阶往下二十多级后,往横延展百丈,穿过孤绝崖下的泥层区,把他们带到置身的巨岩来。岩石嵌在山坡处,林海幡然淆乱,虽仍是没路可通,但当然难不倒像他们般的高手。   两人身负重伤,不敢在深夜下山,于是盘膝打坐,直至此刻。   燕飞朝在岩石另一边打坐,距他只有丈许的安世清瞧去,后者正把目光投往远方,脸上现出失意伤感的神情。   他的伤势显然也大有好转,对燕飞的注视生出反应,叹道:“我完了!安世清完了!竟斗不过你这毛头小子,天下再没有我的份儿,再没有人把放我在眼内。”   燕飞心忖他心内又不知在转甚么鬼念头,然而不论他装出任何姿态模样,再不会轻易信他。   道:“为何要杀我呢?”   安世清仍没有朝他瞧来,心灰意冷地道:“我不是说过吗?因为你看过天地佩合壁的情况。”   燕飞不解道:“可是我未见过心佩,看过又如何呢?难道在缺少心佩的情况下,我仍可寻到《太平洞极经》吗?”   安世清淡淡道:“因为你不明白,心佩只是一片平滑如镜,没有任何纹样的玉石,所以天地佩大有可能载的已是寻宝全图。”   燕飞愕然道:“为何肯告诉我这个秘密?”   安世清终于朝他瞧来,眼中射出说不尽的落泊无奈,语气却平静得似在说别人的事,道:“因为我已失去雄心壮志,又见你不念旧恶,所以感到和你说甚么都没有问题。唉!我已十多年没有机会和别人谈心事。”   燕飞领教过他的反复无常,对他深具戒心,忍不住截其破绽道:“令千金呢?你难道从来不和她谈心事吗?”   安世清现出苦涩的表情,道:“玉晴自六岁便随她娘离开我,到近几年才时来看我,虽只是一峰之隔,可是我已十多年没见过她的娘。”   燕飞一呆道:“你们之间发生了何事?因何弄成这样子?嘿!我只是顺口一问,荒人本不该理别人的私隐的。”   安世清目光移回细雨漫空的林涛,无限欷歔地道:“是我不好!终日沉迷丹道,终于闯出祸来,中了丹毒,不但性情大变,行为思想更变得离奇古怪,时生恶念,道功也因而大幅减退,不论她如何劝我,我仍是死性不改,她遂一怒带玉晴离我而去,搬到另一山头结庐而居,还有出言如我敢踏足她的山头半步,立即自尽。唉!我安世清一生人,只有她能令我动心,只恨我不懂珍惜,白白错过皇天对我的恩赐。”   燕飞心忖这才合理,安世清之所以如此“名不副实”,皆因炼丹炼出岔子,他的话亦解释了因何安玉晴的气质才情与他有着天南地北的分别。   乘机问道:“老哥的心佩怎会落在逍遥教的妖后手上呢?”   安世清愧然道:“是我不好,中了此妖女之计,见她昏迷在山脚处,竟对她起了色心,被她耍得团团转的,致失去心佩。我不是要为自己脱罪,一切全是身上丹毒累事,令道心失守,个中情况,我不想再提。亦因为此事激发我解除丹毒的决心,所以到这里来寻丹劫。自老头子死后,丹劫便不知所终,我总怀疑丹劫是收藏在孤绝崖上。”   又往他望来,道:“你怎会晓得丹劫呢?是否真的藏在你身上。唉!勿要以为我在耍手段,我现在对任何事都心如死灰,纵使得到丹劫又如何?老头子办不到的事,我恐怕更不行,根本没有人能驯服丹劫。”   燕飞耸肩道:“丹劫给我吞服了!”   安世清剧震失声叫道:“甚么?”   燕飞遂把事情说出来,不忍瞒他。   听罢后安世清现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点头道:“现在我可以死了这条心,回云雾山终老,从此不踏入江湖半步,以免丢人现眼。”   又道:“老弟若有事要办,请便,我还想在这里坐一回儿,想点东西。”   燕飞微笑道:“我有一个古怪的主意,老兄找着我,不等于也找着丹劫吗?且是不用驯服的活丹劫。”   安世清二度剧震,朝他呆瞪。   燕飞道:“要不要试试看?”   燕飞双掌按在安世清背上,问道:“何谓丹毒?”   安世清答道:“丹有内丹和外丹之分,我之所以被人称为丹王,正因把内丹外丹合而为一,相辅相乘。而不论炉鼎药石、炼丹修真,说到底仍是‘水火之道’,火之极为‘劫’,水之极为‘毒’。丹劫丹毒,实为炼丹失调的两个极端,这样说老弟明白了些儿吗?”   燕飞恍然道:“老哥要找寻丹劫,正是要以劫制毒,对吗?”   安世清叹道:“比起丹劫,我体内的丹毒根本微不足道,所以不存在谁能制服谁的问题。最大可能是我服下丹劫后,立即化作飞灰。不过若你是我,尝过多年被丹毒戕害的滋味,也宁愿痛快地被天火焚身而亡。”   燕飞的真气已在他体内经脉周游一遍,发觉此老道道功深厚,却没有丝毫异样处,讶道:“老哥体内情况很正常啊!”   安世清苦笑道:“因为我施展了锁毒的秘技,把改变了我一生的丹毒密封于丹田之内,也分去了我至少三成功力,令我有些最得意压箱底的本事也无法从心所欲。”   燕飞道:“老哥须解封方成。”   安世清叹道:“待我交待后事再说吧!”   燕飞吓了一跳道:“不是这般严重吧?”   安世清道:“比我说的更严重,每到一段时间,丹毒会破禁而出,在我成功再次把它密封起来前,折磨得我死去活来。如此情况近两年来愈趋频密。在过去的六个月,丹毒曾三次破掉我的禁制,最接近的一次我仅可险胜,所以如现在自行解封,而你又帮不了我,我肯定再没有能力且没有斗志去对付它。所以当你发觉我的头脸开始冰化结霜,千万勿要犹豫,立即把我了结,免得我白受十多天活罪。”   燕飞心中唤娘,虽说安世清面对是另一种极端,但也可从自身焚心的痛苦去体会他的苦况。正因丹毒的威胁,不但使堂堂丹王变成反复自私的小人,更令他部分功力因要分去压抑丹毒而大幅减退。   忙道:“且慢!”   安世清道:“迟和早还不是一样吗?是好是歹都要试一次。”   燕飞道:“我有个直觉,如你就那么解开禁制,让丹毒洪水缺堤般涌出来,不但你会丧命,我恐怕也难逃毒劫之灾。”   安世清道:“怕甚么,你见情势不对,便运劲把我震下岩石,保证你全然无损。别忘你是活的丹劫,对丹毒有比任何高手更强的抗力。”   燕飞道:“我如是这种人,根本不会冒险为你驱除丹毒。所以现在我们是命运与共,不论是生是死,我也会坚持到底,不成功誓不休。老哥明白吗?”   安世清默然片刻,道:“若我可以为玉晴作主,我会把玉晴许给你,不但因玉晴是我安世清最大的骄傲,更因你这种人举世难求。哈!当然她只会听她娘的话,而不会听我的。哈哈!你有甚么好提议?”   燕飞道:“你禁制约束丹毒,便如堤坝规限狂暴的洪流,如若能只开一道水闸,我便大有机会引导有节制的丹毒寒流,游遍你全身经脉后,再转入我的体内去。丹毒泄出之时,你我合力化寒为热,然后融浑在本身的真气内。这叫以劫驯毒之法,老哥认为行得通吗?”   安世清沉吟道:“你的办法不但有创意,且是匪夷所思。只恨我仍没有开水闸的本领,只有堤坝全面崩溃的后果。”   燕飞笑道:“只要你有能力护堤便成,我的真气会深入你丹田之内,找到堤坝,再开闸导水。嘿!准备哩!”   安世清忙严阵以待,道:“来吧!”   ※※※   刘裕呆立舱窗前,看着颖河西岸在日落下迷人的美景。   叩门声响。   刘裕道:“请进!”   宋悲风来到他身后,道:“心情如何?”   刘裕道:“好多哩!”   请宋悲风坐好后,在小几另一边坐下来。   宋悲风道:“我为你设身处地把所有事情想了一遍,认为你最好把与妖后的关系,向燕飞说个清楚。如你发觉很难开口,我可以代你向他解释。”   刘裕苦笑道:“见着他时再说罢。”   宋悲风道:“你和淡真小姐仍有联络吗?”   刘裕心头立即涌起百般滋味,颓然摇首。   宋悲风叹道:“我明白你的心情,高门寒族之隔已持续近百年,非是任何人力可在短期内改变这种根深蒂固的传统。王恭更是高门里的高门!唉!”   刘裕低声道:“宋叔放心,我晓得自己是甚么料子。”   宋悲风低声道:“小裕可知大少爷曾在此事上为你出力?”   刘裕一呆道:“玄帅?”   宋悲风道:“玄帅曾亲口警告王恭,着他取消淡真小姐与殷仲堪之子的婚约,理由当然不是因淡真小姐的心向着你,而是因殷仲堪与桓玄关系密切,一旦桓玄造反,王恭将因女儿的婚姻处于很不利的位置。”   刘裕心中填满对谢玄感激之情。由此亦可以看出家世比王恭更显赫的谢玄,并没有高门寒族的偏见。   刘裕道:“为何宋叔要和我谈论淡真小姐呢?”   宋悲风淡淡道:“你坐稳了,因为我立即要告诉你,玄帅为你想出来明媒正娶淡真小姐的唯一方法,且没人敢有异议。”   刘裕猛震一下,说不出半句话来,只懂呆瞪着宋悲风。   ※※※   燕飞睁开双目,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刻。   此时他功力尽复,心境一片宁和,清净自在。只一夜光景,他已历经数劫,精神功力自有突破,救回千千主婢的信念更是坚定不移。   安世清不知去向。   在岩石前的大树上,被此有丹王之称的前辈高手撕掉一片树皮,刻上留言,书道:“劫尽毒去,重获新生。”   燕飞涌起欢悦的感觉。   昨夜之前卑鄙无耻的安世清已消逝,以前威慑天下的丹王安世清再次复活过来,所以留字留得潇洒,去更去得潇洒,让燕飞能好好消化从他处吸取过来的丹毒,像吃补品般助长他来自丹劫的先天真气。   昨晚以火劫去水毒的换天之法并不是毫无困难,单凭燕飞的经验和功力实不足以应付,幸好当安世清愈不用分神压抑丹毒,他的灵觉天机愈回复过来,两人携手合力、竭尽心智,终于成功把水火浑融。在此险死还生的过程里,等如丹王全无保留地授了他一课丹术,实在得益极大。   燕飞从岩石上站起来,山风拂至,衣袂飘扬,顺手拿起身旁的蝶恋花挂到背上去,仰天深吸一口气。   星星开始在天上现身,暗黑的光线对他的视力全无影响。   他隐隐感到安世清不待他回醒便飘然而去,是急返道山去寻他的妻子,把失去了的找回来。燕飞有信心安世清会争取到圆满的结果,因为他已变回他爱妻以前深爱过的那一个人。安玉晴将会为她爹娘的破镜重圆欣悦。   那对美丽神秘的美眸又再浮现心湖。   她对世情的冷漠,是否因安世清受丹毒影响至性情大变而起的呢?她曾说过不把天地佩放在心上,却不肯放过任青媞,大有可能是因任青媞显露出安世清丑陋的一面而痛心,故怎都要为此向任青媞讨回公道。   安玉晴曾从任遥剑下救过自己一命,现在他已向她作出该是最佳的回报。   他们间微妙的关系亦可告一段落。   安玉晴虽是曾令他动心的女子,不过现在他的爱已全倾注到纪千千身上,再不能容纳其它人。   他决订立即起程到荥阳去。   他亦知没有可能凭一己之力,从慕容垂手上救回千千主婢,但至少他要见她一面,不单是要慰相思之苦,更要面对面证实纪千千对他的爱没有任何改变。   他要弄清楚纪千千的真正情况,弄清楚她因何不传来只言词组。   假如纪千千已移情慕容垂,他会悄然引退,返回边荒集渡过余生,任由生命多添一道永不能磨灭的伤痕,继续他孤独寂寞的生涯。   飕的一声。   燕飞从岩石腾跃而起,投往岩下七、八丈远的一棵大树横伸出来的枝干上,再借力弹起,轻如飘羽的逢树过树,遇林穿林的朝下方山脚掠去。   天地像为他欢呼咏颂。   他进入了武道的全新天地里,每一个动作均出乎天然,没有半丝斧凿之痕,不用凝神思索,体内真气便会自然运作,而身体偏可作出天衣无缝的配合,使他每一个念头能随心之所指地实行不悖。   那种感觉不单是前所未有的,且是动人至极点。   自被孙恩击败,埋土破土复出后,他曾有过类此的感觉,大战慕容垂,他的境界更直攀上当时能达到的巅峰。   可是功败垂成,只以一瞬之差眼睁睁瞧着纪千千重陷慕容垂的魔掌,他的境界便一直在走下坡。   到拓跋珪攻陷平城,大家拟出拯救纪千千主婢的大计,他便从颓唐失意里振作起来,生出强大的斗志。   现在吸收了丹毒,把火劫水毒两种极端相反的道家修真之宝融合归一,他终臻至圆满的境界。   他再没有丝毫畏惧,包括面对茫不可测的未来。 第十三章 唯一出路   事实上刘裕早猜到宋悲风要说的话。   最后一次见谢玄,是在与王淡真私奔告吹之夜,那晚谢玄亲口告诉他,会设法拖延误王淡真和殷士维的婚约,让他有一、二年的时间,登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如此他将有机会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或有得到王淡真的机会。   他内心震动的原因是对谢玄言出必行的感激,谢玄对他确是情至义尽。   宋悲风微笑道:“你是否已猜到玄帅的锦囊妙计?”   刘裕点头道:“只有我当上北府兵的统帅,事情或许会有转机。”   宋悲风淡淡道:“你所想的还差一点点,成为北府兵的统领虽然有权有势,但仍没有办法打破高门寒族对立分隔的情况。你可以把王恭杀掉,可是你亦将失去南方高门的支持,那时你要保持权势已不容易,遑论夺得美人归。”   刘裕忽然急速地喘了几口气,有点难以相信艰涩地道:“玄帅是想我成为──”   宋悲风点头道:“对!在南方只有一个人可以超然于任何权贵之上,不受高门寒族分隔的影响,就是成为南方之主。”   刘裕容色转为青白,嗫嚅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宋悲风道:“大少爷对司马氏已彻底失望,半边天下由他们手上沦丧于外族,可是最力图阻挠北伐的也正是他们。只有一个方法可以改变这种情况,就是建立新朝,当上皇帝。”   刘裕仍在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如我有此心,将遭南方高门群起而攻,因为即使我功业盖世,仍没法改变寒门身份的宿命。”   宋悲风微笑道:“人事并没有不能改变的道理。你当然没法一步登天,且还须历尽艰困激烈的斗争,可是只要北府兵军权落入你手上,你便可以效法桓温,先行北伐,不论成败,均可把你的声誉推上巅峰,那时岂到南方高门说个‘不’字?”   刘裕叹道:“以我目前的情况,要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比想当皇帝更要困难。”   宋悲风摇头道:“你仍看不到自己的优势,北府兵现在掌权的人,或者是刘牢之,也许是何谦,可是能得到北府兵们的心者,只有你刘裕一人。因为你不单是人所共知玄帅挑选的继承人,更是他们心中的英雄。如是太平盛世,你会受尽排挤郁郁而不得志,但在大乱之时,只要你能保命不死,便大有机会。”   刘裕苦笑道:“我的心很乱。”   宋悲风沉声道:“司马曜也命不久矣,你还有甚么是想不通的?”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真的只有这个方法可以得到王淡真吗?”   宋悲风冷然道:“为了我大汉族的存亡,为了你自己,更为谢家的荣枯,这是你无法逃避的命运。”   刘裕叹道:“我们是否说得太远了?”   宋悲风道:“一点不远,你正在这条路上走着,我宋悲风将会全力助你,这并不是大少爷的遗命。”   刘裕道:“宋叔因何这么看得起我呢?”   宋悲风长身而起,移到他身前,探手抓着他两边宽肩,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因为我和你处于同一情况,只有你成为新朝之主,我宋悲风方有生路。否则纵然躲往边荒集去,或能偷生一时,终有一天难逃敌人毒手。”   刘裕道:“宋叔大可以逃往北方去。”   宋悲风道:“我可以坐看谢家遭到凌辱和迫害吗?”   刘裕哑口无言。   宋悲风放开抓着他的手,目光投往舱窗外降临大地的黑夜,道:“司马皇朝气数已尽,有志者须奋然而起,取而代之,否则终有一天胡骑南下,我们纵能保命,仍难逃亡国之奴的命运,那时空自后悔又有何用?”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小裕受教了。”   ※※※   边荒集。   振荆会小建康新总坛的大堂内,屠奉三看毕手上密函,递给身旁的阴奇。   阴奇受宠若惊,跟随屠奉三已有五、六年,可是屠奉三尚是首次和他分享桓玄写给屠奉三的手谕,可见他不但当自己为头号亲信,还视他为战友。   阴奇迅快阅读密函,看毕后骇然望向屠奉三。   屠奉三沉声道:“你怎么看?”   阴奇低声道:“南郡公在怀疑你,所以逼你在一年之期内歼灭大江帮,以表示对他的忠诚。”   屠奉三沉默片刻,道:“我对桓玄仅有的一点情义,随着这封信已云散烟消。”   阴奇无言以对,屠奉三直呼桓玄之名,正表示出他心中的愤怒。   屠奉三道:“我早向他解释清楚,想在边荒集立足,必须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除非你要和整个边荒集作对,而当日的祝老大便是好例子。”   阴奇道:“不论老大你有任何决定,我阴奇誓死追随。”   屠奉三道:“听说刘裕在前天回来了,是否确有此事?”   阴奇点头应是,补充道:“随他回来的尚有宋悲风,奇怪的是两人进入大江帮总坛后,没有再踏出半步。”   屠奉三笑道:“此正显示刘裕是个人才,现在边荒集已回复盛况,每天不知多少人来来往往,其中肯定混有各方探子,如刘裕到处招呼,会惹人怀疑,说到底他仍只是北府兵的一个小将。”   阴奇沉声道:“刘裕可靠吗?”   屠奉三淡淡道:“我只从利益角度出发去看一个人,如我们和桓玄反目,刘裕对我们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阴奇道:“老大有兴趣见他吗?”   屠奉三不答反问道:“你曾和江文清并肩作战,对她有甚么看法呢?”   阴奇道:“她是女中豪杰,我相信她有振兴大江帮的能耐。她更是有情有义的人,当我和她并肩作战之时,我真的完全信任她。坦白说,我已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屠奉三失笑道:“是否包括我在内呢?”   阴奇不答反问道:“老大觉否来到边荒集后,有很大的改变呢?”   屠奉三欣然道:“不是改变,只是把以前密藏的想法和感情释放出来。边荒集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整个过程,是我屠奉三生平最精采的一段遭遇,最动人的不是沙场上的决胜负,而是战友们不顾生死的互相扶持,在最艰苦的情况下争取最后的胜利。一切是如此有血有肉,即使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受到感染。”   阴奇点头道:“老大的形容非常贴切,我们现在活得光明磊落,轰轰烈烈,令我生出以边荒集为家的古怪想法。”   屠奉三道:“没有这样的想法才古怪。边荒集已成天下唯一的乐土,于这里生命在每一个人的掌握中,只要你肯尊重钟楼议会的决定,依足边荒集的规矩行事,你会享有最大的自由。”   阴奇深吸一口气道:“老大是不是以后再不听南郡公的命令?”   屠奉三柔声道:“现在尚未是时候,至少我们有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是于南北两边来说,已可以发生无数的变化。”   阴奇道:“明白哩!”   屠奉三还要说话,手下来报,慕容战求见。   ※※※   燕飞立在黄河北岸,看着滔滔流过大地的广阔河道,三艘装满货物的商船正扬帆驶过,益显黄河君临北方疆域的气势。   渡过黄河,荥阳在一天脚程之内。   他仍有勇气去找纪千千吗?他根本没有选择,只有弄清楚纪千千的心意,方可以决定他的命运是朝哪个方向走。   燕飞一声长啸,纵身一跳投进冰寒的河水里。雨雪从天上洒下来,为寒冬的来临揭开序幕。   (卷十五终) 卷十六 第一章 肉体交易   屠奉三在内堂单独接见慕容战。   坐好后,慕容战神色凝重地道:“我刚接到苻坚的死讯。”   屠奉三每天都在等候这消息的来临,可是当此事传入耳内,仍忍不住心神遽震。   苻坚之死,显示一种新的形势降临北方,也直接影响南方的大局,天下再不是以前的天下。苻坚的丧亡,正是天下由统一走向大乱的分水岭。   接着慕容战向他详述苻坚因被慕容冲攻陷长安,不得不逃到五将山,致被姚苌杀害的情况道出。   屠奉三沉吟片晌,讶道:“慕容当家的族人既进占长安,关中的控制权等于落到你的族人手上,为何你却似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呢?”   慕容战颓然道:“正因我明白慕容冲,更明白我的族人,所以我才晓得形势不妙。可惜慕容泓于入长安前不幸战死,否则形势可能完全两样。”   屠奉三摇头道:“我仍然不明白。”   慕容战似找到吐苦水的好对象,不厌其详的解释道:“这可分领导者和族人心愿两方面作解释。首先是继慕容泓成为我族统帅的慕容冲,因少年时曾受大辱于苻坚,所以对氐人有切齿之恨,心中充满仇恨的怒火,占领长安后竟放纵手下,大肆杀戮抢掠,弄得举城恐慌,人民纷纷逃亡,大失人心。”   屠奉三一呆道:“慕容冲竟是如此的一个蠢人,真教人意想不到,如此岂能守得住长安呢?”   慕容战叹道:“纵使没有慕容冲的倒行逆施,我族的人仍无心安顿于长安。这方面要从我们大燕被苻坚破灭时说起,当时苻坚将我族四万户二十余万人迁往关中,由那时开始,我族便一直渴望有朝一日能重返大燕故地,重建燕国。所以对我族来说,关中只是供抢掠之地,而非安居之所,人人希望重返故地,完成苦待多年的宏愿。在这种情况下,慕容冲纵使想以长安为争霸天下的据点,亦难以坚持。”   屠奉三愕然道:“大燕故地已尽被慕容垂收归旗下,你们岂非有家归不得,而关中却被慕容冲搅得一塌糊涂,岂不是进退两难?难怪你老哥愁眉不展。”   慕容战道:“在边荒最明白我的人是你,我更当你是我的朋友。以现时的形势论,北方最强大的三股势力分别是慕容垂、姚苌和我族的慕容冲,可是若依照现在形势的发展,根本没有人能与慕容垂争锋,不论在实力上和战略上,慕容垂都占尽优势。”   屠奉三点头道:“你比我更清楚北方的形势,得出这样的结论当然有一定的依据。”   慕容战道:“关中是氐秦帝国的根据地,苻坚虽被杀,可是苻秦势力仍在,谁要在关中称王,必须把氐人原有的势力连根拔起,如此岂是可轻易办到。以声望论,不论我族的慕容冲又或羌族的姚苌,均远及不上苻坚,所以苻坚的后人只要打着为苻坚复仇的大旗,已可号召关中豪强协同作战。慕容垂最明智的一点,是拥重兵稳守关外,不但阻截我族东返故国之路,还逼得关内诸势力拼个你死我活,各个俱伤,再由他从容收拾残局。”   “砰!”   屠奉三拍桌道:“好一个慕容垂,到此刻我方明白为何他不入关中,反屯兵荥阳,遥控洛阳。”   又叹道:“在这种情况下,任何人攻打洛阳,都要应付他从荥阳调来的援兵。嘿!你老哥现在有甚么打算?”   慕容战沉声道:“事实上我一直不看好慕容冲,只没有想过他可以做出如此蠢事来,现在败势已成,只看能捱至何时,我可以做甚么呢?”   屠奉三沉吟不语。   慕容战试探的低声道:“屠当家是否想到我脑内想的东西呢?”   屠奉三目光灼灼的朝他望来,道:“你也在想千千小姐吗?”   慕容战心情沉重地点头,道:“照目前的形势发展,慕容垂该无余暇对付我们边荒集,可是一旦让他收服关中,将是边荒集大难临头的一刻,慕容垂一向的作风是顺我者生,逆我者亡。不过在他统一北方之前,形势未稳之际,我们或许仍有机会,救回千千主婢。”   屠奉三双目神光闪闪,同意道:“只要慕容垂肯离开荥阳,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接着仰望屋梁,有感而发地道:“我屠奉三现在再无所求,只希望能在边荒集安身立命,假若我们真的可以把千千小姐迎回边荒集,你道慕容垂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呢?”   慕容战毫不犹豫道:“我曾向千千许诺除非我死了,否则绝不让任何人伤害她。所以我是义无反顾,不会计较任何后果的。”   屠奉三欣然道:“好汉子!我屠奉三可以舍命奉陪,不过在边荒集和你我同样想法的人,随着时间的过去愈来愈少了。”   慕容战道:“别人怎么想我没有兴趣去理会,此更是我为族人尽点心力的唯一方法。横竖迟早慕容垂会回来攻打边荒集,此事避无可避,哪可以还有这么多顾虑?”   又讶道:“我很了解自己,常常会凭一时好恶去作决定。可是屠当家过去予人的印象,从来不是感情用事的人,现在却拍胸口说出舍命奉陪之语,这该不符屠当家一向的行事作风吧!”   屠奉三凝望他好半晌后,双目忽转温柔,射出缅怀的神色,平静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为一个地方而改变,更没有想过为任何人而改变。一直以来,我都奉行弱肉强食的规条,只讲利害,方可以在这乱世生存下去。可是当我在边荒集第一眼见到纪千千,她却勾起我深埋多年的某一种感觉。到现在我还弄不清楚当时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却晓得从那一刻开始,一切都不同了。以前对我绝不会有任何影响的人或事,偏可触动我的情绪。现在我觉得自己始是有血有肉地活着,生命充满意义。似这么一番的肺腑之言,以前我是绝不会向任何人倾诉的。”   慕容战想起初会纪千千时的惊艳感觉,点头道:“我明白!不过揭开人为的保护罩子后,是否也带来痛苦呢?”   屠奉三叹道:“所以我才说有血有肉。纪千千牺牲自己的行为,更深深打动我,开阔了我的视野。以前我最尊敬的人是桓冲,现在我最尊敬的人是纪千千。在边荒集生活的感觉非常古怪,人人抱着过一天算一天的心态,可是那种醉生梦死的感觉却似可永远持续下去。做人必须有个明确的目标,生命方有意思。在来边荒集前,我的目标是要助桓家成为天下之主,可是桓玄却不住的令我失望,现在我对他已心灰意冷。我现在的目标是以慕容垂作对手,他劫走千千主婢吗?我便要把她们迎回来,这令边荒集多上一重不同的意义,也使我在边荒集活得更痛快。”   慕容战哑然笑道:“你对桓玄失望,我却对慕容冲失望,现在剩下的只有边荒集。我和你的生死哀乐均已与边荒集分不开,而边荒集的荣辱却在于千千主婢能否安返边荒集,这不是蛮有趣的游戏吗?”   屠奉三沉声道:“现在我们只有静心等待,作好一切准备,当机会来临时,将是我们出击的一刻。”   慕容战伸出双手,和他紧紧相握。   ※※※   燕飞俯头看着溪水反映的脸容,差点认不出自己。   这处离开荥阳不到半个时辰的脚程,他的心情亦不由紧张起来。从平城到这里不知不觉走了十多天路,他的俊脸长出了长长的须髯,遮盖了他大部分的容颜,成为最好的掩饰,即使熟悉他的人,骤眼也认不出是他。   从高彦处他晓得荥阳城正处于军管和高度戒严的状态下,只许持有通行证的城民进出,其它人不论任何理由,一律被拒于城门外,所以只能设法偷偷进去。   以他的身手,要进入有燕国精兵把守、城高墙厚、兼有护城河环护的军事重镇,仍是非常头痛的一回事。   加上他外型体态均异于常人,纵使弄到通行证,恐怕依然没法过得城防一关。   他将头浸入溪水里去,冰凉的感觉令他精神一振,不过仍没法减轻他因苦思入城之计而来的沉重感觉。看来只好弄清楚情况后,再走一步算一步好了。   ※※※   慕容垂微笑道:“诗诗的情况大有改善,我看只要好好休息,她很快可以复原。”   纪千千与他并肩步出内堂,神色平静地道:“有劳大王关心,千千会好好照顾小诗的。噢!”   她的目光落在摆放在内堂一角的五弦古琴处,此琴造型别致,木质晶莹通透,隐泛红光,最妙是放置的琴几木质如一,互相衬托,予人绝配的奇妙感觉,一看便知非是一般凡品。   慕容垂欣然道:“此琴名‘流水’,几名幽谷,乃得自洛阳的深宫内苑,据懂琴的说,此琴该是大汉赫赫有名的琴师叔蔡的杰作,这方面千千应比我这门外汉在行。”   纪千千赞叹一声,移坐到琴前的蒲团处,举起纤美的玉手轻抚古琴,旋又若有所思的收起双手,目光投往坐在古琴另一边的慕容垂,柔声道:“统一北方的机会已出现在大王眼前,大王何不把心神用于国家大业上,却要为千千徒费心神呢?”   慕容垂丝毫不以为忤,淡淡道:“对我慕容垂来说,千千和统一大业,两者均是缺一不可,此心永不改变。千千何不试琴,看看叔蔡制造的古琴,因何能得享美名?”   纪千千垂下目光,幽幽道:“这是何苦来的?千千曾答应过荒人为他们演奏一曲,所以下一曲只会在古钟楼上弹奏。”   慕容垂双眉一蹙,双目射出闪闪神光,依然是语调平和地道:“假如我慕容垂说我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来不会得不到的,会否惹起千千的反感呢?”   纪千千的眼眸迎上慕容垂闪亮的目光,柔声道:“大王动气哩!”   慕容垂摇头道:“我怎舍得对千千发脾气呢?只是想问一句话,假设我二度征服边荒集,千千是否肯在古钟楼为我演奏一曲呢?”   纪千千叹道:“若边荒集再次失陷于大王之手,等于断去千千所有希望,千千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只好自断心脉,以身殉边荒集。”   慕容垂雄躯微颤,目光投往窗外阳光灿烂下的花园,语气仍然是出奇地平静,缓缓道:“要自断心脉并不容易,千千懂得其中的功法吗?”   纪千千轻轻道:“千千的武功在大王眼中当然无足轻重,不过却从娘处学得其中秘法。当心如死灰之际,心脉特别脆弱,那时只要把内气顺逆分行,至心脉交击,心脉因抵受不住两股真力的冲击,便会折断。”   慕容垂终于色变,因为晓得纪千千非是胡绉。   两人目光交接,丝毫不让。   纪千千柔声道:“大王不会因此而向千千施出禁制的手段,对吗?”   慕容垂目光灼灼地凝视她,忽然岔开话题,道:“平城被拓跋珪和你的好朋友燕飞连手攻陷了。”   纪千千乍闻燕飞之名,娇躯遽震,失声道:“燕飞!”   慕容垂像看不到她的反应般,仰首沉吟,道:“我早晓得拓跋珪是不肯安分守己的,他越过长城攻城略地,兵胁中山,是自取灭亡。还有一事告诉千千,若我没有猜错,燕飞正孤身一人在来此的途上。”   纪千千立即乱了方寸,哀求地道:“大王如何知道的呢?”   慕容垂微笑道:“军情第一,自燕飞离开平城,弥勒教的人便倾巢而出,追截燕飞,依他逃走的路线来看,目的地该是荥阳。”   纪千千神色回复平静,暗下决心,待会必须不顾一切与燕飞建立以心传心的联系,警告燕飞,求他不要来自投罗网。   道:“大王准备如何对付他呢?”   慕容垂用心地打量她,忽又现出苦涩的表情,道:“不论是拓跋珪或燕飞,均是我统一大业的严重威胁,千千猜我会怎样对付他?”   纪千千很想告诉他若燕飞死了,她也不会独活,却怕激起慕容垂的妒火,后果难测,只好把已到嘴边的话收回。摇头道:“大王的神机妙算,岂是千千猜得到呢?”   慕容垂像猛下决心地道:“千千可肯与我慕容垂作一个交易?”   纪千千讶然看着他,心中有数他正在反击自己对他的无情,却仍没法猜到他说的交易是甚么?也不由心中感慨万千。以慕容垂现在的权势,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偏对自己如此情深一片,还要忍受因她纪千千而来的屈辱和闲气,所以早先她方有“何苦来的”如此忠告。   软弱地道:“千千正在大王手上,大王何需来和千千谈交易呢?千千根本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慕容垂从容笑道:“千千当然有条件哩!交易非常简单,只要我擒下燕飞,请千千首肯与我共渡一夜,我慕容垂便可以放他走。”   纪千千听得头皮发麻,默然无语。   慕容垂正在反击。   他的反击是针对她“自断心脉”的威胁而发,且失去耐性,要从征服自己的肉体入手,然后再征服她的心。坦白说,慕容垂确是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对他的多情自己更不无可惜之意,若与他有合体之缘,兼且不是在强迫的情况下发生,自己对他是否仍能把持得住呢?有了这种男女关系后,她对燕飞又会如何?慕容垂歉然道:“千千肯定怪我卑鄙无耻,竟以这种手段冒犯千千。只恨在目前的情况下,只有这个理由可令我放过燕飞。”   纪千千可以肯定慕容垂已布下天罗地网,等候燕飞来投网。他说得这般有把握,该有周详的计划。他的情报更可能直接来自弥勒教的妖人,至乎与弥勒教连手对付自己心爱的男人。   叹道:“大王教千千如何回答你呢?”   慕容垂长笑道:“千千不用在此时回答我,待燕飞被擒成为事实,再考虑是否接受我的交易吧!”   接着起身哑然失笑道:“只希望千千真的不会怪我,我是别无选择,像那趟在蜂鸣峡前与燕飞之战,不得不以诗诗威胁千千,因为我绝不容许失去你,请千千见谅。”   看着慕容垂消失在门外,纪千千收拾心情,心中填满燕飞的影子。   蓦地天旋地转,纪千千往古琴扑伏而去。   其中一条弦丝立即崩断,发出“铮”的一声脆响。 第二章 将计就计   边荒集。大江帮总坛。   刘裕在寄居处的小厅接见来访的卓狂生,两人围桌而坐。   卓狂生目光闪闪的打量他,微笑道:“看刘兄的神情,似在怪我到今天才来找你谈话。坦白说,我曾想过避免接触刘兄,因为我再不是逍遥教的人,我对大魏的忠心,已随任遥之死云散烟消。”   刘裕愕然道:“既然如此,卓兄又为何来见我呢?”   卓狂生从容道:“当然是因为你和燕飞的关系,小飞是我们边荒的荣耀。试想想看,以天下之大,边荒集是多么微不足道的地方,可是边荒集却成为天下豪雄的必争之地,更掌握着南北水陆贸易的牛耳,现在更出了位能与慕容垂和孙恩抗衡的旷世剑手,谁还敢不对边荒集刮目相看?”   刘裕发觉自己根本没法投入卓狂生对边荒集的狂热中,却又不得不承认他对事物有过人的视野和襟怀,这聪明的疯子所思所想确是异乎常人。   忍不住问道:“任后没有和卓兄通消息吗?”   卓狂生毫不犹豫地道:“我哪来空闲去管她的事?我现在正埋首研究边荒集,准备写一本有关边荒的历史,这部巨著将成为以后所有说书高手的宝典。”   又兴奋地道:“刘兄你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现在谢安和谢玄先后辞世,司马皇朝再没有希望,只看收拾残局的人是桓玄还是孙恩。你若为自己着想,最好的选择是留此长作荒人,活得痛痛快快的。像屠奉三便是聪明人,所以千方百计留在边荒集。况且只要你肯到我的说书馆卖淝水之战的故事,保证你生活无忧。”   刘裕苦笑道:“我真的非常羡慕你。”   卓狂生笑道:“临渊羡鱼,何不退而结网?边荒集正经历最辉煌的日子,在强敌围攻下失而复得,各派系破天荒团结一致。更精采的事且陆续有来,当我们成功地把纪千千主婢迎回边荒集,边荒集将攀上她历史的巅峰,想想也教人心神向往。”   刘裕叹道:“你的想法是否一厢情愿呢?救回千千主婢固是人人渴望的好事,但也会因爱成恨,令派系出现分裂的局面。那时将无力对抗外侮。”   卓狂生欣然道:“你太不明白千千在我们荒人心中的地位,她已超乎一般女性的身份。她也不可能只属于某一个人的,而是属于整个边荒集,是边荒集荣辱的象征。试想想看,如纪千千每天坐在重建后的第一楼上,边荒集会立即身价大增。而每月朔望她都到古钟楼演唱一曲,担保可引得天下人赶着来朝圣的看她。她小姐肯点头,我们便可以到第一楼和她喝雪涧香聊天,享受以前只有谢安等几人方可以享受到的乐趣。”   刘裕愈来愈明白为何荒人称卓狂生作疯子,他的想法确是匪夷所思,却又是切实可行。正要说话,宋悲风旋风般冲进来道:“太乙教的奉善死了!”   刘裕和卓狂生互相对望,一时间谁都说不出话来。   ※※※   燕飞猛地把头从水里抬起来,心神遽震。   他感应到纪千千。   强烈地感应到纪千千,却恨只是眨眼间的短暂光阴。   千千是如此地接近,他感觉到她充满惶恐和惊惧的情绪,更感觉到她的焦虑和担忧。   她因何情绪如此激动?有点像不顾一切地来和自己以心传心。   只恨她的心灵召唤来得突然,去得更令他措手不及。   究竟有甚么事发生在她身上呢?在传心通讯中断的一刻,他听到一声急速的清响。   燕飞从地上站起来,心神晶莹通透,再没有半丝不安的情绪。而他偷进荥阳的决心,却比任何一刻更坚定。   不论如何危险,他誓要见纪千千一面。   奉善悬尸东门,手足被牛筋索捆绑,再被吊在东门著名的残楼处,尸身还垂下白布条,上面以血红油漆写上“太乙教奉善”五个令人触目惊心的大字。   江文清、刘裕、卓狂生和宋悲风抵达现场,大江帮的人先驱散愈集愈多的围观者,再把奉善的尸身解下来。   刘裕头皮发麻地瞧着这不久前还在他面前生龙活虎、矢言报复弥勒教的高手,现在却变成没有生命的死尸,一颗心直沉下去。   江文清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道:“是他吗?”   刘裕点头应是。   宋悲风低声道:“他是先被活擒,再下毒手施刑,受尽折磨而死。”   卓狂生检查奉善的尸身后,退到刘裕身旁,看着大江帮徒以白布将奉善覆盖,沉声问道:“谁干的?刘兄和奉善是甚么关系?”   刘裕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边荒集短暂的和平安逸已成过去,随之而来将会是血雨腥风。若我没有猜错,大活弥勒已来了,还要大开杀戒,奉善之死是他公开向边荒集宣战的警示。”就在说毕这番话的一刻,他清楚晓得自己从猎人沦为猎物。   包括卓狂生在内,听者无不色变。   ※※※   燕飞登上荥阳东面五里外一处高岗,遥观荥阳的形势。   荥阳位于黄河南岸,西通河洛,南达江淮,南方的物资和商旅从水路到洛阳或长安,荥阳是必经之地,所以有洛阳东面的门户之称,慕容垂驻重兵于此,西控洛阳,南压边荒,确是高明的战略。   荥阳是洛阳东面的大城,城池周长十八里,有八座城门,城外河道纵横,有城河环绕,城厚墙高,慕容垂不急图西进,于此以逸待劳,在北方的争霸战中,实已立于不败之地。   拓跋珪敢于此时挥军入长城,攻陷平城和雁门,绝非一时轻率之举,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明白慕容垂现在最急切之务,非是要铲除他拓跋珪,而是必须先灭掉以慕容冲、慕容永为首的另一燕国。   皆因慕容垂和慕容冲兄弟均同出一源,慕容冲的燕国等于燕国的枝叶,慕容垂是绝不容慕容冲称帝,分化了慕容鲜卑族的力量。所以从长远利益着眼,慕容垂必须先消灭慕容冲兄弟,统一慕容鲜卑族的心,方可顾及其它。   拓跋珪是在豪赌,但赌得非常聪明。   尚有一个时辰才天黑,只有借夜色的掩护,他方有神不知鬼不觉潜进荥阳的机会。   正要奔下山岗,在岗顶边缘处一堆骤看似是杂乱无章的枯枝吸引了他的注意。其中三条枯枝笔直插入泥土里,形成一个三角形。三角形并不是等边的,其中一根距离较远,成尖锥状,指着西北方。   燕飞不用看也知指的是位于荥阳东北面七、八里处的荒村,刚才他俯察远近,早把附近地理环境熟记于心。   这不但是江湖人物的标记,还是夜窝族的独门联络手法。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呢?难道卓狂生来不及等他,竟派出夜窝族的战士到荥阳来打听消息?他不知如何的忽然又在心湖里,浮现纪千千短促却无比清晰的心灵交感,隐隐生出危险的灵奇感觉。   假如附近每一座山头,均有同样的暗记,那将表示敌人已晓得他的来临,并布局杀他或生擒他。   纪千千正因得到消息,所以迫不及待通知自己,可是因损耗的心力仍未复元,故半途而废,但却已成功警告他。   他变得冷静无比,缓缓蹲下,藏身在高过人肩的矮树乱草丛内,不惊反喜。他最担心的事并没有发生,纪千千对他仍是情有独钟。   慕容垂怎能如此精确地掌握他的行踪呢?身处的山岗,正是从北渡河而来最理想观察远近的地点。他的行迹会否已落入敌人眼内?换作是别的人,对此只可疑神疑鬼,而他却清楚感觉到远近并没有敌人的暗哨。   心念一动,终想到弥勒教那方面去。   只有弥勒教方猜到他要往荥阳去,想到这里,他盘膝坐下,开放心灵,搜索尼惠晖的踪迹。   ※※※   大江帮总坛,忠义堂。   卓狂生听罢刘裕描述与弥勒教的过节,以及与太乙教合作对付即将功成出关的竺法庆的情况。眉头大皱道:“这似乎是私怨的成分重一点,我很难为此召开钟楼议会,把大活弥勒竺法庆当作边荒集的公敌。”   江文清淡淡道:“竺法庆肯定不是善类,如此杀奉善更是要为自己造势立威。观乎他在北方的横行霸道,今次到边荒集来亦是想要大有所为,如我们不团结起来,被他逐个击破,到想反抗他时,恐怕悔之已晚。在这样的情况下,举行钟楼议会该是明智之举。”   宋悲风问道:“须多少人同意方可以举行议会?”   卓狂生对他相当尊重和客气,答道:“只要有过半数议会成员同意,便可以立即举行紧急的议会。现在议会增至十二席,不过千千和燕飞不在集内,所以只要有六位成员点头,便可以召开议会。”   江文清道:“我当然不会反对,卓名士尊意又如何呢?”   卓狂生道:“弥勒教徒便像肆虐的蝗虫,如被他们在边荒集取得据点,后果不堪设想,我当然同意。”   江文清欣然道:“如此已有两席同意,我负责说服费二撇,至于其它人,则不宜由我去游说。”   刘裕道:“我去见屠奉三吧!只要说动他,慕容战自当没有异议。拓跋仪亦由我负责。”   卓狂生点头道:“如一切顺利,我们已有足够议席召开议会,至于其它人,我会逐一打声招呼。”   刘裕弓背而起道:“我们立即分头行事,弥勒教与司马道子勾结,只是这点,可教荒人不敢轻忽视之。”   宋悲风也起立道:“我陪你去!”   江文清美目深注地瞧着刘裕,轻轻道:“刘兄小心点!竺法庆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你无疑。”   ※※※   燕飞来到荒村后的密林。   此时他已可断定自己所料无误。在另一座山头,他发现同样的夜窝族标记,指示懂得暗号意思者到荒村会合。   在边荒集时,他对夜窝族从来不感兴趣,晓得其联络传信的暗记是收复边荒集期间的事。现在这暗记显然已从背叛夜窝族又或敌人混进夜窝族的奸细,泄漏予慕容垂一方的敌人。   他通过心灵搜索尼惠晖的行动并没有成果,唯一的得益是明白当尼惠晖在没有施展秘术的情况下,他是没法对她生出感应的。   天色迅速暗黑下来,天上云层叠厚,似在酝酿一场风雪,如真的下大雪,对他潜入荥阳的行动会倍添困难。   事实上在敌人提高警觉下,他再没有神不知鬼不觉偷入荥阳的信心。   燕飞无声无息地朝荒村掠去。   像这样被废弃的荒村,只是在荥阳十多里的范围内多达三十多个,默诉着长年以来残酷的战争造成的破坏和祸害。   城池的牲口粮食,一向由附近的农村供应,像现在农村荒废的情况下,慕容垂要维持他在荥阳的大军生计,肯定非常吃力。   不到一盏茶的工夫,他已弄清楚荒村的情况。   没有天罗地网、没有陷阱,也没有伏兵,只在其中一间农舍发现一个敌人。   燕飞暗叫厉害。   假设没有纪千千的警告,在全无戒心下,大有可能中计。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还可以反过来算计敌人。   下一刻他现身荒村北端入口处,发出夜窝族的鸟鸣声。   一道人影从农舍闪出,见到燕飞露出错愕神色,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   燕飞若无其事地道:“你到这里干甚么?我们不是说好了吗?在我探清楚敌情前,你们不可以派人到这里来,以免打草惊蛇。”   眼前的年轻汉人确是夜窝族的人,名字叫陈宁,与姚猛他们是玩乐的一伙,和高彦稔熟,只从没有想过他是敌人混入夜窝族的奸细。   陈宁吐出一口气道:“我还以为是马正风那小子,原来是燕爷你。我们来此探听千千小姐的消息是瞒着卓馆主的。唉!千千小姐──”   燕飞心中暗笑,淡淡道:“走吧!”   陈宁真正地大为错愕,一呆道:“走?到哪里去?”   燕飞道:“当然是回边荒集去,你不想要命吗?”   陈宁急道:“我是和马正风一道来的,他到了荥阳城内打听消息,我为了避开巡兵,躲到这里来,遂于原本约定会合的地方留下暗记。”   燕飞心中叫绝,如此说法确没有破绽。便不再理会他,径自朝荒村另一端举步,皱眉道:“你再留下暗记,通知他立刻返回边荒集吧!”   陈宁心急如焚追在他身后,道:“燕大爷呵!听我一句话好吗?”   燕飞倏地立定。   陈宁转到他前方去,道:“燕爷不是想进入荥阳探听千千小姐的情况吗?”   燕飞早拟好说辞,立即全盘奉上,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分,我得到消息,弥勒教会大举进犯边荒集,所以必须赶回去通知集内的兄弟。事实上弥勒教的人正在追杀我,我故意引他们到荥阳来,使他们误以为我要偷入荥阳,所以才遇上你。走吧!只要千千小姐仍在荥阳城内,我们绝无可能救走她们主婢两人。”   陈宁呆若木鸡的瞧着他,明显是措手不及,方寸大乱。   燕飞催道:“你还犹豫甚么呢?”   陈宁叹了一口气,垂头道:“我们千辛万苦,方找到偷入荥阳城的妙法,马正风便是凭此法进入荥阳。”   燕飞心忖你想出了擒老子的妙法才是真的。淡淡道:“进了城又如何呢?千千小姐主婢该是被软禁在慕容垂的临时行宫内,那里守卫森严。何况城内处于戒严令下,一个不好,休想活着离城。算了吧!弥勒教的追兵随时赶至,我必须立即离开。”   陈宁颓然道:“燕爷先走一步,我还要等马正风回来,唉!真怕那小子在城内出事哩!”   燕飞点头道:“我们只能希望他吉人天相,若在城内出事,恐怕出动边荒集所有兄弟,仍是无法可施。你小心点哩!”   说毕心中暗笑的飘然去了。 第三章 有益谎言   刘裕心忖目前边荒集最有影响力的人,不是卓狂生,更非江文清,而是屠奉三。他没有选择助桓玄为虐,已赢得所有荒人的尊敬,加上他一向作风狠辣,人人畏惧,使荒人在对他的“敬爱”之外,尚有几分惧意。几种现象合而为一,刚好形成屠奉三在边荒集的份量。   只要能说服屠奉三,他、宋悲风和江文清便不用孤军作战。   竺法庆等若另一个孙恩,只有把边荒集再次团结起来,方有希望击败竺法庆。   阴奇的声音在他耳旁道:“老大只想见刘兄一人。”   刘裕朝宋悲风歉然苦笑,宋悲风毫不介怀地道:“有些事是不宜传入第三者耳内,刘兄请!”   刘裕拍拍宋悲风肩头,随阴奇去了。   阴奇领刘裕直入内堂,在入门处一见到屠奉三,便施礼告退。   屠奉三含笑请他到内堂一角坐好,换上凝重的神色,道:“刘兄因何返回边荒集来呢?”   刘裕苦笑道:“若我说是避祸而来,屠兄心中会怎么想呢?”   屠奉三哑然笑道:“我会想起‘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句话。坦白说,我情愿面对司马道子的逼害,也不愿面对弥勒教妖人妖妇的威胁。”   刘裕坦然道:“那么屠兄将明白我现在的感受,就是天下虽大,却似没有我容身之所。”   屠奉三从容道:“也不用那么悲观,凡事都可从好的一面去看,包括弥勒教对边荒集的威胁。请问刘兄和奉善究竟是甚么关系?”   刘裕点头道:“屠兄的耳目非常灵通。我曾和奉善碰过两次面,第一次碰面且是处于敌对的情况。另一次发生在七、八天前,他到广陵来找我,希望与我合作一起在边荒集截击竺法庆。”   屠奉三道:“奉善凭甚么说服刘兄合作呢?”   刘裕心忖与他说话确不用花费精神,闻一知十,一问便问到节骨眼上。答道:“他告诉我王国宝到北方见尼惠晖,请出‘千娇美人’楚无暇到建康迷惑司马曜那昏君,又说竺法庆闭关修练十住大乘功最高的一重功法,出关后将会到建康开坛作法。”   屠奉三听得倒抽一口凉气道:“竺法庆一向稳称北方武林的汉族第一高手,与胡族第一人慕容垂互相辉映。如今若能在其邪功魔法更上一层楼,天下间还有人可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胜过他吗?”   刘裕叹道:“若容他到建康去,天才晓得会发生何等大祸,所以纵使清楚奉善是在利用我,我也不得不应允和他合作,因为只有他们方可以掌握竺法庆的行踪。”   屠奉三苦笑道:“现在似乎他们在这方面唯一的作用也消失了,对吗?”   刘裕颓然道:“所以我已从主动沦为被动,陷于捱打的局面,不但没法掌握弥勒教下一步的行动,反而可能败得一塌糊涂,全无反击之力。在如此劣势下,我如何可看出好的一面来呢?”   屠奉三点头道:“情况确比我想象的更不堪,不过仍可从好的一方面去看这件事。至少弥勒教提供了一个可令边荒集再次团结的动力。我想刘兄来找我的原因,亦不外为此。”   刘裕道:“似乎我不用痛陈利害,也可以说动屠兄站在我们这一方,如此可省却我不少唇舌。”   屠奉三双目闪闪生辉地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你的确不用花时间来说服我,若我是边荒集之主,会立即把竺法庆定为公敌,再全力与他周旋到底。但实际上在边荒集却必须通过议会去作决定,照惯例必须全体同意,如此将有一定的难度。”   刘裕沉声道:“我想先问屠兄一个问题,为何──”   屠奉三打手势截断他的话,淡淡道:“刘兄是否想问我,为何在对付竺法庆一事上如此积极,因为照道理竺法庆针对的该是刘兄,而非我屠奉三。”   刘裕点头道:“其实我早在心中有一个答案,只是想听屠兄亲口道来。屠兄是在为边荒集的大局着想,不想有任何外力分化我们和成功采取逐一击破的策略。”   屠奉三失笑道:“你的猜想很笼统,但也非常聪明,教我难以否认。我确是为大局着想,因为我看破竺法庆背后的意图,不是只想杀几个人了事,而是要蚕食我们整个边荒集。”   刘裕一震道:“屠兄想得比我更透彻,司马道子一向对边荒集有野心,却是无从插手,如他可以借助弥勒教的力量,当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道:“我们迟些再研究竺法庆的动机和手段。眼前当务之急,是说服议会把竺法庆定为边荒集的公敌,我们便可以动用边荒集的人力和资源,投进与他的斗争里去。”   刘裕道:“若把你对竺法庆的想法如实告知议会,仍不够说服力吗?”   屠奉三道:“仍差一个谎话。”   刘裕愕然道:“谎话?”   屠奉三点头道:“谎话由刘兄负责,我却可保证不会被揭穿,因为来源已被毁灭,是死无对证。”   刘裕醒悟道:“谎话的来源就是奉善。”   屠奉三缓缓道:“待会由刘兄告知议会,就说从奉善处得到秘密的消息,弥勒教已与慕容垂暗中勾结,今次来是为慕容垂作先锋部队,取大江帮而代之,从内部瓦解边荒集的防御力。如此一来必定人人同仇敌忾,再次团结一致。”   刘裕再一次领教到屠奉三不择手段的作风和手段,亦不得不承认他的高明,同意道:“说个有益的谎言,怎都比边荒集被弥勒妖人攻陷划算。对吗?”   两人对视而笑,均感双方的关系又深进一层,颇有并肩作战的痛快感觉。   ※※※   雨雪漫空洒下,益添寒夜凄苦的意味。   荥阳北面的码头区位于黄河、沁水和洛水三河交界处,停泊着过百艘大小船只,大部分为商船和鱼舟,只得寥寥数艘小型战船。由此可见水上的实力仍是慕容垂最薄弱的一环,兼之黄河帮的战船几乎在边荒集之战中全军覆没,对慕容垂这方面的打击是沉重而深远的。   当然,只要慕容垂重夺边荒集,水运和水战上的劣势会逐渐改变过来。透过边荒集,不单可以向造船业发达的江南购买大批商船、战船,更可以利用边荒集的人才和天然资源,发展造船业。   所以慕容垂以边荒集为争霸战的起点,策略正确,只是他没有想过荒人会从一盘散沙变得精诚团结,且反击成功,收复边荒集,令慕容垂的计划功败垂成,好梦成空。   将来拯救纪千千主婢之战,该尽量利用慕容垂在水战上的弱点,以快速的水运和水战策略,令慕容垂庞大的马战部队有力难施,方有成功之望。   燕飞弄清楚码头区的形势后,悄悄离开。本来最可行潜入荥阳的方法,是躲进其中一件运入荥阳的货物里,现在燕飞却晓得此路不通。一来因为面对码头的两个城门关防严谨,更命令所有货物均要在码头区拆卸,经检查后方准运往城内,以燕飞的身手才智,也感无机可乘。   他全速朝城西的方向掠去。   荥阳与洛阳的交通,水陆两路同样方便。由荥阳到洛阳,从洛水逆流只是一天半的水程。而两城间有官道连贯,快马一天可达。   燕飞到城西去,正是要从荥、洛官道找寻入城的机会。   此时所有城门均已关闭,除非有军事上的需要,否则绝不会随便开放。   事实上燕飞早断了今晚入城的希望,不过横竖闲着无聊,所以利用夜色和风雪的掩护,好侦察清楚整个城池及附近的交通形势。   当他在荥、洛官道旁,一株大树树顶的横枝处遥望西门的情况,亦禁不住生出望洋兴叹的颓丧感觉。   城墙上灯火通明,岗哨林立,照得里里外外清楚分明。更要命是附近树木全被砍伐一空,光秃秃的,只要他在护城河另一边出现,肯定避不过居高临下的敌人的眼睛。   慕容垂若收到他返回边荒集的假消息,会否减低防守的人力和警觉性呢?答案肯定是与他的愿望相违,因为慕容垂是不容有失的,否则如让任何一方的敌人混入荥阳进行破坏,例如烧掉两个粮仓,均会对慕容垂造成严重打击。值此可稳得北方天下的关键时刻,慕容垂必定分外小心谨慎。   燕飞暗叹一口气。   不论如何困难,他也要进荥阳见纪千千一面,不止是要慰相思之苦,更因天下间只有他一个人,可以疗治纪千千心力损耗过巨的后遗症。只要他凭不久前从安世清处学晓的丹法,即可以大幅增强纪千千在这方面的能力,让她可负上最神奇探子的任务,如此或可以击败以兵法论天下无敌的慕容垂,至不济亦可以令他们清楚掌握纪千千主婢的情况,针对之而定下营救的精确计划。   就在此思潮起伏的当儿,远方忽然传来蹄声。   燕飞精神一振,功聚双耳,定神细听。   蹄音离此足有七、八里的距离,随着风雪送入他比常人灵锐十倍的耳内去,出奇地马速缓慢,还似有金属摩擦拖地的奇异声音。   燕飞有点在黑夜得见光明的感觉,忙从树上跃下来,朝人马来处全速掠去。   ※※※   屠奉三和刘裕仍在研究圆谎细节的当儿,卓狂生和慕容战联袂而来,并带来钟楼会议将于明早召开的好消息。   坐好后,屠奉三道:“我们想出一个谎话,以用来说服议会成员同心协力,对抗包括弥勒教在内的所有敌人,两位齐来参详,看看是否有甚么破绽。”   刘裕大感错愕,本以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实情,岂知屠奉三如此坦白直接,没有丝毫隐瞒之意。   慕容战和卓狂生的反应亦截然不同。   慕容战一呆道:“为何要在议会上撒谎呢?”   卓狂生则兴趣盎然地道:“竟有这么好的谎话,快说来听听。我正怕边荒集走回以前各为私利的旧路。红子春、姬别和呼雷方三个家伙均对召开议会不以为然,认为是个人的私怨,幸好凭我三寸不烂之舌,方勉强同意召开议会。他娘的!全都是眼光浅窄之徒。”   屠奉三向刘裕道:“请刘兄告诉两位大哥从奉善处听回来的消息。”   刘裕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遂把假中含真、真中带假的消息一并说出。   听罢慕容战和卓狂生你眼望我眼,均看到对方心中的震骇。   慕容战艰涩地道:“这不像是谎话哩!”   屠奉三笑道:“除了弥勒教与慕容垂勾结的一段,其它确是从奉善处听来的,有真有假,始可令谎言变得更完美。”   卓狂生苦恼地道:“慕容垂竟勾结竺法庆,这消息会不会来得太突然呢?在北方,慕容垂虽不致视竺法庆为死敌,但至少是互相顾忌的。”   刘裕心中涌起温暖的感觉。   边荒集确是与众不同的地方,边荒之战更把集内诸雄的关系天翻地覆地改变过来,志同道合地坦诚相对,为边荒集筹谋定计,所以才有眼前人人尽力圆谎的举动。   刘裕心中对卓狂生和慕容战的疑虑一扫而空,微笑道:“这不单不是谎言,且是事实,因为竺法庆神功大成,兼又晓得一时斗不过慕容垂,看准慕容垂暂时无暇理会他的弥勒教,故主动和慕容垂修好,有助慕容垂取回边荒集,然后两方瓜分边荒集的利益。”   屠奉三愕然道:“消息从何而来,为何刘兄刚才不说出来?”   刘裕沉声道:“我们北府兵一直在留意弥勒教的动向,怕的是弥勒教到南方来作乱,所以方有玄帅在负伤的情况下仍要击杀竺不归之举。现在玄帅已去,竺法庆遂把握时机,在司马道子、王国宝之流的推波助澜下,到建康立教。”   慕容战不解道:“竺法庆千辛万苦在北方建立弥勒教,以他的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怎会因害怕慕容垂而改往南方发展呢?南方的天师道更是弥勒教的死敌,成败尚是未知之数,这个冒险行动并不明智。”   刘裕欣然笑道:“正因他目中无人,方会想出这自以为是的鸿图大计。在北方,最不明智的事是与如日中天的慕容垂正面硬撼,但如能避过其锋锐,偃旗息鼓,根基深厚的弥勒教便可坐收渔人之利。当竺法庆成功当上南方政权的国师,弥勒教便可成为国教,那时竺法庆想据南统北,在北方的弥勒教徒便可起而响应,如此弥勒教统一天下的大业,谁敢说没有可能在竺法庆手上完成呢?”   卓狂生吁出一口凉气道:“这家伙想得很绝,又是合乎眼前形势。”   屠奉三皱眉以带点不悦的口气道:“刘兄尚未答我刚才的问题。”   刘裕摊手苦笑道:“我也是刚想出来的,如何可以早一步告诉你呢?”   屠奉三、卓狂生和慕容战听得面面相觑,接着爆出震耳笑声,方晓得刘裕仍是在说谎。   卓狂生捧腹狂忍着笑道:“成哩!成哩!这谎言把明知是谎言的我们都骗倒,肯定可骗倒任何人。”   慕容战边抹呛出来的泪水,边笑道:“这样消息再不是从奉善处听来,而是北府兵确切的秘密情报。”   屠奉三接下去道:“恕我错怪刘兄。刘兄今趟到边荒集来,正是要粉碎竺法庆南下的阴谋。哈!真好笑!现在连我也有点相信凭空想象出来的骗人谎话,或许真的切合现实的情况,因为太过合情合理哩!”   卓狂生道:“说不定真给我们误打误撞的猜对哩!”   慕容战摇头道:“怎会这么巧哩!不过我们定要强调老竺要与慕容垂瓜分边荒集这一点,否则谁有闲情理会他们到南方来胡作非为呢?”   屠奉三道:“这方面反不用担心,我才不信竺法庆对边荒集没有野心,他把奉善的尸体吊在东门示众,是江湖上投石问路的手法,以之测试我们的反应,看我们是变回一盘散沙,还是仍保持团结。”   卓狂生双目神光闪射,淡淡道:“我们将会教他非常失望。”   慕容战道:“其它人我不知他们有何想法,但我们这四方面的人马,肯定已团结在一起。刘兄该可代大江帮说话吧!”   三人目光同时落在刘裕身上。   刘裕道:“大江帮与我的立场是一致的。”   卓狂生喝道:“好!我们的义气豪情又回来了,在明天的议会里,谁反对把竺法庆定为公敌,便大有可能是与竺法庆有关系的人,也等于与我们为敌。没有这样的决心,我们怎够资格与竺法庆周旋到底?”   屠奉三现出冷酷的笑容,淡淡道:“馆主这番话甚合我的脾性。”   接着喝出堂外道:“儿郎们取酒来,大家喝一杯结盟酒。”   三人立即附和,轰然叫好。 第四章 入城之计   雨雪茫茫里,出现在燕飞眼前的是一队押送囚犯的燕兵队伍。   被押的囚犯人数达二百之众,脚系铁链,虽然双手没有被缚上,已失去逃走的能力。如他们是从洛阳走到这里来,该已徒步走了至少三、四天,所以现在人人疲累不堪,更不时有人因脚链扯绊上石头一类的东西,仆倒地上,惹得燕兵的鞭子对着囚犯不断的挥打下去。   囚犯共分成五组,由近五百名骑兵押解,不过如此缓走即使是押送者亦吃不消,战士马儿都在苦撑这凄雨寒风下最后一段路程。   忽然又有一囚犯支持不住,一头栽倒路上,两名燕兵从马背上喝令他爬起来,其中一兵更以马鞭抽打其背,可是跌倒的囚犯却再没有任何反应。   另一兵跃下以脚挑得他翻转过来,以鲜卑语嚷道:“真没有用!死掉了哩!”   蹄声响起,数骑从队前驰回来,带头的兵卫亲自下马检查,到证实对方确已断气,竟拔出匕首,对其小腹再捅上一刀,方吩咐道:“把他丢了!”   两名燕兵应命把尸体抬起,没人道旁暗黑处,不一会传来尸体着地的声音。   不论被押者或是押人者,人人木无表情,像不晓得发生甚么事,又或根本无动于衷。   等丢弃尸体的燕兵回来后,领头的燕兵军官道:“横竖都迟哩!索性休息一刻钟,再继续行程。”   手下听后把指令高喝出来,囚犯们纷纷就地坐倒,又或任自己倒往路面。   燕兵纷纷下马,如获皇恩大赦,一时间长达半里的一截官道,挤满或躺或卧、姿态千奇百怪的囚犯和兵士。   燕飞早判断出这批被押解的囚犯,该是从战场前线虏获的战俘,正被押解往荥阳去,否则如是一般囚犯,燕人哪来兴趣劳师动众长途押送。际此非常时期,在军事统治下,燕人根本不会理会犯事者犯案大小,会立即就地处决,以免成为负担。   正因这批是战俘,他们方有军事上的价值,可从他们口中得到敌人重要的军事情报。   作出这样的判断后,今夜燕飞本已失去潜入城内希望的心,立即活跃起来。   从战场掳来的战俘,身份最是模糊,有军衔的高级将领,会脱掉显示军阶的军服,扮成一般的小卒,以免被识破身份,变成被拷问的主要目标,当然更不会报上真姓名。   眼前这批俘虏的模样,从外观看分别不大,人人蓬头垢脸、长满胡须、衣不蔽体,燕人若要从他们处得到消息,尚要下一番辨别身份军阶的工夫。   想到这里,他已知自己得到一个混进城内的难逢机会,哪还犹豫,立即往适才尸体被弃置的地点潜过去。   心中同时拟定出全盘的计划。   ※※※   假若边荒集是劫火里重生的凤凰,那夜窝子就是火凤凰顶上的冠冕,古钟场更是装饰冠冕最亮丽的明珠。   宋悲风和刘裕感受着穿越古钟场的动人感觉,在千变万幻的彩灯映照下,以万计的人拥到边荒集的圣地寻欢作乐,燃烧在这乱世尤显其脆弱和珍贵的生命。   边荒集正值其如日方中的盛世时期,即使最强横的人也不敢来这里撒野。慕容垂、孙恩、聂天还、赫连勃勃等不可一世的一方霸主,亦刚一一在这里吃了大大小小的亏。   刘裕蛮有兴趣驻足在一个玩杂耍的摊档看了一会后,终敌不过人挤,扯着宋悲风离开道:“你曾和竺不归交手,对他评价如何呢?”   宋悲风微笑道:“我正在想,你领我穿过夜窝子返东门去,目的非是要让我大开眼界,而是为了防弥勒教妖人的偷袭,现在观乎你的问题仍离不开弥勒教,可知我想的虽不中亦不远矣。”   刘裕苦笑道:“竺法庆恐怕不会如此便宜我,在夜窝子动武会触犯边荒集的天条,竺法庆将立刻成为边荒集的公敌。”   到此刻他仍未有机会告诉宋悲风与屠奉三等交谈的细节,只让他晓得已有一个非常理想的开始。   宋悲风道:“换了是当日的我,与竺不归单打独斗,鹿死谁手,实难下断语。”   刘裕忍不住问道:“听宋叔的话,现在反有必胜竺不归的把握。对吗?”   宋悲风欣然道:“你或许会奇怪我为何在重伤之后,竟对自己的剑法更添信心。说来我该感激燕飞,那天他抱着我逃离遇伏的地点,在返回乌衣巷的途上,拼命把真气输入我体内以保住我的小命,令我获益不浅,故后来不但能迅速痊愈,且更有突破精进,使我现在可以说出豪言。”   刘裕心中欣悦。   他若要在南方的纷乱中出人头地,必须建立自己的班子。宋悲风一向是谢安的保镖头子,素谙保护及防止任何人行刺谢安的重任。他刘裕自己算是有两下子,再加上宋悲风在这方面的专长,弥勒教的妖人想偷袭他,绝不容易得逞。想得远点,自己将来若能建立一个亲兵团,以宋悲风作头领,肯定会是如虎添翼,不惧任何势力的行刺暗杀。   宋悲风朝他瞧来,道:“你在想甚么?”   刘裕笑道:“我在想未来的事。咦!”   宋悲风循他目光瞧去,见他眼光落在左方一个摊档处,脸露讶色。   奇道:“你认识她吗?”   那是个卖东西的摊档,围观的人寥寥可数,吸引人注意的并不是售卖的货物,而是档主的美色。只见一位颇有姿色的胡女,在地上铺了一张五尺许见方的红布,布上面就只有一枝放在长木盒里的大野蔘,还标上十两黄金的价钱牌示,真是贵得惊人,难怪门可罗雀。   刘裕凑到宋悲风耳旁道:“是老朋友。让我们过去打个招呼如何?”   ※※※   燕飞回到官道旁暗处,身上换上了那死尸的外袍,披散头发,把蝶恋花和行囊觅地收藏妥当,腰上还缠着本锁着那不幸者脚踝的铁链。   脚链并非上等货色,两端是脚箍,锁头粗糙,燕飞纯凭内力便可开启自如,完全不成难题。   押囚队仍在休息,沉重的呼吸声填满官道,间中夹杂马嘶和战俘的呻吟,有种令人难受的感觉。   在雨雪飘降下,七、八支火炬无力的照耀着,只隐见模糊的脸孔和人马的轮廓。   燕飞清楚掌握形势后,无声无息的窜上一棵离地三丈许的树干横枝处,于离押囚队前头丈许远的林木间,双掌推出,发出一股广披两丈的烈劲,登时刮得树木枝叶间的积雪旋卷飞舞,枝摇叶动,发出像狂风吹过的声响,大蓬的雨滴夹杂着碎叶,没头没脑的朝押囚队最前方的一组人洒去。   人马立即一阵骚动,有人更低声喝骂。   整截官道暗黑下去,两枝被“风雪”侵袭范围内的火把,其中一枝顿被吹熄,另一枝亦险告不保。   燕飞毫不停留,移往押囚队中段处,重施故技,营造出突然而起的狂风雨雪刮过官道的错觉。   燕兵们纷叫邪门,火把光焰明灭不定,更有马儿受惊跳蹄,情况颇为混乱。   燕飞知是时候,鬼魅般窜往地面,朝最后的一组俘虏掠去,发出最强烈的劲风,吹得照明队尾的两枝火把立告熄灭,整段路陷进黑暗里去。   燕兵高呼“小心囚犯”的当儿,他已从俘虏里如对小鸡般提起一个幸运儿,把他带离俘虏,到道旁林木处解开脚镣,在他耳边道:“我是来救你的,快走!”   运功一送,那人腾云驾雾的直投入林木深远处,燕飞立即戴上脚镣,重返官道,补上那人的位置。此时燕兵方重新燃着火把。   燕飞也不由得有点紧张,坐在俘虏最后端的位置,求神拜佛希望没人发觉他使的手段。   押解他们的燕兵仍在诅咒的当儿,号角声起,押囚队继续行程。   燕飞学其它人般艰难地爬起来,欣然发觉同伙的俘虏,根本没人有看他半眼的兴趣,当然更不知他和别人掉了包。又或知道亦没有闲情精神去告发他。   燕兵开始点算俘虏的人数。   燕飞垂低头,任由雨雪落在身上,他选的掉包对像和他体形接近,披发兼满脸胡须,在此雨雪飘飞之夜,确是真伪难察。   点算完毕,大队起行。   燕飞晓得自己已过了关。   ※※※   刘裕欣然道:“姑娘别来无恙?”   在古钟场摆卖野人蔘的,赫然是曾误以为刘裕是花妖的柔然族女剑客朔千黛。   朔千黛瞄了他一眼,以带点不屑的语气道:“你还没有死吗?”   刘裕目光落到她摆卖的唯一货品处,皱眉道:“十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纵然这是上等野蔘,不怕标价太贵没人问津吗?”   朔千黛不知是否把气发泄在他身上,瞪他一眼道:“不识货的勿要乱说,不是买东西的更给本姑娘立即滚开。”   宋悲风显然是识货的人,道:“这是来自高丽的野蔘,对吗?”   朔千黛横宋悲风一眼,没好气道:“产地没有说错,不过这不是普通野蔘,而是长于雪岭上的千年野蔘王。你若是识货的,该知道十两黄金是便宜你们了。”   宋悲风与刘裕交换个眼色,虚心问道:“请姑娘指点,普通野蔘和野蔘王有甚么分别呢?”   刘裕插口道:“或许是大小的问题吧!”   朔千黛怒望刘裕一眼,不客气地道:“都叫你闭口哩!野蔘王的生长力特别强,纵然离开生地,仍可以继续生长,明白吗?”   刘裕心忖这女武士似乎和自己特别过不去,他当然不会介怀。笑道:“如此宝物,姑娘何不留来自用,若欠盘缠,我们乐于帮忙。”   朔千黛没好气地道:“我怎会白受人家的钱财。这是买卖,不买的话请走,勿要阻碍本姑娘发财。”   宋悲风向刘裕打个眼色,表示自己有足够的金子买野蔘王,只看他肯否点头。   刘裕正要说话,一个悦耳动人的声音在旁边响起道:“确是高丽雪岭特产野蔘王,这条蔘肯定不止一千年,我买。”   “啪!”   一袋金子重重地投到野蔘王之旁。   刘裕一眼瞧去,立即魂飞魄散。   买蔘者竟是脸遮重纱的安玉晴,一个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最不愿意见到的人。   ※※※   第一关是掉包,第二关便是入城。   燕飞混在俘虏群中,头皮发麻地看着高悬的城门缓缓下降,横架在护城河上。   在城楼的灯火映照下,雪片变成一个个光点,撒往大地,人人被照得清楚分明。   只要任何人发觉有异,他的入城大计将功亏一篑。   幸好押送他们的燕兵均劳累不堪,只想尽快入城以避风雪。   一队近二百人的燕兵策马驰出,把守三方,其中领头的兵卫与押囚队的头目到一旁说话,交换过文书后,又差遣人点算俘虏的数目,扰攘一番后,终肯放行入城。   燕飞暗松一口气。   他当然不是顾虑自身的安危,凭他的身手,至不济也可以脱身,怕的是万一失去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又引起敌人的警觉,实在不甘心!   深长的城门门道,像没有尽头似的。   忽然大放光明,眼前开阔,原来已抵城内。   际此夜深时分,展现眼前的长街不见人影,两边店铺全关了门,乌灯黑火,一片凄清,惟白茫茫的雪花,仍没休止地从天洒下。   二十多辆骡车泊在两边,每辆车后面都拖着个可塞进大约八个人的大铁笼,周围是数十名如临大敌的燕兵。   燕飞看得心中叫苦,他本打定主意在进城后设法开溜,那顶多被敌人认为走脱了个逃犯,而不知溜走的人是他燕飞。但是依眼前的情况,他若不肯入笼便会把事情闹大,这可如何是好?略一犹豫间,从门道驰出的大燕骑兵已把他们团团围着,还喝令他们登上铁笼囚车。   燕飞心中无奈苦笑,暗忖只好在离开铁笼后,再想办法脱身。   他坐的是最后一辆囚车,当铁门关上后,抓着粗如儿臂的铁枝,也颇有落难的感觉。此时如被人发现他是燕飞,就真的呜呼哀哉,完蛋大吉。即使以他的功力,仍难以破笼而出。   囚车一辆接一辆的开出,两边是押送的骑兵。唯一欣慰的是押囚来的骑兵完成任务,再没有随来,令他被识破冒认身份的机会大大减低。   车轮声和马蹄声响彻长街。   忽然间燕飞生出吉凶难料的感觉,一切再非控制在他手上。   就在此时,蹄声在前方响起。   燕飞把脸尽量贴近笼边,朝前方瞧去。一看之下立即三魂不整,七魄不齐,心叫不妙。   来的是十多骑,领头的竟然是尼惠晖,一身白色劲装,非常夺目。   与她并骑而驰的是一名燕军年轻将领,看其装扮威势,便知是燕国的王族成员。   后面十多骑人人虎背熊腰,肯定是燕军里的精锐高手。   任燕飞如何猜想,也料不到竟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尼惠晖。此时纵然他有能力破笼而出,恐怕也没法突围逃走。   他本身已被困在囚笼里,而荥阳城则等于另一个囚笼。   他的目光落在笼门的铁锁上。   他能否以内力把锁打开呢?   “停下!”   整个囚车队立即应令停在街上,首尾相距十多丈。   男声在前方响起道:“佛娘认为这批刚运入城的战俘有问题吗?”   燕飞正功聚双耳,收听个一清二楚,又暗骂自己适才不懂占据笼门旁的位置,否则此时便可暗探锁头的虚实。只恨悔之已晚,在两旁火把光映照下,任何异动均会惹起两旁骑兵的警觉。   尼惠晖低沉而充满诱惑力的声音答道:“太子该明白,我是不会疏忽任何从城外进来的人或物。”   被称为太子的当然是慕容德,只听他道:“可是据报燕飞已返边荒集呢。”   尼惠晖沉声道:“他只是在玩花样,大王和我都不信他。哼!我要逐辆囚车查个清楚。”   燕飞暗叫救命,偏又毫无办法。   他该怎么办好呢? 第五章 美丽盟友   朔千黛一脸得意之色地把装着野蔘王的木盒子,送入安玉晴手上,珍而重之地道:“这株野蔘王本是我到中原来作傍身之用,只因手头紧绌,不得不拿来变卖应急。姐姐懂得用法吗?”   安玉晴点头表示知道,把野蔘王收到背着的包袱里。   刘裕和宋悲风则呆瞧着朔千黛收拾摊档,一时间完全想不到应付安玉晴的办法。   她忽然现身眼前证明了任青媞没有说谎,安玉晴确是凭感应直追到边荒集来。心佩此时仍紧贴着刘裕胸膛,就算他想解释也无从辩白。   朔千黛收拾妥当,见刘裕仍像个傻瓜般看着自己,忽然“噗哧”娇笑,然后掉头没入人潮去了。   安玉晴别头朝两人扫视几眼,平静地道:“我有几句话想问刘兄,不知刘兄是否有空呢?”   宋悲风识趣地道:“我先返东门去。”   刘裕当然知道宋悲风会“暗中保护”,点头表示明白。   宋悲风离开后,安玉晴道:“这处太挤哩!我们找个清静的地方说话如何?”   刘裕没有甚么好说的,像等待被判刑的犯人般随她去了。   ※※※   “呀!”   前方第一辆囚车处传来一声惨叫,在寂静的长街尤令人听得心惊肉跳,与燕飞同囚的战俘终惊觉到有不寻常的事发生,纷纷挤到笼边,想多看到点前方的情况。   如要移到笼门处,此刻是最好的机会。   燕飞冷静下来。   他刚才生出逃走之心,是因以为尼惠晖要把笼内的战俘逐一提出来验明正身,那他将无所遁形。现在却发觉她只是从笼外观察,对有怀疑的战俘以真气隔笼测试,所以才会传来被测试者的惨呼。   他是否能瞒过尼惠晖呢?他如破笼而去,唯一保命之法是杀出荥阳,能否成功固是未知之数,但肯定失去见纪千千以进行疗治她心力损耗的机会。   包括他自己在内,没有人清楚心力损耗过度会有甚么后果,但观乎纪千千经过这么长的一段时间仍未复元,便知道是非常严重。   这些念头飞快掠过他的脑海,燕飞猛下决心,要赌他娘的一铺。   他反蓄意移离笼门,瑟缩一角,开始运功。他不是准备出手,而是要把神功密藏起来,以瞒过尼惠晖的锐目。   尼惠晖始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论她如何智比天高,仍有人的弱点。她怀疑自己的离开是声东击西之计,也是止于怀疑,多少亦受到情报的影响。而她更想不到战俘有被掉包的可能性,只因闲着无聊,才不放过入城的战俘。换作自己是尼惠晖,也不会相信燕飞会蠢得任人关进坚固的铁笼里去。   另一声惨呼在近处发出,燕飞因散掉真气,再没法判断惨叫传来的位置。   他的眼模糊起来,手足乏力,呼吸从轻柔转为重浊,效果之佳,是他事前没有想过的。   他这散功秘法全出于临时的自创,关键处在于他曾有两次进入胎息假死的经历。   当处于胎息的情况下,他口鼻呼吸之气断绝,心脏的跳动减至若有如无,经脉之气消失无踪。   凭丹劫为安世清驱除丹毒的过程里,他从安世清处进一步明白胎息是道家修练的法门,令自己回复至胎儿在母体内的先天状态,当这样的情况出现,自可暂时散掉真气。   燕飞当然不可以真的进入胎息的状态,否则后果难测。他只能把自己保持在进入胎息前的境界,但应已足够应付尼惠晖。   一阵劳累侵袭全身,燕飞感受到“凡人”的滋味,身体不由蜷曲起来,双脚还抽搐了两下。   慕容德的声音在囚笼旁道:“这是最后一辆囚车。”   燕飞勉强睁目瞧去,看到的只是车旁幢幢人影。   燕飞根本没法作出有效率的思考,还生出厌倦欲睡的感觉。   尼惠晖的声音终于响起道:“可以放他们走了!真奇怪!这该是燕飞入城的唯一机会,难道他真的走了吗?”   囚车队又再起行。   燕飞心叫侥幸,忙运功令自己“复苏”过来。   ※※※   夜窝子的茶铺内,刘裕和安玉晴对坐一角。   铺内除他们外只有三桌客人,安宁而清静。   安玉晴透过重纱默默地打量他,忽然道:“刘兄因何到边荒集来?”   刘裕为之愕然,心忖难道面对面她仍不知道自己身怀心佩?那为何她又直追到边荒集来呢?刘裕苦笑道:“我是避祸来的。”   他没有解释下去,对方也没有寻根究底。   安玉晴淡淡道:“谁杀死奉善呢?”   刘裕愕然道:“安小姐何时抵达边荒集的呢?为何对边荒集的情况如此清楚?”   安玉晴道:“我来四天了,刘兄因何要问?”   刘裕听得呆了起来。   他到边荒集只有两天时间,这么说,安玉晴该是在广陵见过他后,立即兼程赶来,否则不会比他早两天到边荒集。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不是在追寻心佩吗?为何比任青媞更早离开广陵?且看她的神态,似对心佩一无所感。   任青媞是否在骗自己呢?细想又不像如此,她没理由把千方百计得来的宝物交给自己的,除非是逼不得已。   有关心佩的事,透出了耐人寻味的感觉。   忍不住试探道:“任青媞到边荒集来了吗?”   安玉晴道:“我暂时没空去理会她,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是谁杀奉善呢?”   刘裕为隐瞒心佩,对她已存歉疚之心,更不愿在此事上瞒她。答道:“照我们估计,杀奉善的该是弥勒教的妖人,甚或是竺法庆和尼惠晖其中之一亲自出手,否则凭奉善的功夫怎都有逃命的本领。”   安玉晴缓缓摇头道:“该不是他们任何一人。”   刘裕并没有把她的判断放在心上,叹道:“安小姐可知奉善可算是我的战友,那晚在广陵见过小姐后,奉善来找我,希望与我在边荒集连手截击竺法庆。”   安玉晴愕然道:“竟有此事,那你到边荒集来便不是避祸,而是与奉善合作,阻止弥勒教到南方去。”   刘裕苦笑道:“避祸是夸大了点,避风刀霜剑则是确有其事,此中牵涉到谢家和司马道子的仇恨,北府兵的内部斗争,安小姐恐怕没兴趣听。”   安玉晴点头道:“算你没有撒谎吧!不过杀奉善的肯定另有其人,不会是竺法庆或尼惠晖,前者仍未到出关之期,尼惠晖则尚未踏足边荒。”   刘裕一呆道:“小姐如何知道的呢?”   安玉晴不答反问道:“刘兄可知我为何在来边荒集途上,专诚到广陵去见你?”   刘裕心忖你不是为追任青媞直追至广陵去吗?当然没说出来,道:“愿闻其详!”   ※※※   直至被关入囚牢,燕飞仍找不到脱身的机会。   燕人显然对这批战俘非常重视,这位于荥阳城东南角的大牢被严阵以待,灯火通明,以百计的牢卒守在两旁,虎视眈眈。   交收过程更是一丝不苟,每名战俘逐一脱衣搜查,幸好燕飞把随身物品与蝶恋花藏在官道旁的树林内,否则这时就要头痛。   荥阳大牢该是缺乏囚衣,仍让众囚穿回旧衣,分批关进牢房去。   燕飞的牢房约两丈见方,没有窗户,只在牢顶高处开有一个带铁栅的天窗,窄小得纵然拆去障碍,亦没法让人钻出去。   牢房只有一道铁门作出入口,设有窥孔,还有只可从外边打开的盖子,牢卒可以随时向里看,囚犯们却看不到外门廊道的情况。   牢房一角放着一个桶子,大小方便均要凭此解决,条件的恶劣可想而知。   十二名战俘便这样挤在没有床铺,阵阵异味的牢房里,人人冷得直发抖,如此下去,恐怕不用几天便要闷死或冻死。   燕飞靠墙坐着,心叫倒霉。   燕人当然不是要把这批人折磨至死,而是在瓦解他们的意志,到明天拷问时会轻松得多。   他摸着身后墙壁,感觉着花岗石的坚硬,如此牢房,即使以他的能耐,也难以破壁而去,何况他根本不打算这般做。   牢房的战俘安定下来,开始以氐语交谈起来,令燕飞晓得他们是被俘的氐兵。   氐秦帝国虽告崩溃,但在关中余势仍在,能从他们身上弄清楚关内的情况,对慕容垂当然重要。   而他如何脱身呢?燕飞大动脑筋,仍苦无良策。   最下之策,当然是被捉去审问时乘机越柙,但亦因而暴露行藏。   另一个方法是凭超卓的真劲从里面打开铁门的锁,不过能否办到实没有十足把握,且须先弄昏囚室内所有战俘,更难过的一关是如何从铁门走出去却又不惊动把守牢房的燕兵。   正思忖间,忽然感到气氛有异。   抬头瞧去,十一名牢友全聚在另一边,人人目光不善地盯着他。   燕飞心叫不妙,他虽略懂氐语,却在刚才没有留心听他们说话,现在虽然想到他们在谈论自己这个陌生人,却悔之已晚。   燕飞摊手作出个无奈的表情。   其中一名战俘道:“你是谁?”   燕飞暗叹一口气,知道自己只要开口说一句话,就会让对方晓得自己并非氐人,惟有把头埋进两膝间去,不理会他们。   忽然有人以氐语道:“他是奸细!是燕贼派来偷听我们的说话。”   燕飞心知糟了,正要先发制人,令他们没法惊动牢卒,又心中一动,想到或可行险一博的脱身妙法。   念头刚起,十多名牢友已如狼似虎的扑过来,对他拳脚齐施。   燕飞心叫来得好,完全不还手,以氐语狂喊救命,又发出震牢惨叫。   牢房外喝叫声传来。   燕飞护着要害,在地上滚动不休,心知已惊动牢卒,他的脱身大计亦可付诸实行。   “砰!”   牢门推开,七、八名牢卒冲进来,驱散围殴燕飞的氐人后,发觉燕飞躺在地上,再爬不起来。   其中一名牢卒一探燕飞口鼻,以鲜卑语咒骂道:“没用的废物,竟然断了气。”   ※※※   安玉晴透过面纱凝视刘裕,淡淡道:“在建康我见过支遁大师,他说刘兄你或许是南方唯一有本领令佛门避过浩劫的人。”   刘裕一呆道:“他老人家太抬举我了。”   安玉晴道:“他不是抬举你,而是信任谢安。”   刘裕苦笑道:“安小姐如若知道我目前的情况,该晓得我是自身难保。”   安玉晴道:“你在边荒集不是很风光吗?住的是大江帮的总坛,边荒第一高手燕飞更是你的好朋友,在边荒集谁敢不给你面子呢?”   刘裕点头道:“在这里我的确生活得不错,可是如离开边荒集,我却要靠别人保护才保得住小命。”   安玉晴道:“只要你能阻止竺法庆到建康去,已可不负支遁大师对你的期望。”   刘裕道:“可是小姐不是说过杀奉善的肯定非是竺法庆和尼惠晖吗?”   安玉晴道:“绝不是他们之一,但多少与弥勒教有点关系,你猜会是谁呢?”   刘裕摇头道:“真的是无从猜测,也使我乱了阵脚。”   又讶道:“小姐凭甚么断定杀奉善的人,与弥勒教有关系呢?天师道的人也该有嫌疑。”   安玉晴道:“我是从凶手把奉善尸身示众的地点猜出来的,分明是针对你和奉善连手对付弥勒教的关系而发。否则杀掉他便算了,不用向你示威,且是测试你在边荒集的影响力。”   刘裕登时对她的才智刮目相看,道:“对!若是与弥勒教有关系的人,会是谁呢?这样做不是打草惊蛇吗?对弥勒教有甚么好处?现在边荒集人人因此提高警觉,弥勒教想对付任何人亦难度倍增。”   安玉晴道:“竺法庆眼前当务之急,是到建康立足,再把弥勒教在南方开枝散叶。他肯定对边荒集有野心,却也清楚现在边荒集的形势绝不容有外力入侵。所以杀奉善的人定有我们探索不出的动机,不弄清楚此点,你们会因断错症而投错药石。”   刘裕沉吟片晌,终忍不住问道:“小姐的提示,我非常感激。但又想冒昧问一句话,小姐因何如此关心这件事呢?”   安玉晴默然片刻,然后轻轻叹息,徐徐道:“因为天地佩已落入竺法庆手上。”   刘裕剧震道:“这怎么可能的?难道从我和燕飞手上夺去天地佩的人,不是令尊吗?”   安玉晴淡淡道:“你看到天地佩落入我爹手上吗?”   刘裕回想当时的情况,燕飞把天地佩投往林外,引安世清追去,接着林外传来安世清和乞伏国仁的打斗声,确没有亲眼见得安世清夺得天地佩。   安玉晴道:“爹击退乞伏国仁后,找遍附近仍没法寻到天地佩,却发觉地上有一颗紫红色的佛珠,认得此物来自竺法庆,而亦只有竺法庆的身手,方能如此捡便宜,令爹也察觉不到他尽得渔人之利。”   刘裕发梦也没想过其中有此转折,登时说不出话来。   更想到安玉晴之所以感应不到自己身怀心佩,皆因没有天地佩随身。   安玉晴道:“我到边荒集来,是要找燕飞帮忙,谁知他并不在边荒集。”   刘裕道:“小姐有没有须要我帮忙的地方?”   安玉晴道:“让我来取代奉善又如何呢?你要的是阻止竺法庆到建康去,而我则是要取得天地佩。有了天地佩后,我自有寻回心佩的方法。这方面则不用你去理会。”   刘裕心忖若你得到天地佩,第一个要找的人肯定是我刘裕。   答道:“我们如何合作呢?” 第六章 天时地利   “蓬!”   燕飞感到自己被抛进泥坑里,泥上立即朝他身上堆来,只铺了尺许一层,便告停止。接着牢卒似不愿意久留般,匆匆离开。   燕飞完全明白他们因何如此识趣,走得迅快干净,因为他亦不想在泥坑逗留片刻。   下一刻燕飞破土而出,落在坑沿,蹲下观察四方,同时闭气,改以内息运行。   阵阵恶臭,从泥坑传来。   他身处的地方是大牢的后院,宽广达千步,围以高墙,光秃秃没有栽植树木,却有个坑,深达丈余。四周静得像无底的深渊。   适才他被抛下坑底,隐隐感到下面是无数的尸体,那种难受的滋味,确是难以形容。   可以想象这种埋尸的大坑一个一个地掘开,每次处理一尸,便铺上一层泥土,直至填平泥坑,便开掘另一个新的坑穴。   水流声从后墙外传来,雪雨仍不住降下。   燕飞往后墙掠去,在暗黑里翻过高墙,投往流经墙后的小河。   沉进冰寒澈骨的河水里,燕飞生出重返人间的感觉。   牢狱确是非常可怕的地方,牢房内终年阴暗、充满腐烂之气,环境固是劣无可劣,最可怕是人的尊严受到最残酷的践踏,人性泯灭,即使死后仍得不到丝毫尊重。   燕飞在小河内洗净身上的泥污和血渍,然后爬上对岸,先运功蒸发掉身上水气,接着沿河岸疾走。   四周黑沉沉一片,右方是数排树木,再远处便是靠贴外城墙的驰道,可容十马并行,城墙上来自火把的光被树木阻隔,所以他仍是在安全的暗黑里。   绕过牢狱的范围,一道石桥跨河而过,民房出现前方。   他的精神不住凝聚,逐渐攀上巅峰的状态。过桥后他直趋最接近的民舍,报更声从城内某处传来,告诉他现在正是二更天。   “飕!”的一声,燕飞来到积雪的屋顶。   城内楼房密布,无穷尽的展现眼前。   他终于成功潜入荥阳,完成近乎不可能的事,连他自己也感到能在这里是个奇迹。   此时他已把牢狱的遭遇置于脑后,心境澄明清澈。   今晚见过纪千千后,他必须立即离开。对他来说,荥阳城已成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尼惠晖是他最大的威胁,她的搜魂邪术,说不定可以察觉到他已抵城内。尤其于此开放了全心灵,以感应纪千千所在处的高危时刻。   燕飞全力展开身法,冒着雨雪,朝城中心慕容垂的行宫赶去。   在他比常人灵锐百倍的感官下,他毫无困难的避过三起巡兵,来到最接近原为城守官署府第行宫旁的民居瓦脊处,只隔了一条大街。   雨雪迷茫里,行宫被高墙环绕,不知是否刚从牢狱脱身,他生出眼前房舍连绵的行宫是另一座大牢狱的感觉。关起来的是他最心爱的女人。   换了别人,即使身手如他般高明,面对高墙内的重重房舍,也要生出无从入手的颓丧感觉。   幸好他并非一般高手,更比任何人有办法。   当日在颖水营救纪千千时,他可以清楚感应到纪千千在哪一条船上,认清该攻击的目标。现在的感应却再非那么清晰,而是若有若无。问题极可能是在纪千千心力的损耗上。   一队巡兵在下方大街经过。   燕飞的真气运行至巅峰状态,精气神浑浑融融,行宫内接近他一方的明岗暗哨,全部了然于心,无有遗漏。   巡兵远去,雪愈下愈大愈密,阵阵风起。   燕飞一溜烟般跃下长街,眨眼工夫来至高墙下,再沿墙疾掠数丈,贴墙上窜,整个人卧贴墙头,然后翻入墙内,所有动作一气呵成,如行云流水,迅快至教人难以留神察觉。   触地处是行宫的后花园,左右方各有一座哨楼,挂着风灯,楼上有站岗的警卫,目光均投往别方。   燕飞正因完全掌握了他们的情况,所以成功避过他们的耳目,越过高墙的一关。   奇异的走动声传入耳内。   燕飞吓了一跳,箭矢般冲前近两丈,然后朝上跃起,来到一株老树的横枝处,没入枝叶之间,只抖下几点积雪,同时收敛毛孔,令体气不外泄。   果然三头恶犬不知从何处奔来,在树下的草丛堆绕圈子。哨楼上的燕兵拿风灯照射过来,恶犬因嗅不到不速之客,自行散去,哨兵再没有理会。   燕飞暗叫好险。   就在这一刻,他感应到纪千千的所在。   ※※※   刘裕和宋悲风离开五光十色的夜窝子,沿东大街返回大江帮总坛。   宋悲风皱眉道:“如不是弥勒教的人杀了奉善,会是谁呢?”   刘裕道:“现在我们唯一之计,是把账全算到竺法庆头上,令他成为边荒集的公敌,利用他把边荒集团结起来,那么边荒集因千千唤起的精神,方可以维持下去。”   宋悲风道:“你比我了解边荒集,千千小姐唤起的是甚么精神?”   刘裕沉吟道:“每一个荒人都感觉到那种精神的存在,却很难具体描述出来,或许可以说是一种无私的爱,令荒人们生出为边荒集而抛开私利、奋斗不休的高尚情怀。以前大多数荒人是抱着赚够便走的心态,忽然间这想法被千千改变过来,体认到边荒集是这大乱时代里独一无二的乐土。也是同样的精神,令荒人矢志要把千千和小诗迎回来,因为那不但是边荒集的奇耻大辱,更是每一个荒人的耻辱和遗憾。”   宋悲风想起另一个问题,道:“假设在公布弥勒教为公敌后,却没有半个弥勒教妖人现身,会是怎样的情况?”   刘裕道:“竺法庆到南方来该是短期内的事,不会让我们久候。最重要是他成为边荒集针对的目标,我们便可在边荒布下天罗地网,把弥勒教摧毁。整个边荒集会因而处于作战的状态下,杀奉善的人迟早会被找出来。”   宋悲风道:“边荒集竟可以变成这样一个地方,真教人难以相信。坦白说,直至这刻我仍不明白屠奉三因何肯如此帮你的忙。”   刘裕沉声道:“他不是帮我的忙,而是帮自己的忙。他与桓玄的关系相当微妙,非是外人可以清楚,不过观乎他要在边荒集落地生根,便晓得他顾忌桓玄,不肯任由桓玄摆布。”   经过第一楼的空地,刘裕禁不住想起纪千千主婢。   何时她们方可重返边荒集,在重建后的第一楼弹琴唱曲呢?   ※※※   燕飞伏在花园里一棵大树后,盯着入口处。一团团的雪花,从夜空降下。   两名燕兵在紧闭的大门两旁站岗,任由雨雪飘到身上去。整座行宫的守卫以外围最严密,且放置嗅觉灵敏的恶犬。过了那一关后,燕飞便轻松得多,只须避过主建筑物、哨楼和巡夜的燕兵,几可在行宫内来去自如。   眼前是通往行宫西北方有隔墙分开的独立院落的唯一入口,守卫明显增多,显然他感觉无误,纪千千确是被软禁在院里。   院内只有一组建筑物,分前中后三进,四周栽满花草树木,现在都被盖上白色的雪装。墙内乌灯黑火,只在前庭正门处挂有一盏风灯。   燕飞的心灼热起来,只要跨越院墙,他便可以见到梦萦魂牵的玉人,向她表达自己永志不渝的深情。   他推断院落里没有燕兵,有的只是来侍候千千主婢的婢仆之流。   院墙旁亦没有可居高临下的哨楼,可是燕飞却察觉到暗哨密布于院落外四周的建筑物内。   慕容垂既晓得他会到荥阳来,当然不会于此软禁纪千千的最后关防松懈下来。只要他燕飞引起任何警觉,不单前功尽废,且脱身也成问题。   假设所有暗哨均聚精会神监察院落,燕飞可肯定无机可乘。不过只要是人,便会有人为的错误和疏忽。   他在等待机会。   一阵长风吹来,卷起树梢墙头的雪花和冻得坚硬的雪粒,狠狠抽打往院墙和四周的建筑物,远近一片模糊,守卫院门的两名卫士亦低头避免被冰雪直接打在脸上。   早满身白雪的燕飞哪还敢迟疑,先扑往地面,两脚猛力一蹬,贴着地面疾往院墙射去。   到抵达墙脚的时刻,长风已去,刮起的雪花缓缓降下,景物回复清晰。   燕飞清楚感应到最接近他的两个暗哨生出警觉,正朝墙头察视,下一刻目光便会下移。他已来不及掉头回去,人急智生下功聚背部,贴上积雪盈尺的地面,发出丹劫般的火热,眨眼间像沉进水里般埋入积雪里,只露出脸孔。   他感到敌人目光朝他埋身处扫射几遍后,移往别处去。   燕飞心叫好险,足音传来。一队由十人组成的巡兵,在两枝火把照耀下操行至院门处,与守卫施礼后,其中两人代替了原来的守卫,接着沿院墙旁的小径步伐整齐的巡走过来。   燕飞更是大气也不敢透出半口。   巡兵去后,燕飞心忖只要再有一阵像刚才的长风,该可以用他的独门身法,翻入院墙内。   就在此时,心现警兆。   破风声起,一道黑影,进入他眼角的余光里,来到离院墙十步许处,离他燕飞更是不到十步的距离。   燕飞暗抹一把冷汗,听风辨声,已知此人是第一流的高手,不过这本是常理,慕容垂不可能没有差遣高手守护纪千千,他吃惊的是此人窜出来的地方,正是早前他藏身之处,如自己此刻仍在那里,肯定已被发现。   燕飞断绝口鼻呼吸,把心脏的跳动减至最缓最轻,若非像他这般级数的高手,又是懂得道家胎息之术的人,再加上对方不以为意,否则绝没有可能躲过此人。   透过薄薄的一层雪粉,另一黑衣人无声无息地现身墙头,正朝立在墙旁的黑衣人打招呼,假若他贴墙跃下来,正可足踏燕飞埋身雪下的身体。   燕飞闭上眼睛,怕的是此人因他眼睛的反光生出警觉,那就是要完蛋大吉。   墙下的那人以鲜卑语道:“依我看燕飞早远离荥阳,他根本没法进城,只好知难而退。”   墙上的鲜卑高手道:“如此确是可惜,如能把他生擒,不但大王重重有赏,还可以出了我们一口乌气,看荒人还有甚么可以得意的地方。大王说过,若燕飞今晚不来,便真的可能已返边荒集去。”   墙下的高手问道:“千千小姐情况如何?”   墙上的人答道:“我刚和风娘通过消息,一切妥当。”   再聊两句后,墙上的高手没入墙后,墙后的高手则沿墙掠去。   燕飞则心神剧震,对能否见到纪千千,再没有先前的信心和把握。   两人说话间提起的风娘,在鲜卑族里是无人不知的人物,燕飞在孩童时代,已听过她的名字,属于他娘亲一辈的高手,现在该是四十至五十之间的年纪。   鲜卑族的女性高手不多,他的娘亲是其中一个,风娘则是另一个,声名尤在他娘亲之上。风娘以轻身功夫名著胡族,又是用剑的高手,据传她的武功与慕容垂所差无几。   听先前两人的说话,慕容垂该是把她安插在侍候纪千千的婢仆里,贴身监视纪千千。以这般的一个高手,今晚又特别留神,纵然他能进入眼前可望不可即的院墙,亦恐怕难过得她那一关。   慕容垂这着棋子等若守卫纪千千的最后关防,足可令燕飞把赢回来的全输出去。   要不是天降大雪,他恐怕早被发现。   慕容垂在战略上是无懈可击的,先以恶犬把守行宫的外围地带,更以暗哨把整座院落置于严密的监视下,又配以精锐高手组成的巡逻队,加上贴身侍候纪千千的风娘,任他燕飞如何神通广大,仍难神不知鬼不觉的去见纪千千。   唯一难以理解的,是慕容垂如此布置,不是下令一见到他燕飞立即格杀勿论,而是要生擒他。在难度上实有天壤之别。   不过他此时再没有闲情去想这方面的问题,不论如何困难,要他半途而废是绝没有可能的。问题在他应否于今夜去见纪千千。   假如他可预知今晚的大雪会再下一天一夜,那他定会凭胎息之术,埋在雪层下苦候明夜的来临。   可是若天明雪停,便非常不妙。   当燕人清理积雪时,他将无所遁形。   千千啊!你究竟是不是正沉醉在梦乡之内,只要我们能于此时建立心灵的联系,我们便可以重聚在一起。   纪千千没有丝毫回应。   狂风卷至,刮得雪花漫天飞舞,远近的景物模糊不清,冰粒夹杂在雪片里迎头照脸的打下来。   燕飞别无选择,像一团雪般从藏身处贴墙升起,滚过墙头,落往院墙内墙脚的积雪里去。   他以侧身落地,一丛竹树刚好阻隔了他的视线,使他没法直接望往软禁纪千千的三重房舍,也使他避过被屋内的人看到。   燕飞贴着雪地滚往竹林,又运功把自己埋进积雪里去。   刚藏好身体,破风声至。   有人在地面上道:“今晚真邪门,雪下得这么大,令人疑心生暗鬼,我刚才见到大团雪花从墙头坠下来,你见到甚么?”   另一人道:“我甚么也见不到,只不过见到你往这里赶来,也来凑兴吧!”   先前的人叹道:“或许是我们太高估那家伙,不过小心为上,若有错失,大王怪罪下来,谁也担当不起。还是四处搜查一下比较妥当。”   两人以鲜卑语交谈,却不是早前的两人,可见这组高手,至少有四人之众,真实的数目当不止此。   燕飞心中叫苦。   院落内高手处处,更是寸步难行,他们在院落内来去自如,令燕飞根本无从躲避他们的耳目。只要在地面现身,一定会被发现。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   既然无法从地面去会纪千千,从雪层里去又如何呢?在风雪交加下,即使高手如风娘或慕容垂,亦绝没有可能察觉积雪下的活动。雪比水更有掩饰行藏的效用,兼之密度低而松软,等于从地道潜往目标。   燕飞终于见到希望的曙光,立即付诸行动。 第七章 重见娇娃   “当!当!当!”   三更的钟鼓声,从街上传来。   离天亮尚有两个时辰。   燕飞施尽浑身解数,终于从积雪底下钻至建筑物旁,被其基石阻挡,再难前进。   他所钻经之处会现出凹陷下去的痕迹,幸好风雪瞬即把凹位填平,不露丝毫破绽。   燕飞功聚双耳,窃听八方,正要破雪而出,院门处忽然响起足音,且人数在十人以上。他暗吃一惊,心忖难道是敌人发现了他。不过旋即推翻这个想法,前进房舍的大门张开,慕容垂的声音遥传过来道:“你们在门外等我。”   接着是两人的足音,直入屋内。   慕容垂和另一不知是何方神圣者,穿过外进,走过天井,步入中进的厅堂,一把柔和的女子声音道:“风娘拜见大王!”   慕容垂道:“佛娘请上坐!”   燕飞再吓了一跳,竟是尼惠晖和慕容垂联袂而来,肯定不会是好事。偏又无可奈何,此时他即使打消见纪千千的念头,情况仍不会有分别。逃走和去见纪千千同样是难比登天。   他能潜到这里来,实带着很大幸运的成分。没有人知道这种好运道是不是会继续下去。   尼惠晖道:“风娘可有发觉异常的情况?”   风娘答道:“我刚去看过千千小姐,她睡得并不安稳,不时说着令人难明的呓语,但小诗则睡得很好。”   燕飞的心像烧着了似的,因为只有他明白纪千千心力的损耗,比他想象的更严重,已达到影响她健康的地步,否则以她内功上的修养,不该会发出呓语。如她竟由此泄漏出她和燕飞有心灵相通的能力,更是糟糕透顶。   以风娘的轻功,要偷窥或偷听纪千千,均是易如反掌。   这令他多了另一个不得不见纪千千的理由。   尼惠晖问道:“纪千千的梦话有何难明之处?”   风娘答道:“我遵照大王吩咐,于千千小姐休息的时间,不敢踏足内院,所以听得不真切。”   尼惠晖讶道:“大王为何不让风娘到内院陪伴千千小姐,如此不是更万无一失吗?”   慕容垂淡淡道:“这是千千亲口要求的,我答应过便不能反悔。不过如情况紧急,风娘当然不受此命令的约束。”   接着是一阵沉默。   燕飞感到附近有多人先后掠过,不由心中大凛,晓得随慕容垂而来的高手,正翻过来的在院内展开彻底的搜索,看自己是否藏在其内。   如此情况,显示慕容垂和尼惠晖得到情报,晓得自己已潜入行宫来。   风娘忍不住问道:“是不是有关于燕飞的新消息?”   慕容垂叹道:“我们已肯定他成功入了城。”   雪下的燕飞听得心中剧震,隐隐想到自己的漏洞和破绽,关键处正是尼惠晖。   果然尼惠晖道:“我静坐施法,清楚感应到燕飞已在城内,不由大惑难解,因他理应无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城里来的。”   慕容垂代尼惠晖向风娘解释道:“佛娘已臻通神的境界,今天当燕飞到达城外,佛娘便生出感应,向我指出燕飞的方位,事后对证,确是灵验如神。”   燕飞心中苦笑,自己因开放心灵去感应纪千千,故逃不过尼惠晖的邪术。   风娘显是对尼惠晖的异能产生兴趣,问道:“如此佛娘不是可以晓得燕飞在城内的位置吗?”   尼惠晖道:“如是在旷野无人之处,我施术时可以感应到对象的方向,可是在人多的地方,我只可以知道他是不是在某一范围内,施术的佛坠子会打圈子。”   燕飞大感不负此次偷听的良机,因为收获丰富,至少弄清楚尼惠晖的搜魂术是甚么一回事,且要靠坠子来行法,实远及不上他的心灵感应。   风娘道:“原来如此!”   慕容垂道:“风娘勿要掉以轻心。佛娘因而想到早前入城的一批氐族战俘,想到问题该出在他们身上,遂立即赶到大牢去,想逐一盘查,好验明正身,岂知竟发觉其中一囚甫关入囚室立即暴毙,知道事有跷蹊,往寻尸首时,发觉尸首已不翼而飞。”   尼惠晖狠狠道:“此人肯定是燕飞,竟能瞒过我的法眼。此子确不能低估,先看破敝徒陈宁的身份,更以偷天换日的方法扮成战俘混进城内。”   燕飞感到整条脊骨凉飕飕的,不是因为冰雪的寒气,而是因为心中的震骇。情况真的险至极点,他只要走迟一步,肯定由假囚犯变成真的阶下之囚。在那样的牢房内,他根本无路可逃。   慕容垂道:“所以我们立即赶来,同时派人遍搜各处,看看可否发现他。”   尼惠晖道:“除非他有通天遁地之能,否则在夜深人静之时,兼且人生路不熟,至少要到明天方能设法打探大王圣驾所在,然后到来救人。照我的估计,明晚将是我们最有可能活捉燕飞的一夜。”   燕飞心中叫妙,敌人这个想法合情合理,对他更是有利无害。敌人的戒备当然不会就此松懈,不过至少敌方最厉害的两个人慕容垂和尼惠晖,在搜索无功下,会认定燕飞不会在今夜到临而返回居所休息,养精蓄锐,令他们明晚能在最佳状态下出手对付他。   风娘答道:“风娘明白哩!绝不敢疏忽大意。”   慕容垂道:“这处交给你了。”   说罢,与尼惠晖一道离开。   燕飞的注意力追踪着两人的足音,直至大门外。   搜索终止,燕飞听风辨声,晓得分散院落内的高手,不知是否看到讯号手势一类的指示,纷纷赶往慕容垂和尼惠晖立处。   果然慕容垂压低声音地道:“院内该没有问题,今晚你们的防线移到院落外的范围,免得惊动小姐安寝,明白吗?”   众人低声答应。   接着是慕容垂偕尼惠晖和手下离开的声音。   燕飞从雪下浮上雪面,刚好看到中院内灯火熄灭,看来风娘也抱同样的主意,想好好休息。   此时离天亮只有个半时辰,燕飞再不想浪费半寸光阴,从雪上弹起来,倏忽间已移至后院一扇窗旁,无声无息的启窗钻进去。   关窗时,外边的风雪下得更大了。   他身处的房间摆放着纪千千主婢的三十个大箱,想起它们随纪千千到边荒集去,现在又随她到这里来,当中历程包含几许惊心动魄的人事变迁。   燕飞运功溶掉身上积雪,水气腾升,同时把感官触觉提升至极限,立即觉察有人从中院踏足至中后院的天井处。连忙揭开就近的一个箱子,藏了进去。这个箱子并不是胡乱挑的,而是因见到它旁边的地席上堆满衣物,晓得箱内的衣物早被取出来应用,箱子是空的。   合上盖子后不到一会儿的工夫,便有人一阵风般在窗外掠过,又返回中院去了。   燕飞从箱子跳出来,心忖风娘你果然尽责,临睡前还巡视一遍。   压下兴奋的情绪,启门而出,外面是一条廊道,把内院的厅堂、纪千千和小诗的正副卧室、澡堂等连接起来。   他已可清楚听到纪千千和小诗的呼吸声,正从主卧室内传来。   燕飞小心翼翼的来到卧室入口处,按在门把处,真气送出,门锁上的门闩就像被无形的手缓缓拉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门轻轻一启,燕飞闪身而入,再把门闩移回锁门的位置。   外面的风雪依然肆虐逞威,这里却是个宁静和温暖的天地,只有纪千千和小诗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燕飞先移至安眠在另一角绣床上的小诗之旁,透帐看到她正拥被熟睡,她清减了不少,但呼吸均匀畅顺,令他心安。   接着他再没法控制自己,掠至纪千千的秀榻之旁,透过香帐看到令他饱受折磨、尝尽相思之苦的美人儿海棠春睡的动人美景。   纪千千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和重浊,显然正陷身噩梦,辗转呓语道:“不要来!不要来!”   燕飞心中翻腾起如海深情,无穷尽的爱怜之意,心中对纪千千再无半点疑虑,揭帐坐到床边去。   纪千千娇躯轻颤,似有所觉。   燕飞俯身下去,鼻孔填满她娇体诱人的芳香,凑在她小耳旁道:“千千!千千!燕飞来了!”   纪千千倏地醒转过来,一时间仍弄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张口便要失声叫呼。   燕飞一把捂着她的香唇,把脸移到她上方,在气息可闻的近距离,迎上她睁开来的美目。道:“千千!是我!是边荒集的燕飞!”   纪千千芳体遽颤,一对秀眸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燕飞放开捂着她小嘴的手时,她疑幻疑真的神情变为惊喜若狂,一对玉手从温热的被内探出,热情如火地缠上他脖子,把他搂个结实,同时献上香吻。   外面的风雪、远近的敌人和危险立告消失无踪,帐内激荡着的只有海枯石烂、男女间此情不渝火热的爱恋和缠绵。所有相思之苦、离愁别恨、血汗的付出,都在此刻得到超额的补偿。   自对纪千千心动开始,燕飞从没有想过他们的初吻会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不过一切再不重要。时间、地点至乎整个世界,再无关痛痒。   他现在唯一的愿望,是风雪之夜无限地推迟,直至天地的终极。   两颗心剧烈地跳动着,在卧室的暗黑里,充盈甜蜜又痛楚的滋味。紧密的拥抱,令人更难接受未来无可避免的分离。   唇分。   一时间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燕飞啊!这是不可能的!你怎会在这里呢?千千不是做梦吧!”   燕飞整个人给她扯得倒入帐内,扑上她的娇躯,满足地道:“你不是在做梦,我的确来了。”   纪千千掀开棉被,将他覆盖,丝毫不理会他仍穿着靴子。   燕飞在被内紧拥着她只穿上单衣丰满诱人的动人肉体,毫无隔阂地感觉着她的火热身躯,嗅着她迷人的气息,右手同时按在她背心处,缓缓输入最精纯的先天真气。   纪千千娇喘细细地道:“慕容垂晓得你会来的,还布下天罗地网待你送上门来要活捉你,你怎可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来到这里啊!我的燕郎真本事,慕容垂也斗不过你哩!我和小诗可以随你离开吗?”   燕飞的心在滴血,见到纪千千而毫无办法领她走,在他来说是人世间最残忍不仁的憾事。   道:“现在还未是时候,不过我们已想出营救你和小诗的万全之策,千千要多一点耐性。”   纪千千俏脸现出令他心如刀割的失望神色,死命搂着他,凄然道:“燕郎又要离开人家吗?千千担心再撑不下去,没有燕郎的日子,令千千感到生不如死。”   燕飞强忍苦心内酸楚,道:“千千你要坚强起来,如此我们才有机会在一起,永远不用分离。我在天明前必须离开,否则再没有脱身的机会。”   纪千千一呆道:“天明?”   接着俏脸热起来,娇躯扭动,喘息着道:“光阴苦短,燕郎啊!立即占有千千吧!人家甚么都交给你。求你快占有千千啊!”   燕飞脑际轰然一震,立感情焰高涨,差点丧失理智,尤幸尚能紧守最后一点思维,道:“千千请冷静,时间无多,我今次来是要疗治你心力损耗过度的情况。没有你作我最神妙的探子,我们将没法子从慕容垂手上把你和小诗救出来,你要集中精神,听我的话。”   纪千千像从美梦返回残酷的现实里清醒过来,道:“千千可以怎么办呢?这些日子来我不敢想你,思念你时会有头痛和晕眩的可怕情况。”   燕飞道:“那是因为你的精气损耗过速过巨,没法补充复元。”   纪千千低吟一声,道:“燕郎的手又热又舒服,你是否要打通人家的经脉哩!”   燕飞道:“打通你一些特别的经脉是初步的功夫,以巩固你的元阴。我会把一束凝炼的元阳之气送入你体内去,只要你依我的功法,可在百日之内完成基本的重要功夫。到你的元阴能完全吸纳我的元阳之气,你不但不再会有心力损耗的问题,还可有节制地和我作心灵的传达,如此我们终有一天可以重聚。不过在这百天之内,你不可以试图与我作心灵的联系,我也绝不会响应你的召唤,否则前功尽废。”   纪千千吻他一下,笑道:“千千是最听燕郎话的哩!”   燕飞道:“我要行功哩!”   凑在她耳旁,一边向她解说基本的功法,先天真气源源不绝从她背心处送进她的体内去。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   “当!当!当!”   四更的钟音透过风雪声似从九霄云外处远远传来。   燕飞的手离开纪千千背心,欣然道:“成哩!千千有甚么感觉?”   纪千千勉力睁开美目,道:“人家很倦!最想的是在燕郎怀里睡个不省人事,忘掉了人世间所有悲苦无奈的事。”   燕飞心如铅坠,离别的滋味确不好受,尤其不知何年何月方可重逢。叹道:“我必须立即离开,我来此的事,最好不要让小诗知道。她晓得你和我能以心传心的事吗?”   纪千千双目涌出离别的苦泪,凄然道:“她是半信半疑,唉!”   燕飞道:“最好不要和她谈及这方面的事,你的婢仆里有个叫风娘的女人,年纪在四十许间,是慕容垂派来监视你的高手。唉!你有没有绳索一类的东西?”   纪千千坐起来道:“在隔邻的箱子里,我有一个装满行走江湖的好玩意,是千千多年收集的成果。其中有一条长达十丈的鹿筋索,细而坚韧。”   燕飞把她扳回床上,为她盖好棉被,又拥吻一番,然后道:“你乖乖在这里躺着,只要告诉我是哪个箱子,到你能和我再次建立心灵的联系,我们不是等于又重新在一起吗?到时我会告诉你有关营救你的行动。”   纪千千不顾一切地搂着他献上香吻,天地旋转起来,重聚和离别的喜悲在这刻融合为一。 第八章 谣言满集   燕飞穿窗而出,把窗关上,迅即闪往后院旁的一棵大树,往上跃起,直抵树巅。   四周仍是风雪交加,白茫茫一片,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燕飞知道时间无多,看准院墙外另一棵大树,“飕!”的一声平飞出去,倏忽间横过六、七丈的距离,飞临院墙之上,眼看力势将尽,手上鹿筋索电射而出,劲透索端,搭在一株横干上,缠绕数圈。   就借那股拉力,燕飞安然飞渡,落在院墙外的大树上。   足点树干,同时收回绳索,毫不停留的腾身而起,投往另一座建筑物的瓦顶去。若有人在旁观看,定以为他的落点是楼房的瓦坡,但燕飞却知道那是最危险的地方,纵使有风雪的掩护,只要在任何建筑物上现身,会立即被遍布周围的暗哨发觉。   正在下降的当儿,燕飞手上的鹿筋索往下疾射,剎那间蹬个笔直,刺在瓦顶上。   柔韧的鹿筋索贯满真劲,变成竹枝般坚硬而又有弹性,形成反冲之力,令燕飞再次腾升,大鸟飞翔般越过建筑物,落在一个小花园内。   燕飞心叫侥幸,知道已逃离最危险的区域,哪还犹豫,立刻往左窜上,穿行于建筑物间的游廊,在一组组的房舍间似鬼魅般迅快的移动。   十多鼻息的光景,他已到达潜进来的旧路位置。   他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进来,现在又有鹿筋索之助,更是如虎添翼。   轻轻松松的避过两队巡兵,从高空离开慕容垂的行宫,直奔城墙。   城墙上的灯火在漫天风雪下,已变得力不从心,无力照远。他凭鹿筋索轻易攀上城墙,趁守兵躲进城楼避风雪的当儿,贴着城墙滑至墙脚,然后重施在雪下钻行的绝技,到投进护城河冰寒的水里去时,他晓得在与慕容垂争夺纪千千的斗争里,他不但胜了漂亮的一仗,还首次占得上风。   ※※※   刘裕被敲门声惊醒过来,茫然坐起,下人来报道:“屠老大、慕容当家、卓名士正在外厅等待刘爷。”   刘裕为之愕然,以三人的身份地位,联袂登门来访,好应由江文清亲自在大堂招呼,再召刘裕去见。如此登堂入室的到他的居处来,实于理不合。   问道:“大小姐呢?”   那大江帮徒回答道:“大小姐天刚亮便到码头去,屠老大他们指定要立即见刘爷。”   刘裕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匆匆梳洗后到外厅见三人。   坐下后,卓狂生道:“钟楼议会取消了。”   刘裕一呆道:“发生甚么事?”   屠奉三叹道:“因为我们低估了敌人,于此谣言满天飞的时间召开议会,只会有反效果。”   慕容战解释道:“由昨夜开始,一个谣言从夜窝子开始散播,指杀死奉善的人是刘兄和宋兄,目的是嫁祸弥勒教,好令钟楼议会把弥勒教定为公敌,以遂你们借边荒集的力量对付弥勒教的野心。”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这个谣言厉害处是合乎情理,想出谣言者不但高明,而且深悉边荒集的情况,明白荒人得过且过的心态。   屠奉三、慕容战和卓狂生都目不转睛地看他的反应,纵然没有说出口,可是如此趁其没有防备的状态下说出此事,更留意他的表情变化,可知他们也已心中存疑。   刘裕迎上三人目光,苦笑道:“你们认为我会做这样的事吗?”   卓狂生道:“谣言最使人人信处,是指出奉善曾到广陵与你碰头,与你约定连手对付弥勒教,亦因此奉善对你没有戒心,故被你在边荒集布局杀死。”   屠奉三道:“这点却也是谣言的唯一破绽,因为这是没有人晓得的秘密,唯一的知情者只有杀奉善的凶手,他或许从奉善处拷问出来。”   慕容战道:“当然也可能由我们其中之一泄漏出去,而造谣者最高明的地方,正是使我们互相猜疑。”   刘裕听得头也大起来,忽然间他在对付弥勒教的事上优势尽失,且处于被动的劣势。想说话,又不知说甚么好。   屠奉三沉声道:“敌人的高明,令我们生出警觉,假如我所料不差,敌人将奉善的尸身在东门示众前,已想出散播诺言的一着棋子。这样的谣言在别处或不生效,在边荒集却胜比千军万马,可轻易分化荒人,令钟楼议会没法作出一致的决定。”   刘裕艰涩地道:“你们仍信任我吗?”   卓狂生微笑道:“若不信任你,怎会把议会暂时取消,待弄清楚真相后再召开议会。”   屠奉三道:“我们信任你,是因为你乃燕飞的朋友,燕飞看重的人,绝不会干这种卑鄙的事。”   慕容战道:“我们四人必须先团结一致,方有渡过眼前危机的希望,否则我们将变成一盘散沙,任由敌人宰割。”   刘裕心中稍安,不过如此事传到广陵去,被刘牢之晓得自己曾与奉善秘密接头,事后却没有上报,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道:“只有查出谁是杀死奉善的凶徒,我们方可把主动权重新掌握在手内。”   屠奉三道:“此人肯订正潜伏在边荒集内,所以对我们的动静了如指掌,并以谣言瓦解我们公决弥勒教为公敌的策略,现在他亦占尽上风。”   卓狂生道:“此人会否与竺法庆根本没有关系呢?”   刘裕心中一动,记起安玉晴昨夜说过的话,道:“此人肯定与弥勒教有关,亦只有弥勒教的人方会留意和掌握奉善的行踪,但此人亦非常熟悉边荒集,这究竟会是谁呢?”   慕容战道:“我们一起到这里来见刘兄,故是想看刘兄对此事的反应,更希望可以检视奉善的尸身,看可否从他的伤痕寻得抓凶手的蛛丝马迹。”   刘裕道:“这方面没有问题,我们立即去看奉善呀!”   三人精神一振,看着刘裕。   “啪!”   刘裕一掌拍在腿上,道:“我们竟忘记了请缉凶的专家来帮手。”   三人同时一震,终想起拥有一个灵鼻的方鸿生,如他能在奉善的尸身嗅到凶手或凶手们的气味,不是有可能在边荒集里把潜藏的敌人拽出来吗?   ※※※   燕飞渡过泗水,南面冒起的一股浓烟吸引了他的注意。   风雪在天亮前停止,不过天上仍是云层叠迭,大地阴沉。   燕飞却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对纪千千的感情疑虑一扫而空,更重要是令纪千千有望复元。   他背挂着取回来的蝶恋花和行囊,展开脚法,朝浓烟起处奔去。半个时辰后他终抵达浓烟升处的源头,那是一个由百多间房屋组成的村落。像边荒的其它村落般,早被人遗弃,起火的是其中一栋较有规模的楼房,现已烧成灰烬。村内伏尸处处,有激烈的打斗痕迹。死者均是道士装扮,道袍上有太乙教的标记。   燕飞立即联想到太乙教与弥勒教的斗争,可以想象太乙教的道观被夷为废墟平地后,太乙教徒四散流窜,其中一股不知如何逃往边荒来,却给弥勒教的追兵赶上,杀个横尸遍野。   太乙教完了。   在与弥勒教的斗争里,彻底败阵下来。   他没有兴趣去理会这种教派间的斗争,正要离开,蓦有所觉,停了下来。   他的目光扫过三具仰卧村路上距离接近、身体不自然扭曲的尸体,心中涌起寒意。尸体没有兵刃的伤痕,却都是七孔流血,显然是活生生地被人以气劲震毙,而看他们横死的位置,应是在逃走的当儿,行凶者从天而降,截着三人立即击杀,整个过程迅快至没有人能避远一点。   燕飞心中一动,检视其它十多具尸体,更是心中骇然。   所有死者的死法相同,全是被人以真劲隔空击毙,且是一招致命,五脏六腑破裂而亡。   何人有此手段和功夫?行凶者只有一个人,却能在这批太乙教徒四散逃命之际,不容一人跑掉,其身手的迅捷、武功的可怕,确是骇人听闻。燕飞便自问没法办得到。   难道是“大活弥勒”竺法庆亲自出手?此事应在不久前发生,竺法庆是否仍在附近呢?想到这里,远方传来劲气交击的声音。   燕飞毫不犹豫朝声音来处掠去。   ※※※   方鸿生将白布拉起,盖住奉善的尸身,神情古怪。   卓狂生道:“我们到外面说话。”   五人离开停尸间,回到忠义堂。   坐好后,方鸿生仍是神情古怪,心神恍惚的样子。   屠奉三问道:“是否嗅不到气味呢?又或是有太多不同的气味?”   方鸿生道:“各位有没有发觉这条尸到此刻仍没有尸臭。”   慕容战道:“会否是因天气转冷,所以尸体没有那么容易腐坏?”   方鸿生摇头,道:“真奇怪!尸体被人洒上一种粉末状的东西,不但把其它气味盖过,还起了防腐的作用,这样做有甚么目的呢?”   又道:“若我没有猜错,在洒上粉末前,尸身还被特意清洗过,似乎是针对我的鼻子所施的手段。”   屠奉三、慕容战和卓狂生自然而然的朝刘裕瞧来。   刘裕苦笑道:“看来我并不能凭方总的灵鼻洗刷我的嫌疑。”   屠奉三叹道:“事情确教人感到意外,这当然不会动摇我们对刘兄的信任,但却没法利用此点去戳破谣言,更无法藉之说服议会,且令我们各派系间更添猜疑,因为行凶者肯定是方总熟悉其气味的人。”   卓狂生道:“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   接着在众人期待下,向方鸿生问道:“敌人显然是先把奉善生擒活捉,再施以酷刑逼供,如此是否有机会在奉善身上留下气味呢?”   慕容战道:“馆主是否怀疑凶手故布疑阵,令我们徒劳无功。”   方鸿生答道:“每一个人都在不断散播气味,特别在出汗用力,又或情绪激荡的时候,只不过我们不自觉吧!如果生擒奉善和杀他的是同一人,我敢肯定会在奉善身上留下气味。”   江文清的声音在入口处响起,道:“又有新的谣言哩!”   众皆愕然。   ※※※   燕飞进入树林,劲气交击的声音愈是清晰,密集而激烈,显示交战者均为超卓的高手,一般武林人物岂有如此威势。   他深进树林近半里后,眼前出现的情景,以燕飞的冷静,亦看得心神剧震。   一黄一白两道人影,正在林内追逐打斗,两人的身法均快得如失去实质,化为两道轻烟,可是其发出的劲气狂飙,却是毫不含糊,所到处树木倒折,枝叶激飞,像两股龙卷风般肆意破坏逞威。   黄影显然占尽上风,杀得白影左支右绌,节节败退。   当燕飞离两人尚有十丈许的距离,黄影一掌扫中白影左肩,白影应掌断线风筝般横飞开去,喷出漫空鲜血。   蝶恋花来到手上。   燕飞已晓得交手的两人是谁,更晓得穿黄色袈裟者根本完全控制了战局,之前猫玩耗子般的没有立下杀手,是想残忍地尽情侮辱和折磨对手,现在见到燕飞杀至,才狠下毒手,取对手之命。   燕飞大喝一声,人剑合一往黄衣人攻去,同时叫道:“燕飞在此,请大活弥勒指点。”   竺法庆一声长笑,迅速飞离,声音遥传回来道:“今天杀够人哩!小燕飞你既要求死,何用急在一时呢?”   燕飞知追之不及,更明白竺法庆不是怕了他燕飞,而是在力战之后,不愿与自己再作生死决战。   暗叹一口气,朝坠跌地上再爬不起来的太乙教教主江凌虚赶过去。   ※※※   江文清坐上主位,神色凝重地道:“今早再有谣言传出,说汉帮的祝老大是被我们大江帮害死,原因是我们在南方被桓玄和两湖帮所压,发展不顺利,故要取汉帮而代之。”   卓狂生皱眉道:“这样的谣言可以起甚么作用?边荒集一向是弱肉强食的世界,纵然事实如此,亦没有人理会。”   屠奉三道:“可是两个谣言合起来,便可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既加深边荒集的分裂,更可以孤立大江帮和刘兄。”   接着叹一口气道:“此人确是高明,不过却错估了我和大江帮及刘兄的关系,以为我会利用这种形势,策动其它人连手打击大江帮,好独占南方的利益,像以前汉帮的情况。”   慕容战欣然道:“正因他错估屠兄的心意,所以这谣言变成画蛇添足,徒令我们晓得他们针对的是大江帮和刘兄。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已是呼之欲出。”   卓狂生断然道:“二事定与弥勒教和司马道子有关系,而杀奉善的凶手更是我们大家都认识的人。”   江文清神情一动。   众人的注意力立即被她吸引。   屠奉三道:“大小姐想到甚么呢?”   自坐上大江帮帮主之位,江文清一直不肯接受帮主的尊称,所以帮内帮外的人,都唤她作大小姐。   江文清道:“我想到一个人。”   目光缓缓扫视各人,沉声道:“这个人就是谋害祝老大的叛徒胡沛。我们一直猜不到他的背后是谁在撑腰,现在却想到大有可能是竺法庆又或司马道子。”   屠奉三皱眉道:“他似乎尚未够资格活捉奉善。”   此时席敬领着两人匆匆走进来,赫然是随燕飞到北方去打听纪千千情况的庞义和高彦。 第九章 忠义之会   江凌虚靠树边坐着,神色平静。可是燕飞晓得他五脏六腑俱碎,纵是大罗金仙也不能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不过他确不愧是北方武林数一数二的高手,仍能凭一口精纯至极的真气,保住神智。   江凌虚道:“燕飞!”   燕飞在他身旁蹲下,道:“教主有甚么要交代下来的呢?”   他对太乙教从来没有好感,但见到江凌虚断气在即的凄凉景况,亦心中恻然,希望可为他尽点人事,让他去得安乐。   江凌虚急喘两口气,嘴角泻出鲜血,道:“他下一个要杀的人是你,小心!他借天地合璧之助,已练成妖法,天下再无人能与他匹敌。”   燕飞愕然道:“天地合璧?”   江凌虚忽然精神起来,脸泛红光,道:“只有丹劫──你──唉!”   燕飞正要追问清楚,江凌虚已断了气,一代高手,就此辞世。   ※※※   庞义和高彦刚坐下,尚未有机会说话,拓跋仪、红子春、姬别和夜窝族的新领袖姚猛已闻风而至,忠义堂登时热闹起来。   钟楼议会的成员,除呼雷方和费二撇外,已全部在座。   庞义见到刘裕,大喜道:“我们正头痛如何找你,想不到你这家伙竟来了。”   卓狂生笑道:“只差呼雷方和费二撇,否则我们可以就地举行一个非正式的钟楼会议。”   入口处呼雷方的声音传来道:“有千千小姐的消息,怎会没有我们的份儿呢?”   众人瞧去,呼雷方和费二撇正并肩步入忠义堂。   江文清慧黠的让出主位,道:“请卓馆主登位主持。”   又吩咐席敬使手下把守四方,以防有人偷听,席敬领命去了。   卓狂生当仁不让地坐上主位,面向分坐两边的众人,道:“我有一个提议,是请议会批准宋悲风列席这个非正式的会议,他和千千小姐渊源深厚,绝不会做出任何不利千千小姐的事。”   红子春皱眉道:“我敬宋悲风是一个好汉子,不过他一向与我们边荒集没有直接的关系,只是过客的身份,如此让外人出席我们的会议,会是一个很坏的例子。”   屠奉三淡淡道:“红老板有这个想法,皆因不知危机之将至,我却赞成卓馆主的提议,因为宋悲风乃一等一的剑手,可以增加我们的实力。”   呼雷方道:“屠当家指的危机,是不是指奉善被杀一事?”   庞义听得一头雾水,高彦却叫起来道:“是否太乙教的奉善?”   众人目光全落在他身上,因为他的反应大得有点异乎寻常。   直至此刻,众人仍弄不清楚为何只有他两人回集,不过依照约定,他们有营救纪千千主婢的眉目头绪,方会返回边荒集。所以人人闻风而至,希望可以听到好消息。   庞义终于明白,一震道:“燕飞所料无误,弥勒教的魔掌果然伸进边荒集来哩!”   今回轮到人人瞠目以对,包括刘裕、屠奉三等,原本相信奉善被杀与弥勒教有关的人,和另一方根本不相信的人。   卓狂生道:“一件一件慢慢的说,首先告诉我们,小燕飞在哪里呢?因何不是与你们一起回来。”   庞义道:“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从平城返回边荒集的途上,被弥勒教的尼惠晖率众追杀,燕飞着我们自行逃走,他却以身犯险好引开追兵。”   拓跋仪剧震一下,失声道:“平城?”   屠奉三奇道:“你们怎会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呢?”   高彦道:“所以说此事说来话长,可否容后禀报,先说弥勒教的事。当时燕飞告诉我们,在与孙恩决战之前,曾撞破尼惠晖与汉帮叛徒胡沛在密林里说话,当时胡沛称赫连勃勃为大师兄,王国宝为二师兄,他自己则应是竺法庆的第三徒。”   随着这番说话,忠义堂内静至落针可闻。   刘裕拍腿叹道:“我晓得是谁杀死奉善哩!”   屠奉三喃喃自语地道:“好家伙!难怪要在奉善的尸身做手脚,因为方总认得他的气味,而他更深明方总的异能。”   方鸿生一脸茫然地道:“究竟是谁呢?”   慕容战代答道:“当然是我们的老朋友赫连勃勃。”   红子春倒抽一口凉气,不好意思地道:“我再不反对让宋悲风列席。”   江文清忙吩咐守候大门处的席敬,着他请宋悲风来。   姬别苦笑道:“我听得胡涂哩!谁可以告诉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卓狂生以会议主持者的身份,解释一遍,也好让刚回来的庞义和高彦明白边荒集近日发生的连串事件。   说话问,宋悲风随席敬来到,刘裕招呼他到身旁坐下,并在他耳旁解释眼前的情况。   卓狂生说罢,忠义堂的气氛生出变化,大家都明白改了地点召开的钟楼议会,已从非正式转入正式的会议,刻下正在决定边荒集未来的方向,因为自边荒集失而复得的战争后,这是首次面对敌人挑战的危机。   卓狂生欣然道:“各位都看到了,我们不是仍有运气吗?庞老板和我们的彦少及时回来,不但化解了我们互相的猜疑,更使我们团结一致以应付强敌。”   程苍古此时到达,闻言笑道:“不单是我们议会成员团结一致,整个边荒集亦万众一心,现在外面聚集着以千计的荒人兄弟,正等待我们宣布有关营救千千小姐主婢的好消息。”   姚猛按捺不住,道:“以燕飞的脚程,怎会比老庞他们慢呢?”   忠义堂又静下来。   庞义待程苍古坐下,叹道:“不须为燕飞担心,这小子变得愈来愈有本事,我和高小子曾想过,假设回来后见不到他,这小子定是偷进荥阳去见千千了。”   最后一句令全场哗然。   卓狂生请各人肃静,然后道:“我忽然感到我们的小飞确实到了荥阳去,不论他成功与否,很快便会回来,令我们实力大增。眼前当务之急,是议会必须作出决定,应否立即把弥勒教定作我们的公敌?”   呼雷方道:“这事还用说吗?敢反对的,其本人便是议会的公敌。”   刘裕举起右手,待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方悠然道:“可否容我作出一个提议?”   卓狂生道:“凡列席者均有发言权,刘兄请说出提议。”   刘裕道:“我的提议是今天并没有举行钟楼议会,更没有任何教派或任何人被定为边荒集的公敌,只是在讨论奉善是否被我刘裕所杀一事上,议会成员不但各持己见,还闹得相当不渝快。”   屠奉三接下去道:“小弟更提议把刘兄和宋兄驱离边荒集,只因大小姐、二撇爷和程老大力反对,卓名士又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一切待燕飞回来后,举行议会再作决定。”   慕容战哑然失笑道:“好计!我们就在暗地里凭方总的灵鼻去把潜入集内的赫连勃勃和胡沛挖出来。希望那时燕飞已回来了,我们可重演当日围歼花妖的手段,要另一个凶手伏法边荒集。”   卓狂生欣然道:“看!我们的团结精神不是又回来了吗?又是拜千千小姐所赐。现在任何恶势力欲进犯边荒集,其策略都是要先分化我们,令我们变回一盘散沙的局面。现在天下乱势已成,边荒集是仅余的乐土,但荒人并不是要躲缩在这里苟且偷生,而是要光明正大、轰轰烈烈地活着,做大生意、赚大钱。当我们把千千小姐主婢迎回边荒集,边荒集将进入最鼎盛兴旺的岁月,任何人曾经历过此中盛况,已可不负此生。”   姚猛跳将起来,振臂高呼道:“我姚猛代表夜窝族完全赞同卓馆主说的话,要活着便要痛痛快快的活着,一天千千小姐仍未回来,没有人可以真的活得痛快。”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谢安的心愿,终于在纪千千手上完成,把边荒集统一起来,大家众志成城的为边荒集的“公义”和“自由”而奋斗努力。当纪千千踏足边荒集的一刻,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   卓狂生长笑道:“我们荒人都是英雄好汉,姚猛请坐下。”   姚猛坐下后,好一阵子也没有任何人发言,但每一个人都感觉到忠义堂内弥漫着激荡情怀,人人愿为边荒集和纪千千抛头颅洒热血的气氛。   刘裕更晓得边荒集外的形势,不单消除了派系间在以前解不开的矛盾,更令所有人更珍惜眼前拥有的一切,那并非理所当然的,而是必须尽力去保有和争取。   在北方,苻坚被杀,苻秦政权崩溃,慕容垂以强势崛起,令其它各族陷于挣扎求存的劣势。慕容垂因而成为其它各族的共同敌人,一天慕容垂仍屹立不倒,一天其它各族仍有合作共抗大敌的空间。这种形势亦体现在边荒集内。而边荒集更有一个独一无二的条件,就是当慕容垂征服北方,边荒集将成为各族唯一能保全自主和自由的地方。   南方的形势同样复杂,且更微妙,于是刘裕可和大江帮结为亲密盟友,而屠奉三竟能与他们和平相处,甚至乎在某些特异的情况下并肩作战,更属异数。   说到底,边荒集最引人的地方,就是她的公义和自由。   卓狂生道:“好哩!对弥勒教我们大家已有一个共识,亦决定了行动的方针。现在该谈营救千千小姐的大计哩!”   众人的目光落在庞义和高彦身上。   庞义道:“我和高彦均认为燕飞对拯救千千和小诗姐的事,已有周详的计划,不过却没有清楚告诉我们,所以要待他回来后,方可作出详细的交代。”   拓跋仪终忍不住问道:“你们为何要到平城去?”   高彦道:“横竖现在人齐,我可以把已知道的向各位报告。我们看过荥阳的形势,知道纵然尽用边荒的兵力,亦无法把千千和诗诗救出来。正无计可施的时候,燕小子提议北上,越过长城到盛乐找他的兄弟拓跋珪帮忙。”   庞义接口道:“坦白说,我和高小子心中都不以为然,认为是浪费时间,岂知竟在雁门城附近遇上拓跋珪准备攻打平城的部队。”   拓跋仪失声道:“甚么?”   众人无不动容。   特别是慕容战、呼雷方这些深悉北方形势的人,更晓得平城不单是长城内的军事重镇,且接近燕国首都中山。拓跋珪的行动,等于去捋慕容垂的虎须。   屠奉三竖起拇指赞许道:“够胆色!”   拓跋仪立即对他好感大增,心切地追问道:“结果如何?”   高彦道:“说出来你们肯定不会相信,守城的是慕容垂的儿子慕容详,可是拓跋珪加上我们的小燕飞,凭着奇谋妙计,以不足三千人的兵力,只一天时间便攻陷平城,又把慕容详驱回中山,气走原驻于长城的燕军部队,接着更兵不血刃的接收雁门。”   众人听得目瞪口呆,果如高彦所说的,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要知燕国以兵精将良名著于世,平城又是北塞著名的坚城,即使兵力充足,要攻下这么一座大城恐怕一年半载仍办不到。   拓跋族进占平城,登时压下慕容垂如日中天的声势威望。   慕容战和呼雷方均像在黑暗里见到曙光,首次对本族的前途生出一线希望。   拓跋仪如放下心头大石,仍犹有余悸地在喘息着。   气氛变得古怪起来。   卓狂生双目放光的鼓掌道:“这台小燕飞偕拓跋珪智取平城的说书,由你两人负责,肯定轰动整个边荒集。”   江文清淡淡道:“拓跋珪不准备攻打中山吗?否则燕飞怎会和你们一道离开呢?”   刘裕心中暗赞,江文清的思考确是慎密,从燕飞的离去推断出拓跋珪无力攻打中山。   心中亦涌起另一番滋味,拓跋珪是燕飞的兄弟,早在淝水之战前,于边荒集他已见识到拓跋珪的本领,现在终于证明自己没有看错。   在将来的某一天,他刘裕和拓跋珪会否变成势不两立的敌人呢?庞义答江文清道:“据燕飞说,拓跋珪是要逼慕容垂回师作战。”   屠奉三拍腿道:“这就是燕飞营救千千小姐的奇谋妙计哩!”   宋悲风一直默默旁观,感受着荒人的行事作风,他们的率真和热血。比对起来,建康的高门大族除谢安叔侄外,其它人只是关起门来互相吹捧、清谈空议,又永远不会把理想付诸实行的饱食终日、无所事事之徒。   这里在座者,三言两语便定出行动的方针和计划,爽快利落。   红子春道:“我仍不明白,此事与营救千千小姐有何关系?”   在边荒集诸雄中,红子春和姬别对纪千千特别感激,因为当日边荒集被慕容垂和孙恩连手围攻时,只有纪千千接受他们两人的见解,定下弃集保命的大计,后来更牺牲自己,拖延着敌人的大军,令他们能脱身逃走。   荒人最讲江湖义气,恩怨分明,所以两人在营救纪千千主婢一事上,倾力支持。   拓跋仪像变成另一个人般,生气勃勃的代答道:“只要慕容垂离开荥阳,不理他有否把千千小姐主婢带在身旁,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姚猛比任何人更着急纪千千的事,事实上整个夜窝族对纪千千已生出近乎盲目的崇拜,更视纪千千被掳走为必雪的奇耻大辱。此时他既兴奋又担心,焦急地问道:“假如慕容垂只派人去收复平城,我们岂非好梦成空?”   刘裕尽显其过人的军事上的才智,淡淡应道:“假设慕容垂派出的军队遭到惨败又如何呢?”   闹哄哄的大堂倏地静下来,人人心儿“砰砰”的狂跳着,想到在那样的情况下唯一的可能性。   忽然间慕容垂再不是那样可怕,也再不是无懈可击。   慕容垂的弱点在北线,拓跋珪的攻陷平城,正显示慕容垂的劲敌已经崛起,还直接威胁到慕容垂所统辖的不容有失的京城。   卓狂生总结道:“议会到此结束,一切待小飞回来再作商讨。对付弥勒教一事依计而行,由老屠作总指挥,各位请举手表决!”   十名议会成员,同时举手赞成。   卓狂生呵呵笑道:“散会!” 第十章 凶踪再现   燕飞沿颖水西岸赶往边荒集,河上不时有舟船往来,显示出边荒集已回复南北货运贸易中心的盛况,心中欣慰。   虽然从江凌虚的遗言得悉竺法庆练成魔功,他仍是一无所惧,却也不是没有戒备之心,且深思为何竺法庆会把自己视为下一个除去的目标。   江凌虚并不须危言耸听,因为燕飞曾参与谢玄在建康击杀竺不归之役,纵然他没有出手对付竺不归,但以弥勒教的睚眦必报,与他燕飞已是势不两立。   回想江凌虚临终的情况,似有很多话要告诉自己,只恨没有足够的力量支撑他尽情倾吐。当他说出自己是竺法庆下一个要杀的人,似还有下文,但旋又想到破竺法庆的魔功更为重要,于是转到丹劫上,到想到燕飞根本没有可能寻得不知所纵的丹劫,又或得到丹劫仍没有可能服用,一时心灰意冷下再没法坚持而断气,于是令他的遗言变得支离破碎,不能构成完整有用的情报。   江凌虚究竟想告诉他甚么重要的事呢?弥勒教凭甚么得到慕容垂的重用?在荥阳燕飞亲眼目睹尼惠晖的威势,与慕容垂更有密切的关系,他们就像朋友般有商有量,合作无间的一起对付他燕飞。   他想起赫连勃勃。   事实上慕容垂和弥勒教一直是伙伴的关系,因为赫连勃勃正是竺法庆的大弟子,而赫连勃勃更是慕容垂进攻边荒集的先锋军。   赫连勃勃在边荒集的胡作妄为或许曾触怒慕容垂,不过慕容垂为了应付拓跋珪此一心腹大患,权衡轻重下,只好继续在各方面支持赫连勃勃。   在如此情况下,拓跋珪攻打赫连勃勃的统万城,当不会如想象般轻易,尤其拓跋珪现在与慕容垂已撕破脸皮。   弥勒教在北方势力庞大,把佛门根深蒂固的势力摧毁得体无完肤,如慕容垂全力支持赫连勃勃,对羽翼初成的拓跋珪会构成严重的威胁。   忽然间,他晓得与弥勒教的斗争,已变得与营救纪千千和小诗的事有直接关连。   慕容垂正在玩手段,千方百计的在夺取纪千千的芳心。   要生擒他燕飞,是要证明给纪千千看燕飞只是失败者,粉碎燕飞在纪千千心目中无敌英雄的形象,让纪千千亲睹他落难的窝囊样子。   假设生擒他不成,只好借弥勒教之手杀死他,如此可断去纪千千对他的痴念,而纪千千也很难怪罪慕容垂,因为一切都可推在竺法庆身上。   杀死他燕飞,既可打击拓跋珪,又可重挫荒人的斗志和士气,不论对慕容垂或竺法庆,均有数之不尽的好处。   竺法庆现身边荒,尽杀太乙教的漏网高手,正是弥勒教捣乱天下的先兆。   透过赫连勃勃和王国宝两大门徒,弥勒教可轻易在南北取得扩展力量的据点。   看来赫连勃勃只好交由拓跋珪去应付,他与竺法庆的冲突也已是无可避免。他会尽一切方法和手段,阻止竺法庆到南方去,不单是为了报答谢家的恩情,更是为了边荒集的福祉和纪千千主婢。   就在此时,他听到右方传来仅可耳闻的数下兵刃交击的声响。   燕飞心中一动,循声掠去。   ※※※   刘裕呆坐小厅内,脑内乱成一片。   宋悲风走进来,到他身旁隔几坐下,没有说话。   他是最清楚刘裕情况的人,亦只有他明白刘裕的烦恼。   刘裕像不晓得宋悲风就坐在身旁的模样,喃喃道:“我该怎办呢?”   宋悲风道:“将所有事向小飞全盘告知吧!左瞒右瞒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增加不必要的误会,致乎令小飞作出错误的判断,更会损害你们之间的友情。”   刘裕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叹道:“他晓得我与任妖女合作,会怎样看我?”   宋悲风道:“他如真的是你的好朋友,会体谅你的处境和为难处。”   刘裕霍然而起。   宋悲风一呆道:“你要到哪里去?”   刘裕沉声道:“我想到集外转一圈,假如杀奉善的真是赫连勃勃,他该有一支部队隐藏在边荒集的附近。”   宋悲风陪他起立,点头道:“这个可能性非常大。”   刘裕道:“宋叔让我一个人独自去吧!别忘记我是北府兵里最出色的探子,有足够保护自己的能力。”   宋悲风明白他的心情,低声道:“小心点!”   刘裕摇头再叹一口气,出门去了。   ※※※   纪千千坐在床沿,俯头审视爱婢的脸容,爱怜地唤道:“诗诗!诗诗!”   小诗张开眼睛,道:“小姐!”   勉力的想坐起来。   纪千千扶她挨着床头坐好,道:“今天好点了吗?”   小诗点头道:“好多了哩!”   又不好意思地道:“小诗真没有用,令小姐担心哩!”   纪千千微笑道:“人在病倒时,情绪自然会低落,失去斗志,我也会这样的,诗诗不用自责。我们现在更应互相扶持,互相勉励。为何这样呆看着我呢?”   小诗道:“小姐今天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一副容光焕发的样子,发生了甚么事呢?”   纪千千有强烈的冲动把昨晚见到燕飞的事向她尽情倾吐,好让她分享自己心中的欢愉和振奋,旋又记起燕飞的指示,更暗自心惊。如让慕容垂又或那个监视自己的风娘发觉自己神色有异,不起疑心才怪。   同时也明白燕飞因何要她瞒着小诗,因为以小诗的单纯,绝对藏不住心事。   只好骗她道:“我收到一个好的消息,我们的边荒第一剑手联同他的兄弟拓跋珪,已攻陷北方的平城和雁门两大重镇,兵锋直指燕都中山,令慕容垂进退两难,我们重返边荒集的梦想,已从没有可能变得极有希望。”   小诗现出惊喜的表情,她并不真正明白纪千千说的话,不过她绝对信任纪千千,纪千千说有希望,她当然深信不疑。   事实上自被带来荥阳后,纪千千尚是首次展现出眼前般朝气蓬勃的神色。   “咯!咯!咯!”   纪千千不悦道:“谁?”   被称为风娘的管家妇,慕容大婶的声音在门外道:“小姐起床了吗?早膳预备好了,请让婢女们进来侍候小姐。”   纪千千心忖自己定要在梳妆抹粉上下点功夫,以掩盖自己因燕飞而来的艳光,答道:“谢谢大婶!我打扮妥当后待会便到。”   风娘去后,纪千千拍拍小诗脸蛋,喜孜孜地道:“没有人斗得过燕飞的,即使强如慕容垂,亦注定要吃败仗。”   小诗怎知她指的是昨晚发生的事,茫然点头。   ※※※   卓狂生领着庞义和高彦来到第一楼的所在处,笑道:“你们给我看,这地方成甚么样子呢?”   东大街人来车往,附近店铺挤满各方来办货的人,惟只第一楼旧址光秃秃一片,只有几根打进泥土内的木桩,成为对比强烈的情景。   高彦奇道:“你带我们庞老板到这里来,只是为发牢骚吗?”   庞义道:“这家伙在逼我提早重建第一楼。唉!一天千千未回来,我根本提不起兴趣去干这件事。”   卓狂生哑然笑道:“信任边荒集吧!我们可以创造出任何人梦想以外的奇迹,包括从慕容垂手上救回千千小姐和小诗姐。你重建第一楼,怕怎样也需要一年半载的功夫吧!当千千小姐荣归边荒集时,你的第一楼也刚好落成,不正是欢迎千千小姐最大的庆礼吗?”   庞义苦笑道:“我真的提不起劲。”   卓狂生道:“有甚么提不起劲的?你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还有就是你的雪涧香,已断货多时。没有雪涧香,人人都提不起劲,特别是我们的小燕飞。”   又对着高彦道:“我说得对吗?”   高彦一向知道卓狂生脑袋想出来的东西,总是与别不同,只好同意道:“千千和小诗回来时若见到第一楼矗立在东大街,肯定会有意外的惊喜。”   庞义颓然道:“可是──”   卓狂生不耐烦地截断他道:“可是?可是甚么呢?我是边荒的专家,最明白荒人的心态,第一楼重建动工,将会起了激励士气的作用,令人人都觉得第一楼就是千千以前在建康长驻的秦淮楼,没有纪千千的第一楼成甚么样子呢?明白吗?”   高彦推推庞义道:“这家伙的话不无点小道理呢!”   卓狂生不悦道:“甚么小道理?是大大的道理。第一楼正代表我们迎接千千小姐回来的自信和决心。荒人是很奇怪的,需要一座像第一楼的东西来提醒他们。在营救千千小姐主婢一事上,你能起的最大作用,就是使第一楼在废墟里重生,还要比以前更壮观。”   庞义终于让步,点头道:“好吧!不过雪涧香酿成后必须窖藏一年,方可以恢复供应。”   卓狂生喜道:“算你吧!你可知流到建康所余无几的雪涧香,现在是价比黄金。我还有一坛,待燕飞回来后才会拿出来大家喝个痛快。”   又高嚷道:“第一楼啊第一楼,当千千小姐和小诗回来之时,你会重新成为边荒集东门大街的地标,我们荒人将以你为荣耀。”   ※※※   燕飞切入通往边荒集北面的驿道去,此为水路外贯通边荒集和泗水的主要陆路,当日苻坚大军南下,正是倚赖这条被荒人称之为“边泗驿道”的大道。   边荒的道路大多毁坏不堪,只有连贯边荒集南北、颖河以西的两段驿道在荒人不停修补下,大致仍保持良好的状态。   打斗者已不见踪影,只能从道上凌乱的足迹蹄印察觉此处曾经历剧烈的战斗。   燕飞乃追踪的高手,伏往地面展开“地听”之术,刚好捕捉到十数骑和一辆马车离去的声音,逐渐朝边荒集的方向远去。   燕飞跳起来,嗅到一阵似曾相识的幽香。   他的鼻子虽及不上方鸿生的天生异禀、神乎其技,仍比一般人远为优胜。   心中同时浮起安玉晴的如花玉容,感到她正在那辆车内。   燕飞暗吃一惊。   她怎会到这里来呢?又怎会与人恶斗?凭她超卓的身手,谁人可把她生擒?想到这里,再不犹豫,全速朝车马队追去。   ※※※   临海郡,章安城。   孙恩在卢循和徐道覆陪伴下,巡视集结在海湾内的船队。   章安城东临东海,如由此乘船北上,可从海路入大江,直抵建康,乃建康南面最重要的大城之一。   三人沿岸策马缓行,海港上近二百艘战船飘扬着天师军的旗帜,展示着天师军力能颠覆大晋的威势。   孙恩目光投往东面出海口处,若有所思。   徐道覆道:“一切准备就绪,只要天师一声令下,我们便可以扬帆北上。”   孙恩于一高埠上勒马停下,微笑道:“沿岸大城情况如何?”   徐道覆道:“建康朝廷以内史王凝之为帅,进驻会稽、阴城,兵力在万许之间,以为可阻挡我们天师大军。”   孙恩冷哼道:“王凝之?”   卢循道:“王凝之是王羲之之子,谢玄姊谢道韫的夫婿,笃信天师教,却不认同我们天师道,为人愚痴,自以为是,非是将才。”   孙恩哑然失笑道:“难道谢玄一死,晋室真的再无良将?”   徐道覆笑道:“晋室派系之争愈趋激烈,最近王国宝更授意大臣,请司马曜加封司马道子,为司马曜怒拒。司马曜见司马道子骄横难制,欲以王恭联结殷仲堪以制道子,岂知殷仲堪顾忌桓玄,竟提议王恭拉拢桓玄,桓玄乘机向王恭提出条件,须献上女儿王淡真作其妾,此举不但令殷仲堪狼狈不堪,更使王恭进退两难,把整个倒司马道子的行动拖着。”   孙恩摇头叹道:“又一个蠢人。”   卢循道:“司马曜见局势不对,不得不把在朝廷里继谢安后,成为反对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中流砥柱的中书侍郎范宁降官,使出为豫章太守,又改封司马道子为会稽王。在如此情况下,晋室根本无暇南顾。”   又道:“进军建康,此实为千载一时之机。”   孙恩道:“道覆有何意见?”   徐道覆目光缓缓扫过声势庞大的战船队,沉声道:“现在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永嘉、东阳、新安八郡,均有我们天师道的人,晋室的统治名存实亡,当地豪强全力支持我军,只要天师振臂一呼,晋军势必望风而倒。不过纵使建康以南沿海各郡尽入我军之手,要攻陷建康,仍非易事,如拖延个一年半载,惹得北府兵或荆州军来援,我们的形势会相当不妙。依我看现在尚未是大举进攻的时候。”   孙恩点头不语。   卢循皱眉道:“道覆之言有理,不过现在八郡豪强土族,全翘首期待天师逐走北人,好自己当家作主,如我们按兵不动,支持我军者的热情一旦冷却,对我们将非常不利。”   孙恩微笑道:“你们说的,各有各的道理。晋室还未真的大乱,妄然攻打建康,反会令晋室团结起来,故不宜于此时对建康用兵。”   稍顿续道:“不过我们也不可以全无作为,就让我们率水师沿海岸北上,已足可兵胁王凝之,教他不敢妄动。翁州有大海之险,易守难攻,可令我们先稳立于不败之地,又可展示我们推翻晋室的志向,一举两得。”   徐道覆和卢循连忙称善。   孙恩仰天笑道:“我们就以一个月的时间作攻打翁山的准备,从容布置。得翁山岛后便可以逐步蚕食沿海郡城,令建康南面屏障尽失,那时我们要攻要守,再不由其它人作主了。”   两人轰然应诺。 第十一章 巧破阴谋   马车队的轮声蹄音,离开驿道,进入道旁西面的疏林区,朝西南方驰去。   燕飞循声追入林内,已可隐见敌人背影。十多骑护着一辆马车,正在林内穿行。   他本打定主意,见到敌人立即突袭,务要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好救回安玉晴,可是马车队内其中一人的背影,却令他心有所戒,不敢轻举妄动。   那是赫连勃勃的背影。   其它骑士虽是坐在马背上,但人人气度沉凝,形态稳如泰山,显然无一庸手。   燕飞心中升起无数疑问,值此赫连勃勃正和拓跋珪对战的时刻,赫连勃勃怎可能分身到边荒集来?赫连勃勃于此截击安玉晴,是否早有预谋?否则怎么会备有马车,载走美丽的战利品。赫连勃勃与安玉晴到底又有甚么过节?纵使敌势庞大,燕飞已下定决心,誓要从赫连勃勃的魔掌里把安玉晴救出来,因为以赫连勃勃淫虐好杀,安玉晴落在他手上,遭遇之惨实不堪想象。   尾随对方急赶三十多里后,林木转密,车马队忽然停下来。   燕飞利用林木的掩护,无声无息追至二十丈许外的近处,静观其变。   蹄声在南方响起,迅速接近,赫连勃勃一方全无异样神态,来的显然是同党。   车门打开,一名劲装女子从车上下来,身材苗条,有对妖媚的大眼睛,不见有随身兵器。她的身份应该不低,立即有人牵来一匹空骑,让她跳上马背。在阵阵寒风吹拂下,女子衣衫飘扬,更展露出她曼妙的曲线。   燕飞留意她上马的动作,虽不见如何卖弄,可是能在迅捷里透出一股轻逸好看,那种随心所欲的况味,确非一般好手办得到。燕飞眼力高明,立即作出判断,此女武功当是赫连勃勃级数,纵及不上赫连勃勃,亦相差不远。   他终于明白为何凭安玉晴之能,亦要中伏遭擒。   此女催马来到赫连勃勃马旁,与后者同朝蹄音来处凝视,道:“她身上没有心佩,真气人。”   又向赫连勃勃娇笑道:“此女乃人间尤物,勃勃你不可监守自盗,否则弥勒爷绝不会放过你。”   赫连勃勃“嘿嘿”淫笑道:“那我欲火焚身时怎办好呢?是不是可以找你护法仙娘来搭救。”   那女子正笑得花枝乱颤,意态引逗时,赫连勃勃另一边的中年佩刀壮汉怪笑道:“乔琳你勿要厚此薄彼,定须雨露分沾,公平布施肉身,让我狄汉也可分得一杯羹,这才叫功德无量。”   燕飞注意到当三人调笑之际,其它人不但不敢说话,连附和的笑声也没有,显然在这批人中,以赫连勃勃、乔琳和狄汉三人的身份地位最高。   赫连勃勃故作惊讶地道:“老狄你不是说笑吧!你们四大金刚朝夕相对,你竟然未尝过我们乔大姐床上的销魂滋味,说出去谁肯相信呢?”   狄汉故意装出夸张的颓丧样子,叹道:“乔大姐整晚顾着侍候弥勒爷,哪来空闲陪我们玩乐儿,不用陪弥勒爷时又要好好歇息休养,哈!”   这番话说得缺德露骨,充满淫猥的意味。   乔琳大嗔道:“狄汉小心我割下你的舌头,谁晚晚都去陪弥勒爷哩?”   此时二十多骑在南方出现,笔直朝他们驰来,远看过去来人作商旅打扮,与一般往来边荒集的行旅没有分别。   燕飞从他们的对答已清楚这对男女狄汉和乔琳的身份,他们正是弥勒教四大护法金刚其中两人,出现在这里当然不会是甚么好事。   最奇怪的是安玉晴一向行踪飘忽,怎会如此容易给人盯上,中伏遭擒。   来骑终于到达,在两丈许处勒马停下,其中一人放缓骑速,驰至二人前方,神色凝重地向三人打招呼。   赫连勃勃讶道:“太子的神色因何如此沉重?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听得心中大懔,隐隐感到事情大不简单,其中必包藏阴谋诡计。眼前被称为太子者,肯定不是他在荥阳隔远看过几眼的慕容德,那何来另一个太子?被称为太子者年纪该不过三十,长得一表人才,体魄健壮,膀阔腰圆,表情严峻,腰配马刀,一看便知是有身份地位的胡人。   他没有直接答赫连勃勃的问题,反问道:“安世清的美丽女儿到手了吗?”   乔琳显然对他极感兴趣,献媚的娇笑道:“全赖太子大力帮忙,弥勒爷会非常感激。”   狄汉沉声道:“边荒集是否出现意料之外的变化呢?”   那太子点头应是,道:“你们现在绝不宜到边荒集去,奉善一事荒人已认定是赫连兄干的,刻下正由那方鸿生凭他的鼻子搜索赫连兄的下落。”   赫连勃勃大怒道:“我到边荒集去,第一件要做的事是把那家伙的鼻子割下来。”   燕飞听得一头雾水,亦隐隐知道不妙,照道理方鸿生若要把赫连勃勃找出来,该属极端机密的事,而这被称作太子的人,却似是了如指掌,清楚掌握一切。   狄汉道:“我们的计划该是万无一失的,怎会忽然让敌人生出警觉?”   太子叹道:“本来是一切顺利,弄得荒人疑神疑鬼,刘裕则难脱嫌疑,岂知庞义和高彦今早忽然回来,还代那杀千刀的燕飞传话,指出赫连兄和胡沛兄都是大佛爷的门徒,登时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还临时在大江帮的忠义堂举行议会,决定全力与我们周旋,教人意想不到。”   赫连勃勃、狄汉和乔琳三人听得面面相觑。   暗处的燕飞则心呼好险,幸好自己偷听到他们的谈话,因为议会内肯定有他们的内奸,否则那太子不会如此清楚议会内发生的事。   如果不是要救安玉晴,他会立即赶回边荒集去。   此时他再弄不清楚弥勒教与慕容垂的关系,因为这被称为太子者,肯定属于另一股胡人的势力。   赫连勃勃道:“燕飞怎会知道我们的事?”   太子道:“现在并不是追究燕飞如何知道这方面事情的时候,孤立大江帮和刘裕的计划再行不通,我们必须重新部署,否则我们在边荒集仅余的一点优势也会失去,”   赫连勃勃冷哼道:“虽然事情的发展有点波折,不过边荒集始终会落入我们手上。佛尊已神功大成,天下再无敌手,加上我们有人接应,可把阻着我们的人逐一刺杀,等到边荒集群龙无首,人心大乱之时,我们便可以收拾残局。”   太子苦笑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我们在边荒集的线人也不是那么可靠,全赖我大力坚持,晓以大义,他才勉强屈服,但已费尽我唇舌。唉!边荒集确是个大染缸,可令任何人变质。”   燕飞心中暗骂,为何不说清楚点呢?太子又道:“我现在去安排我方人马潜进边荒集,请转告大佛爷,在与我们会合前,千万不要轻举妄动。”   赫连勃勃出奇地谦卑地道:“一切依太子的吩咐。”   太子向后面的手下们打出手势,径自策马朝西北去了,二十多骑紧迫其后,迅速没入林木深处。   赫连勃勃等呆坐马背上,该是仍为太子带来的坏消息震撼,影响了情绪,方寸大乱。   燕飞心中一动,展开身法,潜前逾十丈,离开对方只有七、八丈的距离。   此时对方十七个人,多立马在马车前方和两侧处,马车后只有二骑守卫,马车御者的注意力也集中到前方去。   赫连勃勃道:“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犯了错误呢?”   乔琳狠狠道:“我们最大的错误,是没有杀死燕飞。”   狄汉不忿地道:“这小子命真大,佛娘在把他埋进地底去前,已运功震断他心脉,岂知他仍然可以活下去,剑术还一天比一天进步。今次佛娘借燕飞打击孙恩信心之举,可说偷鸡不着反蚀把米。”   燕飞明白过来,尼惠晖确曾把自己带离险境,却是不安好心,一方面向孙恩示威,好令他疑神疑鬼,信心受损;另一方面可保证自己难以活命,岂知自己受丹劫改造的经脉,在胎息大法下竟可断脉重续。   亦暗抹一把冷汗,假如尼惠晖在自己心脏捅上一刀,保证自己只能埋尸土下。   他见赫连勃勃等三大高手都是心神恍惚的模样,决定冒险救人,提聚玄功,下一刻已纵身而起,来到树上横杆处。   长风吹得远近枝叶摇拽作响,掩盖了他触动树叶的声音。   幸好这区域没有受雨雪侵袭,否则会对他的潜踪匿迹加添困难。   燕飞几个起落,来到马车上方三丈许处大树的枝叶浓密处。   他敢肯定在敌人拦截前,他可以破顶进入车厢里,问题在安玉晴必被他们以独门手法封闭穴道,他带着一个人,如何方可以躲过敌人的追击。   只是一个赫连勃勃,要胜过他已非易事,何况还有乔琳和狄汉两大高手,再加上十多名无一庸手的匈奴战士。   但若错过眼前机会,待车马队开出,在敌人全神戒备下,救回安玉晴的机会将更渺茫。   正头痛问,他忽有所觉。   他自然而然朝左方林木处瞧去,只见刘裕正藏身一堆树丛后向他打手势,由于角度的关系,不虞被敌人察觉,只有居高临下的燕飞可以看到他。   燕飞完全没法明白为何刘裕会在此处出现,却是喜出望外,忙打出手势,表示目标在马车内,着刘裕设法在前方引开敌人。   两人曾并肩作战,有非常好的默契。   刘裕表示明白,消失在树丛后。   燕飞只好耐心静待,心中祈祷赫连勃勃等多聊一会儿。   狄汉的声音传来道:“原来的计划已不可行,只好以武力控制边荒集,幸好我们有内应,否则根本无从着手。”   赫连勃勃道:“太子说过我们的内应心中仍有犹豫,所以必须趁他变卦前动手,令他无法后悔。”   乔琳道:“返营地再说吧!”   赫连勃勃回头道:“沙延拿你立即掉头回去向弥勒爷上报刚才太子说的事。还有要告诉他安世清的女儿已到手哩!”   马车后三骑之一领命去了。   赫连勃勃正要策马而行,在左方三十丈处,刘裕倏地出现在一棵大树离地四、五丈的横干上,双脚摇摇晃晃的,一派逍遥写意的模样,长笑道:“赫连兄别来无恙!既到边荒,何不到边荒集来探望故人好友,却要藏在密林内鬼鬼祟祟的,是否又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   赫连勃勃等无不色变。   乔琳和狄汉怒喝一声,策骑朝刘裕冲去。   赫连勃勃则一脸惊疑神色,环目四顾,扫视远近,察看是否尚有其它敌人,然后大喝道:“你们先走一步!”   接着策马追在乔琳和狄汉马背后去。   御者岂敢迟疑,马鞭扬上半空,再往下抽打拉车的四匹马儿臀处。   众骑护着马车正要开出,燕飞已无声无息从空而降,蝶恋花洒出百千剑影,迎头往马车后两骑疾攻而下。   两名匈奴战士虽是身手高明,因与燕飞尚有一段颇远的距离,且是猝不及防,登时遭殃,肩井穴分别被刺中,倒堕下马。   两匹马惊嘶人立而起,其它战士惊觉有变,已来不及阻止要发生的事。   燕飞足点其中一马头顶,借力平飞开去,后发先至的赶上刚开行的马车,足踏厢顶,一个觔斗,蝶恋花化作长虹,向驾车的御者直击而去。   乔琳和狄汉离刘裕所在处已不足五丈,赫连勃勃则追在他们之后十丈多的位置,三人听到人叫马嘶的声音,回头望来,均气得差点六眼齐喷火焰,知道中计,却再没法扭转败局。   燕飞的动作快如电闪,御者闻声别头往后看,正要拔出藏在座位下的马刀,蝶恋花已朝他面门射至,大骇下侧身堕下马车,险险避过杀身大祸。   御者仍在林地上止不住劲翻滚转动的当儿,燕飞落入御者的位置,执起御车的马缰,催马疾行,偏往右方。吓得敌骑急窜逃避。   剎那间,燕飞已策马车破出重围,朝东面驿道的方向驰去。   敌骑乱成一团,好一会才重整阵脚,穷追在马车后。   赫连勃勃、乔琳、狄汉三人此时还哪来闲情理会刘裕,齐齐掉转马头追来。   “噗!噗!”   追得最接近的两名匈奴战士从马背腾身而起,落在车顶处。   燕飞哈哈一笑,发出两道指风,刺在奔在前头的健马股上,马儿吃痛下更是发足狂奔,马车突然加速。   燕飞已轻盈如狸猫般翻上车厢前端边沿处,蝶恋花全力挥击。   “当!当!”   两声清脆的响音后,两名手持马刀的匈奴战士无一幸免被命中兵器,不单攻势全消,还被蝶恋花带着的真劲震得分两边掉下车厢去,重重跌在地上。   燕飞又闪电前移,另一名扑上厢顶来的敌人尚未有机会立足实地,早给他连人带刀劈得飞跌往远处,再爬不起来。   一声长笑,刘裕不知从哪处钻出来,从天降下,落入御者的位置,控制着马车有惊无险地在林木间穿行。   燕飞横剑立在车厢顶,状如天神。   敌骑登时气馁,再没有人敢以身试法跃往车顶来,只敢追在车后,叱喝作势。   赫连勃勃已追至战士们队后,乔狄两人在更远处追来。   燕飞大笑道:“有劳赫连兄相送,不过送君千里,终须一别,赫连兄请回吧!”   忽然一拳隔空击出,劲气狂吐,追在最近处的匈奴骑士避无可避下,登时应拳抛跌,掉往地上。   后来数骑慌忙闪躲。以免践踏自己人,顿时队形散乱,溃不成军。   随后追来的赫连勃勃被己方人马所阻,不得不勒马收缰。   只是这一耽搁,马车早去远,消没在林木之间。 第十二章 团结内部   “停车!”   刘裕驾着马车登上一座小丘,方把马车停下。   燕飞扫视远近,看清楚没有敌踪,方从车厢顶跃下,道:“刘兄给我把风!”   刘裕一个觔斗翻上车顶,心中涌起亲切和熟悉的感觉,想起当日两人并肩作战的情景。   启门的声音在下方传来,接着是燕飞“咦”的一声惊呼。   刘裕见远近无人,跳往地面,燕飞此时已进入车厢去,他则探首望进车厢内。   车厢空无他人,只有燕飞在呆看厢壁。   刘裕直至此刻仍不知马车内载的是何人,问道:“有甚么问题?”   燕飞从车门退出来,道:“她走了!还在厢壁留字,说多谢我们。她定有一套解穴的独家本领,趁我们不注意时,由车窗离开。”   刘裕道:“她是谁?”   燕飞走到车头,把四匹跑得不住喷白气的马儿解下来,答道:“就是安世清的女儿安玉晴。”   刘裕一边帮手解马,边听燕飞把事情解释一遍,到把事情弄清楚,四匹马儿回复自由,安静吃草,两人到车尾的丘坡顶坐下,休息回气。   刘裕道:“假如可以弄清楚那被称为太子者的身份,我们便可以知道谁是内奸。”   燕飞道:“你怎会这么巧到这里来的呢?”   刘裕道:“我是跟踪那太子的一伙人来的,我正要到集外走走,看看会否发现敌军的影迹,甫出边荒集,便见到他们偏离驿道,进入树林,心觉可疑,遂追在他们身后,还差点追失他们。”   燕飞问道:“边荒集情况如何呢?”   刘裕把情况扼要叙述,从奉善被杀说起,到今早在忠义堂举行的临时议会,然后总结道:“敌人既对议会内发生的事了如指掌,那肯定当时在场者有一个人是内奸,且此人该是胡人,故不得不屈服在那太子的民族大义之下。”   燕飞点头道:“当然不会是拓跋仪,剩下来的便只有慕容战和呼雷方。”   燕飞忽有所悟一震道:“肯定是呼雷方,因为慕容冲只有三十多岁,哪来这么大的儿子。只有羌主姚苌,方会有这么一个儿子。”   刘裕沉声道:“如是姚苌的儿子,便该是姚兴,此人智勇双全,武功尤胜乃父,堪为羌族第一高手。”   燕飞叹道:“唉!呼雷方!一边是边荒集的兄弟,一边是自己的亲族,我可以想象到他的为难处。我们立即赶回边荒集去。”   刘裕一把扯着他,苦笑道:“我还有重要的事须向你交代。”   燕飞讶道:“究竟是甚么事?为何你的神情如此古怪?”   刘裕颓然道:“弥勒教的人之所以算计安玉晴,为的该是心佩,纵然不能在她身上寻得,也可挟持她威胁安世清把心佩交出来,他们不知心佩已被任青媞盗走,更不知道心佩现正在我身上。”   燕飞失声道:“甚么?”   刘裕缓缓解下挂在颈上的心佩,递到燕飞眼下,道:“这就是心佩。”   燕飞一把接过,拿到眼前审视,皱眉道:“任妖后的东西怎会落在你手上呢?”   刘裕道:“是她硬逼我收下,好为她保管,因为此佩能与天地佩生出感应,她还以为天地佩仍在安世清手上,怕被他们父女追杀。”   接着一五一十把前因后果说出来,连任青媞说过关于玉佩的异处亦一字不漏,到最后整个人轻松起来,道:“说出来心里舒服多哩!你要恼我我绝不会怪你,因为确是我不对。”   燕飞呆望他半晌,接着沉吟起来,忽然笑道:“如在千千被掳北上之前,我晓得你与任青媞合作,还瞒着我,我心中一定很不舒服,现在却似听着最理所当然的事,你明白是甚么道理吗?”   刘裕愕然摇头,表示不明白。   燕飞出奇地平静的反应,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刘裕清楚自己变了,而燕飞也不是以前的燕飞。人是会因应环境而变化,否则便要被淘汰。   燕飞现出一个苦涩和神伤的表情,仰望日落前的天空,徐徐道:“那晚我看着千千返回慕容垂的战船去,看着战船把我最心爱的人带走,当时我立下决心,不论用何种手段,只要千千能回到我身边,我也会毫不犹豫去做。当然!我指的手段只是针对敌人,并不会殃及无辜。”   接着朝他瞧来,眼中射出深刻的感情,语气却依然乎和,淡淡地道:“所以我明白你的处境,为了挣扎求存,为了不负玄帅所托,你不得不作出妥协,若非如此,你可能早被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害死,怎还能和我坐在这里倾吐心事。”   又把目光投往山林远处,沉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参与任何战争,可是我能不为边荒集而战,不为千千而战吗?我没有选择,你也没有选择,所以我明白你,更体谅你。”   刘裕一阵激动,把头埋入举起的双掌里,凄然道:“可是我欺骗了玄帅,没有把曼妙的事告诉他,更对不起你。”   燕飞摇头道:“因为你没有选择。如不是曼妙令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和,南方岂还有你立足之地。我和你都处于人生的低潮内,唯一可做的是如何在如此的恶劣环境里做到最好,奋斗不懈,朝目标迈进。”   接着道:“你说任青媞对司马曜动了杀机,此事非同小可,一个不好,南方将出现四分五裂的情况。”   刘裕抬起头来,思忖道:“南朝于淝水之战后,早现分裂乱象,全赖玄帅挟淝水之战的余威,镇着各方势力。任青媞纵有杀司马曜之心,亦非一时三刻可以办到的事,必须巧妙布局,否则曼妙焉能活命?所以眼前当务之急,是如何应付弥勒教。如让竺法庆安抵建康,谢家肯定片瓦无存。”   稍顿后道:“你是否到过荥阳呢?”   燕飞淡淡道:“我不但到过荥阳,还见过千千。”   刘裕遽震一下,眼中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燕飞现出回忆的神情,道:“我一直想不通当晚决战孙恩前,为何只见到尼惠晖,却不见竺法庆,原来是竺法庆得到天地佩后,立即潜往秘处借天地佩的奇异功能,修练‘十住大乘功’最后一重功法,亦因此而令弥勒教颠覆边荒集的大计胎死腹中,变成赫连勃勃冒险一博,结果是惨败一场。”   接着把在荥阳见到尼惠晖和江凌虚的遗言道出,让刘裕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   刘裕恍然道:“弥勒教应是一直与慕容垂暗中勾结,任遥亦是他们的伙伴,且布下一个对付孙恩的陷阱,却被孙恩识破,先下手为强的杀死任遥。赫连勃勃的惨败,令慕容垂不得不与孙恩连手。事情的复杂处,只可以一笔胡涂账来形容。”   燕飞双目亮起来,沉声道:“现在赫连勃勃和弥勒教卷土重来,还有羌族作后盾,显示弥勒教或许已背叛了慕容垂,原因是怕慕容垂如统一北方,那弥勒教和赫连勃勃在北方将没有容身之地。所以我们首先要解决呼雷方的问题,然后方可以万众一心的应付外敌。”   刘裕道:“我只是担心,假如竺法庆察觉暂时在边荒集难有作为,会绕过边荒集到建康去,我们最终仍是没法阻止他南下。”   燕飞合拢右手,把心佩紧握在手内,微笑道:“你不是说过天地佩与心佩有着微妙的感应吗?如此事属实,那竺法庆就休想到建康去,我们说不定可杀弥勒教一个片甲不留,为世除害。”   刘裕精神大振,道:“我们立即回边荒集去。”   在日出前的暗黑里,呼雷方匆匆来到小建康的振荆会总坛,阴奇在大门处静候他。   呼雷方怨道:“甚么事这般紧急?连天亮也等不及呢?”   阴奇道:“是有关赫连勃勃的事,我们在边荒集发现了他的营地。”   呼雷方一震道:“竟有此事?营地在边荒何处?”   阴奇领着他往主堂走去,道:“我并不清楚,建功的是刘裕,真不愧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   呼雷方沉默下来,没再说话。   主堂出现前方,黯无灯火,亦没有人声传出,洞开的大门内黑漆一片。   呼雷方忍不住问道:“谁在堂内?”   阴奇恭敬地道:“为避开敌人耳目,所以我们不敢张扬,已到的有江大小姐、卓馆主、慕容当家和刘裕四人。”   呼雷方现出犹豫神色,在石阶前止步。   阴奇凑近低声道:“我们决定对赫连勃勃来个迎头痛击,一举粉碎他准备进侵边荒集的行动,所以天明后我们立即秘密集结人马,于黄昏时出击。”   呼雷方稍松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   举步走上长阶。   阴奇追在后方,道:“呼雷当家请入大堂,我还要招呼其它人。”   呼雷方道谢一声,径自进入大堂。   黑沉沉的大堂内坐着十多人,呼雷方心知不妙时,“砰”的一声,大门在身后关闭。   灯火倏地亮起,照得大堂明如白昼。   呼雷方厉叱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卓狂生坐在面向大门的主位处,两边坐的全是钟楼议会的成员。   最使他料想不到的是负责关门的竟是刘裕和久违了的燕飞。   屠奉三目光投向身旁的空椅,道:“呼雷当家请坐!”   呼雷方的目光落在慕容战身上,神色转厉,怒道:“你也站在汉人的一方来算计我?”   慕容战摊手道:“这与种族没有任何关系,一切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赫连勃勃乃边荒集的公敌,谁人与公敌勾结,立即成为我们的公敌。”   呼雷方冷静下来,沉声道:“你们勿要含血喷人,要证明我和赫连勃勃勾结,须拿出真凭实据来。”   姬别叹道:“我一向敬重你呼雷方是条好汉子,大家更曾并肩作战,我们更晓得你被逼与赫连勃勃这种人合作,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只要大家开诚相见,仍然有和平解决的办法。”   卓狂生以主持的身份淡淡道:“呼雷当家请入座,你仍是议会的成员。”   拓跋仪道:“大家平心静气把所有事摊开来说如何?”   呼雷方目光移到江文清处,后者鼓励地点头,呼雷方神色转缓,移到屠奉三旁的空椅子颓然坐下。   燕飞和刘裕方离开大门边,分坐于左右末席。   堂内一阵沉默。   燕飞平静地道:“我见到赫连勃勃偕弥勒教的乔琳和狄汉,在边荒的一处密林内与姚兴碰头,还听到他们的对话。当时赫连勃勃擒下安世清的女儿安玉晴,还多谢姚兴在边荒集提供安玉晴的行踪。呼雷兄该知道我并没有造谣。”   呼雷方木无表情,强撑道:“这于我有何关连?”   大堂静至落针可闻。   燕飞从容道:“我曾到过荥阳,亲眼见到尼惠晖现身城内,还协助慕容垂来搜捕我,贵族太子姚兴是否清楚弥勒教与慕容垂的关系呢?如姚兴一无所知之话,他就是被人利用了。”   呼雷方终于色变,欲语无言。   卓狂生大喝道:“呼雷方你仍未醒悟过来吗?弥勒教和慕容垂看上你们羌族,只因你的利用价值。现在我们边荒集团结一致,根本无隙可寻,想要来占便宜,便要明刀明枪和我们打硬仗,我们怕过谁来?你如被人利用,等于我们被打开一个缺口,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你们羌族最后更是一无所得,只会便宜慕容垂和竺法庆。”   呼雷方像瘫痪了的挨在椅子处,一副无话可说的样子。   红子春道:“你的为难处,我们人人明白,亦没有怪你。我们坐在这里的谁不与边荒外的各大势力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可是一切必须依边荒集的规矩办事,边荒集才能继续兴旺下去。边荒集就是边荒集,是我们安身立命的地方,没有了边荒集,我们将成为名副其实无家可归的荒人。”   姚猛奋然道:“我们真正的大敌是慕容垂,因千千小姐的事我们荒人与他是势不两立,任何想颠覆边荒集的人,便是我们的公敌。”   屠奉三探手过去拍拍呼雷方的肩头,温和地道:“幸好燕飞撞破弥勒教的阴谋,呼雷当家仍未致泥足深陷,只要你老哥迷途知返,将功赎罪,大家仍是好兄弟。”   事实上众人仍弄不清楚,究竟是弥勒教背叛了慕容垂与羌族合作,还是仍勾结慕容垂以利用羌族,不过这么说出来,只是令呼雷方易下台阶。   呼雷方终于崩溃,颓然道:“是我对不起你们,你们来教我怎么办吧!”   费二撇沉声道:“赫连勃勃的营地在何处?”   呼雷方微一错愕,接着坦然道:“该是在集外西北方二十里处的鹞子峡附近,地方是我为他们拣选的。”   众人都露出欣然神色,呼雷方肯吐露实情,证明他确有将功赎罪之心,更证实了赫连勃勃确隐瞒着弥勒教与慕容垂的关系。   燕飞道:“呼雷兄可置身于此事之外,还可以装作被我们软禁起来,没法放出消息,而弥勒教也只会以为被我识破他们的阴谋。”   呼雷方点头表示感激,道:“我族的战士要后天才抵达鹞子峡,赫连勃勃的匈奴兵加上弥勒教的徒众,兵力在二万人间。”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若有呼雷方作内应,加上弥勒教高手云集,骤施突袭,边荒集大有可能失陷于一夜之间。   刘裕终于发言,道:“我们和赫连勃勃交过手,他会否凭此二万人,提早发动呢?”   卓狂生点头道:“以赫连勃勃爱冒险的性格,此事大有可能。”   屠奉三道:“如他返营地后立即进军,现在该在十里的范围内。”   江文清道:“高彦已率领他的兄弟们到集外探察敌情,敌人如有任何异动,肯定瞒不过他的耳目。”   呼雷方道:“燕兄可否告诉我遇上赫连勃勃时的情况?”   燕飞扼要叙述一遍。   呼雷方听罢长长呼出一口气,道:“如赫连勃勃仍未进军边荒集,明天必找人来向我探听情况,我便可以骗他上当了。” 第十三章 玉人来见   “咯!咯!咯!”   燕飞醒转过来,勉力坐起,问道:“谁?”   拓跋仪以脚尖把门推开,右手托着一盆水,另一手拿着梳洗的用具。跨过门坎进来笑道:“天亮哩!还不起床,整个边荒集都在等我们的燕英雄。”   燕飞记起早前随拓跋仪回来,到北门的大驿站后,由于多天没有好好睡觉,再撑不住,睡个不省人事。   移到床沿道:“现在是甚么时候?”   拓跋仪把东西一股脑儿全放在一角的小圆桌上,道:“现在已是申时中,你睡了足有五个时辰。”   燕飞叹道:“我似还未睡够。”辛苦地站起来,移到桌旁坐下,掬水洗脸。   冰寒的水,令他精神一振。   由于拓跋仪心切拓跋珪攻陷平城和雁门的情况,力邀他到大驿站休息,以致他没有随刘裕回东门去。   拓跋仪道:“赫连勃勃并没有轻举妄动,只是派人入集打听情况。”   燕飞道:“谁来见呼雷方?”   拓跋仪道:“来见呼雷方的是乔琳,见到呼雷方安然无恙,她的心已放下一半。呼雷方和她说话时,屠奉三和卓狂生两人在隔壁监听,以保证呼雷方不会玩花招。”   燕飞问道:“乔琳相信呼雷方的话吗?”   拓跋仪笑道:“哪到她不相信,我们所有脑袋加起来所想出的故事合情合理,你和刘裕是丛集外远追着姚兴一行人,直跟到他们碰头处。因见他们声势浩大,只敢在远处偷看,难以接近,故而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后来姚兴等离开,你和刘裕想偷袭赫连勃勃,所以你绕了一个大圈,来到他们后方,刚好听到‘安世清的女儿已到手了’这句话,猜到安玉晴在马车上,所以下手救人。”   燕飞欣然道:“确是切合当时的情况,不过最有说服力的是呼雷方仍好端端的活着。以赫连勃勃的心性胸襟,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有谅解别人这回事,他肯定会深信不疑。”   接着起身穿衣,又背上名震天下的蝶恋花。   拓跋仪仍坐着,道:“呼雷方告诉乔琳边荒集虽提高警觉,不过仍未明白事情的严重性,只以为弥勒教是来兴风作浪,不过已精骑尽出,搜索集外方圆百里之地,还劝乔琳必须暂时撤退。”   说毕弓身而起,陪燕飞朝北大街举步走。   燕飞道:“乔琳反应如何?”   拓跋仪答道:“她可以有甚么反应?当然是回去向赫连勃勃报告,两个时辰后她又回来见呼雷方,告诉呼雷方必须趁我们尚未有戒备前,于今晚天明前突袭边荒集,着呼雷方作准备。呼雷方装作反对一番,最后才无奈同意,还约好从西、北两门杀入集来。”   燕飞叹道:“这叫一错再错,今次还要赔上个弥勒教。”   拓跋仪道:“照我们猜测,该是由竺法庆亲自下令进攻,赫连勃勃还未有资格指使乔琳和狄汉,我们会于子时后封锁全集,再把妇孺老弱和不相干的人撤往颖水东岸,然后张开罗网,待敌人自投进来。”   两人走出大驿站,来到热闹的北门大街,阳光洒在身上,令人生出懒洋洋的感觉。   燕飞不理会街上行人投到他身上的目光,仰首观天,道:“今晚会是一场硬仗,竺法庆和尼惠晖并不容易应付,一个不好,我们会有重大伤亡。”   拓跋仪道:“所以一众人等正在老卓的说书馆恭候你老哥的大驾,好商量诛妖大计,因此我不得不唤醒你。”   燕飞正要说话,忽然发觉有人在路旁向他挥手。   拓跋仪愕然道:“是谁?”   燕飞定神看清楚点,方发觉是作男儿打扮的安玉晴,由于她脸覆重纱的形象太深刻鲜明,一时间没有想到是她。   拍拍拓跋仪肩头道:“是安大小姐,你为我把风,我过去和她说两句话。”   拓跋仪笑道:“只限两句,说多半句我会把你捉走。”   燕飞跟着安玉晴步入小巷。   安玉晴停步转身,那对令燕飞没法忘记,秀气而神秘的大眼睛正一眨不眨的瞧他,道:“人家尚未有机会亲自多谢你哩!”   燕飞移至离她香泽可闻的近处,不解道:“安小姐因何不告而别呢?如非你在车厢内留字,我会以为竺法庆神通广大至把你暗中带走。”   安玉睛对他的神态明显比在建康谢府见面时友善亲切,微笑道:“玉晴不想在那种情况下与你们相见嘛!”   燕飞问道:“安小姐怎会中伏的呢?”   安玉晴苦笑道:“我在集内发现乔琳,见她离集便从后追踪,岂知竟是个陷阱。”   燕飞再问最关心的问题,道:“当时在车内,安小姐有没有听到敌人的交谈对话?”   安玉晴冷哼一声,道:“他们封锁了我身上十八处要穴,令我昏迷过去,我甚么都听不到。不过自小爹便以丹药来巩固增强我的脉络,令我的体质异于常人,所以你们的打闹声把我惊醒过来,并自行运气冲开所有被禁制的穴道。”   燕飞心中欣慰,心忖难怪赫连勃勃一方不虞会由眼前美女处泄露秘密。微笑道:“小姐的体质肯定非常特异,看来不用我们帮忙,也可以脱困。”   安玉晴俏脸微红,轻轻道:“有利必有弊,丹药也使我的性格异乎常人,至乎不近人情,以前如有甚么得罪燕兄的地方,请燕兄勿要放在心上。”   燕飞忍不住细看她动人的美眸,欣然道:“怎么会呢?我有个好消息告诉小姐,我在太乙教的道观遇上令尊,还侥幸地助他去除体内令他性情大变的丹毒,使他康复过来,现在他已返家去哩!”   安玉晴现出无可掩盖的惊喜神色,小女孩般雀跃道:“真的吗?”   燕飞解释一遍,然后道:“我有急事赶着去办,小姐若不想卷入战事去,最好暂时离开边荒集。”   安玉晴道:“是否要对付弥勒教呢?”   燕飞道:“正是弥勒教,如无意外,他们会在今晚全面进犯。”   安玉晴道:“玉晴可以稍尽绵力吗?人家到边荒集来,正是要托你帮忙,以讨回落在竺法庆手上的天地佩。”   燕飞讶道:“上次在乌衣巷谢家和小姐说话,小姐似是对天地佩毫不在意,因何现在又急于讨回玉佩?”   安玉晴秀眉轻蹙,神情动人至极,浅叹一口气道:“因为我怕竺法庆藉天地佩合璧的特异效能,从而成功寻得心佩,而我是绝不容心佩落在这邪魔手上的。”   又道:“个中情况,确是一言难尽,我们可以约个地方再碰面说话吗?”   燕飞如何可以拒绝,说出时间地点后,安玉晴甜甜一笑,这才去了。   到拓跋仪来到他身旁,他的脑海仍浮现着她动人的笑容。   拓跋仪呼出一口气道:“好像不止两句吧!这女子的艳色比得上纪千千,纵使没有搔首弄姿,已是撩人之极。”   燕飞意会过来,笑骂道:“你想到哪里去了,人家可是正正经经的闺秀,走吧!”   两人谈笑着去了,从他们轻松的神态和步伐,谁也察觉不到针对边荒集的另一场战争风暴,正在酝酿成形中。   (卷十六终) 卷十七 第一章 心佩妙用   在进入说书馆前,刘裕把燕飞截着到一旁说话,拓跋仪只好先入馆内去。   夜窝子的青楼、赌馆尚未开始营业,在日落的余晖里,有种懒洋洋的况味。   燕飞皱眉道:“有甚么要紧的事?”   刘裕把藏在手里的东西塞进他手心里去,燕飞一把握着,接着现出无可掩饰的惊异神色,骇然道:“为何变得这么热呢?”   手内握着的正是心佩。   刘裕搭着他肩头,走到外院一角,低声道:“在一刻钟前,心佩开始变暖,该是竺法庆来了,这种异事,你该比我有办法。”   燕飞苦笑道:“竺法庆可能仍在集外,又或可能已在集内,甚至在我们身旁,谁可以肯定呢?此事真教人头痛,如尼惠晖和竺法庆一起行动,只是他们两人,已可对边荒集造成很大的破坏。一个不好,给他们识破我们今晚的计划,形势反会变得对我们不利。”   刘裕道:“若依常理,竺法庆在赫连勃勃的匈奴兵和弥勒教徒联军全面入侵前,该不会有任何行动,以免打草惊蛇,而我们必须趁此机会围剿竺法庆夫妇,那赫连勃勃肯定要全军覆没。”   燕飞点头道:“你现在比我清醒,告诉我该怎么办好?”   刘裕目光闪闪地道:“我有很不对劲的感觉,敌人似乎太易中计了,事情反绝不像表面看到的那么简单,若竺法庆夫妇已在集内反合乎情理。胡沛追随祝老大这么久了,不单对边荒集了如指掌,且肯定尚有余党留在集内,要从内部颠覆边荒集,不用完全倚赖举棋不定的呼雷方。”   燕飞终认识到刘裕擅长与敌人斗诡玩谋手段的一面,他本身亦是才智高绝的人,只因旅途疲倦,没有闲暇静心思索,现既从心佩的变异,猜测到竺法庆大有可能已潜入边荒集,而非在敌人营地处静候进攻的时刻,立即惊醒过来。道:“我们可从心佩的变化推断竺法庆在集内,竺法庆手上的天地佩当然亦会生出反应,他会怎么想呢?”   刘裕道:“他或许只能疑神疑鬼,不明白天地佩因何有此情况,因为这是道门的秘密,他大有可能并不清楚,换了是孙恩或江凌虚当然是另一回事。另一个可能性是他把天地佩藏在锦盒一类的东西内,以免打斗时受损,根本不知道天地佩竟有变化。”   燕飞动容道:“如此,主动权将掌握在我们手上。”又叹道:“本来只要找着安玉晴一问便知,只恨没法问个清楚明白。”   刘裕一呆道:“安玉晴竟回来了吗?”   燕飞当机立断道:“我还约好她待会碰头说话。事不宜迟,你立即请宋大叔去见安玉晴,着她到说书馆来,以免她再被竺法庆暗算,其它的事,你该知怎么办,我现在设法利用心佩找出竺法庆的藏身处,否则今晚我们会输个一塌糊涂。”   刘裕皱眉道:“可是我们如何向安玉晴解释呢?我们绝不能把心佩的事泄漏出去,包括我们边荒集的兄弟在内。”   燕飞道:“这个问题不难解决,人人均晓得我对尼惠晖的妖法能产生感应,就以此作借口代替心佩的奇异功能吧!”   刘裕拍额道:“好计!”   从怀内掏出一盏精巧的小风灯,递予燕飞,道:“小心点!我们会移师古钟楼顶的观远台,留意你发出的讯号,以全力支持你。”又说出通讯的几种手法。   燕飞接过小风灯,迅速去了。   ※※※   夜色笼罩边荒集。   表面看边荒集一切如常,荒人开始涌往夜窝子寻欢作乐,事实上,边荒集却是外弛内张,各大势力正秘密动员,蓄势以待。   刘裕说得对,这方面的情况是没有可能瞒过胡沛,大江帮接管了汉帮,也接收了弥勒教的余党,大江帮人马的调动,将令竺法庆和尼惠晖生出警觉。从而推断出呼雷方或许已背叛了他们。   这是一场斗智斗力的游戏。   燕飞提着心佩,对角走直线的搜了边荒集一遍,从心佩的微妙变异,判断竺法庆所在的位置,已有所得。   他此刻藏身在第一楼空址的暗黑里,几可肯定,竺法庆所在处就是原为布帛庄,后被屠奉三半强逼下,夺去作刺客馆的兴泰隆布行。   边荒集之战后,屠奉三得到了小建康,便把刺客馆交回原主人,只没想过兴泰隆的老板任明帮竟是弥勒教的妖人。   屠奉三并不是随便挑选一个铺子作刺客馆,而是看上兴泰隆的战略性位置和规模,它不单紧扼东门大街的中心地带,且有个广阔的后院,内有四座货仓,足可让数百人藏身。假如兴泰隆有一支五百人的弥勒教的最精锐部队,趁兵荒马乱时丛集内攻打东门,肯定可以一举控制东门。   所以乔琳说的甚么攻打西门北门,肯定是诳骗集内联军之计,其目的是使联军集中力量防守此两门,弥勒教则从东门乘虚而入,由此亦可判断,敌人已看破呼雷方出卖了他们。   燕飞暗呼“好险”。   敌人的计划本是万无一失,从把奉善的尸体示众开始,阴谋逐一实行,在呼雷方的呼应下,只要骤施突袭,一举收拾江文清、席敬、程苍古、费二撇等大江帮的领袖人物,确可取大江帮而代之,然后再蚕食其它势力,岂知却给他燕飞撞破他们的勾当,如此看边荒集仍是气数未尽。   想到这里,燕飞提气轻身,朝兴泰隆所在潜去。   ※※※   “大王驾到!”   纪千千独坐内堂,神色平静地看着脸上带点倦容的慕容垂走进来。   慕容垂默默在小几另一边坐下,好一会才道:“千千该猜到发生了甚么事吧?”   纪千千心中涌起难言的感觉,天下间恐怕只有燕飞,自己的爱郎,方有把这无敌霸主玩弄于股掌上的本领,先是把自己从他手上抢回去,虽是功败垂成,但已震惊天下;现在又在对方千军万马全力戒备下,偷进来与她私会,令慕容垂颓然若失如眼前的模样。   樱唇轻启道:“他来了!”   慕容垂点头道:“他来了又走了,千千该可放下心事。”   纪千千淡淡道:“他有没有受伤呢?”   慕容垂摇摇头,忽又哑然失笑道:“好一个燕飞!狡猾如狐,绝非有勇无谋之辈,且机警过人,看出情势不对,立即离开,使我所有布置顿然落空,这样一个高明的对手,确是难得。”   纪千千暗吃一惊,与慕容垂相处了如此一段日子后,凭她的慧质兰心,已逐渐揣摩到他的性格和行事作风。   慕容垂忽然称赞燕飞,一来表现出他过人的心胸和风度,更因他是另有对付燕飞的方法。慕容垂是那种一旦认清楚目标,永不放弃的人,就像他对自己。   慕容垂朝她瞧来,柔声道:“千千没话要说吗?咦!千千今晚的精神相当不错。”   纪千千心叹一口气,知道不论如何弄妆,仍难瞒过他一对锐眼,更晓得愈解释愈糟,索性不答他,道:“你想我说甚么呢?”   慕容垂倒没有生出怀疑,道:“千千确不宜在这事上说话,妒忌是最折磨人的一种情绪。好吧!我想弄清楚我们的协议仍是否有效?”   纪千千心忖,这可是你一厢情愿的协议,人家从来没有答应任何事。不过亦知道,如慕容垂真能活捉燕飞,她纪千千是会为燕飞作出任何牺牲的。   就在这一刻,她感到和燕飞的关系在未来陷进了另一危机内。慕容垂并不是被动地等待燕飞来营救她,而是可以主动出击,只要能生擒燕飞,自己便须献身予他,而如若事情发展至那地步,她亦没有可能再回到燕飞身边。   慕容垂此着确是高明。   纪千千丝毫不露出内心的情绪,轻轻道:“大王怎么说就怎么办了。千千感到很倦,想早些儿休息。”   此时她心中填满燕飞的影子,再容纳不下其它东西,更依燕飞传授的秘法,意守丹田,不让精神外泄。   慕容垂缓缓而起,微笑道:“千千动气哩!不过我却没有怨怪之意,明天将是我举行登基大典的好日子,千千请千万赏面出席,否则我慕容垂会感到美中不足。”   说罢悠然去了。   ※※※   燕飞从屋顶猛来一个倒翻,返回地面,躲在一条后巷的暗黑里。   兴泰隆的后院离他只是隔开一列房舍,忽然心生警兆,虽未看到任何敌人的影迹,为安全计,忙就地找藏身处隐蔽身影。   数息之后,破风声在西南方响起。   燕飞在暗黑里仰首上望,把眼睛眯成一线,以免敌人因他的窥视生出感应。他是不得不小心,从来者移近的速度,他判断出对方乃一等一的高手。   三道黑影在屋檐上横过,一闪即去,投往兴泰隆后院的方向。   燕飞一眼认出在上方掠过的三道黑影里,居中者正是竺法庆的妻子尼惠晖,另两个紧随她左右的男子,从其高明的身手看,该是属于弥勒教的四大护法金刚人物。   燕飞心中叫好。   尼惠晖终于从荥阳及时赶到,当是因竺法庆在边荒遇上自己后,向荥阳的尼惠晖送出消息,使她不用枯守荥阳,赶到这里与竺法庆会合。   他叫好的原因,是可尾随尼惠晖以找到竺法庆的藏身处,更因尼惠晖刚到,竺法庆怎都要向她解释一番,让她明白边荒集现在的形势,那他便可以掌握敌情。   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高速掠过他的脑海,燕飞从暗处窜出,紧蹑敌人尾巴去了。   ※※※   刘裕立在观远台上,目光巡视东大街一带的房舍,左右伴着他的是屠奉三和卓狂生。   台上尚有二十名来自夜窝族的精选好手,人人聚精会神,把整个边荒集置于严密监察下,只要燕飞发出灯光讯号在任何可见处,均难避过他们的眼睛。   以江文清、慕容战、拓跋仪为首的三支精兵,正隐伏于夜窝子边沿区的楼房,枕戈以待任何突变。   夜窝族联群结队的出动,表面看似寻欢作乐,事实上人人作好准备,可以应付任何场面。   外围的防御由红子春、姬别、费二撇等一众老大负责。呼雷方由于情况特殊,只领本部人马在南门候命,还被置于监视之下。   一切准备妥当,只待燕飞的讯号。   卓狂生拈须欣然笑道:“我们边荒集全赖有个小燕飞,凭其神妙灵觉洞悉敌人的阴谋,否则我们死了仍不知是甚么一回事。”   屠奉三叹道:“我很少佩服一个人,但却不得不佩服燕飞,若不是他,我们早命丧于蜂鸣峡。而在荥阳那样敌人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仍能潜进去见到我们的千千美人。今晚如能大破弥勒教,也是拜他所赐。”   听到两人对燕飞的赞许,刘裕另有一番感受。   他们两人都是不甘于屈服于命运的人,所以一旦遇上机会,便摆脱过去,重新掌握自己的命运,而边荒集正是上天赐予他们最大的恩宠。   卓狂生是一个很特别的人,对事物有异于常人的触觉和看法。比之建康名士的浮夸,他才是骨子里的风流名士,不须蓄意求之本身已俱备收放自如的名士气质。任遥的死亡,把他从家族的宿命里解放出来,所以他拒绝再参与逍遥教的任何行动。   屠奉三则是因边荒集而看透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并对他彻底的失望,再不甘心作他统一天下的工具和走狗。   他们感激燕飞,正因燕飞和他们在利益上完全一致,大家都是抛开生死的要维护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荣辱与共。   古钟场逐渐热闹起来,来自五湖四海做买卖和耍杂艺的各路江湖儿女,开始设立营帐和摊档。   刘裕有感而发地道:“好一个燕飞!好一个边荒集!未到过这里的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里的情况。”   心中不由升起王淡真的如花玉容,如她在自己身旁,会是如何的一番光景滋味?她现在芳踪何处呢?今夜是非常特别的一夜,在繁华热闹下暗藏的是重重杀机。   屠奉三叹道:“刘兄说得对。当我首次踏足边荒集,便生出从未有过的感受,那时我还是个破坏者的身份,且没有自省的能力,可是,当我见到千千小姐,我首次为自己的作为犹豫起来,想到边荒集等于一个美丽和清澄的小湖,里面生长着各式各样的鱼儿和水草,任何有别于此的东西投进去,都会破坏湖内动人的环境。”   卓狂生双目射出狂热的神色,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缓缓道:“我也来说说第一次来到边荒集的感受,那是一见钟情,然后我知道自己在热恋了,爱上的是边荒集,爱上她的一切,其它再不重要。我爱的不单是她的优点,更爱她的缺点。只有在边荒集,你才能有血有肉的活着。每一刻也不知下一刻会发生的事,每一刻边荒集亦处于安全和危险的分界线里,就像美梦和噩梦纠缠不休。说起来我还要感激两位,阴差阳错的令我回复自由之身,老天爷待我真的不薄,所以我已决定和边荒集共存亡,在其它地方纵使活着也没有丝毫意义。”   听到他深情的自白,两人一时间都没法说话。   足音响起。   宋悲风来到屠奉三旁,沉声道:“见不到安小姐!”   刘裕一震道:“不是出了事吧?”   卓狂生信心十足地道:“没有人敢在夜窝子动手的,何况安玉晴并非一般女流,剑法高明,如弥勒教敢公然向她下手,定避不过我们夜窝族的耳目。”   屠奉三点头道:“她该是遇上特别事故,未能应约。”   宋悲风道:“小飞仍未有消息吗?”   刘裕摇头答道:“我们仍在等待。”   屠奉三道:“待会偷袭弥勒教的伏兵,由我们四人和夜窝族的精选高手,负责协助燕飞对付竺法庆和尼惠晖夫妇,另外的妖人则由其它好汉招呼。他娘的!我们要叫他们来得去不得,如此方可显示我们的实力。”   破风声起。   四人别头瞧去,高彦一脸凝重神色的从入口处掠至。 第二章 军情第一   燕飞后发先至,就趁尼惠晖三人踰墙进入后院的剎那,从另一边墙翻入后院。   比起荥阳城慕容垂行宫的布置,弥勒教妖人藏身的兴泰隆布行实差远了,燕飞最高明的地方,是趁安排在后院的六个暗哨注意力均被尼惠晖三人吸引了去的一刻,觑隙而入,加上动作快如闪电,贴着墙翻进去,又有黑暗作掩护,到敌人如常运作之时,他已躲到其中一座货仓旁的杂物堆内去。   尼惠晖三人在他上方掠过,从货仓顶跃落地面,进入兴泰隆后进的房舍去。   燕飞盘膝趺坐,全力运功,把所有杂念完全排出脑海之外。   首先传入耳内的是后方仓房内的呼吸声,骤听之下已可肯定,仓内足有百人之众,以四个仓房计算,藏身后院的敌人该在四百至五百人间。   他的注意力迅快移往尼惠晖三人处,以灵锐的听觉追踪他们的足音。   尼惠晖忽然止步,另两人随之停下来。   接着是尼惠晖一声冷哼,听得燕飞大惑不解,不过她肯在后进停留,已令燕飞喜出望外,因为,如竺法庆是在前进的铺子处,而尼惠晖要到那里和他说话,那离开他将是超过二十丈的距离,又有坚固的石墙阻隔,他将要被逼潜到那里去,方能听个清楚分明。   女子惶恐的声音响起道:“佛娘福安!佛爷在里面恭候法驾。”   尼惠晖淡淡地道:“看你衣衫不整、钗横鬓乱的样子,成何体统?快给我滚!”   接着是足音远去的响声。   燕飞听得直摇头,妖人毕竟是妖人,临此大战即至的时刻,竺法庆仍忍不住找女徒来行淫取乐,且给尼惠晖撞个正着。   竺法庆的声音响起道:“是不是我的小惠晖来哩!有你来便最好哩!小媚那骚蹄子怎及得上我的宝贝呢?”   说罢又一阵淫笑。   尼惠晖低声吩咐身旁的两人道:“你们四处巡视一下,看看有没有甚么漏子。”   两人应命去了。   风声倏起,其中一人返回后院内,在燕飞身旁两丈不到处掠过,到其中一座仓房去了。   燕飞的心神又回到尼惠晖身上。   门关。   尼惠晖余怒未消的声音在房内响起道:“你是怎么搞的?遇上燕飞却没有杀他,还让他识破姚兴与我们的关系。”   竺法庆不悦道:“你和慕容垂又是怎么搞的?布下天罗地网,竟让燕飞在荥阳城来去自如,完全拿他没法。是否和慕容垂干柴遇着烈火,打得火热,把其它事完全忘掉。”   燕飞听得暗吃一惊,尼惠晖显然在来此途上听过下属的汇报,并清楚知道阴谋败露。如此问题便非常严重,会否是呼雷方在逼于无奈下与他们虚与委蛇,却暗中点醒乔琳呢?竺法庆“哎?”的叫了一声,接着是衣衫摩擦的响音和尼惠晖的娇喘,看来应是尼惠晖纵体入竺法庆怀中,并狠狠捏了竺法庆一把,而竺法庆一对手却在尼惠晖丰满的身体肆虐。   这对夫妇关系奇怪,又是淫秽不堪。   尼惠晖娇嗔道:“住手!否则我和你没完没了。唔──”   竺法庆“啧啧”连声亲了几个嘴儿,才道:“慕容垂有没有赞你的床上功夫了得?”   燕飞差点想掩耳不听,这对邪人的对话总离不开男女两性的事情。   尼惠晖嗔道:“慕容垂现在除纪千千外,对其他女人再没有兴趣,你再胡言乱语吃干醋,我绝不会放过你。”   竺法庆淫笑道:“那慕容垂便是大蠢蛋,竟不知自己错过了甚么好东西。哈!纪千千,待慕容垂玩厌她后,我便拿娘子去和他交换一晚。哎哟!娘子愈来愈有劲哩!”   尼惠晖又嗔道:“住手!现在是甚么时候,亏你还这么有兴头。现在我最怕的是被这小子看破我们和慕容垂、姚苌三方联成一气,若此事经边荒集传入慕容冲耳内去,那我们整个经精心策划的妙计便不灵光了。”   暗里偷听的燕飞顿时打了个寒噤,心呼好险,更大感不虚此行。   呼雷方肯定有问题,因为他并没有透露这方面的情况。   竺法庆冷笑道:“不论是姚苌得关中,又或慕容垂统一慕容鲜卑族,暂时来说对我们已是无关痛痒,最好是慕容冲被歼后,姚苌再和慕容垂斗个两败俱伤。而我们则尽得边荒集之利,再在南方隔岸观火,宏扬我教。”   尼惠晖不满道:“佛爷怎会是如此短视的人呢?我们当然不会为慕容垂和姚苌着想,可是却不得不为勃勃着想,他现在投靠姚苌,以对抗拓跋珪,此事关乎到我们在北方的基业和发展,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竺法庆闷哼一声,道:“拓跋珪算甚么东西,他敢进犯平城和雁门,只是自寻死路。他根本远不是慕容垂的对手,有何足惧之处?”   又问道:“你见过姚兴吗?”   尼惠晖答道:“黄昏时大家碰过头,对于提前于今晚突袭边荒集,他那方面没有问题,他的一万羌兵均属精锐,姚兴更是骁勇善战,该可一举攻下码头区。国宝方面顺利吗?”   竺法庆答道:“国宝的二千建康军,已从陆路潜至边荒集南面的密林山区,一切妥当。今回是因祸得福,边荒集的一班蠢材太不知死活了,死到临头仍忙着说甚么仁义道德,到今晚丑寅之交,他们将知道错得有多厉害。”   接着问道:“慕容垂方面有甚么话说?我真不明白在攻陷边荒集后,他的好处在哪里?”   燕飞本已想离开,听到这段话,立即决定多留一会儿。   尼惠晖道:“他唯一的要求,是活捉燕飞送往荥阳去。你说他不智,我却说他是老奸巨猾才真。即使我们得到边荒集,可是当泗水以北的城池尽入他手中,我们敢不与他平分边荒集的利益吗?如此不费一兵一卒,便可得到边荒集,他才是真正的聪明人。”   燕飞作出判断,竺法庆武功虽比尼惠晖高明,才智却及不上她。   竺法庆笑道:“谁是最聪明的人,要等到将来方晓得。无独有偶,司马道子开出的条件亦是要活捉一个人。”   尼惠晖道:“刘裕?”   竺法庆道:“娘子猜个正着。趁还有点时间,我又强忍了百多天,我们不如──”   尼惠晖嗔道:“你忍了百多天吗?我还未曾和你算账,刚才算甚么一回事?”   燕飞正要离开,竺法庆淫笑道:“娘子大人有大量,我有重礼送给你。”   尼惠晖欣然道:“快给我把宝物拿来。”   燕飞大吃一惊,猜到竺法庆要送甚么给尼惠晖。   ※※※   高彦来到四人身前,道:“形势和我们预料的有出入。”   刘裕道:“是否在集南发现敌踪?”   高彦一呆道:“你怎能一猜即中?”   卓狂生紧张地问道:“时间无多,不要再说废话。”   高彦道:“入黑后,赫连勃勃的人马开始从鹞子峡走出来,在山区结阵,并开始谨慎而缓慢地向我集推进。照他们现在的情况,在子时后便可到达集西的平原区。”   宋悲风问道:“是甚么兵种?”   高彦道:“全是骑兵,人数在一万五千到一万八千人间,队形整齐,不似是由匈奴兵和弥勒教徒临时凑合的乌合之众。”   屠奉三沉声问道:“南面的敌人情况如何?”   高彦道:“南面的敌人隐伏在镇荒岗西北的山区,人数不详,应在数千人间,若我没有看错,该是来自司马道子的建康军,亦是轻骑兵。如他们离开藏身处,可在一至两个时辰内攻打南门。”   宋悲风与刘裕交换个眼色,均看到对方内心的想法。既然弥勒教出手对付边荒集,与弥勒教勾结的司马道子和王国宝当然不会置身事外。   屠奉三目光投向刘裕,道:“刘兄是否想到我心里想的事呢?”   刘裕点头道:“如我们盲目地相信乔琳向呼雷方透露从西、北两门攻打边荒集的计划,这一仗我们会输得很惨。”   卓狂生倒抽一口凉气道:“呼雷方会否有问题呢?”   屠奉三道:“这个仍很难说,不过,原谅叛徒一向不是我的作风,我们必须先小人后君子,假设呼雷方不肯乖乖的合作,我们便先杀他一个片甲不留。否则如让建康军从南门进入边荒集,与呼雷方的羌帮会合,我们将死无葬身之地。”   宋悲风道:“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我们向呼雷方的人动刀子,会打草惊蛇,令我们没法先一步歼灭集内的弥勒教伏兵。”   屠奉三向刘裕问道:“刘兄对此有甚么意见?”   刘裕心中升起奇异的感觉,屠奉三似在不断考虑自己的判断和应变力,究竟他心中有何意图呢?是否要藉此机会来试探自己有否资格作谢玄的继承人,还是要摸清自己的底子,好于将来对付自己时更有把握?旋又推翻这个想法,因为屠奉三对边荒集的忠诚像卓狂生热恋边荒集般,是无容置疑的。从这角度去看,屠奉三确有背叛桓玄之心,所以自己一旦成为北府兵的最高领袖,或许可得到屠奉三的全力支持。   任何想在边荒集混的势力,如没有集外的势力支持,会是非常吃亏的事。   想到这里,再不犹豫,沉声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弄清楚呼雷方真正的立场。”   转向高彦道:“敌人不但低估了边荒集,更低估了我们首席风媒高彦小子的侦察能力,高彦,你现在须全力搜索颖水东岸的区域,如呼雷方确是口不对心的人,那姚兴的大军,肯定藏身于东岸某隐蔽之处。”   卓狂生皱眉道:“姚兴的人也可能藏身西岸,因可以省却渡河的麻烦。”   高彦动容道:“刘大哥确是出色的探子,我的想法便如老卓般以为若有敌人,肯定是在西岸某处,所以集中人手搜索西岸,东岸则是应个景儿。”   屠奉三欣然瞥刘裕一眼,露出赞赏的神色,道:“高彦,你可以码头区为起点,遍搜两个时辰马程内所有东岸山林荒野,出动的探子须是最有本领的,万勿让敌人发觉。”   高彦领命去了。   卓狂生摊手道:“探子确非我的本行,好了!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刘裕与屠奉三交换一个会心微笑,然后从容道:“我们现在可作出判断,敌人该于两个时辰后方可以发动全面的进攻,既然我们仍有时间,应该耐心静候我们小燕飞的好消息,他从来不会令我们失望的。”   ※※※   燕飞探手从怀里掏出心佩,紧握在手里。   心佩热得差点烫手,那种热力是发射性的,一阵一阵的,令人生出她在跃动着的古怪感觉。   尼惠晖的娇呼传入耳内道:“你在干甚么?堂堂大活弥勒爷,怎可以跪在地上呢?”   燕飞已无暇取笑竺法庆的私房丑态,心忖,天地佩果如刘裕所料,是密藏在盒子一类的东西里,所以直至此刻,对方仍未发现天地佩因心佩而起的异常情况。   不过,若一旦给这对妖夫妇发现天地佩温热起来,后果颇难预料。天晓得他们是不是早从奉善处逼问出所有关于天地佩的秘密。   就在此时,脑际灵光乍现。   竺法庆一本正经地道:“闺房之乐,在乎无所不用其极,收起所有羞耻之心,重现人的真情真性,如此方能尽兴。本佛爷现在向佛娘献上道家异宝,希望娘子收礼后,忘掉本佛爷所有过错,只记得本佛爷的好处,在大开杀戒前与本佛爷修练欢喜禅功,我憋得很辛苦哩!”   来自丹劫的火热真气,输进手内去,把心佩紧裹其内。   正如燕飞能封闭自己的心灵,他的真气亦该有同样的异能,可把心佩与天地佩神妙的感应隔绝。   燕飞心中求神拜佛的当儿,心佩果然开始冷却起来。   盒子掀起,发出“当”的一声清响。   尼惠晖“呵”的娇呼,赞道:“果然是不世奇珍。噢!你在干甚么?”   竺法庆淫笑道:“你以为我在干甚么呢?当然是为娘子宽衣解带。”   尼惠晖颤声喘道:“现在是甚么时候哩?”   竺法庆冷哼道:“你当我竺法庆是甚么人,竟不知是杀人的时候吗?现在我神功大成,与你修欢喜禅,是要助你在武功上作出突破,待会杀得更痛快,你要依我的吩咐去办,作我最乖最听话的心肝宝贝。”   尼惠晖颤抖着昵声道:“我的弥勒佛爷,你要奴家怎么办便怎么办吧!一切全听佛爷指示。”   ※※※   燕飞心想如要偷袭竺法庆,这不失为千载难逢的机会,可是,此刻身负传达敌情重任,只好连忙悄悄离开。   刘裕凝望东大街的方向,道:“我敢肯定姚兴的人马在东岸处。”   屠奉三点头道:“如不是姚兴的人马参与今夜的行动,呼雷方便不用隐瞒来自建康的敌人,更不用对我们说谎。”   卓狂生叹道:“真可惜!可是我到现在仍很难接受呼雷方是这样一个出卖兄弟朋友的人。”   屠奉三淡淡道:“知人知面不知心。当日他和我们共抗大敌,义无反顾,为的是利益。现在他也是为利益,只不过为的是他族人的利益,而非边荒集的利益。”   卓狂生摇头苦笑,道:“我们能顶得住敌人的三路大军吗?在敌人大举进犯前,我们还要先对付竺法庆夫妇和呼雷方,只是羌帮总坛便有三千兵马。”   屠奉三道:“今夜的形势,凶险处实不下于应付慕容垂和孙恩之战,不过,只要我们把同一套搬来应用,该可度遇难关。”   卓狂生讶道:“哪一套呢?”   屠奉三道:“就是先确立清晰的指挥权,我愿意全力支持刘兄作今战的总指挥,而说服各方老大的当然人选,自然是我们的卓名士。”   卓狂生看看屠奉三,又看看刘裕,哑然笑道:“这么简明易行的办法,偏是我想不到的。领命!”说毕欣然去了。   宋悲风一震道:“小飞的讯号来哩!”   两人大喜望去,在夜窝子边沿区处,微弱的风灯光一下长一下短的闪耀着,显示须立即进击的最紧急传讯。 第三章 功亏一篑   屠奉三、宋悲风、刘裕与燕飞在夜窝子西南角的边沿区会合,连忙进入属于费二撇位于东大街的一座钱庄,斜对面便是兴泰隆布行。   四人登上阁楼,透过两扇临街小窗观看兴泰隆布行的情况。   屠奉三狠狠道:“好家伙!竟然躲到我的刺客馆去,又会这么巧的。当日我强买下兴泰隆,肯定破坏了弥勒教一些见不得光的事。”   刘裕笑道:“攻打兴泰隆布行的指挥人选,肯定是屠兄,没有人比屠兄更熟悉里面的情况。”   屠奉三欣然道:“这样的好差事我是不会推的。”又笑道:“我的眼光不错吧!当日挑中兴泰隆布行作刺客馆,正是看中兴泰隆布行院落后可藏兵的四座货仓,原来竟是弥勒教在这里精心设置的秘巢。”   燕飞已扼要地说出从竺法庆夫妇处听回来的敌人形势,使众人更肯定呼雷方仍背叛着他们,也带来新的问题。   此时江文清、慕容战、拓跋仪、姚猛和卓狂生闻报联袂而至,商量抗敌的最新策略。   卓狂生道:“大家对屠老大提议由刘兄作今晚总指挥一事全无异议,现在时间紧逼,请刘爷颁令。”   刘裕在燕飞鼓励的目光下,点头道:“攻进兴泰隆布行的行动,由屠兄负责,因为他比任何人更清楚兴泰隆布行的形势。不过,在行动前,我们先要决定该如何处置呼雷方和他的人。”   接着向姚猛道:“姚兄有甚么意见?”   众人目光全落在姚猛身上,更赞刘裕心思缜密,因为姚猛本身是羌人,与呼雷方同族,虽说夜窝族一向有崇尚超越种族的精神,可是,姚猛始终是羌人,不可能完全罔顾同族之情。   姚猛双目精芒闪闪,沉声道:“呼雷方只是尚未醒悟过来。对我们夜窝族来说,只有边荒内和边荒外之分,边荒内是自由和公义,边荒外则只是劳役和剥削人民的暴君,和只顾己身利益的独裁者,一天有民族私利的存在,斗争永不会终止。凡到边荒集者都要从噩梦里醒过来,看清楚边荒外所有政权的本质和真面目。”   “我姚猛今天在这里说出夜窝族族人的心声,在边荒集只有夜窝一族,当所有人均加入了夜窝族,边荒集将变成历史上从没出现过的大同社会。对夜窝族来说,谁背叛边荒集,便是叛徒,是我们夜窝族的公敌,没有人可以例外。”   卓狂生低声道:“我可以保证小猛刚才说的字字出自肺腑,更是每一个真正夜窝族人的心底话。夜窝族的信念并不是一朝一夕凑兴而成的,而是早在夜窝子出现前,在边荒集年轻一辈没有加入帮会的荒人里,已出现为保护边荒集的自由而战的风气,到现在这股风气已成为一种对边荒集的信念,没有任何因素能动摇。”   人人静心聆听,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感觉。由于今次斗争牵涉到羌帮,而夜窝族不乏羌族的人,所以必须弄清楚他们的心意。   负责集内安全的部队分属大江帮、飞马会、北骑联和振荆会的四支精锐人马一万五千人,正悄悄进驻兴泰隆布行四周的房舍,准备对弥勒教发动雷轰电掣的一击,虽调动需时,但他们仍有时间。   姚猛是夜窝族的头号好汉,极得卓狂生宠信和族人爱戴,玩乐时比任何人都要疯狂,可是面对危机亦毫不畏怯。本身更是深明大义,所以不单不会计较刘裕对他的怀疑,还趁机表明夜窝族人和他自己的心意,澄清疑虑。   卓狂生又道:“小猛在来边荒集前,本身是羌族的王族,后来父兄被姚苌害死,弄至家破人亡,又逼他出征去送死,他于是逃出军队到边荒集来,从此只视自己作荒人。事实上夜窝族是荒人里的荒人,除非是别有居心者,否则夜窝族只会忠于边荒集。”   姚猛肯定地点头道:“我们只忠于夜窝子和千千小姐。”   屠奉三探手抓着姚猛肩头,有感而发地道:“你的表白令我非常感动。”   姚猛望向刘裕,沉声道:“请刘帅下令!”   刘裕也心中一阵激动,道:“今次我们对付外敌,仍采取千千小姐所教高台指挥的战术,沿用她的灯号旗帜传讯的方法。眼前当务之急,是要分别对付竺法庆和呼雷方。对付竺法庆一役,由屠兄负责指挥,至于呼雷方,我们是否仍可在不流血的情况下解决呢?我深信他仍对边荒集有深厚的感情。”   燕飞道:“事实上,呼雷方和他的三千羌帮战士,正被置于严密的监视下,如他有任何异动,将会被杀个片甲不留。而他必须在外敌的配合下,方能发挥破坏力。”   慕容战道:“只听刘帅这番话,便清楚刘帅真的是为我们边荒集的大局着想。虽然姚兴今次的行动是极有可能针对我们而来,可是我认为呼雷方仍有着荒人的理想精神,情况与我相若,其还在执迷不悟,只如小猛说的,是尚未醒悟过来。只要我们击垮弥勒教在集内的伏兵,他将会迷途知返。”   卓狂生欣慰地道:“我很高兴各位开始以荒人的身份说话,以荒人的角度去看大家的利益。当呼雷方明白我们始终当他作荒人而非外敌,他会明白只有边荒集方是他如鱼得水的地方。”   刘裕道:“我明白了。现在我们先全力打击竺法庆,然后再说服呼雷方,接着便是我们主动出击的时候了。”   转向屠奉三道:“在击溃弥勒教前,一切交由屠兄指挥。”   子时,整条东大街静似鬼域,不见半个行人。   兴泰隆布行陷进重重包围网里,箭手埋伏于所有高点位置,蓄势以待。   攻入兴泰隆的重任由大江帮负责,分别攻打正门和后门,各派出百名战士,均是擅长打硬仗攻坚的好手。他们的任务非是要尽歼敌人,而是要粉碎敌人的顽抗力量,把对方逼得逃出兴泰隆布行去。   屠奉三、燕飞、慕容战、拓跋仪、宋悲风、刘裕六人组成的高手团,潜到与兴泰隆布行比邻的房子,他们的目标是竺法庆夫妇。   卓狂生回到观远台去,从那里凭高协调各部人马的动员,总揽全局。   姚猛则集结夜窝族的战士,把这里的包围战与南门的呼雷方隔绝开来,令呼雷方纵使有心亦无法向竺法庆施援。   江文清为现场包围战的指挥,务求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垮弥勒教的伏兵。   屠奉三凝望兴泰隆布行后进竺法庆所在的房舍,叹道:“若我在进占兴泰隆布行时,晓得这是弥勒教的老巢,肯定会把整个兴泰隆布行翻转过来看个一清二楚。”   刘裕道:“你是怕里面有密室和地道?”   屠奉三点头道:“这个可能性很大,若我处心积虑要在像边荒集般一个地方设立据点,肯定会建密室以储存弓矢兵器一类见不得光的东西,更会筑地道,以作秘密出入口,且可在必要时作逃生之用。”   转向燕飞道:“敌人情况如何?”   燕飞感觉挂在胸口的心佩冰凉,他以真气把它包裹,不过只要真气稍减,心佩会立即变暖,显示竺法庆夫妇该仍在兴泰隆布行内。道:“一切如常,敌人仍未生出警觉。”   慕容战笑道:“竺法庆可能仍在和尼惠晖合体交欢,练甚么合欢大法。”   拓跋仪道:“秘道有可能不止一条,我们如何拦截?”   宋悲风淡淡道:“只要秘道不是在他们交欢的房子内便行。”   屠奉三道:“行动的时间到哩!”接着发出一下清悦的鸟鸣声。   战争开始。   百多个火油弹,投进兴泰隆布行去,尤其集中对付后院的四座货仓。   这种威力庞大的火油弹,曾在守卫边荒集之战里立下奇功,当火油弹爆开,烈焰会随火油往四面八方激溅,黏附人体墙壁烧至油尽,是荒人制造的绝活。   敌方立即乱成一团,整个兴泰隆布行转眼陷进火海里,以百计的敌人从兴泰隆布行窜出来,意图逾墙逃走。   埋伏各处瓦面的箭手连忙箭如雨下,弥勒教徒纷纷中箭,无人能幸免。   前后门同时洞开,各拥出数十名想突围逃生的敌人,被蓄势以待的大江帮战士先以一轮劲箭射倒十多人,再截着加以痛剿。同时趁火势稍敛,分别从前后门杀进兴泰隆布行去,对敌人展开逐屋逐户的歼灭战。   局势全在控制下进行,在猝不及防下,兼荒人占尽人和地利,敌人根本全无反抗之力。   浓烟直冲天际。   除后院多处起火,主铺和后两进的火势已大幅减弱,可知易起火的布帛一类东西,全搬往后院去。   燕飞、屠奉三、宋悲风、刘裕、慕容战和拓跋仪六大高手,此时从侧院墙落往后进和后院间的天井,只见后进面向院子一边的大门洞开,而弥勒教徒则纷从后院处逃进来,似乎后进的房舍是他们唯一生路的样子,都心叫不妙。   燕飞手上蝶恋花化作护身游走的寒芒,不理往他招呼过来的敌人兵器,疾如箭迅如风的投进门内去。   不用屠奉三等人动手,随后专门对付弥勒教众主脑人物的精锐好手,纷从两边院墙落下,截断敌人通往此处之路。   屋内传来兵刃交击之声,屠奉三等已扑至门旁,正要抢进去,燕飞已退出来,叫道:“竺法庆已从秘道逃走,我们追!”   众人探头往内瞧去,只见空旷的后堂一角处现出地道的入口,忙随燕飞跃上院墙,又再腾升,投往房舍屋顶。   后面火光熊熊、浓烟冲天而起,前方却是黑沉沉一片的西南角废墟区域。   倏地十多道人影从地面窜上一座破房的瓦面,离他们立处足有五十多丈,迅速往集西远去。   竺法庆冷酷的声音遥传回来道:“今次算你们好运,不过你们的好日子绝不会长久。”   宋悲风冷哼一声,正要追去。   燕飞凝视敌人远去的背影,感觉到挂在胸口的心佩逐渐变冷,道:“不要追!”   屠奉三点头道:“他们是逃往与我们敌对的大军所属方向,我们穷追不舍,只会吃亏。”   慕容战叹道:“真可惜!我们本有机会令他们全军尽没,却是功亏一篑。”   拓跋仪道:“他们下一步会怎么走呢?”   刘裕晓得他是关心赫连勃勃兵员的动向,因为赫连勃勃的铁弗部匈奴,正和拓跋鲜卑在开战,如赫连勃勃不战而退,全然无损地返回统万,加上以千计的弥勒教徒,会对拓跋珪有很大的威胁力。   道:“只要是会用兵的人,便知在现今的形势下进攻边荒集,是自取其辱,如我是竺法庆或赫连勃勃,会立即撤兵,还要防范我们追击他们。”   屠奉三道:“竺法庆可能是个疯子,不可以常理测度,我们要打起精神,一边全力戒备,另一方面派出侦骑,监察他们的行动。”   风声响起,江文清落在刘裕和宋悲风问,道:“幸不辱命,已解决了全部敌人。”   刘裕讶道:“没有俘虏吗?”   江文清苦笑道:“那些弥勒教徒像中了竺法庆的魔咒般,即使身体着了火,仍力战至最后一口气,我们没有选择下,只好狠下杀手。”   众人听得倒抽一口凉气,如让这样一支死士组成的部队,于敌人围攻的情况下在集内发难,后果实是不堪设想。幸好问题已在先发制人下彻底解决。   慕容战道:“竺法庆若退兵,建康军将不得不退,那姚兴的部队又会如何反应呢?”   屠奉三道:“姚兴根本不晓得情况的发展,说不定会依计划渡河来攻。”   刘裕点头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如此,竺法庆一系会枕戈待命城西外,牵制我们的主力,希望我们懵然不知姚兴会从我们背后攻来的情况下,可以浑水摸鱼,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拓跋仪微笑道:“那我们就在颖水西岸张开天罗地网,待姚兴来自投罗网。”   宋悲风道:“若要对付姚兴,必须先解决呼雷方和他的人马。”   江文清柔声道:“这场仗我们有八、九成的胜算,不过,如惹得竺法庆冒险一博,趁我们应付姚兴的当儿,率众来犯,我们纵然能胜,也胜得非常辛苦,对刚稍恢复元气的边荒集相当不利。”   又道:“攻进兴泰隆布行之战已引起很大的恐慌,现在夜窝族在卓馆主的指示下,实施戒严令。”   屠奉三皱眉道:“大小姐是否反对围剿呼雷方呢?事实上我们没有人愿对呼雷方施辣手,因为大家始终是曾并肩作战的兄弟,集内羌人对此亦难以接受,然则大小姐又有甚么好办法?”   慕容战道:“当敌人分两边攻打边荒集,我们将无力制止呼雷方的任何行动。除非呼雷方肯让我们把他和他的儿郎全部五花大绑,囚禁隔离。”   江文清从容道:“呼雷方纵然不为自己着想,也必须为手下和家眷们着想。照我猜,以竺法庆为人行事的作风,绝不会知会姚兴集内的变化,我们便说服呼雷方去向姚兴通风报信,让姚兴知难而退,如此呼雷方既可向族人交代,又可为边荒集立功,化解这场战争。”   燕飞微笑道:“大小姐确是思虑周详,此计的可行性甚高,几可说是万无一失。只要高彦摸清楚姚兴人马的位置,再告诉呼雷方,呼雷方当知我们可以完全掌握姚兴的情况,如姚兴贸然来犯,只是自取灭亡。”   江文清欣然道:“此计还有好戏在后头,当竺法庆和建康来的部队苦候一晚,仍见不到姚兴方面有任何动静,只好黯然撤走。赫连勃勃的二万人马将退回统万,竺法庆夫妇和随员则会偕建康军南下建康,我们便可以兵分多路,从水陆追击竺法庆夫妇,务要他们永远离不开边荒。”   众人同时动容,为江文清的智计和高明的战略喝彩。   刘裕心中欣慰,江文清终从乃父的惨死恢复过来,信心尽复,表现出巾帼不让须眉的才情见识,作出对边荒集最有利的计策,一举解决内忧和外患两方面似乎没有可能解决的问题。   慕容战奋然道:“那谁去见呼雷方呢?”   屠奉三笑道:“当然由刘帅决定。”   刘裕道:“由我们的小燕飞去见呼雷方如何呢?”   众人轰然叫好。   燕飞是必然的人选,因为在边荒集内,人人信任燕飞,知道他绝对没有私心。 第四章 退敌之计   呼雷方脸色阴沉的独坐在羌帮的大堂内,冷冷瞧着燕飞来到身旁坐下,仍不发一言。   燕飞淡淡道:“我现在是来见兄弟,并不是见敌人。”   呼雷方冷然道:“他们不是派你来杀我吗?”   燕飞诚恳地道:“我亲耳听到姚兴说你不可靠,令他费尽唇舌,始能使你勉强屈从。又说边荒集是个大染缸,所以我清楚你,老哥纵然在这等情况下,仍处处尽力为边荒集着想。”   呼雷方呆了半晌,忽然把脸埋入举起的双手里,痛苦地道:“我该怎么办?”   燕飞坦然道:“在这种难以抉择的情况下,只有从实际的利益去思量,即使你们成功控制边荒集,你和手下儿郎肯定非是得益者,你们羌族也只会是白拼一场,最后只会便宜了慕容垂和竺法庆。”   呼雷方放下双手,缓缓抬起头来,摇头道:“让我告诉你,今次入侵边荒集之举与慕容垂并没有半点关系,是姚兴亲口向我保证的,否则我绝不会同意作他们的内应。”   燕飞道:“姚兴是否也向你保证并不是要把边荒集各大势力连根拔起,只是要对付大江帮和北骑联呢?”   呼雷方一呆道:“你怎会晓得的呢?”   燕飞轻松地道:“因为姚兴一直在骗你,事实上姚苌、慕容垂和竺法庆已结成联盟,这个联盟要对付的不单是边荒集,更是针对占据了长安的慕容冲而来。这是我偷听竺法庆夫妇谈话得到的真确情报。”   呼雷方愕然片刻,问道:“兴泰隆布行的大火是怎么一回事?”   燕飞道:“那是弥勒教在边荒集的巢穴,有一支数百人的伏兵,由竺法庆夫妇亲自率领,幸好被我们先一步发觉,只可惜竺法庆夫妇借秘道逃离边荒集,到集外西面与赫连勃勃会合,现于集外五里许处虎视眈眈,随时来犯。”   呼雷方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色变道:“竟有此事,如此我岂非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嫌疑?”   燕飞道:“还有两个事实可证明敌人对边荒集的野心,一支约三千人的建康军,已潜至集南外十多里的密林区内,你老哥的南门关防将首当其冲,看来他们并不信任你。而贵族的姚兴并非如你所说的尚未与弥勒教会师,而是领着一支一万战士组成的部队,埋伏在颖水东岸处,准备今夜渡河来犯,一举占领码头区。”   呼雷方脸色再变,欲语无言。   燕飞道:“照我们的猜测,竺法庆正准备出卖贵族,并没有通知他们阴谋已败露,由得他们依原定计划攻打边荒集,而竺法庆和来自建康的部队则会行险一博,分别从西、北和南面进犯。”   呼雷方颓然无语,显是乱了方寸。   燕飞道:“呼雷兄唯一自救和免去姚兴全军覆没的下场,只有一条路可行。”   呼雷方精神大振道:“请燕兄指点!”   燕飞沉声道:“姚兴肯定看到兴泰隆布行冒起的浓烟,现在正疑神疑鬼,只要呼雷兄渡河见他,陈说利害,令他能不战而退,如此边荒集之围自解,呼雷兄便等于将功赎罪,大家以后仍是兄弟。”   呼雷方感激地道:“你仍信任我吗?”   燕飞坦白道:“我是绝对地信任呼雷兄,不过其它人未必与我想法相同,所以呼雷兄为表示诚意,必须令手下儿郎放下武器,集中往小建康指定的地方,如此我们才可没有内在之忧。呼雷兄该明白我的意思。”   呼雷方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个做法合情合理,我亦信任燕飞你的保证,就这么办好了。”   刘裕、燕飞、宋悲风三人登上观远台,夜窝子已是完全另一番光景。广场和纵横交错的街道,再没有狂欢达旦不理天明的人群,所有青楼、赌馆均提早关门,来广场做买卖或献艺求财的浪人都躲进旅馆去。   在轰动天下的边荒集之战前,边荒集本身从没有“戒严”这回事。   苻坚大军进驻边荒集,集内十室九空,苻坚只是把边荒集变成个大规模的军营,军营有军营的规矩,与一般城集的戒严有很大的分别。   边荒集的第一道戒严令是由纪千千颁布的,那时集内各大势力万众一心,遂使戒严令能全面落实执行。   亦自边荒集之战开始,荒人明白要维持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必须团结一致,每一个人尽自己的本分,并严格遵守钟楼议会的任何决定。   所以当戒严令颁发下来,人人齐心的情况下,边荒集迅速进入备战的戒严状态里。只要敲响古钟楼的大铜钟,荒人会蜂拥而出,协助边荒集的攻防战。   一队骑士驰过古钟楼,往码头区的方向驰去。   观远台上挂起三盏绿色的灯,显示敌人尚未进入可威胁边荒集的危险范围内,不过这灯号正代表全面戒备的状态。   三人来到指挥大局的卓狂生左右。   卓狂生笑向刘裕道:“该轮到刘帅来当苦差哩!”   刘裕叹道:“让我歇一口气行吗?”   卓狂生讶道:“你老哥很忙吗?”   刘裕道:“不是我很忙,而是每一个人都忙得差点喘不过气来,一方面要防止敌人进攻,另一方面更要组织一支追杀竺法庆的精锐部队,拟定追击的策略和路线,不容有失。”   卓狂生傲然道:“我们边荒集人才济济,各方面均有庞大的支持,竺法庆怎斗得过我们?只是我们小燕飞的神知妙觉,已狠狠教训了他一顿,令竺法庆险些葬身集内。哼!除非他肯乖乖的返回北方去,若妄想穿越边荒到建康去,肯定是自取灭亡。”   燕飞暗叫惭愧,同时望向刘裕和宋悲风二人,只有他们方明白今次能大破竺法庆集内伏兵,凭的非是燕飞的异能,而是心佩。   此时慕容战、屠奉三和拓跋仪三人联袂登上观远台,来到他们两旁。   拓跋仪道:“一切准备就绪,就看呼雷方今次能否戴罪立功。”   屠奉三闷哼道:“哪到姚兴逞强?他只有一个选择,便是立即退兵。”   慕容战道:“姚兴会否在老羞成怒下,杀呼雷方泄愤,硬指是呼雷方出卖他们?”   卓狂生讶道:“照说你该是在我们之中最希望羌帮土崩瓦解的人,因为,姚兴今次到边荒集来,最主要的目的肯定是除去你慕容战,你为甚么仍关心呼雷方的生死?我很想知道。”   慕容战苦笑道:“因为我一向视他为朋友,更感到,我和他的族人早晚会被慕容垂逐个击破。那时边荒集将成为我们唯一安身立命之所,想到将来或会如此,和他还有甚么好斗的。”   刘裕问道:“慕容老大因何忽然对慕容冲和姚苌这般没有信心?”   慕容战沉声道:“我对他们失去信心,是因为慕容垂高明得教人害怕。看现在边荒集的情况,如不是误打误撞捣破敌人的阴谋,情况实在不堪设想。我们靠的只是运道,但我们总不能永远只靠老天爷来照顾。”   屠奉三点头道:“慕容垂确是才智过人,不用费一兵一卒,便差点收拾了我们,大出他一口气。”   卓狂生道:“所以,我们必须把千千小姐团结起我们的精神延续下去,正如姚猛所说的,当边荒集只有夜窝族而再没有甚么帮会门派,边荒集将会变得无懈可击,再不会出现像呼雷方般的漏子。”   慕容战道:“现在仍未是时候,但我相信那一天终会出现。唉!谁能告诉我慕容垂下一步会怎么走?谁能告诉我未来是怎样子的呢?”   众人都明白他的感受。   慕容垂与姚苌当然是为各自的利益而结合,因他们有共同的目标,就是现正占据长安的慕容冲。   慕容战是因担心慕容冲和族人的安危,所以心事重重。而他更以实例说明了,为甚么一个超越一切种族帮会的夜窝族,仍未到出现的时候。   屠奉三点头道:“假设我率领手下全体加入夜窝族,桓玄会立即派人来杀我,所以卓馆主的愿望,怕仍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难以实现。”   拓跋仪道:“又或永不会实现。”   在边荒集诸雄中,以拓跋仪与本族的关系最密切,由此亦可看出拓跋鲜卑族的团结,又或拓跋珪治事用人的本领。   为分散慕容战的忧虑心神,众人岔开话题。因为担心也只是白担心,徒影响眼前之战的成败。   燕飞发言道:“尼惠晖曾向竺法庆说过一段耐人寻味的话。”   各人并不明白为何燕飞忽然扯到这方面去,不过晓得燕飞必有他的道理,且从来不说废话,均被引起好奇心,静下来聆听。   燕飞目光投往颖水对岸,淡然道:“她说,现在他们最怕的是被看破与慕容垂、姚苌已联成一气,如此事传入慕容冲耳内,那他们整个经精心策划的妙计将行不通。”   慕容战倒抽一口凉气道:“难道攻打边荒集一事,竟可以影响我族在长安的军队?”   燕飞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方说出口来,分析道:“姚苌和慕容垂合作,当然是基于共同利益,而我们大家都猜到,慕容垂的目的是铲除慕容兄的族人,而姚苌则是想从慕容兄的族人手上夺取长安。问题在如何各自达到目的。对吗?”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此事与眼前的局面有何关联之处?”   屠奉三道:“或许根本没有任何直接的关联。慕容垂之所以勾结姚苌,是为对付慕容冲。而在苻秦时代,慕容垂和姚苌的关系一向不错,使他们能在苻坚败亡后继续合作,而攻打边荒集既可为慕容垂挽回颜面,又可以断去慕容冲的唯一退路,实是一举两得。”   刘裕一震道:“我明白了!”   人人目光改投向刘裕,想知道他明白了甚么。   刘裕的目光却落在燕飞身上,道:“慕容垂和姚苌是在施展引蛇出洞之计。”   慕容战色变道:“我的族人肯定会中计。”   拓跋仪亦虎躯一震,显然也想到慕容垂和姚苌的阴谋。   宋悲风却摇头表示不明白。   燕飞点头示意,鼓励刘裕把心中想法说出来。   刘裕道:“假如慕容垂亲率大军返疆北,远征拓跋珪,以去后顾之忧,同时姚苌又与慕容冲结盟,协议瓜分关中,会出现怎样的一番情况呢?”   屠奉三叹道:“此着确实非常高明,因为慕容老大的族人,一向对关中没有恋栈之心,只一意要收复旧燕故地,见慕容垂大军北上,必趁此机会挥军出关,岂知慕容垂的撤走只是个幌子,当长安被姚苌乘虚而入,慕容老大的族人将进退无路,任由慕容垂宰割。”   慕容战道:“一定是如此,我立即遣人去知会长安方面的人马,希望还来得及。”   说罢一阵风般走了。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均感心情沉重。   与慕容垂交手至今,他们一直处在下风,到今天情况仍没有改变,且愈发觉慕容垂的厉害。   没有慕容战在场,众人说话更没有顾忌。   卓狂生叹道:“纵使姚兴无功而退,也肯定会截断和封锁边荒集北面的水陆交通,慕容战的人根本没有机会到长安通风报信。”   拓跋仪道:“我族攻陷平城和雁门两城,直接威胁中山,慕容垂难道为对付慕容冲,竟袖手不理吗?”   刘裕道:“当然不会不理,慕容垂先诈作退兵,然后一分为二,自己率领主力大军回师攻击出关的慕容冲,再遣儿子慕容宝率另一军反攻贵族,只要两条战线均成功,北方天下将是慕容垂囊中之物。至于姚苌能否与慕容垂一争长短,就要看他是不是有本领肃清苻秦在关内蒂固根深的剩余势力。”   宋悲风不解道:“整件事对慕容垂和姚苌均有利,可是,竺法庆在此事上有甚么好处呢?”   屠奉三道:“关键在乎赫连勃勃,照我猜,慕容垂肯与姚苌合作,是因有弥勒教从中穿针引线。而竺法庆最直接的得益,是在边荒集取得据点,代替了大江帮和我们振荆会;长远的利益,则是可以以边荒集支持赫连勃勃,使他能在群雄争胜的北方脱颖而出。”   刘裕断言道:“姚兴今次无功而退,将因忙于收拾关中的残局,而没法分身来犯我集。所以我们眼前的大患,始终是弥勒教,一旦让竺法庆抵达建康,会对边荒集非常不利。对我来说,为公为私,都绝不容竺法庆到建康去。”   卓狂生道:“完全同意。竺法庆是睚眦必报的人,今次肯定咽不下这口气,如果我们不把他藉此良机铲除,日后将后患无穷。”   众人目光不由落到燕飞身上。   燕飞向拓跋仪道:“设法通知小珪我们的想法,只要小珪能狠挫慕容宝,那慕容垂将不得不回师攻打小珪,那我们救千千和小诗的机会就将来临。”   接着又道:“现在丑时已过,敌人方面仍全无动静,可见,呼雷方好言相劝姚兴的行动已收到成效。敌人应已错失今夜进攻边荒集的良机,且必须立即退兵。为免错失追杀竺法庆的机会,我们的兵马必须立即动身,在往建康之路先一步作好准备,以逸待劳,如此可收事半功倍的效益。”   众人轰然答应。   燕飞转向刘裕道:“刘兄有甚么意见?”   刘裕欣然道:“一切依燕兄的指示。边荒集暂交由卓馆主负责。半个时辰后我们在码头集合,文清的船队会在那里等候我们。”   卓狂生笑道:“你们放心去吧!这里有我打点一切。红老板和我们的姬公子会佯装追击建康军,教他们的人和马都没有休息的机会。”   屠奉三欣然道:“谁敢来犯我们,都要吃不完兜着走。当竺法庆夫妇饮恨边荒,任何人想来边荒集浑水摸鱼,都要三思而后行。”   拓跋仪道:“请恕我先走一步。”   拓跋仪去后,屠奉三道:“我也要去和慕容战说几句话,在现时的情况下,他留在边荒集该比较适当。”   卓狂生目送屠奉三离开,叹道:“谁曾想过边荒集会变成眼前的样子呢?我们不但逐渐从千千小姐被掳的打击里回复过来,且愈趋团结,愈能应付考验,终有一天,我们要从慕容垂手上,将千千小姐迎返边荒集来。” 第五章 急转直下   十五艘双头船从边荒集开出,顺流南下。在离天明只有大半个时辰的暗黑里,没有灯火的战船,像黑夜出没的猛兽。   呼雷方终于无恙归来,带回姚兴立即撤兵的喜讯。荒人并不虞姚兴使诈,因为姚兴的一万部队,正被以高彦为首的探子严密监察着。   另一边的弥勒教和铁弗部匈奴组成的联军,亦觉察到情况有变,缓缓后撤三里,士气受挫下,再难对边荒集有直接的威胁力,反要担心在撤离边荒前被荒人反击和追杀。   团结一致的荒人,曾令强如慕容垂或孙恩亦苦攻不下,谁敢掉以轻心。   燕飞、刘裕、宋悲风、屠奉三、拓跋仪、江文清立在领头战船的指挥台上,观察两岸的情况。   拓跋仪赞道:“大小姐属下黑夜操舟之技,确教人大开眼界。”   江文清谦虚道:“拓跋老大夸奖哩!为避过敌人耳目,不得不冒险,幸好帮内兄弟对此段水道了如指掌,否则必会出岔子。”   站在她旁边的刘裕,听着她在耳边呵气如兰的轻言细语,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自然而然的,江文清便站到他身旁,显然众人在她心中,自己与她有最密切的关系。   屠奉三道:“竺法庆今次肯定要吃个大亏。大有可能直至此刻,竺法庆仍不晓得建康军已暴露行踪,更令他猜不到的是,我们竟能掌握他的所在,加上有大小姐大江帮的船技配合,让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在前路伏击他们,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宋悲风道:“我们是以逸待劳,他们是师疲力竭,胜败之数,不言可知。”   刘裕道:“此仗我们有十成的胜算,不过仍不可以疏忽大意。今次我们能调动的只有三千骑兵,制胜之法全在以奇兵袭敌。不过竺法庆夫妇武功高强,见形势不对,必会突围逃走,要斩杀他们夫妇仍非易事。”   屠奉三道:“这方面我们以燕飞马首是瞻,绝不容竺法庆和尼惠晖逃出边荒去。”   燕飞道:“追杀竺法庆一事上,人多并没有用,到时我们见机行事,如真的被他们突围逃走,便由我和屠兄、刘兄和宋叔四人负起追杀之责,大小姐和小仪则留下来指挥作战。”   拓跋仪点头道:“你们专心对付竺法庆,其它交由大小姐和我负起全责。”   宋悲风道:“感应到尼惠晖吗?”   这句话当然是对燕飞说的,人人把目光投往燕飞。   燕飞双目神光闪闪,心神却落在挂在胸口的心佩上,这神奇的玉佩只微见阵阵温热,似在呼唤本属同体的天地佩。沉声道:“尼惠晖正往南移,若我没有猜错,他们已和建康军正在返回建康途上,不过由于距离太远,我没法掌握他们正确的位置。”   江文清问道:“燕兄可感应到他们在哪一个方向吗?”   燕飞答道:“这个勉强还可以办到,他们目下仍在我们西北方。”   屠奉三长笑道:“如此,我们该已赶在他们的前方。一切依刘帅定下的计划进行,当他们心急如丧家之犬,疾逃一天后,我们便于明晚施袭,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卓狂生悠然自得的立在观远台上,迎着夜风衣衫拂扬,颇有乘风而去的痛快感觉。   小小一个边荒集,位于平野之地,虽勉强有颖水之险,却没有高墙环护,偏又能令各方群雄拿她没法,想想足可令人自豪。   慕容战、红子春、姬别此时登楼而至,来到他左右。   卓狂生愕然道:“你们不是准备追击建康军吗?为何还有闲空到这里来?”   三人均是神色凝重。   慕容战沉声道:“情况有点不对劲。首先是弥勒教和匈奴联军又开始向我们推进,摆出要在天亮时进攻我们的姿态。”   接着红子春道:“更不对劲的是,建康军从隐身的密林走出来,人数却不止数千,而是在万人以上,正在南门外三里处列阵,教我们如何追击他们?”   姬别道:“我们定是中了建康军惑敌之计,以数千部队先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事实上把主力部队暗藏在密林内。”   卓狂生皱眉道:“可是姚兴确已撤兵。”   慕容战叹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觉,姚兴表面答应呼雷方退走,事实上却在使诈,他沿颖水北退,可于上游任何一点渡河,且他们一并把渡河的设施带走,方便得很。”   卓狂生道:“要装设渡河的桥,没有个把时辰难以成事。”   红子春叹道:“所以我说他们准备天明后才来攻打我们。”   卓狂生终于色变,道:“我们究竟在甚么地方犯错。呼雷方究竟是否仍在出卖我们?”   慕容战摇头道:“照我看呼雷方并没有问题,问题在他被姚兴出卖了。”   姬别指着北方剧震道:“惨哩!你们看!”   众人心知不妙,目光投往集北外去。   在暗黑里,一盏红灯升起,接着是两盏黄灯和两盏绿灯。   四人骇然大惊。   依灯号红灯代表有敌人接近,每盏黄灯代表一万敌人,两盏绿灯则指示敌人在两里之外。   卓狂生脸上血色尽褪,两唇颤抖地道:“肯定不是姚兴的军队,他们该尚未渡河,人数也没有那么多。”   红子春呻吟道:“中计哩!姚兴的人马正掉头回来。”   在颖水对岸上游处,升起红灯,红灯旁尚有一盏黄灯和三盏绿灯,显示姚兴的部队正掉头回来,在三里之外。   以所知之数计算,敌人总兵力在六万之间,将从四面八方攻打边荒集。而最要命的是,他们最精锐的一支部队,已随燕飞等南下进行追截竺法庆的行动。   慕容战痛苦地道:“我们中计了,还不知漏子出在甚么地方。这支突然沿颖水西岸而来的敌人,肯定是慕容垂的人。我们现在要选择的究竟是力战而亡,还是立即逃亡。”   卓狂生道:“还来得及吗?”   姬别颓然道:“逃得一个算一个,总好过被人屠杀。”   慕容战道:“时间无多,唯一方法是趁姚兴未至,立即连舟成桥,逃往对岸去。”   红子春道:“又或沿颖水西岸南逃,那是尚未被敌人封锁的缺口。”   卓狂生脸色苍白如死人,倏地喝道:“撞钟四十九响。”   “当!当!当!”   钟声响彻边荒集,代表着荒人的屈辱和彻底的失败。   ※※※   前方两崖高起,正是在此河段上,大江帮前帮主江海流惨中埋伏,受创至死。   燕飞忽然剧震一下,容色转白。   众人发觉有异,目光往他投去。   刘裕心知不妙,忙道:“发生甚么事?”   燕飞悬在胸口的心佩变得冰寒如水,再没有丝毫温暖。   这是没有可能的。   变化是突然而来,一下子便从温热转为冰冷,就像有人把天地佩和心佩的联系切断。   燕飞一直利用心佩能感应天地佩的异能,默然感受着心佩热力上的变化,从而掌握竺法庆的位置。   心佩的全无反应,等于竺法庆忽然消失了,他再不晓得竺法庆的去向。   唯一最可怕的可能性,是竺法庆以他的魔功把天地佩封锁起来,斩断玉佩间的联系。   更令他方寸大乱的,是他已知中了竺法庆的诡计。   竺法庆早从奉善处知晓天地佩和心佩的一切,所以他亦从天地佩的变化,晓得持心佩者正在集内,且正凭心佩搜索他的行藏。   当燕飞偷入兴泰隆布行,窃听他和尼惠晖的对话,他便故意透露真假混杂的情报,令燕飞得到错误的敌情。竺法庆还故意扮出色迷迷的样子,开口闭口都与男女色欲有关,令燕飞低估他,误以为他的智计及不上尼惠晖。   竺法庆最狠毒和高明的一着,是故意引他们来围攻,拼着牺牲手下,也要弄清楚谁是持佩者,又可令荒人深信不疑偷听的情报的真确性,更因此而错估敌势。   现在,竺法庆当然由天地佩感应到,心佩是在他燕飞身上,偏于此时截断玉佩的感应,等于向他发出警告。   为何于此时刻发警告呢?当这个想法出现在他脑海内,燕飞已晓得这场与竺法庆的正面对撼里,他已输个一败涂地,至乎永不能翻身。   燕飞振臂大喝道:“立即掉头,前面有埋伏!”   刘裕、屠奉三、拓跋仪、宋悲风、江文清等人人色变,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   船队正进入河湾,水流特别湍急,纵然以双头船的灵活,仍难以掉头。   刘裕骇然道:“怎么一回事?”   燕飞“锵”的一声拔出蝶恋花,惨然道:“我中了竺法庆的计,他在兴泰隆布行和尼惠晖说的话,全是故意说出来骗我们的,我们须立即赶回边荒集去。”   江文清娇呼道:“掉头!”   “当!当!当!”   传信兵敲响铜锣,向其它各船发出掉头的命令。   河道倏然转直,首先入目是前方河道的幢幢船影,还未看清楚属何方的战船,两岸喊杀声震天,以百计的投石机和过千的敌人箭手,弹起以百计的石头和射出以千计的火箭,骤雨般向他们洒来。   船身破碎起火,完全没有还击之力。   屠奉三见势不妙,狂喝道:“弃船逃生!”   ※※※   在午后的阳光里,刘裕在一道小溪边洗擦身上的血污和伤口。   到现在他仍未弄清楚发生了甚么事。可以肯定的是边荒集已一败涂地,竺法庆成为最大的赢家,不但夺得边荒集,更可以大模大样的到建康去宣扬他的妖教。   昨晚他和燕飞等弃船登上颖水西岸,却被一组近五百人如狼似虎的建康军冲散,他拼死护着江文清杀出重围,走不到二、三里路遇上另一队追兵,激战下两人分头逃走,就此失散。   他还想回边荒集去看看情况,幸好先一步发觉,以千计的匈奴骑兵,正漫山遍野的从边荒集的方向搜索过来,吓得他忙掉头逃生,到这里才歇下来休息。   一切都完了。   边荒集肯定已失陷敌人手上,否则赫连勃勃的人不可能分身到这边来,摆明是为搜捕追杀从边荒集逃出来的荒人。   刘裕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惨败,他被选为主帅,当然须付上责任,他深深自责。   以往的一切努力,在无情的现实下已化为碎粉,以后的命运更是不堪想象,司马道子的势力立即大幅膨胀,失去边荒集的北府兵,更不能不看他的脸色做人。   自己的将来只是一条死路。   天下虽大,却再没有容身之所。   边荒集失而复得的历史不可能会重演,因为敌人有前车之鉴,必尽一切力量把逃往边荒的荒人赶尽杀绝。如荒人逃往南方或北方去,那更是敌人的势力范围,荒人只会成为被搜捕的猎物。   他刘裕更是司马道子和王国宝欲得而诛之的头号猎物,刘牢之亦不肯为他这个再没有用处的人提供保护。   除了一死,还可以干甚么呢?他忽然强烈地想起王淡真。   唉!连自己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自己还算是男子汉大丈夫吗?他更愧对谢玄,害怕见到谢家被弥勒教报复凌辱的惨况。从未试过像眼前这刻般,他害怕面对将来。   失落和恐惧把他推至情绪的渊底,苦海无边,解脱的方法只有一个。   然后他发觉自己取下背上的厚背刀,横架颈上。   只要横刀一抹,便可以把一切了结。自尽总好过落入敌人手上,受尽折磨凌辱。   前途再没有半点光明。   蹄声忽起,自远而近。   刘裕生出走投无路的绝望,惨笑一声,正要了结残生,一声娇叱,把他唤醒过来。   这不是江文清的叫声吗?刘裕忘我的从溪水边弹起来,全速循声赶去。   ※※※   燕飞蹲在一个小丘上的草丛里,看着一队建康军趾高气扬地驰过,心中却在滴血。   眼前可怕的现实,令他忆起当年慕容文率领恶兵来屠村的情况,壮丁一律斩首,妇女则先奸后杀,如此恶行正在边荒集重演着。   天亮后,他仍和宋悲风、屠奉三、拓跋仪和近二百名战士逃亡,忽然建康军从四面八方杀至,领头者正是竺法庆之徒王国宝,一下子便冲得他们溃不成军,只能各自逃命。他们就此失散,再不知其它人的生死吉凶。   事情怎会如此急转直下呢?自己错在低估竺法庆的能耐。以竺法庆的手段,奉善既落入他手上,奉善本身又是贪生怕死之徒,自然受不住酷刑,尽吐心中秘密。   竺法庆该早晓得心佩在集内某人身上,自然地误以为持佩者为安玉晴。   所以竺法庆千方百计也要诱擒安玉晴,而自己那时仍未醒悟,否则将不致弄到今天这般田地。   拓跋珪攻陷平城,令他首次生出能救回纪千千主婢的希望,现在一切希望均告幻灭。在没有边荒集的支持下,他要在慕容垂手上救回纪千千主婢只是痴人作梦。   他终是斗不过慕容垂,更斗不过竺法庆。后者的才智和奸狡,更远出乎他想象之外。   他下一步该怎么走呢?燕飞心中一片茫然,不但看不到任何希望,更不知该到哪里去。   他可以便如此失去斗志,至乎放弃拯救千千主婢吗?不!   纵然是死,他也要去尝试,以卵击石便以卵击石吧!他要以殉死来向纪千千显示他对她至死不渝的深情。   他决定到荥阳去。   就在此时,冰寒的心佩开始生出变化,逐渐温热起来,一阵一阵的传来,正是天地佩对心佩的灵奇召唤。   他第一个念头是要封锁心佩,下一个念头却是放弃这么做,因为他晓得,这或许是杀死竺法庆的唯一机会。 第六章 绝处生机   刘裕从树顶跃下,厚背刀一闪,马上骑士立即毙命,让出坐骑,予他安然落在马背上。即使最胆小心软的人,经过昨夜的厮杀,此时也会变得心狠手辣,不当人命是一回事。因为,若非如此,绝没有可能活到这一刻。   追杀江文清的是三十多名建康军,而江文清之所以能捱到现在,非是因她仍有顽抗之力,而是因为掉了帽子,露出女儿家的身份。而这批禽兽贼兵,则希望能把她生擒活捉,以满足兽欲。   此时他们在四周叱喝,驱赶江文清逃走,等待她力尽的时候。   刘裕的战略正是针对敌人而定,以他目前的体能状态,根本没法应付三十多名战士,所以必须用计。   他斩杀位于最后的骑士,趁人人注意力集中在密林里狂奔的江文清,刘裕催骑而前。   厚背刀连闪,又有两骑给他从后偷袭,连临死前的惨呼亦来不及发出,便堕马身亡。   刘裕探手抓着失去了主人的空骑缰绳,加速前进,另一名骑士别过头来想和后面的同伙说话,骇然看到个陌生人,正要惊呼,刘裕长刀前砍,那人咽喉被割,一声不吭的掉下马背去,发出沉重的堕地声。   前面两骑终于警觉,别头后望。   刘裕再无顾忌,拉缰在两人间穿过,刀光打闪,两骑来不及拔出兵器,先后被他劈得往地直坠。   敌人终于发觉有异,纷纷拔出兵器,掉头往刘裕杀来。   刘裕正是要对方如此,此时他和江文清间只剩下四名骑士,其它人均在左右外档,来不及拦截他。   当然!假设前方四骑能挡他一阵子,敌人便可把他重重围困,而他是绝不会让敌人有此机会。   刘裕长笑道:“燕飞来哩!”   前方愈走愈慢,看情况几近虚脱的江文清,闻言娇躯剧震,一个倒栽葱掉往地面去。   前方四骑果然闻燕飞之名而色变,气势登时减弱几分,也没暇分辨为何“燕飞”用刀而不用剑,可知燕飞威名之盛。   刘裕借燕飞之名行事,亦是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因为如用真名,让这批骑士回去上报司马道子,这奸贼便可以公然治他以叛国之罪。   “当!当!当!”   三记兵刃交击的清响加上一声惨叫,刘裕已冲破敌人的拦截,朝躺在地上回头来瞧他的江文清冲去。   四骑则冲往刘裕后方,因留不住势子。   其中一骑缓缓离开马背,从马股滚落地面,因刚被刘裕迎头斩了一刀。   “文清起来!”刘裕吆喝一声,同时还刀入鞘。   江文清知此是生死关头,勉强坐起,已给刘裕抓着后背,提得凌空而起,坐入刘裕怀里。刘裕单手策马,另一手仍牵着那匹空骑。   直驰出三十多丈后,后方蹄声轰鸣,余下的二十七骑疯了似的追来。   刘裕生出与江文清生死相依的感觉,凑在她耳边道:“文清可以策马吗?”   江文清微一点头,接过缰绳。   敌骑渐近。   刘裕待肯定江文清没有问题后,一声“文清坐稳”,就那么双手一按马背,弹离战马,落往跟在旁边跑的空骑上。   刘裕晓得救援大计已成功了一半,余下的一半就是凭自己对边荒的认识,甩掉敌人。   大喝道:“文清随我来。”   往左绕过一株大树,往密林深处驰去。   江文清咬牙策骑紧追在他马后。   ※※※   燕飞在边荒西南面的山区,专拣人迹罕至的高崖峭壁走,务要令敌人难仗人多马快,把他重重包围,然后他方可有向竺法庆下出决战的条件。   几下纵跃,燕飞来到一座山峰之上,盘膝坐下,默默调息。   寒风阵阵刮至,吹得他衣衫狂拂,人却稳如磐石,没有半分摇摆,胸前的心佩由暖变热,显示竺法庆正不住接近。   燕飞极目东北方一望无际的山林平野,虽是身处高峰,仍看不到离此过百里的边荒集。   唉!边荒集。一个曾予他安逸、生机和重拾新生的奇异城集,也是令他神伤魂断,失去至爱的处所。   他对边荒集究竟是爱还是恨?   数百骑出现在密林边缘的疏林区,离他尚有十多里的距离。   燕飞真气送入心佩,把心佩与对方天地佩的联系倏然切断。   敌骑再驰出二十多丈,终于停下。   心佩由热转冷,竺法庆终收到他要传达的信息。   他晓得不由竺法庆不屈服,因为若没有心佩的指引,要活擒他燕飞好向慕容垂交差,只是痴人作梦,强横如竺法庆也力有不逮。   要得到与燕飞决战的机会,竺法庆必须撇下包括尼惠晖在内的所有人,登崖顶和他单打独斗,一决胜负。   冬阳早沉进左方的山峦之下,余晖温柔地染红了天边的一角,大地寒风吹拂,充满边荒劫后萧条的沉郁气氛。   假若燕飞是个只顾自己的人,绝不容竺法庆有此杀他的机会。可是他却感到必须为边荒集的败亡负上全责。更为了剑手和边荒集的荣辱,遂抛开一切,与令边荒集失陷的罪魁祸首决一死战。   果然敌骑中驰出一人,继续朝山区奔来。   从这高度和距离遥望下去,对方的人马只是个小点,可是,燕飞却从他的黄色袈裟认出,来者就是竺法庆。   燕飞收回封锁心佩的玄功,同时行气养息,务要在最佳状态下迎击这可怕的劲敌。   心佩迅速温热起来。   在他的心域里,再没有苦恼、不安和悲痛,只余下一切希望破灭后的安静。在澄明的心境里,他晓得面对的是失败的深渊,拯救千千主婢的鸿图大计已成泡影,眼前剩下的只有即将来临的决战和自己的死亡。   就在此心如死灰,失去一切生趣的当儿,忽然腹下丹田气海的至深处灼热起来,全身窍穴天然跃动,却没有丝毫经脉错乱,走火入魔之象。一股冰寒同时由心佩所在的位置扩散。   只觉全身融融浑浑,彷似天地初生,水火相交浑浑噩噩的境界,令他说不出的受用。   燕飞福至心灵,虽不明其中原因,却晓得玄功正进入最紧张的阶段,只要能度过此造化,始自丹劫、成自丹毒的玄功,将会臻达大成的境界。更清楚因自己以怨报德,为安世清疗治水毒,巧妙平衡中和了火劫的余害,否则只是这次“火发”,足可令他焚经而亡。   水毒原本远及不上火劫的威力,偏是心佩却发挥出奇异的功能,凝集了经脉内的水毒,两害相交,反使燕飞得成正道。   心佩的热度本该因竺法庆的接近而提升,此时反逐渐冷却,只余微温。   “蓬!”   燕飞感到整个人化成点点元精,朝上提升,就在头顶上结聚,再感觉不到身体,偏又无有遗漏的清楚一切。   竺法庆已进入山区,正朝他所在处赶来,他的天地佩是不是也会有变化呢?一切顺乎天然地发生和进行,就在燕飞最沮丧失意的时刻。   ※※※   刘裕把冷水敷在江文清的粉脸上,这位美丽的女帮主呻吟一声,醒转过来。   四周黑沉沉一片。   刘裕扶她坐起来。   江文清道:“现在是甚么时候?啊?很痛哩!”   刘裕道:“太阳刚下山。我已为你洗擦包扎好伤口,该没有大碍。文清只是用力过度,失血和真元损耗,所以才会昏倒。”   江文清感觉到伤口被包扎好,更嗅到阵阵刀创药的浓烈气味,俏脸微红,却若无其事地道:“谢谢你!”   刘裕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她其中两处创伤,一在胸肋的位置,一在大腿侧,均是女儿家不可被窥看的私隐秘处,而她却似是理所当然的。   江文清目光在他身上搜索,皱眉道:“你的伤口还未处理啊?”   刘裕道:“这点伤并不算甚么,自然会好的了。目前我们尚未离开险境,文清必须尽快恢复过来。”   江文清叹道:“恢复过来又如何呢?想不到爹遗下的家当,终给我这不孝女儿败尽。”   刘裕心中实同意她的说法,大家都完蛋了,边荒集所有人都完蛋了,失去了边荒集的荒人,将变成无家可归的无根浮萍,只能四处流浪,而他则变成被通缉的叛徒。   不过口上当然不可以这么说,还要装出充满斗志的模样,昂然道:“只要我们保得住性命,便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江文清柔声道:“你还敢回广陵去吗?”   刘裕差点哑口无言,幸好想到任青媞和曼妙,道:“现在回去当然是送死,不过若司马曜遇害,整个形势会改变过来,我们或仍有机会。”   江文清精神一振,问道:“马儿呢?”   刘裕苦笑道:“马儿们已力尽而亡,正因把你摔倒地上,才令你昏迷至此刻,我们要靠两条腿来走路,所以文清必须尽快回复过来,好趁黑逃亡。”   江文清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或许只是安慰我,又或是心中真的这般想,不过现实却不容我们有任何奢望。我们今次是一败涂地,再难翻身。只看建康军行遍边荒的搜索我们,一副赶尽杀绝的姿态,便知边荒已落入他们手上。我们究竟错在甚么地方?”   刘裕道:“我猜是算漏了慕容垂的部队,更中了竺法庆的奸计,当燕飞偷听他和尼惠晖说话时,他晓得隔墙有耳,遂故意提供错误的情报。而更有可能是边荒集内的领袖人物,仍有弥勒教的内奸,使他对我们的情况了如指掌,我们才会败得这么快这么惨。”   江文清道:“我们是低估了竺法庆,他最厉害的一着,是任得我们围攻兴泰隆布行,使我们对燕飞听回来的情报的真确性深信不疑。”   再瞄他一眼道:“你真的相信仍有卷土重来的一天吗?”   刘裕暗忖自己本要自尽,了此残生,却因要援救她而放弃这念头,这条命可说是捡回来的。忽然豪气狂起,心想大不了便是死,如陷入绝境,随时可再横刀刎颈。   沉声道:“我刘裕偏不信邪!我不但要重返北府兵,还要助文清振兴大江帮,更要为文清干掉聂天还,任何人挡在我的前路上,我便要把他除去。我刘裕在此立誓,天王老子也挡不住我。”   见江文清呆看着自己,讶道:“我已说出心底里的话,文清为何以这种眼光瞧我?”   江文清美眸仍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吐出一口气道:“你可知你刚才说话时,像变了另一个人似的,有种威武和睥睨天下的气度,我从未见过你这样子呢。”   刘裕不好意思地道:“我是狂了一点。不过自然而然便冲口说出这番话来。我绝不能辜负玄帅对我的期望,更不能令文清失望。不论如何艰苦困难,我们也要朝远大的目标迈进。收复边荒集只是其中一件事,最后我必须成为北府兵的大统领,边荒集才有安乐的好日子过,大江帮始可重振声威,回复以前纵横大江的风光。”   江文清幽幽道:“你说的像一个遥远而不真实的美梦。如我不是大江帮之主,又没有血仇在身,会劝你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归隐,再不理人世间的斗争仇杀。可惜我却不能这般做,所以只好随你去碰运气。”   刘裕心里很想问她,你是否会陪我一起归隐呢?只恨想起王淡真,忙把话吞回肚内去。道:“文清好好休息一会,我们一个时辰后起程到建康去。”   正要起身,却被江文清拉着衣袖。   刘裕重新坐下,道:“还有甚么事?”   江文清放开玉手,神色冷静地道:“司马道子必派人封锁建康和边荒间的边界,我们这般直闯边荒,与送死无疑。何况我身上的刀伤药味这么浓,肯定瞒不过敌人,你可不可以想出较佳的方法?”   刘裕的斗志和豪气,可说是被江文清激发出来的,事实上没有任何客观的事实支持他,他更没有为未来动过脑筋。给江文清点出目前的情况和困境,不得不仔细思量。   江文清说得对,自己和她均为司马道子的头号通缉犯,这么往建康去,等于送羊入虎口,万不可行。   他刘裕在建康是无亲无故,又不能托庇谢家,到建康后,投店只是自寻死路,究竟有甚么妙法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建康呢?是否该改为到广陵去?孙无终或会照顾自己。旋又推翻这个想法,除非自己能堂堂正正的归队,否则躲在孙无终府内是没有意思的傻事。   要完成自己的梦想,必须豁了出去,闹个天翻地覆,他方有机会。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道:“我们先到寿阳去,到那里后再想办法。”   江文清一呆道:“寿阳是北府兵的重镇,你不怕被人出卖去领功吗?”   刘裕道:“寿阳是司马道子管不到的地方,司马道子的人更不敢在那区域过分嚣张,而其守将胡彬与我颇有交情,因我曾救过他一命。”   江文清犹豫道:“人心难测,在现今的情况下,你仍信任他吗?”   刘裕笑道:“微妙的地方正在这里。司马道子父子不论如何痛恨我,碍在与刘牢之的关系,兼且我又属谢玄的派系,所以司马道子怎也不敢公然颁布我为钦犯。只要没有正式的通缉令,我仍然是北府兵的副将大人,胡彬关照我是理所当然,传出去亦没有人能奈何胡彬。”   江文清凝神瞧他,欣然道:“你的自信好像真的回复过来哩!”   刘裕尴尬道:“我好像甚么事都瞒不过你似的。穷则变,变则通。我只是设想,玄帅在我如今的情况下会怎么办呢?”   江文清淡淡道:“他恐怕会比你更经不起如此重挫,早自尽了事。”   刘裕呆了起来。   这是否是谢玄挑选自己的其中一个原因,因为自己本是一无所有的人,失去一切也可以重新开始,不像谢玄有世家大族的重担子。   江文清柔软的纤手抚上他的脸颊,轻轻道:“有机会我给你刮刮胡子。”   刘裕忽然感到,纵使处于人生最低潮的时刻,仍是生机处处,只看你如何去奋斗和争取。   经历过这次惨败的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当然再不会萌生死念。 第七章 决战孤峰   边荒集一片劫后的情景。   集内仍有十多处冒起黑烟,颖水有数十艘大小船翻沉或搁浅,浮尸处处,令人不忍目睹。   敌人联军对荒人再不采取安抚的政策,而是要赶尽杀绝,展开一场无情和恐怖的大屠杀。   钟楼上高悬着的是分别代表慕容垂、姚苌、竺法庆和司马道子的旗帜。   屠奉三闪回树干后,急速的喘了几口气,沉声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   宋悲风和拓跋仪都颓然无语。   三人杀出重围后,返回边荒集,躲在颖水东岸一片密林内,暗窥边荒集的情况。   拓跋仪低声问道:“两位有甚么打算?”   屠奉三苦笑道:“坦白说,我屠奉三从没有想过会有今朝一日,一时间已乱了方寸,似乎天地虽大,却没有可去之处。”   宋悲风讶道:“屠兄没想过回荆州吗?”   屠奉三道:“如我回荆州,等于送给桓玄一个杀我的机会,他对我没有事事服从他,早怀恨在心。只是看在边荒集的利益上,勉强容忍我。现在边荒集完了,我对他还有甚么利用的价值呢?”   宋悲风道:“既然如此,何不随我回建康去?”   拓跋仪皱眉道:“宋叔不是说笑吧?建康是司马道子和王国宝的地盘,他肯放过你们吗?”   宋悲风断然道:“在建康,反对司马道子的人很多,我会有办法的。只有在建康,我们才可以掌握边荒的情况,看清楚形势后,再决定下一步该如何走。至不济也可以设法刺杀竺法庆。”   屠奉三点头道:“如燕飞、刘裕和大小姐没有丧命,肯定会到建康去。”   拓跋仪沉吟片晌,道:“我真的很想陪你们到建康去,不过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办。现在边荒集重入慕容垂之手,他会亲身或遣人立即回师攻打平城,所以我必须立即赶回平城去,向我的族人报信。”   接着伸出两手,分别握着两人肩头,字字有力地道:“荒人是永远不会认输的,终有一天我们会把失去的再取回来。珍重!”   说罢往后疾退,然后展开身法,往巫女丘原的方向去了。   屠奉三发呆片晌,像终下定决心般,向宋悲风道:“我们走!”   ※※※   燕飞比任何一个时刻更清楚,自己的确在没有可能里营造出可能性,掌握到杀死竺法庆的唯一机会。   关键处在乎心佩。   而更精采的是,慕容垂一意生擒自己,好向千千显示谁是强者,所以竺法庆为讨好慕容垂,必须在此事上有所交代。   这次惨败,是他和刘裕低估了竺法庆,现在的情况却恰好掉转过来,竺法庆欺他燕飞力战身疲,多处受伤,且自恃神功大成,又怕他一意逃走,难以搜捕,所以在胜利的果实已到手的当儿,仍冒险孤身而来,予他单打独斗的天赐良机。   燕飞现在虽是玄功大成,可是见识过竺法庆尽屠太乙教上下,包括江凌虚在内的本领,晓得即使以自己眼前的能力,仍逊竺法庆一招半式,自己肯定有一拼之力,要杀竺法庆却是难比登天。   要知高手相搏,一招之差便尽输,绝无侥幸可言。   但形势对他却是出奇地有利,问题在他如何运用。   燕飞暗自庆幸从未正面与竺法庆交过手,所以可安心施展惑敌至乎误敌的战略。   “退阴符”。   意守胯下生死窍,导气顺上任脉,经心脉上泥丸宫,过玉枕关再下降至尾闾,体内真气立即由暖变热。   如此三十六周天后,弃“退阴符”而“进阳火”,真气掉转头来走,立即由热转寒。   他的先天真气终达至随心所欲的境界。   从独叟处学来的简单练内丹的方法,变成了他的终极行气法诀。“进阳火”可以令真气化为由水毒引发的水寒,“退阴符”即可尽展来自火劫的火热威力。   当他重施自创的“日月丽天大法”,水毒火劫将浑融无间,日暖月寒,浑然天成,再没有半点斧凿的痕迹。   连燕飞自己亦不晓得,他遇上的是道家所说“活子时”的机缘。   子是十二个时辰的开始,“活子时”等于修道者重生的时刻,过往所有刻苦努力,在这一刻显现出来,只要能好好掌握,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燕飞当日被尼惠晖埋入地内,接续心脉,从死里复生,是神功初成;到刚才万念俱灰,立定死志,“活子时”便于此一切皆空,过去努力尽付流水的剎那出现。由于大敌当前,燕飞心无旁骛的专志修行,终尽得“活子时”无可估量的大益处。   竺法庆现身前方,燕飞同时感应到天地佩并不在他身上,暗呼可惜,也心生疑惑。   在独耸的孤峰上,两大高手终到决一生死的时刻,在这样的情况下,退缩是没有可能的。任何人有此心意,必死无疑。所以,最后的结果是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   竺法庆泰然自若来到燕飞盘坐处前三丈许的距离,竖起拇指赞叹道:“燕飞你确是英雄好汉,在如此一败涂地的情况下,仍敢引我来决一死战,省去本佛爷很多工夫。但我也忍不住说一声,你为何如此愚蠢,有逃生的机会却不好好珍惜,偏要献上小命。好吧!只要你献上心佩,我可留你全尸,好好安葬。”   说到最后几句话,他的神情转为严峻,深不可测的眼神,现出带点轻蔑和嘲弄的神色,确如燕飞所料般,他轻视燕飞。   燕飞更晓得他虽装出杀自己的姿态,事实上仍以活擒他为目的。   他更晓得竺法庆为达此目的,故意说废话来拖延时间。   竺法庆的确生就一副佛相,就像庙堂内的弥勒佛像活过来般,不过却是个恶佛和邪魔,黄色的袈裟,紧贴着他的胖躯拂扬飞舞,肚子臌臌的,配上他比常人大上一半的秃头,高大粗壮的体型,悠然自得的神态,确有不可一世的风范。   燕飞可从他的厚肩、脖颈、粗大的手掌,看出他掌握着的惊人力量。   事实上自竺法庆现身崖颠,他便被竺法庆庞大的气场锁紧笼罩,此时想逃也逃不了。   燕飞微笑道:“佛爷如不设法阻止娇妻潜上峰顶来,我会立刻把心佩毁掉。”   竺法庆现出错愕的神色,忽然把手一扬,一支烟花火箭脱手射上峰峦上的高空,爆开成一朵耀眼悦目的黄色烟花。   燕飞晓得已胜了一着,他凭天地佩不在他身上的情况,更藉心灵的感应察觉到,尼惠晖正从另一方向朝他们决战的场地赶来,所以用心佩威胁竺法庆,阻止尼惠晖来与竺法庆会合。   不论竺法庆如何自负、如何轻视他燕飞,也该知道杀他容易,生擒他却是没有可能。可是若有与竺法庆武功相差不远的尼惠晖从旁协助,当然胜算大增。   这一着的上风,将对竺法庆的信心造成打击。   竺法庆回复从容,呵呵笑道:“好小子!真有你的!如此人才确是难得。好死不如歹活,何况,你死了纪千千将沦为慕容垂的玩物,何不入我教,说不定我会令你得偿所愿。”   燕飞更肯定,竺法庆真正的目标是活擒自己,所以故意提起纪千千,激发他求生之念。   直至此刻,竺法庆仍是被自己牵着鼻子来走。关键在自己心无卦碍,而竺法庆则是有所求必有所失。   如竺法庆一上来便全力杀他,鹿死谁手,实难以预卜。   燕飞摇头笑道:“佛爷错得太厉害哩!”   尼惠晖留在山腰处,如没有竺法庆召唤,该不会轻举妄动。而他必须在尼惠晖趁他们动手偷上来前,斩杀竺法庆于剑下。   蝶恋花来到手上,化为绕身疾走的青芒,燕飞缓缓升离地面,仍保持盘膝而坐的安详姿态,情景诡异非常。   竺法庆大吼一声,也不见提气作势,已变成凌空朝燕飞直扑而来之势,两手化作百千掌影,袈裟拂舞,形相威猛至极点。可是神色却静如止水,显示他的心灵修养,已臻坚刚如磐石的不动心境界。   燕飞是静中含动,他却是动中带静。成一鲜明强烈的对比。   燕飞感到周围十丈的地方,全被他的气场笼罩,真气从四面八方向他挤压紧迫,令他不但皮肤刺痛,呼吸困难,连视听的能力也受到影响。   终于幡然而悟,因何江凌虚临死前,说天下难有能与竺法庆匹敌之人,皆因他的“十住大乘功”,天性可以克制任何内功心法,使人的对抗能力大打折扣,根本没有还手之力。   只有丹劫能反克制他的“十住大乘功”。   竺法庆长笑道:“第一住‘止观’。”   掌影化作一拳,如从幻境里出现,变成充塞天地正面轰来的一拳,惊人的气劲同时生出吸啜的引力,似要扯得燕飞往他能惊天泣地的拳头送上去。   拳头在燕飞眼前不住扩大,天地和幻象完全消失了,不愧“止观”的绝技。   燕飞清楚,纯凭“水毒”的功法,绝无法挡此一击,暗运心法,明“月”暗“日”,丹田立即温热起来。   奇异的事发生了,眼睛不但回复清明,本来惑人眼目的一拳,变回沉实没有花巧朝他击来的一拳,“止观”之技立即威力减半。当然!竺法庆的拳劲绝不易捱。   只要燕飞不被逼落下风,他便有把握凭战略取胜。   他没暇理会尼惠晖是否继续潜来,因为腾不出余暇去施展心灵感应之法。竺法庆那一声吼叫,肯定是通知尼惠晖赶上来的暗号。   燕飞倏地下堕,同时舒展双足,双足尽展时,刚好点在峰地上,然后朝竺法庆疾弹而去,蝶恋花直搠而去。巧妙神奇至极点,动作又是潇洒自如,浑如天成。   拳剑交击,发出劲气相激的爆破声。   燕飞持剑的半边身酸麻起来,被拳劲冲得在空中连续翻几个觔斗,抛往竺法庆后侧上方。   竺法庆大笑道:“痛快!竟能挡我全力一击,比江凌虚还行。”   边说边旋风般转退身来,全身袈裟飘拂,本身便似是在一个强烈旋风的核心处。   仍在空中翻滚的燕飞,默默改“进阳火”为“退阴符”,火热立即驱散了竺法庆侵体非冷非热,却使人经脉似要碎裂、难受得要命的邪气。心中暗叫侥幸,晓得自己的判断正确,江凌虚的遗言更非虚语,他是以自己的死亡,掌握到制胜竺法庆的唯一窍门,丹劫确是竺法庆的克星。   在触地前,“退阴符”又变回“进阳火”,冰寒的水毒真气贯注长剑。   竺法庆双手张开,像一头蝙蝠般滑翔而至,喝道:“‘止观’之后是‘止听’。”   燕飞耳际灌满旋击的风声,再听不到其它任何声音。   “十住大乘功”确是非同凡响,针对的全是人的感观。一下错失,将陷万劫不复之地。   丹田火发。   燕飞蝶恋花回斩而去,重劈在竺法庆点来的一指上。   “蓬!”   燕飞硬被震得跌退五步,竺法庆已如影随形般杀至,双手化作十数掌影,以水银泻地的方式,无隙不寻的狂攻而来。   燕飞再疾退十多步,直至峰崖边缘。   纯凭水寒的真气,确不是竺法庆的敌手,眼前是唯一制胜的机会。   欺的是竺法庆并不是要杀死他,只是在损耗他的真元,好待尼惠晖赶至连手生擒他。   而他唯一本钱,是对方并不晓得他身具丹劫的玄功。   他正处身崖缘险地,竺法庆如乘他之危全力出手,肯定可把他击杀,所以竺法庆如要活捉他,须予他反击的机会。亦只有如此,对方始有机会得到完整的心佩。   果然,竺法庆的气场由旋动变至把他吸扯回来。   竺法庆大笑道:“燕飞你已是强弩之末,看我的‘止住’。”两袖膨胀,朝他推至。   燕飞感到全身气血翻腾,眼冒金星,肉身则似要化成碎粉般往敌人投去,给对方收入能包含宇宙乾坤的袖口内去。不由心中骇然,晓得让他尽展魔功,不用到第十住,自己肯定要呜呼哀哉。   一剑击出,刺往他双袖之间。   最巧妙是先尽吐水寒真气,使对方觉察不到接踵而来的杀着。   如此招不能破他的“十住大乘功”,他只好往悬崖跳下去,再中途毁掉心佩,在落地前刎颈自尽。   水寒劲气吐出的一刻,“进阳火”迅速改换为“退阴符”,丹劫的火热,山洪暴发般从积蓄的丹田,熔岩爆发般流遍奇经八脉,以高度的集中方武,紧接水寒之气从剑锋破空疾去。   竺法庆原式不变的攻至,一点察觉不到燕飞的暗藏杀机。还不屑地道:“雕虫小──”“技”字尚未说出口来,已倏然色变!   他为了活捉燕飞,只施出五成许的魔功,在他的计算里,对付此时落在绝对下风的燕飞已是绰有余裕,当他发觉不妥当之时,已是悔之已晚。   火热的惊人气劲,随蝶恋花笔直射来,竺法庆的两袖,立即化作随气劲激溅的漫空碎粉,显示他的“止住”挡不住丹劫的玄妙真气。   竺法庆狂嘶一声,勉力后退,双手化作重重掌影,希冀尽最后的努力封挡燕飞的剑气。   燕飞人剑合一,硬撞入他的掌影里。   竺法庆断线风筝的往后抛飞,眼耳口鼻全溢出鲜血,双目射出难以置信的恐惧神色。   燕飞亦喷出一口鲜血,开放封锁心佩的真气,心佩就在他凌空朝竺法庆扑去的时间迅速升温,显示尼惠晖正全速不住接近。   竺法庆魔功深厚,“十住大乘功”更是奇招绝艺层出不穷,燕飞此时更摸清楚丹劫真气的厉害,但纯凭丹劫,实不足在尼惠晖赶来前把他杀死。   只有一个方法,就是再次令这盖世妖人捉错门路。   “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   蝶恋花化作万千剑影,狂风骤雨般往竺法庆打下去。   水毒火劫同流并运,配合精妙如神的剑法,给裹在剑影里的竺法庆威势全消,被杀得左支右绌,再无丝毫还手之力。   “锵!”   蝶恋花回鞘。   竺法庆斗大的秃头颅离体飞上半空。   燕飞一向对敌手绝不会这般不留余地,至少予对方全尸,可是竺法庆魔功深厚,可以挺得住任何伤势,只有斩下他首级,才可以保证他必死无疑。   燕飞顺手脱下他的外袍,把竺法庆落下来的首级接着,迅速去了。 第八章 扭转乾坤   随胡彬一道来的只有两名亲随,令刘裕放下心来,假如他与大批人马杀至,唯一方法便是落荒而逃。   刘裕从树顶跃下,迎上胡彬。   这是在寿阳南面两里许处的一座密林,刘裕为免牵连胡彬,不敢入城,由江文清出面找得城内一位江海流的故交,再由他穿针引线,约见胡彬。   胡彬肯到这里来会他,算是非常够朋友。   刘裕发出鸟鸣声,胡彬机灵的吩咐两名手下留在林外,径自入林。   刘裕趋前道:“胡大人你好!”   胡彬现出欢喜的神色,抢上来抓着他一对手,欣然道:“你真是福大命大,我还以为你逃不过司马道子那奸贼的毒手。”   刘裕苦笑道:“今次我们真的是一败涂地,打后的日子更难捱。我到这里来找你,是要探听北府兵和建康的情况。”   胡彬讶道:“听你的语气,似乎不知今次司马道子,派儿子司马元显和王国宝攻打边荒集的行动,明赢实输,且还不知如何去收拾边荒集这个烂摊子。”   刘裕愕然道:“我不明白你在说甚么?边荒集失陷后,我便日夜逃亡,到这里来寻你。”   胡彬兴奋地道:“五天前,有人把竺法庆的首级高悬在东门处,你说是否精采绝伦呢?”   刘裕剧震道:“好小子!”   胡彬点头道:“你猜得对!肯定是燕飞干的。接着集内的弥勒教徒,像疯了似的四处找寻燕飞,令整个边荒集乱成一团,现在没有人敢到边荒集去。长期在那里驻军,根本是行不通的,荒人逃亡前,万众一心的放火烧掉所有粮仓,目前光是供养大批驻军已是任何一方负担不来。据闻慕容垂和姚苌已开始撤走,只余下少许人马。一天边荒集回复不了原状,任何人休想从边荒集得到任何利益。”   刘裕听得精神大振,心忖,燕飞此着不但扭转了整个形势,还立即令他从边荒第一高手升级为天下第一剑手。   这是没有可能的。   但燕飞的的确确办到了。   燕飞不单挽回荒人的面子,更使谢家避过大祸,也令南方佛门逃过一劫。失去精神领袖的弥勒教,将再没有颜面到建康去,没有创教教主的弥勒教,再不成弥勒教。燕飞的一剑,戳破了竺法庆是弥勒佛降世的欺世谎言。   要收复边荒集再不是妄想,虽然前路仍是艰困。   忙问道:“荒人的情况如何?”   胡彬道:“荒人在敌人来前四散逃亡,大部分均往南方逃过来,部分人则往大海的方向走,由于荒人熟悉边荒,又有马匹代步,攻打边荒集的联军虽想赶尽杀绝,但仍是力有不逮。”   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他最怕是荒人据集拼死抗敌,如此看来,卓狂生是个能灵活变通的人,使卷土重来再不是空口白话。问题在如何重新召集荒人,反攻边荒集。   问道:“建康方面有甚么反应?”   胡彬道:“我也是今早才收到竺法庆被燕飞斩首的消息,所以仍未晓得建康方面的情况。无论如何,这对司马道子父子和王国宝是个严重的挫折,攻下十个边荒集也弥补不回来,也使你的声威大幅提升。”   刘裕一头雾水道:“与我有甚么关系?”   胡彬道:“北府兵间盛传,边荒集这场战争是由你作主帅,故意让敌人扑了个空,重施当年让苻坚得寿阳之计。如今竺法庆确被你的好朋友斩首示众,当然对你的声誉大有帮助,认为你不负玄帅之托,免去谢家和佛门的大灾劫。”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答他。   胡彬忽然探手抓着他臂膀,朝林木深处再走几步,压低声音道:“现时北府兵需要的是另一个玄帅,你正好起而代之,你现在终具备条件,且是玄帅亲自挑选的继承人,欠缺的只是一个机会。”   刘裕苦笑道:“多谢你这么看得起我。”   胡彬道:“我不是因你曾救我一命,故对你另眼相看,而是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玄帅对你的看重和期待,不论你今仗在边荒集输得如何一塌糊涂,事实上你是安然脱身,司马道子却是得不偿失,还被你一手摧毁了弥勒教。更何况荒人早有收复边荒集的前科,在人们心中肯定此事会重演。边荒集是与荒人荣辱与共的,没有荒人的边荒集,只是一座废墟。”   刘裕深吸一口气,点头道:“荒人是永不肯屈服在恶势力底下,刘爷的情况如何?”   胡彬冷哼道:“刘牢之几天前派人来向我传递消息,一边说要支持王恭,对付司马道子;另一边又要我按兵不动,守稳寿阳,分明是举棋不定。唉!如玄帅尚在,怎会有这种情况?边荒集的失陷,肯定会影响刘牢之对王恭的态度。”   刘裕道:“桓玄方面有甚么动静?”   胡彬道:“桓玄此人非常难测,在现今的情况下,还向王恭开出条件,要王恭把宝贝女儿嫁与他为妾,令王恭既愤怒又为难。”   刘裕剧震道:“甚么?”   胡彬讶道:“有甚么问题?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般难看?”   刘裕急促地喘了几口气,道:“没有甚么,王恭不是把女儿许给了殷仲堪的儿子吗?”   胡彬不疑有他,道:“你竟晓得此事。唉!正因如此,我才说桓玄令人难解,竟在此刻提出如此强人所难的条件,一举开罪了王恭和殷仲堪两个人。不过现在确没有人能奈何桓玄,刘牢之根本不是桓玄对手。所以我说,北府兵需要的是另一个玄帅,而那个人就是你。上个月朱序曾来寿阳和我谈话,我和他都同意,你是代替玄帅的最佳人选。”   刘裕心中正翻起滔天巨浪。   不!我绝对不能让王淡真落入桓玄的魔掌内。   胡彬的声音传入耳内:“你现在有甚么打算?”   刘裕心中想着王淡真,冲口而出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呢?”   胡彬谅解地道:“你现在确难有甚么作为,千万不要回广陵去,否则你将会成为刘牢之和何谦间斗争的牺牲品。我和朱序亦研究过这方面的情况,一致认为,只有当孙恩造反的时候,你方可以公然归队。”   又分析道:“你现在的情况非常微妙,在北府兵的程序上,你是被外派往边荒探察形势,所以你一天不回广陵报到,一天是自由身。有很多事是只能做不能说的,我认为,如你能以主帅的身份,领导荒人重夺边荒集,将令北府兵所有年青将领,认定你有资格作玄帅的继承人,那时谁要挑战你,都须三思而行。”   刘裕勉强从对王淡真的忧虑中回复过来,道:“孙恩仍未起事吗?”   胡彬道:“孙恩已攻占了大岛翁州,设立据点,又号召沿海郡县的豪强反晋,在策略上非常高明,建康军根本无力反击,只能坐看天师军日渐壮大。哼!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道子仍对边荒集用兵,已尽失人心,尤其是此着针对着谢家和你而来,更使北府兵人人切齿痛恨,偏是刘牢之反反复覆,何谦则甘作司马道子的走狗,所以,北府兵将希望寄托在你这玄帅钦点的继承人身上,是必然的结果,你千万勿令他们失望。”   刘裕已大致弄清楚现在整个南方的形势,问最后一个问题道:“聂天还有甚么行动?”   胡彬答道:“这是另一件使人担心的事。两湖帮自边荒之战后迅速扩展,在桓玄的默许下蚕食并吞大江帮的地盘,把建康以西的大江上游逐渐控制在手上,也使桓玄对建康的威胁与日俱增。一旦建康军失去大江上游的控制权,桓玄可以随时封锁大江,我大晋将失去半壁江山,更无力与桓玄周旋。”   刘裕叹道:“我终明白司马道子为何置孙恩不顾而攻打边荒集,正是要突破桓玄的封锁,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失去竺法庆的弥勒教,再难成为司马道子与慕容垂和姚苌间的缓冲,边荒集亦没法发挥应有的作用。”   胡彬道:“所以你必须尽快收复边荒集,因为边荒集也是北府兵的命脉,没有了边荒集,北府兵只好俯仰建康军的鼻息做人。”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了。非常多谢胡大人这番说话,令我弄清楚整个南方的形势。我绝不会令胡大人和朱大将失望的。”   胡彬拍拍他肩头道:“好好的去干,我们对你有信心。直到此刻,你仍然干得非常出色。”   刘裕和他握手道别,往密林深处掠去。   风声响起,江文清从树顶跃下,道:“问出甚么情况来呢?”   刘裕收拾心情,暂时抛开对王淡真的思虑,道:“事情大有转机,也教人意想不到,燕飞竟成功干掉竺法庆,还将他的首级悬在边荒集的东门示众。”   江文清像刘裕之前听到的反应一样,睁大美目,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   刘裕解释一番,又道:“另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是荒人在敌人围攻前弃集逃走,还烧掉粮仓和船艇,教敌人只能得到一个废墟。”   江文清精神大振,秀眸闪闪生辉。   刘裕转述了从胡彬口中得知的整个局势后,道:“现在我们唯一该做的事,是召集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兄弟,趁敌人因竺法庆之死阵脚大乱的当儿,反攻边荒集。”   江文清皱眉道:“形势确对我们有利,不过,我们的兄弟流散各地,要召集他们并不是十天半月可办到的事。更何况,司马道子会全力搜捕我们躲往南方的兄弟,他们若能保命已非常不错。”   刘裕道:“只要我找到燕飞便有办法,边荒集由于情况特殊,我们只要截断南北的水陆粮道,便可以逼退敌人驻军,只要荒人兄弟风闻我们对敌人展开反击,必火速来归,可令我们声势转盛。”   江文清道:“边荒的形势对敌人不利,同样对我们不利,我们会在粮食和兵器箭矢的供应上出问题。”   刘裕道:“这确是道难题,不过仍非全无解决的方法,或许有一个人能在此事上帮忙。”   江文清道:“孔靖?”   刘裕心中暗赞江文清思考的敏捷,点头道:“正是他,只有他有能力在这方面帮忙,且亦与他的利益有关系。如燕飞没有斩杀竺法庆于剑下,又或荒人给敌人杀个片甲不留,我根本没有颜面请他帮忙,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江文清道:“孔靖始终是个生意人,若如此暗助你,一旦被司马道子发觉,刘牢之也护不住他。所以我们必须使点手段,令他晓得,我们不但仍有足够反攻边荒集的实力,也有方法把事情保密。”   刘裕苦笑道:“在这方面我们可以使出甚么手段呢?”   江文清道:“孔靖的事由我负责,别忘记我在颖水支河新娘河,由我二叔江海文打理的秘密基地,从边荒集逃出来的兄弟会回到那里去。我一边设法联络孔靖,一边等待你的好消息。”   刘裕大喜道:“那我便到建康去,如我所料不差,燕飞该会到建康去的。”   江文清道:“记着不可以拖延太久,我们新娘河的基地全赖边荒集的支持,失去边荒集,会令我们陷入困境。我们绝不能让孔靖晓得我们真正的情况,否则他会不支持我们。”   刘裕道:“照文清估计,新娘河的基地尚可以挺上多久呢?”   江文清道:“如情况没有改变,一年半载该不成问题。不过如有大批兄弟回来,恐怕只能再撑上三个月的时间。”   刘裕道:“就以三个月为限,我们会到新娘河来与文清会合。”   江文清忽然探手按在他手背上,俏脸泛起红霞,轻轻道:“小心点!”   说罢转身去了。   ※※※   燕飞经过朱鹊桥,心中感慨万千。   建康再不是以前的建康。   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已逝,埋骨于城外的小东山,风流已远。   因淝水之战而名传千古的谢玄,亦壮年早逝,令南晋陷于四分五裂的局面,内战内乱一触即发。   失去纪千千的秦淮河更非往昔的秦淮河,纪千千便如映照秦淮的明月,只有她能赋予秦淮河,在颓废的世家大族风气外的动人风采。   建康繁华依旧,可是燕飞却清楚,眼前所见只是虚假和难以持久的假象,一旦司马曜被曼妙害死,大变即临,再没有任何人力,能逆改南晋走上分裂和变乱的分裂之路。   建康所有关防明显加强,对所有进出的人均严格盘查检视,幸好当日他在建康时,谢家为他办妥正式的通行证,加上他把蝶恋花收藏在朱雀门外,再打扮成文质彬彬的儒生,所以顺利过关。   他并不是漫无目的的入城,在朱雀门外,他发现了荒人留下的暗记,指示出荒人藏身之所,并清楚显示,留下暗记者正是屠奉三。   荒人并没有一败涂地,他从荒人秘密的通信手法,找到藏身在巫女丘原沼泽区的卓狂生、慕容战、红子春、阴奇,姬别、姚猛和近三千荒人兄弟。   听到他斩杀了竺法庆,人人士气大振,矢志反攻。只恨缺粮缺弓矢,有心无力。   他今次到建康来,是要召集逃往南方来的兄弟,同时想办法筹措粮食和物资。   庞义和高彦也大有可能躲到建康来,因为后者也有过关防的通行证件。在这方面,高彦比任何人更有办法。   过桥后便是乌衣巷,入口位于御道右方,有侍卫把守,不过纵使能自由出入,燕飞也没有重游旧地的闲情。   斩杀竺法庆,令他感到没有辜负谢安和谢玄对他的期望,放下一件心事。   能杀死竺法庆,实带着很大的侥幸成分,全赖策略上的成功,否则丧命的将是他而非竺法庆。   他的目的地是北市后的归善寺。   这令他想到,屠奉三当是与宋悲风一道逃来建康,因为只有宋悲风才与佛门有联系。佛寺更是最佳的藏身之所。   忽然一阵叱喝声从后方传来,路人纷纷站避道旁。   燕飞别头一看,只见一群近百个建康军,正押着十多人犯经朱雀桥进入御道,往皇城方向而来。   燕飞一瞥间,已知被押送的是荒人兄弟,其中两个还赫然是庞义和方鸿生。   燕飞差点想立即出手营救,又知如此是非常不智。   忙避往道旁,故意站在最前方处。   等开路的十多骑过去后,庞义等拖着脚镣垂头丧气的经过他身前,燕飞施展传音入密的功法,把声音直传入庞义耳内道:“放心!今晚我会来救你。”   庞义猛颤一下,朝他瞧来。   两人交换个眼神,庞义忙垂下头去,避免押送他的人看出他神色有异。   燕飞暗叹一口气,追蹑着他们去了。 第九章 逃过死劫   当燕飞踏足朱鹊楼时,刘裕坐的客货船离开建康尚有三里水路。   身为北府兵最出色的斥候,他为自己设计了多个身份,不但可以瞒骗敌人,也可以应付其它军系势力不必要的盘查。作为第一流的探子,他也是易容改装的专家,此时的他黏上胡须,弄得鬓发花白,扮成个来往荆扬两地的行脚商,正由水路到建康去。   他熟悉长江水运的关道,故意在建康的大城历阳,凭出手阔绰,登上一条从武昌开来的客货船,使建康守军不会怀疑船上竟有从边荒来的人。   他的思绪有点混乱,想到王淡真,想到江文清,也想到边荒集。   今次边荒集之失,是荒人因边荒集失而复得的辉煌战果而自满,生出盲目的信心,以为短期内不敢有人来犯,所以在各方面都松懈下来。   岂知敌方不但有熟悉边荒集的胡沛作内奸,且因姚苌的关系得到呼雷方的协助,摸清楚边荒集的虚实,故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入边荒,发动攻击。   更兼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高彦,随燕飞到了北方去,使整个情报网陷于半瘫痪的状态,此消彼长下,加上敌人计划周详,遂处于没有还手之力的下风。   无论如何,燕飞凭心佩侦察到竺法庆在集内的伏兵,虽误中竺法庆奸计,但确令边荒集阴差阳错逃过屠集的大灾劫,祸中藏福。而败也心佩,成也心佩,燕飞正是凭心佩得到斩杀竺法庆的天赐良机,把整个本绝对不利荒人的形势改变过来。   经过这一次死里逃生,他和江文清的关系更密切了。   当日江文清仍是以宋孟齐的身份形象谈笑用兵,纵横边荒集之际,她是那么潇洒自如,但自江海流死后,她变了很多,变得有点沉默寡言,欠缺信心,由此可知,她尚未完全从江海流之死的打击中回复过来。想想便教他心痛,令他感到复兴大江帮一事,他刘裕是责无旁贷。   他承认自己对江文清很有好感,她不单是他的战友,且是一位非常动人的女性,慧质兰心,善解人意。而她对他更是颇有情意,只恨他的心早被王淡真占据,再难容纳其它女子,更感到他和江文清间不宜有男女的私情。   唉!想到王淡真,他便心焦如焚。可是在现今自身难保、危机处处的情况下,他可以有甚么作为呢?不过虽明知从任何角度看,均不宜沾手王淡真的事,他却清楚自己绝不容王淡真落入桓玄手上,纵使会把他正危危欲坠的男儿大业砸掉。   见到燕飞再说罢。   客货船缓缓靠岸。   他在建康内城西石头城的码头登岸,顺利通过检查,第一件事便是在进入内城的西门宣明门,寻找荒人的暗记,岂知竟在门外驿道的一株树脚根处,找到只有他看得懂与任青媞约定的暗记,大出他意料之外。   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否想见任青媞,不过她既如此急着找他,该有急事,只好暂时把寻找燕飞的事搁在一旁,径自依暗记指示,往城南找任青媞去了。   ※※※   燕飞扮作上香客于归善寺报上暗号,立即被寺僧引入内堂的会客室,等了一会儿,支遁大师来了,欣然道:“果然是燕飞小友来哩!支遁谨代表天下佛门,感谢你出手卫道除魔,令佛门得避浩劫。”   燕飞忙起立还礼,连说“不敢当”。   坐下后,支遁微笑道:“竺法庆授首于燕施主剑下,安公在天之灵必然非常欣慰。”   又道:“消息昨天传至建康,轰动全城,亦使司马道子颜面荡然无存,极为震怒,随即公布明天午时,将在城北玄武门外的刑场,将所擒获的荒人斩首,悲风和屠施主正为此大伤脑筋,想办法营救各兄弟,现在有燕施主大驾光临,当更有把握。”   燕飞心中一震,直觉感到司马道子不是杀人泄愤那简单,而是藉此逼藏身建康的荒人现身,最好当然是引得他燕飞出来,一网打尽,好挽回失去的面子。   如此看,今晚救人之举将不可行,因为司马道子必然张开天罗地网,等待他们去劫狱。   司马道子这一招非常狠辣。   问道:“除宋叔和屠奉三外,尚有多少荒人兄弟,藏身在大师的庇荫下呢?”   支遁答道:“在这里只有悲风和屠施主两人,其它人藏身在东郊的栖云寺,该寺位于高山之上,不容易被人围困。司马道子对我们看得很紧,在城内一旦败露行踪,势将无路可逃。”   燕飞道:“栖云寺内有多少我们的兄弟?”   支遁道:“足有一千人之众,幸好寺内藏粮甚丰,否则只是搜购粮食,早已令司马道子生疑。”   燕飞道:“司马道子有否派人来警告大师?”   支遁道:“他只是派人监视城内大小寺庙,却没有派人来直接对我们提出警告。”   燕飞更坚定司马道子在耍阴谋的想法,道:“我想见他们两人。”   支遁道:“悲风和屠施主均到了外面打听消息,我们是否可为你们尽点力呢?请燕施主吩咐下来。”   燕飞沉吟片刻,道:“怎敢吩咐大师,不过定有些地方需大师帮忙,这方面须待他们回来后仔细研究。现在我只想找个静处,好好想想。”   支遁站起来道:“请燕施主随老衲到后院的静室去。”   燕飞随支遁离开客堂,心中暗下决心,不论如何困难,定要营救所有落难建康的荒人兄弟姊妹,令司马道子的奸谋没法得逞。   ※※※   “你终于来哩!”   刘裕穿窗而入,微笑道:“任后没有外出吗?”   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铜镜看他的任青媞淡淡道:“我已三天足不出户,就是在等待你这冤家啊。”   这是位于城南御道东一座普通民居,在进屋前,刘裕勘察过附近街巷房舍,又肯定屋内除任青媞外再没有其它人,才入屋与任青媞见面。   任青媞一袭浅黄色的罗衣襦裙,外加御寒披风,体态优雅,神色娴静,如不是晓得其底蕴,会以为她是某一名门望族的大家闺秀。   此时的她秀发散垂,正拿着玉梳在整理如云秀发,颇有惹人怜爱的柔弱味儿。   刘裕来到她身后,看着铜镜内的脸容,道:“为何这么急于找我?”   任青媞反手把梳子塞进他手里,笑道:“人家关心你嘛!怎知你会否在边荒丢命。来吧!好好侍候人家,人家开心起来,自然会把珍贵的情报一一献上。”   刘裕拿她没法,为她梳理起来。   任青媞仰脸闭上美眸,现出陶醉的诱人神情,檀口微张地道:“你们真有本领,不单避过全军覆没的厄运,还斩掉竺法庆的臭头,奴家真的佩服得五体投地。直至现在我还感到整件事令人难以置信,你们怎能办得到呢?”   刘裕知心佩交予了燕飞一事终瞒不过她,不如自己先来个坦白招认,若无其事地道:“凭的当然是大姐的心佩。”   任青媞娇躯轻颤,睁开美眸,倒入刘裕怀内,仰后来瞧他,失声道:“你说甚么?”   刘裕不得不停下为她梳发的香艳优差,轻松答道:“因为天地佩落入竺法庆手上,而非安世清,而我们正是凭心佩和天地佩的感应,晓得竺法庆的来临,为大局着想,我遂把心佩交给燕飞,他亦凭此斩杀竺法庆。”   任青媞秀眸发亮地道:“如此,岂非天地佩已落入燕飞之手?”   刘裕耸肩道:“我见到燕飞时代你问他吧!”   任青媞坐直娇躯,目光闪闪地盯着铜镜里的刘裕,道:“你怎可如此没有道义,我不理你,你定要把三佩全给我取来。”   刘裕苦笑道:“我或可以保证把心佩还给你,但天地佩可不到我作主。勿要动气,我尚未有见燕飞的机会。”   任青媞道:“只要你肯为我尽力,人家便心满意足,记着我们是战友,一天孙恩未死,我们仍是荣辱与共。”   刘裕岔开道:“曼妙与楚无暇的争宠有何进展?”   任青媞漫不经意的答道:“司马曜死了!”   刘裕剧震道:“甚么?”   他本是为分散任青媞心神,避免她在三佩的事上纠缠不清,故随口问问,并不希冀会问出甚么惊天动地的事来,竟然得到这个令人震骇的答案。   他虽猜到,任青媞有通过曼妙置司马曜于死地的念头,可是司马曜终是大晋皇帝,想弄死他并非易事,且没有半点消息传出来。   任青媞别转娇躯,含笑看着正紧张得急促喘气的刘裕,柔声道:“当竺法庆被杀的消息传至建康,我便通知大姊下手,杀那昏君于他昨晚的梦中,且没有丝毫可被人拿着把柄的痕迹。现在,司马道子方面阵脚大乱,竭力把事情掩盖着,希望尽量争取部署的时间,以应付各方的责难。所以,如我所料不差,司马道子将被逼从边荒集退兵,回防建康,大大有利你们反攻边荒集。人家又为你立下大功,你是否该献上完整的宝佩,以奖励青媞呢?”   刘裕心中乱成一片。   司马曜终于死了。南晋会出现怎么样的变化呢?他想到种种可能性。最令他担心的是王恭和殷仲堪可能会向桓玄屈服,献上王淡真,以换取桓玄对他们讨伐司马道子的支持。   任青媞娇美的声音在耳旁响起道:“当司马曜的横死,纸包不着火时,晋室将出现大乱,孙恩必会乘势作乱,你要好好准备啊!”   刘裕发觉任青媞站了起来,贴在他身后抱紧他的腰,他却有麻木的感觉,整个人虚虚荡荡似的,似是无有着落。   忽感有异,一时间又不知异常处在哪里。   任青媞放开搂着他的手,走到一角的椅子坐下,沉声道:“燕飞是否在建康?”   刘裕正重组刚才令他生出警觉的情况,他乃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长于观察,更有一项一般人没有的特长,就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所以一些在观察时没有特别引起他注意力的事物,亦会一股脑儿存放在记忆内,只要事后在记忆中搜寻,便可以重塑出被忽略了的部分。否则,他也不能在众多受严格训练的北府兵斥候里脱颖而出,得谢玄另眼相看。   锋光一闪,接着是任青媞在袖内的手颤动了一下。   刘裕登时整条脊骨冷冰冰的,晓得自己在鬼门关打了个转回来。   任青媞想暗算他。   她袖内该是暗藏毒针一类的东西,本想置自己于死地,然后取回心佩。却因心佩不在自己身上,又想透过他从燕飞手上取得天地佩,所以对应否杀自己犹豫不决。   刚才自己被司马曜死亡的消息震撼得六神无主,她又杀机大起,差点下毒手,最终仍可能因玉佩未得而暂缓下手。   她现在坐得远远的,说不定是怕又忍不住要下手。   这些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心头,旋又大惑不解,杀我刘裕对她有甚么好处?任青媞道:“你变了哑吧吗?”   刘裕暗呼侥幸,如非心佩不在身上,肯定已尸横地上。亦不由心中有气,冷笑道:“请恕我没法回答你的问题,因为我刚抵建康,便到这里来找你。你刚才说的是否属实?”   任青媞淡淡道:“若我有半句谎言,教我天诛地灭。哼!为何这么不信任人家?”   刘裕正在暗动脑筋,猜想任青媞因何要置他于死地,除非她已另有对付孙恩的办法,而他刘裕再没有可供利用的价值。不过纵是如此,她也没必要杀他刘裕。   想到这里,心中剧震,因为已大致把握到认为正确的答案。   刘裕转过身来,面向任青媞,表面却是若无其事,试探道:“现在我的心有点乱,你是旁观者清,可以告诉我一下步该怎么走吗?我该号召荒人反攻边荒集,还是回广陵去静待机会?”   任青媞明显地不把他的难题放在心上,更没有兴趣为他动脑筋,皱眉道:“不要想得那么远好吗?现在你最应该做的事,是找到燕飞,为人家把玉佩讨回来。现在司马道子绝不敢自己坐上皇座去,只会册立另一个傀儡皇帝,如此,曼妙将变得更有影响力,届时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办。”   刘裕反暗松一口气,晓得自己与这心狠手辣的妖女关系已终结,自己已回复“自由身”,再不用受她的掣肘。   甚么曼妙影响力大增,只是胡说八道以安他的心,好让他从燕飞手上取宝佩回来给她,而那时她再没有下毒手杀他的顾忌。   她对他的将来毫不关心,因为她已另有靠山,再不用倚赖他刘裕来对付孙恩。同时更代表她不看好他刘裕,断定刘裕根本没法登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   又或是她再不看好整个北府兵团。   因为她的新靠山是桓玄。   一石激起千层浪。   忽然间,他完全掌握了任青媞心中的想法。   开始时,她确有与他连手对付孙恩的意思,直至刘裕告诉她,弥勒教的楚无暇应王国宝之邀到了建康去,令任青媞醒觉到再不能控制司马曜,而他刘裕在这样的情况下将起不了任何作用。   于是她想到桓玄。   司马曜如忽然暴毙,最大的得益者将是桓玄。   这令她和桓玄有谈判的条件,而她的美色在桓玄前也有用武之地,所以她舍刘裕而取桓玄。   亦因为她要到荆州见桓玄,所以直至昨晚曼妙才下手。   而她和桓玄的交易里,大有可能其中一个条件是杀死他刘裕,所以任青媞会对自己动杀机。   刘裕再暗叫一声“好险”,装作深信不疑的点头道:“好吧!我现在立即去找燕飞,你最好乖乖的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任青媞嗔道:“约个时间好吗?人家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在这里等你。”   刘裕心中暗骂,口上答道:“你爱去干甚么便去干甚么,我来时如不见你,会留下再回来的时间暗记。”   说毕再不愿多逗留一刻,穿窗离开。 第十章 交心之言   燕飞睁开眼睛。   换上平民装束的屠奉三步入静室,哑然笑道:“你是如何办到的呢?”   燕飞心中涌起亲切的感觉,在这一刻,他是绝对地信任屠奉三。微笑道:“这是因边荒集气数未尽。你有甚么好计谋呢?”   屠奉三在他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双目闪闪生辉,脸上现出回忆的神情,叹道:“我从未试过对一处地方生出如此的感情,当我见到边荒集被妖人占领,大批荒人沉尸颖水,我有种刚过门的妻子被人奸杀了的愤怒感觉。我还以为自己已被毁掉,再没有路可走,或许唯一可以做的事是落草为寇,直至听到你斩杀竺法庆的一刻,忽然间一切又充满希望。”   燕飞点头道:“放心吧!今次我们事实上是赢了,慕容战、卓狂生、姬别、红子春、姚猛和贵属下阴奇,均成功逃入巫女丘原,随行者尚有三千多兄弟,正等待我们的好消息。现在我头痛的是那些逃来建康,却被司马道子关进皇城内大牢中的兄弟姊妹,司马道子明言明午要将他们处斩,摆明是引我们去救人时一网打尽的陷阱。”   屠奉三微笑道:“本来我也烦恼得要死,不过现在见到你,烦恼尽去,还感到前途一片光明。正如你所说的,边荒集该是气数未尽。”   燕飞欣然道:“原来屠兄已胸有成竹。”   屠奉三笑道:“要去劫刑场当然是绝没有可能成功,但如我们能逮到一个人,就比劫刑场更有效,且是我们力所能及的。”   燕飞动容道:“确是绝计!但司马元显不是与王国宝到边荒集去了吗?”   屠奉三道:“幸好宋叔在建康人脉极广,人人看在安公份上,多少给他一点面子,故能查到司马元显已于三天前率领水师返回建康。这小子自以为立下大功,回来后便花天酒地,每晚到秦淮河的一艘花船去,与初卖身的红妓天香鬼混。我刚才便是去实地视察下手的地点。坦白说,单凭我和宋叔,要杀人或可以勉强办到,但要活擒他却是非常困难,不过有你燕飞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燕飞皱眉道:“若他今晚不去找天香,我们岂非好梦成空?”   屠奉三冷哼道:“所以宋叔仍在侦察敌情,不论司马元显躲到哪里去,包括琅琊王府在内,我们定要把他生擒活捉,掳人才可以勒索,对吗?”   燕飞道:“这种事你比我在行,我听你的指挥好哩!”   屠奉三以带点自嘲的语气道:“我确是这方面的专家。咦!宋叔回来哩!谁和他一道来呢?”   燕飞也听到两个人的足音,一震道:“是刘裕!”   宋悲风和刘裕并肩进入静室,劫后重逢,自有一番欣喜。   两人席地在左右坐好,商议大计。   到刘裕弄清楚眼前的情况,忽然向屠奉三道:“今次边荒集之变,对屠兄与桓玄的关系有没有影响?”   燕飞心中一动,晓得刘裕是想先弄清楚屠奉三的心意,方决定应否让他知道某些事。   宋悲风却晓得刘裕才智过人,问必有因,故刘裕虽岔远了,仍没有丝毫不耐烦之心。   屠奉三显然亦正思考着同一问题,闻言苦笑道:“实不相瞒,桓玄现在心中肯定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掉我屠奉三。”   答案大出三人意料之外,听得讶然相视,乏言对应。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沉声续道:“从桓玄与聂天还结盟那一天起,桓玄已有除我之心,幸好当时我已到了边荒集,否则肯定性命难保。关键在我太熟悉桓玄,他亦知道终有一天,会被我看破他弒兄的罪行。江海流亦因此而被他害死,下一个将是我屠奉三,干掉我们两个,他才可以安心。”   宋悲风道:“你不是他自小相识的好朋友吗?”   屠奉三道:“我们确曾是好朋友,不过桓玄这几年变得很厉害。何况对我屠家有恩的不是桓玄而是桓冲。桓冲也是我最尊敬的人。”   燕飞道:“假设我们能收复边荒集,桓玄会怎样待你呢?”   屠奉三淡淡道:“我们再也不能回复到边荒集二度失陷前的情况,因为我没有逃回荆州去,反是溜到建康来,这之间有很大的分别,令桓玄清楚知道我看破他有杀我之心。当然,如我们重新夺回边荒集,到那时,我又有被利用的价值,他或会在表面上容忍我。”   又笑道:“告诉我,目前在南方,最聪明的是哪一个人呢?”   刘裕微笑道:“屠兄想说的是否聂天还?”   屠奉三拍腿道:“好小子!这叫英雄所见略同。既然刘兄看到此点,为何仍恋栈于北府兵的卑微职位,不随我们回边荒集霸地称王,共享过一天得一天的痛快日子?”   宋悲风胡涂起来,道:“我不明白你们在说甚么?”   屠奉三道:“这要从整个时局说起,荆州一地,自三国时的孙权开始,已极受重视。在孙权主吴之时,西土之任,无一非名臣宿将;每值荆州有事,必亲自处理,故孙吴一代,荆州形势稳固,对外能屡摧大敌,而内乱亦能迅速扳平。故有谓‘三吴之命,悬于荆江’。到晋室南渡,据旧吴之地,荆州仍是举足轻重,任荆州刺史者,等于统辖了半壁江山。可惜晋室对荆州事事猜防而不知自强,直至今天,始终无法挽回此外重之局。”   燕飞吁出一口气道:“屠兄识见高明,对荆州的分析非常透彻。”   刘裕点头道:“晋室既时刻感到荆州的威胁,所以对主荆州者,不问是非,必千方百计阻挠以败其事,所以桓温欲以荆州之资,北伐中原,结果无功而回。弄至既不能攘外,内亦不安。”   宋悲风道:“安公正是有见及此,所以建立北府兵以自强。”   屠奉三道:“问题在谢玄一去,北府兵却因内部权争,致陷于半瘫痪的状态。依目前的形势发展,最后能席卷南方者,肯定是桓玄的荆州军,所以我说聂天还聪明,因为他懂得挑选最有机会夺天下的人。桓玄放弃我而取我的死敌聂天还以代之,皆因聂天还的利用价值比我大。得聂天还之助,他可以轻易锁江,斩断建康与上游诸城的联系。杀我屠奉三,不但可以除去心腹之患,更可以讨好聂天还,向聂天还展示诚意。”   宋悲风终于明白,为何屠奉三说刘裕该到边荒集去,因为不看好北府兵的形势。他身为谢家旧臣,当然听得不是滋味,却又知屠奉三所说属实。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明白哩!现在我们可以畅所欲言了。司马曜昨晚刚被人害死了。”   包括燕飞在内,人人色变。   刘裕把早间见过任青媞的情况详细道出,又解释了和她的关系,且没有隐瞒心佩的事。其中的曲折离奇,以屠奉三的见多识广、江湖经验的丰富,也听得瞠目以对。   刘裕最后道:“所以我要先弄清楚屠兄的心意,方敢坦诚奉告。在心佩一事上,请屠兄代守秘密,因为牵涉到整个道门的斗争。”   屠奉三望望燕飞,又瞧瞧刘裕,道:“天下竟有如此异宝,燕兄因此被竺法庆算倒,但亦因此宝不但令边荒集避过大祸,更斩杀竺法庆,又使刘兄逃过任妖女的毒手。”   宋悲风道:“现在我们最重要的事,是先弄清楚司马曜确已归天。”   刘裕道:“任青媞理该不会在此事上骗我,除非她并不指望我帮她取回心佩。”   屠奉三道:“她应是说真话,否则如刘兄查出司马曜未死,定会对她起疑,那她不止没有机会再暗算刘兄,连心佩也要失掉。”   燕飞道:“刘兄来寻我们时,有没有留意任青媞或会跟踪在后呢?”   刘裕露出个充满信心的笑容,双手环抱胸前欣然道:“跟踪的人是我而非她,我早猜到她不敢冒险追踪我,离开她的居处后,我躲在暗处,半刻钟后她便出门,还以种种手段想摆脱跟着她的人,那点小把戏当然难不倒我。最后她到了外城区西市的一间杂货店,如我没有猜错,那该是两湖帮在建康的巢穴。”   燕飞和宋悲风交换个眼色,均感欣慰。   斩断与任青媞的暧昧关系,对刘裕是好事而非坏事,再不用和此妖女纠缠不清,且激起刘裕的斗志。   燕飞道:“你怀疑任青媞已投向桓玄的猜测非常合理,穿针引线者肯定是两湖帮,逍遥教和两湖帮一向关系密切。聂天还当日临阵退缩,正因孙恩杀死了任遥。”   屠奉三淡淡道:“我明白桓玄,他遇上任青媞便像蚂蚁遇上蜜糖,会是如胶似漆。”   又道:“刘兄从任青媞身上探测出来的情报,非常有用。桓玄是个非常懂得把握机会的人,现在南方已在他的掌握里,当不会放过乘虚而入夺取边荒集的机会。最吸引他的是根本不用费一兵一卒,趁弥勒教溃不成军,建康军又需回防建康的当儿,进占边荒集,如此南北水陆运的庞大利益,将落进他的口袋里去,南方还有能与他颉颃的人吗?”   燕飞等均听得倒抽凉气,桓玄将比司马道子难应付多了。   宋悲风不解道:“南方大乱即至,桓玄还有空去经略边荒集吗?”   屠奉三道:“他何须费神去理,只会令聂天还这头号走狗出马,派出像郝长亨般有身份地位,又能言善辩的人,凭着控制南方水道的优越条件,说服慕容垂和姚苌两方,改与他们合作。”   燕飞等的心直沉下去。   在边荒集目前的形势下,最能发挥作用的将是两湖帮。司马道子在司马曜驾崩后,能守着建康已相当不错,再没有余力兼顾阵脚未稳的边荒集。要知边荒集能否兴旺,靠的是南北的水陆路贸易,所以慕容垂和姚苌为自身的利益,不得不寻找新伙伴,而两湖帮便是最理想的合作者。   两湖帮尚有一项建康军没法及得上的优势,是灵活自如,不用按成规办事,不像建康军要依足朝廷的准则收税,而边荒集的汉族荒人则变成有国籍的人,再非无法无天的荒人,这一切都会破坏荒人的“传统”。   宋悲风倒抽一口凉气道:“如让桓玄通过聂天还在边荒集站稳阵脚,我们将永远失去边荒集。”   屠奉三笑道:“宋叔开始视自己为荒人哩!”   燕飞从容道:“现在仍未是郝长亨到边荒集的好时机,桓玄会着聂天还忍耐至司马曜的死讯传出,各地组成讨伐司马道子的雄师,王国宝匆匆从边荒集撤返建康之际,方会行动,所以我们仍有时间部署。”   刘裕沉吟道:“形势变化的急遽,确出乎人意料之外,说不定我又可以公然返广陵去,说动刘牢之支持我们。他该明白,如给桓玄控制边荒集,北府兵会被切断生存的命脉,变得只能依赖司马道子在粮食和物资上的供应。”   屠奉三赞道:“刘兄的脑筋动得很快,我们和两湖帮的机会是相等的。”   宋悲风道:“这方面的事暂且撇在一旁,眼前十万火急之事,是如何掳人勒索,我刚才查得司马元显已取消了今晚与天香的约会,间接证实宫廷有变,但也使我们失去一个生擒司马元显的机会,真教人头痛。”   燕飞道:“我们是否仍该查证司马曜驾崩之事呢?”   宋悲风道:“这方面由我负责,怎都会有蛛丝马迹可寻。”   众人晓得他长期侍候谢安,认识建康权贵,其中不乏司马曜的心腹近臣,该可透过他们旁敲侧击司马曜的真正情况。   屠奉三道:“我们在这里等待宋叔的好消息。”   宋悲风去后,三人继续商量。   屠奉三显露他在这种诡谲情况下,玩阴谋手段的才能,问道:“现在司马道子最害怕的是甚么呢?”   说这句话时,他的眼睛望的是刘裕,显然是在考虑刘裕。   燕飞早在边荒集时,已留意屠奉三与刘裕间的微妙情况,隐隐感到屠奉三是不甘寂寞的人,对桓玄的忘情背义是切齿的痛恨,只要刘裕能证明给他看确有继承谢玄的本领,屠奉三会站到刘裕的一方,向桓玄和死敌聂天还作出报复,也为自己和手下儿郎的将来,铺出光明的前路。   刘裕想也不想的答道:“曼妙是由他献上予司马曜,而曼妙的真正身份更不能见光,如被人揭破害死司马曜的正是逍遥教妖女曼妙,司马道子就算跳进长江也洗脱不了嫌疑。所以,他不但会掩饰司马曜横死的真相,还要杀曼妙灭口,好死无对证。”   燕飞点头道:“看得非常透彻。”   屠奉三道:“所以任妖女是满口胡言,连我们这些外人也看出司马道子非杀曼妙不可,曼妙怎会留在宫内任人宰割?我猜曼妙大有可能正藏身被刘兄跟踪识破的两湖帮秘巢内,静候到荆州见桓玄的机会。”   刘裕拍腿道:“有道理!”   屠奉三续道:“曼妙是桓玄手上有用的棋子,可用她来诬蔑司马道子害死司马曜,这种事根本不用证据,只是曼妙贵人的身份,便有足够的说服力,难道司马道子敢指证曼妙是逍遥教的妖女吗?所以自昨夜开始,司马道子的注意力,已由我们荒人转移到曼妙身上,如被他晓得任青媞与桓玄勾结,更会不惜一切杀死曼妙。”   燕飞道:“我们如何利用曼妙,来达到活捉司马元显的目的呢?”   屠奉三道:“在为桓玄办事期间,我们一直在留意南方各大臣名将的动静,研究他们的行事作风,好未雨绸缪,万一有事发生,可以迅速掌握到对付他们的方法,这方面由我负责,所以我对司马道子这个被作重点研究的人的行事作风,知之甚详。”   刘裕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自己成为谢玄的继承人后,肯定会成为屠奉三研究的对象,那时他对自己的观感如何?更想到屠奉三之所以能够看穿自己对他用计,故能用借刀杀人的方法反过来对付他刘裕,引致后来任遥被孙恩刺杀,这种种缘由,正因他熟悉自己。   又想到桓玄强要纳王淡真为妾,非因好色,而是晓得王淡真是王恭的命根子,有王淡真在手,便可以绝对地控制王恭,不愁他不在各方面顺他的意思就范。   桓玄是要透过王恭来控制北府兵。   屠奉三道:“只要证实司马曜昨晚归天,我们便可以假设曼妙已逃离皇宫,那时不理她是否藏身在两湖帮的秘巢内,只要任妖女确曾到过那里,我们便可以利用曼妙引司马元显上钓。”   燕飞皱眉道:“如司马道子晓得曼妙在那里,必会亲自率高手尽杀该处的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纵有司马元显随行,我们也很难向司马元显下手。”   屠奉三道:“这是由于燕兄对朝廷的情况不熟悉,方有这般的想法。司马曜之死,已令司马道子的阵营手脚大乱。在拥立新君前,他要做很多工夫,首先是安定皇族里有影响力的人,大家达成一致的意见,同意由谁继承皇位,然后轮到朝中的元老大臣,向他们公布司马曜的死讯,再决定葬礼的日期,才会向国民公告。这些事繁琐复杂,司马道子必须坐镇皇宫,亲力亲为,不能假任何人之手,所以他是没有可能分身的。”   稍顿续道:“至于搜捕曼妙的事,则交由他最信任的人处理,由于曼妙是贵人的身份,且事关重大,绝不可以泄漏丝毫风声,否则会惹得人人起疑,所以搜捕只能在暗里进行,表面当然可以装作是搜捕我们荒人。”   刘裕道:“明白了!司马道子最信任的人当然是司马元显,所以追杀曼妙的任务,理该由他主持。”   燕飞道:“如果我们猜错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那就只好怨自己运气差,而我们的荒人兄弟明天将难逃死劫。这是一场在建康城内打的战争,我们因应敌人的情况作出种种布置,拟定最有可能致胜的策略,其它便要在战场上见真章。”   刘裕道:“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怎都要赌他一铺。最头痛的是如何把消息传入司马元显的耳内,让他率众去攻打两湖帮的秘巢,而我们则在旁捡便宜。如能生擒司马元显,事后如何避过敌人的追搜?”   燕飞问道:“建康官府对举报我们荒人是否有悬赏呢?”   屠奉三欣然道:“这确是最简单又直接的办法,我在建康还有些帮会朋友,可设法找人帮忙,又不会牵累朋友,至于细节由我去想办法,我要先弄清楚悬赏方面的情况,如其中有一张是任妖女的画像,一切难题可迎刃而解。”   刘裕道:“这个可能性非常高,且可能画像是今天才挂出来的。”   屠奉三跳起来道:“你们在这里等我的好消息。”   说罢匆匆去了。 第十一章 掳人大计   刘裕低声道:“我很痛苦。”   燕飞大讶道:“现在是任妖女负你,而非是你背信弃义,我认为你该快乐才对。冥冥中似乎真的有对命运之手在摆布着我们,如你不是与她合作,心佩便不会落入你手里,而我则没法杀死竺法庆,你刚才也因心佩而逃过妖女的毒手。”   接着取出心佩,改挂到刘裕的颈上去。   刘裕苦笑道:“我痛苦不是因为任妖女,而是王淡真。唉!桓玄向王恭开出条件,若想他支持王恭,王恭必须献上女儿作他的小妾。”   燕飞呆看他半晌,叹道:“你的问题似乎和我的有相同之处,你何时和王淡真缠上的?”   刘裕解释一遍,颓然道:“你说我是否根本不是做大事的人?看来玄帅是选错人了,可是我现在真的觉得,若任淡真供桓玄淫辱,我即使当上北府兵的大统领也没有甚么意思。”   燕飞目光投往窗外,淡淡道:“事实上,我看过竺法庆击杀江凌虚的情况,自问仍不是他的对手,可是我却不顾一切,逼他决一死战。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我清楚,这是唯一能扳平局面的机会。只有杀死竺法庆,我们方有希望收复边荒集,只有收复边荒集,我们才可以配合拓跋珪,营救千千和小诗。”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   燕飞道:“所以我绝不会嘲笑你,肯对自己心爱的女人尽责,方可称得上是男儿汉。你因对王淡真心存愧疚,所以甘愿舍弃男儿功业,也要扭转她即将来临的凄惨命运。若依眼前形势的发展,王恭终要向桓玄屈服,献上女儿。”   刘裕惨然道:“纵然我肯牺牲一切,可是在眼前的形势下,我可以干甚呢?”   燕飞目光回到他脸上,沉声问道:“若你真能不顾一切,事情反而易办。可是你真的能不顾一切吗?”   刘裕发呆片刻,苦涩地道:“当日我决定和她私奔,是因为我一无所有,又以为玄帅已放弃了我。现在却是另一回事,首先我定要收复边荒集,正如你所说的,只有边荒集在手,我们才可以营救千千主婢,且机会就在眼前,稍有错失,我们将要痛失良机。其次是我曾答应文清助她重振大江帮的声威,此事我绝不能食言。”   燕飞道:“好!我会全力助你,令王淡真不会成为你的终生憾事。”   刘裕双目射出感激的神色,旋又摇摇头,道:“我连她在哪里也不清楚,如何救她呢?”   燕飞道:“当我成功除去竺法庆,心中想到的只有‘天无绝人之路’这句话,要弄清楚王淡真在哪里并不困难,只要宋叔肯出马,向谢钟秀问几句话便成。”   刘裕茫然道:“知道又如何呢?”   燕飞现出一个带点顽皮意味的笑容,道:“王淡真已变成一椿政治交易里的货物,如有人想破坏王恭和桓玄的结盟,是否可以从王淡真下手呢?”   刘裕剧震道:“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我偏想不到?我们该扮作哪方面的人呢?”   燕飞微笑道:“你这叫事关己者乱,我们不用扮作任何一方面的人,只须掩藏身份,留下让王恭和桓玄猜测的空间。他们若认为是司马道子的人干的,便最理想,因为司马元显一直对王淡真有野心。”   刘裕精神大振道:“事不宜迟,此事必须尽快进行,如待米已成炊,便后悔莫及。”   燕飞道:“我们还有时间,一天司马曜的死讯未传开去,王恭仍不用作决定,且即使王恭向桓玄屈服,也不会蠢得立即献上女儿,会先要求桓玄有实质的行动。”   刘裕道:“你说得对,我是关己则乱。得知她所在处后,我先设法见她一面,问清楚她的意向,了解她的情况。”   对王淡真的事有了方案后,刘裕变得生龙活虎,回复了斗志。问道:“刚才你说过自知及不上竺法庆,后来又是凭甚么杀他呢?”   燕飞道:“我在与他决战前功力再有突破,加上我的丹劫天性克制他的‘十住大乘功’,配合战略,终于反败为胜。不过确胜得非常侥幸。”   刘裕喜道:“无论如何侥幸,你总是凭实力赢他。此战令你名慑天下,也成为众矢之的,假如你能保持不败,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肯定是你囊中之物。”   燕飞叹道:“我不要甚么第一第二,只要把千千主婢接返边荒集,过些安乐的日子算了。”   此时宋悲风回来,坐下道:“司马曜肯定出了事,今早司马道子临时为司马曜取消了一个在内廷举行的会议,刚才司马道子又使人去通知琰少爷,酉时中到皇宫举行紧急廷会。琰少爷也感事有可疑,立即去找王坦之商量。”   刘裕问道:“宋叔是从谁处打听到这些事的?”   宋悲风答道:“是大小姐告诉我的,她是明白人,又有胆识,和她说话没有顾忌。”   大小姐即是谢玄的亲姊谢道韫,嫁与王羲之的儿子王凝之为妻。   燕飞心中浮现谢道韫酷肖生母的神态气质,心中岂无感慨。谢安、谢玄先后辞世,谢石又接着病逝,只剩下谢琰一个人在独撑大局,家势立即由巅峰直往下掉落,再难复当日主宰南方的威望。   宋悲风转向燕飞道:“大小姐问我你是否在建康,我不敢瞒她。她还要我代她多谢你除去竺法庆的大恩大德,不论对她谢家或南方佛门,都是大喜事。”   刘裕道:“宋叔回乌衣巷去,有没有惹人注目?”   宋悲风道:“我是偷潜进去,只知会定都,当时孙小姐正和大小姐说话。唉!”   刘裕心中一动,道:“孙小姐有甚么话说?”   宋悲风道:“孙小姐要见你。”   刘裕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均晓得是与王淡真有关。   燕飞道:“宋叔设法安排刘兄和钟秀小姐见上一面。既晓得酉时中司马道子会在皇宫主持会议,无法分身,我们可以选择在酉时下手。现在是未时头,离行动的时间尚有两个多时辰,我们还有时间。”   宋悲风现出犹豫的神色。   燕飞代刘裕道:“宋叔不用担心,总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刘兄绝不会让儿女私情坏了正事的。”   宋悲风终下决定,起立道:“要见孙小姐,现在立即去。”   宋悲风偕刘裕去后,屠奉三回来了,笑道:“幸不辱命!”   燕飞看着他在身旁坐下,欣然道:“是不是确有追缉任青媞的悬赏图像?”   屠奉三道:“完全不是那回事,没有任妖女的悬赏,也没有任何荒人的悬赏,不过建康城自午后开始便非常紧张,所有关防都加强人手,更封锁水道,不准任何船只进入石头城旁的码头区。照我看,搜捕曼妙的行动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燕飞道:“既然如此,我们如何让司马元显晓得,曼妙可能的藏身之所?司马曜之死该没有疑问,司马道子已召令一众元老大臣,于酉时中到皇宫去开重要的会议。”   屠奉三笑道:“这叫山人自有妙计,明日寺的恶和尚竺雷音和淫尼妙音,一向与司马道子关系密切,司马道子在必须掩人耳目的情况下,只好倚赖他们去搜捕曼妙,且因他们熟悉逍遥教,只要听到对任青媞外貌的形容,当会晓得是谁,不用我们刻意提点。”   燕飞赞叹道:“屠兄此着非常高明。”   屠奉三道:“我遂由这方面人手,找到一位我曾对他有大恩,在建康混的一位黑道朋友,我这位朋友和竺雷音有生意上的往来,果然不出我所料,竺雷音在午前时分知会他,着他帮忙找寻曼妙,只说她是逍遥教的人,却隐瞒她贵人的身份。”   燕飞皱眉道:“如你的朋友把消息透露予竺雷音,而后来我们又擒走司马元显,你的朋友会惹祸上身。”   屠奉三淡淡道:“他是老江湖,不会蠢得直接使手下通知竺雷音,而会通过迂回曲折的方法,巧妙地让竺雷音得到这个消息。”   燕飞道:“你的朋友会出卖你吗?”   屠奉三从容道:“理该不会,因他仍弄不清楚我和桓玄现在的关系,在桓玄与司马道子的斗争尚未分明之际,谁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下注,何况,他晓得我是有仇必报的人,且报复的手段会令他很难消受。”   又笑道:“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我早防他一手,到现在仍没有向他透露事实,只告诉他我正追寻任妖女,亦正因我提起任妖女,他才告诉我竺雷音也在找曼妙。”   燕飞暗忖幸好屠奉三是友非敌,否则会是非常难缠的对手。   屠奉三道:“我会待至申酉之交,才去请他向竺雷音放出消息,现在我们必须研究事后的安排,否则仍难逃司马道子的追杀。”   燕飞道:“屠兄在这方面比我在行,你有甚么好主意呢?”   屠奉三道:“我们在城外的兄弟必须撤往安全地点,作好部署,当被俘的兄弟释放后,他们可作接应,防止敌人追击,只要退返边荒,我们便安全了。”   燕飞道:“现时建康军的注意力全集中在城内,以应付任何因司马曜之死而来的突变,所以只要小心点,到哪里都不成问题。不过!问题在──”   屠奉三苦笑道:“你猜得对,他们既缺乏兵器弓矢,战马则只数百,其中更有近半人是老弱妇孺,不论行军或作战,均会出现问题。最头痛的是缺粮,恐怕未到巫女丘原,会有人饿死途上。”   燕飞道:“粮食方面可请支遁大师想办法,佛门在建康的影响力很大,这方面应难不倒他们。”   屠奉三道:“今次全赖宋叔,令我们得到建康百多间寺庙的支持,否则失陷在狱中的人数会更多。”   燕飞道:“另一件我担心的事,是由于我们并不清楚失陷在建康的荒人数目,所以如司马道子使诈,只以部分兄弟来交换他儿子,我们被骗了仍懵然不知。”   屠奉三微笑道:“这个我反不担心,我们可以指定由中间人负责释俘的行动,此人必须是德高望重,一言九鼎之辈,兼且不用看司马道子的脸色做人。”   燕飞叫绝道:“如此符合条件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王坦之,安公去后,就只他一个人有此声望。”   屠奉三皱眉道:“王坦之不是王国宝的亲爹吗?”   燕飞道:“据安公所言,王坦之是与王国宝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且家世显赫,不在谢家之下,司马道子若不得不请他出来和我们谈交易,当然须依他的意思行事,而我们则可以动之以情,让他明白我们不但不是好勇斗狠的强徒,还是爱好和平的人。”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那便须你和宋叔去和他谈话,换了是我,要让他相信我是爱好和平的人,肯定是痴人说梦。”   燕飞苦笑道:“亏你还有说笑的心情。”   屠奉三道:“我是认真的,俘掳司马元显后,由我和刘裕押走司马元显,你和宋叔则去和司马道子谈条件。最好是乘机要求司马道子给我们五艘战船,换俘的交易则在大江上游的巢湖进行,令司马道子无法使诈。然后我们启程北上,过合肥,入淝水,只要到达淮河,我们便安全了。”   燕飞动容道:“你对建康附近的地理环境很熟悉。”   屠奉三道:“我长期与两湖帮作战,对南方水道的情况的确非常熟悉。”   燕飞叹道:“终有一天,桓玄会发觉失去了你是生平最大的错误。”   屠奉三淡淡道:“希望我能证明给他看。”   燕飞道:“你和刘裕如何把人质押离建康呢?建康水师已把大江封锁,你们只能走陆路。”   屠奉三道:“仍是走水路较有把握,只要有一艘小风帆,又有夜色掩护,谁能在广阔的大江截着我屠奉三?何况必要时可亮出司马元显,教对方不敢放箭。”   两人商量妥行事的细节,屠奉三匆匆去了。   燕飞正要去找支遁,足音传至。   是两人的足音。   燕飞闭上眼睛,排除杂念,心中清晰地浮现支遁和安玉晴的影像,心中一震,晓得自己的心灵感应,再有突破。 第十二章 大敌追至   刘裕和宋悲风在秦淮河支流一道小桥下,登上泊在那里的一艘快艇,由宋悲风划艇,离开桥底,往秦淮河方向驶去。   这艘小艇是宋悲风嘱人藏在这里,以供他从秦淮河到乌衣巷谢家之用。   两人戴上竹笠,遮掩容颜,如此装束在秦淮河是司空见愤,加上秦淮舟船往来之众,天下称冠,所以走水道容易鱼目混珠,非常安全。宋悲风曾长期负责谢安的保安工作,对建康城了如指掌。今次荒人南逃,大部分人得以避往栖云寺,全仗他说动支遁,派出大批佛门高手接应。   宋悲风忽然道:“今次我重回建康,有种非常古怪的感觉,再不感到属于这里,反有点儿格格不入。”   刘裕正任由迎艇头吹来的河风吹拂,冰寒的感觉,可使他淆乱的脑筋冷却下来,闻言笑道:“你是中了边荒不可救药的毒,故不习惯其它地方。”   宋悲风边摇橹,边哑然失笑道:“中毒?哈!边荒集确是个去了便不想离开的地方。”   接着叹一口气,道:“你是否决定干涉桓玄纳淡真小姐为妾的事?”   刘裕道:“宋叔也晓得此事?”   宋悲风点头道:“是孙小姐告诉我的,她正因此事要见你。孙小姐的胆子很大,否则那次在广陵便不敢为你和淡真小姐穿针引线。”   刘裕忍不住问道:“可是她告诉玄帅我和淡真小姐的事?”   宋悲风道:“不关孙小姐的事,是我告诉大少爷须留心你和淡真小姐,其它的不用我说出来吧!”   刘裕苦笑道:“多谢宋叔的关怀,否则我已铸成大错,既对不起玄帅,更对不起边荒集的兄弟。”   宋悲风茫然道:“到现在我还不知是否做对了?”   刘裕道:“直至这刻仍是对的,至少竺法庆永无踏足建康的机会,司马道子亦因司马曜之死,暂时无力逼害谢家,反要借重谢家的威望,支持由他一手册立的傀儡皇帝。”   小艇从支流进入秦淮河,逆流而上,往谢府而去,在冬日温柔的阳光下,秦淮河两岸仍是风光迷人,安宁乎静,时间像静止下来,只有以百计的大小舟船在广阔的河道上往来不绝。   宋悲风默然片刻,道:“燕飞似是在淡真小姐一事上很支持你呢!”   刘裕点头道:“燕飞确是我好得没话说的好朋友,他的方法直接简单,就是只要让淡真神秘失踪,王恭和桓玄只会怀疑是司马道子干的。”   宋悲风道:“这确不失是可行之计。”   刘裕道:“所以即使钟秀小姐不想见我,我也要设法见她一面。咦!”   宋悲风讶道:“甚么事?”   刘裕探手抓着悬在胸口的玉佩,色变道:“不好!玉佩变暖哩!”   ※※※   在此时此地,燕飞感觉到自己正置身于生命中最奇异的阶段。他似是一无所有,但又像拥有一切。   纪千千被掳北去,边荒集二度失陷于强敌之手,荒人四散逃亡,再无复第一次失陷后之势,一切有待重新整合和急待各方面的支持,可是他的斗志却是前所未有的强大。因为他明白,拯救千千主婢的机会,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儿,正逐渐成熟。   杀死竺法庆,令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   而他正处身于大时代变动的风暴漩涡的核心处,走在改变天下形势的浪锋上,他的成功或失败,亦影响着南北未来的发展。   司马曜昨夜的死亡,是诡谲离奇的斗争下的结果,其真相只会存在于几个当事人的心内深处,永远不为人所知。   他在归善寺后院的静室坐了近两个时辰,见不同的人说话,不停的有新的情报,形势不住变化。每一个人都试图掌握自己的命运,于剧变里争取最大的好处,又或希望能保持不失。   由淝水之战到司马曜之死,天下不论南北,均被卷进翻天覆地的巨变里,牵连到每一个人。究竟谁是最后的胜利者呢?安玉晴芳驾光临,又会带来怎么样的变量?她曾是令燕飞心动的美女,尤其是她一对美丽而充满神秘感的眸子。   支遁领安玉晴进入静室,道:“请恕支遁打扰之罪,玉晴有急事须立即找燕公子。”   燕飞起立相迎,支遁告退,两人在静室坐下。   安玉晴那对令燕飞没法忘记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瞧着他,轻轻道:“天地佩竟然没有落入你手内吗?”   她改穿男装,还把俏脸弄得黝黑,但仍因她的美目难掩其出色的气质和艳色。她的美丽与纪千千的活泼生动是截然不同的,彷如深谷中的幽兰,不沾人间的恩怨。   燕飞讶道:“你是怎么猜到的?”   安玉晴苦笑道:“若在你燕飞手上,以你的为人,会立即把天地佩交给我。对吗?”   燕飞道:“天地佩该在尼惠晖身上,我在竺法庆的尸身并没有发现天地佩。”   又道:“真不好意思,安姑娘是为这件事找我吗?”   安玉晴摇头道:“只是顺口问一句,我找你是希望你出手助我,从任青媞身上把心佩抢回来。”   燕飞道:“姑娘晓得任青媞在哪里吗?”   安玉晴道:“我有一套追踪她的特别手段,因为她偷吃了我爹珍贵的‘小还丹’,所以身体会散发一种特别的香气,我就是凭此多次追上她,现在也是凭此寻到她的所在。”   燕飞问道:“她在哪里呢?”   安玉晴道:“她正藏身在石头城外码头区的一艘船上,船该是属于两湖帮的。”   燕飞失声道:“甚么?”   安玉晴大讶道:“你的脸色因何变得这么难看?”   燕飞心叫完蛋。   任青媞藏身处的情报,肯定已经由屠奉三的黑道朋友转送往明日寺,现在时间上已来不及阻截,且无从阻截,因为他根本不晓得屠奉三在哪里。当他与屠奉三会合时,一切都完了。   唯一办法,是死马当活马医,守在那里待司马元显来上当,不过在没有激战的情况下,没有可供浑水摸鱼的混乱形势,他们能生擒司马元显的机会微乎其微。动辄自投罗网,反陷力战而亡之局。   燕飞苦笑道:“我们还以为任青媞是藏身在岸上一个两湖帮的巢穴内,且设计引司马元显来擒人,再活捉司马元显,以他来交换被关入牢中的边荒兄弟。唉!”   安玉晴道:“那是江湖人惯用的手法,看似进入某座房舍,事实上却是经房舍的秘道往另一处去。郝长亨是很小心的人,绝不会留在可被人重重围困的绝地。”   燕飞一震道:“竟有郝长亨牵涉在内?”   安玉晴道:“如非有郝长亨和大批两湖帮高手在船上,我便不用来劳烦你这位边荒第一剑手。到现在,我仍不知道任青媞如何会和两湖帮搭上的。逍遥教虽然与两湖帮一向有交往,可是任遥已死,逍遥教烟消云散,任青媞对两湖帮再没有可供利用的地方。”   燕飞心想事已至此,苦恼是无济于事,只好另想办法。道:“任青媞不是搭上两湖帮,而是搭上桓玄。此事异常复杂,郝长亨潜入建康,是要护送任青媞和一个关乎到晋室兴衰的关键人物到荆州去。”   安玉晴道:“你肯助我吗?只要建康军解开对大江的封锁,他们会立即扬帆西去。而据官府公布,锁江是为追捕荒人,到明天正午,一切会回复正常,我们只有今晚的机会。”   燕飞道:“姑娘若只为得回心佩,根本不用拿下任青媞,因为心佩并不在她身上。”   安玉晴愕然望着他,说不出话来。   ※※※   刘裕学燕飞般把真气送入心佩,却是毫无反应,温度仍在逐渐的提升中。   宋悲风大吃一惊道:“我们立即掉头回归善寺。”   刘裕摇头道:“温度正不住提升,显示尼惠晖和弥勒教的高手,正依天地佩的指示来找我们复仇,如这么回归善寺,会把大批敌人引到归善寺去,我们的掳人大计不但要泡汤,还会祸延佛门。”   宋悲风一言不发,偏离往谢家的航道,绕个大弯,掉头往对岸驶去,由逆流改作顺流,船速立即大幅增加。   刘裕喜道:“热度下降哩!”   宋悲风点头道:“我没有猜错,尼惠晖是在明日寺的位置,我们往乌衣巷去,离接近皇城的明日寺只有约七里的距离,所以心佩生出感应。”   刘裕旋又色变道:“心佩又升温哩!”   宋悲风放下船橹,任由小艇往下游飘去,伸手道:“拿来!”   刘裕愕然道:“此事该由我来应付。”   宋悲风声色转厉,坚决的喝道:“拿来!我没有时间和你辩论。”   刘裕不情愿地从颈上除下心佩,放入他掌中。   宋悲风微笑道:“不用担心,两佩的直接感应只在十里许的范围内有效,凭我对建康的熟悉,不但可摆脱敌人,还可把他们引走,若我没有回来,大家便在边荒集碰头吧!”   说罢纵身而起,投往秦淮河的西岸,几个起落,消没不见。   刘裕发呆片刻,此时小舟已过了朱鹊桥,他已失去到谢府的心情,取起船橹,把舟子划往原来隐藏的地方去。   忽然间,他对今晚生擒司马元显的事,再没有先前的信心。   宋悲风是一等一的高手,对建康城又了如指掌,兼且人脉广阔,很多他们没法办到的事,对宋悲风来说只是举手之劳。   没有宋悲风,对他们的行动会有很大的影响。   ※※※   燕飞解释清楚后,道:“刘裕对心佩并没有据为已有的野心,只是逼不得已,希望姑娘大人有大量,不和他计较。待会他回来,我会着他把心佩归还姑娘。”   安玉晴淡淡道:“看在你治好爹的水毒份上,玉晴便没法怪你们。且心佩并不在任青媞手上,我安心多了哩!”   又瞄他一眼道:“你对被称为‘洞极三佩’难道没有丝毫好奇心吗?”   燕飞道:“边荒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们荒人根本没空去想其它事。”   安玉晴若无其事的问道:“你们营救纪小姐的事有进展吗?”   燕飞坦然道:“我现在尽量不去想那方面的事,眼前当务之急,是救回陷身囹圄的兄弟,然后是光复边荒集,否则其它一切均变成妄想。”   安玉晴道:“我可以为你们尽点力吗?”   燕飞道:“姑娘有此心意,我们非常感激。不过姑娘一向与世无争,绝不宜卷进我们荒人的事内。姑娘如能指示出任青媞目前藏身在哪一艘船上,对我们会很有帮助。”   安玉晴毫不犹豫地说出那艘船的大小、式样和停泊的位置,道:“为免影响你们的行动,我暂时不去找任青媞算账。”   燕飞道:“我们和尼惠晖的冲突是无法避免的,如将来我有机会取得天地佩,我会把天地佩转赠姑娘。”   安玉晴垂头不语,半晌后才抬头往他凝视,轻轻道:“我有点怕!”   燕飞不解道:“怕甚么呢?”   安玉晴道:“我怕三佩合一的情况,究竟会有甚么事发生,是没有人能预料的。”   燕飞抓头道:“难道从未有人试过把三佩合而为一吗?”   安玉晴道:“‘洞极三佩’据传是来自远古黄帝随身的一块佩玉,当年他大战蚩尤时,正是凭此玉镇压蚩尤的邪气。在黄帝升天前,他命当时最出色的匠人,把佩玉一分为三,成为现在的天、地、心三佩,还遗言只要三佩合一,便可以找到他亲着的不世宝典《太平洞极经》,而此经最引人人胜的地方,是内中藏有‘洞天福地’的秘密,那是黄帝白日飞升的宝地,藏有惊天动地的秘密,是修道的人梦寐以求的仙地。”   燕飞道:“三佩竟从未试过落在一个人手上吗?如真是来自黄帝,该有千年以上的岁月哩!”   安玉晴道:“你似乎不大相信,对吗?”   燕飞坦白道:“传闻总有夸大处,不过三佩确非凡品,只是佩玉间可以互相呼唤感应,已超出常人的理解力,根本是不可能的,偏又是事实。”   安玉晴赧然道:“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告诉你三佩的事,或许因你也是有缘人吧!三佩确曾落在一个人的手上,那便是我爹的师傅,我称他作祖师爷,他也是江凌虚和孙恩的师傅,另外还有四个师兄弟。”   燕飞早晓得她爹安世清与江凌虚有师兄弟的关系,只没有想过,孙恩亦与两人有师兄弟的关系。看后来的发展,师兄弟可能因三佩而反目,各据一佩,弄至眼前的情况。   荣智也可能是其中一个师兄弟,不知如何“丹劫”会落入他手上,他想问安玉晴,又怕节外生枝,终没有问她。   安玉晴道:“祖师爷力图把三佩合一,以识破《太平洞极经》的秘密,却不知如何没法成功,没有人晓得发生过甚么事。在他坐化前,把三佩分别交给我爹、江凌虚和孙恩,事情便是这样子。”   燕飞终忍不住,待要顺道问她有关“丹劫”的事,此时刘裕回来了。   刘裕见到安玉晴吃了一惊,愣在入门处,不知如何是好。   燕飞哑然笑道:“刘兄不用慌张,安姑娘已清楚整件事,且没有怪责我们,还不快物归原主。”   刘裕现出苦涩的笑容,来到两人旁坐下,颓然道:“尼惠晖持天地佩追来,心佩生出感应,宋叔怕她破坏我们的事,持心佩引他们追去,还说如没法回来,会到边荒集去。”   燕飞和安玉晴听得面面相觑。   安玉晴问清楚情况后,起立道:“我赶去助宋叔,希望你们在这里一切顺利,边荒集见。”   说罢匆忙去了。   剩下刘裕和燕飞你眼里我眼,枝节横生,一时间不知说甚么话才好。 第十三章 唯一生路   建康都城,黄昏。   燕飞、刘裕和屠奉三在西市一所食肆碰头,占得靠街的桌子,对街斜对面处便是目标的商铺,刘裕怀疑是任青媞藏身的两湖帮巢穴。   铺子卖的是杂货,前店后居的格局,乍看全无异样,不过燕飞却发觉三个店伙都是会家子。   刘裕道:“我是有点粗心大意,任青媞是由正门入铺,然后直入中进,如此当然会惹人注目,而她正是故意如此,因为里面有秘道供她脱身。若她真要藏身铺内,该由后门进入屋内。”   屠奉三已晓得任青媞的真正藏身处,却是毫无办法,因为消息早依计划送出去,一切已成定局。   燕飞道:“你凭何推断铺子是两湖帮开的?”   刘裕道:“三名店伙均带有意图掩饰的两湖一带的地方口音,我一听便分明。”   他当惯探子,精于从这些细微的地方分辨对方来自何地,想瞒也瞒不过他。   屠奉三叹道:“今次我也乱了方寸,该怎办好呢?是否该冒险出手?”   燕飞道:“唯一之计,是待司马元显无功而退时,而我们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便设法追踪他,看情况动手擒人。”   又叹了一口气道:“如只是杀人,反容易得多。”   刘裕道:“关铺子哩!”   两人亦看到对方正以木板封铺,停止买卖。   屠奉三道:“少了宋叔,令我们实力大减,不过事在人为,我们唯一可行之计是随机应变。看!”   从怀里掏出东西,摊开手掌,赫然是一颗色泽微红,以陶土烧制而成半只鸡蛋般大丸子状的东西。   刘裕喜道:“屠兄真有办法!这是否江南火器张精制的迷烟弹?”   屠奉三讶道:“你竟然一看便知是火器张的杰作。这是我的朋友秘藏的宝贝,共有六颗,我和你每人一颗,必要时作救命之用。其余四颗归燕飞,因他负起殿后的重任,我和刘兄则负责把司马元显送走,载人的小艇已泊在码头处。”   分配好迷烟弹后,屠奉三道:“假如率人来的不是司马元显,我们也可以跟在这批人身后,因为他们肯定须向司马元显报告结果。”   刘裕道:“时间差不多哩!敌人随时会到。咦!那不是高彦小子吗?”   一人经过铺子,然后越过马道,朝他们走过来。   他们看到高彦,高彦也看到他们,现出惊喜的神色,直入铺子里。   伙计热情的招呼新来的客人,高彦要了一碗饺子,打发了伙计,坐下喜道:“我正深感孤掌难鸣,忽然发现三位大哥坐在这里,庞义和方总今次有救哩!”   屠奉三道:“你是否发觉对面的铺子有问题呢?”   高彦脸上现出另一种神色,似是非常陶醉的样子,道:“有问题的不是那铺子而是我,我的小情人就在里面,正不知如何找她说心里话儿,便见到你们。”   燕飞愕然道:“尹清雅竟来了?”   高彦道:“她虽然易容改装,扮成个小厮的模样,但怎瞒得过我一对眼睛?我从皇城直跟她到这里来,看着她溜进铺内去。”   又道:“你们怎都要助我单独见她一面,让我们有倾吐心声的机会。”   三人听毕都觉得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刘裕道:“你不是在设法营救庞义和方总吗?你究竟想先做哪一件事呢?”   高彦哂道:“有你三位老哥在,老庞和方总只是小事一件。”   屠奉三道:“你是我们边荒集最有名气的风媒,该晓得失陷在牢狱的兄弟非只他们两个。”   高彦随口道:“截至一个时辰前,给拿起来的兄弟姊妹合共三百七十五人,全被关在内城东南卫守所的大牢里,我怎会不知道呢?”   燕飞讶道:“你真神通广大。”   高彦笑道:“不是我神通广大,而是我囊内的银钱神通广大,这又叫财可通神,当然你必须知道谁可以收买,又谁能提供确切的情报。”   屠奉三忽然问道:“你没见到我留下的暗记吗?”   高彦苦笑道:“我今早和老庞、方总两人渡江时,被两艘官船缉捕,幸好我够机警,及时借水遁,他们两人却没有这么好运道。我千辛万苦才偷上岸来,又要偷衣服,找线眼好打听老庞、方总两人,忙到刚才又碰到我那头小白雁,你说我有时间到处去找你老哥不知留在何处的暗记吗?”   燕飞道:“明知建康是险地,根本不该来。”   高彦道:“不来怎与你们会合?如何反攻边荒集?不用说,也知来南方定是在建康集合嘛。”   刘裕皱眉道:“你的线眼可靠吗?”   高彦压低声音道:“当然可靠,他为我办事已有三、四年,在建康很吃得开,与官府的人更混得很熟,大碗酒大块肉,称兄道弟。”   燕飞向刘裕道:“是否觉得有问题呢?”   刘裕点头应是。   高彦不服道:“怎会有问题呢?他给我的消息从来准确,没有出过岔子。”   屠奉三道:“我也认为有问题,以司马道子行事的周密,绝不会把所有人关在同一地方,好像方便我们去劫牢似的。”   高彦道:“可能他正是引我们去劫牢,好一网打尽。”   刘裕问道:“你的线眼是不是效率奇高,出去转了个圈,便查清楚有多少人被拿下来。”   高彦色变道:“他去了不到半个时辰便完成任务。”   屠奉三叹道:“你给人出卖了。”   天色转暗,伙计点亮挂在壁上的油灯,高彦叫的水饺到了。   高彦食难下咽地道:“有人跟踪我?”   刘裕道:“如我们没有猜错,这所食馆已给人重重包围,敌人仍在调兵中,当他们收窄包围网时,我们将插翼难飞。”   燕飞取出银两,放在桌上。   微微一笑道:“我们只有一条生路。”   高彦头皮发麻道:“甚么生路?”   燕飞道:“随我来!”   四人先后弹起,往正门掠去。   燕飞带头冲出,忽然杀声四起,数也数不清楚的建康军从两边蜂涌杀至,每一个巷口均有敌人冲出来。   有人从上方大喝道:“杀无赦!”   四人往上瞧去,只见对街店铺的屋顶冒出十多人来,不用细看也知是高手。   高彦心忖,哪来生路,不过除了跟着燕飞走,还可以做甚么呢?箭矢飞蝗般从后方高处射来。   (卷十七终) 卷十八 第一章 谋定后动   唯一没有朝上瞧去的是刘裕,只从声音他已认出,下命令的是司马元显,而对方显然认不出他这个仇人来,否则,或会改为生擒活捉的命令,如此方可有折磨他的机会。   就在此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他不但掌握到燕飞死里逃生的办法,更想到反败为胜的妙计,目标仍是司马元显。   敌人在五百以上,又有大批琅琊王府的高手,在敌我悬殊的情况下,纵然他们有燕飞和屠奉三这种级数的高手,在对方有备而来,重重围困下,能逃生的机会当然微乎其微。燕飞所指的唯一生路,是两湖帮秘巢内的地道。   不过,这样的一条秘道肯定非常隐蔽,他们根本没有足够的时间,去搜遍每一个角落,还要研究开启秘道之法,敌人亦不容许他们有机会去做。   只有一个可能性,方可令他们不但可从容逸去,还可以继续进行擒人大计。   想到这里,哪敢犹豫,低喝道:“燕飞殿后,奉三招呼上面,高彦随我来。”   说毕,提气加速,斜斜越过车马道,朝目标店铺封上木板的大门冲去。   他的声音透出强大的信心和坚决的意味,令燕飞和屠奉三感到奉行不悖的必要。   燕飞立即放缓,变成押后。   前者两手化作万千掌影,或拍或拨,或扫或劈,变化多端的转身,迎向后方屋顶箭手射来的十多支箭。   燕飞的心神灵犀通透,整个局势全了然于心。   幸好他们发觉得早,敌人的包围尚未完成,令他们仍有闯入两湖帮那间杂货铺的机会。出奇地,杂货铺的店铺并非敌人注意的重点,没有箭手,只有五、六名敌方高手现身布防。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屠奉三的消息仍未传入敌人耳内?理该如此,问题出在竺雷音和妙音两人已随尼惠晖追心佩去也,明日寺乏人主持下,根本不明白消息的意义。   如此对他们将大大有利,否则,如对方先一步占领杂货铺,他们将被堵塞唯一的生路。   屠奉三在刘裕下指令的一刻,立即明白了刘裕整个想法,心中叫妙,腾身而起,手上宝刃变作一团精芒,势不可当的朝杂货铺瓦顶的敌人杀去,表面声势汹汹,其作用只是不让敌人扑下来拦截。   高彦则头皮发麻的追在刘裕背后,感觉到在进入铺子前,由于铺子位于刚才食馆的斜对面,故他们的路线似是往左方长街杀来的敌人冲过去,所以敌人该可及时拦截他们。只恨在这样的情况下,还可以干甚么呢?奇迹出现了。   燕飞不单是边荒第一高手,还是半个神仙,不但把劲箭全接着,且令每一枝箭改向射往从左方杀过来的敌人。   敌人登时东跌西倒,还绊得后来的敌人滚作一团,本气势如虹的敌人,立呈一片混乱,声势受挫。   同一时间,屠奉三已与杂货铺上的敌方高手正面交锋,逼得对方往后散开。   对方当然不晓得杂货铺内藏有秘道,只以为他们是要避过正面店铺顶上的主力,改闯这一边,故谁也不愿因他们的困兽之斗,而赔上性命,改采稳打稳扎的战略。   “砰!”   刘裕硬把封铺的木板撞破,进入铺子内去。   木屑激溅。   刘裕捕捉到闪入铺后其中一个店伙的背影,心中叫了声“谢天谢地”。   铺内有三个店伙,都是两湖帮的人,负责铺子日常的业务,当然晓得地道的事。他们也像刘裕等人般,茫然不觉以司马元显为首的建康军,已把这一带重重包围,且不断收窄包围圈,布署攻击食馆内的目标。   到发觉情势突变、刘裕等人又往他们的铺子奔来,立即晓得不妙,怕殃及池鱼,最好的办法,当然是由秘道溜掉。   刘裕剎那间横过近五丈的距离,从后门穿出,一方大石板被掀了起来,最后一名店伙,下半身已在入口内,朝刘裕望来时,眼前尽是刘裕厚背刀的刀光,兼之行动不便,手上又没有武器,欲挡无功,自忖必死,忽然全身麻痹,已被厚背刀点中要穴,颓然昏倒。   刘裕跳入地道去,任由那店伙下半身留在入口,上半身俯伏入口边缘,向跟来的高彦道:“一切保持原状,千万不要关上入口,我去收拾另两人。”   说罢消没不见。   高彦奔至入口旁,朝下瞧去,一道七、八级的石阶直入地下。他虽是机伶过人,但因不清楚擒人行动,故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刘裕既然如此说,只好依命而行。   蓦地,前铺传来“砰砰彭彭”混乱之极的吵声,高彦反放下心来,明白燕飞和屠奉三两人成功撇下追兵,还随手推倒杂货店内的东西,以阻碍敌人。   后院方面杀声大起,两名敌人从后进的入口扑进来,忽然又倒跌回去。原来燕飞驾到,发出两股掌劲,隔空遥击敌人。   屠奉三追着燕飞背后,来到高彦之旁,未待高彦说出刘裕的吩咐,已低声道:“不要动任何东西。我们走!”   三人迅速钻入地道,地道笔直指往码头区的方向,走不到二十步,已见到另一名店伙给点倒地上。   燕飞不觉笑道:“这叫因祸得福,应记高小子一功。”   高彦虽不知自己何处有功,仍兴奋起来,疑虑内疚一扫而空。   屠奉三笑答道:“高小子是我们的福星。”   眨眼间三人深入近百步,一道石阶出现眼前,余下的店伙伏在石阶下,当是从上面滚跌下来的。   出口洞开。   刘裕的声音在上面传下来道:“快上来,这是间普通民房。”   两湖帮的双桅船泊在离岸二十丈许处,与泊在石头城外码头区大江上以百计的舟船,并没有任何分别,但深悉两湖帮的屠奉三却指出,这是两湖帮名之为“隐龙”,伪装成普通货船的超级战船,性能极佳,作战力强,专责深入敌境的任务,纵使被敌船围攻,如在广阔的河道上,配合像郝长亨般的指挥,一班操舟好手,仍有机会突围逃走。   这对燕飞等拟定的策略非常重要。   大江黑沉沉一片,散布沿岸码头区的大小船只,虽然超过五百艘,却都是乌灯黑火,没有人愿意在如此紧张的形势下,灯光闪亮的张扬。   燕飞、刘裕、屠奉三和高彦四人坐在一艘两端窄长、尖而高翘的快艇上,收起四枝船桨,藏在两艘大型货船间的暗影里,遥观“隐龙”的情况。   高彦的心情最复杂,因为他的小白雁理该在船上。   屠奉三道:“希望司马元显的人,不会蠢得真的见人便杀,连被刘兄点倒的三个两湖帮徒众也不放过,如此,我们将空等一晚,明早还要睡眠不足的去劫刑场。”   那三个两湖帮徒众,现已变成整个行动的关键,只要司马元显从他们口中逼问出,曼妙在“隐龙”上,司马元显将抛开一切,全力攻打“隐龙”,以杀曼妙灭口。   刘裕道:“如司马元显发现地道,当知别有隐情,怎会如此疏忽大意。不过,他既知这艘是两湖帮的船,又有郝长亨坐阵,绝不敢掉以轻心,所以谋定才动,故需要点时间。”   屠奉三道:“待会由我和燕兄、刘兄负责动手擒人,小彦接应。成功后依计行事,绝不可以出错。”   高彦担心地道:“如司马元显一出手便击沉了这条船,再以乱箭射杀落水的人,清雅──唉!”   屠奉三道:“如郝长亨这么容易被杀,早命丧我屠奉三之手。这艘船不但特别坚固,木内还暗藏铜皮,船头和船尾均是铁铸的,又遍涂防烧药,船桅裹以药制的牛皮,不怕碰撞火烧,你要担心的是司马元显,而不是你那美丽的小精灵。明白吗?高少!”   燕飞道:“司马元显肯定会亲自指挥这场水战,如郝长亨全力往上游逃遁,司马元显却穷追在后,或许我们该改变策略,待郝长亨突破上游的封锁,才下手擒人。”   屠奉三摇头道:“郝长亨如拼命逆流而遁,正落入司马元显算计中,肯定会吃大亏。哈!假设今次是由我代替司马元显指挥作战,肯定老郝要吃不完兜着走,绝无幸免。”   刘裕心忖,桓玄与屠奉三交恶,是桓玄的损失,因为没有人比屠奉三更熟悉两湖帮。南方两大帮会,已成两湖帮独霸之局,大江帮只是在苟延残喘,除非有奇迹出现,例如自己成为北府兵的统帅。   没有了大江帮,没有了桓玄的压制,两湖帮的势力与日俱增,兼之聂天还雄才大略,郝长亨则善于阴谋诡计、外交手腕,任何政权和势力的崩溃,也难以动摇他们的根基,反是南方愈乱愈好,他们愈能浑水摸鱼。   两湖帮最想得到的是无法无天的边荒集,打通南北的脉气和连系。   每过一天,两湖帮便难对付多些。   如有一个人能覆灭两湖帮,那个人将是长期与他们作战的屠奉三。即使有一天,刘裕能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也难助江文清彻底击垮两湖帮,但如有屠奉三助江文清,本没有可能的事,将变成有可能。   高彦关心地道:“郝长亨有何脱身妙计?”   屠奉三冷哼道:“擒贼先擒王,顺流胜逆流。郝长亨会采取游斗的战略,利用码头区船只众多的有利形势,发挥‘隐龙’的高性能,游走于众船之间,令司马元显不敢投石或施放火箭。当司马元显慌张混乱之际,伺机撞沉司马元显的帅船,令敌人陷进狂乱,然后顺流逸走,逃之夭夭。”   燕飞道:“如此,我们不是有机会下水生擒司马元显,再从水底离开吗?”   屠奉三道:“这是郝长亨唯一脱身妙法,我深悉他为人行事的作风,不会猜错。”   高彦道:“最怕是猝不及防下,被司马元显攻个措手不及。”   屠奉三叹道:“所以说愈无情的人,愈难对付,像我们彦少那么多情的人,便会被多情所误。不论白道黑道,都有一套防止敌人偷袭的监察手段,即使你从水底潜游过去,他们也有窥听水底情况的‘听鱼器’,虽只是一根头窄尾宽的铜管,但附近水底的声音,休想瞒过听管的人。像这种非常时期,郝长亨必打醒十二分精神,不会任敌人偷袭得手。”   燕飞道:“郝长亨既有一艘性能超卓的‘隐龙’战船,何不突破敌人的封锁,早些返回荆州去呢?”   屠奉三道:“他在等待司马曜驾崩的消息,好第一时间把消息以信鸽送往荆州去,也证明了曼妙姊妹非是空口白话。桓玄就是这么一个人,要把一切牢牢掌握在手上,控制主动。”   刘裕道:“郝长亨明天解围后,会立即扬帆远去,但任青媞绝不会一道走,除非她取回心佩,又成功置我于死。”   屠奉三淡淡道:“你准备如何对付她?”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她不仁我不义,还有甚么好说的。”   屠奉三理所当然的点头同意。   燕飞不由记起,当日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库内,刘裕和拓跋珪对任青媞动了杀机,被自己阻止的旧事。不论是刘裕、拓跋珪和屠奉三,对敌人均是心狠手辣,不会感情用事,所以他们在此乱世,都是有资格与敌人争雄斗胜,成大事的人。   而他和高彦却是另一类人,坦白说,即使任青媞曾试图杀他,他仍很难向任青媞狠下毒手。高彦更是极端,还爱上了敌人。   他直觉感到,刘裕和屠奉三正走在同一条路上,而把两人连系在一起的是边荒集,而自己何尝不是因边荒集,而与两人有共同努力奋斗的目标。   正如卓狂生所说的,边荒集只是弹丸之地,可是却影响着整个天下形势的发展。   刘裕沉声道:“郝长亨离开建康后,会否直接到边荒集去呢?”   屠奉三道:“我们应该还有点时间,王国宝如被召从边荒集回建康,也不是说走便走,调动兵员至少要十天半月的时间,郝长亨理该待至王国宝撤军,方有乘虚而入的机会。”   高彦道:“我们何不在王国宝撤退之际,偷袭他的部队,狠狠教训他呢?”   屠奉三道:“刘兄有甚么高见?”   燕飞心忖,屠奉三又在考虑刘裕的才智,证明屠奉三心中早有定见,可以之比较刘裕的想法。   刘裕现出冷静的神色,先瞥屠奉三一眼,从容道:“这是吃力不讨好的事,因为王国宝怎也会防我们一手。其次是司马道子愈转弱,桓玄愈容易得逞。我们的上策,是让桓玄和司马道子争个头崩额裂,而我们则乘机光复边荒集。屠兄以为如何呢?”   屠奉三点头道:“我想的和刘兄不谋而合,司马曜的死亡会带来空前的大乱,我们今晚将过南方最后一个平静的晚上,明天谢安一手营造出来的稳定和繁荣,将会云散烟消。”   刘裕道:“我们现在最大的敌人是两湖帮,只要能阻止他们到边荒集,我们二度收复边荒集的大计,将成功过半。”   屠奉三道:“刘帅请下指示。”   刘裕一震朝他瞧去,两人目光交击,接着各现出会心的微笑。   燕飞道:“刘帅请发令。”   刘裕的边荒集主帅身份,是在边荒集由钟楼议会各成员首肯认同的,现在战争尚未结束,他仍拥有主帅的合法地位。   刘裕瞧瞧燕飞和高彦,深吸一口气道:“若我请屠兄潜返荆州,会否过于冒险,令屠兄为难呢?”   屠奉三笑道:“怎会为难?事实上我正有此意。为了不用受桓玄掣肘,我必须返回荆州去,召集旧部,安排有关系的人撤往边荒集,同时建立一个监察桓玄和两湖帮的情报网。当建康的兄弟安全抵达边荒,便是我动身往荆州的时刻。刘帅本身有甚么打算?”   刘裕答道:“我会去见大小姐,弄清楚她的情况,然后到广陵去,安排好支持反攻边荒集的粮草物资,便会借大江帮剩余的船队,从颖水北上边荒集,我们反攻的大业,将告开始。”   燕飞道:“从建康撤走的兄弟,会是第一支送粮队,支遁大师已答应,把建康佛门储存在粮仓内的一半粮食,转赠我们,那足够支持一支五千人部队数月的消耗,余下的就是武器弓矢的问题。”   高彦道:“那我和小清雅的事怎办好呢?”   三人听得你眼望我眼,不知该如何答他。   燕飞目光投往“隐龙”,沉声道:“来哩!”   三人遥望过去,只见以百计的快艇,每艇十多人,组成一个大包围网,正全速从四面八方驶出来,破浪向“隐龙”冲去。 第二章 大江风云   “隐龙”战船反应的灵活和敏捷,即使燕飞等在心里早有准备,仍神为之夺。   在眨眼的工夫下,两张帆已往上升,接着,左右舷下方船身略高于水面三尺许处,各探出十二枝长达丈余的木桨,六桨一组,组与组间相距一丈,形成两组位于船尾左右侧,其它两组在船侧中部的位置。   鼓声响起,先擂四下,然后不急不缓的一下一下的敲着。   左后的六枝船桨划进大江的水里,其它仍按桨不动,“隐龙”抖颤起来,船首往右摆,刚好船帆张开,接着一阵长风,战船急倏朝江心的方向逆水滑去,如有神助。   “隐龙”静伏江面时,沉着优逸;游动起来却是威猛灵巧,确当得上静如处子,动如脱兔的赞语。   同一时间,甲板两侧竖起挡箭板,挡着敌人从快艇射来的火箭。   “隐龙”不住增速。   急骤的鼓声代替了先前的鼓声,四组二十四枝船桨,随鼓音的节奏,整齐有力地划进河水内去,速度遽增,从对岸攻来的十多艘快艇,立即给冲得溃不成军,其中四、五艘躲避不及,立被撞翻。   屠奉三盯着“隐龙”张开兜满风的帆,叹道:“要拐弯哩!”   果然如他所料的,“隐龙”忽然倾斜起来,在宽阔的江面急速拐弯,带起的急浪,令从上游驶来的三十多艘快艇强抛怒掷,不要说射出火箭,连保持平衡也非常困难,更有两艘快艇被浪掀翻。   “隐龙”绕了个大弯后,掉头朝南岸泊满船只的区域驶来,风帆的角度不住改变,使她总能借风势不住加速,没有慢下来,直冲入建康军快艇密集处,仗速度和坚固的船体,撞得围攻的快艇,全无拦截的作用,只堪作被猛虎杀进来逞威的羊群。   火箭从“隐龙”射出,目标却非快艇上没有还手之力的敌人,而是泊在沿岸处无辜的大小货船商船。   有六、七艘船中箭起火,登时惹起江面众船的混乱和恐慌,留宿船上的人被惊醒过来,救火的救火,起锚开船避祸的,纷纷扬帆起航,情况慌乱至极点。   燕飞等看得叹为观止,不但开始明白屠奉三先前对“隐龙”和郝长亨的判断,更体会到两湖帮能长期独霸洞庭和鄱阳两湖的威风。   上下游分别出现各十多艘建康军的水师战船,本来是声势浩大,力足以辗碎“隐龙”孤零零一艘中型船,可是,在两岸数百艘大小船只移动的情况下,却予人有心无力的感觉。   刘裕道:“哪艘船?”   屠奉三正凝神观察,冷哼道:“胆小鬼!是下游位于最后方的特大战船。”   屠奉三的“胆小鬼”是指司马元显,嘲弄他既不敢身先士卒,且不是守着上游,因那是逃返荆州的方向,乃郝长亨最有可能的逃路。   刘裕笑道:“人家公子身子娇贵嘛!兄弟们,是戴上头罩的时候哩!”   两旁的大货船,传来奔走喊叫的声音,“隐龙”过处不住有船起火,恐慌像瘟疫般传播,从睡梦或休息中惊醒过来的人,会以为不知是桓玄的大军杀至,还是孙恩的动乱已蔓延至建康。   江面满布流窜的船,把建康军的水师船淹没,再没有人能控制场面。   燕飞盯着正灵活如鱼,在船与船间左穿右插的“隐龙”,双目杀机闪现,沉声道:“郝长亨祸及无辜,全不守江湖规矩,显然是天性自私的人。”   说罢,戴上由屠奉三供应的黑头罩,只露出眼、耳、口和鼻子。   四枝船橹同时入水,快艇开出,往下游驶去。   顺流胜逆流,此为水战诀窍。郝长亨果如屠奉三所料的,避过逆江突围,反顺水攻向由司马元显亲自指挥的十多艘水师战船,趁江面大混乱的形势,发挥以寡敌众的灵活。   “隐龙”又以高速往江心驶去,一连撞翻了两艘挡路的无辜民船,而围攻她的快艇,已溃不成军,对他再没有威胁之力。   上游的十多艘水师战船,已被“隐龙”抛离,最要命是被四处逃亡的民船阻碍去路,不得不减缓船速,没法与下游驶来的己方战船,形成前后夹逼之势。   司马元显的船队扇形散开,朝离他们只有数百丈的“隐龙”围拢过去,战术正确,问题在“隐龙”既占顺流之利,性能又在他们任何一艘战船之上,兼之满江是乱窜的民船,司马元显一方,实无从发挥数量多的威力。   燕飞等所坐的小艇缓缓加速,追在“隐龙”的后方。   如屠奉三估计正确,当郝长亨攻击司马元显的帅船时,他们的机会便来了。   高彦道:“郝长亨何须取难舍易?他的目的只在突围吧!”   司马元显的帅船,当然是最坚固的战船,操舟者和战士,均是建康水师最精锐的好手,故高彦有此说。说到底,他仍在担心船上小白雁的安全。   屠奉三冷笑道:“假如指挥帅船的是司马道子而非其子,郝长亨肯定不会冒这个险。换了是以前大江帮与两湖帮对峙的局面,郝长亨亦犯不着如此做。可是今时异于往日,两湖帮正在扩张立威的当儿,当然要显点手段颜色,以示他们是从容逸走,而非被围攻得急如丧家之犬。我太明白郝长亨这个人了。”   燕飞皱眉道:“郝长亨怎知指挥者是司马元显而非司马道子?”   屠奉三先喝了声“加速”,快艇先一步越过从左方冲来的一艘客货船,然后道:“郝长亨自幼随聂天还在水道上打滚,从对方的战术和旗帜,可察辨指挥的人是否司马道子,只要不是司马道子,他有甚么好怕的呢?”   刘裕点头道:“今晚若来的是司马道子,他肯定不会采取如此愚蠢的战略,只看直至此刻,‘隐龙’仍是全然无损,便知司马元显落在绝对的下风,被郝长亨牵着鼻子来走。”   建康水师对上下游的封锁,已完全崩溃瘫痪,以百计的大小民船,分向上下游两方逃窜,是拦无可拦,阻无可阻。   高彦叫道:“‘隐龙’改向哩!”   “隐龙”在两艘民船间穿出,二十四桨齐划,风帆改动,接风顺水,以惊人的高速,向靠近南岸,驶至最接近的敌方战船拦腰撞去,数十支火箭划破夜空,先一步投向敌人。其它战船援救无从,只好眼睁睁瞧着己方战船遭劫遇难。   屠奉三笑道:“郝长亨的绝技来哩!兄弟们!准备!”   “轰!”   水师船尾舷处木屑激起,在水面侧倾剧震,更有人掉进河水里,同时起火。屠奉三说的郝长亨绝技并非指此,而是“隐龙”在重创水师战船后,竟借碰撞的力道,猛然改向,从最外档掉转头来,还奇迹地增速,又往另一艘敌船疾冲而去。用劲的巧妙,碰撞角度拿捏的准确,教人叹为观止。   建康军水师船发射的箭矢,不是射空,便是射在船舷高竖的挡箭板上,构不成任何威胁。   此时只要不是眼盲,便晓得“隐龙”的船头是铁铸的,只是伪装成一般的木料。   十多丈的距离,在“隐龙”的极速急驶下转瞬即消,那艘被她选作攻击的水师战船,虽拼命改向逃避,亦难以避过厄运。   距此船后五十丈许处,便是在最后方押阵,由司马元显坐阵的帅船,其它水师船虽散布四周,却都是逆流前进的形势,再来不及掉头保帅。   三十多枝火箭从“隐龙”射出,往目标投去,宛如要命的符咒。   燕飞等人的小艇,在屠奉三的指挥下,不住加速,在暗黑和混乱的河面,幽灵般滑行,在所有人的意料外,绕弯往司马元显的帅船赶去,任由战船带起的巨浪冲击,小艇依然平稳地在浪尖水谷上飞驰,正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轰隆!”   水师船给猛撞在近船首的左舷处,登时撞破个大缺口,打了半个转,颓然倾滑开去,还多处起火,其中一张帆燃烧起来,一枝帆桅折断,情况比起先前被撞的水师船更是不堪。   “隐龙”亦有三处着火,迅被救熄,船身另被从敌方投石机掷来的两块大石击中,但损害轻微,没法影响她强大的机动性和战力。   高彦看得倒抽一口凉气,道:“厉害!”   刘裕一边运桨如飞,边道:“司马元显没得选择哩!”   “隐龙”再次藉碰撞改向,变成直接向司马元显的帅船迎头冲过去。   司马元显的帅船,已成最后的把关者,没法逃避,只好尽最后努力,正面迎击敌人。   司马元显的帅船是“开浪船”和“广船”的混合改良战船,是建康大型水师战船里的至尊,名之为鸟艚,为一种大型的尖底海船,以铁加木和樟木制成,船首船尾均装上铁锥,两舷竖立竹排,排上留有箭孔、铳眼,以施放弓箭和火器,宜于冲锋陷阵,不惧与敌直接碰撞,两旁搭架摇橹,以增加灵活性和速度。   论体积重量,在“隐龙”倍半之上,如两船直接撞击,虽然“隐龙”占上顺流之利,然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   两者迅速接近,由五十多丈拉近至三十多丈,帅船上的弩弓投石机,全蓄势以待。   屠奉三正在掌握风势,道:“今夜成败,看此一击!”   在他领导下,快艇转了个急弯,绕往帅船,由于司马元显的帅船、“隐龙”均在全速的推进里,依眼前采取的路线,快艇会绕到帅船的后方去。   燕飞讶道:“我们岂非会错过两船相碰的最佳掳人机会?”   屠奉三瞥“隐龙”一眼,胸有成竹地道:“看!”   众人连忙瞧去,一时都看呆了眼。   “隐龙”的风帆正在移动,不但速度减缓下来,还往南岸斜弯开去,此时“隐龙”刚进入司马元显帅船的火箭射程内,帅船箭矢蓄势发射,却差点全部落空,只有三枝射至“隐龙”蒙上生牛皮的挡箭板上,当然毫无杀伤力。   高彦脱口道:“郝长亨要逃跑哩!”   屠奉三更正道:“不是逃走,而是要施展聂天还亲传的‘正面弯撞法’,不要眨眼。”   帅船上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集中在“隐龙”身上之际,快艇来到帅船后,再破浪绕急弯,整条快艇倾斜起来,浪花直溅上来,人艇皆湿,就那么转往帅船右侧,舷稍后十多丈许处,全速追上去。   “隐龙”果如屠奉三所料的,又从三十丈外转弯回来,且速度遽增。   两船再不是正面硬撼,变成“隐龙”的铁船头斜斜向逆流疾驶的帅船撞去,如依目前的走势,双方速度方向不改,帅船会被“隐龙”拦腰撞个正着。   两船的距离已不足二十丈,根本不够时间让司马元显作任何改变。   帅船上的投石机来不及改变投向,全派不上用场,只有人手射出的火箭,及时朝“隐龙”射去。   “隐龙”火箭亦如雨发,数十枝火箭齐投往敌舰。   一时间两船的上空,全被一道道火痕填满,煞是好看,火艳而激烈。   两船纷纷起火,在短兵相接下,连风帆也难以幸免。不过,如帅船被拦腰碰撞,将失去作战能力,而郝长亨可从容逸走,再扑灭火头。   快艇已来至帅船右舷的一边,而“隐龙”则全速撞向帅船左舷,在时间上的把握上,确是无懈可击,尽显屠奉三水战之技的眼光和手段。   燕飞和刘裕暗呼侥幸,如非有深悉郝长亨的屠奉三主持今次掳人勒索的壮举,徒然有此良机,他们亦将眼睁睁的错过。   屠奉三喝道:“彦少!全仗你哩!千万不要被碰沉。”   高彦一声得令,燕飞三人已收起船桨,同时腾身而起,直跃上帅船。   “轰!”帅船剧震倾斜,硬被撞得横移丈许,往小艇的一边倒过去。   高彦刚把艇子划开,以毫厘之差,避过被帅船像喝醉了酒、脚步不稳的巨人般撞沉之危,险至极点。   燕飞三人就在帅船被撞后的一刻,抵达帅船右舷的竹排上,只见“隐龙”的铁船头磨擦着帅船,已被撞破大缺口的左舷,发出尖锐木裂碎溅的难听声音,把船推得在江面往北岸摇摆颤震,使人感到撞船可怕和无情的威力。   这边厢的帅船,有十多人纵身而起,投往“隐龙”,冒险硬拼。   最惹燕飞等人触目的,是其中一位黄衣艳女郎,手中长剑化作长芒,比所有人均快一步的朝“隐龙”投去,看其身法剑势,均臻第一流高手的境界。   三人想不到司马元显一方,竟有如此高明的人物,无不心中侥幸,如有她在旁,他们要活捉司马元显的大计,说不定要功亏一篑。   刘裕唤道:“楚无暇!”   燕飞和屠奉三都心中同意,只有楚无暇才厉害至此。   帅船上火苗处处,船上战士东歪西倒,指挥台上人人立足不稳,司马元显在十多名将士簇拥下,本应是威风凛凛,此刻却是狼狈不堪,乱成一团。   没有人注意到燕飞三人已在身旁。   “隐龙”的指挥台上,郝长亨左右立着的,正是任青媞和曼妙两人,另外尚有十多名两湖帮的高手,见敌人扑过船来,立即迎战。   燕飞见机不可失,喝道:“动手!”   三人不约而同,把手内的烟雾弹,向主台上的司马元显投去。   “噗!噗!噗!”   烟雾弹爆开,化为一团一团紫色的烟雾,分别扩散,登时把指挥台完全笼罩。   此时“隐龙”早擦着帅船尾舷移向下流滑去,两船分开,帅船逐渐回复平衡,不过混乱的情况却有增无减。   惊惶的叫声中,燕飞三人,从船舷掠往指挥台的浓烟里去,痛哼惨呼声不住响起,三人全力攻击,片晌,燕飞发出撤退的叫声,提着被点穴昏了的司马元显,从烟雾里冲天而起,传音叫道:“本人燕飞!司马道子若想要回他的儿子,就好好听我的吩咐。”   说罢大鸟腾飞般投往右舷,足点竹排顶时,刘裕和屠奉三同时跃至,三人以竹排借力,再投往高彦划回来的快艇上去。   “隐龙”此时已远去,不过“隐龙”上的激战,仍在剧烈地进行着,欲罢不得。 第三章 一言为定   两人俯伏瓦背上,看着隔街另一人家的房舍。   燕飞道:“这家伙叫甚么名字?他的生活看来相当不错,他的家是这一区最华丽的。”   两人借夜色的掩护,施展轻功的本领,由秦淮河逢屋过屋的直潜到这接近内城的民屋区来,找寻那出卖高彦的线人,好进行勒索的行动。   高彦道:“这小子叫蒋锋,有个颇吓人的外号,叫‘门神’,在建康非常吃得开,专门向我出卖消息,以维持他夜夜笙歌的生活方武。武功只是平平,你老哥半个指头已足可制服他。”   燕飞道:“四周似乎很宁静呢!”   高彦吃惊道:“似乎?不是有埋伏吧?”   燕飞微笑道:“你道司马道子听到儿子被我们掳走的消息,会有何反应呢?”   高彦想也不想地答道:“当然是怒不可遏,先把手下骂个狗血淋头,然后发动手上拥有的所有筹码,把建康城里里外外翻转过来,务要救回人质。”   又讶道:“我明白你在说甚么哩!现在的建康确是平静得不合情理。”   燕飞道:“你的猜测是合情合理,惟不适用于今晚微妙的情况下。司马道子现在当务之急,是要以威权压伏朝中的王族大臣,好让傀儡继承人顺利登基,然后再设法应付地方上有兵权的大臣。所以,像儿子被掳一类的窝囊事,绝不愿张扬开去。”   稍顿接下去道:“其次是若他不是蠢人,便该晓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们可轻易举把他的宝贝儿子带离建康,藏在他势力范围不及之处,所以,如在建康区进行搜查,只是扰民之举,徒暴露自己的无能,于他现今的情况有害无益。”   高彦点头道:“对!纵使我们仍在区内又如何?建康这么大,搜十日十夜也搜不完。”   建康不但分内城外城,外城还是开放式的商铺民居,只是长达七里,由内城门至朱雀门的御道两旁,便杂居着数十万人民,何况附近还有多个城市。   燕飞目光凝视蒋锋宅院内亮起的灯火,沉声道:“可是司马道子心焦如焚下,却不能不做点事,查究所有线索,蒋锋便是其中一条重要线索,例如,他有否出卖司马道子,暗中通知彦少你已暴露了行藏呢?如果我没有猜错,蒋锋之所以尚未就寝,是因来了恶访客,正在盘问他与彦少你的事。”   高彦道:“你的脑袋果然厉害,给你这么分析,连我也觉得情况必是如此。唉!希望他们不会一怒之下杀掉蒋锋,否则,我们将失去最佳传话的人,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把勒索信射进琅琊王府去。”   燕飞笑道:“蒋锋再不是最佳人选,最佳人选是来盘问他的人。你给我留在这里,我去哩!”   高彦骇然一把抓着他,道:“来找蒋锋晦气的,当然是司马道子的近臣大将,且有高手随行,你这么下去,是想找死吗?”   燕飞没好气道:“你好像把老子当作是像你般的货色,放心吧!即使司马道子亲临,我燕飞要走便走,谁拦得住我?”   高彦松开手,燕飞拍拍他肩头,从暗处窜出,往灯火的方向掠去。   ※※※   刘裕独自撑着小艇,沿秦淮河逆水向谢家大宅的码头驶去。   秦淮河风光依然,两岸青楼灯火辉煌,鼓乐欢笑从画舫传来,河道上舟船往来不绝,夜空星光斑斓。   每次当他进入边荒的无人地带里,他总难联想到在边荒之南,竟有如秦淮河般繁华热闹的烟花胜地,可是当他抵达边荒集,却总想起秦淮河。边荒集的夜窝子,便像把秦淮河迁移了到那里去,且更肆无忌惮。若秦淮河是属于建康的高门世族和权贵名士,夜窝子便是江湖好汉、平民商贩的天堂。   上一次秦淮河逃过苻坚南来的大祸,今次因司马皇朝的崩颓而惹起大变,秦淮河又能否幸免呢?边荒集的二度失陷,本应永无翻身的机会,但因燕飞近乎神迹的斩杀竺法庆,把荒人的劣势扭转过来。今晚能生擒司马元显,固因机缘巧合,更因屠奉三料事如神,始把没有可能的事变为事实。现在他们已稳占上风,将主动权控制在手上。   乌衣巷谢家的码头在望。   刘裕暗自在心底里感激燕飞,没有他的支持,他会感到自己在如此情势下,仍为儿女私情奔走努力,感到内疚。不过,他有自知之明,他刘裕是绝不容许王淡真落入桓玄手上。   桓玄一向是谢玄的死敌,自己身为谢玄指定的继承人,也变得与桓玄势不两立,终有一天,他要铲除桓玄,以完成谢玄生平未竟之愿。   小艇靠往小码头,以梁定都为首的几名家将迎了上来。   刘裕跳上码头去,梁定都讶道:“宋爷呢?”   刘裕探手搭上他肩头,道:“宋爷有急事离开建康,我要见钟秀小姐。”   梁定都脸现难色,道:“这么晚哩!”   刘裕道:“不要紧!我在这里等你,你给我通传便成,见不见我,由小姐她决定。”   梁定都苦笑道:“我不是不肯帮你忙,而是我们终是下人身份,很难拿主意。大小姐仍未就寝,不如我带你去见她,你当面向她请示如何呢?”   刘裕当然不愿惊动谢道韫,兼很难向她说实话,想想又知瞒不过她这知情的人,只好道:“好吧!”   心忖,有宋悲风在就好了。   ※※※   燕飞弄清楚整个形势后,回到蒋锋家的内院,大模大样的来到内堂前。   把守内堂正门的四名便服好手,见忽然冒出一个人来,一时都发起呆来。   燕飞垂下双手,表示没有动手的兴趣,欣然笑道:“本人燕飞,谁在里面和蒋爷说话呢?”   “燕飞”两字一出,立即惹起哄动。   先是那四人慌忙掣出兵刃往他扑来,接着是堂内响起凌乱的足音,关闭的门立即洞开。   燕飞冷笑一声,往左右各晃一下,避过迎头劈来的两把刀,接着已闪入四汉中间,两手左右开弓,两个照面,四人颓然倒地,均被击中穴道,软瘫地上。   “住手!”   五、六名扑出来的便服大汉,闻言在门外散开,护着出现大门的儒服中年人。   此人身材硕瘦,长就一副马脸,一副幕僚的模样,两眼不时转动,显然是狡猾多智的奸鬼书生。   燕飞从容道:“给我报上名来,看看是否够斤两为我传话?”   那人凝神打量燕飞,道:“在下菇千秋,乃琅琊王府参将,不知在燕兄眼中,是否够份量为你传话呢?”   燕飞淡淡道:“该差不多了,菇大人最好阻止手下去通风报信,否则,说不定我急怒之下,会拿菇兄来祭旗。”   菇千秋脸色微变,喝道:“所有人集中到我身旁来。”   堂内的人全移往大门处,连同门外六人,共有十二人,不过对手既是名震天下的燕飞,再多一倍人也拦他不住,对燕飞要打要逃,都是没有丝毫胜算。   菇千秋道:“燕兄有甚么话要说呢?”   燕飞轻松地道:“司马曜是否死了?”   菇千秋剧震道:“你──”   燕飞知道,凭着这奇兵,已扰乱了菇千秋的心神,教他不敢胡言乱语,因为,不晓得自己还清楚其它多少事。冷然道:“菇兄不用答我,因为你已告诉了我答案。”   菇千秋急促地喘了两口气,道:“元显公子究竟是生是死?”   燕飞哑然失笑道:“当然是‘生’,否则,如何拿来交换我们在你手中的全部荒人兄弟姊妹。问题在我们并不信任琅琊王,怕他只交还部分人充数了事,菇兄在琅琊王府里位高权重,有甚么好的提议呢?”   菇千秋冷静下来,沉吟片刻,道:“燕兄可否借一步说话,我保证手下没有人会移动半步。”   接着向众手下喝道:“你们听清楚了吗?”   又向燕飞道:“公子一天在燕兄手上,我们也会和燕兄合作,换人的大原则全无问题,要谈的是细节。以燕兄斩杀竺法庆的本领,谁敢在这种情况下玩手段呢?”   燕飞心中暗赞,只几句话,菇千秋便把本是一面倒的情况扳平,变成平等的谈判对手,又表示自己有资格代司马道子说话,确是高明。   事实上,他确不怕他玩手段,微笑道:“我们到屋内说话。”   就那么穿过众士卫,从菇千秋身旁举步走进内堂去。   “门神”蒋锋正跪在堂心,头发披散,垂头不住喘气,竟不敢朝他们望来,可见吃足苦头。   燕飞心中不忍,道:“我以燕飞之名作保证,此人并没有出卖你们,且听话得很。”   菇千秋现出有点古怪的神色,低喝道:“蒋锋今晚算你走运,给我滚回房里睡觉,刚才你所听到的,若敢泄露半句出去,以后你也不用在建康混了。”   蒋锋如获皇恩大赦,感激地瞥了以恩报怨的燕飞一眼,垂头连爬带滚的离开。   燕飞见菇千秋给足自己面子,心中再赞,径自到离大门最远的一角坐下。   菇千秋随他坐入靠后门的一组几椅内,叹道:“如撇开敌对的立场,我菇千秋实打从心底佩服燕兄。燕兄掳去公子之举,更是神来之笔,令我们根本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我说得这样坦白,是希望燕兄见好就收,不要太令琅琊王为难。”   燕飞道:“一切依江湖规矩行事,我们要的是所有落在你们手上的荒人、五艘战船和足够他们吃上三个月的粮食,希望琅琊王不会认为是过份。而公子将会全然无损的回到他爹的身边。”   菇千秋道:“大致上该没有问题,但换人的事必须于今晚完成,一切保密,燕兄办得到吗?”   燕飞皱眉道:“可是,菇兄如何解去我先前提出的疑问?”   菇千秋道:“这个非常简单,由我来作保证,换回公子后,我可暂作人质,直至燕兄肯定我们没有弄虚作假,才释放我。搜捕潜来建康的荒人,是由我主持,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情况。现在关在牢中的荒人共五百二十八人,大多是老弱妇孺。为了我自己的性命着想,我绝不会蠢得欺骗你们,更怕事后燕兄会向我报复。对吗?”   燕飞心忖,这不失为解决的办法,胜过找王坦之来作中间人。以菇千秋这种为虎作伥的人,当不会为任何人牺牲。   淡淡道:“菇兄确有诚意。”   菇千秋叹道:“不瞒燕兄,我本是逍遥教的人,曼妙便是由我引介到建康来。岂知事情的变化,出乎所有人意料外,曼妙不但背叛了琅琊王,也害得琅琊王对我信任大减。现在司马曜已死,琅琊王最大的敌人再非荒人,实犯不着与你们纠缠。现在琅琊王最大的愿望,是公子平安无恙的归来,且不要让任何人晓得此事。”   燕飞明白过来。   在眼前的形势下,司马道子必须先稳定建康的政局,让继承人顺利登基,再应付外围的责难,至乎讨伐。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如被人发觉司马道子力捧的儿子,竟被荒人生擒活捉,对司马道子的威信,会有难以估计的破坏力。   当然!纸包不住火,消息总会散播。不过,只要明早司马元显精神抖擞的随乃父现身宫廷,他们父子便可以否认一切。而谁都会当作司马元显被掳一事,只是谣言。所以,菇千秋对燕飞提出的苛刻条件,答应得这么爽快,又坚持交易必须在天明前完成。   可以想见,菇千秋亦是急于为司马道子立功,以挽回司马道子对他的宠信,不惜以自己作取信的人质。   菇千秋道:“何况,今晚我们是有失有得,凭燕兄故意留下的两湖帮帮徒,成功杀掉曼妙,否则情况更不堪想象。如给曼妙溜往荆州,后果的严重,比之公子被掳,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燕飞心中一震,脑海浮现出楚无暇迅如鬼魅的身影,道:“是否是楚无暇杀了她呢?”   菇千秋点头道:“楚无暇得竺法庆和尼惠晖真传,武功实在竺不归之上,全赖她才除了琅琊王的心头大患。”   燕飞心忖,在那样的劣势下,楚无暇仍能击杀曼妙,确须对她作重新估计。更暗叫好险,否则,有楚无暇这种级数的高手保护司马元显,还如何掳人勒索?道:“菇兄现在再非逍遥教的人,对吗?”   菇千秋狠狠道:“逍遥教早随任遥之死云散烟消。我真不明白任青媞,放着稳操建康主权的琅琊王而不效力,反投靠桓玄,终有一天,她会后悔不听我的忠言。”   又道:“事实上我曾力劝琅琊王不要攻打边荒集,谁都晓得,荒人不理会边荒外的事,硬要插手到边荒集去,从没有人有好结果的。我与燕兄你是一见投缘,不怕告诉你一个有用的消息,琅琊王已决定从边荒集退兵,因为我们根本没法在应付王恭、桓玄的时候,同时顾及边荒集。”   燕飞心忖,若把你视作朋友,才肯定没有好结果。更明白菇千秋说这番话的作用,是想自己赶回边荒集去,不在建康捣乱,免得影响司马道子的大计。   点头道:“如一切顺利,我们会扬帆返回边荒集去,希望不会在水道上碰上贵方退返建康的水师吧!”   菇千秋见目的已达,足可回去向司马道子交差,欣然道:“燕兄放心,我们因怕被两湖帮在水道上截击,所以只会走陆路。”   稍顿续道:“交易在大江上游石头城之西十里处的横风渡进行,我们会有六艘船来,先让燕兄检查妥当,才进行换人。我可代琅琊王保证,不会出乱子。就在寅卯之交如何?”   燕飞忽然记起,他刚才说的“任青媞”终有一天会后悔这句话,以菇千秋表现出来的才智,他说这句肯定不是空口白话。为甚么菇千秋这般有把握司马道子可斗得过桓玄呢?不过,此时无暇多想,点头道:“好吧!一言为定!” 第四章 死亡香吻   梁定都从位于南园的凤鸣阁走出来,向刘裕道:“大小姐请刘兄入内说话,真奇怪!大小姐似乎非常高兴刘兄来见她。我就在这里等候你。我们愈不惊动人愈好!否则若传入琰少爷耳内,他或会不高兴。唉!谢府没有人不怕他的。”   刘裕拍拍梁定都肩头,道:“我明白!我会求大小姐秘密遣人去请钟秀小姐来,见完她,我立即离开。琰少爷从皇宫回来了吗?”   梁定都颓然道:“他尚未回来。唉!不过,若事后给他知道,也有我们好受。现在他对孙小姐的管教严苛了很多,再不像安公在世时那么轻松闲逸。所以,我不敢为你直接通传,因为实在担当不起,府内只有大小姐不用看他的脸色。”   刘裕心中一阵难过,谢安、谢玄、谢石三人先后辞世,不但令谢家失去主宰南方兴衰的影响力,连乌衣巷谢家诗酒风流的日子,也一去不返,未来的日子也不好过。可是他能为谢家做甚么呢?心中一片茫然下,他进入凤鸣阁的前堂。一名俏婢在大门等他,引他直入内堂,谢道韫坐在堂心的地席上,在灯火映照里,风采依然,柔声道:“小裕过来让我看看你。”   刘裕心中一阵感触,心忖,如谢家没有谢道韫主事,还不知会变成甚么样子。忙恭敬施礼请安,再到她身前跪坐。   俏婢奉上香茗,然后退了出去。   谢道韫关切地打量他,欣然道:“小裕的气度大胜从前,虽然,我晓得你的日子并不好过,但男儿汉是需要磨练的,否极始可泰来。”   刘裕生出想哭的感觉,垂头道:“皇上昨晚驾崩了!”   谢道韫失声道:“甚么?”   刘裕本以为宋悲风早告诉她此事,原来宋悲风在此事上守口如瓶。道:“所以司马道子方会急召琰少爷到宫内商议。”   谢道韫回复平静,淡淡问道:“司马道子是否想自己登上帝位呢?”   刘裕摇头道:“皇上之死与司马道子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内情异常复杂。”   谢道韫浅叹一口气,目光投往窗外的夜空,轻轻道:“刚才城西码头区火焰冲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刘裕答道:“是司马元显率水师,围剿两湖帮潜进建康来的伪装战船,不过却劳而无功,被敌人突围而去。”   谢道韫目光回到他身上,微笑道:“小裕的神通广大,教人惊异,建康宫内城外发生的事,没有一件能瞒过你,可见二弟没有挑错人。宋叔到哪里去,为何只有你一个人来呢?”   刘裕怕她担心,不敢尽诉,只好答道:“宋叔有急事必须立即离开建康。”   谢道韫倒没有追问详情,善解人意的她,当晓得刘裕有难言之隐,吁一口气道:“燕飞因何没有随你一道来呢?我想当面谢他哩!”   刘裕老实地道:“他正为营救陷身建康牢狱的荒人奔走努力。”   谢道韫目光一黯,不用她说出来,刘裕也晓得她的心事,如安公或谢玄尚在,怎会有眼前的情况。   刘裕忙道:“大小姐放心!司马元显现在已落入我们手上,不由司马道子不放人。”   谢道韫身躯微颤,秀眸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呆瞪着刘裕。   刘裕恭敬地道:“我们趁司马元显围剿两湖帮贼船的当儿,乘其不备突袭其帅船,由燕飞出手,把司马元显生擒活捉,燕飞现在正找人向司马道子传话,很快会有结果。”   谢道韫道:“如此你不怕司马道子把你列为钦犯吗?”   刘裕从容道:“一切由燕飞出面处理,我和其它人只是在暗中行事。司马道子现在自顾不暇,该没有时间心情和荒人纠缠。”   谢道韫叹道:“安公说得对!轻视荒人的都不会有好结果。边荒集出了个燕飞,北府兵出了个刘裕,都是没有人能预料得到的。”   刘裕赧然道:“我在北府兵中仍是微不足道。”   谢道韫沉吟片刻,道:“你可知司马道子曾数次来游说小琰,请他出任北府兵的大统领。”   刘裕色变道:“好家伙!”   谢道韫点头道:“小裕确是才智过人,立即想到司马道子是包藏祸心,意图分化北府兵。可惜小琰却不肯这么想,反认为这是我们重振家威的唯一机会。如非我痛陈利害,他早已答应。唉!做自己力所不及的事,怎会有好结果?只恨我不能说出这句打击他自尊心的逆耳忠言。照我看他迟早会答应。”   刘裕心中翻起千重巨浪。   司马道子这一招的确非常狠辣,且命中北府兵的要害。要知北府兵由谢家一手催生成立,军内将领全由谢玄提拔,现在谢家派个人出来当大统领督军,是顺理成章的事,北府兵内谁敢说半句话?问题在谢琰不论人品、威望和本领,根本不足胜任此职。且争夺此职的刘牢之和何谦,更不会心服。而司马道子则达到分化北府兵的目的,且让刘、何两人明白到,他们的荣枯仍隐操在他司马道子手上。   此事会带来甚么后果呢?司马道子定会利用此事来威胁刘牢之和何谦,值此边荒集失陷的非常时期,北府兵必须依赖建康在军费和粮资方面支持,情况确令人不敢乐观。   通过谢琰,司马道子可以做到很多他本身没法做到的事。   谢道韫苦笑道:“现在皇上驾崩,我怕再没法阻止小琰去当北府兵的大统领。”   刘裕心中暗叹,这是曼妙害死司马曜一项想不到的后果。不用说,谢道韫到现在,仍能力阻谢琰接受此举足轻重的要职,是恐吓谢琰勿要介入司马曜和司马道子的斗争里去。   司马道子须游说谢琰,而非直截了当的任命,是怕谢琰一旦推辞,司马曜会顺水推舟收回成命。否则以谢琰的身份地位,兼在淝水之战立下大功,只要有人提出,司马曜势将无法拒绝,其它大臣亦没有人敢反对。   眼前的形势当然是另一回事,司马道子只要透过继位者颁下皇命,一切立成定局。   刘裕沉声道:“司马道子是逼刘牢之谋反,使他不得不站在王恭和殷仲堪的一边,而王恭和殷仲堪亦别无选择,只好联结桓玄讨伐司马道子,此是他们唯一保命之法。”   谢道韫双目射出无奈失意的神色,轻轻道:“孙恩也会趁乱造反。”   刘裕晓得,她是在忧心被派往南方前线,应付天师军的丈夫王凝之,只好安慰她道:“孙恩是懂审时度势的人,除非荆州军和北府兵正面冲突,建康势危无援,否则,绝不敢冒险来攻打建康。”   谢道韫有感而发的叹道:“咱们家叔伯兄弟,是何等风流潇洒。不意天地之中,竟有王郎这等人物!唉!我最怕他在面对大敌的当儿,除了写字外,便仍是画符篆祈祷、荒弃军务。所以决定了,如小琰答应出任北府兵大统领之职,我便到会稽找他,要死我们夫妇就死在一块儿吧!”   刘裕剧震道:“千万勿要到会稽去。”   孙恩的厉害,他仍是犹有余悸。   谢道韫显然并不接受他的劝告,平静地道:“此事我自有分寸。”   又道:“小裕可知我的儿子也随父从军去了,同行的还有两个我们谢家的子侄。”   刘裕生出谢家正处于崩颓的危机里,偏是毫无办法。如谢道韫远赴会稽,在谢琰主事下,会反成为司马道子控制北府兵的工具。   至此,不得不佩服谢玄的先见之明,就是嘱他绝不可插手谢家的事,除非他能成为北府兵的最高统帅。   他感到乏言以对。   谢道韫轻吟道:“朝乐朗日,啸歌丘林;夕玩望舒,入室鸣琴。五弦清激,南风披襟;醇醪淬虑,微言洗心。我多么希望以前的日子,能永远继续呢?”   刘裕垂下头去,差点想痛哭一场,以舒泄心中的愤恨和无奈。不!我刘裕是永不会屈服的,终有一天,我会完成谢玄的梦想。心中同时强烈地想着王淡真,如果自己不干涉,王淡真作桓玄之妾一事,势成定局。   振起精神,道:“淡真小姐──”   谢道韫道:“你还可以做甚么呢?”   刘裕坚决地道:“我今次来,除了向大小姐请安问好外,还想见钟秀小姐一面。”   谢道韫摇头道:“在现今的情况下,你是不宜见钟秀的。所以我命定都在码头等候你们,正是不想其它人晓得你们来。”   刘裕失望的抗议道:“大小姐!”   谢道韫现出谅解的神情,道:“钟秀知道的,我也清楚。淡真现居于淮水南岸的豫州,离这里只有三天的水程。”   刘裕道:“她──”   谢道韫道:“她的心中仍只有你,你更成为她最后的希望,可是在现今的形势下,你可以作甚么呢?我肯说出这番话,是因为在此事上,我完全站在小裕的一方,并希望你有办法改变她凄惨的命运。”   刘裕打心底感激谢道韫,沉声道:“在淡真小姐一事上,燕飞肯全力助我。大小姐有没有办法先知会淡真一声,着她安心。此处事了后,我立即到豫州见她。”   谢道韫点头道:“该没有问题,我有方法只令她一个人晓得你的心意。”   刘裕问清楚王淡真在豫州的情况,道谢后立即离开,他还有很多急事待办。   ※※※   刘裕跃上瓦背,来到燕飞旁。后者正盯着隔了一道小巷下方,任青媞的秘密巢穴。   刘裕道:“留下了暗记吗?”   燕飞道:“我代你留下暗记便离开,不知她曾否回来呢?若她曾回来,又看到你的暗记,会在任何一刻出现,时间差不多了。”   现在快到子时,正是暗记指定刘裕至此会任青媞的时刻。   任青媞为了心佩,为了杀刘裕,绝不会随郝长亨一道离去。   刘裕冷哼道:“我很想看她如何解释在郝长亨船上的事实。”   燕飞道:“当时情况很乱,我们动手时,郝长亨的船已和司马元显的船分开,他们又要应付楚无暇等的跨船强攻,恐怕并不晓得我们这边发生的事,更有可能听不到我说的话,因为,当时我尽量只把声音送往帅船的指挥台上,加上当时风大,他们未必晓得我们动手擒人。”   刘裕道:“如此便更精采,看看她被我揭破真相的尴尬样子,已教人感到痛快。”   燕飞轻松地道:“差点忘记告诉你,曼妙已被楚无暇杀人灭口。”   刘裕一呆道:“竟有此事?”   燕飞解释一番,顺道告诉他与菇千秋谈条件的经过,最后道:“高彦去了见支遁。照我看,司马道子并不敢耍花样,要耍也耍不出甚么来。”   刘裕仍感难以相信,道:“楚无暇厉害得叫人心寒,在那样的劣势下,仍能杀死像曼妙般的高手。”   又道:“她如改投司马道子一方,待会换俘时,我们要小心些儿。”   燕飞淡淡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司马道子为大局着想,该不会玩手段。当然!小心点总是好的。”   报更声从街道方向传来,子时到了。   燕飞道:“我在这里为你守阵,小心点。”   刘裕道:“她来了!”   一道人影以轻功从远方逢屋过屋,迅速接近。   燕飞道:“如她有同党来,我会以暗号通知你。”   刘裕笑道:“谅她不会如此愚蠢。”   谈话问,任青媞没入屋内去。   刘裕纵身而起,投往民居的后院去。   任青媞的声音从卧室内传出,喜孜孜道:“冤家真守时!”   刘裕穿窗而入,任青媞神色依然地坐在床沿,表面看不出任何异样。   刘裕晓得她正如燕飞所料,并不知道他们生擒司马元显的事,心中大乐,笑嘻嘻的在一角坐下,摊手道:“天地佩仍在尼惠晖手上,恕我无能为力。”   他提起尼惠晖时,任青媞一对秀眸掠过仇恨的神色,虽一闪即逝,却瞒不过刘裕的双瞳。   任青媞皱眉道:“你看我会相信吗?”   刘裕从容道:“你不相信也没有办法,燕飞怎会骗我呢?”   任青媞凝神打量他,欲言又止,最后道:“心佩呢?”   刘裕晓得,她在怀疑自己曾跟踪她至两湖帮的杂货店,秘巢曝光,引起司马元显率水师在大江偷袭她的船,不过,如这样质问他,等于自揭与两湖帮的秘密勾结,所以有口难言,终于没有问出口来。   刘裕暗感快意。   他确曾一心与她合作,并想为她杀孙恩以报任遥的血海深仇,岂知此女毒如蛇蝎,反复无常,还想暗害他这个伙伴,令他对任青媞彻底失望。   淡淡道:“心佩要迟些才可以交还给你,因为,尼惠晖凭天地佩直追到建康来,为把她引开,我们其中一人,已携心佩遁往边荒。我说的句句属实,若有骗你,教我不得好死。”   任青媞呆看着他,目光闪闪,却没有说话。   刘裕晓得,她心中正犹豫是否该杀他,还是待他归还心佩时才下手,如何决定,便要看桓玄在她心中的份量。   摊手道:“我们是在别无选择下,不得不这般做。”   任青媞幽幽的叹了一口气,盈盈起立,淡淡道:“我还有甚么话好说呢?”   边说边往他走过来,直至两条玉腿碰上他膝头,方往下跪,柔声道:“你是我的好伙伴嘛!当然不会骗我。听你的口气,携心佩引开尼惠晖的,似乎不是燕飞,究竟是谁呢?”   刘裕抓着她想抚摸自己脸颊的,一对至为危险的柔荑,扮出深情款款的模样,还把她的玉手紧握手内,柔声道:“我根本不用瞒你,那人是宋悲风。今晚我再没有时间陪你,因为我有很多事赶着去办。”   任青媞装作梳理秀发般收回右手,往头上抹去,同时仰起如花俏脸,双目紧闭的昵声道:“要走便走吧!吻人家一下好吗?下次你要多腾点时间陪青媞。”   刘裕晓得,她已从秀发取出能立置自己于死地的毒针,求吻只是分散自己心神,暗里冷笑一声,提聚功力,大嘴却凑往她的香唇。   任青媞就在两唇相触的一刻,右手里的毒针,不动声息的往他心窝直刺过去。 第五章 皇天有眼   刘裕的右手抓着她左手运功一送,任青媞立即自发地生出抗力,两劲相抵,刘裕虎躯一震,任青媞却被他推逼得离地飞退,坐到床沿处,毒针尚差寸许方能刺中他的心窝要害。   任青媞仍拿着毒针,俏脸闪过不知所措,又带点茫然的神色,双目旋又现出沉狠冷静的异芒,盯着刘裕。   刘裕心叫好险,如他刚才试图制她的经脉要穴,肯定制服不了她怪异的逍遥魔功,此女不知是否为了任遥而努力用功,致魔功大有进步,比之以前更厉害了。   刘裕晓得她动辄出手,忙先发制人道:“任遥真的对你那么重要吗?令你不惜一切,不择手段,至乎牺牲自己的幸福。”   任青媞的纤手收入香罗袖里,毒针隐藏不见,淡淡道:“你在说甚么?”   刘裕全神戒备,非必要他也不想召燕飞来援,因为他感到,这是他和任青媞两人之间的事,特别在此时,嘴唇仍留有她亲吻的香味,感触分外深刻。   沉声道:“你舍弃我而挑选桓玄,我绝不怪你,因为你有权作出自己认为最聪明的选择,只希望你将来不会为此后悔。可是你要杀我,却太过寡情薄义,令人齿冷。”   任青媞若无其事地道:“你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刘裕坦然道:“上一次见面,我早明白你一心杀我,只因心佩不在我身上,才暂不下手。”   任青媞目光投往窗外月色映照下的夜空,徐徐道:“燕飞是否在外面?”   刘裕道:“你若仍要杀我,可以立即动手,只要你不弄出声音,燕飞是不会来援的。”   任青媞现出心力交瘁的神色,叹道:“你是不会把心佩交回给我了,对吗?”   刘裕叹道:“你偷人家的东西,人家抢你的东西,世上从来都是这种你争我夺的情况。你得回心佩又如何呢?只会令你成为尼惠晖针对的目标。”   听到尼惠晖的名字,任青媞双目又掠过仇恨的厉芒。   刘裕道:“如你不是投靠桓玄,曼妙今晚便不用葬身大江。”   任青媞娇叱道:“闭嘴!”   刘裕心中一半是怜惜之意,可怜眼前这全被仇恨填心的美女;一半则是怒火,自己已不和她计较,她仍然是这种没有半点反省的恼人态度。   狠狠道:“你给我有多远滚多远,我刘裕谁都不怕,你以为桓玄可助你完成所愿,便滚去作他的走狗和泄欲的工具吧!我们可以走着瞧!”   任青媞双目射出复杂难明的神色,盯着他好一会后,忽然不屑地道:“不知自量的家伙,我们就走着瞧好了!”   说罢穿窗去了。   刘裕暗叹一口气,亦感到无比的轻松。   终于和这妖女一刀两断,同时亦感到说不出的失落。   刘裕回到瓦顶燕飞身旁,伏下道:“你听到我们的对话吗?”   燕飞点头道:“真奇怪!我本也以为距离近三十丈,又有院墙屋壁阻隔,应该是没法听得到的,岂知留神远近动静,心无二用之下,竟听个一清二楚。我从没有想过,可以窃听到这么远的声音。”   刘裕叹道:“你是否天下第一高手我尚未敢断言,但你肯定是天下最教敌人忧心的探子。我开始觉得,高小子说你已变成半个神仙的戏言,不无道理。”   燕飞不以为然的苦笑一下,道:“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成为神仙,便可轻易从慕容垂手上救回千千和小诗,只可惜我仍是有血有肉的凡人。”   刘裕道:“乐趣亦正在于此,也可以说是凡人的乐趣,在极度失意里看到希望,把不可能的事变成可能,分外令人感到其中的苦与乐,生命也因而变得有意思。”   燕飞笑道:“是否因与妖女决裂,使你回复信心和斗志呢?”   刘裕欣然道:“虽不中亦不远矣!我现在的感觉非常好,只为她感到可惜。嘿!似乎自第一次在边荒的汝阴碰上她,便和她没完没了似的,现在我和她理不清的关系终于结束,以后将成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局面。”   燕飞道:“这就叫妖女的威力。她虽然想害死你,但你却没法对她下手,换了是老屠,刚才必不会让她活着离开。”   刘裕仍满怀感触,很想多说两句知心话儿,忽然燕飞凑到他耳旁道:“有人来了,快随我走。”   刘裕心中奇怪,暗忖,难道任青媞回心转意,去而复返?却又无暇多想,因为燕飞已贴着瓦背斜滑下去,连忙依样葫芦,紧随其动作,倏忽间,两人无声无息离开屋脊,翻到这家人的后院去,接着窜往靠近院墙的一丛草树内,藏好身影,此刻,刘裕才听到衣袂破空声自远而近,暗呼好险,又心赞燕飞的灵锐。   来人在他们刚才伏身处掠过,腾空而起,投往任青媞的秘巢,却没有停留。可是两人均是老江湖,清楚对方非是凑巧经过,而是使出防止有人跟踪的手段,绕个圈子后便会回头。   暗黑里两人交换个眼色,均感奇怪,难道此人竟是来找任青媞的?   果然,不到半盏热茶的工夫,此人又回来了,却不是用轻功跃高而来,而是从地面疾掠,由与他们只有一墙之隔的小巷翻墙入屋。   刘裕低声道:“要不要换个地方?”   燕飞明白他的意思,怕自己因身在墙后,不如在高处般听得真切,道:“看是否有人来会他再说。”   他们都生出事不寻常的感觉,照道理,隔邻的民居该是任青媞挑选的秘巢,好在建康有栖身之所,不会随便让人知晓,甚至瞒住两湖帮或桓玄的人,以保安全。如有人知道此为任青媞落脚的地点,那此人当和任青媞有非常密切的关系。既然如此,此人现在到这里来干甚么呢?如是来找任青媞,见不到人自该立即离开。   燕飞低声道:“又有人来了!从地面来,速度很快,肯定是第一流的高手。”   刘裕道:“真古怪!”   后来者此时踰墙入屋,燕飞指指上方,两人又蹿了出去,翻上屋脊,俯伏原处。   燕飞闭上眼睛,全力施展新一代的“日月丽天大法”,屋内两人的对话,立即一丝不漏传入耳内,即使对方刻意压低声音,仍没法瞒过他似能通天的灵耳。   刘裕不敢惊扰他,又恨不得借他那对灵耳一用,好揭开心中疑团。   燕飞往他凑来,道:“是徐道覆和菇千秋,这叫天有眼。”   又闭目细听。   刘裕心中翻起浪潮,明白过来。这所民房,一向是逍遥教在建康的巢穴,所以曾为逍遥教徒的菇千秋,就利用来作秘会徐道覆的场所。菇千秋可能并不知道任青媞刚离开不久。   徐道覆既是孙恩的得意门生,自然是任青媞的死敌,菇千秋如此勾结徐道覆,等于与任青媞为敌。   照道理,菇千秋现在应忙个不休,为安排换俘一事奔波劳碌,何况,还要齐集足供五百多人吃三个月的粮食,怎都无暇分身。他却偏要到这里来私会徐道覆,可知,必有十万火急的事,须立即找徐道覆商量,而此事当与天明前的换俘有关系,故燕飞有“天有眼”这句话。   燕飞在凝神倾听。   徐道覆第一句话便是问对方,为何亮着天师灯着他立即来见,菇千秋则答道机会来了,接着沉默下去。   此时徐道覆低沉悦耳的声音响起道:“这里似乎有人来过,上次我来时,这扇窗子是关上的。”   菇千秋道:“该是任青媞,不过二帅放心,她已随郝长亨乘船远遁,除了她和曼妙外,再没有人晓得有这么个地方。”   徐道覆冷哼道:“任青媞!”又哑然失笑道:“不过我们该感激她才对,难得她这么帮忙,竟宰了司马曜这无德无能的胡涂虫。好了!究竟有甚么要紧的事?”   只从菇千秋直呼任青媞之名,而尊称徐道覆为二帅,便知菇千秋是天师道的人,且有可能是天师道在逍遥教的卧底。孙恩此人实在太厉害了。   菇千秋道:“今晚司马元显率水师围攻郝长亨,虽凭楚无暇的剑杀了曼妙灭口,却被燕飞乘混乱偷袭得手,掳去司马道子的宝贝儿子,还以此要挟用司马元显交换所有被擒的荒人,另加战船和粮食。”   徐道覆精神大振,以致音量也提高不少,叫道:“竟有此事?”   菇千秋沉声道:“这是太上老祖恩赐我们的机会,不单可令建康大乱,还可以置燕飞于死地。”   燕飞心中一震,暗忖,幸好鬼使神差的听到两人的密话,否则必然结局凄惨,还害了所有荒人俘虏。   徐道覆道:“我不明白。”   菇千秋道:“最妙是燕飞想找人向司马道子传话,碰巧遇上我,被我以言语诓住,对我的话深信不疑,大家还谈妥条件,换俘后我会留在燕飞手上作人质,以保证交易是诚实的。”   徐道覆问道:“司马道子反应如何?”   菇千秋冷笑道:“哪到他选择,还赞许我的忠心为主。他娘的!司马曜之死,已弄得他手忙脚乱,朝中大臣,谁不怀疑是他害死兄长,只是不敢说出来吧!燕飞此着非常高明,命中他要害,令他不得不屈服。而直至此刻,我们仍不明白燕飞怎么办得到,正如没有人明白,他为何竟有斩杀竺法庆的本领。”   徐道覆哂道:“这只代表竺法庆名不副实。燕飞有甚么了不起,只是天师的手下败将罢了!”   燕飞心忖,你愈轻视我愈好,今晚我便要教你吃不完兜着走。   徐道覆续道:“千秋有甚么妙计?”   菇千秋阴险地笑道:“如让我在换俘之时,当众击杀司马元显,二帅道会有甚么事情发生呢?”   燕飞感到整条脊骨凉冰冰的,此计确是至为歹毒,在两方均没有防范之心下,菇千秋肯定会得手,接着的情况势将不堪想象。   司马道子在痛失爱子下,肯定气疯了,会下令大开杀戒,杀尽荒人俘虏泄愤。而燕飞等别无选择下,只好拼死救人,落得力战而亡的惨淡收场。   徐道覆大喜道:“此计妙绝,你要我们如何配合?”   菇千秋道:“交易在江上进行,我杀人后立即遁入水里,二帅只须预备一艘快艇,在南岸接应我便成。”又说出交易的时间地点和细节。   徐道覆道:“千秋如何安置在建康的妻妾?”   菇千秋道:“此事还要请二帅帮忙,最要紧保着我的两个儿子,其它二帅看着办吧!”   燕飞暗骂一声,此人的卑鄙狠毒,教人齿冷。   徐道覆道:“这等小事包在我身上。千秋,你今次立此大功,我会如实上报天师,并请他老人家收你为传入。”   菇千秋欣然道:“多谢二帅提携!”   徐道覆道:“这是你应得的。天师说过,只有在两种情况下可以进攻建康,一是建康大乱,不战而溃;一是北府兵被受牵制瘫痪。否则,以建康城防的稳固,四周又有城池支持,一旦久攻不下,让北府兵大军来援,肯定得不偿失。”   稍顿又道:“司马道子是不是亲自主持这次交易?”   菇千秋道:“这个当然,关系到他儿子的生死,他绝不会假手于人。哼!他以为我会甘于作他的走狗,简直是痴心妄想,只有天师道才是天地正教,只有我们南人,才有资格治理南方,我们要把失去的取回来。”   徐道覆道:“一天司马道子未死,建康也不会真的大乱。届时我会亲率一队精锐好手,趁机击杀司马道子,如此,明天我们便可以上禀天师。”   菇千秋道:“现在我必须立即赶回去,一切有赖二帅支持。”   徐道覆道:“小心点!”   说罢去了。   刘裕看着两道人影先后离去,道:“菇千秋的武功相当不错。”   燕飞道:“不但武功不俗,最厉害还是他的脑袋,可于与我碰面这样短促的时间下,想出能颠覆建康的毒计,此人必须除去。”   刘裕一呆道:“他想出甚么毒计?”   燕飞把徐道覆和菇千秋的对话重述一遍,道:“如果不是老天爷有眼,我们肯定活不过明天。”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同意道:“杀不死徐道覆没有关系,但此人确不可容他活在世上害人。”   燕飞道:“问题在如何可以阻止他出手杀死司马元显,如我们在他出手时将他制住,极可能会惹司马道子一方的误会。”   刘裕明白燕飞的意思,在那样的情况下,双方都像一条绷紧的弦线,任何异动,均会令紧张的情况火上添油,一旦出岔子,势将一发不可收拾。且肯定,菇千秋必有司马道子一方最出色的高手随行,以接回司马元显,如他们出手对付菇千秋,随行高手的反应实难作预测。   交易会在两艘快艇上进行,即使高明如燕飞、屠奉三和刘裕之辈,亦没有把握能迅速控制局面,何况还有徐道覆和天师道的高手,在旁虎视眈眈。以徐道覆的才智,见情势不对,下令手下以箭攻击司马道子一方,会立即惹起大乱。   刘裕道:“我们可否使菇千秋根本没有接触司马元显的机会呢?”   燕飞摇头道:“换人的细节已商量妥当,如我们临时更改,只会令司马道子起疑,反令形势对我们更为不利。徐道覆可以轻易破坏我们的交易。”   刘裕叹道:“唯一的办法,该是秘密与司马道子碰个头,不过这是没有可能的,我们若约见司马道子,司马道子会先找菇千秋商量。”   燕飞道:“只要司马道子不是在守卫森严的皇宫内,我便有办法。”   刘裕头痛道:“只恨我们根本不晓得司马道子身在何处?”   燕飞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罢。”   刘裕感到他已想出办法,欣然离去。 第六章 还看气数   司马元显神色萎靡、垂头丧气的坐在岸旁的密林内,见来的是燕飞,怨恨地瞪他一下,接着垂下目光。   燕飞忽然生出奇异的想法,换了自己是司马元显,老爹是南方最有权势的人,成长于专论家世身份、沉醉于只尚虚谈的大城都里,从没有人敢忤逆自己的意旨,他自问也会变成另一个司马元显。   他现在定是把自己恨透了。被生擒一事,将变成他的奇耻大辱,所以他目前的恶劣心情和怨毒的眼神,是可以理解的。而司马元显更清楚,他们绝不敢动他半根毫毛。   司马元显手足均被粗牛筋扎个结实,不用说,穴道也同时被制着。   燕飞在他身前蹲下,友善地道:“公子可知有人想杀你?”   司马元显“呸”的一声,一口涎沫直往他迎头照面的吐过来,神色愤恨至极点。   燕飞轻松侧头避过,像没发生过任何事般续下去道:“要杀你的是菇千秋和徐道覆,目标还有你的老爹。”   司马元显剧震一下,喝道:“休要胡言乱语!”   燕飞微笑道:“我哪有把时间浪费在胡言乱语上的心情呢?试想想吧!假如公子在换俘的一刻,忽然被人杀害,会发生怎么样的情况呢?我们当然是必死无疑,公子的爹亦会阵脚大乱,没法令新皇顺利登基。”   司马元显终正眼往他瞧来,神色略缓地沉声道:“燕飞你勿要耍我,否则,若有一日你落在我的手上,我会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你有何凭据说菇千秋要杀我?”   燕飞耐着性子解释道:“菇千秋极可能是天师道部署于逍遥教的卧底,我亲耳听到他和徐道覆密会时的对话,开口闭口都尊称徐道覆为二帅,徐道覆又说他如能杀你立功,会上禀孙恩,请他老人家收他为徒弟。”   他不厌其详地向此子解释,是要得到他的诚心合作,化解今次危机。   司马元显露出思索的神情,沉吟片刻,道:“你怎会认识菇千秋的,在哪里碰上他呢?”   燕飞道出详情,包括如何碰巧撞破菇千秋和徐道覆的密会,只在任青媞一事上隐瞒,说成任青媞并没有依时来赴约,当然更不会提起心佩或刘裕。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显然是开始相信他说的话。如此曲折离奇的遭遇,并不是可随便想出来的。   道:“只要你们解开我的束缚,解去我穴道的禁制,而我仍伪装作经脉受制的样子,我便可于菇贼下手时反击他。”   燕飞皱眉道:“如此做有两个问题,首先是我们并不信任你,怕你到时弄鬼,如让你逃进江水里,我们便麻烦了。坦白说,在那样的情况下,要杀你容易,再活捉你根本是不可能的。”   司马元显双目闪过怒火,旋又把心中的愤怒硬压下去,道:“另一个问题呢?”   燕飞道:“另一个问题是,若徐道覆见局势不妙,会率手下攻打令尊,在令尊误会是埋伏下,情况仍没有分别,对吗?”   接着又道:“现在离换俘尚有两个多时辰,如能联络上令尊,我们便可将计就计,使交易安全完成,公子亦可回到令尊身旁。说不定还可以歼灭徐道覆和他的手下,一举两得,公子以为如何?”   司马元显苦思片晌,点头道:“唯一方法,是由我修书一封,再由你们交到我爹手上,我有办法令爹晓得,这封信是在我自愿的情况下写的。”   燕飞道:“如何把信送到你爹手上呢?”   司马元显道:“你可以把信交到我们王府内,一位叫陈公公的太监手上,他会有办法找到我爹的。”   燕飞皱眉道:“如他随你爹去了准备换人的事,不在府内,我岂非要扑个空?”   司马元显现出犹豫的神色,似是不愿说出有关陈公公的任何事,不过为了救自己的小命,别无其它选择下,只好道:“燕兄可否在陈公公的事上,为我们保守秘密?”   燕飞坦白道:“我对南北政权间的斗争,根本没有丝毫兴趣,边荒集才是我的家,今次事了后,我会返回边荒集去,公子请放心说出来。”   司马元显道:“在建康,陈公公只听我爹一个人说的话,从来足不出府,府内的保安由他负责。送信的人必须是你燕飞,当你惊动他时,他或会出手试探你,如你武功不济,他会动手拿人,再设法从你口中逼问出我的下落。”   燕飞讶道:“琅琊王府内竟有这么厉害的太监?为何你不在此事上骗我,说不定真的不用换人,你便可以脱险回去。”   司马元显苦笑道:“首先是我晓得,荒人是宁死不屈之徒,一个不好,反害了自己。其次,我也想揭破菇千秋的真面目,如能把他生擒活捉,只从他身上,便可以根除天师道在建康的情报网,断去孙恩的耳目,如此我亦间接立功,对爹有交待。更重要的是,在此等时刻,我不愿再树立像燕飞你般劲敌。唉!我虽然受辱遭擒,可是仍非常佩服你们的神通广大。”   燕飞不由对他另眼相看,心忖,他确比以前成熟,非是以前那不自量力,要和谢安争风吃醋的王族小流氓。   微笑道:“你不是恨我们荒人入骨吗?”   司马元显道:“恨你们是一回事,明白你们的实力又是另一回事,事实上,这个觔斗到此刻,我仍不知是如何栽的。另一方面,也被你的坦率和诚意感动。我可以立下毒誓,如你们在换俘时,解去我的束缚禁制,我会和你们紧密合作,以生擒菇千秋,并促成换人的交易。如违此誓,教我司马元显短寿三十年。”   燕飞点头道:“我相信你的诚意,不过还需其它人同意来冒这个险,希望你谅解。”   又道:“陈公公的武功比之你爹又如何?”   司马元显道:“这个我真不知道,陈公公的武功,只可以深不可测来形容,我爹很少真正尊敬一个人,陈公公是其中一个例外。”   接着说出陈公公的外貌,又指示在琅琊王府寻找他的方法。然后道:“我要写信哩!写好后会让你们先过目,再以我特别的方式封口、和加上画押,我爹一看便知,信内的话字字发自真心。”   燕飞道:“我们还要去为你张罗纸笔。”   司马元显破天荒现出一个友善的笑容,道:“只要燕兄解开我双手的束缚,我可自行取出身上怀囊内,颁发军令的纸、笔、墨,还有封函的火漆。”   燕飞心中暗叹,司马元显肯定是敌人,可是,敌对者在某一种微妙的情况下,亦可以建立人与人间的交情。在此之前,司马元显对他来说,只是个狂傲自大、任情妄为的王族子弟,可是,经过这番接触,看来他也非全无优点,难怪他爹全力捧他。   不再多言,探手为他解开缚手的牛筋绳。   燕飞走到密林边缘处,向屠奉三道:“我有点不忍再缚着他一双手,屠兄可否代劳?”   屠奉三笑道:“燕兄是个大好人哩!”   说罢戴上头套,掩盖面目,轻松地朝林内的司马元显走去。   燕飞把大家看过认为该没有问题的密函,纳入怀内时,高彦双手奉上蝶恋花,道:“你老人家的神兵送到,尚有宝笈一本。唉!我为你去起出宝物时,刚巧遇到一队巡兵,真怕你的蝶恋花忽然叫起来示警,那就不知该多谢它还是怨它。”   燕飞笑着接过蝶恋花,挂到背上去,又取回以防水油布包裹个结实的《参同契》,不由想起谢安当日赠书的情景,历历在目如在刚才般发生。   燕飞蹲下来道:“江面上情况如何?”忽然心中一动,把余下的烟雾弹取出来交予刘裕。   刘裕正留神林外沿江官道的情况,答道:“非常平静,离开的民船,恐怕要到明天天亮时才敢回来,郝长亨的手段又狠又毒。”   燕飞知他指的是郝长亨以火箭攻击民船的事,不知如何,忽然想起郝长亨曾说过认识安玉晴一事,只不知两人之间是甚么关系呢?   屠奉三回来了,坐在燕飞身旁,轻声道:“燕兄小心点!司马道子天性自私,且好胜心重,做事不择手段,并不容易应付。”   高彦哂道:“小飞只是送信吧!会有甚么问题呢?”   刘裕道:“小心点总是好的。盲目去相信任何人是非常危险,尤其今次我们是不容有失。”   燕飞点头道:“我明白!”   说罢,沿密林边缘朝建康的方向飞快地去了。   刘裕向高彦问道:“支遁大师反应如何?”   高彦欣然道:“大师已把粮食送上三艘货船,又趁刚才混乱之际,送往上游,一切由与佛门有密切关系的帮会主持,保证神不知鬼不觉,当然!我佛如来除外。”   屠奉三计算道:“如此,我们已暂解粮荒的问题,只要我们能制止郝长亨到边荒集去,收复边荒集,是指日可待的事。”   高彦站起来道:“两位老哥好好研究反攻边荒集的大计,我须立即赶到栖云寺去,好安排我们的荒人兄弟姊妹立即撤走,再在约定处恭候你们。”   高彦去后,屠奉三忽然开怀地笑起来,欣然道:“以前我最佩服的人是桓温,现在最佩服的人却是谢安。”   刘裕饶有兴致的问道:“屠兄因何忽然有此改变呢?”   屠奉三没有直接答他,道:“刘兄是否相信‘气数’这回事?”   刘裕发呆片晌,道:“这个真的很难说,既是虚无缥缈,又似非常实在。当我听到胡彬告诉我,燕飞斩杀了竺法庆,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边荒集气数未尽,你道我应该相信有气数还是没有气数呢?”   屠奉三微笑道:“不单是边荒集气数未尽,更是你刘裕气数未尽。你和燕飞肯定是天生一对的好伙伴,先有淝水之战的骄人成果,接着是凭心佩除去堪称北方第一人的竺法庆。今晚如非你去见任青媞,便不会撞破菇千秋的阴谋。我要说的不是边荒集气数未尽,而是你刘裕气数未尽。请让我收回劝你躲往边荒集的话。”   刘裕和他互以锐利目光对视,好半晌后,沉声道:“屠兄对我开始有信心哩!”   屠奉三道:“你自己的感觉又如何?”   刘裕沉吟道:“当我听到竺法庆被燕飞击杀的消息,我像忽然立身在人生路上的一个交叉点,而我必须作出决定。一旦下决心,只有奋然朝自己选择的道路迈进,抛开生死成败,永不回头。”   屠奉三道:“你选择了哪条路呢?”   刘裕道:“屠兄勿要笑我痴心妄想,我自小便以祖逖为崇拜的对象,在南方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儿,便以北伐中原、收复黄河为己任。我所选的道路,便是完成玄帅遗愿,完成统一天下的大业。”   屠奉三淡淡道:“祖逖并不够狠,所以壮志未酬身先死,不过他确是个英雄豪杰。”   刘裕现出回忆的神情,徐徐道:“当年玄帅在时,我们在淝水与大秦军对峙,他曾向我说过,你若要令手下将士甘心为你卖命,首先要成为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我一直以此勉励自己,不过有时并不成功,连自己也觉得自己会变成狗熊。哈!但看来我确有点运气,胡彬便告诉我,现在北府兵年青一辈的将领,均以我为另一个谢玄。”   屠奉三叹道:“你当然是有运气,否则,得谢安真传的谢玄,怎会舍刘牢之和何谦两个战绩彪炳的当权大将而不选,偏要尽力栽培你这小卒作继承人呢?”   刘裕愕然道:“不要告诉我,你竟是因此而佩服安公?”   屠奉三满怀感触地道:“在淝水之战前,我对谢安名震天下的观人之术,只是姑妄听之,并不当作是甚么一回事。可是淝水之战把一切改变过来,令我看到,谢安毫不避嫌地提拔谢玄为北府兵主帅,实是神来之笔,换了任何一个人,都没有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更教人感到玄妙处,是他婉拒了桓玄出兵相助,又禁止王国宝参与其事,显示了他过人的智慧,和使人莫测高深的眼力。”   接着深深凝视刘裕,一字一字地道:“我一直为此困惑,到认识了你以后,仍不信邪,还试图以孙恩来对付你,戮破谢安观人的神话。结果如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你不但避过大劫,还种下眼前诸般情况的因,微妙处说出来别人也不会明白。你说我能不佩服谢安吗?”   刘裕叹道:“可是照目前的形势发展下去,最后的赢家,将不出桓玄或孙恩其中一人,我根本难以力挽狂澜。”   屠奉三道:“你先告诉我,你会为此而退缩吗?”   刘裕双目精光电闪,肯定地道:“不会!绝对不会!我会奋斗到底,再没有人能改变我已下的决定。”   屠奉三拍腿道:“这就是哩!你根本不用怕孙恩,还要多谢孙恩肯造反。弥勒教已成过去,只余下孙恩的威胁,但已足令整个佛门全力支持你,因为他们视你为谢安和谢玄的继承人。在南方,佛门的实力像个无底深潭,谁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措三艘粮船,除司马道子外,便只有佛门办得到。他们虽不能派出和尚尼姑到战场为你杀敌,却可在其它方面支持你,这便是你的本钱。是你赚回来的。”   稍顿又道:“至于桓玄,我承认在目前的情况下,确没有人能掣肘他。可是他弒兄自立,已是大错。远大江帮和我屠奉三,而勾结两湖帮更是第二个大错,逼得我们振荆会和大江帮都要投向你刘裕。”   刘裕大喜道:“屠兄!”   屠奉三伸出人人惊惧的手,平静地道:“在今晚此刻,我屠奉三向天立誓,不但视你刘裕为兄弟,更决定全力助你成为南方之主,再北伐中原,征服天下。”   刘裕伸出两手把他的手紧握,感动地道:“屠兄的看重,令我感到非常荣幸。不过──唉!不过南方之主的路太遥远了,我只希望能统率北府兵──”   屠奉三另一手搭上去,打断他道:“一不做、二不休,司马皇朝祸国殃民,你若心不够狠,早晚重蹈祖逖的覆辙。我不喜欢失败,只喜欢彻底的胜利。”   刘裕猛一咬牙,点头道:“我明白。日后,不论我是成王还是败寇,我们永远是兄弟。”   屠奉三苦笑道:“同一句话,桓玄亦曾对我说过,不过当时我已不相信,因为我最清楚他们世家大族子弟的心态。可是,刘兄现在说的,我却深信不疑,因为大家出身相同,更是同一类的人。”   刘裕坚定地道:“我绝不会让屠兄失望的。”   同时更清楚眼前的结盟得来不易,曾经历多少风雨和考验。   他刘裕在赌博,屠奉三则加注豪赌他刘裕为最后的大赢家,而目前他们的赌本小得可怜,敌手则人人财厚势大。   成败便真要看他刘裕的气数了。 第七章 马车密会   琅琊王府在内城之东靠近皇宫处,居于此区者,均是王族中的显贵,其中又以琅琊王府规模最大,富丽堂皇,高墙内宅舍连绵,主从分明,于宅舍间设置园林,山石花木交相辉映,绿化了庭院,为王府添上浓郁幽深的况味。   此时,大部分地方仍是灯火通明,比对起区内其它华宅的乌灯黑火,令人生出不寻常的感觉。   燕飞在附近一株老树上观察了好一会后,忽然心中涌起司马道子刻下正在府内的想法。尤其是建筑物间的通道,不住有人来往走动,更坚定他的猜测。   如能和司马道子面对面说话,是不是更理想呢?旋即又放弃这个想法,一来人心难测,且记起屠奉三对司马道子的看法,更因时间无多,司马元显的亲笔信,足可令司马道子明白整件事,不用多此一举,冒上不必要的风险。   另一个想法又在心中升起。   如司马道子确在府内,那只要把信投入府内,让人捡起来,可以立即送到司马道子手上,不用去找陈公公,省回不少工夫。不过,又怕菇千秋刚好在司马道子身边,又或他估计错误,司马道子根本不在府内,情况便难以预料,有违“不容有失”的精神。   燕飞暗叹一口气,从树上跃落地面,朝王府后院的方向掠去。   假如没有司马元显悉心指示,要在这样广阔的庄园找寻陈公公,确是无从人手。不过,他仍有点担心,怕的是陈公公正在主宅侍候司马道子,那他便不知该如何办?他叹这口气是有理由的。   值此非常时期,琅琊王府肯定枕驻重兵精锐,一个不好,与陷身于慕容垂的行宫,并没有分别,最后必然是力战而死的结局。   面对王府后院的高墙,燕飞倏然下了另一个决定。令他改变的原因,是因为院内处处暗哨箭手,更主要是,他几可肯定陈公公现在不会留在居处,偷进去后还要溜出来,徒然浪费宝贵的时间,动辄则是流血的场面。   更想到最重要是交换俘虏,能否顺道要徐道覆吃个大亏,反是次要。在如此情况下,会否打草惊蛇,已再不归入考虑之列。   何况,菇千秋既然是换俘行动的负责人,此刻理应在大江某处忙个昏天暗地,而不会陪司马道子在府内闲聊。   照他猜测,司马道子坐镇王府,是要接见次一级的将领大臣,安抚人心。   燕飞转到大街处,王府宏伟的门楼出现眼前,一辆马车正从大门出来,燕飞加速趋前,七、八名正要把门关上的府卫,露出警戒和凶霸的神色,盯着他这个正不住接近的不速之客。   他们显然未见过燕飞,否则早人人拔剑离鞘。   燕飞摊开两手,表示没有恶意,微笑道:“请问哪位军爷是大门的负责人呢?”   府卫们全露出没好气的嘲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你这小子知道这里是甚么地方吗?立即给我滚,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子。”   另两人往他逼近,其中一人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了?”   燕飞心忖,如此看来,先前说话者已属一片好心,警告自己立即离开,而朝他走来的人,则决定出手教训他。由此可见,这批兵卫平时是如何狗仗主人势、横行霸道、欺压良民。   燕飞当然不愿动手,淡淡道:“我此来是奉元显公子之命。”   想动手的两名府卫已来到他前方五、六步处,闻言愕然止步,双目却凶光大盛,显然是认为燕飞在耍弄他们。   其它府卫人人现出注意的神色,却没有人感到震惊,只是像看疯子般瞧他。   门内又拥出另四、五个府卫,见到只是燕飞一人,轻松起来。   燕飞从他们的神态判断出,这批府卫因地位低微,并不晓得司马元显被他们掳去的事。只以为他是来胡混的疯子。对司马道子来说,这种事自然是愈少人知道愈好。   燕飞从怀内取出密函,双手举在前方,从容道:“这是元显公子的亲笔信函,须立即呈上给王爷过目,事关重大,如有任何延误,王爷怪罪下来,将会有人人头落地。”   人人瞪大眼睛,盯着他手上的密函,认得确是来自司马元显的亲笔手谕。   有人喝道:“尔是何人?”   燕飞微笑道:“本人燕飞!”   “铮铮铮铮!”   众府卫人人大吃一惊,纷纷拔出兵刃,最接近他的两个反向后急退数步。   燕飞仍是站立举信不动。   故意提高声音,是要惊动府内地位较高的将领。   果然一名将军模样者,在十多名府卫簇拥下冲出府门来,目光先落到燕飞身上,最后投往密函,点头道:“果然是燕兄。”   又向左右喝道:“还不收起兵器!”   府卫们全都一头雾水,却不得不还剑鞘内。   燕飞暗松一口气,知遇上深悉情况的人,司马元显被掳前,此人正是站在司马元显旁的其中一名将领,且和燕飞过了两招,硬被燕飞震开。   那人排众而来,客气地道:“本人王愉,未知燕兄大驾光临,有何指示?”   燕飞也听过王愉之名,是建康军中著名大将,甚得司马道子倚重,本身是建康世族。压低声音道:“我是为元显公子送信来的,此信关系重大,王爷看后便晓得详情,可是,此信只能让王爷一人过目,且不可漏出任何风声。公子本教我把信交给陈公公,再由他呈上王爷,但我却怕找不到陈公公,所以登门送信,请王兄帮个忙。”   王愉目光闪闪的打量他,并不立即接过密函,沉声道:“元显公子好吗?”   燕飞微笑道:“我们现在与公子是合作愉快的情况,王爷看信后自会明白。”   王愉沉吟片刻,似在决定是否该动刀子,然后双手接过密函,低声道:“燕兄名慑天下,当不会节外生枝,另耍手段,可否留驾片刻,待我立即把信呈上王爷,再予燕兄一个答复。”   燕飞欣然道:“王兄很明白事理,关于此信,愈少人知道愈好,特别是菇千秋,王兄该明白我的意思。”   又道:“王兄请令手下儿郎把大门关上,我会留在附近,等待王兄进一步的指示。”   说罢转身去了。   燕飞躲在对街一道暗巷内。   四周一片宁静,月色温柔地洒照长街,只间中有一阵寒风刮过,令人生出肃冷的感觉。司马曜的驾崩,令建康即将面临天翻地覆的遽变,但在此刻似乎是遥不可及的事。   他等了足有一盏热茶的工夫,王府大门仍是没有动静。   想想也觉好笑,掳人勒索的勾当,竟会变成目前的样子。   大门洞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驶出,车速出奇地缓慢,驾车者赫然是王愉。   燕飞立即明白是甚么一回事,从暗巷掠出,闪入刚敞开的车厢。   为他启门的是个发须眉俱白的老太监,脸上满布深刻的皱纹,一副饱历世情的凄苦模样,身量高颀,神态从容冷漠,予人难测深浅的感觉。   他为燕飞关门后,垂下双手退到最后排的司马道子旁坐下,燕飞则坐在最前排,中间隔着一排空座位。   气氛沉凝,像一根扯紧的弓弦。   司马道子双目一眨不眨的狠盯着他,陈公公则垂帘内视,像似老僧入定。可是燕飞却清楚感觉到,他的气势正笼罩自己,只要自己稍有异动,陈公公会在气机感应下,骤起反击。此老太监的武功肯定是孙恩、竺法庆等的级数。   今趟是燕飞第二次见司马道子,上一次是随谢玄到明日寺挑战竺不归,当时谢玄挟淝水之战的余威,又进占石头城,更凭“九品第一高手”的威势,压着人多势众的司马道子。   现在谢玄已去,可是司马道子眉宇间的忧色,仍缠绕不褪,显然是因司马曜之死而阵脚大乱,亦担心爱儿安危。   司马道子冷静地道:“燕兄能礼待犬子,本王非常欣赏。”   燕飞微笑道:“我们只是希望流落建康的兄弟姊妹,可以安然归家,全无与王爷作对的用心,请王爷见谅。”   司马道子又再微一颔首,似漫不经意地道:“燕兄怎样看桓玄这个人呢?”   马车绕着琅琊王府缓走着,值此夜深人静之时,蹄起蹄落,分外有种说不出来的气氛,特别是车内谈话的两人,一为边荒名震天下的剑手,一是目前建康最有权势的人,双方关系错综复杂,可敌可友。   燕飞隐隐感到,司马道子在试探边荒集和桓玄的关系,当然是因桓玄的头号大将屠奉三,在边荒集占有一席之位,心中泛起一个模糊的轮廓。答道:“边荒集对桓玄并没有任何好处,他勾结聂天还更令人离心,请王爷恕我含糊其辞,王爷只须明白,我们会尽一切手段,务要阻止郝长亨到边荒集去。”   司马道子首次现出笑容,道:“燕兄已说得清楚明白,我更希望燕兄能达成愿望,所以,黎明前的换俘之约,本王会严格遵行,绝不食言。”   燕飞心忖,对方确是做大事的人,明白到在现今的情况下,硬要与他们荒人对着干,是极为愚蠢的事。只要荒人能收复边荒集,保持边荒集的无法无天,不让桓玄的魔爪探进边荒集去,才是他司马道子的利益所在。   欣然道:“多谢王爷!”   司马道子有感而发的叹道:“事实上,燕兄已帮了本王一个大忙,拆穿菇千秋的真正身份,我还可以通过他连根拔起孙恩在建康的情报网,重挫天师军。为回报燕兄,本王从今夜起,再不插手燕兄与弥勒教间的恩怨。国宝亦会由边荒集退兵,本王自会约束他。”   燕飞心中暗赞,这叫拿得起放得下,明白谁才是真正的敌人。弥勒教现对司马道子已失去利用的价值,如仍和尼惠晖纠缠不清,只会令佛门和建康的世家大族加深反感。际此非常时期,当然凡是不利稳定的事,均不可以去做。   司马道子的决定是审时度世之下的明智之举。   燕飞道:“王爷英明!”   想想也感到好笑。   他和司马道子一方,本是势不两立,现今却因形势变化,坐在这里如一对谈心的知交好友,世事之离奇,莫过于此。司马道子是有才能的人,桓玄虽然形势占优,想收拾他却非容易的事。   陈公公终于开腔,以他带点阴阳怪气的沉哑声音,道:“我还以为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是浪得虚名,直至今夜见到燕兄弟,方知事实刚好相反。燕兄弟身负的先天真气,我尚是首次遇上,秘不可测。”   燕飞心中大懔,陈公公尚未与自己交过手,大家只是对坐片刻,他竟已掌握到自己真气的玄妙处,只是这种高明的触觉,已教人吃惊。   他更是心中明白,陈公公说这番话,并不如表面上赞赏他两句般的简单,而是向司马道子暗示,即使两人连手,仍没有生擒他燕飞的把握。   假如燕飞名不副实,那燕飞根本没有和司马道子平等说话的资格,只要擒下燕飞,便可以从他处,逼问出司马元显的下落,不用赔上五艘战船和大批粮食。   燕飞真心的答道:“只是侥幸吧!”   司马道子插入道:“难得燕兄胜而不骄,我们是否有合作的可能呢?本王并非单指今次劣儿的事,而是指长期的互惠互利。”   燕飞心叫厉害,司马道子不但提得起放得下,还很懂把握机会,如果将来和他对敌,必须把这种性格计算在内。   淡淡道:“边荒集一向不管边荒外的事,抱着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宗旨,不知王爷指的是哪方面的合作呢?”   司马道子对他的反应颇为满意,欣然道:“为表示我的诚意,我将撤去对令友刘裕的追杀令,只要他安分守己,我们父子可以完全不计较与他的嫌隙,他可以凭自己的本事,在北府兵内效力。”   燕飞心中一震,晓得司马道子的几句话,已使刘裕站稳了踏足继承谢玄之路的第一步,消除了军途上的最大障碍。   他当然不会盲目相信司马道子会转而善待刘裕,而是司马道子发觉最大的威胁并非来自北府兵,而是桓玄或孙恩。刘裕虽然是谢玄挑选的继承人,不过对司马道子来说,只属一种谣传,是北府兵因失去明帅后的心理补偿和憧憬,一天刘牢之或何谦当权,刘裕仍是无足轻重。   所以,眼前司马道子一方的当务之急,非是要收拾刘裕,因那会适得其反,在谢玄尸骨未寒的时候,对付等于谢玄闭门的唯一弟子刘裕,只会引起北府兵上下的反感。   没有了刘裕的问题,边荒集与司马道子的距离顿时拉近了。   燕飞不用想也知该如何应对,点头道:“我在此代刘裕多谢王爷网开一面,让他可以全心全意尽忠国家。我们可以在哪方面帮王爷的忙呢?”   司马道子哈哈一笑,满脸欢容的连说两声“好”,然后肃容道:“燕兄弟如果可以为我办到三件事,我会非常感激。”   燕飞道:“王爷请赐示。”   司马道子道:“我绝不会强人所难,这三件事如能做到,都是对我们双方有利的。首先,是不让桓玄的势力以任何方式伸到边荒集去。”   燕飞同意道:“这方面我们不会让王爷失望。”   司马道子道:“第二件事是,希望你们主动地打击两湖帮,尽力削弱他们在水道上的影响力。”   燕飞想起大江帮和屠奉三,心忖,即使你没此要求,我们也会这么做,点头道:“遵旨!”   司马道子哑然失笑道:“燕兄不但快人快语,也非常风趣。”   接着沉声道:“第三件事是,我希望能和边荒集公平交易,你们要战船我给你战船,我们要的只是上等战马。”   燕飞再次心叫厉害,先前两个要求,都是燕飞难以拒绝的,第三个要求则复杂多了,不过,仍是有很大的诱惑力,因为边荒集确闹船荒。   略一沉吟,道:“这方面王爷须予我一点时间,好与荒人商量,照我看,该没有大问题。”   司马道子喜道:“燕兄真的是明白人。”   接着从怀里掏出另一封信函,道:“这是写给劣儿的信,燕兄可以随心过目,劣儿看后,会全心全意和燕兄弟合作,以揭破菇千秋的真面目。至于徐道覆,我会派人对付他,最好他冒险来攻,我会教他葬身大江。”   燕飞接过信函,推门闪出仍在缓驰的马车,没入道旁的暗黑里去。 第八章 意外之变   燕飞回到司马元显被禁锢的密林,以他的冷静和修养,也大吃一惊,差点失去方寸。   人是一个不见,靠岸的密林边缘有激烈打斗的痕迹,枝叶上尚留有没干透的血迹,显然是屠奉三和刘裕两人忽然被偷袭,此事是在不久前发生。   燕飞往司马元显藏身的位置掠去,心叫糟糕,司马元显已不知所终。   他尽力令自己冷静,但一颗心却像被无情的烈火焚烧着。   究竟是谁干的呢?难道是老奸巨猾的司马道子?旋又推翻这个想法,他们所有布置,均是针对司马道子而施。而最重要的,是他们根本不怕司马道子的人来袭,因为只要祭出司马元显,对方便没有人敢动手。   打斗的痕迹只局限在密林外大江之旁,如此情况确是古怪,屠奉三和刘裕竟是离开密林迎击敌人,而非回头挟司马元显逃走。   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倏地燕飞冷静下来,思考每一个可能性。   就在此刻,他听到一个人的呼吸声。   燕飞喝道:“谁?”   司马元显的声音,在离他三十多丈的密草丛间传来道:“是我!燕飞!”   燕飞说话时早循声掠去,只见司马元显神色萎顿的坐在草丛茂密处,脚上还绑着粗牛筋。他二话不说的拔剑为他割断束缚,扶他起来,接着掌运如飞,拍打他身上多处穴道,为他解除经脉的禁制。   司马元显立即回复精神,自然而然察看因爬行致磨损的双手,犹有余悸地道:“好险!唉!绑脚的结扎得非常巧妙,我没法解开。”   燕飞见他衣衫破烂,样子狼狈,心忖,这可能是他自出娘胎后最大的折磨和惊吓。此时燕飞已回复绝对的冷静,晓得事情并不如想象般恶劣,屠奉三和刘裕是故意引开敌人,以免对方发现司马元显。由此可知,对方不但非是司马道子一方的人,更可能并不晓得他们掳去司马元显的事,且这批人是屠奉三或刘裕认识的,故屠奉三或刘裕,一看便知道不是为救司马元显而来。   燕飞取出司马道子的亲笔信,交到司马元显手上,道:“这是你爹给你的,我不但见过他,还和他达成合作的协议。”   司马元显呆了一呆,才懂拆信,又请燕飞打着火熠子,看信后立即把信撕毁,然后道:“敌人来得很突然,忽然间林外传来打斗声,有人在林外大喝‘郝长亨’之名。当时,你另一个伙伴正和我说话,闻言割断绑我手的牛筋,接着提剑扑了出去帮手。如有你燕飞在,我们便不用怕郝长亨。”   燕飞明白过来,郝长亨并没有离开,得到任青媞的知会,晓得他们在建康,立即尽起两湖帮潜伏在建康的高手,力图在建康解决他们。   他们是如何寻到此处呢?问题可能出在高彦身上,以郝长亨和任青媞的精明,当猜到在建康只有佛门会收留他们,而与谢安关系密切的支遁,更是郝长亨等的目标。当高彦往访支遁,被发现行踪,敌人于是直追至这里来突袭。而高彦该已到归云寺去安排荒人的撤退。   只是郝长亨、任青媞和尹清雅三人已不容易应付,何况还有大批两湖帮的精锐好手。不过,燕飞仍不是那么担心,因为屠奉三挑选此处藏身,早有完善的逃遁计划,现在只是依计划而行,分别在来不及带走司马元显,而他更晓得该往那个方向追寻。   这些念头以电光石火的速度掠过脑海,他已下了决定。道:“公子有把握返回城内吗?千万要避过大江,否则很容易碰上徐道覆一伙的人。”   司马元显愕然道:“我们不是要设陷阱对付菇千秋和徐道覆吗?”   燕飞苦笑道:“现在我必须立即赶去支持我的伙伴,你们仍可以对付菇千秋和徐道覆。”   司马元显现出古怪的神色,低声道:“你不怕我们违反协议,再不肯把荒人交出来?”   燕飞道:“我不相信公子是这样的人,如若如此,我们荒人将会成为公子和王爷的死敌。”   元显犹豫片刻,断然道:“我留在这里等你们一个时辰,看看事情是否有转机。”   燕飞皱眉看他,道:“公子不必冒这个险,城外危机处处,是为险地。”   司马元显一对眼睛亮起来,道:“实不相瞒,刚才是我一生人首次面对生死一线的情况,既惊险又刺激,也令我有全新的体会和感受,我再不是懦夫,更要证明给自己和爹看,我不是懦夫,所以我要和你们合作到底,完成我爹派下的任务。”   又道:“不用担心我,除非遇上像燕兄你这般人物,否则我该有自保之力。”   燕飞感到这位公子贵冑,在一夜间成长了,拍拍他肩头,微笑道:“待会见!”   倏地飞退十多丈,接着一个后翻,跃往一根大树横探出来的枝干上,借少许弹力往上腾升,眨眼间来到密林高空处。   四周黑沉沉一片。   燕飞几个起落,朝上游方向掠去,到离司马元显藏身处约半里之遥,从怀里掏出屠奉三给他的讯号火箭,点燃后扬手掷上高空。   “砰!”   一朵黄色的光花在岸旁密林上盛放,光耀远近。   燕飞落在一株老树巅的横杆处,静心等待。他对屠奉三和刘裕两人的本领,有绝对的信心。他们不但武功高强,且才智过人,均有独当一面的能力。即使来的是聂天还本人,在此荒野之地,又有凭河之险,根本不怕敌人围攻。而他们引走敌人,以保司马元显,更是在当时的情况下最明智之举。   “砰!”   另一朵黄色光花在对岸上游三、四里处爆开,显示出屠奉三和刘裕目下的位置。   燕飞整个人轻松起来,晓得屠刘两人不但成功突围,且摆脱了敌人,成功借大江脱身,故可以立即以烟花响应。   由于他们人手不足,没法形成有效的防御,所以屠奉三把司马元显藏在密林内,自己则在林缘把风,监视敌人最有可能现身的官道和江面。如有甚么风吹草动,立即可以起出人质或逃或以之阻吓敌人。这方法当然是针对司马道子而设,只没想过,反凭此避过给郝长亨一方发现司马元显在他们手上。   屠奉三和刘裕正在回来与他会合的途上。   “砰!”   再一朵烟花在刚才黄色烟花附近的夜空散放,今次鲜红艳丽。   燕飞先是胡涂,然后明白过来,屠奉三和刘裕玩的手法叫“虚张声势”,且向燕飞表示,他们与敌人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他可以想象出当时的情况,屠奉三和刘裕借烟雾弹突围逃走,成功把敌人抛在后方,然后,登上藏于离此约二里的一道大江支流隐蔽处的快艇上,划往对岸,令敌人只能望江兴叹。   屠奉三此着藏艇于远处的手法,简单而有效,在这种情况下发挥出作用。   想到这里,燕飞取出仅余的一支烟花火箭,射上天空。   “砰!”烟花爆闪。   郝长亨看到他们隔河以烟花互相呼应,一点不怕暴露行藏,会有怎么样的反应呢?郝长亨当然会晓得,他们一方有援兵至,且丝毫不惧让他清楚掌握位置,一派不怕正面对撼的强硬姿态,如此郝长亨不疑神疑鬼才怪。   事实上,他们确不怕对手的攻击,屠奉三和刘裕有小艇之便,可攻可退,来去自如。他燕飞则是孤人单剑,有密林的地利,根本不怕对方人多。   所以,屠奉三和刘裕的虚张声势,确是非常高明的一着,为的是吓退敌人,免致影响大计,尽显两人随机应变的才智。   燕飞心忖,如郝长亨真敢来犯,自己是否该干回刺客的老本行?设法杀死他,好破坏两湖帮进占边荒集的行动。   正思索间,这边岸旁上游处亮起三点灯火,距离他所在处,约三至四里远近,明灭不定,似在发出某一召唤的讯号。   他看得大惑不解时,答案在下游出现,刚才曾在建康旁大江纵横不可一世、威风八面的两湖帮超级战船“隐龙”,乌灯黑火的逆水驶至,风帆张满,速度不住增加。   燕飞心中一震,暗叫郝长亨也艺高胆大,“隐龙”并没有沿下游远离建康,反趁乱掉头驶往建康上游。亦替屠奉三和刘裕大感侥幸,因郝长亨早有提防他们借大江脱身,只没猜到他们的快艇藏在上游的支河里,致棋差一着。   同时更想到,郝长亨宁冒再遇上建康水师战船之险,也定要绕个大圈北上淮水,是为要尽早到边荒集去,以免错失时机。   唉!怎样才可以延迟郝长亨到边荒集的行程呢?“隐龙”朝他身旁的江面驶至,速度仍在递增中。   燕飞心中一动,先从树顶落往地面,再从林木间窜出,无声无息地投入冰寒的江水里去。   屠奉三和刘裕于“隐龙”远离后划艇泊岸。   两人均多处负伤,不过只是皮肉受苦,没有伤及筋骨,见不到燕飞,均感奇怪,但并不担心。天下间能奈何燕飞者,再找不出多少个人来。   刘裕把艇子缚往岸旁一颗树干去,道:“如我没有猜错,燕飞该是到上游去探听敌情,肯定郝长亨登船撤走才回来。”   屠奉三仍在观察上游的情况,道:“今次是险至极点,也令我对郝长亨的胆色,作重新估计,如不是燕飞把剩下的烟雾弹交还给我们,我们难以脱身。”   刘裕点头道:“幸好高小子早一步离开,否则他肯定难逃此劫。”   屠奉三笑道:“我倒希望他看到那头小白雁的凶相,这丫头的武功差不了郝长亨多少。”   刘裕就在岸旁趺坐,吁出一口气道:“随老郝来的三十多名两湖帮徒,都是两湖帮的精锐,纵使没有郝长亨、尹清雅两人,已不容易应付,今次是非常侥幸。”   屠奉三若有所思的答道:“这叫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刘裕道:“当然!他们既知燕飞在此,没有点实力,怎敢在太岁头上动上?”   屠奉三道:“未必如此!”   刘裕愕然道:“屠兄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屠奉三叹道:“我可能已给自己认为靠得住的老朋友出卖了!”   刘裕瞧着他,待他说下去。   屠奉三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揉集浓烈的杀气和似是伤感的神情,语气却是平静无波,道:“任青媞与你会面的事,该是瞒着郝长亨,因为牵涉到心佩的秘密。他是从我那位帮会朋友处,知悉我在建康,且还设计对付他,或以为我们的行动是针对他,累得曼妙被楚无暇杀死,所以不顾一切地来向我报复。更因高彦往见支遁露了影迹,直追到这里来,不但没有想过燕飞与我一道,更没有想过你和我是在一起。所以,来者中没有任妖女,假如任妖女告诉郝长亨,你或燕飞可能在我身旁,老郝该知凭他们的实力,根本奈何不了我们。老郝是棒打落水狗,只可惜他计算错误。”   刘裕明白过来,更掌握到屠奉三生出感触的原因。郝长亨之所以懂得,从屠奉三的帮会朋友处探听屠奉三的消息,当然是桓玄把屠奉三的秘密泄漏予他。所以,当郝长亨对遇袭之事生疑,便从此入手,而屠奉三的眼线明白了桓玄、两湖帮和屠奉三的关系,便不念旧情的出卖了屠奉三,令他生出世态炎凉的感慨。   此事会令屠奉三和桓玄的关系进一步恶化,因为曼妙的被杀,桓玄失去能颠覆司马皇朝的重要棋子。   屠奉三叹一口气道:“我一向擅用这种借刀杀人的手法,郝长亨很容易便猜到我处来,而他更绝不错过任何杀我的机会。”   刘裕心忖,老子便曾领教过。沉声道:“你准备怎样对付那个出卖你的人?”   屠奉三洒然道:“当然是装作不知情,日后说不定还可以利用他来对付桓玄或老郝,哈!老郝愈低估我们,我们愈有机会教他吃大亏。我屠奉三从来都不信邪,希望你那条命确是真龙的命,谢安谢玄都没有出错。”   刘裕哑然笑道:“有些事说出来就不灵光,我倒没有这么大的野心,亦从来不觉得自己有条帝皇的命。”   屠奉三笑着瞧他,好一会才道:“人是会变的,迟些你自然会有不同的看法,咦!”   两人同时朝岸旁林木深处瞧去,两手分别按往剑和刀柄去。   “是我!司马元显!”   两人再来不及戴上头罩,呆看着司马元显从林木暗黑处走出来。   司马元显也在打量两人,直抵离两人十步许处立定,目光最后落在刘裕身上,道:“刘裕?”   刘裕直觉感到,这本该是死敌者没有恶意,点头道:“正是小弟!这位是屠奉三。”   屠奉三忍不住心中的疑惑道:“公子既能自行解穴,何不离开呢?”   司马元显移前几步,在两人对面坐下,道:“是燕飞为我解穴的,我还以为你们是敌人,幸好认得屠老大的声音。”   又道:“我爹已和燕兄达成协议,待会大家连手对付菇千秋和徐道覆。”   刘裕讶道:“公子不是想把我碎尸万段吗?”   司马元显现出尴尬的神色,道:“现在大敌当前,难道还要斤斤计较以前的过节吗?怎么还不见燕兄呢?”   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个眼色,传递心中的古怪感觉。他们也像燕飞般,登时对司马元显大为改观。在大局为重下,司马元显终告别不懂事的贵冑公子陋习,明白到在此危机重重的时局里,事情的孰轻孰重。   司马元显成熟了,再不是以前只懂争风吃醋的建康子弟。   屠奉三拍腿道:“今晚的事,有公子全心合作,将更是水到渠成。”   司马元显道:“刚才你们隔岸施放烟花火器,会否打草惊蛇,令徐道覆生出警觉呢?”   两人均想不到,他的心思可以变得如此缜密,均觉得有道理。   刘裕朝下游方向瞥上一眼,道:“我们到艇上去!”   三人坐言起行,解绳划艇,逆水沿江西去。 第九章 误中副车   燕飞凭左手五指插入船身,紧附在船体左舷浸没在水里的部分,随“隐龙”缓缓靠往南岸。   这是最佳的攻击角度,当郝长亨在没有防备下,从江岸跃往船上去,他会予他致命的一击。成功击杀竺法庆,令他更清楚自己的实力。他自创的“日月丽天大法”亦达至全新的境界,“水毒”和“丹劫”两种截然不同,又相辅相乘的功法,成为他的看家本领。   事实已证明,强如竺法庆,亦饮恨在他的蝶恋花之下。   如能除去郝长亨,对两湖帮将造成无可弥补的伤害和打击,等于断去聂天还一臂。郝长亨此人不但文武双全,且有一种天生的说客魅力,想来春秋战国的苏秦、张仪也不外如是。   燕飞在认识纪千千之前,除了为母报仇雪恨一事外,对任何事都不太积极。现在的他,已完全改变过来,因为只有如此,方有救回纪千千主婢的希望。时间更成为决定成败的一个主要因素,所以他不肯放过任何一个机会。   杀死郝长亨,势将粉碎了聂天还进军边荒集的行动,使反攻边荒集成功的机会大增。今次刺杀,他是志在必得的。   燕飞把一直保持在水面上的头没入江水去,丹劫的火热,抵消了江水可迅速令人冻僵的冰寒,又功聚双目,使锐目不受水流浪花的影响,透视水面和岸旁的情况。   蝶恋花来到手上,心灵空莹晶净,人和剑合为一体,剑即我,我即剑。   玄功大成后,他每一天也在进步里,过程缓而难以觉察,但在某些非常时候,例如,早前他从三十丈的距离外分别窃听刘裕和任青媞、徐道覆与菇千秋的对话,便顿然醒觉到,自己已晋入以前不敢梦想的武道境界。   郝长亨伟岸的身影,出现在岸旁一方巨石之上,身旁是美丽的小精灵,高彦的梦中情人“白雁”尹清雅,另外数十名两湖帮精锐好手,散立左右和后方,一副全面撤走的姿态。   燕飞可以想象,郝长亨得不偿失的无奈心情,曼妙的被杀,令他很难向桓玄交待。他冒险回头对付他们,可能亦是被一种力图弥补失误的心情驱使,希冀能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只要能带回屠奉三、刘裕或自己任何一个人的人头,总算非是空手而回。   事情当然非是如他所愿,所以,他现在应是陷于情绪的低潮,失落而恍惚,正是刺杀他的最佳时机。   “隐龙”此时离开郝长亨等人立处,已不到二十丈,不住接近。   燕飞的心灵紧锁在郝长亨身上,即使再不用眼去看,郝长亨的一动一静,完全没法避过他心灵的眼睛。如此感觉,他尚是首次发现,心中涌起新鲜的感觉。   他燕飞是否天下第一高手,在击败桓玄、尼惠晖、孙恩、慕容垂或聂天还这些南北最顶尖的高手前,仍是言之过早。但至少有一件事他可以肯定,就是他已成为天下间最可怕,能凭玄妙感应,进行刺杀的超级刺客。   十丈、九丈、八丈──郝长亨一声呼啸,腾身而起,往“隐龙”投去。   燕飞在气机牵引下,左手松脱,离开船体,接着运功猛按,立即生出强大的反震之力,令他破水而出,冲空而上。   丹劫的火热透剑而去,把在上方跃至的郝长亨,完全笼罩在能摧心裂肺,使对手无从抗拒的惊人剑气中。   郝长亨不愧是一等一的高手,就在燕飞破水而出的一刻,察觉到危险,全身剧震,仍能临危不乱,抽出佩刀,立即化为绕身疾起的刀芒,仍保持往“隐龙”投去的劲势。   燕飞暗赞了得,不过却知郝长亨死定了。   由于事起突然,岸上船面的两湖帮高手,人人措手不及,亦由于郝长亨的横空而行,欲援无从,只能呆看。   一声清叱,尹清雅双手多出两柄寒光闪闪的匕首,从岸上一溜轻烟般斜掠而上,以令燕飞也没有想过的惊人高速,后发先至,只眨眼工夫,已到达郝长亨下方处,燕飞雷霆万钧的一击,首当其冲的再非是郝长亨,而是尹清雅。   大家都是在半空中无法着力改向,除非燕飞真的变成会飞的神仙,否则必须先过了尹清雅这一关,才能对付郝长亨。   喝骂惊呼声此刻才在两边响起,不过谁都难以改变要发生的事。   换了是屠奉三或刘裕,为达到目的,当会不顾一切全力杀伤尹清雅,再借交锋劲气交击之力,换气续攻郝长亨,可是,燕飞怎可伤害高彦单思症的对象。   以燕飞之能,也没计可施,临时变招,化丹劫能令竺法庆饮恨的杀伤之气,转为可刚可柔的日月丽天大法,改冲击的剑气为吸啜的真劲,迎上小白雁诡变百出的双匕刃。   刺杀郝长亨的大计,不得不中途取消,他便不得不谋求脱身之计,否则,如让对方数十高手飨之以强弩大弓,在全无遮挡的水面下,定可把他射成刺猬。   “噗!”的一声,代替了兵刃交击该有的清脆激响,尹清雅娇躯遽颤,一声惊呼,被燕飞充满强大黏扯剑劲及无可拒抗的惊人力道,带得从空中直掉下去,紧随燕飞之后,“噗通!噗通!”两声水响,先后没入江水里。   船边的十多名两湖帮好手已拉弓搭箭,却没有人敢发射,因怕误中尹清雅。   郝长亨抵达“隐龙”,大喝道:“下水!”   自己首先投往江水,其它人纷纷效尤,两湖帮的人从小在水里打滚,个个精擅水战,回到水里便像游鱼回到家般,不惧任何人。   水里的燕飞暗叹一口气,一指点在从上沉下来仍是血气翻腾,一下子没法回复反抗之力的小白雁的腰肢处,尹清雅立即应指昏迷过去,匕首离手沉往江底。燕飞一把抓着她腰带,升上水面,双脚运劲一撑,两人立即在水面滑翔起来,瞬间顺流远去十多丈,把郝长亨全抛在后方。   一艘快艇正迎头驶至。   燕飞提着尹清雅,心念急转,究竟该把尹清雅掷回去给郝长亨?还是挟美而去?带走尹清雅,或可延误郝长亨到边荒集的行程。想到这里,已离水而起,投往快艇。   屠奉三大叫道:“追来了!快掉头!”   燕飞刚放下湿漉漉的小美人,屠奉三、刘裕和司马元显三个人,已齐心用力把快艇划得转急弯,顺水而下。   燕飞朝“隐龙”瞧去,这艘两湖帮的超级战船,灵活如鱼的掉头,还抛下长索,把落水的己方人马扯回船上去。   屠奉三喝道:“我们不够她快,燕飞你还不帮手?”   燕飞取起剩下的船桨,坐到船头,划起艇来,道:“他们可以比我们快吗?”   刘裕道:“你看吧!”   “隐龙”果然在此短短时间内进入状态,风帆满张,四组二十支船橹,整齐一致地随鼓声“咚!咚!咚!”的划进水里,不住增速,已追至五十多丈后,距离还不断拉近。   司马元显兴奋地嚷道:“我们要不要泊岸呢?”   燕飞、刘裕和屠奉三都生出古怪的感觉,如此合作的“俘虏”,确是绝无仅有。   坐在船尾司马元显身后的屠奉三,见司马元显努力划船之余,仍不忘将目光放在蜷伏船中的尹清雅身上来回巡逡,笑道:“这妞儿是聂天还的宝贝爱徒,老郝绝不敢放箭,我们还可以多撑一会儿,怎都胜过在岸上被大批敌人追杀。”   司马元显仍是情绪高涨,显然非常享受眼前的紧张刺激。嚷道:“有燕飞在!我们怕他们甚么呢?”   刘裕笑道:“小飞意下如何?如果让老郝看到,我们四个人这么划艇逃命,会怎样想哩!”   燕飞感到敌船逼近至四十丈许,如此下去,不出两里势被敌人追及。心中既感荒谬又觉好笑。应道:“管不得老郝那么多了,老郝一方人多势众,动起手来,吃亏的肯定是我们。除非我们肯放弃这头小白雁,否则逃不了多远。更何况,约定换人的时间快到哩!”   司马元显道:“我们何不把刀架在这美人儿的玉颈处,看老郝是否还敢追来?”   屠奉三笑道:“少了一个人划艇,老郝又看准我们不敢杀人,因为,杀人后他们再无顾忌,百箭齐发,公子挡得住吗?如此我们势被追上,主动之势全失,划得来吗?”   司马元显登时哑口无言。   燕飞和刘裕均晓得,屠奉三已说得非常客气,四人中自以司马元显的武功最为不济,也成为他们的负累,不论水面或陆上,如若动手,司马元显必难幸免。   快艇在水花激溅里破浪而行,大江水面粼光闪闪,反映着夜空的星月,河风迎头照面的刮来,确是别有一番滋味。   郝长亨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道:“燕兄请释放清雅,她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将来小弟必有回报。”   屠奉三长笑应道:“假设郝兄能立下毒誓,三个月内不踏入边荒半步,我们立即放人。”   本闻而意动的燕飞,只好闷声大发财,因为只有如此,方可以延误郝长亨到边荒集的行程。   郝长亨仍没有动气,只提高声音道:“屠兄的要求是否太过份呢?敢问坐于燕兄身旁的是否元显公子?”   司马元显知他从自己的衣着认出自己来,笑道:“是又如何?终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身前求饶。”   “飕!”   弓弦声响,屠奉三闪电祭出佩剑,头也不回的反手后劈上方。   “当!”   劲箭被挡飞,掉往江水。   司马元显则暗抹一把汗,晓得此箭是朝自己背心射来,哪想得到,郝长亨如此强悍和肆无忌惮。也不由佩服屠奉三,他先前估计,看准他们不敢杀尹清雅,确非胡猜。   屠奉三若无其事地还剑入鞘,另一手仍保持划艇的动作,头也不回的笑道:“再射一箭,我会在小白雁的脸蛋划一剑,郝兄想清楚再射吧!”   “隐龙”又缩短船艇间的距离,只差二十多丈便赶上快艇,一追一逃,迅速朝下游的建康驶去,离约定换人的横风渡已不到三里。   郝长亨终失去耐性,大喝道:“燕飞你是否变成了哑巴?清雅只是个小女孩。”   司马元显为之愕然,听郝长亨说话的语气,显然,连他也觉得,燕飞是那种不该以一个女孩子威胁敌人的君子。   燕飞淡淡道:“这样吧!三天后我们在颖口作交易,只要郝兄孤身而来,我们便把人交还给你,且保证不损小白雁半根毫毛。”   郝长亨大怒道:“我看错你了!原来燕飞只是这样一个人。”   刘裕哈哈笑道:“郝兄好像第一天出来混的样子?”   郝长亨大喝道:“好!我们便走着瞧!”   “隐龙”此刻离他们已不到十五丈,令他们深感威胁。   事实上,情况对他们颇为不利,“隐龙”可轻易撞翻他们的船,到时,包括郝长亨在内的大批精通水性的敌人,下水救人,他们能保住尹清雅的机会实在不多,最大问题是尹清雅必须在水面上始能呼吸,而司马元显这奇货更是他们最大的顾虑,如被郝长亨擒去,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元显开始真气不继,如此全力划艇,的确非常费力,喘着道:“泊岸如何呢?”   屠奉三道:“来不及了!小心两湖帮的绝技‘捕神网’,这个神非是一般的神,是水龙神。”   话犹未已,破风声起,一面大网从“隐龙”船头撒出,兜天罩地朝他们盖过来,若依快艇目前移动的速度,恰好把他们套个正着。   屠奉三现出一个诡异和充满嘲弄意味的笑容,大喝道:“靠南岸驶!”   刘裕一掌拍往船尾右后侧的水面,登时激起一股水柱,快艇改向,斜斜朝南岸疾滑而去。屠奉三又加一股掌劲,令快艇速度倏增,如飞鱼跃离水面,颇有腾云驾雾的痛快感觉。   “蓬!”   捕神网重重落在快艇左后方处,尚差尺许方触及艇身,由于网子四边系着铅铁一类的下坠物,激起漫空水珠,溅得无人能免。   司马元显长笑道:“精采精采,非常精采!”   三人都不知好气还是好笑,司马元显本是他们的死敌,可是,在此刻却变成同舟共济的战友,而最妙的事是,他们似在为这公子哥儿提供最刺激的娱乐。   众人回头朝“隐龙”瞧去,敌人正把捕神网从江水里拖回船上去,一时间再难重施故技。   屠奉三冷笑道:“郝长亨想和我玩儿尚未够资格,聂天还来还差不多。我们靠岸滩浅水处走。”   司马元显欢呼道:“好计!”   燕飞和刘裕心中叫妙,对方船大入水深,势难追在他们背后,赶上来撞翻快艇,如此只能在旁赶过他们。   而他们则可进可退,必要时把快艇靠上滩岸弃艇而逃,敌船却因正全速行驶,势要赶过了头,就是这之间的差别,足可令他们争取到逃走的空隙。   这才知道,屠奉三是故意让对方施用捕神网,然后才改采此一策略,因为要把网拖回船上去,部署另一次撒网,必需再费一番工夫。而捕神网,此时已成为对方唯一可以直接威胁快艇的武器,屠奉三却偏教敌人没法在短时间内再派上用场。   屠奉三确是名不虚传。   主动已控制在他们手上。   “隐龙”又从旁赶上来,只差七、八丈便可以超越他们。   船上两湖帮战士拉满十多张大弓,箭锋指向他们,即使明知他们只是虚张声势,仍对他们造成很大的心理威胁,至少令他们不敢妄行弃舟登岸。   屠奉三低声道:“元显公子仍有气力吗?”   司马元显咬着牙龈点头应是。   屠奉三喝道:“加速回到江心去。”   四人齐声叱喝,登时桨起桨落,人人用足劲道。   四周浪花激溅,由坐在后方的刘裕和屠奉三调校船向。   快艇如在水面飞行般,突然增速,就在“隐龙”船头十丈许处斜掠而过,直往江心滑翔疾去。   此着大大出乎对方料外,连忙改向穷追。   快艇几眼工夫,便斜斜横过近百丈的江面,又再顺流而下。   燕飞道:“成功哩!”   三人朝前瞧去,一艘建康水师的大型战船,在下游里许处出现,灯火灿烂。   后方的“隐龙”响起一阵急骤的鼓音,终于察觉不妙,开始减速。 第十章 和气收场   “隐龙”在后方掉头,快艇载着美丽的战利品,顺水往大放光明的司马道子座驾舟,轻松地驶去。   燕飞等人都在舒展手足,好让因过度用力致麻痹酸痛的手回复常态,司马元显功力最是不行,双手仍不受控制的在抖颤。   司马元显道:“我应否站起来?然后你们随便找个人把刀剑横架在我的颈上,这才像个俘虏的样子。”说话时仍急喘不休。   屠奉三和刘裕正从怀里掏出黑头罩,掩盖脸容,前者笑道:“公子坐在那里便成,只要装出穴道被制的样子,谁会怀疑你不是俘虏呢?”   司马元显点头道:“对!换了是我也绝不会相信。哈!今晚确是妙不可言。我从三位身上,学到很多以前没有想过的东西。”   又叹道:“以前爹骂我的话,我总当作耳边风,现在方知道,他句句金石良言。”   刘裕心忖,今晚的经历,如果影响司马元显变成为一个成熟、理智和无畏的人,将来肯定会成为自己的劲敌,不过想想又觉得没有可能,人怎会在一夜间改变过来呢?刘裕眼睛正巡视南岸,平静地道:“徐道覆并没有来。”   屠奉三惋惜地道:“是老郝救了他。”   司马元显虽远不及三人般精于江湖门道,但也猜到屠奉三这句话背后的含意,交易换人的地点虽是横风渡,可是,以徐道覆的精明厉害,定会派出探子监视上下游的动静,看到自己和燕飞等如此合作无间,不起疑便是蠢蛋。   说不定徐道覆现在已逃返南方,以避过建康军的搜捕。   燕飞淡淡道:“菇千秋也没有来!”   司马元显一震道:“难道竟被他识破真相逃走了吗?”   一艘快艇从巨舰旁驶出,朝他们逆水而来,船头船尾均插有火炬,司马道子昂然立在船头,除他外只另有两人负责划艇。很明显菇千秋不在其中。   刘裕心中暗懔,三个人对三个人,不但显示出司马道子的诚意,更显示出他强大的信心,建康城应已置于他绝对的控制下。   司马道子实为晋室南渡以来最出色的皇族人物,故不但能助司马皇朝制衡谢安,更可与谢玄在兵力上分庭抗礼。现在谢家人才凋零,只剩下一个谢琰在独撑大局,建康再没有人可以阻止司马道子攀上权力的最高峰。   看司马道子今夜灵活应变的本领,因应形势化危机为机遇,便知他有资格作桓玄和孙恩的对手。如让司马道子平定南方,他刘裕的末日也来了,因为,司马道子再不会容忍他这个被视为谢玄继承者的人,存活在世上。   此时,快艇离司马道子的座驾舟已不足半里,可以清楚看到,稍后处泊于北岸横风渡的五艘中型单桅蒙冲战船,此种蒙以生牛皮的战船,在河上行动灵活,务求捷速,最适合用于像淮水、颖水那样的河道上。   司马道子如此慷慨大方,送他们五艘上等战船,不用说是在施展借刀杀人之计,好削弱两湖帮的水上实力。   燕飞等三人都想到此点,只是碍于司马元显在场,不便宣之于口。   屠奉三答司马元显的话道:“公子放心,如令尊连一个菇千秋也拿不住,他今天便不会坐在这个位置上。”   司马元显仍是半信半疑,不过,却现出深思的神色,显示他肯虚心受教,咀嚼屠奉三说的话,思量因何屠奉三可作出如此肯定的猜测,而自己却办不到。   两艇迅速接近。   刘裕忽然道:“我们这五艘快速斗舰,能否挡得住老郝的‘隐龙’呢?”   屠奉三显然亦在思索同一问题,毫不犹豫地答道:“我们人多货重,又尚未熟习此五舰的性能,兼之是乌合之众,对方则是蓄势而来,如在黑夜施袭,我们只有待宰的份儿。”   司马元显心中剧震,想起自己在对付“隐龙”吃了大亏,正因不像屠奉三般知己知彼,遂变成不自量力。   燕飞微笑道:“和王爷商量借道又如何呢?”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尚有三艘载粮食的货船,因不愿让司马元显知道此事。   刘裕道:“好计!”   同时与屠奉三交换个眼色,大家心照不宣。如顺流而下,虽然要兜个大弯,从邗沟再入淮水,却可以令郝长亨望之兴叹,束手无策。最妙是郝长亨若在上游守候他们,势将延误一至三天的行程。而他们更可以顺道经过大江帮的秘密基地,集齐人马,有精于水战的大江帮负责驾舟,还何惧两湖帮。   照水程计,只要郝长亨错失两天的时间,他们肯定可以赶在他之前到颖口。   屠奉三道:“减速!”   两艇终于在江面相遇,缓缓接近,直至两艇首尾相并,只隔开丈许。   司马道子目光掠过以黑布罩头的屠奉三和刘裕,又瞥儿子一眼,这才朝燕飞望去。   司马元显出奇地一言不发,神态冷静,只向乃父颔首,以示自己一切妥当。   划艇的两人均是体型剽悍的高手,气度沉着冷漠,年纪都不过三十,但燕飞等都晓得,他们是一流的好手。   屠奉三和刘裕也都两眼不眨地打量司马道子,看看此在“九品高手榜”上排行仅次于谢玄和桓玄的剑手,究竟有何不寻常之处。   燕飞淡淡道:“菇千秋是否已被王爷擒下?”   司马道子点头应是,悠然道:“徐道覆已知情逃走,我们再不用多此一举,千秋的妻妾爱儿,连人带船被我截着,不到他不承认。我会从他身上逼问出孙恩在建康的所有布置,连根拔起天师道在这里的奸细。哼!”   燕飞心中生出不忍的感觉,不过战争从来如此,他也很难怪责司马道子。   道:“公子可以回到王爷的船上去。”   司马元显望向乃父,见后者微一点头,站起来道:“今晚元显虽遭被擒之辱,可是却获益良多,三位不单处处以礼相待,且没有说过半句不客气的话,元显在此衷心致谢,希望将来见面,大家仍是战友而非敌人。”   燕飞等三人都暗赞司马元显说话得体,且暗中帮了他们一个大忙,至少令司马道子听在耳内,心中舒服得多。   司马道子见儿子并没有被禁制穴道,双目现出讶异的神色,神情大见缓和。且燕飞再没有半句问及释俘的事,便容许儿子先回到自己身边,不单给足自己面子,更表示出信任自己,和愿意合作的诚意。   司马元显一个耸身,落到司马道子身旁。   司马道子连叫了两声“好”,然后微笑道:“想不到今晚的事,能够圆满解决,这样对大家都有利。人都在五艘战船上,不但装备齐全,船上还有弓矢兵器,和比你们要求更多的粮食。本王仅在此祝诸位旗开得胜,早日收复边荒集。”   屠奉三一把扯去头罩,喝道:“王爷了得,我们荒人不会令王爷失望。”   司马道子双目亮起来,笑道:“原来是‘外九品高手’榜上高踞第三位的屠奉三屠当家,难怪能于那样的情况下登船行事,给劣儿一个好的教训。却不知屠兄何时变成荒人呢?”   屠奉三哈哈笑起来,自有一股豪迈不羁的气概,答道:“当桓玄与聂天还结成联盟的一刻,再不容我屠奉三选择,王爷理该明白我心情的变化。”   刘裕也除下头罩,站起来施军礼道:“北府兵副将刘裕,参见琅琊王。”   司马道子双目杀机一闪即逝,换上笑容,道:“刘副将不用多礼,今后倚仗你的地方多着哩!只要刘副将好好对朝廷尽忠,本王必不会薄待你。”   燕飞和屠奉三暗赞刘裕这着恰到好处,至少在表面上,可令司马道子有台阶可下,亦轻描淡写化解了两人短期内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   燕飞也挺身而起,道:“将来如我们能收复边荒集,会依约来找王爷,看如何把协议的事落实。”   稍顿续道:“还有一事想请王爷帮忙,我们想取道建康回边荒集去,因为郝长亨正在上游等待我们。另外,我们尚有三艘货船,在下游六里的渡头等候我们,请皇爷恩准他们随我们一起返回边荒集去。”   司马道子的目光,落在仍蜷伏船上的小白雁娇躯上,若无其事地道:“此女是否聂天还的爱徒尹清雅?”   燕飞答道:“正是此女!”   司马道子欣然笑道:“你们果然没有令本王失望。没有问题,你们可以取道建康北上淮水。我司马道子保证,郝长亨难越建康雷池半步。”   五艘单桅战船从横风渡开出,朝建康驶去,司马道子的座驾舟仍留在后方为他们护航,还派出两艘快艇为他们引路。   五百二十八名荒人兄弟姊妹,分布在五艘战船上。此种战船每艘可容二百人,又另设粮仓和武库,所以丝毫不觉挤迫。不过五百多人里,大部分为老弱妇孺,且伤病者众,能腾出来操舟的壮丁壮妇不到一百人,而懂操船驾舟者只占半数,故能保持战船在河道上行走,已可还神作福,难对他们再作苛求。但如果遇上敌人,肯定全无还手之力。   司马道子确大方慷慨,赢得包括宿敌刘裕的好感。船上果然装备齐全,每船设有四台投石机,船头船尾各有一架弩箭机,船舷挡箭墙竖立,可蔽半身,如由一群熟练的战士操控,可成为河道上有强大攻击性的工具。   虽然是单桅,却悬挂四帆,只要将每一面帆与船的纵轴,构成一个斜角,风吹在帆上,再依风向风力而调较,便可以尽用从不同方向吹来的风,反射和拢聚而形成船的动力。而这只有熟悉船性者,方能控制自如,因此燕飞、刘裕和屠奉三要分开来各指挥一艘战船。而另两船则分别由两位精谙此道的荒人兄弟负责。   两艘水师战船在旁驶过,以灯号和旗号与领航的两艘快艇打招呼,问清楚情况,径自朝上游驶去,接应司马道子的座驾舟。   开路快艇的其中一人,是司马道子的大将王愉,有他开路,当然一切不成问题。   燕飞坐镇的是领头的战船,大忙一番后,见一切稳定下来,松了一口气,立在看台上,观察南岸的情况。此时,离与高彦那三艘货船约定的会合处已不到两里水程。   依原本的计划,天亮后载着千余名荒人的粮货船,会开赴上游与他们会合。   天边开始现出曙光,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新的一天开始。不过,这一天却有别于南方过往任何的一天,建康最有权势的司马道子,会在不情愿下登上权位的巅峰,亦成为南方诸雄的众矢之的。   站在他身旁的庞义兴奋地道:“好小子!真有你们的。我还以为你会蠢得来劫狱,原来竟有此手段。听说你干掉了竺法庆,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另一边的方鸿生,正以他的灵鼻嗅着清新冰寒的河风,双眼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不住摇头道:“虽然是眼前的事实,但直至此刻,我仍不敢相信,竟是由建康军敲锣打鼓的送我们离开。”   一群二十多名少妇少女,拖着三、四个小孩,从船舱蜂拥而出,兴高采烈地来到甲板上,往船头的方向走,一边指点两岸风光,又和指挥台上的三人笑着打招呼。   见到燕飞立在台上的英姿,女仕们的眼睛都亮起来,忍不住的多看几眼,有些更大送秋波。   荒人不论男女,都是无法无天,不爱守一般的礼法规矩。尤其是这群妇女,不乏在夜窝子操迎送生涯的妓女,更是远比一般女子大胆。苦难已过,她们又回复生气。   方鸿生一脸陶醉地和她们打招呼,显然乐在其中。   庞义见燕飞若有所思的神情,问道:“燕小子你在想甚么呢?”   燕飞目送她们移往船头,心中忽然涌起异常的感觉,却偏没法具体地掌握到是甚么一回事。答道:“我在想,与其它兄弟会合后,该否重新调配人手,将老弱妇孺全集中到三艘客货船上,而五艘战船则由有经验的兄弟接手,如此,纵然遇上事故,我们仍有还击和保护客货船的能力。”   庞义道:“是否会太花时间呢?照计算,由此直至到达淮水,水路都该是安全的。”   燕飞摇头道:“边荒集的失陷,我仍是记忆深刻,一切都来得出乎意料之外和突然,小心点总是好的。”   方鸿生犹有余悸地道:“那晚确是惊险之极,我们的人还有小半尚未渡河,敌人便从四方八面涌至,我和老庞、高小子等百多人,只好拼命沿颖水南逃,幸好途上没遇上敌人,否则如何看到今天的风光。”   三艘大型帆船出现在河湾渡头处,燕飞忙令人以灯号传讯,着他们留在原地,自己则通知前面的王愉。   三艘客货船像三个庞然巨物般蛰伏浸浴在晨曦里,均是以载客货为主的沙船。由于以载重物为主,并不讲求灵活,所以方头方尾,平底而吃水浅。   沙船可载重至三千石,竖三桅,挂四蓬,船身长达十五丈,宽三丈。在正常的情况下,每船可容三百人,千余人是多了些儿,但仍可以挤得下。   燕飞带头走下看台,庞义和方鸿生两人随之。   两艘开路快艇先后朝三艘沙船驶过去,后来的五艘战船跟随后方。   庞义欣然道:“今次我们是满载而归,否极泰来。”   方鸿生满怀感触地道:“我本以为边荒集完了,我也完蛋,岂知却忽然有此转机,这就叫天无绝人之路。”   庞义笑道:“应该说是我们荒人气数未尽,老天爷仍在照拂我们。”   燕飞心想的,却是待会高彦晓得他的梦中情人已成为阶下之囚,会有甚么反应?不过如他要求自己释放她,自己肯定会照办。   此时,那群到甲板趁热闹的女子,又嘻嘻哈哈的走回来。   燕飞的心神却飞到远在北方的纪千千,伊人若得闻边荒集再次失陷,会否因而失去一切希望,至乎放弃筑基的功法,今燕飞没法在功成后,与她再作心灵的交流呢?没有纪千千这神奇的探子作耳目,他和拓跋珪或会一败涂地,因为,他们的对手是北方最强横的慕容垂,如若有失,拓跋珪会被他连根拔起,永不能翻身。   “铮!”   蝶恋花发出可令任何人惊心动魄,突然而来的鸣响。   燕飞立从沉思里猛然惊醒过来,两道白光,分从那群妇孺里疾射而出,分取庞义和方鸿生两人。   事起突然,庞义和方鸿生,虽然先被剑鸣示警吓得肉跳心惊,但对方的暗器疾而准,即使在正常的情况下亦难以闪躲,何况在措手不及的情况下。 第十一章 儿女恩怨   刺客的手段确是既狠且毒,且非常高明,深悉燕飞的性格,扮成荒人女子,混在妇孺群里,先以钢针袭击庞义和方鸿生,教他不得不分神出手相救,然后从人堆里闪出,手中剑化作白芒,疾如流星的偷袭燕飞下腹。   可是任她千算万算,仍算漏了一点,就是燕飞超越一般武功范畴的灵通。   这是蝶恋花第三次的鸣叫示警。   第一次发生在燕飞和刘裕、高彦,坐船往见纪千千的秦淮河途上,卢循从河水里跳出来突袭。第二次是在边荒四景之一“萍桥危立”的美景里,与纪千千并坐断桥谈心,“小后羿”宗政良向他施放冷箭。   自玄功初成以来,蝶恋花再没有示警的异况,可是值此燕飞神飞意驰、没有丝毫防备的一刻,神剑再次负起护主的重责。   剑鸣声像暮鼓晨钟,把燕飞完全唤醒过来,也教势在必发的刺客吃了一惊,出手慢了半拍。   就是这一秒之差,令燕飞避过大祸。   以燕飞的身手,亦没有可能挡格两枝飞针之时,同时接着对方迅雷不及掩耳指腹而来的一剑。   此剑的厉害处,不仅在其速度,更在其惊人而邪异的剑气,剑光甫从人群里现迹,剑气已把燕飞完全笼罩,燕飞眼耳被剑气遮蔽贯满,极目所见尽为剑光,耳内所闻全是剑啸声。   这并非从未体验过的经验,在与竺法庆决战于边荒之际,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便令他有同样的感受。   楚无暇!   她确已得竺法庆“十住大乘功”的真传,且融会贯通于剑道里,成为凌厉邪异的惊人剑术,难怪能于那样的情况里斩杀曼妙,令桓玄功亏一篑。   丹劫真气在剎那的高速中运遍全身,燕飞的感官回复灵动,同时生出两股力道,从举起的双手手背施放,分撞惊骇欲绝的庞义和方鸿生。   众妇孺仍弄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事,一切都太快了,快得令人的脑袋来不及反应,只能呆看着庞、方两人往旁抛开,以毫厘之差避过杀身之劫。   两枝钢针分从两人脸颊旁飞过,投往大江去时,燕飞已扭身挥掌,狠拍离小腹不到三寸的剑锋去。   “蓬!”   气劲爆发。   把全身罩在大斗篷里的楚无暇全身剧震,却没有露出丝毫狼狈之象,娇哼一声,优美的身影,借力向后飞退,再没入妇孺群中,教燕飞投鼠忌器,没法借机全力反击。   燕飞竟被她的剑劲震得挫退小半步,由此可知,她的剑法功力厉害至何等程度。   楚无暇在人群里灵活如鱼的游闪几下,如入无人之境的在人堆另一方离开,以异乎寻常的平静语气,边退边道:“终有一天,我会把你燕飞欠我的命讨回来!”说到最后一个字,人抵船首处,一个觔斗,投进江水里去。   哭喊声起。   燕飞忙道:“没事哩!没事哩!”   庞义和方鸿生惊魂甫定的来到他两旁,前者问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厉害的女刺客,此女是谁呢?”   燕飞口上答道:“楚无暇!”   心中想的却是楚无暇的刺杀行动,会否是得到司马道子的同意,抑或只是个人的复仇行动呢?假以时日,此女会是另一个尼惠晖又或竺法庆。   ※※※   高彦连滚带跑的冲入船舱,直抵目标的舱房门外,想也不想的把门推开。   这间舱房该是供舰上指挥官起居的舱房,位于最上层,分前后两进,前厅后寝,小厅布置得像个具体而微的小型治事堂,书牍柜、书桌等一应俱备。内外以珠帘分隔。透帘望进去,在清晨冬阳的柔辉里,尹清雅纤美的倩影,正拥被坐在床上,秀发轻软地垂在香肩处,闪着乌黑夺目的亮光,呆看着窗外建康城南岸的美景。   宏伟坚固的石头城,逐渐移往窗子的右边去。   一股热血直冲脑门,高彦感到周身一阵又一阵的发麻。   天啊!燕小子果然不是在说笑的。   她为何会在这里呢?到此刻,高彦方醒觉自己根本没有先弄清楚,只是听到小白雁在此,便不顾一切地直扑过来。   他听到自己的心在剧烈地跳个不停。   这是不可能的,偏是眼前的事实。   在这一刻,他忘记了边荒,忘记了仍身处险境,忘记了这舱房外的任何人和事。缓缓关上房门,蹑手蹑足,拨开珠帘,来到尹清雅身后,想打个招呼,只恨声音来到咽喉处,只变成沙哑的一声叹息。   尹清雅娇躯微颤,并没有别过头来看他,轻轻道:“高彦!是你来了吗?”   高彦的心溶解了,生出飘飘然的动人感觉,移到她身前,单膝下跪,仰望她没有任何瑕疵的动人花容。   尹清雅机伶的一对眼睛,也往他投下来,幽幽道:“你没事真好!人家都不知多么为你担心哩!”   高彦早忘记了发生在边荒巫女河旁的事,闻言一呆道:“我差点忘了,你是如何逃脱的呢?”   尹清雅现出苦恼的神情,嗔道:“你这大傻瓜胡涂虫!难道没有人点醒你吗?到现在仍是糊里胡涂的。唉!教人家怎么说呢?”   高彦被骂得心旷神怡,挺起胸膛道:“过去的事不用去理!我们须关心的是我们的将来。我高彦是个很有本事的人,说到赚钱,没有多少人及得上我。我又懂逗你开心,保证你和我在一起,一生都会幸福快乐。”   尹清雅呆看他好一会后,忍俊不禁的“噗哧”一声娇笑起来,现出个迷人之极的表情,两眼上翻,没好气地道:“甚么将来的哟!我的现在已是一塌糊涂,还被你这条胡涂虫大混蛋来搞混。你若有怜香惜玉之心,就出去狠揍你那班兄弟一顿,为我出一口气。下手又狠又毒,弄得人家浑身酸软无力的,想跑上甲板吹吹河风也不行。”   高彦有点尴尬的抓头道:“你为何会在这里的?”   尹清雅装出个受不了至快要昏倒的娇憨神情,点着指头逐个数道:“你应该问你的恶霸兄弟燕飞,或杀人不眨眼的屠奉三,又或不知是北府兵正规军还是被通缉的逃兵刘裕。何时轮到我这位受害人来说呢?”   高彦拍胸口道:“解穴只是一件小事,包在本少身上。现在既不成问题,我们是否该讨论我们的将来呢?边荒集是天下间最好玩和最刺激的地方,加上有我高少陪你,肯定你会乐不思两湖。”   尹清雅忍着笑念道:“乐不思两湖!你这满口胡言的胡涂小子。”旋又皱眉道:“我好像从没说过看上你,你开口闭口都是我们的将来,我和你的将来根本扯不上任何关系。对吗?我的高少爷!”   高彦嬉皮笑脸道:“这方面哪来问题?你迟早会被我能开金破石的精诚感动,是老天爷注定的天生一对。哈!自认识我的小清雅后,我便从没有再踏足青楼半步。”   尹清雅气恼地道:“我没见过比你脸皮更厚的人,若用你的脸皮为边荒集筑城墙,肯定厚如铁桶。哼!你这小子以前常逛窑子的吗?”   高彦毫无愧色地道:“不多!只是隔天去吧!”   尹清雅瞪大美目骇然道:“隔天去?你的身子是铁打的吗?”   高彦终晓得说漏了口,忙补救道:“不是每次去都──嘿──你明白哩!顶多每去两次才真来一次。哈!以后我都不去了,我把自己全献给你。”   尹清雅的可爱脸蛋火烘般燃烧起来,大嗔道:“你这不知廉耻为何物的坏蛋家伙,满口脏言秽语,我以后再不和你说话,给我滚出去。”   高彦大吃一惊,陪笑道:“所以我开口闭口都是我们的将来,因为过去的都算了嘛!嘻!规行矩步的男人有甚么好?只有解温柔的男人才能令你幸福快乐。本少以前的逛青楼,便当作是修行好了,我会比任何人更懂得讨小清雅的欢心。”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讨我欢心的人还嫌少吗?多你一个反令我生气。”   高彦厚着脸皮道:“我在这方面的本领是与众不同的,清雅请试试看。”   尹清雅怀疑地道:“你是否又在说脏话?”   高彦忙指天发誓道:“噢!不!不!当然不是脏话,我的心非常纯洁,只是想清雅给我机会,陪你说话聊天玩儿吧!”   尹清雅目光投往窗外,讶道:“和你这厚脸皮的家伙聊呀聊呀,竟不知已过了建康。唔!你是否真的想讨好我呢?”   高彦肃容道:“这个当然!”   尹清雅瞄他一眼,忽然垂头审视自己的纤纤玉指,低声道:“事先声明,我的提议并不代表我小白雁看上你,只是见你傻兮兮的样子,有时也可逗得人家开心,可以作闲来解闷的手下。”   高彦喜上眉梢,但又隐隐感到“手下”两字有点不妙,道:“小清雅请吩咐下来,只要我高彦能有角逐裙边的机会,本人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尹清雅会说话的眼睛横他一眼,清楚显出,你这死性不改的家伙,又来这一套的表情,然后道:“我从不爱穿裙,所以逐甚么裙边只是你的痴心妄想。唉!我只是觉得有点对你不──!噢!没甚么!哪!你听着啊!我是对你格外开恩,只要你肯向我师父投诚,我会央他老人家酌才起用你,总好过你将来葬身边荒,凄惨收场,而你亦有机会表现给我看,你有甚么本领了。”   高彦喜色尽褪,颓然道:“我的大半本领全仗边荒而来,没有边荒集,我便像落于平阳的猛虎,再没有争取你芳心的资格,你更不会将我放在眼内。唉!我的娘!我一定不会看错你的,你和我都是不爱受管束的人,只有边荒集可令我们如鱼得水,快乐无忧。”   尹清雅像初次认识他般用神打量他,好一会道:“原来你的赴汤蹈火,万死不辞,只是用来骗小孩子的甜言蜜语。”   高彦苦笑道:“我是个不折不扣的荒人,与边荒集生死与共,没有了边荒集,我高彦只是个废人,你也不会喜欢我。”   尹清雅生气地道:“我现在又喜欢你嘛!哟!我的肚子很痛哩!”   高彦扑到床边,手足无措的看着她在搓揉自己的小肚,骇然道:“我扶你去解决如何?”   尹清雅的两边脸蛋刷地红起来,啐道:“不关那方面的事,是经气出了问题。嗳!你给人家揉揉看!”   高彦如获老天爷恩准,忙探手道:“甚么推拿按摩我高彦最拿手,包你舒眼透心。嘿!该揉哪里呢?”   尹清雅抓着他的右手,按到小腹去,不肯松开以限制他活动的范围,现出痛苦的表情,道:“揉这处!”   高彦手触她灼热和充满弹性的动人小腹,那种亲密的滋味,教他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掉,爱不释手的轻揉起来。   尹清雅连耳根都红透,低声嗔骂道:“还自吹自擂甚么推拿高手,治经气要用劲嘛!你的功夫到哪里去了?”   高彦忙赔不是,注入真气,一点不觉察尹清雅拿着他的手先往右旋,逐渐扩大,接着又往左旋,由大圈变作小圈。   到高彦感到后劲不继时,尹清雅现出得意的灿烂笑容,挺直娇躯,欣然道:“成哩!你这厚脸皮的家伙总算对我有点用处。”   高彦仍不觉有异,喜道:“肚子不痛了吗?来!让我再给你按摩,保证你可以睡一觉好的。”   尹清雅把他的手按实在小腹处,凑往他耳边道:“你昨晚不是未合过眼吗?该好好睡一觉的应是你。”   高彦感觉着她迷人的小肚子轻轻起伏,魂为之销,叹道:“清雅──噢!”   高彦软伏入她怀内去。   尹清雅收回戳在他肋下的五指,另一手轻松地把他整个人提到床上,然后跳下床去,回头瞧他道:“傻瓜!可爱的大傻瓜!”   高彦仍然神智清醒,只是身不能动,有口难言,只能干瞪眼。   尹清雅像个关心体贴的小娇妻般,把他的身体移到床中,又为他盖上棉被,笑意盈盈地道:“不说话的高彦才乖嘛!盖着棉被便不会着凉。放心吧!今次我不会伤害你的,好好睡一觉吧!希望永远都不用再见到你。”   又在他脸颊轻吻一口,接着一溜烟般穿窗而出,投进江水里去,不溅起半点浪花。   高彦急得差点哭出来,偏又毫无办法。   她走了!   就这样的不顾而去。   房门倏地打开,燕飞从容掠进来,像看不到高彦般直抵窗旁,目光往江水投去,笑道:“你这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高彦立即老脸通红,心中则在大骂。这小子竟敢偷听自己和心上人的闺房密语。但又知燕飞着眼点,只是自己的安危,与是不是君子扯不上关系。   燕飞移到床边,忍着笑道:“美人恩重,该否让你保持这样子呢?”   高彦气得干瞪眼。   燕飞又叹一口气,掌如雨下,连拍他七、八个穴道,到拍中他的天灵穴,方成功为他解穴。   高彦拥被猛地坐起来,破口骂道:“还不给我把她追回来?”   燕飞坐往床边,耸肩道:“她得聂天还真传,水底功夫肯定了得,如何追她?”   高彦不服地道:“你既在偷听我们说话,该有足够时间阻止她,为甚么没这般做?”   燕飞探手抓上他肩头,道:“还不是为了你,让你送她个顺水人情,令她知道你对她是全心全意。这样的结果不是最好吗?以后就要看阁下的手段了。”   高彦发呆半晌,点头道:“她心里是有我的。”   燕飞不耐烦地道:“这个当然!否则何用临别赠送香吻?”   高彦的脸又红起来,道:“连这都给你听到?”   燕飞哑然失笑道:“不是听到,而是看到。”   高彦现出尴尬的神色,不自觉地伸手揩脸,道:“这定是专在水底用的胭脂,浸在水里也不会褪掉。”   又警告道:“我和她说的心事话儿,不准你透露半句给人听,否则我不管你是边荒首席剑客,还是天下第一高手,也要狠揍你一顿。”   燕飞大笑去了。 第十二章 尽听天命   燕飞来到甲板上,刘裕和屠奉三正在船尾说话,见他来到,屠奉三道:“走了?”   刘裕道:“是否高彦放她走了?”   燕飞道:“高小子怎舍得放她走。小白雁的功夫确不错,只牺牲点色相,让高彦搓搓肚子,便成功束聚足够的真气冲破禁制。现在回想起来,能如此容易把她生擒,确有点侥幸的成分。”   屠奉三笑道:“你只是谦虚吧!现在普天之下,有资格和你单打独斗的数不出多少个。闲话休提,我和刘兄研究出一个计划,须你参详一下,看是否可行。”   燕飞道:“你们两个脑袋合作想出来的东西,会差到哪里去呢?小弟洗耳恭听。”   刘裕道:“计划很简单,第一步是到大江帮的秘密基地去,先整理阵容,看看我们手上还有多少可用的战船和人马,然后再兵分二路,一路由濄水运粮上边荒,接济我们在巫女丘原的兄弟;另一路开赴颖水,与两湖帮正面硬撼,决一死战。”   濄水位于颖水之东,中间还隔了一条夏淝水,三条河均南通淮水,北上边荒。濄水和夏淝水更在边荒集的北面数十里处连接,再分叉北上,偏东的一截,抵达巫女丘原的边沿区域。   隐藏于巫女丘原沼泽地带的兄弟缺粮,运粮食和兵器弓矢去接济他们,是刻不容缓的事。至于为何要与两湖帮大战一场,燕飞却想不通。   屠奉三看着燕飞一脸疑惑的神色,笑道:“尹清雅既脱身,必通过两湖帮广布南方的庞大通讯网,和郝长亨取得联系。这头小白雁见到郝长亨,会尽告老郝我们这方的情况,当老郝晓得我们手上不但有五艘战船、三艘大型运粮船,会误以为我们得到司马道子的全力支持,他会怎么做呢?”   刘裕接下去道:“他最怕的是我们与散落边荒的兄弟会合,重新整固集结,然后封锁边荒集南段的颖水,如此,我们将可以得到司马道子源源不绝的各方面支持。”   屠奉三笑道:“他想破脑袋也猜不到我们和司马道子的真正关系,只看到司马元显和我们并肩作战,而事实上,司马道子再不会给我们半个子儿。”   燕飞吁出一口气,靠着船沿半挨半坐着,点头道:“明白了!所以郝长亨会不惜一切,调动附近所有两湖帮的战船,趁我们未成气候前,把我们摧毁,如此,我们在边荒的兄弟,将因缺粮、缺兵器弓矢而不战自溃,他则稳得边荒集,还可以向姚兴和赫连勃勃展示实力。”   刘裕道:“坦白说!若凭我们现在的实力,确是不堪郝长亨一击,只是他的‘隐龙’,足可令我们头痛,何况,两湖帮必有船队在颖口附近集结。不过我们却有三招绝活,只要灵活运用,可教老郝吃个大亏,而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壮举,则有机会成功。”   燕飞道:“我只想到大江帮这着奇兵,不过你已说了出来。”   屠奉三道:“大江帮此着确是奇兵,且以大小姐的才智,必会清楚掌握水道的所有情况,使我们能知己知彼,掌握形势。亦只有由江大小姐亲自指挥的两头船,方有与‘隐龙’争胜较量的能耐。”   稍顿续道:“至于第二招绝活,便是北府兵的水师船队。北府兵的水师天下闻名,刘牢之更是一等一的水战高手,只要他肯点头,我敢保证,两湖帮的战船不敢越过寿阳半步。”   寿阳是北府兵于淮水西面的最后重镇,长期囤驻重兵,颖口位于寿阳之西,该处河道纵横,往北是上边荒集,南行为沘水,再往西分别连接决水、汝水。   如寿阳的淮水一段被北府兵水师封锁,越过寿阳的两湖帮船队,将有家归不得,一是北上边荒,一是经大江返回两湖,那时,当然须硬闯建康水师的一关。   孤军深入,自是智者不为,所以,如北府兵出手,给郝长亨以天作胆,亦不敢过寿阳半步。   问题在刘牢之肯否在这非常时期,出手助他们。   假如寿阳以东的水道安全不成问题,粮船便可以轻松地沿濄水北上,直抵丘原,接济慕容战等缺粮的燃眉之急。   燕飞皱眉道:“刘牢之似乎非是这么懂大体的人,尤其当收到司马曜驾崩的消息,更是阵脚大乱,他肯这样帮忙吗?”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我会向他痛陈利害,即使他愚蠢至放弃这个对他有利无害的提议,我仍有最后一着,就是请寿阳的主将胡彬出手,以他的水师虚张声势,也可以达到同样效果,我保证胡彬不会令我们失望的。”   接着向燕飞打了个手势。   燕飞暗忖,刘裕少有这般夸张的动作,究竟是甚么意思呢?旋即领悟过来,刘裕对刘牢之的支持,事实上全无信心,他只是找个借口开溜,好到豫州救王淡真,而在这样的情况下,当然不好让屠奉三晓得,他为儿女私情而置正事于不顾,所以公私一并来办。   忙道:“北府兵的支持,关系到反攻边荒集的成败,刘牢之又意向难测,今次我陪你走一趟吧!”   屠奉三倒没有生出疑心,道:“我只能给你们五天的时间,否则,如让郝长亨集结庞大的船队,那时将轮到他把颖口封锁,而我们的反攻,会变成以卵击石。”   刘裕瞥燕飞一眼,露出感激的神色,欣然道:“五天该足够了!我们办好事后,立即到新娘河与你们会合。”   燕飞问道:“这两招确是郝长亨想不到的奇招,第三招是甚么厉害招式呢?”   屠奉三摊手道:“我也想不到,要刘兄才知道。”   燕飞讶然往刘裕直瞧。   刘裕唇边现出一丝笑意,道:“我们的第三招绝活,是说服大小姐由屠兄担大旗,指挥船队与老郝正面交锋。文清虽智勇过人,但要面对两湖帮经验仍是差了一点,可是,我们今次是不容有失,因为再没有翻本的筹码。而数天下人物,能与两湖帮在水道上争雄斗胜者,舍屠兄还有何人呢?”   屠奉三哑然笑道:“刘兄这捧人的一招才最厉害。但坦白说,我一直有此意,只是不敢也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要大小姐肯点头,我会鞠躬尽瘁,竭尽所能。”   燕飞心中一阵感触,刘裕的确开始成熟了,寥寥几句话,已赢得屠奉三的好感,且表现出他知人善用的才智。亦只有刘裕能说服江文清,将统一指挥的权柄交由屠奉三,使己方仅余的微薄力量,能发挥最高的效用。   刘裕下决定道:“上淮水前我们分道走,我和燕兄到广陵去见刘牢之,五天后在新娘河会合。”   ※※※   拓跋珪立在一座高岗上,三十多名亲随把守四方,雪野在前方扩展到无垠的远处,后方是结霜挂冰的密林,在晨光下大地难掩一片荒寒之象。   再朝前走半天马程,便是以赫连勃勃为首的匈奴铁弗部的根据地统万城。   拓跋仪在两名拓跋族的战士引路下,策马驰上高岗,在离拓跋珪默立处十丈许远甩蹬下马,来到拓跋珪后方,致礼问好后颓然道:“边荒集完了,我们终是斗不过慕容垂,我愿领受族主赐下的任何罪责。”   拓跋珪仍没有回头,双目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柔声道:“赫连勃勃是否到了边荒集去撒野?”   拓跋仪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拓跋珪既晓得攻陷边荒集的联军有赫连勃勃的一份,当清楚边荒集的情况,更该晓得,今次荒人翻身无望,为何却显得对关系重大的边荒集的得失,毫不在意,还似胸有成竹。   要知如赫连勃勃得边荒集之利,又有弥勒教、姚苌和慕容垂全力支持,将会成为拓跋族南下的最大障碍。   拓跋族的另一条南下之路便是入长城,以平城和雁门作根据地,如此与慕容垂的冲突将势不可免。以拓跋族现时的实力,比之慕容垂,仍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如非慕容垂的主力集中往荥阳,恐怕慕容大军早收复雁门和平城,还会把盛乐夷为废墟。   他已有年多没见过拓跋珪,此刻的拓跋珪,明显地予他不同的感觉,但不同在何处,他却感到难以具体地描述出来,那种变化实在微妙难言。   答道:“赫连勃勃在竺法庆、司马道子、姚苌和慕容垂的支持下,以狂风扫落叶的方式,攻陷边荒集,我们根本没有反抗之力,今次我们是彻底的完了,我族的战士四散逃亡,我因得到一些或许对族主有用的消息,所以全速赶回来。”   拓跋珪淡然道:“是甚么消息呢?”   拓跋仪整理好脑海里的思想,答道:“慕容垂和姚苌暗中勾结,以对付慕容冲,慕容垂会使出引蛇出洞之计,佯装亲领大军北返来对付我们,只要慕容冲中计出关,姚苌便会夺取长安,断慕容冲的后路,而慕容垂则会尽歼慕容冲出关的部队,完成统一鲜卑慕容族的壮举。”   稍歇又道:“此事虽由竺法庆之口说出来,不过,观之慕容垂和姚苌在攻打边荒集一事上携手合作,应该大致与事实相符。”   拓跋珪双目神色转厉,凝望远方统万城的方向,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慕容垂不是佯装来攻打我们,而是真的来攻打我们,因为他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而我也知道他的手段。”   拓跋仪点头道:“我们也猜到他会兵分两路,一队由慕容宝领军,北上与慕容详会合,再连手收复平城和雁门。慕容垂则亲率主力大军密藏于关外,等待慕容冲上当。”   拓跋珪仰天长笑,状极欢欣,似乎胜利已到了他手心内,只待他合手掌握。   拓跋仪大惑不解地呆瞧着他雄伟如山的背影,雪原寒风阵阵,吹得拓跋珪的长发迎风乱舞,有种说不出来充满狂乱和暴力的况味。   忽然间,拓跋仪感到再不认识这位儿时的玩伴,拓跋珪似变成了另一个人,再不能从常人的角度去看他。   他完全不明白,拓跋珪有何值得欣喜的理由。慕容垂深悉拓跋珪的虚实,不论派任何人领军来犯,必有足够的实力摧毁崛起不久、根基未稳的拓跋族。   拓跋珪收止笑声,回复冷静,沉声道:“小仪似乎尚未知道,我们的小燕飞已斩杀竺法庆于边荒的事。”   拓跋仪剧震道:“甚么?”   拓跋珪赞叹道:“好一个燕飞!不愧是我拓跋珪最看得起的人,此战不但令他千古留名,更是他剑手生涯的转折点,也令他踏上直登天下第一高手宝座的不归路。此战不但令整个形势逆转过来,更把荒人的声誉送上巅峰,亦使慕容垂和姚苌进退两难,赫连勃勃则从云端掉下来,再无所凭持。”   拓跋仪急促地喘息道:“小飞怎么做到的?”   拓跋珪轻松地道:“这问题没有人能回答你,可却是铁般的事实。弥勒教在一夜间瓦解,高悬在边荒集东门外竺法庆的头颅,以没有人置疑的方式,宣告竺法庆并非甚么弥勒佛降世,只是个失败的大骗徒,一向令弥勒教徒归心效死的力量再不复存。听说,弥勒教徒发了疯的四处破坏,又袭击教内有职级的人,令边荒集大乱三天后方四散逃亡,但赫连勃勃、姚兴和慕容麟三人领导的联军,已元气大伤,损失最惨重的是王国宝一方,竟被愤怒的弥勒教徒,烧掉了十多条战船。哈!真想不到小飞的剑,竟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拓跋仪一时说不出话来。   拓跋珪缓缓转身,双目神光电射的打量拓跋仪,道:“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我和你的猜测刚好相反,假若边荒集不是因竺法庆之死而危如悬卵,那北上来收拾我们的便将是慕容垂而非慕容宝,因为慕容垂对我的顾忌远多过于慕容冲。明白吗?”   拓跋仪此时方明白拓跋珪刚才说的,“慕容垂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而我也知道他的手段”背后的含意。   慕容垂是知兵法的人,当然明白须以上骥对上骥的重要性,再配上压倒性的兵力,拓跋珪是必败无疑。   当然!假设领兵来反击拓跋珪的,换了是大燕的第二号人物慕容宝,拓跋珪仍是输多赢少的局面,但至少有一线机会。   拓跋珪所说的“机会来了”,正是指此。   拓跋珪哑然笑道:“我本一直在担心要同时应付赫连勃勃和慕容垂,幸好现在赫连勃勃在边荒集泥足深陷,难以回师,且兵力因两次攻打边荒集而大幅削弱,短期内再难威胁我们,我便可以专心应付慕容宝和他的大军。”   拓跋仪仍是不知说甚么话好。   一切都在拓跋珪精确的算计里,虽然到此刻,拓跋仪仍不知道,拓跋珪有何妙法应付无敌于北方的慕容鲜卑军,可是却被拓跋珪强大的信心感染,心中充盈斗志。   拓跋珪负手仰望长空,悠然自若地道:“慕容垂别无选择,必须坐镇荥阳,一方面设法稳着边荒集,另一方面对付慕容冲出关的大军,要应付两条战线上的激战,大燕只有慕容垂一人能办得到。”   目光又往拓跋仪投去,冷静地道:“我清楚慕容垂的性格,他绝不容边荒集二度失陷于荒人之手,特别对手是燕飞,因为这会令他在纪千千面前无地自容。所以他会不惜一切,保住边荒集。”   拓跋仪点头道:“我明白了!”   拓跋珪道:“你给我回边荒去,尽力助燕飞收复边荒集,只要你们能成功,将对慕容垂的信心,造成无可弥补的打击。至于慕容宝方面,我自有应付之法。哼!”   拓跋仪低声道:“慕容宝是有名的猛将,在战场上从未试过败绩,故能得慕容垂看重。族主须小心。”   拓跋珪欣然道:“你竟以为我会犯上轻敌的错误吗?若是小飞绝不会说这番话。你今次到边荒集去,我只能给你千头战马,另精锐百名,因为我必须保留实力,以应付比我们远为强大的敌人。”   拓跋仪连忙谢恩,他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今次见拓跋珪,有与前不同的感受,就是眼前的拓跋珪,竟令他这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也生出畏敬之心。   拓跋珪道:“你休息一晚,明早立即起行。告诉燕飞,当我击垮慕容宝的时候,他和他的纪美人重聚的日子亦不远了。一切依约定而行,我拓跋珪永远是他的好兄弟。”   拓跋仪施礼告退。 第十三章 角力边荒   纪千千步入厅堂,慕容垂独坐一角,一副深思某种疑难,有点难下决定的神情。如此表情确未曾在他的脸上出现过。一直以来,慕容垂都予她万事均在掌握中的姿态,似乎在他来说,天底下没有任何能难得倒他的事。   忽然间,纪千千感到慕容垂也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虽然他的身份、地位、本领和手中掌握的权势实力,令他予人不可一世超乎众生的形象。事实上他仍是一个人,仍像一般人有七情六欲,会因事情的变化而生出情绪的波动,也会如任何人般有焦虑、困惑和烦恼的时候。   这领悟使她感到和他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却与男女之情没有丝毫关系,纯粹是人与人之间相对的感受。   那张出自古代名家叔蔡之手的琴,仍摆放在小几上,断了的弦线已换过新的。   慕容垂目光往她投来,射出深刻的感情,且站起来欢迎她,脸上阴霾一扫而空,欣然请她坐下。   能得到这位刚登基为帝的大燕天子如此周到的礼遇,天下间恐怕只她纪千千一人而已。   纪千千并没有任何特别的感觉,当然更不会为此受宠若惊,与他隔几坐好后,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   慕容垂朝她瞧来,微笑道:“千千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确是令人欣慰。”   纪千千心忖,我的精神一天好过一天,却不是因为你而是燕郎。轻叹一口气道:“有劳皇上费心。”   慕容垂目光转投前方,语气平淡地道:“边荒集已再次落入我的手上。”   纪千千的耳鼓内,彷佛响起晴天霹雳,轰然剧震,手足冰冷起来,心儿剧烈地跳动,一时说不出话来。   边荒集再次失陷了。   她听到自己问道:“你捉到他了吗?”   慕容垂不敢望她地道:“我从来没有想过,成功也可以是如此含糊不清的,燕飞并没有因边荒集失陷被捕,还反而割下竺法庆的首级,将之高悬在边荒集的东门外。”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起来,没法掩藏如释重负的神态,转白的花容回复了点血色,朝慕容垂望去,道:“多谢皇上坦然相告,其它的人呢?”   慕容垂没有答她,苦笑道:“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竟胜不过燕飞的蝶恋花,此事谁能预料呢?”   纪千千因燕飞而感到无比的骄傲,心忖,我燕郎的本领还多着哩!你虽布下天罗地网,他还不是来去自如。这当然不会说出来,再次问道:“其它的人呢?”   慕容垂道:“我是首次有想说谎话的冲动,荒人今次机伶得教人意外,或许是有前科,在我们的联军大举进攻前,荒人弃集逃亡,利用边荒特别的形势躲避追击。不过,我们也有前车之鉴,今次绝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   纪千千心中欣慰,也感激慕容垂肯坦然相告,没有隐瞒。她虽然不晓得,慕容垂说的联军除弥勒教外还包括哪一方的兵马,但因她从谢安处听过有关竺法庆的事,故对弥勒教知之甚详,因而掌握到燕飞击杀竺法庆的意义和效果。   以燕郎悲天悯人的情怀,在一般情况下绝不会割下对方的首级示众,他这般做了,是要达致最震撼的效果,一边向天下展示荒人不可轻侮的反击力量,振奋荒人士气,更为要把弥勒教彻底瓦解。   干爹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弥勒教已不成威胁,谢家再不用担心竺法庆。对南方的佛门来说,更是值得额手称庆的事。   慕容垂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千千为何不说话呢?”   纪千千往他瞧去,迎上他锐利的目光,叹道:“边荒集是属于荒人的,只有荒人才可以令边荒集保持活泼开放的精神,亦只有如此,边荒集始能成为战火烽烟外繁华兴盛的乐土。皇上这么强占边荒集,与杀鸡取卵有何分别呢?”   慕容垂现出苦涩的笑容,语气却平静无波,徐徐道:“如我告诉千千,我是为千千而这么做的,千千有何感想呢?”   纪千千凝视他片刻,轻摇螓首柔声道:“我并不相信皇上是因我而占领边荒集,正如皇上曾说过,征服边荒集是皇上踏出统一天下的第一步。边荒集在征战天下的战略上,有重要的作用,既可以防止我们汉人北上,又可以掌握南北贸易的枢纽。更重要的是──唉!我不想说了。”   慕容垂双目神光大盛,一眨不眨的看着纪千千,忽然笑起来,道:“千千想说的,是否因荒人可以在任何时刻,像厉鬼般从边荒扑出来抽我的后腿,所以令我有所顾忌。”   纪千千只再叹一口气,没有答他。但其神色却清楚告诉慕容垂,这是何苦来的呢?慕容垂仰望屋梁,从容道:“任何战争,均是有得有失。边荒独特的形势,令我们难竟全功。不过荒人有个致命的弱点,使他们永无翻身的机会,就是边荒本身的形势。荒人只是孤独的一群,失去了边荒集,他们也失去一切,在没有任何支持下,最终他们也要黯然离开边荒。这是最现实的问题,甚么本领、勇气、决心在这样的情况下都派不上用场。”   纪千千心中涌起莫名的愤怒,道:“皇上得到边荒集又有何用处?没有荒人的边荒集,只是一座废墟,徒然令皇上浪费人力物力,终不是长远之计。”   慕容垂哑然笑道:“千千太小觑我慕容垂了,我怎会犯上如此愚蠢的错,只要边荒集位置不改,终有一天她会回复兴盛。要守稳区区一个边荒集还不容易吗?荒人若不想寻死,最后只有乖乖的滚离边荒。”   纪千千心中一颤,她自问没有足够的本领看破慕容垂的手段,而他也不会告诉自己。   边荒集真的就这么完蛋了吗?而她和小诗则永远是慕容垂的俘虏?不!事情绝不会如此发展下去。   她相信荒人的本领,更深信燕飞的能力。终有一天,她和小诗将如破笼而出的小鸟,飞回边荒集去。   ※※※   燕飞和刘裕立在河岸旁一座小丘处,目送船队远去。   刘裕指着远处东方,道:“以我们的脚程,明早便可以到达广陵。”   燕飞讶道:“我们不是要到豫州去吗?”   刘裕道:“我们当然会到豫州去救淡真,不过先要去广陵打个转,见两个人。”   燕飞道:“一个是刘牢之,另一个是谁呢?”   刘裕答道:“另一个是孔靖,此人是我们成功收复边荒集的关键,且须你老哥亲自出马,让他得睹我们第一高手的风采,以增强他的信心。”   燕飞没好气道:“你倒懂得物尽其用,可是,孔靖因何如此重要,我们现在不是有足够捱几个月的粮草吗?”   刘裕道:“孔靖当然重要,今次反攻边荒集,绝不是几个月内可以解决的事,慕容垂不会轻易放弃边荒集,如我们正面与他们硬撼,只是自寻死路。”   燕飞欣然道:“你似乎已智计在握,定下全盘反攻边荒集的计划。”   刘裕笑道:“一切都是师傅传授的,以前玄帅每次应付南下的兵马,采取的都是断其粮道,疲其人马的消耗战,仰仗的就是本身粮食充足。而现在唯一能供应我们粮食的,就只有孔靖这吃得开的大商贾,亦只有他能打通所有关防,为我们运送来自佛门的粮资。”   燕飞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一脸笑意地打量他,欣然道:“届时记得挺起胸膛。”   燕飞失笑道:“去你的!”   笑语声中,两人望东去也。   (卷十八终) 卷十九 第一章 战云密布   拓跋珪独坐主帅帐幕内,心中颇有点犹疑不定。自懂事以来,他做事从来爽脆利落,决定了的事也从不后悔,可是,今次因牵涉到他最好的兄弟燕飞,他首次苦恼起来。   早在多年前,他已看中边荒集优越的地利,所以刻意经营,终于在边荒集取得一席位。除了通过边荒集大做南北贸易外,边荒集亦成为他掌握天下形势变化的耳目。   消息并非单是来自飞马会,而是他另有一个情报渠道,亦用以监察飞马会对他的忠诚。   在争取到现在一族之主的地位和权力前,他一直受族内和近亲各族的排挤与逼害,令他养成不轻信任何人的心态。   没有人可以例外,除了儿时直至现在,仍是最好的兄弟燕飞。燕飞是永远不会出卖他的,只恨燕飞体内流的有一半是汉人的血,使他对汉人同样是那么亲近。   在北方,唯一令他畏惧的人只有慕容垂。他虽然自负,仍知在现今的形势下,如慕容垂全力对付他,他拓跋珪必无幸理。   慕容垂确不愧北方第一兵法大家,只看他两次攻陷边荒集的手段,就可看出他的高明之处,根本没有人能撄其锋。   可是,燕飞把一切扭转过来,击杀竺法庆,令弥勒教于旦夕间瓦解,亦使慕容垂阵脚大乱。只要来攻他的是好大喜功的慕容宝,他拓跋珪已踏出统一天下最重要的一步。   南方自谢安、谢玄去后,余子再不被他放在眼内。桓玄、司马道子和孙恩之辈,不论谁人成为南方最后的胜利者,都难以和他斗胜争雄。南方只有一个人,能令他担心。   目前,他最大的障碍是慕容垂,不过,慕容垂有个致命的弱点,就是纪美人。   拓跋仪揭帐而入。   经过一夜休息,拓跋仪疲态尽去,精神抖擞,正准备动身往边荒集去。   拓跋珪没有抬起头来瞧他,仍是一副思索的神情,淡淡道:“坐!”   拓跋仪在离他半丈许处坐下,默待拓跋珪发言,到此刻,他仍不晓得为何拓跋珪把他从整装待发的马队急召回来。   拓跋珪终于朝他望过来,平静而坚决地道:“你今次回边荒集,我要你杀一个人。”   拓跋仪愕然道:“杀谁?”   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道:“刘裕!”   拓跋仪虎躯一震,说不出话来,心中却翻起滔天巨浪。他的心态,实很难向任何生活在边荒外的人解释,包括拓跋珪在内。杀个人对拓跋仪只是等闲的事,可是,边荒的荒人正处于空前团结的境况,人人肝胆相照,任何试图破坏荒人团结的行动,都是反荒人的恶行。   他接管飞马会,是淝水之战后的事,可是,他已深深投进边荒集的生活去,感到边荒集与他不但荣辱与共,且是血肉相连。   他感到自己再不了解拓跋珪,至乎有些反感,更清楚自己不会执行这拓跋珪派下来的特别任务。   拓跋珪道:“我们是兄弟,目前更是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你心里有甚么话,尽管说出来。”   拓跋仪叹道:“如杀死刘裕,我们如何向小飞交待?”   拓跋珪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轻轻道:“想置刘裕于死地的人这么多,只要你手脚干净点,谁会怀疑到你身上去呢?”   拓跋仪苦笑道:“刘裕现在已成边荒集的主帅,又得江文清和屠奉三的支持,若事情败露,我们会成为荒人的公敌。且最大的问题是刘裕并不容易对付,以孙恩和司马道子的实力,到现在仍没法办到,这个险是否值得我们去冒呢?”   拓跋珪双目神光闪闪,仍是语调平和的冷然道:“我知道要你去做这件事,实在违背你一向做事的作风,不过,为了统一天下的大业,我没有选择余地。我认识刘裕这个人,曾与他并肩作战,从个人的观感出发,我还有点喜欢他。不过,勿要看此人在现时虽似与南方的局势无关痛痒,事实上,他的影响力却是与日俱增。我们的小飞摧毁了弥勒教南下作乱的大计,亦同时造就了他,使他置身于非常特殊的位置,而在某一非常时期,他可以产生的作用,实是难以估计。”   拓跋仪皱眉道:“那或许是很多年后的事,现在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要应付慕容垂的反击吗?收复边荒集,把慕容垂拖在荥阳,该是首要之务,如我们杀死刘裕,恐怕会影响荒人整个反攻大计。”   拓跋珪微笑道:“要杀刘裕,只有一个机会,就是在此反攻边荒集的一战里,时机由你掌握,错过了机会永不回头。现在他对你仍没有戒心,以你的聪明才智,肯定可以把事情做得妥妥当当。”   拓跋仪低声道:“我仍可以畅所欲言吗?”   拓跋珪耸肩道:“这个当然!你和小飞,都是我拓跋珪最信任和欣赏的人。”   拓跋仪苦笑道:“到此刻,我仍不明白非杀刘裕不可的道理,即使杀了他,燕飞仍只会过他向往的生活,救回纪千千后,他也不会回到你身边来。”   拓跋珪从容道:“根本不存在燕飞是否回到我身边的问题,我和小飞永远是最好的伙伴和战友。至少,在与慕容垂的生死斗争上,我与小飞站在同一阵线,荣辱与共。”   拓跋仪终忍不住,直截了当的问道:“那为何非杀刘裕不可呢?且须冒着与小飞反目的大风险?”   拓跋珪双目亮起凌厉的光芒,旋又收敛。沉声道:“南方诸雄里,当然以桓玄声势最大,所占地理位置亦最优越,现在有聂天还作他的走狗,更是如虎添翼,不过,此人生性专横高傲,终不是成大事之辈。其次到天师军,孙恩不单玄功盖世,且智比天高,只可惜,天师道一向被江左世家视为邪道,如孙恩想席卷南方,必惹起建康同仇敌忾,上下齐心,拼死反抗。这是思想之争,没有任何化解的可能。”   拓跋仪听得心中佩服,拓跋珪虽身在长城之外,可是对南北形势,却是了如指掌,观察透彻入微,极具远见。   拓跋珪续道:“司马道子虽掌握建康军权,本身亦是有勇有谋之辈,但因向与南人最崇拜的谢安为敌,又纵容王国宝之徒作恶,更勾结弥勒教,所以不得人心,终不是众望所归之人。至于北府兵,虽强胜一时,却是群龙无首,刘牢之和何谦两大头领,在任何一方面均远及不上谢玄,又互相倾辄,似强实弱。南方在四大势力斗个你死我活下,你认为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呢?”   拓跋仪答道:“当然是战火连绵,南方大乱。”   拓跋珪叹道:“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刘裕成为最有机会冒尖的人,因为,不论上下军民,没有人不怀念谢安、谢玄在世时安乐繁荣的日子,而刘裕正是不言而喻的谢玄继承人,兼之有边荒集作他的后援,只要他懂得顺应民心,南方终有一天落入他的手上。”   拓跋仪听得哑口无言,拓跋珪说的是他从没有深思的情况,尽显拓跋珪异乎常人的想象力,高瞻远瞩的过人视野。   同时,他晓得拓跋珪对慕容垂已是胜券在握,可是,他怎能有此信心呢?拓跋珪双目杀机遽盛,冷然道:“假若没有刘裕,南方将会陷进长期的斗争和内乱,那时,只要我成为另一个苻坚,我可以轻易收拾南方的残局,完成我族多年来的梦想。哼!我是绝不会犯苻坚的错误。”   “现在你明白了吗?假如我有别的选择,我不会动刘裕半根毫毛,可是竺法庆伏诛,却完全扭转了刘裕的命运,如再让他收复边荒集,我最害怕的情况将会出现。与其让刘裕茁壮长大,异日更挥军北上攻击我们,何不根绝他于微时,扑熄他这个火头,否则由他惹起的大火,将成燎原之势,直烧往北方来。”   拓跋仪沉重地呼吸几口气,终于同意,点头道:“我看着办吧!”   拓跋珪淡淡道:“今次随你回去的人中,有三位是我族出色的高手,且是悍不畏死的勇士,你就看着办吧!”   拓跋仪适时重申效死的忠诚,然后怀着沉重的心情,施礼告退。   ※※※   慕容宝进入慕容垂的治事堂,后者正伏案处理桌上的文件。   慕容垂仍埋首工作,没有抬头地道:“坐!”   慕容宝在一侧坐下后,慕容垂轻描淡写地道:“王儿怎样看拓跋珪这个人?”   慕容宝双目立现杀气,狠狠道:“我一直不喜欢拓跋珪这个人,总觉得他是野性难驯,心狠手毒。”   慕容垂仍没有朝他正眼瞧来,道:“你凭甚么对他有如此印象?”   慕容宝微一错愕,思忖半晌,答道:“或许是从他的眼神,你可以从他的眼睛,看出他心中想的,与说出来的是两回事。此人天性自私冷酷,为求目的不择手段,更没有自知之明,不自量力。”   慕容垂终于往他望去,双目精芒闪烁,沉声道:“王儿如果只看到这些表象,试问,朕如何敢放心让你去对付拓跋珪!”   慕容宝一震道:“父皇!”   慕容垂终放下手上的工作,挨往皇座,悠然道:“慕容冲被人杀了!”   慕容宝失声道:“甚么?”   慕容垂道:“消息在一个时辰前传至,慕容冲的左将军韩延发动兵变,攻杀慕容冲,立将军段随为燕王。”   慕容宝仍是震骇未止,喘气道:“怎会发生的呢?”   慕容垂道:“此事来得突然,却非没迹可寻,以慕容冲为首的鲜卑人,自苻坚被杀,他们又占领长安,夺得大批粮货财物子女,个个归心似箭,迫切要求东归故地,但慕容冲却恋栈长安,不愿东归,于是慕容冲遂和手下将士间产生严重的分歧。在我们攻陷边荒集之前,慕容冲还可以以我们在关东囤驻重兵一事作借口,拖延东归的大计。现在,我们兵力既被分薄,且不住调兵集结于荥阳之北,准备反攻平城和雁门,慕容冲在再没有借口下,仍要留在长安,因而被手下看破其用心,不生变才是怪事。”   慕容宝道:“如此岂非西燕兵会立即出关东来?”   慕容垂沉吟片刻,道:“段随始终不是慕容氏宗室,其威望和实力均不足以服众,只因事起突然,慕容冲又没有防备,方被其所乘。当以慕容永为首的宗室势力反扑时,段随和韩延,肯定没有还手之力。不过,无论谁当上西燕之主,都不得不出关来,寄望能从我们手上夺回旧燕的土地。所以,只要我们制造一个有利他们出关的形势,西燕兵当会倾巢而出,那也是他们灭亡的时刻。天上怎可容两个太阳,西燕是我们的枝叶,只可统一在我慕容垂一人之下。”   慕容宝恭敬地道:“王儿明白!”   慕容垂凝神打量他半晌,沉声道:“慕容永是知兵的人,手下更是兵精将良,兼从苻坚手上抢得大批粮资武器,并不容易对付,且我们还须兼顾边荒集,所以,我必须改变计划,留此坐镇,与慕容永等人斗智不斗力,以接收他手上的实力。而对付拓跋珪的事,则交由你全权负责。”   慕容宝兴奋地大声答应,道:“王儿必不负父皇所托,敢问父皇有何指示?”   慕容垂道:“拓跋珪此人非是等闲之辈,不可掉以轻心。幸好,他现在羽翼未成,手下不到三万人,兵力薄弱,根本没有抵抗的能力。所以,只要你能坚持下去,直攻至盛乐,掠夺他的战马和子女,终可令拓跋珪国破族亡,绝不可能有另一个情况发生。我会给你八万精骑,先收复雁门和平城,再在长城内外设立坚寨,以保粮资的供应源源不绝,与拓跋珪打一场以扎实为重的持久战,拓跋珪必败无疑。”   慕容宝起立下跪道:“慕容宝领命!”   慕容垂长长吁出一口气,心忖北方已有一半落入口袋里,同时想起纪千千,如让她目睹自己歼灭西燕的整个过程,她会否对自己的观感改变过来呢?   ※※※   孙恩立在海岸边一块巨岩上,盘膝静坐。   自从边荒回来后,天师道的事务分别交给徐道覆和卢循两徒打理,自己全心全意修练“黄天大法”,以应付平生劲敌“大活弥勒”竺法庆。   道德三千六百门,人人各执一苗根。谁知些子玄开窍,不在三千六百门。   孙恩自创的“黄天大法”,上承道家之祖老子的《道德经》,再集两汉道法的大成,渊源自黄老,法授天人,已达超凡入圣之境,非是一般武术能望其项背。   竺法庆虽为佛门外道,至乎被视为邪魔奸孽,可是其“十住大乘功”,却是源自佛门正宗,再加男女采补之术,实是佛门心法的另类异彩。   道佛之争,自汉代以来从没有平息过,他和竺法庆,分别是代表道门和佛门最顶尖儿的人物,他们的决战,已是命运注定了的。   他的“黄天大法”,说到底仍是炼心之法。   初层炼心,是炼未纯之心,屏情去妄,心照于空。   二层炼入定之心,炼心合气,氤氤氲氲,神功初奠。   三层炼心,是名天地之心,一阳来复,炼心进气,玄关窍成。   四层炼退藏之心,玄关乍现,得气功成。   五层炼筑基之心,取坎填离,积金入腹,结丹累气。   六层炼了性之心,玉液还丹,由后天转为先天,血自化为白膏,意自凝作赤土。   七层炼已明之性,以有投无,以实灌虚。虎向水中生,龙从火里出,龙虎相搏,猛烹极炼,全身灵窍皆开。以先天制后天,性命合而为一,成大还丹功法,七返九还,至此存神明性,道心永不动摇。   八层炼己复之心,心定存神而通明,要使身中先天真气,尽化为神,身中之神,能遨游于外,灵则动,动则变,变则化,出神入定,不为物境所迷,炼心成神。   孙恩在多年前已炼心至第八重功法,可是,自此即再无寸进,幸好自边荒集回来后,他的精气神均处于最巅峰状态,所以他掌握时机,潜修最高的第九层炼功心法。现在身处东海大岛翁州,更感到突破在即。   第九层炼心,炼的是还虚大法。当他到达第八重功法,早臻随心所欲的境界,可是,灵不虚则不能包涵万物,所以,必须炼至众有皆空,清虚一体,盘旋天地之间,是我非我,是空不空,天地有毁,虚空不毁。乾坤有碍,惟空无碍,所以神满虚空,法周沙界。此“黄天大法”之最,无以加矣。   “轰!”   孙恩从巨岩上升起来,举手长啸。   他梦寐以求炼精化气,炼气化神,炼神还虚的“黄天大法”,终于取得大突破,成就至高无上的心法。   只要将来能“炼虚合道”,他将可以白日飞升,破空而去。   就在此时,他感应到,卢循正全速往他得成大法处赶来,显是有非常重要的消息。   当天师道德披天下,便是他功成身退之时。 第二章 千里战书   刘裕由东门入城,立即被把门的兵头截着,道:“刘裕你回来得真是时候,头子昨天才发下命令,只要见你回来,立即押你老哥去见他。”   头子是刘牢之另一个军中的昵称。   刘裕笑道:“是否要上手铐?”   那兵头叫方勇,曾和刘裕一同接受探子的训练,与刘裕稔熟,探手搭上他肩头,朝城内走去。欣然道:“你老哥现在是大大有名的人,谁敢对你不敬。坦白说,我也有些佩服你,到现在仍死不去、活生生的在老子眼前出现,你奶奶的!你是否戴了甚么宝贝护身符,被人怎么打都不死?”   把门的北府战士见到刘裕,都举手致敬,口呼刘大哥,态度崇敬亲热。   刘裕笑道:“护身符欠奉,烂命倒有一条,你要便来拿我的命吧!”   方勇着人牵来两匹马,开怀笑道:“岂敢!岂敢!连竺老妖都栽在你手上,谁敢拔你半根毫毛?”   刘裕接过马缰,愕然道:“杀竺老妖的是燕飞,为何算到我头上来?”   方勇笑道:“不是一样吗?燕飞是你的战友,你是边荒集的主帅,当然是由你巧施妙计,方能在那样的情况下干掉竺老妖,完成玄帅的遗愿。此事传至广陵,轰动全城,人人提起你老哥,都要竖起拇指,说一句‘英雄好汉’,你确是了不起。”   刘裕开始明白,燕飞斩杀竺法庆对自己声誉的影响,又感受到谣言的夸大失实处。不过,北府兵兄弟一厢情愿的想法,正代表自己与他们荣辱与共,亦代表着他们心里极待填补的一个缺陷,就是他们需要继谢玄后的另一个英雄,作他们的心灵支柱,而那个人现在已变成了他刘裕。   只要他能再次光复边荒集,北府兵年轻一辈,将人人向他归心,视他为另一个谢玄,而此为他手上最大的筹码。   道:“上马吧!我也想见刘爷呢!”   ※※※   孙恩神采飞扬的立在巨岩边缘处,细听卢循一一报上从建康来的最新消息,潮浪一重一重的相继而来,打上巨岩,溅起高达数丈的浪花。   一个消息比一个消息震撼,当他听到竺法庆被燕飞斩首,终于动容道:“这是不可能的。”   卢循以带点嘲弄的语气道:“竺法庆肯定名大于实,否则怎会饮恨于蝶恋花之下?”   孙恩缓缓摇头,柔声道:“竺法庆确有真材实料,他的‘十住大乘功’来自上代有怪僧之称的不戒大师的‘碎金刚乘’,是佛门正宗。据吾师所言,‘碎金刚乘’专攻日精月华,天下间只有‘太阳真火’方能与之抗衡。不过,纵然燕飞身具‘太阳真火’一类的奇功,他能保命不死,已是难得,怎可以不但避过‘十止之劫’,还可以击杀竺法庆,此事离奇至极,难道──不!这是没有可能的,且‘丹劫’在师尊坐化前,早不知影踪。”   卢循一震道:“丹劫?”   孙恩点头道:“师尊曾与不戒大师交手,故深悉‘碎金刚乘’的虚实,而万变不离其宗,‘十住大乘功’虽为竺法庆自创,其源头和心法始终离不开‘碎金刚乘’,师尊既说过‘太阳真火’能抗衡‘碎金刚乘’,当然也能与‘十住大乘功’平分秋色。而‘丹劫’乃‘太阳真火’之最,照此推之,当可以克制‘十住大乘功’,问题在于,即使真的有人能从‘丹劫’吸取‘太阳真火’以为己用,仍不容易破竺法庆的‘十住大乘功’,只能在不受竺法庆的十住法影响下,大家在招数战略上见真章,以竺法庆千锤百炼的魔功,不论燕飞如何进步,仍不是竺法庆的对手。所以,我说此事奇怪至极。”   卢循道:“天师曾差点要了燕飞的命,当然清楚他的强弱。不过,燕飞杀竺法庆一事,该非谣传,否则,尼惠晖不会到建康寻燕飞的晦气?难道‘丹劫’真的落在燕飞手上?这是不可能的。”   孙恩长长舒一口气,目光投往广阔无边的大海,双目异采闪动,声音却充满生机和期待,悠然叹道:“世事的曲折离奇,往往出人意表。燕飞先是在本人手底下死而复生,现在又斩杀竺法庆于边荒,岂是可以随意小觑的人。想不到竺法庆、慕容垂之辈外,尚有一个燕飞,令我孙恩不愁寂寞。燕飞呵!没有你这样的一个对手,人生又有何乐趣呢?”   卢循心中激荡,更晓得孙恩已决定,予燕飞另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因为对孙恩来说,燕飞已取代了竺法庆在他心中的地位,成为一个能令他动心的对手。   孙恩像忽然抛开燕飞一事,神驰意飞地道:“司马曜真的死了!”   卢循道:“此事千真万确,下手的是成为司马曜贵人的妖女曼妙,如不是她被楚无暇截杀于大江,情况会变得更精采,不过,现在已够司马道子头痛的了,唉!可惜千秋不知如何被司马道子识破身份,累得道覆须立即把我们在建康的人撤走,使我们辛苦经营多年的布置,毁于一夜之间。”   孙恩微笑道:“有甚么问题呢?我们得到的远比我们失去的多,些微损失,何用介怀?为达成我们的梦想,总有些人须牺牲的。司马曜的横死,将令王恭、桓玄、殷仲堪、刘牢之等人别无选择,只有连手挥军建康,名为逼司马道子交代司马曜之死的真相,实则为必须杀司马道子以自保,否则,如让司马道子假新即位的傀儡皇帝之手,乱发圣旨,如何招架?那时将是我们进攻建康的最佳时机,一举把南方所有反对的力量摧毁,好一劳永逸。所以你有甚么该担心的呢?”   卢循终察觉孙恩的异于平日处,这不单是他出奇地随和轻松的语调,且字字珠玑,更因此时的孙恩,像一个永不见底的深潭,蕴藏着无有极尽的智慧和异乎寻常的力量,却又超然于众生之上。那种感觉玄之又玄,非比寻常。   他刚才来时,因消息的震撼而心神不属,兼之因对孙恩的敬畏,不敢平视观察,所以一时没有察觉孙恩的异样处。   此时的孙恩,比以前任何一个时间,更像“天师”,“真”的“天师”。   卢循发觉自己不受控制地张大口喘起气来,艰难地道:“天师──”   孙恩往他瞧来,双目晶莹通透,又深邃无可测度,保持微笑的神态,柔声道:“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须立即赶往边荒,只要燕飞在附近,我便能对他生出感应。我要以他的人头,来祭我天师军出征的大旗,让普天下晓得,谁才是天下第一人。”   卢循生出被孙恩看个通透的奇异感觉,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敬意,更清楚孙恩为燕飞而心动,必须立即赶去会燕飞的心态,忽然双膝一软,跪往石上去,颤声道:“天师──”   仍是语不成句。   孙恩仰望晴空,双目射出热切和憧憬的神色,道:“我去后,你们全力备战,结集战船,待我回来后,时间该差不多了。”   接着探手在卢循的天灵穴轻拍三掌,道:“好好给我练功!”   每一掌拍下来,卢循都觉全身经脉剧震,所有窍穴跳动起来,说不出的受用。卢循福至心灵,晓得孙恩是以无上法力助他修炼“黄天大法”,哪敢轻忽,就那么跪在地上练起功来,再不敢说话。   孙恩一声长啸,到啸音收止,早去得无影无踪。   ※※※   燕飞紧接刘裕之后进入广陵城,他备有通行证件,把门的卫兵没有留难,盘问几句后,放他入城。   他还是首次到广陵,心忖还有时间,先四处逛逛,再到与刘裕约定处等待。   就在此时,他的心湖忽然浮现孙恩的形相,还似正对他欣然微笑。   这怪异无伦的情况一闪即逝,快速得似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可是已像一块巨石,狂掷进他波平如镜的平静心湖去、激起溅空而起的水花和波荡的涟漪。   他清楚感应到孙恩对他的杀机。   燕飞完全不晓得孙恩身在何方何处,那种玄妙的联系模糊而遥远,更不明白,孙恩如何办得到,不过肯定的是,早臻达天人合一之境的孙恩,在道法武功上又更上一层。   燕飞心中叫苦,清楚自己又落在下风。   他现在一心一意去反攻边荒集,是为配合拓跋珪营救纪千千进行的大计,实在不愿分心到别的事上去,尤其是像孙恩这种可怕的对手。   上次交手时的孙恩,武功已不在竺法庆之下,如他再有突破,燕飞能胜他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最大的问题是他仍非心无罡碍,且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急切把纪千千主婢从慕容垂的魔掌解放出来。   可是,他更清楚与孙恩此战是避无可避,且他是陷于完全被动的恶劣形势。   他并不是畏惧孙恩,只是感到孙恩选此要命的时刻来对付他,已充分表现出,孙恩掌握到自己没法弥补的破绽和弱点,如他过不了孙恩这关,那过去的一切努力将尽付流水,他固然一命呜呼,纪千千主婢则永远落在慕容垂手上,荒人失去边荒集,刘裕当不成北府兵的统帅,拓跋珪则要亡国灭族。   除非他能击败孙恩,否则,情况将会朝最不幸的方向发展。   没有人能在此事上帮半点忙,一切只能倚赖自己,看看蝶恋花是否有护主的能耐。   ※※※   门卫在主堂大门报上刘裕的名字,刘牢之的声音传来道:“进来!”   刘裕举步入堂,刘牢之坐在一角发呆,几旁摆放着一封开了口的火漆密函,并没有朝刘裕瞧来,只淡淡道:“坐下!”   一时间,刘裕不知该坐到哪里去,只好恭敬地来到他身前,施礼问好。   刘牢之一脸苦思而不得的疲倦神色,指指身旁隔着小几的太师椅道:“坐!我有些事须问你。”   刘裕有点受宠若惊的坐在他一旁。   刘牢之终于朝他瞧来,道:“你是不是从建康来的呢?”   刘裕点头应是,忽然间,他已晓得几上的密函来自司马道子,信内并提及自己。   刘牢之满怀感触地叹了一口气,沉声道:“皇上驾崩了。我该怎么做呢?”   后一句他显然不是求教刘裕,只是正纠缠心内的一句话,不自觉地冲口而出,显示他正为某一个决定举棋难下。   刘裕当然明白他的心事。   刘牢之此刻正为选择站在哪一方而烦恼。以前王恭背后有司马曜全力支持,刘牢之投向王恭一方是顺理成章,只要收拾司马道子和王国宝,他便可得到司马曜的回报,名正言顺的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说不定还可当扬州刺史。成为桓玄之外南方最有权势的人。   现在司马曜死了,刘牢之若再站在王恭的一方,至少在名义上是与司马氏皇朝对着干,且因有桓玄牵涉其中,动辄会弄出改朝换代的局面。如被桓玄登上帝座,刘牢之肯定死无葬身之地,还要被抄家灭族。刘牢之的为难处,可以想见。   刘牢之肯于此时和这种心情下见刘裕,是因为刘牢之从密函里,晓得司马道子和刘裕的紧张关系放缓,更想从他口中,知道多点有关司马曜猝死的真相,问多点有关司马道子的事,好帮助他作出决定。   刘裕识相地保持缄默。   果然,刘牢之沉吟半晌后,忽然问道:“燕飞是不是真的杀了竺法庆?”   刘裕点头道:“确是如此!”   刘牢之往他瞥一眼,目光移往屋梁,徐徐道:“皇上是怎样死的?”   刘裕小心翼翼的答道:“据传,杀皇上的是他最宠爱的张贵妃,而张贵妃实是与桓玄有关系的人,所以,派郝长亨到建康来把她接走,不过功亏一篑,此女最后被弥勒教的楚无暇杀死灭口,否则,桓玄便可以借她之口,嫁祸司马道子。”   他不敢说出曼妙的真正身份,怕的是难以向刘牢之解释,自己是如何得悉个中的来龙去脉。   刘牢之一震朝他瞧来,双目射出复杂的神色,道:“你倒清楚其中情况。”   刘裕苦笑道:“全赖参军大人栽培,我只是尽探子的本分。”   刘牢之淡淡道:“你回广陵来,是否想我出手助你们光复边荒集?”   刘裕点头道:“弥勒教已因竺法庆之死冰消瓦解,边荒集的形势转为对我们有利,只要大人肯点头,使淮河的水师封锁寿阳以东的淮水下游,我们便有把握打赢这场仗。”   刘牢之道:“粮食和武器方面又如何呢?”   刘裕心忖,难道真的这么顺利?可能是司马道子在密函里提到,肯支持他们收复边荒集吧!又感到有些儿不妥当,如刘牢之肯这么听司马道子的话,岂非代表他决定投向司马道子的一方?那自己心上人的老爹王恭,岂非陷入动辄败亡的险境?答道:“我会找孔老大想办法。”   刘牢之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我现在说的,你须仔细听清楚,并要如实执行,否则,我将视你为背叛北府兵的叛徒。”   刘裕就像在云端直跌下来,整条脊骨凉飕飕的,道:“大人请指示。”   刘牢之双目精芒毕露,冷然道:“我要你立即退出荒人的所有行动,由这刻开始,不准你接触任何外人,孔老大也包括在内,明白吗?到有适合你的工作时,我自会找你。”   刘裕剧震失声道:“这怎么成?”   刘牢之大喝道:“这是军令!”   刘裕喘着气直视刘牢之,然后逐渐平复,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大人是不是决定与桓玄合作,对付司马道子?”   刘牢之脸泛怒容,冷笑道:“小裕,你不觉得你愈来愈放肆吗?我的事怎到你来置喙?”   刘裕虽然心中充塞难以压抑的愤慨,仍晓得不宜顶撞他,垂首道:“大人可否容我说出心底的话,那不是我为自己说的,而是为大人和北府兵着想。”   刘牢之容色稍为放缓,显然也希望在此事上有人为他参详,道:“说罢!”   刘裕正容道:“不论与桓玄或司马道子任何一方合作,均是与虎谋皮。现在,北府兵最宜严守中立,坐观其变。另一方面,则再次打通边荒集的脉络,令北府兵维持自给自足的有利形势,足可以应付南方任何突变。”   刘牢之若无其事的哂笑道:“说到底,你都是想我支持你和你的荒人兄弟,对吗?”   刘裕差点想拍几大骂,再拂袖而去,当然,也晓得真这样做,绝无机会活着离开参军府。惟有动之以利,道:“不论形势如何变化,只要边荒集尚在我们手中,我们北府兵便有筹码去应付任何事情。请参军大人三思。”   刘牢之叹一口气,道:“我并非没有深思此事。唉!我们现在自顾不暇,怎还有能力去处理远在边荒的事?”   刘裕知他意动,忙道:“如此,我可不劳大人一兵一卒,也不用劳烦孔老大,就凭荒人的力量,把边荒集夺回来交到大人手上如何呢?”   刘牢之愕然道:“你真有此把握?”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直立而起,单膝下跪道:“愿领军令状!”   刘牢之道:“你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   刘裕讶然朝他望去,捕捉到他眼内轻蔑的神色,心中忽然感到很不妥当,一时却没法想到原因。   刘牢之阴森森地笑道:“好吧!若我不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肯定你不会心服。”   刘裕对他最后的一点敬意终于消失,代之而起的是,差点压抑不住的怒火,更晓得中了他的奸计。   刘牢之故意在边荒集一事上说得这般决绝,正是看穿他不会放弃边荒集,从而制造出眼前的情况,令他不得不接受他任何苛刻的条件。   刘裕缓缓起立,心忖,有一天我会教你向我下跪。神色却保持冷静,道:“请大人赐示!”   刘牢之道:“你须凭自己的力量去收复边荒集,不可把北府兵拖进此事去。由现在起,你暂时脱离北府兵,直到收复边荒集,才可以归队。你肯签押这样的军令状吗?”   刘裕彻底明白过来,刘牢之是要他自我放逐,离开北府兵,因为,刘牢之看死他在没有北府兵的支持下,他绝无可能光复边荒集。   对刘牢之他已心死,点头道:“一切照大人的吩咐好了。” 第三章 雪中送炭   刘裕在约定的酒铺一角,找到正自斟自饮的燕飞。他失去了说话的心情,一言不发的连灌两杯闷酒。   燕飞苦笑道:“看你的样子,便知道没有好结果。”   刘裕一掌拍在台上,引起酒铺内其它客人的侧目,不过,见到两人的体型气魄,谁敢斗胆找麻烦。   刘裕瞥燕飞一眼,把见刘牢之的经过道出来,最后道:“他奶奶的!他分明是针对我。”   燕飞皱眉道:“他是否决定投靠桓玄,所以,晓得司马道子支持我们后,故意留难你呢?”   刘裕摇头道:“照我看未必如此,他怕桓玄应更甚于司马道子。这一着虽然是对付我,但问题却出在你的身上。”   燕飞愕然道:“这与我有关?确令我难以理解。”   刘裕道:“事实上,不论是刘牢之或何谦,均一直自视为玄帅的继承人,至于我这个闭门继承人,他们只当作谣言和笑话,玄帅亦肯定不会在他们面前承认此事。”   燕飞哂道:“我看,他们根本不敢开口问玄帅。哼!既以玄帅的继承人自居,为何却对竺法庆一事不闻不问?只顾着争北府兵的兵权。可见玄帅早看破他们的为人,知道他们是自私自利之徒。”   刘裕道:“你明白了。”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   刘裕道:“虽然不是由我宰掉竺法庆,可是我身为边荒集的主帅,你杀死竺法庆的壮举,自然可以归功于我。在这样的情况下,谣言也可以变成事实。因为谁都晓得,安公曾誓言不让竺法庆踏足建康半步,玄帅击杀竺不归于建康的明日寺,正显示谢家的决心。现在,我完成了安公和玄帅的遗愿,立即在北府兵内确立了继承人的身份,成为刘牢之和何谦外,北府兵里最有影响力的人,号召力则更在他们之上。兼之与司马道子的紧张关系暂告缓和,刘牢之开始对我生出顾忌,但又不敢直接对付我,怕惹起北府战士的反感,所以使出这种卑鄙手段。”   燕飞沉吟道:“司马道子因看到此点,所以也在玩手段,借刘牢之的手来对付你,这一着非常高明。”   刘裕叹道:“现在我们的形势又转趋恶劣,刘牢之说过,不准我在任何情况下牵涉到北府兵,如此,我想借助胡彬在寿阳的水师之举,立告胎死腹中,问题将非常严重。”   燕飞摇头道:“没有北府兵便没有北府兵吧!有甚么大不了的,我们荒人从来不用外人帮忙的。”   刘裕解释道:“对聂天还来说,大江帮在新娘河的基地并非秘密,因为大江帮的叛徒胡叫天,清楚基地的事。以前聂天还不敢大意越过寿阳,是怕遭到北府兵水师的围剿,所以,基地在北府兵这大伞子下,可以避开风雨,一直是安全的。可是,只要刘牢之知会王恭,说不会插手边荒集的事,这种对我们有利的形势,将荡然无存,而我们所有行动均变得有迹可寻,在敌强我弱的情况下,我们将处于绝对的被动情况。”   燕飞道:“这方面还是你在行,我倒没想得这么多,幸好消息传至桓玄处,再由他转告聂天还,由郝长亨落实执行,至少需七、八天的时间,我们只好与时间来个竞赛,看看边荒集是否真的是气数未尽。”   刘裕苦笑道:“另一个头痛的问题,是刘牢之明言,我不可以找孔老大帮忙。以我们现时在手上的粮食,最多可让我们支持上三个月,弓矢则一场大战未完已用罄,如此,对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大计,会有很大的影响,逼得我们躁动求胜,而对方则是以静制动,以逸待劳。”   燕飞道:“军令状里有写明不准找孔老大吗?”   刘裕一呆道:“这他倒不敢写进军令状去,否则,人人都晓得他是故意为难我。”   燕飞哑然笑道:“这就成了,没有孔老大的帮忙,我将无力反攻边荒集,你也永远回不了北府兵去,所以,这是我或你的唯一选择,就是千方百计也要说服孔老大,虽然,我不知道如何可令他站到我们的一方来。”   刘裕苦笑道:“我也想不出妙计。孔老大说到底都是个生意人,绝不肯做赔本生意,偏是边荒集是最高风险的投资,可能半个子儿都收不回来,还会开罪了桓玄和刘牢之。”   燕飞忽然朝门口瞧去,刘裕随他望去,一人正匆匆而入,似是找人的模样,见到两人,露出喜色,朝他们举步走来,伙计忙赶来招呼。   刘裕第一个弹起来,招呼那人入座,待那人坐好后,俯身凑到他耳旁道:“他是燕飞!”   那人闻言剧震道:“真的是你?”   刘裕向燕飞打个眼色,拍拍那人肩头示意道:“孔老大!”   燕飞心忖,这叫一说曹操,曹操便到,省去不少工夫,忙抱拳为礼,又亲自为他斟酒。   孔靖目不转睛地打量燕飞,待刘裕回到原位,俯前压低声音道:“这几天我一直派人留意刘大人,所以,刘大人甫入城我便知道。唉!江帮主曾派人来联络我,我这方面没有问题,但参军大人却持保留的态度,令我非常为难。”   燕飞道:“如孔老大选择置身事外,我们绝不会怪你。”   孔靖点头道:“我明白!燕兄和刘大人都是真正的好汉子,否则,竺法庆就不会授首于燕兄手上,要杀竺法庆,凭的再不单是武功,还须有视死如归的勇气和超绝的智慧。燕兄完成了玄帅的遗愿,已得到整个北府兵的衷心感激。我孔靖似是外人,其实,我至少算是半个北府兵,所以,你们说我可置身于此事外吗?”   燕飞和刘裕交换个眼色,均感孔靖非是等闲之辈,且颇有见地,更是胆大包天,因为,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如传入刘牢之耳内,孔靖肯定会惹来浑身麻烦。   孔靖续道:“大家都是跑惯江湖的人,废话我不说了,现在的形势对我愈来愈不利,如让两湖帮的势力伸展到广陵来,我也只好带齐所有手足,逃往边荒集去,聂天还一向与我对着来干,不会放过我。”   刘裕讶道:“孔老大的耳目真灵通,竟晓得建康军已从边荒集退走,而两湖帮则乘虚而入。”   孔靖色变道:“竟有此事?”   燕飞道:“原来孔老大并不晓得此事,因何却作出两湖帮的势力快扩展到这里来的判断呢?”   孔靖现出凝重神色,把声音再压下少许,道:“你们竟不知,参军大人已答应投向王恭的一方,与桓玄和殷仲堪四方结成讨伐司马道子的联盟,并推王恭为盟主的事吗?”   燕飞和刘裕听得面面相觑,心忖,难怪刘牢之对他们反攻边荒集的事袖手不理。   刘裕道:“何谦有何反应?”   孔靖道:“正是何谦知会我此事,何大将军昨晚率手下离城,不知去向。”   刘裕愤然道:“刘牢之愚蠢至极,在如此的情况下,保持中立才是明智之举。”   孔靖叹道:“现在我们首要之务是光复边荒集,其它事只好摆到一旁,亦不到我们理会。”   刘裕望向燕飞,后者会意点头,表示同意他畅所欲言,以争取孔靖全心全意的支持。   刘裕凑近点低声向孔靖道:“切勿惊惶!司马曜死了!”   孔靖大吃一惊,失声道:“甚么?”   燕飞暗叹一口气,南方已完全失控,未来的发展变化没有人能预料,而自己还要应付孙恩这可怕的劲敌。忽然间,拯救纪千千主婢一事的成功希望,又变得遥远而渺茫。   ※※※   燕飞和刘裕坐小风帆离开广陵,负责驾舟的三人,是孔靖的心腹手下,好让两人能争取休息的机会。   两人一时间哪睡得着,从船舱钻出来,到船头坐下说话,刺骨寒风阵阵吹来,以刘裕的功力,也要穿上能御寒的厚棉袍,燕飞却是酷寒不侵,只于劲装上盖上披风,比起刘裕潇洒多了。   刘裕道:“孔靖很够朋友,且是有远见的人,晓得任由刘牢之如此胡搞下去,不是办法。”   燕飞道:“做生意讲的是眼光,他是看你是可造之材。当然!安公和玄帅对他有很大的影响力。”   刘裕忧心忡忡的叹了一口气。   燕飞讶道:“你在担心甚么呢?还把刘牢之放在心上吗?至少,我们找到一个肯在雪中送炭的人。我很佩服孔靖,一是什么都不做,一是做得彻彻底底,而他已选择了全力支持我们,这是边荒集之幸,更是我们的福气。”   刘裕再叹一口气,道:“我在担心刘牢之又改变主意。不知司马道子给他那封密函的内容如何呢?不过,我看他当时的样子,似是犹豫不决,可知司马道子定向他许下极具引诱力的承诺,而刘牢之投向王恭一方的决心,显然非是坚定不移。”   燕飞道:“这是没有原则的人常遇上的情况,哪方能予他最大的利益,便指向那一方。不论对司马道子又或桓玄,他都有深切的顾忌。正如你提出的,最明智是保持中立,上上之计,是把边荒集控制在手上,而刘牢之这蠢人,却因害怕助长你的声威,致坐失良机。”   刘裕苦笑道:“北府兵落在这蠢人手上,后果实不堪设想。现在,何谦已与他公然决裂,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我真的怕我们北府兵有很多人会被他害死。”   燕飞倒抽一口凉气道:“不致于这么严重吧?刘牢之怎都该维护忠于他的兄弟。”   刘裕道:“我们曾领教过司马道子的厉害,虽未见过桓玄,可是,从屠奉三便可推测到他的高明,你说,刘牢之会是这两个人的对手吗?第一个吃苦果的肯定是他,然后轮到其它在军内有号召力的人,直至北府兵完全被控制在其中一人的手内。”   燕飞不得不同意,道:“你这番话很有见地,此正是孔靖最大的恐惧,所以,他把全盘生意押在你的身上,而非刘牢之。”   刘裕沉吟片晌,沉声道:“明晚我们抵达豫州,立即入王府救出淡真,如因此能瓦解王恭和桓玄的联盟,刘牢之肯定会按兵观变,如此,可暂缓南方一触即发的紧张形势,孙恩亦没有可乘之机了。”   燕飞从容道:“提起孙恩,我须告诉你一件事,就是我可能随时离开以应付他,免他影响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大计。”   刘裕听得一头雾水,道:“我不明白,怎会忽然扯上孙恩?他派人向你下了战书吗?”   燕飞道:“差不多是这样,不过,他只是通过心灵的奇异联系向我宣战。我有种感觉,他正赶来设法杀死我。”   刘裕骇然道:“竟有此事?是于何时发生的?以前你曾有过同样的感觉吗?孙恩此刻该在翁州,离这里超过一千里之遥,怎可能发生这样的事?”   燕飞道:“这事是我在广陵城内之时发生,感应虽是一闪即逝,我却感到是千真万确的。孙恩比以前更强大了,又更难以捉摸,我真正的感受是没法子具体描述出来给你听的。”   刘裕苦恼地道:“真的是节外生枝,不过,如孙恩只是孤身一人,我们可以群起攻之,总好过你独力承受。”   燕飞沉思顷刻,摇头道:“这一套对孙恩这种高手是不行的,试想,如孙恩每天挑我方的一个人来处决,到最后,我还不是要与他单独决战吗?你对我竟没有一丝一毫的信心吗?”   刘裕尴尬地道:“我对你怎会没有信心呢?只不过──唉!坦白说,孙恩实在太厉害了,任遥死时的情景我仍历历在目。如他再在武功上有所突破,天才晓得他会否变成异物。像现在般,他能在千里外令你生出感应,已是骇人听闻之极的事。”   燕飞苦笑道:“你是否想问我是否也有孙恩这种本领呢?只是不好意思问出口,对吧?实话实说,我真的没法办到,从这点推测,至少,我在玄功上及不上孙恩。所以,我希望能在孙恩来到前,先击垮郝长亨的水战部队,如此,我便可以抛开所有心事,在边荒与孙恩决一死战。”   刘裕皱眉苦思片刻,颓然道:“你与孙恩的决战似是无法避免,我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助你一臂之力。”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你是关心我,所以方寸大乱。孙恩的搦战,是我诛除竺法庆的必然后果,只要孙恩能杀死我,立可今天师军声威大振,比打赢其它胜仗更有效用。不过这种压力,对我也非没有好处,至少,逼得我去思忖怀内《参同契》的深奥道法,希望能更上一层楼。”   刘裕发起呆来,好半晌后才道:“究竟竺法庆比之前和你交手的孙恩,双方高下如何呢?”   燕飞坦然道:“我没法告诉你一个肯定的答案,两人各有绝艺,分别在竺法庆一意生擒我,而孙恩却全心置我于死地,所以,前者是有破绽可寻,因为已落于形迹。”   刘裕呼出一口凉气,整个人就像浸在冰雪里,厚棉袍似失去抗寒的作用,说不出话来。   燕飞当然明白他的心情,如自己被孙恩杀死,不但荒人要完蛋,他刘裕亦将陷于山穷水尽的绝对劣境,纪千千主婢也将永为慕容垂的俘虏。   不!我燕飞绝不能饮恨于孙恩手上。   燕飞探手抓着刘裕肩头,微笑道:“信任我吧!现在我们好好睡一觉。明晚我们会把你的美人儿迎返边荒去,而我将会与孙恩在边荒决一胜负,我的蝶恋花再不会输给任何人,包括孙恩在内。” 第四章 不欢而散   在淮水黑沉沉的前方上游,七、八艘中型战船把河道完全封闭,对方占有顺水之利,如要发动攻击,他们那艘没有武装,只是用来运货的单桅内河船,肯定不堪一击,想闯关,则连江海流复活也办不到。   刘裕和燕飞从熟睡里被惊醒过来,到船首遥观形势。   刘裕问孔靖的手下李胜道:“够时间掉头走吗?”   李胜脸色发青的摇头道:“若他们一心对付我们,趁我们掉头之际顺流来攻,我们必无幸理。”   刘裕忽然怀念起大江帮的双头船,前后均设舵位,掉头走不用拐个大弯,多么灵活自如。   燕飞看着半里外没有灯火、莫测高深,兼不知是何方神圣的战船,道:“是哪一方的人?”   刘裕狠狠道:“该是北府兵的战船。他娘的!怕是刘牢之想杀我。”   燕飞暗叹一口气,更明白刘裕的为难处,以他和刘裕的身手,借水遁肯定可避过此劫,但孔靖送他们到豫州的三位兄弟,肯定必死无疑,他们怎可以不顾而去?忽然心中一动,摇头道:“不该是刘牢之,他怎敢公然杀你呢?”   刘裕一震道:“对!咦!似乎是何谦的水师船队。”   李胜叫道:“打灯号哩!”   对方亮起三盏风灯,成一品字形,徐徐升降。   刘裕现出奇怪的神情,道:“对方打的是北府兵水师间通讯的灯号,着我们靠近,是和平的灯号。”   燕飞道:“便依他们之言行事,如他们是在骗我们,结果并不会有分别。”   刘裕明白他的意思,不论他们掉头逃走,又或往对方直驶过去,如对方一心要攻击他们,结果仍是一样。   刘裕安慰李胜道:“直驶上去吧!如情况不对头,我们会与你们共生死的。”   李胜感动地道:“孔爷没有看错人,两位大爷确是义薄云天的人,我们三兄弟把命交给你们了。”依言去了。   风帆重拾先前的速度,朝何谦的水师战船驶过去。   刘裕向燕飞解释道:“北府兵共有三支水师部队,分别驻扎于广陵、淮阴和寿阳,淮阴的水师船队由何谦指挥。看来,何谦离开广陵后,便沿邗沟北上淮阴,且猜到我们会经此往颖口,所以,在入淮水处守候我们,情况吉凶难料。”   燕飞道:“何谦既投向司马道子,该与司马道子有紧密的联系,理应晓得司马道子与我们之间的事。”   刘裕道:“很难说!司马道子这人很难测,直至此刻,我仍深信他利用刘牢之,来对我行借刀杀人的毒计。”   敌船各船首倏地亮起风灯,照得河面明如白昼,一艘快艇从船队里驶出,朝他们而来。   刘裕和燕飞立即轻松起来,因为对方确有诚意,至少,不会在他们进入箭矢射程内时突然攻击,因为,会殃及他们派出的快艇。至于是否因怕他们两人逃走,故以先诓他们上船,再聚众围攻,则要船贴近过去才知道。   刘裕道:“艇上有刘毅在,他是何谦的心腹,也是我认识的同乡。”   快艇迅速接近,刘毅立在艇头,举臂表示没有恶意,道:“大将军想见你老哥一面,绝没有恶意。”   刘裕迎着寒风笑道:“大将军的消息很灵通呢!”   快艇拐个弯与小风帆并排前进,刘毅应道:“若连你刘爷到广陵我们也懵然不知,还有脸出来混吗?这位是──”   燕飞淡淡答道:“小弟燕飞,见过刘毅兄。”   刘毅和撑艇的六名北府兵,同时现出震动的神色,呆瞪着他。   在帅船的主舱里,刘裕和燕飞见到北府兵除了刘牢之外,最有权势的大将──何谦。   何谦身形高挺,年纪在三十许间,面目精明,举手投足间均显出对自己的信心,这样的一个人,确不甘居居于刘牢之之下。   何谦表现得相当客气,站在舱门迎接他们,对刘裕表现得很亲切,对燕飞更特别礼数十足,又令亲卫离开,只余刘毅一人陪侍。   在舱厅的大圆桌坐下后,刘毅为各人奉上香茗,然后坐到一侧去。   何谦打量两人一番,微笑道:“我已收到琅琊王的信息,清楚现在的情况。实不相瞒,我本奉有王爷的密令,准备偷袭新娘河,把大江帮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现在,当然不会这样做,亦庆幸不用干这种事。唉!我是多么希望玄帅能长命百岁,那我们就不用陷于如此令人无所适从的局面里。”   燕飞和刘裕听得心里直冒寒气,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想过,在新娘河大江帮的秘密基地,竟是司马道子的攻击目标。何谦乃善于水战的北府大将,兼之手下水师船队训练有素,如骤然施袭,江文清肯定难逃大祸。   刘裕问道:“大将军是如何晓得大江帮在新娘河的基地呢?”   何谦毫不隐瞒地道:“消息来自王恭,再由刘牢之透露予我,摆明是借刀杀人之计,小裕你现在该明白,刘牢之是怎样的一个人。”   刘裕听得心中暗恨,消息的源头当然是来自聂天还,再由桓玄指示王恭知会刘牢之。刘牢之则不安好心,清楚司马道子想铲除荒人反抗力量的心意,所以,卖个顺水人情,转告何谦,希望笨人出手。   这样做对刘牢之有什么好处呢?当然是希望大江帮与何谦拼个两败俱伤,他却坐得渔人之利。而刘裕则失去重要的支持。   刘裕愈来愈憎恨刘牢之,虽明知何谦在挑拨离间,仍全盘受落。   不论是刘牢之或何谦,都是北府兵的叛徒,一个投向桓玄,一个甘为司马道子的走狗,如北府兵因他们而落入桓玄或司马道子之手,谢玄创立北府兵以制衡司马氏的振奋精神,将会云散烟消。   何谦又道:“上次,我差小毅向你传话,想与你见个面,丝毫无不良居心,而是想告诉你,我何谦是怎样的一个人。我何谦绝不会像刘牢之般压制后辈。玄帅对小裕另眼相看,肯定小裕有令玄帅看得上眼的优点,后继有人,是喜事而不是坏事。大丈夫马革裹尸,我和刘牢之说不定会有那么的一天,下辈中自然需有人奋而起之,所以,小裕你能冒出头来,我们该高兴而非千方百计排挤你。”   刘毅道:“上次大将军是要警告小裕你,琅琊王对你非常不满,事实上,大将军一直为你在琅琊王处说尽好话,现在,琅琊王既和小裕前嫌尽释,大将军便不用为难了。”   何谦淡淡道:“我支持琅琊王并非因佩服他的为人行事,而是比起有野心的桓玄,琅琊王维护的始终是大晋司马氏的正统,只要我们能助明主登上帝位,我们北府兵便能继承玄帅的遗愿,北伐光复中原。”   刘毅接口道:“琅琊王已对大将军作出承诺,只要能除去桓玄和孙恩的威胁,会全力支持大将军北伐。大将军对小裕非常欣赏,只要小裕肯为大将军效力,刘牢之肯定动不了小裕你半根毫毛。”   燕飞心中一阵感触。   每一个人都无法避免以自己为中心,从这个角度去看每一件事,为自己找出每种做法的理由,并认为自己做的事是对的。何谦当然有他的理想,但也为此理想,而盲目去相信绝不该相信的承诺。   刘裕本身的权位在北府兵是微不足道的,可是,在现时特殊的情况下,他已成为在北府兵极具号召力的英雄人物,所以刘牢之想杀他,而何谦则力图把他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去,好令自己身价大增。   他更为刘裕感到为难,大丈夫讲的是一诺千金,只要他现在答应投靠何谦,封锁淮水的难题将迎刃而解。假如他说不,天才晓得何谦会如何反应。   刘裕可以说什么呢?刘裕此时想的,却是司马道子予刘牢之的密函。   何谦和刘毅都定神看着刘裕,等待他的决定。   刘裕叹了一口气,道:“大将军勿要怪我冒犯,不知琅琊王有否请大将军移师建康,以助他守稳建康呢?”   燕飞心中一动,明白刘裕心中的想法。   何谦微一错愕,与刘毅交换个眼色后,道:“我不明白小裕为何有此一问?”   刘裕道:“大将军可否先证实我的想法。”   何谦不悦的皱起眉头,道:“琅琊王确曾提议我为他守石头城,不过,我却认为该留在淮阴以牵制刘牢之,并保证淮水水道的安全,减低桓玄封锁大江的不良后果。”   刘裕道:“如琅琊王坚持,大将军会否顺应琅琊王的要求呢?”   何谦不悦之色更浓,沉声道:“你心中想到的究竟是什么呢?何不坦白说出来,不用猛兜圈子来说话。”   刘毅也道:“大将军是直性子的人,和大将军说话,不用有避忌。”   刘裕苦笑道:“我怕大将军很难把我说的话听入耳内去。我只可以说,如我是大将军,绝不会踏足建康半步。”   何谦双目神色转厉,直盯着刘裕片晌后,神色始缓和下来,道:“你是凭什么有此判断呢?”   刘裕道:“大将军可知琅琊王写了封密函给刘牢之呢?”   燕飞暗忖,刘裕直呼刘牢之之名,且是在何谦和刘毅这些北府兵将领面前,显示他再不视刘牢之为北府兵的最高领导人。   何谦释然道:“难怪你心生疑惑,琅琊王当然有向我提及此事,密函的内容我也清楚。小裕肯向我透露此事,可以显示小裕对我的诚意。大家是自己人,什么话都可以说。燕兄弟亦非外人,将来我们有的是合作的机会。”   刘毅向何谦道:“我清楚小裕的为人,义气至上,大将军何妨多透露点我们的计划,让小裕弄清楚我们的情况,好教他不用白担心。”   刘裕和燕飞交换个眼神,都心呼糟糕。因为,司马道子当然可以在何谦和刘牢之间大玩手段,向这个说一套,向另一个则又说一套,左右逢源。   照他们的猜测,司马道子最后的目的是要把两人都害死,令北府兵四分五裂,司马道子方可以把北府兵控制在手上。   只可惜现在不论说什么,何谦都听不入耳。   何谦信心十足地道:“我对琅琊王亦非没有防范之心,只要我一天兵权在手,他便不敢动我半根毫毛。我手下将领更对我忠心耿耿,明白我与他们祸福与共。我现在等的是小裕你一句话,只要你肯站在我这方,我会全力支持你收复边荒集,并保证你可以在北府兵里出人头地。”   燕飞忍不住道:“大将军既不当我燕飞是外人,可否容我问一个问题,大将军既对司马道子有防范之心,有否想过,司马道子会在给刘牢之的密函一事上有隐瞒呢?”   刘毅道:“燕兄有这个想法,是因不明白琅琊王和大将军的关系。今次琅琊王请大将军到建康去,不但说明把石头城交由大将军全权指挥,且答应把女儿许配大将军,大家结成姻亲。”   刘裕和燕飞明白过来,司马道子确是手段高明,许下如此令何谦没法拒绝的承诺。何谦不论如何位高权重,在建康的世家大族眼中,始终是个庶人,有地位而没有高门的身份。可是,如何谦娶了司马道子的女儿,立即可晋身王族和贵冑,已踏足高门世族的禁地。   这对南方任何庶人寒门,都是惊人的诱惑,像何谦这种大将亦不例外。   刘裕和燕飞此时更坚定先前的想法,司马道子千方百计诱何谦到建康去,是要杀他以争取刘牢之背叛王恭、桓玄和殷仲堪的联盟。   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他们的空口白话,能对何谦起什么作用呢?刘裕确不忍谢玄生前的爱将,如此被司马道子害死,刘牢之犹疑的神情仍在心湖里不住浮现。尽最后的努力,使出最后的一招道:“我在建康曾到乌衣巷见过大小姐,承她告诉我,琅琊王一直在游说二少爷当北府兵的大统领,大将军是否听过此事呢?”   何谦从容道:“那是以前的事了,琅琊王是要用二少爷来压制刘牢之,现在形势改变,琅琊王决定把此任命搁置,小裕不用为此担心。小裕真的是为我好,我非常欣赏小裕这种态度,刘牢之不重用你,是他的损失。”   燕飞和刘裕听得颓然不能再语,只能你眼望我眼,因为,再没有方法可以改变何谦的决定。司马道子确是玩手段的高手,骗得何谦服服贴贴的。   事实上,到此刻连他们对自己判断的信心也动摇起来。难道司马道子确有与何谦衷诚合作之意?刘毅怂恿道:“小裕你若想在北府兵内有一番作为,现在是你最好的机会,大将军定会酌才而用,全力栽培你。”   刘裕心内亦在挣扎着,如纯为边荒集,他自该掌握这个机会向何谦表示效忠。可是,如从他的立场来说,要继续成为北府兵年青一辈景仰的人物,他绝不可以投靠何谦一方,因为,投靠何谦等于向司马道子效忠。   如要成为北府兵未来的希望,他只可以走谢玄特意独行的路线,谁的账都不买。   不论是桓玄或司马道子,他都不能交好,否则,会令北府兵内所有对他有期待的人,彻底的失望。   刘裕深吸一口气,正容道:“我曾亲笔在刘牢之面前签押军令状,必须凭己力光复边荒集。这也是我对自己的承诺。或者我是个顽固的蠢材,不过,我却觉得必须这么做,便当是一次历练的机会。大将军看重我,刘裕会铭记于心。一切可否待我们收复边荒集再说呢?”   何谦双目立即杀机大盛,凝望刘裕。   燕飞晓得,刘裕话虽说的得体圆滑,仍是开罪了何谦,不过,亦知何谦只会记在心里,不会立即动手,因为,司马道子仍要借刀杀人,利用他们去对付两湖帮。   刘毅则现出失望的神色,显示他确对自己的同乡有好感。   何谦点头道:“好汉子!小毅给我送客!”   刘裕起立施礼,道:“请大将军千万勿要失去防人之心,小裕告退哩。”   何谦安坐不动,只冷哼一声,表示心中的不悦。   两人无奈下只好离开,心中想到的是“不欢而散”四个字。 第五章 幸福之门   江陵城,黄昏,桓府。   “司马德宗!”   桓玄差点喷饭,大笑道:“司马道子真有你的!竟推个不会说话,连寒暑冷热都不知道的白痴来当皇帝?”   侯亮生和杨全期恭敬的立在一旁,瞧着桓玄开怀大笑。   桓玄从置于主堂一端的坐席站起来,负手在大堂来回踱步,忽然停下来道:“司马道子你也有今天哩!我会把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的割下来,要你尝尽苦楚,方能泄我桓玄心头之恨。”   侯亮生和杨全期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底下的寒意,桓玄一直苦待的机会,终于来了。   司马德宗今年十五岁,是司马曜早逝的爱妃生的儿子,六岁时被册封为皇太子,不过,没有司马道子点头,他休想能登上帝座。   侯亮生道:“可惜张贵人被楚无暇所杀,否则,我们便出师有名了?”   桓玄移到两人前方,狠狠道:“真没有用!小小的一件事也办不妥,郝长亨话说得漂亮,办起事来却是一塌糊涂。”   杨全期道:“郝长亨是低估了楚无暇的本领。”   桓玄仰首望上道:“楚无暇可以有什么本领呢?竺法庆也不外如是,竟被区区一个荒人燕飞所杀。哼!真希望有机会遇上燕飞,让我的‘断玉寒’可以饱饮他的鲜血,看看他的‘蝶恋花’如何了得。”   侯亮生和杨全期都不敢说话。   桓玄目光投向杨全期,道:“王恭方面有何消息?”   杨全期答道:“两位刺史大人商量过,讨伐司马道子是势在必行,不过,却很难以他弒君之罪而出师。”   桓玄大怒道:“他们商量过?他们能商量出什么来呢?为何不先来向我请示?王恭真的自以为是盟主吗?他的美丽女儿在哪里呢?为何到今天仍未送到江陵来?”   两人见他大发雷霆,都噤若寒蝉。人道事君如伴虎,而侍候桓玄,更似侍候一条剧毒的恶蛇,谁也不知道何时会给他噬上无救的一口。   桓玄忽又哑然失笑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就先要司马道子杀一头狗,王国宝勾结弥勒教,弄得南方人神共愤,建康世家人人自危,我们就以讨伐王国宝为名,直攻入建康,我要司马道子在我面前下跪,摇尾乞怜。哈──”   杨全期瞥侯亮生一眼,见他低垂着头,看不清楚他眼内的神情,不过,却可肯定他与自己心内的感觉不会相差太远。如让桓玄登上帝位,南方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的局面。   桓玄又道:“楚无暇现在和司马道子是哪种关系?”   杨全期忙答道:“听说楚无暇已成为司马道子私房内的新宠,打得火热。”   桓玄欣然道:“那就更精采。全期,你给我立即知会殷仲堪和王恭,上表力数王国宝的罪状,并调集兵马,不要漏掉王国宝引进楚无暇一事。哈──司马道子你也有今天了,你可曾想过会陷进如此进退两难的局面,不杀王国宝,则建康上下不服;杀王国宝吗?则令自己威信大削,且明告诉人用人不当。”   杨全期暗叹一口气,应道:“领命!”   桓玄现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神情,柔声道:“你要着殷仲堪提醒王恭,他的宝贝女儿一天未到江陵,我一天不会发兵。他如给司马道子先发制人害死了,不要怪我没有警告在先。”   杨全期和侯亮生开始有点明白,桓玄要王恭献上女儿为妻,非只是贪图美色如此简单,而是要挫辱王恭的名士尊严,令他成为俯首听命的走狗。   桓玄的断玉寒,现在肯定是南方第一把名器,不过,如论手段的毒辣,桓玄更是稳居首座,没有人可与其争锋。   ※※※   刘裕和燕飞抵达豫州,已是傍晚时分,两人凭身手踰墙而入,依谢道韫的指示,来到王淡真寄居位于城北的醉心院。   他们绕着院落外墙走了一遍,大致弄清楚形势后,见时间尚早,怕王淡真仍未返后院休息,不敢轻举妄动,遂到邻宅主楼的瓦顶上隔远观望,等候时机。   刘裕皱眉道:“奇怪!院内的守卫并不严密,似是虚应故事的样子。难道有司马元显之事为鉴下,王恭仍不紧张淡真吗?”   燕飞当然明白,他事到临头患得患失的心情,提议道:“我们可以立即进去查探,弄清楚真正的情况后,你便可以安心了。只要淡真小姐在此,今晚你定可携美远走高飞。”   事实上,刘裕亦有十足把握王淡真会喜出望外随他远遁,否则,不会着谢钟秀来向他求救。不过,一刻未见到心中玉人,仍是难以安心。点头道:“你老哥在此为我押阵便成,想不到我在军中的训练,竟会在此情况下派上用场,世事之奇,确是出人意表。我去了!”   看着刘裕的背影消没在醉心院的高墙后,燕飞的心中仍盘旋着刘裕“世事之奇,确是出人意表”两句话,暗忖,只希望这两句话在今晚并不灵光,否则将会对刘裕造成严重至永难复原的打击。   不由想到纪千千,如纪千千有什么意外,自己又会如何呢?想到这里,心中一阵颤抖。唉!自己如果仍处于这种状态下,如何逃过孙恩一劫?掉转头来说,假设自己不幸惨死于孙恩手下,纪千千又会如何呢?想到这里,燕飞暗吃一惊。晓得自己如此抛不开心事,遇上孙恩必败无疑,忙排除万念,守心于一,灵台逐渐清明起来。   一切又重新在掌握里。   心中涌起明悟,他如想与纪千千有重聚的一天,必须把纪千千当作修行的一部分,剑道既是天道,也是人道。硬把纪千千排挤出脑海外,是他绝无可能办到的事。只有天人合一,视与孙恩的一战,是为纪千千而赴的一战,方是他力所能及的事。   忽然间,他心中填满对纪千千的爱恋,并再不孤单。纪千千虽然在边荒的另一边,可是,同时又近在身旁,且是两心合一,共渡任何劫难艰险。   他再没有任何畏惧。   此时刘裕又回来了。   燕飞大感不妥,怎会这么快呢?燕飞追在刘裕身后,直抵淮水旁的码头区,到此刻,刘裕仍未有机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只是心急如焚地着燕飞随他到这里来,而燕飞则猜到王淡真已离开醉心院,从水道离开豫州。   岸旁泊着三十多艘大小船只,其中七、八艘仍在上货或卸货,在灯火下忙碌地工作着。   刘裕很快找到目标,明显地轻松起来,指着上游的一艘三桅官船道:“幸好仍未走,我认得她的家将。”   他们两人站在一堆从船上卸下来的货物后,遥观情况。   燕飞心呼好险,王淡真大有可能是起程往荆州去,经淝水入巢湖,再南下大江。   此时,大船旁的岸上只余下十多个重甸甸的大木箱,正由脚夫送到船上去,二十多名全副武装家将模样的大汉,聚集在登船的跳板附近,监察情况。   想起这十多个箱子盛的是王淡真的嫁妆,燕飞便为刘裕感到心伤。幸好他们及时赶至,王淡真的苦难将会成为过去。   刘裕喃喃道:“老天爷有眼,让我听到两个婢女为淡真的离开,哭作一团的对话,否则将无所适从。”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现在是登船的最佳机会,迟则不及。”   刘裕道:“我跟在你身后好了。我的心很乱。”   燕飞笑道:“你该兴奋雀跃才对!一切包在小弟身上,随我来吧!”领着刘裕离开灯火照耀处,借黑暗的掩护,潜往官船上游处,投入冰寒的河水里,从水底往官船游去。   片刻后,两人从右舷的船身旁冒出水面,依附在船身处。   燕飞把耳朵贴着船身,探掌按着船身使出吸劲,不让河浪影响他的窃听行动。   刘裕焦急的瞧着他,官船随时起航,如不能迅速登船,待对方一切安顿下来,难度会增加。朝上瞧去,两名家将正站在甲板处张望,幸好他们的位置是灯光不及的暗黑处,又是紧贴船身,对方没有察觉两位不速之客。   刘裕正思忖燕飞能否纯凭听觉,判断出王淡真所在的舱房,忽然发觉,燕飞已把他硬扯进水里去。   头顶上的水面灯火照射,刘裕心叫好险,自己因心神不属,所以警觉性远逊平时。不过,纵然处于最佳状态,要学燕飞般如此未卜先觉的避过船上守卫的侦察,他仍自知办不到。   这可说是以王恭为首的建康世族,与桓玄的一场政治交易式的婚姻,由于事关重大,护送的人员均打醒十二分精神,不容有失。全凭燕飞超乎一般高手的灵觉,他们方能乘隙而入,来到此可登船的位置。   如何把王淡真带走,是另一个令人头痛的问题,如没有燕飞助他,凭他个人的力量,确难办到。   灯光往船尾的方向移过去。   燕飞仍扯着他的手臂,也不知他如何借劲,又从水里冒出去,还带得他贴着船壁往上游去。下一刻燕飞已打开舱窗,刘裕忙机敏的窜入无人的舱房内。   燕飞钻进来时,舱外的廊道传来几个人轻重不同的足音,吓得刘裕不理从湿透的衣服不住滴下来的水,闪到门旁。到足音过门不入远去了,方松一口气。   燕飞把舱窗关上,移到他旁低声道:“先弄干衣服,我来处理地上水迹。”   刘裕心忖,哪来时间弄干身上湿透的衣服时,燕飞的手掌按上他背心,一股灼热无比的真气,直输入他体内经脉,水气立即开始从湿衣蒸发,神奇至极。   燕飞亦没有闲着,一边散发衣服的湿气,另一方面则用另一只手,发出灼热的掌风,刮往地上的水迹。   一时间舱房满是水蒸气。   燕飞凑到他耳旁道:“淡真小姐就在对面的房间,现在她房内尚有一个小婢,我们再没有时间待她离开,我着你过去时,你便启门入室,把小婢点倒。我在这里为你押阵,当你发出弹甲两下的暗号,我会过来会你,然后一起离开,便大功告成。”   刘裕把兴奋得有如烈火焚烧般的情绪,硬是压抑着,只急喘两口气,点头表示明白。   房内的水气逐渐消散,他们的衣服干的七七八八。   又有人在外面走过。   燕飞喜道:“天助我也,小婢离开哩!”   刘裕紧张起来,心想的是当王淡真见到自己时,喜出望外,仿如作梦的动人情景。自己今次将不顾一切,务要令她离苦得乐,世上再没有任何人事能阻止他刘裕。   他绝不会再令王淡真失望。   燕飞倏地把门拉开,低呼道:“现在!”   刘裕毫不犹豫地闪出去,王淡真所在舱房的门出现眼前,自出生以来,从没有一道门比眼前的门对刘裕有更重要的意义,那是通往幸福的唯一通路。   ※※※   拓跋珪领着手下大将长孙嵩,长孙普洛和汉人谋臣许谦、张衮及数百亲卫战士,沿阴山南麓的丘原策马飞驰,直至奔上一个高岗,方勒马停下,众人随之。   拓跋珪深吸一口气,俯视远近。   盛乐的灯火出现在正南方,这位于黄河河套东北的中型城池,便是他拓跋族的首都,大河在盛乐南面流过。   只要他能击败慕容垂,大河中下游之地,早晚将尽归他所有,边荒集与盛乐间再无任何阻碍,南方的物资可源源不绝地供应他的所需。   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雪景。事实上天气已逐渐转暖,严冬终于过去,春暖花开代表的不是好日子,而是战争来临的时候,决定拓跋族命运的大战,将在黄河河套爆发,他已作好一切准备。   不知如何,自拓跋仪带着杀刘裕的密谕离开后,他总有点心神恍惚。原因或许是因与燕飞的交情。自认识燕飞后,十多年来,他还是首次感到有点儿对不起燕飞,不过,他仍没有为此决定后悔。   为了复国,为了征服天下,一切个人的感情和恩怨,均须置诸脑后。   拓跋珪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拓跋族需要一个精采的故事。”   众人都听得摸不着头脑,只好静心听他说下去,没法接口。   拓跋珪徐徐吐出一口气,喷了一团白雾,无限感触地道:“自我们拓跋部迁徙至匈奴旧地,到今天我拓跋珪在世,不知不觉间历经快三百年了。随着土地的扩展,新近更得到平城和雁门两座大城和长城内大片土地,使我们得到了大批有先进生产技术和悠久文化的汉族人民。我们虽凭金戈铁马征服了他们的人,却绝没法单凭武力去统治他们的心,所以,我们必须有完善的政策,才能巩固我们的治权。”   张衮欣然道:“大帅能有此看法,足证大帅高瞻远瞩,胸怀大志,非如一般只求一时胜利之辈,如此我们大业可期。”   拓跋珪尚未称王称帝,故军中将领一律以大帅尊之,亲近的族人则称其为族主。   另一心腹汉族谋臣许谦道:“大帅刚才说的,我族需要一个精采的故事,是否上朔源流,令拓跋族有名正言顺统治天下的名分呢?”   拓跋珪拍马赞道:“许司马果然明白我,一说便中,快给我想想办法。”   张衮笑道:“汉族向有炎黄子孙之称,自黄帝大败蚩尤,确立汉统,汉族便雄霸中土。我们便由黄帝入手如何?”   拓跋珪精神大振道:“好主意!”   许谦道:“黄帝有多少个儿子,传说纷云,难有定论。听说,他最小的儿子昌意,受封于北土,说不定他正是拓跋族的先祖,只要我们力撑此说,便可以正名分。”   拓跋珪大喜道:“对!谁能指证事实不是如此?诸位有什么意见?”   众人纷纷称善。   拓跋珪仰天一阵大笑,豪情奋发地道:“由今天开始,我拓跋族就是黄帝的子孙,从北土回来,终有一天我们会征服中原、泽被天下。”   众将齐呼喊,喝彩声远传八方。   拓跋珪拍马驰下高岗,朝盛乐跑去,众将士追随左右,像一股龙卷风般在雪原上纵情驰骋,似是天下间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他们如虹的气势。 第六章 问天无语   刘裕轻轻把门关上,王淡真优美纤秀的背影出现眼前。   她深黑的秀发轻柔垂在两边香肩,与淡紫的披肩配合得天衣无缝,长裙直垂至赤着的双足处。   刘裕立即肯定,自己永远忘不了眼前的动人情景。他感到来自一种根深蒂固的社会思想的自惭形秽,他真的从没有妄想过,可娶得高门大族的第一美女为妻,和王淡真相比,他们便像两个活在不同世界里的人。   她是如此地高不可攀。可惜高贵的身份并没有为她带来快乐。所以,她必须抛弃自己的身份,抛弃她那边世界的一切,然后她便可以得到全新的世界。   当他打开舱门的一刻,便像打开通往她的世界的秘道,并邀请她从秘道离开她的世界,那感觉是如此地神妙。在这一刻,刘裕知道,自己已全情投进了与王淡真的热恋里,其它一切再不重要。   王淡真凝望窗外的星空,丝毫没察觉背后多了个人。   船身轻颤,终于启碇起航。   刘裕趋前,轻呼道:“淡真,刘裕来哩!”   王淡真娇躯遽颤,像受惊小鸟般转过身来,竟是一脸热泪,原来她正默默垂泪。这时她张大小口,却没有叫出来,一脸难以相信的神色。   刘裕见到她梨花带雨的样子,心中填满怜惜之意,哪还控制得住,任何社会阶层、身份地位的阻隔,均不复存在。闪电冲前。   王淡真用尽全身气力的纵体入怀,死命搂着他。   刘裕感觉着她的血肉在怀里抖颤,大嘴寻上她的香唇,狠狠吻下去。   王淡真激烈地回应,似是要把心中的怨恨凄苦,在一吻里全发泄出来。   刘裕反冷静下来,离开她的香唇,看着她秀眸半闭、急促娇喘的动人神态,道:“一切苦难都成为过去了,我今次来是带你走,让我们到边荒集去吧!我们永远都不用分离。”   王淡真花容转白,如从一个美梦惊醒过来般,摇头道:“不!”   刘裕大吃一惊焦急地道:“什么?时间无多,我们必须立即走。”   王淡真张开含泪的双眸,凄然道:“太迟了!”   刘裕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脑内乱成一团,道:“怎么会迟呢?”   王淡真的苦泪不受控制的从两边眼角泻下来,用尽力气拥抱他,芳心粉碎地道:“皇上驾崩了,如我不嫁入桓家,司马道子会把我们抄家灭族。裕郎呵!淡真是没有得选择呵!你走吧!”   刘裕如遭雷殛,全身剧震,不能相信王淡真会说出这话般呆瞪着她。   这是他不能接受的残酷现实。   王淡真从他怀里脱身出去,一双玉掌无力地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饮泣道:“我要你记着,不论我的身体在任何地方,与你隔开多远,可是,我的心里只有裕郎一个人。快离开吧!小玲快回来了。”   刘裕发觉自己抖颤起来,泪水失控地填满眼眶,说不出话来。   王淡真又投入他怀里去,双手缠上他粗壮的脖子,花容惨淡地道:“我每一天都在盼望裕郎会来把我带走,可是,谁能预料事情会发展至如此田地呢?淡真绝不能在这时刻,舍弃家族而远走高飞,成为家族的罪人,更不忍瞧着爹孤军作战。裕郎忘记淡真吧!便当从来不认识我这个人好了。”   刘裕脑海里一片空白,全身虚虚荡荡的,无处可以着力,心像针刺般剧痛着。   一切都完了,失去了她,纵然得到天下又如何呢?怀里的她是这般地有血有肉,如此实在,失去她是没法想象的事,偏又是未来不可改移的残酷现实。   倏地房门打开,燕飞以闪电的快速手法把门关上,掠至两人身旁,一手抓着刘裕的臂膀,向王淡真道:“这是最后的机会。”   王淡真把刘裕推开,秀眸射出坚定的神色,断然道:“带他走!帮我照顾他!”   脚步声在廊道处响起,自远而近,细听足音,来的有三、四个人。   刘裕仍呆望着王淡真,口唇颤动。   王淡真探手抚上他的脸颊,心如刀割地道:“淡真只好叹自己命薄,只好期待来生,与裕郎再续前缘。”   又向燕飞道:“带他走吧!”   来人在门外止步。   燕飞再不犹豫,硬提着刘裕穿窗而出,投进冰寒的河水里去。   载着王淡真的官船远去近半个时辰后,燕飞仍陪刘裕呆坐岸旁,更找不到任何可以安慰刘裕的话。   刘裕目光发直的瞧着对岸,眼神空空洞洞的,燕飞敢肯定他视而不见,刘裕的脑袋像被掏空了,只余没有魂魄的躯壳。   打击来得太出乎人的意料之外,又是如此无情和残忍。   燕飞当时真生出了把王淡真强行带走的冲动,他怎能坐看刘裕失去王淡真,眼睁睁瞧着王淡真这位娇贵的好女子,落入狼心狗肺的桓玄手上。可是,他必须尊重王淡真的决定,且敬佩她为家族彻底牺牲自我的意愿。   如斯无奈的事,就那么在眼前发生,而他们却没有半点办法。   他比任何人明白刘裕的心情,因为,他也尝过其中之苦。而刘裕的遭遇比他更是不堪,因为,一切已成为不能挽回的悲剧,终生的遗憾。   刘裕吐出一口气,虽仍是木无表情,至少眼神回复了点神采,颓然道:“我没事了!”   燕飞仍不懂如何回应。   刘裕朝他瞧来,道:“我真的没事哩!”   燕飞宁愿他痛哭一场,总好过把悲伤硬压下去,密藏心底。   刘裕缓缓吁出另一口气,沉声道:“我是不会认输的,不!永不!终有一天我要桓玄付上千倍万倍的代价,终有一天淡真会回到我的身旁。”   不知如何,燕飞感到心内涌起一股寒意,不是因为刘裕说话的内容,而是因为他说话的神态,每个字都像用尽全身的气力去说出来,尽泄其心内倾尽天下江河也洗雪不清的恨意。   燕飞叹道:“你是否感到老天对你很不公平呢?老天爷有时确很过分的。”   刘裕现出苦涩的表情,徐徐道:“这根本是个不公平的地方,高门大族的人,自出娘胎便高人一等,我们这些乡农出身者,注定要为他们作牛作马,任由鞭鞑,从来便没有公平可言。不过,我并不会逆来顺受,有一天我会把一切改变过来。”又以目示意,道:“对岸就是边荒,我的事业会从这片无法无天的土地展开,谁挡着我,我便杀谁。”燕飞苦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情。”   刘裕点头道:“燕飞永远是我刘裕的知己,淡真的事将成为我心底里的秘密,今晚以后再不会提起她,但心里却永远不会忘记她。”   燕飞道:“我会为你保守秘密。”   刘裕感激地瞥他一眼,深吸一口气,道:“自淝水的大胜后,噩运像厉鬼般紧缠着我们,边荒集的首度失陷;千千被掳北去;安公和玄帅的先后辞世;北府兵的分裂;边荒集的得而复失;到今晚眼睁睁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儿入虎口,一切都是如此地令人感到无可奈何。但也逼使我们走上一条没有别的选择的战争之路,我们必须坚持下去,直至吐出最后的一口气。”   燕飞道:“不用如此悲观,当务之急是先收复边荒集,把局面扭转过来。你仍是荒人的主帅,必须振作起来。”   刘裕双目精光开始凝聚,沉声道:“未来光复边荒集之战绝不容易,我们的对手不但有聂天还、姚苌、赫连勃勃,还有到现在仍占尽上风的慕容垂。慕容垂绝不容边荒集再落到我们手里。这不单是战略布置的问题,更是面子的问题,他要向千千证明,你燕飞是及不上他的。”   燕飞心中欣慰,晓得刘裕非是畏难,而是回复斗志,肯面对可怕的现实。更感到他助自己救回千千的心意,所以,对眼前形势作出深到的剖析。   坦白说,他自己确有点害怕面兑现实,只盲目相信必可以重夺边荒集,再配合拓跋珪,展开营救纪千千的鸿图大计。而事实上,即使他们粮草兵器弓矢供应无缺,可是实力悬殊下,明眼人均知,反攻边荒集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没有人看好荒人。   司马道子并非因看好他们,所以为此与他们和解,只是想利用他们去牵制两湖帮,令桓玄无力封锁建康上游。   刘牢之也不看好荒人,所以,逼刘裕立下收复不了边荒集:永远不得归队的军令状,变相把刘裕放逐。   一天收复不了边荒集,他和刘裕将变成一无所有的荒人,失去了一切,包括希望在内。   燕飞默然无语,深切感受着刘裕所说的“直至吐尽最后一口气”这句话背后,辛酸凄寒的滋味。   刘裕叹道:“玄帅实在太看得起我刘裕。没有了北府兵这棵可遮荫的大树,我们脆弱的船队,将完全暴露在两湖帮船队的攻击下。如我没有猜错,两湖帮的战舰,将集结在巢湖,只要北上淮水,顺流而下,只两天的时间,便可以进攻我们在新娘河的基地,一旦新娘河被攻陷,将截断我们和南方的所有联系,孔靖肯帮忙也发挥不出作用,此事必须先解决,否则,我们将变成孤立无援的必败之师。”   燕飞真的不明白,刘裕是如何办到的,这么快便从悲苦绝望里脱身出来,变回荒人精明的主帅,冷静地分析现在的形势。   道:“可否请守寿阳的胡彬帮忙?”   刘裕坚决的摇头道:“我既立下军令状,便依军规办事,如此方能赢得北府兵上下的敬重,更可以教刘牢之晓得,我刘裕不是和稀泥。如何可以打垮两湖帮呢?”   燕飞忽然神色微动,目光投往上游对岸的方向。   刘裕遁他的目光瞧去,在对岸离淮水里许远处,隐隐传来宿鸟惊飞的声音。   两人交换个眼色,均感情况有异。   燕飞弹起来道:“探子出动的时间到哩!”   ※※※   两人藏身一座小丘顶上的草丛里,看着一队一队的骑士,穿过密林,沿淮水往下游方向进发。   约略估计,这支人马达五千之众。   燕飞凑到刘裕耳边道:“是哪一方的人马?”   刘裕沉声道:“应是荆州来的部队。”   燕飞倒抽一口凉气,道:“竟是桓玄的人马?今次糟糕了。”   刘裕笑道:“给我们无意碰上,就不是坏事而是好事。我忽然生出历史重演的感觉,当日苻坚南来,我由边荒集赶回来,亦凑巧碰上羌人的部队,奠定淝水之胜的局面。”   燕飞奇怪地瞥他一眼,此时的刘裕,对失去王淡真一事,像是从未曾发生过的样子。   刘裕狠狠骂道:“他娘的刘牢之,显是早和桓玄有约定,袖手让他歼灭大江帮,又让荒人作陪葬。这批骑兵分明在配合两湖帮的战船,从水陆两路联攻新娘河。我操他们的十八代祖宗,我会教他们栽个大觔斗。”   燕飞道:“我们必须立即赶回新娘河去,准备迎战。”   刘裕信心十足地道:“这批骑兵是采取昼伏夜行的行军方式,我们可以大约推断他们何时抵达新娘河的附近,只要摸清楚他们渡过淮水的地点,他们将吃不完兜着走。”   燕飞问道:“两湖帮从水路来的攻击又如何应付?”   刘裕道:“桓玄和聂天还想出来的这一招非常狠绝,当这部队潜到新娘河附近,两湖帮的船队会打锣打鼓的从水道来犯,引开我们的注意后,便由伏兵从陆路进攻新娘河,教我们应接不暇后一败涂地。哼!只要我们先击溃这支五千人的部队,将大有机会在中途截击两湖帮的船队,赢得漂亮的一仗,保着我们在南方唯一的基地。”   燕飞皱眉道:“假如刘牢之老羞成怒,派人攻打新娘河,结果仍没有分别。”   刘裕道:“我很明白刘牢之这个人,因着玄帅生前与大江帮的关系,绝不敢不顾军中反对的声音,明目张胆的去对付大江帮。且他现在自顾不暇,还在犹豫应站在哪一方,短时期内不会有任何行动。哼!军令状限制了我,也限制了他,他该不会插手到我们荒人的事情上去的。”   燕飞放下这方面的心事,道:“我们下一步该怎么走?”   刘裕笑道:“如我是初次认识你,会以为你是没有主见的人,现在却知道你是为我好,不停地提问,好刺激我去思考。放心吧!我的老朋友!我真的没事哩!我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发愤图强,假如我仍看不清楚,这人世上只有强权而没有公理,我还用混吗?”   燕飞苦笑道:“你的确清醒,至乎过份了点。好吧!我可以放心了。”   看着最后一队骑兵越过丘下的林野,刘裕抓着他肩头,道:“请你老哥立即用你的绝世身法,全速赶回新娘河去,并代我向文清转达由屠奉三指挥作战的意愿,只要你告知老屠现在的情况,他会定出最佳的作战策略。”   燕飞问道:“你老哥又如何呢?”   刘裕答道:“我会施出我的看家本领,追踪桓玄这支部队,弄清楚他们的虚实,当我掌握到他们渡河的取点,我会赶回去向你们报告,希望那时我方的人马已整装待发,可予敌人迎头痛击。”   燕飞拍拍他肩头,径自离开。   刘裕待燕飞远去后,崩溃了似的,从蹲立的姿势趺坐在草丛里,热泪泉涌,又不敢发出哭声,只能把脸埋入双掌里,泣不成声。   他辜负了王淡真的美意和垂青,假如他当时不顾一切和她私奔,谢玄是不会阻止他的,今晚的事也就不会发生。   又假设他在司马曜驾崩前找到王淡真,她也不用去面对如此凄惨可怕的命运。   只可惜他已错过了时机。   他心中生出不能遏抑的悲恨,痛恨桓玄,痛恨整个社会不公平的一切,又知,纵使他成为南方之主,仍不能改变积习难改的风气。   只有强者才可以为自己的命运作主。   这将是他最后一次为心爱的人儿痛哭流涕,他立誓会坚强下去。   此后谁挡着他,他便杀谁。 第七章 荒外聚义   燕飞急赶了一夜的路,天明时到达新娘河和淮水的交汇处。   昨晚他纵情飞驰,一方面是他必须尽早赶往目的地,同时,亦藉此以泄心中愤懑不平之气,对王淡真被逼往荆州作桓玄的媵妾,他是感同身受。   自苻坚南来后,情况的发展,把他卷进大时代的无情战乱去,到与纪千千共堕爱河,至乎此刻,他已是愈陷愈深,必须施展浑身解数坚持下去,直至完全彻底的胜利。   孙恩的威胁更令他如坐针毡,感到危机四伏,杀意暗藏。   不过,昨夜的全速奔驰,却使他进入奇异的状态里,他穿林过野、攀山越河,把所有烦恼抛之脑后,心中只剩下对纪千千的爱恋。   不管现实是如何残酷不仁,除非拔剑自尽,否则,每一个人都必须继续生活下去,还要当作没发生过任何事,时间根本不容许任何人有自悲自苦的余地。像刘裕刚失去王淡真,却不得不压下伤痛,与来犯的敌人周旋。生命总是这般令人感到无奈。   疾奔近百里后,他不单没有劳累的感觉,精神和体力均有焕然一新的动人感觉。回想起昨夜飞驰的情况,似与天地同游共舞,纪千千则在心内默默陪伴着他,令他丝毫不觉寂寞。他再非孤军作战,不论如何形影孤单,纪千千永远在他心内,陪伴他对抗孙恩这位极可能是这大地上最可怕的敌人。   他借两根粗树枝轻松地飞渡淮水,正要沿新娘河而走,忽有所觉,在岸旁止步。   四个人影从岸旁密林处掠出,叫着他的名字迎上来。   燕飞看呆了眼。   来的是屠奉三、高彦及他完全没想过,会在此区域见到的慕容战和卓狂生。   高彦夸张的叫道:“刘小子呢?希望他不是被刘牢之收进军牢里去吧!”   想起刘裕,燕飞一阵难过,但只能把心事暗藏密封起来。   笑道:“小刘正为我们即将来临的大战,作好准备工夫。我的娘,你们怎会摸到这里来的?不要告诉我是被敌人逼得流亡来此。”   慕容战来到他身前,探手抓着他双臂,现出战友重逢的激动,欣然道:“也差不多是这样,我们的敌人就是连下三天的大雪,累得我们饥寒交迫,不得不离开巫女丘原,到南方来避风雪。他奶奶的!这处一样是天寒地冻,幸好肚子可以喂饱。”   卓狂生来到他身旁,大力拍打他背脊,兴奋地道:“你这小子已成为天下第一高手,是我们所有荒人的光荣。也亏得这场连下三天的大雪,我们固是苦不堪言,也瘫痪了敌人从四方八面围剿我们的行动,让我们凭仗对地势的熟悉,突围逃走。现在,新娘河热闹得像边荒集,只恨人多并不管用,只消耗多点珍贵的粮食。”   屠奉三道:“勿要怪他们不在巫女丘原坚持下去,人或可以再多挺一段时间,战马却没法捱下去。”   燕飞喜出望外道:“我怎会怪他们,是欢喜还来不及,我正担心人手不足,难以应付敌人,现在再不用担心了。”   屠奉三沉声道:“是否发现敌踪呢?”   卓狂生道:“我们到林内坐下再说,五个荒人站在非边荒的土地,成何体统?”   笑骂声中,五人朝林木深处掠去。   卓狂生并没有夸大新娘河大江帮基地的热闹情况。河湾处停泊了近五十艘大小船只,渔村搭起了以千计的营帐,填满了房舍间的空地,炊烟处处,蔚为奇景,就像把边荒集搬了到这里来。粗略估计,众集于此的人数,当有二、三万之众。   虽然挤迫,却只予人热闹的感觉,和平安乐,没有丝毫混乱。不明内情的人,只要想想聚集这里的人,不是浑身是胆的武士,便是男盗女娼的江湖儿女,又或是专门偷鸡摸狗的混混、铤而走险的走私掮客、被各地官府通缉的逃犯,对他们守规矩的情况会大惑不解。   只有荒人方明白自己,每一个人的心中,都晓得唯一的出路是收复边荒集。事实上,他们是为势所逼的人,纵然初到边荒集时,有各自浑水摸鱼的居心,可是,经过两次的失陷,纪千千高尚情操的号召和感化,均令他们彻底体会到,只有边荒集才是他们的栖身之所,享受到任何地方所没有的自由和公义。   在码头中心处,由纪千千设计的飞鸟旗悬在七、八丈的高处,象征着把所有荒人的心,统一在这代表边荒集的自由和公义的大旗下。   燕飞的到达,立时引起轰动。他不单是斩杀竺法庆的大功臣,更是荒人心中无可替代的第一好汉子。   荒人以他们的方式吶喊欢呼,士气昂扬至极点,比之以前在边荒集的任何一刻为甚,即使如何冥顽不灵的人,他们的心,亦会与其它热血沸腾的荒人的心融化在一起。   钟楼议会的成员姚猛、江文清、程苍古、费二撇、姬别、红子春等,把燕飞一众迎入基地的主堂,立即举行边荒集失陷后的第一次会议,庞义、席敬、阴奇、方鸿生、高彦、丁宣等亦准予列席。   燕飞坐于长达两丈的长方木桌一端,而身为主持的卓狂生则在另一端,其它人便坐在两旁,列席者坐于后一排,一切仍依钟楼议会的规矩。   会议开始前,卓狂生提议起立,为在边荒集不幸被杀的荒人默哀,然后由燕飞报告最新的情况。   报告完毕,卓狂生哈哈笑道:“这叫天助我也,我们正愁如何可以在水上击垮两湖帮,他却送上门来,予我们天赐的良机。”   江文清的目光投往屠奉三,道:“要击败两湖帮,首先须对付桓玄来袭的人马,屠当家有什么意见?”   众人都明白,江文清问这几句话背后的含意,因为,屠奉三本为桓玄一方的人,如击溃桓玄这支五千人的部队,势令屠奉三和桓玄的关系,陷于无法挽回的地步。   只有燕飞多出一重心事,在开始这个议会前,他向江文清传达了刘裕想由屠奉三统率此战的意愿,他当然说得婉转,指出屠奉三是最熟悉敌人者,可是,当时江文清却不置可否。现在于甫开始便向屠奉三提问,该是要从屠奉三的反应,来作出应否以屠奉三作统帅的关键决定。   最关心这个问题的是阴奇,因为,直接影响到他的去向。   屠奉三淡淡笑道:“自桓玄与聂天还结盟,我们的关系早破裂,现在,使人来攻打新娘河,分明是要将我赶尽杀绝。哼!我屠奉三是有仇必报的人,今天我在此公布,我和桓玄已是势不两立,不是他死便是我亡,再没有别的可能性。”   卓狂生首先带头鼓掌,众人随之喝彩助威,堂内一片炽热激昂的气氛。   江文清欣然娇喝道:“如此,我便代刘帅提出他的主张,请议会公决,此仗由屠当家全权指挥。”   主堂倏地静下来。   慕容战首先举手赞成,接着众人纷纷举手表示同意。   屠奉三毅然而起,悠然道:“多谢各位这么看得起小弟,我屠奉三必竭尽所能,绝不会令各位失望。”   又特别向江文清表示谢意。   燕飞心中欣慰,荒人终于团结一致,为共同的目标舍弃个人或派系的成见,以最佳的阵容迎击敌人,也可看出刘裕对江文清的影响。   卓狂生欢喜地道:“请屠帅指示!大家都是兄弟姊妹,不用说客气话。”   燕飞道:“我们现在手上究竟有多少可用的战士和战船,武器和粮食方面的情况又如何呢?”   屠奉三答道:“我们可用的战士在八千人间,状态良好,兵器方面问题不大,不过,却极缺弓矢,看来,不足以应付一场大规模的水战。幸好有桓玄关照,派人送弓矢来哩!”   姚猛和高彦同时鼓掌,齐喊“说得好”。   程苍古道:“至于战船方面,经过修补和新制的双头战船有十二艘,加上司马道子送的五艘战船,共是十七艘大船,其它由小型货船改装的战艇有二十八艘,只要弓矢无缺,这样的实力,足以伏击两湖帮的船队。”   红子春拍桌喝道:“今次我们是孤注一掷,不胜无归。”   江文清淡淡道:“今仗我们是非胜不可,因为,刘牢之刚派来特使,传达他严厉的警告,限令我们二天之内离开淮水以南任何地方,否则,他会对我们采取行动,绝不姑息。”   屠奉三问道:“他派谁来传话?”   江文清答道:“此人叫刘袭,是刘牢之的同族人,更是他的心腹,其代表性不容置疑。”   姚猛破口大骂道:“我操他刘牢之,竟在此等时刻落井下石。”   屠奉三好整以暇向燕飞道:“燕兄怎么看呢?”   边荒诸雄永远处于一种既合作又竞争的状态下。燕飞晓得以江文清的慧黠,心中早有定案,只是拿出来考虑屠奉三的领导才能,看他的应变方法。   微笑道:“时间上是否太巧合了点呢?”   姬别继红子春后一掌拍在桌面,含意却是完全另一回事,愤然道:“刘牢之摆明是要与桓玄和聂天还连手铲除我们,且不用费一兵一卒,便可坐收成果。”   燕飞一直不太喜欢姬别这个人,因为并不欣赏他奢华的生活方式,不过,经过边荒集二度失陷的共患难,观感逐渐改变过来。在内忧外患的煎逼下,即使像姬别这样贪恋舒适生活、好逸恶劳的人,亦从颓唐的生活里振奋起来,义无反顾的与大家同甘共苦,作战到底。   卓狂生咬牙切齿地道:“刘牢之是要逼我们离开有军事防御的新娘河,在仓卒渡淮水往边荒之际,让桓玄埋伏对岸的部队骤然施袭,杀我们一个片甲不留。而我们的战船队则由两湖帮负责清剿,这一招确是非常狠毒。”   费二撇抚着一边胡子沉声道:“我们既识破对方的奸谋,当然可以将计就计,反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好向刘牢之显点颜色。”   慕容战道:“如此,荆州军将不会渡淮,只是派出探子,监视我们的动静,当我们渡淮返回边荒之际,偷袭我们。”   在座者人人是身经百战的老江湖,只听从刘牢之传来的话,一下子便推论出敌人的策略,当然晓得,荆州军正沿边荒朝他们所在处推进是关键所在,否则,极可能会惨中敌人的奸计。   他们若要全体离开,必须渡淮水从陆路回去,所有大小战船均须用来搬运粮货物资,浩浩荡荡的二、三万人,且大部分是老弱妇孺,或是工匠等战斗力不强者,行动既缓慢,目标更明显,尽管没有荆州军的威胁,如此返回边荒,等于自寻死路。刘牢之确想把他们赶入绝路,所以人人心生愤慨。   江文清道:“坏消息外尚有一个好消息,我们在颖水秘湖的基地仍是安然无恙,只要能击败两湖帮,我们便可以重新占据秘湖基地,以之代替新娘河。”   屠奉三动容道:“这是很好的消息。”   秘湖位于边荒集和颖口间,是颖水的支流,当日由刘裕带路,大江帮的船队便藏在该处,成为隐伏的奇兵,令他们于首次反攻边荒集一役中战绩辉煌。收复边荒集后,江文清便锐意发展此基地,好与边荒集和新娘河遥相呼应。现在外面的十二艘双头舰,其中八艘是从秘湖基地逃回来的,并于沿途救起不少逃亡的战士。   众人正为如何在边荒寻得立足的据点而头痛,此时闻之,立告精神大振。   席敬道:“大小姐一直在怀疑这或许是敌人的陷阱。两湖帮既曾为此吃过大亏,照道理不会不晓得秘湖基地的存在。”   红子春道:“只要猜到可能是个陷阱,陷阱再不成其陷阱。”   屠奉三淡淡道:“不但不是陷阱,且是反过来变成对付敌人的陷阱。”   燕飞知道,屠奉三已是成竹在胸,更隐隐把握到江文清在为屠奉三造势,因她看出,屠奉三可以成为她和刘裕的得力战友和伙伴,且不限于收复边荒集的一战上。屠奉三比江文清优胜之处,是他对桓玄和聂天还的熟悉,这是没法替代的宝贵经验。兼之屠奉三长期为桓玄执行颠覆大晋的任务,对南方的军事地理形势了如指掌,如此一个人才,到哪里可寻得到呢?忽然间,燕飞感到,江文清对刘裕,实不止于伙伴的关系般简单。   江文清向屠奉三道:“刘牢之对我们如斯狠心,是否代表刘牢之已决定投向桓玄呢?”   屠奉三也开始觉察江文清在引导自己思考的方向,感激地向她笑了笑,道:“很难说,也可以是他设法稳着王恭和桓玄的一方,那他发动时,便可以杀桓玄一方一个措手不及。我敢断言,只要刘牢之倒戈投向司马道子,以桓玄为首讨伐司马道子的联盟,将吃不完兜着走。”   众人沉默下来,南方的形势诡谲复杂,未来的变化再没有人能掌握。   屠奉三坚定的眼神缓缓扫过在座每一个人,道:“胜利的果实已来到我们掌心里,只待我们收成。首先,我们须佯装出全面撤返边荒的姿态,把粮货送到船上,令敌人不再防范我们的战船队,事实上,装的全是可随时抛弃的废物。这方面由程公和费公两位负责。”   程苍古和费二撇欣然领命,前者道:“我们不单须瞒过敌人,连自己人也须瞒过,对吗?”   屠奉三点头应是,然后向高彦道:“你该清楚我们的需要,而你是这方面的高手,就由你负责建立一个针对荆州军、两湖帮和北府兵三方面的情报网,在这方面是不容有失的。”   高彦倏地站起来,夸张地施礼,大声应道:“屠帅有令,我高小子必做得妥妥当当,我会挑最有本领和信得过的探子,由我这首席风媒指挥。哈!本小子立即去办。”说罢旋风般去了,惹来哄堂大笑。   燕飞心中暗赞,想不到他能如此以大局为重,不受小白雁的影响。   屠奉三道:“调集战士、分配武器由慕容当家、阴奇和丁先生安排。全面撤走则交给姬公子和红爷去办。待我们的刘帅回来,我们便可以决定在哪里渡河,如何与敌人玩一个精采的游戏。”   众人轰然答应。   屠奉三道:“有主必有副,我既当上此战的主帅,该有任命副手的资格,便请大小姐作副帅,我不在时,一切交由她全权指挥。”   卓狂生鼓掌道:“好!果然是善战的主帅,明白战场上的规矩。我边荒集人才济济,任何一个人派出来都是能独当一面的人物。不过,似乎浪费了我,我也是个人才呢!”   庞义失笑道:“你最大的长处当然是设法团结所有人。”   屠奉三道:“今次是我们在边荒外的第一次聚议,卓先生的任务将是发挥夜窝族的精神,乘机踢多些人入窝。”   说罢向燕飞道:“我要带燕兄去见一个人。”   燕飞为之愕然。 第八章 末路豪雄   刘裕在淮水北岸一堆乱石处藏起来,呆看着眼前往东滚动不休的河水。载着王淡真的官船该已到达巢湖,每过一刻钟,她将接近江陵多一点。唉!他几可想见桓玄狰狞的面目,而王淡真将受尽他的凌辱,成为他私房中的玩物,亦成为桓玄因被建康高门仇视,所产生怨气的发泄对象。   想到这里,他便心如锥刺,愤恨如狂。   可是他必须克制自己,他坚持独自行动,是他希望有独处的时间,好让自己有回复过来的空间和时间,至少是表面上的冷静,虽然,他深悉自己将永不能从这打击里回复原状。   一切必须继续下去,他也必须坚持下去,一步一步的朝最后的目标迈进,直至击败每一个敌人。如果无所事事,他肯定自己会发疯。现在则愈危险的事他愈想去做,只有在生死之间徘徊,方能令他的精神集中起来,忘却心中的凄酸无奈。   荆州军已抵达目的地,且建立营垒木寨,几可断定,他们无意渡河大举进击新娘河,因为他们停下来的密林内,藏有七十多台投石机。能在这区域供应他们重武器的,只有刘牢之和何谦办得到。当然不会是何谦,刘牢之的嫌疑最大。如荆州军的目的地是新娘河,投石机便该藏于对岸,免去运往南岸之苦。   刘裕投入河水里,潜往对岸,仍未到返回新娘河的时候,因为,他尚要侦查两湖帮船队的行踪,他已大概猜到两湖帮船队的行藏,没有人比他这位北府兵的首席探子,更清楚这一带的形势。   ※※※   王国宝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策马进入琅琊王府,到王府来的心情,没有一次比今次更差劲,至乎他有点害怕见到司马道子。他今趟损兵折将的回来,又被因竺法庆之死而发了疯的弥勒教徒,烧掉十多艘昂贵的战船,真不知如何向司马道子交代?这次边荒集之战本应是证实他王国宝远比刘裕优胜的大好机会,岂知最后功亏一篑,一铺便把所有赢回来的全输出去,还焦头烂额、面目无光的黯然回来。   他这一生人最不服气的是谢安重用谢玄而置他这女婿于不顾,不论出身和才干,他有哪一方面比不上谢玄,至少可作谢玄的副手,如此,现在北府兵便落入他手上。   以前他只是满腹怨气,可是,当谢安挑刘裕作谢玄的继承者,怨愤化为恨事,所以,他千方百计也要置刘裕于死地,可恨造化弄人,令他陷于此等田地。   “王国宝大人到!”   门官报上他的来临。   司马道子的声音丛书斋传出来道:“请王大人进来。”   王国宝大感错愕,司马道子的语调温和,和平时没有两样,难道他丝毫没有怪责自己之意?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好想的,只好硬着头皮进去。   司马道子坐在长几后,正埋首批阅各部门呈上的书表,没有抬头地道:“国宝座吧!”   王国宝施礼后往一侧跪坐,垂着头惴惴不安地等候发落。   他清楚司马道子的为人绝不好应付,看来自己今趟不但要赔上大笔财富,连官位也保不住。   “接着!”   王国宝探出双手,接着司马道子随手掷来的奏章,茫然以对。   司马道子仍忙于批阅,没有朝他瞥上半眼,淡淡道:“看吧!”   王国宝展书细读,赫然是由以王恭为首,包括桓玄、殷仲堪、刘牢之等十多位外镇大臣上书新皇的奏表,之中历数自己的罪状,什么勾结逍遥教和弥勒教的妖人,扰乱朝政诸如此类,还声言发兵讨伐自己,反对司马道子一字不提,看得他汗流浃背,差些儿抖颤起来。连忙叩头道:“王爷当知道国宝对王爷忠心耿耿,一切都是为王爷做的。”   司马道子终朝他瞧来,柔声道:“国宝不用惊惶,本王如让你被人宰掉,还用在建康立足吗?快坐起来!我还有要事须和你商议。”   王国宝心中大讶,在此等形势下,司马道子竟不弃车保帅,难道真如他所说的,这封奏折反成为他王国宝的护身符,司马道子为了自己的颜面,须全力保住他?又惊又喜下,王国宝座直道:“有甚么事,只要王爷吩咐下来,我王国宝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司马道子正凝神瞧他,唇边逸出一丝笑容,道:“我想你出掌北府兵,当北府兵的大统领。”   王国宝全身剧震,不能置信的失声道:“什么?”   司马道子笑意扩展,化为灿烂的笑容,从容道:“国宝你身为谢安的爱婿,又是本王宠信的人,谁人比你更有资格出任由谢安、谢玄成立的北府兵的大统领呢?”   王国宝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幸运,自己梦寐以求的事,竟会在自己最失意之际发生,这是否叫否极泰来呢?道:“可是──”   司马道子截断他道:“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眼前是收伏北府兵千载难逢的机会。”   王国宝很想问他机会在哪里,不过惶恐早被狂喜盖过,道:“一切听王爷指示。”   司马道子悠然道:“北府兵现在已分裂为两大派系,一系以刘牢之为首,投向王恭一方,选择与我们为敌;一系以何谦为首,表面看是效忠于我,事实上,只是借我们来对抗刘牢之,一旦让何谦坐上大统领的位置,只会像谢玄般拥兵自重,威胁朝廷。所以,我们必须设法把北府兵置于绝对的控制下,方能根绝此心腹大患。”   王国宝一头雾水地道:“那我──”   司马道子又打断他道:“何谦正奉我的召令来护驾,今晚将抵达建康。由于事起仓卒,何谦会领亲兵先至,大军随后分批赶来,只要你能在何谦到达前,伏杀他于大江上,那我们不但可以接收何谦的部队,且可以嫁祸刘牢之,令北府兵进一步分裂。待收拾刘牢之后,你便可以名正言顺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   王国宝大喜道:“王爷放心,国宝必把此事办得十分妥善,不会令王爷失望。”   司马道子好整以暇地道:“今次随何谦来的只有三艘北府战船,战士在一千人间,虽全是骁勇善战的勇士,可是,只要你攻其不备,当可完成任务。此事我不宜插手,你更不可以在任何人面前提及我,所以,你必须全用你自己的人。你调集人手和战船后,我再详告你何谦此行的情况。记着!我要何谦的全尸,此事不容有失,否则,你就要提头来见本王。去吧!”   王国宝心中掠过难以言表的兴奋感觉,心忖,我王国宝毕生苦候的机会终于来了。   ※※※   燕飞与屠奉三并肩在房舍间的简陋泥路上举步而行,周围十多幢房舍内,全是伤病的荒人,虽然形势恶劣,他们仍得到完善的照顾。   屠奉三问道:“你不是和刘帅到广陵去吗?为何会在豫州附近发现荆州军呢?”   燕飞知道很难瞒得过他,坦然道:“是因为刘裕私人的事,可是,我却不便代他说出来,屠兄可以直接问他。”   屠奉三欣然笑道:“明白了!便当我没有问过好了,我当然也不会令刘帅为难的。”   燕飞因他的知情识趣对他好感大增,道:“你究竟带我去见谁呢?”   屠奉三停在一间大门紧闭的小屋前,门外有两个羌族战士把守,情况有点异样。   屠奉三向把门的两人道:“他如何了?”   两个羌人慌忙敬礼,其中一人黯然道:“仍是没有丝毫改善。”   屠奉三沉重地叹了一口气,示意两人把门打开。   燕飞心知不会是甚么好事,随着张开的门望进屋内,一看下为之色变。   屋内只有一桌一床,几张椅子,一人据桌独坐,目光呆滞,茫然的瞧着大门,却像完全看不到他们。   竟然是呼雷方。   以他的武功,因何会变成这样子的?屠奉三领头入屋,招呼道:“呼雷当家你好!”   呼雷方全无反应。   燕飞随屠奉三在他对面坐下,心中一酸,道:“发生了什么事?”   屠奉三摇头道:“没有人知道,慕容战等人在南来途中遇上他,便是这个样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要人代劳。唉!”   燕飞盯着呼雷方没有焦点、目光涣散的眼眶,皱眉道:“这是否某种禁制穴道的厉害手法呢?”   屠奉三苦笑道:“看来不像,程公便是点穴和医道的大师傅,仍没法可施,我还以为凭你的灵通,可以有点办法。”   燕飞颓然道:“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变成神仙,可惜事实非是如此。咦!”   屠奉三往他瞧来,只见燕飞忽然闭上眼睛,旋又睁开,现出充盈异采的眼神,然后移到呼雷方身后,探掌按在呼雷方左右耳鼓穴之下。   屠奉三迎上燕飞异芒烁动的眼神,喜道:“有何新的发现?”   燕飞又闭上眼睛,好一会方张开眼来,道:“他被尼惠晖和竺法庆连手施展了弥勒教的邪术。”   屠奉三愕然道:“不可能吧!他们哪来时间对他施术,姚兴又怎会容许他们这样对待自己的族人。既然不满呼雷当家,干脆杀他好了,何用多此一举?”   燕飞道:“其中当然有我们不明白的地方。刚才我瞧着呼雷当家,脑海忽然出现异象,看到两对眼睛和一个旋转的玉坠子,竺法庆的眼神我不会认错,另一对眼睛该属尼惠晖的,且她爱用玉坠子施展邪法,该是她无疑。”   屠奉三定神打量他,吁出一口气道:“你至少算半个神仙,有没有解开呼雷当家所中邪术的方法呢?说不定能在他身上揭破一些秘密。他们连手对他施术,分明是要从他身上找出某些他们想知道的事。”   又颓然道:“不过知道了也已事过境迁,因为他们早问出想要的东西。”   燕飞道:“这个很难说,照时间计算,竺法庆从呼雷当家口中问出想知道的事后,可能没有时间知会姚兴,又或根本不想姚兴晓得,便急着去追杀我。照我猜测,竺法庆的死自动解除了他部分的精神禁制,使他回复了部分神志,乘机逃走,岂知走到半途便撑不下去,幸好被我们救了他。”   屠奉三倒抽一口凉气道:“世间真有此等异术?”   燕飞道:“天下间无奇不有,我便亲身体会到。古老相传什么娘的迷心术,看来便是呼雷当家中的邪术。”   屠奉三皱眉道:“你有办法解术吗?”   燕飞苦笑摇头,道:“我根本不知如何入手,怕要找来佛、道两门的高人,方有办法。”   屠奉三叹道:“远水难救近火,我们现在自顾不暇,如何分身去找人帮手呢?最怕找到也没有用。”   燕飞愕然道:“你不是成竹在胸吗?为何你现在的样子却像没有半点把握呢?”   屠奉三苦笑道:“如果作主帅的都一副垂头丧气、没精打采的苦模样,如何振奋人心。对与荆州和两湖联军的一战,我们有七、八成的胜算,可是对反攻边荒集,我却没有半分的把握。问题在敌人的供应是源源不绝,我们却要靠孔靖和佛门接济,一旦被刘牢之封锁淮水,我们便断绝供应,这场仗如何打呢?”   燕飞道:“我们也可以截断敌人从北方来的粮线,抢夺他们的兵矢粮货。”   屠奉三道:“我们的对手是慕容垂和姚苌,他们怎会不在这方面防我们一手,只要他们在边荒集的颖水遍设寨垒,侦骑四出,便可返过来趁我们攻袭粮船时修理我们。要保护这一截百多里的粮道,凭他们的力量,该可轻易办得到。”   燕飞放开按着呼雷方耳鼓穴的一双手,道:“看来,须杀了尼惠晖方可以解开呼雷当家的妖术。”   屠奉三道:“现在我反有些羡慕他,什么都不知道。”   燕飞失声道:“你不是那样悲观吧?”   屠奉三坦然道:“自晓得刘牢之敌视我们后,我便失去最后的希望。不过你放心,为了千千小姐,我屠奉三纵使战死边荒集,亦永不言退。”   燕飞剧震道:“屠兄!”   屠奉三细看两眼茫然的呼雷方,双目射出坚决的神色,道:“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如我们不得不以秘湖作根据地,将落于形迹,由暗转明,还须应付边荒集或两湖、荆州来的敌人,胜算更低。可是如不守住秘湖,教人如何供应粮食予我们呢?”   燕飞在他身旁坐下来,点头道:“我确没像屠兄想得这么透彻,形势确对我们非常不利。”   屠奉三道:“粮食和日常用品或医药上的供应,或许不用太担心,佛门在南方势力如此庞大,佛寺处处,均拥有田地,兼之有孔靖负起收集运送之责,可保粮货无缺。最大的问题在战马和武器弓矢方面。只要刘牢之说一句话,官营的兵器厂不用说,连私营的兵器厂亦不敢卖东西给我们。没有了战马,我们将失去在边荒来去如风的灵活性,兵器弓矢短缺,则没法持久作战,这是个死结。”   燕飞道:“何不请司马道子帮忙呢?”   屠奉三摇头道:“以司马道子的为人,怎会有好心肠?他只是想我们拖着两湖帮的水战部队一段时间,且他至紧要保着建康,给我们五艘战船和一批弓矢粮食,已是他的极限,如我们再去求他,只会暴露我们的虚实。”   燕飞苦笑道:“待刘裕回来再想办法吧!”   屠奉三道:“他可以有什么办法呢?我们现在剩下的战马不足二千头,所有兵器弓矢加起来只勉强可以应付一场大战。除非能尽夺荆州军手上的战马和武器,不过,在现在的情况下,该非常困难,如能诱他们渡河,则是另一回事。”   燕飞道:“可以办到吗?”   屠奉三道:“那要看桓玄派何人领军来攻,如是无能之辈,我们或许有机会。唉!你相信吗?”   燕飞不解道:“相信什么呢?”   屠奉三苦笑道:“相信桓玄会派个废物来对付我屠奉三?”   燕飞只能以苦笑回应。   忽然间,成功斩杀竺法庆的辉煌战果已云散烟消,余下来的只是走向败亡的末路,关键处在于刘牢之这反复难靠的可恨之徒。   屠奉三探手抓着燕飞肩头,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荒人是永远不会屈服的,对吗?” 第九章 三天之期   刘裕定点一棵大树的横干,就借那弹力轻轻松松的腾身而起,直来到密林上方处两丈许的高空。   虽是寒风阵阵,景色却非常迷人。   左方是蜿延流东,仿似没有开始、没有尽头,标示着边荒与其它文明地区分野的淮水。上面是覆盖大地嵌满星辰的夜空。   每次施展他的独家本领“飞猿跳”,他都会进入一种特别的心境,似不再受到任何拘束,一切自给自足、轻松写意、自由自在。不过今次是唯一的例外。   抵达最高点后,他又往下落去。   他不用眼睛去找寻落点,纯凭脚的感觉,忽然又再弹起,但已离刚才俯察远近的位置西移十多丈。   他想着王淡真,也想到宋悲风携心佩远遁边荒,能否逃过尼惠晖的追杀呢?密林像一幅地毯般往淮水和边荒铺盖过去,黑沉沉的一大片,其中又另有天地,令人生出无有穷尽的感觉。   可是,刘裕仍感到无比的孤独,空虚失落的颓丧感觉,厉鬼般紧缠着他,那是种使人窒息,似不能透气的沉重感觉。   过去的一切努力徒劳无功,未来也见不到任何生机和希望。   他虽然竭尽全身的气力振作自己,然而伤痛却如大铁锥般,一下一下的敲击着他的心,且只能独自去承受。   刘裕不敢去想象王淡真的遭遇,偏又控制不住自己。老天为何如此残忍,既然恩赐自己如此一个机会,又在世界已来到他手心内的动人时刻,不仁地夺去。   他又斜斜弹上半空,前方远处出现水光的反映,像一道灰白带子般从淮水往北延展过去。   终于到达濄水。   虽然不晓得敌人会用哪种方法,去逼荒人从新娘河撤返边荒,但他知道敌人定可办到,否则不会在北岸埋伏。看有人预先在北岸放置投石机,便猜到事情该与刘牢之有关系。   哼!   刘牢之!你实在太过份了,有一天我刘裕会连本带利令你偿还欠债。   他估计如两湖帮要配合荆州军伏击撤返边荒的荒人,最佳的藏身处莫如濄水,因为这是荒人从新娘河返边荒最便捷安全的路线,荒人不会舍近求远,选取更西面的夏淝水或风险最高的颖水。   荒人的撤返边荒,必是水陆两路并进,由货船负责载重、运送粮货和武器,沿濄水北上,同一时间在淮水筑起临时的浮桥,让人马渡河。   如两湖、荆州联军趁荒人此等脆弱时刻,从水陆两路突袭,将可把荒人返攻边荒集的力量彻底摧毁,桓玄和聂天还便可以稳得边荒集。   蓦地,濄水的西岸火光燃起,夺人眼目。   刘裕心中一动,循火光亮处赶去。   ※※※   燕飞来到庞义旁坐下,道:“你在这里坐了足有一个时辰,想什么呢?”   吃过晚膳后,庞义便来到基地上游这块岸边大石默坐,直至繁星满天的这一刻。   庞义道:“我是管粮仓的,花了整天点算手上的粮货,如照现在消耗粮食的速度,又得不到新的补充,不足一个月我们便要改吃树根,人实在太多了。方总负责户口登记,竟算出二万八千五百六十七人来,大半的荒人都流亡到这处来。且人数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待躲到边荒各处的荒人闻风来聚,粮食会更吃紧。”   燕飞心中暗叹,不论武器、弓矢和粮食,供应方面都出现严重问题,如被刘牢之封锁淮水往边荒的三条水道,不用敌人动手,他们自因粮道被截断而完蛋,问题根本没法解决。   庞义喃喃自语地道:“千千自我牺牲的伟大行为令人感动,如不是她肯留下照顾小诗姐,小诗姐的命运确是不堪想象,她的胆子这般小。”   又往他瞧来,提起勇气似的问道:“小诗姐好吗?”   燕飞想起那晚的情境,心中填满温柔,道:“小诗姐睡得很香甜,我们不敢惊扰她。”   庞义懊恼地道:“早知你会去见她们,我便可以托你带点东西去给小诗姐。你这没有义气的家伙,什么事都闷在心里。”   燕飞忙岔开道:“高小子回来了吗?”   庞义道:“最好他今晚不回来,让我可以好好睡一觉。白天还好,因为大家都忙得不得了,他专挑在我宝贵的睡眠时间来缠我,硬要我听他和那小妖精的情情爱爱,如何轰烈动人、如何郎情妾意。他奶奶的熊,这小子肯定被那专吃人心的小妖精弄疯了。”   燕飞失笑道:“谁叫你是他的朋友呢?”   庞义咕哝道:“他奶奶才是他的朋友,我一向对他的作风不敢恭维,只不过大家一道北上,才混得熟了些儿吧!岂知这小子恃熟卖熟,硬逼我听他自以为是天下最动听,其实是令人觉得肉麻兼起疙瘩的情话。”   燕飞忍俊不禁时,屠奉三神色凝重的来了。   燕飞道:“坐!有什么事?”   屠奉三在燕飞另一边坐下,沉声道:“刘牢之的水师船队在洪泽湖集结,只需一天时间,便可以进犯我们。”   庞义倒抽一口凉气,道:“这家伙并不是说着玩儿的。”   燕飞道:“他是在向我们示威,摆出如我们不依他的话撤走,便会攻打我们。”   洪泽湖在淮水下游处,靠近大海,是北府兵训练水师的大湖。   屠奉三道:“这方面仍很难说,表面看似是针对我们的行动,不过,假如他投向司马道子,则可变成对付王恭的阴谋,因为王恭目下正身在洪泽湖淮水旁的大城旰眙,如王恭没有防范刘牢之的心,一定会被刘牢之得其所愿。”   庞义咋舌道:“刘牢之此人真不简单。”   燕飞生出一切失控的感觉,他当然不希望刘牢之倒戈反王恭,因为王恭怎也是王淡真的父亲,如王恭有甚么不测,桓玄再没有顾忌下,王淡真的命运会更不堪。   道:“刘牢之也可以藉此钳制何谦,因为洪泽湖的东面便是何谦的据点淮阴,而洪泽湖北通濉水,南通高邮湖,又接大江,四通八达,一支强大的战船队,可以对整个区域发挥出震摄的作用,令反对刘牢之的人不敢妄动。”   屠奉三思忖片刻,道:“你不是说过,司马道子召何谦到建康去迎娶他的女儿吗?”   燕飞点头道:“确是何谦的心腹手下刘毅亲口说的,有什么关系呢?”   屠奉三道:“我怀疑此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之间的协议,由刘牢之调动水师,逼得何谦不得不留下主力部队在淮阴,以对抗刘牢之。而何谦若仍要到建康去,便只能带少量部队随行。”   庞义失声道:“不会是这样吧?”   燕飞道:“屠兄似乎认定刘牢之会投向司马道子。”   屠奉三道:“我只是设身处地从刘牢之的角度去思索。在司马道子和桓玄之间,该如何选择呢?那就要看对哪个害怕多一点,我敢肯定,刘牢之对司马道子的顾忌远比桓玄小。以刘牢之的立场,明智之举当然是远桓玄而靠近司马道子,只要司马道子许以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刘牢之若拒绝便是笨蛋。而刘牢之当上统领最大的障碍正是何谦。”   燕飞动容道:“刘裕该与你想法相同,所以力劝何谦勿要到建康去。”   屠奉三道:“弄清楚这点非常重要,如此,我们便不用怕刘牢之会违诺,在三天之期未届满前来袭了。”   庞义道:“过了三天之期又如何呢?刘牢之会否真的来攻打我们?”   屠奉三道:“根本不存在这样的问题,因为我们必须将计就计,在三天内撤走,好引敌来攻。”   又道:“老卓在附近三次发现敌人的探子,正在侦察我们的情况。”   燕飞道:“现在渡河的地点由我们决定,敌人倒过来要迁就我们,你的大计如何呢?”   屠奉三道:“假设我们的目的地是最容易藏身的巫女丘原,濄水会是看来最理想的路线。载重的船由濄水北上,人马骡车则沿濄水东岸推进。我们既有这个想法,敌人当然可以轻易猜到。我们便在濄水东连舟为桥渡河,引敌人踏入陷阱。”   庞义皱眉道:“计划有个很大的破绽,只是荆州军已教我们难以应付,他们全是骑兵,机动性强,只须在远处埋伏,待我们全体渡河之后方发动强攻,我们如何令他们中计呢?如我们不渡河,他们只会按兵不动。”   屠奉三微笑道:“所以,我们故意让他们的探子看到我们不住将粮货运上大型的战船和货船,事实上,到时船上装载的是战士而非粮货物资,纵使吃水深,敌人仍误以为装的是粮货。开始渡河时,我们的船会把战士一批一批的送到濄水上游,让战士登陆濄水东岸,从容布置,等待敌人投入罗网。”   庞义恍然道:“原来如此,确是妙计。”   燕飞问道:“两湖帮的船队又如何应付?”   屠奉三道:“两湖帮的人在我们全体渡江前,会耐着性子,等候荆州军以快马施袭的一刻,绝不会提早行动。假设两湖帮的主事者是郝长亨,以他一向的作风,会把战船队一分为二,一支隐藏在濄水的上游,另一支则部署在濄水、淮水交接处的西面,发动时分从两方顺流来攻,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刘帅回来后,我们当可以清楚敌人的所有布置。”   说罢轻叹一口气。   燕飞明白他的心情。   纵使胜得此仗又如何,只能让他们苟延残喘多一段时日。失去了边荒集,又被刘牢之截断粮线,他们实没法养活这么多荒人。至于武器弓矢,亦不足以长期作战。   忽然间,他也像刘裕般感到刘牢之的可恨。如有谢玄在,怎会出现眼前情况。一天刘裕坐不上北府兵大统领的位置,边荒集仍陷于危机里。   刘裕潜过濄水,隐身在岸旁的密林里,注视着岸旁的动静。   ※※※   三十多名羌族战士在岸边静候,他们燃起的篝火光焰闪烁,正逐渐熄灭,看情形他们再没有添柴续火的意思。   他们的战马安详地在一旁吃草休息。   对方显然在等待某一方的人,约好以火焰为暗号。   领头的一人高大威猛,年纪在二十许间,一派高手的气度。   刘裕几可以肯定,他是姚苌的儿子姚兴,以他的身份地位,远道由边荒集到这里来见某一方的人,内情当然不简单。   能令他来者,不出郝长亨甚或刘牢之其中一人,而以郝长亨的可能性最大。   郝长亨约姚兴来此相会,是要向姚兴显示他歼灭荒人的决心,顺便谈妥入伙边荒集的条件。   谁都晓得,占据边荒集,必须南北势力皆支持方能成事,而郝长亨所代表的一方,正是姚苌和慕容垂最需要的南方伙伴。因此,郝长亨送上秋波,姚兴便亲身来会。   “隐龙”出现在下游处,缓缓驶至。   刘裕心中叫妙,待会只要他从陆上追踪“隐龙”,便可以知道郝长亨将战船队伍藏在何处。   此时他再无暇去想心事,全神贯注于眼前发生的事上。   他在心中提醒自己,以后再不要低估桓玄和聂天还,如不是凑巧发现荆州军的影踪,他们今次肯定一败涂地,永不能翻身。   “隆隆”声中,“隐龙”靠往姚兴等人立处的河岸。   刘裕趁姚兴一方的人注意力全集中往“隐龙”的当儿,又潜近数丈,直至密林边缘,然后攀到一棵大树枝叶浓密处,离姚兴立处只隔开三、四丈的空间。   一道人影从没有灯火的“隐龙”处飞身而来,落到姚兴身旁,正是两湖帮的二号人物郝长亨。   姚兴哈哈笑道:“本人姚兴,这位当是郝长亨郝兄了,郝兄风采过人,确是名不虚传。”   郝长亨连忙说出一番客气话,双方互有所需,当然是相见甚欢,一拍即合。   姚兴道:“客气话不用说了,我今次来可以全权代表边荒集联军说话。”   刘裕心中叫好,他们在岸边说话,他可以听个一字不漏,说不定还会有意外的收获呢!忽然间,他又感到老天爷在补偿他,仍没有完全舍弃他。   ※※※   新娘河基地灯火通明,照得渔村和四周山野明如白昼。   荒人仍在辛勤工作着,忙着把“货物”送到船上去,燕飞暗忖,若自己是敌人的探子,也会深信不疑眼睛所见的情况。   孙恩这一刻在哪里呢?是否连夜晚也不休息,正全速赶来。   他很希望孙恩不会来得那么快,如此他便可以参与眼前紧锣密鼓的一役,为反攻边荒集的热身战尽上点绵力。   奇怪地,他再不担心孙恩,不是因他认为自己可胜过孙恩,而是晓得担心只会误事,徒然耗损精神。他必须在最佳的状态下迎战孙恩,把生死成败全置诸脑后。   “燕兄!”   燕飞正要进入安排给他的房舍,闻言止步。   江文清来到他身旁,道:“我很担心!”   燕飞讶道:“大小姐担心什么呢?”   江文清道:“我担心刘牢之会和敌人来夹攻我们,那无论我们有任何奇谋妙计,也必败无疑。”   燕飞道:“大小姐没有和屠兄谈过话吗?他分析过此事,认为刘牢之不会在三天之期未届满前来犯。”   江文清压低声音道:“刘裕因何如此信任屠奉三呢?”   燕飞道:“我也信任屠奉三,事实会证明刘兄没有看错人的。”   江文清犹豫了一下,似有点难以启齿的问道:“燕兄和刘裕怎会到豫州去呢?”   燕飞顿悟刚才说的只是开场白,江文清来找他的真正原因是要问这句话,如此看来,江文清对刘裕果真另眼相看。   他曾答应过为刘裕隐瞒王淡真的事,当然不可以说出事实,但又不想说谎,却又不得不说谎,只好道:“我们本想到寿阳找胡彬,凑巧碰上荆州军!”   这是最没有破绽的谎话,燕飞心忖,如再见刘裕,必须知会他有关这个谎话,以免两人口供不符。   江文清果然没有怀疑,放下心事似的舒一口气道:“不阻燕兄休息哩!”说罢去了。   燕飞隐隐感到,她多少收到点刘裕与王淡真之间一事的风声,暗叹一口气,入屋去了。 第十章 截击战术   拓跋珪想着燕飞,不是关心他的安危,也不是怕拓跋仪对付刘裕的行动一旦败露,会影响他和燕飞的交情,而是在思索燕飞的神通。   燕飞是不会骗人的,他既表白能与纪千千作心灵传感,拓跋珪便深信不疑。且亦不由他不信,因为若非如此,便难以解释他种种如有神助的行径。   燕飞在乌衣巷谢家外息断绝,内息却循环不休地躺了百天的事实,更是启人深思。他于不可能的劣势下斩杀竺法庆,更使任何人很难把他当作一般的“人”来看待。   一向以来,他对甚么神佛毫不在意,道家炼丹之术,在他来说只是自欺欺人的玩意,又不见出现过什么活神仙。道家盛传的某某人白日飞升,看来都不外是以讹传讹。道家的高人死了便当作成仙,佛门高僧辞世则尊之为入灭,聊以自慰。   可是,燕飞却是眼前真实的例证,他至少可算半个神仙。   难道道家炼丹之法确非骗人的玩意,人是可以透过提炼大自然的某种力量,以催发体内的仙根,达致永生不死的仙道境界?拓跋珪终开始对炼丹之术生出兴趣,暗忖,不要说自己能长生不死,只要能把寿命延续多数十年,以自己的识见才智,长期领导拓跋族战士南征北讨,终有一天,天之涯、海之角都要臣服在拓跋族的铁蹄下,他拓跋珪更会成为不死的超级帝君。   想想也感到无比的兴奋。   但究竟如何入手呢?哪位道家高人才有真正的本领?正思索时,手下大将长孙普洛揭帐而入,后面跟着的还有左长史汉人张衮,右司马许谦,人人神色凝重。   拓跋珪目光落在长孙普洛双手捧着的铁盒上,道:“有什么事?”   长孙普洛把盒子放在他跟前,沉声道:“慕容垂使人把这盒子放在平城城门外,指明‘这是慕容垂送给大帅的贺礼,祝贺大帅成为燕代之主’,说毕使者便快骑离开。他们不敢拆看,把铁盒送来盛乐,请大帅定夺。”   拓跋珪闻言凝神打量铁盒,盒子以细索扎个结实,又在盒盖处以火漆密封,透出神秘邪异的感觉。   毫不犹豫地,拓跋珪道:“给我挑断系索!”   长孙普洛拔出匕首,迅快地把索子挑断,只要打开盖子,便可知慕容垂送来之物。   帐内气氛沉重,谁都晓得慕容垂送来的不会是好东西。   拓跋珪探出两手,抓着两边盖沿处,火漆碎裂,盖子随即松开。   只有拓跋珪看到盒内的东西。   长孙普洛、张衮和许谦没得到拓跋珪指示,不敢探身去看,不过仍嗅到浓烈的草药气味。   拓跋珪缓缓把盖子放回原处,合起铁箱,表情平静无波,似对慕容垂送来的贺礼无动于衷,淡淡道:“这是慕容垂送来的战书,以显示他誓要把我连根拔起的愤怒和决心。哼!世事岂能尽如他意。”   他最后一句话似是在嘲讽慕容垂的自信,可是,三人却感到这句话是拓跋珪安慰自己的话,因为拓跋珪异乎寻常的反应,正显示出他内心的震憾。   拓跋珪有点心疲力尽的柔声道:“你们在帐外稍待片刻,我须静心想想,方再传你们进来说话。”   三人怀着重如千斤的心情,退出账外去。   拓跋珪先低垂着头,再仰脸时已是热泪满颊。   铁盒内放的是他亲弟拓跋瓢的首级,经防腐药熏制过的脸容向上,如仍在生,睁而不闭的眼睛,残留着死前的惊惶、屈辱和愤恨。   夺得平城后,拓跋瓢奉他之命到荥阳去,监察燕军的动静,想不到竟被慕容垂擒杀。慕容垂送还他的人头,不但要向他示威,还要对他宣明,谁才是第一把手。   慕容垂啊!   终有一天我拓跋珪要你千倍万倍偿还此杀弟之仇。   ※※※   小诗道:“我现在真的放心了,小姐的情况一天比天一天好哩!”   纪千千安坐椅内。直到此刻,一切都瞒着小诗,没有告诉她燕飞曾经来过,也没有让她晓得边荒集二度失陷的事。   微笑道:“你今天的精神也不错。要不要到城外各处走走呢?整天留在院子里,闷也要把人闷坏。”   小诗吃惊道:“小姐!”   纪千千胸有成竹地道:“只要我提出要求,慕容垂怎也会给我办到,否则,只显示他的无能,不能控制局面。顶多让他陪我们一道出游吧!”   小诗清楚她的性格,想到便会去做,她说什么都难改变纪千千,只好惶恐地点头。她最怕慕容垂断然拒绝,令纪千千不开心。   “小姐!”   纪千千和小诗交换个眼色后,道:“大娘请进来!”   在门外唤她的正是风娘,如非燕飞指出她的真正身份,纪千千只会以为她是个尽责的管家妇,由此可见,她是如何深藏不露,武功如何深不可测。   风娘确是慕容垂一着厉害棋子,由她贴身侍候她们主婢,使她熟悉她们主婢的起居生活,任何异常的情况,均可令风娘生出警觉。而她超凡的轻功,更大添拯救她们主婢行动的难度和风险。   风娘神色平静地走进内堂,来到她们身前,投往纪千千的目光,现出一闪即逝的怜惜神情,旋又敛去。一脸悦色地道:“皇上请我为他传话,请千千小姐收拾简单的行囊,明天我们将有远行。”   纪千千心中一颤,问道:“皇上要我们随他到哪里去呢?”   风娘垂首似不愿被纪千千看到她的神色,轻轻答道:“这方面千千小姐须亲自问皇上,我们作下人的,只敢按皇上指示办事。”   小诗皱眉道:“小姐的随身箱子怎办呢?”   风娘答道:“三十个箱子会随后运来。只因骡车慢马儿快,所以,皇上请千千小姐只带备随身的替换衣物和用品吧!小诗姐请放心。”   纪千千心中翻起千层巨浪,终于晓得慕容垂是要带她们随军出征。   慕容垂究竟要攻打哪一方呢?离百天筑基功成仍有一段很长的日子,纵然她现在肯冒险以传心术警告燕飞,燕飞也不肯接收她的信息。   自闻得边荒集二度失陷的噩讯,她感到自己又处于作战的状态里。   现在她唯一可以做的事,是竭尽才智去掌握慕容垂的实力,他的性格和作风、兵法战略上的部署,好在将来能作燕飞最神奇的探子。   机会终于来了。   希望在筑基功行至圆满前,慕容垂尚未打垮拓跋珪和荒人的联军吧!   ※※※   燕飞步入屋内,立即暗叹一口气,晓得好好睡一觉的愿望落空。   二丈见方的小茅屋空荡荡的,在中间摆放了张木桌,和几张四周置有七、八张供人睡觉的地席,聊备一张绝难御寒的被铺,由此便可知荒人物资的短缺。   令燕飞头痛的当然不是布置或设备的问题,而是一脸兴奋神色据桌独坐的高彦,摆明在此恭候大驾。想想庞义的吐苦水,燕飞便晓得烦恼来了。   颓然在高彦面前坐下,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高彦不悦道:“你晓得我想说什么吗?”   燕飞笑道:“噢!原来你已谈够了小白雁,除她外还有什么呢?燕某人洗耳恭听。”   高彦先现出尴尬神色,旋又换上笑脸,拍桌道:“小子真聪明。哈!你是旁听者清,说得出她心里有我,当然有一定的道理,我只想知道,你凭她哪几句话得出这样的结论?”   燕飞皱眉苦思好半响,道:“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吗?好像是你自己说的吧!”   高彦道:“谁说的并没有问题,最重要是你老哥因何同意。说罢!你很少同意我猜到的分析,为何独同意我这句话。”   燕飞不知该好气还是好笑,又不愿伤他的心,破坏他的兴致。随口道:“你不喜欢的娘儿,你会随便亲她的脸吗?”   不由想起在荥阳与纪千千被窝内的热吻,心中涌起难以言宣,既心伤又迷醉的感慨滋味。   高彦愕然道:“如有便宜可占,对方又千肯万肯,或不是太讨厌的,只要是娘儿,我都不会介意的。”   燕飞被勾起心事,心中不由强烈地惦挂纪千千,差点立即设法在心灵的空间内搜寻她的踪影,又不得不硬把念头压下去。   苦笑道:“你倒很清醒,你清楚自己那副见到娘儿便饥不择食的德行。唉!我没什么话可以安慰你了,可以说的是,男和女是不同的,没有点好感,绝不会让你揉她的小肚子,更不会在有选择的情况下,在你的臭脸留下胭脂唇痕。”   高彦拍桌喜叫道:“说得好!哈!女和男是不同的,不但准我揉她的肚子还赠上香吻,这不是爱的表现是甚么呢?燕小子真有你的,给千千训练过后确是脱胎换骨,句句金石良言。”   燕飞心中填满纪千千,心忖自己绝不能败于孙恩之手,想到这里,倏地出了一身冷汗。   高彦发觉有异,道:“有什么问题?难道揉肚献吻还不算数吗?你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燕飞此时心中想的,却是自己如仍这般看重胜败得失,对上孙恩这么一位超然于一切的道家大宗帅,肯定必败无疑。   只有将生死成败全抛开,就像那趟与竺法庆一战,自己方有一拼之力。   纪千千的爱,予他奋战到底的决心,同时也是他的破绽和弱点。   他是否可如早先想出来的办法,把对纪千千的爱全转作战斗的力量呢?   高彦道:“你听到我说的话吗?”   燕飞定神打量他,心中灵台澄明清澈,一脸若有所思。   高彦瞪大眼睛瞧他,道:“你想到什么呢?”   燕飞淡淡道:“我想到孙恩!严格点说,是我感应到孙恩。”   高彦大吃一惊,左顾右盼的色变道:“不要唬我!你不想听我说小白雁,可以坦白点表明心意,不用拿这可怕的家伙来吓老子。”   燕飞道:“不用害怕,他该至少在百里之外。”   就在他心中凝聚对纪千千深爱的一刻,他感到一切都无关重要。不论想拆散他和纪千千的力量是如何庞大,可是,只要他们永远深爱着对方,此志不渝,其它的再不重要,包括生离死别在内。   正是在这种动人的心境下,他的心灵像潮水涌过大地般,朝四面八方延展,也感应到孙恩,孙恩亦感应到他。   联系旋即断去,是孙恩故意封闭起心灵,不让燕飞接触到他拥有庞大力量的精神。   高彦瞠目结舌地道:“你在弄什么鬼?”   孙恩为何故意中断他们的接触呢?燕飞再次暗冒冷汗,想到孙恩可能采取的一种策略。   以孙恩的神通广大,他们在新娘河聚义,密谋反攻边荒集的情况当瞒不过他。如他孤身而来,力图破坏,以他的武功,后果实不堪想象,更会扰乱自己的心神,使他陷于完全的被动。   高彦催道:“说话呵!”   唯一应付孙恩的方法,是先一步截着他,与他在新娘河之外某处决一生死。   可是,如何能截击神出鬼没的孙恩呢?   卓狂生此时肋下夹着一个卷轴走进来。大喜道:“今次有福了,可以一连串听到两个精采的故事。”   毫不客气在燕飞旁坐下,把卷轴拉开少许,露出没写过的空白处,取出纸笔墨,放在桌面。笑道:“燕飞怒斩假弥勒,小白雁之恋,两大边荒传奇,谁先说?”   高彦失声道:“边荒集仍在敌人手上,你敢来打我与小白雁的主意,出卖我们的故事赚大钱,休想我会答应。”   卓狂生斜眼睨着他,道:“你这小子真没有长进,我卓狂生看得起你,是你祖宗的荣耀。边荒集的光荣终有一天过去,人也会死,甚么都会烟消云散,但只有边荒的历史,会因我卓狂生动人的史笔,千秋百世的流传下去。你这没有脑袋的小子试想想吧!在一千年二千年之后,在街头巷尾,大批的民众围着说书先生,听你这小子爱得胡涂、爱得不顾一切的美丽故事,是多么动人的一回事。对吗?小子!就由你先说出来。你初见小白雁时是怎样一番情景,心儿有没有忐忑狂跳。”   高彦为之语塞,抓头道:“这么荒诞的话,由你口中说出来,却像有点道理似的。不过仍很有问题,我仍在努力追求小白雁的关键时刻,如光复边荒集后,你每天都拿我和她的事来说三道四的,一个不好传进她耳里去,天晓得她是欣赏还是大发娇嗔。这个险恕老子不奉陪了。”   卓狂生笑道:“这个容易嘛!我现在是在储蓄老本,目的是完成一部说书人的天书。你的故事迟点卖又如何?待彦少你和小白雁米已成炊之时才面世,可以放心哩!说罢!勿要痛失名传千古的千载良机。”   燕飞截入道:“听说你在附近发现敌人探子的踪影,你负责这方面的吗?”   卓狂生道:“鬼才有空四处去找敌人的探子!不用找也晓得有敌探在周围活动。我是要制成一幅新娘河的地势图,才到处踩踩看。哈!我的脑袋不差吧!除了说书说得动听,还有图书辅助,多收点钱仍有人在外面排着队进来。”   燕飞道:“有没有这一带的地势图,我当然不是只指新娘河一带。”   卓狂生欣然道:“你是第一个懂得欣赏我绘制地图的人,算你识货。”   从大卷图轴里抽一张出来,摊在桌上,竟是由寿阳直至淮阴百多里内的地理图,标示出每座城县的位置,山川形势,清楚分明。   燕飞凝神细看,忽然站起来,道:“我要走了。”   两人为之愕然以对。   燕飞拍拍背上的蝶恋花,悠然自若地道:“刘裕回来后,问他便可知我到了哪里去,希望能及时赶回来与你们并肩对付敌人吧!”   直至燕飞消失门外,卓狂生和高彦仍是对望着,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第十一章 心惊肉跳   自决定杀害兄长桓冲后,桓玄便晓得有个人非杀不可,此人就是江海流。他与桓冲关系密切,情如兄弟,又清楚自己和桓冲的嫌隙,更明白自己的为人,终有一天会揭破他弒兄的真相,那他桓玄便要身败名裂了。   江海流并非平庸之辈,他除了人面广,且是有实力的大帮会龙头大哥,要杀他绝不容易,还要令人不怀疑到他桓玄身上,根本是没有可能的,所以,他须借助聂天还的力量。他和聂天还联合起来后,将变成绝配,可以将本来是不可能的事化为可能。   在南方,谁能控制长江,谁便可以主宰南方的荣衰。   桓家一直戮力栽培大江帮,正是为控制长江,很多事由帮会人马出头,可以避过与朝廷的正面冲突,灵活度亦大得多。所以,自桓温开始,便实行扶植大江帮的策略,大江帮与桓家的关系,就是这般建立起来的。   当年桓温能席卷建康,权倾天下,帮会曾发挥很大的作用。   到没兴趣当皇帝的桓冲上台,一切以安定为主,大江帮在他的指示下,反变成一股稳定局势的力量,一切依江湖规矩办事,亦使大江帮得到沿江各大小帮会的尊重,尤其大江帮得边荒集之利,令大江帮的声势攀上前所未有的巅峰。   另一方面,桓冲一力提拔屠奉三,由他成立振荆会,在桓冲的支持下,对两湖帮展开扫荡,令两湖帮的势力难入大江半步。也使屠奉三和聂天还成为死敌,结下解不开的仇恨。   现在大江帮已除,必须有另一水道的帮会代替大江帮,故而,桓玄与聂天还的结盟是最顺理成章的事。   而在屠奉三和聂天还之间,桓玄只可以选取其一。   对桓玄来说,这是个痛苦的抉择。   他没有朋友,屠奉三是唯一的例外,可是为了完成梦想,他必须舍弃屠奉三。而他更清楚,以屠奉三的精明厉害,一旦他与聂天还连手对付江海流,屠奉三会因而醒觉桓冲之死是有问题的。这后果令他不但要放弃屠奉三,更要置自己最好的朋友于死地,因为,桓冲一向是屠奉三最尊敬的人。   他差遣屠奉三到边荒集去前,早和聂天还拉上关系,所以,他派屠奉三到边荒集去根本是包藏祸心,希望借别人之手,为他解决屠奉三这个难题。   事情的发展虽然稍有失控,可是,一切很快可以重上正轨,今趟屠奉三是死定了,荒人也要完蛋。当边荒集回复平静后,新一代的荒人将会出现,分别在边荒集已落入他的掌心里。   河风阵阵吹来,吹得桓玄衣袂飘扬。   在八艘战船的护航下,他乘坐的战船驶进赣水,朝鄱阳湖顺流而下。   谋臣侯亮生来到他身后,沉声道:“一切办妥。屠奉三的家族和有关系者共九百五十四人,全体处决。”   桓玄言不由衷的点头道:“这是背叛我桓玄者必然的下场。”   侯亮生欲语无言。   桓玄不愿再想屠奉三的事,至乎希望自己永远忘掉这个人,岔开道:“王恭方面有什么消息?”   侯亮生答道:“淡真小姐将在后天早上抵达江陵。”   桓玄终于找到他得以舒解因屠奉三而来的郁结心情的良方。心忖,此美女如真的名不虚传,他会好好享受她,把她的身心彻底征服,想想也教人兴奋。   从容道:“那我们就在十天后挥军直指建康,看司马道子如何应付我们。”   侯亮生道:“直至此刻,刘牢之仍是非常听话,一切依计划行事。”   桓玄的血沸腾起来,爹的梦想,终于在我这个儿子的手上完成。当联军分别由大江上下游进犯建康,司马道子的反抗力量将会被辗碎,司马皇朝亦就此灭亡,以后天下便是我桓氏的天下。   他今次到鄱阳湖是去见聂天还,大家面商夺得建康后如何分配利益。他清楚聂天还是怎样的一个人,终有一天他会反抗自己,不过那是将来的事了。一个帮会的大贼头,能有什么作为呢?   ※※※   拓跋仪凝望篝火,四周不时传来战马的嘶叫声,心中百感交集。   今次回到盛乐,他首次生出如外人的古怪感觉。似乎他更属于边荒集,更认同荒人的身份。边荒集虽然形势复杂,可是,各派系间既敌对又合作的奇异关系,却形成另一种吸引力,令人眷恋其中的变化和发展。   纪千千的驾临边荒集,把一切改变过来,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大家目标明确,为保护边荒集的公义和自由,抛头颅洒热血。   纪千千的被掳北去,更使边荒集进入空前团结的状态。正是这股由纪千千而来的凝聚力,把所有荒人的心连结在一起。把纪千千主婢迎回边荒集去,成为荒人最崇高的目标。   陪他围坐篝火的是拓跋珪派来助他对付刘裕的三个高手,分别是公羊信、贺横和莫干,都是他先前不认识的人。名义上他们全听自己的调度,可是,他们也是拓跋珪用来反监视他的人,看他是否如实执行命令。   这三个人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又以使长轲斧的公羊信武功最高,性格最阴沉。   在途上为明白他们的实力,拓跋仪曾与他们较量过招,唯独公羊信巧妙地把实力隐藏起来,令拓跋仪没法摸清楚他的虚实。   跟随来的百名拓跋族精锐战士,人人均是能以一当十的勇士,表面上是交由拓跋仪指挥,事实上,他们只听命于公羊信三人,他要通过三人向他们发命令。   假设拓跋仪违背拓跋珪的密令,他们大有可能反过来对付他拓跋仪。   如在落单的情况下,只是公羊信三人连手,已足够杀死他拓跋仪有余。   他真的为刘裕担心,更感到自己对拓跋珪不像以前般忠心耿耿。他首次羡慕起燕飞来,孤人单剑,是多么的逍遥自在。纵使纪千千暂落入慕容垂之手,他仍有明确不移的奋斗目标。而自己则有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收复边荒集和杀死刘裕两件事,已混淆起来了。   此时一名战士如飞掠至,报告在西南方发现敌踪。   拓跋仪收拾心情,发出往东行的命令。   ※※※   司马道子从皇宫回来,大将司马尚之迎上来道:“仍未找到她,她或许已离开建康。”   司马尚之是司马道子的堂弟,骁勇善战,论武功在王族内仅次于司马道子,与大将王愉并称建康军双虎将,是司马道子最倚重的大将。   司马道子不由想着楚无暇动人的肉体,此女在床上确是迷死人的尤物,只可惜在形势变化下,他们的缘份亦走到尽头。不论于公于私,他也绝不可再沾手此女。   有点伤感地道:“走了也好!现在我们和弥勒教再没有任何关系。”   司马尚之退在司马道子身后,进入主堂,提议道:“我们应否正式公布,把弥勒教定为邪教,并把明日寺夷为平地,把竺雷音和他的从众公开处决呢?”   司马道子心忖,楚无暇既已知情离开,竺雷音怎还有胆子留在明日寺任人宰割。微笑道:“你忘掉一个人哩!所有事凑合在一起来办,方够轰动。”   正在主堂静候他的司马元显迎上来问好。   司马道子立在入门处,讶道:“你竟没有到秦淮河鬼混吗?维持多少天哩?”   司马元显俊脸一红,尴尬地道:“一天未办好正事,孩儿再不会踏足青楼半步。”   司马道子和司马尚之诧异的对望一眼,因从没想过司马元显如此识大体分轻重。   自被燕飞等掳走又安然回来后,司马元显便像变成另一个人,做任何事、说任何话都经过深思熟虑,双目闪动着自信的光芒。   司马元显道:“孩儿有事和爹商讨。”   司马尚之识趣地道:“尚之还要到石头城打点事务。”   司马尚之离去后,司马道子领着儿子,进入了大堂。   ※※※   慕容战来到呆立在码头的屠奉三旁,问道:“你好像满怀心事的样子,是否不看好此战呢?”   屠奉三叹一口气,道:“不知如何,今早起床后,我一直感到心绪不宁,人也特别容易倾向悲观,有点什么都不想做的颓丧感觉,但又不得不强撑下去。此战我们是不容有失的。”   慕容战道:“这种情况该很少发生在你身上,对吗?”   屠奉三双目射出茫然神色,点头道:“是从未试过的经验。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是铁石心肠的人。自大司马派给我清剿两湖帮的任务后,我便以铁腕手段,对付两湖帮和任何支持两湖帮的人,手段方面无所不用其极,令两湖民众视我为恶魔,而两湖帮亦因我无法将势力扩展至两湖之外。如再给我数年时间,说不定我能荡平两湖帮,岂知功亏一篑。”   慕容战皱眉道:“桓玄命你去边荒集,会否是──”   屠奉三苦笑道:“你终于看到此点,可是,我自晓得桓玄与聂天还秘密结盟,我便醒悟过来。桓玄这条计阴毒至极点,以有心算无心,到我晓得中计,已完全陷于被动。哼!枉我视他为友,他却如此待我,有一天我会教他后悔这个决定。”   又问道:“燕飞呢?他是有神通的人,或可以知道为何我会心惊肉跳。”   慕容战像想到某种可怕的事情般脸色微变,道:“我来正是要告诉你,燕飞突然离开了。”   屠奉三失声道:“什么?”   慕容战道:“此事非常奇怪,他本和高彦、老卓两人在谈笑,忽然提剑便去,离开前说,只须问刘裕便晓得他到哪里去呢。”   屠奉三讶道:“他当是有十万火急的事赶着去做。”   慕容战道:“我看该和孙恩有关,因他曾在高彦面前提起孙恩,又说孙恩仍在百里之外,听得高彦一头雾水。”   屠奉三呆了半晌,苦笑道:“非常人自有非常的行藏,待刘帅回来后问个清楚便成,夜哩!好好休息,明天还有得我们忙的。”   慕容战欲言又止,终于去了。   不用慕容战说出来,屠奉三也知他在为自己的家人担心。   他也担心得要命,偏是毫无办法。   自光复边荒集后,他便派手下潜返荆州,尽量撤走与振荆会有关系的人。现在,他唯一的愿望,是走多一个人,便少一个被桓玄害死的人。   他与桓玄的友情,已化为深刻的仇恨。   对桓玄,他绝不会手下留情。   ※※※   在大堂一角席地坐下后,司马元显道:“孩儿想求得爹的批准,带着皇谕亲身到广陵走一趟,以显示我们的诚意。”   司马道子愕然打量他半晌,道:“你不怕刘牢之反脸动手,把你擒下来,再用你作人质吗?”   司马元显道:“这个险仍是值得冒的,只要令他倒戈站在我们一边对付桓玄,他将永远不能与桓玄合作。因为谁都清楚,桓玄不容任何人逆他的意,他会记恨得罪他的人。”   司马道子欣然道:“我的儿子终于长大哩!学会分析形势,可是,爹怎能让你去冒这个险呢?”   司马元显失望地道:“爹!”   司马道子微笑道:“你是否从燕飞等人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呢?”   司马元显兴奋地道:“确是如此。这三人不但胆大包天,且料敌如神,明明没有可能的事,也可以轻易的办到。”   司马道子开怀笑道:“看来我得多谢他们三个教导我的孩儿。可惜──”   司马元显道:“可惜什么呢?”   司马道子若无其事地道:“当然是可惜必须铲除他们。”   司马元显一震道:“爹!”   司马道子双目厉芒一闪,沉声道:“你可以欣赏你的敌人,却绝不可对敌人心软。明白吗?”   司马元显点头道:“明白!为了我们司马氏的皇朝,孩儿对敌人绝不会心软。”   司马道子沉吟道:“你刚才的提议,非是不可行,只是时机却不适合。我们首先要令王恭、桓玄和殷仲堪之辈出师无名,乱他们的阵脚,方可以把你的提议付诸实行。因为,当南方非是处于战争的状态,刘牢之若敢对你不利,等于公然造反背叛朝廷,而刘牢之更怕桓玄隔山观虎斗、袖手不理。”   司马元显一呆道:“如何可以令他们出师无名呢?”   司马道子哑然失笑道:“桓玄今次叫作茧自缚,以为能以讨伐王国宝来令我进退两难,岂知我竟有一石三鸟之计。桓玄啊!你想和我斗?道行仍差很远呢。”   司马元显道:“孩儿并不明白。”   司马道子从容道:“答案该在天明前揭晓,你回房好好睡一觉,时候一到,我会使人去唤你来。”   司马元显使性子地道:“爹!”   司马道子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成则为王,败则为寇,这是千古不移的真理。为争取最后的胜利,我们必须为求目的不择手段。你须永远记着爹这番话。”   司马元显像想到什么地急促喘了几口气,不敢多问,告退进内院去了。   司马道子独坐大堂,暗叹一口气。   他虽教儿子为求目的不择手段,却清楚自己在某一方面仍不够狠心。   如他够狠心的话,便不该让楚无暇活着离开,可是他却知道自己是故意放她走的。当时,他为自己找的借口是让燕飞多一个劲敌,但内心中很清楚自己不忍杀她。   有得必有失。   为了司马氏的天下,他必须作出取舍。   现在,他已成为独撑司马氏皇朝的栋梁,他如失败,司马皇朝也完了。 第十二章 连环毒计   刘裕湿淋淋的从水里冒出来,爬上江边的乱石滩处,俯伏在黎明前的暗黑里,淮水在后方流过,河浪还不时冲浸他双脚。   在水里时还好,感觉暖暖的,反是离开水底,给风一吹,立感奇寒澈骨,不由怀念起燕飞奇异灼热的真气,进入自己经脉后,便从每寸皮肤释放出来,把湿衣蒸干,比在烈阳下曝晒更见功效。   刘裕一向体质过人,不惧寒暑,吸收了燕飞的真气后,经脉便像吃了补品似的,抗寒的力量竟增强了。像现在这种情况下,如在以前,他必须立即脱下衣服,生火取暖,可是,此刻却感到体内真气天然运转,每一周天都令寒意减去少许,有说不出的舒服。   他感到很松弛,有种懒洋洋什么都不愿去想,便让现状如此继续下去,直至天荒地老的感觉。   水底确是个奇异美妙的世界。   他为躲避敌人的哨探,从水底离开。当他贴着江底潜游之际,他完全忘掉了水面上的一切,包括令他神伤魂断的伤痛心事。注意力全集中到水里的动静去。在水面外时,绝想不到水底的世界是如此多采多姿,变化无穷,且充满生机。鱼儿静伏不动,他不敢惊扰牠们,沿着起伏的河床,只冒出水面换了七次气,完成了近五里的水底旅程,在这里登岸。   筋疲力尽后,慢慢恢复过来的过程,反带来抛开烦恼的心境。   他想王淡真想得太疲倦了,好应让不堪负荷的脑袋歇下来。   只要不想她,她便不存在。   说到底,什么生离死别,悲欢离合,全是种种心的感受。在这一刻,他明白了佛家为何说众生皆苦,皆因一息尚存,自心不息。   王淡真便像一朵没有根蒂的落花,被时代的狂风刮得身不由己,随风飘荡。   生命是否真的如斯无奈呢?唉!   为什么我仍抛不开她呢?一切已成过去,可是对自己来说,她仍是他刘裕的将来。   在暗黑里,刘裕缓缓从岸边爬起来,然后发觉衣衫已干透。   这是怎么一回事?难道自己的功力又大有精进?刘裕探手往后,按上厚背刀,心神出奇地平静。他知道老天爷仍在眷顾着他,当他回到新娘河的一刻,他曾认为,只是自己痴心妄想的鸿图大业,将开始起步。   没有人能挡着他!   他已失去了一切,不过他会一步一步把失去的争取回来,直至最后和最彻底的胜利。   ※※※   燕飞卓立山头处,俯视在七里外的堂邑城,这是建康北面的一座大城,他已可清晰地感应到,孙恩在离他不到三十里处。   原本两个并不认识的人,在因缘牵引、风云际会下,变成宿命的死敌,只要客观和清醒地去思索,便会生出古怪的感受。   他和孙恩只有一个人能活下去,这是否造化弄人呢?孙恩虽然是他的死敌,可是,纵然差点被孙恩要了老命,他对孙恩却没有丝毫恶感。对方确是了不起的超卓人物。   千千呵!你可知道,我燕飞正为营救你,而竭尽所能的奋力作战呢?我们的道路为何如此难走,至乎有寸步难行的苦况。孙恩的千里挑战,有如宣判我极刑的判决书,发生在我最不愿面对如此考验的时刻。不过,只要想到纪千千,燕飞便会充满力量和勇气,抛开一切,为千千你而奋战。   这是我最后一次感到恐惧。   “我们要征服边荒集,而不是让边荒集征服我们。”纪千千这两句话,在他耳鼓内回响着。   对!我们绝不会向命运屈服的。不论不幸的事如何发生在我和你之间,但我们仍尝过真爱的动人滋味,那并非每一个人都有的机会,是上天对人们最慷慨大方的匮赠。   燕飞平静下来,什么恐惧、得失之心不翼而飞,只余下一颗灼热的心,填满了对纪千千的爱,和无畏任何敌人的强大斗志,朝堂邑城掠去。   孙恩会有何反应呢?他再不在意。   ※※※   司马道子坐在大堂北端,冷眼瞧着神色兴奋、带点倦容的王国宝,指示手下把何谦的尸体抬到大堂,就那么放在地上向他邀功。   “除国宝外,其它人给我退下!”   不旋踵其它人退得一个不剩,只余王国宝一人意气昂扬的立在何谦的尸身旁。   司马道子探手按在平放身前,名慑建康的著名佩剑“忘言”上。道:“辛苦国宝哩!”   王国宝微一错愕,目光落在他按剑的手处,道:“托王爷鸿福,我们摆出迎接这傻瓜的姿态,登上他的船,然后忽然出手,杀他一个措手不及,不过此战仍不容易,我们三千多人去,只得千多人回来,不过仍是值得的。当时情况非常混乱,希望没有留下活口吧!”   司马道子目光扫过他身上多处刀伤痕迹、染血的战袍,点头道:“此战肯定非常激烈,王大人你做得很好,没有令本王失望。”   缓缓提起忘言剑,横在胸前,一手握鞘,另一手抓着剑柄。   王国宝终察觉司马道子神态有异往常,目光移到他的忘言剑处,然后迎上司马道子锋利的眼神,不解道:“王爷──”   司马道子徐徐道:“你杀了何谦,断去北府兵一条支柱,也除去了我和刘牢之之间最大的障碍,是立了功,本可以将功来补过,可是,你犯的过错不嫌大了点吗?这样的功劳算什么呢?”   王国宝色变剧震道:“王爷!”   司马道子以看走狗般的眼光,带着不屑,上下打量他,沉声道:“你不是说过竺法庆是真活佛,是弥勒爷降世吗?哈!他竟然给人宰掉!你说可稳得边荒集,看现在弄成甚么样子,你不但把事情弄得一塌糊涂,还令我声威受挫,现在你和你的什么劳什子弥勒教,且成为外镇讨伐我的借口,如让你继续留在世上,只会破坏我司马皇朝的天下,我司马道子会是这种蠢人吗?”   王国宝终知是什么一回事,拔剑飞退。心知,只要逃回乌衣巷,即使以司马道子的专横,仍不敢进府内拿人,更不敢在他爹王坦之前杀死自己。   “铮!”   “忘言”出鞘。   司马道子豹子般从坐席处斜掠而起,就在王国宝离出口尚有十多步时,飞临他头上,“忘言”化作万千剑影,铺天盖地的往王国宝洒下去,速度快至肉眼难以掌握,当得上“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赞誉。   王国宝虽是在激战之后,损耗的真元仍未恢复,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除了拼死保命,还能干什么呢?佩剑离鞘,往司马道子的“忘言”迎上去。   剑击之音,连串密集的响个不绝。   司马道子落往地上,人影倏分,王国宝踉跄跌退回到厅中去。   王国宝勉强立定,双目射出怨毒的神色,紧盯着仍是气定神闲的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缓缓转身,手上左鞘右剑,剑锋遥指王国宝,催发的阵阵剑气,把王国宝紧紧死锁,没法逃遁。   司马道子摇头哑然失笑道:“你不是一向看不起我的剑吗?还以为你的剑法如何惊人,岂知不过尔尔。”   王国宝肋下的伤口开始渗出鲜血,惨然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王国宝何时说过看不起王爷你的忘言剑呢?枉我一直对你忠心耿耿,一切都──”   司马道子截断他道:“闭嘴!你不是说过,谢玄的剑法、桓玄的刀法都及不上你吗?这两个人在‘九品高手榜’上分别排名第一和第二,本王只居第三,你看不起他们,不是等于看不起本王吗?”   王国宝狂喝一声,剑化长虹,朝司马道子胸前搠去。他是不得不反攻,否则如此下去,光是失血已可致他于死。   司马道子一阵长笑,剑势开展,使的竟是守势,守得稳如泰山,步法灵动变幻,在王国宝拼尽全力、如狂风暴雨猛打而来的剑式中,进退自如,摆明在消耗王国宝所余无几的真元,更令他失血的情况加重,战略上非常高明。   王国宝终是“九品高手榜”上的人物,即使是强弩之末,由于招招均为与敌偕亡的招数,一时间仍是勇不可挡。   在片刻的短暂光阴里,王国宝使出了奋不顾身的百多剑,却剑剑被忘言剑封架,到了第一百零五剑,终于后劲不继,出剑慢了一线。   司马道子的忘言剑觑隙而入,剑芒暴涨,王国宝发出临死前的惨叫声,撒剑栽跌。   司马道子来到他身旁,眼看他睁而不闭,充满怨毒的眼神,漫不经意地以他的衣服抹掉剑上的血渍,缓缓还剑入鞘。   王国宝就躺在何谦的尸身旁,情景诡异至极点。   足音响起。   司马道子抬头望去,司马元显刚从后方侧门处走进来,瞪大眼睛,不能置信地看着厅内的情景。   司马道子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好整以暇地道:“我儿明白了吗?”   司马元显口唇颤震,好一会才深吸一口气,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司马道子从容道:“天亮后,皇上会发出圣谕,公告天下,勾引弥勒教的罪魁祸首经已伏法,以安大臣重将之心,也教王恭等人出师无名,阵脚大乱。”   司马元显仍未从震骇中回复过来,脸青唇白地道:“我们如何向中书监大人王公交代此事?”   王国宝的爹,中书监王坦之,是当今朝廷最有影响力的元老大臣,继谢安之后,成为建康高门最德高望重的人,如他要追究此事,会成为天大的麻烦。   司马道子微笑道:“王公太老哩!好应该退下去让年青一辈多点历练的机会。”   司马元显喘息道:“爹!”   司马道子微笑道:“王国宝图谋北府兵大统领之位,竟私下袭杀何谦,又斗胆把何谦的尸首送来向我示威,被我下令逮捕,竟违令反抗以下犯上,罪该万死,王坦之教子不力,有甚么可以说的?我念在他人老糊涂,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所以不将他抄家灭族,他该感激我才对。哼!他还有颜面留在建康吗?”   司马元显呆瞪着他的爹,说不出半句话来。   司马尚之从正门走进来,立在司马道子后方,恭敬地报上道:“王国宝手下之徒全体就逮,等候王爷发落。”   司马道子头也不回地道:“你把王国宝最得力的三、四个同谋,五花大绑的送到乌衣巷,让王坦之亲自问他们,好让王坦之清楚,他儿子干了什么好事。”   司马尚之领命去了。   司马道子悠然绕着两具死尸踱步,现出深思的神色。   司马元显垂手立在一旁,大气都不敢透一口,怕扰乱司马道子的思路,心中激荡的情绪仍未平复。   这就是爹的一石三鸟之计。   让王国宝杀何谦,去了北府兵一名有号召力的大将,削弱北府兵的势力。然后,让王国宝背起杀何谦的罪责,以此为借口干掉王国宝,更令王恭等失去讨伐的对象。   最后一鸟则是刘牢之。   亦是此计最厉害的一着。   司马道子的声音传入他的耳内道:“王国宝本身家底厚,近年来经营高利贷,又赚了大钱,抄了他的家当后,我们便用他的不义之财,来设立一支新兵,好在将来取代北府兵,如此,我们司马氏皇朝可稳坐江山。”   司马元显忙道:“孩儿愿负此重责。”   心忖,谢玄既能建立北府劲旅,我司马元显当然可以。   司马道子沉声道:“谢玄深谋远虑,早在设立北府兵时,便虑及今天的情况。所以,尽量起用寒士为将领,在军内建立只论军功不论出身的风气,现在已是积习难返。我们当然要利用北府兵内反桓玄的风气,来对付桓玄,但却绝不能让北府兵因势坐大,最后成为心腹大患。”   司马元显受教点头道:“孩儿明白。”   司马道子道:“所以,我们只是利用刘牢之,许之以权位富贵,供之以粮草财资,他愈倚赖我们,对我们愈有利。只要他作出令心胸狭窄的桓玄切齿痛恨的事,他将永无再与桓玄合作的可能性,那时,他将任由我们摆布,变成一头有用的走狗。我们和刘牢之的关系,便止于如此,显儿明白吗?”   司马元显见他爹把自己对刘、桓两人的关系重述一次,心中涌起信心,再点头道:“孩儿明白。”   司马道子在他身前停下来,双目神光闪闪地瞧着他道:“那你懂得如何和刘牢之谈话了。”   司马元显全身热血沸腾,晓得司马道子终接纳他的提议,让他亲身去游说刘牢之,这当然是在目前的形势下,最重要的任命。   忙道:“孩儿清楚!”   司马道子踌躇志满地吁出一口气,道:“直到此刻,我才感到一切又重新在我掌握中。自皇兄被曼妙那妖女害死后,爹就像陷身一个没法醒过来的噩梦里,到现在,终于从噩梦脱身醒过来。”   司马元显低声道:“如何可以令刘牢之无法回头呢?”   司马道子淡淡道:“刘牢之想成为北府兵的大统领,必须以行动来向我们表白他的忠诚,着他杀一个人吧!”   司马元显嗫嚅道:“杀谁?”   司马道子微笑道:“近水楼台先得月,你道他该杀谁呢?”   司马元显猛颤一下,失声道:“王恭!”   司马道子凝神打量自己的宝贝儿子,点头道:“显儿终于长大了。在日落前,你以送何谦的遗体为名,携带皇上颁发的任命状,乘船往广陵去。那时,王国宝授首伏诛的消息将传遍南方。新帝登位当然有新的气象。爹在此坐镇建康,等待你的好消息。”   司马元显大声答应,返回后院收拾行装去了。   天色大白。 第十三章 天大喜讯   燕飞随着趁市集的附近乡农,于城门开启时进城。   入城后,闲荡了一会,街道开始热闹起来,人来车往,表面来看,确是繁华兴盛。   燕飞有点难以想像边荒内的废墟,在以前亦曾有过眼前的日子,也很难想象眼前的热闹情景,会变成静如鬼域的荒城。   一切是如此地不真实。   他和孙恩的决战,与身处的地方是如此地格格不入,即使他本人,也难把两者连系在一起。   人总是要生活的,正如刘裕没可能整天活在失去王淡真的创伤里,自己也不能无时无刻受到与孙恩决战一事缠绕。   想到这里,燕飞哑然失笑,朝对街那所最具规模的客栈走过去。   昨夜没有合过眼,又不知孙恩何时来找他,何不好好大睡一觉呢?   ※※※   刘裕在午后时分回到新娘河,众人终盼到他来,立即举行第二次的流亡议会。   “燕飞呢?”   刘裕第一句话问道。   众皆愕然。   屠奉三皱眉道:“他忽然离开,还留话说,你会知道他的去向。”   刘裕呆了半晌,点头道:“这么说,他该是与孙恩决战去了。”   卓狂生一头雾水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刘裕解释清楚后,听得人人心重如铅,担心不已。   刘裕晓得,各人在担心燕飞不是孙恩的对手,正如他也肯定卢循和徐道覆,也在忧虑孙恩会步竺法庆的后尘,任何一方面都负担不起战败的后果。   不过事已至此,只好等待老天爷在此事上的安排。微笑道:“我今次并非空手而回,而是带来天大喜讯,但我想先弄清楚我们现在的情况。”   屠奉三道:“刘牢之限令我们三天内全体离开新娘河,不得留下半个人。”   刘裕大感愕然,接着双目射出慑人的神光,狠狠道:“刘牢之你太不知自爱了,你以为可以赶绝我刘裕吗?哼!我会教你白费心机、枉作小人,还会等着看你的收场。”   他这番话和神态的反应,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屠奉三、慕容战、江文清、姬别等人人都瞪着他,似乎今天方认识刘裕此一面目。   此刻的刘裕,不但霸气十足,豪迈过人,且透出强大的信心,像一切都在掌握中。   议堂内鸦雀无声。   刘裕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只是这种神态,已令人感到他是发号施令的最高统帅。事实上,在眼前如此接近水尽山穷的劣境里,荒人最需要的正是强而有力的领导。   以前他们公推刘裕为主帅,只属权宜之计,是因为刘裕乃各方面均可以令人接受的人物,又以为选他只是负责一晚的战役。可是,发展到今天,刘裕因缘际会地演变为荒人反攻边荒集的领袖,实是任何人始料不及。   刘裕沉声道:“让我告诉各位,我们边荒集仍是气数未尽,因为郝长亨和姚兴的密会,被我遇上,更听到他们全部的对话。”   众皆哗然,气氛立即转热。   卓狂生点头道:“只可用气数未尽四字方可作解释,如此推之,我们的小飞必可把孙恩的臭头斩下来。”   屠奉三道:“听到什么样的天大喜讯呢?”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边荒集缺粮!”   众人都有点摸不着头脑,边荒集缺粮是当然的事,不过,粮食虽然紧张,只要北方水路无阻,粮食仍可源源不绝从北面运来。   江文清美目一亮道:“是否姚兴向郝长亨借粮?”   刘裕淡淡道:“不是借粮,而是买粮。”   闹哄哄的议堂倏地静至落针可闻。   红子春喘着气道:“不是这么便宜我们吧?”   刘裕道:“正是这么便宜我们。姚兴将以三千头上等战马,换取二十船粮货和药物。”   屠奉三精神大振,道:“难怪刘帅说不是空手而回了。”   高彦抢着道:“两个坏小子还说了些什么呢?”   刘裕微笑道:“其它的稍后再说。你现在只须晓得,他们会在离颖口二十多里处,颖水上游、汝阴荒城旁的渡头作交易便足够,这场仗,等于反攻边荒集的前哨战,只要我们成为赢家,我们将要粮有粮,要马有马。”   程苍古道:“姚兴是否接纳了桓玄和聂天还,让他们分享边荒集呢?”   刘裕欣然道:“就要看这次交易哩!”   姚猛第一个忍不住尖声怪叫,其它人纷纷效尤,连一向沉着冷静的屠奉三,也鼓掌附和。只有江文清脸染红霞,感激的眼神不眨的凝望着刘裕。   刘裕创造了一个奇迹,带来荒人的希望。   ※※※   燕飞从床上坐起来,忍不住的露出一个笑容。   他成功了,成功避过孙恩的感应搜寻。凭的便是他独门看家本领──胎息大法。   他截断了口鼻呼吸,纯以胎息方法,从早上直睡至华灯初上的入黑时分,进入了最深沉、近乎胎儿在母体内的安眠,此时精神十足,整个人焕然一新。   喧闹声从大街的方向传来,令他颇有重返人世的奇异感受。   他取起放在枕旁的蝶恋花,随意的用手提着,站起来,推门外出。   肚子有空空如也的感觉,他却不感肚子饿,只想找一美酒来治治酒虫。   孙恩接近的感觉也来了,似是如非的,令人无法捉摸。   燕飞哑然一笑,丝毫不把被孙恩找到自己的事放在心上。   要来的终于会来,避也避不了,怕他娘的什么呢?来到客栈颇具规模的饭堂,二十多张桌子,一半坐有客人,猜拳斗酒,好不热闹,看外表该是路经的商贩、旅客占大多数。   好的位置都给人占了,他只好到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循例点了个小菜,叫了一壶烧刀子。   想想也觉好笑,如自己在新娘河的兄弟,晓得自己竟是到这处来喝酒,会怎么想呢?   酒先来了,燕飞掐开一塞,倒满一杯酒后,忽然发觉,邻桌多了个人出来。   燕飞举杯向那人微笑道:“原来是天师大驾光临,让燕飞敬你一杯。”   原本热闹喧哗的大堂蓦然静下来,人人呆若木鸡。   那人此时方缓缓坐下,面向燕飞,欣然道:“我孙恩从不爱杯中物,以茶代酒如何?伙计,给我拿一壶茶来。”   “当啷!”   不知谁因手颤拿不稳杯子,竟掉往地上,摔个粉碎。   (卷十九终) 卷二十 第一章 道法交锋   刘裕与屠奉三从淮水返回新娘河基地,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分。一切准备就绪,只待一声令下。   两人在码头处下马,由士气昂扬的战士接过马匹。   整个基地乌黑一片,只燃亮数支火炬,零星地散布基地内,于方圆两里之内,扼要的高地均布有哨岗,好令敌方探子难越雷池半步,只能于远处监视。   刘裕拍拍屠奉三肩头,道:“还有两个时辰,我们该好好休息,养足精神。”   屠奉三陪他往宿处举步,道:“我还要找阴奇说几句话。”   又道:“我有个感觉,刘帅你有点变了。”   刘裕讶道:“是变好还是变坏呢?”   屠奉三道:“是变得更坚定不移,只看你在议会上说话的神态,便知你已全情投入,并踏出迈向目标最重要的一步,就是把荒人团结在你的旗下。”   刘裕道:“只有在目前的情况下,荒人才会听我们的指挥。边荒集始终是汉胡杂处之地,各有各的利益,亦各有各的打算。”   屠奉三耸肩道:“有甚么问题呢?只要边荒集能继续发挥她的作用,将成为我们强大的后盾。”   刘裕点头道:“边荒集现在确是我们手中最大的筹码,我有绝对的信心把边荒集夺回来。不论我自己是否愿意,我已成为一个荒人,只要依足荒人的规矩办事,不损害边荒集的自由,边荒集将可以为我们所用。”   两人来到宿处的门口,站定说话。   屠奉三目光闪闪的打量他,淡淡道:“从非荒人变成荒人的过程,确难以向外人道尽,早前在议会举行的当儿,我生出奇异的感觉,就是你老哥终于抛开一切,且明白自己的处境位置,脚踏实地上做应该做的事。”   刘裕听着小屋内传出来,仿如大合奏此起彼落的打鼾声,心中一阵感触。自己的改变当然瞒不过屠奉三这冷眼旁观者。因王淡真而来的打击和深刻的创伤,已化成死里求生的奋斗动力,即使他最后落败身亡,他亦绝不会有半点畏缩。   屠奉三拍拍他肩头,低声道:“好好休息!”说罢转身去了。   刘裕进入小屋,地上横七竖八地躺了五、六个人,在单薄的被铺里瑟缩着。   他叹了一口气,到一张空席处坐卜,刚解下佩刀,高彦一溜烟般走进来,在他身前坐下,一脸兴奋地道:“燕飞虽然滚了去干掉孙恩,幸好还有老刘你。我又想到一个问题,须老哥你为我解决疑难。”   刘裕心中苦笑,看来好好睡一觉的大计要泡汤了。   ※※※   如果实力是以寸清楚量度,那燕飞可以肯定自己不是竺法庆的对手,更不是眼前孙恩的对手。不过,事实上竺法庆却是饮恨于他的蝶恋花之下。   高手决战,影响战果的因素错综复杂,便像两军对垒沙场,士气、状态和战略都起着关键性的作用。   眼前的孙恩明显是不同了,变得更深不可测,且根本是无从捉摸,令人不知如何入手。不像竺法庆般,打开始燕飞便掌握到他的破绽,那完全与竺法庆本身的功夫没有关系,却影响到最后的战果。   燕飞清楚晓得自己正处于最巅峰的状态下,亦正因在这种状态下,他知道虽与孙恩有一战之力,可是与孙恩比拼功力和修养,实是下下之策。   然则孙恩的破绽在哪里呢?   燕飞淡然笑道:“若天师不反对,我想请其他人先离开。”   孙恩哑然笑道:“原来燕兄仍是这般看不开,竟执假为真,哈!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呢?如燕兄所说的好了。”   整个饭堂的伙计和客人,闻言如获皇恩大赦,只恨老娘生少两条腿,转眼走个一干二净,偌大的厅堂,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燕飞心叫厉害,孙恩凭“执假为真”一句话,立即在言语机锋上占得上风,因为燕飞并不明白,他这句话与眼前的情景有何关系?   燕飞喝掉杯中酒,心中想到的却是纪千千。千千呵!你可有想到我正在靠近边荒的一座城市内,与有南方第一人至誉的孙恩,作生死决战呢?   微笑道:“天师似乎并不在意在这里是头号通缉犯的身份呢!”   孙恩洒然耸肩道:“难道燕兄又以为自己是南方最受欢迎的人物吗?你故意张扬,令人晓得你是燕飞我是孙恩,该是早有预谋,否则,燕兄便该是在边荒的一座山上等我,而不是选在闹市之中。”   两人目光交触,双方均是神态轻松,脸带欢容,如看在不知情者眼内,还以为是故旧重逢,畅谈离别后种种使人难以忘怀的乐事。   酒意上涌,燕飞不由怀念起雪涧香的滋味。犹记得坐在酒牢入门的石阶处,他小睡刚醒,纪千千撒娇的要喝他手上的雪涧香,喝罢闭上美眸,樱唇吐出“边荒集真好”的赞语。那迷死人的情景,仍历历如在眼前。   他是否在那一刻陷进纪千千法力无边的情网去呢?还是她坐船到边荒集去,迎着河风深吸一口娇呼“真香”的剎那?又或扯着他衣袖不放,告诉他忘记了徐道覆的时候?直到此刻他还是不很清楚。   燕飞目光投往饭堂入口处,他的灵觉告诉他,这所城内最具规模客栈里的人,已走得一个不剩,而闻风赶来的城兵,则可在任何一刻抵达,喃喃道:“我是早有预谋吗?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随心之所愿,到城内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幸好天师没有来入梦。这答案天师满意吗?”   说罢目光投往孙恩,只要对方因他反击的话露出任何心神的散乱,他的蝶恋花会立即进击,直至对方授首剑下,始肯罢休。   孙恩双目闪闪生辉的打量燕飞,哑然笑道:“我从没有遇过像燕兄般天才横溢的对手,你的胎息法竟能避过我道心的感应,也使我们今次决战更引人入胜,因为,只要燕兄成功逃走,便可以此法令我无法奈你何。这是否燕兄刚才故意惹起官府注意的原因呢?燕兄竟没有勇气和我孙恩决一死战吗?”   燕飞暗叫厉害,微笑道:“实不相瞒,我是忽然心中一动下,方会叫出天师的名字,与是否想逃走扯不上任何关系,请天师明察。”   燕飞这招反击更厉害,且是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比的是“道功”,他说出来的原因,是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甚么原因,完全来自灵性的直接反应,他只是依着“道心”去办,与孙恩所指的好引城内驻兵插手,以营造逃走机会的阴谋论,扯不上任何关系。   当然,燕飞也可以是胡诌,不过,在此刻是无法证实的,可是,假若稍后证实了燕飞的“心中一动”的确灵验,那将证明了燕飞在“仙道”的境界上,高出孙恩一线,如此会对看来无懈可击的孙恩,造成严重的打击,甚至成为孙恩落败的因素。   燕飞蓄势以待,只要感应到孙恩的心神现出波荡,就立即全力出击,乘虚而入。   “啪!”   孙恩鼓掌笑道:“丹劫果然是不同凡响。”   燕飞应掌声剧震一下,终没法出剑。不过,落在下风的孙恩亦因忙于反击,没法掌握良机。   两人又斗个旗鼓相当。   燕飞此招根本是无从破解的,只能待将来的事实印证是对是错,孙恩此记鼓掌发声,表现出他武学大宗师的气势,音响的剎那,恰好是燕飞行功至关键处,即将出剑的一刻,而掌音起处,有如能钻入人心的当头棒喝,令燕飞晓得孙恩把他看个通透。   而孙恩忽然点破他的灵机妙应来自丹劫,更如巨浪撼上船身般令他心神差点失守,大有石破天惊的震慑力,同时破去他必杀的一剑。   孙恩此话背后实含有深意,足可使燕飞生出不如对手的颓丧感觉。因为,孙恩的话正指出,燕飞只是在因缘巧合下得服丹劫,故能改变体质灵性,与孙恩经自身修行千锤百炼而成的道功,有基本上的差异,并不足以自恃。   这一句话,令孙恩重占上风。   可是,燕飞却不惊反喜,因为,他终试探出孙恩的唯一弱点,就是他的“道心”。这本是孙恩最强横的一面,却偏是他可能出现破绽的地方。   所以,孙恩不得不透露出压箱底的秘密,而不能留待稍后于关键时刻利用此秘,经营出最后能击杀燕飞的战略。可见,如他不如此做,确会被燕飞趁隙而进,占得先机。   这或许是击败孙恩的唯一方法。   不过,首先须证明他的“心中一动”是“有的之矢”。   燕飞从容笑道:“来哩!”   蹄声在客栈的西南方处响起,自远而近,大批城卫正全速赶至。   即使以两人的武功,仍没有可能对付数以千计的敌人,何况,两人又处于敌对的关头,但以两人的身手,在敌人形成包围前,要遁逃仍是绰有余裕。   孙恩适才嘲笑燕飞缺乏一战的勇气,正是指此,因为在这样的形势下,只要燕飞善加利用,确可以暂避孙恩的纠缠。   孙恩正要乘占着上风的大好形势下全力出手对付燕飞,纵使杀不了他,也可以凭绝世功力重创燕飞,削减他逃走的本领。可是,燕飞一句“来哩”,说的不似是只指城卫那般简单,登时被他勾起“心事”,气势被削,竟是出不了手。   蹄声愈趋清晰,只听声音,来骑达数百之众,且夹杂着纷乱的足音。   孙恩神态仍是一副轻松写意的模样,悠然自若地道:“念你一身修为得来不易,事情亦非必须分出生死方能解决,燕兄可有兴趣听本人唠叨几句?”   燕飞心忖,际此即陷重围生死悬于一发的紧张时刻,肯定非是说法的好时机,可是孙恩偏有此提议,登时生出玄妙的感觉。   点头道:“愿闻其详!”   ※※※   刘裕皱眉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吵醒其他人,他们会连手来揍你,我亦不会出手帮忙,因为你是罪有应得。”   高彦不满道:“我和你总算逛过青楼又共历患难,何必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他娘的!纵然你敲锣打鼓,也休想可以弄醒他们。”   刘裕拿他没法,颓然道:“说吧!”   高彦喜道:“这才是兄弟嘛!这几天我朝想晚想,终于想通一件事,就是小白雁的确对老子情根深种,是不能自拔的那种情根深种、哈!问题来了,我们现在正和她的师傅聂天还对着干,她因此被情所困,心上人和师傅之间该如何取舍呢?现在,她当然选择离开我回到老聂那一边;她的人虽然不在,但我肯定她的心是向着我的。你明白吗?只要再给我一个机会,我定可以打动她的心。”   刘裕有点猝不及防的想到王淡真,心中一痛,惨然道:“我真羡慕你这小子。”   在暗黑里高彦瞪大眼睛来看刘裕,讶道:“为何这么古怪的,每次我说起我的小雁儿,就像念咒语般,人人神情有异;老庞如是,小飞如是,现在连你也变成这样子。老庞是想起诗诗,小飞则是感应到孙恩,你老哥有是甚么一回事呢?我明白哩!你定是想起被刘牢之那忘恩负义的家伙出卖,所以这般伤心,对吗?”   刘裕哪来心情答他,叹了一口气,高彦当然不会放过他,老气横秋的劝道:“大家兄弟不用说废话,当兵有甚么乐趣呢?你没有听过无官一身轻吗?当今世上,只有作荒人才最快乐自由,既然别人不要你,便索性开溜,人生始有意义。”   刘裕给他勾起心事,满怀感触道:“我现在已没有回头路可走,只有坚持下去,直至战死沙场的一刻。”   高彦打个哆嗦道:“勿要吓我,说得这么悲观的。你不会死的,我也不会死。”   刘裕苦笑道:“人总是会死的,只看早或迟,发生于何时何地?你高少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死有何好害怕的?”   高彦坦然道:“我本也以为自己甚么都不害怕,可是当边荒集首次被攻陷,瞧着身旁的荒人兄弟一个接一个倒下来,死亡原来可以如此接近,我便怕得差点在裤子内撒尿,唉!虽然人人装出勇敢的样子,我却敢担保,大部分人心里都是害怕得要命,只是没得选择吧!”   刘裕不愿再在这方面谈下去,岔开道:“你刚才不是说过,只要给你一个机会,便可以把那小精灵弄上手吗?你要的是怎样一个机会呢?”   高彦登时兴奋起来,压低声音凑近道:“当然是两个有情人单独相对的机会。她现在应在郝长亨的船队里,快运用你的神机妙算,给老子我制造这样一个机会出来。”   换了以前,刘裕肯定会对高彦荒谬的提议置之不理。此刻却因想起王淡真,推己及人的体会到高彦焦灼痛苦的心情,又想藉此以减轻心中的凄酸,认真思索起来,道:“你有想过这样的情况吗?在兵荒马乱的杀戮战场上,你的小白雁大开杀戒,你的荒人兄弟一个又一个栽在她的手上,而你仍要和她谈情说爱,这算哪门子的道理呢?她可不是和稀泥呢?不但武功不在老郝之下,轻身功夫方面更是一等一的高手,想把她再次生擒,恐怕燕飞才办得到,可惜燕飞却去了应付孙天师。”   高彦摇头道:“不要说得那般可怕,我的小白雁怎够胆子杀人呢?我最明白她了。”   刘裕失声道:“你忘了自己在巫女河的遭遇吗?”   高彦茫然道:“我在巫女河有甚么遭遇?全赖她引开敌人,老子方避过一劫。嘿!你究竟肯否为我想办法?”   刘裕为之气结,敷衍道:“我要睡醒始够精神为你想办法,你也该好好休息一会,现在离行动的时间只剩下个许时辰。”   高彦欲语还休,最后道:“你不要骗我,我的终身幸福全倚仗你了。”说毕兴奋地走了。   刘裕坐在地席上,想到王淡真的船该已进入大江,逆流西往广陵,便肝肠欲断,只想痛哭一场,可惜已失去哭泣的本领。   他确已没有回头的路可走,因为已失去一切,余下的是肩负的重担子,谢家和北府兵对他的期望,此外便是深切的仇恨。   终有一天,他会手刃桓玄,只有如此,方可以洗雪王淡真被强夺的耻辱。   就在此时,脑海灵机乍现。 第二章 执假为真   街上传来蹄音足声、叱喝至乎攀墙踏瓦的混乱响声,形势紧张至极点,显是此地的守将,正调动人马,把客栈重重包围,布下天罗地网──客栈的饭堂却是完全不同的宁静天地,一切吵闹均似与此地没有丝毫关系。   孙恩似是非常享受身处的境况,双目闪动着充盈智慧的神秘异芒,轻轻松松的瞧着燕飞,柔声道:“燕兄可知自己正掌握着能成仙成道的千载良机,只要你肯改变一下自己的想法,抛开成见,即可到达生死之外的彼岸,成为大罗金仙,完成每一个生命渴求的最高成就,踏足仙界。”   燕飞把注意力从街上扯回来,哑然笑道:“天师把废话省回去吧!坦白说,我现在非常留恋生死之间的这段旅程,并觉得这段路本身已是我的终极目标,甚么成仙成佛,本人没有半点兴趣。”   孙恩笑道:“燕兄有此想法,是人之常情,生死之间的引人魅力正在于此,就像一个游戏,以生为始,死为终。由成孕开始,游戏开锣。我们全情投入,演尽了悲欢离合,在成败之间,忘记了自己只是过客的身份。有人舍不得荣华富贵,有人割不下男女之恋,此是理所当然。何况燕兄忽然得道,并不像我般是于看破一切苦修得之。旁观者清,我并不相信轮回之说,所以,认为每一人只有一次机会,如白白错过,实在可惜。我孙恩有一个提议,只要燕兄肯立志向道,不再理会人世间的恩恩怨怨,我不但可以放燕兄一条生路,还可以指点燕兄一条明路。”   外面是杀气腾腾,比对起来,尤显得孙恩说的生命之谜充满难以描述的诡异。   燕飞似像孙恩般浑忘了面对的危机,包括与这位有南方第一人之称、贯通天人之道的大师无法避免的生死决战,凝神打量孙恩好半晌,唇边露出一丝笑意,道:“成仙又如何?大师仍是局困在生死之间内,凭何晓得成仙是好是坏呢?”   ※※※   屠奉三来到刘裕对面坐下,讶道:“你怎么还未休息呢?”   刘裕现出深思的神色,淡淡道:“高彦想我们帮他一个忙。”   屠奉三愕然道:“当是与小白雁有关,你竟在想这样的事?”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自顾自的说下去,道:“他想我们为他营造一个与小白雁单独相处的机会,并有凭此征服她的信心。”   屠奉三一副不以为然的神色,苦笑道:“若是举手之劳,我当然会成全他。唉!坦白说,我对此战只有三、四成的把握,如非我们能掌握敌方形势,我们根本没有一拼之力。”   略顿续道:“你说吧!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岂有闲情去理会私人的意向。”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屠兄因何对此战如此欠缺信心呢?”   屠奉三叹道:“问题出在敌我比较上,桓玄和两湖帮水陆两支部队,均是训练有素的精锐,纵使起始时中计落在下风,但其反击的能力却绝不可以轻视。反观我们荒人部队,比对起来仍是乌合之众,勇气有余,却欠组织和训练,亦没有一个有效的指挥系统,不要说如臂使指,连能否执行命今也成为问题。说得难听点便是一盘散沙,兵败如山倒,遇上敌人的顽强反击,我们肯定会乱作一团。”   刘裕仍是神态轻松,道:“在边荒集的攻防战里,荒人不是表现出色吗?”   屠奉三道:“那是完全有异于现今的情况,目标明确、保卫的又是人人熟悉的边荒集,加上有钟楼作指挥台。可是,现在须于荒野大河黑夜作战,我们欠缺战阵调遣的缺点,将暴露无遗,成为我们致败的因素。”   刘裕淡淡道:“屠兄不是说过,我必须确立荒人统帅的形象吗?眼前便是一个机会。”   两人低声细语,屋内的人仍是熟睡如死,益添两人谈论荒人此战成败的特异气氛。   屠奉三摇头道:“我不明白。”   刘裕道:“荒人是与别不同的,所以出产了个整天在妙想天开的卓狂生、又明知对方是妖精,仍不顾一切投进情网的高小子,试想想看,假设我们能在如此的情况下,仍可以玉成高小子的痴心妄想,而这由没有可能变成有可能的故事,每晚都在卓狂生的说书馆大收旺场,是多么投荒人所好的精采故事?那时,谁敢说我刘裕没有资格作荒人的主帅呢?只有这样疯狂的主帅,才是边荒集的特产。”   屠奉三剧震道:“你的想法很接近卓狂生,确是匪夷所思,且非常合荒人的脾胃。可是问题在我们求胜已属不易,还如何办得到此事?只有当局势完全操控在我们手上,我们要敌人往左转,而敌人绝不敢向右转的情况下,我们方或会有机会做得到。”   刘裕笑道:“若依现时的形势发展,我们确没可能办得到,幸好高小子提醒了我。哈!他等于帮了自己一个天大的忙。”   屠奉三奇道:“他提醒了你甚么事呢?”   刘裕沉声道:“他告诉我他心中充满恐惧,令我记起自己第一次上战场的情况。起始时,我心中只有一往无前的勇气,可是,当身旁的战友中箭倒地身死后,一切便改变过来,死亡是如此实在和接近,再没有任何安全的感觉。幸好那场仗我们赢了,否则我或者会当逃兵。”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恐惧会像瘟疫般蔓延,所以兵败会如山倒,正是恐惧作祟。可是今夜之战,在这方面,敌人显然远比我们优胜。”   刘裕问道:“告诉我!敌人现在最大的恐惧是甚么呢?”   屠奉三全身一颤,双目亮起来。   ※※※   孙恩一对眼睛爆闪异芒,正容道:“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因为没有人知道。人自出生开始,便是迈向一条死路,死亡是生命的终结,是生命的放弃。我绝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只是不甘屈服于生死,希望能在这有限的生命内,即使作困兽之斗,也要超脱生死。我没法告诉你成仙成圣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只深信当你超脱生死后,生命会以另一种形式继续下去,而这亦是最诱人之处,那究竟是怎样一番光景呢?神仙之说,自古已存,是人来自内心至深处的一种渴望和追求。”   燕飞讶道:“天师既有如此抱负,为何又置身于人世间的纷争里,岂非矛盾至极?”   孙恩长笑道:“所以,我说燕兄误在执假为真,故而迷途忘返。生命只是一个过程,万物之所以存在,只是人心产生的幻觉。便像一场大梦,梦里无一不真,你更不会怀疑自己在做梦。梦正是心的余象,如声音的余韵,如空谷里的回响。机会就在眼前,燕兄勿要错过啊!”   燕飞环目四顾。   纵使是敌对的关系,他仍感到孙恩字字发自真心,显然超脱生死,是这可怕的对手深信不疑的事。   难道眼前的一切,确只是人心制造的幻象?想想也令人感到不寒而栗。   不过,纵然人生只是一场大梦,但只要梦里有纪千千在,那这场梦已足可令自己放弃一切,全情投入地享受与纪千千共谱恋曲的动人滋味,且永不言悔。   “笃!”   一支箭不知从何处射来,穿窗而进,钉入在孙恩后方一根梁柱里。   火箭!箭附在梁柱燃烧着,发出“劈劈啪啪”的声音。   孙恩不为所动,目光凝注燕飞。   燕飞淡淡道:“天师的说法怕会难以继续下去,动手吧!”   ※※※   刘裕道:“屠兄明白了!”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了。”   刘裕再把声音压低少许,凑近微笑道:“敌人最害怕的,是刘牢之的意向,因为如刘牢之背叛王恭和桓玄一方,今次来攻打我们的荆州两湖联军,势将全军覆没。而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刘牢之确大有可能背叛桓玄和王恭,这便是敌人最大的恐惧。”   屠奉三道:“桓玄虽然手段狠辣,且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事实上却是贪生怕死的人,所以行事谨慎,不会冒险,如他怀疑刘牢之,绝不会让手下随便越过寿阳,进入刘牢之的势力范围,更不会在刘牢之的眼皮子下大兴干戈。”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换了是别人,肯定不敢用此计,但我是深悉情况的人。不论是郝长亨或桓玄一方的人马,肯定有探子至乎内奸在广陵监视刘牢之的动静,以策安全。司马道子写信予刘牢之一事,已成公开的秘密,更加何谦一方知之甚详,并会散播谣言,以动摇刘牢之在北府兵内的威信。”   屠奉三点头道:“此事确有可能,何谦便曾把刘牢之与王恭结盟的事,通知孔老大。”   刘裕道:“我最清楚北府兵内的情况,刘牢之是不得不与手下将领商量此事,消息会因此散播开去。”   屠奉三道:“若是如此,你这招恐惧大法,将可以发挥无穷尽的威力、郝长亨是聪明人,深悉人性,也比别人多顾虑,容易杯弓蛇影。”   接着皱眉道:“可是敌人不是刚上战场的雏儿,我们想骗倒他们并不容易。”   刘裕微笑道:“屠兄似乎忘记了,我正是不折不扣的北府兵。只要敌人略呈乱象,我便有方法乘虚而入,营造出北府大军从水陆两路杀至的骇人形势,只要令敌人生出恐惧,不求取胜但求保命,此战我们便有必胜的把握。”   屠奉三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点头道:“真的明白了!刘帅!”   ※※※   火箭的攻势终于歇下来,整座客栈已陷进火海和浓烟里去,饭堂内的温度不住升高,仿如人间地狱。   两大高手仍各据一桌,目光交击,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看看谁先捱不下去。   烈焰虽仍未波及他们,不过主梁已烧着,其余可以想见。   地上遍布箭矢,都是射往两人身上被挡开的火箭,默默诉说着刚才一轮箭攻的激烈情况。   “猎猎”声响,靠近燕飞的最后第三张桌子,被上面掉下来一团火球波及,终告起火焚烧。   对面的孙恩没入浓烟之内,燕飞展开内息之法,口鼻呼吸停顿,真气在体内循环往复,形成护体的气罩,不让火势入侵。   如此以火箭焚毁一座具规模的客栈,并非上策,城将必须先把附近居民撤走,又要控制火势,可是燕飞却体谅城将的苦衷。要知不论自己或孙恩,均是天下武林最顶尖儿的人物,强攻进来,必是尸横遍地的局面,且没有必杀他们的把握,如能以烈火把他们逼得见势逃遁,再由箭手以乱箭从远处把他们射杀,当然划算得多。但因级数差别太大,城将作梦也没想过,他们能在火场内挺这么久,这也难怪,天下间,亦只两人有内呼吸的惊人能耐。   “蓬!”   一团火球从上而降,掉往两人中间的位置去,火热遽增。   “铮!”   蝶恋花向主人发出动人心魄示警的清音。   燕飞蝶恋花出鞘的一刻,尚未触地的火球,已挟着劲气狂飙,扑脸而来。   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烟烈焰里,燕飞感到孙恩的气场停滞了一瞬,未能发挥全力。不由心呼侥幸,晓得自己差点输掉此战。   直至适才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一直在他灵觉的严密监视里,即使孙恩没入浓烟里,他仍能一丝不误地掌握着孙恩的精神状态,只要孙恩忽然出手,他有十足把握可以作出及时的反击,不会让孙恩抢得先手,占夺关系生死成败的先机。   可是在火球落下的一刻,孙恩似像倏地消失了,他再感应不到孙恩,要命的是,孙恩的灵觉却完全紧攫着他。   他既不知该何时出手,更不晓得孙恩会用何手段。   剎那间整个局势完全改变过来,他已陷于绝对的被动,先机尽失。   就在败局将成的关键时刻,蝶恋花的示警,正是他最需要的及时雨,忽然,灵觉天机失而复得。   孙恩的全力出手露出不该有的破绽,正因孙恩料想不到他的蝶恋花会有护主的“惊人之举”,更因而生出在道行上及不上燕飞的震撼,所以气场滞了一下,精神的变动影响了他的功夫。   来自丹劫的灼热真气透剑锋击出,直冲扑面而来的烈焰狂劲最强大的核心处刺去,命中孙恩的劲气锋尖处。   最奇妙的事发生了。   凌厉的剑气如于烈焰添上最助燃的火油般,毫不费力地穿透火焰,化为一柱蓝晶晶的惊人光焰,立即令周遭的火焰世界,像星辰比之皓月般的黯然失色,照破了浓烟烈焰,把原本隐藏在火烟后的孙恩身影勾画出来,神奇至令人难以相信眼睛所见。   来自丹劫的真劲剑气,顿然威力倍增,不但彻底破去孙恩借火势攻来的一招,还直刺往孙恩双掌平推的掌隙间处,精准如神。   孙恩诧异之下立即变招,两掌合拢,成掬手状,发出另一股真劲,迎上燕飞有如神来之笔的“剑焰”。   燕飞从没想过,丹劫剑气有此奇效,心中想到的是,如不能在此特异的环境下击杀孙恩,大有可能永远都没法击败他,岂敢犹豫,人随剑势,竟就那般全力催发剑气,往孙恩扑去,完全无视临身的火屑焰风。   “蓬!”   孙恩的真劲与蓝白的剑焰交击,立时化作往两边激溅的蓝色光点,有如烟花盛放,诡美至难以用任何言辞形容其万一。   孙恩浑体剧震,闷哼一声,往后飞退进入另一股浓烟里。   燕飞亦被反震之力轰得往后挫退。   “哗啦啦!”   主梁终受不住烈焰的摧残,颓然折断下堕,火屑飞舞里,大小火球从屋顶掉下来,仿如大地终结。   燕飞暗叹一口气,迅速倒退,以超人的高速避过焚身之险,同时以丹毒的冰寒真气护体,倏忽间已退至饭堂边缘,再冲天而起,撞破仍在燃烧的瓦顶,就那么来到火场上空处。   四周尽是卷旋向上的浓烟,既看不到包围的敌人,敌人也看不到他。   燕飞知道已失去击败孙恩的天赐良机,更清楚已向孙恩证明了自己的“心中一动”是真材实料。心忖,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第三章 雪中送炭   燕飞在山野飞驰,神舒意畅,朝淮水的方向推进。   他感应到孙恩在后方十多里处追来,感觉清晰而不含糊,胜过以前任何一次的情况。蝶恋花在火场内示警护主的鸣叫,似如暮鼓神钟般唤醒他灵觉的某一部分,令他朝“仙界”迈进了一步。   日月丽天大法在体内运转,他这门自创的运功法门已由繁入简,阳诀是退阴符、阴诀为进阳火,阳九阴六,丹劫到达阳之极,水毒阴从阳生,如天道日月的循环流转,体内真气去而复来,阳极阴生,阴极阳现,轻松得如飞鸟翔空、舒闲似鱼儿戏水,疾奔近五十里路,仍没有丝毫劳累的感觉,痛快得难以形容。   他真的觉得自己已成了半个神仙,不受一般的人间规条束缚,对孙恩他再没有半丝惊惧。   这不是说他认为自己可以胜过孙恩,事实恰好相反,若他现在被孙恩追上,纯较量武功,他肯定自己仍是败多胜少。纵然刚才在那样占尽上风,又把丹劫剑气发挥至巅峰的当儿,仍只能把孙恩击退,便晓得孙恩的黄天大法实在他之上。   可是,他已掌握到孙恩的弱点,明白到孙恩并非无懈可击,关键处在“道心”的比拼上,他燕飞的成就更是秘不可测,连自己亦弄不清楚。   想想也觉好笑。   他是在糊里胡涂下占得上风。   现在形势对他非常有利,孙恩正被他牵着鼻子走,不得不在最短的时间内追上他燕飞,好在他的“道功”有进一步的突破前,把他赶尽杀绝,去了他这能在“道法”上威胁和挑战他的大敌,再无暇去理会他之外的任何事。   他决定把孙恩引得深入边荒,然后和他在边荒斗法,一决胜负。   就在此刻,他感应到尼惠晖。   ※※※   在营地南面的旷地处,二干名荒人部队中最精锐的骑兵,正接受刘裕的训示。这支部队将由最擅攻的慕容战指挥,战士主要由骑术超卓的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族人组成,只有小部分夹杂其他胡汉战士。   刘裕要教导的是如何扮作北府兵的方法,最后道:“北府兵于黑夜进攻时,便采用我刚才说的号角和鼓音指挥的方法,是由谢玄所创,敌人一听便分明。只要你们出其不意,又能配合我们,敌人根本没有时间去分辨真伪,”   屠奉三道:“北府兵最擅野林冲击战,苻坚也因此一败涂地,进攻时须又狠又准,教敌人没有翻身的机会。”   众战士不敢喧哗,齐举兵器,以示抛头颅洒热血的无畏勇气,士气高昂。   刘裕向慕容战道:“一切拜托慕容当家了,大小姐会派出引路之人,最重要是避过敌人哨探,神不知鬼不觉的进入攻击的位置,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慕容战伸出两手和他相紧握,双目闪亮地道:“刘帅此计妙绝,我慕容战定不会让刘帅失望。”   ※※※   燕飞心湖浮现出尼惠晖的妖艳冶容,并不清晰,有点像波纹荡漾的水面反映出来的倒像,使燕飞晓得她距离他很远,可能是数十里,也可能在百里之外。   他直觉感到她正在施展弥勒教的妖术,搜索宋悲风的行踪,他没法掌握她的位置,只感应到她所在处的方向。   忽然间,他知道与孙恩的决战已不再局限在他两人间,至少多了个实力强横的参与者。他必须立即赶去对付尼惠晖,因为,宋悲风正陷身动辄送命的危险里。   安玉晴更可能亦在其附近。   不论为公为私,他都要除去尼惠晖,杀了她,或可解开呼雷方的精神禁制,令他回复昔日的光采。   思索间,孙恩又追近里许。   他是故意让孙恩追近点的,因为,他要令对方生出错觉,以为在轻功上可胜过他。   当把孙恩诱入边荒的时候,孙恩会发觉自己错得很厉害。为了纪千千,我燕飞将会全力与你老兄周旋到底。   ※※※   屠奉三和刘裕并肩往码头区掠去,前者道:“水路的部分会困难得多,敌人既曾点算过我们船只的数目,兼之郝长亨等人在水道上打滚多年,纵然在黑夜里,仍可一眼看穿是否北府兵的水师船。”   刘裕道:“屠兄是否认为自己不会上当,推己及人,所以,作出郝长亨不会上当的判断呢?”   屠奉三讶道:“刘帅比以前更懂揣摩别人内心的想法,我确是这么想。”   略顿续道:“我敢肯定陆路方面必可奏效,因为,桓玄一向以北府兵为假想敌,自他接掌军权后,便着下面的将领研究北府兵的战术,只要慕容战依足刘帅的吩咐去办,当可鱼目混珠。照我看,只要击垮荆州军,郝长亨失去陆路的配合,只好慌忙撤退。”   刘裕道:“如此高小子势将好梦成空,唉!我也正为此头痛。”   码头区火把光照射耀天,江文清、阴奇、程苍古、费二撇、席敬等一众擅长水战的将领,正在等候两人。   江文清仍是一身男装打扮,英气勃勃,趋前低声道:“──北府兵的老朋友求见刘帅,他要见到刘帅才肯说话。”   两人为之愕然。   刘裕道:“是谁呢?”   江文清沉声道:“是何无忌。此事不可张扬,若传出去,会为他招杀身之祸。”   屠奉三一颤道:“何无忌不是谢玄在世时的亲卫头子吗?他还是刘牢之的外甥。”   刘裕点头应是,向江文清道:“他在哪里?”   江文清道:“刘帅请随文清走。”   刘裕对屠奉三道:“水路的行动暂停,一切待我和何无忌谈话后再说。”   屠奉三点头答应,提醒道:“人心难测,勿要轻信与刘牢之有亲密关系的人。”   刘裕心中浮现何无忌英武正直的模样,道:“明白了!”   ※※※   燕飞推断宋悲风处于险境,并非胡乱猜想,而是合理的推测。   尼惠晖持有合璧的天地佩,该可凭天地佩的感应直追至边荒去,而宋悲风亦凭心佩的感应掌握到尼惠晖的位置,故晓得该遁往何方。   现在尼惠晖舍天地佩不用,改以她的搜魂异术搜索宋悲风,是因明白问题所在,不知就里的宋悲风大有可能因而中计。   尼惠晖并非单独一人,随行的有弥勒教的四大金刚,明日寺的竺雷音和艳尼妙音,这样的实力,只要策略上运用得宜,加上天地佩的妙用和尼惠晖的妖术,可布下天罗地网,对付宋悲风这条鱼儿。   因此,燕飞须抛开一切,赶往协助宋悲风,顺道和弥勒教的余孽来个了断。   尼惠晖方面的实力是不可轻视的,他能否胜过与竺法庆并称的尼惠晖仍是未知之数,加上还要应付与她随行的高手,此战确是异常凶险,假设最后演变为孙恩与尼惠晖连手,他和宋悲风必死无疑。幸好这可能性不大。   孙恩已追至后方七、八里处。   在星空之下,淮水出现前方,继续其已不知过了多少年月,湍流往东的旅程,默默地漠然不理发生在她两旁人世间的恩怨,哪管城市变为废墟、良田化作荒地、沃野转为焦土。   燕飞的心灵一片平静,无畏无惧,加速朝淮水飞掠而去。   ※※※   在新娘河基地边缘处的一个营帐内,刘裕见到何无忌。   何无忌现出激动的神色,扑上来抓着他双手,叫道:“刘裕!”   刘裕向江文清打个眼色,江文清识趣地退出账外去,还命人把守四方,防止任何人接近。   何无忌一身夜行劲装,背着一把大刀,双目射出浓烈的光芒,反映心内激荡的情绪,用力抓着他一双手。   刘裕道:“还有谁看过你的脸?”   何无忌道:“只有文清小姐,我相信她会守秘密。”   又道:“如不是玄帅死前多次提醒我,我定会和二舅大吵一场。”   刘裕感激的点头,拉他坐下,道:“你怎知道我在这里呢?”   何无忌放开他的手,岔然道:“我是猜到的,二舅着我在新娘河的淮水下游集结水师船队,并指令三天之期一到,立即进占新娘河,把大江帮的基地焚为焦土,我便猜到刘兄在这里,所以冒险到来试试能否见着你。”   刘裕不由为他的安全担心起来,皱眉道:“此事还有何人晓得?”   何无忌道:“只有为我掩饰的几位兄弟知道,他们全属玄帅的亲兵系统,绝不会出卖我们。”   刘裕道:“你是否升了官呢?”   何无忌道:“我现在是可领军的先锋将。唉!我真不明白二舅,他是否要把你赶尽杀绝呢?你曾到广陵来,我是事后才知道,二舅公逼你和他立下的军令状,惹起军中很大的反感,实是不智。他又秘密召我入去,要我负责断去荒人后撤之路。告诉我,我可以干什么呢?”   刘裕一对眼睛立即亮起来,道:“这支水师部队是否由你全权指挥?”   何无忌道:“我的副将是二舅的人,不过,我可以干掉他,我是豁了出去哩!”   刘裕愕然道:“疏不间亲,你这样做,不是等于背叛刘爷吗?”   何无忌双目透出崇慕的神色,坚定地道:“我随玄帅南征北讨多年,在他身上学到很多做人的道理。只有义之所在,认清方向,方能择善而从之,做个顶天立地为国为民的好汉子。所以安公弃女婿王国宝而不用,玄帅不挑选二舅和何谦而拣你。事实上玄帅也可以栽培谢琰,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正因大义当前,家族也要放在次一等的位置。二舅的确令我失望,竟与桓玄之辈为伍,你又没有威胁到他的地位,不但不懂珍惜你这晚辈,还要整治你,谁人心服呢?玄帅生前很欣赏荒人,赞他们有不甘于屈从命运的大无畏精神,二舅却偏要在他们四面楚歌的时候落井下石,教人齿冷。”   刘裕明白,他是因想起谢玄,所以眼中现出如此神色,更感觉到他是言发于衷,字字真诚。点头道:“你不用直接卷入此事内,却可以帮我一个大忙,事后亦不会被人看穿你和我的关系。”   何无忌一呆道:“怎能办得到呢?”   刘裕道:“你明白我们现在的情况吗?”   何无忌茫然道:“我只知执行二舅的指令,其他一切都不清楚。”   刘裕扼要的解释一遍,听得何无忌目瞪口呆,既想不到有两湖帮和荆州军牵涉在内,更想不到刘牢之如此狠绝卑鄙。   刘裕心忖,怎都要博他娘的一铺,希望以谢玄的慧眼,不会看错何无忌这个人,遂说出自己的计划,道:“你只须虚张声势,在我们离开新娘河的一刻,驱船队逆流而上,过新娘河而不入,直趋濄水和淮水交汇处,此战我们将可稳操胜券。”   何无忌欣然道:“没有问题,我可以装作须于淮水布防,以肯定你们没有回来,谁也不会怀疑我在暗助你们一把。”   又定神打量刘裕,道:“玄帅确没有挑错人,这确是在如今的形势下最高明的策略。”   刘裕伸手抓着他的肩头,道:“兄弟!你的雪中送炭我永远不会忘记。”   何无忌苦笑道:“我的心情很矛盾。唉!怎么说好呢?你以后有什么打算?很多人不看好你们今次反攻边荒集的行动。”   刘裕微笑道:“假设我们成功了又如何呢?”   何无忌一震道:“二舅会更顾忌你。”   刘裕哂道:“顾忌我又如何呢?他可以不让我归队吗?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你二舅大有可能背叛与王恭、桓玄和殷仲堪的联盟,改投司马道子。”   何无忌色变道:“不可能吧?二舅现在和何谦势成水火,怎有与司马道子合作的可能性呢?”   刘裕沉声道:“司马道子杀了何谦又如何呢?”   何无忌哑口无言。   刘裕拍拍他肩头道:“人是会给权力和富贵蒙蔽的,你二舅已再不是以前的刘牢之,任何阻碍他达到目的者,都会被他铲除,我不例外,你也不会例外,所以小心点。”   何无忌有点难以启齿地道:“将来有一天,如刘兄处于一个可以决定二舅生死的位置,刘兄可否看在我的分上,放他一马?”   刘裕苦笑道:“是否言之过早呢?不过我可以答应何兄,如真有那样的一天,我绝不会亲手对付他,至于他要如何做,便是他的事了。”   何无忌感激地道:“玄帅说得不错,刘兄确是有情有义的人,是我们北府兵未来的希望。起始时我也是半信半疑,但今天如仍怀疑你的本领,便是大蠢材。”   刘裕心中感激谢玄,心忖,恐怕连谢玄也想不到,何无忌能于此生死交关的时刻,发挥这般大的奇效。   道:“何兄在我们离开后,好好尽忠职守,不要表现出任何不满刘爷的态度,还要比任何人对他更尽心尽力,为的不是他,而是玄帅和北府兵,令北府兵能保持凝聚力,否则,纵使我收服边荒,仍是没有作用。”   何无忌道:“明白了!”   又道:“现在北府兵年轻一辈的将领,人人均视你为继玄帅后另一位有本领的领袖,只要你反攻边荒集成功,谁想为难你,等于与整个北府兵为敌。”   刘裕心中一阵凄酸,自己表面的风光,又于事何补,如此失去了王淡真,以后还可以快乐起来吗?更清楚自己是无路可走,剩下唯一的道路,就是争霸之路。但这可以疗治心内的伤痛吗?他不知道。   何无忌起身道:“我必须全速赶回去,好与你们配合。”   刘裕也站起来,与他双手紧握,一切尽在不言中。   何无忌戴上头笠,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紧握他一下后,出账去了。   刘裕呆立帐内,脑袋一片空白。   江文清的声音在他背后温柔地道:“有什么新的消息呢?”   刘裕转过身来,接触到她一对明亮的美眸,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淡淡道:“高小子的梦想或许会成真哩!” 第四章 淮水风云   在慕容战率领二千名战士离开后两个时辰,船队起航,载着的是另一批达五千人的战士,与慕容战的部队合起来共七千人,是现在荒人能加入作战的精锐。   刘裕和屠奉三,深明兵员贵精不贵多的战场定律,这七千人均来自以往各汉胡派系帮会,又或合作惯了的夜窝族,悍勇擅战,只要策略得宜,可以发挥出惊人的威力。   在诸般条件配合下,形势已转为对他们有利,故人人战意昂扬,定要藉此战打响头炮,继燕飞斩杀竺法庆后再振荒人的威势。   屠奉三非常聪明,因深悉己方组织上的弱点,故以百人为一个作战单位,每单位配以能独当一面的领袖,即使情况混乱,仍不会失去行动的方向,各单位领袖可以随机应变,自行决定策略。   对付郝长亨的战船队分为两组,十二艘战斗力最强的双头船为一组,由江文清负责指挥。另一组包括司马道子赠送的五艘战船、由小型货船改装的战艇二十八艘,以及八艘货运船。   当到达濄水和淮水交汇处,船队会兵分两路,屠奉三的运兵船队北上濄水,逆水而上二里后,卸下兵员,便会顺流而回,配合江文清夹击郝长亨数目达三十艘,包括“隐龙”在内的战船部队。   江文清的十二艘双头船,会过濄水而不入,直趋淮水上游,当藏身在淮水南面支流的郝长亨发觉形势不妙时,淮水上游已被截断去路,且把顺流攻击的优势拱手让人。   此时,郝长亨仍可死守支流,可是,当晓得北府兵水师船过新娘河而不入,势必以为刘牢之背叛了他们,与荒人连手,只好冒险突围,如此,江文清和屠奉三将有机可乘,展开擒贼先擒王的策略,以“隐龙”为主目标。   整个谋略部署尽见屠奉三的智谋。   其他二万余荒人则负责从陆路运送粮资到淮水南岸,由于不用怕刘牢之的船队突袭,故此他们不需武装,只靠数百战士虚张声势。他们是饵,可是在如今的情况下,他们反处于最安全的情况下。指挥他们的是姬别和红子春,两人均是老江湖,有足够的应变能力。   慕容战手下的人是全骑兵部队,有来去如风的机动能力,即使在对等的情况下,凭这批人的强大战斗力,仍可正面硬撼荆州军,何况主动全掌握在他们手上。   当船队开离新娘河,刘裕已晓得赢了这场水陆大战,问题在能否完成高彦的心愿。   最后一艘船离开基地时,陆路队伍亦浩浩荡荡的出发。   刘裕卓立高岗之上,注视着整个形势。   他身旁是双目发亮的高彦,正兴奋地等待刘裕的指示。他与小白雁的恋情己被卓狂生传遍荒人之间,为此战平添了无限的姿采,战争再不纯是杀人与被杀的扫兴事。   另一边是卓狂生,双目射出狂热的神色,使人怀疑他正默默记录着这荒人光辉的一页。   三人身后是牵马而立的二百名战士。   这是慕容战的骑队外另一支骑兵队,人人均是百中挑一的高手,负有特别的任务,为的当然是多情的高少。   刘裕唇角的笑意忽然扩展、化为灿烂的笑容,道:“我们去吧!”   手下忙把三人座骑牵来。   刘裕飞身上马,此时他忘记了一切,只晓得赢取眼前的战争。且是彻底的胜利。   ※※※   千千!你晓得我现在往哪里去吗?大地一片银白,正是这场大雪,令荒人可以突围而出,逃往新娘河。这或许是今冬边荒最后一场雪。   燕飞在此纯美洁净的世界孤独地滑翔,但心中填满对纪千千的热爱,而没有丝毫寂寞的感觉。   即使人世间一切发生都是短暂而虚幻,他和纪千千的爱恋却是不容置疑的至美至真,舍此之外再没有其余。   千千啊!我现在要去的是“边荒四景”里最神妙的一景,也是你阻止我说出来的一景──白云香涧。每逢大雪之后,庞义会到密藏于白云山内的神秘香涧采泉水,用作酿制雪涧香。   终有一天我会与你携手到这里来欣赏雪涧香的故乡。   刚才,当燕飞被孙恩追至身后不到两里的近处,立即改外呼吸为内呼吸,晋入胎息的境界。   就在那一刻,他感应到心佩的“跃动”和“呼唤”。   他不明白是如何办到的,不过那已无关重要,正如他也不明白,蝶恋花为何有示警护主之能。   他再感应不到孙恩,也知道对方亦感应不到自己。   ※※※   刘裕领头疾走十多里后,下令休息片刻,以保持战马的体力。   他有信心可一丝不误的依计划的时间,进入攻击的位置,天衣无缝地配合江文清和屠奉三。   百多人在黑暗的密林下马休息。   刘裕、卓狂生和高彦三人徒步走上前方的高丘顶上,蹲下来遥观右方淮水的情况,己方的船队因逆流而上,尚未到达。   刘裕低声道:“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高少必须牢牢记着,卓馆主则负责记录。”   卓狂生连忙取出纸笔。   高彦失声道:“我的娘!你要公开我的秘密吗?”   卓狂生欣然道:“你该感光宗耀祖才对。放心吧!我把刘爷的话记下来,是怕你忘记了精采的情节,说故事的仍是你,钱是放入你的袋子里,我只抽取三成作佣金,明白吗?”   刘裕道:“小白雁肯定是在‘隐龙’上,我们必须击沉‘隐龙’,方可以进行‘小白雁之恋’的故事里最精采的一章,故名之为‘英雄救美’。”   卓狂生更正道:“是‘多情高少义救小雁儿’。”   刘裕不理高彦的反应,笑道:“什么都好!正当我们要杀小白雁之际,我们的多情种子再控制不住,背叛了边荒集,竟出手救走了可以之勒索聂天还的重要人质,逃进边荒里去,还要躲避我们的追捕。我们的忙帮到此为止,以后的就看你老兄的手段哩。”   卓狂生像擂鼓助兴的笑道:“非常精采,真亏我们想得出来。”   高彦呆看着刘裕,好一会才回复过来,倒抽一口凉气道:“如她要走,我如何拦得住她呢?”   卓狂生骂道:“枉你这小子自认聪明,却这般愚蠢,你忘了刘爷说过要追捕你们吗?到时我们会虚张声势,你则全力救美,带她逃往边荒集的无人僻处,好令小白雁从人质转作爱情的俘虏。记着!须绘影绘声,说得寸步难行,除倚赖你外,再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与你作一对同命鸳鸯,生死与共的逃避我们的毒手。”   刘裕知高彦性格,提醒道:“勿要说得太过火,说出夸大至连对你情根深种的小白雁也不相信的话,一切责任自负。”   卓狂生道:“高少夸大才是正常,老老实实反令人生疑,我认为,还是依高少平日的作风才是高招。”   高彦给两人你一语、我一句的弄得哭笑不得,可是眼睛却发亮起来,道:“你们不会打伤她吧?”   卓狂生笑道:“我们荒人最有智慧的几个脑袋想出来的东西,会差到哪里去呢?我们会把她点倒,禁制她的穴道,你便可以软玉温香的抱着个小美人逃走。我们当然会教你解穴的方法,但你却要装作不懂解穴的手法,走远了才误打误撞的乘机解穴。”   高彦开始兴奋,喘息着道:“哈!误打误撞?我岂非可以享尽温柔?被制后她的神智能否保持清醒,否则怎晓得我是如何英勇?”   卓狂生道:“制她的是老子的独门手法,保证她没法自行解开,她会变得软弱,四肢乏力,但神智清醒,可是你千万不要乘她之危,占她便宜,让她看不起你。”又加一句道:“要占便宜可在试图解穴时想办法。”   高彦差点摩拳擦掌,但又开始担心另一方面的事,道:“你们有把握击沉‘隐龙’吗?她并非一般的战船。”   刘裕道:“‘隐龙’并非普通的战船,但我们亦非普通之辈。今次大家为你想尽办法,成功失败,须看我们兵器大王姬公子设计的‘破龙箭’是否管用。时间差不多哩!我们起程吧!”   ※※※   孙恩和尼惠晖是敌对的关系,天师道与弥勒教更是势不两立。可是,若燕飞扯入他们的关系里,那比较之下,杀死燕飞方是他们最紧要的事。   燕飞在应付孙恩的同一时间,不得不对付尼惠晖,是因别无选择,他必须助宋悲风脱离险境。   白云山位于颖水东岸,离开边荒集只有十八里。   这是块得天独厚的山区,白云山脉把方圆三十多里的区域团团围绕,山势峻伟,人迹罕至,长满奇花异树,宛如荒芜的土地上的仙境胜地。   主峰摩云岭突出群峰之上,白云香涧便是从主峰倾泻而下的垂云瀑分出来的石泉涧,经过一片桂树林的泉段,更是树香四溢,因之而得名。   燕飞进入山区后,又从内呼吸转回外呼吸,登时心中一震。   他感应到孙恩,仍紧迫在他后方,距离由最接近的二里拉远至三、四里,显然,纵然他内呼吸和收敛精神双管齐下的情况,仍避不过他的精神感应。   可是他却感应不到对方。   由此推断,孙恩的精神修养,胜他至少一筹。恐怕只有进入无知无觉、睡与醒之间的胎息状态,方能避过孙恩的寻踪搜迹。   出乎料外的情况,令他想以奇兵突袭尼惠晖一伙人的如意算盘登时打不响,不得不改变计划,先与宋悲风会合,再想办法应付两方面的劲敌。   不留痕迹地掠过近两里的密林区,燕飞从白云山的支脉登上山区,当他到达山脉另一边的危崖处,美景展现眼前。   摩云岭在北面没入缭绕的云雾里,垂云瀑似从虚无处奔泻而下,如珠帘倒挂,水声烟色,远呵近拂依山势而立积雪挂冰的老松树,令人叹为观止。水瀑尽处,形成阶梯瀑布,瀑布逐级下跌,仿如正演奏视觉的天然乐章。   经过边荒一段荒芜之旅,骤然见到展露眼前的美景,那种震撼,确非言语能形容。   一时间燕飞忘记了一切,只想到纪千千。何时才能与她携手到此一游呢?   ※※※   刘裕把战马安置在密林内,留下十人看守,领着突击队,朝两湖帮战船藏身的淮水支流潜去。虽是近百人在夜林内疾行,可是人人均是一流的好手,没有发出任何的风吹草动。   卓狂生肩上扛着个长达五尺,宽约两尺的木箱子,仍是步履从容,看得刘裕心中赞许,暗忖卓狂生的武功绝不在屠奉三、慕容战和拓跋仪等人之下,今次有他随行,活擒小白雁的机会肯定大增。   高彦则隐隐猜到,箱内的东西当是姬别制造的厉害武器,可予超级战船“隐龙”致命的一击。他很想开口询问,不过,看刘裕和卓狂生讳莫如深的样子,知问也是白问,只好闷在心里,暗中则祈求姬别弄出来的东西有灵有性,勿要让他好梦成空。   随行的战士除拿手的兵器外,都多带一副弩弓和两筒弩箭,这是从边荒集直带到这里来最有杀伤力的长程攻击武器,所余无几,由此可见,这支突袭的部队,并不是来应个景儿,而是负担着能决定胜败的重要任务。   刘裕既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又曾探察过两湖帮埋伏的地点,由他指挥这次行动,是不作他想的最佳人选。   刘裕发出停止前进的鸟鸣声,众人连忙止步下蹲,气氛沉重紧张。   刘裕卸下背着的特大弩弓,着众人待他片刻,掠出密林,探察敌情去也。   不到半炷香的时间,刘裕回来了,欣然道:“两湖帮的人已全登上战船,伺机而发,可见他们掌握到我们的动静,还以为机会来了。”   卓狂生笑道:“这个很难怪他老兄,换了我们任何一个是他,也以为胜券在握,哪想得到我们对他的情况了如指掌。”   刘裕重新把超级强弩背到背上去,道:“来吧!”领先走出密林外。   众人随他走上一道斜坡,到抵达坡顶,人人精神为之一振。   淮水从右方流过,前方是一道宽若十丈的河流,三十艘战船分成两队,分泊两岸处,离交汇处只有数十丈,没有任何灯火,像与黑暗和河水融合随时会扑出来择肥而噬的河怪。   高彦一眼认出“隐龙”,她排在对岸船队中间的位置,表面看,不觉有任何特异处,高彦当然深悉她的厉害。   想到小白雁正在船上,心儿不由忐忑狂跳起来。   卓狂生向他笑道:“你又不是情场生手,胆子这么小吗?”   高彦气得不理他。   刘裕把大弩放到地上,摆放在一块平滑的石头上,以脚力把大弩撑开,又固定支架。   卓狂生见状忙打开木箱,取出一支形状古怪的大弩箭,箭身附有八个火油弹,双手捧着来到刘裕身旁。   众战士不待吩咐,纷纷选取有利的攻击位置,准备弩弓弩箭。   高彦瞧着卓狂生和刘裕合力把怪箭安置到弩弓上,怀疑地道:“这样的箭怎会有准绳呢?”   刘裕笑道:“你没看过我练习的情况,当然没有信心。”   卓狂生兴奋地道:“待会我们的刘爷会令你大开眼界,射出这支你和小白雁定情的信物。”   高彦讶道:“你何时变成马屁精,刘爷前刘爷后叫个不停,叫到我全身毛孔都竖个笔直。”   卓狂生哂道:“谁能给我夺回边荒集,我都会拍他的马屁拍得他高高兴兴的,因为他是我的长期饭票。”   刘裕沉声道:“来了!”   高彦别头瞧去,十二艘双头船正威风八面的逆水驶上来,快要驶经两湖帮埋伏的支流河口。   卓狂生冷笑道:“郝长亨已错过唯一扭转败局的时机,你道他现在会怎么办呢?” 第五章 白云古剎   在星空之下,一座古剎孤寂地坐落密林之中,似已被外面的世界遗忘。   三重殿堂前方的广场正中处,一尊卧佛纵然被野草侵扰,仍悠然自得地作其千秋大梦,左右两旁的佛塔便像他的忠仆。   这是白云山区内唯一的古寺,位于南脉一个环境幽深的半山高地,不过早在汉末时期已被荒弃了,荒人称之为卧佛寺。   燕飞并不是第一次到这里来,当年淝水之战时,他在白云山北面遇上任遥,被他击伤,后来碰到任青媞,被她诓到这里来,还被她暗算受重创,最后为自救行险服下丹劫,致有以后的种种遇合,其中过程,曲折离奇,直至此刻他仍有点难以相信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   江凌虚当日亦曾现身,看破是个陷阱,不战而退。   想起其时的当事人任遥、曼妙和江凌虚均已作古,人事不知翻了多少遍,岂无感触?卧佛寺主堂隐透火光,情景诡异,隐透出莫测其高深的况味。   可是,燕飞却清楚把握到心佩确在古剎内,不由大感奇怪。   如寺内的人是宋悲风,便颇不合理。照理,宋悲风应是千方百计躲避尼惠晖等人的搜捕,没理由守在这么目标明显,且不利逃遁的地方,还有大模大样的生火。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燕飞跃落广场,绕过卧佛,朝破落的主堂入口处走去。   ※※※   江文清领着代表大江帮仅余的战斗力量的十二艘双头战船,终到达河流交汇点,继续西上。   卓狂生所说郝长亨错过的时机,正是此刻。如郝长亨发觉有异,能早一步于江文清占上游之利前,由隐伏处顺流迎击,大有机会重创江文清的船队,然后从容逸走。   不过,屠奉三早猜到郝长亨来不及作出最适当的应变。   首先,郝长亨为他们所惑,认定所有荒人的船只均用来载运沉重的粮货,所以虽掌握到荒人动身撤退的时刻,却没想过来得这么快。   其次,是他以为荒人的船队会北上濄水,岂知荒人船队一分为二,最具战斗力的十二艘双头船,从两里外的河口突然改为西上,郝长亨晓得不妙时,已错过时机,从主动变为被动。   最妙是郝长亨存有侥幸之心,会认为双头船西上是要从颖口转上边荒,重占秘湖基地,好能保证南方的物资源源送来,而不是识破他们和荆州军的军事行动。   在如此心态下,郝长亨会认为一切仍在掌握里,只要歼灭驶上濄水的荒人船,渡河的荒人则由荆州军侍候,便大功告成。   所以,卓狂生说渴望看到郝长亨如何应变,便可从而推测他是否中计。   “隐龙”亮起灯火,打灯号传递命令。   赤龙舟纷纷升帆,开始起航。   众人目不转睛的注视着。   出河口后往西或往东,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往西的话,代表郝长亨意识到奸谋败露,决定闯过江文清的一关逃走。如朝东去,则代表郝长亨仍依原定计划,与荆州军联攻荒人撤退的水陆队伍。   刘裕心中一片平静,胜利已来到掌心之内,不论郝长亨作出哪一种选择,注定难逃此劫。   荆州军那方面情况更劣,当荆州军发觉何无忌统领的水师船队过新娘河而不入,必定心生疑惧,到慕容战扮作北府兵从东面强攻,屠奉三的荒人部队已从濄水方向杀至,荆州军不立告崩溃方是怪事。   一切都在掌握里,就看高彦的心事能否如愿以偿。   最紧张的是高彦,脑袋一片空白,头皮发麻地瞧着形势的变化。   排在最前方的两艘赤龙战船,出河口后转东而行。   卓狂生拍额道:“老郝中计哩!”   刘裕沉声道:“让他们离开,不要动手!”   众皆愕然。   ※※※   入目的情景,即使以燕飞的镇定功夫,亦差点道心失守。   破落的主堂,早失去往日香火鼎盛时的光辉,不但尘封网结、野草滋蔓,供奉的佛像亦只剩下数堆难以辨认原状的塑泥堆。可是,在这宽广的空间里,被清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还铺上一张柔软的地席,燃着两盏油灯。   在油灯两点闪跳不定的火焰中,尼惠晖盘膝安坐,法相庄严,使人没法联想到她过往放荡的行为。   她背上插着拂尘,一身素白的麻裳,脸上不施半点脂粉。当燕飞踏入本为大雄宝殿主堂的一刻,仰起俏脸来看燕飞,能摄魄勾魂的一对美眸,看得是那么深情和专注,便如久候爱郎幽会的美女,终盼到情人来会。   一丝温柔的笑意从紧抿的樱唇漾出来,轻轻道:“坐吧!”   假设尼惠晖一见燕飞,立时变成雌老虎般攻击他,燕飞反会心中舒服,因为理该如此。可是尼惠晖现在摆出的姿态,却令他胡涂起来,不知她要耍什么手段。   更令他大惑不解的,是他肯定周围没有其他埋伏。弥勒教的四大金刚、竺雷音、妙音等人到哪里去了呢?难道尼惠晖有信心凭她一个人便可以收拾自己?他不得不承认,此刻的尼惠晖充满前所未有的诱人之貌,白麻袍柔软地覆盖她的肉体,却没法掩蔽反特别强调她能令任何男人血脉贲张的线条。她表面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却偏最能勾起男性的七情六欲。   看似矛盾,却偏又是那般自然而然。   燕飞有点怀疑她正在施展某一种高明和不着痕迹的媚术,只要他道心稍有失守,对她生出男女之想,她会觑隙而入,置他于死地。   心佩并不在她身上。   瞧她胸有成竹的样子,燕飞感到失去了主动。   尼惠晖忽然皱起眉头,撒娇的轻嗔道:“惠晖叫你坐嘛!还呆头鸟般站那里干什么呢?”   她低沉却充满诱人磁力的声音在大堂回荡着,令燕飞仿如置身在幻景里,做任何事也不用负担后果。   燕飞心悬宋悲风的情况,暗叹一口气,缓缓移到她的方地席的边缘处,学她般盘膝坐下。   尼惠晖像个小女孩般赧然瞄他一眼,垂首喜孜孜地道:“终于盼到你来哩!人家有最要紧的事和你商量呢!”   燕飞心中唤娘,不但受不了她烟视媚行的情态,还完全摸不清她的手段,顿感落在下风。最大问题是虽明知她是心狠手辣、狡猾如狐的超级妖妇,可是此刻横看竖看,她仍只是个动人至极点的尤物,使他没法出手。   她究竟有何意图呢?自己不是她的杀夫仇人吗?   ※※※   高彦失声道:“老刘你是说笑吧!只有在这个位置,敌人才会任我们鱼肉,你竟说什么都不做,岂非白来一趟。”   他们埋伏的丘陵,居高临下俯视与淮水交汇的河口,形势险胜,确难找另一处地方有此优越的地理形势。   卓狂生也焦急地道:“‘隐龙’起航哩!刘爷快考虑清楚,勿失良机。”   刘裕看着四艘赤龙战舟双双转入淮水,往东驶去,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道:“我不是不动手,更不会让高小子你空手而回,而是要等待更佳的时机。现在老郝方面军心稳固,队形完整,进退有序,我们如施突袭,只可以乱他阵脚,造成的破坏非常有限,逼他改变主意,往西逃亡,反令大小姐首当其冲,战个两败俱伤,岂是智者所为。”   卓狂生皱眉道:“但我们也将失去重创‘隐龙’的大好机会。”   刘裕摇头道:“不!机会仍在我们的掌握中,郝长亨已经中计入局,再没有别的选择,当他看到下游被北府水师截断,老屠的战船又从濄水顺流驶回来,会以为北府兵和我们连手对付他,而他的唯一逃路是立即掉头,不是去闯大小姐的一关,而是趁未被截断这处河口前,从支河逃走,那时,最佳的攻击时刻将出现,我们在两岸同时发动火攻,杀老郝一个措手不及,更显得我们用兵如神的威风。而我们所余无几的战船,则不用正面和他们交锋。如此划算的事,我们怎可以放过。”   接着迎上两人目光,微笑道:“只要郝长亨短期内回不了颖口,他买予姚兴的粮资势成我们囊中之物,此乃一石二鸟之计,我们反攻边荒集的行动将可以全面展开。”   卓狂生和高彦都像首次认识他般呆看着他,他们想的是一时得失,比较起来,刘裕着眼的却是整个形势的发展。   高彦嗫嚅道:“那我的──我的──”   最后两艘赤龙战船驶经脚下的河口。   刘裕两手抓着他肩头,欣然道:“放心吧!我正是为你着想,方冒这个计算过的险。只有在两湖帮军心大乱,亡命逃窜的时候,你的英雄救美方行得通,否则即使烧掉‘隐龙’,你的小美人仍可以跳上另一艘赤龙舟,溜之大吉。对吗?”   卓狂生吐出一口气,点头道:“我这部边荒的史书肯定愈来愈精采,高小子,你知不知道下面这条河叫什么名字?”   高彦心神不定的问道:“叫什么鬼名字?”   卓狂生柔声道:“与新娘河成双成对,同一方向的河,当然该叫新郎河哩!难道将来说书先生说这段故事时,这条河那条河般让人听得胡涂吗?哈!新郎河!亏老子想得出来。”   ※※※   尼惠晖此时的神态,便像和情郎款款谈心,秀目闪着诱人的亮光,声柔语软,轻轻道:“你不用担心宋悲风,我根本没有机会伤害他。他确是一等一的高手,且非常机智,引我们在边荒大兜了几个圈子,又利用边荒集独特的情况,令我们数次追失他,不过,心佩也如蝇附骥尾,令他终没法真正摆脱我们,直至他逃到这里来。”   燕飞仍摸不清她现在玩的把戏,皱眉道:“多谢佛娘坦诚相告,请问宋兄现在哪里呢?”   尼惠晖道:“我再不是什么佛娘,弥勒教已烟消云散,你可以唤我作惠晖,又或晖姑娘,以前的佛娘再不存在。”   燕飞愈来愈胡涂,难道杀夫之仇竟这般一笔勾销?又或尼惠晖只在使手段?他真的弄不清楚。自己可否向她直问解救呼雷方的办法呢?尼惠晖又羞人答答地瞥他一眼,两边脸颊泛起红晕,不想入非非的男子肯定是铁石心肠,这若不是一种高明的媚术,打死燕飞也不相信。最厉害是她没有半点放荡或邪淫的意味,而一颦一笑,无不引人入胜。   燕飞苦笑道:“姑娘──”   尼惠晖打断他道:“你先答奴家一个问题,然后奴家会又乖又听话的告诉你,所有你想知道的事。”   燕飞愈来愈感到她的“威力”,心叫好险。她想动摇的如是他的“道心”,肯定会有很大的成功机会,因为,只要他稍想及男女的情欲,肯定道心失守。不过,他根本没有可容她的媚术入侵的破绽,因为,他的心填满对纪千千的爱恋,再容不下其他东西。纪千千变成了他的护心宝符。   燕飞道:“问吧!”   尼惠晖仰起俏脸含笑打量他,像愈看愈爱的秀眸异采涟涟,道:“告诉奴家,你是怎懂得寻到这里来的呢?”   燕飞感到脑袋一片空白,不知该从实告之还是砌词隐瞒。最后把心一横,道:“因为我感应到心佩在这里。”   尼惠晖一声欢呼,整张脸亮起来,鼓掌道:“果然如我所料,当心佩和天地佩的联系中断,只有你这身具异能的人方能生出感应。”   燕飞听得一头雾水,叹道:“姑娘可否说清楚一点?”   心忖,她的年纪该在三十过外,可是她此时的神态只像个天真的小女孩,而她的玉容和体态,却充满成熟诱人的味道,两方面合成奇异的魅力,令他明知她是邪恶的妖妇,也很难真的如此看待她。   尼惠晖雀跃地道:“让我告诉你现在的情况好吗?当你的老明友宋悲风逃入此破庙后,心佩和天地佩的联系突然中断,可以推想,他是以特别的手法把心佩藏在这里的某处,使我们再不能凭玉佩追踪他,就在此时,我感应到你正朝这个方向赶来,可知,当联系中断后,你反而感应到心佩。”   燕飞沉重的心情立即一扫而空,宋悲风当然不晓得中止心佩和天地佩互相呼唤感应的方法,助他达成此事的是安玉晴,只有她深悉心佩的秘密。亦可知两人给尼惠晖等逼得走投无路,唯有施出此脱身之法。   要在卧佛寺如此广阔的区域,寻出小小一方心佩,等于大海捞针。一个不好,还会损毁心佩。   道:“我也可以因感应到你而到这里来。”   尼惠晖白他一眼,像在说你休想可以骗倒我,神态娇憨动人,连有“护心宝符”的燕飞亦差点吃不消。   道:“于是我遣散了身边的所有人,告诉他们弥勒教再不存在,然后耐心的在这里等待你大驾光临。”   燕飞开始有些儿明白,讶道:“姑娘似乎忘记了我们是敌非友。”   尼惠晖甜甜浅笑,垂下螓首,柔声道:“那是过去了的事哩!我现在崇拜的男人,再不是竺法庆,而是比他更强的燕飞,愿意为他作奴作婢,只求他的爱宠。”   燕飞当然不会相信,知她意在心佩,苦笑道:“请恕我对姑娘的另眼相看无福消受。姑娘难道以为说这么的一番话,可使我为你把心佩找出来吗?”   尼惠晖丝毫不以为忤,还笑意盈盈地道:“你只是不明白真相吧了!我现在会告诉你有关洞天三佩的不传秘密,当你明白事情的始末,说不定大家有商量的余地呢?”   燕飞心忖,你休想说服我,叹道:“我不想知道,我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   尼惠晖嗔道:“你不想知道也不行,你不为自己着想,也好应该为别人着想。你该不想有我这么一个敌人吧!眼前正有一个非常好的解决办法。我可以在此立下毒誓,如有一字骗你,教我不得好死。”   燕飞心中一震,心想,尼惠晖说出来会是如何惊天动地的秘密呢?为何她有把握自己会和她合作? 第六章 三佩合一   燕飞道:“我真的不明白,假设姑娘把洞天三佩的秘密说出来后,我却拒绝为你找出心佩,姑娘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吗?”   尼惠晖俏脸亮起来,淡淡道:“随着弥勒教的败亡,我已失去以前所有的权力、地位和男人,且一去不复返。我只是崇拜竺法庆,却从未试过爱他,开始时我仍不明白,心中只想把你碎尸万段,可是,当我感应到你正朝心佩的方向赶来,我终于醒觉,这有什么意思呢?于是解散了我的从众,一心一意地等待你。只恨你仍不了解我的心意,须我如此这般剖白,你不觉得很令奴家委屈难堪吗?”   燕飞道:“纵使你可以说服我为你找出心佩,可是现在却非是适当时刻。”   尼惠晖柔声道:“是不是孙天师正追在你背后呢?”   燕飞愕然道:“你是──”   尼惠晖现出缅怀过去某一段日子的温柔神色,以带点欷歔的伤感语调道:“不用奇怪,我是猜出来的,因为我明白孙恩。一直以来,他视法庆为死敌和对手,晓得法庆饮恨于你剑下后,更清楚荒人的成败关键系乎你的声誉上,他怎肯放过你呢?”   燕飞愈来愈感到尼惠晖不简单。   尼惠晖美目深注的瞧着他道:“首先,奴家必须介绍自己的出身,好让你明白为何我可以如此清楚洞天三佩的秘密。”   燕飞不解道:“姑娘似乎并不介意孙恩在旁虎视眈眈?”   自踏足白云山区,他便失去孙恩的踪迹。不过以孙恩之能,当然不会追失他,而是采取另一种策略。   尼惠晖从容道:“有什么好担心的,如他敢进来捣乱,我们连手杀掉他如何?”   燕飞为之语塞。   眼前的尼惠晖肯定属竺法庆和孙恩的级数,如和她连手,恐怕强如孙恩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事情的变化,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忽然间,他晓得主动权控制在尼惠晖手上,只要她倾向孙恩,明年今夜此刻将是他燕飞的忌辰。所以,尼惠晖如此胸有成竹,一副不愁他不乖乖合作的态度。   细想又似非如此,尼惠晖说出来的一字一语,都透出来自心底的诚意,且带点恳求的意味,像真有信心说服自己的样子。   尼惠晖道:“我之所以这么清楚洞天三佩,因为此佩本属我爹所有。”   燕飞失声道:“你爹?”   尼惠晖徐徐道:“我的爹就是孙恩、江凌虚和安世清等人的师傅。奇怪吗?爹到七十三岁忽起凡念,才有了我这个女儿,原因正在于洞天佩。”   燕飞一头雾水地道:“这和洞天佩有什么关系呢?”   尼惠晖道:“怎会没有关系呢?他空拥道家至宝超过五十年,却是一无所得,最坚强的人也会心灰意冷,怀疑自己欠缺仙缘仙根。细节我不想说了。我现要告诉你的事,是爹临终前对我说的,天下间只有我一个人晓得洞天佩的秘密。”   燕飞心中生出一股寒意,正如安玉晴说过的,是对完全不能了解掌握的事物的恐惧。尽管身处的人间世,很多事物都在人们的理解之外,可是,大部分已习以为常,大致上能接受在什么情况下发生怎么样的事。可是,尼惠晖即将说出来的,将是关于生死之外的仙道秘密,是超乎现实状况的另一回事。   尼惠晖道:“自爹辞世后,我心中充满仇恨,只想到向夺走洞天佩的人报复,所以我找上法庆,沉沦多年,到刚才我忽然醒过来,原因正是你。”   燕飞苦笑道:“我不明白!”   尼惠晖道:“因为心佩在呼唤你。爹曾说过,心佩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会呼唤有仙根的人,亦只有这个人,可以令天地心三佩合而为一,当三佩合一之时,进入洞天福地的仙门将会打开。”   燕飞一呆道:“仙门?”   尼惠晖双目闪闪生辉,道:“那是离开我们的世界的唯一出路,只有具有仙根的人方可以打开仙门。”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这是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呢?通过这入口,是否可以进入洞天福地,找到道家宝典《太平洞极经》呢?”   尼惠晖道:“《太平洞极经》早失传近百年,亦不是藏在洞天福地里,只是经内最后一章,记述三佩合一开启仙门的秘密,所以和洞天福地扯上了关系。”   燕飞开始相信尼惠晖不是编故事来骗自己去为她寻出心佩,一来,因她语气透出令人无可怀疑的真诚,更因她说出来的事既匪夷所思,又合乎情理。   尼惠晖道:“只要你找出藏在这里某处的心佩,便可以令三佩合一,开启仙门,我亦可以离开这个一无可恋、充塞斗争仇杀的世界,我们间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   燕飞感到自己的心神正处于仿如狂风暴雨之中,受到猛烈的冲击,一切都变得不稳定,包括以往一向深信不疑的现实世界。   是否确如孙恩所说,一切都是虚幻的,人们执着的生命,只是一个梦?而洞天佩却是开启这被封闭在生与死之间的梦域的匙钥。凭它将可以找到离开的出口,到达洞天福地,“醒”了过来呢?一时间,他不知说什么话才好。   ※※※   高彦大喜道:“好小子!真有你的,老郝掉头回来哩!”   星夜下的淮水,出现重重帆影,两湖帮的战船队逃命似的逆水驶回来,队形散乱,再无复先前的威势。   卓狂生沉声道:“他们仍可以沿淮而上,硬闯大小姐的一关。”   刘裕从容道:“换了你是老郝,在以为刘牢之背叛了他们的情况下,敢否闯寿阳胡彬水师的一关呢?”   卓狂生愕然片刻,点头叹道:“服了!刘爷确是算无遗策。”   刘裕冷然下令道:“当我的特制火箭命中‘隐龙’后,大家可以随意攻击,不用留情。”   命令立即传遍山头,又以灯号知会潜往对岸埋伏的己方战士。战火一触即发。   ※※※   燕飞道:“三佩合一时,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尼惠晖摇头道:“没有人知道。”   燕飞愕然道:“怎会没有人知道呢?至少制成洞天佩的人该晓得是什么一回事,否则仙门之说只是骗人的谎话。”   尼惠晖温柔地道:“是不是骗人,把三佩合一时,不是可以一清二楚吗?告诉我,你见过会互相呼唤的玉石吗?”   燕飞差点无言以对,不是因她说的道理,而是因她绝没有丝毫怀疑的语调神态,仿如说的是太阳由东方升起来,从西方落下去一类亘古以来便存在的真理。   苦笑道:“三佩合起来,不是可以展现出可以寻找洞天福地的图像吗?所谓仙门,指的会否只是这样的一张寻宝图呢?”   尼惠晖淡淡道:“你曾经拥有心佩,上面有图案吗?”   燕飞只好摇头。   尼惠晖像有用不完的时间,没有露出任何不耐烦的表情,解释道:“据传,天地佩上的山水图形,只是黄帝着人刻上去的装饰,以示对洞天福地的憧憬和渴望,没有任何实质的作用。”   燕飞心忖,难怪安玉晴对天地佩合成后显现的地形图完全不感兴趣,原来如此,反是不明真相的任青媞会紧张。   忍不住好奇地问道:“那洞天佩是怎样来的呢?”   尼惠晖微笑道:“燕飞终于产生出兴趣哩!洞天佩是黄帝之师广成子白日飞升后遗下来的,还于坐化处,以指刻地写下洞天佩的秘密,这段留言被记载在《太平洞极经》内,由那时开始,三佩从未试过合而为一,以我爹的通天智慧,傲视当时的武学修为,经数十年的苦思、尝试和努力仍一筹莫展。”   接着叹一口气,充满渴望地道:“好哩!现在只看你有没有成人之美的胸襟,玉成我毕生追求的大心愿。此事对你有利无害,穿过仙门后,我将永远不能回来,我们间的事自可以一了百了。”   燕飞感到头皮在发麻,倒抽一口凉气:“假设到时没有任何事发生,又假如我亦无法令三佩合而为一,事情又如何了断呢?”   尼惠晖一双眼睛神光闪闪地凝望他,若无其事地道:“我便助你杀掉孙恩如何?”   燕飞愕然无语。   尼惠晖目光投往破落至门不成门、出口不成出口的破洞门处,平静地道:“如保得住性命,我会找一个山明水秀之地,结庐而居,平平静静渡过余生算了。除洞天福地外,我对其他事物再没有丝毫兴趣。你若想保有三佩作个纪念,我也没有意见。”   燕飞感觉到自己被她说服了,何况纵使尼惠晖骗他,他仍有应变的能力。   点头道:“好吧!”   站了起来,朝中殿的方向走去。   尼惠晖仍安坐原地,轻轻道:“谢谢你!我绝不会负你的。”   ※※※   “隐龙”是第七艘驶入河口的船,刘裕可以想象郝长亨此时的心情,因为只要全队进入“新郎河”,他们将可安然进入大江,再驶往颖口。   他两手握着大弩的机括,火箭瞄准“隐龙”满张的主帆,喝道:“点火!”   卓狂生打着火种,燃点缠在箭锋的火油布,熊熊燃烧。   “隐龙”颤动起来。   刘裕冷笑道:“太迟了!”   “喀嚓”脆响。   超级火箭带着火油弹,画出美丽的火红弧线,迅如流星般掠过二十多丈的空间,往“隐龙”的主帆投去。   两岸人人睁眼瞧着,心儿差点跳出口腔来,气氛紧张至顶点。   高彦更是呼吸顿止。   成功失败,就看此箭。   “卜”的一声,超级火箭一箭功成,命中“隐龙”主桅近顶部的位置,精准至令人难以相信。   一种无可比拟的感觉,走遍刘裕全身,他的目的只是要射中面积大得多的风帆,岂知竟可以命中主桅,只是这种幸运,已收先声夺人之效。   “隐龙”主桅中箭处火花激溅,照亮了整个河口区域,然后令人骇然和料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八个火油球同时爆炸,化为数不胜数的大小火球,暴雨般从四、五丈的高空洒下,把整条船覆没在火海里。姬别设计的火油弹箭,竟有如此惊人的威力,是连发箭者刘裕也没想过的。   欢呼声分别在两岸响起,接着一支接一支火箭,疯了般射出,往下方新郎河全无还手之力的敌船投去。   淮水上游檑鼓声起,十二艘双头船杀至,硬把敌队断为两截。   屠奉三的五艘战船和大批战艇亦逆水追来,胜败之势,显而易见。   刘裕大喜道:“捕雁的时间到哩!兄弟随我去。”   被甄选出来负担此任务的二十名高手中的高手,加上卓狂生和高彦,迅如狂风般往被烈火完全吞没的“隐龙”掠去。   ※※※   纪千千和小诗并骑而行,风娘坐在另一骑上紧跟在她们后方,周围是慕容垂的亲卫高手。   大队沿着一道河流,朝西北的方向不徐不疾的走着,人人默默催骑,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马儿也懂性地没有嘶鸣,只有蹄起蹄落错乱里又透着整齐规律的踏地声。   夜空星光灿烂,寒风阵阵刮过积雪的野原,似是残冬心有不甘地用尽它所余无多的力量。   纪千千没法估计这支部队的人数,或许是数千,又或近万人,不过,其高度的行军效率,却在她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   她只在起程时见过慕容垂,他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显然是谋定后动,一切尽在他的计算之内。   从初次攻打边荒集开始,至攻陷洛阳,慕容垂都以奇兵取胜,而事实亦证明了他在这方面是没有敌手的。不过,假如自己能变成燕飞的神奇探子,慕容垂在这方面的优势将丧失殆尽。   今次,慕容垂要对付的人是谁呢?希望不是拓跋珪吧!否则她将没法发挥作用,不但因她筑基未成,更因她仍未能摸清楚慕容垂的军力、作战方式和战略部署,而这正是探子须侦察的要项。   像现在的她,根本不知身在何处,朝哪里去,能告诉别人的只有是白昼还是黑夜,如何可以当称职的探子呢?不过她并不担心,她正开始学习,为了小诗、为了燕郎,更为了边荒集,她必须朝目标努力。   纪千千往小诗瞧去,紧裹在厚羊皮袍内的她,显得特别脆弱娇纤,脸色有点苍白和疲倦,见纪千千看她,勉强露出一个“我没有事”的笑容。   纪千千柔声道:“累吗?”   小诗低声答道:“还可以!”   风娘的声音从后面传上来道:“撑多个许时辰便可以扎营休息哩。”   纪千千别首瞥她一眼,感谢的微笑以报。   风娘轻叹一口气,似是欲言又止。   纪千千心中大讶,她不是第一次对自己露出这种神情,难道她同情自己主婢两人吗?自晓得她是慕容垂旗下最出色的女性高手,纪千千便视她为慕容垂安置在旁监视她们的一着厉害棋子,冷酷而无情,从没想过她也像一般人有七情六欲。   前方的队伍偏离河道,改采靠北的方向,进入岸北的疏林区。   纪千千的心“霍霍”跳动,假设队伍改往北去,目的地肯定是黄河河套,那拓跋族的根据地盛乐便危险了。   没有她的帮助,即使有燕郎助阵,拓跋珪仍远不是慕容垂的对手,事实早证明了根本没有人是慕容垂的对手。   何况,燕郎现在因边荒集的失陷而自顾不暇呢? 第七章 英雄救美   燕飞回到主殿,在尼惠晖面前盘膝坐下,神情肃穆。   尼惠晖淡淡道:“是否放在银罐里呢?”   燕飞把手摊开,晶莹纯净的心佩,安然出现掌心处,中间的小孔似深藏着某种力量。点头道:“银罐被埋在中殿和后殿间的破园里。”   尼惠晖并没有深究为何宋悲风晓得此隔断心佩和天地佩联系的秘法,探手到玉颈处,提着系索,把天地佩解下来,默运玄功,系索寸寸碎裂,把天地佩恭恭敬敬安置在心佩旁。   在她运功时,燕飞感到气温骤降,心忖,如此至阴至寒的真气,他还是首次遇上,比之水毒,实不遑多让。   尼惠晖的玉容若不波止水,神色平静。   燕飞想起,初次在边荒集密林偷窥她的情景,便如在昨夜发生,他从来没有深思她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只简单地把她和邪恶凶残、戕害佛门的弥勒教等同视之。事实上,任何人也有另外的一面,只看你能否接触到。   尼惠晖深情地看着并列的天、地、心三佩,双目射出浓烈的感情,轻轻道:“爹很疼爱我,自我懂事开始,常向我说心事话儿,有一天,他在丹房像我现在般呆瞧着三佩,我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玉佩,便问他是怎么来的?他答道,拿来给你当嫁妆好吗?”   燕飞醒悟过来,他因尼惠晖异常的神态,误以为她在施展某种高明的媚术,事实上却全不是这回事,只是尼惠晖给勾起心事,回复少女时的心态。   孙恩究竟在哪里呢?因何他无法感应到他?难道他怕面对尼惠晖。忍不住问道:“你爹是否被孙恩害死的呢?”   尼惠晖目光不移的冷哼道:“他还没有那个资格,不过,爹对他颇为忌惮,曾对我说过,终有一天孙恩会超越他。爹去后,孙恩便串同其他人连手逼我们母女把洞天佩交出来。”   燕飞道:“你的娘?”   尼惠晖凄然道:“爹对娘很好,娘虽然是侍候他的婢女,爹却从没有当她是下人,所以娘是心甘情愿从爹的。爹的过世,已令娘伤痛欲绝,孙恩还如此大逆不道,气得娘一病不起。唉!一切都成过去了,我真不愿再去想这些事。”   燕飞心中一阵感慨,对尼惠晖再没有丝毫怀疑。叹道:“安世清是否其中一人?”   尼惠晖摇头道:“他和另一位师兄都是好人,全力维护我们。如不是安师兄从孙恩手上夺去心佩,千里潜逃,引他们追去,我将没法脱身。二十多年来,我心中充满仇恨。你知道吗?仇恨是会令人很疲累的。”   燕飞心忖,此时该问及有关呼雷方的事了,否则如真的开启仙门,她又从仙门逸去,如何能弄清楚解救呼雷方的办法呢?正要说话,尼惠晖先他出声道:“你不是想知道洞天佩的来历吗?我爹在苦思多年后,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燕飞晓得尼惠晖正处于一种极端奇异的状态里,既希望三佩合一,又害怕面对后果。   假设三佩合一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当然是可怕至难以想像的极度失望,像世界末日般的绝望。   可是,如真能开启仙门,投身其内仍需天大的勇气,这是人之常情。   所以,尼惠晖正凝聚信心和勇气,又珍惜三佩合一前每一刻的光阴,不论是失望或一去不返,眼前的每寸光阴都是令人神伤的珍贵和难忘。   燕飞默默聆听。   广成子白日飞升后遗下三佩,已属神话和奇谭,她的爹还可以有什么更妙想天开的想法呢?一时间,他连孙恩都忘掉。   ※※※   不久前,刚被卓狂生冠上“新郎”美号的淮水支流西岸的森林内,响彻号角声和大批战马奔驰的声音,还不时传来喊杀郝长亨的呼叫。   明白内情者会晓得只是虚张声势,好逼落难的郝长亨及两湖帮的人不敢逃往西岸去。   此为刘裕另一妙着,由江文清的船队,把一批两百多人的兄弟和战马,送往河口上游处,依计行事。   西岸火把光芒照射之处,有箭手埋伏着,射杀任何试图登上西岸的两湖帮战士。   侥幸又或不幸地成功逃进新郎河的十一艘敌船,在“隐龙”中伏后,亦纷纷中火箭焚烧起来,无一能免,荒人同时投掷火油弹,令火势更是火上添油。   刘裕、卓狂生、高彦等人立在岸沿高地处,全神注视两岸。   高彦剧震道:“在那里!”   众人循他的指示看去,火光照耀下,十多人正在下方左处的岸沿往上爬,小白雁的曼妙身形,赫然出现其中,却不见郝长亨。   卓狂生笑道:“好小子!不愧是我们的首席风媒,老子看得眼都花了。”   刘裕一拍高彦肩头,道:“记着约好出手的时机,其他人跟我去吧!”   在刘裕领头下,众人朝目标猎物掠下斜坡乱石。   ※※※   尼惠晖似吟似咏的轻唱道:“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岛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火滥炎而不灭,水浩洋而不息。”   燕飞听得一头雾水,尼惠晖叙述的彷佛是远古时某一场大灾难,而她用吟咏的方式唱出来,分外令人有点毛骨悚然的诡异感觉。   摇头道:“我不明白。奇怪!它们靠近后,反停止了互相的呼唤,且冷却起来。”   尼惠晖没理会他的发现,似沉浸在某种吸引了她全部注意力的气氛情绪里,道:“于是女娲炼五色石以补苍天,这就是千古流传‘女娲补天’的神话。”   然后漫不经意道:“它们在准备。”   燕飞一呆道:“准备?”   尼惠晖道:“每次当天地佩合二为一,都会与心佩互相呼唤,可是,当它们放在一起的时候,它们会静上一段时间,然后发热发亮,时间长短不定,急也急不来,陪奴家多聊几句好吗?如奴家仍是侍奉爹旁那个娇娇女,定会爱上你。”   燕飞暗松一口气,她如此坦白,反令自己对她多了点亲切感,而且,破庙此夜此刻气氛奇异,使人没法把人世间那一套搬过来,任何超乎常理的事,也教人容易接受一点。   道:“我听过女娲炼石补天的故事,属于无从稽考的传说,怎可能与眼前精美的洞天佩有关呢?”   尼惠晖道:“爹却不是这么想,他认为炼石补天的神话背后,包含着有关生命的秘密。金木水火土是统治我们这宇宙最本原的五种力量,当它们交战之时,宇宙混沌纷乱,没有生命可以存在,可是,当宇宙之母女娲炼成五色石,缝补了宇宙的缺陷,五行回复平衡,宇宙方能稳定下来,成为我们眼前的世界。”   燕飞倒抽一口凉气道:“你爹的看法很玄。”   尼惠晖道:“爹并不是胡言乱语,他精通五行术数论人禄命之道,他指出既然人的命运受五行支配,所以,只要能打破五行,人便可以脱离生死的宿命,超脱生死。当天地心三佩合一,这情况便会出现。”   燕飞头皮发麻,艰难地道:“这么说,假如三佩合一,岂非天下大乱?”   尼惠晖“噗哧”娇笑道:“不要瞎担心,五色石补天只是一个比喻,代表我们所处的宇宙并没有被局限在五行之内,与洞天福地间可以自由流通,而五色石却把二者分隔开来。虚空怎会有缺口呢?缺口是代表仙界的存在。洞天佩是五色石遗留下来的残余之物,比起五色石补天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只可以打开一个仅能容人通往仙界的入口,一闪即逝,不会对这世界有任何影响。”   燕飞皱眉道:“你相信吗?”   尼惠晖道:“爹是个有大智慧的人,他说出来的我都深信不疑。当时,我还天真地对爹道:洞天佩是女娲石滴下来的一滴泪珠,因为它须牺牲自己,方可以缝补虚空,后人依其分裂后的形态雕磨打造,自然而然的成为天地心三佩。爹听后沉思足有十多天之久呢。”   燕飞像她般目不转睛地打量三佩,尼惠晖老爹的猜测,赋予了三佩完全不同的意义,如果他的猜测是正确的,那三佩将代表超越了这宇宙某种秘不可测的力量。   尼惠晖道:“人也可以从自身的感觉和渴望作出判断,因何会有这么多人入道入佛呢?正因在他们内心不能触摸的深处,遗传着对洞天福地的残余记忆,更不甘心被局限在五行之内,希望打破五行,超越生死。所谓成仙成佛,白日飞升,说的不外是这回事。”   燕飞道:“咦!开始变暖哩!”   尼惠晖道:“还须一段时间。我有个提议,爹说过,仙缘不会随便出现,藉洞天佩进入洞天福地的机缘只有一次,错过了便永远失去,你愿意和我携手而去吗?”   燕飞的头皮又再发麻,全身被寒气笼罩,那古怪的滋味怎都说不出来。坚定地摇头道:“我不打算离开!”   说出决定后,他有如释重负的感觉。   也感到好笑,自己真的相信了尼惠晖的话吗?尼惠晖仰起俏脸,打量他好半晌,缓缓道:“你的决定或者是对的,又或错得很厉害。不过并不打紧,去留系乎个人的选择,尤其是这种吉凶难料的事。”   燕飞把握机会,问道:“呼雷方是否中了你们的邪术呢?”   尼惠晖现出古怪的神情,似乎须很费力才想起洞天佩以外的尘世俗事般,好半晌才道:“你说的是羌帮的头子呼雷方吧!对吗?他背叛了姚兴,姚兴又要从他身上逼问出一些事,所以使人对他施展邪术,后来的事便不清楚哩!”   竟与尼惠晖无关,登时令燕飞大感头痛,亦返回虽然充满烦恼,却仍可以有能力应付的现实里。道:“对他施术的人是谁呢?”   尼惠晖道:“此人叫波哈玛斯,是从波斯来的法师,武功高强,智谋过人,至于他对呼雷方用了什么手段,就非我所知了。”   接着又道:“你要小心无暇,她是绝不肯放过你的,因为,她是法庆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女儿,尽得法庆和我的真传。我明白她的为人和行事的手段,唉!这世界还有什么好留恋的呢?自有人开始,仇恨和战争从没有平息过。咦!”   燕飞讶道:“什么事?”   尼惠晖美目圆睁地盯着天地佩,嚷道:“这情况从未发生过,天地佩是转寒转白而不是像心佩般变热和变红。”   燕飞点头道:“确是如此,难道未试过这样子吗?”   尼惠晖双目闪动着又惊又喜的光芒,道:“从未试过。爹的话没有错,你才是有仙缘仙骨的人,所以有此异常之象。”   燕飞清楚感觉到天地佩寒,而心佩热的异象,最古怪是三佩似转化为另一种若虚若实的物质,天地佩愈趋晶莹纯白,心佩隐泛红光。   尼惠晖目光投来,沉声道:“时候差不多哩!动手吧!”   燕飞感到心儿狂跳起来,什么镇定功夫都派不上用场。道:“如何入手?”   尼惠晖道:“只要你能把心佩嵌入天地佩中间,那你便是自有洞天佩以来,第一个能令三佩合一的人了。”   燕飞道:“第一个人该是广成子吧!何时轮得到我呢?”   尼惠晖道:“广成子在遗言里宣明,连他也没法令三佩合一,所以留下来给有缘人。明白吗?我会全力为你护法的。”   燕飞猛一咬牙,把手朝心佩探去。   ※※※   卓狂生掠上一座小丘,扑入丘坡处的丛林里,再跃上近树顶的横干去,蹲伏在枝叶浓密处。   小白雁武功的高强,身法的迅捷,出乎他们意料外,几经艰苦才冲散了她和手下,逼得她落荒逃往新娘河的方向。   野林荒山的追逐并不轻松,由于不能下杀手,纵然己方人多势众,又有自己和刘裕两大高手,仍被她数次破围而脱,幸好现在她已是强弩之末,首次被自己在前方截着。   风声响起,小白雁娇美的倩影在前方若现若隐,由远而近。   卓狂生一声大喝,自天而降,断枝落叶随掌劲罩头兜脸的向小白雁袭去的同时,双手化作无数幻影,或指或掌,拦截美丽的小精灵。   尹清雅显是真元损耗极巨,走得喘息连连,骤遇突袭,娇叱一声,两把短剑如飞舞的双蝶,奋尽余力还击,全是不顾命的出手招数,只要卓狂生一个接不着,会被她脱身逃去,高彦的“英雄救美”亦要泡汤。   卓狂生哈哈一笑,一点不让地接着状如小雌虎的尹清雅所有凌厉杀着。   劲气交击之声连串响起。   尹清雅终于力竭,给卓狂生一掌拍得往后跌退,背脊撞上一根粗树干。   卓狂生大喝一声,好向追来的刘裕示意,大笑道:“乖乖的投降吧!你是聂天还的心肝宝贝,抓了你,我们要老聂爬着走,他便不敢站直身体。”   尹清雅仍持剑作势,闭上美目不住喘息,娇嗔道:“不知羞的老家伙,欺负人家一个小女孩。”   刘裕的声音传来道:“千万不要放她走,我们来哩!”   卓狂生知是暗号,正要出手,尹清雅已朝他冲来,双短刃分取他胸膛和面门。   卓狂生哈哈一笑,使出一套细致精巧的手法,招招把她的攻势封死,目的是进一步消耗她所余无几的体力。   “当!”   尹清雅被他指尖划过右腕脉,娇躯剧震,短刃脱手堕地。   卓狂生知是时候,大喝道:“还不投降!”   趁她空门大露的一刻,左手闪电击出,一指朝她右肋下要穴截去。   指尖刚触着她的衣服,尹清雅忽然往横滑开少许,没让他刺中穴道。   卓狂生心中叫糟,他本意是先制得她失去抗力,然后再连点她其他七处要穴,完成禁制她武功的大业,好让高彦扮英雄,岂知她了得至此,竟仗精妙的步法令他功亏一篑。   不过也够小白雁消受了,她惨哼一声,往旁踉跄跌退,花容因剧痛发白。   卓狂生正要补救,高彦不知从何处抢出来,一把将尹清雅拦腰抱起,卓狂生阻之不及,又苦在不能出言警告。   高彦装模作样高呼道:“谁敢伤害我的小雁儿?”   刘裕同时出现,还以为诡计得逞,大喝道:“高彦你到哪里去?快放下她。”   在卓狂生眼睁睁注视下,救起美人的英雄早逃个无影无踪。 第八章 洞天福地   燕飞一震道:“很烫手!”   尼惠晖探手过来,轻按心佩,现出讶异的表情,点头道:“确热得异乎寻常,以前爹每次尝试,虽然会变热,也只是普通不懂武功的人即可以抵受的热度,不曾像现今烈火般灼热,挺得住吗?”   燕飞早把水毒的至寒之气,凭进阳火的功法注入右手掌,道:“没有问题。”   尼惠晖又探手触摸合璧的天地佩,兴奋道:“这是爹自拥有洞天佩后,从未试过出现的情况,天地佩寒如冰雪,说不定今次真的可以令三佩合一。”   燕飞定神打量平放手掌上挥发着火热红光的心佩,心忖,不理能否开启仙门,洞天佩肯定是世上最奇异的玉石。沉声道:“该拿哪一面作底呢?”   尼惠晖苦笑道:“谁晓得呢?”   燕飞改以指尖捏着心佩边缘处,移到平放地席的天地佩上方,对正合璧后形成的圆洞,相隔只有半尺,哑然失笑道:“我这问题问得很蠢,既然从来没有人能令三佩合一,当然没有人晓得哪种方法才正确,又或哪一面在上;哪一面是底。咦!”   尼惠晖大吃一惊,急问道:“发生了甚么事呢?”   燕飞露出疑惑的神色,用另一手助心佩转个面,由先前向上的一面朝着天地佩,又试着调教不同的角度和高度。可是眉头却皱得更深了。   沉声道:“我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不论高低远近,这一面作底还是那一面作底,天地佩都生出神秘而莫可测度的抗力,似是拒绝让心佩回到她的本位里去,完成开启仙门的程序。”   尼惠晖现出失望的神色,道:“你说出来的情况和爹以前遇上的没有分别,唯一不同的是天地佩是变冷而非转热,且不论是冷是热,都更厉害。”   燕飞反松一口气,说不害怕面对三佩合一后的不测后果,就是骗人的。现在自己既好不了她爹多少,反可以交差了事。   道:“真古怪,以前你爹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怎么办呢?”   尼惠晖叹道:“他会以绝世功力,把心佩硬按到天地佩中间璧后的虚位内去,而每次结果相同,总被惊人的反震力重创,需时数月才能复原,所以,他每年只能尝试一次,每次都失败。唉!早知如此不试算了!”   燕飞失声道:“为何你不早点告诉我呢?”   尼惠晖苦笑道:“我还以为你的情况会有分别,因为你是心佩呼唤的有缘人嘛!”   燕飞方明白,她刚才会如此吃惊,皆因惊觉自己这有缘人只能重演以往的情况。   沉吟片刻,道:“你爹试过当它们尚未变热时把心佩嵌进去吗?”   尼惠晖道:“怎会没试过呢?数十年来,他试尽所有的方法,产生变异前,的确没有抗力,不过心佩刚巧大了少许,没法嵌进去。”   燕飞愕然道:“如此三佩岂能合而为一呢?”   尼惠晖道:“爹说过,当三佩转热时,都膨涨了少许,而天地佩的膨涨比较多一点,或许,如此便可以恰好容纳心佩吧!”   燕飞不解道:“热力既令天地佩膨涨,可是现在天地佩却是转冷,说不定会缩小,将更没有可能把膨涨的心佩挤进去,看来我还不如令尊。”   尼惠晖双目射出哀莫大于心死的神色,心灰意冷地道:“我不知道。算了吧!我仍然很感激你。”   燕飞心忖,难怪孙恩一直没有动手干涉,因为三佩合璧不成,会重创试图合璧的人,如此异事确是闻所未闻。   断然道:“我仍想试一次。”   尼惠晖愕然道:“太冒险了!你如受伤,孙恩岂肯放过你呢?我一个人绝对应付不了他,何况还要照顾你?”   接着叹道:“多年来,孙恩一直不敢来惹法庆,就是怕我们两人连手。法庆神功大成,本要去挑战孙恩,可是──唉!一切都过去哩!说来亦没意思。”   燕飞道:“我不是在逞英雄,不瞒你说,我身具至寒和至热的两种先天真气,当我把至阳的真气注入心佩后,心佩立即热力增加,有种充满爆炸性能量的古怪感觉,天地佩的抗力虽仍存在,却大幅减弱。我从自身的真气领悟到,至寒和至热是互相吸引的,而天地佩冷、心佩热的情况是从未出现过的,值得一试,或许我不会受伤吧!”   尼惠晖像在怒海沉船者看到附近有陆地的影迹,双目再现希望之色,道:“你真的要尝试?”   燕飞坚定的点头。   尼惠晖道:“小心点!记着勿要勉强。”   燕飞猛咬牙龈,聚集丹劫的真气,逆天地佩的抗力,把心佩硬按入其虚位处去。   迅如闪电。   ※※※   刘裕瞧着高彦消失的方向,心满意足道:“终于完成了我们成全英雄救美的丰功伟业。”   众战士从各处聚拢过来,人人一脸欢笑,既为今次大获全胜雀跃,更替高彦开心。   只有卓狂生呆立原地,神色古怪。   刘裕终发觉他神色有异,讶道:“你的表情为何如此古怪?”   卓狂生苦笑道:“我没有成功禁制小白雁的穴道。”   刘裕失声道:“甚么?你在说笑吗?”   人人呆头鹅般瞧着卓狂生。   卓狂生道:“我只是令她暂时失去反抗力,她很快便可以复原过来变回一头活雁,高小子扮英雄扮得早了点。”   刘裕一时说不出话来。   ※※※   触电似的一声激响,迅快至旁观的尼惠晖和当事的燕飞,也没法弄清楚发生了甚么一回事,燕飞已连人带玉被震得往入门的方向抛去。   仍在空中翻滚的当时,耳鼓内传来尼惠晖的厉叱声,仍然眼冒金星的燕飞回复神智,顿然感到一柱惊人的气劲正冲背而来,其狂猛令他感到如被击中,肯定全身筋骨、五脏六腑俱要破裂,而小命当然不保。   “锵!”蝶恋花鸣叫示警。   他刚才把心佩按往虚位时,留起了一半功力,际此生死悬于一发的要命时刻,岂敢怠慢,连忙弓起背脊,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心忖,今次不是被天地佩重创,而是被老孙重创,接着奇妙的事发生了。   原来他适才把心佩硬塞进天地佩的圆心内,当两方相距三寸许的距离,天地佩的寒气竟离佩发射,一股脑儿注入心佩之内,而心佩包含他的丹劫真气在内的火热,却如脱缰之马般投往天地佩的中间虚位去。   能量互换下,心佩变得奇寒彻骨,天地佩却火红起来。   寒热交击,两佩间出现一道令人睁目如盲的闪电,声如雷鸣,亦把燕飞震得全身欲裂,就那么拿着心佩往后抛飞。   虽然痛苦难当,可是燕飞回复神智后,却知道自己没有受伤。   当他运功护背,要硬捱孙恩的全力一击,心佩内来自天地佩的至寒之气,竟沿着经脉千川百河般与他体内水毒的真气融合,大幅增强他的水毒真气,共抗孙恩能摧魂夺魄的一击。   “蓬!”   孙恩的内劲重击燕飞背脊。   燕飞喷出一口鲜血,身不由己的改后跌为前抛,像个毽子般反往前抛飞,全身经脉欲裂,却逃过死劫。   燕飞“砰”的一声撞在一堵墙上,再往下滑落,耳内听到的是尼惠晖的娇叱和拂尘拂扫的急剧破风声、劲气的交击声。   燕飞默运玄功,整个人清醒过来,体内真气逐渐凝聚,奇怪的是心佩亦由寒转热。   忽然孙恩笑声响彻主殿,充满得意之情。   燕飞连忙弹起来,只见孙恩一掌扫在尼惠晖肩头处,后者如被狂风刮起的落叶,往旁抛跌。而孙恩则潇洒自如的掠至殿心,凭空虚抓,天地佩从地上升起,落在他的手里。目光却往燕飞投来。   “蓬!”   尼惠晖重重掉往地上,不知是生是死。   燕飞知道他攻击在即,现在只因与尼惠晖激战之后,真元损耗巨大,必须重新凝聚真气,以对自己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   他清楚自己体内经脉的损伤不算严重,还可以动手过招,不过对手绝不可以是孙恩。   些微伤势也会令他落在不能平反的下风,何况,他现在背脊疼痛不堪,影响到四肢的灵活度。   死神是如此地接近。   本落地不动的尼惠晖忽然坐起来,叫道:“燕飞!把心佩给他吧!孙恩,你一错再错,还不肯放手吗?”   孙恩现出冷酷的笑容,望也不望尼惠晖,只盯着燕飞,道:“你仍以为自己是当年的小晖吗?今天我不杀你,已是念着当日的恩情。”   他这番话是对尼惠晖说的,其气场却不断加强,把离他只有两丈许靠壁而立的燕飞紧紧死锁。   “把心佩送他吧”一句话入耳,燕飞闻言心中一动。   尼惠晖叫道:“燕飞快走!”   孙恩全身道袍飘拂,长笑道:“走得了吗?”   燕飞苦苦抗拒对方不断加强压力的气场,微笑道:“天师现在是否也像我般执假为真呢?否则为何心中充满杀机?”   孙恩微一错愕。   燕飞知是时候,大喝道:“送你心佩,勿要掉了!”   心佩脱手掷出。   连掷者燕飞也大吃一惊的情况发生了,刚离手尺许时,心佩仍是以前的心佩,接着通体转红,并激射红光,当到达两人中间的位置,心佩忽然失去了实体,化成一道由红变蓝、由蓝转紫,再由紫化白的光芒,笔直朝孙恩射去,且拖着一道光焰的尾巴,发出似能掷裂虚空般如龙吟雷响的破风声。   一时间,整座大殿被心佩化成的白芒照得如闪电划过,令人睁目如盲,甚么都看不到,白芒过处,清楚地现出一道轨迹余象,至若诡异至极点。   燕飞功聚双目,勉强看到孙恩目睹异象惊骇欲绝的神色,旁观的尼惠晖则呆若木鸡,心里晓得,自己的“孤注一掷”竟奏效了。   刚才他得尼惠晖一句话提醒,想出唯一可以对付孙恩的方法,就是把丹劫真气尽注往心佩内,然后掷向孙恩。   这是孙恩不得不面对的奇招,更不能闪躲或全力封挡,否则将毁掉心佩。如他要接着心佩,便等于硬捱燕飞聚集全身丹劫真气的一招,不受重创才怪,如此,燕飞将可占得上风,说不定还可以杀死孙恩。   只是连燕飞也没有想过,心佩会变成这样子,那根本非是任何人力所能抗拒的威力,甚至是大地上任何狂暴的力量能与之比拟。   整座大殿震颤起来,沙泥瓦碎雨点般脱落。   眼看孙恩将被白芒炸成飞灰,孙恩仍是临危不乱,现出一个坚决的表情,忽然提起天地佩,另一手迅捷无伦的抓着另一边,将天地佩的圆孔对正以惊人高速疾射而来的白芒,全力推去,天地佩离开了孙恩双手,往心佩迎去。   燕飞立即心中叫糟,假如三佩重演早前的情况,天地佩合璧的抗力把心佩反弹回来,化为飞灰的将是他燕飞而非孙恩。   时间将短促得根本不容人有另一个念头,在三人眼睁睁下,既清楚又似非常模糊不清里,白芒命中天地佩的圆洞。   时间似若停顿了。   合璧的天地佩和心佩终于在两人间的虚空相遇,没有发出应有碰撞的声音,凝在离地五尺许处,似黏在一起,互相抵消了激撞的力道。   心佩嵌入了天地佩的核心处。   从来没有人能令它们合归于一的天、地、心三佩,终于璧合。   燕飞头皮发麻的瞧着,没法动半个指头,忽然间,整座大殿陷进伸手不见五指,连夜眼也起不了任何作用的绝对黑暗里去。   然后在这黑暗里,合璧后的洞天佩再次现身,洞天佩再非洞天佩,而是一红一白的两股运转着的能量,在疾转的红芒里,千万道电光在其核心处打闪。   以它们发射出的光芒,本该照得大殿明如白昼,偏是四周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   燕飞看不到孙恩和尼惠晖,亦听不到任何声音,时间和空间似被洞天佩合璧后的神秘力量操控了,再不以平常的方式运作。   一切都静止了。   天地间只剩下眼前无法解释,神奇至亲眼目睹仍没法相信的异景。   外围的红光逐渐扩大,白光反往内收缩。   “轰!”   燕飞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忽然间洞天佩消失了,大殿回复绝对的黑暗,他也回复活动的能力。   就在这一剎那,他的灵觉清楚无误地告诉他,就在洞天佩消失处,出现一个奇异至令人震骇的空间。   燕飞心神剧震。   难道这就是通往洞天福地的仙门?只要投进这空间去,便可以脱离人世,超脱生死,成仙成圣?仙缘就在眼前,大有可能乍现即逝,他该如何选择呢?心中浮现出纪千千的玉容。   不!   念头刚起,洞天佩消失处现出一点芒光,接着芒光扩大,下一刻已变成充塞眼前天地向四方激射的烈芒。   “轰!”   无可抗拒的力量往四外冲激,燕飞像被超级风暴刮起的落叶,往后飞抛。   照道理,他该重撞在后方的殿壁处,事实上后面却是虚虚荡荡,漫无边际,他给送上高空去。   “蓬!”   燕飞完全失去了对时间和距离的所有判断力,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也不知道给送往多远,只知最后重重掉在一堆乱草丛里去。   全身经脉欲裂,肌肉皮肤则灼痛不堪,只知道自己仍然健在。   晕眩过后,燕飞睁开眼睛,看到的是曙光初现的天空。   燕飞猛地坐起来,目瞪口呆的瞧着眼前的情况。   三座破殿、广场和卧佛全消失了,原来主殿的位置,现出一个方圆数十丈、深陷下去的坑洞,曾在这范围内傲立的树木一株不留,周围的树木只剩下秃干。   在坑洞外的野草地上,遍布破寺残余的碎石瓦片泥粉,一副大劫后的苍凉模样。   “哗!”   燕飞张口喷出鲜血,五脏六腑像翻转过来。   孙恩呢?还有尼惠晖在哪里?忽有所觉,往左方远处瞧去,孙恩步履不稳的背影映入眼帘,然后没入斜坡的密林内去。   他肯定对方比自己伤得重,因为,孙恩是最接近洞天佩的人,可惜自己无力去追杀他。   呻吟声从另一边传来,燕飞忙站起来,循声寻去。 第九章 天降凶兆   高彦软玉温香抱满怀的疾走近五里路后,终于后劲不继,放缓下来。   令荒人感到骄傲的漫长一夜终于过去,前方的天际开始发白,他心中的兴奋之情,是从来未试过的。   待会诈作为她解除禁制时,要控制自己,规矩一点,千万不可把她当作青楼的姑娘,只可以略占便宜,让大家的关系亲密些儿。   就在他左想右想,喜翻了心的时刻,臂弯内的小白雁忽然发出一声神舒意畅的叹息,虽仍是美目紧闭,却舒展四肢,累得已抱得吃力的高彦,差点脱手把她丢往地上。   高彦骇然止步,低头看着怀内的梦中情人。   尹清雅又蜷缩起娇躯,双手上探,搂着他的脖子,然后张开乌灵灵的妙目,滴溜溜的转了两转,“噗哧”笑道:“傻瓜!我比边荒集更重要吗?为何救我呢?”   高彦色迷三分醒,虽然神魂颠倒,仍在心中暗忖,老卓的禁制手法真高明,令人完全看不出她有任何受制的状况;例如眼神黯哑,又或四肢发软。相反,她一对美目比以往任何一刻更精灵,动人的胴体充盈活力。   尹清雅娇嗔道:“为何不说话呢?能言善辩的高彦小子变了哑巴吗?”   高彦忙陪笑道:“我的小清雅垂询,我当然有问必答。嘿!你没事吗?”   连他自己也感到话语拙劣,且露出狐狸尾巴。   幸好尹清雅完全没想到他担心的那方面去,蹙起一对黛眉,生气地道:“给那老混蛋戳中的地方仍有点痛,你的荒人兄弟真不要脸,十多个大男人来欺负我一个弱质小女孩,他奶奶的,终有一天我会教老混蛋尝到滋味。”   高彦自问,一生人从未听过这么悦耳的粗话,登时神销意软,大失平常水平地道:“只点你一个穴道吗?”   尹清雅大嗔道:“还不够吗?我将来定要亲手宰了那老混蛋。”   又得意道:“哼!想点倒本姑娘嘛!哪有这般容易呢?”   高彦再愚蠢,也晓得出了岔子,正要说话,尹清雅搂他脖子的手松开,改按他的双肩,就那么借力飞离他的怀抱,再凌空作出姿态美妙的翻转,投往离他丈许外的地上。立定道:“算你哩!两次都赖你这个大傻瓜脱身。”   高彦看着自己仍保持抱着她的姿态的一双手,感觉着无可忍受的空虚感觉,同时全身发麻,心中叫苦。今趟给老混蛋害苦哩!此事如何收拾残局好呢?尹清雅喜孜孜俏立前方,道:“荒人个个心狠手辣,你坏了他们掳人勒索的奸计,等于背叛了他们。嘻!你现在肯考虑我的提议了吗?”   高彦颓然垂下双手,脑袋一片空白,茫然道:“甚么提议?”   尹清雅跺脚嗔道:“你的脑袋是用甚么做的,当然是随我返回两湖,你还有其它地方去吗?时间无多,你再犹豫不决,恕本姑娘不奉陪哩!只好任你被人五马分尸,自生自灭。”   高彦差点要痛哭一场,一场欢喜一场空,倍令人难受。现在该怎办好呢?他听到自己在道:“你爱我吗?”   尹清雅脸蛋各升起一朵红云,嗔怒道:“此时此刻还来这一套,我不理你哩!”   高彦也想不到自己会说出如此不合时宜的蠢话,不过,他实在想不出更恰当的话,千里逃亡以培养感情的大计已宣布泡汤,他还可以有甚么法宝呢?   尹清雅道:“你在犹豫甚么呢?随人家去吧!可是不要胡思乱想,人家只是看你可怜兮兮、又孤苦无依、兼念你不顾一切救人家脱险,才可怜你,却绝不是爱上你。”   高彦摇头道:“不要骗自己哩!你的口虽说出这样的话,但你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却说出心底里的话。我们彼此是一见钟情,天打雷劈也不能分开我们。”   尹清雅瞪大美目看他,不能相信地道:“你真的这么想?”   高彦豁了出去地道:“这是事实!”   尹清雅一拍额头,娇呼道:“我的老天爷!世上竟有像你般的自大家伙。好吧!我们从此一刀两断,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别再让我碰见你,否则我不会客气的。”   转身欲去。   高彦大骇追去,嚷道:“不要走!”   尹清雅怒叱一声,反手一掌拍向高彦,正中高彦胸膛。   高彦惨叫一声,喷血抛飞。   ※※※   表面看,尼惠晖并不像受伤,只是花容惨淡,可是,燕飞知道她五脏六腑俱碎,返魂乏术,只余最后几口气。   她躺在一处草丛内,看着蓝天,神色宁静,见到燕飞出现身旁,柔声道:“不要移动我,不用浪费真气,我想平静的离开。”   燕飞在她身旁蹲下,叹了一口气。   尼惠晖道:“看到仙门了吗?”   燕飞点头道:“虽然看不见,但我却感应到。”   尼惠晖双目亮起来,道:“是怎样子的呢?”   燕飞答道:“那确是个离开这层次宇宙的出口,里面包含着另一广阔无垠的空间,秘不可测。不过,仙门一闪即逝,除了立下大决心的人,否则很易错过。”   尼惠晖道:“孙恩掌握到仙缘吗?”   燕飞道:“我只见到他负伤离开。”   尼惠晖心满意足地叹息一声,道:“我真的很感激你,你证实了我爹的信念。我死后,请把我葬在仙门曾开启过的地方。”   燕飞正要答应,尼惠晖已断了气,双目安然瞌上,含笑而逝。   ※※※   尹清雅一把抓着高彦襟门,硬把他从仰跌处扯得半坐起来,差点哭出来地道:“你为何不还手?如果我不是及时收起大半掌力,只这掌可要了你的小命。”   高彦剩下半条人命,仍神情兴奋,不理口角的血污,道:“我要证明你是爱我的。哈!原来你真的这么爱我。”   尹清雅气得改拉为推,推得他再次四脚朝天,弹起身来叉腰大怒道:“你这臭小子不识好歹,好吧!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好绝了你的痴心妄想。听着哩!”   高彦挣扎着爬起来,抚着胸膛痛得面容扭曲地道:“有甚么事以后慢慢再说,我现在这里痛得要命,说不定一口气撑不过来便要断气,解铃还须系铃人,心病还须心药医,我的乖雁儿快来给我揉揉,就像上次我为你搓小肚子那样儿。”   尹清雅现出差点给气死的娇俏表情,道:“休想骗我,杀你那么容易吗?在巫女河我那一掌都没法要了你的狗命。”   高彦一愕停手,呆看着她。   尹清雅见此话奏效,秀眸射出矛盾的表情,装出恶兮兮的模样道:“没听清楚吗?当时根本没有第三个人,从背后暗算你的就是本姑娘。现在梦醒了吧!我从没有爱上你,你若再胡言乱语,休怪我手下不留情。”   高彦道:“原来你真的爱我。”   尹清雅失声道:“甚么?杀你竟是爱你?”   高彦得意洋洋地道:“当然不是这样。哈!我都说过,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你。哈!你是为我着想,怕我真的回不去边荒集,从此失去做人的乐趣,所以牺牲自己,故意顶替从背后暗算我的无良凶手,好绝了我的心,悬崖勒马,趁早回去向我的荒人兄弟求宽恕。让我告诉你吧!我──”   尹清雅用双手捂着两边耳朵尖叫道:“闭嘴!我不想再听下去,更不想与你这个讨厌的小混蛋瞎缠下去,我要回去与我帮的人会合,永远都不想见到你。”   蓦地西面蹄音传至。   尹清雅色变道:“荒人来了,你快找地方躲起来。”   高彦一口道:“躲甚么呢?”   尹清雅抢前执着他胸襟把他提得站起来,道:“你救了我,荒人肯放过你吗?”   高彦道:“该没有问题吧!都说你是关心我的,我告诉你吧!今──”   尹清雅一指戳在他肋下,高彦软倒在她怀内。她猛一跺足,露出又嗔又怒的表情,然后拦腰把他抱起,展开身法,望东去了。   假如尼惠晖能掌握那剎那的时机,遁入仙门内,是否便能超脱生老病死,逍遥自在,永世不灭,不用长埋香骨于黄土之下呢?恐怕没有人有答案。   对仙道之说,他虽不否定,却从没有对这方面生出兴趣,只是姑妄听之。可是,刚才他是身历其境,且亲手打开仙门,面对能成仙成圣的千载良机。现在对仙道的感受当然是另一回事。   三佩合一予他的震撼是无可比拟的。   他立在尼惠晖埋骨的无碑之穴前,心中思潮起伏。   燕飞没有后悔错过了仙机,对他来说,直至这一刻,最重要的仍是纪千千,即使仙门此刻再次出现在眼前,他的选择还是留下来。   这究竟是怎么样的世界呢,难道真的只是被封闭在一个经历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的梦域里,一切都是虚幻的?而像孙恩、尼惠晖或她的爹等异种,方想逃离这场梦,其它人包括以前的燕飞在内,都执假为真,不知道人世只是一场春梦。   我的娘!   这种事最好不要想,因为愈想愈胡涂。   孙恩既去,和他的决战已变为不了了之,自己现在该否立即赶返新娘河呢?可是见不到宋悲风和安玉晴,他始终不能放心。照道理,他们理应在附近,见到收藏心佩的地方发生这么奇怪的事,却没有赶来看个究竟,是甚么原因呢?仙门将永远成为他心底里永远不可以告诉别人的秘密,包括纪千千在内,不是他自私,而是不想动摇别人对这世界的信念,那会令人感到不安、混淆和对不明白和超乎想象的事物的本能恐惧,至乎不能全情投入这段生命的动人旅程去。   事实上,尽管他不愿承认,他已成为掌握到成仙成圣的法门的唯一一人。除非孙恩当时也感应到仙门,则天下间便只有他们两人晓得破空而去的方法。   燕飞现在当然办不到,可是有一天,若他的丹劫和丹毒玄功,能重演天地心三佩合璧的招数,便可以像刚才般重新开启仙门,趁那一闪即逝的时机脱茧而去。   不过,他并不会朝此方向努力,因为,先前仙门开启的一刻,他一丝不疑地把握到仙门只容一人离开。既然不能与最心爱的人携手离开,他是完全提不起半点兴趣的。   唉!   他情愿感应不到仙门,永远也不晓得在这现实之外,尚有无穷尽的可能性。   倏地心中忽现警兆。   燕飞再扫视一遍尼惠晖的埋骨处,肯定没有人可以发现泥土被翻动过,才迅速离开广阔的大坑穴,到五十多丈外没有受损的丛林里藏起来,遥窥坑穴的情况。   破风声自远而近,二十多人穿林过野的出现西北方,迅速来到坑穴边缘,方才止步。人人露出难以相信的神色。   燕飞认得的有姚兴,他正神情惊异地呆瞧着大坑穴和周围受摧残的树木。   他旁边有位长得比他更高,皮肤白皙嫩滑如女子,身穿白袍长相俊秀,却浑身邪异之气的中年男子,形相特异,非常惹人注目。   其它都是羌族的高手,人人体型剽悍,看外表便知均为好勇斗狠的战士。   接着又有十多人沿他们出现的路线赶来,领头者赫然是为慕容垂办事的“小后羿”宗政良,北方最有名的刺客。   宗政良来到姚兴的另一边,失声道:“我的娘!这是甚么一回事?”   姚兴道:“昨夜天明之前,东南方忽然传来阵阵雷响,整个边荒彷似抖动起来,集内即使最熟睡的人也被惊醒过来,然后,守夜的见到白光在这山区内冲天而起,好一会方消失,弄得集内人心惶惶,不知是何凶兆。”   宗政良深吸一口气道:“如此异事,确是闻所未闻,这坑穴分明是一次威力惊人的大爆炸产生出来的,只看这坑穴宽达三十多丈,坑穴周围的树木均枝叶脱落,呈向外弯之状,附近积雪又消失无踪,似被蒸发掉,便知爆炸的威力是如何惊人,幸好这是荒山野岭,如发生在城内,肯定可把大片房舍摧毁,人畜不留。奇怪的是,昨夜天朗气清,没有雷电。”   姚兴道:“如我记忆无误,此处该是卧佛破寺所在之处,现在佛寺已化作飞灰。”   转向身旁的白袍人道:“大法师对此有何看法?”   燕飞心中一动,暗忖,这被称为大法师者,当是从波斯来的波哈玛斯,呼雷方正是被他的精神邪法,弄得痴痴迷迷的。不由暗叹一口气,如非自己身负内伤,说不定可以找机会刺杀他,便可以解开呼雷方的精神禁制。   波哈玛斯沉吟片刻,胸有成竹的从容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此坑穴是被天上降下来的火石与地面猛烈撞击而成。此为天大凶兆,该应在东南方,与建康有关,预示建康朝廷会发生改朝换代的大事。”   燕飞心中一颤,波哈玛斯这番话会很快传遍南北,动摇人心,也使风雨飘摇的司马皇朝受到不可理喻的困扰。   “天命”是最难测的东西,亦最能影响人心所向,而晓得真相的他和孙恩,都不会为司马氏辟谣,何况说出来亦不会有人相信。   果然宗政良道:“天生异象,地有灾劫,此为天人交感,看来司马氏灭亡之日不远了。”   姚兴道:“幸好大法师学识渊博,释去我们心中的疑虑。回集后我们公布法师之言,以安人心,同时把此异象在南方散播,好动摇司马朝廷的根基。南方的世家大族,一向爱疑神疑鬼,此事千真万确,当然更能造成影响。”   宗政良大笑道:“太子此计妙绝。”   姚兴似不愿在灾场多留片刻,道:“我们回集吧!”领先去了,其它人忙随其后。   到灾场回复冷清,燕飞盘膝坐下,疗治因关闭仙门发生的爆炸而致的内伤。他对自己的去向作出了决定,只要他可以恢复功力,今晚便潜入边荒集去,刺杀波哈玛斯,以解除呼雷方因他的邪术,受到的精神禁制。   这亦是对敌人的一个警告,显示荒人能刺杀集内任何人的本领,只要集内敌人人人自危,光复边荒集的大业,事半功倍矣。   事实上,他亦须找些比较刺激的事来干,以把心神从仙门的事抽出来,最好是忘个一干二净。 第十章 大获全胜   “舒服吗?”   被她抱着的高彦早心神俱醉,飘飘然不知人间何世,只恨双手没法移动,不能把她反搂着。闻言道:“我现在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尹清雅一对大眼睛闪亮亮地看他,奔跑的速度却没有分毫慢下来,欢喜地道:“你抱过雅儿,现在雅儿抱还你,这是公平嘛!”   高彦享受着她银铃般的动听声音,心儿高燃爱之火焰,心忖,这种公平肯定占便宜的是自己,如此的分析,当然不可以宣之于口,忙道:“公平公平!我爱你,你爱我,非常公平。”   尹清雅笑道:“你以为我抱你便是爱你吗?去见你的大头鬼吧!我只是见你武功低微,又跑得气都喘了,为了救你一次,以还你救我一次的债,所以才抱你走这么远,可不是爱上你哩!”   高彦尚未有机会回话,整个人已给她抛往一堆厚草丛内,跌个七荤八素、满天星斗。   尹清雅的如花玉容出现上方,掩着嘴娇笑道:“我的高公子,乖乖在这里躺上半晌,穴道自然会解开。你若不想被你的荒人兄弟宰掉,该懂到何处去吧!嘻!你救我一次,我救你一次,大家是扯平了,以后各不相欠。”   高彦心焦如焚地道:“我救了你两趟啊!”   尹清雅大嗔道:“建康那次怎可算数,我是凭本事脱身的,只是你胡涂吧!我走哩!”   高彦大嚷道:“没有吻别吗?”   尹清雅的声音从南方远处风一般送过来道:“去你的娘!”   高彦哭笑不得,心叫倒霉,事情怎会发展到如此田地呢?一切都完了。   忽然手足又回复气力,坐了起来。   老卓那老混蛋是怎么弄的,累得自己不但救美不成,还要佳人搭救,最后更遭无情抛弃。   自疯狂爱上尹清雅后,他首次感到心灰意冷。无论他如何妄顾现实,终是自小在江湖打滚的人,明白到如让尹清雅返回两湖,想不一刀两断也不成。难道自己敢到两湖帮的地头去找她吗?且高彦自问,对娘儿最在行,心忖,像尹清雅这种美得像可滴出蜜糖来的娇女,最惹狂蜂浪蝶,最要命是她刚情窦初开,多情善变,恐怕不用一年半载,她已把他置诸脑后。唉!一年半载眨眼即过,还不知能否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收复边荒集。自己应否死了这条心呢?正自嗟自怨之际,风声响起,小白雁从天而降,落在身旁,慌张道:“快走!敌人来了。”   高彦喜出望外,心想,卓狂生等定是将功赎罪,把她赶回来,忙装出英雄模样,好再次拯救美人,拍胸道:“有我高彦在,什么都有办法。”   小白雁急道:“你再不走我不理你了,唉!西面又有荒人,东南两面是官兵,只有渡过淮水进入边荒,才想办法回两湖吧!死高彦,你究竟陪不陪人家。”   高彦早脸色发青,虽说何无忌只是装模作样搜捕荒人,但如真的抓起自己,肯定会拿他祭军旗。哪还有心情扮英雄,跳将起来道:“随我来!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一带的形势哩!”   ※※※   燕飞睁开眼睛,已是黄昏时分。   他藏身在一座山腰的树丛内,居高临下地瞧着山脚下的坑洞。   他多么希望卧佛寺依然健在,洞天佩弄出来的坑洞只是一场噩梦。纵使他不愿意承认,可是眼前的坑洞,已打破了他所有一向深信不疑的信念,彻底改变了他对生命的看法,为他和纪千千的苦恋,添加了完全不同的意义。   他又再次生出孤独的感觉,这感觉并非人多人少的问题,又或因纪千千并不在他身旁,而是那种因晓得仙门之秘、无以名之“局外人”的奇异情绪。   就像此刻,看着眼前夕阳西照下的美丽山区,他便心不由己的去思索,眼前的世界究竟是什么一回事,一切有何意义。正是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令他感到孤独,真正的孤独。   洞天福地乍现即逝的震撼仍未过去,使他提不起劲去做任何事,但又感到这种心态对不起纪千千,对不起边荒集、是一种罪过。他的心情是没法子形容的。   唉!该怎办好呢?必须找些最刺激的事来做,以吸引自己的心神,令他能再次纵情投入眼前的人间世去,把这段生命的旅程视作终极的目标,忘掉一切。   他可以办到吗?忽然间,他清楚自己和纪千千的相恋出现了危机,问题来自他。   这想法令他战栗不安。   燕飞发觉自睁开眼后,目光一直没法离开坑洞,直至这刻也办不到。深吸一口气后,又徐徐吐出一口气。   从没有一刻,他比现在更明白佛道中人的追求,那是来自深心处的一种渴望。此时,他反希望孙恩没有离开,至少可以有一个倾诉的对象,感觉或会好得多。   他的内伤已痊愈大半,只要再过一晚工夫,该可复原过来。   不过,他已失去耽在这里的心情,眼前的坑穴,似在默默细诉着这世界外的天地,令他感到处身的现实,只是个不真实的梦,此感觉会令人发疯,他必须立即离开白云山区。   燕飞弹了起来,朝边荒集的方向掠去。   ※※※   高彦在一道小溪旁双膝下跪,叫道:“我走不动哩!大家在这里好好休息。”   落在小溪另一边的“小白雁”尹清雅一脸娇嗔的跃到他身旁,叉腰怒道:“快给我站起来,这处离淮水只有二十多里,随时会被敌人追上来。”   高彦咕哝抗议道:“由天光狂奔至天黑,你当我是铁打的吗?”   就那么把头浸入溪水里,大喝几口。   尹清雅哂道:“看吧!你这小子有什么值得我看上你的资格,样子只是过得去,说话则口不择言、满口脏言秽语、武功又低微、好逸恶劳、人又胡涂,蠢得像条猪。”   高彦把头从水里抬起来,任由水珠从头发滑下来,弄湿大片衣襟,笑吟吟道:“我的缺点正是我的优点。什么规行矩步、武功盖世,终日想着如何去算计人又如何呢?人是要生活的,只要快快乐乐渡过此生,便是最大的成就。你跟着我,担保错不到哪里去。”   尹清雅嗤之以鼻地道:“发你的千秋大梦吧!本姑娘会跟着你吗?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进水里去,让你享受活该的生活。嘻!活该的生活。”   高彦盯着她因说话起伏不停、玲珑浮凸的酥胸,欣然笑道:“告诉我!你试过和别人一起时这么开心吗?试过时间过得这般快吗?”   等了半晌,奇道:“为什么不答我,是否不敢坦白说出来呢?”   尹清雅神色不善地道:“你贼眼兮兮的在看什么?”   高彦辛苦的站起来,舒展筋骨道:“当然在欣赏我动人的小清雅。”   尹清雅大怒道:“再说一句什么你的我的,我会把你饶舌的舌头割一截出来。”   高彦举手投降道:“不说了不说了。雅儿息怒。天都黑哩!附近有个荒村,不如我们今晚到那里借宿一宵,共渡一个温馨的晚上,明天的事,明天再想如何?”   尹清雅沉声道:“你在说什么?”   高彦嬉皮笑脸地道:“即使不是在同一张榻子上,只要你心中有我,我心中有你,温温馨馨的,大家也可以──”   尹清雅娇叱一声,挥拳朝他面门轰去。   高彦一声“饶命”,转身便逃,其速度之快是尹清雅没预料到的。   尹清雅气得七窍生烟的穷追在他背后,怒道:“小子装蒜,内伤根本不严重。”   高彦拼命逃跑,仍不忘回应道:“本少爷的内功与别不同,高人一等,兼深不可测,岂是我的未来娇妻小雅儿可以轻易揣测呢?”   尹清雅火上添油下,加速追去,道:“死高彦!今回给我逮着你,你死定哩!”   一追一逃,两人转瞬远去。   ※※※   刘裕和卓狂生回到淮水之北、濄水西岸的荒人营地,受到所有荒人热烈欢迎,胜利的气氛,充盈在广布数里的营地每一个角落。一洗边荒集二度失陷的屈辱。   刘裕随即以主帅的身份,与流亡议会成员在主帐内开会,以厘定下一步的行动。   列席者有十多人,包括阴奇、席敬、方鸿生等人在内。丁宣代表拓跋仪出席,羌族则因情况特别,呼雷方的神智又出了岔子,所以没有代表。   屠奉三首先总结战果,道:“今次的胜利,是值得我们骄傲的。我方牺牲的兄弟不到百人,却把敌人彻底击垮,两湖帮只得七条船全身而退,荆州军则被我们杀得四散逃命,溃不成军。”   慕容战兴奋地道:“我们依刘帅指导的办法,吹响北府兵的号角乐章,一下子便将敌人冲断为两截,根本无还击之力。”   姬别笑道:“看到北府军的水师在淮水两岸布防,荆州军早军心动摇,加上又发觉我们正徒步从濄水东岸朝他们推进,两湖帮的援军更不见影踪,换作是我也要立即逃命,还有什么好打的。”   众人起哄大笑。   刘裕问屠奉三道:“弄清楚荆州军的主将是谁吗?”   屠奉三道:“是桓玄的堂兄桓伟,此人颇懂兵法,武功也不错。算他有运道,际此桓玄用人之时,又与桓玄有血缘关系,换过任何人,必被桓玄亲手宰掉。”   江文清欣然道:“今次两湖帮损伤惨重,两湖帮会有一段日子没法威胁我们,对我们反攻边荒集非常有利。只可惜给郝长亨逃掉,否则将断去聂天还的臂膀。”   红子春阴声怪气地道:“郝长亨这小子肯定在走倒霉运,没有一件事办得好好的,说不定聂天还会学桓玄般亲自斩杀失败的手下,省回我们的气力。”   江文清忍不住问道:“我们高少英雄救美的行动顺利吗?”   广阔的大方帐内立时鸦雀无声,这是人人关心乐见其成的美事,虽然没有人相信,这般的相偕逃亡,真的可以令高彦把小白雁追上手,可是此事本身已令人感兴趣。   刘裕感受到,自己这玉成好事之举对荒人的影响,可是心中只是一阵凄酸,他肯成人之美,全因失去了王淡真,明白得不到所爱的痛苦。   卓狂生苦笑摇头,道:“不要提哩!”   姚猛尖叫道:“什么?竟让我们的小美人儿逃了吗?为何不见高彦小子呢?”   卓狂生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子。逮是逮着小雁儿,还给那好色的小子抱个满怀,扮英雄救走了小美人儿。问题在我失了手,点不中她的穴道,更没法施展禁制,便让高少抱着个烫手热山芋溜了。他奶奶的!希望高小子吉人天相吧!”   众人呆了半晌,接着帐内发出哄闹狂笑,连一向衿持的江文清也笑得花枝乱颤。   刘裕被江文清动人的神态吸引,心忖,她的美丽并不在王淡真之下,为何自己没有留意。旋又明白过来,王淡真吸引他的地方不单只是她的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不黯世情、她的单纯、她爱憎分明的性格,还有她对寒门来说,高不可攀的世家望族高贵身份。拥抱着她,便像打破了社会的所有禁忌。想到这里,不由肝肠欲裂,偏又不可显露丝毫出来,那种滋味,只有自己默默去承受。   卓狂生愕然道:“竟没有人关心高小子的安危吗?”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庞义喘着气笑道:“怎会没有人呢?刘爷也没有笑呢?”   刘裕讶道:“我何时变了刘爷呢?”   慕容战笑道:“北府兵内不是惯了爷前爷后的叫他们的头子吗?”   刘裕心中一阵感触,只从以悍勇著名称霸的慕容战这句话,已确立了他作为荒人领袖的地位。因着这场战争的彻底大胜,他成为了荒人反攻边荒集的希望。没有人再怀疑他作为主帅的能力。   燕飞会否出事呢?照时间计算,他与孙恩的一战该分出了胜负,为何仍未见他回来。不过他仍不太担心,因为,即使燕飞能击败孙恩,多少会负点伤,当然要觅地疗治伤势,没这么快回来是合乎情理的。   慕容战道:“我有一个好消息公布,从荆州军手上,我们夺得近三千头战马和大批粮食。”   丁宣欣然道:“现在我们可以组成一支五千人的全骑兵部队了,加上我们的水师,任何人想来惹我们,也要三思。”   姚猛道:“下一步我们该怎样走,请刘爷赐示。”   刘裕正容道:“当务之急,是先夺取两湖帮与姚兴交易的运粮船,此事十万火急,我们必须赶在郝长亨前截得粮船,然后才可使姚兴一方中计。”   转向江文清道:“此事由大小姐负责,十二艘双头船立即起航,依原定的计划行事。”   江文清瞟他一眼,欢喜地道:“领命!”   刘裕接着向慕容战道:“慕容当家率领二千骑士,明早出发,依计在陆路配合大小姐,好让马儿有充足的时间休息。”   慕容战大声应喏。   刘裕微笑道:“其他人不用赶路,沿淮河往秘湖基地推进,凭大河之险以保安全,当你们到达新基地时,我们将要马有马,要粮有粮。”   众人同声应喏。   刘裕目光移往卓狂生。   卓狂生忙摇手道:“不要选我,本人什么都行,就是不晓得打理家务。”   众人忍俊不禁,又笑起来。   刘裕没好气道:“我只想问你谁是行军总指挥的适合人选吧!”   姚猛奇道:“不是刘爷就是屠爷你们两位老人家,还用问吗?”   刘裕道:“我须亲身到寿阳见胡彬,以打通日后水运的关卡。”   众人目光移往屠奉三,后者叹道:“我必须赶往荆州办点事,十五天后与各位在秘湖基地会合吧!”   卓狂生道:“秘湖秘湖,说书时不断要说秘湖,多么别扭,现在本馆主正式把秘湖命名为凤凰湖,指的是火里重生的凤凰,亦预示了我们荒人未来的威风。”   姚猛首先鼓掌赞成,人人称善。   刘裕道:“行军总指挥一职,由我们的姬公子来当,因为他既小心又细心。”   众人轰然答应。   刘裕与屠奉三交换个眼色,均看到对方心中的感触,此情此景,实得来不易。   荒人终从崩溃的边缘振作起来,为反攻边荒集达至前所未有的团结。在边荒集首次失陷前,这是多么令人难以想像的事呢? 第十一章 淮水夜话   高彦一个翻腾,来到荒村入口的破牌匾处,嚷道:“到家哩!官兵捉贼游戏完毕。”   小白雁掠至他身旁,此姝也是奇怪,刚才口口声声要教训高彦,现在却若无其事的亲昵地与他并肩站着,探头窥视静如鬼域的破落荒村,三十多间房舍,只有两三间比较完整,可供栖身一夜之所。   高彦指着残破的楼门道:“有楼门村落算是有规模哩!这个村叫高家村。我不是凭空杜撰的,你看那剩下的一点,便是高字头顶那一点。哈!”   尹清雅嘟起带点孩子气的小嘴,不屑地道:“胡诌!”   高彦道:“甚么也好!天快要全黑了,娘子!我们今晚在这里共渡──嘿!不是共渡,是借宿一宵如何?”   尹清雅“噗哧”笑道:“你是故意的。”   高彦见她只斤斤计较“共渡春宵”或“借宿一宵”,而没有反对唤她作娘子,心中大乐。笑嘻嘻道:“都说甚么也好哩!这里前不见城,后不靠镇,求个有檐遮头便成,娘子将就点如何呢?将来我赚到钱,盖间大屋给你,然后我们分工合作,你只须负责生孩子。”   尹清雅想板起俏脸,旋又忍不住笑得花枝乱颤,娇喘嗔骂道:“你这死小子贼小子!再唤一句娘子,我便把你的舌头勾出来,谁给你生孩子哩!”   高彦心花怒放,道:“为夫怎敢不从呢?”   尹清雅作势打他,吓得高彦倒跳开去。   这位小美人儿狠狠瞟他一眼,然后想起甚么似的,往村内探视,压低声音道:“是否有很多人死在这里呢?”   高彦回到她身旁,问道:“你曾否杀过人?”   尹清雅摇头道:“你既没有死掉,我该算没杀过人吧!”   高彦只当她重提暗算自己的事是说笑,道:“这就成哩!没杀过人便与冤鬼没有瓜葛,它们是不会来犯你的。”   尹清雅听得打个寒噤,两手不自觉的用力抓着他胳膊,面向他道:“可是你曾杀过人嘛,它们来犯你,会殃及我这条池鱼。”   高彦被她主动的亲密动作弄得神魂颠倒,陶醉地道:“为夫我当的是风媒而非刺客,何曾杀过一个人?”   尹清雅仍有三分清醒,皱眉道:“不准自称为夫,你这爱占人家便宜的小贼,敢情是做人做厌了,活得不耐烦。”   高彦凑到她小耳旁恐吓道:“千万不要在猛鬼众居的地方,且是黑夜杀人,因为──”   尹清雅虽明知他在说笑,仍忍不住娇躯一颤,靠贴他嗔道:“不要说哩!唉!我怎也不会到村内睡觉,找另外一个地方吧!”   高彦喜翻了心儿,暗忖,你愈怕鬼,老子便愈有便宜可占。另一手拍胸豪言道:“放心入村吧!它们都姓高的,看在我这宗亲分上,不会骚扰你,不过,我们必须装作夫妇才成,你如不是我的娘子,它们会有不同的想法。”   尹清雅天真地道:“这村真的叫高家村吗?”   高彦一生人从没试过活得如此精采,忙道:“为夫怎会骗娘子呢?难道叫尹家村吗?尹字的头顶有一点的笔画吗?”   尹清雅怀疑地道:“你在占我便宜。”一把推开他,生气地道:“快找另一个地方,这里我是不会进去的。”   高彦摊手道:“这区域就只得这个村,如不是处处积雪,我可以和你数足一晚星星。而且若论闹鬼,这个高家村算平静的哩!”   尹清雅跺足嗔道:“还要说!不准你再提鬼这个字。”   高彦心忖,又是你自己先说的,现在却来怪我。笑嘻嘻道:“娘子息怒,随为夫进去吧!保证可以给你一个惊喜。”   同时猛眨眼睛,表示甚么为夫娘子的称谓只是权宜之计,是针对高家众鬼的策略。   尹清雅仍在犹豫。   高彦叹道:“只好告诉你真相吧!太阳下山后,躲在边荒各处村落的冤鬼会倾巢而出,在山野活动,所以躲在村内反是最安全的,何况是我的高家村。明白吗?”   接着一把抓着她温软的玉手,道:“来吧!万事有为夫担当。”   尹清雅忘记了玉手被他大占便宜,由他扯着入村去了。   ※※※   风帆从濄水转入淮水,逆水西上。   掌舵的十二人全是原振荆会的高手,是屠奉三的亲信,随屠奉三潜返荆州。刘裕则坐屠奉三的便船,到寿阳见胡彬。   两人站在船头,乘风破浪,心中都颇有感触,尤其在劣局里,几经辛苦争取到辉煌的胜利之后的当儿。   屠奉三苦笑道:“我有点害怕回荆州去。”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屠兄的心情。”   屠奉三道:“少年时我曾和桓玄同时爱上一个女孩子,不过,我只把爱意藏在心底里,因为我明白桓玄霸道的性格,还要被逼听他如何把这女孩子弄上手的过程,那种痛苦实不足为外人道。”   刘裕的心狠狠的抽搐了一记。明知不该问,也迷迷糊糊的问道:“后来如何呢?”   屠奉三现出罕有痛心的表情,惨然道:“后来?唉!我可否不说呢?”   刘裕愕然道:“桓玄不是喜欢她吗?”   屠奉三道:“她只是被桓玄以卑鄙手段得到手,事实上,她心中另有所爱,而那个人就是我。桓玄这家伙真不是人,是畜生。你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刘裕强压下心中的无奈和悲愤,道:“我对屠兄当时的情况,感同身受。”   屠奉三目光投往前方茫茫的黑暗,道:“直至她断气的一刻,她都不肯说出我的名字。”   刘裕剧震道:“桓玄竟辣手摧花?”   屠奉三道:“他天性凶残,有甚么事是做不出来的。”   刘裕皱眉道:“这样的人,谁肯为他卖命?”   屠奉三道:“现在他手下的大将,都是以前追随桓冲的人,他只是承继了桓冲的家当。我今次到江陵去,除了安排族人和旧部迁往边荒集外,还要分化桓玄的势力,令他只能倚赖桓氏将领。否则,以现时北府兵四分五裂的情况,根本不是荆州军的对手。”   刘裕道:“桓玄是否一直知道那女孩子爱的人是你呢?只是骗你说不晓得。”   屠奉三淡淡道:“是否如此再没有关系。”   刘裕道:“当时桓冲尚在,怎容他随便杀人?”   屠奉三道:“如她出身望族,事情闹大,桓玄会很麻烦。只恨她是寒门之女,桓玄根本没有任何顾忌。”   刘裕心忖,纵是望族之女又如何,不是一样难逃桓玄的魔掌吗?屠奉三吁出一口气道:“由那一天开始,我虽然有过很多女人,却从没有像那趟般动过心。只有纪千千令我想起她,她们有很多地方非常酷肖,特别是她们的笑容和眼神。”   刘裕听得发起呆来,如非他亲口说出来,谁想到屠奉三有如此多情的一面。而屠奉三肯向他倾诉心事,显示他已视自己为知己。   这个想法稍冲淡了他内心因王淡真而起的痛苦。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事,成为藏在心底里的秘密,可以告诉别人的会经过过滤,是净化了的事实。他不相信屠奉三初恋对象的美丽样貌,能和纪千千倾国倾城之色作比较,但却深深明白到存留在屠奉三记忆内,那女孩子的美丽倩影,是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的。   为分散屠奉三的心神,也可使自己不用去想王淡真,刘裕问道:“你和聂天还如何发展到现今势不两立的田地?”   屠奉三目光回到他脸上,凝神看他好一会儿后,现出一丝令人生出寒意的冷酷笑容,道:“我是因长兄被聂天还所杀,然后发奋做人,最后披甲上阵,全力与聂天还周旋。现在你该明白我因何在晓得桓玄与聂天还勾结后,立即对桓玄死心,再不视他为友。”   刘裕一呆道:“桓玄是逼你造反。”   屠奉三仰望星空,平静地道:“我是抱着最坏的打算回江陵去看究竟,我已有为族人收尸的心理准备,因为我太了解桓玄,桓玄的缺点很多,但也有不可以忽视的专长,就是他的断玉寒和军事上的天分。人人以为在荆州最心狠手辣的人是我,但我知道,在这方面我实远比不上桓玄,他只会做最应该做的事。在他面前,任何疏忽,都会招来杀身之祸,他是绝不会容许你有翻身的机会。”   刘裕冷哼道:“他不是想将你赶尽杀绝吗?你现在还不是活得好好的吗?”   屠奉三微笑道:“江海流的下场又如何呢?我是沾了你的运气,才能坐在这里与你畅谈心事。自成立振荆会后,我便以为自己再交不到真正的朋友,想不到先有慕容战,现在则多了你和燕飞,确是异数。”   刘裕欣然道:“你肯视我为知己,是我的荣幸。”   屠奉三叹道:“真正的朋友得来不易,但也令我害怕。”   刘裕不解道:“好朋友有甚么好害怕呢?”   屠奉三苦笑道:“人是会变的。我和桓玄自小便是玩伴,一起读书、一起习武,玩乐更是出双入对,我从不视他为主子,他也没有把我当作仆人。那时大家没有机心,更没有利益上的冲突,大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一直愤愤不平司马氏对他们桓家的压抑,我是完全站在他的一方。”   刘裕断言道:“我和你的生死交情是永远不改变的。”   屠奉三双目神光闪闪的打量他,沉默片晌后,现出苦涩的笑容,道:“我绝不会怀疑刘兄此时此刻说话的诚意。但人确是会变的,随着权势地位的不同,人会相应作出改变,也难以走回头路,以前那一套再不适用,当你为保着眼前的一切,会不择手段,其它一切将成为次要。”   刘裕欲语无言。   比之淝水之战前的自己,他也变了很多。之前的他很单纯,满腔理想,现在的自己仍是那个刘裕吗?道:“我认同屠兄的见解,但我永远不会变成像桓玄那样的人。”   屠奉三点头道:“因为你们基本上是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出身更是天壤之别。你们现在的处境亦大有分别。不过,随着你不断往上攀升,有一天你会到达他的位置,你再不能只凭自身的喜恶作决定,必须为全局设想,到那样的一天,你会对我今夜说的话有全新的体会。”   刘裕暗叹一口气,老天爷因何教谢玄瞧上自己,将自己摆在这样的一个位置呢?他现在确是全无退路,只有继续朝目标迈进。   岔开道:“今次到江陵去,你准备从何人入手呢?”   屠奉三淡淡道:“我会找几个有用的人谈话。”   刘裕骇然道:“不怕太冒险吗?你凭甚么去打动桓玄的人?如被出卖,你肯定没法活离江陵。”   屠奉三道:“凭的是桓玄反复难靠的性情作风,未来情况的发展和我们将反攻边荒集成功的事实。我并不要求立竿见影的成果,却必须撒下种子。”   刘裕不解道:“未来的发展指的是甚么呢?”   屠奉三沉声道:“只要刘牢之真的背叛了桓玄、王恭和殷仲堪的联盟,桓玄今次肯定无功而退,这对他的声威会造成严重的挫折。兼且两湖帮和荆州军今趟剿伐我们损兵折将,更令桓玄短期内无力行动。如这样的情况发生了,老奸巨猾的司马道子,会如何利用这难得的机会呢?”   刘裕点头道:“屠兄很有远见。机会难逢,司马道子不会错过分化荆州军的机会。”   屠奉三补充道:“司马道子最懂玩阴谋手段,更从我身上明白到桓玄最大的弱点,就是太自我中心只顾己利的本性。这样的一个人,在有选择下,没有人肯和他共事的。我也是看准此点,才到江陵去试试看。即使不能扳倒他,也可以令他暂时无力犯建康,为我们反攻边荒集争取多点时间。否则,如让桓玄一举攻陷建康,我和你肯定死无葬身之地。”   刘裕感激地点头,道:“有屠兄助我,是我刘裕的福气。”   屠奉三欣然道:“还说这些话来干甚么,说到底我是为了自己。不过,照目前的情况发展,建康早晚会落入桓玄手里。在我们来说,此事的发生当然愈迟愈好。”   刘裕道:“原来你仍保持如此悲观的看法,我却比你乐观一点。刘牢之始终掌握着北府兵,对桓玄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屠奉三道:“关键处在乎司马道子这个人,以前有谢安、谢玄在,处处掣肘他。现他大权在握,必定设法打造出一支新兵,又会尽力削弱北府兵,如此,他和刘牢之之间将出现不能化解的矛盾。”   刘裕道:“如出现那样的情况,对我们有利无害,只要我们重夺边荒集,刘牢之便要转而和我们妥协。”   屠奉三道:“确是如此。不过我要指出的,是刘牢之的动向问题,桓玄能否封锁大江、攻陷建康,关键处在乎北府兵的态度。”   刘裕道:“最坏的情况,是刘牢之坐视不理,任由桓玄收拾司马道子。不过,一天北府兵仍在广陵处虎视眈眈,桓玄仍未敢坐上帝位。”   屠奉三哂道:“你太轻视桓玄了,如发生那样的事,桓玄便有机会展其所长,以暗杀、恐吓、贿赂、分化等种种手段,把北府兵完全瘫痪。到那时候,只有一个人有令北府兵回天之力,而那个人就是你刘裕。”   刘裕一时哑口无言。   屠奉三道:“我有一个请求。”   刘裕讶道:“为甚么忽然变得这么客气,大家兄弟,说甚么都行。”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水北岸的边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有一天刘兄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请别忘记边荒集,让荒人继续他们自由写意的生活。”   刘裕愕然道:“你竟认为将来有一天我会毁掉边荒集吗?这是绝不会发生的事。”   屠奉三苦笑道:“我不和你争论这个问题,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因何有这个请求。杀了桓玄,我亦没有兴趣求甚么高官厚禄、权势地位,只希望有栖身之所,而世上再没有别的地方像边荒集般适合我,我现在是为将来作打算。到哩!”   寿阳城出现在前方。   她再不是一座普通的城池,而是代表着汉族的盛衰和荣辱,也是一代名将谢玄能名传千古的象征。 第十二章 荒村鬼踪   燕飞立在镇荒岗,遥观边荒集的方向,只有微仅可察的一点灯火,显示边荒集正处于不寻常的情况下,敌人正战战兢兢地等待荒人的反击,由主动变成被动。   就在这高岗上,他与孙恩首次决战,以他的败北作终结,却给尼惠晖带走他,震断他的心脉,把他埋在地底,避过孙恩的搜索。岂知第二次决战,尼惠晖却被直接卷入其中,更因抵受不住仙门关闭的能量爆炸,玉殒香消。三人里,反以自己伤得最轻。   他、孙恩和尼惠晖形成微妙的关系,欠缺任何一个人,肯定不能令三佩合一,开启仙门。   燕飞隐隐感到,个中实包含着玄妙的道理,却没法具体描述出来。   这是否尼惠晖爱挂在口边的“仙缘”吗?   唉!千千!现在如有你在我身旁,这世界将圆满无缺。假如你在我的身旁,我会向你说:对我燕飞来说,你才是我的仙门,只有通过你,我方可以进入洞天福地。   不过,假设有一天我掌握了开启仙门的法诀,又可以与你携手离开,你是否愿意随我一道离开这个充满了恨,也充满了爱的世界,往彼岸而去,进入洞天福地,做一对神仙眷属呢?想到这里,燕飞奔下镇荒岗,洒然闲适的朝边荒集脚不沾地的掠去。   他终于解决了心魔,把仙门与纪千千等同起来,再次晋入胎息的至境。   ※※※   高彦笑道:“这就是我的七号行宫。”   尹清雅的手使个手法从他的掌握中挣脱出来,嗔道:“你这小子最懂趁机会占便宜,我──”   高彦伸指按在唇上,作个噤声的姿态,低声提醒道:“不要那么大声,吵得它们晓得我们偷偷到了这里来,我们便难有一个安宁的晚上了。”   尹清雅凑到他耳边以低无可低的声音道:“低声说话有用吗?听说它们可嗅到活人的生气。”   高彦给她的呵气如兰弄得痒痒的,心中甜如蜜糖,故意装作听不清楚的把耳朵贴向她的香唇,弄得尹清雅触电般忙移开少许。   高彦乐不可支,张口说话,两唇开合,却没有发出声音。   尹清雅忘了骂他,紧张地道:“你说甚么啊?”   高彦伸手搂着她香肩,凑到她晶莹如玉的小耳旁,嗅着她秀发散发充盈健康和青春香气,心神俱醉地道:“我告诉你一个秘密,说了你便不会害怕。”   尹清雅给他唇边揩擦着耳朵,娇躯轻颤,蹙起黛眉讶道:“是甚么秘密呢?”   高彦另一手指着眼前位于后排,比起其它破屋较完整的房舍道:“你要留心听我说话嘛!像这样的行宫,在边荒我共有十八所,这座的编号是七号,里面有间干净的卧房,专供我落脚之用,且贴有恶鬼勿近的符咒,只要不离开房间,保证你可以好好睡一觉。”   尹清雅担心地道:“那善鬼又如何?它们不是可以自由出入吗?”   高彦差点语塞,只好胡扯应道:“善良的鬼顶多在旁看两眼,绝不会骚扰我们。你如肯多唤两声夫君,让它们晓得你是我的小媳妇,肯定它们不会踏入房间半步。”   尹清雅别过头来看他,借点星月之光,看到他一脸陶醉的神色,醒觉过来,不悦地道:“你搂够了吗?”   高彦随机应变道:“不要以为我在占你便宜,这是一个法力高强,专门替人捉鬼的老道士私下传授给我的秘法,叫生气联盟,只要有情的男女搂在一起,便死鬼勿近,我是对你好啊!”   尹清雅怀疑地道:“哪有这回事呢?你又在骗清雅了。”   高彦道:“你忘了这是高家村吗?我怎会在历代祖宗前欺神骗鬼呢?”   尹清雅挣脱他的手,嗔道:“你这小子甚么背宗叛祖的事做不出来呢?少说废话,我们进去吧!”   高彦满足地道:“小娘子请随为夫来。”   尹清雅一指戳在他背上,痛得他直入心脾,仍不忙一把抓着她柔软的小手,拉得她与自己绕到屋后。   尹清雅目光戒备地扫视屋后的疏林时,高彦放开她的手,打开关着的一个窗,道:“小娘子请进!”   尹清雅不依地道:“你先进去!”   高彦道:“你不怕一个人留在外面吗?”   尹清雅再不打话,一溜烟般投进房里去,高彦随之。   “嚓!”   尹清雅打亮火熠子,高举手上,照明了这间只有一张床、一几两椅的小房间,房子一角还有一个铁箱子。房间倒算干净,显然不时有人打扫清理。   高彦欣然道:“没有骗你吧!被铺放在箱子里。你看为夫多么有办法,跟着我绝不用捱苦。这个在边荒广设行宫之法,只有我想得出来,赚钱是要花得舒舒服服的。对吗?”   尹清雅仍举着火熠子站在房间正中处,神色不善地道:“你在骗我!”   高彦打开铁箱,取出一盏特制的风灯,来到她身前,奇道:“我骗你?”   尹清雅嘟起小嘴狠狠道:“符咒贴在哪里呢?”   高彦若无其事地道:“符咒有两种,一种是有形的,另一种较高级,是无形的。只要你以剑指,向每道门窗划出符号,划符时念出甚么‘唵呢摩巴空,喃呒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便完成最高级的猛鬼勿近符。”   尹清雅见他边说边手舞足蹈、指手画脚,口中念念有词。忍俊不禁,“噗哧”笑道:“去见你的大头鬼,当本姑娘是三岁孩儿吗?”   高彦提着风灯,朝房门走去。   尹清雅吓了一跳,呼道:“你到哪里去?”   高彦在门前止步,故作不解道:“你不是着我去见大头鬼吗?他们是不准踏入房内半步的,我只好出去见它。”   尹清雅打个哆嗦,跺足道:“给我滚回来!”   高彦又回到她身前,道:“小娘子请点灯,荒野最忌点火,当火变蓝时,便是鬼来了。”   尹清雅吓得把灯点着,又把火熠弄熄。   高彦把风灯放在一角,只照亮一小片地面,不虞灯火泄出屋外,顿然把房间的小天地化为舒适和温馨的栖身之所。   尹清雅退到榻沿坐下,轻轻道:“这个村根本没有鬼,你是在使手段占我便宜。对吗?”   高彦移到进屋来的那扇窗子旁,探头往外窥探,然后打个寒噤,惶恐的把头缩回来,又把窗门匆匆关闭,转身挨着窗子道:“好险!刚有一只摄青鬼路经窗外,到后边树林去不知干甚么。幸好我们的新房有最高级的无形符令保护,所以,我们也变作无形,它看不见我们。”   尹清雅大嗔道:“还要装神弄鬼,信你的是傻瓜。”   高彦笑嘻嘻来到她身旁坐下,道:“不信嘛!请小娘子移驾出去看看。”   尹清雅双掌穿花蝴蝶般拍他背部数处穴道,高彦中招全身一软,倒卧在床上,只能干瞪眼。   尹清雅跳将起来,扠着小蛮腰得意地道:“你以为我没办法对付你这头小色鬼吗?你最大的本事是乘人之危,拖拖拉拉,又搂又抱的,现在看你还有甚么法宝。”   高彦双目射出焦急的神色,又似不住以眼睛示意某种危险。   尹清雅嗔道:“你可以说话嘛!”   高彦沙哑着声音道:“它们见你这样对我,会以为是谋杀亲夫,进来缠你便不得了。”   尹清雅笑吟吟地道:“又露马脚哩!你不是说恶鬼不能踏入房内半步吗?”   高彦叹道:“我也说过此符只能止恶鬼,善鬼却不受约束。所谓善恶之分,全在心中想作恶还是行善,它们进来救我,当然是好心做好事。”   尹清雅眼珠一转,忽然拔出短刃,道:“我要杀你哩!”   高彦虽手足不能动弹,仍是表情十足,露出胡涂的神色,更由于他只是上半身躺在床上,双脚仍然触地,令他的表情配合姿势尤其古怪惹笑。   道:“你疯了吗?”   尹清雅再待半晌,收起短刃道:“鬼在哪里呢?为何不见你的列祖列宗进来救你。差点给你唬着了。噢!你看甚么?”   高彦正瞪大眼睛,瞧着她身后的窗。   尹清雅旋风般转身,尚未看清楚,窗门外传来凄厉的呼号。   尹清雅花容失色,惊呼一声“鬼呀”,往后飞退,来到榻上,躲在高彦后方,抓着他肩头,硬把他推得坐起来作人盾。   ※※※   燕飞站在边荒集西南的一座小丘上,默察边荒集的情况。   整个边荒集只有四门外挂有风灯,全集陷入黑暗里去,在漫天星斗下,充满神秘诡异的气氛。   燕飞自问,凭身手要偷进去,该是轻而易举的事。荥阳也难不倒他,何况是熟悉的边荒集。敌人总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守得泼水不入,只可以于战略要点布岗哨,要防止的是大批来犯的荒人,而不是像他般孤身单剑。   问题是入集后又如何呢?如何可以寻到波哈玛斯以取他狗命?看着边荒集,心中汹涌着奇异的感觉。   眼前的一切,仿如一个梦域。   他也不是首次生出人生如梦的感受,问题在感应到仙门那另一无穷无尽的天地后,他再不能以过去习惯了的心态去看这世界,因为,他清楚知道眼前的一切,极可能只是局限在生死之内的一场春梦。   他并不想欺骗自己,正如尼惠晖说的,每一个人的深心内,都暗藏着追求这道超脱生死的仙门的渴求,只不过给人世间种种情事蒙蔽了而已。   洞天福地对他有莫大的吸引力。   穿过仙门后,会是怎样的境界呢?不过更清楚,纵使仙门现在他眼前开启,他仍不会踏入仙门半步。因为他生有可恋,为了纪千千,其它一切再不重要。   忽然间,他醒悟到自己正和生命热恋着,而生命的最大成果,就是与纪千千的爱。仙门赋予了他和纪千千相恋的另一重意义,也使他爱得更深刻,更没有怀疑。   心中一动。   燕飞朝东北的天际望去,星空下一个黑点正在高空盘旋。   这不是乞伏国仁的神鹰天眼吗?念头才起,他已往天眼出现的方向奔驰去。   乞伏国仁到这里来干甚么呢?   ※※※   尹清雅只懂发抖,哪还有半分高手的仪态,谁想得到,此女天不怕地不怕,只怕恶鬼。   高彦本只是装模作样吓唬她,怎料到村内的猛鬼这般合作,配合得天衣无缝,登时吓得牙关打战,想提醒她解开自己的穴道也办不到。   呼号声忽远忽近,反复呼唤几个音,有时在村头,忽然又到了村尾,总没听清楚鬼在叫甚么。   尹清雅颤声道:“千万不要应它,一应会给它勾了魂魄去。”   高彦勉强控制着腰骨,艰难地道:“还不解穴。”   尹清雅失魂落魄地道:“我没法运劲。”   鬼声消去,回复安宁,可是,那种猛鬼将临的压逼感,比鬼声啾啾更使人感到害怕和软弱。   高彦道:“冷静点!先解开我的穴道,然后我们有多远逃多远,永远不再回来。”   尹清雅打个抖颤,骇然道:“人怎能跑得快过猛鬼?在这里至少施了猛鬼勿近符,出去怎成呢?”   高彦痛苦得差点哭起来,正要不顾一切告诉她没有甚么猛鬼勿近符,远方不知何处传来一声尖啸。   尹清雅一把将他搂个结实,大骇道:“其它猛鬼回来哩!你的符咒顶得住一只以上的猛鬼吗?”   高彦反定下神来,这尖啸声肯定是由活人发出来的,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忙道:“我必须再多划几道符,快解开我的穴道。”   尹清雅喘息半晌,缓缓放开他,然后连续数掌拍在他背上。   高彦浑身一松,舒展手足后,毫不犹豫跳下床去。   尹清雅大吃一惊道:“你到哪里去?”   高彦先把风灯弄熄,然后表演风媒本色,逐窗往外窥看,最后回到她身旁,道:“我有不祥的预感,还是走为上策。”   尹清雅忙扯着他臂膀,道:“你不是要划符施咒吗?我绝不会陪你去送死的。”   高彦苦笑道:“鬼有很多种,照我看,外面这只是胡涂鬼,否则已来向我们索命,我们走了它们都不知道。”   尹清雅半信半疑地道:“你只听声音便知对方是胡涂鬼?”   高彦死撑道:“我当然认得我祖宗的声音,它们都是最胡涂的鬼。”   尹清雅皱眉道:“既然你认得它们是你的祖宗,我现在又没有害你,留在这里有甚么问题?”   高彦登时哑口无言。   尹清雅剧震道:“我明白哩!外面的鬼与你根本没有亲戚关系,所以你怕得这么厉害。”   高彦忙道:“对!就是这样子!你真聪明。”   鬼叫再起,今次来自屋后密林深处,离他们藏身的房舍不到半里,尖吭难听,持续数息之久,自远而近。   尹清雅一呆道:“似乎是活人来呢!”   高彦沉声道:“我们是遇上江湖人的秘密聚会,他们是以啸声互相呼唤。”   知道是活人,尹清雅登时神气起来,惊魂甫定地道:“哼!差点吓了我个半死,他奶奶的!让我出去把他们每人痛揍一顿。”   高彦道:“你忘记了闲事莫理的江湖戒条吗?”   尹清雅骂道:“没胆鬼!”   高彦失声道:“你的胆子很大吗?”   尹清雅重重在他臂膀捏了一记,警告道:“今晚的事,不准告诉任何人,否则本姑娘杀了你灭口。”   高彦痛得掉下泪水,偏又不能作声,心儿却甜似蜜糖,那种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尹清雅凑到他耳旁道:“又有人来哩!功夫相当不错呢。”   高彦心忖,若没有两下子,怎敢到边荒来混。 第十三章 佛藏之秘   燕飞从一堆乱石后窜出来,看着逐渐远去的黑衣夜行人的背影,心中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然后心中浮现赫连勃勃的凶悍模样。   竟然是赫连勃勃!以他在边荒集联军内的地位,虽在姚兴之下,却稳凌驾宗政良之上。这么一个人,鬼鬼祟祟的从边荒集溜出来,肯定是干见不得光的事。   当然哩!如他要去见的是乞伏国仁,是绝不可让人知道的。   燕飞感到是挑对地方了,只有找刺激的事做,才可使他再次重新投入这人间世去。而眼前正是最刺激的事。   这些念头在剎那间闪过燕飞的脑海,他已在这被白雪净化了的世界,隔远追在赫连勃勃之后,朝天眼盘旋处的幽谷赶去。   刘裕坐在淝水西岸,呆瞪着这条因谢玄击败苻坚而名著天下的河流,背后是寿阳城。   上一趟他到寿阳,是在边荒集二度失陷的当儿,同行的尚有江文清。当时,他有强烈对不起谢家、有负谢玄厚爱的惭愧感觉,令他羞于面对淝水。   现在是在大胜之后,更重要的是他在荒人心中建立了统帅的地位,奠定了反攻边荒集的基础。   他必须尽快潜入寿阳城,直接到太守府见胡彬商量要事,荥阳既难不倒燕飞出入,要进入在防卫上远较荥阳松懈的寿阳,该是他力所能及的,同时,可以向胡彬显示自己来去自如的本领。   江文清的船队将会趁夜黑越过寿阳的河段,到颖口拦截两湖帮的粮船。由于胡彬奉刘牢之的命令开放淮水,以供两湖帮通过,所以,这方面该不成问题。   他到来找胡彬,不但要请胡彬暗中出力,让他们的粮线能保持畅通,还要说服他全力支持自己,以对抗刘牢之。   想到这里,心中不由浮现江文清的玉容。   唉!江文清无可否认是位动人的美女,既有才情更非常有才干,对自己的态度也不止是合作伙伴般简单,大家且曾相偕逃亡,出生入死。可是,为何她总不能像王淡真般触动自己的心?现在,因王淡真的残酷打击,他对男女之事更是心如止水,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受。   王淡真现在该已抵达江陵,桓玄会如何对待她呢?想到这里,他弹跳了起来,朝寿阳奔去。他行囊里有攀城的工具,可让他跨越寿阳的高墙,偷入城内去。   为了转移因王淡真而来的无奈和悲愤,他不可以让自己闲下来。   他不单要反攻边荒集,还要接掌北府兵,直到杀死桓玄的一刻。未来的路漫长而艰苦,可是他却甘之如饴,因为他既没有更好的选择,也没有退路。   ※※※   “砰!”   大门被人硬以掌力震破的响声传入耳内,高彦和尹清雅在黑暗里对望,同时提高戒备。   有人进入了前进的房子,与他们只隔开一个天井。只要对方循例到全屋各处搜看,将会发现他们。   尹清雅凑到高彦耳边道:“此人的掌力阴柔得使人吃惊。”   高彦心中同意,起始的声响并不猛烈,木门却受不住化为残片,就像轻抚一下,木门却禁受不起。这批人显然非是等闲之辈,尹清雅武功虽高,对方却人多势众。不由探手指了指窗门,问她该否立即从窗门离开。   尹清雅尚未来得及答他,风声自远而近,有人掠过窗外,绕往房舍前方去。   忽然间,五、六个人的声音在前进齐声道:“拜见小姐!”   高彦和尹清雅齐吃一惊,发声问好者有男有女,只看他们无声无息的抵达此村,便知人人身手高明,非是一般江湖人物。   这样的高手要找一个已不容易,何况多达五至六人,而被称为小姐的,武功地位当然在他们之上。   两人想破脑袋,也想不到他们是何方神圣。   此时他们又不想走了。   一把阴柔悦耳的女子声音道:“你们到处留下暗记想见我,究竟为了甚事呢?你们不是与佛娘在一起吗?”   高彦心中一震,晓得说话者是何人。佛娘当然是尼惠晖,这批人是弥勒教的余孽,被尊称为小姐的便是杀死曼妙的楚无暇。不由也心中奇怪,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另一女子的声音道:“小姐请容乔琳报上详情,佛娘率领我们追捕燕飞,却发觉持心佩者已换上宋悲风,还数次被他以狡计甩脱,最后追至边荒集东南面,颖水东岸白云山区内的卧佛寺,佛娘竟失去对心佩的感应。”   一把男子的声音续道:“佛娘当时的神情很古怪,竟抛开一切默坐不语,近半炷香的时间后,站起来宣布解散弥勒教,着我们立即离开。”   另一人接着道:“佛娘神情坚决,亦没有解释因何有此决定,我们不敢违背她的意旨,只好先离开白云山,到附近商量,希望佛娘回心转意,召我们回去。”   高彦凑近尹清雅耳语道:“是弥勒教的楚无暇和四大金刚,另两人该是建康明日寺的竺雷音和妙音女尼。”   尹清雅娇躯微颤,显示出心中的震荡。对四大金刚她或该并不清楚,但楚无暇如何厉害,她却曾亲眼目击,还过了两招。高彦乘机诈颠纳福,探手去搂着她不盈一握的小蛮腰,际此凶险时候,分外感受到有美在抱,温柔香艳的迷人滋味。   尹清雅轻捏了他作怪的手一记,却没有扯开他的手。那种半推半就,似是默许的动人情态,差点把高彦的心融化了。   楚无暇淡淡道:“弥勒教早没有了。”   该属妙音的女子声音道:“我们从早苦候至深夜,然后非常奇怪的事发生了,白云山卧佛寺所在处,传来地动山摇的巨响,白光冲天而起,光耀数十里,当时天朗气清,没有雷电,如此异象,我们从没见过。”   楚无暇沉声道:“竟有此事。”   苍老的男声道:“妙音说的句句属实,没有一字虚言。”   楚无暇道:“狄汉由你来说。”   高彦心忖,一是楚无暇与狄汉关系较佳,又或在众人中狄汉比较老实,所以,楚无暇指定狄汉说话。如此看,弥勒教的人互相间并不信任,以前还可仗着对竺法庆的信念,把各人团结在同一信仰下,现在则纯是为某种利益而结合的各怀鬼胎。   尹清雅腰肢柔软纤巧,不由使他想起为她揉小肚子的情景。   美丽的小精灵,似乎对他的有机会便占便宜习以为常,还像很享受的模样儿。   狄汉清清喉咙,道:“我们当时在颖水东岸,离白云山足有五十里。离开这么远后,我们才敢再次聚集,是怕佛娘见到心中不高兴,唉!”   楚无暇不悦道:“不要说废话,卧佛寺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狄汉道:“我们立即赶往白云山,抵山区时已天明,遇上姚兴和宗政良等率人到白云山去,只好待他们离开才到卧佛寺去。”   乔琳接下去道:“岂知卧佛寺已消失无踪。”   楚无暇失声道:“甚么?”   狄汉道:“卧佛寺所在处只遗下一个广阔达数十丈,深达数丈的大坑穴,卧佛寺和周围的树木化为飞灰,今我们人人发呆,不敢相信。”   楚无暇道:“佛娘呢?”   妙音道:“我们只找到佛娘的断折拂尘,佛娘却消失无踪,怕是凶多吉少。”   四周顿时静至鸦雀无声。   高彦和尹清雅亦听得惊疑不定。   好一会后,楚无暇道:“若是佛娘找到心佩,破解了洞天佩的千古奇谜,成功令三佩合一呢?”   苍老的男声道:“如此看,三佩合一不但没有显示洞天福地的所在,反而是一场灾难,令佛娘化作飞灰。”   楚无暇道:“除非找到佛娘,否则此事的真相,将成为奇谜。”   又道:“好哩!你们找到我又如何呢?我也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   妙音道:“我们想请小姐继续领导我们,振兴弥勒教。”   楚无暇发出一阵冷笑,然后阴恻恻地道:“你们心中真是这么想吗?”   乔琳叹了一口气,道:“多年来,我们一直对佛爷忠心耿耿,为弥勒教尽心尽力,忽然间变得一无所有,所以,希望小姐体恤我们,让我们可以分享佛藏内的宝物。”   尹清雅在高彦耳边道:“穷鬼!你发财的机会来哩!”   高彦忙道:“是我们的机会。”   前进倏地静至落针可闻。   “铮!”竟是拔剑的响声。   (卷二十终) 卷二十一 第一章 灾异呈祥   不论楚无暇剑法如何厉害,如何尽得竺法庆和尼惠晖真传,也没法凭一人之力,同时应付弥勒教的四大金刚。何况,尚有竺雷音和妙音两个在建康响当当的人物。且六人有备而来,摆明如楚无暇胆敢拒绝说出佛藏的秘密,便连手围攻,把她生擒,逼她透露。   岂知剑甫出鞘,竺雷音等六人立即惊呼四起,陷进惶恐和混乱去,听得躲在后进房间内的高彦和尹清雅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呀!”   一声凄厉的惨叫,撕破了荒村的宁静,盖过了所有兵刃交击声和呼喝。   接着是连串痛哼和怒叱,四大金刚一方,显然近乎没有还手之力,处于绝对的下风。   高彦认得,发出临死前惨呼的是那苍老的声音,众人中当以他武功最高明,所以,成为楚无暇首要清除的敌人,竟是几个照面,立即丧命,令人无法相信,凑到尹清雅耳边道:“老家伙完了。”   尹清雅花容失色道:“怎会是这样子的呢?”   另一声惨叫传来,接着是人体抛掷撞墙后堕地可怕的骨折肉裂的声音。   高彦续向尹清雅耳语道:“楚妖女用了卑鄙手段。”   兵刃声倏止,只剩下四个人的喘息声,显然是短暂的血战里,他们已用尽了力气,否则不会发出沉重至此的喘气。   楚无暇娇笑起来,道:“你们胆大包天,竟敢来向我讨宝,是我欠了你们的吗?”   窗门碎裂的声音传来,同时响起劲烈的破风声,然后是重物堕地的声响,该是有人破窗逃走,却被楚无暇一掌隔空命中,堕毙屋外。   妙音的声音抖颤着厉呼道:“楚无暇你好狠,竟在灯蕊上弄了手脚。”   楚无暇笑道:“妙音你也不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竟说出这么可笑的话?想不到吧!我点燃的是来自汉代用毒大师无心子的‘万年迷’,无色无味。唉!我本来是用来对付燕飞的,现在却不得不用在你们身上,浪费了宝物,你说,你们是否罪该万死呢?”   尹清雅的小嘴贴着高彦的耳朵道:“我们走!”   换了平时,高彦会趁机亲她一口,此时却完全失去了心情,道:“你打不过她吗?”   尹清雅肯定的摇头。   乔琳喘息地道:“我们知罪了,请小姐念在我们一向尽心尽力为佛爷和佛娘办事,放过我们,我们可以立誓,永远不提佛藏的事。”   狄汉接下去道:“小姐该知,我狄汉对你一直忠心耿耿,只要小姐肯放过我,我狄汉愿意永远追随小姐。”   乔琳和妙音同时叱骂,不满狄汉只为自己求情,出卖她们。   完全控制了局面的楚无暇嗤之以鼻道:“你真的对我忠心耿耿吗?我看你只是对我的身体有兴趣吧?哼!无事献殷勤,你道我是今晚才想杀你吗?”   狄汉怒叱一声,兵刃声起。   楚无暇一阵娇笑,接着是兵刃堕地的激响,狄汉往后跌退,每一步踏地,均重重敲进旁听的高彦和尹清雅的心坎里去。   尹清雅猛扯高彦的衣袖。   高彦低声道:“最安全是留在这里。”   狄汉惨叫声传至。   楚无暇若无其事地道:“真蠢!一句话便给我试出来,如继续求饶,说不定我会心软放过你。”   “当!当!”   两把兵刃先后堕在地上,当是乔琳和妙音两人放弃反抗,讨饶求宥。   高彦心忖,如此残忍狠毒的女人,还是首次遇上,如被她察觉他们的存在,肯定他和尹清雅要作一对同年同月同夜死的同命鸳鸯。   乔琳喘息道:“我们服了,任凭小姐处置。”   妙音也哀求道:“请小姐大发慈悲,看在同为女儿家的分上,网开一面。”   楚无暇柔声道:“对!看在大家同为女儿身份上,让我来告诉两位一个秘密,就是我楚无暇并不晓得佛藏在哪里。”   乔琳和妙音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楚无暇续道:“佛爷根本没有把我当作是他的女儿,只是看中我的根骨,把我培养成有用的工具。他亦从没有爱过我娘,只迷恋那个女人,亦只有他和那个女人,方晓得多年来从北方各大佛寺,抢掠搜刮回来的珍宝放在哪里。你们明白吗?”   妙音嗫嚅道:“既是如此!小姐为何不早点说清楚呢?”   楚无暇道:“你们会相信吗?我看到你们召唤我的暗记,便知道你们立心不良,志在佛藏。不论我说什么,也会下手逼我说出来,我唯一的选择是先发制人,把你们全部杀死,一了百了。”   乔琳道:“原来如此,现在既弄清楚真相,我们再不敢烦扰小姐。”   楚无暇淡淡道:“你以为我会留下你们两个祸根吗?”   破风声起,显是两女知情况不妙,尽最后努力分头逃走。   惨叫声同时响起,接着重归沉寂。   躲在内进的高彦和尹清雅,连指头也不敢动一下,心中唯一愿望是楚无暇尽快离开。   ※※※   刘裕轻叩窗门,仍透出灯火的书房内传来胡彬的低呼声道:“谁?”   刘裕早看清楚周围形势,附近并没有卫士,应道:“是我!刘裕。”   窗门“咿呀”一声打了开来,两人四目交投,胡彬道:“快进来!”   刘裕穿窗而入。   胡彬着他到一角坐下,欢喜地道:“我正为你担心,怕你和荒人混在一起,难逃劫数。”   刘裕微笑道:“难逃劫数的另有其人,我今次来是要请你老哥暗中出力,助我们收复边荒集。”   胡彬现出难以相信的错愕神情,失声道:“你们竟击垮了荆州和两湖的联军?”   刘裕再次体会到今次大胜的影响,不管其中带有多少幸运的成分。可是,自己作为谢玄继承人的地位,已因此战而确立。   淡淡道:“郝长亨的三十艘战船,只有七艘成功逃走。由桓伟率领的荆州骑兵,则弃戈曳甲落荒而逃,被我们抢得三千多匹战马和大批粮资。我方阵亡者在百人以下,经此一役,我看,桓玄短期内将没法向我们再发动大规模的攻势。”   胡彬瞪大眼睛道:“你们是如何办到的?”   刘裕把情况说出来,道:“我们是斗智不斗力。你该晓得,我被逼立下军令状一事吧!”   胡彬显然仍未从波动的情绪回复过来,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刘牢之今次实在过份,摆明是要把你驱逐出北府兵。不过,依现在的情况发展,可能难如他所愿。”   稍顿续道:“你是否想我为你封锁颖口呢?”   刘裕从容道:“这方面刘牢之自有主张,接到他的命令后执行未为晚也。”   胡彬剧震道:“你的意思是──”   刘裕沉声道:“如我所料无误,何谦已命丧司马道子之手,而刘牢之则改投向司马道子的阵营,背叛了桓玄和王恭。”   胡彬色变道:“不会吧?”   刘裕道:“事实会证明,我的猜测是对是错,且会是发生在十天半月内的事。”   胡彬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道:“不论你要我如何帮忙,我也会尽力而为。”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胡彬便像其他北府兵般,对刘牢之生出失望的情绪,而自己则成为他们心中拥戴的谢玄的继承人。胡彬更比任何人明白他与谢玄的关系,这番话等若他已选择站在自己的一方,即使要公然对抗刘牢之,也在所不顾。   刘裕道:“我们将在离颖口不远处,一道支流的小湖集结兵力,号召荒人聚义,准备大举反攻边荒集。只要我们的粮线保持畅顺,我有把握在短短数月内光复边荒集。只要边荒集重归荒人之手,打通南北脉气,我们将有本钱和南方任何人周旋。”   胡彬道:“谁供应你们粮资呢?”   刘裕答道:“粮资由佛门供应,孔老大负责筹措和输送,只要你老哥只眼开只眼闭,让我们粮货无缺,事过半矣。”   胡彬一口答应道:“这样的小事也办不到吗?你可以放心。攻克边荒集后又如何呢?”   刘裕笑道:“当然是重新归队。”   胡彬一呆道:“刘牢之怎肯就此罢休,他要害死你只是举手之劳。”   刘裕道:“我们和他走着瞧吧!玄帅最不想见到的,是北府兵的分裂,我们须谨遵玄帅的意旨办事。”   胡彬吁出一口气,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伸出双手,和他紧握在一起,心中一阵激动。   胡彬的支持,对他是那么实在和有用,正因北府兵内,大部分由谢玄亲手提拔的将领,都是有勇气和正义感的人,所以,北府兵仍然有希望。   胡彬道:“还有个消息和一件怪事必须告诉你。”   刘裕松手讶道:“什么怪事?”   胡彬道:“怪事稍后说。消息则事关重大,王国宝十天前才经这里撤返建康,可是,桓玄声讨他的奏章,像追命的符咒般直追到建康去,细数王国宝勾结弥勒教妖人的诸般罪状,矛头直指包庇他的司马道子,荆州军同时在江陵集结,大战看来无法避免。”   刘裕双目亮起来,道:“王国宝完了。”   胡彬错愕道:“司马道子如杀王国宝,岂非向天下承认自己用人不当?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刘裕道:“不如我们换一个角度去看,王国宝已失去被利用的价值,让他留在世上,只会成为司马道子的负累。司马道子老谋深算,肯定有办法将此事处理得漂漂亮亮的,且令桓玄一方出师无名。”   胡彬目不转睛的打量他,点头道:“你的想法确是与众不同,而你的想法是对是错,很快便可以揭晓。”   刘裕叹道:“桓玄此着是聪明反被聪明误,由此可知他智谋的深浅,只要刘牢之选择站在司马道子的一方,他将优势尽失。好哩!究竟发生了什么怪事呢?”   胡彬脸上现出迷茫里带点惊惧的奇异神色,道:“前晚临近天明前,边荒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整座寿阳城也似晃动起来,很多人在睡梦中被惊醒,我也是其中之一。”   刘裕愕然道:“竟有此事!我们却听不到任何声音。”   胡彬道:“你们那时该正与敌人交战,哪有闲情理会其他事?何况距离远了许多。”   刘裕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胡彬道:“翌晨,在边荒执行巡察任务的探子回报,白云山区出现从未见过的异象,白光冲天而起,地动山摇,把整座卧佛荒寺毁掉,只剩下一个宽广数十丈,深至两丈多的大坑穴,威力惊人至极点。”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好一会方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   胡彬道:“消息传至寿阳,立即弄得人心惶惶。我们寿阳军里一个负责文书的长史官说,这是天降的灾异,主大凶。唉!南方多事了。”   刘裕道:“胡将军有否把此事上报建康?”   胡彬苦笑道:“我正为此烦恼,上报的话,司马道子会以为我受人指使,造谣生事。不报的话,这种事哪能瞒得住呢?又会怪我知情不报,犯了欺君之罪。我直至这刻仍未就寝,正是为此事忧心。”   刘裕皱眉道:“古时天降灾异,为君者必须祭天谢罪,以安定人心。在一般情况下,只要如实报上,没有人可以怪你。但现在确是情况特殊。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把这个烫手热山芋交给刘牢之,由他作决定呢?”   胡彬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事实上,我早派人知会刘牢之,由他决定好了。”   刘裕道:“我要去看看。”   胡彬道:“据那长史官说,坑穴该是由天上降下的大火石,猛烈撞击地面而成,这是改朝换代的大凶兆。我睡不着觉,更主要的原因正在于此。皆因不晓得崛起者是桓玄还是孙恩,又或慕容垂统一北方后乘势席卷南方,现在终于放下心事。”   刘裕不解道:“为何你又忽然不为此烦恼?”   胡彬双目发亮起来,闪闪生辉的瞧着他,沉声道:“你不觉得灾异发生的时机,巧合得教人惊讶吗?”   刘裕一头雾水地道:“巧合在什么地方呢?”   胡彬道:“当然是刘裕你作统帅的首场大捷,灾异刚好发生在你大胜的一刻,更发生在边荒之内,离开战场只百里许的距离,便像为你助威,敲响战鼓般的模样。这叫天人交感,绝不是偶然的。”   刘裕听得倒抽一口凉气,道:“不要吓我!如你这番话传了出去,我将成为众矢之的,肯定活不长久。”   胡彬双眼眨也不眨的瞧他,正容道:“纵然没有这场灾异,你以为可以安安乐乐的过日子吗?自玄帅看中你的那一天起,你便注定要逆境求生,直至没有人能威胁你而止。局势再不容许你苟且偷安,只能放手大干,完成玄帅统一天下的遗愿。我对你有很大的期望,朱序大将更视你为北府兵的希望。”   刘裕感到整条脊骨寒飕飕的。   他因失去王淡真,立志要登上北府兵统领的宝座,好向桓玄报复,亦不负谢玄的厚爱。可是,北府兵权在握后去向如何,他想也不敢想,因为实在太遥远了。   不过,胡彬虽然没有明明白白的说出来,却清楚而不含糊地暗示,自己是上天拣选出来改朝换代的人物。而不理自己是否愿意,别人对他的期望会变成压力,令他不得不顺应人心,作出别人期望的事。   我的娘!   自己的本意,只是想成为南方最有实权的人,像谢玄又或以前的桓温,把一切决策掌握在手里,然后完成祖逖的未竟之志,北伐成功。却从没有想过当皇帝。   老天爷的意旨竟是这样吗?这是否谢安和谢玄看中自己的真正原因呢?   胡彬道:“在目前混乱不清的形势里,你不单是北府兵未来的希望,更是南方最后的希望,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就在今夜此刻,我胡彬决定舍命陪君子,看错了人算我倒霉,却绝不会后悔。我会全力支持你的任何行动,只要你能光复边荒集,天下间再没有人敢怀疑你是天命所属。趁现在有点时间,我们要好好研究该采取的策略。”   刘裕能够说不吗?忽然间,他清楚掌握到将来的路向,那或许不是他选择的,不过,却只有这条路可走。 第二章 刺激好玩   孙恩在溪水旁站起来,默立在树林内的暗黑里。当他到达这道流经野林的小溪,以他通天彻地的超凡本领,也感到,如再硬撑下去,因遭受洞天佩合璧而来的创伤,会演化成永不能治愈的内伤。所以,纵然仍在边荒险境内,他也不得不抛开一切,就地默运玄功,疗治伤势。   经过一天半夜的道修,他的内伤终稳定下来,恢复了六、七成的功力,渡过难关。   他现在的心神有点如脱缰野马,不受控制地驰骋着,近数十年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这一刻的波动,这是少年时代方有的情况。   他本以为对尼惠晖已心如止水,断去所有凡念,可是面对她的时候,方发觉自己错得多么厉害,严重至不忍对她下杀手。   正因心神不处于黄天大法的虚空状态,燕飞“执假为真”的一句话才能乘虚而入,令他露出不应有的破绽,身法慢却一瞬,差点被燕飞以奇招要了自己的命。   也是因此因缘巧合,令他得窥天地心三佩合一后的天地之秘,感应到仙门的存在。切身地体会到仙道的追求,并非他一厢情愿的想法,而是确实地存在。   当阳之至极遇上阴之至极,两极相交,将产生能洞穿虚空的惊人力量,开启仙门,到达生命的彼岸。练虚合道,正是指此。   他终于明白了。   心中的激荡,实在没法告诉任何人,只有燕飞是例外,因为,燕飞也同时感应到仙门。   可是,他却眼睁睁瞧着仙门开启和关闭,因为,他的黄天大法走的是太阳真火的路线,强行进入两极相交的仙门,会在进入前化为飞灰。必须有太阴真水相辅相成,方能穿门而去,成仙成道。   昨夜的经历,令他掌握到黄天大法的不足处,晓得该努力的方向。   他生出不知以何种态度对待燕飞的犹豫。当他命中燕飞的一刻,始惊觉燕飞护体真气的反击,是水毒而非丹劫的先天真气,使他捉错门路,未能奏功。   燕飞已具备进入仙门至乎开启仙门的初步条件,比他现在的情况优胜。   他该如何对待燕飞呢?想到这里,孙恩暗叹一口气。   幸好,现在他根本无力追杀燕飞,所以可以暂时不想此事,一切只好待回到南方养好内伤再作思考。   孙恩心神回复平静,离开小溪,朝南幽灵般穿林过野的去了。   ※※※   天眼在夜空盘旋,正全神贯注地,用它的锐目监视着主人所在处的雪原。   乞伏国仁仍是身披红袍,令燕飞感到,他是为天眼而作此装扮,好让爱鹰能在高空上容易辨认。否则,何须冒此轻易暴露身份之险。   燕飞藏在疏林区边缘处,眼看着赫连勃勃不住接近乞伏国仁,却毫无办法再潜近一点,以窃听两人的对话。   乞伏国仁的高明处,是现身于广阔达数里的平坦雪原中心处,再由天眼居高监视,不但不虞有敌人能潜近,也是最佳的防袭手段,即使赫连勃勃心怀不轨,亦无法可施。   燕飞离两人会面处足有两里之远,除非变成神仙,否则,休想听到半句话。想到这里,心中苦笑。对“神仙”一词,他已有全新的体会和理解。   两人终于面对面站着,说起密语来。   燕飞心忖,如果自己不是身负内伤,便可以刺杀赫连勃勃,为拓跋珪解决一个劲敌。可惜自己现在的情况,实不宜与这样的高手作生死搏斗,皆因胜负难测。   难道便如此白走一趟吗?想到此处,心中灵机一闪,浮现出一个近乎妙想天开的大胆念头。   ※※※   前进传来楚无暇的声音道:“你们这几个家伙的功夫真不错,着了道儿后仍这么厉害,累得我也受了伤。”   接着是跌坐地上的声响。   尹清雅凑近高彦道:“她在疗伤,我们快走。”   高彦心中奇怪,以尹清雅的胆大妄为,听到对方负伤,怎会全无趁机偷袭之意。由此观之,楚无暇当夜在大江上斩杀曼妙,在小白雁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令她不敢兴起对抗楚无暇的心。   高彦想到这里,色变道:“有诈!”   尹清雅大吃一惊道:“不要吓我!我们快走。”   高彦道:“刚才你叫了声‘有鬼’,已引起她的惊觉,却因要对付那几个家伙,所以,无能理会我们。她已认出是你好听的声音来,所以,故意诓我们鲁莽的溜出去,她则乘机偷袭下杀手。如此看,她确受了不轻的伤,所以,不得不使点手段。”   尹清雅花容失色地道:“那如何是好?”   其实,高彦也害怕得要命。不过,尹清雅武功虽远较自己高强,论江湖道行,则力学不辍也追不上他。为了两人的小命,必须冷静下来,充当真正救美的英雄。   高彦两眼上望,示意楚无暇已无声无息的来到瓦顶上,任他们从何处窜逃,她仍能居高施袭。   尹清雅无助地道:“怎办好呢?”   高彦耳语道:“我打开窗门时,你便把门闩拉开,记得两件事同时进行。”   尹清雅摇头表示不明白他说甚么时,高彦已跳下床去,脱下外袍拿在手里,移到与房门相对的窗子前面去。   尹清雅呆看着他,直到他打手势提醒,方醒觉过来,跃往门旁。   高彦点头示意后,就那么拉开窗闩,推开窗门。   尹清雅同时行动,拉开身旁的门闩。   高彦甩手便把外袍从窗门掷出去。破风声起,仿如有人穿窗而出,投往屋外密林。   上方传来楚无暇的娇叱,跟着是剑气破空的异响,直追外袍而去。   高彦此时已来到尹清雅身旁,扯着她推门扑出,来到天井处,再跃上墙头,逃命去也。   ※※※   燕飞从藏身处闪出,拦着赫连勃勃去路,后者猝不及防下大吃一惊,往后疾退逾丈,论反应及身手,均是一等一的迅捷。即使燕飞蓄意偷袭,怕亦难以得手,何况他内伤未愈。   从头至脚都包裹在黑布内、只露出眼、耳、口、鼻的赫连勃勃,双目精光闪烁,显然在提聚功力,以应付燕飞。他没有武器随身,不过,他力能轰毙花妖的拳头,足令任何人不敢轻忽。   燕飞微笑道:“赫连兄别来无恙!”   赫连勃勃知道瞒不过他,缓缓揭开头罩,收进怀内去,冷然道:“燕兄不愧天下最出色的刺客,竟能于此处拦截本人。不过,燕兄既然精通刺杀之道,该知不可容被行刺者有喘气的机会。我怀里有讯号火箭,如召来援兵,恐怕燕兄难以脱身。”   此处离边荒集只有两里多路程,是一片位于集外西北方的野林,只要喝一杯热茶的工夫,敌方高手便可以抵达。当然,赫连勃勃必须撑至那一刻。   燕飞从容道:“赫连兄若还有放烟花的兴致,燕某绝不阻挠。”   赫连勃勃泛起怒容,喝道:“燕兄究竟有何意图,请即道来。”   以赫连勃勃一贯强横凶悍的作风,竟不敢主动出手,可知燕飞如今威名之盛,足以震慑任何人。   燕飞踏前三步,拉近与对方的距离,好整以暇地道:“我想和赫连兄打个商量,做一件对你对我均有利的事。”   赫连勃勃见他不是要对付自己,大感错愕,皱眉道:“燕兄好像忘了于公于私,我们均没有合作的可能。”   燕飞笑道:“真的吗?若是如此,赫连兄为何偷会乞伏国仁呢?”   赫连勃勃色变道:“你在威胁我!”   燕飞双目神光乍闪,平静地道:“让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你既然暗中与乞伏国仁来往,显然只是诈作投诚姚苌,事实上另有图谋。我燕飞也不惯揭人私隐,如果你对我的提议没有兴趣,此事就此作罢。”   赫连勃勃神色缓和下来,道:“燕兄确是好汉子,本人洗耳恭听。”   燕飞淡淡道:“我要杀那个波斯来的法师。”   赫连勃勃失声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你竟听到我和乞伏国仁的对话。”   燕飞心中好笑,赫连勃勃和乞伏国仁的对话里,肯定提到波哈玛斯,并同意必须除去此人,自己误打误撞的对上了,故令赫连勃勃误以为,他窃听到他们的谈话。   燕飞道:“赫连兄勿要误会,我只是隔远看到你们,却听不到你们的谈话。”   赫连勃勃现出古怪的神色,吁出一口气道:“纵然燕兄是我的敌人,我也不得不承认,燕兄是君子。我刚才使诈,想试你是否听到我们的密谈,请勿见怪。”   燕飞哑然笑道:“赫连兄最爱把勾心斗角的那一套搬到边荒来。言归正传,无论此事是否有合作的可能,事后,我们敌对的情况仍没有改变。”   赫连勃勃沉吟片刻,道:“为了一个呼雷方,值得燕兄你冒这个险吗?如你能成功杀死我,效用不是比解救呼雷方更大吗?”   燕飞心忖,我不是不想杀你,只是现时力有未逮,故不得不另作选择。赫连勃勃这番话,既显示他对呼雷方的事知情,更藉此试探自己的心意,逼自己作出不掉转剑锋对付他的承诺,充分表现出他的精明老到。   燕飞道:“赫连兄不用多疑,我说得出要与你合作,绝不会扯你的后腿。将来的事,谁都没法作出预测,但我干掉波哈玛斯后,会立即离开,即使失手遭擒,也绝不会供出赫连兄有分在背后出力。不过,赫连兄勿要出卖我,否则,我会不择手段的作出报复。”   赫连勃勃苦笑道:“由首次在边荒集与燕兄碰头,我便知燕兄并不好惹。放心吧!燕兄只要透露本人密会乞伏国仁的事,我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怎敢出卖燕兄呢?更何况,如你真能刺杀波哈玛斯,对我有百利而无一害。”   燕飞欣然道:“如此,赫连兄是决定与我合作哩!”   赫连勃勃点头道:“只有一个条件,就是燕兄必须为我守秘,绝不能把我私见乞伏国仁的事,透露予任何人,包括你的荒人兄弟在内。”   燕飞心忖,若告诉任何人,他燕飞竟会与赫连勃勃合作去做一件事,肯定不会有人相信。道:“三日为定!”   ※※※   高彦叹道:“今次名副其实是洞房,只是欠了花烛。”   挤着他坐在小洞里的尹清雅嗔道:“安静点行吗?惹得那恶女回来,你须负责去喂她的剑。”   高彦道:“放心吧!我看她此时早追到十多里外去。看!跟着我是多么刺激好玩!小娘子现在该进一步了解,为夫因何不肯随你回两湖去。在边荒,我是法力无边、神通广大的首席风媒,处处掌握玄机。像这个村后的荒山小洞,便是我为自己预备的避难所,只要把草丛拨开,便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躲进来,今趟更大派用场,这可是当年我掘了七日七夜,才掘出来的。”   尹清雅“噗哧”笑道:“七日七夜?哼!你这夸大的说谎鬼。噢!差点忘记提醒你,现在并非在你见鬼的高家村内,你的乡亲父老不在身旁,如你仍什么娘子啊、为夫呀的占我口舌便宜,我会割掉你一截舌头。”   高彦心中一阵甜蜜,在紧挤着她香躯之际,她竟不怪自己揩油,只怪自己言语轻薄,那种默许的动人神态,有多迷人便多迷人。   忙赔笑道:“我的小清雅息怒,噢!”   尹清雅横肘撞了他肋下一记,痛得他叫起来。   尹清雅嗔道:“人家只是用了小小的力道,叫那么大声干嘛?唔!这里很闷气,我们还要躲多久呢?”   高彦只希望眼前情况可以永远继续下去,随口道:“只要躲他娘的七天七夜,待婆娘去到了天边,我们便可以走出去,从此在边荒双宿双栖:永不分离,睡遍我在什么高家村、尹家镇的所有行宫。”   尹清雅大嗔道:“我才没闲情陪你在这些鬼地方胡混,明天我便要返回两湖去,有没有你随行,我都不在乎,你自己想清楚。”   高彦眉头一皱,计上心头,道:“太危险了!”   尹清雅道:“有什么危险的!我只是为你着想,才陪你躲到这个臭洞来,否则,我放开脚程,又占了先机,才不相信那妖女追得上我。”   高彦道:“让我第一流的边荒脑袋为你分析形势吧!首先,你是否肯定她能从你叫了句‘有鬼’,便可以认出你是我高彦的心上人小白雁呢?”   尹清雅再没有闲暇计较他占口舌便宜,老实的答道:“人人都说我的声音很特别,听过便不会忘记。当日我和她交手时,说过几句话,应该瞒不过她。”   高彦一本正经地道:“好!现在假设她晓得你是小清雅,她是否非杀你不可呢?”   尹清雅耸肩道:“我怎晓得她的心意呢?她该没有非杀我不可的理由吧!”   高彦道:“错了!她定要杀我们灭口,因为,我们知道佛藏的秘密。”   尹清雅呼冤道:“但我们并不知佛藏在哪里呢?有什么好灭口的。”   高彦道:“四大金刚等人也不知道佛藏在哪里,还不是遭到她毒手吗?”   尹清雅不服道:“怎同呢!他们是要逼她说出佛藏的所在,所以她才先发制人。明白吗?你这个专爱唬人的小混蛋。嘻!你仍未有资格当大混蛋。”   高彦哂道:“所以说你入世未深,不明人间险恶。你没有听过怀璧之罪吗?若被我们把佛藏一事泄露出去,弄得天下皆知,那婆娘还用做人吗?如此一个宝藏,人人皆想据为已有,你师傅他老人家第一个不肯放过她。”   尹清雅“噗哧”笑道:“你胡诌了这么多废话,说到底就是不想我回两湖去,最好是嫁给你,永远留在边荒,做你的押寨夫人。你喜欢骗人,我却没有兴趣。坦白点和你说吧!我尹清雅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你连边儿也沾不上,我嫁猪嫁狗也不会嫁给你,快绝了你的痴心妄想,找别的无知女子下工夫吧!”   高彦听得涌起万念俱灰的颓丧失意,如掉入失望的无底深渊,苦笑道:“你欢喜便走吧!不过,我敢肯定,那婆娘已知上当又折回来,还在外面某处守候,到时,你便晓得我不是虚言恫吓。咦!你想干什么?”   尹清雅伸手在洞壁摸索,硬把一块石头拆下来,道:“要证明你的谎话易如反掌。你左一句右一句我不懂江湖道,我便使出一招最基本的投石问路给你看看。”   说毕甩手把石头朝洞口掷出去。   石头摩擦枝叶草丛的声音由近而远,掠过近七、八丈的空间,忽然剑啸声起,还传来楚无暇的怒叱。   两人同时色变。 第三章 敌友难分   燕飞和赫连勃勃并肩蹲在边荒集北面官道旁的密林里,等待运粮车队的出现。这支运粮队,由铁弗部的人负责,是赫连勃勃的手下,可以掩护他们回集。   赫连勃勃道:“溜出来反容易一点,但想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去,却颇为困难。”   燕飞讶道:“因何有此情况呢?”   赫连勃勃苦笑道:“我的心情实在矛盾,因为每说一句话,都涉及我方的军事布置,而你则是我方最大的敌人。”   燕飞道:“不方便就不用说出来好了。”   赫连勃勃叹道:“不说又如何,给你如此深进集内,还有事情可以瞒得过你吗?”   燕飞微笑道:“赫连兄似乎很看得起我们荒人呢?”   赫连勃勃点头道:“姚兴和慕容麟都不看好你们,认为你们缺乏粮资,根本无力反攻边荒集。只有我和宗政良受过教训,不敢对你们掉以轻心。”   燕飞开始明白,为何慕容垂再次起用宗政良,来助儿子慕容麟守边荒集,是因要借助他败于荒人之手的珍贵经验。   赫连勃勃道:“不过,若从表面的情况作判断,你们来反攻边荒集只是送死,纵然你们粮资无缺,兵力的比较仍然悬殊。且因有前车之鉴,你们想重演上一次光复边荒集的技俩,是没有可能的。攻城者的兵力,必须在守方的一倍以上,方有威胁力,这道理于边荒集亦然。不怕告诉你,我们把战线缩移到夜窝子,构筑了坚强的军事防御线,配以高台指挥和坚固的楼房,夜窝子外则广布陷阱,明刀明枪的对阵,你们是绝没有机会的。”   燕飞明白过来,为何出集容易入集难,因为以敌人拥有达数万的兵力,要把夜窝子守个固若金汤,是轻而易举的事。更明白赫连勃勃,有手下掩护,兼主动在手,要溜出来不难办到。但想重回夜窝子,便不得不鱼目混珠的藏身运粮队以入集了。   道:“然则赫连兄为何仍这么顾忌我们呢?”   赫连勃勃道:“边荒始终是你们的地盘,所以,我们屡次围剿,仍是事倍功半,最终被你们逃回南方。现在给燕兄摸清楚集内布置,又清楚情况,当会改变策略,只要截断我们北面的运粮线,边荒集将不战而溃。”   燕飞道:“姚兴等是用兵布阵的专家,当然有方法保持粮线畅通,否则,便是轻重倒置。对吗?”   赫连勃勃似不愿再谈关于军事布置方面的情况,笑道:“假设你的兄弟拓跋珪晓得我和你混在一起,会有什么感想呢?”   燕飞耸肩道:“很难说。因为他现在最大的敌人,并非老兄。而赫连兄最顾忌的亦不是他,而是姚苌,不知我的猜测是否正确呢?”   赫连勃勃沉吟片刻,点头道:“燕兄看得很准。拓跋珪攻陷平城和雁门,与慕容垂的正面冲突是无可避免,对我来说,此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只要能在慕容垂荡平拓跋族前,先一步雄霸关中,我便有本钱和慕容垂争天下。比起来,边荒集的重要性便相形失色。”   燕飞道:“这正是你肯和我合作的主要原因吧!”   赫连勃勃对这方面的情况并没有顾忌,坦白地道:“波哈玛斯谋略过人,有他助姚苌,如虎添翼,边荒集现时的布置,正是由他一手策划,如能除去他,等于拔掉猛虎口内一颗尖齿。”   接着压低声音道:“杀他并不容易,必须天时、地利、人和天衣无缝的配合,一击即中,方有成功的希望。我会为你找寻机会,以三天为期,如不能成功,燕兄便要放弃,一切仍依合作精神办事。”   燕飞淡淡道:“我便耐心等候三天,三天后我们再没有关连,我当然不会牵累赫连兄。”   赫连勃勃忙道:“燕兄该知我有合作的诚意,攻克长安是我自懂事以来的宏愿,现在机会就在眼前,为达成心愿,我是会不惜一切的。”   燕飞心忖,最好你没法完成心愿。赫连勃勃手段凶残,如给他攻入长安,肯定长安的民众大祸临头。日后反攻边荒集,他第一个要杀的人正是赫连勃勃。   道:“运粮队来了!”   ※※※   就在楚无暇追着问路的投石,疾掠而去的一刻,高彦当机立断,拉着尹清雅跳将起来,窜出小洞去。   洞外黑沉沉一片,破风声在二十多丈的山野响起,迅速接近,显是楚无暇晓得又被愚弄了。   高彦哪敢延误,喝道:“随我来!”   竟就那么腾身而起,投往山洞上陡峭的山壁。   尹清雅心忖,难道高彦活得不耐烦了,这座山高耸近百丈,草树附壁丛生,攀上去等于要和楚无暇比轻功,绝非上策,不过时间已不容她阻止高彦,只好追在他身后往上攀。   两人手脚并用的直攀上七、八丈,楚无暇的冷哼声在下方传来,然后娇笑道:“今次看你们能逃到哪里去?”   上面的高彦忽然钻入一堆浓密的树丛里去,叫道:“快进来!”   尹清雅左手刚抓着一枝横探出来的树干,心忖,难道有另一个洞穴,高彦的手已伸出来,一把抓着她襟口,将她扯进去。   尹清雅没暇和他计较,原来树丛内另有天地,竟是一道小径。喜出望外下,她追在高彦身后迅速逸去。   ※※※   刘裕策骑着胡彬送他的神骏,沿淮水北岸飞驰,在两耳风声呼啸下,大地往后飞退,在雪原留下仿似延展至无限的蹄印。   此马名疾风,浑体纯黑,没有半根杂毛,是谢玄最钟爱的坐骑之一,当日谢玄便是坐在牠的马背上,赢了名垂千古的淝水一役。胜利后,谢玄不愿牠再随自己冒险,把牠留下在寿阳,由胡彬悉心照顾。现在则成了刘裕的座骑。   自懂事以来,刘裕首次感觉到大地尽在他脚下的滋味。击败荆州和两湖的联军,是他军事生涯的转折点,由这刻开始,他对自己建立起没有人能动摇的信心。   蹄声在前方响起。   ※※※   孙恩立在淮水南岸,负手遥观对岸的边荒地带。   他从来不对任何地方生出留恋的感情,边荒却是唯一的例外。   惠晖死了!且是因他而亡,如非被他以独特手法禁制了她的经脉,凭她的太阴玄功,该可以在三佩释放出的能量下保住性命。   那是种奇怪的能量,有庞大无比摧毁一切的暴烈毁灭力。可是,其中又充满无限生机,能赐予生命。只要具有太阳真火或太阴真水类先天真气者,便有本领在其中取得生机,死里逃生。   所以,他必须立即离开,因为燕飞伤得比他轻很多。   对燕飞,他心中充满复杂矛盾的感觉,而截至目前为止,燕飞是唯一在他全力出手下,仍没法杀死的人。   他的武功肯定高出燕飞一级,可是在道功上却至少逊燕飞一筹,这情况令他们变成势均力敌的对手。他必须在黄天大法上再有突破,方可以稳胜燕飞。幸好,如何突破已在掌握之内,仙门的乍现即逝,予他最大的启发,使他把握到能破空而去最本原的力量是怎么的一回事。那种启示,对他的道法具有无比深刻的意义。   燕飞也像边荒般令他感到爱恨难分。   在普天之下芸芸众生里,燕飞是除他之外,唯一晓得洞天福地确实存在的人,这种共同的领会,令他感觉自己并不孤独,也大幅拉近他与燕飞的距离。可是,偏偏燕飞却是命中注定的死敌和对手,他可以不惜一切毁掉他吗?他不知道。   穿过仙门,到达彼岸,当然再不受五行的局限,也打破了无影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命运。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人命运的彻底改变,会否产生顺势而去的骨牌效应,至乎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呢?简单点说,当一个人成功开启仙门,从这出口遁离身处的宿命世界,会否令所有人的命运都生出变化呢?又或者是白日飞升仍只是命运的一部分。   他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诡奇感觉。   孙恩长长吁出一口气,掉头朝南而去。   很多事都是在他的智慧之外,可是有一件事是他肯定的,就是当他重回边荒时,他的黄天大法将有进一步的突破,从炼神还虚的境界,往炼虚合道的至境迈进。   这是人能达到真正至高无上的境界,此行实不虚也,既令他看破凡尘,更无垠地扩阔了心怀和眼界。   ※※※   刘裕遇上了由姚猛率领的二百人组成的先头部队,人人士气昂扬精神抖擞,没有丝毫疲态。   姚猛见到他,大喜道:“刘爷你刚离开不久,便有个叫刘毅的北府兵将来找你,说有十万火急的事必须见你,却又不肯透露是甚么事。现在他随军而来,与后面的慕容当家在一起。如你没兴趣招呼他,我们可以打发他走。”   刘裕心中一沉,已知自己不幸言中,何谦果然出了事,否则,刘毅绝不会在这时候来找他。   道:“胡彬方面的关节已打通了,他会全力暗助我们。你们在这里休息片刻,我见过刘毅后,再继续行程。”   ※※※   燕飞立在窗前,凝望矗立在广场,对边荒集有无限象征意义的古钟楼。   广场四周是一个一个的光圆,照亮了地面,敌人把罩上盖子的风灯放在地上,不让灯光上泄,形成眼前的奇景,也把古钟楼衬托得更巍峨高耸。   事实上,整个夜窝子都是以同样手法照明,丛集外远处看过来,便像边荒集陷于一片漆黑里。   敌人的兵力布置全集中于夜窝子,要攻陷这么一处地方,确是谈何容易。夜窝子的楼房都是最有规模的,加上高台指挥的优势、强大的兵力,荒人的任何反攻只是以卵击石。   赫连勃勃虽然暗示,切断粮线是唯一对付他们的有效手段。可是,燕飞直觉他是不安好心,敌人肯定有方法应付这方面的问题。因为,直到此刻,敌人仍是占尽上风,掌握主动。   战马的嘶叫声不时划破夜窝子的宁静,也提醒人们,战争可在任何一刻发生。   燕飞身处的三层楼房,位于广场边缘,前身是著名青楼“采花居”,亦只有荒人经营的妓院,方会用上这般直接露骨的名字,以作招徕。   采花居现在成了赫连勃勃的军营,他身在的房间是赫连勃勃卧室,位于三楼靠古钟场的一角,可以俯瞰整个古钟场。   赫连勃勃认为,把他藏在这里是最安全的地方。此事,他不但要瞒过姚兴一方的人,还要瞒着大部分的手下,只容几个心腹知情。   此刻,赫连勃勃到了外厅与手下说话,他乐得清清静静的一个人,细想过去几天离奇荒诞的遭遇。   眼前,边荒集也不是全无破绽,只要能在激战时占领了古钟楼,便可以破坏敌人高台指挥的战术,使敌人陷于各自为战的劣势,而己方则可以避强击弱,发挥出全面的战力。此法在夜战里尤能发挥奇效。   若不是站在这里,他绝没有这样的体会,生出对敌人所有布置了然于心的动人感觉。   他和赫连勃勃的关系危险而不稳定,双方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然而,因着微妙的形势,权衡利害轻重下,成为合作的伙伴。但变化随时会发生。   说到底,赫连勃勃并不真的认为荒人有反攻边荒集的能力,荒人来的话是自寻死路,所以,燕飞若成功刺杀波哈玛斯,对他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行刺波哈玛斯是愈快进行愈好的事,天才晓得,当刘裕领导荒人,击垮荆州和两湖联军的消息传来,会否令赫连勃勃生出异心。   主动权仍稳操在赫连勃勃手上,他可以助燕飞完成心愿,也可以出卖他。   赫连勃勃步入卧室,来到他身后,道:“边荒集确是个奇异的地方,这是任何初到边荒集者的感受。”   燕飞心忖,既然如此,你又为何要扮花妖奸杀女子?暗叹一口气,道:“我们的事如何进行?”   赫连勃勃道:“我刚才吩咐了几个可以信赖的手下,全力监察波哈玛斯的行止,明天该有消息回报,我也不想此事拖得太久。”   又道:“燕兄过去两天是否在附近徘徊呢?”   燕飞点头应是。   赫连勃勃道:“那你该看到白云山区的异事,白光冲天而起,数十里内清晰可见,事后整座卧佛寺化为飞灰,留下一个广达数十丈的深坑。对此,燕兄有什么看法?”   燕飞心道,如我坦白说出事实,保证可令你目瞪口呆,当然他不会说出来。   道:“这种没有人明白的事,可以有什么看法呢?”   赫连勃勃兴奋地道:“天降异象,地必应劫。这个肯定是老天给世人的一个启示,预告新世局的开始。所有已称帝者均无一是真命天子,而能统一天下的真主,正在崛起中。”   燕飞心中想到的,却是拓跋珪或刘裕,怎也没法把真命天子与残暴不仁的赫连勃勃拉上关系。他自认没法子明白赫连勃勃这个人,奇怪他既然是人,却可作出违背人性的恶行,没有半点人性。   如果他不是身负内伤,又以大局为重,把呼雷方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赫连勃勃将不能在这里站着向自己自鸣得意。   淡淡道:“赫连兄当然是有大志的人,事实上,淝水之战后,南北两方的政权均摇摇欲坠,未来的情况谁都难以预测。”   赫连勃勃叹道:“假设我们不是敌人而是战友,是多令人痛快的一件事呢?”   燕飞心忖,我永不会视你为友。   赫连勃勃正要说下去,他一名手下慌张的扑进来,道:“太子来了!”   燕飞和赫连勃勃听得大吃一惊,相互对望。   赫连勃勃当机立断,道:“我在外厅截着他!”说罢与手下匆匆迎出外厅去。   燕飞移到门旁,收摄心神,打算如有任何异样情况,立即远遁。   姚兴于此深夜到访,事情绝不寻常。波哈玛斯会否随他一道来呢?   “砰!”房门关上。 第四章 忍辱负重   刘毅惨然道:“大将军遇害了。唉!如他肯听你的劝告,此事便不会发生。”   刘裕早有心理准备,目光投往淮水,道:“此事怎可能发生的,大将军不是有防范之心吗?”   离天亮只有个许时辰,四周白雪皑皑,寒风呼啸,天地一片肃杀。   刘毅涌出热泪,凄然道:“大将军口是这么说,可是,他心中仍认为司马道子会倚赖他、笼络他,而不会愚蠢到舍他而选反复难靠的刘牢之。所以,才会中了司马贼的奸计。”   刘裕道:“冷静点!事情是如何发生的?”   刘毅抹掉泪水,压下失控的情绪,道:“大将军起程前,刘牢之忽然在我们淮阴附近的洪泽湖集结船队,兵胁淮阴。大将军本已改变主意,暂留淮阴以对付刘牢之,岂知,司马道子一天内,三次以飞鸽传书来催大将军赶往建康去,说桓玄大军随时可抵石头城。大将军不疑有诈,更认为刘牢之暂时仍未够实力突袭淮阴,所以,只在两艘战船护航下,坐帅船匆匆前往建康,却被王国宝以奸计骗上船,惨被杀害。事后,只有一艘船逃回来。现在,淮阴的兄弟上下一心,决意为大将军报仇,先干掉刘牢之,然后杀往建康去。”   刘裕叹道:“你们的实力,一向及不上刘牢之,现在大将军遇害,你们更不是他们的对手。”   刘毅道:“我们虽然个个恨火烧心,却没有丧失理智,大家商量后,认为目前北府兵内,只有你的能耐和声望,足以服众。所以推我作代表,来请你到淮阴主持大局。只要宗兄肯振臂高呼,宣布刘牢之的罪状,刘牢之旗下的兵将也会动摇,军心不稳下,刘牢之将不是我们的敌手。统一北府兵后,我们便可以趁荆州军进攻建康的一刻,找司马道子算账。”   刘裕感到刘毅的提议有庞大的诱惑力,只要他点个头,何谦的旧部便会尽归他所有,足有三、四万之众,且有一支实力庞大的水师战船队,若再加上胡彬的寿阳水师,实力比之刘牢之亦毫不逊色。唉!可是边荒集又如何呢?还有是北府兵如此分裂作两个互相攻杀的派系,只会白白便宜桓玄。恐怕到桓玄攻陷建康,他仍和刘牢之缠战不休。届时,只要桓玄站在刘牢之的一方,他刘裕肯定只余下待宰的命运,在策略上实是愚不可及。   目前的成就得来不易,他绝不可犯错,否则,所有努力均尽付东流。   再进一步深思,纵使桓玄攻不下建康,刘牢之则败在自己手上,然北府兵已元气大伤,且因失去建康的支持,边荒集又仍然在慕容垂和姚苌的控制下,粮资的供应上将无以为继,北府兵会不战自溃。   在这种形势下,只会便宜了在南方虎视眈眈,实力不下于任何一方的天师军。   不过,他如令正高烧复仇怒火的淮阳军失望,会带来什么后果呢?他正处于两难的位置。   刘裕暗叹一口气。   于此最不应该的时刻,他想起王淡真。   假设他不趁此机会打击刘牢之,淮阳军在群龙无首下,终会被刘牢之收拾,那时,刘牢之北府兵大权在握,再没有任何顾忌,王淡真的爹王恭便危险了。   再暗叹一口气,想到自己怎能只顾一己之私,白白把谢玄精心培育出来的无敌兵团,毁于自己手上呢?   道:“你先冷静下来,弄清楚目前的处境,否则,你和我都要面临抄家灭族的大祸。”   刘毅愤慨地道:“还有什么好想的,我和你还有别的选择吗?”   刘裕道:“我们可以公布刘牢之什么罪状呢?”   刘毅毫不犹豫地道:“当然是他勾结司马道子,害死大将军的大罪。”   刘裕道:“杀大将军的是王国宝,司马道子可把一切推到他身上去,然后立即处死他,来个死无对证,且先我们一步公布王国宝的罪状,如此,司马道子和刘牢之都可以置身事外,而事实上他们确没做过什么。刘牢之更可以振振有词,说在洪泽湖集结水师,是奉王恭之令讨伐司马道子。”   刘毅登时语塞,好一会方道:“刘牢之怎会对付司马道子呢?”   刘裕平静地道:“刘牢之当然不会真的去讨伐司马道子,他只需要一个下台阶,司马道子则是最佳提供下台阶的人。”   刘毅剧震道:“你说得对,桓玄和王恭一方,打正旗号要讨伐王国宝,如王国宝被司马道子处决以应要求,桓玄等虽出师无名,但当然不会就此罢休,但刘牢之却可以得到急切需要的下台阶。”   刘裕晓得他回复了理智,道:“眼前最明智的策略,就是忍下去。君子报仇,十年未晚。王国宝是刘牢之的下台阶,也是你们的下台阶,明白吗?”   刘毅双目再次红起来,咬牙切齿地道:“我们怎能坐看刘牢之这贼子继续风光下去,还要听他的指挥,任他鱼肉?”   刘裕道:“现在最重要的事,不是复仇而是保命。刘牢之于现今的形势下,绝不敢逼你们叛变,只会设法安抚你们,而你们则虚与委蛇。北府兵内同情你们的将领大有人在,刘牢之在短期内是不敢过分的。现在对刘牢之最重要的事,是稳定军心,巩固权力,全力助司马道子,令桓玄没法动建康半根毫毛,他还要保存实力,以应付孙恩庞大的天师军。”   刘毅打量了刘裕好半晌,似是首次认识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的神态,道:“你的处境不比我们好多少,为何你仍然可以这么冷静?唉!不如你陪我到淮阴一趟,我的口才远及不上你,没有信心说服其他人。”   刘裕晓得自己最少说服了他,道:“根本不用靠口才,只须说出实况,令所有人明白这不单是复仇的办法,且是唯一生路,没有人能违抗残酷的现实的。”   刘毅颓然道:“只是一条忍辱偷生的路,我再看不到任何复仇的希望。”   刘裕道:“事情当然非如你想象般的绝望,你可知,我刚击垮了想把荒人赶尽杀绝的荆州和两湖帮联军呢?”   刘毅点头道:“当然知道哩!这确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有你领导我们,我们至少有一半成功的机会。”   刘裕道:“粮资方面的供应又如何呢?南方最丰足的地区,就是建康及它附近一带。北府兵一向在这方面依赖建康。只有在一个情况下,我们方可以有自主权,就是把边荒集夺回来,那时,主动权将操于我们手上。”   刘毅现出思索的神情。   刘裕道:“我收复边荒集,亦完成军令状的任务,假如刘牢之敢阻挠我回北府兵,那时道理便在我的一方,我会教他死无葬身之所。”   刘毅道:“如他编派你在投闲置散的岗位,你回归北府兵又可以有什么作为?”   刘裕冷然道:“那须看他与司马道子的关系演变至何种局面,又要衡量桓玄和孙恩的情况。不过,无论在哪一种形势下,我们有边荒集作后盾,怎都比现在强胜百倍。”   刘毅道:“明白了!”   刘裕伸手抓着他肩头,道:“一切以大局为重,只要我能收复边荒集,终有一天会有好日子过。去吧!”   刘毅断然转身,飞身上马,策骑去了。   刘裕亦登上座骑,驰回在附近等待他的荒人精锐骑队。   慕容战大喝道:“上马!”   众战士轰然应诺,纷纷踏蹬上马。   慕容战向刘裕展现笑容,语气轻松地道:“到了办正事的时候哩!”   刘裕先想起刘毅,转而联想起刘牢之,再想到桓玄和王恭等摇摇欲坠的联盟,身为盟主的王恭,如何应付意料之外的变化,接着心中浮现王淡真的花容。   喝道:“我们为边荒集而战!为纪千千而战!兄弟们!我们去!”   领先策骑冲出,慕容战追在他马后,然后是像潮水掩过大地的荒人战士。   南方再没有能左右他们反攻的势力,一切障碍均被清除。   ※※※   姚兴的声音道:“关中的情况令人忧虑,父皇虽先后击败平凉的胡金熙、鲜卑的没奕子,又征服了秦州,进占长安。可是,苻坚之子苻丕在天水姜延、河东王昭、前幽州刺史王永等地方势力支持下,在晋阳称帝,令我们没法趁慕容永等出关之际,一举荡平关中。”   赫连勃勃低声道:“太子何时得到消息呢?”   燕飞心忖,不论你如何压低声音,又隔着砖石结构的墙壁和坚实的木门,可是,在如此不到五丈的距离下,休想有片言只字能逃过我的灵耳。   赫连勃勃这句话是问得有道理的,因为他要弄清楚姚兴夜访,是否只因此事。   从呼吸声,厅内现时只有姚兴和赫连勃勃两人,波哈玛斯并没有随行。   姚兴答道:“我今早已收到消息。”   赫连勃勃沉默下去。   姚兴叹道:“苻丕虽令我们平定关中的大计横生枝节,幸好,慕容垂亦自顾不暇。我现在真正担心的,反是边荒集的安危。”   赫连勃勃大讶道:“太子不是认为荒人再不可能有作为吗?”   姚兴沉声道:“我刚接到前线探子送回来的消息,荒人不但成功返回边荒,且大败荆州和两湖的联军,并从他们的手上夺得大批战马、粮食和武器。”   赫连勃勃失声道:“这是不可能的!”   隔墙有耳的燕飞听得心中大喜。   荒人现在最需要的正是一场胜利,延续自己斩杀竺法庆的威风,令荒人在最艰苦的情况下保持振作,直至光复边荒集。   边荒本身是个没有生产力的地方,一切全赖边荒外来的供应,所以,一旦失去边荒集,买卖交易停顿下来,荒人的反击力量,会因缺乏粮资货物而崩溃。   此正为姚兴和慕容麟所采取粉碎荒人反攻力量的策略,先固守边荒集,再以重兵围剿躲藏起来的荒人武装部队。而其策略差点奏效。幸好,荒人在边荒的边缘处,仍有新娘河作据点,再从此基地反攻边荒。   现在荒人大败荆州和两湖联军,令荒人士气大振,更趋团结,兼之荒人不但对边荒了如指掌,且骁勇善战、人才济济,对边荒更有宗教般的狂热感情,这么的一股力量,其反击力是不可以低估的。姚兴的忧虑是有道理的。   占领边荒集的敌人是似强实弱,且每况愈下。   竺法庆在胜利的当儿被杀,引致弥勒教的崩溃和大乱,早严重打击了占领军的实力和士气。由于荒人的对抗,南北贸易中断,没有人敢到边荒集来,使边荒集只是边荒另一座废墟,要守稳这么一个地方,在完全被动的形势下,那感觉是可以令任何坚强的人气馁的。粮资方面,又须完全倚赖北方的供应,一旦粮运不继,占领军便要节衣缩食,际此寒冬未过之时,占领军的苦况可以想见。   姚兴说的话,正显示他已有退兵之意。目前对姚苌父子来说,关中的战争肯定排在首位。他们之所以攻打边荒集,是垂涎南方的粮货物资。现在得到的只是一座废集,还拖着大批人马,当然不是划算的事。   从姚兴的一番话,燕飞掌握了敌人的处境、姚兴的心态。   姚兴的声音传来道:“我也希望只是探子误报,可惜却是事实。最令人忧心的是,荒人于大胜之后,大江帮的战船队不停留的沿淮水西上,直趋颖口。另一支约二、三千人的轻骑兵则沿淮水北岸往颖口推进,情况令人忧虑。”   赫连勃勃不知是否在思索燕飞的问题,沉默下去。不过,燕飞知道,他已失去出卖自己的时机,他应该早点说出来,而非在姚兴说出荒人大胜敌人之后。何况,他根本没法解释,因何会在集外遇上燕飞。   好一会儿,赫连勃勃道:“我们须立即把与两湖帮作交易的战马追回来。”   姚兴道:“我已派人快马去追。唉!赶马的队伍早上出发,到现在已赶了一天半夜的路程,恐怕离汝阴不远。希望荒人今次连夜赶路的行动,不是针对此次交易。”   赫连勃勃喘息道:“我有很不祥的感觉,荒人极可能从俘获的两湖帮高级将领口中,得知这件事。”   姚兴苦笑道:“这方面,我们只能静待情况的发展。我另有一个决定,你和你的手下须于明天离开边荒集,撤返关中,助父皇平定关中。”   赫连勃勃沉吟片刻,道:“太子是否决定放弃边荒集呢?”   燕飞听得精神大振,同时,也晓得再没法倚赖赫连勃勃提供刺杀波哈玛斯的情报,而赫连勃勃更变得不可靠。   他虽然仍弄不清楚姚兴与两湖帮的交易是怎么一回事,但晓得对荒人有利,便已足够。   姚兴道:“我们不着急,可是,慕容麟却是别无选择,只好死守下去。日后不论情况如何发展,对我们都是有利无害,如慕容麟全军覆没,可以大幅削弱慕容垂的实力。”   赫连勃勃同意道:“谁都晓得,我们和慕容垂的结盟,是一段时间内的权宜之计,早晚我们要和慕容垂决胜沙场。太子的选择是正确的。”   姚兴道:“撤兵之事不可以操之过急,明天你先撤走。我看清楚情况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赫连勃勃道:“快天亮了,我立即去准备一切。”   姚兴道:“你不用闪闪缩缩的撤走,最好惊动慕容麟让他来找我谈话,更是正中我下怀。哼!这小子恃着父威,专横高傲,我早看他不顺眼,只是一直忍着他吧!”   赫连勃勃道:“明白了,一切依太子的吩咐行事。”   两人站起来。   燕飞知是时候,闪到窗旁,看清楚外面的情况,倏地穿窗而出,于窗台略一借力,贴墙而上,来到高楼的瓦面上。   夜风阵阵吹来,环目四顾,附近楼房顶上并没有哨岗。这是合理的,荒人仍远在百里之外,这幢楼房又不是处于夜窝子的边缘,警戒不严是理所当然的事。   燕飞移到瓦檐处,俯伏下望,一队十多人的马队正在等候姚兴。   片刻后,赫连勃勃亲自送姚兴出大门,说了几句话后,姚兴上马而去。   燕飞心忖,今次刺杀波哈玛斯是成是败,便要看跟踪姚兴是不是能有所斩获了。 第五章 如意娇妻   燕飞在夜窝子的楼房上飞檐走壁,逢屋过屋,只下照而不上射的照明灯光,予他无比的方便,配合他静如处子,动若脱兔的身手,迅似鬼魅,以灵觉感应敌人的独特方法,如入无人之境。   敌人沿夜窝子的边缘,设置了强大周密的防御线,窝内的警戒因而松懈,得赫连勃勃助他过关,令他这头猛虎深入敌人腹地之内。   他不须用眼去看,姚兴一行人的蹄声,便是引路的明灯,让他毫无困难的追踪他们。   最后他来到洛阳楼的瓦面上,俯首看着姚兴等人在大门前下马,由把守大门的羌兵牵走马儿,姚兴则在亲卫簇拥下进入楼内去。   洛阳楼是夜窝子最具规模的建筑之一,本为红子春在边荒的大本营,由五幢楼房组成,主楼高起三层,其他均是双层的楼房。以之作为居所,很配合姚兴的身份地位。   从截着赫连勃勃一刻开始,他一直默运玄功疗治内伤,到现在已回复平常八、九成的功力,对行刺波哈玛斯应可胜任有余。   虽尚未与波哈玛斯交手,可是,像他这般级数的高手,眼力高明,在全神观察下,早对他武功的强弱,测出个大概,只要能出其不意,攻其无备,他有把握在数招内取他之命。   燕飞运功吸咐墙壁,从主楼贴墙滑落地面,来到主楼旁院落园林的暗黑里。当他移到楼下大厅的一扇窗旁,姚兴说话的声音传出来。   除主楼大厅外,其他楼房乌灯黑火,显示大多数羌人仍在熟睡中。   姚兴道:“大法师仍未回来吗?”   有人答道:“大法师在黄昏离集,至今未返。”   躲在外面暗处的燕飞心叫完蛋。原来波哈玛斯竟外出未返,自己今次岂非白走一趟,还好并非空手而回,至少弄清楚边荒集敌人的布置,和敌人两方各怀鬼胎的关系。   照道理,波哈玛斯不在集内一事赫连勃勃肯定知情,可是,赫连勃勃却没有向他道出事实。由此可见,赫连勃勃打开始已对自己包藏祸心。对赫连勃勃来说,最理想不过的是,燕飞既为他杀死波哈玛斯,燕飞本人亦难逃大难,那便是一举两得的美事。   燕飞暗呼好运,深切体会到与虎谋皮的高风险。   那人续道:“大法师忽然离集,究竟所为何事呢?”   发言者当是姚兴信任的心腹,所以可向姚兴询问。   姚兴答道:“大法师学究天人,又精通精神异术,故行事每每超乎常人的理解,大法师回来后,自有合理的解释。伯友不用担心。”   姚兴显然也不晓嘚啵哈玛斯因何忽然离开,不过,他对波哈玛斯似有盲目的尊敬,并不计较他怪异的行为,且对波哈玛斯有非常人自有非常事的看法。   同时,燕飞已弄清楚,与姚兴对话者是羌族的著名大将狄伯友,在北方胡族里,狄伯友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狄伯友闷哼道:“他的精神术,看来亦不是时常可靠,在对付呼雷方一事上便出了岔子,假如呼雷方落到荒人手上,我们便要头痛了。”   燕飞听两人提及呼雷方,精神一振,依狄伯友之言,有关呼雷方的秘密,是绝不可让荒人知道的。   狄伯友显然颇为妒忌波哈玛斯,沉声道:“如把呼雷方交到我手上,我才不相信他捱得住酷刑。”   姚兴表现出能容纳不同意见的领袖胸怀,心平气和地道:“法师的精神术并没有出岔子,只是出了意外。法师保证,如得不到他解术,呼雷方永远不能回复正常。如有选择,我绝不愿对呼雷方严刑拷打,他始终为我们尽过力,只因放不下荒人的身份。他更是个硬汉子,是宁死不屈的人。”   燕飞进一步了解姚兴这个人,不论他和赫连勃勃谈话,又或与同为羌人的大将狄伯友对答,均用汉语。可见,他亦像拓跋仪般,认为汉化是统一天下的必须手段。   两人的对话被手下打断,原来是慕容麟来访。   燕飞心中有数,知慕容麟是来兴师问罪。   一队羌兵沿墙路过,执行巡逻任务,燕飞忙闪往一丛草树后,继续窃听。   慕容麟的声音传入耳内,出奇地并没有丝毫动气或不满的情况,反像老朋友聚会闲话家常般道:“唉!大家都辛苦哩!前晚被白云山的巨响惊醒,今晚则因收到荒人战胜的消息,害得没觉好睡。不过无论如何,总比干等无聊有趣得多。”   狄伯友不知是否受到指示告退离开,只剩下敌方的两个最高领导人。   燕飞心中生出疑惑,为何慕容麟不是怒冲冲的来质问关于赫连勃勃军队调动的事,反像胸有成竹的样子呢?当中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姚兴笑道:“对桓玄和聂天还来说,当然是坏消息;对我们来说,则是好坏参半。荒人说到底仍是乌合之众,只擅长阴谋诡计,正面交战,绝非我们的对手,现在他们初战得利,信心大增,会不自量力的准备大举反攻。看他们现在的行军方向,当是想重新进驻在颖水支流的基地,再号召流散的荒人来归,我们便给他们一个惊喜,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把他们连根拔起,彻底解决边荒集的问题。”   燕飞心叫厉害,姚兴确是智勇双全的领袖,此着确实大出荒人意料之外,说不定真的为他所乘,败个一塌糊涂。现在给他探得情报,当然是另一回事。   他本打算尽早趁天明前离开,此时却不得不继续偷听下去。   慕容麟欣然道:“荒人能大破荆州和两湖联军,关键处在于刘牢之倒戈相向,非是荒人有此本领。我们只要依照计划,定可令荒人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希望我们可以把与两湖帮换粮的战马追回来,否则,便要从荒人手上强抢了。”   姚兴道:“这方面我却不担心,除非荒人晓得以马换粮的事,否则,交易仍可以照样进行。”   慕容麟显然亦不把此事放在心上,笑道:“假弥勒的爱徒中计哩!”   燕飞心中剧震,大感不妥。慕容麟说的,当然是赫连勃勃。   东方天际,现出曙光。   燕飞纵然千想万想再多听他们说几句话,亦知一刻都不能留下。   姚兴冷哼道:“我是不看僧面也看佛面,最好是弥勒教到南方搞得乌烟瘴气,岂知,自称弥勒佛降世的竺法庆竟是不堪一击──”   燕飞再不敢听下去,腾身而起,迅速离开。同时晓得,如想安然离开,甚或能杀死波哈玛斯,他只有一个选择。   ※※※   尹清雅在山岗的一块大石坐下,看着东方逐渐发白的天边,嘟起小嘴道:“这是什么鬼地方,跟着你这小子不辨东西的走了半天夜路,累死人哩!”   高彦气鼓鼓的挨着她坐下,挤得她不得不坐开少许,以保持距离。   见他默不作声,尹清雅奇道:“你变了哑巴吗?”   高彦绷着脸孔道:“我在心痛!怎说得出话来呢?”   尹清雅呆了半响,忽又掩嘴笑道:“谁得罪你呢?”   高彦气道:“明知还要问!我来问你,我高彦有什么地方惹你讨厌?为何我不是你心中的如意郎君?”   尹清雅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道:“呵!原来是这件事。”   接着又敛去笑容,拉长俏脸道:“不是便不是哩!有什么道理可以说的。你没有什么地方惹我讨厌吗?只是你的自作多情便教我尹清雅受不了。”   说罢还作了个叫救命的神情,迷人顽皮至极点。   高彦豁了出去地道:“好,让我来问你,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是怎么样的呢?”   尹清雅登时语塞,撑下去道:“你是我的什么人?竟敢来问我这种事。”   高彦又得意起来,口若悬河地道:“所谓一夜夫妻百夜恩,经过昨夜后,我们虽尚无夫妻之实,却有呼妻唤郎之名,所以──哎!”   尹清雅一肘撞在他肋下,痛得他整个人痉挛起来,怒道:“我和你什么关系都没有,你敢再说半句这种话,我会宰了你的。”   高彦忍着痛楚,宁死不屈地道:“你不敢说出来,因为你心中的如意郎君,正是老子高彦。”   尹清雅霍地站起来,撑着小蛮腰,大怒道:“去见你的大头鬼,我心中的如意郎君竟会是你这泼皮无赖?我以后再不理睬你了!我要立即回两湖去。”   高彦一手按着痛处,脸容扭曲道:“我是泼皮无赖,你心中的大英雄又是谁呢?你的郝大哥吗?”   尹清雅气得差点哭出来,跺足嗔道:“不要捏造事实,我和郝大哥清清白白的,不是你想象的那般。”   高彦立即回复了生气,道:“小清雅息怒,可否容我坦白点说呢?”   尹清雅仍怒瞪着他,嘟长嘴儿道:“我和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高彦赔笑道:“我只是想和你讨论如意郎君这个问题。”   尹清雅余怒未消的嚷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呢?总之与你没半点关系,沾不上丝毫边儿。”   高彦低声下气道:“小清雅请先听我的剖白,你有你的如意郎君,我也有我的如意娇妻。在未遇上我的小白雁前,我心中的如意娇妻,嘿!我心中的如意娇妻,并不是你那个模样。”   见尹清雅直瞪着他,美目圆睁,连忙改口,不敢道出理想娇妻的形象。   尹清雅有点不知所措地道:“你说的与我有何相干?”   高彦苦笑道:“我只是想告诉你,人是爱乱想一通的。可是当我遇上你,便晓得我的如意娇妻,便该是你,这也没有什么道理可说的,是这样便是这样。”   尹清雅横他一眼,带点不屑地道:“你以为我也像你那般吗?不要想歪了。总而言之,你并不是我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要再痴心妄想。”   高彦好整以暇的微笑道:“那你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像谁呢?例如燕飞,论人才武功,找遍天下也找不出第二个来。”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燕飞算什么东西?本姑娘才看不上眼。”   高彦道:“刘裕又如何?既有男子气概,又奋发有为,你们今次便在他手下吃了大亏。”   尹清雅怒道:“不要提他,我恨不得把他五马分尸,宰了来吃。”   高彦大笑道:“说到底你还是喜欢我高彦。”   尹清雅出奇地没有勃然大怒,笑嘻嘻道:“脑袋是你的,你爱胡思乱想是你的自由,恕本姑娘没有时间奉陪,我们现在各走各路,你最好不要让我再见到你这臭小子。”   高彦道:“你懂怎么回家吗?”   尹清雅信心十足地道:“只要往南走,便可以回到淮水,有什么困难?”   高彦道:“你不怕晚上联群结党四处出没的冤死鬼吗?”   尹清雅呆了半晌,朝他瞧来道:“你这人坏透了,这么唬吓人家。”   高彦大乐道:“让我好心做到底。你这样只懂朝南走,纵使遇不到楚妖女,也会遇上北府兵或荒人,那时,吃亏的只会是你。便让老子我送你回家去吧!”   尹清雅咬着下唇低声道:“你有那么好心肠吗?”   高彦道:“我从来都是个大好人,为了你更是不惜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尹清雅道:“我让你陪都可以,但却不可自作多情,以为我喜欢你这小子。”   高彦笑道:“至少有点喜欢我吧!否则,怎会任我揉你的小肚子呢?”   尹清雅大嗔道:“你这不知廉耻的大蠢蛋,我只是借你的劲气解穴脱身,和是不是喜欢你扯不上半点关系。唉!还要我说多少次你才醒悟?你试试多说一句。”   高彦指指脸颊,却没有说话。   尹清雅一记耳光刮过来。   高彦改为指着嘴巴,表示自己没有说话。   尹清雅,收回纤手,气道:“我不要你送哩!”   高彦舒展筋骨,得意洋洋的站起来,岔开话题以分散她的注意力,道:“假设老子所料不错,楚妖女为杀人灭口,早晚会追来。我们如无逃走妙策,便要看我们连手能否斗得过她。”   尹清雅色变道:“不要吓人,我们该已撇掉她。”   高彦道:“楚无暇是近似竺法庆和尼惠晖那级数的高手,怎会轻易追失人?如在大城闹市,我们或可以撇掉她,在边荒肯定不行,必须逃离边荒才安全。小清雅休息够了吗?”   尹清雅嗔道:“你看不到人家在等你吗?”   高彦环目四顾,道:“在边荒逃避敌人的追杀,是一门学问,幸好我是这方面的高手,认了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   尹清雅气鼓鼓道:“吹大气第一!”   高彦傲然道:“换了第二个,懂得像昨晚般带你从隐秘的山道逃走吗?”   尹清雅先嘟起嘴儿,接着忍不住的笑起来道:“当然不懂!好哩!我的高公子高大爷,现在该往哪个方向溜呢?”   高彦乐不可支地道:“我的高公子,哈!叫得我骨头都软了。让我想想看,先朝边荒集走如何?即使是楚妖女,也对边荒集的守军有顾忌吧!”   尹清雅愕然道:“遇上边荒集的巡兵,我们也不会有好日子过吧!”   高彦欣然道:“我自有妙计。咦!那是什么?”   尹清雅定神朝南面瞧去,色变道:“不好!是那妖妇追来了。”   在数里外平原尽处,楚无暇现出影踪,正全速追来。   高彦想不到一语成谶,大吃一惊,带头朝西面掠去,叫道:“快走!”   尹清雅早追在他背后,叫道:“你这小子果然门坎精。”   高彦心中叫苦,刚才他只是唬吓尹清雅,绝没想过楚无暇对他们如此死心不息,真的穷追不舍。   如被她追上,他和尹清雅只能做一对同年同月同日死的苦命鸳鸯。 第六章 患难真情   燕飞张开眼帘,见到赫连勃勃推门入房。他虽然没有携带武器,燕飞却感应到他浑身杀气,显示对方正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   但赫连勃勃就算有熊心豹胆,他也不敢在单对单的情况下,主动挑战力能斩杀竺法庆的高手,而赫连勃勃更是深悉竺法庆的人,不会犯上姚兴或慕容麟因竺法庆被杀,而蓄意贬低竺法庆的错误。   赫连勃勃是处于被动的形势下,既摸不通燕飞的心意,又不得不来见他。   燕飞在天亮前回到赫连勃勃的卧室,惊动他的手下,逼得他不得不赶来见他。   赫连勃勃直抵床前,沉声道:“燕兄为何去而复返?”   燕飞仍盘膝安坐榻子上,语气平静地道:“波哈玛斯根本不在集内,为何你却不告诉我?”   赫连勃勃现出错愕的神色,接着冷哼道:“我和你的协议是在三天内,提供阁下一个刺杀波哈玛斯的机会,并不用告诉阁下所有关于我方的事。对吗?”   燕飞对他的强辞夺理并不惊讶,打从第一次在边荒集与此君碰头,他便晓得,对方是那种一切自以为是,从不作反省的人。要他认错,比要太阳从西天升起来更困难。   淡淡道:“难道赫连兄不认为在集外刺杀波哈玛斯,比在集内杀他更理想吗?”   赫连勃勃发狠地道:“我根本不晓得他到哪里去了,边荒这般大,到哪里去找他呢?”   燕飞恨不得立即拔剑把他斩了,再杀出夜窝子去,不过,这当然是下下之策,一旦陷入重围,十个燕飞也难以突围逃走。赫连勃勃因看准自己不敢动手发难,故敢前来见他。   微笑道:“不过因祸得福,我正因不知波哈玛斯刻下不在集内,所以刚才跟在姚兴背后,到洛阳楼走了一趟,听到姚兴和慕容麟一段精采的对话。”   赫连勃勃无法控制的剧震色变,双目凶光大盛,沉声道:“燕飞你勿要挑拨离间。”   燕飞好整以暇地道:“我燕飞是那种人吗?”   赫连勃勃没有直接答他,低声下气的问道:“他们说什么呢?”   燕飞道:“在边荒的首次战役里,你老哥因另有居心,早开罪了慕容垂。而慕容垂肯容忍你,是看在你仍有利用价值的分上,可以继续于河套地带担当对抗拓跋族的角色,更因你与弥勒教关系密切,不愿与弥勒教正面冲突。”   赫连勃勃的呼吸沉重起来,显是被燕飞这番话直说入心坎里去。   燕飞盯着他道:“不论慕容垂或姚苌,均乐意玉成竺法庆大举南下的心愿,对他们来说,南方愈乱愈好。”   赫连勃勃不耐烦地道:“姚兴和慕容麟究竟说过什么话呢?燕兄可否直接点说。”   燕飞心中暗叹,赫连勃勃就是如此一个人,别人的忠告根本听不入耳。   淡淡道:“姚兴说他所以容忍你,全因弥勒教的利用价值。可是,现在竺法庆已死,弥勒教云散烟消,你老哥再没有利用价值,反成祸患,所以决定放弃你。至于他会否在途上伏击你,又或任得你返回统万,以对抗拓跋珪,则因我必须趁天未亮离开,没法听到那段谈话了。”   赫连勃勃双目凶光大盛,出拳在空中虚击一记,以宣泄心中的怒火和愤恨。   燕飞道:“这是赫连兄最后一个机会,究竟选择与我坦诚合作,还是继续玩手段,希望能一举两得,同时害死波哈玛斯和我?”   赫连勃勃勉强压下怒火,双目射出不服气又不得不屈服的矛盾神色,道:“有一天,我会教他们后悔。”   燕飞道:“眼前便有这么一个机会,对吗?”   赫连勃勃移到床边,坐了下来,低声道:“你认为这真的是一个机会吗?我现在必须立即离开,而我确不晓嘚啵哈玛斯到哪里去了,恐怕姚兴同样不知情。”   燕飞心忖,他终于肯说老实话,因为他亲耳听到姚兴也不知道波哈玛斯到了哪里去。   道:“东南西北哪个方向呢?”   赫连勃勃显示出合作的诚意,因为燕飞激起了他对姚兴作出报复的心意。道:“我只知他撑艇到了颖水东岸,然后登岸去了。每隔一段日子,波哈玛斯都会离群独处一段时间,通常维持两、三天。我们怀疑他是去练功,因为,回来后他总是精神奕奕,处于巅峰的状态,然后他的神采武功会逐步回落,接着便又要失踪几天了。”   燕飞心中倒抽一口凉气,原来自己看到的波哈玛斯,正处于低潮的时期,假如当他寻嘚啵哈玛斯之时,他会否正处于厉害至自己不能应付的高峰呢?同时,因想到赫连勃勃的阴谋,要自己去行刺处于巅峰状态的波哈玛斯,让他们来个同归于尽又或两败俱伤,他当然最为有利。   赫连勃勃有点尴尬地道:“燕兄不能怪我,你和我始终是敌非友。”   燕飞心神正在思索波哈玛斯,对他非正式的道歉并不以为意,忽然心中浮现出白云山区内那个大坑穴。   赫连勃勃道:“燕兄在想什么呢?”   燕飞暗叹一口气,他已凭灵应晓嘚啵哈玛斯去了何处。那是他最不想重临的地方,更希望开启仙门的事只是一场春梦。   苦笑道:“我可以随赫连兄一道离开吗?”   赫连勃勃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要解开呼雷方的精神禁制,唯一方法是杀死波哈玛斯,燕兄千万勿要放弃。在第二次进攻边荒集前,姚兴把由龟兹人精制的一批名为‘盗日疯’的毒香,秘密送交呼雷方,令他在攻打边荒时,于集内上风处燃烧。这种香毒效力惊人,只要吸入少许,可令人头脑发昏,有如被火烧灼脑袋,可以大幅削弱荒人的顽抗力。燕兄该明白我说出此事的心意哩!”   燕飞当然明白,表面看,赫连勃勃恨姚兴而帮他一个忙,让他们收复边荒集的胜数大增,不过,先决条件是他必须杀死正处于巅峰状态的波哈玛斯,一个不好,他将是与敌偕亡之局。   燕飞道:“既是如此,姚兴怎会容呼雷方回到荒人那边呢?”   赫连勃勃毫不隐瞒地道:“完全是个意外,呼雷方的意志非常坚定,不过,波哈玛斯亦有他非常的手段,令呼雷方生出幻觉,自动地去起出毒香。当波哈玛斯和十多个高手远远跟踪在呼雷方身后之际,天意弄人的遇上一支逃往南方的荒人部队,眼睁睁瞧着呼雷方被荒人带走,没有任何办法。”   燕飞失笑道:“原来如此!”   赫连勃勃叹道:“现在连我也相信,荒人是气数未尽。时间差不多了,让我送燕兄出集吧!更希望永远都不用再见到老兄你。”   ※※※   刘裕和慕容战把战马留在颖水东岸,留下二百人看守,登上江文清成功劫夺回来的粮船,逆水北上。   由二十艘粮船组成的船队,飘扬着两湖帮的旗帜,浩浩荡荡地朝废城汝阴驶去。   刘裕和慕容战来到船上的指挥台,与江文清会合,人人心情兴奋,因昨夜大胜而来的美妙心情,攀上另一高峰,丝毫不觉舟车之苦。   他们的船在前方领航,早晨的阳光从右方温柔的洒射,照得被大雪覆盖的边荒,像披上一层金黄的外衣,美艳不可方物。   江文清仍作男装打扮,姿容焯约,逼人的英气里又透出女性的妩媚,看得两人眼前一亮。   十二艘双头战船留在后方,由程苍古、费二撇和席敬等,负责搭筑起三道临时渡桥的重任,不但可供战马过河,还可以让落后的荒人大队,能安抵彼岸。   一切均依既定的计划行事。   江文清向两人展示一个灿烂的笑容,欣然道:“幸不辱命。”   刘裕感到自己有点控制不了的打量她,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忽然会有这种奇怪的情绪,是否因她立下大功,作为主帅的自己,忍不住对她生出爱宠之心,还是因为他感觉到,这有本领的美女,对他若有似无的情意,又或是自己需要弥补因失去王淡真而来的空虚失落。   他弄不清楚。   江文清终发现刘裕眼光有异,俏脸微红,顾左右言之道:“雪开始溶哩!”   慕容战倒没发觉两人间微妙的情况,嚷道:“大小姐是怎办得到的,二十艘粮船没有半点打斗过的痕迹,完整得像两湖帮的人心甘情愿地把船送了给你。”   江文清谦虚地道:“这样一件小事,如果办不到,怎对得起你们呢?我们埋伏在颖口,待粮船全体进入颖水,方从后掩上,借着粮船吃水深船行慢,而我们船轻速度快的优劣对比,敌人还未想清楚是什么一回事,已给我们的人过船杀得跳水逃命,根本没有反击之力。”   刘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奇异的情绪,道:“大小姐做得很好。”   慕容战目光投往前方,沉声道:“在汝阴的敌人亦然,哪想得到粮船上的两湖帮徒换上了我方的人,今次肯定会中计。”   刘裕点头道:“依姚兴与郝长亨的约定,战马会在汝阴城内,当两方验证无误,两湖帮的人会把粮资卸下,羌人则把战马送上船去,这交易的方式,对我们夺马非常方便。”   慕容战笑道:“你们对付码头上的敌人,我便领一批手足直扑废城,保证不会走失半头战马。”   刘裕长长吁出一口气,嗅着从江文清处传来,充盈着建康和青春活力的醉人气息,心中涌起内疚的感觉。这是种没法解释的情绪,好像自失去王淡真后,他爱人或被爱的能力也随之失去,只余下近乎本能的欲念。   刚才他看江文清时,是被她的美丽吸引,这想法令他痛恨起自己来,更感到对不起江文清。   他需要异乎平常的刺激,只有极端的情况,方可以减低他心中没法抑制的愤恨和痛苦。假如时间可以倒流,过去能重演一遍,他肯定自己会不顾一切,与王淡真远走高飞。   只恨过去了的再不能挽回,他深心里的创伤也成了永远不能治愈的绝症。   ※※※   小白雁嚷道:“你要到哪里去?”   从东北面的平原逃到这里的山区,她一直领先,还催促高彦走快点。现在朝山峰攀爬纵跃,高彦反把她抛在后方,显示其持久力在武功远比他强胜的尹清雅之上。   高彦手足并用的走上一道巉岩的山坡,别头回望,见楚无暇已追到山脚,离落后两丈许的尹清雅只有二十多丈,叫道:“妖女追来哩!走快点!老子不单是边荒首席风媒,更是最出色的逃跑专家,跟着我担保没错。”   尹清雅骑上虎背,只能上不能下,大叹倒霉。心忖,逃走哪有往山峰逃去的道理,怨道:“早知道便不随你这小子胡混哩!”   话是这么说,小白雁猛提一口真气,一溜烟般直追至高彦背后。   此时已过山腰,离峰顶不到百丈的距离。   高彦得意地道:“山人自有妙计,边荒是我的地头,所谓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对方更只是区区一妖女。哈!随为夫来吧。”   忽又绕往山峰另一边去。   尹清雅无奈下紧随他身后,蓦地,另一座山出现眼前,离他们身处的山只有三十多丈的距离,可是,其山峰下凸出来的高崖,最接近处不到十五丈,下方则临百丈深渊,形势险峻惊心。   尹清雅大吃一惊道:“你不是想跳过去吧!距离这么远怎办得到呢?”   高彦此时登上高于凸崖数丈的一方巨石,迅速解下背上的百宝囊,取出一个圆筒,道:“只有能人所不能,方可以在边荒吃得开,看我的娘!”   “嗖!”   一道索钩从圆筒笔直射出,弹簧机刮声爆响,钩子带着坚韧的牛皮索,快如弩箭般横过十多丈的虚空,射进对面悬空石崖上一株老松虬结的枝叶里去。   高彦用力回拉,发觉已钩个结实,朝来到身旁的尹清雅大喜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果然行得通,小娘子快抱着为夫。”   尹清雅又惊又喜,无暇计较他又在口舌上轻薄自己,怀疑地道:“这皮索承受得起我们两个人的重量吗?”   高彦另一手以指对钩索指划着,念念有辞道:“唵呢摩巴空,喃无阿弥陀佛,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乖索子你显显神通,不准折断。”   尹清雅又担心又好笑,跺足嗔道:“亏你还有说笑的心情,恶妇快到哩!”   其实高彦是物主,比她更害怕皮索折断,又不得不充好汉,装出视死如归的豪情气魄,大笑道:“我是要你陪我享福,不是陪死,娘子还未抱紧我呢!”   尹清雅哪还有选择余地,双手缠上他的脖子,搂个结实,俏脸埋入他肩颈去,闭上眼睛。   剑啸声起,楚无暇终于杀至。   高彦一手死命抓着圆筒,另一手搂着她的小蛮腰,心叫老天爷保佑,两足运劲,往对面下方的悬崖跃去。   楚无暇的长剑险险击实,只是一步之差。   这对患难的男女耳际风生,片刻后已然力尽,于离开凸崖十丈许处往下急堕。   现在他们再没法凭自己的力量做任何事,只能祈祷高彦的“不准折断咒”灵验。   “呀!”   两人同时惊呼。   皮索首先绷紧,下堕的无情力,差点令高彦脱手抓不着圆筒子,接着索子摩擦着崖边,发出吱吱的声音,两人则在崖下丈许处摇摇晃晃,惊险万分。   尹清雅见情况不妙,略按他肩头,借势上升。   高彦身子一轻,刚心中叫好,皮索已抵受不住崖石磨损,倏地断折。   他大叫不好时,脖子已被尹清雅双足夹着,带得他往上腾起。   尹清雅施尽浑身解数,探手抓着崖缘,蛮腰运劲,把高彦荡得翻往凸崖上去,她则用尽气力,设法自救。   高彦甫着地立即滚往崖边,双手抓着她搭在崖边的手,使尽吃奶之力把她硬扯上去,此时,两人再没有丝毫高手的风范。   两人在崖边倒作一团,均有劫后余生的庆幸滋味。   惊魂甫定下,高彦首先坐起来,接触到的是站立在对面山上的楚无暇,既不服气,又充满怨毒的可怕眼神。 第七章 白雁之恋   双方隔山对望,楚无暇仍一副不肯罢休的模样。   高彦还是第一次有机会仔细地打量她,楚无暇无可否认是一等一的美女,可是,其美丽却有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或许是因她此刻的神情。想来,她去迷惑司马曜时,当然不会是眼前这般的模样,否则,司马曜不把她扫出建康宫才怪。   她的颧骨略嫌高耸,可是配上特长而细的丹凤眼,却另有一种味道,反添加了近乎妖异的艳丽,使她的美丽与别不同。   高彦喘着气呼喝过去道:“我们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捉迷藏的游戏又玩过了,我们更对你的什么藏没有丝毫兴趣,提也不愿提,大家不如就这么算了吧!”   楚无暇冷冷的瞅着他,道:“小子是谁?”   高彦听她语气,好像这局面是由他们挑衅造成的,心中有气,兼之又有小白雁坐在身旁,大喝道:“老子行不改姓,坐不改名,边荒集高彦大少是也,不要忘记了。”   楚无暇一字一字缓缓道:“高彦大少,很古怪的名字,我自然不会忘记。”   高彦和尹清雅先是愕然,接着面面相觑,然后一齐忍俊不禁,放声大笑。   尹清雅笑得泪水都差点流出来,指着她道:“他还有另一个名字,叫大少高彦,也不要忘记哩!”   楚无暇终醒觉自己一时的迟钝,双目杀气更盛,语气却仍保持平静,冷然道:“终有一天我会要你们笑不出来。”   尹清雅回过气来,娇叱一声跳起来,指着对山的楚无暇道:“你这心毒如蛇的贼婆娘,有什么可以夸口的,你能奈我们的何吗?终有一天,我会教你连想扮吊死鬼的样子也办不到。你奶奶的十八代祖宗,当自己是什么东西呢?我才不怕你,还要把佛藏的事传得天下皆知,无人不晓。”   高彦听得目瞪口呆,自己的心上人骂起人来,竟可以是这般凶的,看来,她对自己已非常迁就和客气。   楚无暇并没有动怒,若无其事地道:“你们不用下山吗?”   尹清雅显然被她激起小姐脾气,移到仍坐在地上的高彦背后,两手按在他肩膀上,娇笑道:“由高家村到这里,你奈何得了我们吗?让我告诉你,你的高彦大少是这里的地头龙,你是斗不过他的。”   高彦生出飘飘然的感觉。虽说尹清雅因要羞辱对方,故把他“抬举”了,但她的冲口而出,亦代表她心中确有这种想法。兼之她亲昵的动作,一时心神俱醉。   楚无暇柔声道:“你长得很可爱,很讨人欢喜,姐姐告诉你佛藏在哪里好吗?”   尹清雅不屑地道:“你能告诉别人连自己都不知道的事吗?”   楚无暇露出一个笑容,道:“小姑娘误会哩!我只是故意说不知道,好让他人知道自己的愚蠢,竟为没有意义的事送命,看他们后悔莫及的可笑模样,很有趣呢!”   两人听后,心忖,世上竟有这样的人,可见其心之毒,也不由心涌寒意。   高彦更联想起把玩被擒耗子的恶猫,别人的痛苦就是她的快乐。这种人根本不可以常理推断,这个梁子是结定了。   尹清雅喝道:“有屁便放!待我们去公告天下,叫你做个不名一文的穷光蛋。”   楚无暇忽然笑起来,令人更感到她的心理不大正常,道:“我又不想说哩!”   接着往后疾退,几个纵跃,已消没在山的下方。   尹清雅改按为抓,摇晃着高彦道:“快想办法,她分明要先一步赶到山脚去,好等我们下山去。”   高彦望着对山,道:“可惜索子断了,只好看看附近有没有树藤一类的东西。”   尹清雅犹有余悸的打个寒噤,失声道:“刚才我受罪受够了,休想再来一次,快另想办法!你不是自夸边荒的第一逃跑专家吗?”   高彦站起来道:“我们的运气如何?”   尹清雅骇然道:“你不是又想干什么危险的事吧?”   高彦神气地道:“都说跟着我保证好玩兼刺激。不过,这次你不用担心,这座山叫双驼峰,是白云山区的第二高峰,山脉广阔,只要我们随便找个方向下山,碰上妖女的机会,仍要比妖女追来小。何况,我对这山区的形势了如指掌。”   尹清雅奇道:“你究竟是当风媒还是当地理师呢?”   高彦哈哈笑道:“娘子有所不知,双驼峰有道名泉,第一楼的雪涧香便是取自这条泉水。所以,我对这一带特别熟悉,因为曾陪庞义那名字有‘义’,却欠了义气的家伙来过几次。慢慢你会发觉,我还有其他方面的本领,保证不会令娘子失望。”   尹清雅没好气道:“你好像有很多时间的样子,最好别让那妖妇赶上来,否则,我只好牺牲你,自己一个人跑掉算了。”   高彦哈哈一笑,领头下山。   尹清雅呆了一呆,忽然两边脸蛋各飞起一朵红云,追在他身后嗔道:“你在笑什么?”   高彦跃往崖旁下方一块大石处,洋洋得意看着落在身旁的尹清雅,眨眨左眼道:“不要唬我哩!刚才娘子不顾生死的对为夫施以援‘脚’,已显出娘子对为夫情深义重,至死不渝。”   尹清雅大嗔道:“你找死!”   高彦早有准备,跃离山岩,险险避过她的飞拳突袭。   尹清雅怒不可遏的追下来,叱道:“今趟我绝不会饶你。”   边嚷“娘子息怒”,高彦使出殚心竭力的轻功,朝两峰间的深谷逃命去也。   ※※※   燕飞在白云山区边缘的一座山丘止步,目光投往位于山区东南方形状奇特的双驼峰。香涧从位于中间的主峰摩云岭泻下,便是经双驼峰间的驼峰峡流出山区,最后汇入夏淝水。   双驼峰之所以引起他的注意,是因为当他感应到波哈玛斯时,心中浮现的正是此山的影像。   双驼峰一高一低,起伏有致,其陡峭难行不下于主峰摩云岭。此峰除流经峰脚间的香涧外,另一胜景是孤悬于近峰顶处的“悬命崖”,燕飞不时到崖上沉思冥想,故此对双驼峰有特别深刻的感情。   难道波哈玛斯也学他般,到悬命崖打坐练功?   太阳刚抵中天,树上的积雪开始溶解,寒冬已成过去。在目前的情况下,春暖花开代表不是好时光,而是残酷的战争。   他躲在赫连勃勃队内一辆骡车上,默默潜修,到随队离开边荒集,他的内伤已痊愈,且更有精进。   他并不关心赫连勃勃的安危,谁能除去他,都只是好事而非坏事,如让他得势称雄,会有很多人遭殃,包括无辜的平民百姓。   亲身目睹和体会过三佩合一后的威力,无限地扩阔了燕飞在武道上的视野,启发了他对丹劫和水毒,两种极端相反而又相得益彰的本原力量的深思。   武道之最,莫过于此了。   就在此刻,他又感应到波哈玛斯。   那种感觉奇异至极点,他的精神处于往四面八方搜索的状态,整个白云山区在他的精神感应下,像一个波平如镜的大湖,湖水里任何异动,均令他了然于心。   波哈玛斯便如投进他这精神心湖内的一粒小石子,泛起一个涟漪,也使他掌握到目标位置。   波哈玛斯是死定了,因为他的精神已锁定了他,便像他没法逃避孙恩般,除非波哈玛斯能胜过他的蝶恋花。   倏地,波哈玛斯的精神波动起来,虽只是剎那的光景,对波哈玛斯这种有精神修养的武学家,已属非比寻常的情况。   究竟是何事令他难以保持澄明的心境呢?燕飞再不犹豫,朝目标位置掠去。   ※※※   垂云瀑从主峰摩云岭倾泻而来,至双驼峰形成另一道较窄,可是声名却有过之而无不及的香涧瀑,奔泻而入双驼谷内,形成蜿蜒而流,过野穿林的小溪涧。   谷内长满桂花树,流经谷内的一段河涧,便是名闻边荒的白云香涧。   香涧瀑有别于垂云瀑,不像后者般水势汹涌,声威慑人,亦不是玲珑妩媚,婉转流淌,而是起始丈许处尚是水,然后水瀑便没进水烟里去,水瀑似化为缕缕轻烟,因风作态,自由写意。   桂林春暖,草树复荣,香涧的美是与别不同的,充满宇宙神秘难宣的况味。   两人沿涧而行,当尹清雅看到香涧瀑的奇景,涧边的积雪被水流溶解同化,开始漫长的旅程,忍不住雀跃道:“这里真美,想不到边荒内有这么一个好地方,我在这里坐一天也不会闷。”   高彦在涧旁一方石坐下。解下背囊,望着水瀑激起的阵阵水雾,在阳光洒照下,隐现五彩,有感而发地道:“边荒是天下间最后一片净上,正因边荒集独特的情况,只要南北势力大致保持平衡,边荒便是最有趣的地方,且刺激好玩。在淝水之战前,边荒的兴旺,是未到过的人难以想像的。淝水之战后,动荡难免,不过,一切会回复原状,因为,荒人是永远不会向强权屈服的。”   尹清雅在他身旁另一石块坐下,默然片刻,柔声道:“失去了边荒,你可有什么打算呢?”   高彦茫然摇头,道:“我不知道!我会变成无家可归的人,失去了一切,更不晓得该往何处去,如何可以忍受边荒外那个人吃人的世界。”   尹清雅垂首轻轻道:“你不是因我背叛了荒人吗?纵使收复边荒集,你还有立足之地吗?”   高彦差点语塞,更想坦诚相告,可是,看到她像被自己的行为深深打动的样儿,哪敢说出口。   人急智生下,笑道:“你为我担心,是因你不明白荒人。换了在别的地方,我肯定成为通缉犯,可是对荒人来说,我如此爱得不顾一切,正合他们的作风,加上有边荒第一高手燕飞为我说情一下,我们回到边荒集时,肯定他们会敲锣打鼓的欢迎我们,绝不会有另一个情况。”   尹清雅以细微的声音樱唇轻吐地道:“清雅有什么好呢?”   高彦剧烈的颤震,转头朝她瞧来,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迎上他的目光,“噗哧”笑道:“为何用那种眼光看人家呢?唉!你这小子真麻烦,我由始到这刻都没有看上你。唉!我们还是敌人来哩!我又曾经──唉!都是不说了!”   高彦有如被冷水照头淋下,旋即又像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她道:“不要骗自己了,你和我在一起时,不觉得开心吗?不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吗?”   尹清雅耸肩道:“那又如何呢?顶多你是个好玩伴吧!我还可以说什么,才可以令你收回痴心妄想,我师傅是绝不许我和你在一起的,做朋友都不成。”   高彦气道:“你的师傅就是你的一切吗?你还有爹娘为你作主啊!”   尹清雅无精打采地道:“我是师傅自幼收养的孤儿,所以师恩如山,你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高彦道:“真相往往是令人难受的,也许你和师傅的关系并不像表面般简单,例如他血洗一个村镇后,发现仍在襁褓中的你,一时心软,收留了你,又或──”   尹清雅大怒道:“闭嘴!你卑鄙!”   高彦颓然道:“你骂得对,我的确卑鄙,不过为了你,我再卑鄙的事也可以做出来。”   尹清雅可能想起他为自己背叛荒人的事,神色缓和下来,轻轻道:“我要走哩!不用你送了!”   她说得轻描淡写,却透出一股坚决的意味,大异她平常总带点爱玩闹儿的语调。   高彦感到一切努力尽付东流的沮丧,忽然间,他再不愿去思索这段情,也不想做任何事情,近乎麻木地道:“你不怕遇上那妖女了?”   尹清雅垂头道:“我会照顾自己。”   又往他瞧来,欲言又止的好半响后,低声道:“你的荒人兄弟真的仍肯收留你?”   高彦心灰意冷地道:“收留好!不收留也好!什么都跟你没相干哩!”   尹清雅道:“你会蠢得去轻生吗?”   高彦露出错愕的神色,摇头道:“我该欠缺这么大的勇气吧!”   尹清雅倏地站起来,道:“人家走哩!”   高彦呆望着香涧,没有答她。   尹清雅嗔道:“你听到吗?”   高彦木然点头,仍不肯看她。   尹清雅皱眉道:“你在生我的气,对吧?”   高彦苦笑道:“我已失去一切,包括生气的能力,我太过一厢情愿了,岂知你真的从没有看上我。”   尹清雅忽然别转娇躯,朝谷口方向放脚奔去,眨眼已达至最快的速度,消没在桂树林间。   高彦瞧着她的背影,发起呆来,旋踵蓦地弹跳上半空,凌空翻了个觔斗,发出欢呼。   “蓬!”回落时一头栽进了溪涧里。   高彦喝了两口涧水后,从冰寒的水中抬起头,呵呵笑道:“什么都可以骗人,只有这种事骗不了人。哈!如果不是爱上了我,且爱得不能自拔,怎会逃命似的走了。噢!我的娘!冷死我了。”   三扒两拨狼狈的回到岸上,又坐下来喘息着自言自语道:“她该是怕我看到她离别的苦泪,所以忙着离开。哈!这是如山铁证,证明她是舍不得离开我。唉!他奶奶的!她现在当然是回两湖去了,我又追不上她,如何才可以和她再续未了之缘呢?真头痛!”   又沉吟道:“三个臭皮匠,胜过一个诸葛亮。只好再找我的兄弟出脑袋帮忙。什么老燕、老屠、老刘,加上个卓疯子,所有脑袋加起来,我才不相信没有另一个机会。下次,我定可以令小白雁你亲口承认爱上我,唤我作彦郎,决定不顾一切为我生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噢!真的很冷!”   高彦打个哆嗦,扑过去拿起背囊,取出干衣替换。   他的小白雁之恋,从未试过像现在此刻般实在。 第八章 放君一马   刘裕立在颖水西岸的高地处,俯瞰荒人大队从临时搭起的三道渡桥过河的情况。   由江文清指挥的双头船队,把上下游封锁,以策安全。   荒人大队比预计的时间早到近个把时辰,只从此点便知,从战士到工匠、妇孺,荒人的士气是多么高扬,令他们忘记了劳累。   看着以万计的荒人,由南方安然返回边荒,进驻反攻边荒集的凤凰湖基地,刘裕生出满足和成就的感觉,大大冲淡心中郁苦的情绪。   他晓得已是胜利在握,不管边荒集的敌方占领军多有本事,都翻不出他的掌心去。姚兴和郝长亨交易的粮资与战马,均落入他手上,连串的胜利,把荒人的士气和斗志,推上巅峰的状态,更重要的是自己确立了统帅的权威,人人对他信心十足,愿效死命。   唯一使他有点不安的,是慕容战对护送战马来的羌兵手段狠辣,展开屠杀,只余数十羌人逃回边荒集去。不过,此为胡族战士一向的作风,兼之慕容战并非他的手下,他实在很难说话。可能只因不符北府兵的作风,他心里才会感到不舒服,至于这种行为是对是错,他亦没法判断。   每杀敌方一个人,便可以削弱对方一份力量,且可以令敌人生出恐惧。   他是否也要改变自己呢?   ※※※   拓跋珪策骑出盛乐,朝长城的方向疾驰,后方是五千拓跋族最精锐的战士,陪行的将领是长孙普洛。   他今次不是要迎击敌人。刚好相反,他是要撤走平城和雁门的部队和民众,运走所有粮资,只留下两座空城。   行动关系重大,在不容有失下,他必须亲自监督,以防慕容详由燕都出击。   他明白,领军来攻打他的慕容宝是怎样的一个人。慕容宝一向看不起他,又高傲自负,自以为是无敌天下的猛将,更认为大燕兵是世上战力最强的部队,而这正是对方的弱点,他要好好利用。   拓跋珪心里承认,如现在与慕容宝正面交战,他是输多赢少。幸好战争的胜负,并非纯靠武力,更重要的是策略。   现在他放弃长城内所有得来不易、势足威胁燕都的坚强据点的大片土地,正是要慕容宝进一步生出轻敌之心,鲁莽行事。   占领平城和雁门后,手下将领大部分均力主趁慕容垂分身不暇之际,直捣燕都。可是,他却不为所动,保存实力,以应付将临之战,贯彻对燕飞的承诺。   他放弃平城和雁门,慕容宝会作出怎么样的反应呢?换了是慕容垂,此计肯定无法令他上当。   慕容宝又如何?拓跋珪正耐心等待,自拓跋代国灭亡后,他一直在等待,现在机会终于来临。   ※※※   燕飞有点不敢看原来卧佛寺所在的大坑穴,如有选择,他是不会回到这里来的。   他利用山林的掩护,从坑穴的西北方掠过,直趋双驼峰。   他感到波哈玛斯的精神在波动着,显示他并非处于冥想默坐的状态里。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否他的修行出了岔子?半盏热茶的工夫,燕飞离开摩云岭南麓的密林区,抵达双驼峰西南方一道支脉,翻过小山,双驼峰矗立眼前,高低起伏的两峰直插云天,拔地而起。   前方地势低平,从摩云岭垂云瀑而来的一道支流,流经此幅山脚处的平地,形成一个小湖。   湖水晶莹洁净、水流缓慢、松树环湖耸立,岸边开始溶解的积雪泻入湖内,原被雪覆盖的嶙峋怪石似从雪层里冒出来,惹人深思。   在湖岸旁一块巨石上,波哈玛斯衣衫染血,容色苍白,正不眨眼的瞧着燕飞。   燕飞心中奇怪,谁人有本领能重创这位来自波斯的武学宗师呢?亦大感为难,自己怎可以对没有抵抗力的人下杀手?燕飞速度不改,转眼来到波哈玛斯身前,神态从容的蹲下道:“本人燕飞,大法师你好。”   波哈玛斯剧震一下,双目现出惊疑神色,显然被燕飞威名所慑,知道不妙。   燕飞皱眉道:“大法师剑伤严重,如不能及时治疗,恐怕永难痊愈。究竟是谁干的?”   波哈玛斯一双眼睛射出仇恨的焰火,咬牙切齿地道:“我从未想过,世上有这么狠毒的女人,我和她不但无仇无怨,且互不认识,她却因看穿我行功正到紧要关头,忽然现身突袭。无奈下,我虽明知功亏一篑,仍要起而应战。对!我是吃了大亏,但她亦被我重创。想不到我苦待三十多年的时机,就这么被她破坏了。”   燕飞心忖,难道是安玉晴,旋又推翻造想法,因为她绝不是这种人,兼之,她并不认识波哈玛斯。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作风近似任青媞,不过此女该不在边荒内。   波哈玛斯叹道:“燕兄是否专诚来找我呢?”   燕飞知他才智过人,从自己称他作大法师而晓得自己是来寻他晦气。坦然道:“我本是一心来杀你,但却不愿乘你之危,只好先助你稳定伤势,再请大法师随我去见呼雷方。”   波哈玛斯现出虎落平阳的无奈神色,徐徐吐出一口气道:“杀了我并不是办法,呼雷方是被我的制神大法所迷,只要燕兄在他耳边说出一句咒语,便能解法。”   燕飞似笑非笑地道:“换作你是我,会否凭一面之词便信而不疑呢?何况,呼雷方牵涉到一批毒香,如落入我们手上,加上姚兴一方并不知情,对我们光复边荒集有很大的用途。”   波哈玛斯正容道:“燕兄的怀疑是合情合理。我只能以真主之名立誓,如果我有一字虚言,欺骗燕兄,教我十日之内曝尸荒野。”   燕飞不以为然道:“法师以为立下毒誓,我就会放你一马?若只是关乎我一个人的事,我还可以随心之所愿作出决定,可惜此事关系到反攻边荒集的成败,而法师则是敌方主帅倚重之人,我放过你,等于放虎归山。你总不能明知我们有毒香在手,仍装作不知道吧!”   波哈玛斯诚恳地道:“实不相瞒,我早有离开姚兴之意,燕兄来此途上,该见到那被火石撞地弄出来的大坑穴。”   燕飞道:“法师决定离开,竟与此坑有关?”   波哈玛斯道:“正是如此。此为天大凶兆,兑现今中土所有政权均不利,亦使我对效力姚苌萌生退意。何况,我现在最想做的事,是追杀那妖女,以雪心头大恨,再无意与荒人为敌,请燕兄相信我。”   燕飞感到他话中的诚意,但仍感难下决定,如自己把他所说的咒语,在呼雷方耳边说出来后却毫不见效,岂非天大的笑话。   波哈玛斯道:“燕兄是如何晓得呼雷方与毒香有关,又如何寻到这里来呢?即使姚兴也不晓得我到哪里去了。”   燕飞道:“毒香方面请恕我要卖个关子,不愿透露。至于寻找你老哥,我自有一套办法,只要你仍在中土,便没法躲避我。”   波哈玛斯欣然道:“如此,我有个折衷的办法。燕兄当清楚我内伤严重,没有十天八天静养,休想恢复从前的功力。那我便在燕兄指定的时间内留在这里,只要我违诺离开,燕兄可赶回来追杀我,凭燕兄能斩杀竺法庆的身手,何况边荒更是你的地头,我必无幸理。”   燕飞知他看破自己是凭精神感应追寻到这里来,因为他本身亦是这方面的大行家,所以有此提议。终于同意,点头道:“好吧!请法师三天内勿要离开白云山区,只要呼雷方痊愈过来,我再不理会法师的事,当然,先决条件是法师必须离开姚兴,否则,我会不择手段的对付你。”   波哈玛斯大喜道:“燕飞亲口发出的警告,天下人谁敢不放在心上呢?燕兄是个好心肠的人,他日我必有回报。”   接着对燕飞说出解开呼雷方被制心神的咒言。   燕飞立在坑穴边缘,目光虽落在圆坑中心尼惠晖埋骨之处,心中想的却是宋悲风和安玉晴,他们到了哪里去呢?   奔跑的声音由远而近,他不用回头去看,已知来者是谁。却没有奇怪,这小子的老本行正是四处奔波,不如此方为怪事。   白云山区发生了这么怪异的事,他来探看情况是理所当然。幸好波哈玛斯重伤,否则给他遇上,这小子便有难了。   高彦在后方嚷道:“我的娘!竟然是小飞你,不但没有被孙恩干掉,还有闲情在这里欣赏怪穴。”   接着来到燕飞身旁,倒抽一口凉气道:“天!这是怎么一回事?”   燕飞见他走得气喘如牛,讶道:“你在逃命吗?”   高彦叹道:“给你猜个正着,幸好遇着我的私人保镖燕大爷,难怪那妖女给吓跑了。”   燕飞讶道:“妖女?”   高彦道:“还不是楚无暇那个心狠手辣的妖女,不过我该感激她才对,如非她穷追不舍,我便没法试探出小白雁对我海枯石烂仍不会改变的爱。哈!今次发达哩!”   燕飞听得胡涂起来,皱眉道:“你和小精灵在一起吗?现在她到哪里去了?”   高彦兴奋地道:“此事说来话长,不用担心,你想不听也不行。嘿!你是否宰掉了孙恩哩?”   燕飞终于面对该否说谎,和如何说谎的头痛问题,否则很难向自己的兄弟交待,苦笑道:“孙恩仍然健在。”   高彦大吃一惊,左顾右盼,害怕孙恩会在某处忽然扑出来。   燕飞道:“不用怕,他回南方去了。”   高彦如释重负的松一口气,定神打量燕飞,道:“你打跑了他。我的娘!你怎可能没受半点伤的?”   燕飞道:“我也没有打跑他,不过他真的受了伤,此事亦是说来话长。我已找到医治呼雷方的方法,必须立即赶回去。”   高彦道:“大家边行边说。哈!遇上你真好,我正要找人倾吐心事,为我分析疑难。”   燕飞的头登时大了起来,苦笑着去了,高彦忙追在他身后。   高彦筋疲力尽的在颖水旁坐下,喘着气道:“你终肯停下来了。”   燕飞仍是气定神闲,仿似有用不完的力量,仰望太阳刚没入地平线后,在西边天际现身的一颗又大又明亮、金光灿然的星星。   道:“我既不想背着你走路,又怕如你落单会被饿狼把你分尸,只好停下来待你恢复气力。”   高彦忍俊不禁笑起来道:“燕小子的心肠真坏,不过,我已摸清楚你的底子,每逢心情大佳时,总爱揶揄老子,像千千刚到边荒集之夜,便不住拿老子他妈的开玩笑。”   燕飞微一错愕,心忖,高彦的话该有几分道理,自边荒集二度失陷后,他的心情确从未试过这般畅美,因为,他晓得敌人不但缺粮、内部不稳,且掌握了敌人的部署和战略,纵然在兵法上他远及不上刘裕、屠奉三之辈,但也知道胜利已经在望。   一切都是为了纪千千,只有重夺边荒集,他方可以进行与拓跋珪厘定的策略。   高彦道:“想起千千哩!还在那里发什么呆,快来给老子过几道管用的真气,打通老子什么娘的奇经八脉。有你小飞在,我根本不用去练功,便可以成为一流高手。还不滚过来提供服务。”   燕飞没好气的来到他身后盘膝坐下,双掌按上他背脊,先输入一注真气,接着连拍十多掌,每掌均令高彦震抖一下,然后收手道:“有什么感觉?”   高彦好一会也作不了声,蓦地嚷起来道:“你奶奶的真厉害,不愧边荒第一高手。第一道真气至少值一锭金子,其余每掌可值半锭。真古怪!真气先进入我的丹田,然后你每一掌拍下来,真气便像由你指挥的部队般,应令冲往某道经脉,神妙得难以置信。你奶奶的,你是否已传了我十年的功力。横竖你有空,再多传我十年功力如何?加上老子本身的功力,我便有四十年的功力哩!得来全不费工夫。”   燕飞哑然笑道:“对不起!我只传了你十日的功力,再多十日怕你消受不起。这十日功力能否保存,还须看你本身的努力,世上绝无可不劳而获的便宜,武功的修为更没有可取巧可言。”   高彦掉转过来与他面对面坐着,欣然道:“你的心情真的很好,现在可以谈小白雁的事吧!”   燕飞既弄清楚荒人进驻被新命名的凤凰湖基地,离此只半天的脚程,故不急于赶路。遂道:“本人洗耳恭听。”   高彦大喜,忙把英雄救美的情况加盐添醋的说出来,最后道:“她遽然离开时,虽然背着我,但我清楚看到她一对美丽的眼睛是含着热泪的,全是因为舍不得离开我。”   燕飞讶道:“你比我还了得,双眼竟有透视的能力。”   高彦尴尬地道:“不要岔开去。现在我的问题是如何可与她再续前缘,再有一次单独相处的机会,我肯定可以令她投怀送抱,大家卿卿我我,快活过神仙。”   燕飞沉吟片刻,道:“想不到刘裕竟会为你做这种事,实不似他一向踏实的作风。”   高彦光火道:“你想到哪里去呢?老刘是够义气,肯为朋友两肋插刀,不像你这小子般,对我和小白雁能流芳百世的热恋,不时冷嘲热讽。”   稍顿又道:“我可不是乱吹牛皮,经卓疯子把我们坎坷的爱恋,写入他那部说书人的天书去,保证比你斩杀假弥勒的壮举更吸引人,更收旺场。弥勒是假的,我们的爱却是能在炉火里永远挺得住的真金。”   燕飞忍不住笑道:“卓疯子的三寸不烂之舌真了不起,终于说服了你这个傻瓜。”   高彦气鼓鼓道:“不是卓疯子了得,而是我感到,如让我伟大的恋史失传,是后世所有人的损失。明白吗?快给我动脑筋,让我能流传千古的小白雁之恋,有个圆满的结局。”   燕飞道:“看来你只好到两湖去走一趟,她人在那里,你还有另一个选择吗?”   高彦登时两眼发亮,试探道:“你陪我去吗?”   燕飞摇头道:“不!你自己一个人去。”   高彦像从云端摔回地上,颓然道:“你这不是叫我去送死吗?”   燕飞道:“我是认真的,只要你得钟楼议会同意,便可以作边荒集的代表,光明正大公然到两湖找聂天还谈条件,约定某段时期内互不侵犯的条约,那时,你岂非可施尽浑身解数,追求小白雁吗?”   高彦道:“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聂天还现在恨不得剥我们荒人的皮,吃我们的肉,怎肯与我们合作?”   燕飞道:“我虽然不是熟悉政治的人,却也知道,政治只讲利益。现在,聂天还的主要目标,是与桓玄扳倒建康的政权,如果司马皇朝完蛋,便轮到他和桓玄争天下。在这样的形势里,他既无力攻打边荒集,只好与我们讲和,至乎可以继续和边荒集作交易,从中得益。所以,你代表边荒集去见聂天还,并不是完全行不通的。即使最后谈不拢,依照江湖规矩,他也不敢动你半根毫毛。”   高彦的眼睛又亮起来,旋即恍然若失道:“仍是行不通,大小姐与聂天还有杀父之仇、毁帮之恨;老屠则与聂天还势不两立,怎肯同意?快给我另想办法。”   燕飞道:“我仍认为值得一试,因为,光复边荒集后,我们不单需要一段时间回复元气,且要应付北方的敌人,故不宜在南方树敌。且我们首要之务,是要助拓跋珪打垮慕容垂,救回千千主婢,如此,边荒集声势方可重上高峰。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所有人必须抛开个人好恶,为大局着想。大小姐和老屠该明白,这只是权宜之计,约期一过,大家又可以互相攻伐,拼个你死我活了。”   高彦兴奋起来,紧张地道:“对!对!对极了!首先须由你亲自出马去说服老刘,这小子一向不受控制,肯制造一个机会给我和小白雁,只是给鬼遮了眼。”   燕飞道:“再次的失败,已令郝长亨失去聂天还对他的信任,两湖帮的局势也变得不稳定,你须摸清楚两湖帮的情况,方可以对症下药,在小白雁前显示出你的威风。”   高彦拍胸道:“只要手头有金子,我可以轻易地重整掌握两湖帮的情报网。”   燕飞正要提醒他多两句,神情一动道:“有大批人马正从东南面赶来。奇怪!”   高彦大吃一惊道:“快溜!”   燕飞微笑道:“看清楚再说吧!” 第九章 横生枝节   刘裕离开营地,到可鸟瞰整个凤凰湖的山坡处,想找个地方坐至天明,深思目下的处境。   他刚从一个充满屈辱和无奈的噩梦中惊醒过来,梦里充斥着桓玄的恶行和王淡真的苦难,他只有把注意力集中于收复边荒集的问题上,方可以把梦境尽快忘个一干二净。   凤凰湖岸营帐处处,湖岸泊满粮船,荒人好梦正酣,人人耐不住长途跋涉的辛劳倒头大睡,只余当值的哨兵撑着眼皮子,在各战略要点捱更守夜。   天上星辰密布,令夜空变成有质感和立体、不平均分布由大小光点光芒构成的壮丽图画,显示着苍穹深不可测的无限。   快抵达位于半山的一组大石群,他听到古怪的声音。   他念头一闪,连忙增速,赶了上去。   古怪声音倏地停止。   庞义变得沙哑的声音从两块石间传出来,问道:“谁?”   刘裕暗叹一口气,道:“是我!刘裕!”   庞义站起来,神情木然道:“你睡不着吗?”   刘裕肯定他刚才在哭泣,想不到外表坚强的庞义,竟有这般脆弱的一面,不过想想自己的情况,便对他只有同情而没有丝毫嘲笑之意。移到他身边的大石坐下,凝望湖上的船只,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庞义在另一块石上坐下,道:“刚才不论你听到什么声音,也要当作听不到。”   刘裕叹道:“我当然会为你保守秘密。可是,究竟为了什么呢?现在光复边荒集有望,我们可以继续进行营救千千和小诗的大计,你该开心才对。”   庞义知道瞒不过他,因为刘裕是晓得他钟情小诗的人。   颓然道:“我很害怕。”   刘裕讶道:“害怕什么?”   庞义凄然道:“我怕不论与慕容垂一战的胜败如何,结果仍是一样。”   刘裕不解道:“我不明白!”   庞义双目又泪光流转,痛苦地道:“如果我们斗不过慕容垂,当然一切休提,不但千千和诗诗回不来,边荒集也要完蛋。可是,即使我们能创造奇迹,打垮从未吃过败仗的慕容垂,他仍可毁掉千千和诗诗,让我们永远得不到她们。”   刘裕忽然全身打寒噤,自己的确从未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恐怕所有荒人,包括燕飞在内也没有想过这个可能性,当慕容垂发觉再保不住纪千千,便毁掉她。   庞义的声音续传入他耳内道:“诗诗是那么胆小和柔弱,我真怕她受不住惊吓。我很感激千千,如不是她选择留下,诗诗的遭遇更是不堪想象。胡人的残忍手段,我们在北方早领教过了。”   刘裕只好安慰他道:“不用担心,燕飞曾到荥阳看过她们,她们都生活得好好的。”   庞义以袖拭泪,道:“你不明白的!我这一生最不喜欢别人养鸟雀,把会飞的可爱鸟儿关在窄小的笼子里,剥夺了牠们任意飞翔的权利,那是最残忍的事,是人的恶行,为的只是要听牠们的歌声。现在千千和诗诗便如被慕容垂关在笼里的鸟儿,想想也教人心痛,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哭的。”   刘裕听得心如刀割,比起王淡真来,纪千千和小诗的遭遇已强胜多了,至少慕容垂礼待她们。而王淡真的情况则真正是不堪揣测,至乎他不敢去想,否则肯定发疯。他到这里来本是要淡忘刚才的梦魇,岂知反被勾起心事。   还有什么可以安慰他呢?风声响起,从后而至。   刘裕警觉的别头瞧去,卓狂生正腾空而至,从山顶跳跃下来,落在两人身前。   卓狂生对庞义露出注意的神色,打量他几眼,带点询问意味的眼神射向刘裕,道:“你们在谈什么呢?”   刘裕向他打个眼色,着他不要寻根究底,顾左右而言之道:“闲聊吧!你没有休息吗?”   卓狂生在两人对面的平石坐下,道:“现在的生活才稍为回复正常,荒人大多是夜游鬼,而我更是夜游鬼里的夜游鬼,白天是用来睡觉的,晚上方是我享受生命的时候。哈!既然你们只在闲聊,不如一起来听听我那部巨著的结局,给点意见。”   刘裕奇道:“你在说笑吧!你的惊世巨著不是才刚开始,到现在只有个多月的时间,这么快便写完,我还记得你说要写书时,刚巧奉善被弥勒教的人悬尸示众。”   卓狂生抚须笑道:“胸怀没有点远见,怎配当边荒的史笔。我这部著作因边荒集而来,从其人事变迁,反映边荒集的盛衰荣辱,亦会跟从边荒集的云散烟消而结束。”   庞义咕哝道:“不要胡言乱语,边荒集怎会完蛋?”   卓狂生道:“所以,你没有资格来写这本天书,因为欠缺视野,写出来的东西当然不会动人,更不会有血有肉,只会令人闷出鸟来。”   转向刘裕道:“你现在是我们的统帅,对此有什么看法呢?”   刘裕被迫去想将来的事,苦笑道:“自晋室南渡后,南方从未出现过像眼前般的混乱形势,北方则因大秦解体,亦四分五裂。在未来的十年,将是迁变无常的一段时间,恐怕没有人能预见变化,或许就是那么一直乱下去。噢!”   卓狂生和庞义齐盯着他,前者问道:“什么事?”   刘裕想起的,是胡彬告诉他白云山区的天降灾异,心中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难道灾异直指边荒集,预告边荒集的灭亡?否则便不该发生在边荒集附近。   一时间,他不想说出来,也不愿说出来。道:“假如南北一统,边荒集自然完蛋,因为边荒再不存在。”   卓狂生舒一口气道:“差点给你吓死。我的想法与你不同,统一天下谈何容易,以苻坚的实力,仍以亡国灭族收场,其他人更不行。依我看,南北的对峙会继续下去,直至一个真正的霸主出现,目前的所谓霸主,没有一个有这种能力。”   庞义道:“慕容垂也没有这个资格?”   卓狂生理所当然地道:“他开罪了我们所有荒人,怎会有好收场呢?”   庞义为之语塞。   刘裕道:“如非出现统一之局,边荒集该可以继续繁荣下去。”   卓狂生叹道:“世上是没有永远不变这回事,边荒集的问题,在于她显示出来的影响力和战略性。小小的一个城集,却主宰着南北政权的盛衰,现在当然没有问题,因为,南北各大势力乱作一团,自顾不暇。可是,南北形势一旦分明,政局稳定下来,当权者绝不容边荒集的存在,那时,边荒集肯定会完蛋,或许是十年,或许是二十年内的事。我的巨著亦不得不随边荒集的灭亡而终结。”   庞义听得脸色发青,安慰自己道:“也可能是数十年后的事,老子那时该没眼看了。”   卓狂生叹道:“没可能拖那么久的,你和我都可以亲眼目睹边荒集的灭亡。事实证明了边荒集根本守不住,而我们只能在南北势力的夹缝中生存,且是骄傲地生存,而不是苟且偷生。边荒集的声名,会在我们有生之年攀上巅峰,再逐步走向灭亡。不要害怕,这正是最精采的人生,与边荒集一起经历她最伟大的时代。我正因见你老庞哭丧着脸,才指出你的错误,只要你持着和我同样的看法,你会享受到眼前每一刻的珍贵时光。”   刘裕忍不住问道:“你自己又有什么打算?”   卓狂生仰望夜空,双目神光闪闪,充满憧憬的神色,徐徐嘘一口气,道:“当边荒集灭亡的一刻,我会跑上古钟楼的观远台上,写下边荒集的结局,然后殉集自尽,以我的死亡作为巨著最后的终结。这是多么凄美的故事。”   一时间,刘、庞两人都说不出话来。   刘裕耳际像又响起屠奉三临别前一番充满感触的话:“有一天,刘兄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请别忘记边荒集,让荒人继续他们自由写意的生活。”   ※※※   桓玄离开卧榻,心里明白,榻上的绝色美人儿正默默淌泪,却不揭破。他已多年没尝过连续多晚的激情,伏在她身上,便像把建康所有高门踩在脚底下,那种感觉是无与伦比的。   他披上外袍,推门离房。   侯亮生正焦急地在内厅等待,见桓玄出房,忙迎上施礼。   桓玄不悦道:“这么晚了!什么事不可以留到天明再说呢?”   侯亮生忙道:“前线传来急报,桓伟将军和两湖帮的联合行动惨败而还,兵员折损过半。”   桓玄剧震失声道:“这是不可能的。”   侯亮生道:“关键在刘牢之背叛了我们,派出水师封锁淮水,令我方水陆两军无法会合,反被荒人以奇兵逐个击破,死伤无数。”   桓玄咬牙切齿道:“刘牢之!有一天我会亲手把你的肉逐片逐片的割下来,方可泄我心头大恨。”   侯亮生道:“刘牢之的背叛,使王恭立陷险境,更是孤立无援,我们该怎办好呢?请南郡公定夺。”   桓玄下意识的回头往关闭的房门看了一眼,沉吟片刻后道:“我们到外厅去说。”   ※※※   燕飞讶道:“竟然是小仪。”   高彦没有他那么好眼力,闻言喜道:“这么多骑兵,肯定是他到盛乐召援兵来哩!至少有数千之众。”   燕飞道:“没有那么多,约二千来骑,还有近五十辆骡车,且大部分是荒人兄弟,我族的战士只占小部分。”   一骑排众而出,超前奔上斜坡,见到燕飞大喜道:“我们拓跋族的英雄,边荒的英雄,你们怎会在这里的?”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你们又是什么一回事?”   拓跋仪道:“我返回盛乐,得到千匹战马和百名战士,回来与你们并肩反攻边荒集,沿途遇上不少流亡往北方的族人和荒人兄弟,更有人闻风归队,我乘势派人手,召集躲在边荒各地的荒人,最有效是晚上在高处打起边荒集召集的灯号,所以,你才有机会看到眼前的壮观场面。”   燕飞道:“此处不宜久留,我们边走边说吧!”   转向高彦道:“你负责领路,我和小仪押队尾。”   高彦一声领命,高呼道:“兄弟们!随我来。咦!”   拓跋仪跃落地面,道:“用我的马吧!不然成何体统?”   高彦毫不客气,飞身上马,领路去了。   大队绕过小丘,朝颖水方向推进,见到立在丘上的是斩杀竺法庆的大英雄,登时士气大振,纷纷欢呼致敬。   ※※※   在外厅坐下后,桓玄沉思良久,道:“刘牢之并没有直接加入战斗,对吗?”   侯亮生道:“不过并没有分别。且我在较早前接到消息,何谦在到建康的途上,被王国宝突袭遇害,令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之间再没有障碍。”   桓玄色变道:“消息从何而来?”   侯亮生道:“来自司马道子。”   桓玄失声道:“什么?”   侯亮生道:“司马道子通过司马德宗向各方重镇发出檄文,公告已把王国宝问斩,还历数他的罪状,其中一条就是袭杀何谦。”   说罢双手高举过头,奉上来自建康朝廷的檄书。   桓玄接过檄书,拉开匆匆看毕,愤然投于地上,大怒道:“我操你司马道子的十八代祖宗。”   侯亮生不敢答话。   桓玄沉声道:“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王恭,告诉他刘牢之叛变一事,并通知他,我会联同殷仲堪明早天亮起兵,挥军从水陆两路直指建康。趁现在北府兵因何谦之死致四分五裂,让我看看,司马道子凭什么来抵挡我荆州大军。”   侯亮生低声道:“可是两湖帮新败,战船折损严重,恐怕无力助我们封锁大江。”   桓玄冷笑道:“没有聂天还便不行吗?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只要攻陷石头城,建康迟早屈服,否则,若给刘牢之足够时间,扫平北府兵内反对他的力量,我们将坐失良机。”   侯亮生点头道:“明白了!我现在立即去办事。”   侯亮生去后,桓玄缓缓站起来,朝内厅走去,心中充满愤恨,而令他平静下来的唯一方法,是把怨郁之气,尽情发泄在房内美女的身上。   皇帝的宝座本已唾手可得,现在却是横生枝节,终有一天他会把刘牢之生吞下肚里去。 第十章 宿命对手   燕飞和拓跋仪在最后方,坐着两匹由战士让出来的马儿,并骑缓行。   燕飞听罢拓跋仪有关拓跋珪的情况,道:“为何刚才你每次提及小珪时,语气总是有异往常,且有点言而未尽似的,你们两个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是否有争执?”   拓跋仪心中苦笑,连他也没有想过,刘裕这个主帅的表现是如此出色,继燕飞后成为边荒的英雄,就在这荒人沉浸在胜利情绪的当儿,他却要去想如何刺杀荒人将反攻边荒集的希望和热情,托寄于一身的最高领袖,令他觉得要执行拓跋珪交代的秘密任务的难度倍增。而拓跋仪本身也是荒人,此事使他充满罪恶的矛盾感觉,另一方面,亦证明拓跋珪对刘裕的看法没有错,刘裕确实是个令敌人顾忌的人。   拓跋仪是有苦自己知,虽恨不得向燕飞全盘倾诉,却知这般做了,等于背叛拓跋珪,他该如何选择呢?   叹道:“我只是在担心他,慕容宝并不易对付,何况,慕容宝后面还有慕容垂,一旦让慕容垂收拾了慕容永兄弟,他便会亲自对付我们。照我看,现时在北方,包括我们在内,仍没有人是慕容垂的对手。”   燕飞心忖,这是因为你不晓得我们有纪千千这着神奇的棋子,不过,也感到拓跋仪有点岔开问题,顾左右而言他。   他肯定有些事发生在拓跋仪和拓跋珪之间,却亦知不宜在此刻追根究柢。顺口问道:“乞伏国仁现在是怎样的情况?”   拓跋仪抛开烦得令他失去所有人生乐趣的沉重心事,道:“苻坚死前,派他去平定其叔父步颓的叛乱,乞伏国仁知道大秦帝国灭亡在即,反与步颓联成一气,召集族人,组成了一支十多万人的部队,建立政权,自称大都督,设立武城、武阳、安国、武始、汉阳、天水、略阳、漒川、甘松、匡朋、白马、苑川等十二郡,在勇士川另建勇士城作国都。还击败和收服了南安豪强秘宣,又在六泉平定了三个鲜卑人的部落,成为姚苌在苻丕外,关内最大的劲敌。”   讶道:“你为何忽然提起他?”   燕飞说出原委,道:“北方形势的混乱复杂,在所有人意想之外,将来我们纵能打垮慕容垂,仍有一段很艰辛遥远的路要走。”   拓跋仪道:“苻坚被姚苌干掉后,北方自立为王或割地称霸者不胜枚数,不过,较像点样儿的只有吕光、秃发乌孤、沮渠蒙逊、慕容德、李篙和冯跋等人。不过,比之姚苌和慕容垂,这些人都差远了。”   又欣然道:“我很高兴你仍视自己是拓跋鲜卑族的一分子。”   燕飞道:“我从来没有否认是拓跋族的人,只因我讨厌战争和死亡,才来到边荒集过着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的日子。不过,纪千千把一切改变过来,为了她,我愿去做任何事。”   拓跋仪心中难过得想仰天大叫三声,自己究竟该把拓跋珪的命令放在最重要的位置,还是将自己好兄弟的心愿置于首席?如刺杀刘裕成功,反攻边荒集的大计不立即崩溃,也肯定会延误。   在返回边荒的途上,他曾反复思量,却从没想过,光复边荒集的军事行动如此迫在眉睫,且如此接近成功。在如此短的时间内,他即使如实执行拓跋珪的密令,恐怕亦难有机会。假如成功的话,则会对反攻边荒集造成最沉重的打击,亦是他不想见到的。   燕飞讶道:“你心中有甚么疑难呢?为何脸色忽明忽暗,变化剧烈?”   拓跋仪差点忍不住向他吐露实情,勉强忍住道:“我在担心族主。”   燕飞发觉他二度称拓跋珪作族主,而不是像以前般亲切地唤小珪,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道:“对小珪多点信心吧!胜败不是单讲实力,否则,我便割不了竺法庆的首级。不要再想北方的事,现在我们只有一个目标,就是把边荒集夺回手上,要慕容垂两面受敌,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   孙恩站在岸旁,等待出现在大海东面的第一道曙光,心中充盈奇异的情绪。   经过连续两天昼夜不停的赶路,他绕过建康,直抵大海之滨。   三十多年来,还是首次有人令他负伤,且是不轻的内伤。幸好,道家修行正是养生之道,黄天大法更是养生的极致,具有疗伤神效,两昼夜的边赶路边疗伤,他已把伤势稳定下来,接着便要看入关静养的工夫了。   身负的伤势使他的心境生出变化,不单对自己作出深入的反省,更对自身和所处的人世有更透彻的明悟。   从小他便爱一个人独处,思考眼前的天地。高山之巅、大海之滨,是他最喜欢留连的地方,只有当远近群山俯伏脚下,茫茫汪洋在眼前澎湃涨退,方可以牵动他某种没法说出来的伟大情怀。他热爱远古的历史和神话,令他能纵横于上下古今,视野超越时空,纵观文明的兴盛和衰落;他亦精研术数,希冀能掌握宇宙和命运的奥秘。   可是再没有一件事,能比得上感应到仙门时的震撼,他首次体会到,道佛的先贤穷毕生之力,追求的甚么立地成佛、白日飞升,是千真万确的存在,而仙界则无处不在,只看你能否像三佩合一般打开那入口,开启那可以离开这被命运控制的世界的出路。   事情实在发生得太突然,太令人猝不及防,他当时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杀死燕飞,以致白白错失了穿越仙门千载一时的机会。   他并没有后悔,因为,他已掌握了开启仙门的法诀,虽然他仍有一段很远的路要走,但至少有一个明确努力的方向,生命亦因而充满了生趣和意义。   除此之外,仙门对他最大的启示,是证实身处的人间世只是一个幻象、一个迷失于悲欢离合的生死之局。在这个清醒的梦里,他可以放手而为,任意纵横。   虽然燕飞不是凭自身的本领伤他,但他已把燕飞看为相类的难得对手,清楚只有借燕飞的激励,他方可以使黄天大法向最高境界进军。   对燕飞,他再没有丝毫敌意,且大生好感。可是,他也晓得,自己和燕飞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享受开启仙门遁往洞天福地旷古烁今的成果。他直觉感到,当他杀死燕飞的一刻,他的黄天大法始臻达真正完美的极致,真阳和真阴,力足破空而去。只有燕飞这样的对手,才能激发他的斗志和潜能,使他在对决里掌握生死之秘。   命运注定,他们第三场的决战,是无可避免的。   ※※※   第一线曙光,出现在水平尽处。   凤凰湖以砖石构筑的主建筑物的议堂里,正举行计划反攻边荒集的流亡钟楼议会。主持者卓狂生和统帅刘裕对坐南北两端,两旁密密麻麻或坐或站挤满了人,包括刚回来的燕飞、拓跋仪和高彦。江文清、慕容战、姚猛、姬别、红子春、费二撇、程苍古等全体出席,到了江陵去的屠奉三由阴奇代表。列席者有十多人,令整个宽不到三丈,长只四丈的议堂闹哄哄的,气氛炽热。   呼雷方容色苍白的坐在卓狂生右下首,虽然一副大病初愈、有气无力的模样,但比之心神受制时之吓人情况,已是天壤之别。   燕飞刚才依波哈玛斯所教,在他耳边说出解咒的密语,果然立即奏效,呼雷方应声剧震,醒转过来,却完全忘记了发生过甚么事,至于毒香一事,更是全无记忆,能记得的只是被姚兴遣高手围攻的情况。   燕飞心知,波哈玛斯在这方面对他使过手段,可是,总不能因此掉头回白云山寻他晦气,只好一笑置之,呼雷方能“重新做人”,他已心满意足。   卓狂生干咳两声,喧闹的人忙静下来,听他说话。   卓狂生抚须先大笑三声,欣然道:“今次在凤凰湖,是我们继新娘河的第二次众议。”   姚猛插口道:“人更多更齐了。”   卓狂生瞪他一眼道:“多嘴!”   适时惹起一阵哄笑。   卓狂生道:“我们的大英雄小飞刚回来,便忙着为呼雷当家念咒驱心魔,我们尚未有机会听他力战孙恩的故事,请他先向议会作个详尽的报告如何?”   站在燕飞身后的高彦,靠到燕飞耳边道:“这疯子是假公济私,接着便是逼我当众说出与小白雁的闺房秘史了。”   卓狂生道:“高小子你在说甚么?”   高彦忙站直身体,尴尬道:“没甚么?闲聊几句也不成吗?”   燕飞暗叹一口气,卓狂生是在逼自己说谎,而他不但不惯说谎,更不愿说谎。   处于这两难的处境,他倏地涌起眼前一切都不是真实,而是幻象的荒谬感觉。这是晓得仙门之秘的严重后遗症,他仍在生死之局内,但又偏以局外人的眼光去看这世界。这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荒谬感觉,会令人难以投入。   有千千在就好了,只有她,才能令他全情投入。明知这人世只是一场游戏,或一个梦境,仍义无反顾,全心全意的投进去。   深吸一口气后,燕飞淡淡道:“我在堂邑城遇上孙恩,与他打了一场,因堂邑守军的包围,和以火箭攻击我们所在的客栈,最后不了了之。然后我把他引得深进边荒,再决胜负,中间发生了点意外,我们两败俱伤,孙恩现在该已返回南海去。”   刘裕讶道:“甚么意外?”   燕飞道:“此事容后再说。”接着把潜入边荒,偷听到姚兴和慕容麟的对话详细道出。他既不愿当众说谎,只好避重就轻,转移他们的注意力。   呼雷方沙哑着声音道:“燕兄这样为小弟甘冒杀身之险,我呼雷方永远不会忘记。”   慕容战道:“何用说客气话,我们大家本是兄弟。”   众人起哄同意。   程苍古老谋深算,道:“姚兴和慕容麟似乎已有应付我们的方法,他们凭甚么有这个把握呢?”   姚猛兴奋地道:“照我猜,他们会化被动为主动,只要摸清楚我们在此聚议,趁我们阵脚未稳之际,挥军来击,力图一举打垮我们,怎都比待在边荒集等死好一点。”   红子春动容道:“姚小哥儿这番话很有见地,我们如失去凤凰湖基地,根本没法在边荒捱下去,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少许优势,又要拱手让出来。”   慕容战道:“我怕他们的娘!呸!边荒是我们的地头,敌人休想能以奇兵突袭我们,只要他们在边荒集动一动尾巴,我们也能知他们想干甚么。他们肯来送死,我们无任欢迎,劳师远征,对我们是有百利而无一害。”   姬别同意道:“在我们进据这里前,早把远及边荒集的情报网张开,任何风吹草动,都瞒不过我们探子的耳目。”   费二撇皱眉道:“然则姚兴和慕容麟有甚么必胜之计呢?可能因那时尚未晓得战马和粮船均已落入我们手上,现在知道了,吓个屁滚尿流也说不定。”   他的话引得满堂笑声。   江文清柔声道:“姚兴是羌族现在最骁勇善战的统帅,呼雷当家该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众人目光落在呼雷方身上。   呼雷方点头道:“大小姐所言甚是,姚兴是个胸怀大志和有远见的人,且很讲情义,甚得部下爱戴。我一向尊敬他,直至他欺骗我,诈作答应退兵,事实上却是出卖我,陷我于不义。”   江文清道:“所以,姚兴这个人不简单。各位有否思考过,为何姚兴和慕容麟明知我们反攻在即,仍遣走赫连勃勃和他的手下呢?这样一来,不是削弱了边荒集的防御力吗?”   众人沉默下来,显然没有人可解开她的疑惑。   燕飞一直在留意刘裕,他有点不同了,变得更有信心、更沉稳,且有点狠的味儿,从他聆听时双目不时闪动的凌厉神光,令他有这种感觉。   只有他晓得,刘裕的改变是环境逼成的,正如自己因纪千千,而不得不全情参与所有反攻边荒集的行动。   卓狂生道:“听我们的刘爷说几句话如何?”   议堂立即从议论纷纷变作鸦雀无声,既显示出刘裕在所有人心中的份量,更展示众人目前最需要的,是一个英明的领袖,否则将失去方向。   刘裕先和燕飞交换个眼神,接着目光缓缓扫视众人,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此为决定战争成败的定律。首先,我们要明白敌人的心态,对慕容垂或姚苌来说,这场仗他们是输不起的。尤其是慕容垂,被我们夺回边荒集,回复边荒集的光辉,不单对他构成直接的威胁,更令他在千千跟前颜面无存,以他的心高气傲,是不会让此事发生的。”   这番话乍听似乎是废话,事实上极为关键。刘裕清楚道出目下的形势,一场恶战势不能免,只在乎打法。   刘裕见没有人答话,续道:“姚苌和慕容垂不得不在边荒集携手合作,因为两方面都是纠缠在北方的战事里,所以其军事目标,是希望与我们有决战的机会,希望借优势兵力,一举击垮我们,一劳永逸,以后再不用为边荒集而烦恼,不用长期在边荒集驻重兵,徒耗人力物力。”   燕飞自刘裕开始说话,便感到自己的神志从局外移回局内去,可见,刘裕的话有强大的感染力。那种感受既古怪又新鲜。   刘裕道:“各位对我的话有甚么意见?”   庞义道:“请刘爷继续发表。”   刘裕轻松地道:“我最爱设身处地以敌人的处境着想,假设我是姚兴或慕容麟,会怎么办呢?”   人人屏息静气的听着,不但因刘裕是反攻边荒集的主帅,又刚领导荒人大破两湖和荆州的联军,更因他的话引人人胜,愈听他的分析,愈明白现在的境况。   卓狂生笑道:“有刘爷为我们定计,肯定错不到哪里去,否则你射的‘破龙箭’便该射到别处去,而不是‘隐龙’的主桅,小白雁之恋的故事更没法发展下去。”   众人纷纷附和。   燕飞心忖,如刘裕是烈火,卓狂生便是助燃的柴枝,在他独特的方法激励下,人人对刘裕信心倍添,更紧密的团结在一起。   阴奇兴致盎然的问道:“我耳朵痒哩!刘爷会怎么做呢?”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我会放弃边荒集。”   包括燕飞在内,众皆愕然。 第十一章 玉石俱焚   屠奉三的船避入大江支流,看着三艘战船耀武扬威的顺流而下,接着是另七艘战船,朝下游的建康驶去。   看旗帜便知是杨全期指挥的先头部队,荆扬之战,将由这支水师开启战幔。   他不用亲眼去看,已猜到建康水师,在下游某处枕戈以待,杨全期能否直下建康,还要看双方在大江较量的结果如何。   他的行程亦不得不因应形势而改变,须在此弃舟登陆,徒步赶往江陵。因为,以桓玄的作风,会同时截断荆扬两州间的水路交通,大江更是被封锁的重点。   自桓玄代替了桓冲,此一战是无可避免了。胜负谁属,仍是难言之数。关键处在乎北府兵的动向。   ※※※   刘裕充满自信的微微一笑,像一切已了然于胸,大大冲淡了议堂内紧凝的气氛。   燕飞忽又感到生的乐趣,作为“局内人”,因荣辱得失而来的苦与乐,尤其是他明白刘裕的心事,明白他心内的痛苦。看着曾与自己共患难度生死的好友,在苦难的磨励下逐渐成长,他的感觉是异常复杂的。因为,他明白刘裕为此付出了代价。刘裕已一无所有,所以他无惧,他能争取的,就是朝最终极的目标迈进。因此,他此刻施尽浑身解数,像谢玄于淝水之战般,带领荒人迈向胜利。   当刘裕攻陷边荒集的一刻,他作为谢玄继承人的身份将告确立,不论南方北方,没有人敢怀疑他的能力。   拓跋仪则是心中更矛盾,他身为荒人的一份子,特别感受到刘裕现时对荒人非凡的领袖魅力。所以,拓跋珪对他的看法是绝对正确的,问题是自己怎可以做这个破坏反攻边荒集大计的罪人呢?目前情况清楚分明,刘裕已成了无可质疑的最高统帅,只有凭他高瞻远瞩,洞察无遗的军事天分,方能与比他们更强大的敌人周旋到底。   像放弃边荒集如此高明的招数,他自问绝想不出来。   若说击败两湖和荆州联军是靠了点运道,眼前此战,便是在完全对等的条件下,双方实力、战略、计谋的正面交锋,其中没有侥幸胜利之因。   荒人在这一刻,比之以前任何一刻,更需要刘裕这位临危受命的统帅。   人人现出思索的神色,显示都在深思咀嚼刘裕石破天惊的判断。   高彦深吸一口气道:“敌人是作个幌子诱我们上当吧!该不是真的放弃边荒集。”   卓狂生苦笑道:“我看刘爷真的是要放弃边荒集。边荒集之所以兴盛,是因南北有来有往的贸易,假如敌人退至泗水,夹河建立军寨,等于中断了我们北面的水陆交通,我们只能在边荒集捱穷受饿,最后没有一个人会留下来,因为留下来再没有任何意义。他奶奶的,一座死集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姬别道:“若是如此,等于慕容垂和姚苌承认守不住边荒集,如此他们威信何在?”   燕飞留神注意刘裕,后者正用心听着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讨论,冷静中带着旁观者清的神态。燕飞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感觉。   刘裕虽成了荒人这场反攻战役的主帅,说到底他仍是外人,收复边荒集后也不会留在边荒长作荒人,而是返回广陵挣扎求存,淮水之南才是他安身立命所在。正是这种既投入又超然的心态,令他有别于在座任何人,包括自己在内,至少没有人想过有此弃集的高招。   不过,刘裕像所有荒人般,是不容有失的,失败代表一笔抹杀,把赚回来的全输出去,永没有翻身的机会。   所以,眼前的刘裕显得如此异于往常,他正绞尽脑汁,务要夺回边荒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燕飞有点再弄不清楚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的了。   江文清加入道:“假如敌人真的撤退,我们该如何是好?”   议堂静下来。   所有目光尽投往刘裕,唯他马首是瞻。   刘裕微笑道:“边荒集是守不住的,只要我们把她重重包围,在集外设寨立垒,一旦截断她的对外交通,在集内的敌人空有数万大军,也没有用武之地。更重要的是,敌人在水上的力量远逊我们,一旦颖河被我们封锁,她最后的命脉也会被断掉。所以,以姚兴的才智,绝不会让自己陷进如此绝局内。而他可采用的应付之策,一是主动出击,一是撤离边荒集,我们首先要判断,敌人究竟会采取哪一种策略?请大家给点意见。”   慕容战叹道:“他们若主动来攻,我们欢迎还来不及,由此推想,他们若如此做,是下下之策。”   阴奇道:“这个很难说,人会因自视过高,又或轻敌而犯错。”   呼雷方软弱的声音道:“姚兴不是这种人。”   众人大感欣慰,呼雷方于此关键发言,表示他的智力回复正常,体力和武功,当然不是一蹴可就,要假以时日。   卓狂生道:“如此便非常简单,姚兴既懂得用他的脑袋瓜子,该知我们战马齐备,兵精粮足,而因我们对边荒的熟悉,他的奇兵之计只是笑话。所以,他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撤离边荒集,化被动为主动,那时,将轮到我们不知该否重返我们伟大的边荒集。”   费二撇道:“姚兴也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就是趁我们向边荒集大举进军之际,迎头和我们对撼。即使初战失利,仍可退守夜窝子,再决定是否应撤退。”   议堂内大半人点头同意。   刘裕向燕飞道:“你怎么看?”   燕飞道:“情况形势的变化,是出乎慕容垂和姚苌的想象之外,也令他们在支持人手各方面出了大问题。首先,是被我们先一步揭破弥勒教渗透边荒集的阴谋,有所准备,又知情逃亡,让敌人大失预算,未能将我们赶尽杀绝。”   他不但总结了整个形势的来龙去脉,与刘裕的分析互为呼应,使人有种他的看法不但独到,且绝不会错到哪里去的感觉。   燕飞续道:“弥勒教的崩溃和骚乱,严重打击敌人军心士气,也造成粮资各方面实质上的损失,更严重的是,建康军因南方形势的恶化,被逼退出,更令姚兴和慕容垂失去南方的支援,只余下北方的粮线。要养活多达三万人的大军,把粮资从百里之外源源不绝的送来,即使在和平时期,也是非常吃力之事。何况,现在慕容垂和姚苌,均在多个战场展开军事行动?所以,只要我们在这里摆出长期对峙的姿态,又采游击的战术,突袭对方运粮的队伍,换了姚苌或慕容垂亲自镇守边荒集,亦要不战自溃。”   江文清点头道:“这是敌我两方都清楚明白的情况,姚兴等人该知没法守得住边荒集。”   卓狂生道:“此正为边荒的作用,在淝水之战前,每次苻坚派人南下攻打晋室,谢玄都是采取同一策略,就是凭强大的水师,避重就轻,一方面令敌人没法正面交锋,另一方面利用边荒资源无从补给的独特形势,断其粮道,结果每战必胜,苻坚的军队损兵折将而退。反之亦然,过往每趟南人北伐,均因粮资不继无功而还,总之,边荒特有的形势,令南北势力,谁也奈何不了对方。”   燕飞道:“依照我当时听姚兴和慕容麟对话的语气,显示他们不但不会放弃边荒集,且还是成竹在胸,似有十足的把握应付我们。现在经我们的刘爷提点,终醒悟到他们的对策,是先放弃边荒集,始有机会保着边荒集。”   姚猛倒抽一口凉气道:“对!如果我们趁他们撤退进占边荒集,形势将会倒转过来。”   红子春皱眉道:“敌人虽然退往泗水,大大缩短了粮线,但总不能长期呆在那里。而我们则可以边荒集固垒稳守,粮食在一年半载的时间当不会有问题,我们该比对方更能撑下去。”   燕飞道:“赫连勃勃曾向我提议攻打边荒集的最佳策略,莫如截断对方北面的运粮线,当时我感觉他是不安好心,可见,姚兴方面是有方法应付这种情况的。”   慕容战道:“边荒是我们的地头,除了撤退这一招,绝没有方法应付我们游击突袭的战术。所以,我认同刘爷的看法。”   卓狂生呵呵笑道:“在我进来开议会前,从没想过可以对敌人的策略得出定论,现在则有非常良好的感觉,似变成敌人肚内的蛔虫,达到知己知彼的境地。各位!我们请刘爷说出他反攻边荒集的大计如何?”   高彦首先鼓掌喝彩,接着姚猛附和,然后是满堂的鼓掌声和喝彩声。   燕飞朝刘裕瞧去,刚好刘裕向他望来,两人眼神接触,同时现出心领神会的笑意。   刘裕身子一起,众人立即静下来,屏息静气听他说话。   刘裕走到堂中,道:“两军交战,双方的策略会因应形势而变化,假若我们现在大举反攻,肯定敌人无任欢迎,等待我们长途跋涉的去送死。可是,若我们改采截断对方粮线的策略,敌人当立即撤退。所以,赫连勃勃教燕兄攻击对方粮线,表面说得好听,实是包藏祸心,希望姚兴一方以焦土策略对付我们。赫连勃勃正是这么一个人,自己得不到的,也希望没有人能得到。我指的是边荒集。”   卓狂生第一个作出反应,剧震色变失声道:“焦土战略?”   刘裕本背着卓狂生,闻言旋风般转过来,沉声道:“这是最高明的策略,上上之计。既守不住边荒集,又被我们截断南方的联系,占领一个死集再没有任何意义,何不来个玉石俱焚,把边荒集夷为平地,捣毁所有楼房、烧掉所有东西,趁雪溶的当下,焚毁周围的山林野原,把残渣倾进颖水,使河水泛滥,遇上春雨更可淹没全集。最后拆掉钟楼,携走象征我们边荒集的古钟作战利品,撤往北方,那慕容垂便可以在千千面前耀武扬威了。那时,边荒将真的变成边荒,没有数年时间,我们休想能恢复边荒集的光辉。而我们可以不事生产支持这么久吗?何况,其时北方形势已见分明,慕容垂爱什么时候来接收边荒集,我们就只好把成果拱手让人。这是敌人必胜的策略。所以,姚兴和慕容麟胸有成竹。故而,姚兴先一步把赫连勃勃遣走,因为他们根本不怕我们荒人,不怕我们的游击战术。”   继卓狂生后,人人听得脸如死灰,就像被一盆接一盆的冷水当头泼下,把热情冷却。   燕飞感到,自己完全投入到这种情绪去,如逼得敌人用上焦土策略,什么也都完了,不但没法进行营救纪千千的大计,拓跋珪将会被慕容垂歼灭,刘裕失去作为本钱的边荒集,荒人则变成无家可归。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   司马道子坐在大厅一角沉思,听到脚步声方抬起头来,朝走过来的司马元显瞧去。   司马元显神采飞扬的向司马道子请安,报告道:“孩儿幸不辱命,刘牢之已决定站在我们一方,王恭命不久矣。”   司马道子道:“坐下!”   司马元显在他另一边隔几坐下,待他的指示。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道:“我刚接到消息,由殷仲堪指挥的先头部队,天明前将乘战船顺流而来。”   司马元显兴奋地道:“孩儿愿领军作战。”   司马道子并没有受他的情绪感染,道:“爹当然会尽量给你历练的机会,我已派出王愉领水师固守上游,另以尚之把守石头城,只要刘牢之来助,当可以化解此次危机。”   又问道:“北府兵对何谦之死有何反应?”   司马元显道:“爹把所有罪状推到王国宝身上之策已经奏效,何谦的手下,在刘牢之的安抚下平复下来,更重要的是,刘牢之向何谦派系的人表示,会继承何谦遗志,誓保我大晋,令北府兵再没有分裂之虞。”   司马道子仍是神色凝重,点头道:“你干得很好,不愧是我的儿子。”   司马元显少有得到父亲的赞赏,欣然道:“孩儿知道自己的不足处,会虚心学习的。”   司马道子终露出笑容,哑然笑道:“教育儿子是否必须外人帮手呢?以前我苦口婆心,好话说尽,骂也骂了不知多少遍,你仍是只顾惹是生非,花天酒地。可是,只和燕飞等边荒强徒混了一晚,便像脱胎换骨般变了另一个人,我该不该感谢他们?”   司马元显尴尬地道:“爹的教诲怎会没有用呢?燕飞他们最大的作用是启发了我,使我感到敌人是这般厉害,如果我仍不懂长进,早晚会再成为敌人的阶下之囚。”   又道:“今次有北府兵站在我们一方,我们何不乘势直攻荆州,把桓家连根拔起?”   司马道子道:“你确比以前懂得用脑筋,从我的语气听出我并无此意。如形势许可,爹肯放过桓玄吗?只可惜此为下下之计,上计则是兵不血刃的瓦解荆州的势力,利用桓玄与殷仲堪、杨全期等人之间的矛盾,分化他们。这是最高明的善后策略,一切待桓玄无功而退,爹自有主张,你不用为此费神。现在你最重要的任务,是训练出一支能代替北府兵的精锐部队。”   司马元显道:“爹是否怕孙恩乘机作乱呢?”   司马道子道:“孙恩当然是我考虑的一个因素,更重要是不让北府兵因桓家破灭而坐大,且桓家在荆州根深蒂固,占有上游之利,两湖帮更不得不与桓玄连手。妄图进军荆州,只会令建康陷于险境。所以我说是下下之策。”   司马元显俊脸一红,羞惭道:“孩儿受教了!”   司马道子又回复心事重重的神色,叹了一口气。   司马元显再忍不住,讶道:“一切尽在爹的算计里,为何爹仍满怀心事呢?”   司马道子往他瞧来,道:“我刚接到消息,一块火石从天而下,落在边荒的白云山区,把卧佛破寺化为飞灰,炸开一个宽广达半里的大坑洞。”   司马元显色变道:“竟有此等异事?”   司马道子叹道:“天降灾异,是不祥之兆。以往的君主,每逢遇上此等凶兆,必须下诏罪己,以安定人心。我们本也可以这般做,可是际此桓玄造反之时,这样做只会削弱晋室的威望,你说我现在的心情会好到哪里去呢?”   司马元显现出原来如此的神色。   旋又神情一动,道:“可否以此作为宽恕桓玄的借口呢?”   司马道子沉吟片刻,忽然拍几而起,脸上阴霾一扫而空,大笑道:“给你一言惊醒,此计妙绝,且令我分化之计更可以名正言顺的推行。桓玄进退不得之际,便是我大晋下诏罪己之时,危机自解,人心也会安定下来。”   司马元显双目亮了起来,知道在他爹心中,自己再非犬子。 第十二章 反攻大计   燕飞打破议堂内沉重至压得人似没法呼吸的气氛,道:“我当时听姚兴和慕容麟的对话,虽没有听到详情,可是从他们说话的语气调子,却感觉不到他们有退兵之意,且是非常乐观积极,表示等得不耐烦,望能一举击垮我们。”   众人再见生机,现出像见到曙光充满希望的神色。   刘裕道:“姚兴和慕容麟只是负责执行命令的人,姚苌和慕容垂方为最后的策略决定者。尤其是慕容垂,今次是不容有失,更不会轻敌,以他的经验和智慧,当想到每一种可能性,而不会重蹈覆辙。”   燕飞呆了一呆,佩服地道:“明白了!我没有你想的那么深入。慕容垂肯定会拟定不同情况下的策略,让儿子去恪守遵从。当慕容麟发觉没法与我们的主力硬撼,见势不妙,便会用上焦土策略,不用作战,便可以令我们一败涂地,永无翻身的机会。”   刘裕微笑道:“现在大家该了解情况。我敢说,假如现今坐镇边荒集的是慕容垂,我们势将完蛋。幸好,面对的是姚兴和慕容麟两个小角色,如此,我们便可采取种种惑敌诱敌的手段,把完好的边荒集赢回来。”   人人脸上挂上热切的期待,等候他的指示。刘裕一番透彻的分析,进一步奠定他作为临时最高统帅的地位,使所有人生出若没有他领导荒人,便像个空有发达的四肢、孔武有力的人,缺乏了个能指挥行动的脑袋,有气力而没法好好运用。   拓跋仪更加感到矛盾,在此边荒集存亡悬于一线的紧张时刻,自己怎可以执行拓跋珪的暗杀密令呢?   刘裕却让燕飞想到拓跋珪相似的处境,因慕容垂没法分身,所以分别派出大儿子慕容宝和次子慕容麟,分别对付拓跋珪和荒人,而慕容垂虽不能亲身参与任何一线的战事,但当然为两儿制定了最佳策略。现在刘裕看破了慕容垂的手段,但拓跋珪又如何呢?说不担心就是骗人的了。   此刻,他再没有丝毫局外人的感觉,由此亦可见,生死之间的吸引力是如何强大,令人心之所之,像被威力无穷的漩涡扯了进去般,再没法想象眼前人间世外的任何可能性。   刘裕充满强大信心,掷地有声的语音,在议堂内响起道:“只要我们能营造出大举进攻边荒集的气势,敌人会以为我们挟胜利的余威,鲁莽行动,特别是以慕容麟的心态,如他能在边荒集一事上立大功,而慕容宝则在盛乐吃大亏,说不定可取慕容宝而代之,成为慕容垂新的继承人。所以,他肯定喜出望外,尽出主力来迎击我们,希冀以狮子搏兔的姿态,一举打垮我们。”   卓狂生有点唇焦舌燥沙哑着声音,兴奋地道:“这个二度反攻边荒集的故事,愈来愈精采。他奶奶的!可是敌人纵然士气低落,又缺粮食,但兵员达三万之众。我们人数虽多,可到战场作战的却不到一万人,如正面交锋,吃亏的会是我们。”   慕容战道:“你没听清楚刘爷的意思吗?我们只是虚张声势,装出大举进攻的模样,不是来真的。”   姬别道:“即管使诈,也要有足够的人手,难道对方直捣凤凰湖而来,我们又再次四散逃亡吗?妇孺老弱们怎么办呢?”   程苍古倚老卖老,喝道:“大家不要吵吵闹闹,听听刘爷说话。”   堂内立刻一片肃静。   拓跋仪举手道:“我有话想说。”   燕飞心中一阵异样,他最清楚拓跋仪的才智,而他自会议开始后,似是满怀心事的样子,沉默得异乎寻常。   他有甚么心事呢?慕容战露出注意的神色,在纪千千到边荒集前,拓跋仪一向是他的头号劲敌。   刘裕朝拓跋仪瞧去,接触到他的眼神,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但那是甚么感觉,偏没法说出来。总言之是不同以往,对方似是想向他传递某一无法宣诸于口的讯息。   道:“我们是荒人,荒人有荒人的规矩,不论出席者或列席者,都可以自由表达意见,最后再由议会成员举手决定,我这所谓统帅,只是负责执行议会的决定。”   姚猛鼓掌道:“说得好!”   拓跋仪点头道:“我明白!不过,我是要故意引起大家的注意力,因为我从小飞偷听到慕容麟和姚兴的对话中,想到一个可能性,并生出惧意,所以突然插嘴陈说,希望不会被各位忽略。”   众人都给他引起兴趣,更没有人有丝毫不耐烦,因为每一个决定,都会影响到全体荒人的命运。胜败只是一线之隔,谁敢掉以轻心。   亦可见燕飞这位超级探子带回来的情报,对整个反攻边荒集的策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卓狂生道:“拓跋当家请说话,我们每一个人都竖起耳朵静聆高见。”   拓跋仪目光投往坐于刘裕右上首的燕飞道:“我想要小飞你一字不漏地,重述敌人要主动出击的那句话。”   燕飞至少已把姚兴和慕容麟的对话转述了三遍,闻言静默片刻,回忆当时的情境,然后徐徐道:“话题是这样开始的,慕容麟先表示收到我们大破两湖、荆州联军的消息,虽害得他睡不着觉,但也感兴奋,因为不用干等下去。”   拓跋仪道:“这显示他们等得不耐烦,因为粮食补给非常紧张,更影响了士气。”   红子春附和道:“有道理!等待会蚕食人的热情和决心。”   燕飞道:“接着姚兴指出,我们的胜利,对他们是好坏参半。又认为我们虽擅玩弄阴谋手段,但始终是乌合之众,会被胜利冲昏头脑,妄然大举反攻边荒集。而他则会给我们一个惊奇,一下子把我们连根拔起。”   拓跋仪道:“此正为关键所在,他说的惊奇是甚么呢?”   众人开始听得出神。   高彦抓头道:“他所谓甚么娘的惊奇,不是来突袭我们在此的基地吗?”   刘裕表现出当主帅的豁达大度,淡淡道:“高小子说对了一半,我想续听拓跋当家的深入分析。”   拓跋仪向燕飞道:“继续下一段话。”   他和燕飞关系密切,说话不用兜圈子,也不用客气。   燕飞思索片刻,道:“慕容麟同意姚兴的看法,认为我们能破两湖和荆州联军,在于刘牢之的倒戈,非是我们有本领。所以,只要按照既定的计划,我们将永没有翻身的机会。最后一句话更奇怪,说若战马落在我们手上,他们可以夺回去。”   拓跋仪道:“这正是关键所在。首先,是姚兴和慕容麟都看不起我们;其次,是我们击溃湖荆联军和进占凤凰湖,是慕容垂和姚苌不可能预见的情况。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故此姚兴现在必须凭他们的才智,变通既定的策略,来与我们周旋。”   卓狂生拍掌道:“说得好!经刘爷和拓跋当家的分析,我们对局势已有全盘的了解,我们必须以诱敌之策去对付敌人,否则,纵然大胜,亦只能得回个废墟。”   慕容战向刘裕道:“刘爷为何说高少只说对了一半?”   各人此时深切地体会到,知己知彼的战略至理,拓跋仪的分析,更令他们明白,敌人两个最高主帅的心态。   刘裕欣然道:“敌人既猜我们会立即挥兵反攻,假如我们佯装如此,老姚等当然会以为一切尽在他的预料中,便会依计推行他们认为能把我们连根拔起的行动,而不会用上焦土策略。我们的目标,就是要令当他们发觉形势不妙时,只能在保命和摧毁边荒集两者间选择其一。”   阴奇道:“敌人究竟想出了甚么大计来呢?”   江文清叹道:“我想到了,启示来自刘爷,由他指高少的话说对一半推理出来。”   高彦喜道:“我也不赖,至少说对了一半。哈!”   卓狂生拍腿道:“我也想到了。对!如果敌人倾巢来攻,实是下策里的下策,由边荒集到这里来,远达百里,我们可轻易截断他们的补给线,活活饿死他们。如此岂是智者所为。”   红子春和姬别同声道:“我也明白哩!”   方鸿生一脸迷茫地道:“我仍不明白!”   刘裕笑道:“我再用同一招,就是站在姚兴和慕容麟的立场,设身处地着想。假如我是他们,我拥有着优势兵力,又有边荒集作强大的堡垒,且晓得敌人只有凤凰湖一个基地。现在敌人由基地劳师动众的来攻,我会怎么办呢?”   燕飞心中欣慰,刘裕已从王淡真的打击恢复过来,全心全意地为自己和荒人的未来奋战。   最高明是他深明荒人的行事作风,处处迎合荒人的要求,而不是摆出我是最高统帅,我的话就是命令的姿态,清楚解说所有军事行动背后的谋略过程和动机,使人人清楚,也令荒人上下一心,将士效命。   刘裕确非平凡之辈。   卓狂生勉强把兴奋的情绪压下去,问道:“刘爷会如何对付我们呢?”   众人心情紧张,他的话虽然说得有趣,却没人有笑的心情。   刘裕道:“非常简单,我会以主力迎战,增加兵员固守和奇兵突袭双管齐下,一举把你们连根拔起。这几乎是必胜无败的战略,不可能有失。当然!这只是指你们草率反攻时,方可能发生的情况。”   转向拓跋仪道:“拓跋当家还有别的看法吗?”   拓跋仪道:“完全同意。”   费二撇显然仍未掌握到刘裕的意思,道:“刘帅可否说得清楚点呢?”   刘裕解释道:“首先说主力迎战。敌人最怕我们推进至边荒集外,立寨固守,然后采小队突击的策略,断其粮线,日夜骚扰,令其在缺粮下迅速崩溃。所以,如我们朝边荒集推进,他们会以主力部队,三分之二的兵力二万人,在集外迎击我们,逼我们决战。此为主力迎战,更逼我们不得不把所有兵员投进这场决战去。”   呼雷方道:“以姚兴过往的战绩来看,的确会这样应付我们,他最擅长打硬仗。”   刘裕道:“其次是据集固守,即可立于不败之地。战争失利时,他们便撤返边荒集,然后实施焦土政策。如果我们强行去阻拦,与送死无异,我们根本没有足够实力,去攻打以夜窝子为阵地的敌人,只能坐看敌人肆意破坏,然后扬长而去。”   庞义心悸地道:“确是绝招。”   席敬道:“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和对方硬撼,只是对方的主力迎战一关我们已过不了。”   刘裕道:“所以,这场仗是斗智而非斗力。最后的奇兵突袭,是对方趁我们倾巢而出之际,以奇兵绕到我们后方,突击凤凰湖,消弭我们唯一的后援基地,断去我们的补给线,屠杀所有留下的老弱妇孺,这不是连根拔起,还有甚么算是连根拔起呢?”   高彦道:“我可以保证,这支兵成不了奇兵,绝瞒不过我们的耳目。”   刘裕道:“我们既猜到敌人有此手段,奇兵当然成不了奇兵。不过,别忘了对方也有人熟悉边荒,可以找到最隐秘的行军路线,于我们大举北上的当儿,说不定可以瞒过我们。这支部队贵精不贵多,有二千人已足够有余,我几可肯定是由宗政良率领,因为,他是敌人的大将里,最熟悉边荒的人,且精通刺客隐蔽行藏之道,我们不可掉以轻心,更不可让对方发现已泄露行藏。”   卓狂生道:“现在一切清清楚楚,我们该以何法对付敌人?”   姬别笑道:“当然是‘你有千条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哈哈!”   刘裕道:“说得好!我们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趁敌人主力离集的当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法,攻陷边荒集,断去对方主力军的后路。如此,死马也可以当活马来治。”   慕容战喝道:“高明!更是唯一办法。”   程苍古眉头大皱地道:“可是,只要敌人留下数千人死守夜窝子,我们虽全力攻集,恐怕仍在激战的当儿,敌人的主力部队已给我们来个回马枪。”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若真的以后备军对主力,吃亏的当然是我们。可是,若我们以主力对主力,一旦拉开战局,敌人可说走便走吗?”   今次连拓跋仪也露出不明所以的神色。   燕飞心中一动,拍腿道:“绝!”   刘裕欣然道:“知我者莫若燕飞。”   燕飞叹道:“厉害的是你。我是前晚在夜窝子看着古钟楼才想出此计,你却不用去看便能联想及此。小弟服哩!”   卓狂生双目亮起来,道:“古钟楼!”   高彦嚷起来道:“对!只要占据古钟楼,在上面升竖起我们千千的飞鸟旗,不但可以制造出控制边荒集的假象,还可以破坏敌人的指挥中心,敌人不乱作一团才怪。”   红子春兴奋地道:“要攻陷钟楼,然后又稳守着她,根本不用人多,只须个个都是高手。而比武功,谁及得上我们的小飞呢?”   姬别兴奋得脸都红起来,振臂道:“由我们边荒第一高手率领的高手军团,还可以先一步潜入边荒集夜窝子的外围秘处,时机到时突然发动,杀他奶奶的一个措手不及。”   姚猛高呼道:“我们赢哩!”   卓狂生唼唼连声道:“看!我们荒人的主帅,疯起来比任何人更疯,精明起来连我们都要害怕。”   高彦不解道:“疯的是你,刘爷在哪件事上发疯呢?”   江文清含笑道:“他肯为你追求小白雁使尽手法,不是陪你发疯是甚么呢?”   满堂哄笑。   高彦则耳朵都红了。   卓狂生大喝道:“现在一切清楚分明,余下的就是人手调配,出动的时间和精微的部署,大家齐心合力,听刘爷的指示好吗?”   众人轰然答应,情绪沸腾至顶点。   刘裕心中一阵感慨,边荒集对他来说,虽只是艰难路途上的一个起点,却是只许成功,不准失败。他从未试过这般用心地去计划一件事,现在则是肩负大任,没有另一个选择,因为,他再没有别的路可走。   他全神贯注地去为荒人作战,为的不单是自己,更为了燕飞。收复不了边荒集,燕飞将永远失去纪千千,自己已深受失去王淡真的折磨,怎可容最好的朋友遭遇同样的厄运。 第十三章 雪下生机   “小姐在看甚么?看得那么出神的。”   纪千千瞥小诗一眼,目光回到雪地上的小花朵处,喜孜孜地道:“你看到这朵小花吗?造化是多么奇妙?种子深藏在冰雪下的泥土里,渡过整个严冬,可雪刚开始溶,她立即破土而出,盛放出美丽的花办,似要向这世界证明她掌握时机,痛享生命的超凡本领,她是多么了不起!多么坚强!”   小诗心中一痛,小姐热爱自由自在不受管束的生活,可是造化弄人,偏陷进失去自由且被严密管束的处境里,这是多么令人心痛的事。   一时间,小诗不知如何答她。   纪千千似没察觉小诗的悲伤,目不转睛地瞧着营帐门外地上的小黄花,道:“我可以感同身受的体验到小花的喜悦,当从黑暗的泥底冒出地面,看到了这新奇的世界,那种焕然一新的动人感觉。诗诗!信任我吧!我绝不会骗你的,我们便是埋在冰雪下的种子,不论表面看来如何不可能,可是,终有一天我们会从冰雪里茁长而出,回到地上美丽和广阔的天地去。”   小诗呜咽道:“小姐!”   纪千千爱怜地嗔怪道:“又哭了!你不信我的话吗?”   她们居住的营帐以布幔和其它军营分隔开来,自成一个天地。除她们的营帐外,另外尚有三个营帐,住的是风娘和四位侍候她们的慕容鲜卑族年青女战士,人人身手不凡,有足够的力量保护她们,更有实力看管她们,加上风娘,她们若想逃走,只这一关已没法闯过,何况,还有团团把她们围在四周,数以千计的慕容垂精锐亲兵。   慕容垂的皇帐就在隔邻。   风娘来到两人身后,轻轻道:“今晚还要赶路,小姐和小诗姑娘何不入帐多休息一会?”   纪千千拍拍小诗香肩,着她去休息,待她入帐后,问风娘道:“我们要到哪里去呢?”   风娘正要答她,听见留守入口战士的致敬声,忙道:“皇上来哩!小姐有甚么问题,可以直接问她。”   ※※※   刘裕朝燕飞歇息的帐幕走去,忙了近两个时辰,到太阳下山,方分配好工作。   他整个军事计划最完美的地方,是不怕荒人里杂有敌人的奸细。   荒人胡汉混杂,良莠不齐,是最易被敌人奸细混入的队伍,是防不胜防亦无从防范的。尤其今次敌人是姚兴,更难料其中是否有羌族的战士,仍然效忠于他,把消息暗传往敌方。   但这次他的确是尽起全军,去反攻边荒集,妇孺和工匠则留在后方,只要内奸如实把情况报上姚兴,姚兴肯定中计。   刘裕揭帐而入,燕飞已坐了起来,神采奕奕。   刘裕在他身旁坐下,道:“我们十天后出发,希望老屠能如期赶回来,参与这场盛事。”   燕飞点头表示知道。   刘裕道:“睡得好吗?”   燕飞道:“我睡了多久?”   刘裕道:“如果进帐后你立即熟睡,已睡了足有两个时辰。”   又笑道:“你多少天没合过眼?”   燕飞伸个懒腰,道:“忘记哩!”   刘裕道:“到现在我才有机会问你,与孙恩的一战究竟是怎么一番光景,又如何与赫连勃勃搭上的呢?”   燕飞道:“赫连勃勃有把柄落在我的手上,所以被逼与我合作。可是,我曾答应他不可以张扬他的事。至于与孙恩一战,更是曲折离奇,难以尽述,可以告诉你的是,我遇上尼惠晖,原来她和孙恩嫌隙甚深,动起手来时,不但毁掉了三佩,我们还全部受伤,孙恩负伤离开,尼惠晖伤重而亡。”   刘裕色变道:“怎会和三佩有关,难道宋悲风手上的心佩落入尼惠晖之手?”   燕飞心中暗叹,自己究竟该否说实话?只恨告诉他实情于刘裕不但绝无好处,且是害了他。   只好道:“不用担心,宋老哥没有事,他是得安玉晴之助,以银罐盛心佩,隔断了三佩的联系,而我则是感应到心佩,撇开孙恩去支持宋老哥时遇上尼惠晖。”   刘裕一头雾水地道:“尼惠晖的手下呢?她没有和你算账吗?啊!明白了!你们定是因三佩混战起来,对吗?”   燕飞不愿再说下去,含糊应道:“大概是这样子。唉!宋老哥和安玉晴究竟到了哪里去呢?”   刘裕倒没有起疑,道:“宋悲风是老江湖,即使遇上孙恩或尼惠晖那等人物,仍有一拼之力,该不会出事。”   燕飞忽然想起拓跋仪满怀心事的神态,心忖,应否去找他谈话时,高彦兴奋的进来,坐下道:“和我们的刘爷说了吧?”   说话时向燕飞猛打眼色。   燕飞心不在焉地道:“说甚么?”   高彦失声嚷道:“说甚么?亏你说得出口,还道大家是甚么娘的兄弟,他奶奶的朋友,你提议的事就这么不了了之吗?刚才你没有在议会提出来,我已不和你计较,现在竟敢装蒜,你对得住我高彦吗?”   刘裕胡涂起来,皱眉道:“高小子你发甚么疯?”   燕飞回到账内的现实,苦笑道:“你这小子知否我刚睡醒不到一刻钟,哪来时间去想你的爱情绝症。”   刘裕没好气道:“又是小白雁。不是给了你机会吗?你让小白雁溜走,只能怪你自己没有本事,怎能怪燕飞呢?”   高彦理直气壮地道:“做好人要做到底,送佛更要送到西。我的小白雁之恋已打好坚实无比的良好基础,欠的只是开花结果的另一机会。无论如何,老刘你一定要再帮我这个忙。”   燕飞道:“一切待光复边荒集再说罢。”   高彦气鼓鼓地道:“我何曾说过不待收复边荒集就行事呢?我很清楚,那时我们才有本钱和聂天还讨价还价。可是,你至少要先和我们刘爷说好,我才可以继续快快乐乐的做人,耐心地等候良机。”   刘裕讶道:“竟与聂天还有关,你是想用边荒集作聘礼向聂天还提亲?”   高彦此时怎敢开罪刘裕,赔笑道:“当然不是这样子。小飞有个好提议,让我代表边荒集出使到两湖去和老聂谈生意,订立互不侵犯的协议。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你该明白,我到那里去是干甚么。”   刘裕哑然笑道:“当然明白,你是不怀好意、暗怀鬼胎、谋的是老聂的小精灵徒弟。唉!真拿你这小子没辙,就算我肯答应你,大小姐和老屠肯让你去向老聂献殷勤吗?”   高彦急起来,大力推燕飞一把,道:“是你想出来的好主意,快帮我说服他。”   燕飞无奈道:“我快给这小子缠得不想做人了,你老哥有甚么更好的办法?”   刘裕苦笑以对,好一会后,点头对高彦道:“好吧!收复边荒集后,我会给你一个交待。”   高彦欢呼一声,跳起来一个觔斗翻出账外去。   (卷二十一终) 卷二十二 第一章 赌卿一吻   慕容垂和纪千千并骑驰上高岗,遥望西边落日的壮丽美景,原野绿白斑驳交杂,正是大地春回,开始雪融的奇景。   在七、八里的远处,出现一座城池。对纪千千来说,随着慕容垂的大军到临,战争与死亡的阴霾,已覆盖了这个区域。城池后一重一重的山影,在斜阳下枕着初春融剩的冰雪,仍是一片的安详宁和,浑然不觉人世的变化。   纪千千暗松一口气,到此刻她才可以肯定,慕容垂的军事目标非是燕飞的朋友拓跋珪。自从离荥阳北上后,她一直为此担忧。   亲卫们留在岗下把守。   慕容垂神态从容轻松,以马鞭指着城池道:“此城名邺城,是叛贼慕容永的伪燕都长子西面最重要的城池。”   纪千千道:“邺城后方的大山是否太行山呢?”   慕容垂讶道:“正是太行山,此山延绵百里,横亘沁水北面,想不到千千对北方地理如此娴熟。”   纪千千道:“皇上是否要攻下此城?”   慕容垂微笑道:“如论现时双方兵力,我实及不上慕容永。伪燕军多达十二万人,而我大燕军只在六万人间,正面交战,我慕容垂虽不惧他人多,可是折损必重,不利日后的鸿图大计,实智者所不为。”   纪千千感到慕容垂智谋叵测,这么领着大批军队,昼伏夜行的来到这里,而他根本没意思攻城,这算什么兵法?   慕容垂淡淡道:“在太行山之南有一条著名官道,名为太行大道,可供迅速行军,如攻陷邺城,可沿此道向长子进军,即使行军缓慢,三天亦可达。千千若是慕容永,见我在邺城西南处集结大军,会如何应付呢?”   纪千千心忖,如自己表现得太出色,慕容垂说不定会生出戒心,可是如说得太不在行,慕容垂会失去和自己讨论战略的兴致,如何拿捏实教人费神。   秀眉轻蹙道:“如果我是慕容永,当然会派兵来援,只要守稳邺城,皇上便难作寸进。不过,皇上特别说明,把军队集结在邺城西南方,内中暗含玄机,我想不通哩!”   慕容垂欣然道:“千千果然是冰雪聪明,难怪被荒人选为统帅。请容我先解释针对伪燕而定的整个策略,如此当可看出端倪,明白我的用心。”   纪千千忽然有点内疚,慕容垂每多透露点他的谋略,她便了解他的军事手段多一些,将来更会利用这方面的认识来对付他。她真的不愿处于这么一个位置上,可是为了小诗、为了燕郎和她自己,她必须沉着气奋斗,直至破笼而去的一刻。   慕容垂悠然道:“自大秦解体,北方陷入无主之局,各地城镇落入土豪守将的手里,任何人想争天下,必须软硬兼施,把城池逐一夺取,变成一个尽显人性贪婪的霸地游戏,即使力有未逮,仍忍不住地盲目扩张,这就是目前北方的情况。”   纪千千芳心轻颤。   只有对人性有深入了解,方说得出这番话来。慕容垂叙述的情况,不但可用在军事扩张,更是商贾最常犯的错误,往往在顺景的时候,盲目扩展至超越自己负担的能力,一旦逆境来临,便束手无策。   苻坚也就是犯了这样的错,在内部仍未稳之际,被谢玄大败于淝水西滨,国土立即四分五裂,无力挽回颓局。   慕容垂微笑道:“坦白说!拓跋珪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正愁不知如何把慕容永引出关中,他却攻陷平城和雁门。于是我装作必须全力讨伐拓跋珪,把洛阳和荥阳之外的关外数城军队全部调走。慕容永遂以为机不可失,立即出关攻陷长子,又蚕食四周城池,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攻下十六座城池,开辟出北至太原、东至邺城、西至西河、河东的伪燕国土。本来,太原更适合当国都,可是慕容永为了应付我大燕军,故以洛阳北面只数十里的长子城为都,此着有利有弊,在城池的守御力上,长子是远及不上太原的。”   纪千千道:“姚苌不是你更大的劲敌吗?皇上这么做,令姚苌轻取长安,不怕羌人坐大吗?”   慕容垂点头道:“千千的看法很有见地,只是不明白我族的情况。一族之内岂容两种旗号,这是我们慕容鲜卑族的家事,先匡内后攘外,只要我收拾慕容永,慕容鲜卑族将全体向我归心,令我声威大盛,天下岂还有能对抗我之人?”   纪千千心中叫苦,慕容垂看来成竹在胸、胜券在握,他愈强,拓跋珪和燕郎的处境愈危险,此事怎办好呢?   慕容垂目注西方地平取代了黄昏的夜空,道:“关中四分五裂的情况,尤过于关外,何况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姚苌要清除大秦的残余势力,还须连场血战,那时,只要我尽取关外土地,姚苌凭什么来和我对敌呢?”   纪千千道:“我明白了,皇上屯军于此,是要引慕容永率军来攻,解救邺城之危。”   慕容垂道:“千千只说对了一半。”   纪千千不解道:“难道皇上还另有奇谋异策吗?”   慕容垂道:“千千不明白慕容永对我的畏惧,就算他的军力倍胜于我,仍不敢在战场上与我正面较量。只有在我攻击邺城时,他方敢通过太行大道,对我的攻城军来个内外夹击。表面上看,此亦为最好的策略。”   纪千千恍然道:“所以皇上并不准备攻打邺城。”   慕容垂微笑道:“在长子的东南面,分别有两座军事堡垒,扼守两方。慕容永得到长子后,便大力加强两垒的防御力量,在战略上是无懈可击。东面的碛关,堵住太行山大道的出口,而南面的台壁,若要从洛阳北上,必须先破此关。”   纪千千同意道:“看来,慕容永并非平庸之辈,难怪皇上要亲自对付他。”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道:“千千不知我多么希望能亲率大军,直捣盛乐,把拓跋珪那吃里爬外的小儿斩杀于马上。”   纪千千心忖,幸好有慕容永令他耽搁在这里。   慕容垂问道:“千千猜到了我对付慕容永的手段吗?”   纪千千发自真心的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轻轻道:“皇上的玄机妙算,岂是千千能够猜测到的?”   慕容垂欣然道:“千千不觉得有趣吗?我给千千三天的时间去作分析。不过有赏也有罚,如千千猜不着的话,便须向我献上香吻,猜对了!朕陪你到太行山的名胜游山玩水,千千还可以试试山内的著名温泉。”   纪千千垂下头去,没有答他。   慕容垂苦笑道:“千千是否感到不公平呢?”   纪千千蓦地抬头,秀眸射出无畏的神色,若无其事地道:“公平也好!不公平也好!并不是我目前考虑的事。皇上可否给我一卷有关长子、台壁、碛关和邺城一带的地势图,三天后我会告诉你我的想法。”   慕容垂漫不经心地问道:“还有一件事请千千赐告。”   纪千千讶道:“皇上请垂询。”   慕容垂淡淡道:“荒人间正流传着一件奇怪的事,说燕飞曾到荥阳密见千千,未知此事是否属实?”   纪千千一双眼眸注满深情,柔声道:“换了不是燕飞,皇上当不屑一问,由此可见燕飞在皇上心中的份量。夜哩!诗诗最怕黑,千千想回去陪伴她。”   ※※※   燕飞在离拓跋仪营帐不远处,不幸地被高彦截着。眉头大皱地道:“大家不是说好了吗?一切待收复边荒集后再说。我现在有要事办,不要挡着我的路。”   高彦急躁地整个人像在燃烧着,一把扯着他道:“为了我,你什么事都要抛开,立即陪我到两湖去。”   燕飞失声道:“你在说笑吗?现在反攻边荒集在即,你却要我和你远赴两湖搞混?”   高彦低声下气地道:“你听我说好吗?刘爷说过,十天后才发动攻势,即是我们有十天的时间。凭你我的绝世轻功,来回不过八天的光景,我只需一晚的时间见小白雁,尚剩下一天时间作缓冲,绝不会影响我们的光复大计。”   燕飞苦笑道:“如此来去匆匆,只会是白走一趟,究竟所为何事?”   高彦把他硬扯拉一旁,双目放光地道:“我想好哩!所谓打铁趁熟,现在我正和小白雁爱得火烧般热烈,如把事情搁淡十多二十天,谁都不知道会出现什么变化。嘻!最重要是把生米煮成熟饭,只要有一晚时间,让我和她来个男欢女爱,保证她永远不会对我变心,说不定她还会和我私奔呢!”   燕飞吓了一跳,道:“你在说笑吧!两湖是聂天还的地头,你竟要在聂天还的眼皮子下去偷香窃玉,是否活得不耐烦了?我才不会陪你去发疯。”   高彦不满道:“你摆明在推辞,以你燕飞曾偷进荥阳见千千的功夫,两湖帮的总坛算哪码子的一回事呢?问题在你是否愿意帮我的忙,其他一切全不是问题。”   燕飞定睛打量他,道:“你这小子是否发疯了呢?你和小白雁的爱是这么脆弱的吗?十多天都等不来。”   高彦颓然道:“我就算不是真疯,也差不了多少。我张开眼看到她,闭上眼看到她,没有了她我根本做不成人。唉!你既不肯帮忙,我只好一个人去闯。”   燕飞苦笑道:“你这小子,说这种话来逼我。唉!我前世定是欠了你的债。”   高彦双目睁大,不能置信地道:“你真的肯帮我?他奶奶的!我们立即动身。”   燕飞道:“给我半个时辰好吗?我还要交待一些事。”   高彦一声欢呼,忙道:“我立即去打点行装。”   说罢连翻三个觔斗的去了。   ※※※   卓狂生揭帐而入,向仍呆坐燕飞帐内的刘裕道:“这小子怎会忽然变得如此兴奋开心的呢?咦!竟是刘爷。小飞呢?”   刘裕道:“你是否在说高彦,他不久前才从这里翻觔斗出去,现在仍那么兴奋吗?”   卓狂生在他跟前坐下,笑道:“照我刚才见到的,他仍在打觔斗。”   刘裕道:“找燕飞有什么事?”   卓狂生道:“老子费尽唇舌,又哄又吓,才逼得高彦那混账小子尽吐狗熊救美的精采过程。他娘的!这小子竟遇到弥勒教妖人。从妖人妖妇的对答里,知悉尼惠晖在卧佛寺正式解散弥勒教,接着卧佛寺忽然尽化飞灰,变成一个宽广数十丈的大坑。此事多少和燕飞有关,他却语焉不详,你问过他这件事吗?”   刘裕此时给卓狂生提醒,登时心中生出无数疑问。事实上,他早感到燕飞在与孙恩的决战上言有未尽,只是见到他安然回来,欣喜盖过了一切,加上对燕飞的信任,所以没有深究。   燕飞因何要瞒他?究竟有什么难言之隐?卓狂生细察他的神色,讶道:“原来连你都不知此事。”   刘裕苦笑道:“你是边荒的史笔,由你去问他吧!”   卓狂生道:“我肯放过他吗?哈!我的说书生意肯定愈做愈大。横竖碰着你,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刘裕心不在焉地道:“说吧!”   卓狂生道:“即使把高小子的话打个大折扣,小白雁对这小子该不无好感。我的问题很简单,高小子凭什么令小白雁倾心呢?”   刘裕哪有兴趣去想高彦和尹清雅之间的事,只好随口敷衍,希望把他打发走。遂道:“男女间的事根本是不讲常理,或许只是大家合眼缘,又或是宿世而来的冤孽吧!”   说到最后一句,不由牵动已愈埋愈深的痛楚,再不愿说下去。   他首次遇上王淡真是在乌衣巷谢家,当时从没想过与她有发展的机会,却始终忘不了她。后来,在边荒集被纪千千触动了对爱情的渴望,竟一发不可收拾,强烈至不能遏抑的去想她。唉!假如没有第二次的相遇,现在会是另一番光景,而非多一道永不能愈合的创伤。可惜造化弄人,老天爷竟是如此残忍。   正因王淡真,他完全投入反攻边荒集的行动去,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重返北府兵,夺取北府兵的军权。只有成为北府兵大统领,他方可以完成玄帅的遗愿,并对桓玄展开大报复。终有一天,王淡真会回到他身边。   只要她能再回到他身边,他绝不会计较她与桓玄的一段过去,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明白,她不是自愿的。   卓狂生侃侃而言道:“说到领兵打仗,我怎么也不及你刘爷,可是论到说书,恕我斗胆说一句,你懂个屁。要是我每次说到男女之间的事,只以姻缘天定四个字作解释,如此我的说书馆肯定被人拆掉,还要原银奉还。来听说书者,需要的是一个能启发的合理解释,似是而非没有问题,但必须具备引人人胜的吸引力。明白吗?”   刘裕经他一轮抢白,哑口无言。   卓狂生斜眼兜着他道:“想听吗?”   刘裕一呆道:“听什么呢?”   卓狂生光火道:“当然是小白雁因何对高小子另眼相看哩!还有什么好说的。”   刘裕无奈道:“我正听着。”   卓狂生道:“你不关心高小子吗?提到你的那一节章目我也想妥,就叫‘勇刘裕一箭沉隐龙’,如何?”   刘裕道:“说回高小子吧!”   卓狂生道:“感兴趣哩!关键在巫女河的夺命一掌。”   刘裕胡涂起来,道:“有什么关系呢?”   “高小子直至这刻仍死不肯相信,在巫女河从背后差点打死他的是小雁儿。”卓狂生道:“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小白雁已亲口承认,我们的高小子偏是不相信。”   刘裕道:“看来,高小子已在你能流芳百世的史笔下俯首称臣,献上整个故事。”   卓狂生道:“大家都是为后世的听书人着想。听着哩!小白雁暗算高彦后,不但没有补上另一掌,还逃难似的离开,因为她不但是首次下手杀人,且本身怕黑兼怕鬼。就从那一刻开始,她心里有了高小子,感到对不起他。更要命的是,高彦受创堕河前,仍不忘催她开溜逃命。嘿!正是在这种心态下,她发觉高小子没有死,爱的感觉立即在芳心内滋长。虽然她不肯承认,更认为高小子非她心目中的如意郎君。不过,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小白雁之恋已成燎原之火,不可收拾。箭已在弦,弓已张满,差的只是命中红心的一箭。精采吧?”   说毕大笑去了。 第二章 打铁趁热   “究竟你和小珪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勿要瞒我。”   拓跋仪苦笑摇头,道:“这种事你管不了,且不会有益处。人是会变的,小珪已不是你以前认识的小珪了。”   燕飞沉吟片刻,问道:“刚才我来时,避席出账的人是谁?我从未见过他。”   拓跋仪凝视他道:“他何处引起你的注意力?”   燕飞皱眉道:“首先,此人是个高手,因为他高明至感到我一眼便把他看个通透。当他看着我时,我感应到他心里的恐惧,他害怕我。坦白说!我有把握在数招内取他性命,任他施尽浑身解数,也没法改变命运。”   拓跋仪讶道:“你似乎很不喜欢他。此人叫公羊信,是小珪重用的人,专派来助我。唉!你动气了!”   燕飞平静下来,道:“我是心痛。我一向晓得,小珪为了复国,为了完成拓跋族雄霸天下的梦想,肯作出任何的牺牲。从小他看事物就都比我深思熟虑,看得更远大。这方面我是佩服他的。可是,当他这方面的长处走向极端,反会令他没法把握眼前的形势,做出损人损己的事。所以我既伤心,亦感愤怒。小珪还将我燕飞放在眼内吗?”   拓跋仪骇然道:“你竟猜到族主的心意?”   燕飞道:“我不是今天才有此感觉。当年,我们在边荒集并肩作战,反抗苻坚,便看出小珪对刘裕的顾忌。小珪还邀请刘裕加入他的一方。你道屠奉三因何忽然支持起刘裕来呢?”   拓跋仪道:“坦白说,我可以给你十个屠奉三支持刘裕的理由,但仍解释不了以屠奉三的桀骜不驯,怎会甘心去扶助此时仍是无权无势的一个北府兵小将。”   燕飞道:“道理很简单,因为刘裕是屠奉三报复桓玄的唯一希望,纵然以目前的情况论,此事是多么的不可能。可是,不论是屠奉三或小珪,都对谢安九品观人之法,有深切的敬畏,谢安既首肯刘裕为谢玄的继承人,此事本身对北府兵将士的影响力,更是难以估计。所以,只要有一个机会,刘裕将会如朝阳般升出地平面,照亮大地。屠奉三看到此点,小珪当然不会疏忽。刚才,公羊信见到我时心生惧意,正因心里有鬼。忽然间我明白了一切,更明白你为何心事重重,忌讳不言。”   拓跋仪惨然道:“我该如何是好呢?你知道,此事对你并没有好处,徒损害你和族主间的兄弟之情。”   燕飞断然道:“光复边荒集后,我会到盛乐助小珪应付慕容宝,更会要求小珪做个堂堂正正的人。要嘛就和刘裕在沙场上分出胜败,想用阴谋诡计杀他吗?便须想想能否过得我燕飞的一关。”   换了拓跋仪是任何人,亦绝不认为燕飞有吹嘘的成分。自燕飞斩杀竺法庆后,天下间已再没有人敢怀疑他的本领。   拓跋仪颓然道:“族主变得很厉害,如果你当面顶撞他,会令你们的关系破裂,那时更没有人可以和他说话。”   燕飞道:“我比任何人都明白他,我晓得如何和他对话。我们的兄弟之情,如果如此经不起考验,弃之亦不足惜。”   拓跋仪道:“我仍认为这不是聪明的做法,更会破坏你们合作对付慕容垂、拯救千千主婢的大计。如此岂非因小失大?”   燕飞道:“这方面我自有分寸哩!你不用担心。”   心忖,在对付慕容垂一事上,自己固然要倚赖拓跋珪,可是,拓跋珪没有了他燕飞,亦是不行。大家只有通力合作,方有各自达到目的的机会,缺一不可。   拓跋仪苦笑道:“此事将如何收拾呢?”   燕飞道:“我会把一切事情揽到身上,让他不能怪罪于你。”   拓跋仪神情木然地道:“有用吗?”   燕飞道:“那就要看边荒集对他有多重要。目前,拓跋族若想在边荒集继续占上一席位,只有通过你才办得到。且一天有我燕飞在,小珪仍不会动你半根毫毛,而今次你的确没有出卖小珪,公羊信等人只要如实报上,小珪会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拓跋仪猛一咬牙,点头道:“事实上也由不得我选择,我会处理公羊信等人,把他们撵走,其他事再顾不得那么多了。”   刘裕甫出营帐,便给一脸兴奋神色的姬别截着,这位边荒集最著名的花花公子兼兵器大王,取下夹在腋下的大迭图卷,张开给他看。道:“如何由百来高手,死守钟楼而不败,必须靠超级武器辅助,否则不到一个时辰,会让人连钟楼都拆掉,十个燕飞都挡不住对方。”   刘裕欣然道:“你有什么好主意?”   姬别让他看第一张图卷,上面画了一枝形状古怪的箭,在靠近箭镞处缚着个小球,令刘裕想起击沉“隐龙”的超级“破龙箭”。   姬别解释道:“这是火石榴箭和毒烟球的完美结合,不要小觑这个只比鸡蛋大上少许的球,是以硝石、硫磺、狼毒、砒霜等十三种药料捣碎搓混成球形,又以旧纸、麻皮、沥青等混合后涂在外面,使用时,只要用炭火烧红的烙铁将球烫热发火,以弩弓射入敌阵,球体爆破后,会产生大量毒烟,令敌人不但视野不清,还会因中毒口鼻流血。只要你觉得有用,我立即大批制造。”   刘裕心忖,姬别确是个非常特别的人才,难怪人说,边荒集是各方人才荟萃之地。点头道:“材料方面有问题吗?”   姬别道:“完全没有问题,我是边荒最伟大的采矿和草药师,一切包在我身上。哈!这火石毒烟箭过关哩!再看我的万火飞砂神炮,它是以酒炒炼石灰末、砒霜等药料,制成飞砂药,盛于瓷罐内,配合火药,只要点燃引信居高投下,保证可令攻打钟楼的敌人伤亡惨重,溃不成军,没有人敢走近钟楼半步。”   刘裕细看飞砂神炮的古怪图像,赞叹道:“亏你想得出来,如此威力惊人的火器,在钟楼争夺战中最能发挥威力。敌人愈多愈能生效。”   姬别傲然道:“有这两大法宝,足可令我们的高手攻进夜窝子去,更可夺得钟楼。再来看我设计的‘寸步难’,只须在木板上钉满铁钉,再置于敌人行军必经之处,可使敌人难作寸进。制作此物简单容易,却非常有效,最能阻止敌人推进。”   刘裕大喜道:“我正心烦如何令敌人没法正面强攻我们,有了此宝,当然是另一回事。”   姬别待要答话,燕飞来了。   刘裕一看见燕飞神情,便知他有急事要说,拍拍姬别肩头,鼓励道:“这方面全倚赖你了,好好的去干。”   两人来到湖旁,燕飞尚未开腔,刘裕道:“你和孙恩、尼惠晖在哪里混战呢?”   燕飞吁一口气道:“你知道了!”   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忽然间,他清楚感到与燕飞的交情对他是如何重要。   道:“你是否有难言之隐呢?此事大违你一向的作风。”   燕飞道:“我是应该给你一个交代的,也该给安玉晴一个交代,因为关系到天地心三佩的毁灭。”   遂把事情说出来,只瞒着感应到奇异空间的细节。   刘裕听得目不转睛,失声道:“那仙门有没有出现呢?”   燕飞道:“事情发生得太快,就像在一个梦里,似真非真,似假非假,然后合一后的三佩发生爆炸,我们二人同时受重创,尼惠晖更因此身亡。”   刘裕道:“如不是由你燕飞亲口道出,卧佛寺又确实化作飞灰,打死我也不肯相信世界有此异宝。唉!真好笑!胡彬还把这怪事算在我的头上,说什么天降灾异,是预示旧朝的崩颓,我的振兴崛起。”   燕飞道:“此事你必须为我保守秘密,至少孙恩不会当你是一回事,其他人怎么想,便由得别人怎么想好了。这叫将错就错,又或随遇而安。现在可轮到我说话了吗?”   刘裕不好意思地道:“燕兄大人有大量,勿要介意。嘿!找我有什么事呢?”   燕飞道:“我要立即和高小子到两湖走一趟,不用说,你该知道是什么一回事哩!我们会在十天内回来。”   刘裕皱眉道:“这小子真缺乏耐性,大家不是说好待光复边荒集后再说吗?”   燕飞道:“你该明白,那小子爱得火烧般一刻都等不下去的心情。”   刘裕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不过无论结果如何,你必须在反攻边荒集前,押高小子回来,因为今次的成败,系乎钟楼的争夺战,在那种情况下,没有你的蝶恋花是不行的,好好照顾高小子,没有了他,老卓的天书会变得黯然失色。”   燕飞讶道:“我还以为你会大力反对,想不到答应得这么爽快。”   刘裕苦笑道:“我已错失了幸福的机会,故不想高少重蹈我的覆辙。做人究竟为了什么呢?有时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所为何事?”   燕飞有感而发地道:“一切都会过去。对王淡真你已尽了全力,无负于她。我也曾认为自己失去了爱人和被爱的能力,可是到雨枰台走了一转,一切便改变过来。不论我们是否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总是要活下去的。既然如此,快快乐乐的活着,怎都比痛苦失意的活下去有趣。”   刘裕惨然道:“我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只是不想她还可以,每当想起她,我便有心如刀割的伤痛。我从没想过自己在这方面是如此脆弱的。”   此时,高彦兴冲冲的赶来。燕飞拍拍刘裕肩头,道:“相信我!世上还有无数美好的事物,如何看待全在我们心之所向。我回来时,将是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大日子。”   说毕迎着高彦去也。   ※※※   江文清来到刘裕身边,看着燕飞和高彦远去的背影,问道:“在这种时刻,他们究竟要到何处去呢?高彦来问我借船,一副远行的样子。问他到哪里去,却故作神秘,真气人。”   刘裕道:“不过你仍是答应了他。”   江文清在他对面的石头坐下,点头道:“我感到很难拒绝他,只看他说话时眼里热切期待的神色,便知道任何异议都会令他失望。只想不到燕飞都受不住他的纠缠,更想不到的是你竟然肯放人。如燕飞不能及时赶回来参与反攻边荒集之战,我们的实力会大打折扣。守钟楼不难,可是强攻入夜窝子,击破敌人重重防御,直杀到夜窝子的核心钟楼广场,却是每一步都需以血汗去换回来。可以想象,敌人的精锐高手,将集中防守钟楼,没有燕飞的剑,只要有片刻工夫被敌人挡于钟楼外,我方的夺楼部队,势被敌人辗成碎粉。”   刘裕笑道:“原来大小姐是想由我做歹人,负责制止高彦。”   江文清嗔道:“你这人啊!谁叫你是主帅。有时真不知你怎么想的。陪高彦疯了一次仍不够,还要陪他继续疯下去。”   刘裕哑然笑道:“你猜到高彦到哪里去哩!”   江文清鼓着气道:“猜不到的是笨蛋。”   刘裕感到心情转佳,江文清现在虽仍是一副边荒公子的外形打扮,可是刘裕再没法视她为男儿,反觉得她另有一股骨子透出来的妩媚和英气,那种男性外相和女儿身揉集起来的感觉,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诱惑力。   燕飞说得对,自己对王淡真已尽了力,伤亦伤透了心,是否该寻找她之外的美丽事物呢?唉!想可以这般想,实情仍是内心郁结难解,不愿另有他想。   江文清道:“你在想什么?”   刘裕胡诌道:“我在想幼时的自己,当想做一件事时,会不顾一切,就像我们高少现在的样子。”   江文清喜孜孜的问道:“还未有机会问你,你是哪里人呢?”   刘裕想不到惹来这种查询,只好老实答道:“论祖籍,我是彭城人,高祖父时迁居京口。你知道吗?刘裕是后来改的,小时人人都唤我作寄奴。唉!是寄居的‘寄’,奴隶的‘奴’。”   江文清秀眸露出同情的神色,轻轻道:“你小时生活定是很苦,否则,怎会有这么一个小名呢?”   刘裕叹道:“我出生不久,娘亲便过世,爹没有能力抚养我,只好由叔母哺养。我从来没有机会读圣贤书,一切都是东鳞西爪的学回来的,粗识几个大字。”   江文清欣然道:“你很有上进心啊!”   刘裕心中涌起连自己都没法明白的情绪。自加入北府兵后,他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因为说出来并不光采。   道:“我不知这是否叫上进心,不过,我最喜欢去探索和发现周围的事物,一株草也不放过。记得有一次我到山上砍柴,砍伤了手,便全赖寻得一种药草敷好伤口,以后附近每逢有人受了刀伤,都学我用此草治好,从此村人便称此草为‘刘寄奴草’哩!”   江文清道:“原来你小时已这么本事。”   刘裕苦笑道:“这是我唯一能拿出来告诉别人的儿时伟事。其他还记得的便是砍柴和捕鱼,又试过织草履拿到市集去卖。说起赚钱的本事,我怎都比不上高少。”   江文清兴致勃勃的问道:“后来你是怎样加入北府兵的?”   刘裕露出个苦涩的表情,道:“到现在我仍不知投身北府兵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是否因祸得福。起初我并没有从军的念头,因为一旦投军,便难以退伍,除非是当逃兵。”   江文清明白地道:“在这时代,的确没有多少人当兵有好下场。然则你又怎会投军的呢?我本以为你是因立下大志向,所以参军。”   刘裕压低声音道:“我投军的原因,连燕飞都不知道,他也以为我是有大志向的人。唉!说来惭愧,你可不要告诉其他人。”   江文清欢喜的鼓励道:“说吧!文清会为你保守秘密,不会说出另一套与你所说相反的话来,影响刘帅的威望。”   刘裕道:“我是被逼的。唉!当时生活苦闷,闲来我唯一的嗜好就是赌两手,岂知一时失手,输了给大地主刁家的三公子,无力还债下被他遣恶仆绑起来鞭打,限期还债,在走投无路下,我只好去当兵。心想当了兵,刁家还敢向我讨债吗?哈!”   江文清听得呆了起来。   刘裕道:“你说这种丑事,我敢说出来让燕飞知道吗?” 第三章 人面全非   江陵,又称荆州或南郡,位于长江中游北岸、荆江西岸。附近并无高山,尽为陵阜,故名江陵。   自古以来,江陵均为军政要地,战国时秦将白起拔郢,便于此设江陵县。三国时期,为荆州治所。其地北据汉沔,濒临南海,东连吴、会,西通巴蜀,是用武必争之地。   晋室南渡,江陵在桓家打理下,成为长江中游第一城,其威势直逼建康,故有言谓“江左大镇,莫过荆扬”,由此可知其重要性。   江陵“舟车辐奏,繁盛甲宇内”,乃古代楚文化的发源地,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便为楚国官船码头和楚王行宫所在之地,由砖城墙和土城墙互相依托而成,东西长二里,南北宽里余。三国的吴太守朱然、蜀将关羽都曾对江陵进行修茸,挖壕立栅。到桓温任荆州刺史,为进一步加强防御,以条石与糯米浆筑成坚固的墙脚,大大增强城墙的坚固度,又可防止地陷。   对江陵城的认识,屠奉三敢夸口比桓玄更清楚。这正是他的性格,凡事小心谨慎,深思熟虑,而一旦下决定,只会在手段上作出调整,目标却永不改变。说出来也许没几个人肯相信,屠奉三曾亲自点算过江陵城有多少个城垛,城下有多少条下水道,连位置流向均一清二楚,绝不含糊。   江陵有六座城门,最著名的是通往大江的大南门,门外就是码头。为减轻大南门的交通挤塞,故又于近荆江处开有小南门。   自成为振荆会的龙头,屠奉三有多个秘密身份,以方便来往荆湖一带的城镇,又不虞令人注目。这方面的事桓玄并不清楚。所以,在进城前,屠奉三藏起兵器和所有可以识破他是屠奉三的物品,扮作地道的商人,黏上胡子,经检查后轻易过关,从小北门孤身一人混进城去。   贯通南北门的街叫大荆街,连接小南门的街道是小荆街,虽比大荆街窄上一半,却带点江南水乡的特色,与河道平行,接河处以条石驳岸,整齐美观。一边是瓦屋深巷,人车往来,一边是垂柳石桥,流水轻舟。夹河成街,相映成景。   屠奉三重回故地,满怀感慨。城况依然,人事已非。河、市、街、宅、桥、埠、树交织而成的浓郁风情,尤使他感受深刻。原本是他安身立命之所的地方,已变成险地。当想到有一天他甚或要攻打此城,即使以他的冷狠性格,仍有种难以宣泄的无奈感觉。   他今次到江陵来,是要找一个叫万光的人,此人是他一着厉害的棋子,连阴奇也不晓得他们的关系,更遑论桓玄一方。他还蓄意制造出假象,令人人以为他和万光不和,而事实上万光却是他手下的人,现在这枚棋子终能发挥妙用。   找到万光,他可以立即掌握江陵的情况。他不得不亲来一趟,因为,只有他才可以确定万光是不是仍对他忠心不贰。   他之所以回江陵,不是等着让人收拾,而是要部署对付桓玄,更要证实族人的生死。自知晓桓玄派出部队攻打新娘湖,他便知道桓玄针对的是他屠奉三而非荒人,更清楚桓玄会斩草除根,杀尽屠姓的人。他不存任何侥幸之心,只想知道有多少族人逃脱。   他机警地穿街过巷,避过巡兵和江湖人物、特别是万光的手下。   万光是江陵的著名布商,亦是本地帮会荆江帮的龙头大哥,擅长拳脚功夫,他的三十六路推手在南方颇为有名,非是一般帮会人物。屠奉三对他有救命大恩,更在暗中资助他,令他挣得今时今日的权势地位。   不过,防人之心不可无,屠奉三首先要弄清楚万光是否仍效忠于他,穿过一条窄巷,万光的华宅后院墙出现在前方。此时太阳西下,天色渐黯。   屠奉三迅速闪往院墙暗黑处,觑准附近无人,下一刻已翻过院墙,接着毫不犹豫的急跳,投往一株院内大树的横枝上,接着再腾身而起,横空而过,落在最接近的房舍的瓦背上,俯伏不动。   以前他每次密会万光,都由这里进宅,到万光的退思楼与他碰面,可说驾轻就熟。   一切依旧,万宅并没有加强防卫,这令他安心了点。屠奉三又从瓦背另一边回到地上,在宅院中鬼魅般移动,避过来往的婢仆,不一会已穿窗进入位于中园的退思楼下层。   退思楼是二层的楼阁建筑,四边有半廊环绕,与穿园过院的游廊连接,位处中园中心处,环境清幽,是秘密会面的好地方。   黑夜降临,宅内其他地方亮起灯火,退思楼像没入了黑暗中。屠奉三登上二楼,来到一扇窗旁,居高临下向前院主堂的方向探视。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   他曾长期与两湖帮较量决战,也不知经历过多少趟由聂天还亲自设计的明袭暗杀,培养出步步为营、小心翼翼的作风习惯。目前的情况全无异状,他却感到不妥当。   照道理,在入黑前该有婢仆来点亮楼内的灯火。即使晓得万光今晚不会到退思楼来,亦该点明楼外的风灯。怎会宅内房舍全部灯火明亮,独漏掉退思楼?湖荆联军被荒人大破于淮水的消息,该已传回江陵。别人或许猜不着,但桓玄该猜到他会潜返江陵,以确定族人的情况。桓玄该已离开江陵,率军东下,但他定会交代手下,张开罗网等他回来。   可是城关却出奇地轻松,不是指检查不够严密,又或人手不足,而是缺乏熟悉屠奉三的将领在把关。原本屠奉三并不把这情况放在心上,可是,因此时生出疑惑,不由把两方面联想在一起。   桓玄不惜劳师动众派人去杀他,绝不会在另一方面却如此疏忽大意,只有一个解释,就是万光已出卖了他。   屠奉三杀机大盛,心忖,是否该干掉万光,足音传入耳内,健硕魁梧的万光出现在他视线里,独自沿游廊朝退思楼走来。   屠奉三最后一丝怀疑消去,完全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万光是要来看他有否来了。   屠奉三移离窗台,来到另一边放于墙角,高过他人体的红木大柜前,拉开柜门,内里空空如也,足可让他舒服的藏在其内。此柜是专为他而设的,遇有手下来见万光,屠奉三会躲进柜内。   屠奉三苦笑一下,给空柜勾起心事。唉!如果没有边荒集,失去荒人兄弟,他将变成一个众叛亲离的可怜虫。   听到开门声。   屠奉三沉声道:“我在楼上,上来吧!”   万光惊呼道:“果然是大哥回来哩!”   登楼木梯响起脚步声,万光登上二楼,现出激动神色,扑上来一把抓着他双肩,大喜道:“大哥真是打不死的好汉,桓玄也奈何不了你。”   屠奉三一边留意对方体内真气运行的情况,如稍觉异样,便立即先发制人。冷静地道:“桓玄将我姓屠的亲人如何处置了?”   万光松手惨然摇头道:“桓玄自知道边荒集失陷,便开始大举搜捕大哥的族人,到最近已全体处决。我很惭愧,眼睁睁看着却没法做任何事。”   屠奉三听得心中滴血,纵然明知道必是如此,可是亲耳听到,仍感难以消受。   桓玄!终有一天我会亲手取你狗命。   万光退到窗旁,取出火种,道:“我须照常点灯,否则会让下人生疑。”   屠奉三木然点头。   万光转身背着他把置于窗台的灯点着。   屠奉三淡淡道:“这盏灯的位置不是有点古怪吗?”   万光雄躯愕然一震时,屠奉三已逼近他身后。   万光双脚大字分开,腰胯松沉,蹲身旋转,反应之迅疾自如,完全显示出他是处于高度的戒备状态下。随着如枢纽般腰胯的带动,双掌轻灵缓和,肩胛摆动的猛推双掌,带起狂猛的劲气狂飙,正面迎击屠奉三。   屠奉三知他为要缠着自己,好待埋伏在万宅桓玄方的高手,及时赶来围捕他屠奉三,会不顾一切的和自己硬拼交锋,早拟好一招克敌之策。   即使在公平决斗下,没有十来二十招,屠奉三亦自问不能破他的推手功夫。想在一个照面内杀他,不付出点代价是肯定办不到的。而且必须是出乎其意料外。对方定会赌他不敢硬拼,他偏要对方猜错。   屠奉三另一优势,就是熟知万光推掌的奥妙,在乎“身有所感,心有所觉。随其所适,因而取之。顺而成之,合而解之。”以鼓荡之劲震撼敌人,使对手如陷波涛之中,尽管对方比自己高明,一时三刻内仍难破其无懈可击、以防守为主的推掌法。   屠奉三双拳击出,迎上对方双掌,摆出全力硬拼的交锋姿态。   万光冷嘿一声,双掌加劲,道:“形势所逼,大哥莫要责怪我。”   屠奉三叹道:“你竟恩将仇报!”   就在拳掌交击的当儿,屠奉三倏地收回一半功力,无声无息踢出一脚,后发先至的疾取他跨下要害。   万光现出骇然神色,已来不及变招。   “蓬”!   拳掌交击,屠奉三应掌狂喷鲜血,往后抛飞,万光则发出惊天动地的惨呼,给踢得往后抛出窗外。   屠奉三背脊撞上楼墙,再喷出一口鲜血,万光身躯着地之声传来,再没有发出其他声音,显然末着地前已身亡。   破风声从前院方向传来。   屠奉三眼冒金星的爬起来,连抹掉口角血迹的时间也没有,抢到空柜旁,拉开柜门,躲了进去,然后把门关上。   ※※※   目送最后一支车队离开雁门,拓跋珪领着一批将领战士,朝南急驰数里,登上一处高地,俯瞰远近雪融后的平野。   陪在两旁的是心腹谋臣张衮和许谦。   拓跋珪平静地道:“我交代的事办妥了吗?”   许谦忙答道:“密函在十天前送到长子,慕容永该明白族主的好意。”   拓跋珪微笑道:“不论慕容永当我是好意还是阴谋,这仍是他难以拒绝的两份大礼,我拓跋珪更开了先河,一举送出两座有无比战略地位的边塞重镇。”   张衮道:“希望慕容永没有错失良机,比慕容详早一步进占雁门和平城两城,没有辜负族主的厚爱。”   许谦道:“族主此着非常高明,肯定出乎慕容垂意料之外。”   拓跋珪从容道:“慕容永虽然明知我在利用他,仍没有选择的余地。如雁门重入慕容垂之手,他的太原势陷入险境,变成腹背受敌。只有取得平城和雁门的控制权,他方能保住他西燕国的北疆,操控大河的航运,可以安心应付慕容垂。如我没有猜错,慕容永的部队,正在赶来雁门的途上。咦!那是何人?”   众人极目朝西南方瞧去,在月照之下,一道人影正往他们的方向奔来。   亲卫们现出警戒神色,部分人更取箭拉弓。   许谦道:“是会家子,身法很快。”   拓跋珪扫视四周情况,思忖这会否是敌人的诡谋呢?他当惯马贼,警觉性极高,如情势不对,会比任何人更快开溜。这种作风到现在仍延续着,为达到避强击弱的战略部署,他会很有耐性,纵然心中恨不得立即把慕容宝煎皮拆骨。   最后目光回到奔来的人,讶道:“竟是个娘儿!”   那女子已奔至离他们不到两里,若依她现时的方向,该在他们左方半里许处经过。   忽然,那女子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到回复奔跑,速度减缓下来。   张衮和许谦齐叫道:“她受了伤!”   拓跋珪的锐利目光又再巡视四方,道:“如果她身负内伤,仍可以这么迅快的身法疾行不休,如此武功高强的女子,在江湖上找不出多少个来。会否是任妖女呢?”   又喝道:“收起弓矢!”   众亲卫忙收起长弓,把箭放回箭筒内。   拓跋珪全神凝视负伤路过的神秘女子,此时她已进入一里的范围内,体态隐约可见。此女身形高挑纤美,绰约动人,奔行时长长的秀发不受管束的在脑后飘扬,尽管仍看不清楚她的花容,直觉她长得很美。   拓跋珪心中涌起一种自己也没法明白的情绪。一直以来,他以复国为重,其他一切都不放在心上,娘儿只是用来调剂生活。淝水之战后,更是戒绝女色,心神全放在与慕容垂激烈的斗争上。此刻却忽然感到有点心动,而事实上他连对方长相如何,仍纯属想象。   张衮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后面有人在追她。”   拓跋珪心神一颤,晓得自己因注意力集中于此女身上,竟疏忽了其他,否则他该是第一个发觉有追踪者。   目光投去,在地平远处,另一道人影如飞追至。   拓跋珪心忖,自己该否管此闲事时,女子再一个踉跄,摔倒在草原上。   拓跋珪策马奔下山坡,朝女子驰去,张衮、许谦和众亲卫连忙追随。   远方的追踪者停了下来,显然因横里杀出他们这群人,生出顾忌。   拓跋珪马快,又先起步,超前近十多丈,直抵女子伏身处。   拓跋珪跳下马来。   许谦在后方大叫道:“族主小心!”   拓跋珪在女子身旁蹲下,把俯伏草地上的躯体翻过来,脑际轰然一闪,心中嚷道:“世间竟有如此美女!”   女子已昏迷过去,嘴角犹带血污,却丝毫无损她狐媚动人的美态。尽管看不到她长长一对媚眼内的神采,可是她丰润的红唇,仍在勾引着每一个男人的心。   亲卫驰至,团团把拓跋珪和昏迷的美人围在核心处。   拓跋珪小心翼翼把她拦腰抱起,神色专注的审视着她的花容体态,仿似世上再没有其他事物能引开他的注意力。   许谦等亦呆看着拓跋珪怀中美女,被她动人的容色体态震慑。   从远方传来声音道:“本人波哈玛斯,此女与本人有解不开的深仇,朋友可否卖本人一个面子,把此女交给我。”   许谦一震道:“波哈玛斯是波斯来的高手,现为姚苌的军师。”   拓跋珪怒喝道:“记着哩!破坏你好事的是我拓跋珪,我以后都不想听到你的声音在我耳边吵吵嚷嚷,给我滚!”   波哈玛斯的声音遥传回来道:“拓跋族主的恩惠,我波哈玛斯永志不忘。请哩!”   拓跋珪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欣然道:“我们回盛乐去!” 第四章 圆梦之计   燕飞在客栈附近的食馆一角刚喝了一口酒,高彦回来了,神色有点沮丧。   燕飞为他斟满一杯酒,道:“如果没有头绪,最好及早放弃,你只得一晚的时间。”   高彦碰也不碰酒杯,不满道:“现在尚未过第四天,我们已经来到洞庭湖旁的巴陵,尚有六天时间,回去更是顺流,怎都比来程快一点吧!你奶奶的!我最少还有三天三夜的充裕时间寻我的小白雁。”   燕飞纠正道:“顶多是三日两夜,因为有一夜须留给你和小白雁卿卿我我。”   高彦立即心情转佳,脸上阴霾一扫而空,道:“还是你知情识趣,善解人意。”   燕飞无奈道:“难道看着你空手而回吗?你的情报搜集有何进展?”   高彦道:“今次很头痛,聂天还根本没有固定的贼巢,或许今晚仍在巴陵,明晚已到了洞庭湖一个无人荒岛去,又或洞庭湖另一边的武陵。他奶奶的娘!洞庭湖北通大江,东接鄱阳湖,贯通南北所有水道,四通八达。除非像你具有神通,否则,鬼才晓得他今晚在什么地方落脚?嘿!该由你出马了。”   听了他的话,燕飞便知这位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在施尽浑身解数后,仍一无所得。笑道:“你在这里的情报网没发挥作用吗?”   高彦道:“试过那趟在建康被人出卖,我还会蠢得以身犯险吗?我只是找没关系的人查探,扮作是个想来和两湖帮做买卖的富有呆子。哈!幸好这里人人对聂天还耳熟能详,还视他为保护者,说起他来个个口若悬河,称赞的多批评的少。聂天还很懂收买人心,令自己成为保卫两湖区本土利益的大英雄,确有他娘的一套。”   燕飞心忖,又是侨寓世族和本土世族的冲突累事,令聂天还可赢得群众的支持,情况有点像孙恩。只不过孙恩打的是宗教的幌子,聂天还则是帮会的龙头和黑道霸主。   高彦道:“难怪以老屠的本事,又有桓家在后面撑腰,仍没法奈何老聂。洞庭湖这么大,兼且四通八达,只要见局势不对,两湖帮随时可化整为零,各自登船四散开溜。而聂天还的帅舰‘云龙’,不论战力和性能,均胜过‘隐龙’,皆因无须伪装。可是当敌人无功而退之际,老聂却可以发动反击,如此进攻退守,方便自如,所以老聂可以称霸两湖,视官府如无物。”   接着叹道:“老聂如此神出鬼没,我们如何寻他?”   燕飞道:“老聂如何赚钱呢?”   高彦如数家珍道:“这里所有赚大钱的行业,多多少少和他有点关系,包括青楼和赌馆,货运和捕鱼业。大小帮会想在这区域立足,都要定期向他老人家进贡。最妙是两湖帮并没有直接经营生意,却又可说他的生意已与全区结合起来。像我们现处的巴陵,名义上仍由晋室打理,但实质的统治者却是老聂。桓家要对付老聂,亦要间接通过老屠去办,由此便可知其中的微妙。”   燕飞沉吟道:“两湖帮在此区应有一个完善的通风报讯系统,遇有重大事情,例如我燕飞来了,消息怎样传入老聂耳中呢?你清楚这方面的情况吗?”   高彦吓了一跳,道:“你在说笑吗?这是老聂的地头,他老人家在‘外九品高手’榜上只屈居孙恩之下,比老屠还要高一级。据闻,他的‘天地明环’是当今之世最厉害的奇门兵器,与孙恩相比亦不逊色。兼之两湖帮高手如云,人强马壮,你老哥虽然了得,可是好汉不吃眼前亏,你是想找死吗?记住,我们并不是来打硬仗的。”   燕飞并没有理会他的忧虑,道:“此城最大的赌场是哪一家?”   高彦颓然道:“不要一意孤行好吗?我快给你吓破胆哩!唉!你奶奶的!你那次偷入荥阳,也是这么敲锣打鼓的吗?”   燕飞微笑道:“附近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名胜呢?”   高彦愕然瞪着他道:“你还有闲情去游山玩水?”   燕飞道:“先答我的问题,然后我再告诉你我的大计如何?”   高彦道:“我要再去打听才成。唉!你老哥做做好心告诉我,究竟你有什么大计呢?”   燕飞道:“我要向他下战书,例如三天后在什么峰或什么岛决一死战,以教训他竟敢来惹我们荒人。”   高彦担心地道:“你不是真要和他大打出手吧?”   燕飞没好气道:“老聂会像你这般愚蠢吗?我只是要看挑战书被送到哪里去,从而查出老聂目下藏身处,明白吗?”   高彦皱眉道:“假如对方是以飞鸽传书的方式,把你的挑战书送去给老聂,我们除了干瞪眼还有什么方法?”   燕飞道:“赌场的人该没有直接联络老聂的资格,亦不知老聂在什么地方,所以只好找个够资格的人,等此人通报老聂,那时我们只要抓起这个人,来个严刑逼供,不是可晓得老聂在何处吗?而我们亦可从此人知会老聂的方法,大概推知老聂所在地是远是近。”   高彦摇头道:“我仍不明白。”   燕飞解释道:“近者徒步或快马便成,如用的是信鸽,你大可以死了这条心,试问,鸽子直飞往湖心去,我们除了眼睁睁看着,还可以做什么?何况,鸽子前往的目的地,可能只是另一个传递信息的分站。”   高彦道:“可是我们如何追踪只一张纸薄的挑战书呢?任何人都可轻易藏在身上。”   燕飞道:“更不成问题,在书函上加些材料便成,这方面你该比我在行。”   高彦又开始兴奋,道:“还是你有办法,我立即去张罗。”说罢跳起来。   燕飞叫道:“你还未吃东西呵!”   高彦手一挥,头也不回的去了。   燕飞为之哑然失笑,举起酒壶,正要斟酒,心中忽现警兆。   ※※※   屠奉三默默立在柜内藏身的空间,行气运功,务求在最短的时间内疗治伤势,对外面沸腾的人声和奔跑声置若罔闻,全心全意调息静修。   万光的反击力出乎他意料之外的强大,令他差点倒地不起,所以不得不行险赌一铺,赌的是敌人惯性的行为。   当桓玄一方,长期埋伏在府内等候他的高手赶到退思楼,看到万光伏尸楼外,想到的当然是他屠奉三因看破是个陷阱,故出手取万光之命,然后逃逸而去。怎么也想不到屠奉三仍藏身楼内。   以万光深沉的性格,该不会告诉桓玄有这么一个藏身之所。   屠奉三终于打通最后一道因受伤而瘀塞的经脉,功力立即恢复个七八成,只要再有几个时辰的工夫,便可以完全复元。   登木梯的声音传入耳内。   屠奉三屏息静气,提聚功力。如果有人拉开柜门,他会毫不犹豫迎面痛击,然后杀出重围。希望情况不至那么恶劣吧!   七个人陆续来到楼上。   有人道:“他们在二楼动手,屠奉三也受了点伤。嘿!果然是‘外九品高手’榜上的人物,能在数招之内杀死万光,且把他轰出窗台外,当场死亡。”   屠奉三认得这是桓玄从兄桓修的声音,心忖,桓玄去了攻打建康,江陵便该由此人打理。   另一把声音道:“万光是因点灯惹起屠奉三的疑心,屠奉三行事老辣,故意试探万光,而万光一向对屠奉三心存畏惧,一时沉不住气下露出马脚,更在一个照面下丧命,真教人想不到。”   屠奉三心中暗叹,说话者只看现场情况,便有如目睹当时的情况,显出过人的才智识见,且深悉人的心理。桓玄的谋臣里,只侯亮生一人有此才情。他一向和侯亮生关系不错,还曾在很多事上和侯亮生合作无间,可是,他必须杀死侯亮生,去此大患,将来对付桓玄,才会容易些。   族人被杀戮,令他心中充满恨火,他要干一些能严重伤害桓玄的事,方可稍泄心中愤恨。杀万光对桓玄根本不算一回事,可是杀死侯亮生,却可对桓玄造成沉重的打击。   桓修道:“屠奉三大有可能已不在城内。”   侯亮生道:“不论他是否在城内,追捕工夫仍不可以不做,否则,南郡公会不高兴的。”   桓修喝道:“干归!”   以屠奉三的冷静功夫,闻此人之名亦心中一懔。干归是巴蜀最有名的剑客,新近才崛起,可是已被誉为巴蜀第一高手,想不到他竟投靠桓玄,成为桓玄的手下。   一把阴柔的男子声音平静地应道:“大人请吩咐!”   屠奉三打醒精神用心窃听,只要明白了敌人的布置和搜索他的方法后,他便可以避重就轻,设法潜进侯府,刺杀侯亮生。   桓玄非杀他不可的心态他是理解的,因为,没有人比他更熟悉桓玄和他身边的人事,对江陵城他更是了如指掌。所以,桓修现在只是在虚应故事,不会期待搜捕有任何结果。   ※※※   “小姐!你在看什么呢?看了一整天哩!”   帐内灯光掩映下,纪千千把慕容垂着风娘送来的地理图,摊开在厚软的地毡上,兴致盎然的研究着。她俯卧地毡上,双手支着下颊,两脚后曲交叉,说不出放任写意。   小诗跪坐另一边,不明所以。   纪千千指着图内一个红点,道:“这是邺城。”又把手指移下,道:“我们现在于这里扎营,任何人从西面来增援,会被我们拦腰截击。”   小诗担心地道:“听小姐的语气,好像已站在皇上的一边呢!”   纪千千笑道:“因为我现在必须站在皇上的立场去思量嘛!要打赢一场仗,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我现在是在研究地理形势呵!”   小诗垂首不语。   纪千千坐了起来,爱怜地道:“诗诗仍在担心吗?”   小诗两眼红起来,微一颔首。   纪千千不解道:“你还担心什么呢?”   小诗摇头道:“我不知道。”   纪千千没好气地道:“我知道!你在担心我移情别恋,向慕容垂投降。”   小诗默然不语。   纪千千道:“你放心好哩!我现在心中只有燕飞一个人,不论情况如何发展,我是永不会改变的。”   小诗焦急地抬头往她瞧过来,道:“可是,小姐你一天比一天开心,容光焕发,整个人像会发亮的样子。”   纪千千失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让我告诉你吧!因为我不像你那么灰黯悲观,又对未来充满期待,所以人也精神起来。”   小诗又垂下头去,轻轻道:“真的嘛?”   纪千千苦恼地道:“要怎么说你才相信呢?唉!有些事真不知该不该让你晓得。”   小诗娇躯轻颤道:“什么事呵?”   纪千千沉吟片刻低语道:“思念是会令人心疲意倦的,幸好还有数十天,我便不用受思念折磨。所以,我对将来充满期待和憧憬。”   小诗不解道:“我不明白小姐在说什么?”   纪千千道:“你不用明白,可是必须相信我,要坚强的活下去,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到边荒集去,且这是在不久将来会发生的。”   小诗泪如泉涌,凄然道:“小姐呵!我知道你只是在安慰小诗。小姐离开建康,是为了追求无拘无束的自由生活,现在却给人软禁起来。”   纪千千移到她身旁,搂着她的肩头,柔声道:“不要哭哩!不管我们遭到多大的屈辱和不幸,终有一天这一切会成为过去,我们绝不可让失望和悲伤占据我们的思绪,必须咬牙撑下去。现在燕郎正全力营救我们,我们须做好我们的本分,永不放弃,直至云开见月的一刻。”   干咳声在帐门外响起。   纪千千道:“是大娘吗?有什么事呢?”   小诗退往一角,慌忙抹泪。   风娘在帐外道:“皇上有请小姐。”   纪千千淡淡道:“夜哩!我很累,想早点休息。”   风娘沉默半晌,道:“小姐令我很为难呢!我该怎样向皇上说呢?”   纪千千道:“大娘请为我传几句话便成,告诉他我猜到他用的是声东击西之计,摆出攻打邺城的姿态,制造出会从太行大道向长子进军的假象,令慕容永把防守台壁的军队调往碛关,皇上便会挥军攻打台壁,大娘请谨记,提醒皇上不要赖账,愿赌要服输呵!”   风娘听得默然无语。   好一会后,风娘道:“我会如实转告皇上。请问燕飞那孩子,是否真到过荥阳见过小姐呢?”   纪千千愕然道:“听大娘的话,似是认识燕飞呢!”同时心忖,为何没听燕飞说及这方面的事。   风娘道:“我最后见到这孩子,他仍未足三岁。唉!都是过去了的事哩!小姐仍未答我的问题。”   纪千千道:“是否皇上嘱大娘来问我呢?”   风娘揭帐而入,目光投往地上的图卷,然后坐下来道:“是我自己想知道!唉!事情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纪千千柔声道:“大娘是否认识燕飞的亲娘?”   风娘双目似在追忆往事,蒙上一层水雾,茫然而迷失,道:“不但认识,且曾是最好的姊妹,她是个坚强的好女子。可惜一切都过去了。”   接着双目精芒一闪,道:“燕飞若像他的娘,要去做一件事是绝不会半途而废的。事实上我一直在怀疑,自从那晚后,小姐整个人开朗了,精神则一天好过一天。”   小诗“啊”的一声失声惊呼。   风娘瞥她一眼,现出疑惑的神色。   纪千千下逐客令道:“夜哩!”   风娘缓缓站起来,出账去了。   纪千千目光投往惊喜交集的小诗,喜孜孜地道:“傻瓜!现在你该明白,我没有爱上慕容垂了吧!我是水性杨花的女人吗?不要把你小姐看扁了。”   小诗低呼道:“竟是真的吗?为何我不知道呢?这是没有可能的呀!”   纪千千闭上美目,心迷神醉地道:“我的燕郎会把一切没可能的事变为可能,不论如何困难,终有一天,他会来领我们回边荒集去。啊!第四景会是如何迷人呢?” 第五章 以命为注   燕飞冲出食馆门外,眼前的情景一入目,就像被人用尽全力在胸口重击一拳,沉痛得令他剎那间快要无法呼吸。   高彦在对街给人提着咽喉,硬从地上扯起,双脚离地,两手垂软,头不自然地上仰,乍看似乎忽然长高了。   施暴者身穿黑色武士服,身材只是中等,可是却令人有不可一世的慑人霸气,腰上插着一排飞刀,眼神锐利至似洞穿世上任何物事,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唇角的一丝笑意正不住扩大,最后化作气焰嚣张的笑容。   街上行人四散避开,没有人有看热闹的勇气,愈发显得燕飞面对的状况,是如何令人害怕。   原本车马往来的大街,如河水被截断般静止下来,兴旺的大街倏地变得静似鬼域,以百计的两湖帮徒从对街瓦顶上现身,人人弯弓搭箭,瞄准燕飞。十多人从对街的铺子拥出来,其中一个赫然是郝长亨,其余他身边的人,只看体型气度,便知是两湖帮最精锐的高手。   燕飞整个人“清醒”过来。   自晓得仙门之秘后,燕飞一直处于半浑浑噩噩的状态,有时形势紧逼下会清醒一点,但大多数时间仍被仙门启示出来的“真相”像鬼魂般缠绕着,感到眼前一切都是幻象,一切只是心的产品,像梦般的不真实。   正因这种奇异的心态,令他觉得做什么都没有相干,最好是找些惊险刺激的事来办,好使他能重投现世的怀抱,忘掉仙门这回事。所以他肯陪高彦来发疯,正是这游戏人间的心境。   可是在眼前残酷的“现实”下,他被“惊醒”过来,明白到此生死之局里,自有其不可改移的法则,死亡代表的是一笔勾销,什么仙门和洞天福地都不济事。   在这一刻,他再不被仙门主宰他的心,因为他必须全情投入,去应付眼前急遽变化的恶劣形势。   高彦的“一夜缠绵”已告泡汤,当下最大的问题是如何把高彦带走。   燕飞回复冷静,心神投往高彦,这才感觉到高彦仍有气息,当然只要对方手上加点劲,高彦肯定一命呜呼。沉声道:“聂天还!”   聂天还哈哈笑道:“燕兄不是忙得不能分身吗?为何还有闲情逸致来到两湖探视聂某,应早通知一声,好让聂某能一尽地主之谊。”   说罢一挥手,高彦便像个木偶般横飞开去,旁边一个高瘦老者闪出,一手抓着高彦的腰带,轻如无物地把他提起,然后退入身后的铺子里去,消没不见。   燕飞神色不变,此时他已完全进入“状态”,心灵晶莹通透,不含半丝杂念,日月丽天大法全力运行,却再不是以前的功法,而是经历过三佩合一,明白了如何浑融丹劫和水毒,其终极威力足以开启仙门,通往彼岸至高无上的心法。   同一时间,他掌握到聂天还功力的深浅。   聂天还不愧是南方最有威望的黑道霸主,功力直追孙恩,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难怪江海流会饮恨在他手上。   即使单打独斗,以他燕飞现在的本领,仍未敢大意言胜,何况,聂天还肯定不会予他公平对决的机会,而是尽一切力量,不择手段的置他燕飞于死地。   主动权在对方手上。   聂天还没杀死高彦,正是要诱他动手救人,否则,以他燕飞的身手,全力突围逃走,聂天还也拦他不住。   幸好他有一个在这劣局里唯一的优势,就是他能感应到高彦。   郝长亨笑道:“燕兄放心,高少是清雅的朋友,我们会好好招待他的。”   燕飞心中暗骂郝长亨卑鄙。   郝长亨这番话如被高彦听到,高彦不伤心得吐血才怪。他说得虽好听,却等于暗示尹清雅出卖了高彦,将她和高彦的事尽告郝长亨等人,而郝长亨因深悉高彦的性格,猜到高彦会不顾一切的追到两湖来,所以布下天罗地网,等高彦来上钩。巴陵是两湖帮地头,在他们预谋下,加上高彦四处打听两湖帮的消息,遂行藏败露,招致眼前困局。   如能击杀他燕飞,不论是单打还是以众凌寡,两湖帮立可一洗颓气,重振声威,轰动南北武林。   孙恩尚未办到的事,聂天还办得到吗?燕飞向郝长亨微笑道:“这个当然,郝兄若薄待我们高少,我敢肯定,尹姑娘会和你拼命,不信便试试看。”   郝长亨现出愕然神色,显然没想过燕飞说的情况,亦使燕飞暗松一口气,晓得尹清雅没有出卖高彦。   聂天还从容道:“我聂天还的小徒,不会为一个荒人的生死掉半滴泪珠的。”   敌方的高手和战士全布在前方,摆明是看准燕飞不会舍高彦而去,故集中力量以应付燕飞硬闯救人。此着非常高明,除非是平野旷地,否则,在闹市中心,不论有多少人手,要拦截像燕飞般级数的高手,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燕飞踏前两步,来到车马道上,离聂天还不到三丈的距离,哂道:“霸地盘、争利益,肯定是聂当家所长,可是对女儿家的心事嘛!你和我都该算是外行吧!”   聂天还两手负后,目注燕飞,哑然笑道:“外行也好!内行也好!我们今晚站在这里,该不是讨论儿女私情的好时机吧!”   直到此刻,燕飞仍没法找到聂天还的任何破绽,那是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情况一如他面对着慕容垂或孙恩,由此可推测,聂天还是同级数的高手。   聂天还完全没有身边的人的情状。   包括郝长亨在内,站立在聂天还身旁的十七名两湖帮高手,表面虽装出悍不畏死,完全不把他燕飞放在眼内的模样,可是,燕飞却从他们气势上的微妙变化,清楚掌握到,他们随自己的移动而生出的紧张和不安,亦由此暴露出强弱优劣。假设其中任何一人和自己单打独斗,他可凭这种料敌先机的本领,在数招内取对方之命。至强的郝长亨,恐怕也捱不过十来招之数。   聂天还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气势没有丝毫波动,仿似渊渊深海,能保持此状态直至永恒的尽头。   换另一个角度去看,这批人中武功最不济者,也能挡自己一招半式,十七个高手加上聂天还,他燕飞是绝对没有胜出的机会。所以,此战必须斗智不斗力。   对方也不会主动进攻,因为有人质在手,故可以以逸待劳,任他闯关,聂天还再由手下以车轮战法,先消耗他的真气,磨损他的锐气,蚕食他的斗志,而聂天还则全程押阵,在旁伺机出击,如此战略,势陷燕飞于力战而死之局。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燕飞颇有“重返人世”的感觉,他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方有可能和高彦逃出重围。   忽然扬声道:“未知刚才带走高彦的朋友尊姓大名呢?”   铺内传出那高瘦老者的声音响应道:“本人乃聂帮主座下,洞庭堂右龙将马军是也,多谢燕兄垂询。”   燕飞心忖,不论武功气度,此人实不在郝长亨之下,所以被委以重任,负责看管高小子。目光回到聂天还处,微笑道:“聂当家敢否和我燕飞赌一铺。”   聂天还身旁的一名粗豪壮汉大喝道:“原来燕飞你像娘儿般扭扭捏捏。呸!是汉子的便动手救人,勿要浪费爷儿们的宝贵光阴。”   燕飞目光移往他手持的兵器处,是一柄长把手的虎牙刀。这种型制特别的长柄大刀,最利砍劈。三国时关云长用的青龙偃月刀,便属此类。此人用的虎牙刀,柄子长四尺,比刃身长一尺,再从其体形气魄,已可预见他战时以攻为主的悍勇姿态。   好整以暇的问道:“这位兄台又怎样称呼?”   壮汉身旁作儒生打扮的中年汉不屑地道:“连我帮鄱阳堂堂主‘虎刀’周绍都不认识,燕飞你是怎么混的?”   从周绍站的位置,兼其鄱阳堂堂主的身份,便知眼前敌人里,如聂天还不计算在内,便以郝长亨和周绍武功最高。把高彦掳入铺子里的马军也是同级数,能独当一面的高手。   聂天还举手制止手下向燕飞骂战,微笑道:“燕兄手上有筹码吗?”   燕飞心中暗赞聂天还的老辣,一句话问到关键所在。拍拍身后的蝶恋花,笑道:“是战是逃皆由我燕飞作主,这算不算筹码呢?”   那儒生“啐啐啐”地发出一串可厌的声音,阴阳怪气的嘲讽道:“燕飞竟是个胆小鬼,真教人意想不到啊!”   聂天还皱起眉头时,燕飞已失笑道:“这位仁兄来和我单打独斗一场如何,如果我不能在十招内取尔狗命,我燕飞横剑自刎如何呢?看看谁是胆小鬼。噢!还有哩!千万勿告诉我你是谁,因为老子没兴趣知道。”   那儒生登时语塞,脸都胀红了,目露凶光。   聂天还不悦地瞪了那人一眼,向燕飞道:“燕兄请下注。”   燕飞心忖,聂天还才真是人物,道:“假如本人在半个时辰内救回高彦,聂当家肯否让尹姑娘下嫁高彦,绝不从中阻挠。当然!聂当家在这个时限内,不可以损高彦半根毫毛。”   众皆愕然,想不到燕飞会在如此不合适的情况下,提出这么一个赌约。   聂天还亦发起呆来,脸露难色。   最清楚聂天还心意的郝长亨干咳一声,道:“清雅一向受宠惯了,谁都管不住她,即使帮主他老人家点头应允,也没法保证清雅肯嫁高彦。”   聂天还这种黑道霸主,反是最讲江湖规矩的人,一旦答应了,又真的被燕飞成功拯救高彦,便不得不依约办事。所以,郝长亨纵然认为此赌约对他们有百利而无一害,燕飞拼死力战必无幸理,仍不得不代聂天还讲清楚条件。   燕飞对郝长亨稍添好感,谅解地道:“两情相悦的事,由他们自己去决定。只要聂当家和郝兄不从中阻挠便成。勿要高彦再来找尹姑娘时,两位又要喊打喊杀。”   聂天还哑然失笑,点头道:“荒人确是与别不同。好!大家就此一言为定。不过,如燕兄在半个时辰内没法救回高彦,而我们又未能置燕兄于死,此事如何了局?”   燕飞长笑道:“当然算我输掉此仗,我就自尽于聂当家眼前。”   从聂天还到伏在瓦顶的箭手,由上至下,都露出看傻瓜疯子的神色。   燕飞当然晓得他们的心中所想所思,因为只要马军携高彦远遁,随便找个地方躲起来,他燕飞便死定了。   岂知,此环节正是燕飞战略最精采的部分,因这样至少可以令敌人因有所恃,不会拼得太尽。此策所算计到的也包括聂天还在内。   聂天还大喝道:“放箭!”   ※※※   屠奉三藏身侯宅中院的小花园里,恭候侯亮生的大驾。   他对侯亮生的生活起居颇为清楚,因为侯亮生是个没有家室的人,且是个工作狂。   数年前侯亮生孤身一人从岭南来投靠桓玄,成为桓玄众多食客之一,却一直没有成家立室。   桓玄本身是个博学多才的人,尤长于作文,所以,桓玄对别人的文章苛刻挑剔,更令他以高门才识自负。侯亮生正因写得一手好文章,所以被桓玄赏识,与另一幕僚匡士谋成为桓玄的心腹谋臣。   屠奉三此时藏身园内一株大树上,俯视位于中院的书斋。侯亮生每晚回府,总先到书斋办事,希望今次亦不会例外。   他曾怀疑侯亮生至今尚未娶妻生子,是看穿桓玄反复难靠的性格,所以不愿有家室之累,且因骑虎难下,只好继续侍候桓玄。侯亮生就像他屠奉三般晓得太多桓玄的事,不论逃往多远,以桓玄的势力,仍可以杀人灭口。   侯府的防卫并没有特别加强,更难不倒像屠奉三般的高手。   屠奉三左思右想之际,蓦地心有所觉,朝左方瞧去,刚好捕捉到一道黑影,迅捷的踰墙而入,几个起落便来到书斋的另一边,像屠奉三般跃上一株大树横枝处,藏身在茂密的枝叶里。看样子,对方打算由正门进入书斋,似在配合屠奉三计划从后窗闯入的刺杀行动。   此时,两名小婢从前院走来,直入书斋,点燃油灯,又把窗子打开,像公告侯亮生即将到达书斋。   屠奉三心中的震荡仍未平复。   他眼力高明,虽只望上一眼,已知对方不但是一等一的高手,且从其身形体态辨出是名女子。江湖上,这般身手高明的女子绝对不多,最著名的当然首推尼惠晖,不过,这可能性微乎其微。   究竟会是谁呢?两婢打扫一番后,离开书斋回前厅去了。接着来了两名家将,守在书斋门外。这两人都是好手,不过比起屠奉三又或那神秘女子,却是差得远了。如果骤然施袭,保证捱不了几个照面。   究竟她是谁呢?肯定是不怀好意,难道她也想行刺侯亮生?是否也基于侯亮生对桓玄的重要性呢?此女一身夜行衣,还戴上黑头罩,全身紧裹在黑布里,该不会是楚无暇,因为如是她的话,根本不用这么鬼鬼祟祟,大可以以本来面目行事,更不怕人知道。   只有熟知桓玄的人,方晓得杀侯亮生能重重打击桓玄。侯亮生不单为桓玄拟策献谋,且是为他打理政事的主要人物。失去了侯亮生,比干掉桓玄一名大将的打击更严重。侯亮生还有一项被桓玄倚重的长处,就是在情报搜集的功夫上。他等于桓玄的耳目,所有消息均先由他过滤分析,再报上桓玄。   足音从前院方向传来。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自己该怎样做呢?是否该聪明点旁观女刺客出手,待她杀死侯亮生后方悄悄退走,趁黑离开江陵。   灯笼光由前院方向映来,侯亮生出现眼下,另两名府卫在前挑灯引路,侯亮生眉头深锁的负手而行,显然在思索某些事。   屠奉三心中一阵感慨,侯亮生本身并非坏人,可是因错事桓玄,竟招来眼前各方刺客临门的奇祸。   今次侯亮生是死定了,纵然女刺客没法得手,还有他屠奉三呢! 第六章 神秘刺客   燕飞自胎息百日后,剑术大有突破,对挡箭另有一手,可利用射向他的箭反攻敌人。对此郝长亨不可能不知道,可是,郝长亨仍把箭手布在瓦顶上,当时燕飞已感到有问题,现在终领教到厉害。   在聂天还一声令下,三十多名箭手同时拉弓射出弦上的箭,由于他们位置有异,或站或蹲,有如一张箭网般居高临下往燕飞罩来,不论燕飞左闪右移,又或拔起滚地,都难逃被劲箭贯体的厄运,要挡格吗?除非是三头六臂,否则只要仍是人,便没可能同一时间去挡三十多支利矢,更遑论以之反击敌人。   就在聂天还宣战的时候,聂天还身后左右十七名高手,包括郝长亨和周绍纷抢前进入攻击位置里,只要燕飞被利箭所伤,他们的攻势会铺天盖地的向他发动。即使多出两个燕飞来,也只有抱头鼠窜。   难怪聂天还这么爽快,一口答应赌约,且是喜欢还来不及,因为对方是立于不败之地,就怕燕飞掉转头开溜。   不过,令燕飞最头痛的还是聂天还,他挺立原地不动,也没有祭出他名震天下的独家奇门兵器天地明环,而是从腰间拔出飞刀,比“乱箭”且要快上一线,疾取他左右双肩。   其飞刀之迅快,感觉是他一扬手,便化作两道白芒,抵达目标。   燕飞此生首次遇上如此凌厉的攻击,闪躲是绝对不行,纵然办到也优势尽失,完全落在下风。那时不用聂天还亲自出手,只是手下十七名高手,足够杀他有余。   郝长亨等任何一人和燕飞单打独斗,也撑不了多久,可是各个均为身经百战、经验丰富的高手,会利用燕飞的“失势”联合起来,无所不用其极的打击他,把他一直逼在下风,直至他被杀死才止。   燕飞心中现出天地心三佩合璧的惊人情景。   蝶恋花出鞘,双手举剑。   疾斩往聂天还掷来的两刀之间,像对随后而至的箭网视若无睹。   高明者如聂天还,也对燕飞近似自杀的招数露出疑惑的神色。   日月丽天大法在剎那间提升至巅峰的状态,随着蝶恋花由最高点朝下疾劈,丹劫和水毒两种最本原、至阳至阴的能量在剑锋激荡,至于最后会出现什么情况,连燕飞自己也难作估计。其力当远未足开启仙门,但只要有半成天地心三佩合壁的威力,重演当时的部分情况,已足可解去将降临他身上的杀身大祸。   丹劫和水毒在他以前的日月丽天大法的运行里,是起着互补和相辅相成的作用,可是三佩合一却启发了一种他从未想过的可能性,就是至阴至阳两股本质有异的本原先天真气,“互战互斗”所产生的惊人能量。   假如行得通的话,不但能解去眼前的劣势,还可于绝处逢生,剑法晋入全新的里程。此可被视为其“仙门诀”的首次试招。是胜是败,立即揭晓。   积蓄至顶峰的水毒真气,由小腹下的气海经背脊督脉直冲上顶,入右手阳腧脉,再于掌心蓄势待发。此正为手握上蝶恋花的剎那。   进阳火电速化作退阴符,利用阴缓阳急的特性,当另一手加于剑柄之际,丹劫火热的劲气已功行圆满,两股相反对抗的力量于剑锋交击,完全脱离他控制的从剑锋吐出。   最理想当然是两气同步运转释放,可惜当他进阳火时却没法退阴符,反之亦然,故只好将就点使出来。   “劈喇”!   电光交闪,发出令敌我双方所有人目眩的奇异剑芒和刺耳的声响,于刃尖处爆开。   没有人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将会出现怎么样的情况,包括燕飞在内。因为武林史上从没有过这么可怕的一剑。   全力出剑的燕飞感到一阵虚弱,整个人空空荡荡,无有着力似的。不由心中大叫糟糕,假如自己反被剑气所伤,岂非死得更冤枉。   双刀离肩已不到三寸,众箭最接近的亦在尺许外,于此生死悬于一线的时刻,剑芒扩展,真气爆炸。   燕飞人急智生,强提一口真气,继续退阴符,形成护体气罩,向前斜冲而上。   “轰”!   剑气激射,首先波及聂天还掷来的两把飞刀,像狂风扫落叶般,又如被大铁锤打个正着,转向左右横飞开去,接踵而来的三十多枝劲箭,则像射上铜墙铁壁般纷纷堕地。旺盛的剑气仍未止,潮浪般向四外卷起,本如狼似虎扑来的敌人,个个大惊失色,有如在海边玩水的人,忽然被一个滔天巨浪打来,没有人可以保持站姿,敌手全踉跄跌退,围攻之势立被瓦解。   只有聂天还仍傲立不动,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竟忘了再掷飞刀。   燕飞此时已腾起至剑芒爆发处上方丈许的空间,只有他清楚,假设聂天还这唯一能抗拒剑气爆发者再掷出飞刀,必可轻取他的性命,因为他仍未能回过气来。   这个念头才起,暴涨的剑气已袭体而至,震得他全身气血翻腾,差点吐血,亦把他如断线风筝似的送往箭手埋伏的屋顶。   “叮”!   聂天还终取来背上的天地明环,互敲发出震动全场的清音。   燕飞仍在空中翻滚,每一滚动,他的真气都回复了少许,而对方埋伏在屋顶的箭手,仍在过度震骇里,未及装上第二轮箭矢。   别人或许不明白聂天还尚有闲情响环示威,燕飞却是一清二楚,因为他感应到高彦正被那个叫马军的高手,挟着从铺子后门溜走,聂天还是借环声通知马军携人质远遁,如此,他一方可立于不败之地。   聂天还却不晓得,此正为燕飞“赌约之计”最精采之处,亦只有在这种情况下,燕飞方有望救回高彦。   屋上箭手见燕飞接近,忙抛掉大弓,纷纷拔出兵器。   聂天还长笑道:“燕兄果然了得,聂天还领教高明。”   说到最后一字时,他已仰拔而起,凌空一个翻腾,天环地环化作万千环影,从下向上直攻燕飞。   此时燕飞只回复一半不到的功力,对着聂天还这强劲的对手,自知捱不了几招,岂敢接招。   他全神往屋顶上的箭手们俯冲下去,一剑劈出。   首当其冲的敌人硬着头皮挥刀挡格。   “当”的一声,持刀者惊觉燕飞的蝶恋花用的是借劲时,已错恨难返。   燕飞哈哈一笑,平飞开去,在敌人兵器不及的高空处,朝铺子后进的方向大鸟翱翔滑去。   郝长亨等高手纷纷跃上瓦顶,都迟了几步,无法拦截燕飞。   聂天还终醒觉燕飞的意图,当然不晓得燕飞是凭神妙的感应测知高彦的位置,只认为燕飞智勇兼备。大喝一声,天地明环脱手掷出,后发先至的直追燕飞而去。   燕飞把敌人全抛在后方,单足点往后进的屋脊,正要借力疾掠,追击挟高彦而去的马军,双环已临背袭至。   燕飞当然可以回身挡环,不过如此一耽搁,不但会被功力不下于自己的聂天还追上,且会让马军大幅拉远距离,如对方聪明的绕个圈回来与聂天还等再会合,那千辛万苦,竭尽全力营造出来的少许上风优势,便要尽付东流。   呼啸声在后方转急,显示双环正不住接近,而令他骇然的是对方手法巧妙,不但使他没法凭声音判断双环追来的线路,且没法拿捏其击中自己的位置和时间。天地明环神奇至此,是他没有想过的,更尽显聂天还身为“外九品高手”榜上第二号人物的功架。   足尖点屋脊。   燕飞向前疾冲,同时释放出如罩子般的护体真气。   这招以真气测敌兵器的方法,完全是临阵创作,以前未尝用过,现在却是唯一应付眼前困局的方法。   真气变成他的耳目,一点不漏掌握到天环地环袭来的方法和路线。   先至的是较小的地环,直线投往他背脊,发出比尺半宽的大环更凌厉的呼啸声,急旋着破空而来。   天环迟上一线,采的是回击的轨迹,袭往他左肩。   聂天还怎能如此准确掌握他的速度和落足点?连燕飞也感到难以相信。不过事实如此,只好尽力应付。   乍看似是循直线投来的地环更具杀伤力,燕飞却从气机交感,确认出地环蕴含的真劲,只有天环的三、四成,真正的杀着是回击而来的天环。   日月丽天大法全力运转,蝶恋花反手后劈。   “当”!   凭着手臂加上蝶恋花的长度,燕飞先一步劈中后至的天环,相击产生的狂猛力道,震得他错飞开去,斜斜滑下瓦坡。   左肋一阵火辣疼痛,燕飞如遭雷殛,喷出一口鲜血,五脏六腑似翻转过来般,衣衫尽碎,险险避过给地环命中背脊的厄运。   燕飞差点滚落瓦坡,一个踉跄,来到瓦顶边缘,双足运劲,跃过小巷,落到另一个屋顶上。   燕飞再无暇去理任何人,逢屋过屋的转左追去,体内真气重新运作。倏地大鸟腾空,投往巷内去。   挟着高彦的马军出现巷子前方,差十多步便可奔出巷口外的大街。   燕飞却是有苦自知,他因施展“仙门诀”而损耗的真元尚未回复,又被聂天还所创,所以只要马军抛开高彦,全力与他周旋,吃亏的将是自己而非对方。   不过,他怎可以功亏一篑,舍弃此唯一救回高彦的机会。他要利用的是马军只求自保的心态。他燕飞既能突破聂天还把关的重围,直追而来,马军岂敢与他正面交锋?剑气紧罩马军。   马军狂喝一声,竟把高彦往他掷来,同时掣出竹节铜棒,追在高彦后向他反击,不论战略、反应,均非常出色。   后方破风声处处,显示敌人正结群追来,不过追得最接近的聂天还仍在十多丈后。   燕飞心中暗叫谢天谢地,凌空一手接着高彦,然后挥剑下劈,正中对方兵器。   在长笑声中,燕飞借力腾升而起,投往大街,转眼远去。   ※※※   屠奉三潜至书斋后窗外的花丛,蹲伏不动。女刺客已早一步从树上落往草地,摆出从前门进犯的姿态。屠奉三冷眼旁观,发觉她手握一个竹筒子,显然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不是可吹出毒针,便是施放迷香一类旁门左道的工具。由此可推测此女当非出身名门正派。   两名府卫把守大门,另两名刚巡过屠奉三适才藏身的大树下。对侯亮生来说,这该算加强防卫。事实上这四人身手相当不错,以屠奉三之能,亦自忖没有一番恶斗,难以收拾四人。女刺客想用毒针迷香一类的暗器,正是怕打斗声引来其他侯府的家将。   一声叹息从房内传来。   屠奉三心中大讶,侯亮生既得桓玄重用,为何却像郁郁不乐的样子呢?忙竖起耳朵听清楚。   侯亮生再叹一口气,喃喃道:“明知如此!还回来干什么呢?”   屠奉三为之愕然,侯亮生说的难道是自己吗?他说话的语调大有兔死狐悲之意,他竟是同情他屠奉三的遭遇吗?心中不由涌起古怪的感觉。   就在此时,前门传来低呼和重物堕地的声音。   侯亮生“啊”的一声惊呼,站了起来。   破风声响起。   屠奉三临时改变主意,从藏身处窜出,穿窗而入。   女刺客已撞门而入,甩手射出手上飞刀,疾取侯亮生咽喉。   屠奉三冷哼一声,顺手掷出手上长剑,横空拦截。   侯亮生则呆若木鸡,不知如何反应。   “当”!长剑击落飞刀。   女刺客一声不响,续往侯亮生扑去,另一手再射出一把飞刀,疾取屠奉三面门。屠奉三身为“外九品高手”榜上名列第三的超卓人物,岂会被一把飞刀阻挠,随手一掌拍落飞刀,及时挡在侯亮生前方。   女刺客双手化作虚虚实实的掌影,往屠奉三攻来。   屠奉三见她武技强横,掌法精妙,且劲力十足,不敢轻敌,改采守势,见招拆招,忽感有异,原来女刺客真正的杀着是底下踢出的一脚,攻的是他胯下要害,非常阴毒。   屠奉三心中杀机大盛,全力还以一脚和她较量。   女刺客似撑不住屠奉三的脚劲,往后倒飞,直退至大门外。   只有屠奉三晓得,她一时间无法闯过自己这一关,故见机借力退走,又以为自己是侯亮生一方的人,怕引来府内其他家将,所以趁还能脱身时开溜。   屠奉三追至大门,女刺客已消没在院墙后,身法之快,断了屠奉三欲穷追不舍,看她究竟是何方神圣的好奇念头。   四名家将东倒西歪,仍昏迷未醒。   什么迷香如此厉害呢?侯亮生在后面唤道:“这位壮士──”   屠奉三转身过去,扯掉头罩,淡淡道:“侯兄知否我本一心要来杀你。”   侯亮生蹶然道:“屠会主!”   屠奉三摇头苦笑,道:“再没有什么振荆会,终有一天我会手刃桓玄那畜生。侯兄是聪明人,如不想落得和我同样下场,该知道如何取舍。”   侯亮生回复镇定,离开长书台,移到屠奉三身前,压低声音道:“我现在是骑虎难下,除非今次桓玄讨伐司马道子出人意料的兵败身亡,否则我根本没法脱身。”   屠奉三心中一动,问道:“杀那畜生谈何容易,不过却非没有扳倒他的方法,侯兄知否他弒兄的罪证?”   侯亮生呆了一呆,低声道:“此地不宜谈话,屠兄若肯信我,明早我们找个地方详谈如何呢?”   屠奉三心忖,即使是个陷阱,也难不倒我,点头答应。待侯亮生说出时间地点后,迅速离开。 第七章 有备者胜   高彦逐渐苏醒,迷迷糊糊的坐起来,再被江风迎面一吹,清醒过来,睁眼一看,嚷道:“我的娘!为何回到大江上?”   目光投往在身旁把舵操控小风帆的燕飞,大怒道:“我还未见过我的小白雁,为何硬把我架回去?噢!这里怎么这么痛。”   燕飞见他手抚咽喉的位置,淡淡道:“想清楚点,昏迷前你遇上什么呢?”   高彦喃喃道:“他奶奶的!我刚步出食馆,走往对街,忽然眼前一黑,醒来便在这里。我的燕公子燕爷,驶回去好吗?唉!你这保镖是干什么的,又浪费了我一晚的宝贵光阴。唉!原来光阴真的可以这么珍贵的。”   燕飞道:“你被你未婚娇妻的恩师大人,活生生掐着喉咙弄昏了。假如他老人家对你这个徒婿爱不释手,多把玩片刻,我会很感激他,因为以后再不用被你这小子烦,人生会快乐很多。”   高彦失声道:“聂天还?”   燕飞道:“有印象了吗?你虽然武功低微,该不至于被人暗算,把你像小鸡般提着都不知道吧!”   高彦仍在发呆。   燕飞暗叹一口气,小白雁之恋注定是波折重重,最大的问题不在聂天还,而是尹清雅本身的意向。她或许觉得,高彦是个有趣的玩伴,却绝非如意郎君。当然真实的情况,要他们两个才清楚。   道:“为何变成哑巴了?是否害怕被小白雁出卖呢?”   高彦坚定的摇头道:“清雅永远不会出卖我,可能是她忍不住告诉老聂爱上了我,所以被老聂猜到我会到两湖找他的爱徒,遂布下天罗地网待我们去上钩。”   干咳一声,骇然瞧着燕飞,道:“你不是干掉了聂天还吧?”   燕飞笑道:“放心吧!是差点被他干掉。你当我是神仙吗?一个人砸掉整个两湖帮。”   高彦尴尬地道:“哈!你是如何办到的,怎可能在老聂手上把我救回来?这还不算神仙,算什么?有打伤老聂吗?”   燕飞见他低估聂天还,没好气道:“你没听到吗?我说差点被老聂干掉,还怎去伤他?哈!我的赌术终于大成,虽曾输掉你的身家,现在却连本带利给你赢回来。”   高彦莫名其妙地道:“你在胡扯什么?”   风帆顺风往东而下,江上罩着一重薄雾,夜色凄迷。   燕飞道:“我为了保住你的小命,和老聂豪赌一铺,赌的是如我不能在半个时辰内把你救出来,便横剑自刎。”   高彦两眼立即发亮,兴奋得声音都沙哑了,期待地道:“你现在肯定赢了,什么连本带利,快说清楚点。”   燕飞笑道:“听后不要兴奋得跳进江水里去。”   高彦倏地整个人弹跳起来,喝道:“你奶奶的!快说!是不是把小白雁嫁给我?”   燕飞道:“差不多是这样,只要小白雁心甘情愿嫁你,老聂将不可从中阻挠。”   高彦欢呼一声,跃上半空,打个觔斗再落下来,振臂高呼道:“成功哩!还不立即掉头,我要去向我的小白雁求婚。”   燕飞皱眉道:“早知你这小子会是这模样,给我冷静点,如果聂天还使人干掉你,什么都完蛋哩!”   高彦怎压得下心中的兴奋,道:“有你保护我,怕他娘的什么呢?小白雁肯定盼她的郎,嘿!即是我高彦,盼得心都痛了。哈!我怎忍心见她独守空房呢?娘子,高彦来哩!”   燕飞自有对付高彦的一套办法,若无其事道:“赌约只规定老聂不得阻止你们来往,至于如何谈情说爱、议论婚嫁,则要看高少你的本事。但赌约没有包括我燕飞在内,他仍可以不择手段的对付我。我若被人干掉,还如何保护你呢?”   高彦愕然坐下,苦思道:“我的心现在很乱,你来给我分析一下,假设我一个人回两湖去找小白雁,聂天还真的会宁失信于天下,也要对付我吗?”   燕飞赞许道:“终于肯面兑现实。今次老聂输得很冤枉,我则赢得侥幸,肯定有一段时间意气难平,你此刻若大摇大摆回去找小白雁,老聂怎咽得下这口气?幸好在这场协约战里,我没伤过半个人,故没有结下仇恨,较易令老聂愿赌服输。当然!他绝不愿小白雁嫁给你这小子,所以,肯定会在小白雁身上下工夫。这样吧!待收复边荒集后再说吧!只要我们站稳阵脚,令老聂顾忌大增,那时你尽管公然去找小白雁,老聂也不敢对你不客气。如你在两湖一带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是不会放过老聂的。”   高彦道:“在两湖之外又如何呢?”   燕飞苦笑道:“那就要看你的逃命功夫是否到家了。”   高彦沉吟片刻,问道:“若你赌输了,是否真的会自尽呢?”   燕飞耸肩反问道:“我是不守信诺的人吗?”   高彦不解道:“你有必胜的把握?”   燕飞坦然道:“有点像那晚在夜窝子与赌仙对赌的感觉,确有赢的信心,但也晓得输的机会同样大。”   高彦难以置信地道:“你竟肯为我高彦拿自己的命去赌,如果你死了,千千怎么办?谁去救她?我值得你这样去冒险吗?”   燕飞苦笑道:“假设当时我稍存生死成败之念,就肯定使不出那可令我占到上风的一招,也救不回你这小子,一起完蛋大吉。明白吗?”   高彦感动地道:“真想不到老燕你是这么的一个人。以前我还以为你是个事事向钱看的人,打这个人要一锭金子,踢那个一脚又另一锭金子。而事实上,你比任何人更够朋友。”   燕飞露出缅怀的神色,点头道:“现在回想起来,淝水之战前在边荒集那段日子是颇为不错的,生活简单懒散,一切事在集内解决,每天坐在第一楼看街喝酒,喜欢的话可以到边荒流浪几天。大家只有一个目的,就是赚钱,这方面我算很不起劲哩!”   高彦笑道:“当然哩!老庞供应你住宿酒食,我则献上真金白银。他奶奶的,那时的边荒集真爽,拼命赚钱,也拼命花钱,我试过连续十多天没踏出青楼半步,到真挺不住才逃命去也。是真荒唐啊!真正的醉生梦死,从不去想将来要如何如何的。不过坦白说,有时也会感到厌倦,嗅到青楼那股胭脂水粉味便受不了。不过最多十天半个月,兴致又回来了。”   燕飞含笑听着。边荒集是可以容纳任何人的,只要你恪守边荒集的规条,依足她的规矩办事。   高彦续道:“由此我领悟出一个道理,就是因为人是贪新鲜的,所以青楼得以万古长存。有什么办法每晚都有个新鲜的女人呢?只有在青楼可以办得到。当你踏足青楼的一刻,根本不晓得接着会遇上个怎么样的女人,只要你把假的当作是真的,便可以快快乐乐的过一晚,醒来后,便当作一场春梦算了。哈!直至遇上小白雁,我才完全彻底的改变过来,其他娘儿再惹不起我的兴趣。”   燕飞道:“当小白雁对你千依百顺,再没有新鲜感时又如何呢?你为了追求新鲜感,不会又故态复萌吗?”   高彦欣然道:“小白雁是不同的,她永远不会驯服,而我正是看上她这股骚劲儿。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她,她愈爱你,愈不肯向你屈服。即使嫁给了我,她也不会是那种言听计从的贤妻良母,会让我永远保持新鲜的感觉。唉!说起她,又想掉头回去哩!”   燕飞目光投往茫茫大江,心中浮现纪千千的绝世玉容,完全绝对地明白高彦的心情,若有人告诉他燕飞,有一天纪千千会失去令他感到新鲜动人的法力,他是打死也不相信的。   高彦感激他,事实上他亦感激高彦,如不是他以走马灯为媒,拉拢出这段炽烈的爱恋,生命可以变得如此深刻动人吗?   ※※※   刘裕从姬别的露天工场回来,脑袋仍装满数以千计的工匠,正昼夜不停地打造各种克敌工具的火热情景。   在帐外对着火堆坐下不久,卓狂生偕红子春来了。   三人一起围着闪耀不定的篝火坐着。   卓狂生道:“红老板有个非常不错的主意,想说出来让你老人家参考。”   刘裕失笑道:“我可不是什么老人家,在这里谁有好主意,便有资格说话。”   红子春道:“在全盘计划上,刘爷想出来的确是无懈可击,即使孙武再生,也想不出更好的奇谋妙计。”   卓狂生接口道:“整个反攻边荒集的计划,成败系乎能否攻占钟楼。不过,敌人也是有头脑的,不可能看不出钟楼的重要性。所以守楼容易夺楼难,在敌人全力防备下,即使我们有燕飞这样的高手,失败的机会仍远大于成功。”   刘裕动容道:“两位竟为此想出办法吗?快说出来。”   卓狂生道:“是老红的脑袋想出来的,老红有一项过人的本领,就是测天之术。”   红子春道:“这算什么本事呢?只不过是肯累积经验,故比一般人多点心得吧!”   刘裕本身也受过看天候的训练,不过仍想不到气候在争夺钟楼一战上,能起什么作用。讶道:“红老板有什么好主意?”   红子春道:“边荒集的地势,是西北高而东南朝颖水倾斜,所以,慕容垂有以颖水灌边荒集的奇招。姬别那小子告诉我,边荒集是处于颖水的河原区,位于低地,故每逢春分后,水气积聚不散,总有几场大雾。刚才我去找费二撇聊天,回营时感觉到四周充满湿气。若我没有猜错,不出七、八天,边荒集必有一场浓雾,如在我们的计划中,能把天气计算在内,可以更添胜算。”   刘裕拍腿赞道:“果然是一流的好主意。”   卓狂生捋须笑道:“最妙是敌人对地势不熟,既不在意亦绝想不到,有春雾这造化的奇招,如我们能好好利用,可以占尽便宜。”   刘裕道:“红老板可否作出更准确的预测?”   红子春道:“我必须到边荒集走上一趟,现在立即动身,明天午后回来便可以告诉你。”   刘裕道:“我立即派人陪你去。记着,此事必须严守秘密。”   红子春点头笑道:“此等琐事怎用刘爷费神?我会找几个得力的手下陪我去,再加上费二撇,遇上什么事都可以安然脱身。边荒是我们地头,包管敌人摸不着我们的影子。”   说罢欣然去了。   卓狂生道:“这就叫一人不敌众人智。边荒集从未试过这般团结的。你在想什么?”   刘裕沉吟道:“我在想,假如我们全面向边荒集推进,敌人则出集迎击,忽然大雾降临,敌人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   卓狂生的双目亮起来道:“那说不定我们除了能成功夺得钟楼的控制权外,还可以击垮姚兴和慕容麟的大军。”   刘裕跳起来,道:“我须立即去找查重信。”   卓狂生追出账外,摸不着头绪地道:“查重信?谁是查重信。你指的是否卖走马灯的小查?”   刘裕用鼻子大力吸了几下夜晚湖边的新鲜空气,点头道:“果然有点湿气!”   卓狂生道:“老红是边荒集看天气变化最准的人。嘿!你要找的是那个专做走马灯的家伙?”   刘裕仰望夜空,双目神光闪闪,没有答卓狂生,长长吁出一口气,沉声道:“如此仗得胜,老红是最大的功臣,我不但要找小查,还要找呼雷方。我以前的信心是装出来的,事实上,我顶多只有五成的把握,至于另外五成,则要靠我们到现在为止仍算不错的运气,但此刻,我却有十成十的把握,可以稳胜此仗。”   卓狂生失声道:“你倒装得像真的一样,原来你只有一半的把握。不过我仍不明白,怎可能有必胜之仗呢?信心是必须的,可是过分的自信,恐非好事。唉!我只是提醒你,因为你的成败,亦等若所有人的成败。”   刘裕旋风般转过身来,微笑道:“因何以前我没有十足把握?是因我们尚有一个破绽,就是必须能抵抗敌人的主力大军,直至夺取钟楼的第一个军事目标完成,始有胜望。可是姚兴是有智谋的人,假如他选择置边荒集不理,放手全力进攻我们,我们便会被迫和他打硬仗,而这是我最不想遇到的。一旦撑不住此仗,以燕飞为首的争夺钟楼部队会变成孤军,绝捱不了多久。但红老板却为我解决了这道难题,使我想到打垮姚兴的方法。”   卓狂生精神大振道:“请刘爷赐示。”   刘裕移近他少许,压低声音道:“我不信刻下在营地的荒人中,没有敌人的奸细,而我的计划只要漏出风声,便行不通,所以,只限于钟楼议会的成员晓得,明白吗?”   卓狂生不迭点头,表示明白。   刘裕道:“可是为了保密,即使钟楼议会的成员也不能尽信。人是很奇怪的,会在不经意间由言语行为把秘密泄漏开去,所以整盘计划,我会在最后一刻才让大家清楚。”   卓狂生晓得刘裕借着向自己说话,他同时在深思整个策略中,可能出现漏洞的地方,以免影响最后的战果。   刘裕忽然问道:“我可以信任呼雷方吗?”   卓狂生道:“呼雷方绝对不是反复无常的小人,何况他背叛了姚苌,边荒集已成他和手下兄弟唯一安身立命之所。不过,若你只是想了解姚兴的军队,姚猛是另一个选择,这小子是完全可靠的。”   刘裕道:“两个加起来便天衣无缝。”   卓狂生心急地道:“可以多透漏两句让我知道吗?”   刘裕目光投往边荒集的方向,沉声道:“你试想想,假若我们在大雾降临前,推进至离边荒集不到十里的近处,而姚兴和慕容麟两方主力大军出集来迎战,忽然间边荒集周围数十里之地,完全被大雾笼罩,究竟对哪一方有利呢?”   卓狂生道:“对我们争夺钟楼的奇兵当然有利无害,可是在敌我对峙的主力而言,却很难说。”   刘裕道:“有什么难说的,让我来告诉你,有备而战的一方将会占尽好处,另一方将只余任人宰割的份儿。明白吗?”   卓狂生一对眼睛亮起来,问道:“我们如何作好准备?”   刘裕正要答他,手下来报,北府兵有人来求见。   刘裕的心立即直沉下去,晓得出了状况,否则何无忌不会遣人来向他报告。 第八章 蛇蝎美人   拓跋珪回到离开盛乐只有四十多里的营地,心中仍激荡着刚才沿大河疾驰的畅快情怀,手下迎上来为他拉马。   拓跋珪跳下战马,揽着马颈以抚摸奖励爱马的时候,张衮来到他身旁作揖道:“慕容永已派人接收雁门,却不碰平城。”   拓跋珪大喜道:“慕容永真的帮了我一个大忙。”   张衮担心地道:“探子回报,慕容永只派出一支千多人的部队,只要慕容宝佯作攻打雁门,我们西燕的军队要望风而溃。”   拓跋珪心满意足地道:“事情比我想象中的更理想,假如慕容永摆出志在必得平城和雁门的姿态,慕容宝反不得不无全力收复两城,以免国都根本被动摇,现在慕容永只是投机取巧,希望浑水摸鱼占点便宜,慕容宝是不会放在心上的,会交由慕容详负起收复两城之责,而他则全力来对付我拓跋珪。我明白慕容宝,他根本看不起我,认为我是不堪一击,哼!我会令他后悔。”   又沉吟道:“照这么看,慕容垂该已把慕容永压得没法动弹。慕容永肯定斗不过慕容垂,不过,慕容宝亦非我的敌手。”   张衮道:“慕容宝兵力在八万人间,全是大燕国的精锐战士。而我们尽起兵马,仍不足三万人。如慕容宝舍雁门、平城,直扑黄河河套,从水路攻打盛乐,我们应付得了吗?”   拓跋珪似没有听到张衮的忧虑般,径自沉吟道:“我认识慕容宝这狂妄自大的小儿,低能智浅,最懂的是收买人心,用些小恩小惠贿赂他老爹身边的人,只有慕容垂的发妻段氏,看穿他的才干不足挑起这副重担,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段氏没有瞧错他。”   接着迎上张衮充满忧色的目光,微笑道:“兵力的多少强弱,并不是决定成败的唯一因素。他是劳师远征,我是以逸待劳,他不熟地理环境,我们却是在这里土生上长,他的补给线长,运粮困难,我们却全无这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我们惯了打打逃逃,根本不会让他有全面对阵的机会,慕容宝能撑多久呢?慕容宝是个缺乏耐性的人,他最关心的是能否继承皇位。我知他常在手下面前讥笑我为马贼,哼!我会教他一尝马贼战法的厉害。”   张衮听得说不出话来。   拓跋珪顺口问道:“从长城内撤来的人安顿好了吗?”   张衮道:“已依族主指示,分散往盛乐北面各处部落去,粮食方面一年半载绝不会出问题。”   拓跋珪欣然道:“他们将很快重返长城里去。”   张衮低声道:“她已醒了!”   拓跋珪轻震一下,拍拍张衮肩膀,举步去了。   ※※※   王恭死了!   刘裕全身无力,虚虚荡荡的,心中填满说不出的懊悔──悔恨没有强行带走王淡真、悔恨没有依刘毅的提议,率领何谦派系的北府兵将与刘牢之决一死战,沮丧的感觉紧箍着他,更糟的是,他曾有选择的自由,而他却没有为此尽过力,坐看王淡真的亲爹被刘害死。这个想法形成把他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沉重负担,至乎思索一下都要费尽心力。   想及王淡真现在可怕的处境,他的五脏六腑似一阵一阵的痉挛着,如没有人看着,他或会倒地嚎哭。   不过,纵使所有事情再发生一遍,他仍会选择现在这条路。为了更远大的目标,他必须牺牲个人的意愿,一切全为大局着想。   来见他的是老朋友魏泳之,与孔靖的交好,便是由他牵线搭桥。大家都在孙无终手下办事,交情深厚,对魏泳之他是信任的。   在帅帐内,魏泳之续道:“王恭晓得何无忌的水师助了你们一把,非常震怒,亲到广陵质问刘牢之,刘牢之虚与委蛇,还设宴款待,解去王恭的疑心,然后等王恭回程时,派人在水上伏击他,斩下王恭首级,送往建康。”   刘裕尽力压下心中狂乱的情绪,道:“北府兵内对此有什么看法?”   魏泳之道:“大部分人均认同他的做法,因为王恭已成桓玄一党。不过,却认为不用杀王恭,只须把他关起来已足够。说到底,王恭是当朝重臣名士,杀他会令建康高门产生感同身受的激愤。”   刘裕狠狠道:“这是司马道子开出来的条件,也是司马道子的诡计,只有杀王恭,刘牢之方可以坐上北府兵大统领的宝座。”   魏泳之点头道:“孙爷也是这般的分析。”   刘裕定睛看他,沉声道:“是否孙爷派你来的?”   魏泳之摇头道:“不是孙爷,是何无忌,他知道我被委任负责打理边荒的情报,特来找我,问我肯否站在你们的一边,我当然立即表明立场。孙爷和我们一班手足,都对刘牢之很失望。”   刘裕探手用力抓他肩头,以示心中的感动,然后松手问道:“刘牢之有没有怀疑无忌?”   魏泳之道:“刚好相反,刘牢之还称赞了他一番,因为,既能重挫桓玄和两湖帮,他又看准你们去反攻边荒集等于送死,一举两得,刘牢之高兴还来不及呢!当然!他并没有怀疑何无忌是有心助你。”   刘裕问道:“刘毅方面如何呢?刘牢之有为难他们吗?”   魏泳之讶道:“刘毅和你有关系吗?”   刘裕压低声音道:“何大将遇害后,他来找我,请我加入他们,一起反抗刘牢之,我因不忍见北府兵四分五裂,所以劝他们暂时屈服,然后等待时机。”   魏泳之喜道:“北府兵内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真的不少,现在全看你老哥哩!刘牢之现在一意笼络何谦派系的将领,刘毅还升了官,照我看,短期内刘牢之也不敢动何谦一系的人,迟些局面稳定下来,却很难说。孙爷也持同样的看法。而每过一天,刘牢之的权力便会多稳固一些,支持他的将领仍是占大多数。”   刘裕心忖,我还有胡彬和朱序呢!道:“建康方面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桓玄打赢了第一场胜仗,在建康大江上游,大破由王愉指挥的建康水师,却给司马元显的另一支水师在白石挡着。主动权完全操在桓玄手里,当荆州军回过气来,便会乘胜攻打司马元显的船队,看来仍是桓玄赢面大得多。不过,只要我们北府兵插手,桓玄将失去优势。”   刘裕感到体内的热血沸腾起来,恨不得取刘牢之而代之,与桓玄在大江决一死战,直捣江陵。现在却只能在脑袋里想着。   两人又商量了各方面的事,初步定下未来的计划,魏泳之悄悄离开。   ※※※   拓跋珪从未见过这样的一个女人,就在他们眼神相触的一刻,他感到自己已了解她,而对方也掌握到他拓跋珪是怎样的一个人。   这是非常新鲜刺激的奇异感觉。   当拥被坐在帐内,仍因失血而致脸色苍白的美女,朝他看过来的一刻,他感到她一边在看他,同时她的“心眼”亦在搜索着,寻找他的破绽和弱点。那是一双对这世界充满怀疑,戒备的美丽眼睛。   拓跋珪心忖,假如她一手抚摸自己,另一只纤手会否在暗中拔刀呢?拓跋珪轻松的在她身旁坐下,凝视着她,没有说话。   美女轻轻吁出一口气,淡淡道:“拓跋珪!”   拓跋珪愕然道:“你是猜出来的吗?”   美女移开目光,彷佛在听他说话的时候,也在聆听远方某些声音,眼睛蒙上如烟如雾的凄迷神色,在挂于帐内的羊皮灯映照下,有种无以名之、超逾人世的诡异神秘美态。唇角飘出点自嘲的苦涩表情,轻轻道:“这很困难吗?在拓跋鲜卑族里,有另一个人有你的体魄和气度吗?你杀了我吧!我肯定你是救错了人。”   拓跋珪饶有兴致地道:“杀人对我来说只是一件小事,吩咐一声便行,又或可亲自下手。但我为何要杀你呢?”   美女茫然的瞧着帐顶,梦呓般道:“拓跋珪怎会如此胡涂,到现在仍不知我是谁。”   拓跋珪现出深思的神色。   美女放开抓着毛毡的手,任由毛毡滑下,露出上半身起伏有致的优美线条,紧身衣内充满火热的青春活力。   拓跋珪并没有巡视眼前美不胜收的动人肉体,道:“楚无暇?”   楚无暇往他瞧来,眼睛闪耀着令人难以明白的炽热光芒,柔声道:“我是你好兄弟燕飞的敌人,趁还有机会时杀了我吧!否则终有一天你会后悔。”   拓跋珪哑然笑道:“你这女人很有味道,纵然你是我的敌人,可是在未一亲香泽前,杀你不嫌暴殄天物吗?”   楚无暇漫不经意地道:“上过床后,你会舍不得杀我的,别做这般愚蠢的事。”   拓跋珪开怀笑道:“美人儿,我相信你确可调剂紧张生活,留在建康宫内确是浪费了你。弥勒教现在已土崩瓦解,你开罪的人也不少,何不收心养性,做个听话的女人算了。”   楚无暇现出带点不屑的神色,上下打量他几眼,平静地道:“跟着你有好日子过吗?你根本不是慕容垂的对手,早晚难逃灭族的命运。你若对我的身体感兴趣,我只会迎合你而不会有丝毫拒绝之意,我也想试试你拓跋珪的魅力。”   拓跋珪听得一呆,接着哈哈笑道:“真的有意思。哼!竟敢小觑我拓跋珪!信不信我先占有你的身体,然后再亲手杀死你。”   楚无暇苍白的脸颊现出红晕,令她更添艳色,妩媚动人,此时白他一眼,会勾魂慑魄的眼睛像在说“来吧!难道奴家怕了你吗?”   拓跋珪想起抱她入怀时那种柔若无骨的动人感觉,差点失去自制力,但又感到如此受不住她的诱惑,非常不智,也会令她看不起自己。忙把欲火强压下去。皱眉道:“为何你认为我斗不过慕容垂呢?”   楚无暇揭开盖着下身的毛毡,盘膝面对他而坐,秀眉轻蹙地道:“谁斗得过他呢?如果他不是有纪千千,我索性去投靠他算了。”   拓跋珪毫不介意,摇头笑道:“脑袋长在屁股的女人。”   楚无暇面无表情地道:“狂妄自大的男人。”   拓跋珪细看她的花容和身段,目光直接露骨地道:“告诉我,现在北方诸雄里,除了战争和掠夺残杀外,还懂什么呢?现时的慕容垂虽然强大,甚或强过所有人,可是他却目光浅窄,只顾着四出征伐,把中原变成人间鬼域,可惜又祸乱不断,致四分五裂。现在机会已来到我拓跋珪手中。”   楚无暇任他目光饱览全身,毫不在意地以半嘲讽的语气道:“你先避过即将临头的杀身之祸再算吧!”   拓跋珪哈哈笑道:“你知否自己身在何处呢?”   楚无暇不解的看着他。   拓跋珪的目光从她动人的肉体移开,仰望上方,似透帐直瞧往壮阔的星空,悠然道:“淝水一战,令氐秦解体,慕容垂首先叛秦,在河北复兴大燕。接着鲜卑另一支系慕容泓随之起兵,称帝长安,姑名之为西燕。羌族姚苌也叛秦自立,擒杀苻坚,建立羌秦,氐秦虽亡,仍父死子继,由苻丕登位是为后秦。世镇勇士川的乞伏国仁,于苻坚死后独立,也以秦为国号,可当之为西秦。另外尚有仇池氐杨定自立为仇池公,南倚桓玄。又氐人吕光自称凉州牧酒泉公,为凉国。北方诸雄里,以此七股势力有争霸的实力。其他如秃发乌孤、沮渠蒙逊、慕容德、李焉、赫连勃勃、冯跋等只算是陪衬,无能左右大局。”   说罢目光回到楚无暇脸上,迎上她灼热的目光,哂道:“无知女人,对国家大事,你懂得什么呢?”   楚无暇道:“你究竟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来?”   拓跋珪摇头苦笑道:“这是长城外大河河套北岸,你昏迷了三昼夜,枉我悉心照顾,岂知你完全不知感激,早知把你送给波哈玛斯算了。”   楚无暇奇道:“你不是刚夺取了平城和雁门吗?”   拓跋珪笑道:“得到的当然也可以放手,从没有东西是我拓跋珪割舍不下的。两城我已当礼物送了给慕容永,慕容宝有本事便从慕容永手上拿去吧!”   说毕站了起来。   楚无暇仰脸打量着他不可一世的剽悍体型,道:“说得好好的,你要到哪里去,不在帐内渡此寒夜吗?”   拓跋珪俯下身去,粗大的手掌抚上她娇嫩的脸蛋,嘴唇在离她香唇不足两寸处微笑道:“今晚我要独自思量最新的情况,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后,再告诉我你想留在我身边,还是到别处碰运气。记着!我永远不会收容曾离开我的女人,机会只有一个。”   楚无暇皱眉道:“你肯放我走?”   拓跋珪道:“你竟这么善忘,我不是刚说过,没有东西是我舍割不下的吗?”   楚无暇任他抚摸吹弹得破的娇嫩脸容,柔声道:“我不是指这方面,而是问你肯错失杀我的机会吗?你也善忘哩!我说过如你不这般做,终有一天会后悔的。”   拓跋珪站直雄躯,仰天笑道:“好一个楚无暇。哼!我拓跋珪怕过谁呢?我既然救了你一命,并不会因你是谁而把你的命夺走。好好的想一想。”   说罢往帐门走去。   楚无暇道:“你会愈来愈舍不得杀我的。”   拓跋珪在帐门前停步,头也不回地道:“从来没有女人能令我着迷的,我也希望你是例外的一个。出生入死的生活并不好过,有时也须有忘掉一切的时刻。”   又道:“你决定了吗?”   楚无暇淡然道:“早在第一眼看到你时,我已决定了。”   拓跋珪微一错愕,仍没有回头看她。   楚无暇柔声道:“我会把你迷死,直到你后悔的一天。”   拓跋珪听了大笑离去。 第九章 识见过人   一艘小艇静悄悄地在河道上滑行,驶进一座石桥底后停了下来,仿如从此在人间消失,桥上虽有人来来往往,却没人注意这在江陵城惯见的景象。   撑艇者正是侯亮生,他比约定的时间迟来了近半个时辰,真怕屠奉三以为他爽约,又或等得不耐烦走了。   “侯兄!”   侯亮生吓了一跳,左顾右盼,仍见不到屠奉三。   “我在这里!”   侯亮生感到艇子轻摆,往四周瞧去,一双有力的手正抓着船边,屠奉三很快地从河水中冒出来,由于他处于艇子和桥墩之间,即使有其他艇子驶过,只要屠奉三回到水里,便可以躲起来。   侯亮生想不到他有此一着,赞道:“屠兄真有办法。”   屠奉三大半截身子仍浸在河水里,冷冷道:“如有人见到侯兄如此把艇泊在桥底,会有什么联想呢?”   侯亮生道:“我不如此,别人才会感到奇怪,每当我有疑难的时候,总爱一人独自划艇游河,桓玄也晓得我这个习惯。”   屠奉三道:“侯兄因何迟到?”   侯亮生现出哀痛的神色,颓然道:“因为今早桓府有事发生。唉!都是南郡公作的孽。我不能出来太久,屠兄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   屠奉三心忖,不知谁又给桓玄害了,不过,桓玄正在前线和建康军开战,当不是他亲自下手。道:“侯兄真的打算背叛桓玄吗?”   侯亮生苦笑道:“屠兄不相信吗?”   屠奉三道:“侯兄投靠桓玄,求的不外是功名富贵、权力地位。目前在南方,桓玄是最有资格实现侯兄所求的人。而我屠奉三则落泊边荒,侯兄竟舍桓玄来就我?动辄还要死得很惨,且侯兄与桓玄又没有深仇大恨,本人真的不明白。”   侯亮生道:“屠兄有没有兴趣听我的看法和抱负,如屠兄听后仍认为我在骗你,可以依原定计划杀死我,只要给我一个痛快便成。”   屠奉三大讶道:“我肯来这里见你,正是想知道侯兄的想法,请侯兄赐教。”   侯亮生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道:“自晋室南迁,当政的分别是王导、桓温和谢安,他们代表的是世族中的进步势力,力图改革令晋室失去半壁江山的腐朽政治,压制世族公卿的政治经济利益,阻止他们占山护泽、逼民为奴,残民以自肥的行为。”   屠奉三点头道:“侯兄很有见地,没有这三个人,南晋肯定没有眼前的局面,更遑论淝水之战的辉煌战果。”   侯亮生道:“亦正因淝水之战,把一切改变过来。从北方南迁过来的大多数士族,仍眷恋以前大晋的风光,把江东视作可以继续‘奢侈相高’的避难所,但因北方胡贼的威胁,才不得不容忍由王导开始,至谢安达至最高峰,镇之以静,把士庶团结在一起的政策。可是淝水之战的大胜,却使他们生出错觉,认为胡人再难成大事,劣根性又再显现出来。所以,一向不满谢安限制他们利益的政策的世族公卿,便转而支持司马道子,排挤谢安和谢玄。这是政治派系的斗争,区别非常清楚,一边是主张改革的谢安派。王珣、王恭、殷仲堪、徐邈等都属这派的人,政见相同。另一边是以司马道子、王国宝、王愉、司马尚之为首,力图恢复旧晋风光的保守势力。”   屠奉三动容道:“侯兄对朝政有非常过人的真知灼见。”   侯亮生无奈地道:“我当初投靠桓家,是认为桓温的后人会继承桓温的抱负,扫走腐朽的司马氏皇朝,开创新局,继而北伐以复我中土。岂知却是看错了。桓冲虽有几分乃父之风,却没有担当天下的大志。桓玄聪明绝顶,可是比腐败的世族更不堪,只视天下为桓家私产。我大力怂恿他支持王恭作盟主,他竟向王恭讨女为妾,如此行为,怎不令我对他死心。”   屠奉三点头道:“既知桓玄非是可事之主,侯兄何不远遁他方,逃到桓玄势力不及处,不是胜过作我的内应,动辄招来杀身大祸吗?”   侯亮生目光闪闪的打量他,沉声道:“屠兄肯放过桓玄吗?”   屠奉三微笑道:“这还用问?”   侯亮生道:“屠兄又凭什么令桓玄败亡呢?”   屠奉三微一错愕,一时不知该如何答他。   侯亮生道:“屠兄看好刘裕,对吗?”   屠奉三呼出一口气道:“侯兄比我想象的还高明,幸好桓玄不懂重用你。”   此时有艇子驶过,屠奉三早一步沉到艇底去。   当他再从水里冒出来,侯亮生道:“你看好刘裕,我却不看好桓玄,这样说,屠兄该明白我的心意哩!”   屠奉三道:“你为何不提司马道子?如刘牢之站在他那一方,桓玄今次肯定无功而回。”   侯亮生道:“我着眼的并不是一时的成败,而是民心所向。自淝水之战后,司马道子掌政,立即恢复了以前旧晋户调税法,王公在谢安时是要纳税的,庶民服役者可免税,而司马道子竟倒行逆施,世族公卿再不须纳税,庶民则既要服役又要纳税,且巧立名目,加重庶民的负担,逆民行事,弄得天怒人怨,火石天降,此末世之象。”   接着叹道:“桓玄和司马道子都是一丘之貉,不明白谢安团结各阶层的政策已深入人心,而刘裕又是谢安、谢玄的继承人,只要给他一个机会,凡有改革理想的人都会支持他。对世家大族我是彻底的失望,刘裕的布衣出身,反可以为南方带来新的气象,是我乐于见到的。”   屠奉三道:“我完全明白了!侯兄有什么好提议呢?”   ※※※   高彦睁眼道:“这次可发了。”   吸引了燕飞的注意力后,续下去道:“我终于想通因何老聂等知道我会来找小雁儿。”   正操舟的燕飞没好气地道:“你不是在睡觉吗?现在离淮水不到十里,不要告诉我,你又想掉头回去。”   高彦哂道:“你这个边荒第一高手是怎么搞的?连闭目养神和倒头大睡也分不清。他奶奶的!谁说过要回去?你究竟听还是不听?”   燕飞无奈道:“我又没封着你的口。”   高彦喜道:“这才够朋友嘛!我想到的情况是这样的,当小清雅回到巴陵,因心中想着我,更知道我情比金坚,定会来找她,于是吩咐手下的人,如见到像我如此潇洒不凡的超群人物,须立即上报她,好让她能及时热烈地款待我,因而泄漏风声,让老聂布下天罗地网来守候我们。”   燕飞道:“另一个可能性,是荒人中尚有两湖帮的奸细。”   高彦道:“绝对不会,我不是说没有奸细,而是奸细如何将消息送往巴陵呢?除非是飞鸽传书,但这是不可能的,荒人现在人人打醒精神,提高警觉,谁可养了整笼鸽子仍可瞒过所有人?何况,知道我们到两湖去的只有寥寥数人,即使有人看着我们离开,仍不知我们到哪里去。勿要胡言乱语,扰乱老子我的思路。”   燕飞想想也是道理,苦笑道:“算你对吧!”   高彦兴奋道:“由是观之,我的乖清雅不单没有出卖我,还记挂着我,是废寝忘餐的那一种。”   燕飞道:“希望是这样吧!”   高彦光火道:“什么希望是这样是那样?根本实情如此。你一点都不知道她对我多么亲热,香肩儿任我搂,便宜话任我说,小手任我拉,你抱我、我抱你,只差尚未亲嘴儿。明白吗?她对我是情深如海的。”   燕飞淡淡道:“你整晚就是想这些东西?”   高彦理所当然地道:“不想这些东西还有什么好想的?哈!这次虽然见不到她,但已弄清楚她的心意。收复边荒集后,我会雇一顶大红花轿,敲锣打鼓的到两湖去迎亲,你则负责道路的安全。”   燕飞道:“你不是认真的吧?”   高彦不悦道:“我说得出口的话怎会不算数?”   燕飞哑然笑道:“你这小子真是无可救药。先得人家小姑娘肯点头下嫁你这小子再说吧!不要浪费了我为你出生入死赢回来的成果,太过张扬,会令老聂很难下台的。而且,下次你到两湖去,须单人匹马方能显示你的勇气和诚意,我既没空陪你去发疯,亦不宜陪你去,老聂可没答应过不对付我。”   高彦颓然道:“我早知你会拒绝我。唉!你奶奶的!老聂这家伙杀人不眨眼,我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到两湖去,举目无亲,老聂若有心要把我分开作八块,保证不会多一块也不会少一块。”   燕飞笑道:“不要说得那么凄凉,情况不是你想的那般恶劣,赌约是在他手下面前订立的,愿赌当然要服输,否则,聂天还将变成卑鄙小人。何况,如他敢动你半根毫毛,将与我燕飞结下解不开的深仇,聂天还会这么蠢吗?不要再想了,要我说多少遍,你才明白呢?”   高彦眉开眼笑道:“多说一百遍也不厌。你究竟和拓跋珪有何拯救千千和小诗姐的妙法呢?”   燕飞心忖,原来你仍记得千千,敷衍道:“这方面由我来操心吧!你还是──”   高彦怒道:“你当我高彦是什么人?只有你才紧张吗?照我看,以你今时今日的功夫,哪管他千军万马,只要有好帮手,来个突袭,肯定可把她们救出慕容垂的魔掌。”   又兴奋地道:“慕容垂总要去打仗的,他不在,我们不是有机会吗?”   燕飞摇头道:“慕容垂是不会让千千主婢离开他身边的,当我们光复边荒集,他更会提高警觉。”   高彦道:“先答我一个问题,你有信心打败慕容垂吗?”   燕飞想起那次和慕容垂交手的情况,认真思索起来,道:“此人的枪法,已臻出神入化的境界,最可怕的是他临阵应变的机智和判断,这样的对手,谁敢夸言稳胜呢?当时我有个感觉,是他怕误伤千千,所以枪下留情,但我已感到,纯以功力火候论,我尚逊他一筹,如他放手全力施为,更难预料他厉害至何等田地。谢玄便曾在他的北霸枪下吃过暗亏,致后来一伤再伤。谢玄其时的剑术,确在我之上。现在我虽有突破和精进,可是,对着被誉为胡族第一高手的慕容垂,仍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你有什么鬼主意?”   高彦道:“不是鬼主意而是好主意。你只是谦虚吧!我买定你赢,所有荒人都肯投注在你老哥身上。慕容垂厉害得过竺法庆吗?他奶奶的,照我说,索性公开向慕容垂下战书,约期决战,大家公平拼个分明,千千主婢归胜的一方。如慕容垂不敢应战便是龟孙子,他还有脸见人吗?让普天下之人都知他怕了你哩!”   燕飞道:“照你这样的说法,哪还用打仗呢?不满桓玄,便约他出来单打独斗,决一生死,谁输了便向对方献上荆州或边荒集,世上怎会有这么便宜的事?慕容垂如不应战,谁都不敢说他半句闲话,何况,他确曾从我手上把千千硬夺回去。如此向他下战书,只会换回他的耻笑。”   高彦道:“那就用奇兵突袭的方式,尽起边荒集第一流的高手,组成救美团,觑准慕容垂与人大战的时刻,忽然出手,救回她们主婢。”   燕飞苦笑道:“如论智计,我们实在比不上慕容垂,我们两次眼睁睁看着边荒集失陷,便知慕容垂不论兵法战略,均是无懈可击。他的亲兵团云集了慕容鲜卑族的一流好手,根本不怕突袭。更何况,在千千和小诗身边有个叫风娘的女人,她极可能是胡族中武技最高明的女子,与慕容垂所差无几,只是她那一关已不易过。何况,如此以硬碰硬,我们不论成败,也会死伤惨重。”   高彦道:“这不行,那又不行,究竟该怎办好呢?”   燕飞安慰他道:“这条路并不易走,我们可以做的就是一步一步的坚持下去,眼前的一步,是先收复边荒集。刘裕是个很特别的人,初遇他时,并不觉得他有何了不起的地方,充其量只是个本领高强不怕死的机警探子。可是,和他经历多次出生入死后,他的光芒逐渐显露出来,现在举手投足之间,一句话、一个眼神,都充满领袖的魅力,直追当年谢玄的风采。只有他才可以领导荒人迈向胜利。我不行,屠奉三也不行,老实说谁都不行,只有刘裕可以办得到。淮水之战,只是他军事生涯的开始,到光复边荒集,才会真正奠定他无敌统帅的地位,那时,桓玄、刘牢之、司马道子和孙恩等人会开始害怕他。”   不由想到拓跋珪,他比任何人更先知先觉,已对刘裕生出戒惧之心。   若有一天,两人对决沙场,他该站在哪一方呢?希望这样的事永远不会发生吧!   高彦不解道:“为何忽然提起老刘呢?”   燕飞道:“边荒集是没有能力同时应付南北夹击的。所以,边荒集的存亡,全看刘裕在南方的表现,在北府兵内的斗争成败。亦只有当边荒集稳如泰山,我们才有资格与拓跋珪连手对付慕容垂,也只有在这种形势下,我们方有机会进行我们的‘救美行动’,明白吗?如果刘裕有什么闪失,我们成功的机会更渺茫。”   高彦道:“你的兄弟比之刘裕又如何呢?”   燕飞道:“你指拓跋珪?唉!我太熟悉他哩!有时更有点怕他。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当你太熟知一个人,反而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困难。”   高彦皱眉道:“怕他?”   燕飞不情愿地想起拓跋珪要对付刘裕的手段,叹道:“在一般情况下,他可算是个明白事理的人,更有过人的气魄和眼光。可是一关乎到拓跋族的荣辱,他却是寸步不让,狠辣绝情得不像平时的他。从小他便立下志向,不但要恢复代国,还要令拓跋族独霸天下,任何人想阻止他这么做,他会和你拼命,即使是我也不会例外。”   高彦道:“他有什么长处呢?”   燕飞道:“他看事物非常透彻准确,擅用骑兵,从不会粗心大意,而我最欣赏他的是他的耐性。这么多年来,苻坚想尽千方百计要清剿他的马贼团,仍劳而无功,正因他懂得避重就轻,懂得忍耐、懂得掌握时机。天下愈乱,他比任何人更有生存之道。”   高彦讶道:“你很看得起他。”   燕飞目光投往前方,淮水在五里的水程内,很快他们会回到凤凰湖基地,反攻边荒集的军事行动,会立即全面开展。他将会暂时忘掉仙门,全心全意投进这如梦似幻的人间世去,经历其中的悲欢苦乐。他不会让自己停下来,直至救回千千主婢的一刻到临。 第十章 战略部署   刘裕回到帅帐,江文清神采飞扬的在帐外等他,比对起双目通红、身疲力尽的刘裕,分外显得她艳光照人。   江文清随他入帐,说道:“你昨夜没睡吗?”   刘裕只希望累得什么都不去想,倒头可以睡个不省人事,完全忘掉王恭遇害的事,不用因忧愁王淡真而受尽锥心痛楚的折磨。   两人坐下后,刘裕道:“找我吗?昨夜睡得如何呢?”   江文清欣然道:“这几晚睡得很好。唉!自爹过世后,我每晚合起眼都见到他含恨而终的样子,到现在才好一点。”   刘裕推己及人,关心地道:“大小姐受了很多苦哩!”   江文清叹道:“唤人家作文清好吗?”   刘裕心中一颤,这美女愈来愈不隐藏对自己的好感,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只恨自己对男女之事已有点麻木不仁,且有点畏惧。这是否俗语所谓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道:“文清有事找我吗?”   江文清白他一眼,像在说“有事才可以找你吗”的娇俏模样。   即使在刘裕目下的状态里,亦不得不承认,她是个能令人心神陶醉的姑娘,姿色不在王淡真之下,且是另一种完全不同刚健诱人的味儿。她不像王淡真般秀眸含情脉脉,轻言淡笑总带着柔情和苦涩。她的目光直接大胆,表露出骨子里叛逆、狂野又无比深情的性格。如她一心要诱惑你,确没有哪个男人能够抵御。在公开的场合里,她可以冷漠得似没有一般人的感情,可是如在帐内私自相对的情况下,她会把真正的一面开放,让你感受她打开紧闭的心门,任你进驻的动人滋味。   刘裕记起当他说出高彦救美不成,她笑得花枝乱颤的迷人情景。   这一刻,他在见过魏泳之后,拉得紧至不堪负荷的神经线首次放松。   江文清忽然含羞垂下头去,轻嗔道:“你干嘛这样瞪着人家?”   刘裕生出冲动,心忖,如不顾一切扑将过去,把她按在厚软的毛毯上大胆求爱,忘掉帐外的一切,会否是医治他饱受创伤心灵的一帖解药呢?她会拒绝吗?不过,这想法只能在心里打个转。   有点尴尬地道:“文清今天特别美丽。”   江文清迎上他的目光,一对明媚的秀眸闪闪生辉,眼珠像乌黑发光珍贵的宝石,送他一个清甜的笑容,又似带点幽怨地道:“难得刘爷赞赏哩!”   刘裕知再这样下去,肯定会出事。若对方是任青媞那种女人,他会毫不犹豫在她美丽的肉体上宣泄心中的压力,对她却不敢有任何实际的行动。道:“文清吃了很多苦。”   江文清被勾起心事,神色一黯,轻轻道:“直至来到边荒集,我仍像个不懂事的小女孩,还扮什么边荒公子去调戏纪千千,对她我是有点妒忌的。自懂事以来,爹对我百般呵护,悉心栽培。文清可说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可是,当天叔在慕容垂箭下断气的一刻,好像从一个梦里惊醒过来般,一切都变得冷酷无情,一切都不同了。接着便是爹的遇伏身亡。我从没有想过,爹也会被人击败的。由那时开始,我便像迷失了,心中虽然充满悲愤和仇恨,总感到有心无力。以我的性格,本是宁死也不肯去求人的,不过,最终还是去求你的玄帅,也因而遇上你。”   刘裕怜意大生,道:“开始时你似对我没有什么信心呢?”   江文清又露出女儿家的情态,狠盯他一眼道:“你那时神情勉强,连笑容都是硬挤出来的,当时我真不明白,玄帅看上你哪方面的优点挑选你,还敢来怪文清?”   刘裕心中一痛,记起其时与王淡真的私奔败露,心情矛盾。忙岔开道:“你说以前的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可是,我怕没有人会有这想法,包括老屠在内,人人都觉得,你这边荒公子扮得活灵活现,手段厉害,胆大包天。”   江文清道:“我说的不懂事,是不明白我有限经验以外的事情,有点像活在一个熟悉的框架内,背后有爹在撑我的腰,而爹代表的是南方势力的平衡。他就是江湖规矩的化身,在这框架内发生的事,我会知道如何去应付。可是,因为爹的去世,一切都完了。忽然间我发觉天下虽大,却再没有我大江帮立足之所。强权就是一切,每一个人都可以大道理为自己的行为作出完美的辩解,看你采取什么立场和角度,别人听或不听并不重要,全视你本身是否有足够实力去维护自己的立场。爹一去,真实的江湖里,再没有我容身之地。”   刘裕道:“现在你仍是这么想吗?”   江文清点头道:“最近的事更证实了我的想法,不过,我再不悲观失意,因为文清终于发觉,玄帅对你的看法精准如神,他的确没有看错你。”   刘裕老脸一红,道:“文清坦白得教我不好意思。嘿!我只是走运吧!”   江文清喜孜孜地道:“你走运,我也否极泰来,运程转顺哩!”   说完像注意到其中的语病,俏脸微红,垂下螓首。   刘裕目光不由落在她娇嫩的颈肤上,心中奇怪,为何一晚暗自神伤,精神差劲的当儿,偏是不住对她生出欲念,自己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江文清有点不敢看他,垂首轻轻道:“边荒集二度失陷,我们被王国宝的水师拦河截击,在我感到一败涂地的绝望时刻,得你及时救了文清,然后便是燕飞斩杀竺法庆的捷报传来,我忽然再充满了斗志,对未来充满希望。有一天我会亲手斩下聂天还的首级,更不会放过胡叫天那叛贼。”   刘裕心中涌起万丈豪情,断然道:“不论如何艰难,我刘裕必会助文清达成心愿。”   江文清神情激动地朝他瞧来,秀眸射出火热浓烈的感情,脱口叫道:“刘裕!”   刘裕冷静自信地道:“你真正的杀父仇人,并不是聂天还,而是桓玄,我刘裕在此立誓,会彻底地为文清洗雪此深仇大恨。”   江文清当然不明白刘裕化悲愤和无奈为力量的心态,双目泪光闪闪,感叹地道:“刘裕!”再说不出另一句话来。   刘裕醒觉过来,不过并不介意江文清误会,说到底,没有人会介意如此迷人的美女对自己好感大增。   不过,亦怕她投入自己怀里哭个梨花带雨,他实在不愿心中在想着另一个女子,同时又和她亲热。   忙分散她心神,微笑道:“文清不是有事来找我商量吗?”   江文清沉默片刻,情绪恢复过来,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想问清楚,在这次行动中,战船队该负担的任务吧。”   又欣然道:“现在任何人想到新的主意,都分秒必争,第一个要告诉的对象便是我们的刘爷。”   刘裕谦虚道:“因为我是负责统筹所有意见的人嘛。”   江文清道:“当然不是这样,以前谁有疑惑和难题,只会找志同道合的人去倾诉,以争取支持。现在人人认同刘爷的眼光本领,不找你说还找谁呢?”   刘裕笑道:“可能我在北府兵里,习惯听命令行事,被训练成一个有耐性的聆听者吧。嘿!至于我们的战船队,我并不想把她投进今次的主力大战去。”   江文清道:“是否怕敌人封锁河道?”   刘裕道:“这是必然的情况,据探子回报,敌人已在边荒集下游设置拦河水闸,并夹河建起箭栈,又放置投石机,所以,从水路攻打边荒集,是不明智之举。不过,战船对我们仍非常有用,可以之作暂时撤退的工具。”   江文清说道:“暂时撤退?”   刘裕道:“这是整个反攻边荒集中最重要的一步。我已使人知会胡彬,在这段时间内封锁颖口,不容桓玄或两湖帮的任何船只通过,好令我们没有后顾之忧,可以全力与姚兴和慕容麟周旋。”   见到江文清不眨眼的瞧着自己,刘裕微笑道:“敌人一心把我们连根拔起,所以,将联军分作二路,如果我所料无误,为了方便指挥,守卫边荒集和偷袭凤凰湖的军队,会由慕容麟负责,而姚兴则硬撼我们的大军。在兵法战略而言,这是必然的安排,不会有另一个可能性,否则姚兴和慕容麟就是大蠢蛋。”   江文清欣然道:“我喜欢你这么信心十足的说话,连带人家都有十足信心。”   刘裕差点冲口说出“你不是喜欢我这个人吗”的调皮话,当然忍住。   这几天他殚思极虑,不住思量敌我双方的种种可能性,早有结论,只是不愿太早透露。此正为谢玄惯用的高明手段,逐渐加强己军的信心。还记得到淝水之战爆发的前一晚,谢玄才命自己使人在河底堆砌沙石包,令大军能迅速渡河,奠定了淝水之战的辉煌战绩。   想起谢玄,他便感到热血在体内沸腾。   江文清、屠奉三和燕飞都是他倾诉心事的理想对象,因为,绝对可以完全地信任他们,不怕他们会泄漏军机。   刘裕道:“慕容麟的部队约有二万人,如一分为二,来偷袭凤凰湖的部队便有万人之众,此军该由最熟悉边荒的宗政良率领。他会采取迂回曲折的行军路线,在数天内,分批从水陆两路撤往洒水的方向,结集后再往西行,远离我们探子活动的范围,然后,从西北面绕往凤凰湖。当我们大军北上,便对凤凰湖施袭,杀我们一个鸡犬不留,再封锁我们的退路。假设我们和姚兴的部队僵持不下,宗政良又可以和姚兴前后夹击我军。只有这样,方可以把我们连根拔起。慕容麟的部队亦可随时援助,只须留下三数千人,便可以守稳边荒集。那时,我们四面受敌,肯定是全军覆没的厄运。宗政良更可以封锁颖水下游,截断我们从水路逃生的唯一后路。”   江文清道:“你不是说过,来袭凤凰湖的敌人在二、三千人间吗?”   刘裕道:“这是最初的想法,现在已修正过来,关键在敌人的目标是要把我们连根拔起,由于我们控制了边荒集以南的颖水,至不济也可以利用庞大的船队迅速撤走,故敌人对此必有应变之法。”   江文清咋舌道:“假如敌人守边荒集的兵力达万人之众,我们攻占钟楼的部队,动辄将陷全军没顶的大祸。又或他们虽成功占领钟楼,而我们则被姚兴的羌兵拒于集外,他们恐怕也撑不了多久。最怕是慕容麟只留下数千人,把占领钟楼的孤军困死,自己则领兵出集助姚兴,我们将陷有败无胜的绝境。”   刘裕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姚兴的兵力在一万五千人间,我们尽数出动能上战场的兄弟,也有一万二千人之数,实力相差不远,不是没有打硬仗的本钱。假若我是姚兴,绝不会选择正面对撼,而是以守为攻,待宗政良的部队截断我们退路,再采取围歼的策略,如此方可以在己方减少伤亡下,达到把我们连根拔起的战略目标。”   江文清道:“我最怕敌人猜到我们会以奇兵突袭边荒集,并定下应变之计。”   刘裕道:“这个是必然的,敌人最怕的,首先是我们能在边荒集附近建塞立垒,设置据点‘断其粮线’其次是大军推进为虚,偷袭为实,所以,必定下种种应变之计,无论我们采取哪种战略,由于敌人的兵力占压倒性的优势,又有防御力强大的夜窝子作后盾,表面看来,可说已立于不败之地。”   江文清眉头大皱地道:“我们如何可以取胜呢?”   刘裕悠然道:“玄帅能以八万人的兵力,破苻坚的百万大军。可知,战争的成败并非由兵员的多寡决定,还要论战略、天时、地利、人和。先说宗政良一军,他的第一个军事目标是占领凤凰湖,我会让他轻易办到,当他抵达此处,只能目送没有上战场的荒人,全体登船撤离基地,徒呼奈何。你说当这情况出现,宗政良可以做什么呢?”   江文清点头喜道:“这就是你刚才说的暂时撤退,宗政良晓得中计,只好全速赶回边荒集,希望能前后夹击我军。”   刘裕道:“由这里到边荒集去,最少两昼夜的时间,而这两天时间,足可以决定边荒集的命运。”   江文清不解道:“若我提出的问题仍没法解决呢?”   刘裕道:“嗯!还有一万五千人的羌军,和守集的一万名慕容鲜卑族部队。论人和,对方长期苦候于边荒集,粮资短缺,又因竺法庆被斩首,引起弥勒教徒的动乱,士气必然低落。反之,我方聚义后大破荆湖联军,又是要夺回本属于我们的东西,谁都知道许胜不许败,所以,战意激昂,人人不顾生死,相比之下,两方实是天壤之别。在人和上我们是占尽优势。”   江文清点头道:“确是如此。失去了边荒集,我们也失去了一切。”   刘裕道:“说到地利,边荒是我们的地头,对边荒集附近的环境,大家都了如指掌,地利一项,不用多言也是在我们一方。”   江文清道:“天时又如何呢?”   刘裕轻松地吁出一口气,道:“红老板正为此到边荒集去,他是看天时的高手,预料在数天内,边荒会有一场大雾。对敌我双方来说,谁能在大雾降临时准备充足,谁便可以赢此一仗。我们必须击垮姚兴出集迎战的大军,那敌人的一切应变计划,均不足惧。”   江文清大喜道:“文清终于放心哩!原来我们的刘爷已有周详完整的大计。”   刘裕道:“现在只剩下最后一道难关,假如姚兴接战不利,退守夜窝子,而我们又没法在短时间内攻进去,一旦我方攻入钟楼的部队弓折矢尽,我们将出现危机。”   江文清道:“我们先一步把战士藏在夜窝子外围的区域又如何呢?当姚兴欲退返夜窝子之际,我们一方面阻止慕容麟接应,另一方面则断去姚兴退路,令敌人没法会合。”   刘裕拍腿道:“这是唯一的策略,不过,敌人虽以夜窝子为防御中心,边荒集的外围地区仍属敌人势力范围,想偷进去谈何容易,仍须从详讨论,这方面交给文清去想好吗?”   江文清欣然道:“领命!”   刘裕道:“多谢文清。”   江文清愕然道:“因何谢我?”   刘裕道:“事实上,我应该累得只想睡觉,偏是完全没有睡意,脑筋反无比的清晰。和文清的这番对话,使我把这几天散乱的思绪来了个大整理,终于得出全盘的作战计划,你说是不是该感谢你呢?”   江文清喜孜孜地道:“现在你可以放心倒头大睡了,文清要去办事哩!”   说毕出账去了。   刘裕往下躺卧,闭上眼睛,一阵模糊,已入梦乡。 第十一章 生死之间   孙恩首次希望自己从来没有创立天师道。   他乘坐的小风帆驶进翁州岛的海港,数以百计的大小战船展现眼前,旌旗似海,波浪般随风飘扬,与平静的海面相映成趣,景色壮观。   欢叫吶喊声震天爆响,恭候在岸边的天师军人人跪地膜拜,口呼天师之名。   孙恩却完全没有心情投进这种气氛去。   他对五斗米教的认识,始至亲叔孙泰,亦是孙泰亲自出面,恳求当时有道家第一人之称的闲云收他为徒,得传道家无上功法。   五斗米教最吸引他的是“黄天太平”和“羽化飞天”两个理想。前者为人世治平之道,后者为出世破迷之法。   “天贪人生,地贪人养,人贪人施”。帝王应以道治人,平均一切财富,以“太平”治国,在“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气运转变下,天师道遂应运而生。   在晋室之前,五斗米道主要在庶民间流传,直至一代道学大宗师葛洪旁出,把五斗米道和儒教合一,提出黄帝也是“先治世而后登仙”,五斗米教才开始在世族间传播。在建康的世族里,有不少人是信奉五斗米教的,却不是他孙恩天师道的信徒,且视孙恩为异端邪说。   正是在“黄天太平”的治国理想下,孙恩成立天师道,既聚集了东土诸郡饱受凌逼剥削的庶民百姓,亦吸引了大批受尽侨迁世族欺压的本土世族。这群本土出身的世族,一边读孔孟的圣贤书,做高官、掌权势,另一边则采药炼丹,“先服草木以救亏缺,后服金丹以定无穷”。如此成仙有望,且不必放弃禄位,对孙恩自然大力支持。   一直以来,这是孙恩深信不疑的理念,“先治国后成仙”,是多么动人的理想和志向。可是三佩合一后仙门的出现,却动摇了他的根本信念。仙门事实俱在的告诉他,人世间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生与死之间的游戏,比之破空而去,是那么的不关痛痒。一切所谓的生死成败,再不放在他的心上。   崇奉天师道,又或把天师道拒于门外,也再没有分别。能否得到“破空而去”的“真正解脱”,与信道或不信道,至乎炼丹服药,并没有丝毫关系。   假如天师道不是由他一手创办,他可能永远不会回到翁州岛,再不用面对眼前的景况。天下间只有破空而去,方能令他心动。   风帆泊往码头。   卢循和徐道覆迎来。   孙恩洒然跃飞下船,登时引起响彻海港的欢呼。   孙恩足踏实地,负手而行,两徒追在他身后,识趣地没有说话。   转瞬间孙恩踏上主峰飞来峰的山道,淡淡道:“情况如何?”   卢循忙道:“各方响应而来的好汉达七万之众,战船超过八百艘,还陆续地到来。一切准备妥当,只待天师一声令下,我们可以直捣建康,让我天师道德披天下。”   另一边的徐道覆道:“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司马道子为了扩充建康军,又想另立新军以抗衡北府兵,强征浙东一带佃农当兵,弄得东土各郡民怨冲天,故我天师道大旗一扬,立即天下归心。”   孙恩哑然笑道:“会稽是不是仍由那伪五斗米徒主理?”   徐道覆笑道:“这是晋室气数已尽的明证。司马道子千拣万拣,偏拣了谢玄的姐夫王凝之作会稽内史,在最前线来对付我们。他的部下见他不修武备,整天躲在静室求神拜佛,便提醒他,他却答说已请得他的道祖,派出神兵天将来搭救他。”   会稽是东郡最重要的战略重镇,离翁州只有两天水路行程,一旦会稽失陷,东土诸郡将陷于险境,天师军亦取得能与翁州岛遥相呼应的重要据点。   孙恩忽然道:“燕飞没死。”   徐卢两人面面相觑,心忖,难道孙恩竟收拾不了燕飞?孙恩道:“燕飞之所以仍能活着,是牵涉到其它问题,个中情况,你们不须知道。只须明白,燕飞事已变成我个人的事,由我亲手处理。”   两人大惑不解,不过亦不敢寻根究底。   卢循战战兢兢的问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呢?”   孙恩悠然止步,道:“建康方面情况如何?”   徐道覆答道:“桓玄亲率水师,东下攻打建康,被建康水师力抗于石头城外,桓玄不知基于甚么原因,虽初战得利,却不敢放手攻打建康,真相耐人寻味。”   孙恩淡淡道:“刘牢之已背叛了桓玄,改投司马道子。”   卢循一震道:“天师明见,理该如此,否则建康早完蛋了。”   徐道覆色变道:“如刘牢之转向司马道子效忠,对我们将非常不利。”   卢循道:“如他们拼个两败俱伤,又是另一回事了。”   孙恩摇头道:“桓玄是不会便宜我们的,他只有退兵。我们也要改变策略,就是暂缓攻打建康,再施计引敌人来犯。”   徐道覆和卢循均感错愕。   孙恩缓缓转过身来面向两人,双目闪动着两人从未见过的奇异精光,柔声道:“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怎是我孙恩的敌手?你们给我血洗会稽,斩杀王凝之。由于王凝之身份特殊,此事必会震动建康。刘牢之碍着与谢玄的交情,不能坐视不理,必请缨出战,司马道子会因此陷于两难之局。答应的话,怕刘牢之军权坐大,想反对又怕建康世族意气难平。我们便出个难题考考司马道子的应变能力。”   徐道覆大喜道:“天师随手拈来便是妙策。”   卢循兴奋地道:“司马道子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看他如何应付。”   孙恩道:“边荒集的得而复失,对我们是个好的教训。劳师远征,实非智者所为,更因我们低估荒人反击的力量,又错在误信胡人。所以,我们今次的策略是先立于不败之地,以逸待劳,打几场漂漂亮亮的胜仗,振我天师军的声威,令东土诸郡人人归心,削弱晋室势力,更要和桓玄比耐性。这是鹬蚌相争的形势,成败在乎谁是得利的渔夫。清楚了吗?”   徐道覆和卢循拜伏地上,心悦诚服的齐呼“领命”。   孙恩抚须微笑道:“为师此行得益之大,实非任何言词能形容万一。由今天开始,我留在飞来峰闭关修行,除了你们两人,任何人不得踏足飞来峰半步,否则我必杀无赦。”   徐道覆和卢循高声答应。   孙恩仰天一阵长笑,说不出的欣悦舒畅,两人抬起头来,孙恩早消失不见。   ※※※   桓玄傲立在帅舰指挥台上,目注石头城的方向。   在里许外的江面,由司马元显指挥的建康水师,倚石头城布阵,就是差那里许的距离,令他望石头城而兴叹。   连日的激战,桓玄大显神威,过关斩将的直抵石头城,遇上他从不放在眼内的司马元显,却被他拼死反抗。司马元显虽损兵折将,却没有崩溃,配合石头城的坚强防御,令桓玄难越石头城半步,终成对峙之局。   桓玄本打定主意于日出后再发动新一轮的攻势,岂料,昨日黄昏时王恭死讯传至,令他阵脚大乱,不敢冒进。   不知如何,昨晚他彻夜难眠,不住想起留在江陵的王淡真。若她晓得她爹被刘牢之所杀后,这美女会如何面对此残酷的事实呢?自己为何关心她的反应?难道竟因太迷恋她的肉体而致对她动了真情吗?桓玄叹了一口气。   刘牢之!有一天我会把你身上的肉,一片片割下来,发泄我心中难平之恨。   眼看建康就要到手,横里却杀出个刘牢之,令他进不能退不得。   可是他却没法怪任何人,判断错误的是他自己。预期中因何谦遇害,以致北府兵四分五裂、互相攻伐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他能独力应付建康和北府兵的联军吗?即使在大江胜利,要攻陷石头城已非易事,接着还有建康城的争夺战。   更何况他现在出师无名,王国宝已被处死,再不能借讨伐王国宝为名,以争取建康世族的支持和响应。   殷仲堪和杨全期来到左右两旁,神色凝重。   杨全期道:“刘牢之亲率北府兵水师,已抵建康下游。”   桓玄冷哼一声,心忖,我如不手刃此獠,誓不为人。   殷仲堪道:“孙恩在翁州岛集结军力,战船超过五百艘,兵员在七、八万人间,随时会渡海攻打沿岸各城,弄得东海诸郡人心惶惶,民众四散逃亡避祸。”   桓玄自己也有退意,可是听到两人说的话,却怒火中烧,沉声道:“刘牢之算什么东西?只不过是谢玄的走狗,当年的谢玄都不被我桓玄放在眼里,何况是刘牢之。”   杨全期是他下属,只好闭口不语。   殷仲堪身为荆州刺史,桓玄又辞而不受大司马之职,严格来说,殷仲堪有权管他这个南郡公,当然不吃他这一套。皱眉道:“我们若在目前情况下强攻建康,既出师无名,且胜败难料,纵然得胜,兵员折损必重,不利南方政局,反而只会便宜了孙恩。”   桓玄明知殷仲堪言之有理,仍按捺不住心中怨愤不平之气,冷笑道:“刺史大人是否想打退堂鼓呢?”   殷仲堪心中大怒,不过一看船上全是桓玄的亲卫高手,桓玄的“断玉寒”更是杀人不见血的利器,此子一旦疯起来,说不定会拔剑来对付自己。   好汉不吃眼前亏,忍下这口气道:“一切由南郡公定夺。”   桓玄差点语塞,一错怎可再错,何况,关乎桓家的荣辱存亡。正不知该说什么话的时候,一艘小艇由敌阵驶出,朝他们而来。   杨全期讶道:“船头站的不是范宁大夫吗?”   桓玄一呆道:“竟是范宁?”   范宁是当朝重臣,刚正不阿,从来不肯附和司马道子、王国宝之流,备受朝野敬重。   桓玄忙下令道:“不准妄动。”   命令由号角手传开去。   小艇逐渐接近,范宁高举卷轴,扬声叫道:“圣旨到,皇上下诏罪己,以应天机、息民愤,接旨者不用跪接。”   桓玄心中无奈,知道主动权已落入司马道子手上,且赢了漂亮的一仗,而他桓玄更没有另一个选择,只得接受此退兵的下台阶。   同时亦晓得,司马道子对刘牢之的顾忌,不在他桓玄之下。   ※※※   帅帐内。   拓跋珪正在细看摊开的羊皮地图,听到楚无暇入帐的声音,没有抬头地道:“为何要见我?”   楚无暇缓缓下跪,平静地道:“你不是要我考虑吗?”   拓跋珪皱眉朝她瞧来,她的粉脸已多了点血色,令她更艳美绝俗。道:“我还以为你早下了决定。你不是说过要迷死我,又想令我有后悔的一天吗?这些话是否说过便算了呢?”   楚无暇幽幽地叹一口气,道:“拓跋珪呵!你可是天生冷酷无情的人?”   拓跋珪拿起羊皮地图,小心的卷起来,然后纳入怀里,双目同时射出锐利的神光,上下打量楚无暇。   他的目光直接而大胆,一般的女性肯定受不了,楚无暇却没有半点害羞的表现。   拓跋珪说道:“出了什么问题呢?怪我冷落了你吗?”   楚无暇苦恼地道:“这两天随你沿大河四处奔波,只曾隔远见过你的背影,每晚都守着空帐,你难道对我不屑一顾?”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现在是非常时期,关系到我拓跋族的生死存亡,假如我贪恋女色,我的部下会怎么想?”   楚无暇忽然垂下头去,轻轻道:“我想离开一段时间。”   拓跋珪淡淡道:“随便你!不过走了便不要回来。”   楚无暇柔声道:“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呢?”   拓跋珪笑道:“我不想因一个女人而心烦,你并非什么贞妇烈女,跟随了我,便不准让别的男人碰你半根手指。你到了别处去,天才晓得你有没有和别的男人鬼混,与其疑神疑鬼,不如索性放弃你。”   楚无暇娇躯轻颤,抬头凝视他的眼睛,双目回复神采,长而秀丽的媚眼流转着艳光,轻吐道:“你所谓的放弃我,是否代表要杀我?”   拓跋珪耸肩道:“勿要多疑,你可以自由离开?我虽自认可以比任何人狠辣,但还不至于因为你选择离去,就杀了你。”   楚无暇道:“假若我离开一段时间是为你办事,你肯不肯收回刚才的话?”   拓跋珪愕然道:“为我办事?”   楚无暇道:“我爹多年来不知扫平了多少佛寺道观,得回来的财物全集中藏在一处,名之为‘佛藏’,除了珠宝财帛外,还有道家炼丹的炉鼎和难得的药物,只要你派出一队壮丁给我,我可以把佛藏起出来送给你,就当是我的嫁妆吧!”   拓跋珪心中一动,问道:“怎会有道家炼丹的东西呢?”   楚无暇答道:“尼惠晖得她爹的真传,是炼丹的能手,所以,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你晓得她爹是什么人吗?他就是‘丹王’安世清、孙恩和江凌虚等人的师尊。”   拓跋珪动容道:“竟有此事?你懂得炼丹术吗?”   楚无暇傲然道:“当然晓得。我从小学什么都是一学便上手,加上我刻意讨好佛娘,所以尽得她真传。你考虑好了吗?”   拓跋珪定睛看她好半晌,徐徐道:“你不要骗我。否则追至天涯海角,我拓跋珪都不会放过你。”   楚无暇柔声道:“天下间有没有你完全信任的人呢?”   拓跋珪想起燕飞,笑道:“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完全信任你,不过,你要以行动和事实来争取我的信任。告诉我!你因何肯心甘情愿的跟随我呢?现在我的势力仍远比不上慕容垂,亦和姚苌、慕容永、乞伏国仁等有一段距离,以你的美色手段,加上宝藏,选择多的是哩!”   楚无暇柔声道:“因为只有你才是我心中真正的男人,随着你去打天下,既有趣又刺激。如果你不幸败亡,我便陪你一起死。明白吗?傻瓜!”   拓跋珪哈哈笑道:“傻瓜?我还是第一次被人唤作傻瓜。希望你不是真的当我是傻瓜吧!给我乖乖的回去休息,我准备妥当后,会派出一组百人的车队,跟你上路。他们不会听你的指挥,但会协助你完成任务。明白吗?” 第十二章 风雨过后   司马道子在十多名将领和亲兵团簇拥下,趾高气扬的来到石头城,司马尚之开城门出迎。在司马尚之陪伴下,司马道子登上北墙望楼,观看江上情况。   苍茫暮色里,荆州军的水师战船早已全部离去,只有司马元显指挥的建康水师仍在江面布防。   司马道子微笑不语,司马尚之不敢出言打扰他,只好默侍一旁。   司马道子点头道:“元显今次表现出色,不负我对他的期望。”   司马尚之道:“恭喜琅琊王后继有人。”   司马道子哑然笑道:“我可以想象桓玄那家伙不得不退兵时的模样。”   司马尚之担心地道:“下趟他来时将更难应付。”   司马道子冷哼道:“他桓氏怎斗得过我司马氏,只有我们方是大晋正统宗室。今次我们乘势下诏罪己,承认过往所犯的错误,把责任推在王国宝身上,以应天降大火石的灾异,同时借新帝登基,革新以前谢安施政的错失。”   “新人事自然有新作风。现在我任命桓玄为江州刺史,殷仲堪为广州刺史,杨全期为雍州刺史,桓修为荆州刺史,可收立竿见影之效。不但分化了荆州军的势力,还加深了桓玄、殷仲堪和杨全期之间的矛盾。最好他们来个窝里反,各个俱伤,然后我再一并把他们收拾。”   司马尚之衷心赞道:“琅琊王此策妙绝。桓玄强夺殷仲堪的未来媳妇,两人之间早存心病。杨全期一向是桓玄手下,现在提升至与桓玄地位相同,桓玄肯定不满。不过,如他出言反对,又会开罪杨全期。”   司马道子淡淡道:“尚之还看不到此计最精采之处。”   司马尚之沉吟片刻,道:“有一点确是尚之不明白的,桓修是桓家的人,由他接替殷仲堪当荆州刺史,不是等于把荆州的大权送入桓玄手中。”   司马道子欣然道:“此正是我的分化之策里最厉害的一着。桓修不论声望地位均难与殷仲堪比较,假如桓玄接受任命退兵,殷仲堪怎会心服?我看,不出十天之内,殷仲堪便会上书请求恢复原职,我们当然答应,如此,殷仲堪可从桓玄手上重夺荆州兵权,他们之间如不出现争执,桓玄便不是我认识的桓玄了。”   司马尚之喝彩道:“果是妙绝。几道不用费一兵一卒的委任状,便可令荆州联军四分五裂,各自攻讦,兵不血刃达成目标。天下间只有琅琊王有此高明手段。”   司马道子心忖,如论玩政治手段,连谢安都不是我对手。   司马尚之又道:“今次刘牢之立下大功,琅琊王如何安抚他?”   司马道子道:“让他当北府兵大统领又如何呢?”   司马尚之皱眉道:“最怕他拥兵坐大,有谢玄为前车之鉴,尚之认为必须小心处理。”   司马道子阴沉笑道:“我自有驾驭他的策略,以谢琰代王恭之职,任兖州刺史又如何呢?刘牢之可以杀任何顶头上司,偏是这个顶头上司,却是他绝对不敢动的。对吗?”   两人对望一眼,同时开怀大笑。   一场风暴,终于成为过去。   ※※※   刘裕被卓狂生唤醒,已是夜晚,帐内挂上风灯。他有点神智迷糊的坐起来,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卓狂生道:“你睡足了五个时辰,由日出睡到日落,本来还不想吵醒你,不过,你的老朋友来了。”   刘裕愕然道:“老朋友?”   卓狂生拍拍他肩头,道:“出账透透气吧!你嗅不到鹿肉的香气吗?是姚猛和一众窝友打来孝敬你的。看到你可以好好睡一大觉,大家比自己睡得好更开心。”   刘裕钻出营帐,登时喜出望外。   在帐外的空地处,生起一堆柴火,正烧烤着一条鹿腿,香气四溢。   围着篝火坐了七、八个人,有姚猛、江文清、姬别、阴奇、席敬、方鸿生、庞义。还有不闻音信久矣的宋悲风。   刘裕与宋悲风眼神交流,有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知心感觉。当日宋悲风不顾自身安危,为保刘裕脱身携宝远遁,引得以尼惠晖为首的弥勒教妖人群起追捕他,刘裕是非常感激的。   刘裕心情大佳,兼精神因足够的睡眠达至最佳状态,不用费力便抛开心中的困扰烦忧,投入到野火会的热烈气氛去。在宋悲风身边坐下,接过姚猛故作恭敬之态送上来的大块鹿肉,道谢后向宋悲风道:“你老哥究竟到哪里去了?安姑娘呢?”   宋悲风道:“说来话长。我当日直逃往边荒去。尼惠晖确是神通广大,一直紧蹑着我,还数度把我截着,双方经过多次剧战,最后一次我陷入弥勒教四大金刚的包围网内,幸得安姑娘及时赶到助我脱险。”   众人皆想着当时危险激烈的状况。   宋悲风续道:“安姑娘见形势不对,我又受了不轻的内伤,遂提议把东西藏起来,然后躲往边荒最危险也是唯一安全的地方去。”   卓狂生不解道:“究竟是什么东西?”   刘裕代答道:“是道家自古流传的一块宝玉,也是孙恩、江凌虚等人争夺的东西,据传凭此玉可以找到传说中的洞天福地。”   卓狂生露出恍然神色,显然晓得刘裕在说什么,却没有再问下去,神情古怪。   江文清讶道:“洞天福地是什么地方?”   刘裕道:“恐怕没有人知道,包括所有曾经拥有它的人在内。”   阴奇道:“宋兄是否躲到边荒集去?”   方鸿生拍腿道:“只有躲在边荒集,才能避过弥勒教的妖人。”   宋悲风望向庞义,笑道:“我们躲到庞兄的藏酒窖去,可惜没有雪涧香。”   刘裕心中一动道:“藏酒窖的情况如何?”   宋悲风道:“直至昨天仍是安全的,第一楼的旧址用来放石料和木材。不过,自昨天黄昏开始,占领军对整个区域作大规模搜索,我差点被发现,幸好及时借夜色逃脱。”   刘裕和江文清相望,均心呼不妙,敌人必是怕他们潜入夜窝子外的地区,所以进行彻底的搜索,然后再设立哨楼关防,把防御范围扩展至整个边荒集。   姬别问道:“安姑娘呢?嘿!谁是安姑娘?”   刘裕解释清楚后,宋悲风道:“就在我们躲往藏酒窖的第一个夜晚,近天明时,我们埋藏宝玉的白云山区,传来地摇山动的巨响,接着整个边荒集哄动起来,外面不住有敌人策马经过,我们不敢出去看,兼之我行功正到紧要关头,更不敢妄动。幸好没人留意藏酒窖,否则,今晚便不能和大家坐在这里享用鹿腿。”   姚猛提醒刘裕道:“鹿腿要趁热吃呵!”   刘裕目光落在鹿腿上,狠咬一口,撕下一片鹿肉,痛快的嚼起来,动容道:“真好吃!其它的人呢?”   席敬笑道:“帅爷放心,昨天我们数千人出动,大举搜猎,捕获野味无数,已分发让大家享用,只是鲜鱼便有三十多箩筐。”   庞义道:“在淮水北岸的野林区收获最丰富。”   江文清道:“难道巨响竟与宝玉有关系吗?”   宋悲风道:“我不知道,过了三天,安姑娘见我的情况稳定下来,外面又回复平静,便潜出去往白云山区察看,回来后,神色凝重的告诉我,埋藏宝玉的卧佛破寺已化为飞灰,只剩一个纵横数十丈的大陷坑。”   众人除刘裕外,都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目闪奇光,也没有说话。   庞义咋舌道:“此事的确非常古怪。”   宋悲风道:“接着便是敌人大举在夜窝子的外围布防,我和安姑娘偷偷离开,在集外分手,她要赶回去见她爹,我则好奇心起,到白云山区看个究竟,途中遇上红老板,晓得你们在这里,立即赶来。”   刘裕道:“红老板没有和宋老哥一道回来吗?”   宋悲风答道:“他说还要做点工夫,明天会回来。”   江文清关切刘裕派给她的任务,心急问道:“边荒集的情况如何呢?”   宋悲风道:“当时我们一心逃走,并没有弄清楚情况,形势亦不容许我们这般做,只知他们用放在酒窖外的木材,封锁了颖水下游,如想潜入边荒集的范围而不被发觉,应是不可能的。”   阴奇沉声道:“以前敌人不知我们藏在哪里,所以把防线缩小至夜窝子。现在既清楚我们在凤凰湖,所以因应情况,改变防御策略是必然的事。”   宋悲风犹豫地道:“当我渡河到了颖水东岸,却见到一个古怪的情况,或许只是我多疑吧!”   卓狂生精神大振道:“宋老兄见到什么?”   宋悲风道:“我见到羌人煞有介事的把几个箱子,从东岸送往边荒集,既紧张又小心翼翼,且每次只运一箱渡河,有个看来像姚兴的人还亲自监督,显示这几箱东西极不寻常。”   众人听得眼光交投,均感不解,最后目光落在刘裕身上。   刘裕沉吟片刻,忽然一震道:“姚兴终寻回呼雷当家藏起来的‘盗日疯’。”   卓狂生动容道:“宋兄因何会特别对此留神呢?”   宋悲风道:“当时我正潜过颖水,忽然东岸出现大批骑士护送一辆骡车,最奇怪是没有用火把照明,神秘鬼祟的,所以引起我的注意。”   江文清道:“刘爷的猜测该错不到哪里去。但却不符我们所知道的,因为,直至燕飞夜访边荒集,姚兴仍未晓得‘盗日疯’的下落,而唯一的知情者呼雷方,在清醒后却忘掉了‘盗日疯’的藏处,除非他是在说谎,并且出卖了我们。”   姚猛摇头道:“呼雷方不是这种人,如果是的话,就不会中波哈玛斯的邪术。”   众人都点头同意,但又大惑难解。   宋悲风对这事完全摸不着边,须江文清向他解释清楚。   刘裕道:“另一个可能性,是呼雷当家并不是唯一的知情者,另有其人在我们这里当姚兴的内奸,他一直没有机会通知姚兴‘盗日疯’的藏处,直到这几天在凤凰湖安顿下来,又见呼雷方失去那段有关‘盗日疯’藏处的记忆,始敢放胆通知姚兴。”   庞义色变道:“如此这内奸岂非已把我们的虚实和作战计划尽告敌人?”   刘裕微笑道:“我早猜到会有内奸,对此已有防备,全盘的作战计划只在我的脑子里,大家只是清楚某部分。”   江文清最明白刘裕这番话,分析道:“此内奸肯定是羌人,还是呼雷当家的左右手,大有可能是他助呼雷当家把东西藏起来,所以清楚毒香藏处。”   卓狂生神色凝重地道:“这人并不难找,不过,他既是呼雷当家的心腹,而呼雷当家又有份参加钟楼议会,他自然可从呼雷当家身上打听会议的详情。证诸敌人扩展防御线至夜窝子外的区域,便知敌人对我们夺取钟楼的计划作出防备。而敌人再不会派出奇兵突袭凤凰湖,反会集中全力守卫钟楼和迎头痛击我们的主力部队,又会以毒香于关键时刻瘫痪我们的战斗力。”   姚猛沉声道:“我已猜到这个内奸是谁。呼雷当家最信任的人是吕明,他是呼雷当家的小舅子,最巧的是,他在呼雷当家回复神智后的第二天,自动请缨到边荒集去作探子,时间上非常吻合。”   阴奇双目杀机大盛,道:“一直以来我们都想不通,为何我们躲到巫女丘原,仍避不过敌人的追捕,只有我们之中有内奸,方可以解释此点,他可沿途留下记号。幸好天公作美,降下大雪,否则我们已难逃劫数。”   姚猛道:“我并不是随意猜测,吕明此人一向对羌族忠心耿耿,所以我特别留意他,更曾私下提醒呼雷当家,不要对他透露议会的事。”   刘裕道:“我要找呼雷方私下说几句,如证实吕明是敌人奸细,我们可反过来利用他。”   卓狂生皱眉道:“可是如何应付毒香呢?敌人只须派十来个高手,便可以施放,这种东西是防不胜防的。”   姬别道:“要施放毒香,必须在上风之处。如果我没有猜错,姚兴这么看重这东西,它该是类似花妖的护身迷雾,释出的毒烟会聚而不散,随风笼罩广阔的地方,如此方可起作用。”   席敬道:“最怕是不知道敌人有此手段,知道了总有应付的方法,亦从而可以推测出敌人的战略,至少他们会待我们聚在一起时方使用,又或配合毒香于黑夜以奇兵突袭我们的营地。”   方鸿生道:“毒香当然有特别的气味,即使藏在箱子里,仍会沿途留下气味,只要给我嗅过,我有把握把毒香找出来。”   姚猛大喜道:“如果可以先一步在集内燃烧毒香,敌人岂非大乱?”   宋悲风猛地起立,道:“我带方总去。”   姚猛跳起来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我也一道去。”   方鸿生起身道:“我只是随口说说吧!我的鼻子肯定办得到,可是如何到集内找毒香呢?姚兴当然会把毒香藏在守卫最森严之处。”   卓狂生笑道:“一般人当然办不到,但我们的小燕飞又如何呢?他会有办法把你老兄送入边荒集去,进行我们以毒攻毒的大计。如果能以毒香来破对方的钟楼防御,一切仍可依原定的计划进行。”   刘裕晓得,卓狂生脑子想的定是即将降临的大雾。黑夜配上浓雾、加上燕飞无敌的身手,不可能的事也会变成可能。   当方鸿生目光往他投来,询问他的意见,刘裕微笑道:“愈快愈好,趁气味未散的当儿,多吸几下,然后立即赶回来。”   宋悲风、姚猛和方鸿生兴奋的去了。   人人目光集中在刘裕身上,没有说话,只有柴枝在烈焰里烧得劈啪作响。   刘裕专心的吃手上鹿肉,吃得津津有味,微笑道:“所以说,边荒集是气数未尽,本来我们会输个一塌糊涂,现在反过来掌握了真正的主动。最有利的是姚兴和慕容麟以为胜券在握,不会用上我们最害怕的焦土策略。”   阴奇道:“我们应如何改变策略呢?”   刘裕道:“什么都不用改,只是有所修正。”   又微笑道:“我有个好主意。” 第十三章 新仇旧恨   翌晨,刘裕终于按捺不住,找了个借口,策骑疾风离开凤凰湖,沿颖水西岸奔往寿阳。只要找到胡彬,或许可以弄清楚王淡真现在的情况。   北府兵的主基地,远在建康东面近海的广陵,其势力却紧胁大江,笼罩整个淮河区域。寿阳更处于数条大河交汇处,扼颖口,是北府兵在西面最前线的重镇,严密监察边荒和荆州两方面的情况。有甚么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胡彬的耳目。   虽然他曾救过胡彬一命,兼之胡彬是何无忌之外,北府将领里最清楚谢玄心意的人,可是要胡彬这个北府重将,视他刘裕为领袖,却绝不容易。还好发生了白云山区的异事,无形中帮了刘裕一个大忙,令胡彬误以为天降警兆,以为他就是那应灾异而生的真命天子,受到上天的宠幸来改朝换代。   刘裕心中苦笑。   他宁愿没有听过燕飞说的话,盲目相信自己是天命所归,那会大添他一往无前的无畏信心。只可惜他晓得事实完全不是胡彬,或其它人所想的那回事。   他并非真命天子,只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他亦不能向别人解释,纵然说出真相,也不会有人相信,只好让误会继续下去。刘裕心中不由生出荒谬的感觉。   现在王恭已死,以司马道子一向赶尽杀绝的行事作风,会对王恭一家千方百计的逼害,王淡真会变得孑然一身,孤立无援,但也再没有家族的负担。假如自己不趁此时把她救出桓玄的魔掌,怎对得起她呢?这正是他苦苦压制,对江文清的欲念的背后的原因。   现在桓玄忙于对付建康,他只要找到胡彬,弄清楚江陵的情况,大有可能在反攻边荒集前,拯救王淡真于水深火热之中。他不会计较王淡真的过去,对她的爱已超越一切。他会尽心尽力爱护她,以弥补她家破人亡的伤痛,让她幸福、快乐和自由。   想到这里,刘裕的心像一团烈火般燃烧着,恨不得身有双翼,直飞往江陵桓府去,怀抱玉人,飞返边荒来。   一切苦难快成为过去。   刘裕快马飞驰,颇有腾云驾雾的感觉。   蓦地,一艘小风帆出现在下游,刘裕认得那是燕飞和高彦的船,连忙勒马停下,扬手呼叫。   小风帆往岸边靠近,已可清楚看到,确是从两湖回来的燕飞和高彦。   燕飞早看见刘裕,笑道:“刘爷要到哪里去?”   刘裕欣然道:“我正往寿阳去找胡彬,你们比预计中差不多早了三天回来,不是扑了个空吧?”说罢跳下马来,接过高彦抛来的船缆,缚到岸旁大石去,把船固定。   高彦跳到岸上,绕着疾风转了一转,赞叹道:“好马!在边荒集也可值二十两黄金,卖往建康更不得了。”   刘裕跃落船头,道:“有兴趣借牠的脚力回凤凰湖吗?”   高彦识趣的为他们解缆,道:“速去速回,老子也想独个儿想点问题。”   燕飞笑道:“你还有别的事去想吗?小心单思症。”   风帆立即掉头,顺水而下,眨眼把高彦和马儿抛在后方。   燕飞见刘裕神色有异,道:“有什么事找胡彬找得这么急?不过,你不用到寿阳去了,他正亲自在颖口巡逻,还和我们打过招呼,客气几句后便放行。”   刘裕点头道:“胡彬确是个有责任感的人,难怪玄帅让他打理寿阳。”   燕飞同意道:“北府兵猛将如云,你和胡彬都是好例子,淝水一战的胜利并非侥幸。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刘裕低声道:“刘牢之真的杀了淡真的爹。”   燕飞一呆道:“刘牢之为何如此不智?他可以把王恭生擒活捉,然后关起来。杀了王恭对他有何好处?王恭始终是当朝名士,刘牢之此举,会令建康的世族对他不满。”   刘裕紧张的急喘了几口气,道:“照我猜,应是司马道子逼他这样做的,这是司马道子最爱玩的政治手腕,把刘牢之赶上绝路,不得不倚赖司马道子。继续瞧吧!司马道子对付他的手法还会陆续不断,这蠢材将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你找胡彬是否想探听淡真小姐的情况?”   刘裕沉声道:“我要到江陵去。”   燕飞愕然道:“在现时的情况下,你怎可能抽身到江陵去?一来一回,至快也要五天的时间。”   刘裕叹道:“你该明白我的心情。”   燕飞同情地道:“见过胡彬再说吧!帮得上忙的,我定不会袖手,反攻的大计如何呢?”   刘裕道:“有些想不到的情况出现,须改变策略,不过一切仍在掌握中,形势对我们仍然有利。”   燕飞正要细问情况。刘裕道:“宋悲风没事哩,还带来了可以决定战事成败的珍贵情报。安姑娘也没事,回家见爹娘去。”   扼要解释清楚后,问道:“此行有何成果?看高小子的兴奋模样,该不会是空手而回。”   燕飞轻松地道:“我和老聂交过手。”   刘裕大讶道:“怎会遇上老聂的?”   燕飞把情况道出,道:“到两湖后我才明白,以桓家的实力,屠奉三的精明老练,仍没法奈何两湖帮的原因。老聂居无定所,随时可以化整为零的策略,确令人有无从入手的感觉。”   刘裕道:“只要我的力量足够,根本不用去碰他,只须断他的财路生计,便可逼得他动手反击,然后把他逐步削弱荡平。”   燕飞佩服地道:“你老兄脑子一动全是妙计,小弟望尘莫及。”   刘裕道:“因为你是光明正大、心怀磊落的人,所以不会像我这样不择手段,只求打击敌人。不过,我说的是知易行难,老聂在两湖的势力已生了根,不容易动摇,支持他的叫‘民怨’。要根绝像两湖帮或天师道这一类的祸患,必须从政治入手,令百姓归心,否则一切只属空谈。天下乌鸦一般黑,乱事始终难平。”   燕飞点头道:“南方渴望的正是像你老哥般的一个人,深悉民间疾苦,又没有高门大族陋习的束缚,可以放手追求心中的理想。这或许正是安公和玄帅看中你的原因。”   刘裕苦笑道:“我当你是知己才说!什么想效法祖逖北伐,只是人云亦云的门面话,你试试随便抓起个北府兵来问,十个有八个会给你同样的答案。我从来不是个有大志的人,直至遇上玄帅,我的想法才逐渐改变。”   燕飞淡淡道:“现在呢?”   刘裕双目亮起来,凝望燕飞半晌,沉声道:“在边荒集,我学晓什么是自由、平等和公义,如何令人上下一心。假如有一天南方由我统治,我会把一切不公平的情况改变过来,或许这是不可能办到的,但我会尽力而为。”   燕飞点头没有说话。   周围景观忽然开展,原来已到了颖口。   三艘北府兵的水师战船,沿淮水上游朝他们驶来。   刘裕起身向着胡彬的帅舰,挥手打出北府兵水师惯用的手势。   双方迅速接近。   胡彬出现船首处,示意他们靠近。   燕飞操控风帆,与帅船擦身而过之际,胡彬飞跃而下,落在风帆处。   刘裕笑道:“又见面哩!”   燕飞把风帆驶离帅舰,好让两人对话。   胡彬先和燕飞打个招呼才坐下,道:“我正想去找你,见过泳之吗?”   刘裕随他一起坐好,点头表示见过,顺口问道:“建康战况如何?”   胡彬道:“最新的消息是桓玄知难而退,真正情况怕要过两三天才清楚。唉!刘牢之今趟令我们北府兵蒙上刺杀名士大臣的污名,教人心里很不是味儿。”   刘裕深吸一口气,说出最想问的问题,道:“王恭的女儿王淡真有没有消息呢?”   胡彬愕然道:“难道流言是真的吗?北府兵内盛传,你和王淡真有一段情呢!”   刘裕道:“王小姐于我刘裕有救命之恩,所以我关心她。唉!她如晓得亲爹遇害,一定非常难过。”   胡彬现出惋惜的神色,道:“这样柔弱的美人儿,先是被桓玄强纳为妾,接着又面对丧父亡家之痛,怎撑得住呢?两个时辰前,我收到江陵传来的消息,王淡真闻得她爹的噩耗后,服下暗藏的毒药,自杀身亡了。”   刘裕全身抽缩,双目热泪泉涌,狂叫道:“不!”   燕飞亦听得全身麻痹,呆在当场。   胡彬则完全不能置信地瞧着刘裕。   刘裕眼神发直的朝前看,却看不到任何东西,积郁在心中的悲痛山洪般爆发,令他在绝望的洪流里没顶。   刘裕再一阵痉挛,自责、悔恨、悲伤如潮水般往他袭来。   一切都完了,所有希望都灰飞烟灭。   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战场的战鼓般怒吼,一下紧过一下,浑身乏力,天旋地转。   胡彬似乎正向他说话,可是他却完全不晓得对方在说什么。   彷佛听到自己在嚎哭,又似天地寂然无声。   仇恨从深心处涌出来,再不受任何控制。现在他只想杀人。   第一个要杀的是刘牢之,然后轮到桓玄,天下间再没有任何人事能阻止他这么做,他立誓要以这两人的鲜血,来洗刷自己最心爱的人曾受过的苦难和耻辱。   (卷二十二终) 卷二十三 第一章 好大喜功   由颖口回到凤凰湖水程的船行中,刘裕没有说过一句话,一直背着燕飞呆坐在船尾。   燕飞明白他的心情,不敢打扰他,只默默为他难过:不论燕飞如何“看破”世情,想起当年王淡真在乌衣巷谢府绰约动人的风姿,而今落得凄惨的下场,心中也填满愤慨不平之气。   直到船只转入通往凤凰湖的支流,出乎燕飞意料之外,刘裕平静地道:“我没事了!”   燕飞很想问他真的没事吗?话到嘴边却说不出口,只点头表示明白。人世间太多令人无可奈何的事,假如当日他和刘裕强行把王淡真带走,如今会是怎样一番境况?尽量压下心中的情绪,道:“船上还有半坛烧刀子,是我在巴陵途上买的。”   刘裕淡淡道:“我身为主帅,却躲起来喝酒,成何体统呢?”   燕飞别头后望,见刘裕仍背着他呆坐,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像晓得燕飞在瞧他,道:“姚兴找到了‘盗日疯’。”   燕飞完全摸不着头绪道:“甚么?”   刘裕解释清楚,然后道:“毒气烟火,是守城战惯用的手段,我们的姬公子便是制造这类火器的专家,不过只能在特定的环境发挥威力,用在空旷的战场上的作用始终有限,可是姚兴却如此重视这批毒物,可知‘盗日疯’非是一般寻常毒器。”   燕飞不得不佩服刘裕的坚强,听他说话思路清晰,表面看来一点察觉不到他刚受到最沉重的打击。道:“这方面你有没有请教呼雷方呢?”   刘裕道:“当然问过,奇怪的是他完全失去了有关‘盗日疯’的任何记忆,每用心去想‘盗日疯’一事,会头痛欲裂,可见波哈玛斯向他施展的是迷心术一类的邪法,令他只有在某一种情况下,才能记起有关‘盗日疯’的事。可惜现在再没有时间去追捕波哈玛斯。”   燕飞道:“如在一个封闭的空间内,这种毒香却是效力惊人。楚无暇便是凭毒香令弥勒教六大高手失去反抗力,被她一一屠戮。”   刘裕道:“姚兴远道把‘盗日疯’运来,当然认为这种毒香最能在边荒集内发挥威力,类似楚无暇在斗室内使用。照我猜‘盗日疯’是他们当时攻打钟楼广场的秘密武器,一旦施放,可以完全瘫痪广场上的战况,破坏我们高楼指挥的优势,令我们失去顽抗的力量。”   燕飞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姚兴该是先把‘盗日疯’送至呼雷方手上,由他藏在集内某处,好在适当时机施放,怎会被呼雷方拿到集外藏起来呢?”   刘裕缓缓起立,经过燕飞身旁,探手用力按了他肩膀一下,移到船首处,迎着河风深吸一口气,徐徐道:“姚兴是把‘盗日疯’送至边荒集附近,交予呼雷方。呼雷方为了保密,只领一个心腹手下去接收,这个心腹就是出卖我们的吕明。接着呼雷方觅地收藏‘盗日疯’,准备待适当时机运回边荒集。岂料我们已看破阴谋,把呼雷方和他手下的人隔离监视,使呼雷方再无暇去理‘盗日疯’的事。”   燕飞同意道:“你的推测合乎情理,应该是这样子。”   刘裕转身坐下,面对燕飞,露出深思的神情,道:“姚兴这般紧张‘盗日疯’,而吕明更一有机会,竟冒着暴露内奸身份之险,也要通知姚兴,可见‘盗日疯’对边荒集的攻防战有关键性的作用。”   燕飞不解道:“‘盗日疯’真的这么厉害吗?对高手来说,一般毒烟毒雾,都难构成威胁,他们气脉悠长,既能长时间闭气,又可调节呼吸,且有能力把毒素迅速由皮肤排出体外。所以这类东西都被视为下三滥的门道。”   刘裕点头道:“我亦不相信‘盗日疯’可比得上楚无暇用的无色无味‘万年迷’,不过说到底我们并不清楚‘盗日疯’的真正威力,只能猜测。即使是‘万年迷’,如给弥勒教的妙音等人足够时间,他们亦可以复原过来,当然楚无暇不容他们有此机会。这类毒香对像你老哥般的高手,肯定不会有任何影响,但对一般战士,却是无可抗御的超级武器。试想,如我们令整个钟楼广场毒烟弥漫,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打从部署反攻边荒集,我便一直在忧虑,如何可以在敌人重兵布防下攻占钟楼,这是最困难艰苦的部分,反不担心如何可以死守钟楼。”   燕飞道:“只要有几名真正的硬手,又有火器毒气助阵,在箭矢火器用罄前,我可以保证敌人没法踏入钟楼半步。”   刘裕道:“这就成了!二十名高手由你亲自挑选,只要我们先一步把‘盗日疯’弄到手,便有可能单凭这支高手部队,攻占钟楼。”   燕飞苦笑道:“尽管晓得‘盗日疯’的藏处,恐怕要挖地道直通该处才偷得到。”   刘裕道:“姚兴如想在战场上使用‘盗日疯’,必须随军带备‘盗日疯’往集外,更须在战场上风处施放,最佳的施放时间非是在两军对垒的时候,而是在我们扎营休息的当场,我会令姚兴误以为有这么一个好机会,那将是我们夺取‘盗日疯’的时刻。”   燕飞皱眉道:“有‘盗日疯’在手又如何呢?我们如何在敌人严阵以待的情况下,不但要把几大箱‘盗日疯’运到广场,还要在适当位置点燃使用?”   刘裕道:“在一个重雾笼罩全集的黑夜又如何呢?”   燕飞一对锐目亮了起来。   ※※※   篝火烧得劈啪作响。   慕容宝和一众随军大将围火坐着,聆听手下们的报告。   营地设于大河北岸重城黎阳西面,八万大军在此停留了三天,以集结物资和运粮的船只。大燕国占领边荒集后,得到大批战船和商船,大增水运的能力。   此行辅助他的将领,一半由慕容垂挑选,一半由慕容宝亲自推荐。来自王族的将领有慕容农、慕容隆、慕容精三人,其它是苻谟、眭邃、封懿。史仇尼归则是慕容宝亲兵团的统领,此人是慕容鲜卑族的著名高手,奉慕容垂的命令贴身保护慕容宝,防范像燕飞般的超级刺客。   听罢负责情报的苻谟讲述有关拓跋珪把平城、雁门让予慕容永的情况后,慕容宝大骂道:“狡猾的小贼。”   个子虽不高,但结实粗壮的慕容农忙道:“拓跋珪正是希望我们不要节外生枝,放过平城和雁门,他是蓄意激怒太子殿下。”   慕容农比慕容宝长五岁,今年二十九岁,乃慕容宝的堂兄,为人稳重,颇有识见,由慕容垂亲自点名任命他作副帅,是想借他来平衡儿子急于求胜的缺点。   鲜卑族最重战功,如果慕容宝今趟能凯旋而归,他作为慕容垂继承人的地位,将可稳如泰山。   慕容垂正是怕他求胜心切,忘掉了“沉稳”是唯一击败拓跋珪的“窍门”。   所以,慕容农趁慕容宝尚未说出心中所想的事前,提醒他一切必须依慕容垂颁下来的策略进行。   众将均晓得慕容垂早为慕容宝定下大要的战略方针,都不敢说话。   慕容宝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如我们不因应变化采取不同策略,定会痛失破敌良机。我明白拓跋珪这个人。由当马贼开始,到与窟咄的高柳之战,从来没有勇气和对手硬撼,彻始彻终是个无胆的鼠辈。他爱用计吗?我便和他斗智斗力,给他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奇。”   军师眭邃道:“西燕国现正被皇上压制至动弹不得,根本无力保住两城,只派出一支二至三千人的部队,虚应故事的进占雁门。只要我们大军压境,保证慕容永的军队望风弃城而逃。”   慕容宝冷哼道:“我从小便认识拓跋珪这小子,他最爱耍阴谋诡计、表面看来拓跋珪是弃城逃走,可是观乎拓跋珪甫弃城便被西燕兵进占,可见拓跋珪和慕容永之间有秘密协议,准备连手夹击我们,把我们大军牵制在雁门。我偏不中他的奸计。”   慕容农大吃一惊道:“皇上早有指示,此仗必须稳扎稳打,先收服平城雁门,再沿往盛乐的补给线设立军事据点,与拓跋珪打一场持久战,孤立盛乐,摧毁其附近牧场农田,令拓跋珪亡国灭族,此为最上之策。”   众将无不点头同意,在这批将领心中,慕容垂的地位有如天神,故对他的策略坚信不移。   慕容宝从容道:“父皇的命令当然不可违背,但我们却可加以变通,改由中山出兵收复雁门、平城,然后设立补给线。哼!当拓跋珪晓得中计,我们已从水路开往河套,直扑盛乐,把根基未稳的拓跋族连根拔起,把盛乐夷为平地。”   慕容农还要说话,给慕容宝先一步截着道:“我意已决,三日后我们乘船北上,你们须作好准备。”   众将轰然应诺。   ※※※   船抵码头,迎接他们的是慕容战。   刘裕问道:“儿郎们情况如何?”   慕容战是操练战士的负责人,闻言答道:“儿郎们士气高昂,状态绝佳,甚么阵法都很易上手,我却差点累垮了,夤夜不停地训练他们各种战术。哼!现在谁还敢说我们是乌合之众。”   燕飞心中一阵感触,自苻坚南来,边荒集屡经战乱,饱受灾劫,各帮会派系种族间的关系不住变化,由猜疑对立变得团结一致,到了今天,荒人再不是各自为战的一盘散沙,而是发展成为一支荒人的劲旅。当收复边荒集后,肯定没有人敢轻视荒人的力量。   慕容战又道:“老红回来了,正在帐内睡觉,我去使人唤他来。”   接着吩咐身边的战士去找红子春。   刘裕皱眉道:“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慕容战笑道:“他睡了足有三个多时辰,该是时候醒来哩。”   三人朝帅帐方向走去。   刘裕压低声音道:“掌握了羌人的指挥方法了吗?”   慕容战欣然道:“今次是重施故技,不过非是扮作北府兵,而是冒充羌人。呼雷方说作用不大,他这般认为,是因我没有告诉他有浓雾掩护此一绝招。”   刘裕道:“我们只须在羌军间制造一点混乱,再把混乱如涟漪般扩展开去,到波及敌人全军,我们将可以完全操控局势。”   三人来到帅帐前,停步说话。   慕容战道:“我已精选了五百人,负担此扰敌的任务,刘爷可以放心。”   此时红子春来了,陪他一道来的尚有卓狂生和高彦,慕容战则为继续练军告辞离开。   五人进入帐内。   坐下后,红子春道:“幸不辱命,我看过边荒集附近的天色云霞,又弄清楚低地草木的湿气露水,可以断定,五天内会有一场大雨,然后连续数天大雾。”   燕飞道:“你有多少成把握?”   红子春道:“八、九成准保没问题,在过去的几年,于初春之际,首场大雨过后,总是水雾连天的日子。对是否下雨我有把握得多,判断的方法清楚容易,只须观察虫蚁是否会搬迁巢穴,又如野蜂群起采蜜、蜻蜓低飞等情况,均可以旁证会否有大雨降临。”   卓狂生点头道:“边荒集的雾确是春天常见,最妙是大雾来前没有半点迹象。”   高彦皱眉道:“若大雨不止一场,而是连下数天又如何呢?”   红子春道:“春天的雨势绝不能与夏天相比,一场起两场止,大雨后水气在低地积聚,历久不散,如果继续下毛毛细雨,将更为理想。”   刘裕道:“我们就定在三天后的日出时分出发,由水陆两路行军,走陆路的是全骑兵队伍,船载的是我们攻打钟楼的高手团和作战物资,如此只要两天时间,我们将可在镇荒岗北面集结大军,引姚兴出集来战。”   话刚说完,江文清揭帐而入道:“方总回来哩!”   随在她身后入帐的有方鸿生、姚猛、宋悲风、庞义和阴奇。人人神色沮丧,不用问也晓得方鸿生无功而返。   宋悲风颓然道:“方总嗅不到任何特殊的气味,那几箱东西或许是兵器、弓矢一类没有气味的东西。”   方鸿生羞惭地道:“是我没有用。”   刘裕没有露出任何失望的神色,道:“我要立即举行钟楼议会,以决定全盘的战略,呼雷当家必须出席,每一个有资格的人都要出席。”   众皆愕然。   ※※※   拓跋珪独坐帅帐外,想的是楚无暇。   这个女人很特别,有种狠辣厉害的劲儿,令他想起在戒备状态下的蝎子,可以在任何一刻以有毒的尾巴突袭敌手,置目标物于死地。她又是如此丽质天生,极尽诱人的能事,堪称蛇蝎美人,集美丽和邪恶于一身。   拓跋珪自信看人很有一手,所以绝不会错估楚无暇,这是个危险的女人,非常善变,随时可反面无情。可这也是她最吸引他的地方,亦只有她够资格使他投入如此危险的爱情游戏,只是那种刺激感已非常诱人。   拓跋珪确需要一点刺激,把他的注意力转移部分,不用整天想着如何去争雄斗胜,可以忙里偷闲轻松一下,调剂一下。   他本来打定主意对她采取逢场作戏的态度,玩厌了便弃之如敝屣,横竖她也不过是弥勒教训练出来专事迷惑男人的工具。你情我愿下,他是不会有任何心理上的负担,她更不会介意生命中多个男人或少个男人。   对他来说,世上没有任何事比复国兴邦更重要,为此,他可以做任何事,更可作出任何的牺牲。   他不愿给夹在楚无暇和燕飞之间,左右为难。楚无暇动人的风情色相,远比不上燕飞在他心中的份量。   可是这女人的厉害处,便像能看穿他的心意似的,并不急于以肉体迷惑自己,而先向他献上弥勒教的宝藏,这对他建国是绝对雪中送炭的一回事,使他可以在不扰民的情况下,大肆扩军,还可以把国都迁移往平城,与大燕国进行持久战。   另有一个拓跋珪不愿承认的原因,就是他因燕飞而引起对炼丹术的憧憬和追求,或许可以在此女身上实现。   她不但是炼丹术的能手,更是男女采补的高手,本身等若一个取之不尽的宝库。   他能驾驭她吗?他不知道,且没有半分把握。   不过,他愿意去尝试。 第二章 边荒劲旅   凤凰湖基地临时议堂内,正举行来此后第一个流亡钟楼议会。人人均有事不寻常的感觉,一方面由于反攻边荒集的行动随时展开,二是事发突然。   坐在议堂人声鼎沸中的燕飞,心中隐隐感到,刘裕已完全抛开了一切,放手部署这场反击战。刘裕的着眼点并非一集的成败,而是牵涉到他在南方的夺权争霸战。   没有人能阻止刘裕向桓玄和刘牢之作出报复。   所有有资格出席议会的人,除外出未返的屠奉三外,全体在场。旁听者则受到严格规限,连庞义亦被拒于门外,只有高彦、席敬、丁宣、宋悲风、方鸿生五人加入。愈显今次议会的特殊性。   身为议会主持的卓狂生坐在一边,另一边是今次行动的主帅刘裕,其它人分坐两旁。   卓狂生宣布议会开始,然后请刘裕发言,堂内立即鸦雀无声,呈现紧张的气氛,荒人虽然士气高张,可是敌人兵力在荒人一倍以上,又占有边荒集之利,以逸待劳,兼之荒人受内奸困扰,所以信心虽有,事实上却是胜败难料、吉凶未卜。   这场仗荒人是输不起的,输了将没有翻身之望,过去所有血汗努力尽付东流。   刘裕双目精光闪闪,神态从容自信,真的一点觉察不到,他刚受到丧失至爱的沉重打击。微笑道:“入正题前,先来两句闲话,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燕飞,陪我们的高少到两湖去寻找小白雁,岂知却踏入了聂天还布下的陷阱去,高少还被老聂生擒活捉。幸得燕飞在敌人高手尽出下,仍能救回高少,且逼老聂答应,以后不干涉我们高少和小白雁的交往,这是我们荒人的光荣。”   卓狂生首先带头鼓掌喝彩,众人和应,一时议堂内尽是喝彩和欢呼声,炽热的情绪,把战前紧张怀疑的气氛一扫而空。   燕飞环视众人,其中卓狂生向他颔首示意,表示刘裕这招用得好,激励了士气,令每个人都感到荒人可把不可能的事变成事实,高彦满脸春风在燕飞身后站起来,抱拳答谢各人对他的支持,尽显荒人率性行事、不守成规的作风。   高彦坐下后,刘裕向呼雷方道:“呼雷当家情况如何?可否参与战事呢?”   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呼雷方身上,后者眼中现出感激的神色,道:“我的力气回复了七、八成,参战没有问题,不过为避嫌疑,我愿与手下儿郎负责后勤支持的任务,而不会怪刘帅嫌弃我们。”   程苍古点头道:“呼雷当家确是明白事理的人。”   此语一出,众老江湖即刻明白,程苍古很不放心让呼雷方和他的羌族战士直接参与战事。   刘裕微笑道:“这方面容后再讨论。”   转向姬别道:“假设你制造出一批毒香,须一段日子后才会使用,会怎样处理?”   燕飞和宋悲风交换个眼色,均看出对方心中的惊异。刘裕变了,变得更厉害。事实上,刘裕早心中有数,只是不动声色,直至这刻才在众人面前,通过这方面的权威姬公子的金口说出来,效果当然远大过他说的任何猜估。   方鸿生“啊”的一声叫起来。   大部分人都不明白,刘裕为何有此一问?包括呼雷方在内。   姬别愕然道:“任何药制的成品,都要防潮防透气,以免效用减退。时间愈长,问题愈大,所以,如何盛载亦是门学问。陶制容器是个好的选择,但运载须非常小心,否则,陶罐破了会出岔子。”   卓狂生拍腿道:“明白了,难怪运送时要如此小心翼翼,因为怕打烂东西。刘爷真行,这都给你想到了。”   刘裕向各人扼要解释一遍。   呼雷方并没有为此惊讶,因为内奸的问题,刘裕曾向他打过招呼,亦因此,呼雷方主动提出参与支持和后勤的任务,以避嫌疑。   姬别如数家珍地道:“我曾为北方一个买家制造了三百个,我名之为‘万火飞沙神炮’的厉害火器,用烧酒炒炼石灰末、砒霜、皂角等十四种药料而成的飞砂药,就是以陶罐盛载,完全密封,罐顶特薄,敲碎后插入火信,点燃从高处投下,火起罐破,毒烟弥漫,令敌人失去作战能力,是守城的好拍档。今趟如非时间不容许设立火炮,我也会制一批出来。”   高彦道:“如果先掷火油弹,然后再把你那娘的甚么炮投往火海,岂不是更威力惊人,连燃点火信也省掉?”   姬别点头道:“一般的毒烟毒雾,对人只有短暂的影响,令敌人不得不闭气急退,且一阵子便会被吹散,必须配合投石劲箭等重杀伤力的远程武器,不过,姚兴如此重视‘盗日疯’,可见此毒火器与众不同,不但杀伤力强,又可历久不散。”   江文清皱眉道:“纵然我们能在集外,于敌人使用前夺得‘盗日疯’,但仍没法拿到夜窝子去助攻,在外围拖放则效果有限。”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假设‘盗日疯’确如姬大少所言,是盛载在密封的陶罐里,那存放这几箱东西,有甚么特别需注意的地方?”   姬别道:“只要不碰撞它们便成,当然最好放在干爽通风、便于提取的地方。”   阴奇道:“姚兴不惜百里的把这批东西运来,又失而复得,肯定会藏在夜窝子内守卫最严密处。”   费二撇笑道:“最安全的地方该是姚兴的卧室,不过,恐怕没有人愿意和毒物睡在一块儿吧!”   燕飞接口道:“更不会搬放到楼上去,因为有违方便运送和避免碰撞的宗旨。”   众人目光全集中到燕飞身上。   燕飞从来不说废话,却连番推测“盗日疯”的藏处,显然是有的放矢。   刘裕道:“你是不是猜到了敌人储存‘盗日疯’的地点呢?”   燕飞点头道:“我想到的是采花居,位于钟楼广场的边缘,是敌人防守力量最强大的地方,赫连勃勃和他的战士又刚撤走,人去楼空,最适合放置毒器,其它楼房都住满了人,姚兴该不会任由采花居丢空的,而把毒器放在楼内的另一好处,是不用惊动其它人,这种事当然愈少人知道愈好。”   红子春长笑而起,道:“若真是放在采花居内,我们便有救哩!”   众皆愕然。   卓狂生斜眼睨着他道:“采花居与你有甚么关系呢?老板不是莫子方那家伙吗?这没胆的东西,现在不知躲到哪里去了。”   红子春神色兴奋的来到议堂中间,欣然道:“莫子方根本是我的手下,由我和老姬两人暗中支持他,这手法并不是我发明的,像以前二撇爷和汉帮便是蛇──嘿!暗里勾结。请恕小弟用词不当!采花居是我另一个巢穴,必要时可以溜进去,又可从那里的秘道逃走。”   众人听得精神大振。   在边荒集,所有帮会的总坛,都有地库、密室、地道一类设施,只不过没人想过采花居底下也有逃生秘道。   占领军肯定已查出各帮总坛的密室和秘密地道,尤其吃过上一趟荒人利用密室秘道反攻成功的大亏,可是采花居只是一所青楼,该没人想到会有问题。   红子春顾盼自豪地道:“我这条秘道设计巧妙,除非把楼下的地面翻开来看,否则休想发现秘密。”   程苍古道:“出口在哪里?”   红子春道:“出口在夜窝子外东大街,靠近夜窝广专卖海产的盛丰海味,那是我旗下最不赚钱的生意。”   刘裕吁出一口气,拍腿道:“如此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夫。”   卓狂生的眼睛亮起来,梦呓般地道:“各位兄弟,我们试想想以下一种情况──嘿!还是别欢喜得太早,先弄清楚再说。”   燕飞断言道:“我立即起程到边荒集去,看看我是否所料不差,其余配合工夫,由姬大少负责。”   众人都是久经风浪的人,立即掌握到燕飞所谓的配合工夫是甚么一回事。   宋悲风道:“我陪你走一趟,多个人把风也是好的。”   纵然入口不是在夜窝子内,可是敌人已把防御线扩展到整个边荒集,此事又势不能打草惊蛇,少点斤量的人绝不敢去尝试。   刘裕道:“再商量妥一件事后,两位可以立即起行,”   他的话令所有人留神,有甚么事比弄清楚“盗日疯”的藏处更重要呢?刘裕目光缓缓扫过众人,忽然停顿在拓跋仪处,漫不经心地问道:“拓跋当家的一批手下,昨天是否已启程北归呢?”   拓跋仪若无其事的淡淡道:“他们负责送马,既已完成任务,我族又在用人的当儿,所以我让他们及早回去。”   燕飞心中暗叹,以刘裕的精明,对此肯定生出警觉,特别是其中有多名高手,而用这批精锐来押运战马,实是大材小用。   刘裕神色不变的点头道:“原来如此。”   接着正容道:“我们今天在凤凰湖聚义,准备反攻边荒集,是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一役。没有了边荒集,我们也失去一切,变成无家可归的人。或有小部分人是例外,例如我刘裕或拓跋当家,不过如反攻失败,结果仍没有分别,我将永远不能回归北府兵,拓跋当家的族人,则须独自抵挡慕容垂的大军,完全失去边荒集的支持。”   拓跋仪与燕飞交换个眼色,两人心照不宣,明白刘裕看破拓跋珪要对付他的手段,所以特别点出拓跋仪的情况,说明边荒集于拓跋珪的重要性。不过刘裕碍在燕飞的颜面,点到即止,并不说破,也不会藉此兴波。   姚猛双目射出狂热的神色,道:“我们是绝不会输的。”   慕容战冷哼道:“一是我们全体战死边荒,一是反攻成功,再没有别的情况。”   形势变化下,原来“有家可归”的慕容战、呼雷方等人,亦变成唯边荒是家的荒人。   大家都晓得刘裕说的是开场白,接着来的方是石破天惊的正题。   刘裕稍停片刻,让各人仔细咀嚼他这番话后,沉声道:“边荒集已非以前的边荒集,而我们的团结必须持续下去,令荒人成为一支不但能保卫边荒集,且可以转战南北,拯救千千小姐主婢的劲旅。”   卓狂生大喝道:“赞成!事实上我早有此意,现在得刘爷提出来,我是第一个赞成。”   江文清柔声道:“刘爷有甚么好提议呢?”   刘裕目光投往燕飞,现出深刻的感情,道:“燕兄对我的话有甚么意见?”   坦白说,直至此刻,燕飞仍有点弄不清楚刘裕的心意。这么一支边荒劲旅,事实上已日渐成形。不过有一点他是明白的,刘裕正为他的救美行动尽力,而自己的态度会对整件事有决定性的影响力。   刘裕是荒人的临时主帅,自己则是所有荒人心中的英雄。   点头道:“完全同意。”   议堂内寂然无声,人人静待刘裕阐述他的主张。   刘裕双目闪动奇光,道:“我提议在反攻之前,趁此良机,打破一切派系、帮会的对立和区限,浑融并入而成新的夜窝族,由钟楼议会作最高的决策组织,可以决定任命像小弟般的统帅,也可决定谁是公敌,要驱逐某人或接受某人,以至调解纠纷,一切皆以边荒集的利益为依归。”   议堂内众人忽然都钳口结舌,早有人提出过人人参加夜窝族,边荒集将会永远团结在一起,不过,大家都知道,这只是一种理想。各帮派有己身的利益和目标,刘裕的提议等如要各派系领袖交出权力于钟楼议会。   江文清首先发言道:“此事可否容后再作商议?”   谁都料不到第一个反对的是最支持刘裕的江文清,她虽然说得客气,却是以另一种温和的方式拒绝刘裕,把事情无限期的拖延。光复边荒集后,刘裕不得不离开,此事亦会不了了之。   燕飞心中翻起滔天巨浪,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刘裕的心态,有一半是为了边荒集长远的利益,另一半则是为自己的“救美行动”作出部署,令荒人成为一支劲旅。他心中感激,但又晓得刘裕很难说服江文清。   慕容战附和道:“刘帅的提议极具创意,不过却牵涉到非常复杂的利益问题,例如各帮会派系一向各自为政,自有其收入的来源,必须从长计议。”   姚猛兴奋地道:“我却有不同的看法,有甚么不妥当的,现在便谈个妥妥当当。边荒集以前出的岔子,大多因帮派民族间的矛盾冲突而起,只有大家都成为一族,边荒族也好夜窝族也好,边荒集才能避免第三次的失陷。卓馆主怎么说呢?”   卓狂生喘息道:“我太紧张了,不知说甚么好,只清楚边荒集的得失成败就在眼前,错过了永远不会再出现。”   姬别低声道:“该否待老屠回来再商量此事呢?”   形势登时明显起来,身为一帮之首者,又或手上有一盘生意的,都不愿改变现状。   阴奇代屠奉三表态道:“我可以全权代表屠爷在任何事上说话,这是屠爷的吩咐。”   拓跋仪淡淡道:“刘帅的提议涉及边荒集每一个权力集团,故必须议会成员一致通过,始可落实。”   红子春、呼雷方、费二撇、程苍古等纷纷点头同意,燕飞心中苦笑,心忖,原来以刘裕现在的威望,想改变边荒集仍这般困难。   刘裕仍是神态从容,微笑道:“各位首先要明白,我并不是要大家解散帮会,又或放弃手上的利益和生意,一切依旧,只是夜窝族扩大了,更重要是夜窝族的精神充溢全集,边荒集的整体利益置于派系之上,一切要事由钟楼议会作决定,而议会成员必须是夜窝族人。”   接着站了起来,来到堂内中心位置,面向卓狂生道:“大家现在该清楚,边荒集已成天下不同势力必争之地,我们首要是求存,否则一切休提。有一个事实是我们不得不承认的,就是单凭边荒集任何一个帮会派系,其力根本不足挑战集外的敌人,可是联结成一个整体后,将是另外一回事。我们眼前的大敌,首推慕容垂,还有姚苌、桓玄、聂天还、孙恩、司马道子和数之不尽的劲敌。谁人得势,谁便会来图谋边荒集。此为不争的事实,我们必须拿出勇气来,面兑现实。”   卓狂生动容道:“说得好!”   刘裕转而面向拓跋仪,道:“贵族现在最大的敌人是慕容垂,过不了他的一关,会是亡国灭族的大祸。慕容垂也是边荒集最大的敌人,因为他夺去了我们最尊敬的千千小姐。如果边荒集仍是以前的局面,我们如何发动全集与慕容垂进行生死恶斗?每一个帮会派系首先须照顾切身的利益。只有新夜窝族的成立,方是解决的办法。”   拓跋仪为之乏言以应,刘裕的话一针见血,指出此为对拓跋族最有利的方案,他本人也清楚刘裕说的事实,问题在他不能不顾虑拓跋珪对刘裕的态度。   燕飞插口道:“敢问刘帅一句,在这由钟楼议会凌驾的新夜窝族内,刘帅是甚么身份?”   过往的钟楼议会,只是代表集内各势力的松散组织,与刘裕新提议内的议会有颇大和明显的分别。   刘裕微笑道:“我没有任何身份或席位,除非得议会过半成员同意,否则,我连列席的资格也没有。”   众皆愕然。   拓跋仪却晓得,燕飞为自己解开了最大的心结,同时也看出燕飞是支持刘裕的,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转向红子春和姬别两人道:“两位老板的情况跟以前并没有分别,生意照做钱照赚。议会只管大方向,不会理会个别贸易上的发展,一切本着公平竞争的做生意原则,但却比以前多了保障,再不用你防我,我防你的。”   红子春和姬别交换个眼色,均点头表示明白,众人都看出刘裕的解释,去除了他们利益会被削减的疑虑。   慕容战叹道:“我明白刘帅是为边荒集着想,可是不同民族的存在,是边荒集的特色。而我和呼雷当家,又或拓跋当家的收益,是因我们能对自身的族人提供保护,故得到回报。这与刘帅的构想不是有矛盾的地方吗?”   刘裕道:“在以前的边荒集,这样的矛盾确实存在,因为集内的帮会,会因本身的血缘关系,受集外同族势力的影响。可是如所有不同的种族,现在都变成理想一致的荒人,种族的对立将再不复存。各自管辖本地或外来的同族人,是有效和可行的方法。帮会非是不存在,只是变得像一盘生意。经历过多次出生入死后,谁还会因意气而在集内斗个你死我活呢?一切遵从议会的决定。总而言之,一切如旧,只是改变了游戏的规则,尤其是在对付外敌的情况上,边荒集是互相扶持的。”   呼雷方发言道:“既然如此,和以前又有些甚么分别呢?”   人人露出关切的神色,可见呼雷方的疑问,也是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   刘裕回到帅位坐下,微笑道:“最大的分别,是从以前的被动变为主动。边荒集之所以成为当今之世最兴旺的地方,因为她是南北贸易的唯一枢纽。要保持最赚钱淘金所的美誉,她必须有一支人人畏惧的劲旅,且誓要把千千小姐主婢迎回边荒集来,这才得人尊重,显示出荒人是以大义为先不怕死的。也只有千千小姐,可把荒人不分种族派系的团结起来。”   姚猛大喝道:“说得好。能在古钟场听到千千小姐的和琴唱曲,是我们夜窝族每一个窝友的心愿,为此我们愿作出任何牺牲,包括我们的性命在内。”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   仙门离他更遥远了。   刘裕亦使出他的撒手锏,祭出纪千千,谁敢说不?没有纪千千,荒人便没有今天。   果然慕容战喝道:“刘帅说得对,只有这样,才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出击,进行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   燕飞目光移往江文清,看她的神情,显然尚未被说服,他当然明白她的心事,更晓得刘裕有方法说服她。   刘裕沉声道:“边荒集既成为一个整体,钟楼议会考虑的事,将是整体的利益,任何不利边荒集的事,都不该插手。可是必须认清楚敌人。眼前大敌,除慕容垂外,还有桓玄和聂天还。以桓玄狂妄自大的性格,我们屡次击退他的荆州军,已结下解不开的仇恨,终有一天他会大举进攻边荒集。与其坐以待毙,我们必须主动出击。”   接着挥拳大喝道:“大家还不醒觉吗?边荒集根本是守无可守的,只有以攻代守,把边荒集的影响力,往南北扩展,方是唯一求存的方法。”   卓狂生弹跳了起来,振臂高呼道:“刘爷句句金石良言,我们还犹豫甚呢?眼前是唯一的机会,一俟光复边荒集,我们又会走回老路上去,那只是一条死路。今次如敌人再临,边荒集将被夷为平地。”   呼雷方神情坚决的点头道:“对!以攻为守是唯一可行的策略,由今天开始,我立誓加入夜窝族,永不反悔。”   红子春热血沸腾地道:“老姬你怎么看,我也豁出去了。失去边荒集,我们也失去了一切。”   姬别道:“还用说吗?只为了千千小姐,我甚么事都去干。”   最后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江文清身上,她的决定,直接影响费二撇和程苍古的意向。   燕飞却于此时向拓跋仪道:“小仪如何决定呢?”   拓跋仪现出一丝带点苦涩意味的表情,然后断言道:“拓跋族决定加入,一切以边荒集的利益为先。”   姚猛、高彦同时怪叫欢呼。   费二撇欣然道:“请大小姐决定。”   江文清一双秀眸泪花滚动,她终于晓得,刘裕藉此千载一时之机,为她向桓玄和聂天还的讨债复仇行动,搭桥铺路。而从她点头的一刻起,边荒集再非一盘散沙、乌合之众,而是可影响天下形势的发展,拥有最多人才,兼财雄势大的劲旅。   “加入哩!”   议堂爆起震天喝彩声。   燕飞心中泛起汹涌澎湃的情绪,谢玄确实没有看错人,刘裕使尽浑身解数,不但把荒人的士气,于大战前驱上顶峰,更彻底改变了边荒集,化解了派系间的矛盾,使人人利益一致,巩固了饱经磨砺得来不易的团结精神。   由这一刻开始,边荒集将在浴火里重生,变成美丽的火凤凰。 第三章 变阵以待   风娘的声音在帐外道:“皇上着老身通知小姐,明早他会来领小姐到太行山去。”   纪千千向小诗眨眨眼睛,应道:“诗诗呢?”   风娘沉默片刻,叹道:“小诗姐须留在营地内。”   纪千千心中涌起怒火,旋又硬压下去,淡淡道:“麻烦大娘告知皇上,我不去了!”   慕容垂的谨慎亦令她讶异,事实上她是用了心计,试探慕容垂肯否携她主婢出游,这种事有一次自然有第二趟。那当她百日筑基功成,可以与燕飞作心灵交流时,如再遇上这么一个机会,便可通知燕飞,请他率高手来救她们主婢,现在显然此法不通,心中不由填满失望的情绪。   风娘揭帐而入,瞥了移往一角的小诗一眼,在纪千千身前坐下来,道:“小姐令我很为难,我该如何向皇上交代呢?”   纪千千耸耸香肩表示没法帮忙,顺便道:“皇上这几天到了哪里去呢?”   风娘道:“每次大战来临,皇上都爱巡视战场的环境,该是与这方面有关吧!”   纪千千的心直沉下去,慕容垂至今未输过一仗,非是由于幸运,而是他从不松懈轻敌,尽管对手是他看不起的慕容永。   淡淡道:“大娘只是传话的人吧!一切如实转告皇上,大娘便完成任务了。”   风娘苦笑道:“皇上会非常失望。”   纪千千心中暗忖,他失望是活该的,我和小诗失去了自由,还尝尽与燕郎两地相思之苦,这笔账又如何计算。   忽然心中一动,问道:“燕飞长得像他的娘吗?”   风娘双目露出凄迷落寞的神色,似记起久被遗忘的事般,不堪回首地轻柔道:“他长得更像他的爹。”   纪千千兴致盎然地道:“他的爹?”   风娘像从梦里清醒过来,轻震而起,垂头道:“我要去回报皇上。”   说罢逃难似的匆匆离开。   ※※※   燕飞和宋悲风藏身于一株老树枝叶茂密的横干上,看着沉往西山的夕阳,后方距离两里许处就是边荒集。   宋悲风闲聊道:“听说你打算光复边荒集后,会立即北上,助你的兄弟拓跋珪应付慕容垂,有否用得上我的地方呢?”   燕飞道:“今趟只是与慕容宝周旋,用不着你老哥出马。我已决定一个人去与拓跋珪并肩作战。慕容垂在短期内将无力再犯边荒集,你们应该全力经略南方,令边荒集的战船,可以畅通无阻地驶往南方任何一个角落去。”   宋悲风道:“除非刘裕真的当上大统领,这样的好日子仍是遥不可及。光复边荒集后,我会返回建康,我很担心谢家的情况。”   燕飞听得心中难过。   想起以前谢安、谢玄在世,乌衣巷谢家诗酒风流的日子,已随着他们的逝去烟消云散、在新的局势下,最显赫的乌衣豪门王、谢二家,是首当其冲。   没有了谢安和谢玄,谢家是不是由此走向衰微?在南方大乱的动荡多事之秋,谢家子弟如何作出抉择,他们的磊落衣冠会否不能幸免染上血腥?   宋悲风续道:“起程前刘裕告诉我,司马道子任命二少爷代王恭之位,成为刘牢之的顶头上司。此着非常厉害,掣肘了刘牢之的军权。刘牢之可以对任何人不客气,可是对二少爷却不得不留几分情面,北府兵的将领,亦绝不容刘牢之排斥二少爷。”   燕飞想起谢琰,便心中暗叹。谢琰不但威望本领远及不上谢玄,最要命是充满建康高门自恃身份的习气,没有自知之明,淝水之战他是与有荣焉,却只增加了他自以为军功盖世的气焰。   他可以说什么呢?纵然他燕飞与宋悲风一起回建康,仍没有插手的可能性,只有刘裕取刘牢之而代之,方可以扭转谢家的悲惨命运,心中不由浮现出谢道韫那令人心仪的风姿,也想到谢玄爱女谢钟秀。姑且不论谢安和谢玄于他有大恩,现在王淡真已香消玉殒,他是绝不容谢钟秀受到任何伤害。   可是他能够做什么呢?人生总是这般令人心碎的无奈吗?   宋悲风道:“说到玩弄政治手段,没有人及得上司马道子。他最卑鄙的一着是调了大姑爷去守会稽,如孙恩发动战事,大姑爷将首当其冲。唉!司马道子真毒辣,大姑爷如有甚么三长两短,二少爷必全力讨伐天师军,刘牢之也不得不追随,如此,司马道子便可坐山观虎斗,乘势增强建康军的实力。”   燕飞皱眉道:“大姑爷是谁?”   宋悲风道:“便是大小姐的夫婿王凝之。”   燕飞震惊道:“什么?”   宋悲风惨然道:“随大姑爷出征的还有他们的儿子和谢家子弟,这是大小姐告诉刘裕的,表面看来非常风光,事实则是司马道子要他们到前线去送死,唉!大小姐还告诉刘裕,她也要到会稽去,宁愿和丈夫儿子死在一块儿。”   燕飞心中激起裂岸的汹涌波涛,如谢道韫有什么不测,他会与天师军势不两立,这是他没法向任何人解释的心态,源于对娘亲的孺恋爱慕,谢道韫便是娘在世上另一个化身。   宋悲风又道:“回建康后,如证实大小姐真的远赴会稽,我会去保护她。现在谢家值得尊敬的,只有她了。”   燕飞默然无语。好一会后,问道:“安小姐为何赶着回家呢?”   宋悲风摇头道:“尽管我和她相处没几天,可是仍没法明白她。安小姐是个很特别的人,对事物另有一套见解,似乎没有什么人事可令她放在心头。对心佩也持一种可有可无的态度,只要不是落入任妖女的手上便行。或许是她太骄傲呢。不过,她确是有大智慧的人,对事物看得很通透,不符她的年纪。”   安玉晴神秘的美目,浮现燕飞心湖,若不是她那对令他印象深刻的眼睛,他敢肯定,对她的记忆会渐趋模糊。她的眼神内似藏着一个有别于任何人的天地。数度相遇,她都是说走便走,来得潇洒,去得轻松,似乎正如宋悲风看到的,没有什么人事能令她牵挂,每次接触,她总保持在某段距离外,若即若离。   燕飞心有所感,目光朝边荒集方向投去。   宋悲风亦生出警觉,望向边荒集。   大队人马从西门走出来,像在搬东西。   宋悲风讶道:“他们在干什么呢?”   燕飞功聚双目,全神观察,一震道:“不好!”   宋悲风这时也看清楚是什么一回事,色变道:“竟然是要在集外布防,难道他们晓得大雾将临吗?”   又道:“他们摆在集外的是什么玩意?”   燕飞道:“该是拒马一类的障碍器械,这是最有效防止我们以快马冲击,保护没有高墙的边荒集的抵御方法,配合长弓劲箭,可守得边荒集稳如磐石。”   拒马是以周径数尺的圆木为主干,在圆木上凿十字孔,安上长达一丈的横木数根,削尖上端,再以木桩粗索固定于地上,阻绝人马通行。   假如敌人有足够的拒马,布于北、西、南三方,将以倍数提升边荒集的防御力,以荒人的兵力,连攻集的资格也失去了。   燕飞迅速攀上树顶,远眺边荒集南北地区,下来后苦笑道:“敌人也在为南北两面布防,这招非常厉害,是掌握到我们会于短期内反攻边荒集,遂把防御线进一步扩展至集外。不论集外战况如何,只要敌人退集固守,我们便没法奈何他们。更因我们的战船没法越过边荒集,加上我们的兵力又不足围困边荒集,事实上敌人已立于不败之地。”   宋悲风亦颓然无语,敌人有效地运用地利,达到先守而后能攻的优势,尽显姚兴超卓的军事策略。   问题在即使能攻占钟楼,如荒人大军被拒于集外,占领钟楼的部队将落得全军覆没的结局。   肯定有内奸。   燕飞叹道:“唯一欣慰的是敌人没有采用焦土之策。唉!恐怕我们须绕个大圈,改由颖水而行,方有机会潜入集内。”   宋悲风道:“找到‘盗日疯’又如何呢?破不了对方集外的拒马阵,攻打钟楼的部队只是去送死。”   燕飞断言道:“天下间并没有攻不破的城集,我们入集再说吧!”   两人从树上跃下来,望北而去。 第四章 龙潜敌集   刘裕在凤凰湖西面开辟出来的空地看慕容战练兵,姚猛则作他的助手。   刘裕看得心中讶异,慕容战便像天生要在战场上打滚的人,面对人群战士,像变成另外一个人,举手投足,均具大将之风,充满使手下效死命追随的魅力。且调度有法,数以千计的战士,在他的号令下进退有序,如臂使指,刘裕便自问办不到。   刘裕最擅长的当然是做探子,所以,在地理形势和观敌强弱两方面最有心得。练兵却非他本行,心忖,如请得慕容战这个胡人的战争天才,助他培训北府兵,会否有一番全新的气象呢?不过,这只能在脑海中空想,一方面因北府兵还轮不到他掌权,更因为北府兵的将领没有一个是胡族。   太阳下山,天地暗沉。   慕容战解散操练了近两个时辰的手下,与姚猛来到他左右两旁。   慕容战道:“儿郎们的表现不错吧!我自认比较拿手的是马战,幸好战马充足,否则我将无从发挥。”   刘裕道:“你试过攻城战吗?”   慕容战道:“在苻秦时期,打过几场攻城战,但从未试过守城的兵竟多过我们。”   姚猛道:“在苻秦的各族战士里,最擅守城的是我们羌人,攻城则以慕容鲜卑族称霸。”   慕容战笑道:“那长安既入姚苌之手,岂非没有人能攻克,只是现在轮到他去攻别人的城,不成功便没法独霸关中。”   刘裕皱眉苦思道:“我们之中谁最长于攻城呢?”   慕容战欣然道:“若攻打的目标城池是长安、洛阳、建康那种大都会,我便不敢说。可是现在是没有城墙的边荒集,我敢担保,最佳人选是老屠。他长年与两湖帮作战,不论水战陆战都已驾轻就熟,又一向以攻为主,肯定可胜任此责。”   姚猛兴奋地道:“对!我们荒人要怎么样的人才有怎么样的人才,谁都斗不过我们。”   刘裕问道:“姚兴守城的功夫如何呢?”   姚猛道:“他这方面的本领如何,我不太清楚,不过,他的老爹姚苌曾赢过几场守城的硬仗,他该不会差到哪里去吧!”   刘裕苦笑道:“若是如此,他大有可能根本不出集来迎击我们,而是兵来将挡和我们打一场攻防战。”   慕容战胡涂起来,道:“我们不是已分析清楚了吗?对方怕我们在集外取得立足点,采断其粮道的战术,所以,必须主动出击,以令这情况没法出现。”   刘裕道:“问题出在内奸上,姚兴从内奸处晓得我们兵精粮足、士气高昂、战马齐备,对一个擅守的统帅来说,当然晓得,这样的一支部队,纵然兵员较己方少,亦不宜在平原荒野硬撼,胜也是惨胜,何况边荒是我们的地头。更关键的是对方手上有‘盗日疯’,我们若想设营立寨,反正中他下怀。我们因应形势而变化,敌人亦不住修正策略,此为兵家常事。”   慕容战点头道:“你老哥的顾虑非常有道理,这么看!姚兴和慕容麟固守不出的可能性非常高,待消磨我们的战意士气后,再以‘盗日疯’配合奇兵袭营,我们将难有胜算。任我们如何自负,仍是没有能力攻入边荒集,因为对方的兵力比我们多出一大截,且是以逸待劳。”   姚猛色变道:“那如何是好呢?”   刘裕回复从容,道:“首先要看燕飞和宋老哥此行收获如何,但我们也必须着手准备,尽管没有‘盗日疯’,也要想办法应付。”   此时手下来报,屠奉三回来了。   ※※※   看到颖水码头区的情况两人眉头大皱。   敌人夹岸设立三十多座箭楼,大部分置于西岸,其中十二座沿东岸依地势高低而建。在离边荒集下游数十丈处,有两重拦河木栅,旁边岸上各有一座石砌堡垒,配以陷坑拒马,把水陆两路完全封闭,此时码头区灯火通明,二十多艘货船泊在西岸,数以千计的人正忙碌地卸货,再以骡车把粮货送入小建康。   两人在西岸一处高地遥观敌况,均大感不妥当。   宋悲风倒抽一口气,道:“这两座堡垒是新建成的,我离开前未见存在。”   燕飞道:“敌人改变了策略,该是因从内奸处得到最新的情报,所以采取守势。更重要的原因,是自恃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又有‘盗日疯’这毒招,故而不怕我们在集外立寨与他们对峙。”   宋悲风道:“你的猜测很合理。唉!我们怎办好呢?攻占钟楼的战术已行不通。”   燕飞坚决地道:“攻占钟楼是唯一瓦解敌人力量的方法,也是对方唯一的破绽。当日如不是慕容垂以河水灌集,也难以破集成功。如今我们兵力远及不上当日的慕容垂和孙恩联军,强攻边荒集是以卵击石。”   宋悲风道:“敌人运来大批粮资,显是有长期固守的打算,而此正是我们最害怕的情况。”   燕飞道:“先找到‘盗日疯’的藏处再说吧!”   宋悲风叹道:“敌人防范之严密,小鸟也难飞进去,我们如何入集?”   燕飞目光投往码头区,道:“变作一条小鱼儿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由这里到小建康的码头区,足有一里之遥,还要穿过两重木栅,更浮不出水面换气,你有把握办到吗?”   燕飞道:“只有五成的把握,可是如放弃尝试,我们此仗肯定有败无胜,兼且时间紧迫,再不容我们等待另一个机会。”   宋悲风苦笑道:“好吧!我在这里等你如何?”   燕飞道:“入集如此困难,进去后又要冒险出来,太可惜了?宋兄先返凤凰湖,告知刘裕这里的情况,我如成功潜入集内,会留在那里,直至你们进攻的一刻。”   宋悲风道:“我们如何晓得你的情况呢?”   燕飞目光扫过颖水东岸的十二座箭楼,道:“敌人在对岸的防御力最薄弱,是我们力能攻克的,只要配有挡箭车,便可轻易占领东岸。小建康最高的楼房是梁氏废园内的二层破楼,那亦是我们进出边荒集的秘道入口所在,现在该已被敌人堵塞。你们占领东岸后,我可以在高楼顶凭暗号与你们通消息。”   宋悲风道:“天下间怕只有你有此本领,好吧!一切依计行事。”   两人约好通讯的详细方法后,燕飞把藏身的东西交给宋悲风,然后掠往岸边,无声无息的潜进水里去。   ※※※   帅帐内。   刘裕听罢屠奉三此行的经过,道:“桓玄丧心病狂,翻面无情,屠兄请节哀顺变。”提起桓玄,他恨不得拆其骨煎其肉,但又要把这种情绪隐藏。   屠奉三默然片刻,吁一口气道:“与桓玄交手,绝不容妇人之仁,必须以狠对狠,否则一下疏忽,他会教你永无翻身之望。”   又转话题道:“今次最大的收获,是争取到侯亮生加入我们的一方,没可能找到比他更理想的内应,此人识见不凡,又有胆量,他更指出可行的方法。”   刘裕道:“信得过他吗?”   屠奉三道:“这要待日后的事实来证明,但我是倾向信任他的,你可知自己成为火石效应的最大受益人呢?”   刘裕心中苦笑,心忖,知道事实的真相未必是好事。除了燕飞和孙恩,自己便是第三个知道天降灾异,与他刘裕是不是真命天子全无关系的人。   应否向屠奉三说明真相呢?   屠奉三讶道:“你的神情为何这么古怪?”   刘裕道:“火石效应?唉!可能与我没半点关系呢!”   屠奉三道:“只要别人认为有关系便成,天意难测,人心更难测。至少侯亮生和建康的高门,都认为你是唯一与此兆头有关的人,其它哪管得这么多。对吗?”   刘裕记起燕飞的话,与屠奉三如出一辙。遂打消了告诉屠奉三真相的念头。问道:“侯亮生有甚么好提议?”   屠奉三道:“他的看法,是我们这些老粗想不到的。最有启发性是他指出王恭与司马道子之争,事实上是改革派和保守派之争,而两人分别是现时两派系的代表人物。”   王恭教刘裕想起王淡真,登时心痛如绞,表面又不可现出迹象,那滋味确不好受。点头道:“这看法我还是首次听到,甚么叫改革派?又何谓保守派呢?”   屠奉三道:“此正为侯亮生于我们的好处。上战场打仗是我们的本行,但治国理念却是我们最弱的一环,这也是胡人最大的弱点。”接着把侯亮生的看法说出来。   刘裕同意道:“确有点道理,侯亮生是个可用之材,将来──嘿!将来──”   屠奉三道:“你仍未明白,这并非将来的事,而是眼前的事。由汉末开始,政治便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到晋室南渡,清谈风气大盛,人人只尚空谈,能拿出具体治国方法的只有王导、桓温和谢安三人,而他们都属改革派。王恭、王殉、殷仲堪等人,均属支持这种治国理念的人。你是谢玄亲手挑选,而谢安肯点头默认的继承者,自然而然被视为改革派的人。只要你肯坚持改革的理念,不但会得到民众的支持,还会得到高门里所有开明人士的支持,直接影响你的成败。”   刘裕皱眉道:“我仍是不明白。”   屠奉三道:“回答我一个问题。为何荒人肯为你这个主帅卖命呢?”   刘裕拍腿道:“明白哩!因为人人晓得我是为他们的利益办事。可是在现今的情况下,我就算说破喉咙,表明我是个改革派,只会是个笑话。唉!坦白说!我真的不知如何治理国家。”   层奉三欣然道:“老侯会为你起草一个治国大纲,到时只要你拿出来说便行。”   刘裕讶道:“拿到甚么地方去说呢?”   层奉三微笑道:“我会安排你和殷仲堪、杨全期两人先见个面。”   刘裕愕然道:“你在说笑,对吗?”   屠奉三道:“没有甚么事是不可能的,此正为侯亮生的一个有用提议,谁比他更清楚桓玄与殷、杨两人的关系呢?这方面你不用分神多想,一切待收复边荒集后再说。”   刘裕心忖,假设能通过殷、杨两人对付桓玄,当然理想,他愿为早日手刃桓玄而付出任何代价,更不论要冒多大的险。登时担心起侯亮生的安危,问道:“那个要杀侯亮生的女刺客究竟是何方神圣?”   屠奉三道:“我曾深思过这问题,这女刺客当然清楚侯亮生对桓玄的重要性,该是桓玄身边的人,可是,对侯亮生的生活习惯却是一知半解,否则该选在侯亮生独自驾舟思考时进行刺杀,而非在侯府下手。”   刘裕双目亮起来。   屠奉三道:“你想到哩!”   刘裕道:“该是任青媞!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屠奉三道:“任妖女和桓玄是怎样勾搭上的呢?”   刘裕醒悟道:“对!该是聂天还从中穿针引线,撮合这对狗男女。”   屠奉三笑道:“说得好!桓玄加上任青媞,正是不折不扣一对狗男女。”   刘裕感到和屠奉三的关系拉近了,是因为大家同仇敌忾,均与桓玄有倾尽大江之水也洗不清的深仇大恨。   屠奉三道:“任青媞是个心毒如蛇的女人,最初或有从桓玄之意,可是却因失宠因妒成恨,遂下手杀害桓玄的首席谋臣以泄愤,怎知反无意中帮了我们一个大忙,我已将推测告诉侯亮生,着他提防,他也同意我的猜测。”   刘裕听到“失宠”两字,立刻联想到王淡真,心中一痛,不敢追问。岔开话题道:“找到桓玄弒兄的罪证吗?”   层奉三道:“据侯亮生的分析,此事该与桓玄另一心腹谋臣匡士谋有关系,此人武技平平,却医术高明,而在桓冲过世前,他便消失了,应是桓玄杀人灭口,以桓玄的行事作风,我们很难在这方面抓着他的尾巴。好哩!现在该轮到你告诉我,反攻边荒集的最新情况。”   刘裕不假思索的解释了现时的情况,道:“因内奸泄露军情,此人又是呼雷方的心腹,可旁敲侧击的掌握军机秘密,姚兴一方遂改变战略,使我们反陷于不利的处境。”   屠奉三沉吟片刻,问道:“呼雷方怎样看这事?”   刘裕道:“他非常愤怒,如不是我开解他,他肯定会把吕明五马分尸。”   屠奉三欣然道:“我们仍是气数未绝,竟被宋悲风无意撞破姚兴起回‘盗日疯’,最妙是他并不晓得我们清楚此事,‘盗日疯’究竟是甚么厉害毒火器?竟可令姚兴改变整个作战计划。”   刘裕道:“希望燕飞能有好消息,否则攻打边荒集将是非常艰苦的战役。”   屠奉三道:“如姚兴改采守势,反对我们有利,因为发动攻势由我们决定。坦白说,如果没有浓雾,我们是必败无疑。但在大雾迷漫的时候,我们将变成天兵天将,可以虚实奇正之法,做出从四方八面攻集的假象,令敌人兵力分散,而我们事实上则集中在一点狂攻猛打,只要突破一个缺口,便可以长驱直入没有城墙护河的边荒集,在这样的情况下,能否夺得钟楼的控制权,其效用更关键。”   刘裕大喜道:“给你这般分析,如拨开障眼的迷雾,看到光明。对!如果敌人不敢出集迎战,而我们则在集外站稳阵脚,大雾来时,主动之势将全操在我们手上。”   屠奉三道:“我们尚有两天时间作准备工夫。我方有多少台投石机?”   刘裕道:“老姬拍胸口保证,攻集时至少有三十台投石机可供使用,射程达二千步以上,投的是他设计的毒烟火油弹。”   屠奉三道:“在大雾里,投弹机可推至集外五百步发射,只要有挡箭车便成,这是敌人没有预估过会出现的情况,到目不能辨物时,悔之已晚。”   刘裕衷心道:“幸好你回来了。”   屠奉三笑道:“我是旁观者清,刘爷你只是因执着了,脑子一时转不过来。让我去和我们的姬大少商量一下,看在攻集器械上有甚么须补充的地方。刘爷你则好好休息,养精蓄锐,然后大展神威,领导我们攻克边荒集,立威天下。”   屠奉三离开后,刘裕感到整个人轻松了,屠奉三的才智实不在自己之下,肯全力助他,是他的福气。   同时想起任青媞,对她仍有一份矛盾的感情,更对她令人难解的行为感到心痛。   她是否迷失了呢? 第五章 红颜祸水   燕飞贴着河床逆水潜游往边荒集小建康外的码头区,从水底朝上方两岸瞧去,火把光变成一团团的闪动光泽,予人超乎现实的感觉。   虽是初春时分,清澈的河水寒凉舒爽,令人系恋。他却不虞敌人可看到在二、三丈水深处潜游的自己,因为他一身夜行黑衣,靠着岸壁,便像融入了凹凸不平的泥石里去,更妙的是火光只能照进丈许的水深处,河水像镜子般折射反映火光,反成最佳的掩护。   燕飞展开胎息奇术,不一会便从拦河木栅与岸壁间的隙缝,逢闸过闸的来到敌人防卫森严的河段去。那种身在最危险地域,偏又有绝对安全的感觉,确是非常古怪。   此时离小建康的码头区已不到十多丈,倏地燕飞心现警兆。   危险并不是外来的,问题出自他本身。   他感到内息不继。   燕飞已无暇去思索,为何可断绝呼吸百日仍能活得好好的,现在只不过在水里闭气潜游半里许便捱不下去,忙两手运劲,鱼儿般快速滑行,眨眼间越过两艘船黑压压的底部,然后在一艘船与码头间的空隙冒出水面。   骡叫、吆喝、车轮、河水拍岸、火把燃烧的声音,大合奏般潮水似的涌入双耳,燕飞用力深吸两口新鲜的空气,颇有重返人世的清醒。   敌人正忙于卸货,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入侵者。   他的胎息法于陆上施展或水底运行,明显是有分别的,问题或在陆上进行胎息法之时,皮肤可代替口鼻呼吸,至于实情是否如此,怕只有老天爷才清楚了。   不过,晓得自己仍未是真的神仙,反令他有安心为人的痛快。一天仍在生死之局内,根本没有神仙这回事。   燕飞再回到水底,往上游潜去。   尚有十多艘船在对岸等待这边的泊位让出空档,敌人正忙得个昏天黑地,自然疏于戒备,也让他有可乘之机。   当他来到位于上游最北的一艘船时,他终于掌握到机会。   这条船刚卸下所有货物,七、八辆骡车停在码头旁,准备开走。   燕飞贴岸窜上去,同时发出两股劲风,最接近的两支火把登时明灭不定,像被狂风刮得快要熄灭的情景,四周陷进暗黑去。   就于此明灭之间,燕飞窜上码头,迅如鬼魅的闪入其中一辆骡车的车底去,依附其下。   外面一阵咒骂声,火把复明。   好一会后,骡车移动。   燕飞暗松一口气,知道已成功了一半,他更清楚凭他的身手,只要过得外围这一关,集内将任他来去自如。   ※※※   张衮奉召来到主帐见拓跋珪,后者正坐在帐外看着篝火,一脸若有所思的神色。   这是拓跋珪一向的习惯,每当心有疑难,总爱凝望闪跳不定的火焰沉思。   依指示坐在拓跋珪身旁后,拓跋珪仍没有移开看火的目光,淡淡道:“告诉我所有关于楚无暇和波哈玛斯的事。”   张衮大感错愕,沉吟片刻然后道:“波哈玛斯是波斯来的宗师级好手,武功心法别走蹊径,于苻秦当权的期间到达长安。开始时,苻坚对他颇为看重,但不久后便因受到苻坚身旁的人排斥,被苻坚疏远,但姚苌却对他的占星术着迷,两人的关系便是这样发展起来的。至于他因何与楚无暇敌对,这方面的事尚有待查究。”   拓跋珪像没听到他的话般,道:“看!火是多么奇异和美丽,它时刻都在变化中,燃烧是一种损耗,把平凡不过的柴枝,转化成完全不同的另一种东西。”   接着朝他望去,道:“为何不先说楚无暇?”   张衮呆了一呆,答道:“因为我有点不敢提她。”   拓跋珪微笑道:“你是否认为我不该沾惹此女呢?老实的答我。”   张衮叹道:“她令我想起红颜祸水这句话。”   拓跋珪兴趣盎然地道:“因何你会有这个想法呢?”   张衮道:“楚无暇是弥勒教著名的美女,在北方大有艳名,但其身份却人言人殊。有人说她是尼惠晖千挑万选的女徒,传她以媚惑男人之术,亦有人说她是竺法庆的女人,更有人传她是死于谢玄手上的竺不归的情人。真相恐怕她自己才清楚。”   拓跋珪道:“她唤竺法庆作爹。”   张衮愕然道:“竟有此事?”   拓跋珪伸个懒腰,道:“确是如此,她还说,要去取出她爹多年搜刮佛寺所得来的财物送我,她是看中我哩!”   张衮皱眉道:“弥勒教始终是邪教,声誉不佳,族主如与她有牵连,会影响族主的威名。属下更怕她是包藏祸心,想利用我们重振她的弥勒教,又或想损害族主和燕飞的兄弟之情。”   拓跋珪摇头道:“弥勒教早完了,再没有东山再起之望。这女人就像一团烈火,不住反复变化,却总是那么美丽,又是那么危险。”   岔开话题道:“我应于何时立国称帝呢?”   张衮晓得,他不愿再讨论楚无暇,只好道:“我们曾商量过这个问题,正想向族主禀上我们的想法,眼前正是大好良机,可以激励士气,振奋人心。”   拓跋珪目光又投往舞动不休的火焰,徐徐道:“立国称帝,是慕容垂最难容忍的事。哼!他一向以鲜卑族的救星自居,既不容慕容鲜卑分裂,也不许我们拓跋鲜卑自立门户。现在用这一招太浪费了,尚未是时候。回去好好休息吧!明天我们返盛乐去。”   张衮知趣的告退。   听着张衮离去的足音,拓跋珪忽然想起王猛,不过,却不是王猛助苻坚统一北方的功劳,而是王猛当年曾力劝苻坚杀死慕容垂,免成养虎之患。   王猛的看法兑现了。   淝水之败,部分原因是慕容垂按兵不动,否则,如他肯全力援助苻坚,该不会有淝水的惨败。而慕容垂更是第一个离弃苻坚的异族大将。   自己为何忽然想起这件事呢?楚无暇绝不是另一个慕容垂,她手上没有实力,只要自己永远不予她掌权的机会,她只能是私房里的爱宠人物。他拓跋珪更非苻坚,只要楚无暇稍露背叛之心,他会亲手处决她。   张衮是过虑了。   ※※※   刘裕进入卓狂生的营帐,这位产自边荒的名士,正在木几上运笔如飞,为他的巨著努力。刘裕想不到他仍有此闲情逸致,大感愕然。   卓狂生停笔笑道:“刘爷来得好,我正写到你‘一箭沉隐龙’那一章节。哈!刘裕取出五百石神弓,搭上破龙箭,拉成满月,接着大喝一声‘去’,声震新郎河两岸,接着破龙箭离弦而发,破风之声大作,风云变色,敌人皆惊倒船上时──”   刘裕苦笑坐下道:“够了──够了!还有更夸大的吗?你这本算什么史?”   卓狂生欣然道:“当然是边荒之史,更是最有趣的史书。史书也有正史、野史之分,我这本是专用来说书的,自然以趣味为主,全是为娱人娱己,夸张失实点没有问题,最重要是精神不变。任何人如没有兴趣听这样的东西,大可以给老子滚得远远的,去翻他奶奶的什么正史,悉由尊便。老子写我的天书,其他的便管他的娘。明白吗?没有人强逼你去听去受苦的啊!”   刘裕发觉自己愈来愈喜欢卓狂生,这是个大情大性的人,热爱边荒集,比任何人更懂得享受生命,活得深刻动人。点头道:“确有点歪理!不过,大弩弓不是比五百石的神弓更有说服力吗?”   卓狂生道:“形象不同嘛!难道说你先坐在地上,窝窝囊囊的用脚把弩弓蹬开,再小心翼翼地把破龙箭固定在弩弓架上,惟恐出错吗?”   刘裕叹道:“说不过你哩!你爱怎么写便怎么写吧!”   卓狂生放下毛笔,道:“刘爷大驾光临,未知有何吩咐呢?”   刘裕正容道:“我是想和你商量,组织我们边荒劲旅的诸般问题,以令权责分明。你对各人最熟悉,所以想向你老人家求教。”   卓狂生不解地道:“不是一切都分配妥当了?连费二撇掌司库,程赌仙负责医疗,庞老板主管物资粮草,方总管治安规矩,这么微细的事务都分派妥善,还有什么好做的?”   刘裕道:“我想的其实是一个正式让所有荒人参与的仪式,也是宣誓效忠边荒集和加入夜窝族的大典,以此鼓励士气,加强荒人的团结,使人人明白,今仗是为边荒集而战。同时宣布各领袖的职衔,以此作为我们边荒劲旅将来运作的模式。”   卓狂生喜道:“好主意。还是你有治军的经验,我立即起草,这方面我最拿手,明天会把边荒大典简单而隆重的程序细节,送到你的主帐内,让刘爷过目审核。”   刘裕欣然离开。   他的心神已全投进反攻边荒集的大战里去,以工作对抗心中的悲苦。他不会让自己闲下来,直至刘牢之和桓玄塌台丧命的一刻。   ※※※   慕容垂步入帐内,风娘和小诗连忙退避,剩下纪千千单独面对这位大燕国的君主。   宽敞通爽的方形帐幕内,纪千千神色平静的坐着,清澈至不含任何杂质、又深邃莫测的澄明美目,丝毫不让的迎上慕容垂锐利的目光,没有半点退缩之意。   慕容垂在她对面坐下,叹道:“朕要怎样请求,千千方会改变决定,让朕陪千千到太行山散心呢?”   纪千千神色自若的淡淡道:“除非皇上用强逼的手段,否则我绝不会作陪。”   慕容垂现出错愕神色,苦笑道:“千千当清楚我慕容垂是怎样的一个人,强把千千留在身边,只是情非得已,岂还会一错再错,徒令千千看不起我。明天诗诗可以随行,一起到太行山游玩,如此千千可否回心转意?”   纪千千断然道:“我决定了不去就是不去,没有什么可以讨价还价的。”   慕容垂目光变得更锐利了,静静凝视着她,好一会后,点头道:“千千生气哩!”   纪千千神色不露半分情绪的波荡,悠然道:“我不是生气,只是失望。慕容垂你算哪门子的好汉?当我纪千千是领赏或受罚的狗儿吗?你自己反省一下吧!”   慕容垂给骂得呆了起来,默然以对,接着哑然失笑道:“骂得好!骂得一针见血。我慕容垂自落泊天涯,不得不投靠苻坚,备受冷眼和排挤,却从未有人敢当面骂我,岂知当上大燕之主,天下无人不惧之时,却给千千指名道姓的当面直斥,感觉却是非常痛快。对!是我不对!请千千原谅。”   缓缓站起来,双目透出爱怜神色,低声道:“请千千体谅我求成心切的心情,未免操之过急。过几天待千千的气平了,慕容垂再来向千千请罪。”   说毕退出账外去。   ※※※   燕飞伏在采花居的瓦背上,环视周遭的形势。   眼前所见,有异于上次他潜入夜窝子的情况,处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以百计的骡车,把粮货物资送往不同的区域及各处楼房。   这或许是大战前最后一次补充物资,所以敌人全体动员,务要在一夜之内,把物资分配妥当。他可以感觉到,敌人的士气比前高涨,大批粮货的到达,既解决了需要,更激励了士气和斗志。   采花居和左右相邻数幢楼房的大门外,停着十多辆骡车,货物卸下后立即被送进这七、八座本由匈奴军进驻,现在却空置的楼房内。   赫连勃勃被遣走的理由更清楚呈现:一方面是姚兴并不信任赫连勃勃,更重要又可以省回大量食粮,再其次是姚兴和慕容麟联合,已有足够的兵力应付荒人的反攻。   燕飞在小建康偷下骡车,并于其中一座专放军服的楼房,取得一套慕容鲜卑兵的衣装换上,再凭绝世身法纵横来去,大致摸清楚敌人的状况。   小建康成了粮仓,这是个聪明的选择。小建康自成一体,容易防守,兼东靠颖水,南靠夜窝子,又位于边荒集的东北部,由南面来的荒人,绝不会绕个大圈先进攻小建康。   他也查探过位于小建康的梁氏废园,秘道已被大石堵塞,再不能提供出入的通道,不过这是意料中事,燕飞没有因此而失望。   令他失望的是“盗日疯”并不是藏在采花居内,里面堆满大批的弓矢,就是不见装“盗日疯”的箱子。   位于大堂正中的秘道入口,被放满箭矢的大箩筐覆盖,由于人来人往,他不敢移开箭箩,检视秘道。   “盗日疯”究竟放在哪里呢?肯定不是采花居又或附近楼房,因为他已趁乱搜索过每一幢建筑物。   燕飞大感头痛。   看来运粮配给的工作会持续到天明。一俟安置好物资,边荒集回复正常状态,即使他仍能以轻功飞来跃去,找到“盗日疯”,但在戒备森严下,实在难以做手脚。所以,今晚是唯一的机会,错过了,便再难处于现在的有利情况。   一队人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十多辆骡车横过钟楼广场,朝古钟楼驶去,最后停在古钟楼前卸货。   燕飞看得背脊寒气直冒,卸下的非是武器或粮草,而是木材和泥石,堆成一座座小山般的模样。   燕飞心中唤娘,晓得敌人已清楚钟楼在攻防战中的关键性,至乎从内奸处得悉,他们有以奇兵突袭占据古钟楼的大计。   泥石和木材是要建设环护古钟楼的壁垒,如再守以高手和擅射的战士,即使全没有其他阻碍,尽倾荒人之力,要攻陷这么一座坚堡仍不容易。   幸好自己现在在这里,否则,等攻入广场方知道面对的是什么时,将后悔莫及。   在这样的情况下,“盗日疯”更起关键的作用。   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记起费二撇说过的戏言,最安全的地方该是姚兴的卧室。   姚兴会不会真的把“盗日疯”藏在卧室内呢? 第六章 改张易调   刘裕在回帅帐路上遇上江文清。   她该是专诚来找刘裕的,在帅帐找不着,直寻到这里来。   江文清有点不敢碰他的目光似的,轻垂螓首,走在他身旁,低声道:“我们到湖边走走好吗?”   刘裕瞥她一眼,身穿男装的她是那么妩媚动人,神态平静里带点羞涩,充盈着爱的活力。点头道:“星空下的凤凰湖特别美丽。”   江文清喜孜孜地瞧他,抿嘴笑道:“第一次在边荒集见到你时,从没想过你是这么的一个人。”   刘裕讶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江文清微笑道:“是个肯陪高小子去发疯的人呵!竟然有这样的情怀。”   刘裕有点摸不着头脑的,说不出话来。两人离开营地,直抵湖边,夜风从湖上吹来,令他们衣袂飘扬,感觉写意轻松。   江文清看着泊在湖心的七、八艘双头战船,吁一口气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误会了你哩!”   刘裕道:“事实上文清的反应恰到好处,令人没法怀疑我们是预先说好的,那样说不定会有反效果。”   江文清目闪奇光,讶异地看他,道:“你是故意不和我先商量好的吗?”   刘裕道:“也不完全是这样的。我一直有这个念头,就是建立一支边荒劲旅,只有凭全集的力量,我们方有资格和南北的大敌周旋。聂天还在桓玄的支持下,势力膨涨得很凌厉,每过一天,我们对付他的把握便少些儿。幸好过去每次交战,最后吃亏的仍是两湖帮,这对我们的威势有点帮助,不过,仍不足把形势扭转过来。现在你若要重振大江帮的势力,将会是事倍功半。南方的帮会,即使不惧两湖帮。却不得不顾忌桓玄。所以,击垮两湖帮的大计,必须分阶段进行,绝不可以操之过急。”   江文清欣然道:“原来你早有全盘计划?”   刘裕心中生怜。   大江帮从如日中天的声势,随江海流的败亡,几近全面崩溃的绝境,仅能退守边荒集,又再遭沉重的打击,失去据点。现在反攻边荒集,成功失败,全看眼前情况的发展,不容有失。   大江帮的荣辱,也等如他刘裕的成败。他与江文清的未来,难分割开来。   刘裕道:“收复边荒集后,我必须立即归队重返北府兵,否则我将失去重返北府兵的唯一机会,成为被刘牢之放逐的人。”   江文清垂首道:“这是个聪明的决定吗?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会不择手段的逼害你,直至你人头落地的一刻。”   刘裕冷笑道:“想置我于死吗?没有这般容易的。这也是重振大江帮的唯一方法,如我不能在晋室崩溃前掌控北府兵,一切都完了。这是现实,我和你都没有另一个选择。”   江文清轻轻道:“你去后,文清怎办好呢?”   刘裕剧震一下,目光投向她,露出有点难以相信的神色,说不出话来。   江文清耳根红起来。   刘裕强压下心中波荡的情绪,沉声道:“文清,你必须恢复信心和斗志,我离去后,屠奉三会全力助你,没有什么可害怕的。你再不是孤军作战,边荒集会作你的后盾。第一步的目标,是使边荒集兴旺起来。利之所在,自然会有人来和你做生意,孔老大便是其中之一。边荒集愈兴旺,影响力愈大,大江帮会随之扩展势力。等到有一天,我成为北府兵的大统领,我们便可携手向敌人讨债。”   江文清低声道:“明白哩!”   刘裕仰望星空,吐出一口气,道:“信任我罢。我会和文清共存亡,只要我们坚持下去,死不了的话,终有一天敌人会在我们面前下跪授首,没有人可以阻拦我们。”   ※※※   燕飞驾轻就熟的来到姚兴在集内的临时“行宫”,刚好见到姚兴在十多个亲卫高手簇拥下,策骑驰出洛阳楼的前院。   姚兴要到哪里去呢?燕飞无暇深究,时间是分秒必争,立即进行搜索。果如他的估计,偌大的洛阳楼仅余七、八个羌兵在守卫,其他人都被派干活去了。可以想象,敌人的打算是辛苦一晚,配给妥粮资武器,做好防御的工程,然后放松休息,养精蓄锐,以逸待劳。   他由后院着手,凭着绝世身法和灵机,避过守卫的耳目,不到半炷香的时间,搜遍洛阳楼的五幢楼房,却是非常失望,因为摸不到“盗日疯”的半点影迹。   当他进入洛阳楼主楼的地下密室,最后一线希望亦告幻灭,内里空空如也,对方显然尚未发觉有此处所。   在第一次反攻边荒集的过程里,他对边荒集主要建筑物的情况,包括密室和秘道,均了如指掌,以拟定反攻的策略。这方面的认识,在眼前的情况里发挥作用,至少可令他肯定“盗日疯”不是藏在洛阳楼内。燕飞重返楼顶。   “盗日疯”究竟给收藏在何处呢?燕飞愈来愈头痛。就在此时,心中忽然浮现宗政良的形相,一闪即逝。跟着警觉地朝钟楼瞧去,一队人马正绕过钟楼往他的方向驰来,吓得他连忙避往另一道瓦面,心叫好险。   宗政良外号“小后羿”,以箭法名震北方,凡擅射者眼力特佳,说不定会被他发觉自己。   时间不住消逝,每过一刻,他的盗香大计便添多一分困难。   燕飞蹲在主楼的瓦顶上,居高临下,放目四顾。   姚兴既然不选择最方便的采花居作收藏地点,当然是嫌采花居不够安全,那更佳的选择,便是洛阳楼,可是事实却非如此,问题出在什么地方呢?东西肯定是在夜窝子内,也不可能收藏在慕容麟的势力范围内,那便该是夜窝子以东西门大街为界划,夜窝子北的任何一座楼房,因为南面是慕容鲜卑兵驻扎之所。   燕飞竭尽脑力,苦苦思索。   有什么地方比洛阳楼更安全?他脑海里浮现出小建康内的羯帮和匈奴帮的总坛。   两个总坛都不是在夜窝子内,可是却是易于守护,故拿来作粮仓之用。   想到这里,燕飞灵机乍现,终于想通,姚兴不把“盗日疯”藏在洛阳楼或采花居的原因。理由非常简单,因为姚兴不晓得内里有密室。   最佳收藏“盗日疯”的地点,莫过于一座有强大防御力的建筑物内的地下密室,只要以重物把出口堵住,阻塞了往来的秘道,“盗日疯”便可以安静地摆放在那里,既容易看顾,又不怕受到骚扰,到应用时再把东西提出来,可以万无一失。   而匈奴帮或羯帮在小建康内的总坛,最切合这些条件。   在第一次反攻边荒集时,曾起过作用的密室地道,该全部曝光,所以梁氏废园贯通颖水的秘道,被敌人堵塞了。姚兴晓得两帮总坛下的密室秘道,是理所当然的事,从吕明处他已可获悉这方面的情况。   想到这里,燕飞差点想立即开溜,离开边荒集。找到“盗日疯”又如何呢?难道他可以在敌人的眼皮子底下,把几大箱“盗日疯”从密室偷出来,再送往采花居的秘道密藏起来吗?这是没有可能的。   以姚兴的小心谨慎,肯定会派人日夜不停,十二个时辰的轮番守着密室的出入口,如此他便只有硬抢一法。   燕飞暗叹一口气,打消了立即离开的冲动,从瓦顶跃下,往小建康的方向掠去。   ※※※   刘裕回到营帐,屠奉三坐在帐外,只向他点头招呼,没有说话。   刘裕在他身旁坐下,道:“你在想什么呢?”   屠奉三沉声道:“大小姐似乎对你很有好感。”   刘裕苦笑摇头,不知该如何回答他。   屠奉三沉吟片刻,道:“我不是想干涉你私人的事,更没资格去管,问题是这并不止是私人的事。”   刘裕坦然道:“没有事是不可说的,我和你不单是共生死的战友,更是好兄弟。”   屠奉三道:“我清楚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否则不会选择站在你的一方。我这个人决定了一件事,便不会改变,希望你真的明白我。”   刘裕道:“绝对明白。”   屠奉三道:“那恕我直言,公事和私事是不该混在一起的,男女间的感情更是复杂多变,一旦感情出了问题,会出现无法预料的变化,在目前的形势下,是有害无利。大江帮现在是我们手上重要的筹码,不容有失。其他我不说出来你也应知道。”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了!在此事上我会有分寸的,不会教你失望。”   屠奉三道:“我只是顺便提醒你几句。论计谋勇气,你实在桓玄之上,只有一点你及不上他,就是不择手段和狠辣无情的作风。为了成功,他可以做出任何事来。所以,只要你落在下风,他会斩草除根,令你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刘裕不解道:“桓玄的行事作为天下皆知,为何屠兄忽然提出来讨论?”   屠奉三道:“因为光复边荒集后,你便要重返北府兵,那时你只能依靠自己,去面对刘牢之和司马道子等人的斗争逼害,所以我必须告诉你我心中的想法,好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刘裕道:“这和桓玄有什么关系呢?”   屠奉三不答反问道:“以司马道子的为人,你认为他和刘牢之的关系,会朝哪个方向发展呢?”   刘裕答道:“司马道子起用谢琰,代替王恭出任衮州刺使,摆明是要压制刘牢之,令他不能全面控制北府兵。”   屠奉三道:“此事对你有利无害,谢琰怎都对亲爹和堂兄挑选的人另眼相看,感到较为亲近,只要你肯忍受他自恃世家高门的骄横作风,在无人可用的情况下,他肯定会重用你。他要提拔你,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亦拿他没法。”   谢琰是谢家淝水之战硕果仅存的功臣,加上是天下人仰慕的谢家最重要的人物,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其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即使权倾晋室的司马道子,亦不愿开罪他。刘牢之更不用说,如他敢对谢琰不敬,会令北府兵的将士反感。   刘裕点头道:“我也有这个想法。”   屠奉三道:“如在天下太平的情况下,谢琰看得起你又如何?你始终没有机会。幸好孙恩起兵在即,你的机会也来了。司马道子派王凝之去守会稽,是非常厉害的一着。如王凝之有什么万一,谢琰定请命出师讨伐天师军,刘牢之则无法推托,变成北府兵与孙恩硬撼的局面,在这样的情况下,你便有机会崛起。”   刘裕同意道:“司马道子确是卑鄙。有一件事我尚未告诉你,谢家大小姐道韫,决定到会稽去与丈夫儿子共生死。唉!”   屠奉三道:“那将演变成北府兵与天师军在南方沿海郡县交战,建康军则与荆州军在大江上下游对峙之局。桓玄是不会在这时刻攻打建康的,如我所料无误,他会乘机收拾殷仲堪和杨全期,这也是侯亮生的看法,所以,他提议我们联结殷、杨两人。”   刘裕道:“这方面我倒没有想及。对!以桓玄的为人,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   屠奉三淡淡道:“因为桓玄晓得,不论是王恭或殷仲堪,都不会甘心臣服于他,只是利用他来打击司马道子。王恭和殷仲堪本是计划周详,只是千想万想,想不到桓玄有借曼妙之手杀司马曜的毒招,令王恭和殷仲堪顿失靠山,又是骑虎难下。不过有利也有弊,正因司马曜横死,令司马道子有机可乘,册反了刘牢之,令桓玄功败垂成。”   刘裕竭力不去想王淡真,道:“屠兄的分析非常透彻,道尽桓玄目前的处境。”   屠奉三道:“杨全期一向和殷仲堪亲近,又深悉桓玄的为人,所以只要有机会,他们会连手对付桓玄。只可惜这两个人都不是做大事的人,除非他们肯无条件的投靠我们,否则,终不是桓玄的对手。”   刘裕苦笑道:“我现在算什么东西呢?他们却是当朝名士,又位高权重,他们怎可能那么看得起我呢?”   屠奉三道:“这就要考他们的心胸眼光了。我们成败的关键,在乎能拖延桓玄多久,他愈迟收拾司马道子,对我们愈有利。在此事上,我们必须想尽办法,所以,必须争取殷仲堪和杨全期两人合作,令他们成为桓玄攻入建康的最大障碍。这亦是侯亮生提出的缓兵之计。”   刘裕开始有点明白了,道:“你这番话对我有很大的启示,若我只顾着在北府兵奋斗突围,疏忽了桓玄,仍是一条死路。”   屠奉三沉默片刻,然后道:“你听过干归这个人吗?”   刘裕道:“有点耳熟,是否新近在巴蜀崛起的一个剑手呢?”   屠奉三道:“正是此人。”   刘裕讶道:“屠兄为何忽然提起他?”   屠奉三道:“因为他已投靠桓玄,成为桓玄的得力手下。此人在巴蜀全无敌手,最爱挑战名家,剑下从不留人,因而开罪了不少人。现在既然找到大靠山,当然再不用怕人寻仇。事实上,他曾多次遭巴蜀武林高手联合围攻,他仍能安然脱身,由此便可知他的本领。”   刘裕笑道:“由燕飞去干掉他如何呢?”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我也希望事情可以如斯轻易解决,那不如请燕飞去干掉桓玄,便一了百了。”   接着正容道:“桓玄是要找他来代替我。”   刘裕摇头道:“桓玄只是痴心妄想,屠奉三岂是随便可以找人替代的。”   屠奉三耸肩道:“可是他至少可以替代我,专干刺杀目标人物的勾当。”   刘裕愕然道:“刺杀?”   屠奉三道:“这是桓玄心中的一个计划,就是当他进占建康后,便杀尽所有反对他取晋室而代之的将领大臣。所以,桓玄秘密训练了一批刺客死士,而干归便是这批刺客的头子。现在你明白了吗?对付桓玄必须比他更快更狠,否则,将变成坐以待毙,到醒觉时,周围再没有能支持你的人。想想吧!若胡彬、何无忌这些站在你一边的北府将领,都被人干掉,你还凭什么对抗桓玄?”   刘裕倒抽一口气道:“桓玄这招果然既毒辣又见功效。”   屠奉三冷笑道:“桓玄这么想杀我,你现在该明白是什么原因吧!不过一天有我屠奉三在,我也不会教他得逞,桓玄有他的刺客团,我们边荒集也有刺客馆,就看看谁的剑锋利点。”   刘裕忽然清晰地握到自己的处境,如他不能在桓玄权倾南方的一刻前,把北府兵权掌握在手内,他不但洗雪不了王淡真所受的耻辱,还会死得很难看。 第七章 敬谢不敏   燕飞把警戒心提至极限,监察着整个小建康的情况。   一切似无任何异常之处,运货的骡车仍是往来不绝,战士则放下武器当脚夫,把卸下来的粮货,送入各幢建筑物内安顿。其中以有高度防御力的羯帮和匈奴帮总坛内,存放最多。如这两个临时仓库能放满粮货,该足够让敌人的三万多大军吃上半年。   不时有敌方骑兵巡哨,却又不像特别加强防备,远比不上外围严阵以待的紧张气氛。   可是他心中不安的感觉,仍是挥之不去。   这感觉由早前心中忽然浮现宗政良的形相开始。当时他心现警兆,直觉反应的朝钟楼瞧去,却给从钟楼驰来的一个马队混淆了,以为宗政良是其中一人,故令自己生出感应。吓得他不敢再以轻功在高处掠过,只敢在横街窄巷潜行。   但不安的感觉却不减反增,愈趋强烈。   唉!自己可能已被敌人发现行踪。   目击他入侵的是宗政良。   此人是北方著名的刺客,不单武功高强,更有“小后羿”的美号。擅射的人眼力特别强,何况是宗政良这级数的神箭手。敌人此着确是高明,由宗政良这家伙于古钟楼最高处的“钟楼观远”,把整个边荒集尽置于他老哥的锐目监视之下,他燕飞便是因此败露行藏,输得非常冤枉,又不得不服气。幸好他尚有灵应的超凡本领,否则,至死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一回事。   现在他该怎办好呢?只要于集内任何一处给敌人截着,十个燕飞也必死无疑,强闯突围是绝对行不通的。   采花居的秘道有等于无,因为出口仍是在集内,况且他是没可能不惊动任何人的进入秘道去。   洛阳楼下的秘室又如何呢?进去岂非自困绝地,大违自己此行的原意。   就在此刻,他想起刘裕设身处地的思考方法。   假如自己变成宗政良,忽然在观远台发现他燕飞的入侵,旋又失去他的踪影,会采取什么行动?他会立即飞报姚兴和慕容麟,秘密调动人手,封锁整个边荒集,特别是颖水的码头区,因为那是现在情况最混乱、最容易被突围的地方。敌人的行动应在不声不响下秘密进行着。当部署完成,会来个瓮中捉鳖,只要擒杀他燕飞,对荒人的打击是不可估量的。   敌人会组成一支“捕燕队”,像对付花妖般搜捕他。这支最精锐高手的队伍,首先会猜测燕飞潜进边荒集来的目的,当然想不到他竟是来寻“盗日疯”,只会猜测出他是来刺杀或搞破坏两种任务。   刺杀的目标不外姚兴或慕容麟两个人,而搞破坏则莫过于烧掉储粮的仓库。   想到这里,燕飞已知今次是生是死,全看能否找到‘盗日疯’,那是他唯一的生路。且还要赶在敌人醒觉前办妥一切,否则,他只好硬闯突围,全力一拼,杀一个够本,杀两个有赚。   燕飞从藏身处窜出,朝匈奴帮总坛的后院墙掠去,灵觉感应提升至巅峰状态。   ※※※   江陵城桓府内堂。   桓玄坐在地席上,满脸阴霾。   陪坐一旁的侯亮生、桓修和干归都不敢说话。   好一会后,桓玄淡淡道:“连一个人都看不住,是否该死呢?”   侯亮生等三人听后,都心生恐惧,不知桓玄此话的矛头指向哪一个人?他们三人之中谁会大难临头?人说伴君如伴虎,侯亮生的感觉则像与毒蛇同眠,天才晓得什么时候会给他噬上一口。   桓玄有点疲倦地道:“给我把跟随淡真来的婢仆逐个勒死,这是他们应得的惩罚。”   桓修一声领命,便要借办此事乘机脱身。岂知桓玄打手势阻止他,徐徐道:“这事干归去办吧!”   桓修只好坐下来,看着干归离开。   侯亮生却是整个背脊直冒寒气,令他惊悚的是,桓玄若无其事的冷漠语调、视人命如草芥的态度。   王淡真之死只能怪刘牢之,又或怪桓玄他自己,而桓玄却迁怒于无辜的婢仆。王淡真于随身行妆里密藏毒药,显然早有寻死之心,可见王淡真的死,桓玄须负上最大责任。   桓玄目光投往桓修,像忘掉了王淡真似的轻松地道:“刚才杨全期来见我,说殷仲堪要上书朝廷,要求恢复荆州刺史的原职。说好听点是征求我的意见,难听点便是逼我在此事上表态。你有什么意见?”   桓修方知桓玄要他留下的原因,忙道:“一切由南郡公作主,我没有意见。”   桓玄笑道:“当不成荆州刺史,从兄你不觉得可惜吗?”   桓修仍是同一句话,答道:“一切由南郡公决定。”   桓玄目光落在侯亮生身上,道:“我该怎么办呢?如我不肯点头,殷仲堪仍敢上书建康吗?”   侯亮生恭敬地答道:“这是司马道子分化我们的手段,南郡公明察。”   桓玄冷笑道:“你以为我不知道是司马道子的阴谋诡计吗?不过,今趟我却要感谢他,帮我试探出殷、杨两人的心意,更使全期露出他的狐狸尾巴。哼!”   两人再不敢说话。   桓玄沉吟道:“我会联署殷仲堪要求恢复原职的奏章。由今天开始,我要你们密切监视他们两人,不容有任何疏忽,明白吗?”   两人连忙答应。   ※※※   时间忽然变得重要,假如他选择错误,再一次猜错收藏“盗日疯”的地方,他的任务将告彻底失败,甚至可能因此送命。   如果姚兴要把“盗日疯”藏在集内某幢建筑物的地库内,小建康的铁弗部匈奴总坛,当然是首选。姚兴可以从赫连勃勃处弄清楚建筑物的确切情况,不用担心会有尚未被发现的秘室和秘道。例如姚兴便不晓得身居的洛阳楼,也存在秘室。   边荒集失陷于慕容垂和孙恩之手,荒人战俘被敌人集中在小建康,亦是以两帮的总坛为主。当日部署反攻,燕飞等通过秘道,把武器粮食偷运入小建康去,便是藏于两帮的地下密室内。所以,燕飞对匈奴帮总坛的地下情况,了如指掌。   在高起的院墙内,有十多座大小不一的建筑物,主堂面向建康街,三进相连,规模宏大,本身便像座堡垒,也是匈奴帮总坛最坚固的建筑物。第一次反攻边荒集成功,屠奉三便要了去作他的新刺客馆。   主秘室和秘道都设于主建筑物内,那亦是现在最繁忙的地方,人来人往,粮货不断送进来,然后分散安置到其他房舍去。   燕飞的目标却是后院东北角的独立仓房,在它下面有个粮库,没有接连秘道,是最适合收藏东西的地方。   借着房舍树木的掩护,燕飞来到目标仓房外面的花园,蹲在草丛内,观察形势。   整个旧匈奴帮总坛沸腾热闹,惟独这一角却宁静无声,没有人踏足半步。燕飞差点打响退堂鼓,好及早到别处碰运气。旋又决定进去看个究竟,一方面是时间再不容许他四处乱闯,更重要是他想到其中一个关键。   表面看,姚兴与慕容麟是合作愉快,事实则两人之间肯定不免疑忌。姚兴在“盗日疯”一事上,大有可能瞒着慕容麟,这种毒火器能保持秘密,愈能发挥奇效。天才晓得姚兴会否在收拾荒人后,掉转矛头来对付慕容麟,这时“盗日疯”便可大派用场,令姚兴可以寡胜众。又或姚兴怕慕容麟意图独占边荒集,故留下一着,免致届时全无还手之力。   不论从任何一个角度去想,姚兴隐瞒“盗日疯”一事是合乎情理的,所以故意不派人看守,以免惹人注目,又舍采花居和洛阳楼,而取放置粮货的地方收藏“盗日疯”。   想通诸般问题后,燕飞哪还敢犹豫,从暗处窜出,来到仓房大门,就那么拉开没有上锁的仓门。   入目的情况看得他眉头大皱。   仓内塞满一包迭一包的米粮,堆至离仓顶只有数尺距离的高处,仅余近门处可容数人站立的窄小空间。   这可说是最好的防卫,不搬开百来苞米粮,休想可以进入秘道去。   燕飞不惊反喜,他现在至少有八成把握,确定姚兴是把东西藏在下面的密室。   有救了!   燕飞闪了进去,关上仓门。   ※※※   云龙舰在洞庭湖行驶,聂天还立在船头,负手仰望星空,神情严肃。   郝长亨来到他身后,垂手恭敬道:“帮主召长亨来有什么吩咐呢?”   聂天还道:“长亨是否仍对淮水之败,耿耿于怀呢?”   郝长亨颓然道:“长亨感到很惭愧,很对不起帮主,辜负了帮主对长亨的厚爱。”   聂天还道:“胜败乃兵家常事,最重要是赢得最后的胜利。今次出事,问题并不在你,而是被桓玄拖累,因他管不了刘牢之,致形势逆转,你和雅儿能安全回来,我已非常满意。”   郝长亨叹道:“可是失掉粮船一事,我却是难辞其咎。”   聂天还微笑道:“换了是我,也会犯上同样的错误,与姚兴交易是正确的,问题出在我们低估了荒人。边荒是他们的地头,任何风吹草动,均瞒不过他们。所以你们在淮水失利,粮船自然落在他们手上,没有什么须自责的。”   郝长亨感动地道:“帮主!”   聂天还和颜悦色地道:“你当我是桓玄吗?有什么差错便拿别人来出气,也不看是如何出错,问题在哪里。我聂天还纵横两湖十多年,从没有人能奈我的何,正因我有大群肯为我忠心卖命的帮手,没有人会背叛我。”   郝长亨衷心地道:“只要帮主一句话,长亨愿效死命。”   聂天还从容道:“事实上,我们两湖帮,从没有过今天的优越形势,江海流已死,大江帮名存实亡,只要我们加紧控制大江和其大小支流,大江帮将永无翻身之望。”   稍顿又道:“今次桓玄攻打建康无功而回,司马元显更显露猛将的本色,大大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恐怕连司马道子也没想过,往日沉迷酒色的儿子会浪子回头,还这么有本领。”   郝长亨点头道:“桓玄会被逼更倚赖我们,而我们则可进一步扩展势力,控制大江两岸的帮会。没有我们的批准,谁也不许和大江帮做生意。”   聂天还道:“这只是消极的做法,建康区和建康下游的城市,都在我们势力的范围外,我们须攻占边荒集,方能斩草除根,消灭大江帮的余孽。在此事上,我们必须与桓玄合作,单凭我们的力量是没法办到的。”   郝长亨讶道:“在今次反攻边荒集之战里,帮主竟不看好姚兴和慕容麟吗?”   聂天还苦笑道:“姚兴等人的联军兵力在荒人一倍以上,又占上地利,有集可守,且是以逸待劳,可是我仍看高荒人一线。看看燕飞吧!这样的人才,到哪里去找呢?于那样恶劣的形势下,仍可出手得卢,闹了我们一个灰头土脸的携高彦扬长而去。我们是不得不承认,荒人里集中了南北最有冒险精神和活力的精英人才,低估他们的谁不吃亏?”   郝长亨一震道:“帮主!”   聂天还双目杀机大盛,缓缓道:“我不是长他人的志气,而是想说明绝不可以再低估荒人。边荒集的第二场反攻战,胜负即将揭晓,便可以证实我有否看错荒人。”   郝长亨欲语乏言。   聂天还微笑道:“荒人愈厉害愈好,强大的敌人,愈能激励我们的奋斗心。以前我们有江海流,还不是授首本人环下吗?生命要有相当的对手方有乐趣,你才会珍惜成败。长亨须永远记着我这番话。”   郝长亨道:“长亨永远不会忘记。”   聂天还眼神变化,现出慈爱神色,道:“雅儿那孩子怎样了?”   郝长亨苦笑道:“她在发脾气,把自己关在舱房里。唉!我们逼她上船,她怎会高兴呢?幸好她尚未晓得燕飞和高彦的事,否则,真不知道她会摔破多少东西。”   聂天还道:“你和她一向关系良好,照你看,她会否真的看上高彦那小子呢?”   郝长亨道:“如帮主以前问我这件事,我会有个肯定的答案,就是没有可能。高彦这小子一无是处,贪财好嫖,口甜舌滑,吹牛皮不用眨眼,正是清雅最讨厌的那种轻薄少年,不赏他两记耳光,已是非常容忍他。可是!──唉!可是今次从边荒回来后,她竟着人留意,有否像高彦这样的一个人到两湖来,又不肯透露和高彦之间发生过什么事。真叫人担心。”   聂天还道:“你娶雅儿好吗?”   郝长亨脱口道:“什么?”   聂天还道:“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一了百了。雅儿一向对你有好感。论美貌,雅儿肯定是两湖帮第一美女,待她定性点,会是个贤妻良母。唉!贤妻良母,我真的希望会是如此,这须看你驯妻的本领了。”   郝长亨急促的喘息道:“帮主!唉!帮主。我──”   聂天还不悦道:“你嫌弃雅儿吗?”   郝长亨忙道:“我怎有资格嫌弃她?问题是我一向视她如妹子,她亦当我亲如兄长,从没有涉及男女之间的情爱。唉!帮主可否收回成命呢?照我看,她和高彦只是闹着玩,不会是认真的。”   聂天还哑然笑道:“你这小子一听到要娶雅儿,立即改变说法,雅儿这么可怕吗?他妈的燕飞,今次真把我害惨了。总言之,雅儿嫁谁都可以,就是不可以嫁给高彦,你快给我想办法,否则便由你娶雅儿算了。”   郝长亨道:“只要帮主清楚地向清雅说出心中的想法,清雅会听帮主话的。”   聂天还道:“我岂非须告诉她和燕飞的赌约吗?谁知她会如何反应呢?而且──唉!她反叛的性格你该和我一样清楚。”   郝长亨点头道:“好吧!我会想办法。”   聂天还道:“不论用什么办法,只要高彦那小子好梦成空便成,但也不可以令雅儿不快乐。那些说书的便有什么比武招亲之事,若真来个擂台比武,肯定在第一回合高彦便给人扫下擂台去。真不明白,高彦有什么可让雅儿看上眼的。”   郝长亨道:“清雅怎肯任由我们摆布,如她要作台主,恐怕没有多少个人敢上台,万一她故意输给高彦,我们便是作茧自缚了。”   聂天还苦笑道:“我只是打个譬喻,最要紧是想个好办法,如她真要嫁给高彦,我又无法违约出言阻止,我肯定会给气得吐血。”   郝长亨再没什么好说的,忙点头道:“明白了!长亨会想出十全十美的好办法。” 第八章 大显神通   燕飞坐在粮包之上,头差点便碰到屋梁,陪伴他的是十六个高约尺半的小陶罐,有牛筋索捆紧,只要抓着索子的把手,点燃后可当手弹般向敌人目标投掷。   他把过百袋米粮搬走,填满近门处的空位,打开地室入口,终寻得四箱“盗日疯”,遂拆箱取宝,到粮包顶摆好阵势,静候敌人大驾。   刚才敌人的搜索队曾打开仓门,发觉无路入仓,登时触动敌人的整个搜查网。   现在粮仓已被重重包围,敌人尚在不住增兵。   他却是心情轻松,因为他试过用姬别传授的方法,点燃了少许“盗日疯”,立即产生一股浓黑如墨的毒烟,在地室内凝聚不散。以他的功力,吸一口后也感头昏脑涨,有如火烧脑子想发疯的感觉,实在非常厉害,难怪姚兴这么紧张此批毒物。   十六个盛满“盗日疯”的陶罐,十个被捏破脆薄的罐顶,现出三寸宽的圆孔,可供燃火之便。他没有烧热的烙铁,只好将就点从木箱撕下长木条,亦可达致同样的效果。   剩下的六罐宝贝,被牛筋索串联起来,挂在背上。他当然一罐也不会留给敌人。   “燕飞!”   燕飞闻言长笑道:“宗政良兄别来无恙,燕某人路经此地,忽然想起忘了带点东西,所以回家来取,宗兄请多多包涵。”   言罢双掌上推,日月丽天大法全力施展。   “轰!”   仓顶像用纸糊似的不堪一击,瓦片石屑木碎往上喷发,露出一个宽达半丈的大洞,声势慑人之极。   燕飞从粮包顶上站起来,上半身伸出破洞外,居高临下的环视粮仓四周的形势。   映入眼帘的是数以百计的火把照耀下的幢幢人影,远近布满箭手,粮仓周围的空地是数不清的战士,以盾牌和长短武器,布成强大的阵势,围得粮仓水泄不通。   如果没有秘密武器,一百个燕飞恐怕也不能突围而去。   燕飞在敌阵中迅快地找到领袖们的位置,在高手簇拥下,姚兴、慕容麟、宗政良、狄伯友等人,立在仓南空地的兵阵后,目光像利箭般朝他射来。   他特别注意姚兴的神色,正惊异不已,显然在猜测“盗日疯”是否在他手上,又不知该否坦白告知慕容麟。不过,无论他有何想法,已难改变即将发生的情况。   敌方人数虽多,却没有人沉不住气,人人严阵以待,没有发出声息,只有火把烧得“劈啪”作响,照得粮仓四周明如白昼。   燕飞欣然笑道:“燕某人真感荣幸,竟累得各位劳师动众,夜赴战场,多谢各位这么看得起燕某。”   慕容麟大喝道:“燕飞!你死到临头,还要饶舌,识相的就束手就缚,也许尚有一线生机。”   燕飞暗里取出火熠,打着后燃点木条,作好准备。心忖,慕容麟如能活捉自己,送到慕容垂面前,肯定可讨慕容垂的欢心。   微笑道:“慕容垂怎会有你这般蠢的儿子?如你老爹在场,肯定没有这番废话。不信的话问兴太子便明白。”   慕容麟先是大怒,接着现出惊疑的神色,询问的目光投向姚兴。   燕飞知道是时候了,抓起一个已开启的陶罐。   宗政良冷笑道:“原来大名鼎鼎的燕飞,也爱玩挑拨离间的手段。咦!太子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姚兴没闲情去理会慕容麟和宗政良,厉喝道:“你在仓内干过什么?”   燕飞的太阳真火传入燃着的木条,登时催发木条的火势,木条再插入盛满“盗日疯”的陶罐内,发出只有他听到的“吱吱”响声。大笑道:“连太子也开始语无伦次了,我在仓内干过什么呢?当然是搬运的粗重工夫哩!”   这时,只要有双眼的,都看到一股烟从燕飞身旁冒起,却没有直升上高空,而是缠绕着燕飞突出屋顶的上半身,由淡转浓,情景诡异莫名。   姚兴第一个知道不妙,狂喝道:“散开!他手上有毒烟弹。”   慕容麟、宗政良等愕然以对,在这种情况下,岂是说退便退。   燕飞叹道:“迟哩!”   在众人眼睁睁下,忽然见到燕飞举手托着一个不住冒出浓黑烟雾,火花迸溅的怪东西。然后燕飞大手一挥,怪球化为红芒,疾如流星,拖着黑色的长尾巴,搂头盖顶的往姚兴掷去。   姚兴大骇后退时,罐子已击中地面爆破,陶片激溅,浓黑的毒烟贴地向四面八方翻滚,瞬间已把仓房南面大片空地吞噬,还不住蔓延。   惊叫声、呛咳声震天响起,兵阵立时溃不成阵,乱成一团,更有人大叫“眼痛!”。   另三方面的箭手不待令下,千箭齐发,朝屋顶的燕飞射去。   燕飞也想不到“盗日疯”威力如此狂猛难挡,暗叫好险,从容缩回仓房内,任由箭矢在上方掠过,又点燃另一陶罐。   同时展开胎息之术,毒烟此时不但笼罩屋顶,更往下坠填满仓房没摆放米粮的空间,以燕飞的目力,也没法在烟内视物。   第二个火器掷出,投往仓北空地。   南面的浓烟已沿往仓房东西两边卷至,本是无懈可击的包围网立即崩溃,敌人乱窜乱撞的往外退开,希望能逃出灾场,一时混乱至极点。   局势完全控制燕飞手上。   如在广阔的战场上,“盗日疯”虽然威力惊人,始终效用有限。可是在这么一个屋舍重重围绕的环境里,却把其威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陶罐一个接一个掷出,由近而远,不一会,整个匈奴帮总坛全被毒烟笼罩,敌军只懂争先恐后的逃出总坛去。   掷了七、八罐的“盗日疯”后,燕飞的目标再不区限于匈奴帮总坛内,而是通往码头区的建康街。   接着,燕飞把以索子连系的六个陶罐挂在背后,咬着燃烧的木条,左右手再各提一罐,从屋顶窜出,投往地上,趁敌我难分之际,冒着黑烟,朝码头区摸去。   ※※※   凤凰湖,议堂。   宋悲风续道:“燕飞从颖水潜入边荒集后,我怕他出事,不敢离开,留在原地等候他,好在必要时他可以有个接应。”   刘裕、慕容战、屠奉三、卓狂生、江文清至此方松一口气。   卓狂生赞叹道:“不愧是我们边荒第一高手,在这样的形势下,仍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偷入边荒集去。”   江文清道:“现时在南方,水底功夫最好的应数聂天还,北方则是‘龙王’吕光,不过即使是这两个人,也还没有不用到水面换气,而能潜泳一里的本领,燕飞真令人难以相信。”   宋悲风道:“昔日大少爷把他从边荒救回乌衣巷,他便曾断绝口鼻呼吸达百日之久,依然生机不断。比起来,闭气一里只属小儿科。”   慕容战道:“燕飞的武功每天都在进步中,如他不是有超凡入圣的本领,凭什么斩杀与慕容垂武功相若的弥勒教高手竺法庆,又如何能与有南方第一人之称的孙恩,斗个旗鼓相当?燕飞是荒人的光荣,我佩服他。”   刘裕道:“听宋老哥的话,似乎尚有下文。”   宋悲风点头道:“我始终不能放心,燕飞再高明,一旦被敌人发现,怎都敌不过数以万计的敌兵。多我一个人虽然分别不大,但我总算可帮他,所以一直守在颖水旁,不敢离开。”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完全置生死于度外。”   宋悲风道:“勿要赞我,我只是行心之所安,这是我从安公处学来的。”   屠奉三大感兴趣地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宋悲风深吸一口气道:“我等了半个许时辰,忽然听见小建康喊声震天,战马哀鸣,当我以为燕飞遇险时,该处冒起一股股浓黑的烟,且不住扩散蔓延,最后连码头区也被黑烟笼罩,敌人则四散奔逃,情况混乱。”   人人听得瞠目结舌,没有人想过会发生这样的事。   卓狂生倒抽一口气道:“‘盗日疯’?”   屠奉三恍然大悟道:“对!我们的小飞找到‘盗日疯’哩!”   宋悲风道:“我也是这么想,且还以为燕飞会借毒烟遁回颖水去,于是耐心等待,岂知直等至天明,仍未见他回来,又怕被敌人发现,只好赶回来向诸位报告。”   刘裕忽然跳将起来,走出议堂外,一会后回来。见人人以询问的目光瞧着自己,笑道:“我着人去找呼雷当家。”   屠奉三拍腿道:“对!还是刘爷思虑周详。”   慕容战莫名其妙道:“为何忽然要找呼雷方来呢?”   江文清道:“因为刘爷看破燕飞只是制造逃遁的假象,以惑敌人耳目,事实上他是反躲进采花居的地道去。而为防内奸泄露,燕飞没有回来的消息,故须找呼雷方来,设法迷惑内奸,甚或立即处决他。”   刘裕欣然点头,论智计,江文清实不在屠奉三之下,各有所长,但江文清因江海流惨死,大江帮溃败,信心受挫,但现在她已逐渐回复过来,光芒渐复。   卓狂生皱眉道:“毒香都给他用光了,还冒险留在边荒集干什么呢?”   屠奉三道:“当然不是这样。‘盗日疯’肯定不是藏在采花居,而是在小建康内,最有可能是原匈奴帮总坛的地下密室内。我不知道小飞是如何办到的,但他肯定找到‘盗日疯’,然后引来大批敌人,任他们重重围困,再以‘盗日疯’对付敌人,弄清楚‘盗日疯’的威力后,带走余下的‘盗日疯’,藏身秘道,好和我们来个里应外合。”   卓狂生道:“如此胆大包天的人,天下间数不出几个来。”   刘裕问宋悲风道:“‘盗日疯’多久后消散?”   宋悲风道:“说出来你肯定不相信,浓烟持续近一个时辰,方慢慢消散。照我隔远观察,吸入浓烟者都要躺在地上休息,还要用水洗眼,如果我们在这样的情况下攻集,会容易很多。”   屠奉三拍桌道:“如此我们大胜可期,只要我们能攻入东大街,进占盛丰海味,便可以与燕飞会合,再由采花居直取夜窝子的心脏古钟楼,那时任敌人兵力在我们三倍之上,亦要全面崩溃。”   慕容战道:“这并不容易,现在敌人在集外广置拒马,正是使我们难作强攻。”   屠奉三冷笑道:“有高墙护河的大城,不是一样会被人攻陷吗?何况是没有城墙的边荒集。浓雾再加上凌厉的远程火器,我要逼敌人不得不退守夜窝子,那时,主动权将完全控制在我们手上。在浓雾里,有准备的一方将可占尽便宜,而敌人将陷于因防线过长,而全面捱打的劣局。哼!我是不会教敌人有翻身的机会的。”   慕容战欣然道:“只要屠兄能打破一个缺口,我可以领兵长驱直入,占领目标。”   刘裕道:“事情不会如此简单,姚兴既是擅守的人,又从内奸处清楚我们非是徒靠勇力,肯定有应付的办法,例如,在夜窝子外重重设阱布防,再以精锐的快速部队,和我们攻入集内的兄弟硬撼,那时,将会入集容易出集难。如我们被强逐出去,将会牵连全局,兵败如山倒。”   屠奉三道:“我们可恃的只有燕飞作内应和浓雾两大优势,所以必须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能打一场爽脆利落,漂漂亮亮的胜仗。我们直到这刻仍没有宰掉吕明,正是要通过他骗倒姚兴,令他算计错误。”   江文清道:“可是现在寻得‘盗日疯’,姚兴当然不晓得是宋大哥凑巧撞破,而会猜是吕明已被揭破内奸的身份,在严刑拷打下泄露秘密。”   屠奉三道:“所以,我们刘爷才去找呼雷当家,因为吕明再没有任何用处,但我们已达到目的,使姚兴误以为我们准备全面进攻边荒集,便改采以逸待劳的守势,而非令我们害怕的出集迎击。现在,姚兴纵然想改变主意,也为时已晚,只是徒乱军心。”   卓狂生笑道:“敌人的军心不乱才怪,只是燕飞一人,已弄得他们人仰马翻,乱成一团,对他们士气的打击实不可估量。”   又叹道:“我这本天书肯定愈写愈精采,自古以来,哪有一场战争是这样打的呢?”   宋悲风道:“我们何时起行?”   众人目光都落在刘裕身上,他是主帅,此事当然由他决定。   刘裕向屠奉三望去。   屠奉三道:“最少尚须一天时间,我们才准备妥当,不过可派出先头部队,使对方感到压力,不敢随意改变已决定的战略。”   刘裕点头道:“好主意!慕容当家的五千先头部队明天动身,直逼边荒集,由姚猛作你的副帅,高彦负责情报和联络。切记避免与敌人正面交锋,只宜采游击战术,你的战略目标是要令敌人不得不退守边荒集。”   慕容战欣然领命,信心十足地道:“换了在别的地方,我不敢大言不惭,可是在我熟悉的边荒,慕容战必不负所托。”   屠奉三道:“慕容兄的目的地是镇荒岗,此岗易守难攻,在那里设寨立营,加上姬大少的凌厉火器,足可镇慑敌人,控制形势。”   慕容战道:“一切依计而行,我会有分寸的,不会因贪功而犯险。”   刘裕道:“为了迷惑敌人,使他们兵力分散,我们在颖水东岸也须有些行动,屠兄认为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们真正能投入战场的战士,在一万二千人间,所以,只可以分出一支五百人的部队负责这项任务,不过,加上火器之助,对方的防御又只是装个模样,该是胜任有余。我提议,由阴奇指挥这支突击部队,他特别擅长此种战术,且在与两湖帮的战争里累积了丰富的经验,不作第二人想。”   稍顿续道:“另一支三千人的全骑兵部队,于正午起程,由拓跋仪指挥,一方面支持慕容兄的先锋部队,一俟慕容兄站稳阵脚,便可以绕过边荒集,到达颖水上游,断其与北面的水陆联系。”   各人均无异议,慕容战和拓跋仪的部队均以胡人战士为主,胡人最擅马战,由他们担当这些任务,是最适合不过了。   刘裕道:“余下的三千五百战士和五千名由工匠、医士、脚夫等组成支持部队,合共八千五百人,于后天早上出发,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大计,将全面展开。”   众人皆敬诺。   此时呼雷方来了。 第九章 集底卧龙   燕飞在地道的暗黑里醒过来,心里一片平静。   地道空气混浊,墙壁湿漉漉的,充满霉烂的感觉。除了自己的心跳外,地道是沉凝静止的安谧。他试着由胎息转为外呼吸,立即废然而上,地道里的霉气,可以令人嗅入致死。他并不惊慌,他当然知道在大白天,一出地道,被人发觉的风险会相对地增加,但他可以随时从没有敌军留守的盛丰海味出口,去吸一吸新鲜空气。   他也并不担心如何报讯给同伴,因为昨晚这里所发生的事,必落入荒人探子的眼内,回报刘裕。以刘裕的才智,会猜出他现在的处境状况,再天衣无缝地和自己配合。这就是屡次出生入死,并肩作战而来的默契。   如在正常的情况下,纵然荒人兵力多上集内敌人一倍,也没法攻陷边荒集,何况现在荒人部队实力及不上敌人的一半?但燕飞已晓得胜券在握,关键处在于荒人再不用为攻集部队和进占钟楼的奇兵,两者如何配合的难题而头痛。   最初的构思是当荒人的高手团成功占领古钟楼后,集外的部队强攻入边荒集内,可是如被敌人力抗于夜窝子外,高手团将变成孤军,用尽火器箭矢后,便只余待宰的命运。   现时则形势逆转,攻集大军可以从容攻集,只要能控制东大街,便可以从盛丰海味的秘道直指夜窝子的心脏地带,加上威力惊人的八大罐“盗日疯”,任敌人兵力如何强大,也要吃不完兜着走。   燕飞缓缓站起来,朝盛丰海味的方向走去,该是时候出去透透气了,否则他会被闷死。现在该是晚上吧!又或许是日落西山的时分。   ※※※   天刚入黑,纪千千主婢接到风娘通知,要立即起程。   小诗担心地道:“是否有敌人来了?晚上骑马很危险哩。”   纪千千微笑道:“你只要跟着我便成,我会照顾你嘛!凡事都可以从另一个角度去看,我反觉得黑夜行军,惊险又神秘,蛮好玩的。”   又笑道:“你更不用担心安全,若要担心便为慕容垂要对付的人担心吧!主动权全操在他手上,对方正被他牵着鼻子走。”   小诗更是愁容满面,低声道:“小姐很看得起慕容垂,唉!他这么可怕,谁可以击败他呢?”   纪千千耸肩漫不经意地道:“可惜他有个命中注定的克星,而那个人便是小姐我。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两句话,并不是只在口上说来泄愤的。”   小诗愕然道:“小姐原来是痛恨慕容垂的。”   纪千千轻轻道:“如不是他,我的小诗便不用受苦,我不找他算账该找谁呢?”   小诗感动地道:“小姐对我真好。”   纪千千道:“现在我们是到台壁去,因为慕容永已中计,误以为我们要经太行大道进攻长广。哼!慕容垂,这次你被我看穿了。”   ※※※   屠奉三和慕容战在湖旁坐下,不约而同的叫道:“湿气很重!”   两人相视而笑。   慕容战哑然笑道:“事实上每个人都暗自担心,老红预测的人雾会否如期降临,更怕是来早了,我们便要进退失据。”   屠奉三道:“如果刘裕确是南方的真命天子,这场大雾便该来得恰是时候。”   慕容战愕然道:“这种信心究竟是好是坏呢?若错了岂非害了自己?”   屠奉三微笑道:“天命虽然难测,却非是无迹可寻,我愈来愈相信谢安没看错人,到最近的火石灾异,更令我深信不疑。答案即将揭晓,我正拭目以待。”   慕容战道:“刘裕在新郎河,一箭破‘隐龙’那一手确玩得很漂亮,最令人感动是他玉成了高彦的好事,你是否决定全力助他在南方争天下呢?”   屠奉三道:“他是我报复桓玄的唯一希望,我还有另一个选择吗?”   慕容战道:“桓玄的‘断玉寒’是不是真如传说般的厉害?”   屠奉三沉声道:“桓玄自幼便显露出练武的天分,他的刀专讲气势,非常霸道狠毒,如单打独斗,我对战胜他并没有十足把握。”   慕容战道:“听你这么说,桓玄确有真才实料。”   屠奉三道:“九品高手不是用来唬人的,看谢玄能与慕容垂平分秋色,又轻易斩杀竺不归,可推想排名仅次于谢玄的这另一玄,刀法不会差到哪里去。”   慕容战沉吟片晌,道:“我想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可以吗?”   屠奉三道:“我早当你是我的知己,有甚么想问的,放马过来吧!”   慕容战有感而发道:“我和你在行事作风上比较接近,且没有利益冲突,所以从一开始便谈得投契,唉!事实上我们现在于很多方面都是同病象怜。”   屠奉三点头道:“我只想到大家都有一批儿郎追随,又都必须以边荒集为安身立命之所两方面。”   慕容战道:“千千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你竟是要问这个问题?”   沉吟片刻,道:“我真的没有妒忌燕飞,为何会这样子呢?或许是我被纪千千舍己为人的精神感动了,又或触动了内心久已被埋藏的情感。边荒集是自由的地方,没有能独霸的强权,没有门第之别,纪千千有她选择的自由,有权挑选对象,而燕飞确是令人钦佩的人,所有这些原因结合起来,我轻易接受了这既成的事实。”   慕容战欣然道:“说得好!既成为现实,只好接受。燕飞对千千不顾生死的真情亦令人感动,使人抛开私心,只要千千幸福便成,其它都无关痛痒。”   屠奉三道:“你的族人已舍长安出关外与慕容垂正面交锋,你有甚么打算呢?”   慕容战叹道:“结果会是如何?不用猜也晓得,慕容垂会成为我的桓玄,而拓跋珪则是刘裕,情况虽不尽相同,大致的形势却没有分别。看!这不是同病象怜吗──”   屠奉三问道:“拓跋珪是怎样的一个人?”   慕容战道:“据我们所知,拓跋珪是慕容垂最忌惮的人,一直想把他收为己用。远在当马贼时,拓跋珪早显露他的光芒,苻坚派人讨伐他,没有一次能占便宜。他的骑战在北方非常有名气,看看拓跋仪便可测知其本领的一二,如给他站稳阵脚,北方恐怕只有慕容垂有资格作他的对手。”   屠奉三道:“他是个可以合作的人吗?”   慕容战道:“那须看他与燕飞的交情。此人心狠手辣,矢志恢复代国,是个以民族为重的人。”   屠奉三微笑道:“这么说,直至击垮慕容垂之前,他会与我们同心协力,往后便很难预测了。”   慕容战坚决地道:“只要能杀慕容垂,救回千千主婢,其它的事再不放在我的心上。”   屠奉三道:“此正是刘裕建立起一支全夜窝族边荒劲旅的原因,只要边荒集回复以前的兴盛,我们的影响力会跨越边荒,同时主宰南北的荣枯,只有这样我们才活得有意义,活得轰烈。这更是历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情况,老卓的边荒史会如他所说的,愈写愈精采。对吗?”   两人对视而笑,均感痛快。   ※※※   拓跋仪揭帐而入,刘裕正用心研究摊开在地毡上,由卓狂生制作的边荒地图,边荒集是图心的一个红点。   刘裕抬头瞥拓跋仪一眼后,目光回到地图上,语调轻松地道:“我不理你用甚么方法,都要把敌人牵制在边荒集,今他们不敢冒险出集迎击我们。”   拓跋仪在地图另一边面对刘裕蹲下来,双目闪闪生辉道:“你给我多少人?”   刘裕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三千骑兵如何呢?以你的族人为骨干,副帅任你选,但最好不是钟楼议会的成员。”   拓跋仪想起拓跋珪,刘裕在这方面与拓跋珪很相似,一副胸有成竹的神态,令人没法怀疑他是否有必胜的信心。这种神态形成一股使人难以抵挡的风采魅力。   他们都是天生的领袖,拥有争霸天下的天分才情。假若有一天正如拓跋珪所料的,两人在战场上交锋,究竟会是怎样的一番精采景况呢?拓跋仪从容道:“如我们从这里昼夜不息的赶路,两天后到达边荒集,人马将疲乏不堪,还如何和敌人进行比脚力的游击追逐战呢?”   刘裕道:“你忘了由这里到边荒集的水路,完全控制在我们手上吗?水道的安全由大小姐负责,你该可放心。我们会送你一程,在最接近边荒集处放你们三千精骑登岸。”   拓跋仪问道:“东岸还是西岸?”   刘裕道:“此时慕容战的五千快骑,该已从陆路开抵镇荒岗,你从东岸登陆,隔着颖水全速奔往上游,务要引起敌人注意,令敌人疑神疑鬼,不敢于慕容战阵脚未稳之际迎头痛击。”   拓跋仪皱眉道:“敌人从内奸处得到确切的情报,对我们的兵力了如指掌,用你的方法吧!假设我是姚兴和慕容麟,只须派出一支万人部队,择弱噬之,在这样的情况肯定会立即渡河追南逐北,直至把我们歼灭。而他们留守的军队,不但仍有足够的兵力守稳边荒集,还可分兵出集突击慕容战。”   刘裕不答反问道:“慕容麟是怎样的一个人?”   拓跋仪答道:“慕容麟是慕容垂爱姬生的小儿子,自小狡诈多变,慕容垂一直不喜欢他,兼且做了几件令慕容垂很恼火的事,所以一直对他疏远,难得见他一面、因此慕容麟一直战战兢兢的夹着尾巴做人。到淝水之战后,慕容垂叛秦立国,慕容麟于反秦战争里屡立大功,才逐渐得到慕容垂的宠信,被任为抚军大将军。慕容垂称帝后,更被封为赵王,声望陡增。现在看他被派来边荒集,可知慕容垂正重用他。”   刘裕道:“他用兵的本领如何?”   拓跋仪道:“慕容麟用兵颇有乃父之风,不在慕容宝之下,肯定胜过慕容详,爱险中求胜,擅用奇兵。正因我深悉他的行事作风,所以知道他不会对我的区区三千人坐视不理,任由我们封锁上游,再前后夹击边荒集。”   刘裕道:“我正是怕他不出集追击你们。而你的目标是要令敌人劳而无功,今他们摸不着影,你们甚至可逃进巫女丘原的沼泽区去,使追兵进退两难。只要捱至大雾降临,你便可以随机应变,或反击追兵,或撇掉敌人渡过颖水,从北面兵逼边荒集。”   拓跋仪目射奇光,凝望刘裕好半晌,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微笑道:“在击败慕容垂救回千千主婢前,我们该是合作无间的战友,对吗?”   拓跋仪听出他话中有话,暗叹一口气,点头应是。   两人商量好夹击边荒集等各方面的细节后,拓跋仪领命离开,去准备一切。此时屠奉三、江文清、姬别、红子春、阴奇、呼雷方和高彦联袂而至,开始另一个军事会议。   ※※※   燕飞呼吸着地面的新鲜空气,体会着“做人”的滋味。   在这一刻仙门的存在与否,根本不值得他费神去想。   一队骑兵在外面的东大街驰过,从盛丰海味的门隙瞧出去,看不到任何敌人,他仍然感受到边荒集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   对姚兴和慕容麟来说,今次都是不容有失,一来很难向自己的老爹交待,二是面子攸关,更重要是失去边荒集等如失去边荒,会断送掉南北的联系。   荒人的反击力和决心,都出乎南北各大霸主的意料之外,如历史能倒流,恐怕没有人想改变边荒集。   那时的边荒集,各大势力对峙制衡,不论慕容垂或姚苌,均可通过公平的交易从中获益。可是若今次反攻边荒集成功,慕容垂和姚苌不但难以从边荒集得益获利,还平空增添一个在边荒蓄势以待、随时从边荒扑出来的强大劲敌。   边荒的兵力远比不上慕容垂或姚苌的大军,可是却有强大的经济和最出色的人才作后盾,其能发挥的威力是无可估量的。   燕飞有种冲动,想趁敌人没有防备之际,杀出边荒集去与己方人马会合。旋又放弃这个想法,倒不是他没把握出集,只是怕敌人起疑,搜遍他现身的区域,发现“盗日疯”的藏处,那就得不偿失。   所以他只能耐心静候,等待大雾的降临,那是约定了“动手”的最好信号。   当大雾来临,反攻边荒集的行动将全面开展,而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又有“盗日疯”在手,可以发挥惊人的力量,把整个攻防战的形势扭转过来。   又一队人马从东门的方向驰来,隐隐听到两人对话的声音。   燕飞功众双耳,全神窃听。   闷气一扫而空,在敌人以为他早已离集的情况下,他是否可以凭绝世的灵觉身法,作个神奇的探子,全盘把握敌人的作战计划和情况呢?他知道的愈多,愈清楚集内的防御部署,反攻时,会更有把握。 第十章 西瓜皮炮   屠奉三首先道:“我们的赌仙兼医神,到颖水上接收一批孔老大运来的刀伤药,二撇爷则带了一批好手,去肃清敌人派到这里来的哨探,所以缺席。”   慕容战道:“姚猛正安排明早起程的预备工夫,每人只带十天的干粮和食水,全由我们的庞大厨精制。可是战矢和火器却装满五百头骡子。”   刘裕向卓托生问道:“雾灯的制作和操练结果如何呢?”   卓狂生笑道:“两天前已制成近百盏各式雾灯,灯号传送的方式由本人绘图说明,忘记了可在雾中检看同卷,保证万无一失,只有呆子才会看错灯号。最特别的地方是所有灯号手全由谙武功的女将负责,在这方面她们的表现比男性出色,至少打灯的手势姿态便教人赏心悦目。”   众人无不莞尔,卓狂生就是这种标新立异的人,不过又令人不得不佩服他的大胆和创新。   刘裕道:“你老哥说的谁敢反对呢?就由你负责分派灯号手,安插往每一支部队里去。”   卓狂生:“早办妥哩!”   呼雷方叹道:“我知道你们信任我,可是经吕明一事,我对属下再没有以前的信心,如我们直接参与战争,怕会出乱子。”   江文清道:“我们曾多次讨论这个问题,结论是吕明只是个别的例子,想投降的早就在边荒沦陷时向姚兴投降了,其他随大家逃出来的,都是经过时间的考验。”   卓狂生道:“在这动乱的时代,边荒集是最后的一幅净土福地,她是超越种族的,夜窝族正代表着这大乱时代的一个理想,一个绝不可能在边荒外实现的梦想。任何人来到这里,都会被边荒集的独特处迷倒,谁敢不同意我这句话?”   帐内众人默不作声。   卓狂生的话打动了每一个人的心。   刘裕打破沉默道:“这是呼雷当家和族人,证明你们对边荒集忠诚的机会,否则边荒集光复后,将没有你们立足之地。”   呼雷方点头道:“明白了!多谢各位肯给我们这个机会,我会回去和族人说清楚,让他们自由选择参与或退出。”   刘裕转向高彦道:“派给你的任务干得如何?”   高彦傲然道:“我手下一百二十名探子,已全体出动,形成以边荒集为中心,笼罩纵横达百里的精密情报网,任何风吹草动,都没法瞒我。”   刘裕接着向呼雷方道:“呼雷当家请去与族人说明现在的情况,我想知道有多少人参与。”   呼雷方领命去了。   红子春对刘裕这一手非常欣赏,道:“无论我们如何信任呼雷方,可是此事关系到荒人的生死存亡,有所保留是聪明的。”   卓狂生摩拳擦掌道:“该入正题了,过了今晚恐怕没有静心思索考虑的机会。”   刘裕笑道:“请屠馆主赐示。”   屠奉三欣然道:“馆主是我们卓名士的尊称,我的刺客馆早解散了。”   说时从怀里取出一个图卷,平放在边荒图上,赫然是边荒集的全图,当然也是由卓狂生精制。   屠奉三手指落在东大街秘道入口的盛丰海味处,目光灼灼的打量众人,沉声道:“只要我们能攻占这区域,我们便有机会大胜,再没有更好的战略。”   姬别道:“盛丰海味近处便是夜窝子,要攻至此处不但须突破敌人重重防御,还要应付从中扑出来反击力远比我们强大的敌人,绝不容易。”   此时宋悲风和庞义来了,加入讨论。   宋悲风道:“如我们强攻边荒集,纵然有火器之助,又有浓雾掩护,兵员折损必重,当我们兵力被大幅削弱,即使成功占领钟楼,仍挡不住敌人的反扑。”   姬别提醒道:“我这几天赶制的火器,只够一晚激战之用,一旦被敌人强逐出集外,将无力作出第二回攻势。”   高彦道:“刺激处正在于此,必须一战功成,不成功便成仁。他奶奶的娘。”   屠奉三道:“如被敌人晓得我们的军事目标,此战必败无疑,所以必须采取惑敌的手段,从敌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入手,方有可能达致军事口标,加上燕飞这着厉害棋子的配合,在敌人强大的防御网打开一个缺门,再把这缺口扩大,令敌人出现崩溃的现象。”   红子春皱眉道:“何处入手方是叫敌人意想不到呢?”   慕容战剧震道:“当然是敌人防御力量最强大之处,那才是料想不到的,不过这不就是以硬碰硬吗?”   庞义道:“照现时的情况来看,敌人的防御是坚不可摧,不论从东南西北那个方向进攻,都是非常艰苦。”   江文清瞄刘裕一眼,轻轻道:“你会选从东门进攻吗?”   刘裕感到她瞄自己那一眼充满能摄魄勾魂的魔力,又似乎在说明地也拥有同样高超的智慧,猜到他和屠奉三的策略。   庞义老实地答道:“拣东门等若送死,一边就是颖水之险,沿岸处满布地垒箭楼,南面则是敌人的拒马阵和守阵的箭手,说不定还有几座投石机,我们倾尽全力恐怕仍摸不到东门。”   慕容战道:“可是如攻陷东门,我们可长驱直入,敌人必然阵脚大乱,弄不清我们究竟是要攻东门还是小建康。”   屠奉三道:“所以颖水西岸的码头区是敌人必守之地,反之如我们进攻其它三门,敌人还可以诱我们深入,然后从夜窝子出击,多方同时猛击我们。”   红子春担心地道:“攻打东门会令我们付出沉重的代价,划算吗?”   此时拓跋仪回来了,兴致勃勃的加入会议。   刘裕向拓跋仪解释一遍后,微笑道:“边荒集颖水东西沿岸一带,防御力似强实弱,是我们力能攻克的,只要我们完成两个条件。”   姬别道:“甚么条件?”   屠奉三道:“就是摧毁颖水东岸的箭楼和破坏拦河的两重木栅。”   拓跋仪喝道:“好主意!我们比任何人都清楚,没有城墙的边荒集是很难同时应付前后夹击的,当你们从南面发动攻势,我可以由北面沿颖水压逼敌人,令他们没法集中力量抵御你们。”   阴奇道:“颖水东岸的箭楼包在我身上,有挡箭车加上火器,清除它们是斩瓜切菜般的容易事。敌人肯定不会将大军摆在东岸。”   刘裕欣然道:“前后夹击太便宜敌人了,我要的是在浓雾的掩护下,四面八方的冲击敌人,于敌人忙于应付之际,突然向沿岸区发动意想不到的猛烈攻击,瓦解敌人本已低落的斗志。”   江文清柔声道:“我们的双头船是否可在这种情况下稍尽绵力呢?”   屠奉三代答道:“能否破关,全看大小姐精湛的水上战术。”   刘裕心中百般滋味,随着敌我形势的变化,作战计划不住修改,最后的方案终于拟定。回想从前,开始时很多想法都是不成熟的。在这个战略考虑的过程里,他学到当主帅的珍贵经验。最使他有深刻感受的是众人对他的信任,而这种对领袖的信心,建立于淮水之战的大胜,令上下一心,人人为共同目标奋斗。假如有一天,北府兵出现同样的情况,不论桓玄和孙恩,都没可能是他的对手。   江文清道:“明白了!两重木栅根本不放在我心上,只要从水底加以破坏,我可以凭双头船的铁制船头破闸直上,从水上攻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红子春大喜道:“逆水而行仍办得到吗?”   江文清道:“人力加风力,再加上把木栅水底的部分先暗中破坏,绝对没有问题。至于如何令敌人措手不及,便要靠其它方面天衣无缝的配合了。”   阴奇道:“破坏木栅由我负责,以前我们振荆会为对付两湖帮,训练了大批专事从水底搞破坏的手足,此事由他们进行,应是绰有余裕。”   江文清欣然谢道:“我们又再次并肩作战了。”   刘裕心忖这也是异数,江文清和阴奇本是风马牛不相关的两个人,彼此性格作风均截然不同,但因一次生死与共的并肩作战,建立起深厚的交情,所以阴奇乐意提供协助。   此时他更有信心江文清和屠奉三联合起来的作用,会超过其实力的总和,因可互补不足。最微妙是在形象上,江文清因是江海流的女儿,得到南方帮会的尊敬,而屠奉三则是恶名远播,人人惊惧的人物。两人合作,当然令人又敬又畏。   屠奉三道:“现在大家该清楚掌握今次反攻计划的重点,余下就是如何配合和细节小问题。幸好尚有一晚时间,我们可以从长计议。”   卓狂生道:“计划不要定得太死太精细,临场发挥,能随机应变,方是最佳策略。”   屠奉三笑道:“卓馆主言之成理,我们可以开始了。”   ※※※   “荒人擅用火器,我们第一次攻打边荒集便曾吃过大亏,所以我特别嘱人在北方搜罗火器,以毒攻毒,让荒人惊奇一下。哈──”   燕飞认得是慕容麟的声音,心中暗忖,他手上究竟有么厉害火器呢?边荒集是个没有城墙护河的城池,其攻防战的方武亦与其他城池有别,必须凭仗障碍陷阱,配以巨大杀伤力的火器,方有稳守的可能性。边荒集的第一场大战,充分显示出荒人的创造力,为城池攻防战写下新的一页,同时也启发了敌人。   另一人道:“太子不可不如,这批西瓜皮炮威力惊人,且有千个之多,如我们采取诱敌之计,诱敌人主力深入,肯定可一举击垮敌人,绝无侥幸可言。”   说话的是宗政良。   燕飞大讶,慕容麟和姚兴似乎已“和好如初”,再不因“盗日疯”而心存芥蒂。   慕容麟意气风发道:“政良!东西是你找回来的,就由你向太子和狄将军解释西瓜皮炮的威力和用法。”   由于人马不住接近,声音更为清晰。   宗政良道:“这批火器我是从东莱的火器厂买回来,形似大西瓜,故名西瓜皮炮。外壳是用二十层纸制成,再包两层麻布,内装火药。厉害处是每个放入一百五十枚小铁蒺藜,顶上安引信,用时像爆竹般点燃抛送,纸壳爆裂时,蒺藜四射,防无可防,如击中眼睛面门,更可立即重创敌人。”   姚兴大笑道:“如此将可补‘盗日疯’之失。”   姚兴、慕容麟、宗政良、狄伯友和十多名将领,来到盛丰海味外的东大街附近,勒骑停下,掉转马头,朝东门方向瞧去。   车轮声自远而近。   燕飞按下刺杀姚兴及慕容麟的冲动,一来因没有得手的把握,更因想到除非能同时杀死姚兴和慕容麟,否则作用不大,而这是没有可能的。最怕是对方生出退意,来个焦土大撤退,那便是弄巧反拙了。   同时扪心自问,敌人确是穷竭心力地应付今次荒人的反攻,只是这批厉害火器,已足以粉碎荒人的反攻美梦。假如大雾没有如预测般出现,此仗将以荒人的全军覆没告终。   不过纵然大雾降临,敌人有火器助阵,加上可固守高楼林立的夜窝子,仍是占尽上风。   慕容麟道:“荒人兵力远及不上我们,故只有采取惑敌之计,装作从四面八方攻打我们,事实上却集中力量在我们防线的某一点作突破。所以政良这诱敌深入之计,是上上之策。”   宗政良得慕容麟赞赏,兴奋地道:“我很清楚荒人,他们说话是语不惊人死不休,行事则不守常规,猜测他们会用甚么战略,等如猜测疯子的行为。我认为应付他们的方法,是在夜窝子部署应变的部队,那就不论荒人猛攻何处,我们也可以狠狠还击。这正是诱敌主力深入险地的战术。”   慕容麟欣然道:“太子有何高见?”   姚兴领头策骑移往对街的行人道上,好让装满西瓜皮炮的辎重车通过,一时街上充满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和护行骑士战马踏地的蹄声。   混乱的杂音丝毫不影响燕飞一对灵耳的收听能力,一颗心却不住往下沉,敌人守中带攻的战术确是无懈可击,不容易破解。最大的问题是敌人兵力在己方一倍以上,又有险可守,防御重重。己方除靠一场浓雾外,在很多方面都比不上敌人。   自己是否仍要留在这里发呆呢?   姚兴道:“假如敌人水陆两路夹击边荒集又如何呢?在水路上,我们绝非拥有十二艘双头船,战斗力强盛的大江帮对手。”   慕容麟道:“我一点都不担心,还希望他们蠢得从水路攻来。颖水西岸不但是我们重兵所在,且有地垒箭楼大幅加强防御力。如果太子还不放心,我们可以在小建康和东门分别部署两支轻甲兵,配以投石机和火箭,一定可杀得敌人船毁人亡。”   宗政良也道:“我们占有上游之利,可放出淋上火油、装满易燃物的火船顺流克敌,任他们的双头船如何厉害,也难以抵挡。”   姚兴沉声道:“伯友认为我们采取这些方法,可守得住码头区吗?”   狄伯友沉吟片刻,道:“敌人兵力远及不上我们,以硬碰硬,敌人必败无疑。如他们水陆两路来攻,必须把主力投进西岸的战斗去,如此我们便可以西瓜皮炮和精兵一举克敌。火船的提议非常好,只要敌人成功破栅,我们便用火船之计,配合狂击猛打,此战稳胜无疑。”   姚兴道:“就这么决定。”   最后一辆辎重车驶过,姚兴等策马追在车队后,进入夜窝子去。   燕飞长长吁出一口气,让脑袋冷静下来。   现在仍未是离开的时候,因他有更吃紧的事去办,就是要设法毁掉这批火器。   首先,他须弄清楚敌人把西瓜皮炮藏到哪里去,至于如何破坏,可以慢慢想办法。   今次反攻边荒集绝不容易,因为敌人全是战场经验丰富的战士,在防守上算无遗策,且思虑周详,一个不好,荒人就不是来反攻而是来送死。   想到这里,燕飞重返地道里去。 第十一章 天意难测   拓跋珪有个秘密,从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燕飞在内,就是他害怕进入城市。   他并非怕城市人多,而是怕被城墙团团围起来的感觉,只有在一望无际的旷野草原,他才感到安逸自然。而且城市各处目标明确,身处其中,会使他产生出像被箭锋瞄准了般的不安全感。   自懂事以来,他一直过着东奔西逃的生活,也养成了不被敌人缀上的习惯,成为马贼后,这种战略更被他发挥到淋漓尽致。换过任何人,绝不肯放弃平城、雁门这种军事重镇,他却毫不惋惜的做了。   现在离盛乐只有两里路,可是他仍选择在城外立营,尤其在此未知慕容宝会否中计的紧张时刻。   从小他便是个有丰富想象力的人,每晚躺在帐幕里,都要沉醉在幻想的国度里,想象驰骋于奇异的地方,遇上千奇百怪的事物,至乎如何重建代国,成为无人能与争锋的霸主,即使夜夜难以成眠,仍苦中有乐。   过度的联想力,是要付出代价的。他会想到别人想不到的情况,也多了不必要的顾虑和恐惧?身边的人或敌人只看到他坚强的一面,事实上他也有脆弱的地方。   张衮的声音在帐外道:“族主!有天大的好消息。”   拓跋珪站了起来,揭帐而出。   十多名亲信将领聚集帐外,人人脸带喜色。   拓跋珪沉声道:“是否慕容宝中计了?”   全体将士下跪。   张衮大声道:“敬禀族主,慕容宝在黎阳集结船只,第一批二十多艘船已于二天前逆流而上,朝盛乐驶来。”   拓跋珪心中一阵激荡,涌起连自己都没法明白的浓烈情绪,热血直冲脑门,浑身沸腾。   慕容宝中计了。   多少年来,拓跋族一直在生与死的界线间挣扎求存,从不得不为马贼,到重夺盛乐,其中的过程冷暖自知,难对人言。多年的坚持不懈,艰苦奋斗,巧妙部署,现在终取得一个不容有失的千载良机。   拓跋珪暂放下心头大石,肩上的千斤重担,似听到自己喃喃自语道:“我们立即回盛乐去。”   由攻克平城那一刻开始,他便晓得自己在进行一场豪赌,对手是自谢玄去后,天下无人能敌的霸主慕容垂,赌的是他拓跋鲜卑族的荣辱存亡。   到慕容垂派出儿子率八万雄师来讨伐他,拓跋珪仍是如履薄冰,因为只要慕容宝懂得只和他比拼实力,以稳扎稳打的方式来和他进行一场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持久战,逐分削弱拓跋族的战力,逐寸地侵占他的土地,此战必败无疑。   现在慕容宝终于中计,以盛气凌人之势,直扑盛乐,摆出誓将盛乐夷为平地之态,便变成深入我境的孤军,再难保持一面倒的优势。   眼前成果,岂是容易得来?攻克平城后,他每天都盼望这一刻的来临,他一直在等,等候任何事情会朝这方向发展的征兆,那种感觉便像在接受命运的考验,看看究竟老天爷会否关照他,还是和他开个可令人欲哭无泪的玩笑。   梦想终变成现实。   “族主!族主!”   拓跋珪像从一个梦里醒过来般,茫然回头,方发觉自己在揭开帐幕,准备步入帐内去。   “甚么事?”   张衮低声道:“公羊信和他的手下从边荒集回来了。”   拓跋珪愕然道:“甚么?”   张衮又重复一遍。   拓跋珪一时间仍没法掌握张衮说的话:公羊信?边荒集?想了想后,终记起派遣公羊信到边荒集的秘密使命。可是一切都变得非常遥远,比起慕容宝的鲁莽行事,是那么的不关痛痒。   好一会后,拓跋珪道:“着公羊信来见我!”   ※※※   在鲜卑族女骑的簇拥里,纪千千和小诗策马疾行,风娘形影不离地追在后面,穿林过野。   大燕军像淹没大地的洪水,朝西南方推进,火把光照得远近林野一片明亮。   纪千千心忖,如果不是慕容垂曾和她讨论过对付慕容永的战略,此刻将会如在梦中,不知道发生甚么事。   究竟要到哪里去?又或去干甚么?总是这般的昼伏夜行,所为何由?慕容垂的兵法诡奇莫测,天下间确难有能与他争锋之人。   自己真能在击败他一事上出一分力吗?尤其当敌人变成燕郎和拓跋珪,慕容垂当然不会和她讨论,还会千方百计隐瞒实情。在那样的情况下,她能发挥的本事更是有限。   所以她必须在慕容垂尚未对她有戒心前,尽量了解他,掌握他军队的实力,做到见微知著,令慕容垂无法瞒她。   号角声在前方响起,节奏明快,充盈空气的感觉。   纪千千心中一动,暗忖就凭自己对音律的造诣,由燕人的号角声入手,先掌握对方整套凭号角传达信息的方法:如此一点一滴,终有一天,她会对大燕军的行军方法了如指掌。   ※※※   地面上传来东西移动的声音。   燕飞喜出望外,却又患得患失,心忖老天爷竟如此关照自己,敌人竟把西瓜皮炮搬到采花居地道出门处的大堂来。又怕是一场误会,敌人只是搬来其它东西,使他坐失从秘道外出追踪西瓜皮炮藏处的良机。   不过他还可以做甚么呢?只好坐下来苦候在大堂内搬东西的敌人离开。   闾着无聊,燕飞抛开一切疑虑,全神贯注上方大堂的动静。   人声传来。   以燕飞的本领,仍没法听到对方在说甚么,忙站立起来,走到石阶顶,把耳朵贴在地道出口较薄的石盖处去。   “燕飞是否真的已离开了呢?”   因隔了一重石板的关系,声音空洞古怪,不过燕飞仍认得是宗政良的声音,暗叫一声谢天谢地,放下心头大石。   西瓜皮炮真的被送到这里来,安置妥当后,敌人的领袖顺道在这个好地方继续商议。   狄伯友道:“事后我们曾遍搜边荒集,包括所有地库秘室,仍不见燕飞的踪影,应该早已离去。”   慕容麟叹道:“换了是别人,我敢肯定早夹着尾巴有多远逃多远,但燕飞嘛!却很难说。他是个可怕的刺客。”   宗政良道:“荒人行事不依常规,只看燕飞在边荒集失陷后,仍有本事斩杀竺法庆,便令人不敢对他掉以轻心。事实上的确没有人目击他离开。”   慕容麟道:“太子在想甚么呢?”   姚兴道:“我在想边荒集这么多废弃的空楼房,说不定还有尚未被我们发现的秘室或秘道,令燕飞可轻易找到藏身之所,问题便非常严重。”   燕飞暗叫不好,如对方由采花居开始找寻秘室秘道,自己只好杀出边荒集去。   宗政良道:“若他躲在夜窝子外的废墟,我们反容易对付,我们已在夜窝子扼要的楼房高处,派人轮更放哨,任他身法如何高明,仍难避我方耳目。”   狄伯友道:“这个燕飞真累人不浅,累得我们费尽工夫精神,到现在仍有三百多人尚未复元。”   又叹一口气道:“至于秘地道室,更令人头大,我们难道须搜遍夜窝子的数百幢楼房吗?”   慕容麟道:“不搜索清楚怎能安心,说不定在我们脚下便有秘室秘道,如此便糟糕至极点。”   下面的燕飞听得大吃一惊,心呼不妙。这条秘道的入口,虽设计巧妙,可是对方如出动精于此道的工匠,肯定再难遁迹潜形。   姚兴道:“这个倒可以放心,这座楼房前身是著名妓院采花居,只是个风花雪月的场所,没有人会弄间秘室又或开辟秘密通道。反是我所居住的洛阳楼,以前是边荒集名人红子春的大本营,必须仔细查察。”   宗政良道:“对!我们只须专挑边荒集有头有脸的荒人居所搜查,当可不用白耗人力。”   慕容麟咒骂道:“若给我找到燕飞,我会割下他的肉来尝尝,始能泄我心头之恨。”   姚兴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刻去办,希望再忙一晚,可一劳永逸,我操他娘的燕飞。”   足音远去,然后回复宁静。   燕飞在石阶坐下来,暗抹一把冷汗。   敌人将会忙碌一晚,自己何尝不是如此。   哈!   ※※※   反攻前最后一个军事会议圆满结束,刘裕提醒各人道:“明天天亮前我们全体在湖西的练兵场集合,于第一线曙光出现时举行出征誓师大典,这是我们卓名士拣选的良辰吉时。”   众人轰然答应,气氛热烈。   高彦道:“请恕小弟要缺席,因为老子我必须连夜立即赶赴前线,侦察敌情。”   庞义笑骂道:“你究竟是小弟还是老子?”   屠奉三道:“理你是老是嫩,必须特别留意颖水东岸的情况,查清楚除了箭楼石垒外是否另有伏兵,此事至关紧要。”   阴奇笑道:“你如办事不力,第一个遭殃的将是你老子我。”   众人放声大笑,阴奇罕有和人说笑的,所以忽然说起笑来,特别有趣和亲切。   拓跋仪动容道:“对!以姚兴的擅守、慕容麟的狡猾,绝不容东岸如此轻易落入我们的手上,必有防备。”   红子春笑道:“日防夜防,大雾难防,伏兵有屁用!”   他的话又惹起一阵哄笑。   高彦怪叫一声,打个觔斗出账去了。   卓狂生追在他身后出账,摇头叹道:“这小子愈来愈爱耍猴戏,该是因追求小白雁不遂,愈来愈猴急,显露出猴性。”   笑声中,众人纷纷离开。   刘裕道:“屠兄,文清请留步。”   等帐内剩下他们三人,江文清道:“还有甚么事要商量的?”   屠奉三道:“此战现在的成败,已系于颖水的争夺战上:敌人始终占有上游之利,像我们以前便有以檑木对付敌船之法,所以必须计划周详,方可以夺得颖水的控制权。”   江文清沉吟片刻,道:“水战最厉害的手段,首数火攻,敌人夹岸设箭楼,放置投石机,正是要以火箭投石对付我们闯关的战船,假如我们没有陆上的配合,与送死没有分别。”   刘裕道:“照红老板的预测,大雾来前会有一场豪雨。”   江文清欣然道:“如此敌人将没法以火攻对付我们?”   层奉三道:“我敢肯定,届时敌人在东岸的密林区里会藏有伏兵,以敌人雄厚的兵力,不如此做便是大蠢材,所以我们必须于大雨降临前光收拾这支部队,否则我们姬大少精制的毒火弹便无用武之地。”   刘裕道:“这支埋伏的部队对我们的计划是很大的威胁,虽然据探子的回报,颖水东岸的密林区不见敌踪,不过这该是合理的,过早部署只会暴露行藏,照我猜测那送粮资到边荒集的二十多艘货船,可轻易运送大批兵马到上游远处登陆,再偷偷的折回来,埋伏在选定的秘处。”   江文清动容道:“如每船可连人带马载送百名战士,这支部队将有三千之数。”   屠奉三道:“第一批出发的并不是慕容战的五千先锋军,而是阴奇的五百人突击团,高彦会和他们一起上路,乘坐司马道子送的三艘战舰,在离边荒集十里处登上东岸,然后绕往敌人伏兵的北面。凭高小子的风媒本领,必可摸清楚敌人伏兵的情况。”   刘裕补充道:“这五百人全是原振荆会的兄弟,最擅打这种突击战,配合火器,又攻其不备,肯定胜任。”   江文清讶道:“这么重要的事,为何刚才不提出来讨论?”   刘裕微笑道:“我们荒人情况特殊,在某些关键地方不得不留有一手。”   江文清谅解地点头,表示明白刘裕的为难处。然后秀眉轻蹙道:“敌人的伏兵该不会聚在一处,而是分散布防,火攻能起的作用始终有限。”   屠奉三淡淡道:“当敌人群集而出,追击拓跋仪奔往上游的部队又如何呢?”   江文清道:“原来你们早有定夺。”   屠奉三道:“攻入东大街的计划分几个步骤进行,首先必须占领东岸,如果时间拿捏得好,大小姐便趁大雨滂沱之际,破闸闯关,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江文清摇头道:“我真的不明白,大雨既影响敌人,同时也影响我们,令我们的毒火器没法发挥威力,我们能破关又如何呢?”   刘裕笑道:“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破关后文清只须驱船队直达上游,已可稳得颖水的控制权。”   屠奉三接下去道:“到达上游后,大小姐与拓跋仪的部队会合,便可以从水陆两路配合我们于大雾笼天之际,夹击边荒集的颖水西岸。其时大小姐已占得上游之利,更是如虎添翼,教敌人难以抵挡。”   稍顿续道:“敌人要守的战线长达一里,东门和小建康更不容有失,而我们则是集中全力,只要攻入东门,便功过半矣。”   江文清想到“老谋深算”四个字,不久前她还曾和刘裕讨论过反攻的战略,但都远及不上这个最新的反攻大计,可见屠奉三对刘裕的助力有多大。   屠奉三长期和两湖帮作战,令聂天还的势力无法扩展出两湖半步,当然是有真才实料,幸好与他化敌为友,否则他肯定是可怕的劲敌。   更想到刘裕唤自己留下来,告如此事,并非随意之举,而是表明地是他们最亲密的战友,荣辱与共。   江文清心底一阵温暖,深觉感动。   柔声道:“假如豪雨久候不至,又或大雨后没有雾又如何呢?”   刘裕道:“如此我们将会输掉此仗。”   江文清想不到他如此坦白直接,愕然无语。   屠奉三笑道:“雨雾接踵而来是必然的事,我们是托刘爷的福气,荒人也是沾刘爷的光。这叫气数已定,不是任何人力能阻挠。”   江文清欣然道:“说得好!否则就不会有火石从天降的灾异。”   刘裕再次感受到“火石效应”的威力,只能在心中苦笑。   起身道:“我要去找拓跋仪谈话,刚才屠兄提起东岸伏兵一事,该令他心中生出疑问。”   屠奉三也起立道:“我也要去找慕容战,让他清楚全盘计划。”   江文清随他们站起来,开怀地道:“那我该做甚么好呢?”   刘裕笑着走出账外,道:“文清该好好睡一觉,过了今晚,恐怕想好好的睡一觉也很困难哩!”   仰望夜空,只见星光点点,心忖如果两天后的夜空仍是如此美丽灿烂,他刘裕便肯定不是真命天子,而是等着战死边荒集的可怜虫。 第十二章 大战之前   秘道外一片漆黑,门窗紧闭。楼外守卫森严,楼内则完全不设防。   谁会想到有人从地底钻出来?盛载箭矢的大箩筐,被移往靠近广场的一边,腾出来的空间被二十个大木箱填满,而秘道出口恰好在两者之间,仿如天从人愿。   燕飞先移到窗旁,往外窥看。   数百名工匠正以泥石筑起一道高墙,把钟楼围住,这工程完成后,钟楼将成为一座有强大防御力的石堡,最厉害是设有射箭孔,由堡内以弩箭御敌,配合高楼,几可立于不败之地。   燕飞心忖如能夺得古钟楼,守个八、九天绝无问题。   在正常情况下,即使以他的身手,要攻入这么一座石堡亦是痴人作梦,除非在控制广场后,以重型武器例如檑木之类攻城,或可达到目的。可是大雾再加上“盗日疯”,则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他能接近钟楼,敌人不但视野不清,还被“盗日疯”扰乱神智,谁都挡不住他先攻占观远台,然后逐层往下杀去。   这想法令他更珍惜眼前身处的位置,暗自庆幸没有冲动的离开。   楼内的暗黑对他完全没有影响,弄清楚外面的情况后,燕飞来到装载西瓜皮炮的大箱子前。   箱子高度齐胸,以每箱装五十个计算,每个皮炮该是真正西瓜一半的大小。这是合理的,过重的话便不利抛掷。   燕飞头痛起来,不是因箱子太多,而是箱子不但上了锁,还有箱盖处黏上封条,教他无从下手。   对如何破坏这批皮炮,他已有好主意,就是拔掉引信。由于火药内藏,再不可以用火红的烙铁使之起火,这样一来敌人得物亦无所用。制造新的引信虽非难事,可是在两军交战的当儿,哪还有时间去办,临时张罗材料更是大难题。   究竟该怎么办呢?敌人既然这么看重这批皮炮,定会按时派人来检视,如发觉封条损毁,自己势将暴露行藏,得不偿失。   不过,假如他燕飞能瞒着敌人暗里毁掉这二十箱皮炮,到敌人搬到战场上解封准备使用时,方发觉皮炮被“废掉武功”,引起的混乱和突然而来的打击,可以想象。   燕飞探手轻抚封条,心中忽然灵光一闪,想到一个办法。   立即退阴符,太阳真火从手掌输出,随着手掌的移动,封条立即变热起来。   燕飞以试验的精神,缓缓把热力提升,最重要是防止封条因过热而焚烧。   封条和木箱间的树胶开始遇热溶解,燕飞见好就收,成功把完整的封条揭开来。   燕飞松了一口气,解决了封条的难题,锁头更不碍事,该是作手脚的时候了。   公羊信神态恭敬地解释了回来的原因后,气愤难平地道:“我们是一心一意为族主办事,置生死于不顾,可是仪爷却没有半句解释的话,便把我们遣回来。”   拓跋珪神态出奇地平静,道:“你说拓跋仪与燕飞在帐内密谈后,忽然改变态度,令你们立即返回盛乐,对吗?”   公羊信点头道:“正是这样,请族主为我们作主。”   拓跋珪沉吟片刻,问道:“你有没有和燕飞交谈过?绝不可以对我有任何隐瞒,否则你该清楚后果。”   公羊信吓得俯伏在地毡上,道:“小人怎敢隐瞒族主,我真的没有和燕飞说过半句话。不过──”   拓跋珪有点不耐烦地道:“不过什么?我最不喜欢人说话吞吞吐吐的。”   公羊信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道:“燕飞来找仪爷时,我正在仪爷帐内,离开时与燕飞打了个照面。”   拓跋珪释然道:“你清清楚楚的给我道出那时的情况。”   公羊信道:“当时他仔细的打量我,眼神非常锐利,令我感觉到他想对我动手,我不得不暗中防备,接着我颔首打个招呼就走了。”   拓跋珪哑然笑道:“燕飞确是燕飞。”   公羊信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拓跋珪叹道:“你被燕飞看破了。”   公羊信发誓道:“我确实没说过半句话。”   拓跋珪轻松地道:“正因如此而出了问题。”   又道:“给我坐起来,我并不是要责怪你,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真相。”   公羊信依他吩咐坐好,却不敢面对拓跋珪,侧坐一旁,垂着头。在拓跋族里他虽是一流的高手,可是对着权威日增的拓跋珪,仍不由心生敬畏。他更发觉拓跋珪今夜心情极佳,似乎没有把刺杀刘裕失败的事放在心上。   拓跋珪双目露出浓烈的感情,道:“我明白燕飞,从小他对人便有超乎常人的触觉,你这么暗怀鬼胎的不敢和他说话,更一副戒备的姿态,怎瞒得过他?唉!这小子太清楚我哩!你露出这么大的破绽,而他又从小仪有诸内形于外的矛盾神色察觉端倪,所有事情加起来,立即测知我的心意。”   公羊信惶恐地道:“小人该死!”   拓跋珪苦笑道:“谢安的九品观人之术,真的是这般厉害吗?若他尚在世,我真的希望给他看看,瞧他有何评语。”   公羊信又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拓跋珪道:“你想说什么呢?”   公羊信的头垂得更低了,沉声道:“燕飞这样偏帮汉人,究竟置族主于──”   拓跋珪大喝打断他道:“闭嘴!”   公羊信愕然一震,眼中现出不解的神色。   拓跋珪现出怒容,喝道:“没有人可以在我拓跋珪面前说燕飞的不是,他永远是我最好的兄弟。现在给我滚出去,好好反省。滚!”   公羊信暗松一口气,站起来躬身退出账外去。   剩下拓跋珪一个人,忽然笑了起来,摇头叹道:“唉!我的好兄弟,为何你不可以因我而改变一下你的固执呢?”   燕飞筋疲力尽的挨着地道的石壁休息,陪伴他的只有六罐“盗日疯”,他忽然有苦心竭力的感觉。   他的内气可以生生不息,但却受到体能的限制,过度的劳累,会令他的身体不胜负荷,反过来影响他真气的强弱。真气便像拖车的骏马,身体是马车,如在崎岖的山路奔驰,车轮也会因碰撞而损毁,纵使马儿健步如飞,也无法拖动。   捱了一个晚上,使他深切体会到自身的情况。幸好工作已完成了。   他曾想过偷一些皮炮藏到地道里来,却因感到使用皮炮太过阴毒,有违他的作风,终于放弃这个念头。一想到皮炮在敌群中爆开,小铁蒺藜朝各方激射,嵌入敌人面门眼睛的情景,他便有不寒而栗的感觉。   拓跋珪便常指自己的心太软,他也知事实确是如此,但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该是破晓的时候,姚兴等在大规模的搜索后劳而无功,会否断定他早已离集,安心下来?他听着自己逐渐放缓的喘息声,嗅着地道可令人窒息的霉气味,克制着恶心的感觉,想到了纪千千。   燕飞闭上眼睛。   千千现在怎么样呢?她的百日筑基是否正逐步完成?筑基成功后,是否可以任意通过心灵感应抚慰相思之苦?一切仍是未知之数。   他又记起他娘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情景,由那一刻开始,他一直活在仇恨之中,照亮他生命的,只有他娘临终时着他坚强活下去的嘱咐,当仇人在他剑下授首的一刻,他清楚感到过去了的生命已告一段落,从此再没有什么事可令他放在心上。   于是他到了边荒集,过着醉生梦死的颓废生活,直至遇上纪千千,生命忽然又到了新的转折点,将他彻底改变过来。   然后仙门出现。   唉!   他奶奶的仙门!   生命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是什么力量令自己到这生死之局来,尝尽人世间的悲欢离合、生老病死。   这一切究竟有何意义可言?在边荒集一整年的冷眼旁观,他看尽人性的美丽和丑恶。强权就是一切,部分人便以把别人践踏在脚下为快。人与人间的冲突和斗争似乎是不可避免的事,因为世上与人有关的事物,从来不会是完美无瑕,换一个角度去看,会得出截然不同,甚至相反的结果。这绝不是非黑即白的事情,要弄个真相大白、水落石出是没有可能的事,于是人们各自捍卫自己的观点,至演变成意气之争。对于这一切,他感到非常厌倦,更感生无可恋,只好凭杯中之物浑浑噩噩的过日子。   当时最令他沮丧的是对成败的看法,到头来,一抔黄土会埋葬一切,生和死是任何力量都改变不了的。没有人明白他,包括庞义和高彦。   但纪千千却像一道灿烂的阳光,穿过蔽天遮日的乌云直射进他心坎去,抚慰他因娘的死亡和爱情路上受到重创的脆弱心灵。   由见到纪千千那一刻起,他告别了以前颓唐失意的燕飞,开始生命另一段多姿多采的旅程。   上方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   燕飞从沉思里惊醒过来,心叫好险。   敌人是要把皮炮移走,分配到各战略要点,好用来应付荒人的反攻。   同时他晓得敌人已收到荒人开始发动攻势的情报,作最后的部署。   燕飞探手抚摸放在身旁的蝶恋花,剑出鞘后它会饱饮敌人的鲜血,这种逼不得已下似乎永无休止的杀戮,究竟何时方可告终呢?在晨光下,荒人不论男女老幼、上战场的战士或支持的人员,数万人齐集在凤凰湖西的旷地,举行由卓狂生主持的誓师大典,仪式庄严隆重。   接着慕容战率领由五千骑士组成的先锋队伍,离开凤凰湖,踏上征途。   吃过午膳,十二艘双头船和八艘货帆驶出凤凰湖,载的是拓跋仪的三千战士和马儿,逆上颖水,直趋边荒集。   至傍晚时分,在姬别的监督下,工匠们终赶起三十台性能卓越的投石机。   此时火器、药物、粮草、后备的兵器和弓兵,连同投石机,亦开始送上泊在码头区二十多艘大小货船上去。湖区灯火处处明如白昼。   女兵全体出动,好让战士可以提早入帐休息,为了边荒集,不论如何辛苦,没有人有半句怨言。   初更时分,三百架由庞义指挥的骡车从陆路沿颖水北上,盛载的是物资粮草,以支持前线的大军。一切安排井然有序,每个人都明白自己的责任,清楚所处的位置。   在淝水之战前,如果有人预测荒人可以如此同心协力携手合作,肯定会被认为坏了脑袋发了疯。   天尚未亮,刘裕偕同屠奉三、卓狂生、宋悲风、程苍古、费二撇、姬别、呼雷方、红子春等人,立在湖北山坡高处,等待江文清的船队完成首个任务后归队。   姬别见红子春不停望天,担心地道:“不要告诉我你看错天气。”   费二撇也皱眉道:“他奶奶的!天气好得出奇,说是万里无云也没有夸大。”   程苍古叹道:“我宁愿不使老千手段的和你赌一局,唉!今天还似特别热似的。”   红子春冷哼道:“制兵器火器我比不上你姬大少,玩财技拍马追不上老费,赌钱更绝不会找我们的程赌仙,可是看天气嘛!请你们全体靠边站着。既无云又特别热,正是大雨将临的现象,这正是古圣贤人说的什么娘的物极必反,我现在几可准确预言两天内有场大雨,如所言不兑现,我会刎颈自尽以赎前愆。哈!不过如真的下雨,你们三个家伙须在夜窝子摆酒向我赔罪。”   呼雷方笑道:“不要说摆酒赔罪这般小事,以后每逢见到你打躬作揖,斟茶递水,行弟子之礼又如何呢?”   卓狂生忽然振臂怪叫,吓了各人一跳。   卓狂生见弄得人人侧目,却若无其事的欣喜道:“大家都很兴奋雀跃,对吗?大家盼望的大日子终于来哩!接着便是好日子。坦白说,当日我被逼宣布放弃边荒集,敲响圣钟,心里难过得想哭,更想留下殉集。”   姬别笑道:“为何你还没死呢?”   卓狂生抚须微笑道:“因为我不想壮志未酬身先去。他娘的!我更不想我的天书以悲惨的结局收笔。你奶奶的!你明白吗?在这个天下大乱的时代,人世间还欠惨事吗?来听说书的人,都希望听得开开心心的,谁希望最后得到的竟是惨剧一场。想受苦吗?离开我的说书馆便成,保证你的期望不会落空,所以我决定继续活着,为我的边荒集的圆满结局奋斗,成功失败都无所谓,最重要是我曾经努力过。”   屠奉三想起桓玄,点头道:“对!成又如何?败又如何?最重要是奋斗的精神,那才是生命的真谛。”   刘裕看着太阳升出东山,照亮了湖面一角,金光浮闪,深吸一口气道:“世上是没有绝对的事,既没有绝对的成功,也没有绝对的失败,有时甚至成功和失败间的界线也很难划分。说不定成功的后面便是失败。”   如燕飞在场,会明白他这番话的含意。可是现在包括最了解他的屠奉三在内,都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卓狂生道:“对我来说,光复边荒集便是绝对的成功,毫不含糊。”   呼雷方质疑道:“真是绝对的胜利吗?千千小姐主婢仍在慕容垂手上,光复边荒集只是一个起点,距离成功尚远。”   卓狂生想起纪千千主婢,沉默下来。   呼雷方则被勾起心事,有感而发地道:“一直以来,我对本族忠心不二,从没有异心。可是千千小姐的自我牺牲,视各族如一家人的精神却深深打动我。没有她,我们早命丧边荒集,不会有今天的好日子。姚苌父子逼死苻坚,亦是我不认同的事,说到底苻坚并没有半点薄待他们,如此恩将仇报,令天下人齿冷,这种事怎可以自己动手呢?慕容垂便比他们聪明多了,明明有杀苻坚的大好机会,仍明智的放过了。现在姚苌在关内遇到激烈反抗,正是自食苦果,由此也令我看清楚他们父子的本质,根本不配作我们羌人的最高领袖。到姚兴来逼我作卑鄙小人,更令我产生强烈的不满。纵能霸占边荒集又如何呢?我还有颜面充好汉下去吗?”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道:“我们没有看错你,是好汉子的永远是好汉子。”   姬别道:“坦白说!我以前也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拼命赚钱,拼命花钱,天天风花雪月,只希望眼前的情况永远不变。说活得痛快吗?又似非如此,还常感心有不足。到慕容垂和孙恩大军连手夹攻我集,才忽然从一个迷失的梦惊醒过来似的。这几天来忙得头昏脑涨,既要看紧工作进展,又要派人到寿阳采购材料,一生人从未试过这般辛苦,却感到生命充满意义,干得痛快,没有一滴血汗是白费的。昨晚当制成品送上船时,虽肯定赚不到半个子儿,却有前所未有的满足感,你们说奇怪吗?”   红子春道:“是否奇怪,最好请教我们的卓名士,建康已失去了天下第一名士谢安,幸好我们还有自己的特产卓名士。”   卓狂生老气横秋地道:“这类问题,只有我这深悉人性的专家才能解答。人是需要变化的,任你天天大鱼大肉,夜夜笙歌,可是当每一天都是昨天的重复,最安分的人也会生厌。边荒集的两次失陷,正提供了生命中最需要的刺激和变化,那种得而复失,失而复得的感觉最是动人。告诉我,你道一个人出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和一个从一无所有,至白手兴家、创业立帮的人相比,谁快乐一点呢?谁更满足呢?”   刘裕心中一阵感慨。   他正是从一无所有到拥有少许成就的人,不幸的是得到的或许永不能填补他所失去的。对于成功失败,他比任何人有更深刻惨痛的体会。   费二撇道:“老卓的话确有道理,我便是穷光蛋出身,赚得第一两黄金时,那种快乐确没法说出来。可是对一个不用丝毫努力,只因老爹关照即坐拥金库的世家子弟来说,多一百两、一千两又如何呢?”   宋悲风舒一口气道:“计划进行顺利,船队安然回来哩!”   看着船队神气地进入凤凰湖,众人放下心头大石,晓得至少反攻战的初步计算没有出现失误。   他们等于失去一切的人,现在赚多个子儿,都会为他们带来喜悦。 第十三章 直指边集   燕飞透过盛丰海味的门隙往外窥视,敌人的一队骑兵刚经过铺外。   由昨天开始,敌人军队便调动频繁。他怕打草惊蛇,功亏一篑,不敢离开盛丰海味到外面侦察,但可以肯定一件事,至少敌人仍未发觉西瓜皮炮被他作了手脚,否则早把采花居的地面拆开下来找他算账。   “隆隆”声响。   燕飞用心观看,出现的是一辆投石机车,接着是另一辆,如此十辆过去后,便是二十多台挡箭车,一长串的朝东门开去。   燕飞靠在门旁墙壁跌坐地上。   是甚么一回事呢?敌人正把部署在其它地方的防御上具,调往东门外的码头区,以加强水岸的防守能力。难道他们从蛛丝马迹,察觉到己方要先攻取东大街吗?以刘裕和屠奉三等人的智慧,怎会如此不智。   又或姚兴等人的智计,高明至可看穿己方的惑敌之策。   不过他仍是对刘裕信心不变,或者他是故意令敌人错觉他主攻东门,事实上却采声东击西之计。   无论如何,他会稳守此处,学习拓跋珪的耐性,虽然并不容易,他心中同时有个声音,催促他出集去与刘裕会合,好告诉他们边荒集的虚实。   唉!   等待真令人费神,亏得拓跋珪那小子偏擅长这玩意儿。   尤其今天的阳光特别猛烈,热得反常,但又热而湿,令他更不愿意回地道去。   就在此时,他听到撞门的异响,不是来自盛丰海味的大门,而是邻近的铺子。   心中暗骂一声,迅速回到地道去,刚关上入口的盖板,盛丰海味的店门已给硬撞开来。   燕飞心中明白,敌人正作最后的布防,四条主大街的铺子都会被征作街巷战之用,可以想象届时逐街逐巷的争夺战会是如何激烈。   他会毫不留情地对付敌人,不会有任何妇人之仁,在他体内流动的,有一半是悍勇善战拓跋鲜卑族的鲜血。   敌人的强横,已完全激起他无惧生死的战意。   ※※※   星野覆盖的颖水两岸,特别迷人。   刘裕独自立在船首,任由河风吹得衣袂拂扬。   离边荒集已不到四十里,经过一天半夜的航程,边荒集的反攻战已近在眼前。   敌人现在该生出警觉,大幅加强颖水的防卫,而这正是屠奉三整个战略最精采之处。   由于敌人兵力是他们的三倍,不论如何强攻猛打,最后吃亏的只会是他们,唯一的方法是先动摇对方的军心,削弱敌人的斗志,使对方空有浑身蛮力,但偏是使不出力来。本来这是近乎不可能的,可是边荒集恰好提供了这么一个理想的环境。   实质的战略早拟好,只要加上临场的灵活应变,便可逐一付诸实行,直至攻入有燕飞潜伏的东大街。   燕飞是边荒的一个神迹,胆大心细,能人所不能,必可和他们配合无间。   对荒人来说,能光复边荒集,已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但对他来说,只是个起点,未来的道路仍是漫长而艰困,充满不测的变量。   有时他真的感到肩上的重责令他负担不起,可是当想到谢玄,想到北府兵无助的兄弟,想到屠奉三、江文清,还有淡真,他会立即抛开一切疑虑,振起斗志,坚持下去。   最后的胜利何时才会降临到他刘裕身上呢?这是无从估计的事。   可是他绝不会忍辱偷生,纵使他仍有边荒集这退路。   宁愿战死,他也不会做逃兵,否则怎对得住看得起他的人。更何况已失去了王淡真,只有在复仇雪耻的路上一步步挣扎前行,生命才有意义。   眼前等待着他的是边荒集的反攻战,他是不会退缩的,直至最后一兵一卒,他仍要作战到底。   轰轰烈烈的战死,怎都胜过屈辱含恨的活下去。   可是一旦收复边荒集,他争霸天下的大业将全面展开,他会清除所有挡路的人,直至最后的胜利牢牢地紧握在手上。   (卷二十三终) 卷二十四 第一章 倾吐衷曲   慕容垂到达时,风娘正指挥女兵为纪千千主婢搭起营帐,好让她们休息。   纪千千面无表情地看着慕容垂来到身旁,不发一言。   小诗施礼退到风娘身边。   慕容垂微笑道:“千千仍怒气未消吗?”   纪千千淡淡地道:“有甚么好生气的?皇上不累吗?”   慕容垂向风娘打个眼色,待后者领小诗避到远处,苦笑道:“我是来向千千送礼赔罪的。”   纪千千讶然瞧着慕容垂,秀眉轻蹙道:“送礼?”   慕容垂流露出诚恳的神情,叹道:“我这份赔礼与别不同,是有关边荒集的最新消息。”   纪千千“啊”的一声娇呼。   慕容垂喝道:“牵马来!”   亲兵们连忙把两匹战马送至两人身前。纪千千踏蹬上马,随着慕容垂策骑出营地,直抵附近一道小河旁,然后沿河奔往上游,穿过一片疏林后,前方忽然出现一个小湖,在晨曦刚露的时刻,湖岸树木茂密,一片葱茏,掩映入湖,格外清幽。   于奔波一夜后,骤然见到眼前涟漪泛碧,浮光跃金的动人湖景,实在令人心旷神怡、浑忘尘俗。   慕容垂放缓马速,打手号着追在马后的亲兵散往四方把守,然后偕纪千千下马来到湖岸旁。   轻风徐徐拂过小湖,吹得两人衣袂飘扬。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走到露出湖面的一方平滑大石坐下,伸个懒腰,道:“皇上似是心事重重哩!”   慕容垂坐在她左后侧的石块上,苦笑道:“如果我能够分身为二,当不会有任何烦恼。”   纪千千望着湖水,一群鱼儿正无忧无虑地在水里追逐嬉戏,她不由想起“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两句话。心忖,虽然不晓得鱼儿们是否真的没有忧愁,可是它们的自由自在,却是自己最渴望的生活方式。   道:“边荒集之战是否有结果了?”   慕容垂摇头道:“战事虽尚未开始,但却有新的变化。”   纪千千道:“新的变化?”   慕容垂面向湖水沉默不语,纪千千可肯定他不是在看湖里的游鱼,而是陷入沉思之中。   她可以想象到慕容垂内心的矛盾和为难处,因为他们是处于对立的位置,她的好消息便是慕容垂的坏消息、不过她清楚慕容垂的胸襟,要不就完全瞒着她,否则必会坦诚相告。同时心中奇怪,天下间竟有他慕容垂解决不来的事。荒人在两次遭劫后,仍有可令他担心的反击力吗?   慕容垂心情沉重地道:“最近边荒发生了一件轰动南北的异事。”   纪千千别头往他望去,慕容垂刚仰望晴空,在晨光里他的面容特别清楚,轮廓像崇山峻岭般起伏,如若自亘古以来便存在的山岳,经得起风雨的考验。   慕容垂目光朝她迎来,现出令人心折的深情。   纪千千暗叹一口气,避开慕容垂的注视,轻轻道:“有甚么事可令皇上心烦呢?”   慕容垂道:“在边荒集东南面、颖水东岸的山区内,一块火石从天而降,把一座破寺化作飞灰,撞开一个深广数十丈的大坑穴,令整个边荒震动起来,火光直冲天际,威势惊人至极点。”   纪千千愕然道:“竟有此事?天降凶兆,地有灾劫,真不是好兆头。”   慕容垂道:“晋室新皇便为此下诏罪己。”   纪千千皱眉道:“皇上竟为此事忧心吗?”   慕容垂叹道:“此事发生的时间地点,均耐人寻味,当时荒人在刘裕的指挥下,正与荆州和两湖联军,在淮水和其北岸,水陆两路全面交锋,最后以荒人大胜作结,千千对此有何联想呢?”   纪千千听得心中忐忐,却没有答他。   慕容垂催促道:“千千?”   纪千千柔声道:“我该怎样回答皇上呢?天意难测,谁都说不清这是甚么一回事。”   慕容垂现出笑意,道:“千千是南方第一名士的干女儿,该比任何人都有资格谈论此事。刘裕不是谢安慧眼挑中的人吗?”   纪千千往小湖对岸瞧去,岸沿处长着高矮不一的苍老古树,夹杂着野花芳草,际此春初时分,湖水花木互映,更有树木亭亭玉立湖水之中。山色、树影、白云、蓝天倒映在水面上,妙趣天成。   纪千千别转螓首,秀眸无畏地迎上慕容垂灼灼逼人的眼神,从容道:“皇上相信有天意这回事吗?”   慕容垂双目精光闪动,冷哼道:“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至于是否有天意暗中支配朝代的更迭,是我谋划之外的事,亦由不得我去担心,可是,此事对边荒之战却有决定性的影响,令我不敢掉以轻心。”   纪千千摇头道:“我不明白。”   慕容垂看着她能倾国倾城的如花玉容,忽然又叹一口气,道:“尤有甚者,是传出火石撞地的一刻,正是刘裕一箭沉‘隐龙’的剎那,令天降灾异一事与传说新朝崛起的效应,更被刘裕全盘接收,再加上你干爹的九品观人之法,认定他是谢玄的继承人,对刘裕声势的助长力,简直无可估量。”   纪千千忍不住地露出心中的欣悦,兴致盎然地道:“甚么一箭沉隐龙?皇上可否说清楚点?”   慕容垂道:“这是荒人们自编的风言,因为容易琅琅上口,故传播得众口一词。‘隐龙’是两湖帮第二号人物郝长亨的座驾舟,外表看与一般的商货船没有分别,其实性能极佳,与两湖帮帮主聂天还的帅舰‘云龙’,都是称霸水道的超级战船,‘隐龙’于较早前更在建康的大江上大显神威,于建康水师的重重包围下,突围而去,轰动南方。现在被刘裕以特制火箭一箭击沉,一举弄垮两湖帮的远征军,加上灾异凶兆一事的渲染,顿然令刘裕成为荒人的英雄、南人的希望。此事影响之大和深远,会在将来逐渐显现。我敢肯定,现时南方没有人敢不把刘裕放在心上。”   纪千千强压下心头的兴奋,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荒人怎会在淮水与荆州军和两湖军交战呢?”   慕容垂道出来龙去脉,然后道:“现时荒人在边荒集南面、颖水两岸集结,准备大举反攻边荒集。请恕我直言,如以表面的情况计算,荒人此战必败无疑。因为不论实力和形势,荒人均处于绝对的下风。”   纪千千道:“皇上口中的表面情况,指的当是兵力的比较和你们一方有据集固守的优势,可是,皇上却担心刘裕是天意所指的真命天子,所以有患得患失之心。对吗?”   慕容垂哑然笑道:“天意虚渺难测,谁敢肯定?何况这只可能是荒人附会之谈,而我根本不信这一套,可是,我却不能低估此事对荒人战士的影响力。就像弥勒教徒盲目相信竺法庆是再世活佛,荒人现在亦完全绝对地信任刘裕,认为刘裕可以领导他们收复边荒集,这种没有理性的信念,令荒人的斗志和士气处于巅峰状态,假设刘裕懂得善加利用,荒人会发挥惊人的战力,这才是我关心的问题。”   纪千千强掩饰住心中的震骇,慕容垂再次表现出他对人性的认识,及掌握对手心理状态的超卓能力。在他的指示下,守卫边荒集的联军,会针对此点作出部署,那除非刘裕确是老天爷挑选的真命天子,否则荒人真是凶多吉少。   慕容垂又道:“此事对荒人有利也有弊,驱使荒人不顾生死地对边荒集发动全面的反击,只要我们抵得住他们第一轮的猛攻,荒人以寡敌众的兵力将无以为继。在军事上,这是孤注一掷的冒险行为。”   纪千千的心直沉下去,荒人能再次创造奇迹吗?   纪千千欲言又止,最终没有说话。   慕容垂凝望着地,忽然像软化下来似的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还有另外一个消息,千千想听吗?”   纪千千白他一眼道:“你该清楚我的答案,何用多此一问呢?”   以慕容垂的老练和修养,也差点被纪千千的媚眼勾去了魂魄,再没暇计较纪千千只有在谈起荒人才会恢复“常态”,一颗心“霍霍”的跃动。道:“是关于燕飞的。”   纪千千娇躯没法控制的轻颤,情不自禁地叫道:“燕飞?”   慕容垂神色不变地道:“燕飞二度决战孙恩,从南方直打至边荒,最后以不分胜负完结。此战不但令燕飞尽雪前耻,还使他稳坐边荒第一高手之位,除非最后孙恩能击败他,否则天下高手虽众,将没有人能掩盖他的光芒:我慕容垂也以有他这样一个超卓的对手为荣。”   纪千千一双美目异采连闪,说不出话来,但谁都看得出她芳心内澎湃激荡的情绪。   慕容垂移开目光,望往晴空,徐徐道:“边荒之战的结果即将揭晓,我会把结果如实奉告,绝不隐瞒。”   ※※※   建康。琅玡王府。   司马元显踏入大厅,司马道子正负手在窗前,凝视侧园的春景,默默思索,听到足音,却没有任何反应。   司马元显直抵司马道子身后,恭敬地道:“爹召孩儿来,有甚么吩咐呢?”   司马道子淡淡道:“你今天天未亮便出门,到了哪里去呢?”   司马元显答道:“孩儿开始训练第一批新军哩!所以比平常早起。”   司马道子点头表示赞许,问道:“质素如何?”   司马元显道:“质素不错,可是士气低落,直至我宣布增加俸禄,他们才振作了些。士气这东西很难在短期内提升,不过,孩儿会在这方面下工夫的。”   司马道子转过身来,讶道:“你竟懂得注意军队的士气?”   司马元显俊脸一红,垂首道:“我是从荒人身上学来的,他们的斗志坚如铁石,不论在如何恶劣的形势下,仍不会气馁,这就是士气。”   司马道子苦笑道:“荒人确是你的良师益友。你多久没有到青楼去?人有时也该放松一下。”   说到这里,心中浮现楚无暇动人和充满诱惑力的玉容,自她离开后,他有过几个女人,但全不是那回事。   司马元显道:“有时孩儿也想到秦淮河遣闷,唉!不知如何?没有了纪千千,又想及眼前的情况,最后还是提不起兴致。”   司马道子点头道:“歇歇也是好事。我今次召你来,是要告诉你两个好消息,但也是坏消息。”   司马元显愕然道:“爹挑动孩儿的好奇心哩!究竟是怎样的消息呢?” 司马道子微笑道:“有点胡涂了,对吗,不过你听了便明白。第一个消息是我刚接到殷仲堪的奏章,要求恢复荆州刺史的原职,桓玄、桓修和杨全期也在奏章上署名。”   司马元显一震道:“他们又再伙同一气哩!爹的分化之策,看来对他们的团结没有影响。”   司马道子从容道:“这只是表面看来。桓玄虽表明支持殷仲堪的要求,事实上却是不得不为之,是形势所逼下的权宜之计,殷仲堪和杨全期确是有实力的人物,可是,不论兵法武功,均远不及桓玄,一对一固然非是桓玄对手,联合起来恐怕仍是败多胜少。可是,桓玄却不得不顾忌我们和北府兵连手的力量,一日与殷仲堪和杨全期决裂开战,我们必站在殷杨两人一方,桓玄便势危了。所以,桓玄现在是忍一时之气,静待最佳时机,再一举收拾殷杨两人。”   司马元显明白过来,同意道:“爹的分析非常透彻,此事确是好坏参半。”   又问道:“如此该算对我们利多于害,桓、殷、杨三人再没可能通力合作。”   司马道子道:“那你便要把第二个消息一并考虑。天师军已完成集结,总兵力达十万人,大小战船近千艘,据报,将在短期内渡海进犯会稽。而这正是桓玄等待的时机,只要天师军牵制着我们,他便可以掉转枪头收拾殷仲堪和杨全期。”   司马元显终不及乃父老到,色变道:“我们岂非两面受敌?”   司马道子现出一个充满阴险意味的笑容,道:“爹如不预早计算有今天一日,如何有资格在我司马皇朝听政?守会稽的是王凝之,五天前,王夫人道韫才起程往会稽去会夫儿,假如王氏一家人有甚么三长两短,你道会引致甚么后果呢?”   司马元显一呆道:“这个!嘿!这样不大好吧?”   司马道子叹道:“你认为我们有另一个选择吗?成大事者,岂容妇人之仁,只有这样,才可以把谢琰和刘牢之拖进这泥淖里。而我们则能保持实力,应付有两湖帮作走狗的桓玄,此事关系到我大晋朝的存亡,显儿必须明白此点。”   司马元显脸容转白,急促的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孩儿明白了。”   司马道子负手来回踱起方步,现出深思的神情。   司马元显不敢打扰他的思路,垂手默立。   司马道子忽然停下来,注视着儿子道:“你是否对刘裕有好感呢?”   司马元显坦然道:“孩儿毕竟曾和他并肩作战,唉!只可惜──”   司马道子沉声道:“不论你对他观感如何,刘裕已成为一个极端危险的人物,必须除去。近日民间谣言四起,多少都与他有关,最荒谬莫过于甚么‘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的谶语。”   司马元显道:“这只是乱民的附会流言,过一段时间后便会不了了之。”   司马道子道:“假设刘裕日后屡立军功,在北府兵中节节晋升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不得不承认道:“如此他将成为皇朝的严重威胁。”   司马道子目光投往窗外,缓缓道:“我们绝不可容刘裕有这么的一天,但此事亦不可操之过急,且必须施借刀杀人之计,最好他命丧边荒集,如此便干净利落,否则,便由刘牢之去办,在兵荒马乱之际,杀个把人还不容易吗,只要提供一个机会给孙恩,包管孙恩做得妥妥当当。”   司马元显道:“孩儿明白了!刘裕如有命活着从边荒集回来,他的小命也拖不了多久。”   司马道子现出充满自信的笑容,似乎一切已尽在他的掌握内。 第二章 操奇计赢   宋悲风走到刘裕身旁,低声道:“在想什么呢?”   刘裕从沉思中回到身处的世界。   双头船在河道全速行驶,逆流而上边荒集,天上万里无云,热得反常,令人烦躁。   他晓得以宋悲风的性格,没事是不会来找自己闲聊的。道:“只是胡思乱想吧!说不紧张就是骗你。”   宋悲风道:“我有一个要求,希望在整场战事里,能追随在你的左右。唉!我这个人没有什么本事,唯一专长就是当家将保镖。”   刘裕不由想起谢安,现在宋悲风的提议,正是视自己为谢安,遂向他提供贴身的保护,宋悲风绝对是第一流的高手,即使刺客是孙恩,聂天还之辈,他也有还击火并的能力,如果由他指挥自己将来的亲兵团,可解决他自身安全的问题。   刘裕道:“这是我的荣幸,只是委屈了你老哥。”   宋悲风显出伤感的神色,有感而发地道:“不论是安公还是大少爷,在外人眼中,一个潇洒飘逸,一个八面威风,事实上,他们在私下里也有痛苦焦虑的时刻。犹记得在淝水之战前,我陪安公到雨坪台见千千小姐,他满怀感触地问我,他是否老了。对自己的大去之期,他该比任何人清楚。”   刘裕心中一动,道:“有个疑问一直存在我心里,以安公的睿智,怎会让玄帅晓得自己会早年英逝呢?这并非任何人能承受的负担。”   宋悲风道:“那是以出身年月日时起的命盘,大少爷本命属丙火,生于午月,时于见王水,座下地支是子,如此命局非常罕有,命家称之焉‘阳刃驾煞’,不论丙火王水,均处于力量的巅峰。王水为丙火之煞,水火交战,常处于作战状态,于命局为极端的情况;于人生亦然,不是常人能消受。故自身势旺之时,威权压天下,可是,一旦煞势转盛,便会亡于刀剑之下。”   刘裕倒抽一口气道:“难道确有命运这回事吗?”   宋悲风苦笑道:“恐怕安公也没法回答你这个问题。在人的一生里,究竟有多少属人为的影响?多少是命中注定的?又或一切都是由命运摆布,谁说得上来呢?”   刘裕想起谢玄的遭遇,比对着他“阳刃驾煞”的极端命运,心中感慨万千。   如果一切都是上天注定的,那老天爷对王淡真便是太狠心了,自己的命运又如何呢?如果他可以选择,做个平平凡凡的人,清茶淡饭安度一生便算了。像现在这般算什么一回事,将来纵然统一天下,但自己还有快乐可言吗?不过他真的没有别的路可走,只有继续坚持下去,直至桓玄惨死在他的刀下,这或者就是命运。   ※※※   慕容垂送纪千千回帐后,风娘跟在他身旁,道:“我试探过他们了。”   慕容垂道:“结果如何?”   风娘道:“燕飞该没有见过千千小姐,因为小诗姐的反映显示她全不知情,如燕飞见过千千小姐,小诗当然知道。”   慕容垂在皇帐前停步,皱眉道:“或许是燕飞故意不惊动小诗,以燕飞的性格,绝不会吹嘘自己办不到的事,荒人也不会有这个说法。”   风娘道:“也许是荒人里的有心人故意造谣,以激励荒人士气。千千小姐对小诗爱护是毋容置疑的,如燕飞真的见过她,这么好的消息,她怎会隐瞒呢?”   慕容垂显然非常尊重风娘的意见,点头道:“有道理!”   旋又苦笑道:“唉!好消息。”   风娘醒觉起来,忙道:“皇上请恕风娘失言。”   慕容垂仰首望天,脸上现出惆怅无奈的神色,道:“你并没有有失言,只是说实话,如果朕怪责你,怎配当以平定社稷为己责的君皇。”   风娘垂下头去,轻轻道:“有些事是勉强不来的,鸟儿爱飞,鱼儿乐游,这是牠们的本性,皇上明白风娘的意思吗?”   慕容垂浅白言之道:“你试过牵肠挂肚,梦萦魂牵的滋味吗?”   风娘脸色一黯道:“风娘可以不答皇上的问题吗?”   慕容垂惊讶地朝他瞧去,似乎从未想过她会有一段伤心往事。   自孩提时代开始,他便认识风娘亦绝对地信任她,欣赏她,现时身旁的心腹里,只有她有胆量婉转地劝他放过纪千千。   呆望风娘好半晌后,慕容垂道:“我却从没有试过这种感觉,直至遇上千千。”   接着目光炯炯,透出坚决不移的神色,一字一字缓缓道:“对千千我是永不会放弃的,她是属于我的!失去她,生命将失去一切意义,没有任何事物可以填补她留下的空缺,包括统一天下在内。我宁愿亲手毁掉她,也绝不容她回到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里去。”   说罢拂袖回帐去了。   ※※※   燕飞想着纪千千。   他并不寂寞,陪伴他的是蝶恋花。   自从蝶恋花在秦淮河第一次示警,显示出它的灵性,他便感到与它生出血肉相连的关系。   他再没法从盛丰海味的出口去探看东门大街的情况,只好躲在夜窝子采花居的出口下,聆听着地面不住传来重物移动的声音,他是不得不打醒精神,留心敌人愈趋频繁的活动。因为只要敌人开箱,发现有人在西瓜炮做了手脚,矛头很快会指到他所藏的地道来。   在地道霉烂潮湿的恶劣环境里,只有对纪千千的思念,才可以赋与这黑暗天地美丽的色彩。   红子春建造这条秘道时,肯定没想过须长时间躲于其内,只是供逃走之用,所以,根本没有通气的设备。情况有点像在水底里,他的胎息法再没法撑下去。头脑昏沉下,只好借思念纪千千这独门心法来保持清醒,以免一睡不醒,活生生给闷死。   不过,他再捱不了多久,就在此时上面静了下来,然后是关门的声音。   燕飞叫了一声“谢天谢地”,打开地道,窜上地面。   ※※※   拓跋仪立在密林边缘处,目光扫视外面的荒野。   旁边的丁宣道:“今天确是热得反常,热得令人气闷,老红看天确有一手。”   他们身处的密林位于颖水东岸,白云山区的东北面,离开边荒集只有五里之遥。   三千人马正在林内休息,养精蓄锐,静待行动的时刻。   拓跋仪吁出一口紧压心头的浊气,沉声道:“你紧张吗?”   丁宣叹道:“没可能不担心的,我们的计划一环扣着一环,一波接一波,既大胆亦巧妙,却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于任何环节出错,势会影响全局,招至失败。最糟糕是我们根本没有能力组织另一轮攻势,所以,确是孤注一掷,不成功便成仁。”   拓跋仪回复冷静,道:“这是战场上的豪赌,我们只有赌一铺的本钱。咦!来哩!”   一个黑点,在地平出现,迅速接近。   丁宣喜道:“这小子的轻功长进了不少。”   拓跋仪微笑道:“高小子是任何主帅梦寐以求的超级探子,他似乎有与生俱来的敏锐触觉,令他在边荒众多风媒中脱颖而出,成为没有人敢怀疑的首席风媒。他的判断绝少出错,希望今次也不会例外。”   高彦转瞬奔到两人身前,气喘地道:“他奶奶的,今次不好哩!”   拓跋仪、丁宣和左右的十多名战士人人闻言色变。   高彦又哈哈一笑,喘息着道:“我说的不好,指的是敌人。”   众人齐声大骂。   拓跋仪佯怒道:“你这混蛋,在这等时刻仍有心情说笑。”   高彦伸个懒腰,道:“差点累死老子,不说笑轻松一下怎行。报告仪帅,阴大将和五百兄弟,已成功地埋伏在边荒集上游,敌人伏兵的位置则完全在老子掌握中,正乖乖地等待我们去把他们吃掉,我保证,这批敌羊就要送入我们的虎口。”   接着从怀里掏出地图卷,在林地上摊开。   众人随他蹲下来,观图听解。   高彦的指尖落到图心的红点,道:“这是边荒集,旁边的是从北往南流过边荒的颖水。”   拓跋仪皱眉道:“我们会看哩!不用你来解释,少说点废话成吗?”   更有人咕哝道:“老卓这张图我们至少看了一百遍。”   高彦笑嘻嘻道:“我是故意说这些废话,让你们有骂我来出闷气的机会,不用人人紧张得像绷紧的弓弦。他奶奶的!留心听着哩!敌人在颖水两岸大幅加强了防御力,只是东岸便有二十五座箭楼、八座地垒,且设有五重陷坑,而守卫东岸战线的敌人便达二千之众,可见敌人已猜到我们会由东岸下手。”   众人听得心下不安。东岸的防守已如斯严密,西岸边荒集的码头区东门更不用说。   高彦道:“敌人更建起四道以浮筏连接的浮桥,接通两岸,随时可增援东岸。阴大将也认为,单凭他的五百人,没法攻占东岸。当然,这是指在正常的情况下,嘿!例如现在的好天气。”   拓跋仪沉声道:“伏兵在哪里呢?”   高彦手指在图上移动,来到离颖水约五、六里,位于颖水东面的丘陵林野区,道:“一支约五千人的部队,分布于十多个山丘高地处,是全骑兵的部队,没有竖营立寨,而是蓄势以待,可以随时出击。”   丁宣道:“屠奉三看得很准。”   拓跋仪道:“慕容战方面情况如何?”   高彦道:“慕容战的部队在个许时辰前抵达镇荒岗,敌人闻讯派出两千战士,在城南两里处布阵,摆明不怕我们。他娘的,我们会教姚兴和慕容麟后悔。”   丁宣皱眉道:“如敌人出集迎击慕容战的先锋部队,将是非常头痛的事。”   拓跋仪道:“你怕我,我怕你,是人之常情,敌人只是虚张声势,谅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谁敢肯定我们进占镇荒岗不是诱敌之计呢?敌人只会在一种情况下出集迎战,就是在摸清楚我们的部署后,在正常情况下,这是可以办到的,可是大雨骤降,接着是大雾,敌人将失去掌握主动的机会,这亦是我们计划最精采的地方。”   丁宣同意道:“以对方目前的部署,确是先稳守后突击的战略。”   高彦笑道:“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的确是最好的策略。哈!下一步该如何走?请仪帅赐示,我还要去回报阴大将。”   拓跋仪道:“你肯定阴奇和他的手下能瞒过敌人的耳目吗?”   高彦拍胸保证道:“这个你可以放心,昨晚由最熟悉边荒的老子我亲自带路,徒步潜行一夜,绕了个大弯,全程穿过林野,专找溪流涉水而走。更可以令你安心的,是我们的探子一直监视敌人,发觉全无异样情况。如果敌人高明得只是装蒜,我们荒人只好怨自己命苦。”   拓跋仪沉吟片刻,道:“假设你们是姚兴和慕容麟,忽然发觉我们的三千人马现身东岸,摆出要强攻敌人颖水战线的模样,你们会怎办呢?”   高彦想也不想地道:“我会当你是发了疯,活得不耐烦。”   丁宣点头道:“可是,敌人当然晓得我们不是活得不耐烦的疯子,而以为是我们全面进攻的前奏,一方面严阵以待,另一方面调动伏兵,好把我们这三千孤军全体歼灭,以壮军威。”   拓跋仪转向高彦道:“听到了吗?我们的成败就要看你了。”   高彦吓了一跳道:“不要说得这么严重好吗?老子虽然勇猛过人,智比天高,恐怕仍承担不起这重任。”   拓跋仪不理他的胡言乱语,径自沉吟道:“假如我们依刘爷吩咐,就那么策马驰过东岸,姚兴和慕容麟便可肯定我们晓得东面尚有伏兵,更可能猜到是诱敌之计,对吗?”   高彦终于明白他的想法,色变道:“我快给你吓坏了,你不是真的要攻打敌人的颖水防线吧?”   丁宣道:“佯攻又如何?”   高彦斩钉截铁地道:“佯攻也不行!光是敌人布在东岸的部队,在无后顾之忧下,已令我们吃不消;何况,敌人援军还可以源源不绝透过四道浮桥渡水支持,等到埋伏西面的敌人会合一起东西攻击,我们想逃也逃不了。”   拓跋仪微笑道:“论探子之术,你高少认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可是一提战场的军事行动,你却只有听的份儿。刘爷把任务交下来给我,我必须审度实际的情况灵活变化,始有可能完成既定的军事目标。只要我们的时间拿捏得好,处处误敌,才可成功施展诱敌之计,把敌人追来的部队打个他奶奶的落花流水。我绝不是好大喜功,而是在完全知敌的情况下,尽量占多点便宜。否则一子错,满盘皆落索。不冒点风险,如何可只凭三千人,击溃敌人多达五千的伏兵?如不能解决这支埋伏在东面的敌军,这场仗也不用打了。”   高彦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无奈地同意道:“我可以干什么呢?”   拓跋仪道:“埋伏在东面的敌人是羌人还是慕容鲜卑族的人呢?”   高彦道:“全是羌兵。”   拓跋仪道:“你会看羌人的旗号吗?”   高彦傲然道:“了如指掌。他们翘翘屁股,我也晓得他们想干什么。”   拓跋仪道:“这便成了。你现在立即去通知阴奇我们的应变之计。”   高彦抓头道:“甚么应变之计?”   众人一阵哄笑,他们均是追随拓跋仪多年的人,当惯来去如风的马贼,见尽大场面,兼且对拓跋仪信心十足,只要座下有战马,任何凶险的情况也有把握应付。   拓跋仪笑道:“你留心听着哩!听漏一句也不行。明白吗?”   高彦苦笑道:“你可以放心,我不为你们着想,也要为自己的小命着急。唉!我还要到两湖去迎娶我的小白雁呢。”   众人再爆笑声,士气昂扬至极点。 第三章 兵分多路   慕容战傲坐马背上,双眼目光如炬的瞧着前方敌军的调动,一眨也不眨,神态从容,彷如鱼归大海般自若。   簇拥着他的是姚猛和七、八名本族高手,手下骑兵分别在左、右结阵,另有一支千人部队在后方。   姚猛道:“敌方不过二千之数,该是虚张声势,以防我们直推进至南门外吧。”   慕容战没有答他,留神察看敌阵变化,忽然笑道:“这是慕容麟的军队,出集来迎,岂是阻我进势那么简单,而是欺我们长途跋涉,师疲力竭,哪知我们昨晚休息竟夜,养足精神,今天只赶了区区十里路。”   姚猛由衷佩服道:“战爷真了得,开始时急赶了一日一夜的路,累得我们差点没了半条命,原来早预见有眼前的情况。”   又讶道:“可是,凭对方的兵力,怎敢与我们对撼?”   慕容战冷然道:“哼!敌人现在的推进,缓慢而稳定,可以随时改缓为急,随时冲锋布阵,如此战法,分明是要吸引我们的注意力,令我们集中力量固守前方。他奶奶的!我偏不中计。想和我玩阵法变化,我慕容战乐意奉陪。他们以为阵式是我们最弱的一环,我会教他们大出意外。”   姚猛也是军旅出身,细看敌势,布的是先锋阵,把主力集中于正中,左右为辅,是全攻型的骑兵部队。推进时中军若行,左右军便押后,到中军停下,便轮到左右军推前,令人感到其阵势完整,生出强大的压逼感。   蓦地,左方远处闪起五次亮光,显然是有人以镜子反映阳光,向他们报信。   慕容战欣然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敌方五千人,已潜行至我们侧翼,准备以偷袭手法夹击我军,但怎瞒得过我们的荒人探子。”   姚猛赞道:“战爷不愧是吃这口战场饭的人,对战事等闲视之,只看你一切尽在掌握中的神态,我便信心十足。”   慕容战哑然笑道:“你是来当我的副将,不是来拍我的马屁,讨我欢心的。”   接着一揪马缰,令战马前踢长嘶,人立而起,同时喝道:“各位兄弟!”   手下战士人人翘首往岗上的他望来。   慕容战策马在高岗上左右缓驰,让人人可以清楚看到他,高举右手,握拳喝道:“我们反攻边荒集的好日子终于来临,大丈夫马革裹尸,我们宁愿轰轰烈烈的战死,也不愿苟且偷生的活下去,对吗?”   众战士轰然应喏,士气提升至顶点,人人誓言死战。   慕容战狂喝道:“但我慕容战绝不会让你们去送死的,死的只会是低估我们的敌人,给我布盾阵。”   命令发下去,左右两阵登时各有五百人跳下马背,解下轻便的藤盾,在前方布成盾阵,后方战士先把马牵走,然后取出长弓,于盾阵后分两队打横排成新的阵式,井然有序,顿然形成庞大无匹的兵阵气势,把敌人昂然推进的气焰全盖过去。   号角声起,敌军停止推进,在二千多步外布阵,保持可随时冲锋的姿态。   慕容战回到姚猛身旁,后者带头吆喝怪叫,表示喝彩致敬。   慕容战气定神闲的扫视己方盾牌阵的军容,道:“多谢荆州军的馈赠,没有他们的慷慨,我们便布不成盾牌阵。哈──”   左右给他惹得开怀大笑,充满谈笑用兵、视死如归的况味。   姚猛目光投向敌人,哂道:“他老娘的!还不害怕吗?”   慕容战道:“他们不是害怕,而是见我们斗志激昂,怕我们忽然反击,故暂缓前进之势,待左方来援施压,以强势兵力动摇我们的军心,再视我军的反应而厘定进攻退守的策略。”   姚猛道:“原先我还以为敌人不敢出集迎击,怎知刚好相反,我们阵脚尚未站稳,龟孙子们便来了。”   慕容战微笑道:“我们对敌情的判断,大致上没有错。如果敌人分出一半以上的兵力来对付我们,才算是迎头痛击,现在仍是以守势为主。兵法有云,守城而不出击,是为死守,是善用兵者不为的傻事。在敌人眼中,我们是缺乏军训的乌合之众,唯一可恃者是高昂的士气,所以,只要能在初战时挫折我们,造成大量的伤亡,便可重挫我们的斗志,大幅削弱我们的战力,这是高明的策略。问题是我们并非乌合之众,所以,只要我们稍显实力,敌人只有撤返边荒集。当他们以为可凭集坚守,忽然雨雾齐来,而我们的攻势则一波接一波,铺天盖地之势,敌人方会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另一人道:“战爷怎猜到敌人有援军配合呢?”   慕容战傲然一笑,淡淡道:“这个更容易,我们出现得突然,故敌方在未摸清楚我们的情况下,又未发现拓跋仪的奇兵,只派出一个二千人的骑兵部队在集外二里处布防,以遏制我们的推进。到敌人弄清楚我们的后援军仍在途上,兼且发觉我军人数达五千之众,占我方总军力近半之数,当然不会容忍我们倚高岗布防,又想试探我们的战力,遂决定攻击我们。如果我们被轻易击垮,当然最理想,但如能挫折我们,敌方已非常满意。”   稍顿续道:“刚才,我看敌人推进时信心十足的姿态,便知他们有援可恃,否则怎敢在我们面前如此嚣张?”   蹄声响起。   左方林木区处涌出大批敌骑,在半里外潮水般掩地而来。   同时前方敌军由静转动,朝他们推进。   战鼓号角齐鸣,的确似有响彻云际的威势。   慕容战现出冷酷的笑容,道:“凤凰大阵!”   身旁的女旗号手,立即打出特别为镇荒岗设计的凤凰大阵的旗号。   ※※※   十二艘双头船,在离边荒集十里处的颖水结阵,封锁河道。   后方是大小战船货船,分泊两岸,在临时建筑的码头,卸下兵器粮货。   三十台超级投石机,全运至东岸,发射的非是石头,而是姬别监制的万火飞砂神炮,共装满五十个大箱子,每箱二十个,共一千个。数量看似很多,但在战场上,个把时辰便可以用尽,所以,必须看情形使用,不然就要以石头代替了。   另外百多筐以防水布包裹妥当的火石毒烟箭,分别卸往东西两岸,放置在沿岸一带的荒野山头。   战士们把守两岸上游高地,以防敌人突击部队来犯。   眼下人数虽达近万,但真正能上战场与敌人血战的只在四千人间,且全是没有战马的步兵队,故不得不在远离敌人的地方登岸,且还须先锋部队牵制敌人。余下的主要为工匠等各项支持的人员,占了大半是荒人壮女,她们之中不少是在青楼莺声燕语的娇滴滴姑娘,现在却与其他吃苦耐劳的荒人妇女,成为同甘共苦的好姊妹。   登上东岸的有一千战士和四千支持部队,是今次攻集的主力,由刘裕亲自指挥。   西岸的二千战士和支持人员,则由屠奉三负责。战士们主要来自他的振荆会,擅打硬仗,战力比刘裕手上由大江帮战士和羌人组成的千人部队更要强大。   江文清理所当然的指挥曾纵横南方水道的十二艘双头战船,以席敬和费二撇为辅,战士达千余人,均为大江帮水战的好手。   刘裕站在东岸高地,左右是卓狂生、宋悲风、呼雷方、红子春、姬别、方鸿生、程苍古一众人等,身后是这支部队仅有的二十多匹战马,供主帅和随员代步。看着卸货登陆的行动接近完成,大伙提得老高的心才放下来,松一口气。   登陆是军队最脆弱的时刻,如有敌骑来犯,肯定会吃大亏。幸好现在最危险的时刻已经过去。   对岸的屠奉三向他们打出旗号。   刘裕欣然道:“放行!”   在后方候命的女旗手,忙以舞蹈的姿态,以色彩灿烂的旗帜传达讯息,惹来四方阵阵赞美之声。八位娇俏的女旗手,兴奋得俏脸都红起来。   左岸号角声起,步兵沿岸推进,百多辆辎重车随后缓行。   卓狂生捋着颔下长须,大笑道:“看!我们荒人多么俊敏,伟大的荒人在今天为边荒写下精采的一章,荒人的事迹,将传诵千古,永远不会被遗忘。”   程苍古没好气道:“这家伙又在为边荒集光复后的说书馆生意做工夫。”   卓狂生欣然道:“在边荒做生意讲的是公平竞争,你认为说书说得好过我,欢迎比较。”   众人无不莞尔。   刘裕见辎重车队集结完成,道:“该轮到我们动身了。”   宋悲风传令道:“起行!”   号角声长鸣。大队开始缓缓移动。   姬别道:“禀告老天爷,你千万勿要在我们未抵边荒集前已大雨滂沱,又或苦等两三天都不见半滴雨,你老人家至紧要帮这次忙。”   众人很想笑,却笑不出来。   红子春成竹在胸地道:“你现在当我吹牛皮好,死顾面子也好,我敢肯定,在黑夜来临前,必然风云变色,雷雨交加,我的预测将会兑现。”   此时一人直奔上丘顶来。   卓狂生怪笑道:“有甚么好消息?”   来的是高彦的左右手小杰,奔到众人身前,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息着道:“报告各位大爷,一切依计而行。战爷已占据镇荒岗,敌人兵分两路,派出约八千人夹击战爷,尚未知战果。”   姬别笑道:“我的火石毒烟箭可大派用场了。”   刘裕欣然道:“我们最害怕的情况并没有出现,就是敌人只留下数千人固守边荒集,其他全体出击。现在只是试探出击,测探我们的实力,战爷自可应付裕如。”   小杰续道:“奇爷和他的五百人,成功潜行到敌人后方,到达目标位置。”   众人登时爆响欢呼怪叫,最兴奋的竟是姬别。   程苍古紧张地问道:“仪爷方面情况如何?”   小杰答道:“仪爷和他的兄弟从隐伏处走出来,向边荒集东岸推进。据传信的手法,仪爷会在东岸装出攻击姿态,施诱敌夹击之计。”   卓狂生赞道:“好汉子!够胆识!”   红子春皱眉道:“这似乎和我们原定的计划有出入,一个不好,会陷于全军覆没的厄运。”   呼雷方道:“红爷可以放心,拓跋仪乃曾被称为马贼之王的拓跋珪手下的第一号大将,最擅长这种在敌人大军夹击下反攻的战略,我肯定,他可以不负所托地完成任务。”   宋悲风点头道:“能临阵应变,才是最高明的将帅。”   程苍古担心地道:“逃窜的时间须拿捏得精准无误。”   刘裕淡淡道:“这方面肯定没有问题,观察敌情是高小子的专长,在边荒不作第二人想。不知各位有否想过,敌人高台指挥的优势,亦是他们最大的缺点。要指挥东岸的伏兵,须由敌方主将于高台打旗号指挥,以高彦对各族传信方法的精通,定可掌握敌人全局的进退,完成任务。”   众人终放下心来,齐声称是。   刘裕续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最重要是随机应变,战略可以因应形势而改变,只要能达到目的。若不是如此,反令我担心。”   接着下令道:“除双头船外,其他船只一律返回凤凰湖。”   旗号挥舞。   众人登上马背,驰下山丘去。   反攻边荒集之战,随着他们的步伐,已是离弦之箭,势在必发。   ※※※   燕飞透窗瞧着钟楼广场的情景,以他的冷静功夫,也不由生出焦虑担心的感觉。   空旷的广场,像变成各类重型武器和不同类战车的陈列场所,排列得井然有序。   最触目惊心是位于东大街口的数十架四弓弩箭车,每次可发射四枝巨型弩箭,不但穿透力强,可贯穿己方的藤盾,且射程可达千步之外。   这种笨重的箭车,在平原野战中作用有限,可是,在守城和巷战中却是威力无穷,只要想象己方人马从东门攻入,却遇上十多架这样的弩箭车,每车连发四箭,荒人肯定被射得人仰马翻,溃不成军。   现在弩箭车藏在夜窝子内,正是要瞒过他们荒人,把握时机地点,忽然投进战事里,尽收攻敌无备的神效。   其它还有近百台投石机,正于广场上严阵以待。攻防战开始后,不论敌人从何方攻来,这些防守的重型器具,均可迅速投进待增援的区域去。而夜窝子和四条大街,提供了迅速调动这批大型重武器的快捷方式。   此外尚有百多辆可挡箭的撞车,接近钟楼处放满铁桶,约在三、四百之数。如估计无误,桶内放的该是石灰一类的东西,如从高处洒下,对眼睛会造成极大的伤害。   燕飞看不到装载西瓜皮炮的木箱子影踪,可能是在钟楼的另一边,位于他的视线之外。   古钟楼已变成一座堡垒,只有一个入口,如把大铁门关上,便如铁桶密不通风。下一截是个高达七、八丈的方形石堡,上截是直探中天的古钟楼,观远台上旗帜高挂,却没有飞扬,因为没有风,且热得要命。   燕飞也不由得佩服敌人,忽然间冒出这般多攻守兼备的重武器,可见羌人善守的美名,确非虚传。   怎么办呢?   假如刘裕等不晓得敌人隐藏起来的实力,极可能阴沟里翻船,攻进来后被敌人一举击垮,就如此窝囊地输掉这场仗。   就在此时,一队羌人、鲜卑兵各占一半,约近百人的部队,在各式重武器间穿行,直朝采花居的方向徒步奔至。   燕飞大吃一惊,心忖,难道是对方发现有人在西瓜皮炮作了手脚,所以到采花居来搜寻是否有藏人的秘室。   正不知该立即逃跑,还是躲回地道去的当儿,众骑士已抵达采花居正门前。   只听把门者以汉语喝道:“联军必胜!”   刚到的战士还口令道:“荒人惨败!”   燕飞回头瞥了一眼,原本放满各式战具的大堂,已被搬得空空荡荡,只余十多个装箭矢的大竹箩。   门开。   燕飞一闪身,躲到箩筐后去。   凭他的身手,随时可以杀进地道去,再从另一端的出口逃走,最重要是先弄清楚敌人的意向。 第四章 初战得利   燕飞并没有后悔错过返回地道的机会,在看到敌人展示于广场的防守实力后,令他对姚兴完全改变了印象,更清楚自己以前对他的认识是如何肤浅。   当日他见敌人在集外广置拒马,虽然得知敌人把防线扩展至集外,大大增加荒人攻集的难度,但仍不大放在心上。直到刚才见到守集的重武器,方知如何地低估了敌人。   这批重武器,大部分是在边荒集的工场内赶工制造的,但弩箭机却肯定是从长安经水路运来,石灰则是于北方各地搜购,由此可见,敌人的准备工夫做得多么充足。   所以,他断然决定须立即离开,好将敌人的真正情况通知己方兄弟。留下来再没有意思,因为,刘裕绝没有可能攻至夜窝子,他手上的“盗日疯”亦难发挥扭转局势的作用。   战士们鱼贯而入,部分人还高声谈笑。   燕飞感到他们的士气相当不错,这是可以理解的,既有集可守,兵力又是荒人的三倍,更何况,只要看看广场上停放的各式重武器,信心立即可以大增,比主帅们的什么勉励说话更有效力。   燕飞握上蝶恋花的剑柄,准备攻其不备的杀出大门去,凭穿在身上的鲜卑兵武服和口令,看运气能瞒过敌人多少关卡的闯关离开。   战靴踏上阶梯的声音传入耳内。   燕飞心中大讶,敌人竟是要到楼上去?而非到大堂来搜查。忙留心聆听。   其中一名战士以鲜卑语道:“天气这么燥热,到水里去泡,怎都好过在地面晒个半死。”   另一人道:“不要高兴得太早,你总不能整天泡在水里,穿上牛皮水靠在岸边捱太阳时,你才晓得滋味。”   燕飞醒悟过来,这批战士并不是冲着他而来,敌人仍未发现他在西瓜皮炮弄了手脚,而是因水靠放置于楼上,这批要往颖水进行特殊行动的“水兵”是来换装的。   燕飞立感心动。   如要安然离开,又大模斯样的回来,此是唯一的机会。   想到这里,连忙打醒精神,探头外看。   敌人鱼贯的登楼,没有人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燕飞待最后一人入门后,闪了出来,追在战士们的后方,上楼去也。   ※※※   慕容战一声令下,五千荒人战士立即表演似的变化阵势,两翼的盾牌阵迅速移动,改为护着镇荒岗东西两边。   镇荒岗形势险要,三面陡峭,以面向边荒集的一方最高,拔地达十多丈,然后往南倾斜成坡,是登岗的唯一路径。变阵后,荒人战士变成倚岗固守,再没有后顾之忧。   留在后方的千人部队,此时分出三百人,驰上高岗下马,来到高岗西沿的位置,百多弩手祭出弓弩,另二百人正传递着火石毒烟箭,点火的点火,一切井然有序,快而不乱,尽显慕容战练兵的成果。   敌骑施展的是全骑兵的冲击战术,西方来的突击兵,五千人呈扇形般散开,前锋的战士均手持大藤盾,以挡箭矢。此为胡人最擅长的战术,第一轮冲锋陷阵后,便可绕往敌阵各方,从四面八方轮番冲击,消耗对方的箭矢,削弱对方的战力。   本来这种战术该是万无一失,因为荒人劳师远征,尚未恢复元气,阵脚未稳下,岂抵得住他们以优势兵力骠骑狂攻?   北面的二千敌骑,却是另一种阵法,缓而不急的推进,队形众而不散,前三排举盾护着人马,后方战士弯弓搭箭,以稳定的步伐直逼而来。   慕容战卓立高岗之上,神安气定,状似下凡的天神,忽然嘴角飘出一丝笑意,喝道:“‘寸步难’侍候。”   早把“寸步难”预备在手的五十多名战士,闻言齐声大喝,往敌处掷出第一轮的“寸步难”。他们都是臂力特强之士,兼之居高临下,落点远达己阵五、六百步之外,立成阻敌的防御之势。   这批“寸步难”特别加料,两边都装有向上的尖钉,不论那一面着地,总有利钉的尖锋指着天空。   此着大出敌人料外,令他们避无可避,最妙是只有前方的敌人晓得发生了什么一回事,后来者仍亡命策骑冲阵,令居前者欲停不能。   第二轮的“寸步难”抛出,接着是第三轮。   最接近的敌人已在离己阵七百步处。   后方余下七百荒人骑士,人人严阵以待,只要敌人稍呈乱象,便会依令杀入敌阵,绕击敌人后方。   姚猛此时驰下岗坡,与这支七百人的部队会合。   慕容战又喝道:“点燃神箭!”   战士们听命而行。   从西面杀来的敌人已呈乱象,前方的战士当然不肯踏入尖钉阵去,退既不能,只好往两边散开,本是疾如雷电的强大气势,登时大幅削弱。   后来者不知就里,兼且荒草掩饰了“寸步难”的存在,仍盲目朝他们冲过来。   慕容战下令道:“放神箭!”   火石毒烟箭百箭齐发,拖曳着烟雾,从天而降的往射程之内的敌人投去,形成美丽烟线组成的壮丽场面。   火石毒烟箭触地,立即爆开成一团团的黑烟,把敌人吞噬。   首先挺不住的是马儿,立即乱蹄惨嘶,乱跳乱撞,人仰马翻。   紧接着第二轮的火石毒烟箭射出,今次是对空发射,箭程更远,直投往敌阵去。   数百敌骑仍从浓烟冲出来,但马儿状如疯狂,再不受主人控制,部分敌人更口鼻渗血,神情痛苦,有些被马儿抛下马背。   “放箭!”   岗下战士领命,立即箭如雨发,往再没有招架之力的敌人射去,一时血肉横飞,令人惨不忍睹。   从北面逼来的敌军,见状急忙后撤,西面的敌骑在伤亡惨重下亦仓皇退走。   慕容战暗呼可惜,如非北面敌人完整无损,他会全面反击,现在只好适可而止。不管如何,他已在没有任何损伤的情况下,成功保住镇荒岗。   如此战果,足以交待。   慕容战道:“放烟花报喜。”   负责传信的女兵闻言,忙依令执行。   ※※※   屠奉三沿颖水西岸策骑缓行,领着部队朝边荒集推进。他并不担心安全的问题,因为慕容战和拓跋仪这两支人马,已足教敌人忙于应付,他们绝不会蠢得还来攻击,对颖水下游掌握了操控权,正夹岸挺进的荒人大军。   敌人根本不可能对他们进行突袭,因为,由高彦主持的探子网,已笼罩了以边荒集为中心的广阔地区,任何风吹草动,探子们会通过远距传信的诸般手法,知会各路战士。   战争的气氛虽然不住接近,他的心神却超越了边荒,驰想于二百年前朝代人事的变迁上。   他本身并不具有如此广阔的视野,临离开江陵前与侯亮生的一席话,完全启发了他之前从未想过的拥皇大计,想到如何把刘裕捧为南方之主的鸿图大略。   侯亮生最佩服的人物是三国时期的智士荀彧,他本为汉末豪族的代表人物袁绍的谋臣,然而,荀彧认为袁绍“外宽内忌,用人而疑之、所任唯亲戚子弟”,故难以有所作为,遂舍袁绍而从曹操。   官渡一战,曹操大破袁绍,从此奠定争霸天下的基础。   这并非可临时编出来的谎话,对照侯亮生现在的处境,更清楚说明,侯亮生为何甘冒生命之险背叛桓玄。因为侯亮生不但有理想,且有识见。   侯亮生指出,自汉武帝独尊儒学以来,政治权力的纷争、魏晋的兴亡递嬗,事实上是儒家豪族与非儒家寒门的胜败问题。   东汉儒家豪族兴起,遵行君臣、父子之道,其学为儒家之学,其行必须符合儒家的道德标准,所谓孝友礼法。而修身治家的道德方法,亦适用于治国平天下。名教之大者莫若君臣,孝于亲才能终于君。当这种看法被采用于人才的甄选上,便成征辟制度,能否入仕,全看豪族依名教标准来举荐,变为豪族间的游戏,把非儒家寒门完全排斥于外。当这种选任方式发展至极端,便成晋室的九品中正制,高门与寒门的阻隔对立愈演愈烈,矛盾丛生。   曹操出身非儒家寒族,本身识见过人,深明必须摧毁儒家高门豪族的重要性,所以求人惟才,认为有德者未必有才,打破汉代征辟制度的儒教标准。   可是寒门和高门的斗争只是开始,出身豪族的司马懿于曹操死后,乘曹氏子孙孱弱昏庸的时候,夺去曹氏手上的皇权,尽复东汉时代儒家高门大族阶级统治全盛之局。   曹操对打击高门是不遗余力的,所以,司马懿的篡魏得到高门豪族支持,寒门被进一步压制在不公平的九品中正制之下。   可是这种不公平的情况是难以持久的,高门大族本身的腐化,更带来诸胡入侵的大祸,现在晋室已到了日落西山的阶段,高门大族的代表人物桓玄、司马道子之辈,均是崇奉奢华、腐恶不堪,南方军民均期待新气象的出现。   在这种大势下,刘裕成为最有可能改朝换代的人选。只要刘裕能控制北府兵,将得到天下寒门有志之士,和部分有改革理想的高门的支持,如此,不可能的事将变成有可能。只看刘裕能否善加运用本身独特的条件。   “砰”!   烟花爆响的声音从左后方高空处传来,屠奉三从沉思中惊醒过来,别头望去,正好捕捉到烟花鲜艳的芒光。   ※※※   燕飞敢这么大胆混进这批水兵去,是看准他们是分别从羌人和鲜卑人里挑选出来的懂水性好手,大多数成员互相并不认识,可见是临时凑成的队伍。支持他这个猜想的,是只有小部分认识对方的人才谈笑说话,而且,他听到这些水靠运到边荒集来,只有二、三天的时间。   他也想到这么混进去,最糟糕的可能性是装备刚足够分给这批人使用,没有半套多的余下。不过,亦没什么大不了,他再想办法离集就是。但这个可能性并不大,怎么说都该有较多的装备以供替换补充。   思前想后中,燕飞登上二楼,立即心中大定。   水靠一套套整齐地摊在地面,另一边放的是水里用的武器,像是在水里搏击的锋锐水刺利器、专门对付敌船的铁凿,还有长达五尺、可供伸出水面换气的铜管。装备足够二百人使用。   最令他安心的,是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不速之客的加入,众人各自更衣换上水靠,又戴上头罩,只露出眼、鼻和口的部分。   燕飞故意混在羌人里换装,趁没人有空注意他的当儿,把蝶恋花藏在窗台处。   换装完成后,他随着大队离开采花居穿过钟楼广场,踏足东大街,朝颖水的方向走去。他排在队尾,定神留意东大街敌人的防御部署,同时又担心,会在行动前来个列队集训,那时他奸细的身份将告无所遁形。   整个边荒集像一条拉紧的弓弦,一队队的骑兵此来彼往,关卡重重,东大街的店铺门窗全被打开,屋顶屋内暂时都没有敌人驻守,燕飞可以想象,当攻防战开始后,敌人会依计划针对边荒集的形势布防,重武器会推至适当的位置,石灰会送上屋顶高处,灵活应变,以最有效的方法,应付己方兄弟的入侵。   穿过东大门后,来自颖水的熟悉气味传入鼻内,燕飞仔细扫视,立时倒抽一口气。只见夹岸尽是严阵以待的敌人,箭楼林立,以多座石堡、投石机和弩箭车遍布战略位置,更架起了四道浮桥,贯通两岸、如此声势,确令他看得惊心动魄。   “列队!”   众人立即分成前后几行排列。   燕飞差点想立即投进颖水来个借水遁,尤幸发觉众人只是随意排列,并无特定次序,可能是因仓促组队,训练未足,或因左有投石机,前有箭楼,右边又放置弩箭车,场地所限下,不能像平时般有足够地方排阵,所以只是作个样子。   想到要功亏一篑着实难受,燕飞只好硬着头皮,就那么站在最后一排的靠边位置。身旁的“伙伴”瞥他一眼后,再没有看他。   燕飞暗松一口气。   蹄声响起。   十多人骑马朝着他们从南面沿颖水而来,燕飞一看,立即心叫不妙,原来领头者竟是老朋友宗政良。   燕飞心中向老天爷祈求,希望宗政良只是恰好路过,可惜事与愿违,宗政良在亲卫簇拥下,驰至队伍前方,勒马停下来。   燕飞暗叹一口气,以宗政良这级数的高手,只要锐目扫过,肯定可以沙里淘金的把他识别出来,何况宗政良可能是敌人中眼力最好的人。   自己应否在离开前顺手把他干掉呢?   燕飞侧移少许,让前排的人挡着宗政良的视线,不过,恐怕这花招不能起什么作用,因为宗政良是坐在马上,可把众人脸孔尽收眼底。   就在此要命的时刻,对岸远处号角声起,蹄声轰隆,显然是有数以千计的人放蹄飞驰。   敌人全露出戒备的神色,人人往对岸蹄声传来处望去。   燕飞往宗政良瞧去,他正别头看往对岸,冷哼道:“荒人送死来哩!”   又转回头来,吓得燕飞连忙曲膝下蹲,避过他锐利的目光。   宗政良被蹄声分了心神,再没心思对众人作例行检视,以汉语喝道:“一切以指示而行,你们的任务是保护拦河木栅,以免遭敌人从水里破坏,清楚了吗?”   众人大声应道:“清楚!”   宗政良喝道:“去吧!”   众人轰然答应,接着转朝南方,沿颖水向木栅的方向急步走去。   燕飞暗呼谢天谢地,忙低着头跟随大队,心中却在想,对岸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在如此良好的天气下,强攻东岸的防线,实与送死无疑。   想之无益,当务之急,是他必须见到刘裕,告知这里的情况。 第五章 狂风雷暴   刘裕与卓狂生、宋悲风等人,和负责旗号传信的女将,策马驰上东岸一处高丘,边荒集出现在上游里许处的西岸。   自接到慕容战旗开得胜的喜讯后,他们士气大盛,更抛开敌人会迎击他们夹岸推进的大军的忧虑。   只见离颖水东岸防线不远处尘土飞扬,显是拓跋仪一军正展开行动,进一步牵制敌人,令敌人对其他向边荒集推进的荒人部队,不敢轻举妄动,致顾此失彼。   刘裕往对岸望去,心忖,照计算,屠奉三的先锋队伍,该已到达目标位置,只要有半个时辰,便可布成阵势,站稳阵脚,不怕敌人出击。   卓狂生望着挂在西天的太阳,点头道:“仪爷在时间上拿捏得很准确,敌人如不立即追击他们,入黑后更是无影可追,姚兴和慕容麟是绝不容他们占据上游的,否则,再来个以颖水灌边荒集,如何抵挡?”   程苍古叹了一口气。   方鸿生讶道:“现在诸事顺利,有甚么好叹气的?”   程苍古道:“我在担心老红的预言不兑现,那我们今晚恐怕难以入睡,整晚担心被人袭营。”   姬别苦笑道:“天气确好得离奇,半片乌云的踪影也见不到。”   红子春嗤之以鼻道:“连姬大少你都来怀疑我的看天本领?老程可以不说,因为他曾在赌桌上输我一次,心中不服,所以来泄我的气。你姬大少每次出门来问我天气,我有哪次是猜错的?”   程苍古啐啐连声哂道:“不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了,那次我是故意输给你,好壮你脆弱的赌胆,这手法叫抛砖引玉,明白吗?”   此时众人再笑不出来。   宋悲风忍不住问道:“红老板有猜错的纪录吗?”   姬别坦然道:“大致上都是猜对的,只是有时下大雨变下毛毛雨,时间上也会有差上一天半天的。”   卓狂生头皮一紧道:“希望今次大雨不要变成毛毛细雨,时辰只差上一个半个,而非一天半天。”   红子春光火道:“操你们的奶奶,我今次怎都不会丢面子。他娘的!我保证大雨在一个时辰内倾盆倒下来,热得这么难受,你试过吗?这不但是大雨来临的先兆,且是罕有的大暴雨。”   话犹未己,北方地平看不见的远处,隐传闷雷的轰鸣,虽微不可闻,却如天籁仙乐在众人耳蜗内鸣奏。   卓狂生大喜道:“不但有大雨,且有大雷暴,今次有救哩!”   ※※※   “旗号说什么?”   坐上马背的高彦,目光越过东岸的敌方箭楼,投往耸立边荒集核心的古钟楼观远台上,敌人的旗手,正朝对岸打出变化不停的旗号。   三千人马在离敌人东岸战线半里外的平野排列阵势。   懂兵阵的人一看便知,这是全攻型的锥行阵式,如利锥状般的排阵,先锋军像利刃的锋尖切入敌军,然后以强大的后续部队撕开敌阵的裂口,扩大战况。   在荒人部队来说,这当然只是虚张声势,但足可镇慑敌人,令对方不会蠢得舍弃箭楼、石垒、投石机、弩箭车的强大支持,挥骑轻率出战。   高彦看得额角冒汗,骇然道:“我从未见过这种打旗号的手法。”   拓跋仪依然不露神色,点头道:“我早猜到姚兴有此一着,晓得我们可以从呼雷方处学晓看他的旗号,又知这是高台指挥的大破绽,所以临时改变旗号。”   高彦愕然道:“你明知如此还要冒这个险,现在该怎办好呢?”   拓跋仪欣然道:“你好像不知,我们原本是干哪一行似的,当马贼的如果次次须看敌人的旗号,方知敌人的进退动静,多十条命也不够赔。没有文明的方法,只好用最原始的方法。”   接着喝道:“呼风!”   高彦瞠目道:“呼风唤雨?”   正不明其所以之际,一名拓跋鲜卑族矮瘦个子的战士,猫般灵活地跃下马背,扑往地上,把耳朵紧贴地面。   拓跋仪笑道:“呼风是个人,且是我族最善于听地的高手之一。当他举起手打手号时,如果你懂得他的手号,便可知道敌人的人数,从哪个方向来,兵分多少路。明白吗?”   高彦道:“差点把我吓个半死,何不早点说出来?我的小命是非常宝贵的,没有我,老卓肯定少赚很多金子。”   丁宣失笑道:“如果你小命不保,也代表我们完蛋了,反攻大计当然被拖垮,老卓还何来有赚多赚少的问题?根本连说书馆也没有了。”   高彦道:“我只是提醒你趁早开溜,如被敌人及时截断北遁之路,那便要呜呼哀哉。”   拓跋仪用心观察半里外的敌人防线,道:“我们必须装作在别无选择下,不得不仓促往北遁逃的样子,敌人方会中计追来。敌人将会先切断我们返南之路,令我们没法与主力军会合,然后封锁东撤或北上之路,只有这样,才可以把我们孤立。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呼风的手号。”   高彦朝呼风瞧去,这精通地听之术的高手,正举起两手,作出诸般令他难明的手势,皱眉道:“他在说什么?”   丁宣代拓跋仪答道:“他说最先抵达是敌人一支绕往我们南面,约一千五百人的骑兵队,离我们只里许远,另有两支敌队亦全速赶来,一队直扑我们后背,另一支堵住我们往北的进路。”   高彦大吃一惊道:“还不立即开溜,待在这里等死吗?”   拓跋仪笑道:“如我保不住你的小命,如何向小白雁交待。看!前面的敌人亦已准备就绪哩!”   高彦朝前方瞧去,敌阵内集结了三队骑兵,正待命出击,看得他胆怯心寒,但再不好意思催拓跋仪开溜。   左右的拓跋族战士,没有人露出半分恐惧神色,人人从容冷静。   瞬间,呼风从地上跳起来,飞身上马。   拓跋仪大喝道:“走!”   尖锥阵立即改变队形,变得散乱无章,然后亡命朝北方放马驰去。   南面的敌骑恰于此时现身,旋风般卷来。   敌阵号角声起,阵容整齐的三队敌骑越线而出,往他们杀来。   ※※※   屠奉三立在颖水西岸,遥观东北角的天际,赞叹道:“果然是气数未尽。”   旋又向左右解释道:“这场大雷暴来早半个时辰,阴奇埋伏的人马便没法使用火器,兼之视野模糊,威力当然大减,雷雨却也是来得恰是时候,重挫敌人后,雷暴会把一切瘫痪,却又是我们破栏闯水道的天赐良机,只要撞断对方四道浮桥,我们便可以展开攻占东岸的行动,敌人纵有庞大兵力,仍只余欲哭无泪地坐看而无法插手的份儿。这叫天公造美。老红有眼光,我们是有福份。咦!”   众人随他目光往颖水瞧去,只见一道黑影破水而出,往他们投来。   左右亲兵大骇,拔出兵器。   屠奉三及时制止道:“不要妄动,是自己人。”   身穿灰褐色牛皮水靠的燕飞,身上滴着水,落在众人身前,回头瞥一眼在东北天际地平边缘处翻腾的黑云,从容道:“我有新的破敌大计。”   ※※※   高彦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的本事是无人可比的。因他对边荒集颖水东岸地形的了如指掌,有他在最前方策骑引路,领队诈逃,每每能选择最佳的路线,却又能令左右两方拦截的追兵,不得不绕路追赶,屡误时机,当荒人队伍把追兵全撇在后方,谁都晓得胜券在握,此行任务已安度最要命的难关。   高彦领着众人亡命飞驰,穿林过野,前方平地处忽然冒起一座小丘,林木茂密,正是阴奇和五百伏兵藏身之处。   高彦忙放缓马速,就那么从山丘东面绕过去,拓跋仪等三千战士潮水般越过疏林区,追在识途老马的高彦后面。   后方三路追兵已汇合为一,正在数千步后快马加鞭赶来,另一批追兵则落后在不到半里外。蹄声震天撼地,充满战场无情杀戮的况味。   在敌人完全猝不及防下,小丘上蓦地射出数百枝火石毒烟箭,箭雨般往气势如虹的追兵投去。   拓跋仪的三千战士则一分为二,千五人绕过山丘从另一边驰回来,就在马上弯弓搭箭,朝被卷入浓重毒烟、战马惨嘶失蹄的敌骑狂射。   另一队千五战士,则收缰回马,于毒烟笼罩的安全距离外,以劲箭反击敌人。   敌人惨中埋伏,立告崩溃,乱势迅速扩展,加上阴奇的埋伏兵,从小丘的丛林扑出来,以强弩劲射,人仰马翻下,敌人溃不成军,四散奔逃。   后至的一军,见势不妙,又弄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埋伏,忙仓皇撤走,只恨马儿跑得不够快。   ※※※   “砰”!   电光撕裂天空,奔雷爆响,荒人久候的及时大雨,终于降临大地,肆虐施威。   暴风雨来得非常突然,守集的敌人固是给淋个措手不及,即使早有准备的荒人部队,亦非常狼狈,中止了一切行动,躲到临时竖起的营帐上,还要和欲把帐幕掀翻的狂风搏斗拼力。   开始的时候,先是一记暴雷,震得人耳欲聋,接着空气的流动像完全停止了,东北荒原上的天空,涌起一堵浓厚乌黑翻滚不休的云墙,大风则由四面八方吹来。   首先遭殃的是古钟楼上的旗帜,疯狂的拂动着,其中一枝更抵受不住风力折断。   然后风从乌云盖顶的一方吹来,忽然间天地阴暗下去,仿如黑夜提早降临,整个天空乌云遍布,再是几道骇人的电光,破空而下,轰雷在离地面近处爆响,震得敌对两方人马人人胆战心惊。   不论你武功如何强横,在大自然的天威下,最了得的人,也感到自己的渺小和无助。   成平行条状的暴雨,风驱电扫地从东北来临,无情地向大地倾泻,抽打着昏暗迷茫的荒原和城集。   雷雨中唯一受益的,是江文清指挥的十二艘双头战舰,趁河水因雷雨暴涨前,张开风帆,调整角度,以接收从东北吹来的狂风,配以从船侧探出来的船桨,人力加上巧妙地利用风力,舰队破浪前行,直朝两道拦河木闸冲去;昏暗的天色、闪灭不停的雷电、倾盆而下的大雨,令人的视野在数丈外已变得模糊不清。   江文清立在指挥台上,任由风吹雨打,仍坚持到底的指挥战舰逆流挺进,借战舰不住拐往西北的动作,乘风势加速,一舰当先的朝边荒集疾冲过去。尽显她老爹传授的逆水和半逆风的操舟奇技。   她再不害怕夹岸箭楼的攻击,因为大雷暴已把敌人的防御力瘫痪。在此敌我难分的情况下,敌人再没法凭火箭投石作出有效的攻击。   她更不担心能否撞破木栅。因为燕飞和包括呼雷方、程苍古、费二撇及卓狂生等在内的五十名精锐高手,已在一刻前潜达木栅的水段。凭他们的身手,可在短时间内收拾敌人在水里的守卫,同时对木栅作手脚。   蓦地,木栅出现在波浪汹涌的河道前方,高出水面约半丈,两岸在滂沱大雨里迷茫一片,只隐约可见到两座石堡的轮廓。一幢幢的战楼,像在风雨里飘摇的幽灵。   “轰隆”!   闪电划破风雨。   木折声响起,江文清的帅舰,摧枯拉朽般连续撞破两重拦河木栅,进入敌人势力范围的河区。   大江帮战士们从保护战船两侧女墙的弩孔,以强弩射出劲箭,分向两岸正狼奔鼠窜、陷进狂乱的敌人射去。   敌人的指挥系统在狂暴的雷雨下已不能运作,令整个防御线失去整体作战的能力,不但互相间难以呼应,且没法向上游的战友示警,处于各自抗战的劣势,只能作零星的反击,对长驱直上的十二艘性能优越的双头舰,再构不成威胁。   事实上,江文清一方的战士,也没法在暴风雨里分辨目标,不过,却胜在只须朝对方的箭楼、投石机和弩箭车发射弩箭便成,而目的亦不在杀敌,只要能令敌人大乱,削弱敌人的攻击力便成。   对付战船最厉害的法宝莫过火箭,在如此大风雨下,火箭却全无用武之地。   “砰”!   一石块击中江文清帅舰的船首,亦只造成轻微的损毁。   “轰”!   帅舰势如破竹的撞毁第一道连接两岸的浮桥,速度不改的继续前进!   视野所及两岸的敌人乱成一团,四散躲避船上射出的劲箭,双头舰队已控制了主动,敌人再没有还击的能力。   当敌人发觉战船驶至,已失去先机,只余捱攻的份儿。   “轰”!   第二道浮桥分中断折,旋被愈趋暴烈的河水冲往下游,更添战船破关的威势。   此时,燕飞和一众换上了敌人水靠头罩的兄弟,从颖水最接近东门的位置登岸,趁天昏地暗、雷雨交加、视野不清,敌人忙于应付入侵舰队的当儿,浑水摸鱼的进入东门。   把守东大街数重关卡的敌方守卫,早躲进两边楼房内躲避雷雨,虽然见到他们数十人拥进来,还以为是先前到颖水的那批水兵,均不以为意。   众人重返老家,都有恍如隔世的欣喜感觉。   燕飞感觉到再没有人注意他们时,领众人转入一条窄巷,跃上屋顶,逢屋过屋。当从后门进入丰盛海味时,大家都晓得,潜入边荒集的妙计得逞,现在等待的就是大雨过后,红子春预测的浓雾降临边荒集。 第六章 出奇制胜   风势收敛,雷电渐歇,大雨仍是哗啦啦的从昏黑的夜空倒泻下来。   刘裕呆立岸边高地上,陪伴他的只有宋悲风,其它人全躲进帐篷里避雷雨。   他清楚地感到生命的转折点,随着这场罕见的大雷暴,已以最特殊的方式来临,而他的命运亦因此与所谓的“天命”挂钩,至少在别人眼中,他本是卑微的命运再不卑微。   他分不清脸上挂着的是泪珠还是雨水,大雨令他浑身湿透,彻骨的寒凉是唯一使他感到自己存在的因素,令他保持一点清明,不致完全迷失在痛苦的追忆里。   从寿阳回来后,他一直压抑心底里因王淡真服毒自尽而来的悲苦,可是,在这雨泪难分的雷暴里,挟着大胜可期的激动,他把心中的悲伤尽情释放。   宋悲风并没有劝止他,只是默默伴随,履行他贴身保护自己的承诺。   他现在什么都办不到,视野也难及远,现正在边荒集发生的事,像在遥不可及的天涯海角、在他感官之外进行着,唯一把他和边荒集的战事连结起来的,是左方狂流汹涌的颖河河水。   假设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把他殛死,是否是最大的讽刺呢?他的痛苦会否从此休止?又或开始另一个新的生命,与王淡真再续未竟之缘。   急雨嘈嘈的天地逐渐安静下来,风势开始减弱,但看情况,大雨仍会持续一段时间。   刘裕在心中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为王淡真失去控制。他要以屠奉三、慕容战等人作榜样,学习如何做一个冷酷无情的战士。只有这样,他才可以在离开边荒集后继续生存,迈向目标。   燕飞透窗看着把钟楼广场完全置于其威势下的暴风雨,默然无言。   广场上不见一人,各式重型武器在肆虐的风里变成幢幢黑影,像一头头俯卧的怪兽,随时可起而张牙舞爪。   卓狂生来到他身旁,目光投往屹立在大雨迷茫里的古钟楼,双目现出深刻的感情。喃喃道:“我从未想过,古钟楼可以变得这么丑陋的,除加建地堡外,还以铁板封闭了所有窗子,密不透风。”   红子春来到燕飞另一边,道:“肯定大雾接踵而至,水气已开始聚结。”   程苍古在燕飞身后道:“我们必须在雨停前决定何时下手,如错失时机,难度会倍增。”   卓狂生道:“如能顺利进入古钟楼,将是最为理想。”   众人全换上羌兵的装束,不过仍没有把握单凭口令进入古钟楼。   刚从楼上下来的费二撇道:“我们必须于边荒集回复秩序前动手,若门路不通,便来个强攻,只要能跃上石堡顶上,便可以钩索攀上钟楼,再从上攻下去,可能占领了钟楼的敌人仍懵然不知。”   卓狂生道:“如此,我们更应趁雨势未歇前动手。小飞你有什么好主意?”   呼雷方此时加入他们,其它兄弟在采花居大堂内待命,门外的守卫,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夜窝子的大部分楼房都亮起灯火,可是,他们这几幢用来放置物料的楼房,仍是黑沉沉的,加上广场上的火把全被淋熄,还有风雨未停,这样的环境正提供了他们最佳的掩护。   但当一切回复正常,他们唯一能藏身之处便是地道。先不说他们绝不可能在会闷死人的地道里很久,只要敌人发觉西瓜皮炮被做了手脚,又或有人对他们这批临阵溜回来的水兵生出疑惑,肯定有人来搜查地道的秘密。   所以,地道已失去效用。   燕飞目光移往石堡顶的城垛,现出思索的神情。   呼雷方道:“我熟悉姚兴军队的情况,现在既有口令,只要找个借口,我有方法骗堡内的人开门。”   红子春回头瞥一眼那几筐箭矢,道:“就诈作送箭去如何呢?”   程苍古老谋深算,闻言皱眉道:“好像有点问题,里面该已有足够的箭用,怎会在这下雨的当儿忽然送箭去呢?”   红子春焦急地道:“快点想办法,天上的乌云开始散哩!雨快停了!”   燕飞沉声道:“我多次低估了敌人,所以不希望再次犯错,致功亏一篑,还要饮恨古钟场。”   众人大喜,晓得他想出办法。   卓狂生道:“你想到了什么呢?”   燕飞道:“敌人只要封闭石堡各层间的石阶通道,任我们三头六臂,也没法占据钟楼,到时,敌人从四面八方来援,我们只有力战而死。所以强攻应是行不通的。”   呼雷方道:“然则,我们凭什么骗对方打开那道大铁门呢?”   燕飞道:“那要看是谁在高台上主持大局,假如是姚兴或慕容麟本人,又或次一级的如宗政良或狄伯友,我们甚么借口也行不通,因为一切只能由他们去决定,我们如何可以假传他们的意旨闯关?”   程苍古点头道:“现在这四个小子,肯定至少有一人在楼内避雷雨,不过雨停后,他很有可能会走出来,好赶往码头区去看看劫后的情况。”   费二撇同意道:“对!留在观远台也没有意思,大雾将令他变成瞎子。”   转向燕飞道:“你有什么妙计呢?”   对占领钟楼,荒人是志在必得,且为成败的关键。敌人接二连三的失利,受到重挫,士气斗志被大幅削弱,如古钟楼忽然失陷,将进一步从内部动摇守军的军心,更可以居高临下的控制整个广场,射杀任何进入广场范围的人,使对方空有大批重型守城武器而不能用。此时,集外的荒人大军全面进击,于大雾漫天之际,守军不大乱才怪。   燕飞道:“古钟楼下方新建的石堡上,等于外围的护墙,墙头上理该放置几台投石机或弩箭车方才合理,可加强古钟楼的防御力。这个借口如何呢?”   呼雷方动容道:“这是我们现在能想出来的最佳借口,因为对方必须启门让我们进入堡内,登上石堡的墙头,方可以研究如何把武器吊上去。”   卓狂生盯着大门,道:“不理你是老姚或小麟,快给我滚出来。”   燕飞道:“我们先做点预备工夫,把六罐‘盗日疯’藏在箭筐里,一并运去。如果此行失败,便返回采花居,再凭‘盗日疯’制造混乱,杀出东门,从颖水逃走。”   费二撇道:“我立即去办。”转身去了。   燕飞向呼雷方道:“你可知在姚兴军中,如有这样的任务,谁是最该负责的人呢?”   呼雷方道:“应是一个叫呼延任的先锋将,他曾多次和我接触,向我查问边荒集防守上的部署问题。我可以模仿他说话的声调和神态,隔着门该分辨不出来。”   卓狂生欣然道:“还是小飞想得周到,如此可大增成功的机会。”   红子春机警地道:“有人出来哩!”   众人用足目力,透过风雨朝古钟楼望去,只见大门洞开,十多人拥了出来,带头者赫然是姚兴。   楼内的灯火映照下,对方的幢幢黑影,投射在门外雨中的广场上,景象有种说不出的迷茫况味。   燕飞的眼力最锐利,看到脸色阴沉、再无复先前趾高气扬模样的姚兴,领着手下,有点垂头丧气的冒雨朝东大街奔去,目的地该是码头区。   姚兴已失去了一贯的自信,只要他们能夺得钟楼,多踩他一脚,且是致命和无法挽回的一击,姚兴的斗志将会崩溃。   战争就是这般无情,双方都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去打击对方,避免沦为失败者。   燕飞淡淡道:“如能让楼内守卫看到我们从东大街的方向匆匆赶至,楼内的人会更相信我们是奉姚兴的命令,来加强钟楼的防御力。”   呼雷方赞道:“好主意!时机难得,我们立即行动。”   ※※※   慕容战领着五千战士,穿上由荒人妇女缝制的斗篷蓑衣,冒黑越过大雨漫空的原野,与位于颖水西岸,离边荒集只有半里的屠奉三部队会合。   慕容战并不明白,突然改变计划的原因,但小杰带来屠奉三的令箭,使他毫不犹豫地依令行事。   屠奉三使人安顿骑队,然后领慕容战来到前线的高地,遥观边荒集的情况。   慕容战发觉对岸的刘裕部队,正朝上游缓缓推进。   屠奉三扼要地向他解释了当前的最新情况,然后道:“形势既变,我们再不用非攻入东大街不可,在战略上更趋灵活,所以,改变先前的计划,集中全力从南北两方对码头区狂攻猛打,摧毁敌人反抗的意志和力量。”   慕容战掩不住喜色的欣然道:“这是最好的消息,假设燕飞的高手团能成功夺得钟楼,将可以瘫痪敌人的指挥系统,动摇敌人的军心,令敌人再无可恃之势。”   屠奉三道:“我们正等待钟楼报喜的钟音,立即配合大举进攻。想想吧!只要我们成功占领敌人的粮仓小建康,敌人除了撤退,还有什么办法呢?”   慕容战道:“大小姐已切断颖水两岸的联系,东岸的战线变得孤立无援,根本守不住。当东岸落入我们手上,姬大少的投石机和万火飞砂神炮,便可以发挥无穷的威力,从东岸隔岸狂攻西岸敌人的防线,大小姐的舰队,则可顺流而下,在适当时候,突然施袭,从水上登岸攻打小建康。”   屠奉三点头同意道:“敌人已失去颖水之险的凭依,且失去了主动权,当大雾降临时,他们只余捱揍的局面。姚兴和慕容麟若是聪明人,便该及早知难而退,否则将后悔莫及。失去了钟楼,敌军等如要穴被制,根本无法运气用劲。”   慕容战有感而发道:“我们又回来哩!”   没有人比荒人更明白边荒集对他们的意义,失去了边荒集,等于失去了一切。   屠奉三道:“我有信心燕飞等可夺得古钟楼,让我们把这可能性通知每一位兄弟姊妹,让他们晓得,古钟声响所代表的意义,那是胜利的快乐钟声,再没有任何力量能阻止我们重返家园。”   ※※※   呼雷方领头,后面跟着的是燕飞、卓狂生、程苍古、费二撇、红子春等五十多个兄弟,以整齐的队形、急促的步伐,携带着六罐“盗日疯”,从东大街方向朝古钟楼奔去。   古钟楼在雨里透出暗弱的灯火,于昏黑的广场核心处,便像大海中孤耸的灯塔,遗世独立。   众人感到,楼内的守卫正透过箭窗孔向他们注视,对此,他们只有暗自偷笑。即使用刘裕常设身处地的思考方式,楼内守卫亦万万想不到,这么一队穿上自己人服饰,大模大样从东大街奔来的队伍,竟是敌人冒充的。   呼雷方领着众人直奔至地堡紧闭的大铁门前,拿起门环,重重叩了三记,声音轰传广场壮阔的空间。   蓦地,观远台上有几个头探出来俯视他们,其中一个显是头子,喝下来道:“什么事?”   由于仍下着雨,台上的火把都熄灭了,敌人离地逾十五丈,所以,呼雷方欺对方看不清楚,大胆地以羌语响应道:“你干什么的,看不到是我呼延任吗?太子殿下有令,敌人攻打在即,必须全面加强夜窝子的防御,石堡上亦要加装八台弩箭车,快滚下来接令。”   卓狂生在旁边低声提醒道:“口令!”   呼雷方忙补充道:“联军必胜!”   高台上那羌人军官应道:“荒人惨败!呼延将军请稍候,我立即下来。”   众人紧张起来,成功失败,便看此刻。   事情容易得出乎他们意料。   人人目光落在紧闭的大铁门上,心想的都是这扇门对他们的意义,成败竟系于一道铁门上。   燕飞的担心是有道理的。敌人已把古钟楼改装,看得见的是以钢板封闭了议堂的所有窗子,看不见的地方当然也做了手脚,只要在通往圣钟一层的石阶出口,加设可开合的钢板,便可切断上下的来往。使他们难竟攻占整座古钟楼之功。只占据观远台,和尽占整座连地堡的古钟楼,在防守上的难易确有天渊之别。   程苍古忽然惊呼道:“不好!”然后探手比划大铁门正中处。   众人猛然醒觉过来,原来大铁门正中稍高处有道方形的接痕,显然是仿牢门般可以打开一个小窗,不用启门,便可以面对面说话,又或传递手令文件一类的东西。   众人都感心乱如麻,一时间手足无措。   只要里面的人看清楚呼延任是呼雷方冒充的,他们就只有强攻而入。   燕飞人急智生,低喝道:“点火!‘盗日疯’伺候。”同时抬头往上望去,本向下望的敌人已缩头回去,当是去除了戒心。   众人看看小铁窗的大小,刚好可塞入一罐“盗日疯”,立时醒悟过来,连忙动手脚。   小铁窗传来异响,有人拉开来。   呼雷方适时的转身,背向小铁窗,以呼延任的神态声调喝道:“你们呆在那里干什么,还不给我送八台弩箭车过来。”   卓狂生“唰”的一声燃着火熠,俯身挡着雨水,于小铁窗内那人目光不及处,插入费二撇开了封的“盗日疯”罐子内去点火。   燕飞、红子春分别掏出藏在怀内的索钩,准备就绪。   窗内那羌人军官叫道:“呼延将军!”   呼雷方倏地转过身来,面向小铁窗。   窗内那人一呆道:“你是谁?”   呼雷方笑道:“是你的索命神!”   那人现出惊骇又迷惑的神色,正要张口高呼,剑光一闪,燕飞蝶恋花出鞘,以肉眼难看清楚的速度,破小门窗而入。   卓狂生早闪到门旁,把开始冒出浓烟的“盗日疯”投进去,旋即传出陶罐碎裂的响声。   燕飞在那人倒毙门内前,已腾身而起,踏足石堡的墙垛上,索钩飞出,挂在古钟所在的楼层,以迅捷无比的身法,登上古钟楼。   卓狂生等纷纷追随其后。   此时,毒烟已开始从石堡的各处供射箭用的孔隙溢出来,咳嗽和惨哼声响彻石堡内,可见“盗日疯”的威力。   燕飞抢到石阶通道处,立即心叫好险,下楼处确加设了铁盖,幸好此时打了开来。燕飞向后至诸人打个手势,立即兵分两路,燕飞和卓狂生两个武技最强横的人,冒着开始涌上来的毒烟往下杀去,目标是底层的大铁门,以让门外的兄弟进来。   红子春、呼雷方、费二撇和程苍古则往观远台杀上去,以清剿上方的敌人。   雨势终于变小,毛毛细雨缓缓从天降落,大雾开始浓重,边荒集一片苍茫。 第七章 钟声克敌   姚兴、慕容麟、狄伯友、宗政良等人,及二十多名羌族和鲜卑族的将领,众集在东门外颖水岸旁,人人神色凝重。   大雾笼天罩地,河岸区已燃着所有火炬,可是亮光像被局限在一个有限的空间内,灯火外数百步处便是一片迷蒙。   在对岸水雾迷茫的远处,隐见绿色、黄色和红色的芒点在高处移动,显示荒人早有准备,利用竹竿木枝一类的东西,撑起特大的雾灯,以灯号指挥军队的进退,正在布阵调兵,准备强攻东岸的防线。   眼前情况今他们感到颤栗,难道雷暴和接踵而来的浓雾,早在荒人计算中,所以能配合天时,对边荒集发动反攻?   姚兴沉声道:“我们没法守得住东岸,与其眼睁睁的看着荒人逞威风,倒不如拆掉箭楼,把人马全撤回这边来。”   慕容麟皱眉道:“敌人发动在即,我们只有十多条木筏,赶得及吗?”   姚兴勉强振起精神,道:“先把人撤回来,来不及搬的装备便推进河里去。”   转向狄伯友道:“伯友!此事交由你负责。”   狄伯友目光投往河道里正翻腾冲奔的激流,脸露难色,欲言又止,终无奈地领命去了。   慕容麟道:“我们初战虽接连失利,事实上折损轻微,不论装备和人手,仍远胜敌人,所以,只要我们安定军心,守稳阵脚,一切依已拟定好的计划行事,如能挺过今晚,胜利必属于我们。”   众将轰然应是。   姚兴点头道:“现在荒人摆明是要从码头区突破我们的防线,我们便如他们所愿,把防守线移后,加强小建康和东门的防御力,荒人如要以战船运兵登陆强攻,我们便杀他们一个片甲不留。”   宗政良道:“在现今的情况下,西瓜皮炮可以大展神威,只要用投石机掷之往对岸,及正沿颖水从南面攻来的荒人,可以造成对方重大的伤亡,令荒人避无可避。到天明后,我们便可以雷霆万钧之势,先收拾这边的荒人,我才不信荒人能抵挡得住。”   慕容麟道:“好主意,立即把西瓜皮炮开封运来。”   身旁一将领命去了。   姚兴道:“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是视野不清,难以掌握敌人调动的情况,既没法发挥高台指挥的战术,且要防守的战线太长。我认为,必须把重兵集中在夜窝子和河岸区,如此将更有和荒人打硬仗的把握,不致兵力过度分散,为敌所乘。”   慕容麟道:“同意!此仗我仍有十足把握,荒人现在似是气势如虹,事实上却是强弩之末,其火器、箭矢都不足以支持一场日以继夜的攻防战。哼!我们放在广场的重武器,该是时候出动了,便让荒人品尝它们的滋味。”   姚兴正要发令,去张罗西瓜皮炮的将领气急败坏的回来,惶恐地道:“西瓜皮炮全给人拔去引信,没法点燃。”   众人无不色变,听得面面相觑。   宗政良脱口叫道:“燕飞!”   姚兴大怒道:“对!燕飞肯定仍在集内。”   “当!”钟声传来。   众人和整个河岸区的守兵,人人放下手上的工作、停止了说话,翘首朝古钟楼的方向瞧去,看到的只是迷茫的浓雾。   “当!”   荒人的圣物古钟传来第二声钟响,直捣进守军每一个人的心底里去,撼动他们的魂魄。   一时间,包括姚兴等帅将在内,没有人掌握到发生了什么事。   蓦地喊杀声起,分别从对岸和颖水下游西岸的方向传来。   钟音代替了荒人进攻的战鼓,却比任何鼓音更能激励荒人的士气,同时动摇守军的斗志和信心。   燕飞从观远台掷出最后一罐“盗日疯”,毒烟混和浓雾,令古钟楼周围八百多步以内的广场,全被毒烟笼罩。   楼内的敌人全被歼灭,整幢石堡已在他们的控制下。楼内仍充塞毒气,他们取出长弓劲箭,于石垒顶、钟楼层和观远台布防固守,即使能闯过毒烟来攻的敌人,也要饮恨在他们居高射去的劲箭下。   最妙是夜窝子的敌方守军,到此刻仍弄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登时乱成一团,没法组织有效率的攻势!荒人部队的进犯,更进一步动摇了敌人军心。   “当!”   负责撞钟的卓狂生向着观远台喝道:“第七响哩!呼雷方准备。”   观远台上的呼雷方取出号角,凑到唇边,紧张的等待着。   旁边的程苍古道:“放轻松点,便当是到青楼忽然兴起吹一曲助庆吧!”   呼雷方叹道:“你们不要全都死盯着我看好吗?”   红子春哑然笑道:“别忘记,你是边荒集一个大帮的龙头老人,要威风一点。”   费二撇笑道:“紧张是有道理的,现在想看远点也不成,根本不知毒烟雾外的世界在发生什么事。”   “当!”   撞钟第八下。   红子春道:“幸好卓疯子不在此处,如给他看到,把你现在的情况写进他的天书去,你会千秋万世的留下蒙羞的污点。哈!”   燕飞莞尔道:“这个呼雷当家可以放心,我敢保证,老卓会把你写得威猛不可一世,吹出的号声震动着边荒的每一个角落,而敌人则闻号魂飞魄散,立即崩溃。”   大笑声中,第九下钟声响彻边荒集。   呼雷方把号角凑上唇边,“嘟嘟嘟”的吹奏起来,清越的号角声,穿越毒烟和浓雾,传向无尽水雾迷茫的远处。   万火飞砂神炮从三十台投石机上一个接一个弹起,向东岸的阵地投去,有些未着地便已火发罐破,爆开千百点火星,每个波及的范围达二十多步之广,然后毒烟袭扰敌人,对方既视野不清,根本避无可避,挡箭车也起不到挡御的作用,登时溃不成军。   事实上,此时东岸防线的敌人兵力,仍在荒人一倍以上,坏在浓雾遮了守军的眼目,兼且被钟声扰乱了军心,使守军失去了斗志。   就在钟声仍余音袅袅之际,古钟楼上传来羌军撤退的号角声。守军哪还有抗战之心,开始时只有十多人掉头跳入水中,冒险泅过对岸,接着是大批人沿颖水朝北面逃亡。乱势一发不可收拾,敌人弃箭楼舍地堡的往北逃去。   ※※※   刘裕一声令下,荒人向颖水全速推进。   刘裕和姬别并骑前进。前者瞥后者一眼,讶道:“你脸上究竟是雾水还是泪珠?”   姬别激动得热泪盈眶,道:“我本以为永远回不了边荒集。唉!他娘的!是否该打灯号,召我们的无敌舰队回来呢?”   刘裕从容道:“尚未是时候,等用完我们余下的万火飞砂神炮,就差不多哩!”   在呼雷方吹奏出敌人撤退的断魂曲前,屠奉三和慕容战早追着敌人来打,起初只以万火飞砂神炮、火石毒烟箭瓦解守军的斗志,狂攻河岸区和南门。到敌方守军节节败退,便从近距离以强弓劲箭杀伤敌人。   在大雾弥漫的情况下,守军既看不清攻集荒人的虚实,固守阵地箭坑反成目标明确的箭靶,加上一下接一下的钟声,逐分逐寸的削弱他们的斗志。在恐惧夜窝子已经失守的严重心理威胁下,守军失去了顽抗招架的能力。   到撤退的号角声响起,负责守南门的羌军不理真假,争先恐后往北门撤走。原本无懈可击的防御线,立时现出缺口,慕容战的五千骑兵,立即像缺堤的洪水般涌往南门,摧毁拒马,长驱而入。   守卫河岸区的鲜卑军见势不妙,亦往后移。   屠奉三掌握时机,加重敌人的压力,缓慢而步伐稳定的朝东门方向挺进,拆除一切挡路的障碍。   此时,刘裕的荒人部队已占据东岸阵地,再把投石机推至岸边,隔岸以万火飞砂神炮投掷敌人西岸的阵地,一时毒烟弥漫,逼得敌人退往集内的第二重防线。   姚兴和慕容麟再没法有效控制军队。在城集的攻防战里,只要被进攻者突破一个缺口,牵一发而动全身,可引致大混乱,何况是南面战线的全军崩溃。   从南线败退回来的军队,其影响像涟漪般扩展,波及全集的守军,小混乱变成大混乱,兵败如山倒下,守集的敌人更是踟蹰不前,不敢冲锋陷阵,只余个别的将领指挥手下力图挽回败局。   蓦地,战鼓声震天动地而来,由远而近。   原来是十二艘曾大显威风的双头舰去而复返,十二艘舰上的鼓手拼老命打着战鼓,载着拓跋仪和他的三千战士,顺流而至,泊往小建康外的码头,在船上,箭手在连续不断射往敌人的劲箭掩护下,弃舟登陆,强攻入小建康去。   守军至此全面溃败,包括姚兴和慕容麟在内,人人闻风逃窜,弃甲曳兵的亡命朝北退走。   边荒集终于重入荒人之手。   ※※※   桓玄策骑沿大江奔驰,紧迫在身后的是以干归为首的数十名亲兵,他今早忽然兴起到八岭山打猎,回城已是日落西山的入黑时分。   江陵城矗立前方。   江陵城不但是美丽富饶的江汉平原上最宏伟的城池,且是长江中游最重要的军事重镇,在任何一方面,都能与建康相媲美而毫不逊色。而其处于建康上游的优越地理位置,更令她在军事上占尽优势。   自晋室南渡后的荆扬之争里,只有荆州军攻打建康军的份儿,从来没有建康军逆流攻打荆州。   对江陵,桓玄有着深刻的感情。   江陵既是他的出生地,也是桓氏世代盘据的地方,他的少年时代就在此渡过,亦因此,他迷上了荆楚文化。   遥想春秋战国时期,楚王为了毕览长江胜景,于此设置别宫。只要想象着当年的盛况,浩瀚的江水在别宫前滚滚东流,桓玄便感到心迷神醉。   楚人最后以亡国告终,在斗争的过程里,国都不保,于楚顷襄王时被秦将白起拔郢,楚都被逼东迁,别宫所在之地,遂成为郡县的治所。秦设南郡,汉置江陵县,江陵城的得名就是由此而来。   这几天,他心绪特别不宁,每多感触,今早,他忽然感到需离开江陵城一会儿,可是回来看到江陵城,心中又涌起一股连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一回事的情绪。   难道竟是为了王淡真?   唉!   以他一贯的作风,如何动人的美女,相处过一段日子便会感到厌倦,问题在王淡真却是在他兴致最浓的要命当儿,自了生命。一朵高门大族最艳丽的名花,就在盛放的时刻不辞而去,即使以他的铁石心肠,也有些儿受不了。   从没有一个女人能像王淡真般打动他的心。   假如王淡真是最令他心动的美女,任青媞便是他所遇女子中最难测的女人。   此女令他感到扑朔迷离。   他能与两湖帮结盟,全赖她代表逍遥教在中间穿针引线。他当然晓得她在利用他,目的是想要在南方呼风唤雨。可是,仍不由自主被她吸引,在她身上他看到自己的影子。   逍遥教因任遥之死败亡后,她忽然又来找他搭关系,献上行弒司马曜的诡计,正中他下怀。   不过,他仍不明白她。   他晓得,此女正不住引诱自己,可是直到今日,她仍没有主动的投怀送抱,还坚持她仍保留处子之身,确教人难解。她不是任遥的女人吗?她与任遥究竟是什么关系呢?   王淡真抵达江陵后,她便失去踪影,此女是否因妒生恨,离开自己?   桓玄放缓马速,召干归赶上来。   干归恭敬地道:“南郡公有何吩咐?”   桓玄若有所思地道:“你听过‘大意失荆州’的故事吗?”   论武功,干归是一等一的高手,谈历史却非其所长,怎比得上桓玄的文武全材。谦虚地道:“属下并不清楚此事。”   桓玄道:“三国之时,刘备向孙权借得荆州,再以荆州为据地,向西发展,建立蜀国,形成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势,却不肯把荆州归还东吴,还派出大将关羽镇守江陵城。”   干归点头道:“关羽确是当时了不起的英雄好汉。”   桓玄冷笑道:“关云长确是一代名将,但为人骄傲自负,因看不起别人而轻敌大意,根本不把东吴军放在眼内,径向襄樊的魏军进攻,被东吴军乘虚夺取江陵城,最后更中伏被东吴军擒杀。”   干归大感受宠若惊,想不到桓玄会向他吐露心事。更明白,桓玄是借这个故事来道明他现在的处境和策略。   建康军好比当时的东吴军,而桓玄的形势就与蜀国相似,所以,桓玄暂时容忍殷仲堪和杨全期,就是怕建康军乘虚而入。   桓玄在等待机会。   桓玄再沉默片刻,道:“你听过近日在南方广为流传的谣言吗?”   干归道:“南郡公指的是否关于刘裕一事,此为荒人故意散播的谣言,南郡公不必放在心上。”   桓玄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可是,此事对我的声誉损害甚大,只这一项,荒人便罪该万死,我也绝不容刘裕活下去,四处以谢玄继承人的身份招摇撞骗。什么继承人?谢玄又没有当上皇帝,有什么资格弄个继承人出来。”   干归道:“只要南郡公点头,不论刘裕躲在什么地方,我也有办法令他横死街头。”   桓玄道:“刘裕该不难收拾,问题在燕飞,最近,他曾到两湖帮大闹一场,以聂天还的刁滑,仍奈何他不得。”   干归似乎不把燕飞放在心上,道:“请南郡公把此事交给我全权处理。”   桓玄点头道:“就这么决定,切不可像关羽的轻敌大意。”   一夹马腹,领头冲进刚放下吊桥的江陵城去。 第八章 奇穴妙用   荒人能二度重夺边荒集,是个连荒人们本身也是直至梦想成为事实,方敢相信的奇迹,令荒人欢欣如狂,歌舞达旦,尤其是敌人遗下大批物资粮食和武器,边荒集又大致保持完整,且多了数十座箭楼石堡,大增荒人的安全感,更坚定荒人将边荒集回复兴盛的信心。   这场仗打得既漂亮又迅快,比对起战争的规模,阵亡者不到百人,实是了不起的战绩。   慕容战和拓跋仪率领六千兄弟,追击败军五十多里,再杀敌逾二千人,这才班师回集,只可惜让姚兴等主要将帅借雾脱身,逃返北方。   三天后大雾终于散去,边荒集虽是百废待举,但荒人的生活逐渐回复往常的情况。   这天早上,燕飞坐在为他特设桌椅第一楼的空址上,享受着清晨的阳光,蝶恋花横搁在大圆桌上,悠然自得地瞧着东大街人来车往的热闹情况。   荒人都晓得他的脾性,没有人敢打扰他。   庞义和刘裕分别拿着杯子和两坛酒,放到大圆桌上,在他左右两边坐下。   庞义笑道:“这是第一批从寿阳运来的烧刀子,贵得要命,那些卖酒的奸商真懂做生意,不过,看你远行在即,倾家荡产也只好买了来给你送行。”   刘裕拔起坛盖,为燕飞斟酒,欣然道:“我明天才走,祝你一路顺风,把慕容宝杀得屁滚尿流,以后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燕飞两个字,都要全身发抖唤娘。”   庞义道:“他肯定会被小飞的蝶恋花割去卵蛋,还如何呼爹唤娘。”   燕飞笑道:“勿要夸大,大家喝一杯。”   三人举杯互敬,一饮而尽。   燕飞看着杯底,点头道:“相当不错,但比起雪涧香却差远了,希望回来时可喝到老庞你精制的仙酿。”   庞义欣然道:“这个没有问题,我还准备重建第一楼,说不定你回来时,便可以坐在楼上喝酒,此事已得到所有荒人兄弟的支持。”   这时,卓狂生、屠奉三和方鸿生三人联袂而至,坐在三人对面。庞义为他们摆杯子斟酒,气氛热烈。   敬酒祝贺后,卓狂生以衣袖抹掉唇边酒渍,笑道:“今次,我们在短短三十八天内,经历了弃守、避敌、众义和反攻,其间又与各方敌人周旋,斗智斗力,力压司马道子,当然是光荣的胜利,最精采是大破荆湖联军和挟雷雨之威,于一夜间把实力是我们三倍的敌人扫出边荒集去,尽显我们荒人的团结和本领。从今以后,谁想来进犯我们,都要三思而行。”   屠奉三冷哼道:“历史将不重演,因为,荒人已成为雄霸边荒的劲旅,只有别人担心我们去侵犯他,而不是我们要担心别人敢来惹我们。我们更会改变策略,把式力扩展往南北两方。”   转向燕飞道:“当慕容宝大败而回,慕容垂便没有选择,只好亲自领兵讨伐拓跋珪。我可以保证,届时,我们荒人的夜窝族大军已准备就绪,可以全面出击,从慕容垂的魔爪里把千千小姐迎接回边荒集。”   燕飞目光投往刘裕,道:“不过,首要条件是刘兄必须能控制北府兵,压制桓玄和司马道子,否则,如让他们任何一方乘虚而入,边荒集将三度沦亡。且敌人因有前车之鉴,会改采焦土政策,而不会长期驻守,徒耗人力粮资。”   刘裕感到肩上的责任加重。事实上,即使他回归北府兵,命运仍是与边荒集息息相关,至乎千千主婢的命运,亦系乎他的成败,也只有他能令荒人远征北方时,没有后顾之忧。在现今的情况下,这条路是多么难走,多么的遥远和不可能。不过,他并没有气馁,反攻边荒集的成功,为他带来新的启示,就是智慧、谋略和决心,在绝对劣势中能起的有效作用。更重要的是,他也已成为荒人和北府兵心中毋庸置疑的英雄,具备了一切成为谢玄继承者的条件。   沉声道:“我不会令各位兄弟失望的。”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道:“好汉子!刘帅回广陵后,必须万事小心,包括在街上闲逛又或一饮一食,因为我的书题‘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已在南方传得街知巷闻、家喻户晓,不信可随便找个刚从南方赶来做生意的人问个清楚。这种情况是当权者不能容许的,所以,他们定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在你尚未成气候前铲除你。”   屠奉三接口道:“卓馆主句句金石良言,锋芒太露必会惹来灾劫,刘兄必须比平常更谦虚自守,韬光养晦,静候时机,慢慢在北府兵内培养势力。你那匹来自谢玄的宝马,就留在边荒集吧!否则足可成为罪柄。”   江文清、程苍古、费二撇、席敬和阴奇五人亦相偕到贺,坐满了整张大圆桌,庞义忙指使伙计去张罗多几张椅子,以应付知情赶来送行的其他兄弟。   江文清一对妙目先落在刘裕身上,带点她罕有流露女性化的羞涩味儿,道:“宋大哥已抵淮水,二天后到达建康。”   宋悲风于光复边荒集后,翌日清晨离开,由江文清派双头舰送他一程往淮水南岸,然后让他登岸,从陆路赶赴建康。她此刻向众人作出报告,该是双头舰刚回来。   众人中只有刘裕和燕飞清楚,宋悲风是因谢道韫而火速赶到建康去看情况。   不知如何,江文清瞄刘裕的那一眼,竟令刘裕有心跳加速的感觉。这美女仍是一贯的男儿扮相,可是落在他的眼中,却是充满花朵盛放的女儿家风采,艳光逼人,充满挑战和诱惑的味儿。   江文清随后向燕飞道:“祝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再接再厉扬威北域,大破慕容宝的远征军。”   众人闻言轰然起哄,敬第三轮酒。   红子春、呼雷方、拓跋仪、丁宣、姚猛和姬别此时到来,气氛更趋热烈。得来不易的胜利,分外令人感到珍贵,众人仍浸沉在边荒集二度失而复得的狂喜里。   程苍古道:“高彦那小子滚到哪里去了?”   姬别笑道:“怕是又开始发疯哩!”   卓狂生捋须微笑道:“小子来哩!”   众人循他目光瞧去,高彦正从东大街飞步奔至,神情兴奋的自己搬椅子,硬挤入燕飞和庞义中间去,嚷道:“难得各位边荒集的大哥大姐全体在场,我有一个一石三鸟的绝世好计,说出来让各位大哥大姐参考参考,看看是否行得通,以报答各位一直以来对我争取终身幸福的鼎力支持。”   红子春怪笑道:“高小子!你究竟是来送行还是谈生意?”   高彦热情不减,手舞足蹈道:“什么都好,老子这条绝世好计,既可以发大财赚大钱,二可以在南方扩展影响力,三可以为刘爷造势。如此不但我们边荒劲旅的军费有着落,更可以稳定南方,使刘爷大增与人斗争的本钱,当时机成熟,我们北伐营救千千和小诗姐时,便不用担心南方有人敢扯我们后腿哩!”   众人哄然大笑,包括燕飞和刘裕在内,都当他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的信口开河,没有人相信他可以想出有建设性的东西。   程苍古道:“我敢和任何人赌一铺,高小子说出来的话,一定峰回路转,最后还是与他的小白雁有关系。”   姬别大笑道:“程赌仙当庄家如何?我赌你说对了。”   高彦丝毫不以为忤,欣然道:“你们肯定输大钱,我迎娶小白雁的大计早有着落,不须劳烦你们。”   转向卓狂生道:“对吗?我的婚礼筹办人?”   众人目光投向卓狂生。   卓狂生捋须笑道:“高小子确没有胡说八道,我已决定陪他往两湖勇闯情关,务要抱得美人归。哈!真爽!”   屠奉三皱眉道:“你们想试探出名心狠手辣的聂天还,对你们容忍到怎样的地步吗?”   卓狂生道:“老聂当然不是善类,但也不致于这么小家子,我们该有一番作为。何况夫妻情份是宿世冤孽,注定是鸳鸯终可成眷属,非是喊打喊杀便可以拆散我们高少和小白雁。哈!”   众人还有甚么好说的,大疯子加上痴情种,两湖不给他们闹得天翻地覆才怪。   高彦兴奋道:“不要以为老子我为了爱情会荒废正事,我们今次到两湖去,是顺便办我现在报上的绝世好计,保证你们叫绝。”   一直含笑不语的燕飞叹道:“快说吧!我没有太多时间陪你发疯。”   高彦神秘兮兮地道:“由我脑袋想出来的东西,会差到哪里去呢?坐稳了,此计有个风光的好名字,叫──嘿!就叫‘天穴观赏探奇之旅’如何?”   江文清“噗哧”娇笑起来,瞅着高彦道:“你在胡诌什么?”   高彦微一错愕,定神狠狠盯了江文清几眼,讶道:“是否我看错?大小姐今天特别迷人,春风满面,与平日不同。”   江文清俏脸红起来,啐道:“我警告你,勿要对我乱嚼舌头,留给你的小白雁去忍受吧!”   众人起哄大笑,暗里都觉得高彦说的话有根据。   刘裕接触了屠奉三带着提醒他小心意味的眼神,道:“说罢!我们正洗耳恭听。”   高彦道:“边荒一向是南人禁足的地方,而边荒集更是天下最神秘有趣的地方。只是碍于道路危险,怕随时会赔上老命,所以,爱惜生命的人都没胆量作边荒之游,只有爱冒险和不怕死的人才敢来。”   卓狂生首先赞同道:“有道理!人就是这样子,愈是行人禁足之地,愈有吸引力。且边荒集在外人眼中,一向是天下最堕落之地,吃喝嫖赌,各类玩意儿应有尽有,连不该有的也有,式式俱备。哈!有机会谁不想享受堕落的滋味。”   高彦欣然道:“我这提议在以前是没法办得到的,因为,集内帮会随时发生火并,自身难保下,谁敢保证来趁热闹者的安全,现在这问题当然不存在。”   慕容战皱眉道:“你究竟想说什么呢?可以直话直说吗?”   高彦道:“慕容老大你有点耐性行吗?如果我不解释清楚整个构思的来龙去脉,怕不够说服力嘛!”   庞义道:“我们已经非常有耐性了。”   高彦瞪他一眼道:“勿要疯言疯语的影响老子的思路。他奶奶的,长话短说,我这绝世好计,就是最佳振兴边荒集的速成方法。我们虽得回边荒集,但以前赚下的都来不及带走,人人变成穷光蛋,大家要从头开始,没有点鼓吹经济的手段,如何回复以前的财力?凭什么去南征北讨?他娘的!你们明白我是为大家着想吗?”   费二撇点头道:“开始有点道理哩!不过仍未引入正题。”   高彦神气地道:“我的振兴大计,就是举办名之为‘天穴探奇’的观光团,由我们边荒集提供绝对安全的保证,安排有兴趣的人到边荒集来观光,胜地就是到白云山区去参观现在最炙手可热的天下奇景,我敢保证当参加者,站在天降火石撞击出来的大坑穴旁,会看得目瞪口呆,大感不虚此行。”   听者无不动容。   卓狂生拍桌道:“每个收多少?”   高彦道:“大小老幼同价,一个人头黄金二两,铁不二价。不过,开始的首三个月有优惠,减半收费。”   费二撇最精于计数,皱眉道:“是否便宜了点呢?我们还要管接管送、包吃包住,赚不了多少。”   高彦道:“精采处正在这里,对南方的豪门富族,二两黄金不算是什么一回事。可是来到边荒集后,面对各种诱惑,谁能按着钱袋不花银子呢?保证百业兴旺,各位大老板人人日进斗金。”   屠奉三道:“这是说来容易做时难,我们如何在南方招徕生意?又如何应付朝政的干涉。如果整船人给拿了去坐牢,我们还有面子继续办下去吗?”   高彦道:“所以,我和老卓要亲自出马,去说服沿江各河的大帮会,大家合作赚大钱。各地的黑帮便是我们的代理人,由他们各自去招揽顾客,打通各地贪官污吏的关节。如此,我们便可兵不血刃的在南方扩展势力。大家有利可图下,自然称兄道弟,从此紧密合作,至少有什么风吹草动,可以立即通报,谁来侵犯边荒集,就等于打破大家的饭碗,肯定成为公敌。”   红子春道:“这小子不无几分歪理。”   高彦更兴奋了,哂道:“什么歪理?你奶奶的,大家想想看吧!什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只限于道听涂说,可是,如果每天有十多个观光团,穿花蝴蝶般天天去看这个老天爷弄出来的奇迹,还有人敢怀疑我们刘爷不是真命天子吗?他娘的!当日我站在坑穴旁,便看得头皮发麻,整个人动弹不得。如此奇景,人生难得一见。不信可问我们的天下第一高手小飞,当时我便见他在坑穴旁发呆。”   燕飞和刘裕对视苦笑,却没有人明白他们的心事。   卓狂生再拍桌道:“通过!高小子一生最有建树就是这一趟。如此振兴经济的伟大方案,只有我们荒人想得出来,只有我们荒人敢去做。最妙是如摆明车马邀人来吃喝嫖赌,那些子曰道貌岸然之士,怎肯撕下伪装,可是,以观天穴之名而到边荒集来,便可以振振有词。他奶奶的!我就加送一台‘一箭沉隐龙’的说书,包管人人乐而忘返,花光袋内的银子方肯罢休。”   屠奉三道:“这样太露骨了,最好完全不提刘爷和天穴的关系,大家心中有数算了。”   庞义失声道:“连屠爷你也同意这小子的异想天开。”   江文清正容道:“高小子的提议,确是针对目前我们处境下的良方重药,且是切实可行。一直以来,边荒集对外人都有庞大的吸引力,守法的人都爱尝试一下无法无天的荒人生活方式,何况,现在我们更提供了一个欣赏奇景的机会。”   姚猛道:“刘爷有什么意见呢?”   刘裕摊手道:“我这个统帅已于三天前解甲归田,此事该由议会决定。”   阴奇道:“有人反对吗?”   大家互相看来看去,接着起哄大笑。   高彦喝道:“燕小子快表态,我的提议你敢不支持吗?我是在为千千和小诗姐的归来动脑筋啊。”   燕飞起身,把蝶恋花挂到背上去,另一手抓着放在地上的小包袱,目光落在一直没有发言的拓跋仪身上,道:“小仪认为高小子的想法行得通吗?”   拓跋仪欣然道:“我看不到有什么风险,值得一试。”   燕飞向高彦笑道:“听到吗?今次给你抢尽风头哩!”   又向刘裕道:“刘兄送我一程如何?”   众人都知道,他有话要和刘裕私下说,知情识趣地起立恭送两人动身离去。 第九章 免死金牌   燕飞和刘裕并肩坐在一座小丘面北的斜坡处,颖水在右方流过。不论水道或陆路,均不见舟车行人的影踪,恐怕要好一段日子后,方会回复商旅络绎于途的情况,所以,高彦想出来的振兴大计,正是对症下药的好提议。   刘裕笑道:“今次收复边荒集,出现了一个全新的局面,如我所料不差,边荒集将会在未来几年攀上最巅峰的盛世年月,尤其是当我们把千千和小诗迎回来的时候。”   燕飞叹道:“那就要看你老哥能否登上北府兵大统领的宝座。”   刘裕讶道:“你似乎对我没有甚么信心。唉!我明白哩!因为你晓得什么娘的天穴根本与我无关,而我更非什么真命天子,你因为晓得真相,所以担心我。而不像其它人般,误以为我是真命天子,以为我是打不死的怪物。”   燕飞耸肩道:“人是不能永远单靠运气的,你是否真命天子并不重要,刀劈过来便要挡。而‘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句歌谣,已未见其利先见其害,为你带来极大的危险,你如想不出应付的办法,我可保证,你回广陵后活不到三个月。”   刘裕没有立即答他,沉默片刻,忽然岔开话题道:“为何你坚持不肯让拓跋仪随你一道往盛乐去?”   燕飞苦笑道:“这是个我不想回答的问题,明白吗?”   刘裕道:“明白了!”   燕飞沉声道:“我们所处的时代,是史无先例的大乱之世,处处充满斗争仇杀,我和你不幸被卷入了这大乱的漩涡里去,必须想尽一切办法求存,否则,便有没顶之祸。所以,我为你想到一个办法。”   刘裕大奇道:“这也有办法可想的吗?”   燕飞回复从容,微笑道:“这招叫‘免死金牌’。”   刘裕一头雾水道:“免死金牌?你是否在说笑?”   燕飞道:“我是说得有趣点,又夸大了些儿,好让你印象特别深刻。唉!我何来说笑的心情,事实上,是我连累了你,因为三佩合一是由我一手促成,再加上卓疯子的渲染、荒人的推波助澜,令你陷于非常不利的处境,变成众矢之的。我们又是爱莫能助,回到广陵后,你将要孤军作战。”   刘裕道:“处境不是那么恶劣吧?北府兵里支持我的不在少数。”   燕飞道:“有多少人支持你并没有分别,因为,你仍要听刘牢之的命令,而他更是第一个想杀你的人,因为你不但令他丢脸,还直接威胁他在北府兵的威权。他表面上愈对你和颜悦色,愈表示他暗里有对付你的手段。现在,刘牢之更和司马道子一鼻孔出气,他根本不用动手对付你,只须为司马道子制造一个有利的情况,再由司马道子的人对付你。由于敌人深悉你的实力,所以不来则已,来则肯定必取你命,你绝无活路可逃。”   刘裕倒抽一口气,点头道:“你是旁观者清,我反没像你般想得那么透彻。我有个主意,只要如胡彬或朱序那样有份量的中间人,向谢琰说项,他或肯向刘牢之提出,把我迁调到他旗下,刘牢之是没法拒绝的。”   燕飞道:“这不失为一个办法,却是下下之计。首先,会被胡彬和朱序看不起你。现在人人视你为真命天子,你只要能证明自己确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当时机来临时,你便有机会脱颖而出。”   刘裕苦笑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刘裕实非别人口中臆说的真命天子,更非打不死的。”   燕飞笑道:“所以我想出了这招‘免死金牌’,让你变成打不死的人。”   刘裕叹道:“你愈说我愈胡涂,世上焉有打不死的人呢?”   燕飞道:“我当然是夸大了点,如果敌人可以明枪明刀来对付你,例如出动百多二百人来围攻你,换了是我也必死无疑。幸好,敌人并不敢明目张胆,只能使阴谋手段,这样你才有机会凭才智武功,渡过难关。”   刘裕道:“你还未说出‘免死金牌’是什么哩。”   燕飞没有直接答他,道:“例如你变成孙恩,敌人有办法刺杀你吗?”   刘裕皱眉道:“假设孙恩只求保命逃走,恐怕不论你派出多少人去对付他,仍是白忙一场。唉!但我并非孙恩,只怕也永远不会成为像他那般的高手。”   燕飞道:“不要轻视自己,论武功刀法,天下间单打独斗可稳赢你的人屈指可数。而你更有非凡的体质,加上你临机应变的急智,只要再有一道‘免死金牌’,说不定反可以因祸得福,大增你‘真命天子’的威望。”   刘裕道:“听得我心都痒起来,看来你是认真的,非是哄我开心,”   燕飞道:“你有没有发觉高小子的轻功大有长进呢?”   刘裕道:“高小子确是进步了不少。上趟你以真气为我通经活络,我也得益不浅,颇有点脱胎换骨的感觉。最大的不同处是内气能生生不息,天然流转,气劲比以前好多了。”   燕飞道:“由当年我为宋大哥和玄帅疗伤开始,我发觉我来自丹劫的真气,有改变别人体质,摧发人体内潜藏力量的功效。到我从安世清身上学晓水毒之秘,把丹劫水毒两股力量合而为一,在这方面更有把握。但这种功法并非人人承受得起,一不小心就变成揠苗助长,不但无益,反有大害。像对高彦我也只能适可而止,不敢全力助他,否则,他说不定会忽然倒毙。”   刘裕终于明白他说的免死金牌指的是什么,剧震道:“你竟是想以速成的方法,助长我的功力?”   燕飞道:“世上并没有一蹴而得的神功妙法,一切还须看你自己的努力。这两晚,我把安公赠我的《参同契》秘本翻看了两遍,终于找出窍门,可以把你体内的真气,从后天转为先天。我说了这么多话,是要你不敢掉以轻心。我会令你的真气完全逆转过来,行功方式亦会异于从前,以往一些似不重要的经脉窍穴,会变成主要脉穴。这过程会有一个适应期,像我在建康重伤初愈时,便不知如何和人动手。不过这只是小问题,凭你的体质才智,该可以应付。”   刘裕听得疑信参半,吁出一口气,道:“你是否高估了我呢?这种事一个不好,我固是小命不保,对你的损害也会很大。”   燕飞轻松地道:“那就要看安公是否瞧错了人。这个险我们是不得不冒的,这是唯一能令你突破自己的方法,往后还须靠你的努力。”   稍顿续道:“事实上,我一直有这个想法,只因你有别于人的体质。你有没有发觉,自己学东西比别人易上手,这不关聪明或愚蠢的问题,而是一种天赋。我不敢用这手段,是因为以前我没有把握,可是天地心三佩合一给我很大的启发,现在我等若为你开启你武道上的仙门,让你踏足进入存在于你身内的洞天福地,至于你会有何所得,便要看老哥你自己的努力和造化了。”   刘裕紧张地道:“给你说得我心中发毛。照你估计,整个改造真气过程,需时多久,我要如何配合?”   燕飞道:“我估计至少要两、三个时辰,你必须完全信任我,依足我的指示配合,抛弃以前所有行功的习惯。准备好了吗?”   刘裕盘膝坐好,眼观鼻、鼻观心,道:“我有受刑的感觉。动手吧!”   燕飞移往他身后,一掌重拍他背心要穴。   刘裕全身一震,露出痛苦难当的表情,辛苦得说不出话来。   燕飞笑道:“感觉如何?”   刘裕苦笑道:“亏你还笑得出来,我的五脏六腑像翻了过来似的,难受得要命。”   燕飞哑然笑道:“这就叫‘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了。我这道真气是试金石,进入你体内后,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两股极端相反又相成的真气分流而走,逆你本身的真气而行,所以令你难受。到改造成功,你的真气会依这种相反的方式天然流转。假设你受不了这道真气,又或你的身体排斥这注真气,我只好放弃计划,现在你过关哩!”   刘裕欣然道:“我当然想有道免死金牌。改造后,我的真气可否像你般分阴分阳呢?”   燕飞道:“我还欠此本领。不过,你的真气会变成真火真水同流,大幅加强真气的威力,逃走起来更是得心应手,因为真气可以循环不休,生生不息。纵然耗尽真元,也该比以前快点复元,好处数之不尽。”   刘裕笑道:“只要变成半个燕飞,我已经非常满足了。”   燕飞道:“刘裕永远是刘裕,你会发展出你的一套独家武功心法,你的个性会决定你将来发展的路向。好哩!现在请把真气全聚集在丹田气海处,我先要把你的真气打散。”   刘裕骇然道:“那岂不是废了我的武功。”   燕飞道:“恰好相反。我只是驱动你体内的真气,以打通和启动以前你没有采用的经脉和窍穴,这叫置诸于死地而后生。我便像代替了你主帅的位置,发号施令指示你体内的真气大军,如何在你体内的战场赢得全面的胜利。你不会亦不可能吸收我截然不同的真气,但却可借助我的力量重组,以训练体内的真气大军。就等于以前你体内的真气只是乌合之众,经重组和训练后,便成为锐不可当的劲旅雄师。这种改变非常霸道,如不是你体质过人,我绝不敢尝试。”   刘裕道:“想想也教人向往。他奶奶的!我豁出去了,动手吧!我们就赌他娘的一铺吧!看看究竟是免死金牌还是催命符咒。”   ※※※   巴陵城东区。   一座在外观上看来,与其它民居没有什么特别不同的宅院内,聂天还坐在书斋的地席上沉思。   他本出身自北方望族,在胡骑的铁蹄蹂躏下,家破人亡,十多岁起便落泊江湖,就是在这时候认识了任遥,当时,他并不知道任遥的底细,只因意气相投,各怀大志,所以颇为相投?聂天还没有多少个朋友,任遥可勉强算是其中之一。   到十九岁时,他知道汉人除依附胡人外,很难在北方有什么作为,所以孤身南来闯天下。原本是想凭出身和才智武功,在南晋朝廷求取一官半职,岂知不但遭尽白眼,还受到南迁侨族的排斥。   聂天还岂是甘心平凡之辈,看准侨寓世族和本地大族豪强的矛盾,趁晋室忙于应付北方胡骑的当儿,选取官府势力难及的两湖之地,凭天地明环和谋略,打出两湖帮的天下来。   他的目标并不是只当个雄霸一方的帮会大龙头,而是要问鼎天下。所以,当任遥亲到两湖来见他,两人一拍即合。对聂天还来说,南方是愈乱愈好,所以他不介意和孙恩合作。   但孙恩并不清楚他和任遥的交情,还以为他们只是因利益结合的搭档。孙恩杀任遥,令他生出很大的反感,故立即退出。   敲门声响。   手下在门外报上道:“任小姐到!”   聂天还缓缓站起来,道:“请任小姐进来。”   门开。   任青媞走进来,施礼道:“青媞向聂大哥问好请安。”   聂天还微笑道:“大家是自己人,不用客气,坐下喝杯热茶再谈。”   任青媞神情冷漠的坐下来,接过侍女奉上的香茗,浅呷一口,叹道:“我可能下错了筹码。”   聂天还道:“你是否指刘裕?”   任青媞微微点头,道:“刘裕竟在一夜间成为南方最炙手可热的人。唉!‘刘裕一箭沉隐龙’,此事究竟是否属实?”   聂天还不悦道:“你老远跑来就是为问这件事?”   任青媞淡淡道:“我不是想冒犯聂大哥,只是想掌握目前的情况,然后才可以作出正确的决定。际此南方即将陷进自晋室南渡后最纷乱的时局里,我们是负担不起任何差误的,否则,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聂天还叹道:“对不起!这几天我的心情被清雅那丫头弄得很坏,所以有点──唉!我仍是不明白你的意思,知道又如何呢?这摆明是荒人玩的把戏,只有无知民众方会相信。”   任青媞低头浅笑,两边脸蛋乍地现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登时把沉凝的气氛彻底改变过来,变得一室皆春。有点像施法术的味儿。   聂天还心中暗叫厉害,此女媚术之高,已到了宗师级的境界,只是一个笑容,已可把自己的心神完全吸引。以自己的修为仍差点抵受不住,天下间怕没多少个男人能抗拒她的诱惑。   任青媞的一对美目同时亮起来,柔声道:“我正是这样的一个无知妇孺,要对证事实才敢判断真伪,这两句歌谣,第一句只要聂大哥回答便能知真假,另一句则要到边荒去亲眼看那天石坑哩!”   聂天还眼睛不眨的盯着她,沉声道:“假如两句都属实又如何呢?是否我们该改而支持刘裕?”   任青媞轻叹一口气,道:“聂大哥动气了。事实上,这两句传言的真相,是永远没法印证的。这两件事分别在相隔过百里的两地发生,有谁可以确知是在同一时间?在我们的立场,当然认为纯属荒人造谣,以蛊惑人心,但也有很多人会就此而相信刘裕是真命天子。我们必须对这情况作出准确的评估,才能厘定万全的策略。”   聂天还道:“你有什么好提议?”   任青媞道:“聂大哥尚未说出‘刘裕一箭沉隐龙’究竟是真的还是假?”   聂天还凝望着她,双目神色变得锐利凌厉,任青媞却是满眸期待神色的回看他。   半晌后聂天还点头笑道:“青媞的逍遥功每天都在进步中,真让人难以相信,难道仇恨的动力,真的可以创造奇迹吗?以一般低下层的武功来说,或许确是如此。可是于上乘武道修行来说,心有所为反成窒碍,动辄有走火入魔之险。且练功最忌操之过急,最紧要是忙里偷闲的‘调候’法诀,故我念在与任兄一场交往,不忍见你因练功过急而出事,所以忍不住多口说几句话。”   任青媞现出一个甜甜的笑容,欢喜地道:“多谢聂大哥关心,青媞绝不会忘记聂大哥的提点。”   聂天还忽然感到完全拿她没办法。   他身为一方霸主,不愿欺她孤立无依,更关键的是,明知她在向自己施展媚术,仍有点把持不住,且对她的诸般表情大感赏心悦目。以他的修为,当然不会轻易被她所诱,更晓得此女是绝碰不得的危险人物,但她天生尤物的形象,已在他心中植了根,纵然感到不高兴,仍然容忍她,不愿唐突佳人。   叹了一口气道:“你既然坚持,我便告诉你真相。隐龙确是被刘裕以一支特制的超级火箭命中主桅,然后起火焚毁。现在你知道歌谣至少有一半是真的,又有什么打算?”   接着冷哼道:“荒人今次是弄巧成拙,反害死刘裕。一直以来,刘裕都在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两大势力的夹缝间求存,更受到谢玄的余荫保护,令没有人敢明刀明枪的对付他。可是,从荒人传出来的两句歌谣,却把他推进万劫不复的处境。除非他永远躲在边荒集,否则会死得很惨。”   任青媞讶道:“荒人竟然反攻成功?”   聂天还道:“我今早接到的第一个讯息,就是荒人已于三天前大破鲜卑和羌人联军,把他们强逐回北方去。边荒集与北方的水陆交通仍然断绝,但南方已有人赶往边荒集做生意。”   任青媞表情复杂地道:“刘裕锋芒毕露,虽是大出风头,对他却是有害无益。”   聂天还神色冷静的从容道:“你也不用到白云山区去了,我早派人去看过,确有一个被天降火石撞击而成的大坑穴,原本在该处的卧佛寺则化作飞灰,不留半点痕迹。好!现在轮到你来回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有什么打算?是否要舍桓玄而取刘裕呢?”   任青媞走到窗旁,不经意地往窗外一瞥,目光闪动着落寞孤寂,这个骄横美女,忽然只像个惹人怜爱、孤苦无依、随风飘泊的薄命女子。   好一会后,任青媞目光回到聂天还身上,轻轻道:“我替你杀了刘裕好吗?以证实传言只是荒人好事者的无稽之谈。没有了刘裕,大江帮只能永远躲在边荒集。我也有账要和刘裕算哩!这件事便当是青媞报答聂大哥,感谢你在青媞最失意时的照顾之情如何?”   以聂天还的才智,仍没法判断任青媞这番话是真情还是假意,只好道:“我在这里等待你的好消息吧!”   任青媞施礼离开。 第十章 玄之又玄   “咯!咯!咯!”   盘膝坐在矮榻上的孙恩道:“道覆进来。”   徐道覆推开舱门,下跪敬礼。   孙恩道:“起来!”   徐道覆垂手恭立,禀告道:“尚有个许时辰抵岸,最后的消息是王凝之仍在诵咒,请天兵天将来搭救他,手下将士人心涣散,我们只要在会稽城外摆个样子,守军恐怕已吓得开城逃亡。”   孙恩道:“谢玄的大姊是否正身在会稽?”   徐道覆心中不解,孙恩对王凝之夫人谢道韫的关心,似乎尤在会稽城之上,不过,纵有疑问,孙恩如不说出因由,他怎敢询问。答道:“有人见到王夫人在前天入城,入住谢家在会稽的别府。”   孙恩满意道:“你的消息很灵通。”   徐道覆道:“知己知彼是胜败的关键,虽然王凝之根本没有资格作我的对手,我仍不会掉以轻心。”   孙恩沉吟片刻,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漫不经心地问道:“荒人反攻边荒成败如何呢?”   徐道覆摇头道:“最后一个消息是荒人已向边荒集进军,未知成败,看来也不是几天内可以有结果的事。”   孙恩淡淡道:“荒人根本没资格打一场持久的围城战,只有速战速决一法,所以,荒人是成是败,短期内可见分明。”   徐道覆叹道:“如果今次荒人成功再次夺回边荒集,最大的得益者将是刘裕。”   孙恩讶道:“为何不是其它荒人而是刘裕呢?”   徐道覆道:“因为天师在我们起程往会稽才出关,所以,道覆一直没有机会向天师报告,近日南方有两句传得如火如荼的歌谣,说什么‘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令刘裕成为民众心中改朝换代,天命所归的人物,这两句歌谣的影响深远,是现时难以估计的,对我们天师道也非常不利。”   孙恩莫名其妙地道:“这两句歌谣说的究竟是怎么的一回事?”   徐道覆道:“据传荆州和两湖联军,远道偷袭集结在淮水之南,新娘河的荒人部队,不知如何竟被荒人识破,还巧布陷阱,令刘裕射出特制大火弹箭,烧得两湖帮的无敌超级战船隐龙舟沉江底。而谣言最煽动愚民之心的地方,是指刘裕命中隐龙的一刻,刚巧一块巨型火石从天降下,坠入白云山区内,撞开一个广阔数十丈的大坑穴。”   孙恩呆了一呆,接着哑然失笑道:“我可以保证,刘裕并非什么老天爷挑中的人选。”   徐道覆道:“我们当然清楚这是荒人编出来的谣言,硬把两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扯在一起。可是,两件事都确有其事,晋室新帝更为天降灾异罪己下诏,令好事者更是言之凿凿,使谣言传得人心惶惶。”   孙恩没有进一步解释他为何可作保证,现出思索的神色,一会后道:“我明白道覆的忧虑了,如给刘裕重夺边荒集,会使人更信他是真命天子而不疑。”   徐道覆道:“我有个更大的忧虑,将来我们若在战场对上刘裕,如我们不能速胜,又或稍有失利,他这个特殊的身份,会动摇我们的军心。”   孙恩皱眉道:“刘牢之和司马道子肯予刘裕领军的机会吗?”   徐道覆道:“我是不得不虑及每种在将来会遇上的情况。”   孙恩道:“刘裕绝非什么真命天子,而只是杀之即死的凡躯。不过,你的忧虑很有道理,当人人深信不疑的时候,最荒诞的飞短流长,也可以变成真实。这样吧!如果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失手,便由我代劳。唉!区区一个北府兵的小将,若竟要劳烦我出手,他足可以自豪了。”   ※※※   刘裕于黄昏时分回集,被屠奉三在北门外截着。   屠奉三道:“今晚我们可能再没有机会说话,人人情绪高涨,红子春更在他的洛阳楼筵开数十席来为你送行,材料全是从寿阳买回来的,你肯定会被灌醉。”   刘裕低声道:“我不能喝酒。”   屠奉三点头道:“你的脸色确有点难看,不是遇着敌人吧?按时间推算,你至少陪燕飞走了四、五十里路。”   刘裕搭上他肩头,与他并肩朝颖水的方向走去,直抵岸旁坐下,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和你说,不过总是说不出口,趁现在的机会,我决定让你知道。”   屠奉三皱眉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刘裕苦笑道:“我真不知算不算严重。唉!我并非什么真命天子,这完全是一场误会。”   屠奉三胡涂起来,道:“你是否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并不是关键所在,只要别人相信便成。”   刘裕道:“我不是指这个,而是根本没有从天降下的火石灾异。”   层奉三一头雾水道:“我昨天才和慕容战到白云山区看过,就算穷我们全体荒人之力,一夜间也难掘出这么大的一个坑穴来。更假冒不了的,是坑穴的泥土和周围数里的树木都显现被天火摧毁燃烧的痕迹,人力根本没法办到。”   刘裕道:“真希望燕飞在这里,由他亲自解释给你听。”   屠奉三动容道:“竟与燕飞有关吗?”   刘裕把燕飞的解释转述,听得屠奉三眼都不眨一下。   刘裕道:“事实就是如此,既没有火石从天降下,也不存在什么灾异或祥瑞,与老天爷的意向扯不上半点关系,只可勉强当是超级火器的大爆炸吧!”   屠奉三沉声问道:“那仙门是否出现了呢?”   刘裕道:“燕飞在这方面有点语焉不详,看来,当时他便如发噩梦般糊里胡涂,弄不清楚确切的情况。”   屠奉三眉头深锁地道:“不论燕飞和孙恩武功如何高强,终是血肉凡躯,如何抵受得住如此威力惊人的大爆炸?”   刘裕道:“他们两人都受重创,尼惠晖更因此玉陨香消。”   屠奉三叹道:“天下间竟有此异事,真教人难以相信。”   接着淡淡道:“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秘密?”   刘裕耸肩微笑道:“就为了现在这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当日我与任妖女结盟,是瞒着玄帅和燕飞的,那种睁眼说瞎话的感觉,令我感到很痛苦,尤其对着可算是我半个恩师的人,和出生入死的好兄弟,所以我不想再犯同一错误。”   稍顿又道:“我更不想你因此认定我是什么天命真主,致作出错误的判断和决定。”   屠奉三问道:“你指的是哪一种错误的判断和决定呢?”   刘裕道:“例如,因为盲目相信我是老天爷颁赠了免死金牌的人,致赔我一起送命。”   屠奉三哑然笑道:“你是否准备把此事告诉身边所有的人呢?”   刘裕苦笑道:“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解释这种事是很吃力的,照我看,燕飞是希望愈少人晓得愈好,但我真的不想瞒着你。”   屠奉三欣然道:“你终于再表现出当真命天子的素质。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又有所谓兵不厌诈,更何况这并不是你自己捏造出来的,受之何愧?”   刘裕愕然道:“你似乎仍认为我是真命天子?”   屠奉三笑道:“有分别吗?告诉我,你射出老姬制作的超级神箭,有把握可以命中隐龙的主桅吗?如果不是如此精准,可以对隐龙产生如此致命的伤害吗?”   刘裕道:“只是巧合吧!”   屠奉三道:“该说是天缘巧合。再告诉我,天地心三佩是来自远古的异宝,历代无人能令三佩合一,偏是在箭沉隐龙的时刻,三合为一,发生自古以来未曾有过的大奇事,这之间如没有命中注定的天数存在,打死我也不会相信。”   刘裕苦笑道:“两件事恐怕不是在同一刻发生那么巧吧!”   屠奉三反问道:“你怎晓得不是那么巧呢?”   刘裕张口欲辩,却是哑口无言,说不出能反驳的话来。   屠奉三微笑道:“我很感激你向我说明此事,可见你当我是像燕飞般的战友和兄弟。不过并没有动摇我对你是真命天子的信心,一个接一个的事实,正不住证明你是得天爱宠的人,反攻边荒集的那场及时雷暴亦是明证。你还未告诉我,因何你脸色会变得这般苍白难看,像受了内伤的模样。”   刘裕还有什么好说的。叹道:“正因为燕飞清楚甚么火石天降是子虚乌有的事,而我更不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故此怕我返回北府兵后被人害死,所以用他的独特方式,赐我一道免死金牌,这是他的用辞。”   屠奉三大感兴趣地道:“燕飞可以有什么办法呢?”   刘裕道:“他以自己的绝世神功,改造了我体内的真气,由后天改为先天。”   屠奉三难以置信地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你们不同时走火入魔才怪。”   刘裕探手过来让他握着,道:“其中的过程,确是险死还生,若燕飞少一点坚持,而我少点对他的信心,我们亦过不了此关。眼前事实却是我们真的办到了。”   屠奉三正运功试探他体内经脉的状况,忽然放手道:“现在你体内的真气虚渺难测,却又是浩瀚无边,真是教人难以相信。你现在有什么感觉?”   刘裕苦笑道:“难受得要命,真气天然流转着,所到之处像被利针狂刺般疼痛,那是经脉的痛楚,教我苦不堪言,却只有默默忍受。便像有人在你体内乱掷火器般的感觉。”   屠奉三道:“难怪你说不能饮酒。你的痛楚有否逐渐减轻呢?”   刘裕道:“现在好多了。刚完成时,燕飞因过度损耗真元而差点虚脱,我则痛不欲生,大家休息了整个时辰,故弄得这么晚才回来。”   屠奉三大喜道:“真的要恭喜刘爷你,情况逐渐转好,代表你渐入佳境,习惯过来。燕飞用辞精准,这确是一道不折不扣的免死金牌。试想想看,只要你能在回归北府兵后,任敌人使尽手段,仍没法置你于死,谁还敢怀疑你不是真命天子呢?话又说回来,如果燕飞不是感到你的处境是他一手促成,怕也不会冒这个险要把你改造。”   刘裕道:“给你说得我有点胡涂了。”   屠奉三道:“有些事是我们永远不会明白的,只能作出认为正确的判断,待将来的事实证明。不要胡思乱想了,成事在天,谋事却在人,千算万算,仍不及天算。我和你都只有一条路走,就是抛开生死成败,尽力而为,就不枉一场来到这人间世。我真的怀疑燕飞看到了仙门,只是不敢说出来。”   刘裕道:“可是,燕飞和孙恩仍留在人世,却是不争的事实。”   屠奉三道:“这么玄之又玄的事,我不想费神去想。看你现在的情况,实不宜回到边荒集去,否则,便要对自己的兄弟不停地说谎,对吗?哈──”   刘裕苦笑道:“你还要耍我。”   屠奉三笑道:“我只是因为心情太好了,所以忍不住和你开玩笑。你也不宜长途跋涉的回广陵去,我去请大小姐派船送你去如何呢?其他人由我知会便成,没有你,他们也一样可以尽兴,顺道你可亲自向大小姐道别。”   刘裕道:“你说过会安排我和殷仲堪、杨全期两人碰头,此事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时机仍未到,这方面暂时由我去处理。你回到广陵后,千万不要轻举妄动,不论刘牢之对你如何狠心不仁,也要逆来顺受。到边荒集回复兴旺,再次成为南北贸易的转运中心,你才有本钱和敌人硬撼。否则,就算你立即成为大统领,缺乏强大的经济实力作后盾,仍斗不过司马道子及桓玄。”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了。你可以通知大小姐,好让我们碰个头说几句话,但却不用她派船送我到广陵去。由这里回广陵,是我武功上一次重要的修行,使我可以在最短时间内,掌握燕飞予我的免死金牌,看看能否在刀法上有新的突破。”   屠奉三同意道:“我预祝你成功。你就留在这里,我去找大小姐来见你。记着,暂时千万勿要改变和大小姐的伙伴关系,否则,会出现难测的变量。”   屠奉三去后,刘裕心中苦笑,江文清对自己的好感,已是路人皆见的事,自己对她也愈来愈有男女间的微妙感觉。分离在即,他能硬起心肠,不说几句可以哄她开心的亲密话儿吗? 第十一章 不败之地   燕飞立在泗水南岸,遥观对岸的原野。   渡过泗水这道分隔边荒和外面天地的天然界线,对它具有无比深刻的意义。在五十多天前他才渡河回到边荒,经历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失去了边荒集,陷身于人生最失意的低潮。也就是在这一刻,他创造出武林的神话,于绝境劣势里斩杀竺法庆,完成了对谢安的应允,更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铺开了迈向第二次重夺边荒集的胜利之路。   现在一切已重新在他的掌握之中,个中的痛苦与快乐,实难以描述。   每一个荒人,都有深刻的感受,分外珍惜眼前的成果。   燕飞也再不是上次那个从对岸返回边荒的人,仙门之秘令他对生命至乎爱情有完全不同的体会。   面对滔滔河水,他岂无感慨。   燕飞一声长啸,尽泄心中豪情壮气,接着往河面投出拿在手上的一截树干,然后斜掠而下,落往河面时以脚尖借力,点中在水中沉浮的树干,腾身而起,跃往对岸,毫不停留地没进荒野暗黑的深处。   ※※※   刘裕睁开眼睛,江文清优美的倩影出现在眼前,朝他迅速奔至,肩上背着个小包袱。他感觉出颖水河畔夜会佳人的甜密,又不得不压制这种情绪,矛盾得要命。   屠奉三的忠告是否有道理呢?他真的弄不清楚。   可是他本身亦有一种感觉,他真的不宜在这返回北府兵的时刻,有任何感情上的负担。王淡真充满屈辱的悲惨下场,仍是他心底一道不能磨灭的深刻伤痕。   刘裕跳将起来,唤道:“文清!”   江文清来到他身前立定,只差踏前小半步便可把娇躯送入他怀里,不知是因为赶路还是她大小姐心情有点紧张,她的酥胸轻轻起伏,以带点娇嗔不依的口气仰脸瞧他,道:“怎么忽然又要走了,一晚时间都腾不出来吗?噢!”   刘裕发觉自己的右手抓着她的香肩,指尖下的女性身躯柔若无骨,肌肤充盈活力和青春的弹性,阵阵健康的气息由她传来。   刘裕俯到她圆润的小耳旁,低声道:“我们到河边坐下才说好吗?”   江文清垂下螓首,现出女儿家的娇羞,微一点头,表示同意。她在这刻的模样,实在令人联想不到她是一帮之主。   刘裕放开手,偕她到岸边坐下,肩并肩的看着脚下流过的颖水。   春风从对岸吹来,两人衣袂飘扬。   刘裕道:“我今次回广陵去,吉凶难料,文清要小心保重,防范敌人的卑鄙手段。”   江文清往他望来,欣然道:“你福大命大嘛!没有人能奈何你的,何况北府兵中有大批追随你的兄弟。”   刘裕心忖江文清也对自己是真命天子的流言深信不疑,只为这个原因,便不可以让她晓得“真相”,害她担心。   道:“希望如此吧!我离去后,文清好好的和屠奉三合作,他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江文清笑道:“刘爷吩咐下来的事,文清岂敢不遵从执行。我们会透过孔老大的关系,与你保持紧密的联系。如真的在北府兵待不下去,就回边荒集来吧!路并不是只有一条的。”   刘裕沉声道:“我一是被人害死,一是成为北府兵的最高统帅,根本没有第三条路。否则,只有在边荒集坐以待毙,完全失去了自主的活力。”   江文清垂首无言。   刘裕道:“我们虽然远隔两地,万一有事远水难救近火,但你亦可以助我一臂之力,增添我的声势。”   江文清喜孜孜地道:“文清可以为刘爷你做什么呢?”   刘裕道:“就是和孔老大结成紧密的贸易伙伴关系,边荒集仍须一段时间才可以回复过来,幸好我们从敌人手上得到大批上等的战马,而南方一向最缺乏的正是战马。我们索性卖个人情给孔老大,用以前正价的一半向孔老大供应战马,让他获利,自然会觉得我们是言而有信,讲交情重义气的人。孔老大是一方豪强,与北府兵又关系密切,他肯否站在我这一方,对我的成败有直接的影响力。”   江文清道:“现在边荒集情况不同了,必须得议会同意,方可以把部分战马以优惠价卖给孔老大。”   刘裕道:“你和程公,老费已占去三个议席,只要告诉屠奉三这是我的意思,他会负责游说其他成员。大家都是明理的人,更会为大局着想,此事当可轻易通过。”   江文清俏皮地道:“对!刘爷的意思,谁敢违背呢?”   刘裕苦笑道:“不要再唤我作刘爷了,叫得我浑身不自在。”   江文清“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人家该唤刘爷你什么呢?难道像初相识时刘兄长刘兄短吗?”   刘裕感到心儿急促跳动着,当江文清显露她女儿家的媚态,确对他有高度的诱惑力。只要是男人,看到她现在的娇样儿,谁能坐怀不乱?旋又想起当年在谢府处遇王淡真的动人情景,那时的王淡真对他来说是高不可攀的,只可以远远观赏,还不可以透露心底丝毫的仰慕之意,以免她看不起自己,笑他刘裕想吃天鹅肉。   那时怎想得到,竟可和这位建康高门大族的天之骄女,发展出一段结局凄惨的苦恋。想到这里,心中剧痛。   江文清催他道:“快说啊!唤你作什么好呢?”   刘裕压下心中的悲怆,道:“唤我作刘大哥如何呢?”   江文清有点娇羞地垂下头去,轻轻地唤道:“刘大哥!”   一阵热血往刘裕脑门直冲上去,他的一颗心差点融化了,突然说不出话来。若还不知道江文清对自己的情意,他以后都不用在情场混了。   江文清朝他瞧来,温柔地道:“为何变成哑吧?我叫得很难听吗?”   刘裕说了句“当然好听”,然后居然有点难为情地道:“还记得当日我们双双落难,逃往寿阳,乍闻燕飞斩杀竺法庆的好消息时的情景吗?”   江文清深深缅怀地道:“我对过去发生过的事有点混淆呢!好像是昨天才被人夺走边荒集,今天又把边荒集抢回手上,感觉挺古怪的。”   刘裕沉声道:“人的记忆就是这么神奇,有些事你会记得深刻清楚,一些却逐渐淡忘。不过以前发生过的事已成过去,最重要是如何掌握我们的未来,这条路并不易走,但我们会携手一步一步地走下去,再没有人可阻止我们。”   说罢站了起来。   江文清随他站起来,一对美目在夜色里闪闪生辉,珍而重之的把小包袱挂到他左肩去,轻轻道:“活着回来见我,没有了你,我会失去信心和斗志。”   刘裕探手抓着她两边香肩,深深望进她眼里,道:“终有一天大江帮会重振声威。”   说罢扬长去了。   ※※※   拓跋珪和一众将领亲兵,在朝阳的柔和光线里,策马直抵盛乐东南面一处山头高地,放眼四顾。   亲兵们在山脚四方把守,随他登上丘顶的全是他最信任的大将和谋臣,包括长孙嵩、叔孙普洛、张兖、许谦和长孙道生。   拓跋珪问道:“一切准备妥当了吗?”   长孙嵩道:“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行,请族主赐示何处是今次大迁徙的目的地?”   拓跋珪没有答他,微笑道:“若换了是汉人,明知非用这招不行,却会死也不会放弃,因为他们的土地就是他们的财富,人可以走,土地却没法搬迁。所以我们拓跋族直至今天,仍不脱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说走便走,便当是另一次迁移好了。”   众人点头称许。   拓跋珪显然心情极佳,言笑晏晏地道:“我一直没有说出今次要迁移到哪里,是因为我们拓跋部仍处于部落联盟的状态,其他族酋表面上虽视我为拓跋族之主,可是在慕容垂的淫威下,难保其中没有出卖我们的人,所以在进入北面的大草原前,行踪必须保密,初段行程更要分多路推进,令人没法摸清楚我们的目的地。当进入辽阔无边的大草原后,我们将不怕被追踪或伏击,哼!在塞北现在谁敢来挑战我拓跋珪?”   众人轰然应是。   拓跋珪哈哈一笑,一派睥睨天下的气魄,断然道:“午时过后,我们立即起程,目的地是盛乐北面牛川东北的敕勒草原。”   长孙道生愕然道:“敕勒草原离盛乐足有千里之遥,不嫌太远吗?”   拓跋珪从容道:“只有这样,慕容宝方会空有八万精骑,却完全没法寻到我们的主力大军,那时他既不能进,退又不甘心,这种进退两难的情况,正是由我拓跋珪一手营造出来送他的见面大礼。”   张兖不解道:“族主不是多次说过,这是我们动摇大燕国根基的唯一机会吗?如果慕容宝知难而退,顺道收复平城和雁门,我们不是平白失去此一千载一时的良机?”   拓跋珪胸有成竹地道:“我们两万五千战士,只留下两千人在这里,不过这两千人将是我们最精锐的战士,全是一等一的骑射高手,身经百战,人人能以一当十。”   今次连叔孙普洛亦听得眉头大皱,不解道:“不论这两千人如何骁勇善战,但敌方兵精将良,人数更是两千的数十倍,我们顶多只能对敌人造成少许骚扰,一个不好,便要全军覆没,请族主三思。”   拓跋珪微笑道:“这只是我整个作战策略的小部分,这两千战士并不是要挑战慕容宝的八万大军,二是要捉弄慕容宝这自大好胜的蠢混蛋,同时监视敌人,这支部队由我亲自指挥,道生为辅,我会让慕容宝一尝深陷敌境的滋味。”   稍顿续道:“今次往北暂避的族人达十万之众,牲畜更以百万计,必需足够军力保护,以免为有异心者所乘,更特别要防范柔然人的偷袭和抢掠,此事交由长孙嵩指挥,率领两万三千战士,负起沿途安全的责任。”   长孙嵩无奈答应,但只看他神色,便知他心内不以为然。   拓跋珪轻松地道:“一切只是惑敌之计,令慕容宝误以为我们避而不战,事实上这支主力部队,虽远在千里之外,但只要沿途换马三次,可于三天之内赶回来,仍不失作战的能力,当慕容宝再撑不下去,显露出丝毫的退兵之意,正是你们昼夜不停赶回来的好时机,哈!你们以为我肯放过慕容宝吗?”   众将听得精神大振,始知拓跋珪已定好整个作战策略。   拓跋珪又吩咐张兖道:“你负责以烽火传递千里信息的任务,当烽烟冒起,便是我们反击的时候来临了。”   众将轰然答应,士气大振。   拓跋珪此计确是无懈可击,慕容宝劳师远征,偏又找不到敌人的主力,总不能永远在这里待下去,徒耗时间粮草,当他退兵之时,由于认为拓跋部的主力大军仍在千里之外,疏于防范,且退兵时军心涣散,人人急于归去,正是偷袭截击的最好时机。   事实上拓跋部的军队已立于不败之地,最坏的情况也只是让慕容宝和他的人安然撤走,取回平城和雁门两大重镇。   许谦道:“我们如何处置盛乐?”   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道:“烧掉它吧!”   人人愕然。   拓跋珪道:“在这样的情况下,盛乐还可以保存吗?就算我们不把它烧为焦土,慕容宝在退兵时也会毁之以泄愤。现在当慕容宝远道而来,见到的盛乐只是座废墟,肯定气得暴跳如雷,手下将兵则大感泄气。为达到以上目的,付出盛乐作代价,正是物尽其用,是绝对值得的。”   各人均感动心骇听,拓跋珪的手段总是出人意表,诡奇难测。   拓跋珪双眼神彩闪动,目光投往远处西南方流经的大河,沉声道:“击垮慕容宝后便迁往平城,兵胁中山,慕容垂在别无选择下,只好亲自出征来对付我们。”   接着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慕容垂将发觉已痛失击败我的时机。哼!只要慕容垂也饮恨于我手上,北方还有与我拓跋珪对抗的人吗?”   又文道:“有边荒集的消息吗?”   张兖答道:“最后的消息是荒人大军兵分多路朝边荒集推进,战事应仍在进行得火热之际。”   拓跋珪缓缓摇头道:“胜负该已分明,荒人根本没有能力打一场拖延多天,夜以继日的战争。我清楚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加上有我好兄弟燕飞助他,既能以闪电战大破荆州和两湖联军,也就有本领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收复边荒集,狠狠教训姚兴和慕容麟两个靠父荫的无知小儿。”   众人默然无语。   边荒集与他们的存亡成败变得息息相关,如果边荒集长期沦陷于慕容垂之手,他们纵可击败慕容宝,但因失去边荒集在各方面的支持,至乎前后夹击他们的赢面会大幅减少。   拓跋珪吁出一口气,欣然笑道:“假如我没有猜错,燕飞应已在来此的途上,很快我便可以和我的好兄弟并肩作战了。”   众人都不知该如何回应他,因为燕飞能否及时赶来,须看荒人能否如拓跋珪所形容的,在短短一天半夜的时间内重夺边荒集,创造奇迹。   拓跋珪仰望晴空,心头一阵激动。   今次的战争,正标志着鲜卑各部族间最关键的一场硬仗,在东汉后期,鲜卑人迁于漠南原匈奴人的故址,逐渐形成一个庞大的部落联盟。这些不同部落分合无常,各自的发展亦有差异。慕容部因地近辽东和幽州,受汉文化影响较早,首先脱颖而出,于东晋初期建立燕国,最后虽为苻坚所灭,但势力仍在。苻秦帝国崩溃,慕容部的两支势力立即乘时崛兴。慕容垂和慕容永现在的斗争,正是要解决慕容鲜卑谁能主事的问题。   他拓跋部的祖先,是慕容部之外,鲜卑族最大的另一股势力,到他祖父什翼犍即位,建立代国,更是威慑塞外。   不过直至今天,拓跋部与附近的各个鲜卑部落,仍是处于松散结盟状态,随时友好的部落会忽然倒戈相向。   可是如果能击败慕容宝,整个情况会改变过来,那时他将没有后顾之忧,可以越过长城,以平城和雁门为基地,展开争霸中原的大业,全力与慕容垂决一死战,以定谁才是北方之主。 第十二章 观光大业   边荒集光复后第五天的早上。   在第一楼对面重开的“老王馒头”小店内,卓狂生和高彦一边吃着老王精制的馒头,一边商量勇闯两湖的大计。   老王造馒头的材料是分派下来的。在议会成员的一致同意下,荒人把敌人留在小建康的粮食,全部平均分配,人人皆大欢喜,因为,至少有三、四个月不用担忧生计。   议会亦决定依刘裕的提议,把约七千头战马,全部以半价售予孔老大,让他趁南方极需战马的当儿,狠赚一大笔。由于战马来自姚兴和慕容麟的部队,是荒人拼着老命赢来的,所以卖马得来的银子,也平均分配,以犒赏三军,更显示出新边荒集无私的作风,让人人有本钱重振旧业。   高彦、庞义等分得的粮货油盐,全储放到老王的铺子去,由忠厚的老王供应一日三餐,只须付少许煮食费。   两人言谈尚未入正题,制灯高手查重信匆匆来到,道:“终于找到卓老和高爷两位大爷,我还以为你们会到今天重新启业的回回楼趁热闹,白走了一趟。”   高彦笑道:“坐吧!吃过东西没有?不过他并不是卓老,而是卓疯子或卓名士,而无论是疯子或名士,都不值得敬之为老。我更不是什么他娘的高爷,而是高小子或小白雁的未来夫婿。哈──”   查重信给高彦一轮抢白,为之哑口无言,腼腆地的坐下。   卓狂生两眼一翻道:“别忘记你今趟能否得偿所愿,又或情场败阵,全看老子我的心情,竟敢不尊敬我吗?”   高彦吓了一跳,赶紧赔笑脸道:“我只是开玩笑搞气氛,卓老名士大人你老人家息怒。”   转向查重信,立即又神气起来,道:“有什么事快快禀上,我们还有要事商量。”   查重信话未说脸孔早红起来,一副难以启齿的尴尬神情,嗫嚅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想在夜窝子找个铺位,开间专门卖灯的灯店。”   高彦皱眉道:“夜窝子的楼房,分别由各大帮会和豪强拥有,租金一点也不便宜,怎及你到古钟楼广场摆地摊般划算呢?你有资金吗?”   查重信苦笑道:“我袋中没有半个子儿,所以,才要找恩公你帮忙。唉!我该怎么说呢?嘿!我是看中观光团会为我带来生意,只要卓馆主肯为我稍作宣传,我深信,这盘生意是可以做下去的。”   卓狂生拍桌道:“好小子!有生意头脑,你的老查灯店肯定当行出色。”   高彦把另一个馒头塞进嘴里去,一边含糊不清的嚷道:“边荒集还缺少卖灯的杂货铺吗?依我看,专卖灯油还差不多,现在边荒集最缺的反而是灯油。哈──”   卓狂生斜眼兜着他骂道:“真不知你这个蠢蛋是如何混的。他奶奶的!我们小查的灯岂是一般凡灯,他制作的走马灯可是小飞和我们千千小姐的定情之物。我们今次反攻边荒集,他研制出来的彩色大雾灯,更立下奇功,只要我在说书里把这两段灯的传奇加进去,保证小查的灯热卖,谁不拿个回去作纪念,怎算来过边荒集?材料要用最好的,价钱更不能含糊,愈贵愈好,否则怎显身价。他奶奶的,记得灯上必须有‘边荒集灯王查重信敬制’的字样,如此方有纪念价值。”   查重信狂喜道:“难得卓馆主欣赏,我──”   高彦也兴奋起来,打断他道:“对!对!是我因整天想着小白雁,想得神魂颠倒,脑筋一时转不过来。你老子的!灯上的图案也不可以尽是些什么鸳鸯戏水、龙凤呈祥之类,而该是边荒之战、白云天坑、边荒第一高手燕飞、天下第一美女纪千千这种当红人物、有纪念价值的热门题材。只要与领队交代一声,给他个回佣,肯定来边荒集的观光者,人人都买几盏灯回去,送人或什么都好,扫货扫得你老娘的供不应求。”   查重信兴奋的抓着头道:“我那间铺子,嘿!我的铺子──”   卓狂生笑道:“你的铺子就开在我的说书馆旁,听罢灯的传奇便到隔壁买灯,这才有不虚此行之感。不如小查你也负责说一台书吧!现身说法最令人感动,说本当然由我供给。现在老子我的说书馆,云集天下的说书高手,绝对台台精采、章章动人。”   高彦道:“你隔邻的铺子该是属于老红的呢?这家伙做生意最精明,千万不可以让他知道是必赚的买卖,否则,他肯定会漫天开价,令小查赚回来的都不够交租金。”   卓狂生道:“今时不同往日,有物业又如何?哪有那么容易租出去,一场浩劫仍是元气未复的当儿,另一场浩劫便来,个个顾着保命逃走,家当都留在集内,早被敌人顺手牵羊,抢掠一空,人人变成穷光蛋,你当老红不需要白花花的银子吗?”   查重信大吃一惊道:“你们也是穷光蛋?”   卓狂生道:“所谓烂船拆了也还剩有三斤钉,更何况我们的彦少,是边荒集最有办法的。哈!做生意是钱银分明,我和彦少下本钱给你去开灯店,出力做灯的是你,让你占七成利润,出口宣传的是我,理该占两成,余下的一成给彦少,只须劳烦他一次那么多,去向目前边荒集唯一的财主大小姐,借十两黄金来作开业之用。”   高彦本不明白卓狂生因何忽然把他捧上了天,现在终于幡然大悟,咕哝道:“你这家伙比我更懂占便宜,还分多我一成,真是岂有此理。”   卓狂生挤眉弄眼的吐出“小白雁”三字真言。   高彦立即屈服。   卓狂生目光投往街上,欣然道:“此叫一说曹操,曹操便到。最妙是老曹还是我祖先的主子。哈!看是谁来了?”   查、高两人往入门处瞧去,江文清和程苍古正陪着一个一脸精明,一看便知是江湖人物的中年男子走进来。   查重信称谢不已地先离开了。   卓狂生和高彦虽不晓得对方是何方神圣,不过,见能劳动江文清和程苍古两人出面招呼,肯定非是等闲之辈,忙起立欢迎。   江文清先引见两人,然后介绍道:“这位是先父的生死之交,颖口帮的大龙头凤翔帮主。我们今次返攻边荒集,全赖他鼎力支持,为我们四处搜罗所需的诸般物资。”   颖口帮是寿阳的第一大帮,在淮水两岸城镇颇有影响力,最难得的是凤翔在江湖上声誉极佳,即使有敌意的帮会也对他相当敬重。   他的年纪比江海流少了一截,应当是后一辈的帮会领袖,江文清说他是江海流的生死之交,摆明是给足他面子。   不过无论如何,今次反攻边荒集之战,凤翔选择站在荒人的一边,肯定是选对了,这当然有寿阳太守胡彬在暗中出力,否则,凤翔胆大于天,也不敢忤逆当权者的意向。   卓狂生和高彦明白过来,知道凤翔是江文清要笼络的帮会老大,忙道:“久仰”,坐下后敬过热茶,更是气氛融洽。   程苍古笑道:“凤老大真够朋友,随船带了百坛美酒和大批上等香茗,正是我们现在最缺乏的东西。”   凤翔欣然道:“一点见面礼,不成敬意,便当是我凤翔恭贺各位光复边荒集的心意。”   卓狂生和高彦见他说话得体,好感大增,众人谈笑甚欢。   凤翔又道:“我不是曲意奉承,只是道出事实,现在南方武林,说起边荒的英雄好汉,谁不说个‘服’字。照我看,假以时日,文清小姐必可重振江大哥的声威,南方的大小河道,又可随处见到大江帮的旗帜飘舞扬威哩!”   江文清两眼一红,低声道:“还须翔叔扶持。”   凤翔拍胸道:“这个我凤翔是义无反顾的。我来前见过胡大人,他吩咐我一切放手去做,万事有他在后面撑腰。现在北府兵的好汉子,除了胡大人之外,真是愈来愈少。”言罢颇有点欷歔。   寿阳人最清楚谢玄在淝水之战的功业,所以,对谢玄去后北府兵的人事特别关心。   程苍古引入正题,道:“老凤今天远道而来,是和我们商量观光团的大计。”   卓狂生和高彦两人听后都摸不着头绪,不太明白江文清为何领凤翔来见他们两人。   凤翔道:“高兄弟想出来的这盘生意,我认为是行得通的,且肯定一开始就能财源滚滚。我曾经在寿阳问过一些花得起钱的人的意见,竟超过一半人数着我立即为他们安排,其中两个还下了定。所以,我立即赶来和高兄弟商量,看第一个观光团可否在十日内到边荒集来。”   高彦色变道:“我──”   江文清忍着笑道:“你是发起人,当然由你全权负责。”   高彦哭丧着脸孔道:“可是我要到两湖去啊!”   程苍古道:“没有人阻止你到两湖去,但至少要等十个八个团完成观光,一切上了轨道,你才可抽身离开。明白吗?”   卓狂生点头同意道:“有道理!我们两个现在身无分文,到两湖后难道行乞过日子吗?且如观光团的生意愈搞愈大,每天来个三、四团,可以立即壮大我们边荒集的声势,你到两湖时,也可以风风光光的去见小白雁,不用她掏出私房钱来救济我们。”   高彦这才知道自己作茧自缚,苦笑道:“每天来三、四团人,唉!我们招呼得来吗?”   凤翔欣然道:“我有把握观光人数,能达到文清小姐说的每天十团的目标。”   卓狂生立时双目放光,失声叫道:“每天十团?我的天,每团只有十人也不得了,只要有一半光顾我的说书馆,不用几年我便可以成为边荒集首富。”   江文清道:“凤老大会联络南方各地的大小帮会,由他们私下去找顾客,再把客人送往寿阳去,然后由我们派船接他们到边荒集来,如此,官府亦奈何不了我们,至于分账方面,我们占五成,余下五成由凤老大依路途远近与各地帮会瓜分。”   凤翔道:“我有个疑问想弄清楚,假如报团观光者是你们的敌人,例如是聂天还或孙恩,我该如何处理呢?”   江文清双目杀机乍闪,沉声道:“他们够胆子来,我们便够胆子接待他们,只要他们不违反团规,我们亦会以礼相待。”   程苍古拍拍凤翔肩头道:“老凤和我十多年老朋友哩!我敢以性命担保,他是最够朋友的人,所以,我们今次找他来作观光团大计的集外总代理人,有他作中间人,以前一切想不通的难题,都可以迎刃而解。”   江文清接口道:“边荒集是你的后盾,一切人力物力任你调动,高彦你要用心办好此事,勿要辜负凤老大对我们的厚爱。”   高彦听得头都大起来,无奈道:“可否给我一个早上的时间,好好的想想呢?”   江文清道:“当然须给你多点时间。正午时分我们在西大街回回楼碰头,让凤老大一尝正宗烤羊肉的滋味!到时你要有一个简单可行的计划。”   说罢领凤翔去了。   剩下高彦和卓狂生两人对望。   高彦叹道:“今次是骑虎难下,看来短期内休想脱身往两湖去,你来教我该怎办吧?”   接着拍桌道:“大小姐是故意的,她是藉此事阻止我到两湖去。”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大小姐何故要耽误你的好事呢?难道她也爱上了你吗?”   高彦道:“不要胡言乱语,她怎会看我入眼。只要眼睛不是瞎的,都看出她心中只有刘裕。”   卓狂生道:“好!告诉我吧!她为什么要把你硬留在这里?”   高彦恨道:“我怎晓得?怎知她发什么疯。”   卓狂生哂道:“你心中是明白的。有些事是不能操之过急,她是为你着想,想你这爱得发烧的痴情种,先冷静清醒下来。哈!想想看吧!你的观光团生意愈办愈大,轰动整个南方,掀起边荒游的热潮。然后我们设法把小白雁,弄进这么的一个边荒观光团里去,让她名正言顺借机到边荒集来探亲,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呢?”   高彦喜眉笑眼道:“对!她可以来探亲,我是她的夫君,她当然是来探亲哩!”   旋又颓然道:“怎么可能呢?聂天还肯定不准她参加我们办的团。”   卓狂生眯着眼道:“如果聂天还阻止她,就是插手你和小白雁的事,便违背了赌约。”   高彦兴奋了片晌,又摇头道:“小白雁仍是不会来的。”   卓狂生讶道:“你不是说过她爱你爱得要死要活的吗?”   高彦尴尬的干咳一声,道:“你不明白娘儿的心。像小白雁那种娇娇女,脸皮最薄,怎会主动来找我?”   卓狂生道:“她不来,我们就采取主动。我们可以告诉她,她已获选为我们第一千个或第一万个观光幸运儿,可免费到边荒观光旅游,还有一份珍贵奖品。”   高彦摇头道:“你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竟想出这么不切实际的蠢计来。他奶奶的!你当我的小白雁,是用串冰糖葫芦便可以收买的无知小女孩吗?用你提议的笨方法去引诱她来,徒令她看不起我。”   卓狂生沉吟道:“照你猜,小白雁知不知道她师傅输了赌约的事呢?”   高彦茫然道:“这个──嘿!这个很难说。”   卓狂生笑道:“我敢担保,老聂在此事上瞒着你的可爱雁儿。我的提议或者仍须斟酌,却非绝不可行,只要让小白雁有个更佳的借口重返边荒,表面上又与高少你扯不上关系,她便可以抛开骄傲,欢天喜地的来了。”   高彦颓然道:“怎可能有这种借口呢?你最清楚我和她的情况哩!哼!你是否想打退堂鼓,不愿陪我勇闯两湖?”   卓狂生笑道:“你可以放心,对你们的恋史,我比你还紧张。不过大小姐是对的,有些事是欲速不达。不若我们先搞好我们边荒集的观光大业,振兴边荒集的经济,增强实力和影响力后,水涨船高下,办起什么事来也格外顺利,明白吗?”   又眨眼道:“你更可藉此向小白雁显示本领,让她知道,你并非一个终日无所事事只懂泡妞的小混蛋。”   高彦道:“这算什么本领?”   卓狂生道:“形象是可以塑造出来的,没本领也可以变成大有本领,这方面由我负责。”   高彦仍是愁眉不展。   卓狂生双目奇光闪动,流露出期待憧憬的神色,道:“让我清楚肯定的告诉你,边荒集的观光游,将会是史无先例的盛事,你用脑袋想想看吧!人们从各地借观奇异天象之名,拥到我们这天下间最堕落、最无法无天的城集来,享受几天醉生梦死的生活,是多么诱惑动人的旅程。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人人都闷得发慌,忽然有这么刺激有趣的玩意,肯错过才怪。试想,平时深居简出的高门美女,花枝招展地到边荒集来趁热闹,而我们的敌人则派出刺客参团,到来图谋不轨。哈!多么有趣。”   高彦咕哝道:“来的是天王老子又如何?我只要小白雁。”   卓狂生道:“你这小子振作点行吗?真想揍你一顿。咦!我想到办法了。”   高彦全无信心地道:“你可以有什么办法呢?”   卓狂生道:“利诱不成便施激将的奇招。设法激怒她如何?令她控制不住心中的怒火来找你算账,不是也可以达到目的吗?”   高彦愕然道:“不怕弄巧反拙吗?气得她真要宰掉我时怎么办呢?”   卓狂生道:“只是给她一个借口吧!她打正旗号要来杀你,便没有什么脸皮厚或薄的问题。最重要是让她可名正言顺的到边荒集来,她可向老聂说是要来寻你晦气,而非到边荒集会情郎。明白吗?”   高彦精神稍振,道:“最怕她看穿了我们是故意惹她。”   卓狂生道:“我想出来的,她怎会不上当?哈!凡到说书馆来听说书的,都加赠一台免费的‘小白雁之恋’如何?当她晓得自己的恋情传得街知巷闻,不气得立即来找你拼命才怪。”   高彦大吃一惊道:“你在说笑吗?这样一传,她岂肯和我罢休?”   卓狂生道:“还有更好的办法吗?对待小白雁这个被聂天还宠坏的刁蛮女,一般温和手法是起不到作用的,必须用非常手段。明不明白?你奶奶的!做非常事当然有非常的手段。愈令她对你又爱又恨,直到爱恨难分,你就愈有机会赢得她的芳心。”   高彦忙道:“先让我仔细想想,给你这疯子说得我心都乱起来。”   卓狂生哂道:“多想无益,就这么办。好哩!此事暂搁一旁。我要问你,刚才为何不顺便向大小姐借银?来开展我们的彩灯铺。”   高彦道:“何须去借贷呢?办观光团当然需要经费,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我就代边荒集的旅游公署,请大小姐拨款百两黄金,以作营运资金,其中十两便拿出来开我们的边荒旅游纪念品店。”   卓狂生皱眉道:“岂非是中饱私囊?给人发觉时不太好吧!”   高彦笑道:“有借有还上等人,将来赚到钱便填回这条数。他娘的!这叫权宜之计,明白吗?来!快给我想想,如何可以办好我们的观光大业?如何办得有声有色?”   卓狂生伸个懒腰,道:“你问对人了。整个边荒集,只有我卓狂生一个人有资格说这句话,由我的脑袋想出来的,保证不断推陈出新、刺激感人,没有人可以抗拒。”   高彦跳起来道:“如此最好!你把想到的全给老子写下来,待会我便可以把计划书拿去给老凤看,不必浪费唇舌。”   卓狂生骂道:“你这懒惰的奸狡小子,要到哪里去?”   高彦笑道:“我哪像你这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失陪哩!”   语毕一溜烟地走了。 第十三章 脱胎换骨   刘裕足尖点在一棵大树的支干末端去,借力斜掠而下,同时拔出厚背刀,登时刀光闪起,当他落到密林地面,回头瞧去,被斩断的枝干先后掉往地上,发出坠地的声音。   他连续劈出九刀,砍断了九根枝干,当得起刀无虚发的赞誉。最难得他是在迅疾飞翔的情况下办到,每刀劈出的角度和时间拿捏各有不同,凭的只是一口真气。   刘裕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过去的三天三夜里,体内逆转了的真气,令他的心神,完全集中在如何调适的艰苦过程里,他只能选密林荒野的路走。   最初的一天一夜最难捱,真气每运转一周天,都令他难受得要命,脉穴像要爆裂开来似的,然后情况逐渐改善。   他已度过淮水,离广陵还有五天路程。他深信抵达广陵的时候,他将不再是以前的刘裕,而是有把握面对任何劲敌的人,纵然力不能胜,也足以逃之夭夭。他有信心如是在山林之地,凭他的索钩奇技,强如孙恩也追不上他。   刘裕挨着一棵大树的粗干坐下,厚背刀搁在腿上,想起王淡真。   这三天他遏抑着不去想她,此刻却忽然失守。   他害怕独处的时候,因为没有事物可分他的心神,而想起王淡真不但令他痛苦,还有心力交瘁的劳累感觉。际此强敌环伺的时刻,他必须振作。   不知是否把关于王淡真的记忆,藏得太深了,此刻怀念她时,脑海中只浮现淡淡的一道倩影,她的花容模糊而不清晰。   自己是否开始淡忘她呢?还是因不胜负荷,下意识地抗拒对她的思忆?又想起江文清,想起分离时的情况,当时如果拥吻她,她会如何反映?这个想法令他感到刺激。   燕飞说得对,人总不能活在永无休止的自我折磨里,生命中还有很多其它美好的事物。   江文清能否代替他心中王淡真占据的位置呢?他不知道。   这个想法更令他有内疚的感觉,感到对不起王淡真。   心中旋又想起屠奉三的忠告。   尽管他不愿认同屠奉三的看法,却清楚屠奉三说得有道理,男女间的爱恋变幻难测,与公事混在一起,会产生预想不到的后果。   至少在目前错综复杂的形势里,他不宜有任何感情的包袱,令他像以前般心有挂虑,逢场作戏该没有问题吧!   唉!怎办得到呢?怎可以在失去王淡真的悲伤仍横亘心里的当儿,又背着江文清,去和陌生的女人欢好?就在此时,他看到前方密林外五里许处的山头,冒起一股浓烟。   刘裕跳了起来。   这并不是寻常人家的炊烟,而是故意引人注目的烽火。   烽火当然不该是冲着自己而来,除非有人掌握到他这几天内会到广陵去,计算出他从边荒集往广陵的路线。咦!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想到这里,刘裕心中一动,隐隐感到施放烽烟者的目标大有可能是自己。   如果换作以前,他宁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必定绕道而行。可是现在不论内功刀法,都有大突破,他不但不惧对方,还希望有试刀的机会。遂把心一横,朝烽火冒起处疾掠而去。   ※※※   高彦在艳阳移往中天的时刻,手拿着卓狂生的计划书,带着轻松的心情,来到西大街两层高的回回楼大门外。   这家以烤羊肉驰名边荒集的著名食府外挤满了人,像是不用付账似的。   高彦正奇怪为何不名一文的荒人们忽然富有起来,看清楚点,方发觉回回楼大门处,挂了一个以各种汉胡文字写上“准许赊账”的木牌子。   高彦心忖,回回楼的老板客木沙心真懂得做生意,知道卖马之后人人有钱分,所以不怕赊欠。哑然失笑时,给人大力拍了一下肩膀。   高彦转身一看,原来是姚猛。   姚猛哈哈笑道:“看你春风满面的样子,是收到了小白雁千里送来的情书,还是说服了大小姐,肯放你到两湖去会佳人呢?”   高彦并不愚蠢,登时醒悟过来,恍然道:“原来你们是有阴谋的,硬派我负责观光团的业务,就是不让我到两湖去。”   姚猛道:“我们是为你的小命着想,不要怪我们,现在人人都为你动脑筋想办法,你和小白雁的事再非你个人的事,而是与边荒集的荣辱有关。嘿!我对你这么好,你该如何报答我呢?”   高彦愕然道:“不是施恩莫望报吗?哪有人像你这般厚颜无齿的。现在我是不折不扣的穷光蛋,如何报答你?你奶奶的,你除了会用口来说空话,实质上为我干过什么呢?”   姚猛笑嘻嘻地道:“高少息怒,所谓养兵千日,用在一时。我姚猛好歹都是边荒集有头有脸的人,你奶奶的,你的旅游公署可否赏我们兄弟十来份差事肥缺,我们的手头都很紧哩!”   高彦立即神气起来,现出原来如此的神情,道:“我现在没空和你谈这些小事,放心吧!谁肯听话,自然是有福同享,待我有空时再坐下干杯谈个痛快。”   说完撇下姚猛,进入回回居去。   ※※※   燕飞立在山岗上,看着远处西面扬起的尘沙,虽然因距离达十多里,看不到对方确切的情况,但凭经验便晓得,来骑有数百之众。   会否是某方的兵马呢?这区域该属慕容永的势力范围,对方虽不是自己的敌人,不过看在慕容战份上,慕容永又正穷于应付慕容垂的大军,他也不愿落井下石。   想到这里,燕飞奔下山岗,朝北进发。   走不到十多里,前方炊烟四起,原来是个有规模的小镇。   燕飞心中一震,终晓得刚才看到的马队,非是任何一方的兵马,而是一群聚众四处杀人放火,奸淫抢掠的马贼。   纵使有要事在身,燕飞哪能袖手不理。拍拍背上的蝶恋花,全速朝前方的镇集掠去。   (卷二十四终) 卷二十五 第一章 真龙不死   高彦来到西门大街卓狂生的说书馆的大门外,对面就是红子春的洛阳楼,除说书馆外,这一带的其他七、八栋楼房,均属红子春的物业,令红子春成为夜窝子的大地主。   卓狂生的说书馆,像大多数夜窝子内的青楼赌场般仍未重新启业。道理浅显,因为荒人囊内缺金,开门做生意,只会落得门可罗雀的局面,所以精明的荒人都按兵不动,以免耗费灯油之余,且需支付工资。   边荒集确实急需一个振兴经济的大计。   踏入说书馆的大堂,可容纳百人的空间只有卓狂生一人,正对着一排排的空椅子伏案疾书,感觉挺古怪的。   卓狂生停笔往他瞧来,哈哈笑道:“高小子你来得正及时,我刚为你那台说书写得好章节牌。”   高彦趋前一看,见到案上放着五、六块呈长形的木牌子,其中一块以朱砂写着“小白雁之恋”五个红色的大字,这些牌子会挂在说书馆入门处,让来听说书的人晓得有哪几台书,知所选择。   高彦失声道:“你这家伙聋了吗?我说过还须好好的去想清楚。他奶奶的!你的绝世蠢计一定行不通,只会害死我,更会气得小白雁最后谋杀亲夫。”   话说完伸手把“小白雁之恋”的大牌抢到手上去。   卓狂生并没有阻止他,抚须笑道:“小彦你给我冷静点,我想出来的办法,从来没有试过行不通。想想吧!当小白雁怒气冲冲不惜千里来找你算账,方发觉是一场误会,化嗔怒为狂喜,你说有多动人。”   高彦举起手中的木牌子,苦笑道:“这也有误会的吗?连证物也有了,她会认定我是卑鄙小人,竟出卖她的隐私来赚钱。我敢肯定,她除谋杀亲夫外,还会把你的说书馆给拆掉。你害我,但也害了自己。”   卓狂生欣然道:“放心吧!技巧就在这里,我这个计划分作两方面,首先是如何把小白雁气得暴跳如雷,非来边荒集寻你晦气不可,让她完全失去自制力。”   高彦往后移,捧着牌子颓然在前排,往正中处坐下,唉声叹气道:“你愈说老子愈心惊胆跳,你这样胡搞下去,最后只会砸了我和小白雁的大好姻缘。”   卓狂生瞪眼道:“听书要听全套,不要这么快下决定,你奶奶的,到两湖去是无可选择的最后一着,可以选择的话,当然是引她这大小姐到边荒集来,只有在边荒集,你才可以为所欲为、胡天胡地。如果在两湖,不论小白雁如何爱你,怎地也要顾及聂天还的颜面,不敢逾轨,明白吗?更大的可能性是老聂封锁了消息,根本不让她晓得你到两湖去找她,用云龙把她载往无人荒岛,让我们两个傻瓜扑了个空。”   高彦没精打采地道:“她肯来当然是最好,在边荒集我更神气得多,通吃八方,但如用你的蠢办法,她可能永远不原谅我。”   卓狂生道:“她生气,是因为你出卖和她之间的秘密恋情,可是,如果当她来边荒集找你算账,方发觉你完全没有出卖她,更明白这是令有情人能相会的唯一手段,便会被你的一片痴情感动。他娘的!不可能有更好的办法。”   高彦愕然道:“你先前说要出卖我和她的故事,现在又说不会出卖她,不是前后矛盾吗?”   卓狂生微笑道:“此正为窍妙所在,我卖的是我拼凑出来的版本,是以局外人的立场说故事,只要她听过这台书,便会知道,事实上你对与她之间的事守口如瓶,根本是一场误会。”   高彦一呆道:“怎办得到呢?”   卓狂生道:“连边荒集都被我们夺回来,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小白雁之恋的话本由我供给,完成先给你过目,看过后你便会放心。”   高彦抓头道:“若是如此,恐怕不够威力激她到这里来。”   卓狂生指指脑袋,傲然道:“我想出来的东西,包你拍案叫绝。看你这小子也有点表演的天分,便由你现身说法,亲自来说这宝书。如何?这样够威力了吧?”   高彦色变道:“你是不是想吓破我的胆?由我亲自出卖她,她还肯放过我吗?尽管内容是杜撰的,仍然是不行。”   卓狂生道:“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就看小白雁对你的爱是否足够。让我告诉你,爱的反面就是恨,爱有多深,恨便有多深。用你的小脑袋想想吧!假如随着我们观光大计的推展,消息四面八方的传开去,其中一项是你高小子,将亲自到说书馆说‘小白雁之恋’这台书,消息传至两湖,会有什么反应呢?”   高彦捧头道:“当然是把我未来的小娇妻气个半死,恨不得把我剥皮拆骨,斩成肉碎。”   卓狂生拍案道:“这就是最理想的反应。老聂和小郝肯定不会封锁这样的‘好消息’,还会立即让你的小白雁知道此事,以令她明白识错了你这卑鄙小人。对吗?”   高彦放开手,道:“这还不是害我吗?”   卓狂生道:“以小白雁的性格,肯定会抛开一切,来找你这负心郎算账。而聂天还没办法反对,因为他必须遵守承诺,不能插手干涉你和她之间的事,管那是郎情妾意,又或者谋杀亲夫。明白吗?”   高彦垂头丧气道:“大概是这个样子吧!”   卓狂生胸有成竹地道:“再想想看,当她气势汹汹的来踢馆,却发现你根本没有说她半句闲言,且宁死有不肯出卖她,她会有什么感觉呢?”   高彦胡涂起来,道,“且慢!你是说要我说书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幌子,根本没这回事?”   卓狂生大笑道:“你终于明白了。记着哩!说谎之后必须圆谎,才可以把小白雁骗得服服贴贴。你的英雄救美只是个骗局,却绝不可让她看穿,所有荒人兄弟都会在此事上为你隐瞒,人人异口同声说你不爱江山爱美人,为小白雁背叛了边荒集。问题来了,背叛边荒集是弥天大罪,不可能没有惩戒的。不过在钟楼议会上,众人念在你迷途知返,且能戴罪立功,又得燕飞拼死保着你,所以只罚你到敝馆来说书,以表明你与小白雁划清界限,挥慧剑斩情丝的决心和诚意,表示出忏悔之心。”   高彦发了一会儿呆后,拍案道:“真荒谬!亏你想得出这样的馊主意来。他奶奶的,于是我这富贵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好汉,便诸多推托,死也不肯登台表白。唔!不过,你刚才不是说过另有版本吗?又是什么的一回事?”   卓狂生道:“这是个特为小白雁和一心要破坏你们小夫妻的人而设的版本,随宣传边荒游而传遍南方各大城镇的文本散播。你的小白雁之恋只列章回的标题,尽可能添油加醋,例如什么娘的‘一见钟情’、‘爱郎情切’、‘共度春宵’诸如此类,总之,不气死小白雁不罢休。哈!当然哩!以上标题无一实情,只是局外人想当然而已。”   高彦认真的思考起来,皱眉苦思喃喃道:“你这条激将之计真的行得通吗?”   卓狂生道:“信我吧!这个险是不能不冒的,对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想动用公款,小查那间灯店的营运资金,你必须直接向大小姐借银,此事没得商量,明白吗?”   高彦无奈地道:“你说怎办便怎办吧!我敢不照你的意思做吗?他奶奶的!这件事我还要仔细想想,老子点头才可以实行。”   ※※※   刘裕登上小山岗,烽火仍熊熊燃烧,不住把浓烟送往高空。   忽然心中一动,脑海浮现出任青媞诱人的花容。   刘裕心中大讶,难道自己竟继承了燕飞的灵觉,可以对人生出神妙的感应。旋又推翻这个想法,因为他嗅到一丝丝若有似无的香气,而此正是任青媞动人的体香。他敢肯定,如果不是内功上有突破,一定会把气味疏忽过去。   自己是否应揭破是她弄鬼,以收先声夺人的震撼效果呢?念头一转,又把这诱人的想法放弃,因为它与心中拟定好的策略不相符合。   过去的几天,他整个心神全放在体内真气的运转,和如何把与以前迥然有异的真气,应用到刀法上去。养息时则思量返回北府兵后的生存之道。   屠奉三说中了他的心意,他必须韬光养晦,敌人愈低估他愈理想,所以他决定把现在真正的实力尽量隐藏起来,让敌人误以为他仍是以前那个刘裕。   他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善于凭气味追蹑目标。从刚才嗅得任青媞留下的气味,他可以断定,任青媞离开烽火处有颇长的一段时间,或许是二、三个时辰。换过以前的他,肯定再没法嗅到任何气味,所以他决定装蒜,以令此妖女没法掌握到他现在的本领。   刘裕目光扫过小岗南坡茂密的树林,那是唯一最接近他的可藏身之处,刘裕心中暗笑,掉头便走。   “刘裕!”   刘裕已抵东面坡缘处,闻言止步道:“任后有何指教?”   破风声直抵身后。   刘裕旋风般转身过来,任青媞盈盈站在他面前两丈许处,消瘦了少许,仍是那么绰约动人,神情冷漠地瞅着他。   想起曾和她有过肌肤之亲,同室共床,却说不出来是何滋味。   任青媞幽幽一叹,本是冷酷的眼神生出变化,射出幽怨凄迷的神色,轻轻道:“刘裕,你现在是大名人哩!淮水一战,使你的名传天下,现在连边荒集也落入你的手上,理该大有作为,因何还要回广陵去送死呢?”   刘裕哑然笑道:“我死了不是正中任后下怀吗?我们的关系早已在建康结束,从此是敌非友。勿要对我装出关切的摸样,你当我是呼之即来,挥之则去的傻瓜吗?”   任青媞微耸香肩,浅笑道:“谁敢把你当作傻瓜呢?我是来找你算账的,我的心佩在哪里?”   刘裕摇头叹道:“亏你还有脸来向本人要这要那,你死了这条心吧!心佩纵然在我身上,我也绝不会拿出来给你。本人没时间和你纠缠不清,你想要什么,先问过我的刀好了。”   任青媞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勿要触怒我,你那三脚猫的本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专程赶来,岂是你虚言恫吓可以唬走。我知道,你有一套在山林荒野逃走的功夫,不过,在你抵达最接近的树林前,恐怕你已一命呜呼。不要怪我没有警告在先。”   刘裕闻言大怒,又忙把影响体内真气的情绪硬压下去。以前当他心生愤慨的时候,体内真气会更趋旺盛,气势更强大。但被改造后的先天真气,却恰好相反,愈能保持灵台的空明,真气愈能处于最佳状态。只是这方面,已是截然不同的情况,大幅加强了刘裕对自己的信心。   自离开边荒集后,他的首要目标是要保存小命,至乎用尽一切手段来达致此目标,当然绝不可意气用事,因小失大。   表面看来,任青媞并不能对他构成任何威胁,可是,深悉她的刘裕,却比任何人都清楚她的危险性。除非能杀死她,否则天才晓得,她会用什么卑鄙手段对付自己。   他能杀死她吗?这个念头确实非常诱人。   他早下了大决心,任何挡着他去路的人,他会毫不犹豫的铲除。   忽地,一股邪恶阴毒的真气袭体而至。   刘裕心中一懔,晓得她的逍遥魔功又有突破,更胜上次在建康遇上的她,不怒反轻松的笑道:“原来任后的功夫又有长进,难怪口气这般大,好像本人的生死完全操在你手上似的,请任后出手,让我看看你有没有杀死我刘裕的本领。”   他的口气虽仍然很强硬,但却留有余地,不至于令任青媞下不了台。   任青媞忽然“噗哧”娇笑起来,眼内的杀气立即融解,化为温柔之色,一副万种风情向谁诉的诱人媚态,抿嘴道:“我们讲和好吗?”   刘裕失声道:“什么?”   任青媞恢复了谈笑间媚态横生的风流样儿,若无其事地道:“自古以来,分分合合是常事,而非异况。人家坦白的告诉你吧!我并没有让任何人沾过半根指头,你是唯一的例外。你是个有经验的男人,自有办法判断我是否仍保持处子之躯,你想在什么地方得到我,人家绝不会有半句反对的话,如此刻不释去你的疑虑。青媞不论如何狠心,也不会伤害自己生命中的第一个男人。”   尽管刘裕清楚她是个怎么样的妖女,可是,当她如眼前情况般巧笑倩兮的,说出献上动人肉体极尽媚惑能事的话儿,也感心跳加速,大为吃不消,更令她以前在他心底留下的恶劣印象迷糊起来。   刘裕心叫厉害,涌起当日在广陵军舍与他缠绵动人的滋味,叹道:“任大姐勿要耍我了,你既然已选桓玄而舍我,今天何苦又来对我说这番话呢?你不是说,我回广陵是去送死的吗?对一个小命快将不保的人献身,不是明知输也要下注?”   任青媞双目射出温柔神色,轻轻道:“小女子以前对刘爷有什么得罪之处,请刘爷大人有大量,不再计较。你这个人啊!蛮横固执得教青媞心动。你知不知道,人家因何要特地来找你呢?”   刘裕语带讽刺地道:“不是要来杀我的吗?”   任青媞欣然道:“给你这冤家猜中哩!我是一心来杀你的。”   刘裕人感错愕,呆瞪着她。   任青媞平静地道:“这叫盛名之累。传言‘刘裕一箭沉稳龙,正是火石天降时’。可是我偏不信邪,而要证明你是否天命眷宠的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看能否杀死你。你如果被杀死了,当然不是什么真命天子。对吗?”   刘裕又感到她邪异真气的威胁力,晓得已被她的气机死锁,逃也逃不了,只余放手硬拼一法。   他当然不是害怕,只是不愿被她以此直截了当的手法,摸清楚自己的真正实力。从容微笑道:“难得任大姐这般看得起我,是我的荣幸。不过,任大姐冒这个险似乎不太值得吧!你如杀不死我,便要饮恨在本人刀下,你以为还有另一种可能性吗?”   任青媞嫣然笑道:“只有这个办法,才可以判断出你是否应天命而崛起的真命天子,这个险是值得冒的。如果真的杀死你,可拿你的首级去领功,杀不死你嘛!我任青媞以后死心塌地的从你。刘郎啊!你舍得杀人家吗?人家不但可以令你享受床笫之乐,还是你手上最有用的一着暗棋,令你在应付桓玄时得心应手。我可立下毒誓,永远不背叛你,永远听你的话。”   刘裕大感头痛,冷喝一声:“无耻!”厚背刀出鞘。   他不论才智武功,已非昔日吴下阿蒙,经过这些日子的磨练,更对自己建立起强大的自信,有把握应付任何情况。   他决定狠下心肠,斩杀此妖女,好一了百了。   任青媞一声娇笑,红袖翻飞,两道电光分上下朝刘裕疾刺而来。 第二章 北方望族   燕飞登上高处,朝北望去,也不由看得精神一振。   在前方三、四里处,一座规模宏大的坞堡,坐落在两道河流间的丘陵高地上,依山势而筑,高低起伏,气势逼人。建此堡者肯定是高明的人物,把地理上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用尽水陆交通的方便。   堡墙高达三丈,堡墙底下均用条石砌筑,堡内布满伞盖似的大榕树,以及木檐瓦顶土墙的民房,照计算,聚居其内足有数千户之多。如此兴旺的大坞堡,在北方实属罕见。   现在他再不为堡内住民担心,以那些马贼的实力,根本无法攻陷这座坞堡,这种坞堡是北方老百姓躲避战火盗贼的坚强据点,即使当权者,亦对他们只眼开只眼闭,只要纳税献粮,大家便相安无事。   燕飞朝坞堡内掠去,心内在犹豫该绕道而行,还是去警告堡民后,始继续行程。忽然堡内传来三下钟鸣。   他晓得被望楼上放哨的堡民发现了,心中暗赞对方警觉性高时,堡门放下,二十多骑从堡内冲出来,人人鲜衣策马,刀箭齐备,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气势。   燕飞心中大讶,堡内的人不单生活丰足,且主事者肯定不是平庸之辈。燕飞从容迎上,还摊开两手,表示并没有恶意。   来骑一阵风直抵燕飞身前丈许处,然后扇形散开,将燕飞团团围起来,来势汹汹。一副一言不合,立即火拼的格局。   忽然有人叫道:“你不是燕飞吗?”   燕飞怎想得到一个偏处北陲之地的坞堡的人,竟一眼把自己认出来,大感奇怪,朝说话者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说话者是个年近三十的汉子,身穿白色武士服,脊直肩张,体型魁梧威武,头扎英雄髻,可是相貌却清奇文秀,充满书卷气,一双眼睛闪动着智慧的光芒,令人感到他不但武技超群,且是饱学之士。如此文武兼修的汉人,在北方是非常罕见的。   那人离鞍下马,抱拳气定神闲地道:“清河崔宏,拜见燕兄。”   其他人显然都听过燕飞之名,无不现出尊敬崇慕的神色,全体在马上施礼致敬意。   燕飞尚是首次听到崔宏这个名字,但对清河崔氏却是闻之久已。   永嘉之乱后,高门大族纷纷南迁,亦有世族仍选择留在北方,而其中声名最具显赫者,正是清河的崔姓大族,隐为北方诸姓的龙头家族。   难怪此人一派名士风范,这种累世相传的大族风采,是不能冒充的。   燕飞微笑道:“崔兄怎可能一眼看出是燕某人呢?”   崔宏喜形于色的趋前道:“因为崔宏曾到边荒集采购兵器马匹和战船,多次经过东大街,都见到燕兄坐在第一楼喝酒沉思。那时我已经心仪敬慕,只是不敢惊扰燕兄,又苦无机会结识。说来好笑,我曾求过姬别公子,请他引见燕兄,以为他看在大笔交易份上,会勉为其难为我介绍一下,岂知却被他一口回绝。唉!真令人泄气。不过,今天终能与燕兄相见交谈,还了我存在心中的一个夙愿。如我没有猜错,燕兄只因路过时发现贼踪,所以特来示警。”   燕飞听他说话谦虚得体,又不失世家大族的气派身份,且一语道破自己来意,显示他对一切成竹在胸,大生好感。   欣然道:“崔兄原来已经掌握情况,那兄弟便不需饶舌,我还有事赶着去办,就此别过,异日有缘,大家再把盏畅谈如何呢?”   崔宏道:“燕兄当是赶往河套,助代主拓跋珪应付慕容宝北伐的大军。不过,照我判断,两方真正的决战,仍需待上一段时间,快则二、三个月,慢则一年半载,燕兄到敝堡逗留一天半夜,理该没有问题。当然哩!我明白燕兄的心情,是愈快与代主会合愈好,可是我可担保,燕兄到敝堡稍作盘桓,不会是浪费时间。否则,我只好陪燕兄走上一程,好过被心中的诸般渴想折腾个半死。”   燕飞顿时对他刮目相看,这不但是个知晓天下大事的人,且胸怀壮志,不能以寻常高门名士视之,比对起南方颓废的所谓名士,除谢安、谢玄之辈,实有天壤之别。   奇道:“崔兄怎知决战尚有一段时间方来临呢?”   崔宏谦虚地道:“崔某一直留意着北方各族的动向,冷眼旁观下,看得特别仔细。自代主拓跋珪毅然放弃得之不易的平城、雁门两镇,我便猜到,代主采取的是坚壁清野、避敌锋锐的战略,而这亦符合代主一向的作风,故有此猜测。”   燕飞心中大震,暗忖,如此人不能为拓跋珪所用,反投敌方阵营,那不但拓跋珪最后要吃败仗,自己也永远救不回纪千千主婢。   表面不露任何声色,欣然道:“如此燕某也不客气哩!就叨扰一个晚上吧!”   崔宏大喜道:“崔某必躬尽地主之谊。”   又大喝道:“让马!”   一人应令跃下马来,让出战马,与另一人共乘一骑。   崔宏亲自伺候燕飞上马,然后与族人簇拥着燕飞,朝崔家堡驰去。   ※※※   刘裕厚背刀连续劈出。   在过去几天,刘裕对刀法的思考,着眼点集中在如何从敌人强手的重重围困下,突围而出。   早在淝水之战前,刘裕本身已是一等一的高手,遇上强如卢循者,仍有一拼之力。此后多番出生入死,从实战中不断握刀历练,精进厉行,刀术上有长足的改进。敢说,除非是遇上孙恩,慕容垂等大师级的高手,单打独斗,能令他生畏的数不出几个人。   当然,想要他项上人头者,绝不会和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不来则已,来则必是群起攻之,于一特定对敌方有利的环境下,把他逼进死地,以足够的人手,压倒性的优势,取他的小命。   他正是针对这种情况,构思创作出这招他名之为“九星连珠”的刀法,过去几天不停反复苦练,到今天正式用在战斗上。   连续劈出九刀,一般刀手人人可以办得到,可是,若要每刀均注满劲力,便必须是气脉特长,内功精湛的刀法高手勉可为之。但如果要像刘裕般纯凭一口真气,轻重随意于高速纵跃里,电光打闪般连续劈出九刀,在被燕飞改造真气前的刘裕,便自问怎么苦练也力有未逮。   最厉害处是他从自创的“野林猿跳术”领悟回来的身法,每当厚背刀劈中目标、树干粗枝、或是敌人兵刃,他巧妙的刀劲会借对方的劲力改变势道,迅速改变身法,于敌人间鬼魅般难以捉摸的移动,猛进可变成急退,平冲化为飞纵,身法刀术,配合得天衣无缝。   所以这招“九星连珠”,并非只是一招特别凌厉的刀法那么简单,而是代表他刀法上的突破,于刀道上开始一段全新的里程,更是他能否成为当代刀法大家的一个开始。   “当!”   第一刀劈出,命中任青媞照面刺来的锋利短刃,同时借势横移,反手挥出第二刀,劈得任青媞改招攻来的左手刃,像另一刃般急荡开去,原本来势汹汹的强攻之势,立即土崩瓦解。   刘裕心叫好险,从这两刀里,他试出任青媞阴鸷邪异的逍遥魔功,比上次与她交手又有精进,若非他亦非昔日的刘裕,今次肯定不能活着离开。   任青媞俏脸现出难以掩藏的讶异神色,显然是想不到刘裕强横若此。   刘裕的第三刀绝不容她喘息般随其趋前,疾斩他玉颈。   “呛!”   任青媞猛扭娇躯,以一优美至难以形容又充满诱惑力的姿态,变成面向刘裕,双刃交叉的硬架着刘裕凶厉无匹的一刀。   刘裕全身剧震。阴毒冰寒的真气,从双刃交叉处送入他刀内,把他的强大刀劲化去,然后寒气箭矢般从握刀的手射进他经脉去,刘裕差点便要受伤,幸好体内先天真气及时运转,化去对方入侵的邪气。   任青媞娇叱一声,借力往后飞退。   刘裕内力已无以为继,看着任青媞直退至三丈过外,提刀而立,心中苦笑。   任青媞花容转白,胸口急速起伏着,俏脸现出难以相信的神色。   刘裕的刀气立即又紧锁着她,随时可发动第二波的攻势,不过他也泄了点气,更想到没法杀她的关键所在。   问题是他的“九星连珠”最理想的效果,是用在群战时突围逃生上。遇上像任妖女这般的超级高手,对方见势不对,可以借劲脱身,不会蠢得仍硬要拦截他。   刘裕这时心想的是须另创刀招,以用于这种单打独斗的场合,甚或对方是一意逃走,自己有留下敌人的把握能力。   任青媞的脸颊回复红润,轻微的内伤在真气运转下已告痊愈。   刘裕双目杀机再盛,刀锋遥指任青媞,作进攻之势。   任青媞忽然垂下双手,一对短刃收藏于香袖内,笑脸如花地道:“不打哩!”   刘裕感觉被耍了似的,失声道:“不打?你当我们在玩游戏吗?”   任青媞喜滋滋地道:“差不多是这样,这个游戏便叫做‘谁是真命天子’,属于寻宝游戏的一种。真难以置信,你究竟是怎么搞的,忽然变得这么厉害。我真的自问没法杀死你,由此可证明,你或许真是老天爷选中来改朝换代的人。”   刘裕心中苦笑,只有他才清楚,任青媞是给自己刚才这三刀唬了,事实上,这还是任青媞唯一杀自己的机会,因为他的刀法只是小成而非大成,一旦给这妖女摸清楚“九星连珠”的刀招,他将难以自保,说不定真的会被她层出不穷的逍遥魔功杀死。此时的任青媞,与当日的任遥,不论招数功力,都相差无几。   “锵!”   厚背刀回到鞘内去,刘裕大感无奈,不过也知是最聪明的做法。   任青媞笑意盈盈的直走至他身前两步许的近处,玉手收到背后,挺起起伏有致的胸脯,迎面细审他,柔声道:“你更有男性气概哩!刚才的三刀,直有君临天下,舍我其谁的勇者风度,迷死人家了。”   刘裕简直不做知道是好气还是好笑,抑或应被赞得飘然云端,只知拿她没辙。不知如何,他感到心内对他的厌恶大幅减退,还感到她有无比的诱惑力。当然清楚,这感觉是不对和危险的,只恨除了心叫妖女厉害外,却没法背叛来自心底里的感觉。   令他更头痛的是,假如她向桓玄泄露他的底细,他隐藏实力的策略肯定泡汤。   想到这里,心中已有定计。   你既然骗过我,我骗你也理所当然罢。   刘裕皱眉冷哼道:“你记得我在建康对你说过什么话吗?”   任青媞像和他没发生过任何事似的漫不经意道:“你说过什么话?今天一切重新开始,以往的事还记来做什么。”   刘裕心中暗叫无耻。   不过坦白说,知道是一回事,感觉又是另一回事,眼前的她是如此的艳光四射,是无耻妖女也无关紧要,她的魔力足把一切负面的元素抵消。   自己怎会有这种矛盾的感觉。   忽然鼻内充盈属于她的幽香,原来她移近了少许,只差半步便可纵体入怀。她的一双美眸异彩闪动,若能勾人的魂魄,动人的娇躯散发着青春健美的气息,襟口露在外面的雪白肌肤,娇嫩细滑。足可令任何正常的男人心跳加速,和生出拥抱美人的强烈欲求。   刘裕惊醒过来,心想自己是怎么搞的,竟在这等时刻被她迷得胡里胡涂的,自己竟是个这般没定力的人吗?与她相识后,他还是首次生出警觉,感到不妥当。   刘裕心想,这难道是一种高明的媚术?世间真有此等异术邪法吗?   “你在想什么哩?”   刘裕真的想往后退开,但亦知这代表自己怕了她。微笑道:“你走这么近干什么?忘了我对你说过,请你有多远滚多远吗?”   任青媞皱起秀眉,垂首轻轻道:“人家投降了。请刘大爷你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人家犯过的错误。现在青媞愿听任刘爷处置,接受刘爷任何处罚。”   换过是一般男人,此刻肯定抵受不了她语带相关的软语求和。可是,刘裕历经苦难和磨炼,本身性格又是坚毅不拔,且生出警戒之心,岂会轻易被她迷惑。   刘裕哑然失笑道:“任大小姐不要再对我耍手段灌迷汤了,凭你几句话,便要我像以前那般信任你吗?”   任青媞耸耸香肩,故作惊讶地道:“怎么相同呢?现在人家认定你是真龙托生,是改朝换代的天之骄子,当然会对你把真心掏出来,死心塌地的伺候你,为你办事。少个敌人总比多个敌人好,尤其像我这般出色小女子。”   刘裕淡淡道:“你对我还有什么价值呢?”   说出这句话后,刘裕自己也吓了一跳,这番话是自然而然地随口而出,显是心内的想法。在这剎那,刘裕晓得自己变了,变得更实际。而这改变是形势逼出来的。   任青媞没有丝毫不以为然的反应,欣然在他眼前轻溜溜转了个身,姿态曼妙至极点,到再次面向他时,呵气如兰的喘着气道:“青缇可以作你贴身的保镖,刘爷寂寞时,人家可以为你解闷儿,保证你会忘记了以前所有的女人。我更可以听你的指示去做敌人的卧底,为刘爷打探消息,甚至作刺客杀手。我不要任何名份,只想作你的情人。唯一的要求,只是要看着天师道在你手上冰消瓦解,孙恩身败而亡。这么一个又乖又听话的青媞,刘爷忍心拒绝吗?”   当她说到忘掉以前所有的女人,刘裕不由想起王淡真,心中一痛。任青媞这带有高度诱惑力,仿如枕边情人夜语的私话,登时威力大减。   刘裕微笑道:“你和任遥究竟是什么关系?”   任青媞白他一眼,垂首道:“他的的确确是我的亲兄,我们大魏皇朝最后的一点嫡亲血脉。曼妙是我的堂姐,我和她的后妃身份是个幌子。现在我是大魏皇朝仅留下的最后一个人,所以,我要对孙恩报复,以雪亡魏之恨。人家什么都对你说了,你怎样安置人家呢?” 第三章 择木而栖   天色昏黑前,燕飞和崔宏寻到水源,让马儿可以吃草喝水,好好休息。   他们已急赶了两天的路,把太原远远抛在后方,直扑河套之地。在崔宏提议下,他们两人六骑,轻装上路,战马轮番负载二人,只两天便跑了六百多里。   两人在河边坐下,悠然吃着干粮。   燕飞顺口问道:“崔兄对这一带的地理形势了如指掌,教人惊讶。”   崔宏微笑道:“我自幼便喜欢往外闯,走遍了北方,亦曾到过建康,想看看晋室南渡后会否振作过来。”   燕飞道:“结果如何?”   崔宏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道:“结果?唉!我打着崔家的族号,求见建康最显赫的十多个高门,只有谢安肯接见我。安公确不愧为千古风流人物,可惜独木难支,在司马氏的压制下,根本难有大作为。而事实终证明我没有看错,淝水大胜反为谢家带来灾祸。晋室气数已尽,败亡只是时间上的问题。”   燕飞不由想起刘裕,他是否已抵广陵?自己把他体内真气由后天转作先天,能否令他安度死劫?道:“崔兄对南方的近况非常清楚。”   崔宏欣然道:“我们崔家现在已成北方第一大族,子弟遍天下,兼之北方诸族多少和我们有点关系,我又特别留意各地形势的变化,所以知道的比别人多一点。”   沉吟片刻,接着道:“我邀燕兄到敝堡,闲聊间说了句希望有一天燕兄能为我引见代主,岂知燕兄不但一口答应,还邀我随燕兄一道北上,真令我受宠若惊。不知燕兄是一时兴起,还是早经思量呢?”   燕飞道:“我想反问崔兄,在北方,崔兄最佩服哪一个人呢?”   崔宏毫不犹豫的答道:“我最佩服的人是王猛,他等若苻坚的管仲,如他仍然在世,肯定不会有淝水之败。”   燕飞有些愕然,他本以为崔宏佩服的人是白手兴国的拓跋珪,不过用心一想,崔宏欣赏王猛是最合乎情理的。这须从崔宏的出身去看。清河崔氏是中原大族的代表和龙头,等若南方的王、谢二家。而崔宏更是成长自清河崔氏的望族。世家大族最重身份名位,此为世家中人的习性,改变不来。所以,崔宏对凭做马贼起家的拓跋珪,实难生敬佩之心。   不过,在这兵荒马乱的时代,留在北方的世家大族,都想寻找一个依托,以保持他们世族的地位,至乎能发展他们的政治理想和抱负。崔宏正是这般的一个有为之士,所以崇拜王猛,并以之为最高目标。   点头道:“明白了!我并没有看错崔兄。我本以为崔兄因有盗贼在旁窥伺,要迟些才能起行,那知崔兄毫不犹豫的立即随我来了。”   崔宏仰望夜空,双目闪闪生辉,道:“因为这是我梦寐以求的机会,一个我一直苦待的机会。我并不担心盗贼,如我崔宏没有齐家之能,怎还敢去代主面前献治国平天下之策。在敝堡上游十里内,尚有另两座规模相若的坞堡,人称之为‘十里三堡’,在过去十多年来,受过恶盗贼兵上千次的骚扰,我们没有一次吃亏,现在该是时候让我的族人学习独立,不再倚赖我。”   燕飞感到与这人说话颇有乐趣无穷的感觉,崔宏不但是学富五车的智士,更是精于兵法武功的超卓人物,有他辅助拓跋珪,肯定是如虎添翼。   饶有兴致的问道:“为何不选择慕容垂呢?像崔兄如此人物,只要任何人听过你开口说话,保证会重用你。”   崔宏道:“说出来燕兄或不会相信,直至慕容垂攻陷边荒集携美而去的前一刻,慕容垂仍是我心中唯一的选择,可是,他这一着子下错了。他是不该与荒人为敌的。我曾到过边荒集,明白荒人的惊人潜力。他令我失望了,竟看不通只要不去惹荒人,荒人是绝不会管边荒外的闲事。成为荒人的公敌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   燕飞一呆道:“你是否太高估我们呢?”   崔宏微笑道:“慕容垂两次攻陷边荒集,也两次被逐离边荒,是没有人可以反驳的事实。对慕容垂在实力上固有一定的影响,声誉损失更是无可估量。假如今次慕容宝远征北塞大败而回,将会动摇慕容垂的北方霸主地位。边荒集便像一头沉睡的猛兽,现在猛兽已被惊醒过来。”   燕飞定神看了他好一会儿,道:“崔兄的十里二堡肯定在这一带非常有名望,这区域更曾一度落入慕容垂之手,他没有招揽你们吗?”   崔宏道:“我想请教燕兄一个问题,万望燕兄坦诚赐告。”   燕飞哑然笑道:“你怕我不老实吗?”   崔宏忙道:“崔某怎敢呢?不过这问题并不易答,就是假如我告诉燕兄,我决定和族人投向慕容垂,燕兄会否杀我?”   燕飞想也不想地道:“一天你尚未成为慕容垂的人,只是在口上说说,我是下不了手的,可是,如果你真的成了慕容垂手下的大将谋臣,便是我燕飞的敌人,我下手是不会留情的。”   崔宏淡淡道:“燕兄是个有原则的人,可是换了是代主,他会怎样处置我?”   燕飞从容答道:“难怪你怕我不肯说真话。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他会在你投靠慕容垂一事成为事实前,不择手段的把你崔家连根拔起,不会只是杀一个人那般克制。我的兄弟拓跋珪看事情看得很远,而你崔家现在是北方的龙头世族,你们的选择,会影响北方各大世族的人心所向,所以,代主绝不容你们投往敌人的阵营。”   崔宏欣然道:“多谢燕兄坦然相告。现在轮到在下来回答燕兄先前的垂询。慕容垂确曾派人来游说我们归附他大燕,那不但是边荒被荒人光复后的事,且慕容垂毫无诚意,只令我更相信自己的看法,就是慕容垂并不把我们北方的世族放在眼内。”   燕飞讶道:“你怎知慕容垂没有诚意呢?”   崔宏不屑地道:“首先是慕容垂并没有亲自来见我,其次是我向来人提出一个问题,那使者却是含糊其词,顾左右而言他。”   燕飞兴致盎然的问道:“崔兄这个问题,肯定不容易回答。”   崔宏道:“对有诚意的人来说,只是个简单的问题。我问他,大燕之主是否准备诈作调兵北上讨伐拓跋部,放弃这附近一带包括太原在内的城池,以引慕容永出关罢了。”   燕飞动容道:“崔兄看得很准。”   崔宏愤然道:“慕容垂只是利用我,用我们来牵制慕容永。哼!我岂是轻易被利用的人。”   燕飞听得暗自惊心,能影响与慕容垂之战成败的因素不但错综复杂,且很多是非他和拓跋珪能控制的,至乎无法掌握和预测。眼前的崔宏和他崔氏的影响力,便可以左右战况的发展。假设崔宏是站在慕容垂的一方,又随慕容宝出征,后果便不堪设想。幸好现在没有出现这种情况,崔宏正和自己结伴北上。   崔宏道:“在下有一个不情之请,万望燕兄应允。”   燕飞真的没法摸透崔宏这个人,没法明白他突然提出来的请求,究竟是如何的一个请求。道:“崔兄请说出来,看我是否办得到。”   崔宏道:“燕兄当然办得到,就是在代主决定是否起用我之前,不要为我说任何好话,也不要揭露我的出身来历。”   燕飞皱眉道:“那可否说出崔兄的名字呢?”   崔宏道:“这个当然可以。”   燕飞笑道:“那有何分别?他怎可能不晓得你这个人呢?”   崔宏悠然神往地道:“我真的很想知道是否如此。希望他不会令我失望吧!”   ※※※   刘裕睁开眼睛,整个天地都不同了、他开始坐息时,太阳刚过中天,林野美得令人目眩,现在则是繁星满天。   他从未试过坐息能专注到这种程度,浑然忘记了时间的溜走,还以为只合上一会儿眼皮,养养精神,以应付回广陵前最危险的路途,怎知一坐便是由午后直坐至深夜。   自己的确进步了,颇有点出神入化的美妙感觉。   除非是像任青媞般以烽火在途上引他相见,否则,敌人要在途中伏击他,根本是不可能的,因为无从掌握他返回广陵的路线。   可是,现在距离广陵只有两个时辰的路程内,这个形势改变过来、只要敌人埋伏在广陵城外,而他又掉以轻心,便大有可能掉进敌人精心布置的陷阱里。   所以,他必须歇下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让精神和体力攀上高峰,以闯过此关。   他的忧虑是合理的。   对刘牢之来说,最理想的情况,是令他没法活着回到广陵,那就既不用失面子,又可在他刘裕未成气候前,去除这能影响他权力的祸根,最是干净利落。   眼前有两个选择,一是凭他对广陵一带环境的熟悉,神不知鬼不觉的潜回去,待至天明时大摇大摆的入城,他有信心可轻易办到。   另一个选择是以突袭对付埋伏。先一步弄清楚敌人的情况,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以泄心中对刘牢之的怒火,重重打击刘牢之,让他晓得自己是不好惹的。   后一个选择对他有无比的引诱力,既可当作试刀磨练,又可先发制人,狠挫刘牢之在暗里对付自己的人马。   这会不会暴露自己现在的实力呢?后果全看他如何拿捏。只要不是像燕飞般斩杀竺法庆而名震天下,刘牢之只会怪手下不济事。   想到这里,刘裕弹跳起来,朝广陵的方向掠去。   ※※※   会稽城。   一身武服衣装的谢道韫在太守府的大门外下马,王凝之的副将李从仁神色慌张的迎上来,低声道:“贼兵三天前于浃口登陆,接着兵分两路,一队向句章推进,另一军朝会稽开来,余姚和上虞已先后失守,落入贼兵手上。”   谢道韫登阶入府,向追在身后的李从仁大讶道:“两座城池也挡不了天师军片刻吗?”   其他兵将追在两人身后,人人面无血色,皆因知道形势大坏。   余姚和上虞是会稽东面两座大县城,有强大的防御力,绝没有可能不战而降的。   李从仁叹道:“尚未交战,城内的天师道乱民首先造反,攻击我军,开门迎接孙恩。现在最怕是同样的情况会在我们这里重演,大人他又──唉──”   谢道韫穿过大堂,踏足通往后堂的碎石路,沉声道:“我们现在有多少人马?”   李从仁苦笑道:“不过二千人。”   谢道韫大吃一惊,停下来失声道:“只得二千人?”   李从仁叹道:“自从余姚和上虞失陷的消息接踵传来,我们这里出现了逃亡潮,大批士兵脱下军服,丢掉武器,加进逃离会稽的难民里去。逃难的人太多了,我们没法阻止,二千人是今午点算的数字,现在恐怕已没有这个人数。”   谢道韫继续举步,每步均似有千斤之重,道:“大人呢?”   李从仁无奈道:“太守大人自黄昏开始把自己关在道房内,还严令不论发生任何事,都不准骚扰他,违令者斩。”   谢道韫淡淡道:“违令者斩?我倒希望他斩了我,如此可以眼不见为净。”   李从仁沉声道:“夫人千万不要气馁,这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会稽城高墙厚,只要太守大人肯奋起抗敌,我们大有可能守个十天半月,待附近城池派军来援,便可以遏止贼势。可是如会稽失守,附近嘉兴、海盐、临海、章安、东阳、新安诸城均不能保,建康也势危了。”   谢道韫道:“我再试试看吧!”   ※※※   宋悲风全速赶往会稽。   他本是乘马来的,可是路上塞满逃难的人潮,只好弃马徒步,还要专拣荒山野岭来走。   以会稽为中心四周所有城池,全陷进狂乱中,仿如人间地狱,可见这区域的群众,很多并不信任孙恩,特别是崇佛的信徒。   天师道的起事,代表着天师道和南方佛门的一场决战已告展开。   只看其来势汹汹的姿态,建康今次有难了。   他现在唯一的希望,是在天师军攻入会稽城前,寻到谢道韫母子,设法保护他们逃离险境。   ※※※   纪千千和小诗随着大队,披星戴月的在平原上策骑推进。   慕容垂的部队在黄昏时拔营起行,把大军一分为二,三万人仍留在原地,二万大燕战士则随慕容垂动身,当然包括她们主婢在内。   没有人告诉她发生了甚么事,纪千千全凭自己的观察作出判断,例如慕容垂部队的大约人数、兵种的类别。   由于曾仔细研究慕容垂予她的地理图,她晓得这支二万人的全骑兵部队,已偏离了往台壁的路线,目的地该是长子和台壁之间的某处。   慕容垂的用兵手法确是出人意表,神妙莫测。他不是要攻打被抽空了兵力的台壁吗?为何又要分散兵力呢?摸黑走了一段路后,她逐渐明白过来,心中惊叹,慕容垂确不负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盛名,难怪人人畏惧他。   慕容垂抵邺城而不攻,引得慕容永把驻守台壁的军队调往长子,已是非常高明的惑敌奇招。慕容永中计后,慕容垂立即舍邺城而直取台壁,更令慕容永阵脚大乱。   台壁是长子南面最重要的城堡,一旦失陷,敌人可以台壁为坚强据点,直接攻打长子,所以,台壁是不容有失的。只要慕容永能保住台壁,长子便稳如泰山。   慕容垂正是看破此点,晓得慕容永会派大军来保住台壁,所以兵分两路。   一路装出佯攻台壁的姿态,于到达台壁后装出攻堡的模样,伐木建云梯、挡箭车、檑木车等攻堡工具,其实却志不在台壁。   真正的计谋是慕容垂这支正秘密行军的部队,会埋伏在长子往台壁的路途上,当慕容永的援军匆匆赶往台壁之际,慕容垂会从暗处扑出来,杀慕容永的人一个措手不及。   在没有城墙的保护,慕容永一方已是长途跋涉,兵疲马困;慕容垂埋伏的部队则是养精蓄锐,恃势以待。如此情况,慕容永的人更不是对手。   慕容永肯定会中计,因为他别无选择,当慕容永把堵塞太行大道的大军调往台壁,他便注定踏上败亡之路。   慕容垂太厉害哩! 第四章 保命金牌   刘裕站在高邮湖西南岸一座小山丘上,俯视南面七、八里许处广陵城的灯火,心中惊疑不定。   难道自己看错了,刘牢之竟没有杀他刘裕之心,如刘牢之错过此一机会,再想干掉自己便要大费周章,实非智者所为。   他已查探清楚从西北返回广陵的几条线路,却找不到敌人的踪影。别的他不敢自夸,可是当探子却是信心十足。   刘牢之如派人来杀他,肯定会是一批经验老到的杀手,且与北府兵全无关系,是属于与刘牢之有深厚交情的帮会或黑道人物;又或是刘牢之透过中间人,请来以杀人为业的杀手。不论用以上任何一种办法,成功失败,事后刘牢之都可以推个一干二净。   他当然非是泛泛之辈,所以敌人不来则以,来的肯定有足够人手,还须布下罗网,令他难以脱身,最理想该是离广陵十里许的地方伏击他。太接近广陵会惊动守军,过远则范围太广。   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现在离天亮只有个把时辰,既然没有伏兵,自己大可提早入城,以免引起轰动,更招刘牢之的顾忌。   想到这里,刘裕跑下山坡,朝广陵的方向奔去。   急掠半里后,他踏足广陵北面贯穿平野的官道,倏地止步。在黎明前的暗黑里,一道人影卓立前方,拦着去路。   刘裕定神一看,立即心叫糟糕,并首次怀疑燕飞义赠的免死金牌会否失去效用。   ※※※   崔宏随燕飞登上一座小山岗,只见在向西北的崖缘处,直竖着一枝粗如儿臂、长约六尺的木杆子。   燕飞绕着杆子转了一个圈,留神细看。   崔宏趋前功聚双目往杆子看去,杆身以利刃刻划出密密麻麻的刀痕,该是暗号和标记。   燕飞忽然一掌拍在杆顶的位置,粗木杆寸寸碎裂,洒落地面。   崔宏看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燕飞掌劲的凌厉,固是他平生未遇,真正令他佩服的是燕飞那种轻易从容的姿态。   燕飞微笑道:“我的兄弟晓得我来了。”   崔宏道:“代主现在身在何处?”   燕飞指着西北的方向,道:“他在大河东和盛乐南面的丘原之地。”   崔宏精神一振道:“那是著名的五原,因有大河,汾水等五道河流流经,故名为五原。纵横过百里,丘林密布,最利躲藏。”   燕飞目光投往五原的方向,道:“慕容宝不是傻瓜,不会这么容易中计的。”   崔宏道:“燕兄清楚慕容宝的性格吗?”   燕飞道:“我的兄弟对他该有深入的认识。”   崔宏点头道:“我对慕容宝虽然有看法,但始终限于道听涂说,知道的只是表面的毛皮。代主与慕容宝同是鲜卑人,又自小相识,对慕容宝的行事作风,该已用智铺谋在掌握之中。只看代主把平城和雁门送予慕容永,便可知代主千方百计要激起慕容宝的怒火和仇恨,令他丧失理智。我相信代主定有办法,引慕容宝在五原区和他作战。”   燕飞担心地道:“慕容宝的性格或许有弱点,可是他手下不乏谋臣勇将,可以补他的不足。他们从水路来,亦可从水路走,来去自如,没法拦截。”   崔宏从容道:“拖到夏天雨季来临又如何呢?河套一带,年年夏天都会因大雨而河水泛滥,不利行舟。一方是劳师远征、将士思归;一方是卫土之战、士气高昂。战事愈拖得久,对慕容宝愈是不利。慕容宝从水路直扑盛乐,已走错了第一着。如果慕容宝先收复平城和雁门、与中山建立联系,设置跨长城往盛乐的补给线,代主此仗必败无疑。”   燕飞笑道:“幸好崔兄不是慕容宝的军师。”   崔宏道:“他根本不会任用我作军师,也不会听汉人说的话。”   燕飞道:“我也想看看小珪会如何待你。我们起程吧!”   ※※※   刘裕暗自心惊是有理由的。   首先是此人出现的时间,恰好是他最没有戒备的时刻,假如对方不是碰巧遇上他的话,问题会是非常严重,显示自己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下,那至少在轻功和潜踪隐迹两项功夫上,对方是远胜自己。   其次是对方只是孤身一人。此条官道位于平野里,数里之地尽是草原野地,一眼可看清楚对方没有其他帮手,敌人既有把握凭一人之力收拾他,又清楚自己是刘裕,当然是艺高人胆大,有十足击杀他的信心。   第三是此人出现得非常突然,眼前一花已被他拦着去路,同时被他的杀气锁紧,想掉头走也不行。   刘裕生出奇异的感觉,此人全身夜行黑衣,套上黑头罩,只露出眼、鼻和口,身材高大,可是他硕高的体型却予他不男不女的感觉,令他一时间难辨雌雄。   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   两人相隔近五丈,但不知如何,刘裕的感觉却是对方已近在咫尺,只要对方动手,狂风暴雨般的杀着,会立即迎面而来,没有片刻空隙,完全不受距离的影响。   正是这种感觉,使他晓得逃跑是自取灭亡,连舍命一拼的机会也会失去。   刘裕清楚知道遇上了可怕的敌人,换过以前的自己是必死无疑,此人是接近孙恩级数的高手,但有了燕飞的免死金牌又如何呢?际此生死悬于一发的紧张时刻,他的恐惧、焦虑像潮水般退个无影无踪,灵台一片清明,体内真气天然运转。   “锵!”   刘裕拔出背上厚背刀,遥指敌人。   刘牢之怎会请得动这般高手?像这种高手,理该是威震天下的人物,自己怎会从没有想过有这号人物?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已想到对方是何人。   敌人黑头罩内双目紫芒剧盛。   刘裕知对方出手在即,而眼现紫芒,他尚是首次得睹,由此可知,对方的真气是如何怪异难测。   倏地退后,同时双手握刀,高举头上。   忽然间,他感到心、神、意全集中往厚背刀处,无人无我,生荣死辱,再无关痛痒。   果如所料,黑衣蒙面高手在气机感应下,全力进击。一股凛冽至使人呼吸难畅、双目刺痛、身如针戳的惊人气劲,随其移动搂头盖脸涌来。明明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他却像置身在冰天雪地里,身内的气血也似被冷冻至凝固起来。   如此阴寒可怕的真气,他还是初次遇上。   五丈的距离,只像数尺之地,对方一跨步便到了。甚么缩地成寸,不外如眼前的情况般。   厚背刀直劈而下。   他生出在战场上面对千军万马的感觉,心中涌起一往无前的气概,纵使战死沙场,也不退缩半步,不会有任何遗憾。   在过去几天日夜修行、反复使用先天真气,贯刀而发,最奇妙是他感到,天地宇宙的能量似被他尽吸纳到这一刀之内。   于此一刻,他终于明白后天和先天迥然有异的分别。   惊人的刀气随刀而去,像破浪的坚固船首,硬从敌人双掌推来的凌厉掌风里,冲开一道间隙缺口,疾劈对手双掌正中的空隙。   此刀实是刘裕活到此刻最精采的杰作,是在面对生死下被逼出来的救命绝招,全无技巧,却又是精妙绝伦、简约神奇。   “蓬!”   刀掌交接。   刘裕闷哼一声,全身气血翻腾,眼冒金星,难过得差点吐血,旋又回复过来,方发觉自己硬被震得踉跄跌退十多步。   但对方亦被他劈得向后倒退,没法乘势进击,否则他肯定小命不保。   刘裕浑体一松,脱出对方自现身后一直缠紧他的气劲。   他福至心灵,晓得对方亦是具备先天真气一类的奇功绝艺,在功力上胜过自己不止一筹,可是却被他刘裕悍不畏死,从战场上培养出来的气势压制,故没法抢得上风。   “好!”   对手终于首次开腔说话,虽只是一个字,仍被刘裕听出有点尖细,予人阴阳怪气的感觉,更证实对敌手身份的猜测。   倏地万千掌影,迎面攻来,对方似已消失在掌影里。   刘裕知这是生死关头,对方在施展一种奇妙的步法,以鬼魅般的高速往自己移来,每一刻位置都在变化中,所以,招式亦是千变万化,他一个把握不当,任何一掌都会变成自己的催命符。论招数,他实在及不上对方。岂敢大意,忙施出“九星连珠”的第一刀。   刘裕腾空而去,飞临对手上方。   他的肉眼虽然没法掌握对手的位置,可是却能清楚感应到敌人气劲最强大的核心,就凭此感应,他掌握到反击的目标。   “砰!”   厚背刀如中钢盾,发出劲气交击的爆响,对方化掌为手刀,像使兵器般以硬碰硬,格挡了他气势雄厚的一刀。   刘裕如给大铁锤重重敲了一记,命中的不是他的厚背刀,而是心脏,心知是技不如人,故被对方可怕的劲气攻入经脉,震得他抛往半空。可是立即又回复过来,显然仍挺得住。   拳头迎空而来。   对方根本不容他有半刻喘息的机会,离地上弹,一拳往他轰至。   刘裕知是揭露对方身份的最佳时刻,长笑道:“陈公公比你的主子要厉害多哩!”   对方闻言,攻势立受影响,迟缓了一瞬,高手相争,岂容任何破绽。刘裕大喝一声,厚背刀往下疾劈,正中陈公公的铁拳,震得陈公公往下堕跌。   至此,刘裕终抢得少许先机,忙使个千斤坠加速下落之势,厚背刀连珠般攻去,每刀均因势而施,刀与刀间全无间隙。登时刀光急闪,狂风暴雨般往落在地面的陈公公罩下去。   陈公公也是了得,虽被刘裕展开刀法追击,仍挺立地上,见招拆招,一一封挡,震得刘裕不住往上抛掷。   到第九刀,刘裕晓得,如再不能逼退对方,今晚肯定命绝于此,心中涌起找对方陪葬的强大意念,灵台却空明一片,再不理对方的招数,狂喝一声,厚背刀凌空下劈。   陈公公终于往横移开,两手缩入袖内,双袖挥打,拂中厚背刀。   狂猛无匹的力道透袖而来,刘裕似如被狂风卷起的落叶,往另一方向抛飞而去。   “哗!”   刘裕喷出一口鲜血,但也知燕飞赠他的免死金牌仍然有效。   陈公公此招像是送他一程,但却是别无选择,因为他并不晓得刘裕已是强弩之末,如果让他永无休止的一刀一刀、刀刀精奇的劈下来,又不顾自身性命,最后肯定以共赴黄泉收场。   他当然不肯与刘裕作伴。   倏忽间,刘裕在十多丈外落地。   陈公公这一拂亦尽了全力,一时间没法立即追杀刘裕。   刘裕足踏实地前,体内真气回复运转,忙深吸一口气,功集两腿,触地时借势弹起,往东投去。   破风声在后方响起,显示陈公公正以惊人高速从后面追来。   刘裕望着两里许外的密林飞速掠去,心忖,只要到达密林里,凭自己的独门本领,肯定可以轻易脱身。   大笑道:“陈公公不用送哩!早点回去侍候琅琊王吧!”   同时加速,逃命去也。   ※※※   燕飞和崔宏在荒野策骑飞驰,四匹健马追在后方,踢起飞尘。   急赶三个时辰路后,太阳在东方山峦上露脸,大地春风送爽。   五原只在半天的马程内。   依照时间计算,慕容宝的先头部队,该于这两天内抵达黄河河套,拓跋珪会否来个下马威,突袭对方的先锋队伍呢?   燕飞瞥一眼并肩而驰的崔宏,虽然是长途跋涉、日夜赶路,这出身自北方龙头望族的高手,仍是神采飞扬,精神奕奕,不露丝毫疲态。   燕飞绝少对一个人生出惧意,可是崔宏正是一个这样的人,当想到假如让他投靠了慕容垂,又得慕容垂重用,成为敌人,整条脊骨也感到阵阵冰寒。   此人不单是战场上的谋略大家,更是治国的人才,加上他特殊的出身,对北方的高门大族实有无与伦比的影响力。   一个王猛,令苻坚成了北方之主。   眼前的崔宏,能否使拓跋珪成为第二个苻坚,至乎完成苻坚未酬之志,南征成功,统一天下?   燕飞心中矛盾。   如果刘裕当上南方的帝君,拓跋珪成为北方唯一的霸主,以两人的志向性格,在战场上决战生死是无可避免的事。   自己现在向拓跋珪推荐崔宏,等于增加拓跋珪在战场上的筹码,肯定不利刘裕,这究竟算甚么一回事。   想到这里,燕飞心内涌起古怪的滋味。   燕飞哑然失笑,自己是否想得太远呢?每一个人,都只能依眼前的形势处境,作出最佳的选择,将来的事,只好待老天爷去决定。   崔宏朝他瞧来,好奇的问道:“燕兄想到甚么有趣的事?”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崔兄怎样看刘裕这个人?”   崔宏一边策马而行,一边答道:“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两句歌谣如害不死他,刘裕会否成为南方新君,只是时间的问题。哈!原来你想起了他,他是你的好朋友呵!”   燕飞道:“你没有想过投靠他吗?他始终是汉人嘛!”   崔宏微笑道:“经过了这么多年,汉胡间的界线已愈来愈模糊,这是汉胡杂处的必然发展。南方虽然山明水秀,论国力和资源却不及北方,兼之北方地势雄奇,易守难攻,南方多为河原平野,所以,只要北方统一团结,南人根本没有抵挡的能力。良禽择木而栖,燕兄认为我该如何选择呢?”   燕飞大感无话可说。   忽然前方尘沙扬起,十多骑出现在地平尽处,朝他们奔来。   燕飞笑道:“接应我们的人来哩!” 第五章 会稽失陷   谢道韫从睡梦里惊醒过来,连忙执剑从卧榻坐起来,一时仍弄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震天杀声由某方传过来。   略一定神,才记起仍在太守府内,她本意到内堂休息片刻,想不到耐不住过去十多天的劳累,竟睡个不省人事。   谢道韫持剑站起来。   她自幼和谢玄一起练剑,到嫁入王家后才放弃习武,想不到今天又要拿起利刃。   谢明慧和几名亲兵气急败坏的冲进来,脸青唇白地道:“城破哩!贼子已攻入城内,我们要立即走,迟则不及。”   谢明慧是谢道韫堂弟谢冲的长子,随王凝之来守会稽,负责守东门,现在退回太守府,可知会稽大势已去,再守不住。   谢道韫连梦都没有想过,小睡一觉后城已被破,她领先走出内堂,问道:“太守大人呢?”   谢明慧答道:“李将军和荣弟已去请驾,我们约好在西园集合。”   李将军就是李从仁,王凝之的副手。谢明慧口中的荣弟,是谢道韫和王凝之的儿子王荣之。谢明慧虽说得客气,谢道韫当然明白“请驾”的意思是要破门进入道房,把仍在祈求道祖派神兵天将搭救的王凝之强行驾走,好逃出生天。   百多名全副武装的亲兵,神色凝重的在内堂外的园林布防,等候命令。   谢道韫踏出内堂,正要左转往王凝之所在的道房赶去,倏地前方大堂的后门洞开,数十名守军弃甲曳戈的逃出来,后面追着大批天师军。   谢明慧不愧是谢家子弟,大喝道:“带夫人走。我们上!”   领着手下便往敌人杀去。   谢道韫知道自己留下亦于事无补,叫道“明慧小心”,在另十多名亲兵簇拥下,朝道房方向奔去。   刚走上中园的回廊,大群人在回廊另一端奔至,人人负伤挂彩,狼狈之极,竟是李从仁和他的手下。   谢道韫的心直沉下去,情况比她想象的更恶劣,猛一咬牙,抢前而出。   要死便大家死在一块儿!   李从仁大吃一惊,拦着她道:“夫人请随我来,太守大人和公子该已突围往西园去,那处备有马匹,我们可从西门离开。”   后方杀声震耳,只听声势,便知谢明慧拦不住敌人。   太守府多处着火,浓烟冲天,情况乱至极点。   谢道韫从未遇过如此险境,却能临危不乱。   “姑母!”   谢道韫还以为是谢明慧,循声看去,见到的是谢明慧的亲弟谢方明,正一脸惊惶的瞧着她,双目射出哀求的神色。   谢道韫心中一软,能保存多少谢家子弟的生命便多少吧!断然道:“我们到西园去!”   ※※※   刘裕朝广陵城奔去。   回想昨夜的情况,确是惊险万分,如果陈公公再多挡他一刀,现在他肯定走的是奈何桥。   燕飞赠他的免死金牌,连续发挥了两次效用,令他避过两次死劫,恐怕燕飞也想不到他尚未返回广陵,已两度遇险。   陈公公的功夫实在可怕,如果自己再没有精进,只此一人便足以要他的小命。   继自创“九星连珠”后,在陈公公的压力下,他又创新招,姑名之为“天地一刀”,以拙为巧,最适合用于单打独斗的情况下。那种感觉,到现在他仍然回味着。   当双手握刀的一刻,他有种天地尽在掌握中的奇妙感觉,举刀过头,更令他有不可一世的霸气,无人无我,只有手上的刀,以陈公公之能,亦被他这简朴无华的一刀,破掉其千变万化的掌法,致没法使出后着,正因如此,他的“九星连珠”方有用武之地,这两招都各有独特的心法,个中妙况,实难对人言。   刘裕沉醉在创新的情绪里,所以,虽然整夜未合过眼,精神仍处于巅峰的状态。   如何才可以再多创几招具有同样威力的刀式呢?如果自己有十来招这样子的刀法,就算再遇上陈公公,仍有把握应付。   不过任他如何苦想,脑海仍是空白一片。   “是刘大哥!”   刘裕一听醒觉过来,原来已抵城门。   守门的兵卫蜂拥而前,把他团团围着,人人欢呼怪叫,神情兴奋激动。   你一句他一句,弄得刘裕不知该答哪一个。   “刘裕!真的是你回来了。”   彭中从城门奔出来,后面还跟着十多个北府兵兄弟。   见到军中好友彭中,刘裕不由心中一酸,想起当日与王淡真赴广陵途上,正是遇上由彭中带领的巡兵部队,因而见彭中而联想起王淡真,怎不令他生出魂断神伤的痛楚。   彭中推开其他人,直抵刘裕身前,眼睛发亮的看着他,然后喝道:“安静一点,你们想烦死小刘爷吗?”   众兵立即安静下来。   刘裕愕然道:“小刘爷?”   彭中掩不住喜色的欣然道:“大小只是年纪上的分别,在我们眼中,没有人比你更棒了。”接着挽起他左臂,扯着他进入城门,其他人全追在他们两人身后。   彭中忽然止步,别头喝道:“是兄弟的便回到岗位处,装作若无其事,我是怎样教导你们的?”   众兵齐声应诺,各回本位。   刘裕道:“你晓得我这几天会回来吗?”   彭中道:“自光复边荒集的消息传到广陵,我们一众兄弟都在盼你回来,但又怕你临时变卦,选择留在山高皇帝远的边荒集划地为王,不知等得多么心焦。”   刘裕笑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你还不清楚吗?刘爷对我有甚么指示?”   彭中道:“他吩咐下来,一见到你小刘爷,须把你留在这里,然后立即飞报他,他会安排派人来接你到统领府去。”   刘裕听得头皮发麻,心忖,难道刘牢之如此胆大包天,就这么干掉自己,再慢慢收拾残局?   彭中见他脸色变得难看,笑道:“放心吧!孙爷和孔老大昨天碰过头谈你的事,均认为刘爷定会做足门面工夫,做好做歹表面上都要容忍你,最多是让你尸位素餐。如果他竟敢对你下毒手,他将威信尽失,北府兵也肯订立即四分五裂。”   刘裕问道:“孙爷和孔老大还有甚么话说?”   彭中道:“他们都是老江湖,吩咐一众关心你的兄弟,千万勿要张扬,只能在心里默默支持你,尤其绝不可提及你老哥‘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两句街知巷闻的歌谣。以后我们是否有好日子过,全看你哩!我对你有情有义,记得将来安排个肥缺给我。”   刘裕为之啼笑皆非。道:“刘爷现在情况如何?”   彭中冷哼道:“他现在是大统领,当然大权在握,连何谦派系的将领,亦要向他俯首听命,他更是不可一世。高素、竺谦之、竺郎之、刘袭、刘秀武等一众大将都向他靠拢。这方面的事,你问孙爷会更清楚。”   刘裕心中奇怪,刘牢之明知孙无终和自己关系密切,怎会不设法调走他,以令自己更孤立无援?从这点看,刘牢之确如孙无终和孔老大所推测,至少在表面上摆出容忍自己的姿态。   道:“明白了!派人去知会刘爷吧!”   ※※※   “高小子!这里来!”   高彦刚踏足回回楼的二楼,闻声望去,屠奉三和慕容战坐在靠街一角的桌子,挥手召他过去。   二十多张大圆桌,座无虚席,热闹喧哗,似乎昨天才刚赢了胜仗。部分客人是外地人,可见边荒外的商旅,正陆续到边荒集来作买卖。   高彦头重重的到两人身旁坐下,昨晚和办客栈旅店的诸位大哥大姐商量大计,人人抢着向他这位掌握边荒集旅业大权的新当家红人敬酒,最后喝得他要给人抬到榻子上去。   对屠奉三和慕容战,高彦是不敢妄自尊大的,原因在两人均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更是出名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虽说现在大家做了兄弟,一团和气,可是,对他们又敬又畏的习性,一时很难彻底改变过来。   高彦老老实实的坐下来,道:“两位大哥召我来,有何指教呢?”   慕容战笑道:“看你这小子走路脚步不稳,昨夜定是到了青楼鬼混,小心掏空了身子,将来应付不了小雁儿。”   屠奉三讶道:“青楼重新营业了吗?”   慕容战道:“只有老红的洛阳楼和东大街的荒月楼开张了。不过,青楼业与其他行业不同,成本是姑娘们的动人肉体,只要修妥门面,便可以开业迎客。这几天所有青楼会陆续启业。没有青楼的夜窝子,怎成夜窝子呢?”   高彦喊冤道:“不要冤枉我。我昨晚是去和人商量边荒的旅游大计。”   慕容战哂道:“你小子的德行,边荒集谁不清楚呢?小白雁又远在两湖,怎管得着你。就算你今天不去,明天不去,后天还按捺得住吗?冤枉你?我去你的娘!”   高彦不满道:“你没听过觉今是而昨非这句话吗?我为了小白雁,决定洗心革面,从此不踏入青楼半步,以显示我对她的真爱和诚意,明白吗?”   慕容战和屠奉三齐声哄笑。   高彦道:“少说废话,老子很忙,有甚么好东西?快说出来。”   屠奉三微笑道:“勿要动气,因为事关你的终生幸福。你先答我一个问题,你对老卓的激将之计,有了决定吗?”   高彦捧头道:“我正为此头痛,风险太高哩!”   慕容战道:“有甚么难决定的?便像进赌场拼搏,一注押下去,再待揭晓的一刻,不知多么痛快。”   又凑前少许压低声音道:“如果你不下注,将永远失去赢钱的机会。”   高彦痛苦地道:“但也可能输个倾家荡产,永不翻身。”   屠奉三有感而发道:“夫妻是宿世姻缘,是你的便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也是白费工夫。”   慕容战不耐烦地道:“不要再婆婆妈妈哩!像个男子汉般果断点行吗?”   屠奉三道:“我最明白聂天还这个人,以他的性格,必会想尽办法,破坏你和小白雁的好事。若你还犹豫不决,坐失良机,日后勿要怪我们没有帮忙。”   慕容战接着道:“你和小白雁的事,已变成我们荒人的荣辱,大家都为你想尽办法,不想‘一箭沉隐龙’的结局是惨淡收场。”   高彦抬头茫然道:“我是该到两湖去的,只要见到我的小雁儿,老子便有办法。”   慕容战骂道:“你这冥顽不灵的家伙,我们早研究过你这个蠢办法,肯定劳而无功,乘兴而去,败兴而返。一个不好,还要赔上你和馆主两条人命。”   屠奉三点头道:“老卓虽然是边荒集一等一的高手,但比起燕飞,始终有段距离,能否保你安全回来,仍是未知之数。”   高彦一呆道:“原来你们两个是大小姐的同谋,硬要把我拴在边荒集,令我没法分身出寻我的小白雁。”   慕容战坦然道:“是又如何呢?你敢怪我们吗?大家都是为你好。”   屠奉三道:“不要多想哩!老卓想出来的主意,定可为你赢得美人归。”   慕容战催道:“快下决定。老子的耐性是有限的。”   高彦愕然道:“你们这么一大早的找我来,就是为了要我点下头吗?”   屠奉三呷一口羊奶茶,欣然道:“现在你的娶妻大计,已融入我们边荒的整个战略行动里。”   慕容战道:“试想想看,当整个南方都为你和小白雁的恋情牵记着,会造成怎样的情况呢?我们已决定,要把事情有多大便闹多大,你和小白雁的热恋,在这人心惶惶的战乱时代,便像烈火里一道长流不止的清泉,使人在无助的黑暗里看到希望。”   高彦道:“你的语气为何这么像老卓那疯子呢?”   屠奉三解释道:“因为他在转述卓疯子的高论。昨晚老卓找我们到他的馆子去,出席的还有大小姐、老红和姬大少,我们成立了‘小白雁之恋’的工作小组,专门为你筹谋计算,你都不知自己多么幸福。”   高彦抓头道:“我和小白雁的事,值得各位大哥大姐如此为我操心吗?”   慕容战道:“这关系到边荒集形象的问题,以前的边荒集在外人眼内,只是个强徒聚集、唯利是图、没有王法的地方,这个形象对我们非常不利,所以必须重塑新的形象,如此亦大利我们的旅游观光业。”   屠奉三道:“用你的脑袋给我想想看,边荒集的一个流氓小子,恋上了南方最大黑帮霸主的爱徒,此事本身已非常引人追述。”   慕容战接下去道:“何况传得天下沸沸扬扬的‘刘裕一箭沉隐龙’那一箭,正是为你而发,两件事扯在一起,更添恋情的传奇色彩。这样,对我们刘爷的形象也有莫大的好处,令人晓得,刘爷并非只好杀戮,而是──而是──嘿──我不知该如何形容了。”   高彦色变道:“如此小白雁岂非晓得我和你们合谋来算计她?”   屠奉三道:“谣言就是这样子,真真假假,谁能分辨清楚?他奶奶的!我们想出来的计策,你这般没有信心吗?假如小白雁肯委身下嫁你这痴情种,肯定会冲击桓玄和聂天还的联盟。我明白桓玄,他除了自己外,从不信任别人,如果让你和小白雁的恋情传入他耳内,我敢保证,他和聂天还难以合作下去,更没可能组织另一次攻打边荒集的行动。”   高彦以哀求的语气道:“让我再想两天行吗?”   屠奉三断然道:“不是要逼你,而是再没有时间,我现在须立即动身往江陵去,你的事是我其中一个任务。现在我只想听你一句爽快点的话。”   高彦捧头道:“好吧!就依你们所说去做好了。” 第六章 重归北府   巴陵城。   郝长亨坐在当地最著名的酒家洞庭楼楼上临街的桌子,目光投往街上的人车往来,却是视而不见,正为尹清雅的事烦恼苦思。   他开始有点明白,为何尹清雅会对高彦生出兴趣了。   昨天他办了个郊野游猎会,邀请了十多个当地的年轻俊彦参加,这些儿郎来自附近郡县,不是出身于本土的世家大族,便是富商巨贾的儿子,其中不乏文武全才者,经他精心挑选,各种人物都有,几敢肯定尹清雅能看得上眼,只要她对任何一个生出好感,他便可以推波助澜,撮合他们,好完成聂天还吩咐下来的重任。   他的预测只对了一半,俊彦们见到尹清雅,便如蜜蜂见到蜜糖,个个争相对她大献殷勤,岂知她完全不为所动,不到半天便意兴索然,喊闷离开。弄得他非常尴尬,难以交代。   问题可能出在尹清雅心上,就是比起高彦,这些人都变成闷蛋,了无乐趣。   不论边荒集或其所处的边荒,都是世上独一无二的地方,无法无天,危机四伏。真正吸引她的该不是高彦,而是边荒的刺激和危险,使她有新鲜的感受。高彦何德何能?怎可令心高气傲的尹清雅对他倾心?高彦只因来自边荒集,占上“地利诱人”的便宜。   但如何令她移情别恋,忘记这可厌的小混账呢?   胡叫天来到他身旁坐下,脸布阴霾,神色沉重。   郝长亨为他斟酒,讶道:“天叔为何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甚么难解的事,长亨可否为你分忧?”又向他敬酒。   胡叫天默默干了杯中酒,沉声道:“荒人收复了边荒集。”   郝长亨很想说几句安慰他的话,可是想起自己亦是荒人的手下败将,且输得不明不白,窝囊至极点,豪言壮语立即卡在咽喉处吐不出来,只好为他斟满另一杯酒。   胡叫天看着他注酒,有点意兴阑珊地道:“恐怕接着来的一段长时间里,没有人能奈何得了荒人。”   郝长亨明白他说的是实情,却知绝不可以附和他,更添他心中的恐惧。自成功击杀江海流后,胡叫天一直郁郁寡欢,可知,作卧底叛徒的滋味绝不好过。   正容道:“帮主已有周详计划对付大江帮,只要杀死江文清,大江帮将会溃灭。”   胡叫天叹道:“现在的边荒集再非以前的边荒集,荒人已团结一致,我们要对付大江帮,等若与整个边荒集为敌,再不像以前般容易。”   郝长亨冷哼道:“帮主昨天起程往江陵,应桓玄之约商量大事,边荒集肯定是其中一个议题。天叔放心吧!我们必会找出破边荒集之法,何况在两湖,天叔绝对不用担心自身的安全,荒人敢来犯我们,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事。”   胡叫天淡淡道:“听说燕飞曾来过巴陵,是否确有其事呢?”   郝长亨心中苦笑,暗忖自己正为此事心烦。点头道:“他确曾来过,且差点不能脱身。”   胡叫天朝他瞧来,沉声道:“我想退隐!”   郝长亨一呆道:“退隐?”   又道:“天叔勿要胡思乱想。我可以代帮主保证天叔的安全,只要天叔小心点,不让敌人掌握行踪,我保证大江帮派来的刺客,连你的影子也看不到,动辄还要全军覆没。在我们两湖帮的地头,谁来逞强,我们都要他吃不完兜着走。”   胡叫天颓然道:“我正是不想过这种每天都要心惊胆跳、提防敌人袭击的生活。”   郝长亨道:“请天叔三思,看清楚情况再下决定。”   胡叫天目光投往杯内的美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今年四十三岁,过往几年都在江海流的手下办事,对那种生活已非常厌倦,现在只希望能找个山明水秀的小镇,宁静地渡过余生,甚么事都不想去管,把一切忘掉。”   郝长亨苦笑道:“天下间还有安乐的处所吗?”   胡叫天道:“那便要看我的福分,我有点难以向帮主启齿,希望长亨为我在帮主面前说几句好话,达成我的心愿。”   郝长亨还有甚么好说的,只好答应。   ※※※   刘裕来到统领府大堂门外,大感愕然,问道:“刘爷竟要在大堂见我吗?”   由城门接他到这里来的亲兵低声答道:“我们是依令办事,其他的事便不清楚。”   刘裕心忖,刘牢之这招高明得出乎他意料之外。他本猜刘牢之会在较保密的地方,例如书斋又或内堂见他,而绝不会是在大堂般公开的场所。刘牢之又在玩手段了,他要显示给所有人看,自己是他一手捧出来的,甚么立军令状收复边荒集,是他的用人之术,好令自己能创出奇迹,事实上他并非针对自己,反对自己爱护有加,诸如此类。   刘裕暗叫不妙时,门官唱道:“副将刘裕到。”   刘裕欲再想清楚点也没有时间,硬着头皮步入统领府的议事大堂。入目的场面,看得他倒抽一口气,同时晓得,自己低估了刘牢之,已落到绝对的下风去,主动权完全握在刘牢之手内。   大堂的正面坐着手握北府兵大权的刘牢之,左右两旁各摆了十张太师椅,大半坐着北府兵的高级将领,包括孙无终、刘毅和何无忌三人在内。   一眼看去,论军阶,最低级的正是刘裕。   刘裕记起卓狂生所说听书听全套的道理,硬按下心底里对刘牢之的仇恨,不敢造次直抵大堂正中处,依北府兵见大统领的军礼,曲膝半跪行军礼道:“卑职刘裕参见统领大人,卑职托大人鸿福,幸不辱命,已依照大人吩咐,逐走占领边荒集的胡人。”   这番话给足刘牢之面子,又不亢不卑,甚为得体,即使刘牢之恨不得把他立即处斩,一时仍难降罪于他。   在座诸将尚未来得及点头嘉许,一身统领军服的刘牢之,早从大统领的宝座跳出来,一把扶起刘裕,呵呵笑道:“刘裕,你果然没有令我失望,玄帅更没有看错人,只有你才可把一盘散沙的荒人团结在一起,创造出收复边荒集的奇迹。由今天开始,刘裕你便是带兵正将,俸禄加倍。”   刘裕被刘牢之的热情弄个措手不及,胡里胡涂的站直虎躯,一时不知该要如何反应。   众将齐声喝彩。   刘裕由副将高升至带兵正将,连跳两级。正将也有高低之分,在北府兵里,正将级的人马达三十多人,只有高级的正将才可领兵出征。   刘裕终于跻身于高级将领的行列。   刘裕听到自己答道:“多谢统领大人提携。”   他当然晓得,刘牢之只是在做门面工夫,以释去北府兵诸将,对他欲除去自己这眼中钉的疑心,将来他纵然被刘牢之害死,众人也不会怀疑到他身上去。   刘牢之喝道:“赐座!”   刘裕识趣的退到末席坐下,旁边便是何无忌,对面是刘毅,三人都不敢在目光眼神方面稍有逾越,怕被人发现端倪。   刘牢之回归主座,意气飞扬地道:“小裕立下大功,令我北府兵威名更盛,除了晋职外,我还要好好奖赏他,各位有何高见?”   此着更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刘牢之愈对他摆出礼贤下士的姿态,愈代表他暗地里有对付他的厉害手段。昨夜差点被陈公公干掉的惊险情况,仍是记忆犹新。   坐在刘牢之左右下首的,分别是吴兴太守高素和辅国将军竺谦之,在大堂内,是刘牢之以下军阶最高的人,亦是刘牢之的心腹将领,其中他认识的还有刘袭、高雅之和刘秀武,都是北府兵的著名将领。   刘裕的目光往孙无终投去,后者微一颔首,似在表示明白他的疑虑,不过,他亦看不通刘牢之的把戏。   何无忌侧靠过来,低声道:“逆来顺受。”   刘裕心中感激,何无忌是刘的外甥,关系密切,该比其他将领更清楚刘牢之的心意,在这等情况下仍来提醒自己,非常够朋友。   孙无终开腔道:“现在朝廷正值用人之时,下将认为,该多予小裕历练的机会。刚巧琰少爷正向我们要人,小裕又是琰少爷熟悉的人,故是最适合的人选。请刘爷考虑。”   这番话说出来,属刘牢之派系的将领,人人脸露不自然的神色。因为孙无终的话,等于暗示他仍不信任刘牢之对刘裕的诚意,所以,希望能让刘裕到谢琰底下办事。   反是刘牢之丝毫不介意,微笑道:“这是个好主意。”   刘裕对孙无终甘冒开罪刘牢之之险,提出这个建议,心中一阵感动,同时也知道,刘牢之绝不会放自己到谢琰处去,事情不会如斯简单。   果然,刘牢之的心腹高素道:“刘大人经过连场大战,长途奔波,已是非常疲倦。我认为该让刘大人好好休息一段日子,乘机衣锦还乡,与亲人欢聚。这该是最好的奖赏,我也巴不得有这机会哩!”   众将同声哄笑纷纷称善。   表面看来,他比孙无终更体恤刘裕的情况。   刘牢之含笑点头道:“确是更好的主意,小裕你有甚么意见?”此话等若否定了孙无终的提议。   刘裕心忖,敌人赞成的,当然要反对。自己孤身回京口,目标明显,顿成高手如陈公公等的刺杀目标,还是留在广陵隐妥点。   忙道:“卑职只是适逢其事,根本算不上甚么成就,岂敢厚颜回乡炫耀。请统领大人另派任务。”   他心知刘牢之怎都不会让他得到谢琰的庇护,索性抱着天掉下来当被盖的态度,看他有甚么对付自己的手段。   刘毅和何无忌都不敢说话,怕被刘牢之看穿他们和刘裕的关系。在这样的情况下,孙无终起不到任何作用。   刘牢之的另一心腹大将竺谦之欣然道:“朝廷不是向我们要人吗?我认为刘将军是最适合不过的人选了。”   孙无终、刘毅和何无忌三人登时色变,朝廷由司马道子所控,如把刘裕交给司马道子,与送羊入虎口有何分别?刘裕肯定不能活命。   刘裕则心中大骂,如此岂非硬逼自己脱离北府军,逃往边荒集当逃兵吗?实在太卑鄙了。   孙无终忍不住道:“现在南方谣言满天飞,把小裕和边荒的天降神石硬扯到一起,已大招朝廷之忌,琅琊王怎肯重用小裕呢?”   刘牢之神色自若的朝刘裕瞧去,道:“小裕在这里最好不过,就由小裕亲自解说这件事,我上报皇上,以释他的疑虑。”   大堂内静至落针可闻。   刘裕颇有任人宰割的无奈感觉,更清楚,只要说错一句话,让刘牢之拿到把柄,可治自己造反的死罪,谁也不敢为自己说半句好话。   正容道:“我敢对天立誓,甚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两句话,完全是信口雌黄。隐龙确是被火箭烧毁沉没,但却是在被围攻的情况下。两件事确是在同一晚发生,但是否在同一时间则只有老天爷晓得。两句歌谣出自荒人卓狂生之口,目的是令荒人团结在一起,是一种激励人心的策略。岂知传到边荒外,便变成另一回事。”   他能说的就是这么多,刘牢之不接受的话,只好打出广陵去,看看燕飞的免死金牌是否仍然有效。   刘牢之出乎众人意料之外的微笑道:“我完全信任小裕,这件事我会亲自向皇上解释,担保没有问题。”   众人纷纷称善,均对刘牢之肯把如此犯司马氏皇朝大忌的事揽上身,是对下属的爱护。孙无终、刘毅和何无忌三人则心中纳闷,摸不着头脑。   难道刘牢之真的改变了对刘裕的看法。   只有刘裕明白,刘牢之是另有对付他的手段,故大卖人情,使北府兵诸将领,误以为他对刘裕爱护有加,将来纵是刘裕出了岔子,也没人怀疑与他有关。   刘牢之欣然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更应由小裕去负责这项朝廷派下来的重任,以示小裕对朝廷确是忠心耿耿。”   刘裕心叫“来了”,这肯定不是甚么好差使,只恨自己没有拒绝的资格。忙道:“请统领大人赐示。”   刘牢之道:“近两年,沿海出现了一批凶残的海盗,到处杀人放火、奸淫妇女,干尽令人发指的坏事。但因这批海盗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官兵一直没法奈他们的何,还吃了几次大亏,折损严重。上个月,朝廷派去负责剿匪的大将王式,更被海盗割掉首级,只余无头尸运返建康,震动朝野。所以,皇上颁下圣旨,要我在北府军内挑选能人,代替王式。”   孙无终一震道:“刘爷指的是否‘恶龙王’焦烈武和他那群海贼?”   竺谦之道:“正是这个畜生,此人残忍好杀,但武功高强,据传其擅使铁棍,从未遇过敌手。我本来亦不太相信他如此厉害,可是,王式名列‘九品高手’榜上,排名仅次于王国宝之后,据目击者言,只是几个照面便被焦烈武收拾了。由此可见此人的武技,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   刘裕心叫厉害。从听到的资料,沿海的官兵已被这批可怕的海盗打得七零八落,溃不成军,要自己率领这样的一班不足言勇的败军,去应付纵横无敌的海盗,任自己三头六臂,也难干出甚么成绩来。   此计既可把自己调离北府兵的权力核心,又可陷害他于劣境与海盗相斗,干不出成绩则可治自己办事不力之罪,且直接由朝廷出手,而刘牢之则可推个一干二净,还有甚么比这更划算的。   刘裕心中暗叹,自己确低估了刘牢之的手段。旋又心中一动,想到刘牢之或许只是依司马道子的指令行事。刘牢之该想不出这么完美的毒计。   终有一天,他会和刘牢之、司马道子算清楚这笔账。这些念头以电光火石的高速,闪过刘裕的脑海,然后起立施军礼,大声应道:“刘裕接令!”   孙无终皱眉道:“刘爷可否从北府兵拨一批人手给小裕,以增强对付这群凶残海盗的实力呢?”   刘牢之叹道:“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可是,天师军已全面发动攻势,实难再抽调人手。”   刘裕朗声道:“孙爷放心,刘裕必可完成任务,把焦烈武的人头献上朝廷。”   刘牢之终现出奸险的笑意,道:“谦之会详细告诉小裕有关贼寇的情况。事不宜迟,小裕你明早必须起行。”   刘裕强压下心中怒火,大声答应。 第七章 天师毒手   徐道覆在周胄、许允之、谢缄等将簇拥里,率兵由东门驰入会稽城。   这是他第二次攻陷会稽城,心情却是完全不一样。   第一次入城是在起义之初,孙恩振臂一呼,会稽和周遭各郡立即响应,让天师军势如破竹的连取会稽、吴郡、吴兴、义兴、临海、水嘉、东阳和新安等八郡,震动南方,声势一时无两,亦使天师军正式成形,变成能威胁建康司马氏存亡的一股力量。   不过,徐道覆乃深谙兵法的统帅,明白在这种情况下成立的军队,仍只是乌合之众,力不足以应付连场硬仗。所以,当在边荒集失利退兵,刘牢之的水师从长江出海,沿南岸来讨伐的时候,他断然向孙恩提出,暂时放弃八郡,退守翁州,以避北府兵的锋锐。   现在,他又再次攻陷会稽城,南方亦出现有利于他们起义的形势变化,让天师道广被南方的梦想,再不是遥不可及。   可是他心中兴奋之情,却远不及上一趟入城。   那次入城,他是追随在孙恩左右,现在,却连他也不知道孙恩到了哪里去,到底在干甚么?他有个奇怪的感觉,自孙恩决战燕飞回来后,孙恩似乎对争霸天下失去了兴趣,极少过问军中的事,也减少了对天师道信徒的说法传道。   究竟他和燕飞之间发生了甚么事呢?为何他会说对付燕飞属他个人的事,与任何其他人都没有关系。   对此他没法理解。   他同时想起纪千千,生出无奈和失落的颓丧感觉。   在这一刻,他清楚知道,天师军正起步欲飞,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压制他的扩展,可是,失去纪千千的缺陷,将永远没法弥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精神集中往争霸的大业去,挥军攻入建康,直至南方完全臣服在他脚下。   ※※※   谢道韫策马驰出西门,由于官道挤满逃难的军民,只好在李从仁带领下,选择朝西南的丘陵林野逃窜。此时追在她身后除谢方明外,只余十多个亲兵。   她不敢去想丈夫和儿子的事,怕忍不住掉转头回城去,只希望他们吉人天相,先她一步逃出会稽城。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令她深切体会到兵败如山倒的情况。如果夫君王凝之曾努力抗贼,还可说是非战之罪,可是她却明白,降临到会稽的可怕灾难,是她冥顽的夫君一手造成的,为此使她更是内疚难堪。   如果谢玄仍然在世,是绝不会出现眼前情况的。   “呀!”   谢道韫、谢方明和李从仁骇然朝后瞧去,正巧见到跑在最后的亲兵,七孔流血的倒坠下马,一个相貌奇特的男子,大鸟般凌空从上方赶过坠马的战士,来到另两名战士的上方,两手探出,抓往他们的头盖。   谢道韫心神剧颤,心中叫出“孙恩”之名时,李从仁已祭出配剑,离马倒翻,横空向孙恩迎去。   其他战士纷纷拔刀取剑,为保命而战。   李从仁狂喝道:“夫人和公子快走。”   谢道韫始终是欠缺实战经验,正不知该与李从仁共抗大敌,又或听李从仁之言的时候,她和谢方明已奔出十多丈。   李从仁的空马仍在往前狂奔,像不知主人已离开了牠。   惨叫声在后方接连响起。   谢道韫终于回过神来,拔出佩剑,猛刺在谢方明坐骑马股上,娇叱道:“不要停留,回到建康去。”   谢方明的坐骑吃痛下发足狂奔,载着泪流满脸的谢方明转瞬远去。   谢道韫再奔出百多步,勒停马儿,昂然跃往地上。   孙恩正悠然掠至,后方李从仁和众亲兵全遭毒手,伏尸荒郊,只余乱奔的空骑。   谢道韫临危不惧,剑锋遥指孙恩,平静地道:“要杀便杀我吧!”   孙恩像未曾下毒手杀过任何人般,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冷冷瞧着谢道韫,好半晌后,忽然眼睛生出变化,射出使谢道韫感到意外的丰富感情,叹息道:“如有选择,本人绝不会冒犯夫人,至于其中因由,请恕本人难以奉告。”   谢道韫虽然聪慧过人,仍没法明白孙恩这番话的含意。沉声道:“我的丈夫和儿子呢?”   孙恩淡淡道:“他们没有资格劳烦我出手。”   谢道韫心中涌起希望,尖叱一声,手中长剑挽起六朵剑花,如鲜花盛放般,往这位被誉为南方第一人的绝代宗师展开去,功架十足。   她却清楚自己,在年轻时代习武的巅峰期,她可以化出九朵剑花,虚实相生,令敌手无法掌握她要攻击的位置,连谢玄也非常赞赏。   比起当时的自己,她已大幅退步了。   孙恩一袖挥出,疾打在其中一朵剑花处。   剑光立告冰消瓦解,谢道韫踉跄跌退,唇角流出鲜血。   只一个照面,她便负伤。   孙恩柔声道:“生死只是一场噩梦,迟点醒来或早点梦消,根本没有相干。现在怎么说夫人都不会了解,可是,很快夫人便会明白我说的话。我会给夫人一个痛快的了断,夫人要怨便怨燕飞,和令弟的密切关系吧!”   谢道韫终于立定,厉叱一声,剑化长虹,不顾生死往孙恩直击而去。   孙恩双目回复先前般完全没有任何情绪的波动,右手从宽袖内探出,一拳往剑锋轰去,拳劲高度集中,不扬起半片落叶、一粒尘上,只有首当其冲的谢道韫感受到其充满死亡气息的可怕威力。   蓦地剑光一闪,杀气横冲而来,一道剑芒从左方树顶笔直射至,突袭孙恩。   孙恩像早晓得似的,左手从另一袖探出,撮指成刀,猛劈在偷袭者攻来的剑芒锋锐处,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态从容。   拳剑交击,一股火热的劲气透剑而来,谢道韫全身经脉像被燃烧着了似的,五脏六腑更像翻转了一样,难受得要命时,长剑早脱手堕地,人却被震得离地倒飞,直跌往七、八丈外。   剑劲真气交击之声不绝如缕。   谢道韫身躯着地时,第一个念头并不是关乎自己的生死,而是天下间竟有能挡着可怕如孙恩者的人物。   随即昏迷了过去。   ※※※   “小姐!小姐!”   纪千千睁开眼睛,入目是小湖在日落前的醉人美景,然后回首朝营地的方向看去,小诗正朝她急步走来。   虽然没有人告诉她,纪千千却晓得,目下所处的位置,就是位于长子和台壁间官道旁的隐蔽林野。密林内这片嵌着一个小湖、宽广达两里的小草原,更是罕见的美景。   慕容垂的目的是突袭慕容永往援台壁的大军,削弱敌人的实力,令慕容永守不住长子。长子若破,慕容永的势力将会冰消瓦解。   “看你哩!走得这么急,一不小心摔倒怎么办?”   小诗喘着气来到她身旁,道:“皇上回来哩!他想小姐陪他吃晚膳、喝点酒。”   纪千千眼神回到湖面上,有点没好气地道:“这个人的脸皮很厚,他不怕碰钉子吗?”   小诗道:“传话的是风娘,她还说皇上会在席上告诉小姐,有关边荒集的最新消息。”   纪千千心中一沉,暗忖,难道是燕郎和荒人输了,所以慕容垂要喝酒祝捷。叹道:“告诉风娘,我不会爽约。”   ※※※   “咯!咯!咯!”   房内立即传来尹清雅不悦的声音道:“谁敢再来敲我的房门,我就斩断谁的手。”   郝长亨心中苦笑,硬着头皮道:“是我郝大哥!”   “咿丫!”   房门打开,一身夜行衣装的尹清雅出现眼前,笑意盈盈的盯着他道:“大前天是那甚么半人半鬼的‘俊郎君’,昨天则找批闷蛋来陪我去打猎,今天又是甚么鬼主意?”   在她澄澈明亮的秀眸注视下,郝长亨生出无所遁形的感觉,差点便要落荒而逃。对甚么人他都可弄虚作假,可是,对着这位自小亲如兄妹的娇娇女,他却有技穷的难堪尴尬,因为,他从未想过要算计她,更不习惯向她用诈。   苦笑道:“今天我是特来带清雅去大闹青楼解闷赔罪,想想看多有趣,清雅扮作俊俏的男儿汉,到巴陵最著名的青楼,找最红的名妓陪你喝酒唱曲,令青楼的姑娘对你倾心,是多么的好玩有趣呢?”   尹清雅“噗哧”娇笑道:“郝大哥是怎么了?这是你想出来的吗?去年中秋我便有过这样的提议,却被你一口拒绝,现在却当作是你自己的主意来哄我。你当我是三岁的无知小女孩吗?”   郝长亨头都大了,赔笑道:“有这么一回事吗?怎么我忘记了。谁想出来都好,最重要是好的玩意,我给你一个时辰改妆,然后我们扮作世家子弟勇闯青楼,何用把自己关在房内呢?”   尹清雅忍着笑在他身旁走过,往内厅的出口走去,樱唇轻吐道:“我现在没有兴趣了,不去。”   郝长亨追在她身后,道:“你要到哪里去?”   尹清雅在门前立定,笑吟吟道:“我要到洞庭泛舟游湖,想点事情,不用任何人陪我。”   郝长亨叹道:“清雅有心事吗?”   尹清雅轻俏扭转娇躯,面向着他,道:“自我从边荒集回来后,你和师傅都是古古怪怪的,说话总是欲言又止,是否有事瞒着我呢?”   郝长亨大感难以招架。顽然道:“清雅不要多心,我们有甚么事会瞒你呢?”   尹清雅没好气地道:“我就是要你说实话。换过是别人,我还可以拿剑指着他咽喉,喊打喊杀的逼供,但你是郝大哥嘛!你不肯说,清雅能有甚么法子呢?谁想得到郝大哥这么不够意思,帮着师傅来欺负人家。”   郝长亨感到,在聂天还派下来的任务上已是一败涂地,再难有任何作为。   把心一横道:“因为我们怕你被高彦那花心小子欺骗了感情。”   尹清雅愕然道:“你们怎晓得我和那混账小子的事?我没有告诉你们啊!”   郝长亨失声道:“你真的看上那吃喝嫖赌样样皆会的臭小子?”   尹清雅不知想起甚么,现出神驰意动的神色。接着嫣然浅笑,点头道:“这小子确是好的事不见他会做,坏的事却样样精通。说起谎来口若悬河,全没有半句是真的。”   郝长亨难以置信的瞧着她道:“原来你真的看上他。”   尹清雅作了个像在唤“我的天啊”的顽皮表情,两眼一翻,然后娇笑道:“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郝长亨当然不会告诉她,高彦偕燕飞曾到两湖来找她的事。道:“你不是着人留意一个叫做高彦的小子,吩咐若在两湖见着的话,须立即通知你吗?”   尹清雅咬牙切齿的狠狠道:“有人不想要命了,我吩咐过不准告诉你们的。”本已白里透红的脸蛋,倏地飞起两朵红云,令她更是娇艳动人。   郝长亨道:“清雅勿要怪错好人,你吩咐下来的谁敢违命,只因执行你命令的人太过尽责,嘱咐了守城的兵卫留意这么一个人,消息才会传入我耳内。”   尹清雅瞪他一眼,又避开他询问的目光,跺脚嗔道:“不准那么看着清雅!根本没有甚么。我只是怕那不知死活的小子,缠人缠到这里来,会吃苦头吧!”   郝长亨叹道:“清雅关心他的生死吗?”   尹清雅大嗔道:“不准你和师傅胡思乱想!他死了最好,以后我都不用心烦了,谁有空理他的生死。”   最后连她自己都感到说话前后矛盾、口不对心。拉长俏脸气鼓鼓地道:“告诉你吧!我不是看上他。而是──而是他为我背叛了荒人,把我从荒人的手上救走。唉!荒人这么心狠手辣,肯定不会放过他,他既不能回边荒集去,不知怎样过日子呢?”   郝长亨对她和高彦在边荒发生过的事,终于有点眉目。沉吟片刻,皱眉道:“高小子在荒人里算不上甚么人物,有甚么资格救你呢?其中是否有诈?”   尹清雅一双精灵的大眼睛亮了起来,眉飞色舞道:“我起初也以为他是个只懂花天酒地的小混蛋,认识他一点后,才知道他有自己的一套,否则,怎当得起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唔!他救我的情况确有点古怪,不过,他真的助我避过楚妖女的追杀,那是千真万确的事,是假不来的。”   郝长亨骇然道:“你们遇上楚无暇?”对楚无暇的厉害,他仍是犹有余悸。   尹清雅似没有听到郝长亨说的话般,径自驰想神往道:“第一次,我被那个可恨的死燕飞生擒活捉,气得清雅差点想死时,也赖高小子才可以脱身。真的哩!这小子痴缠得令人心烦。你或许不会相信,我告诉他,在巫女河背后偷袭他的人是我,他偏不肯相信。”   又像想起甚么似的“噗哧”笑起来,两眼上翻作出被气死了的动人神态。续道:“真是个胡涂小子,敌友不分,说起谎话来表情十足,扮神像神,扮鬼像鬼。有时真想狠揍他一顿。”   郝长亨听到她提起燕飞,想起当夜如非她不顾生死拦截,自己恐怕早命赴黄泉,不能在此听她似如决堤般,滔滔不绝地畅言一直不肯透露半句的心事,心中一软道:“你是否喜欢那小子呢?”   尹清雅没有直接答他,探出五指轻戳他胸口三记,正容道:“快表白!你是否站在我这一边?”   郝长亨无奈道:“你该清楚答案!当日帮主是不许你到边荒集去的,全赖我拍胸口保证你的安全。所以,你和高小子弄至这般田地,我须负上责任。”   尹清雅不悦道:“你想到哪里去了?谁说我喜欢那个蠢混蛋。我只是恩怨分明,不想他傻呼呼的到两湖来,却被你们不分青黄皂白的宰掉,死得冤枉。”   郝长亨精神大振,道:“你没有爱上他吗?”   尹清雅大嗔道:“见他的大头鬼!”旋又想起某事似的掩嘴失笑。再白郝长亨一眼,道:“我说过嫁猪嫁狗也绝不嫁给他,你放心好哩。噢!你还未答应我。”   郝长亨心忖,高小子早来过又走了,却不敢如实透露。点头道:“你放心吧!如果高小子大摇大摆的到两湖来,我可以保证没有人会伤他半根毫毛。”   尹清雅欣然道:“这就好了。我要到湖上吹风,你自己到青楼胡混吧!”   伸手往郝长亨脊背一拍,一蹦一跳的去了。 第八章 风流尽散   刘裕坐在统领府后院的小亭里,心中百感交集。当日谢玄便是在这里截着自己,使他无法与王淡真私奔。假设谢玄预知王淡真的悲惨收场,谢玄仍会阻止他吗?   忽然间,他感到无比的孤独,谢玄已作古人,王淡真亦舍他而去,一切成为没法挽留的过去,伴着他的只有切齿之痛,和倾尽江河之水,也洗刷不去的恨火。   刘牢之换了一个更可厌的脸孔,充作好人,却是千方百计要置他于死。更明示他刘裕有军任在身,在起程前不准离开统领府,摆明是不想予他任何机会串联军中支持他的人。   触景生情下,他的心中涌起一股不可名状的哀伤,不单是为了王淡真,更是一个在大乱时代里的人,深切体会到民族与民族间的仇恨,每个人都因为要生存,而进行无尽无休的战争,而生出的感慨。   当初刚加入北府兵的时候,他做甚么都有一股狠劲儿,做甚么都要做得比别人好,为的只是得到上级的赞赏,完成每个派下来的任务,心中都有满足的感觉,认为自己为军队出了力,思想单纯。   可是,现在他已成为北府兵一众兄弟的希望,又或南人翘首以待的救世主,他对成败反有完全不同的思虑。更因他清楚火石降世的真相,令他受之有愧,所有这些念头合起来,形成他复杂的心境,那种滋味确难以形容。   事实上他再没有退路,只有继续坚持下去,在刘牢之的魔爪下挣扎求存,等待时机。假如时机永远不降临到他身上,他亦只好认命。   黑压压的浓云低垂在夜空上,仿如他沉重的心情。他现在虽然是孑然一身,可是扛在肩上的重担,却令他有不胜负荷的痛苦;他情愿明刀明枪与敌人决一死战,可惜事与愿违,面对的是荆棘满途的不明朗将来,眼前的任务,肯定是个要他永不超生的陷阱。   明天会是怎样的一天呢?他再没有丝毫把握。   ※※※   野火宴在湖边举行。   慕容垂和纪千千坐在厚软舒服的地毡上,吃着侍从献上来新鲜火热的烤羊肉片,喝着鲜卑人爱喝的粗米酒。   慕容垂神色自若,东拉西扯的和纪千千闲聊着,说起当年被族人排挤,投靠苻坚的旧事。他用辞生动,话中充满深刻的感情,尽管纪千千无心装载,也不得不承认,听他说话确是一种乐趣。   忽然慕容垂沉默起来,连干尽两杯酒,然后目不转睛的看着纪千千。   纪千千移开目光,投往湖水去,小湖反映着新月和伴随她的几朵浮云,彷佛是在这冷酷战场上,和纷乱的战争年代里,唯一可令人看到希望的美景。   慕容垂的声音传入她耳内道:“荒人赢了!”   纪千千心中所有疑虑一扫而空,差点高声欢呼,却不得不抑制住心中的狂喜。   荒人赢了!那代表甚么呢?胜利是要付出代价的,如果荒人折损太重,在强敌环伺下,仍是没有好日子过。   慕容垂叹道:“荒人再次创造奇迹,赢了非常漂亮的一仗。”   纪千千娇躯掩饰不住的轻颤一下,俏脸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朝慕容垂瞧去。   慕容垂仍在凝视她,注意她每一个表情的变化。   纪千千道:“以少胜多,已非常不容易:他们是如何办到的?”   慕容垂淡淡道:“成败的关键,在一场暴风雨和接踵而来的浓雾。如果我没有猜错,荒人里有精于看天候的高手,加上对边荒集季候转变的认识,把天气的突变,和整个反攻的战略配合得天衣无缝,令守军招招失误,最终全面崩溃。虽然我是承受失败苦果的一方,也不得不承认,荒人的反攻战非常精采,肯定会名留青史,成为后人景仰的著名战役。”   纪千千暗忖,慕容垂平静地说出这番话来,还表现出过人的胸襟,没有故意贬低对手,似乎失去边荒集,对他来说不算甚么一回事。可是实情是否如此呢?她敢肯定,确切的情况刚好相反,失去边荒集对慕容垂是严重的打击,不但令他丢了面子,更打乱他统一北方的策略和部署。   他之所以表现得如此从容淡定,是因为震撼已过,他亦拟定好应变的策略。说不定击垮慕容永后,他会亲征边荒集。正因心有定计,他方可以笑谈自己这次严重的挫败。   她感到愈来愈能掌握慕容垂的心理。   慕容垂是否太乐观呢?他能否第三度对边荒集用兵,将决定于征讨拓跋珪之战的成功与失败。   如果拓跋珪输了,边荒集也完了。   慕容垂续道:“谢玄的确没有找错继承人,刘裕肯定是南方继谢玄后最出色的统帅,把天时、地利、人和这三个决定成败因素,发挥得淋漓尽致,可为后世的兵法家留下典范。”   刘裕得到慕容垂的高度评价,这赞语出自胡族最出色的兵法大家之口,纪千千也感与有荣焉。   慕容垂忽又皱起眉头,道:“刘裕究竟会留在边荒集长作荒人,还是会归队返回北府兵呢?千千可以告诉我吗?”   他少有用这种带些恳求意味的语调和她说话,顿令纪千千生出奇异的感觉。   慕容垂是否失去了自信呢?失去边荒集,对他的自负和信心肯定多少有影响。假设北伐之战以拓跋珪的大胜作结,对眼前这位纵横不败的无敌统帅,又会造成如何沉重的另一打击呢?慕容垂会否因连番重挫而失去战略水平?这些想法,令纪千千似在没有光明的黑暗里,看到第一线的曙光。又感到这个想法对慕容垂非常残忍,那种矛盾的滋味真不好受。   纪千千柔声道:“刘裕必须返回北府兵效力,否则,他会有负玄帅对他的期望。”   慕容垂讶道:“刘牢之和司马道子肯放过他吗?他回去与送死有何分别?”   纪千千轻轻道:“或许他确是真命天子哩!谁可下定论呢?”   慕容垂露出凝重的神色,点头道:“千千这句话,切中整件事的要害。若只动脑筋,不动感情的去分析,变成众矢之的的刘裕,肯定难逃敌人毒手。可是,如他真能挺过去,且保住小命,那么,最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的人,也会信心动摇。如此,他会成为南方最有号召力的人,至乎能吸引敌人的手下向他投诚。”   纪千千明白,为何慕容垂特别关注刘裕。事实上,现在南北诸雄,正进行一场不宣而行的竞赛,暗中较量角力,看谁能先统一北方或南方。先统一的一方,将会趁另一方分裂交战的时机,乘势征伐,好统一天下。   慕容垂是为自身的情况着急,不希望在荡平北方诸雄前,南方早他一步归于一统。故此,刘裕的迅速崛起,对他的伟业构成威胁。   纪千千心想,如果慕容垂能看穿自己对他的想法,会有甚么感受?会否对自己生出警戒之心呢?道:“皇上还未告诉我,这场仗是如何打败的?”   慕容垂仰望夜空,长长吁一口气,道:“是否除边荒集的事外,千千对其他事都没有兴趣呢?”   纪千千耸肩道:“我自小便是个好奇心重的人,兴趣可多哩!不过,现在我最关心的是边荒集,这是皇上一手造成的,皇上不是想我把个中因由一口道破吧!”   慕容垂一时说不出话来,更不知如何答她,百般滋味,涌上心头。   ※※※   谢道韫回复神智,张开眼来,看到的是宋悲风饱历忧患,留下了岁月痕迹的脸孔,却再感觉不到自己身体有任何的痛楚。   从宋悲风双目闪动的泪光,她晓得自己内伤严重,不过,她没有丝毫恐惧,生命再没有值得留恋的地方。   轻柔地道:“我还以为是梦境,不过我确实梦到秦淮河边的朱鹊桥,和朱鹊桥畔的乌衣巷,那活像前世轮回里的旧事,发生在很久很久前的过去。我们王、谢二家共同在巷内度过漫长的世代,倜傥风流、钟鸣鼎食,也同时面对前所未有的可怕劫难。这就是我们注定的命运,没有人能改变。”   宋悲风凄然道:“我真不明白,孙恩怎会对你下毒手?这样做,对他是有害无益的。”   谢道韫平静地道:“宋叔早离开谢家了,这是你最后一次插手谢家的事。去助刘裕打天下吧!安公是绝不会看错人的。”   宋悲风悲痛欲绝,当年谢安病逝,他也没有这般失控。   谢家的风流,确已走至末路穷途,谢道韫如若辞世,将带走这乌衣巷最显赫世家最后一抹霞彩。谢安的时代终告结束。   谢道韫道:“我看到王郎和荣儿哩!我真的撑不住了。宋叔好好保重,我曾拥有过最辉煌的岁月,亦好该知足。一切都再没有关系。”   宋悲风双目现出坚决的神色,指如雨下,连点她胸前数处要穴,正是当年燕飞救治他的功法手段。   ※※※   纪千千回到账内,正等得心焦如焚的小诗连忙侍候她,道:“我真怕他按捺不住,不肯让小姐回来,又或设法灌醉小姐。”   纪千千微笑道:“慕容垂并不是这种卑鄙小人。干爹说过,凡能成为第一流高手者,均有驾驭本身七情六欲的能力,故可不受情绪影响,在武技上出人头地。玄帅便是这样的一个人,与在建康的世家子弟有所不同。他不但在男女关系上从不逾越,且对那些所谓建康名士趋之若鹜的甚么五石散、寒食散没有丝毫兴趣。在这方面干爹也自愧不如。”   小诗仍在担心,道:“但慕容垂是胡人嘛!”   纪千千牵着小诗的手坐往地毡上,欣然道:“现在北方的胡人,与我们汉人再没有明显的分别,特别是胡人的领袖阶层,在苻坚把北方胡族汉化的努力下,胡人都说汉语,有些更读圣贤之书。像慕容垂,除了在战场上仍保持胡人好勇斗狠的强悍作风,平时怎么看也不觉得他是异族的人。”   小诗垂首道:“他的样子很吓人呢!好像没有人是他对手的样子。”   纪千千笑道:“勿要被气势慑服,鹿死谁手,还要在战场上见真章。天下间并没有能不被击倒的人。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我们荒人在二度反攻边荒集的战役上,取得全面彻底的胜利,把兵力达三倍以上的鲜卑和羌族联军逐离边荒,赢了非常漂亮的一仗。燕郎更大展神威,在暴风雨里勇取古钟楼,从边荒集的核心处,动摇了敌人的防守力。这场仗令荒人震惊天下,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小觑我们荒人。”   小诗大喜道:“荒人真有本领。”   纪千千压低声音道:“失去边荒集,已大幅削弱慕容垂本是坚定不移的信心,我从未见过他今晚显露出来的神态,纵然和我说话,却不时心不在焉,可见他心事重重。所以,只要他多输一场仗,他将面对生平最大的信心危机,再不是以前的慕容垂。”   小诗道:“可是胡人终是胡人,我怕他狠起来时会伤害小姐?”   纪千千道:“所以,我们须小心处理和他的关系,让他保持君子的作风。现时的形势趋向,对我们是有利的。谁低估我们荒人,肯定会吃大亏。”   ※※※   宋悲风几近虚脱的勉力策骑缓行,牵着另一匹背驮谢道韫的马儿,从山野转入官道往北走。   将她送返建康谢家,是他现在唯一可以做的事。   在谢家他最尊敬的三个人,就是谢安、谢玄和谢道韫。对后者他除了敬意外,还因她不幸的婚姻而充满怜惜之意。老天爷对她太不公平了,既赋予她美貌、才智和一颗善良的心,偏不予她快乐和幸福。她不但是世家大族所谓门当户对的婚姻受害者,更是政治的牺牲品。   到此刻他仍然想不通,为何孙恩定要对她下毒手,究竟是基于对谢安的仇恨,还是有其他原因。   如是为了报复谢家,为何孙恩又放过他宋悲风?当时他拼死拦截孙恩,三十多招后,他锐气已泄、真气难继,被孙恩逼在下风。   孙恩只要坚持下去,定可取他之命,可是,孙恩只是一掌把他击得踉跄跌倒,便罢手不战,还留下一段令人难解的话。   他说道:“如果换过另一个情况,我绝不会对她下杀手,这是命中注定的。罢了!带她回建康好好安葬吧!在离世前,她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他真的不明白,为何孙恩会认为这是命运的安排?孙恩的武功比传说中的他更可怕,确是环顾天下,谁人是他的对手?宋悲风虽然自负,也知自己没有能力为谢道韫报此深仇。   燕飞可以吗?想到这里,心中一动,终于豁然悟通孙恩令人难解的行为。   他是要引燕飞来决一死战。   燕飞和谢家关系密切,而谢安、谢玄去后,谢道韫成为了谢家的代表人物,假设孙恩杀的是他宋悲风或谢琰,那只是武林或战场上互相仇杀的结果,不会造成太大的震撼,可是,孙恩施毒手的对象是与世无争的谢道韫,即摆明是冲着燕飞而来,只要燕飞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放过孙恩。   这是没法解开的仇恨。   孙恩对除掉燕飞是志在必得,这关系到孙恩的声名,和天师军的威势,幸好他回天有术,勉强保住她的性命,凭的是燕飞当年为他疗伤曾调教他的真气。只是谢道韫可以再撑多久,连他也不知道。   孙恩太狠心和卑鄙了,因一己之私,祸及没有关系的人。   更可恨的是司马道子,硬把王凝之一家大小,拖进这战争的泥淖去,只为了玩弄手段。   老天爷究竟是怎么搞的,处处让恶人当道,令这世界只有强权没有公义?   忽然间,他明白自己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人就是谢玄亲自挑选的继承者,刘裕!   宋悲风暗下决心,不计生死也要助刘裕成器,只有通过刘裕,他才可以为谢家洗刷耻辱,向司马皇朝报复,向孙恩报复。   生荣死辱再不重要,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报答谢安,表达他对这位天下第一名士的感念。 第九章 明主择士   燕飞和崔宏抵达拓跋珪的营地,已是接近凌晨时分,拓跋珪闻报飞骑来迎,亲兵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他的速度,只能狼狈地在后面追来。   燕飞勒马停下,看着拓跋珪像看不见他人般,直奔至他前方七、八丈处,始放缓马速,神采飞扬、双目放光的直瞪着燕飞,唇角本微仅可察的笑意扩展为一个灿烂的笑容,策骑来到燕飞马前,摇头叹道:“小飞你们是怎办到的?”   燕飞亦目不转睛地回敬他锐利的目光,从容道:“天时、地利、人和三者兼得,这理由是否足够呢?”   拓跋珪道:“你们损失多少人?”   燕飞颇有感触地道:“真希望是零伤亡,可惜那是不可能的,我们失去了百多个兄弟。”   拓跋珪的眼睛更明亮了,赞叹道:“肯定是非常精采的一战,你须告诉我整个过程,不可以漏掉任何细节。我的兄弟啊!我们又再次并肩作战,老天爷待我们算很不错呢!”   接着目光移离燕飞,箭矢般往崔宏射去,直望入崔宏眼内。   崔宏抱拳行汉人江湖之礼,朗声道:“见过代主。”神情下亢不卑的与拓跋珪目光交击,气度令人心折。   拓跋珪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又瞥燕飞一眼,见他毫无介绍之意,竟哑然失笑起来,道:“原来是十里三堡的崔宏崔兄,我拓跋珪早有拜访之意,只因感到时机尚未成熟,所以不敢造次。”   燕飞和崔宏两人大感意外,均想不到拓跋珪一口把崔宏的名字喊出来。   崔宏感动地道:“代主如何能一眼把崔某认出来呢?”   拓跋珪欣然道:“像崔兄这种人品武功,万中无一,令我可把猜测的范围大幅收窄。尤其是崔兄举手投足中显现出那种世家大族的神采,更是冒充不来。更关键是不但小飞一副待我去猜的神态,而崔兄更故意不说出大名,显然崔兄非是一般寻常之辈,而是大大有名的人物,是我该可以猜到的,兼之十里三堡又是小飞可能路经之处,如仍猜不到是崔兄,我拓跋珪还用出来混吗?”   又欣然道:“崔兄是否看中我呢?”   今次轮到崔宏双目发亮,显然是心中激动,因拓跋珪的高明而感到振奋。道:“良禽择木而栖,代主果然名不虚传,今次崔宏来是要献上必胜慕容宝之策,看代主是否接纳。”   拓跋珪双目神光电闪,一字一字缓缓道:“如崔兄能助我胜此一役,我拓跋珪不但会奉崔兄为国师,且永远视崔兄为兄弟,让崔氏继续坐稳中原第一大族的崇高地位。”   接着向左右喝道:“你们留在这里。”   又向燕飞和崔宏道:“小飞和崔兄请随我来!”   鞭马驰出营地去。   ※※※   刘裕回到宿处,正推门入房,尚未跨过门坎,邻房钻了个人出来道:“刘大人!可以说两句话吗?”   刘裕见邻房没有灯光,而此人显然尚未宽衣就寝,该是一直在等候他回来,非是想闲聊两句那么简单。   皱眉道:“兄台高姓?”   那人年纪在二十五、六间,中等身材,颇为健壮,是孔武有力之辈,样子本来不错,可惜一双眼睛在他的国字形脸上是小了一点,使刘裕感到他有点心术不正。   对方答道:“我叫陈义功,是统领大人亲兵团十个小队的头领之一,对刘大哥非常仰慕。”   刘裕更肯定自己的看法,这个人是刘牢之派来试探他的奸细,因为如果他本身是有野心的人,当然乐意招揽能亲近刘牢之的人。刘裕不由心中暗笑,心忖就看看你有甚么把戏要耍?   亦暗自心惊,刘牢之确比他猜测的更要高明,竟懂得玩弄此等手段。   跨槛入房,同时若无其事地道:“陈兄有甚么话要说呢?”   陈义功随他入房,道:“我是冒死来见刘大哥的,因为我实在看不过眼。以前我一直在玄帅手下办事,明白刘大哥是玄帅最看得起的人。”   刘裕心叫来了,他是要取信于自己,以套取自己的真正心意。   悠然在状沿坐下,定睛打量他道:“刘爷待我也算不错吧!马上便有任务派下来。如果让我无所事事,我会闷出鸟儿来。”   陈义功蹲下来低声道:“刘大哥有所不知,今次统领大人是不安好心,分明是要刘大哥去送死。近两年来,凡当上盐城太守的没有一个可以善终,包括王式在内,前前后后死了七个太守。有人说焦烈武是海上的聂天还,最糟糕是负责剿贼的建康军士无斗志,遇上大海盟的海贼便一哄而散,王式便是这么死的。”   刘裕心想如果这人说的有一半是真的,便应了燕飞说的话,敌人是明刀明枪的来杀自己,即使有燕飞当贴身保镖,对着数以百计的凶悍海盗,他也绝难幸免。   陈义功又道:“焦烈武本身武功高强不在话下,他的手下更聚集了沿海郡县最勇悍的盗贼,手段毒辣、杀人不眨眼。所以沿海的官府民众,怕惹祸上身,没有人敢与讨贼军合作,很多还被逼向贼子通消息,因此焦烈武对讨贼军的进退动静了如指掌,使历任讨贼的指挥陷于完全被动和捱打的劣势。建康如派出大军往援,贼子便逃回海上去,朝廷又势不能在沿海处长期驻重军,所以今次统领大人派给刘大哥的任务,是没有人愿接的烫手山芋,注定是失败的,一不小心还会没命。”   刘裕听得倒抽一口气,又实时顿悟,刘牢之是想借此人之口,来吓得自己开溜作逃兵,那他一样可达致除掉他这眼中钉的目的,而自己则声誉扫地,失去在北府兵里的影响力。   苦笑道:“我刘裕从来不是临阵退缩的人,不论任务如何艰苦和没有可能,我也会尽力而为,以报答玄帅对我的知遇之恩。大丈夫能为国捐躯,战死沙场,也算死得其所。对吗?”   心中也感好笑,情况像是掉转了过来,自己变成占领边荒集的人,而贼子则是荒人,不同的是自己手上根本没有可用之兵。   陈义功双目射出尊敬的热烈神色,沉声道:“刘大哥不愧是北府兵的第一好汉子。我陈义功豁出去了,决意追随刘大哥,刘大哥有甚么吩咐,即管说出来,我拼死也会为刘大哥办妥,并誓死不会泄露秘密。”   刘裕仍未可以完全肯定他是刘牢之派来试探自己的人,遂反试探道:“千万不要说这种话,我现在是自身难保。唉!我还可以做甚么呢?”   陈义功尽量压低声音凑近道:“统领大人是不会容刘大哥在起程前见任何人的,刘大哥有甚么话说,我可代刘大哥传达。”   刘裕心中好笑,你这小子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想套出老子在北府兵里的同党,然后来个一网打尽?   颓然道:“不用劳烦了,现在我已变成北府兵里的瘟神,谁敢支持我呢?你最好当从未和我说过话,待我有命回来再说罢。他奶奶的!真不明白我是否前世种下冤孽,弄至今天的田地。去吧!让人发觉你在我房里,跳下长江你也洗不清嫌疑。”   陈义功终现出失望神色,依言离开。   ※※※   燕飞、拓跋珪和崔宏驰仁附近一处高地,滚滚黄河水在前方五里许外流过。   拓跋珪以马鞭遥指大河,道:“三天前燕军的第一支先锋船队经过这里,在五原登岸,立即设立渡头和木寨,忙个不休真想把他们的木寨和战船一把火烧掉,向慕容宝来个下马威。”   崔宏兴致盎然地问道:“代主因何没有这么做呢?”   拓跋珪微笑道:“因为我清楚黄河河况,现在正是雨季来临,会有得慕容宝好受。何况燕军不擅水战,手上的所谓战船,只是劫夺回来后仓卒改装过的货船,性能和战力均不足惧,我让慕容宝继续拥有船队,既可让他多运点人来送死,且须耗费人力物力以保护和维修,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接着向燕飞道:“小飞怎会遇上崔兄的?以小飞的性格,一向独来独往,为何今趟会为我招揽贤士呢?”   燕飞把经过道出,最后笑道:“坦白说,愈认识崔兄,愈教我心惊胆跳,晓得如让崔兄投往敌人阵营,你和我都要吃不完兜着走,只好把他押来见你老哥。”   崔宏哑然笑道:“燕兄勿要抬举我,事实上燕兄肯让我跟来,得见代主,是我崔宏的福份。只听代主刚才的一番话,便知代主智计在握,早拟定好整个作战策略。”   拓跋珪欣然道:“现在北方大乱,群雄割据,论实力,我拓跋族虽不用敬陪末席,但亦只是中庸之辈,崔兄因何独是看上我呢?”   崔宏道:“早在苻秦雄霸北方之际,我已留意代主,当代主在牛川大会诸部,又迁都盛乐,更认定代主不单胸怀大志,且有得天下的胸怀和魄力。不过要到代主轻取平城、雁门两镇,又毅然放弃,引得慕容宝直扑盛乐,我才真的心动。就在这时候,竟给我遇上最景仰崇慕的燕兄,心忖这还不是老天爷的意思吗?所以立下决心,抛开个人生死、家族兴亡等一切颅虑,誓要追随在代主左右,此心永远不变。”   燕飞静看眼前发生的另一种高手过招,他们互相摸索对方的心意,同时也在秤对方的斤两,只要一语不合,好事立即会变坏事,有高度的危险性。因为两人还招、出招、解拆全牵涉到军事秘密,不容外泄。   崔宏是智士,所以单刀直入的向拓跋珪表示投诚之意,而非是拐变抹角的,徒使拓跋珪看不起他。   燕飞有个感觉崔宏虽然是第一次见拓跋珪,但早对拓跋珪的作风有一定的认识。崔宏在寻找他的“苻坚”,拓跋珪亦在寻觅他的“王猛”。两人会否相见恨晚,接着发生另一段苻坚与王猛般的关系呢?   拓跋珪正容道:“确是天意。不知崔卿有何破敌之计呢?”   一句“崔卿”,从此建立两人的主从关系。   崔宏微笑道:“主公的策略在于‘居如处子,出如狡兔’八字,看准慕容宝骄横跋扈,总以为可以吃定我们,遂采取暂避锋芒,以假装羸师之策,使其骄盈无备,然后发兵突袭。我要献上之计,只是锦上添花,令这场仗赢得更漂亮,更十拿九稳,对燕人造成最大的伤害,改变我军和燕军兵力上的对比,大利我们将来和燕人的斗争。”他的“主公”,回应了拓跋珪的“崔卿”,也确认了两人间君臣的关系。   拓跋珪动容道:“愿闻其详!”   燕飞心中暗赞崔宏了得,先露一手,表明看破拓跋珪的手段,可是言语间分寸拿捏得很好,不会令拓跋珪难堪,深明“伴君如伴虎”之道,且表现出远大的目光,不限于一场战役的争雄斗胜。   最精采是他说中拓跋珪的心事,如何把这场仗变成慕容垂失败的开端,这方是拓跋珪最关切的事。   崔宏道:“现在形势分明,慕容宝的大军于五原登陆,背靠大河设立营垒,以大河作粮线,在防守上是无懈可击的。只要一天不缺粮,我们仍难奈他何。”   稍顿续道:“不过人心并不是铁铸的,当燕人发觉盛乐只余下一座空城,更寻不着敌军的影踪,会陷入进退两难之局。这时只要我们在最适当的时候,做一件最正确的事,大胜可期。”   拓跋珪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均感崔宏思路清晰,用词生动,有强大的说服力,令人对他即将说出来的妙计,不敢掉以轻心。   拓跋珪点头道:“说得好!我现在开始明白小飞初遇崔卿时的心情。换了是我,如果你不是站在我这边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干掉你。哈!何时才是适当的时机呢?”   崔宏欣然道:“这方面主公该比我更清楚,就是河水暴涨,舟楫难行的当儿。我还可以从十里三堡处调来八艘战船,虽未能截断燕人的水路交通,但足以造成滋扰,务教燕人不敢从水路撤军。”   拓跋珪一双眼睛亮起来,叹道:“崔卿真明白我的心意。”   又向燕飞笑道:“小飞给我带来这份可终生受用不尽的大礼,待会给你骂也是活该的。”   燕飞知道他指的是着人杀刘裕的事,失笑道:“你是在先发制人,教我难以对你发作。”   拓跋珪举手投降道:“甚么也好!是我的错!是我不够英雄!是我太不择手段!是我蠢!你想骂我的话,我全代你说出来,气可以消了吗?对不起行吗?”   以崔宏的智慧,亦听得一头雾水。   燕飞苦笑道:“我能拿你怎么样呢?以后再不要提起此事如何?”   拓跋珪转向崔宏道:“甚么才是最正确的事呢?”   崔宏道:“我们须向慕容宝传递一个消息,当消息传入慕容宝耳内,纵然他明知极有可能是假的,仍要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态度立即撤军。由于水路难行,更兼没有足够的船只,可同时把八万人运走,加上害怕水路遇上伏击的风险,所以只好取陆路撤返长城内。而最精采的地方,也是慕容宝必须舍水路而取陆路的主因,因为他须尽速赶回燕都中山去。”   拓跋珪恍然道:“我明白了。”   燕飞皱眉想了片刻,也点头道:“果然精采!”   崔宏道:“散播谣言由我十里三堡的人负责,只要我们能截断慕容宝与慕容垂的联系,谣言将变得更真实,更难被识破。由于谣言来自汉人的商旅,可令人深信不疑。”   拓跋珪仰天笑道:“有崔卿助我,还有我拓跋珪做不到的事吗?我拓跋珪说过的话,亦从不会收回来。由今天开始,崔兄就是我的国师,在我有生之年,会善待崔卿和你的族人。”   崔宏道:“在主公正式登上帝位前,我还是以客卿身份为主公办事比较好一点,请主公明察。”   拓跋珪欣然道:“如崔卿所求。”   崔宏道:“在整个策略里,还有非常重要的一着误敌之计,就是要教慕容宝误以为撤退是绝对安全的,如此我们方可以攻其不备,造成敌人最大的伤害。”   连燕飞也深深感到崔宏奇谋妙计出之不穷,有他助拓跋珪,将来会是怎样的一番景况呢?   拓跋珪微笑道:“我们回营地畅谈一夜如何呢?我想让其他人也听到你的意见。”   两人当然叫好,策骑回营地去。 第十章 得道多助   卢循来到会稽太守府大堂门外,与一名天师军的将领擦身而过,后者认出是他,忙立正敬礼,然后匆匆去了。   卢循步入大堂,徐道覆正吩咐手下有关占领会稽后的诸般事宜。卢循不敢打扰他,负手在一角静候。   徐道覆把手下打发离开后,来到卢循旁,道:“我倒希望打几场硬仗才取得会稽,太容易了便没有趣味。建康的世家大族,如不是腐败透顶,怎会出了个王凝之?”   卢循淡淡道:“我来时出门的那个人是谁?”   徐道覆笑道:“师兄注意到他哩!可见师兄大有精进,给你一眼瞧破他,此人叫张猛,来自岭南世族,有当地第一人之誉,武功不在我之下,最近屡立大功,我已论功行赏,提拔他作我的副帅。有此人助我们,不愁大事不成。”   卢循点头道:“此人确是难得的人才,不但一派高手风范,且气魄慑人,是大将之才。”   徐道覆像怕人听见似的压低声音道:“天师回翁州了吗?”   卢循道:“是我亲自送他上船的。唉!天师变了很多,偏我又没法具体的说出他究竟在甚么地方变了。”   徐道覆叹道:“我也在担心,自决战燕飞归来,天师似乎除了燕飞外,对其他一切都失去兴趣,包括我们天师道的千秋大业。唉!希望这只是短暂的情况。”   卢循苦笑道:“燕飞究竟有甚么魔力呢?第一次与燕飞对决后,天师便把天师道交给我们师兄弟。第二次决战后,天师连说多句话的兴趣都失去了。刚才我送他登船,他竟没有半句指示,到我忍不住问他,天师才说,我们必须巩固战果,耐心静候谢琰的反应,以最佳的状态一举击垮北府兵,如此建康将唾手可得。”   徐道覆点头道:“天师仍是智慧超凡,算无遗策,此实为最佳的战略。”   卢循拍拍徐道覆的肩头,道:“我们两师兄弟必须团结一致,道覆负责政治和军事,我负责圣道的宣扬,直至有一天,我们天师道德被天下,完成我们的梦想。”   ※※※   刘裕在天亮前,登上由刘牢之安排送他往盐城的战船,他呆坐船尾处,瞧着广陵被抛在后方。   风帆顺流往大江驶去,刘裕心中一片茫然,对于能否重返广陵,他没有丝毫的把握。刘牢之这招非常高明,一句话把他置于绝地,不但令他陷于沿海巨盗的死亡威胁下,更令他成为各方要杀他的人的明显目标。   足音传来,刘裕抬头望去,愕然道:“你不是老手吗?”   老手来到他面前,欣然道:“难得刘爷还记得我,当日我驾舟送刘爷、燕爷和千千小姐到边荒集去,想不到今天又送刘爷到盐城赴任。嘿!我本身姓张,老手是兄弟抬举我的绰号。”   边说边在他身旁坐下来。   刘裕抛开心事,笑道:“我还是喜欢唤你作老手,那代表着一段动人的回忆。刚才我为何见不着你呢?”   老手道:“我是故意不让刘爷见到我,以免招人怀疑。船开了便没有顾忌,船上这班兄弟,都是追随我多年的人,可以信任。唉!千千小姐和小诗姐──”   刘裕道:“终有一天,荒人会把她们迎返边荒集。”   老手颓然道:“只有这么去想,心里可以舒服些儿。”   接着压低声音道:“今次我可以接到这个差事,是争取来的,孔老大、孙爷和一众兄弟,也有份在暗中出力。”   刘裕生出温暖的感觉,自己并不是孤军作战,而是得到北府兵内外广泛的支持。   老手愤然道:“际此用人之时,统领却硬把你调去盐城当太守,作无兵之帅,大家都替你不值。”   刘裕愕然道:“无兵之帅?”   老手道:“我本身是盐城附近良田乡的人,对沿海郡县的情况了如指掌,只今年我便曾三次到盐城和其附近的郡县去。所以,今次孔老大特来找我送刘爷去,好向刘爷讲解当地的情况。”   刘裕忍不住问道:“孔老大怎晓得我认识你?”   老手道:“我一直有为孔老大暗中办事,我们北府兵的战船到哪里去都方便点,等闲没人敢来惹我们。早在我送你们到边荒集去后,孔老大便找我问清楚情况,还大赞刘爷和燕爷够英雄,天不怕地不怕。”   又凑近低声道:“现在孔老大和各位兄弟,已认定你是未来的真命天子,所以把筹码押在你身上,大家豁出去了。”   刘裕大感惭愧,却晓得就算否认,仍不能改变得了半点儿这种深植人心的定见,只好照单全收,默认了事。   回到正题道:“盐城方面现况如何?”   老手道:“建康派出王式讨贼,可说是最后一击,若不是焦烈武把劫掠的对象,由贫农和商旅转向海外来做贸易的商船,影响舶来货的供应和朝廷的税收,朝廷亦没闲心理会。我们这个朝廷,从不理沿海民众的死活。最重要只是保着建康和附近的城池,让皇族高门能继续夜夜笙歌的生活。”   刘裕皱眉道:“沿海的民众不会组织起来自保抗贼吗?”   老手道:“安公在世时,根本不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是司马道子掌权后,便征沿海郡县的壮丁组成乐属军,以加强建康兵力,弄至生产荒废,无力抗贼。原来焦烈武手下只有几个喽啰,这两年间却扩展至近二千人,全是司马道子这狗贼一手造成。”   刘裕大感义愤填膺,激起了对沿海民众的同情心。他本身出身贫农,更明白普通百姓在官贼相逼下的苦难。与老手的对话,令他对此原视之为陷阱苦差的任务,产生了不同的看法,感到必须尽力而为,令受贼灾的郡县回复和平和安定。   问道:“焦烈武究竟是何方神圣,竟连王式也死于他手上?”   老手道:“焦烈武本属东吴望族,被北方迁来的世族排挤,弄得家破人亡,愤而入海为寇。自少年时代开始他便有武名,善使长棍,生性嗜杀,所到处鸡犬不留。他的战略是模仿聂天还。官兵势大,他便避往海上荒岛;然后觑机突袭,弄得官军畏之如虎,只要听到他进攻的号角声,便闻声四散。现在沿海的防御力形同虚设,谁到那里去,与送羊入虎口全无分别。”   刘裕听得倒抽一口气,心忖,形势比自己想象的更要恶劣。老手“无兵之帅”的戏语,亦非夸大之言。   苦笑道:“王式是怎样死的?”   老手嗤之以鼻道:“王式像大多数世家子弟般,自视过高,若他学懂躲在高墙之内,也不会这么容易被人宰掉。可是,他却当自己是另一个玄帅,恃着从建康随他来的一支三千人的部队,主动出击,却被焦烈武以假消息诱他进剿,步入陷阱后惨遭伏击,弄至全军覆没,自身也不保。现在各郡的官府只敢躲在城内,对城外的事不闻不问。唉!刘牢之派刘爷你去讨贼,又不派人助你,摆明是要你去送死。”   刘裕暗呼老天爷,王式好好歹歹也是建康军内有头有脸的将领,有一定的军事经验,否则司马道子不会委他以讨贼重任,而此人本身更是武功高强,又有一支正规军,然而尽管有如此优势,配合地方官府的人力物力,却一个照面便全军覆没,由此可见,焦烈武绝非寻常海盗,而是有智有勇,长于组织军事行动的野心家。老手是低估了他。   问道:“盐城的情况如何?”   老手道:“盐城本是讨贼军驻扎的城池,不过,现在的讨贼军只剩下百人,加上守城军的四百人,总数不够六百人、且粮饷短缺,士无斗志,要他们去讨贼只是笑话。”   刘裕沉吟片刻,道:“其他城池又如何?”   老手道:“更不堪提,如果焦烈武率众来攻,肯定会望风而遁。唉!我的确没有夸大,现在沿海诸城,不论官府百姓,都活在惶恐里,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求神拜佛,希望贼子放过他们。”   刘裕道:“有出现逃亡潮吗?”   老手道:“幸好近几个月来,焦烈武只是截劫经大河的外国商贸船,所以,沿海郡民可以暂时喘一口气。”   刘裕想了半晌,现出一丝笑容。道:“现在我的肚子饿得咕咕乱叫。到统领府后我不敢吃任何东西,只从后院的井里打了两杓水来喝;有甚么可以医肚子的?”   老手赞道:“刘爷小心是应该的,因为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对统领,更要加倍提防。哈!不过,因我们是临急受命,船上的米粮都是由统领府供给的。待我去使人弄点东西让刘爷果腹。”   刘裕心中一动,叫着他道:“我还有几句话要问你。”   老手再坐下去,乐意地道:“只要我晓得的,都会告诉刘爷。”   刘裕道:“刘牢之知不知道你为孔靖奔走办事?”   老手道:“当然知道,因为我们是玄帅钦点为孔老大办事的。刘牢之上场后,孔老大更亲自向刘牢之作出要求,希望可继续留用我们,因为孔老大只信任我。”   刘裕叹道:“刘牢之极可能找你们来作我的陪死鬼。”   老手色变道:“刘爷认为米粮有问题吗?我立即去查看。”   刘裕道:“你认识刘牢之的亲兵里一个叫陈义功的人吗?”   老手茫然摇头,道:“从没听过这么一个人。”   刘裕道:“他自称是刘牢之亲兵团十个小队长之一。”   老手愕然道:“刘牢之亲兵团的十个队长我全都认识,却没有一个是姓陈的。”   刘裕道:“这批米粮不用查也知道被人做了手脚,用的且是慢性毒药,要连续吃上两、三天后才生效,令人难以觉察,你去倒一碗出来给我看吧!”   老手去后,刘裕心中思潮起伏。   今早,当他晓得刘牢之派专船送他到盐城,已心中起疑。因为,如让他孤骑单身上路,凭他探敌测敌的本领,只要舍下马儿,专找山路林区走,再来多些敌人也无法截着他,只有走水路,才会成为明确的攻击目标。   刘牢之该与陈公公碰过头,清楚在山林野岭追杀他只是徒劳无功,所以想出这条在水路上截杀他的毒计。   刘牢之的心计非常厉害,知道老手和他的关系,所以故意放消息予孙无终,再由孙无终通知孔老大。当孔老大自以为巧妙安排老手接过这项任务,事实上却是堕进刘牢之的奸计里,让刘牢之可顺便铲除孔老大在北府兵内倾向他刘裕的势力。   此计最绝的地方,是自己信任老手,不但相信老手不会害自己,更信任老手在北府兵水师里称冠的操舟本领。在正常的情况下,在茫茫大江上,根本没有人能拦截老手。   刘牢之更看通自己的性格,知道一旦遇袭时,他刘裕不会舍弃老手和他的兄弟,无耻的自行逃生,最后只有力战而死。   这条近乎天衣无缝的毒计,大有可能是刘牢之和陈公公两人想出来的。因为这种事必须由外人去办,还可以装作是焦烈武下手,谁都难以追究。   刘裕心叫好险,暗抹一把冷汗时,老手捧着一碗麦米来了。   老手的脸色非常难看,道:“果然多了点古怪的香气,如不是得刘爷点醒,肯定嗅不出来。”   刘裕接过他递来的碗,捧到鼻端下。   古怪的事发生了,体内的真气竟气随意转,聚集到鼻子的经脉去,麦米的气味似是立即转浓,扑鼻而至。最奇妙是香气不但丰富起来,还似可以区分层次,其中一种带点涩味的香气,并不是来自麦米本身,只是附在麦米上。   他从没想过自己的鼻子可以变得如此灵敏,不由想起狗儿的嗅觉,大概就是这样子。又想起方鸿生。   道:“这米给人浸过毒物,然后烘干,蒸发了水分,毒药便附在麦米上,所以,麦米因烘过而脆了点。”   放下了碗,望向双目射出敬服之色的老手。   老手回过神来,狠狠道:“刘牢之真不是人,竟连我们都要害死。”   刘裕微笑道:“权力斗争从来是这个样子,不会和你讲仁义道德,且为求目的不择手段。”   稍顿续道:“现在你还有个选择,就是靠岸让我登陆,然后返广陵复命,把一切全推在我身上,指是我坚持离船,你没法阻止,如此没有人可以怪责你。”   老手坚决的摇头道:“我老手早在答应此行时,已和众兄弟商量过,决定把性命交托在刘爷手上。我现在更下决心,不但要把刘爷送往盐城去,还要留下来与刘爷并肩作战,为民除害。”   刘裕听得大为心动。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他三头六臂、智比天高,可是只身单刀,与纵横海上的巨盗对敌,只是个笑话。可是,如有像老手般熟悉该区域情况的操船高手相助,势必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老手又道:“我们可推说是焦烈武封锁大江出海的水口,令我们没法回航,刘牢之也难降罪于我。”   刘裕点头道:“好主意!”   得刘裕首肯,老手大感兴奋,道:“在大江上,即使聂天还亲来,都拦不住我。不要小看我这艘小战船,孔老大曾真金白银拿了十多锭黄金来改装,船身特厚,船头船尾都是铁铸的。我出身于造船的世家,对战船最熟悉。”   刘裕想的却是刘牢之硬把自己留在统领府一天一夜,就是要让陈公公有足够的时间作部署对付自己。   道:“刘牢之当然清楚你的本领,所以不会作大江拦截诸如此类的蠢事,而会用计上船来!像那次王国宝骗何大将军的方法,想想看吧!在我们没有防备下,忽然遇上数艘建康的水师船,来查问我们到哪里去,着我们出示通行的文件,我们肯定会中计。”   老手心悦诚服地道:“还是刘爷想得周到,难怪刘爷战无不胜,刘牢之又如此害怕刘爷了。”   刘裕拍拍老手肩头,心神却飞到盐城去。   老手低声道:“还有一件事未曾告诉刘爷,孔老大在船上放下一个铁箱子,请刘爷亲自扭断锁头看个究竟,照我看,肯定是孔老大送给刘爷花用的军费。”   刘裕心中再一阵感动,孔老大现在是义无反顾地站在自己的一边。同时也看出火石效应的惊人影响,像孔老大、老手和他的兄弟,都深信他刘裕是真命天子而不疑,所以在不用深思、不须等待、不用理会现实的情况下,轻易作出抉择。   只有他清楚,自己绝非甚么真命天子。 第十一章 好自为之   黑夜里,两道黑影在林野里鬼魅般移动,像深夜出动的幽灵,与黑夜结合为一体。   燕飞和拓跋珪回复了少年时代的情怀,不同处在现时非是嬉闹玩耍,而是为拓跋族的存亡奋战。   最后两人抵达密林边缘区,登上最高的一株古树。   敌人营地的灯火,映入眼帘。   拓跋珪与燕飞脚踏同一横干,前者笑道:“你这小子愈来愈厉害哩!真跑不过你。”   燕飞淡淡道:“坦白说!我是故意让你,否则你仍在后面数里外,上气接不到下气的辛苦追来。”   拓跋珪失笑道:“太夸大了,我会差你那么远吗?”   两人对望一眼,都开怀笑起来,感觉着友情真挚流露的滋味。   拓跋珪探手搂着燕飞肩头,道:“看!我肯定慕容垂指点过我们的小小宝,否则这小子不会如此高明懂采取稳打稳扎的战术。如果我们没有妙计,只好干瞪眼等敌人失去耐性撤兵,然后垂头丧气的重建盛乐,不过我的复国大计也完蛋了。”   燕飞点头同意。   慕容宝筑起十多座垒寨,占据了五原近河区十多里内所有具战略优势的高地,另一边靠着大河,以这样的阵势,就算拓跋珪倾尽军力,也是以卵击石,难动摇对方分毫。一俟慕容宝与重夺平城和雁门的慕容详取得联系,确立运粮线,慕容宝将立于不败之地。长期作战又或退兵,全看慕容宝的决定。   拓跋珪欣然道:“今次全赖你带崔宏来,由汉人散播谣言,方没有破绽。”   燕飞笑道:“崔宏只是锦上添花,纵然没有他,你老哥也有全盘的作战计划,慕容宝怎是你的对手呢?”   拓跋珪正容道:“崔宏正是我梦寐以求的开国军师和大将,此人思考缜密,正能补我的不足处。”   燕飞提醒道:“在人事上你要小心点,崔宏怎都是新来者,如果你偏用他,会令你原本的下属生出妒忌心,破坏了将领间的团结。”   拓跋珪点头道:“这方面我会很小心,幸好崔宏亦明白自己的位置,这两天表现得很谦虚,没有惹人反感。”   又叹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怕说出来遭你痛骂。”   燕飞讶道:“只有这一回事?不过你大可以放心,你这小子有一股古怪的魔力,就是不论我如何想揍你一顿,可是当我面对着你时,怒火总会不翼而飞。我更要顺便在这里提醒你一句,小仪并没有出卖你,你如敢怪罪于他,我会是第一个不放过你的人。”   拓跋珪苦笑道:“我正想用此作交换条件,岂知竟被你先一步说出来。唉!”   燕飞在黑暗里的目光闪动着奇异的光芒,不眨眼地细看拓跋珪好半晌,沉声道:“你似乎真的有点心事,究竟与甚么有关呢?”   拓跋珪颓然道:“我遇上生平第一个真正令我心动的女人。”   燕飞失笑道:“少年时代,每次你看中美丽的女孩,说的都是这句话。”   拓跋珪苦笑道:“今次是不同的,因为我晓得没有女人比她更危险,而你比任何人都清楚我最爱冒险和刺激,这方面我虽然在争雄斗胜的战场上得到很大的满足,却从未在男女间的战场上尝试过,所以这个极度危险的女人,本身对我有超乎寻常的吸引力,更今我动心的是她正是那种女人中的女人,媚在骨子里,令人感到错过她会是生命中最大的损失。”   燕飞动容道:“你今趟竟是来真的?”   拓跋珪叹道:“问题是我清楚绝不该碰此女,因为我希望每一件事都尽在我的掌握和计算内,而她对我却肯定是不利的因素,至乎会影响我和你的兄弟情谊。”   燕飞平静地道:“如此她当是我认识的人,究竟是何方美女呢?”   拓跋珪道:“就是楚无暇。”   燕飞仍是不眨眼的瞧着他。   拓跋珪移开目光,避免与他对视,投往敌人的营地,道:“我们必须于慕容详取得平城和雁门前,击垮慕容宝的八万燕兵。”   燕飞道:“在有关娘儿的事情上,你从来听不进我说的话,今次也不会例外。对吗?”   拓跋珪苦笑道:“你真的了解我。”   燕飞耸肩道:“那我还可以说甚么呢?”   拓跋珪大讶道:“就是这么一句话吗?”   燕飞道:“你怎会和她缠上的?”   拓跋珪把经过老老实实的道出来,然后道:“这个女人很懂玩男女之间的手段。自她离开我去寻宝后,我有点不受控制的时常想起她,使我晓得自己今次情况不妙,非常糟糕。”   燕飞道:“或许你真正得到她后,她对你的吸引力会逐渐减退。”   拓跋珪道:“这正是最危险的想法,令我更想拥有她,看看是否如此。嘿!你似乎并没有怪责我不够兄弟,因为她极可能是冲着你而来的。”   燕飞记起尼惠晖的警告,仰望星空,吁出一口气缓缓地道:“只要你能永远不让她插手到你的政事上,谁也管不了你私人的事。”   拓跋珪朝他瞧来,低声道:“你是否因她而心中不快?”   燕飞迎上他的目光,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虽然在建康行刺过我,而我更清楚她会是那种凭一己好恶,随时下手杀人者,仍然感到很难管你这方面的事。事实上你为了复国大业,一直在压抑着心中的感情,这不单指男女之爱,更包括人与人间的正常情绪,令人感到你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之辈。然而真正的你是有着丰富的感情,楚无暇正是能点燃你心中感情火焰的引信。”   拓跋珪笑道:“说得真好!知我者莫若燕飞。”   燕飞道:“对她的讨论到此为止,我最后只有一句话,就是好自为之。我们回去吧!”   ※※※   小风帆转入淮水,逆流而行。   屠奉三立在船首,衣衫迎风拂扬。   他会先与侯亮生秘密地碰头,了解情况,然后决定该否见杨全期。   他一向的作风是谋定后动,绝不好大喜功,冒险求成,亦正是凭他稳打稳扎的策略,才能勉强压止两湖帮的扩张。当然,现在的形势已变成另一回事,聂天还和桓玄朋比为奸,他屠奉三则退往边荒集。   如果没遇上刘裕,他只能在边荒集苟且偷生,随边荒集的盛衰起落过下辈子。现在他的雄心壮志更胜从前,不但要向聂天还算旧恨,还要向桓玄讨新仇的血债。而要达到这两个目标,他必须全力助刘裕成为南方最有权力的人。   他不得不承认侯亮生对他有无可估量的影响力,大幅扩阔了他视野的水平,扩展往无垠的远处,令他对扶持刘裕更有把握。   南方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单靠北府兵并不能使刘裕登上皇帝的宝座,想当年桓温权倾南方,荆州军是当时晋室最强大的军事力量,在死前欲求得“九锡”的最高封号,仍因高门之首谢安和王坦之的阻挠,难以成事。   于此可见高门大族在政治上的影响力。   所以争取高门大族的支持,是屠奉三“造皇大计”里重要的一环。否则将来刘裕纵能坐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大有可能功亏一篑,现在他去见杨全期,正是在这仍处于空白的计划上踏出第一步。   侯亮生是博通古今的智士贤人,他屠奉三则为深谋远虑的军事谋略家,两个人衷诚合作,将会为刘裕缔造不朽的王侯霸业。   屠奉三是刘裕、燕飞和孙恩外,唯一清楚并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的人,可是却丝毫没有动摇他对刘裕是真命天子的看法。他安慰刘裕的话只代表他部分想法,更重要的是淝水之战后,南方出现影响社会所有不同阶层的新形势。   当谢玄以八万军击垮苻坚的百万大军,赢得淝水大捷震古铄金的骄人成果,南方即使“五民童子”,都“振袂临江,思所以挂旗天山,封泥函谷”,充满克复中原的希望。可是司马氏立即排挤谢安、谢玄,使江左政权坐失克复中原的最佳时机。不过这股广披南方所有阶层和军民的渴求,只是被压抑下去,令南人对司马氏皇朝生出彻底失望的情绪,却从没有消散,亦不可能消散。只要时机如春风拂至,会像烧不尽的野草般破土而出,茁壮成长。   桓玄和孙恩都想借此势崛起,取代司马氏皇朝,可是屠奉三独看好刘裕。他身为谢玄继承人的优势是前两者欠奉的。   天师军的最大阻力来自南方佛门,建康的高门大族不乏崇佛之辈,他们绝不容视之为邪教的天师道独尊天下。   桓玄则可归于司马道子的腐化一族,代表着反对谢安行之有效“镇之以静”,以此作施政方针的高门反动势力。   只要刘裕成为改革派的代表,不但可以得到饱受剥削压榨的群众支持,还可以争取到高门大族有识之士的认同。如此不可能的事将会变成有可能。   河风迎面拂来,屠奉三深吸一口气,从没有一刻,他比现在更有信心可圆刘裕的帝王梦。   ※※※   刘裕从深重的坐息醒转过来,感到精神前所未有的清澈和饱足。   舱窗外夜幕低垂,自己这次运气调息,至少坐了六个时辰。这两天在船上,他除了吃东西外便是坐息,务求以最佳的状态,去应付焦烈武的汪洋大盗贼兵团,又或其他敌人派来的刺客杀手,真个是少点本领也不行,睁开眼来,看到是紧闭的舱门,自己则盘膝坐在榻子上。   假设有人破门而入,先发暗器后施杀着,自己肯定会手忙脚乱,一个错失便被突袭者夺去小命。   在这种环境和情况下,甚么“九星连珠”又或“天地一刀”都派不上用场,只适宜细腻精微的刀法。   忽然心中一动。   “铮”!   刘裕左手拿起放在身旁的厚背刀,右手拔刀出鞘。   几乎是不经思索,妙手偶得般,厚背刀往前直刺,“嗤嗤”声中,身前幻出大朵刀花,最精采是刀花消散,刀气仍存,朝前方划去。木门震动起来,当刘裕还刀入鞘,木门现出七条深浅不一的刀痕。   刘裕心中人喜如狂,活到这把年纪,尚是首次能发出如此凌厉的刀气,如果不是力道不够平均,每道刀痕该是深浅如一。   有意无意间,他又多领悟一记自创的刀招。这招该唤作甚么好呢?   足音响起,接着是敲门声。   刘裕道:“进来吧!”   老手推门而入,一脸疑惑神色,道:“刚才是甚声音,似乎是飞刀掷上木门的声响,我还以为刘爷出了事,赶快下来看个究竟。”   刘裕心忖老手的形容相当贴切,不过却是无形的飞刀,此招便叫作“无形空刀”吧!都算不错。   笑道:“船抛掷得很厉害,是否快到海口?”   老手道:“早出海了,现在沿岸北上,天亮时可抵盐城。”   刘裕失声道:“甚么?我坐了多久?”   老手一脸崇敬的神色,道:“刘爷这一坐足有两天半夜。高手确是高手,在北府兵的所谓高手里,我从未听人可以打坐入静这么久的,能坐上几个时辰已算了不起。”   刘裕登时感到两脚酸麻,连忙把两脚伸直,改为坐在榻子边缘,让双足安全着地,始安心了点儿。   燕飞的免死金牌确了不起,使他成为连自己都不敢相信的高手,真他娘的爽至极点。随口问道:“没有人拦截我们吗?”   老手道:“在离大江海门七、八里处果如刘爷所料,有两艘官船打旗号着我们停船。我懒理他的娘,几下拿手本事便把他们撇在后方。哼!想在大江逮着我老手,投多几次胎也休想办到。”   刘裕欣然道:“刘牢之今次是弄巧反拙,反令你们成为我的好伙伴和战友。不过在抵达盐城后,我想你们诈作离开,设法躲藏起来,可是当我想找你们时,你们便适时出现,变成我的一着没有人想得到的水上奇兵,可以办得到吗?”   老手沉吟片刻,道:“躲起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通信却是一道难题,必须找当地养有信鸽的帮会帮忙,这个并不容易,即使有人答应你,你也不敢信他,谁晓得他是不是焦烈武的同党?”   刘裕道:“当地最有势力的帮会是哪一个呢?”   老手道:“当然是东海帮,帮主何锋是何谦的堂弟。何谦在世时,他等若沿海郡县的土皇帝,现在收敛了很多,因为他害怕刘牢之会杀他。”   刘裕道:“何锋由我负责说服他帮忙,如果能令他站到我们的一边来,会大添胜算。”   老手道:“恐怕非常困难,地方帮会对焦烈武畏之如虎,怕开罪焦烈武,迟早会被拿来祭旗,给焦烈武来个棒打出头鸟。”   刘裕道:“这是因为地方的帮会对官府没有信心,希望他们对我会有不同的看法。”   老手苦笑道:“刘爷仍不明白官府在沿海郡县的形势是多么恶劣,不但再没有可用之兵,更没有能作战的水师船。”   刘裕微笑道:“至少有一艘嘛!且由北府兵最超卓的操舟班底负责驾驶。”   老手点头道:“我们是舍命陪君子。不过坦白说,换下不是刘爷,我们肯定会在把人送到盐城后,立即溜返广陵,不愿意留多半刻。”   刘裕冷笑道:“焦烈武并非聂天还,只懂用杀人放火的手段,令人害怕他。只要我们能干出一、两件漂漂亮亮的事,让人晓得我对付焦烈武的决心,更发觉焦烈武非是不能击倒的海上霸主,沿海的军民会聚集到我的旗下来。”   老手道:“我和各兄弟对刘爷有十足的信心。”   刘裕心忖如非老手和他的二十多个兄弟认定自己是真龙转世,恐怕半丝信心也没有,由此可见火石效应的影响力。   火石效应能在如此恶劣的形势下再次发挥威力吗?   船身忽然颤抖起来,速度骤减。   两人四目交投。   刘裕首先跳起来,扑往舱门外,老手随之,均晓得出了情况。   难道焦烈武如此神通广大,竟先发制人,在黑夜的海上拦途截击,教他们永远到不了盐城? 第十二章 高门子弟   老手皱眉道:“会不会是个陷阱呢?”   在风灯照耀下,一个大汉正死命抱着一截似是船桅断折的木干,在汹涌的海面上载浮载沉,随波浪飘荡。   老手的“雉朝飞”正缓缓往落难者驶去,由于在大海中停船是非常不智的蠢事,所以只有一个救他的机会,错过了除非掉头驶回来,可是在黑夜的大海里,能否寻得他亦是疑问。   刘裕想也不想道:“如果敌人神通广大至此,我刘裕只好认命,怎都不能见死不救。来!给我在腰间绑绳子。”边说边解下佩刀。   众人见他毫不犹豫亲自下船救人,均肃然起敬,连忙取来长索,绑着他的腰。另一端由老手等人扯着。   当船首离那人不到两丈时,刘裕叱喝一声,投进海水里,冒出海面时,刚好在那人身旁。   刘裕探手抓着对方手臂,大叫道:“朋友!我来救你哩!”   那人全无反应,却被他扯得松开双手,原来早昏迷过去,全赖求生的意志,抱紧浮木。   刘裕在没有提防下,随对方沉进海水里去,连忙猛一提气,本意只是要升上海面,岂知不知哪里来的力量,竟扯着那人双双腾升而起,离开海面达三、四尺。   老手等人忍不住的齐声欢呼喝彩,赞他了得。   刘裕喝道:“拉索!”   众人放声喊叫,大力扯索,就借扯索的力道,刘裕搂着那人的腰,斜掠而上,抵达甲板,完成救人的任务。   ※※※   云龙舰上。   舱厅里,聂天还神态悠闲的在吃早点,郝长亨在一旁向他报告过去数天他不在两湖时的情况。   当说到胡叫天意欲退出的请求,聂天还漫不经意地道:“叫天只是情绪低落,过一阵子便没事。着他暂时放下帮务,交给左右的人,找个欢喜的地方好好散心,待心情平复再回来吧!”   郝长亨低声道:“他已决定洗手不干,希望从此隐姓埋名,平静安度下半辈子。照我看他是认真的。”   聂天还沉默片刻,点头道:“这是做卧底的后遗症,出卖人是绝不好受的,我谅解他。唉!叫天是个人才,更是我们帮内最熟悉大江帮的人。设法劝服他,我可以让他休息一段长时间,待他自己看清楚形势再决定是否复出。”   郝长亨点头道:“这不失为折衷之法,如帮主肯让他在任何时间归队,他会非常感激帮主。”   聂天还叹道:“刘裕现在已成了令我和桓玄最头痛的人,叫天之所以打退堂鼓,正是被荒人的甚么‘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的骗人谎话唬着了。”   说到这里,心中不由想起任青媞,她说要杀死刘裕,以证明他非是真命天子,究竟成败如何?他真的很想知道。   郝长亨以手势作出斩首之状,聂天还道:“对刘裕桓玄比我更紧张,已把杀刘裕的事揽上身。如果怎都干不掉刘裕,天才晓得将来会发展至怎样的一番景况?”   郝长亨微笑道:“帮主不用担心,因为刘裕已变成众失之的,难逃一死。他的功夫虽然不错,但比之燕飞却有一段很大的距离,即使换是燕飞,在他那样的处境里,亦难活命。”   聂天还道:“不要再谈刘裕,希望有人能解决他不须我们出手。我的小清雅还在发脾气吗?”   今次轮到郝长亨头痛起来,苦笑道:“她变得孤独了,只爱一个人去游湖,真怕她患了相思症。”   聂天还出奇的轻松地道:“她最爱热闹,所谓本性难移,只要你安排些刺激有趣的玩意儿,哄得她开开心心的,肯定她会忘掉那臭小子。”   郝长亨沮丧地道:“我十八般武艺,全使将出来,却没法博她一笑。”   聂天还笑道:“我们的小清雅是情窦初开,你不懂投其所好,断错症下错药,当然是徒劳无功。”   郝长亨叹道:“这附近长得稍有看头的年轻俊彦,都给我召来让她大小姐过目,她却没有一个看得上眼。这批小伙子随便叫一个出去,无不是女儿家的梦中情人,在她小姐眼中,则只是闷蛋甲、闷蛋乙。帮主你说这是否气死人呢?”   聂天还从容的瞧着他道:“你似乎已完全没有办法了。”   郝长亨暗吃一惊,忙道:“我仍在想法子。”   又叹道:“我知道毛病出在甚么地方。被我挑选来见她的小子们,都与高彦这种爱花天酒地、口甜舌滑的小流氓有很大的分别,他们全是那种我们可接受作清雅夫婿的堂堂正正男儿汉,然则在哄女孩子这事上,他们怎都不是在花丛打滚惯了的高小子的对手。”   聂天还哑然笑道:“对!对!我们怎也不可以找个专擅偷心的花花公子,来与高小子比手段,一个不好,便成前门拒虎,后门进狼。”   郝长亨道:“或许过一段时间,清雅便会回复正常,说到底她仍是最听帮主的话,不会让帮主难堪。”   聂天还舒一口气,悠然道:“解钤还须系铃人,这种男女间的事必须像对付山火般,扑灭于刚开始的时候,如任由火势蔓延,只会成灾。”   郝长亨终察觉聂天还似是胸有成竹的神态,愕然道:“帮主竟想出了办法来?”   聂天还从怀内掏出一个卷轴,递给郝长亨道:“荒人定是穷得发慌,竟想出如此荒谬的发财大计,要与各地帮会合办往边荒集的观光团。由各地帮会招客,只要把客送到寿阳,边荒集会派船来接载,由荒人保证观光团的安全,这卷东西里详列观光的项目,甚么天穴、凤凰湖、古钟楼;还有说书馆、青楼、赌场等诸如此类,真亏荒人想得出来。”   郝长亨接过卷轴,拿在手上,问道:“这卷东西是怎么来的?”   聂天还道:“是桓玄给我的,本只是让我过目,我一看下立即如释重负,整个人轻松起来,硬向桓玄要了。哈!桓玄只好找人誊写另一卷作存案。”   郝长亨不解道:“寿阳是北府兵的地方,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怎肯容荒人这么放肆?”   聂天还道:“现时的形势非常古怪,刘牢之和司马道子都不敢开罪荒人,怕他们投到我们这边来,且要和他们做贸易,所以这种无伤大雅的事,只有只眼开只眼闭。”   郝长亨道:“桓玄又持甚么态度?”   聂天还道:“他会装作毫不知情。”   郝长亨失声道:“亳不知情?”   聂天还微笑道:“这些观光团欢迎任何人参加,只要付得起钱便成。假设我们要杀死高小子,是否很方便呢?”   郝长亨恍然道:“难怪帮主有如释重负的感觉。不过边荒集一向自由开放,来者不拒,没有观光团也是同样方便。”   聂天还欣然道:“你何不展卷一看,只须看说书馆那一项,自会明白我因何心花怒放。”   郝长亨好奇心大起,展卷细读,一震道:“好小子,竟敢拿清雅来说书卖钱。”   聂天还仰天笑道:“这就是不懂带眼识人的后果,幸好高小子财迷心窍,转眼便露出狐狸尾巴,省去我们不少工夫。”   郝长亨跳将起来道:“我立即去找清雅来,让她看清楚高小子丑恶的真面目。”   聂天还喝道:“且慢!”   郝长亨道:“不是愈快让她清楚高小子是怎样的一个人愈好吗?”   聂天还沉声道:“假如清雅要亲自到边荒集找高小子算账,我们该任她去闹事还是阻止她呢?如果她一意孤行,我们可以把她关起来吗?”   郝长亨颓然坐下,点头道:“确是令人左右为难,不过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这种事迟早会传入清雅耳内去。”   “砰”!   聂天还一掌拍在木桌上,立现出一个清晰的掌印,这位威震南方的黑道霸主双目闪着慑人的异芒,狠狠道:“在‘小白雁之恋’的书题下,其中一个章节是甚么‘共度春宵’,这究竟是甚么一回事?清雅的清白是否已毁在高小子手上?我操他高彦的十八代祖宗,只是这个章节,我便要把高小子车裂分尸。”   郝长亨道:“肯定是这小子自吹自擂,清雅绝不是这样随便的人。”   聂天还狠狠道:“我也相信清雅不会如此不懂爱惜自己。真的岂有此理!竟敢坏清雅的名节。”   郝长亨道:“高彦算是老几,此事交给我办,保证他来日无多。”   聂天还叹道:“只恨我输了赌约,否则我会亲手扭断高彦的脖子。此事我已请桓玄出手,他会为我们办得妥妥当当的。”   又道:“至于清雅方面,由我负责,我会令她在一段时间内,收不到江湖传闻,待高小子魂归地府后,她知道与否就再没有关系了。”   郝长亨点头道:“还是帮主想得周到。”   聂天还叹道:“至于清雅和高彦间发生过甚么事,我不想知道。你知道了也不用告诉我。现在我最渴望的是听到高彦的死讯。”   郝长亨连声应是。   同时深切地感受到聂天还对尹清雅的溺爱和纵容。   ※※※   “雉朝飞”在晨光下破浪前进,左方是春意盎然的陆岸,大海风平浪静,表面绝看不到沿海郡民饱受凶残海盗蹂躏的惨况。   刘裕迎风立在船首,心神却驰骋于北方的战场上。   最具决定性的两场战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均与目前北方最强大的燕国有直接关系。一边是慕容垂引慕容永出长安之战,以决定慕容鲜卑族内谁有资格当家作主;另一边是慕容宝讨伐拓跋珪之战,其战果不但影响拓跋族的生死存亡,也影响到边荒集的荣枯。   老手来到刘裕身旁,道:“他醒来了!”   刘裕瞥老手一眼,见他一脸不快的神色,讶道:“他开罪你了。”   老手冷哼道:“他要见你。”   刘裕道:“他究竟是何方神圣,他不知我们是他的救命恩人吗?”   老手忿然道:“他虽然不肯说出名字,但我听他说了几句话,看他自以为高高在上的样子,便知道他是高门大族的小子。他奶奶的,早知道就任他淹死算了。”   刘裕哑然笑道:“待我弄清楚他的身份,再把他丢回大海如何?”   老手忍不住笑着点头道:“我真想看他给抛进水里的可怜模样。哈!这种来自世族的子弟真令人难以理解,听到我不是主事的人,立即失去和我谈话的兴趣,像怕我玷污了他高贵的血统。”   刘裕拍拍老手肩头,朝船舱走去,心中有点感触。   事实上自东汉末世族冒起,社会已分化为高门、寒门两个阶层,中间有道不可逾越的鸿沟,双方间嫌隙日深,没有沟通和说话。世族形成一个利益集团,占据了国家所有最重要的资源,视寒门为可任意践踏的奴仆。而寒门则备受压逼和剥削,怨气日深。只有在战场上,寒士才有藉军功冒起的机会,刘牢之便是个好例子,不过如非谢玄刻意栽培,刘牢之也不会有今天一日。自己也是如此,否则恐怕没有资格和高门的人说半句话。   不由又想起王淡真。   唉!他已尽量不去想她,可是思想却像不受控制的脱缰野马,不时闯入他不愿踏足的区域。   推门入房。   那人拥被坐着,脸上回复了点血色,神情落寞,刚捡回小命,理该是这个模样。看年纪该在二十五、六间,有一头浓密的黑发,一副高门大族倨傲而显贵的长相,眼神仍是充满自信,并没有因受到打击而露出心中的不安,这是个很好看的世家子弟。   他上半身赤裸着,肩肋处的伤口敷上草药,传出浓重的草药气味。   刘裕在看他,他也在打量刘裕,还皱起眉头,似在怪刘裕没有叩门、未经请准便闯进来。   刘裕直抵床前,俯首看他,微笑道:“朋友刚见我进来时,脸现不快神色,忽然又现出惊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该未见过面吧?”   那人的惊讶之色转浓,显然是想不到刘裕说话如此直接,微一点头道:“兄台有很强的观察力,当非平凡之辈,敢问高姓?”   刘裕把放在一旁的椅子拉到床边来,悠然坐下道:“你知否已冒犯了我的兄弟,如果不是他发现你在海面上浮沉,你早成了水底里的冤魂。”   那人现出尴尬的神色,干咳一声道:“我只是小心点吧!因为在未弄清楚你们是谁前,我真的不敢说实话。唉!在这沿海的区域,很难分出谁是恶贼,谁是良民。”   刘裕心中一动,不再耍他,道:“本人刘裕,朋友尊姓大名?”   那人现出震动的神色,脱口道:“原来是你,难怪向我走过来时大有龙行虎步的姿态,看来传言并没有夸大。”   刘裕还是首次被人夸赞步行的姿态,不好意思起来,道:“朋友──”   那人道:“家父是王珣,小弟王弘,见过刘兄。大恩不言谢,今次刘兄和你的兄弟出手相救,我王弘会铭记不忘。”   刘裕心中大震,作梦也没想过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遇上王珣之子。   在建康的高门世族里,论名望谢安之外便要数他,而他亦是谢安的支持者,与谢玄辈分相同,拥有崇高的地位。即使司马道子不满意他,但因王珣不但本身得建康高门的推崇,又是开国大功臣王导之孙,所以表面上司马道子也要对他客客气气的。   刘裕重新打量王弘,心忖如非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想和王导的曾孙坐着说话根本是不可能的。   王弘对他的震惊相当满意,欣然道:“刘兄是现在建康被谈论得最多的人,究竟‘一箭沉隐龙’是否确有其事?”   刘裕心想这可是我最不想谈的事,岔开道:“很快便会抵达盐城,到盐城后我们可以把酒畅谈。现在我必须弄清楚王兄怎会受伤坠海?”   王弘脸上立即罩上阴霾,苦笑道:“刘兄到这里来,是否奉命讨贼呢?让我告诉你吧!不论谁派你来,都是想害死你。”   刘裕已想出个大概,淡淡道:“如果我刘裕这么容易被人害死,早死了十多遍,哪还能在这里和王兄说话?”   王弘动容道:“对!司马道子和刘牢之都千方百计欲置你于死地,可是你仍然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刘裕见振起了他的斗志,微笑道:“可以听故事了吗?” 第十三章 观光首炮   高彦来到“老王馒头”,庞义正没精打采地默默吃早点。   这馒头店到今天仍因欠缺材料未重新启业,只招待交情深的熟客,反成为高彦临时的治事所。   高彦在庞义旁坐下,笑道:“大个子又有甚么心事?人生是要积极面对的,不要大清早便像在怀念以前的风光,一副不胜唏嘘的模样。”   庞义没好气道:“我昨晚睡得不好成吗?我脸上该摆甚么表情?须问过你,得你同意才行吗?你奶奶的,先管好你自己的事吧!”   高彦哂道:“不要说谎了,昨晚你偷偷去广场,光顾摆地摊为人占卜的外来神棍,你当我不知道吗?当时我排在前头,你排在队尾。他娘的!这神棍分明是骗饭吃的,千万不要信他,如果他今晚敢出来开档,我会去拆他的招牌,他娘的!我占婚姻竟占得句甚么‘鸳鸯欢合惊风雨’,这算甚么一回事,我和小白雁的姻缘乃天作之合,何来风雨?嗯!你占得句甚么呢?说来大家参详一下。”   庞义冷笑道:“你不是说是骗人的吗?有甚么好提的。”   高彦陪笑道:“我只是不喜欢‘惊风雨’三个字,‘鸳鸯欢合’仍是不错的。我之所以说他不准,是因为老子尚未和小白雁欢合过。”   又道:“来吧!给我看看你那是甚么卦。小飞不在,边荒集唯一关心你终生幸福的人就是我。”   庞义道:“去你的娘!你关心我?我的事不用你管,更不用你理。”   高彦奇道:“为甚么发这么大的脾气?我甚么地方开罪了你?”   庞义紧绷着脸沉默片刻,然后不悦道:“你做过甚么事你自己最清楚,和小白雁的事怎可以拿到说书馆去娱乐大众,你一点也不尊重小白雁,更不尊重自己。”   高彦打个寒噤,颤声道:“今次糟糕哩!连你这局外人都感愤愤不平,小白雁肯定来宰掉我,今次给老卓害死哩!”   庞义讶道:“关卓疯子甚么事呢?”   高彦连忙道出详情,颓然道:“今次确是箭已离弦,覆水难收。帖子已发了出去,想反悔也不成。”   庞义露出原来如此的表情,释然道:“算你吧!只要你不再受卓疯子的引诱,死也不肯到说书馆说半句话,该不会闯出祸来。”   高彦稍觉安心,道:“好哩!你究竟占得甚么卦呢?”   庞义叹道:“‘月照深林月宿里,鸳鸯分散几多时;满塘鸥鹭纷纷立,一朵红莲长碧池’,你道这是甚么卦呢?”   高彦抓头道:“确是令人难解,最后那句如改为‘两朵红莲长碧池’,便是大吉大利了。”   姚猛这时来找高彦,神情兴奋,隔着门已大喝进来道:“成团哩!成团哩!”   庞义起立拍拍高彦肩头,道:“你说得了这支卦后,我还怎睡得着,我要去赶工哩!”   与进来的姚猛擦身而过的去了。   姚猛像没见到庞义似的,径自在高彦对面坐下,道:“第一个观光团铁定在十天后从寿阳登船,这是我们观光发财大计的第一炮,必须做得颂声遍野的,以建立良好的口碑。”   高彦对着姚猛这位副手,立即神气起来,道:“为甚么你比我先知道这件事呢?究竟谁才是老大?”   姚猛呆了一呆,哑然失笑道:“老大当然是你,我顶多是老二。唉!你这小子的脸比建康当狗官的嘴脸更难看。老大是用来坐着听报告的,通风报信作跑腿的,当然由老二负责。他奶奶的!还要发官威吗?”   高彦开怀笑道:“这就叫逞威风,哈!他奶奶的!你这小子自恃成了钟楼议会的成员,眼只向天看,我不杀杀你的锐气怎成。嘿!这个第一炮观光团有多少人,来的是何方财主?”   姚猛道:“这团至少有四十多人,届时人数只会更多不会减少,主要来自建康和寿阳两处地方,以建康的来客占大多数。”   高彦道:“我着你构思行程,想出来了吗?”   姚猛道:“首先说我们的观光船,用的是司马道子送的其中一艘,经改装后堂皇富丽、设备豪华,又充满边荒的色彩。最好你能说服老庞,到船上当这一团的伙头主厨,如此便完美无瑕哩!”   高彦伸个懒腰道:“算你干得不错吧!老庞包在我身上,怎到他不听我的话。”   又问道:“行程呢?”   姚猛道:“整个行程共十八天,团员如乐而忘返,想多留十天半月,我们可另作安排,当然也要另外收费。参加此团的人肯定有耳福。因为是由我们的天下说书第一高手卓名士亲自领团,沿途解说。船在寿阳开出后,先到凤凰湖参观我们荒人第二次聚义的反攻基地,然后再驶往边荒集。住宿的安排更精采,留在边荒集的十二天,每二天转一间旅馆,住遍东南西北四条大街。”   高彦动容道:“果然有点看头。”   姚猛道:“卓疯子想出来的,会差到哪里去呢?”   高彦道:“安全方面又如何?”   姚猛道:“安全方面更不成问题,来回两程都有双头战船护送,至于观光船的保安,则由战爷率领高手负责,保证不会出岔子。我们昨天在议会,特别讨论过这方面的问题,均认为须加强对你的保护。”   高彦色变道:“因何特别提及老子?”   姚猛忍着笑道:“因为我们怕小白雁易容改装的来谋杀未来夫婿。”   高彦大怒道:“去你的娘!竟敢来耍我,是否不想在边荒集混哩!”   姚猛笑道:“确实有讨论到你,不过与你的安危没有关系,而是要你少点想小白雁,多点想如何重建我们广布南北的情报网。更怕拨钱给你,你高小子会中饱私囊,拿去花天酒地。”   高彦不悦道:“我是这样的人吗?”   姚猛道:“好哩!好哩!我只是说笑吧!这观光团第一炮,你老哥必须全程参与,好看看有甚么要改善的地方。此为议会的决定,你不可以推托,因想偷懒而硬派我去负责,顶多我陪在你左右。明白吗?”   高彦晓得无法推搪,只好答应。   姚猛道:“要说的我都说完了,大小姐有事找你,着你立刻去见她。”   高彦颓然站起来,叹道:“还是以前的日子好,自由自在,现在却身不由己,想多坐会都不成。”   唉声叹气的去了。   ※※※   盐城在望。   刘裕和老手并肩站在看台上,心情都有点紧张。   他们已弄清楚王弘负伤坠海的经过,心情更难平静。   王弘是随堂兄王式一起到来讨贼,作王式的副将。派他们来的司马道子似是重用他们,事实上,却是要打击以王珣为首,支持延续谢安“镇之以静”政策的派系。   事实上,王恭被刘牢之所杀,已大幅削弱了这派系的实力,而王式和王弘都是这派系所余无几懂兵法武功的有为之士,只要借焦烈武之手除去两人,这个派系将更乏反抗他的力量。   初抵盐城时,王式还雄心勃勃,岂知误信假情报,尽起全军,到海上名为“五星聚”的小岛群,企图偷袭焦烈武,落进了敌人陷阱。   王式被焦烈武亲手搏杀,王弘则孤船逃遁,返回盐城。   王弘自知斗不过焦烈武,萌生退意,虽明知返回建康,司马道子亦会降罪于他,但总好过横死异乡,加上士无斗志,留下来没有意思,遂趁黑夜驾船开溜。哪知焦烈武完全掌握到他的行踪,在半途拦截。王弘遇上焦烈武,几个照面被他打落大海,如不是遇上刘裕,早一命呜呼。   焦烈武强横得令人害怕。   刘裕身经百战,见尽大小场面,当然不会轻易被他唬倒,但仍不得不对他作重新的估量。此人并非一般有勇无谋之辈,他的海贼集团,更近似组织严密的军事集团,而焦烈武更肯定是懂兵法的人,精于用诈,情报的掌握更是非常准确。   刘裕现在最害怕的事,是阵脚未稳便被他击垮,而他不但要顾住自己的小命,也要为老手等兄弟着想。   老手一震道:“烧着了甚么呢?”   十多股浓烟,在盐城的方向冒起。   刘裕的眼力比他强多了,头皮发麻地道:“我的娘!着火焚烧的是泊在盐城码头处的船,焦烈武来了!”   (卷二十五终) 卷二十六 第一章 预作警告   刘裕神色凝重的远眺盐城码头区的情况,忽然打出手势,着老手改变航线,往大海的方向驶去。   老手立即传令,然后问道:“我们到哪里去?”   刘裕道:“我们绕远路到盐城北面找个隐秘处登岸,顺道看看有没有离岸不太远,适合你们落脚的无人荒岛。”   老手目光投往盐城,道:“城内没有起火,理该没事。”   刘裕冷哼道:“盐城城内仍平静无事,焦烈武只是袭击泊岸的船只,现在已远扬而去,不过看盐城城门紧闭,没有人敢出来救人救火,可知城内官民被吓破了胆。他娘的!这般凶悍蛮横的贼子,我还是初次目睹。”   老手沉着气道:“焦烈武为何要攻击码头区的船?”   刘裕狠狠道:“看来是示威的可能性较大,以显示他才是在这一区当家作主的人。想想看吧!海上的贸易是沿海郡县的命脉,如果被焦烈武截断海上的交通,盐城的民众如何生活下去?焦烈武是借此来警告沿岸郡县,谁敢与他作对谁便大祸临头。他娘的!今次惹火了我刘裕,我会教焦烈武血债血偿。”   再打手势,老手连忙传令,改向继续沿岸北上,把盐城抛在后方。   老手道:“我们可以干甚么呢?”   刘裕双目电芒闪动,显然对焦烈武的暴行动了真火,沉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首先我们要摸清楚形势。如果我们刚才就那登岸入城,恐怕活不过数天。船泊岸后,我会独自入城探清楚情况,设法与东海帮的人碰头说话,看可否说服何锋到我们这边来。只要令何锋明白这是关系到他东海帮成败存亡的最后一个机会,不到他不乖乖的与我们合作。”   老手兴奋地道:“还是刘爷有办法。哈!只要刘爷再显神威,一箭射沉焦烈武的帅舰‘海霸’,保证沿岸官民归心,清楚是救星来了。”   刘裕心中苦笑。   事实摆在眼前,谁都看出贼势强大,可是老手却没有半丝惧意,原因正是以为刘裕是真龙转世,小小一个焦烈武怎奈何得了他?可恨刘裕心知自己这个所谓真命天子,只是因缘际会下硬给捧出来的,一个不小心不单自己小命不保,还会牵累对他信不疑的人。   刘裕拍拍老手肩头,道:“照我的话办吧!我要去和王弘谈话。”   老手欣然领命。   来到王弘养伤的舱房,这位世家大族的公子拥被坐在床上发呆,见刘裕进来,勉强挤出点笑容。   刘裕轻松的往椅子坐下,道:“刚才的情况,王兄看到哩!”   王弘微一点头,又叹了一口气,一副饱受摧残挫折的神情。谁都看出他对自己失去了信心。忽然又瞥刘裕一眼,似在惊异刘裕出奇轻松的神态。   刘裕则心中暗叹一口气,在某一个程度上他正在欺骗对方,至乎欺骗每一个相信他是未来天子的人。欺骗这个名词或许用重了一点,但不可否认自己正在“使诈”。事实上每一个当上主帅的人,都免不了或多或少用上了诈术,不单须欺骗敌人,也要欺骗追随的人。   像现在般他根本完全看不到能击败焦烈武的可能性,可是他必须装出智珠在握的神情模样,以激励手下的士气。否则如他刘裕亦是一筹莫展的姿态,这场仗还用打吗?大家落荒而逃保住小命算了。   对王弘他更有另一番期望。   王弘在建康世族年青一辈中的影响力是不容忽视的,如果可以把他争取到自己的阵营,当时机成熟时,便可通过他而得到建康世族新一代中有远见者的支持。   王弘的亲爹王珣正是谢安一系改革派现存的头号人物,如果王珣支持自己,声势将会截然不同。南方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王珣代表的是政治的力量,单凭武力并不足以成事,否则桓温早当上皇帝,还须高门大族的认同和支持吗?在闻得王淡真死讯之时,他已狠下决心抛开一切,要用尽一切手段登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以向桓玄和刘牢之报复。现在更在形势所逼下,向南方之主的宝座攀爬。只有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他才可以保住自己和追随他的人的性命,舍此再没其他选择。   淡淡道:“焦烈武因何要攻击泊在盐城码头的民船呢?”   王弘朝他瞧来,好一会后苦涩地道:“正常人怎会明白疯子的心?焦烈武一向凭心中喜恶行事,以杀人为乐,根本不讲理性。”   刘裕摇头道:“如果我像王兄那般看他,此仗必败无疑。焦烈武不单不是疯子,还是个有谋略的人。他是在向我施下马威因为他晓得我来了。”   王弘一呆道:“他怎晓得你来了呢?”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因为他得到我的敌人通风报信。”   王弘不以为然地看他片刻,却没有出言反驳他。   刘裕微笑道:“我的猜测是否属实,很快便会揭晓。我如想成功破贼,首先是要知己,焦烈武对我并非全无顾忌,因为我有往绩让他参考,令他难以视我为另一个朝廷派来的太守官儿。王兄勿怪我直言,我更不是高估自己,而是像焦烈武这种在湖上长时期打滚的人,会更明白我是怎样的一个对手,会明白我是不会依官府的方式行事,反较接近荒人的作风。所以他先个下马威,烧掉泊在盐城外的民船,一方面是警告盐城的军民勿要投向我这一方,另一方面则是截断盐城的海路交通、孤立盐城。”   王弘颓然道:“刘兄当然不是平凡之辈,不过不论刘兄如何神通广大,仍应付不了焦烈武打、逃、躲的灵活战略。何况当焦烈武摸清刘兄的底子后,刘兄想逃都逃不了。”   刘裕并没有因他唱反调而不悦,从容道:“任何一件事,换个不同的角度去看,会得出截然有异的结论。我想请教王兄,你认为我人强马壮的率北府水师大举东来讨贼,比起像现在般只得一艘战船及二十多名兄弟迎战,哪一种情况较有可能斩下焦烈武的首级?”王弘发起呆来,现出深思的神情。刘裕断然道:“焦烈武用的正是荒人最擅长的游击战术,不管你有多少人,他只要逃往大海,便可以逍遥罗网之外。所以只有一个方法可引他上钩,就是以我刘裕作诱饵,制造出一种形势,让他踏进陷阱去,方有可能取他狗命。”   王弘一震朝他瞧来,像首次认识他般重新打量,点头道:“刘兄的胆子很大,不过假设你的刀斗不过他的‘霸王棍’,一切休提。”   刘裕道:“单是赢得他手中棍并不足够,我先要击垮他的大海盟,然后把他逼进绝地,方可斩下他的首级。”   王弘皱眉道:“刘兄自问比之玄帅的九韶定音剑,高下如何呢?”   刘裕苦笑道:“教我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呢?还好我曾和王国宝交过手,我有信心在二十招内斩杀他于刀下。”   刘裕确曾和王国宝交过手,那时两人相差不远,当时刘裕自问在武功上尚逊王国宝一筹,却以智谋战术把王国宝逼在下风得以脱身。   现在得到燕飞的免死金牌,近日又屡屡在刀法上有新的领悟和突破,故敢作此豪言,绝不是为安慰王弘吹牛皮。   他费了这么多唇舌,目的是要王弘振起斗志,好多个有实力的帮手。在现在的恶劣形势下,多一个人自然比少一个人好,何况是王弘这般文武兼备的人才。   王弘目不转睛地看他,闪动着不敢轻信的神色。   刘裕深有感触地道:“在边荒集的反攻战里,我曾有过放弃的念头,甚至想一死了之。我当然没有这样做,更因此从中学懂一个道理,就是对未来是没有人可以肯定的,摆在眼前只是不同的选择,该走哪一条路完全由我们决定。现在恶贼当前,我们一是立即开溜,要不就面对。假设你选择的是后者,便要抛开生死成败,竭尽全力去达致目标,令不可能的事成为可能,否则不如立即作逃兵算了。”   王弘急促地喘了几口气,垂下头去。忽然又抬起头来,沉声道:“你清楚情况有多么恶劣吗?”   刘裕微笑道:“自从玄帅辞世后,我未曾有过半天安乐的日子。由刘牢之到司马道子,由桓玄到孙恩,谁不千方百计想取本人的小命。我刘裕正是从这种环境里成长的。面对险境,我和你一样会害怕,这是人之常情。如果王兄选择返回建康,我绝不会有半句话说。”   王弘的眼神开始发亮,道:“刘兄可多透露点心中对付焦烈武的计划吗?”   刘裕从容道:“我要先设法见到何锋,才可以知道是要孤军作战,还是能得到地方上的庞大助力。”   王弘断然道:“东海帮早给大海盟打怕了,何锋绝不会站在我们这一边。”   刘裕心中苦笑,说了这么多话仍不能打动他,建康的世家子弟真经不起风浪。   淡淡道:“何锋尊意如何,很快便有答案。”   王弘胸口急促起伏着,道:“假设你没法说服何锋,刘兄又有甚么打算?”   刘裕双目精芒暴闪,射出无畏的异芒,缓缓道:“纵然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势要把焦烈武斩杀于刀下。”   王弘迎上他的目光,一字一字地道:“到今天我才明白甚么人当得起真好汉三个字。好吧!我王弘决定抛开生死,追随刘兄。我这条命横竖是捡回来的,交给刘兄又如何呢?”   船身轻颤,开始减速,往左岸靠过去。   ※※※   江陵城。   桓府内厅,桓玄默默吃早点,侯亮生和干归两人恭立一旁,先后向他汇报最新的消息。   桓玄听罢皱眉道:“司马道子是怎么了?怎可以纵虎归山,竟放刘裕到盐城去打海盗?”   干归淡淡道:“刘裕既具保命返回广陵的本领,刘牢之只好另耍手段,借海盗之手除掉他,又或可以由司马道子的人下手,事后亦可推在海盗身上。如此刘裕若死了,他可以推得干干净净。”   侯亮生听得心中响起警号,干归此人平日沉默寡言,可是一开口说话总能一语中的,教人咀嚼,可见其城府极深,不可小觑。   像他说的第一句话,便点出刘牢之和司马道子,必曾于刘裕返回广陵途上派人截击,只是劳而无功吧!   桓玄颔首表示同意,但深锁的眉头仍没有解开,沉声道:“海盗是否指焦烈武的甚么大海盟?哼!他们凭甚么收拾刘裕?”侯亮生忙道:“亮生正要向南郡公禀报,建康传来消息,奉朝廷之命率水师往盐城讨伐焦烈武的王式,已告全军覆没。”   桓玄立即双目放光,点头笑道:“如此便有趣多了。”   干归道:“焦烈武不但武功高强,且精通兵法,近两年来建康军遇上他,没有一次不吃亏的。现时沿海驻军只能勉强保住城池,海上便是焦烈武的地盘。刘牢之今次派刘裕去更是摆明要害他,不派一兵一卒。所谓巧妇难为无米炊,这一着令刘裕入进退两难之境,与焦烈武交手等于以卵击石,讨贼无功则会被治以失职之罪。”   桓玄朝干归望去,淡淡道:“干将军认识焦烈武吗?”   干归答道:“卑职曾和他碰过一次头,还以武切磋比试了几招。此人的霸王棍已达出神入化的境界,堪称南方第一棍法大家,我敢肯定他的武功在刘裕之上,否则王式亦不用饮恨于他棍下。”   桓玄笑道:“听得我的手也痒起来。哈!如此将可省去我们很多工夫。”   干归道:“为策万全,卑职想趁此良机,率人赶往盐城去,请南郡公赐准。”   侯亮生听得暗吃一惊,一个焦烈武已令刘裕穷于应付,现在干归又亲率高手去行刺他,任刘裕三头六臂,也应付不来。最令他担心的是刘裕再不像以前般有荒人保护,当上盐城太守后更是目标明显。只好祈祷刘裕确是真命天子,怎打都死不了。   桓玄愕然道:“这是否多此一举呢?我还另有要事须你去办。”   干归恭敬地道:“卑职的愚见仍认为杀刘裕是首要之务,请南郡公赐准。”   侯亮生心中慨叹,干归确不简单,看事看得很准,且有胆色在惯于独断独行的桓玄面前坚持己见。   桓玄凝望垂首等候他赐覆的干归好半晌,然后目光投往侯亮生,平静地道:“亮生先退下,我有几句话和干将军说。”   侯亮生施礼告退。   跨槛出厅时,他心里一阵不舒服。   一直以来,桓玄都视他为心腹智囊,事无大小均征求他的意见,也让他参与机密的事。   可是自干归来后,桓玄明显地逐渐倾向倚重此人,像现在将他遣开,好和干归私下商议,更是从未发生过的事。   桓玄是否在怀疑自己呢?又或自己是不是心中另有图谋,所以在一些节骨眼的地方没有献上针对性的良策,如刚才便应由自己指出杀刘裕的重要性,而非由干归代劳。正因此而令桓玄收回倚重自己的信心。   侯亮生比任何人更清楚,桓玄疑心极重,一个不小心,他将会死得很惨。   他是不得不提高警觉,因为他晓得屠奉三这几天会来找他,这是约好的。光复边荒集后,他们反桓玄的大计会全面展开。   事情的变化往往出人意表,谁想得到刘牢之竟想出这么一条对付刘裕的毒计,若照表面的情况预测,刘裕该是难逃死劫,除非他的确是老天爷挑选有天命在身的人。   唉!   究竟刘裕是否真命天子呢?想到这里,侯亮生心中一动。   假设刘裕在这样劣无可劣的情况下仍能大命不死,即使最怀疑他不是真命天子的人也会信心动摇,所以刘裕正面对他一生中最关键的时刻,要是他能手提焦烈武的首级荣归广陵,南方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压制他的崛升。   侯亮生登上等候他的马车,驶出桓府。 第二章 免致后患   桓玄道:“坐!”   干归跪坐一侧,神态谦卑恭敬。   桓玄淡淡道:“我想听你对刘裕的看法。”   干归沉吟片刻,铿锵有力地道:“刘裕可以安返广陵,令卑职对他顿然改观,对此人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桓玄道:“可否解释清楚点呢?”   干归道:“借海盗之手对付刘裕,只是下计。上策该是在他从边荒集赶回广陵途中,把他杀死,如此便一了百了,干净利落。”   桓玄点头道:“我明白了,以司马道子的老谋深算,定不肯错过这个杀刘裕的最佳时机,且必动用足够的人手,然而仍不能置刘裕于死地,可见刘裕有一定的本领,故干将军对刘裕作出新的评估。不过如干将军说的,刘裕己陷两难之局,为何我仍要劳师动众,远赴盐城对付他?”   干归道:“这要从刘裕过往的表现说起。此人从籍籍无名,到今天声名鹊起,从来没有借助过北府兵的力量,偏他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屡次缔造出奇迹,由此可见他是个懂得在最恶劣环境里挣扎求存的人。最可怕是他已成为谣传中改朝换代人物,自有盲目相信他的愚民支持,一旦让他发挥天命的效应,加上他过人的谋略,谁敢说他不能突破危机,击垮焦烈武的海盗集团?卑职坚持要继续刺杀刘裕的行动,正是不希望有这种情况出现。”   桓玄动容道:“干将军所言甚是,一切依你所禀。我们就把刘裕一事列作首要之务,你要甚么人,我给你甚么人,定要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干归应命道:“卑职不会令南郡公失望。”   又道:“南郡公如另有任务须卑职去执行,请吩咐,卑职或可一并处理,看如何分配人手。”   桓玄道:“我本想着你替我杀一个人,现在当然以杀刘裕为先。”   干归道:“南郡公心中想杀的是否叛徒屠奉三?”   桓玄听到屠奉三之名,立即脸色一沉,“叛徒”两字更令他感到刺耳,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屠奉三并没有背叛他,而是他出卖了屠奉三。现在屠奉三已变成了他心中的一根刺。   摇头道:“是高彦!”   干归不解道:“高彦?”   桓玄仰望屋梁,重重吐出一口气。道:“高彦这小子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对聂天还的美丽女徒纠缠不清,还与燕飞闹到巴陵去,开罪了聂天还,其中的情况你也清楚。我真的不明白,以聂天还的实力,杀区区一个高小子,何需我桓玄代劳呢?”   干归微笑道:“如此看来,小白雁对高彦当非不屑一顾了。”   桓玄恍然道:“定是这样,所以聂天还不想由他的人下手。”   干归道:“高彦本身并不足畏,问题出在边荒集现在的情况上。”   桓玄讶道:“边荒集有甚么问题?”   干归道:“边荒集重入荒人之手后,我派了几个精明干练的兄弟,扮作不同身份的人物到边荒集探听情况,为杀刘裕作准备工夫,假使刘裕决定留在边荒集,便在边荒集对他进行刺杀。”   桓玄满意地道:“干将军为我办事既尽心尽力,还非常有效率。我最欣赏是你谋定后动的处事方式。”   干归表示感激,然后道:“岂知我派出的兄弟,均受到荒人起疑监视,最后只好慌忙离开。”   桓玄大奇道:“边荒集不是天下间最开放的地方吗?怎会出现这种情况?”   干归叹道:“边荒集再不是以前的边荒集,荒人已团结一致。不论你入住任何一间旅馆,又或找个荒弃的废宅栖身,都逃不过荒人的注目。荒人来自五湖四海,全是在江湖三山五岳打滚之辈,个个老江湖,纵使武功不行,眼力也都高人一等。除你真的是到边荒集做生意讲买卖,否则很难避过边荒集无所不在的眼线。要到那里杀一个像高小子那样的名人,绝不容易,一个不好还脱身不得。”   桓玄道:“边荒集竟会变成这样子?教人难以相信。”   干归道:“何况高小子别的本领不行,但轻身功夫却相当不错,本身又狡猾多智,想诱他到僻静处下手近乎不可能。如在大街大巷进行刺杀,周围的荒人凡懂两下子的,都会奋不顾身出手护他。”   桓玄倒抽一口凉气道:“我还一口答应了聂天还,以为这是手到擒来的事。事实上杀死高小子对我们也有好处,至少可重挫荒人的气焰。”   干归欣然道:“南郡公放心,我有一个杀死高彦的万全之策。”   桓玄大喜道:“快说出来!”   干归道:“十天后,第一艘观光船将由寿阳开往边荒集去。由于这是边荒游的第一炮,荒人必然隆重其事,务求办得有声有色,不容有失。高彦是边荒游的统筹者,必会亲身随船,这便是最佳下手的机会。如果船尚未抵边荒集,负责的高小子便命呜呼,边荒游还可以办下去吗?这将是对荒人最严重的打击。”   桓玄听得两道眉毛蹙众在鼻梁上端,不解道:“既是不容有失,荒人当然高手尽出,以保证不会在这边荒游第一炮出岔子,怎可能在这种情况下向高小子下手呢?”   干归胸有成竹的笑道:“那便要看出手的是甚么人,用的是何种方式。”   接着压低声音,说出计划。   桓玄听罢大笑道:“今次高彦死定了。”   ※※※   茫茫细雨里,刘裕和王弘登上一个山丘,盐城在前方南面里许处,依然是城门紧闭,城外不见行人。   两人在山坡坐下,好等待天黑后攀墙入城。   王弘道:“何锋既可能已离城而去,我们恐怕要白走一趟。”   刘裕凝望黄昏里被雨雾浓罩的城池,微笑道:“如果何锋晓得我来,是不会离开的,因为这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可以回复昔日的风光。”   王弘道:“你到广陵后立即受命乘船出发,他怎知道你会来盐城呢?”   刘裕道:“别忘了我出发前在广陵逗留了一天一夜,足够让刘牢之安排水师船在出海前拦截我,同时向焦烈武通风报信。”   王弘不解道:“刘牢之和焦烈武肯定不会有联系,在如此匆促的情况下,如何让焦烈武知悉你正赶赴盐城?”   刘裕耐心地解释道:“不论是北府兵又或地方帮会,都有一套利用信鸽迅速传递消息的完善系统。刘牢之不须与焦烈武有直接的联系,只要着人把消息在盐城散播开去,焦烈武在盐城的眼线便会立即飞报焦烈武,何锋也因而晓得我的来临。”   王弘恍然道:“明白了!”   旋又皱眉道:“刘牢之如要蓄意害刘兄,当然该把刘兄离开广陵的时间泄露,以焦烈武的凶悍,何不到海口截击刘兄的船,却要到盐城去烧民船?”   刘裕定神想了半晌,叫道:“好险!”   迎上王弘充满疑惑的目光,道:“事实上我是有点粗心大意,没想过刘牢之会把我到盐城当太守的消息先一步散播,以让焦烈武在我们到盐城的海途上袭击我们。碰巧我们在黑夜出海,那时焦烈武为了拦截王兄的水师船,误以为错过了机会,让我们溜往盐城去,所以慌忙赶往盐城,希望可以在途上追上我们。”   王弘点头道:“照时间计算,理该如此。焦贼大有可能以为刘兄的船是泊在码头上其中的一艘船,所以毫不犹豫发动攻击,事情便是这样子。”   刘裕现出思索的神情,道:“焦烈武的贼巢究竟在哪里?”   王弘苦笑道:“他们是以大海为家的海盗群,怎会有固定的巢穴?我和堂兄到盐城后,用尽一切人力物力,仍是一无所得。更因此中了焦烈武的奸计,误信错误情报,以为他的巢穴在海口东北面四十多里处,名为‘五星聚’的海岛群,就这样中伏全军覆没。”   刘裕摇头道:“焦烈武肯定有巢穴,只是没有人晓得吧!海盗人数达二千人,不是个小数目。粮食须找地方储存,方便补给;劫来的财宝女子,更要有收藏之处。他或许有数处巢穴,但必有一处是主巢,而且此主巢该是在盐城北面海域的荒岛,否则我们该可遇上他们。”   王弘动容道:“刘兄之言有理。难怪我们没法寻到海盗落脚的地方,因为一直也以为他们的巢穴该在海口附近的荒岛上,以方便截劫进出海口的商贸船。”   稍顿续道:“他先后袭击我的船和盐城码头上的民船,所以须返贼巢补给维修。正因贼巢在盐城北面的海域,而我们则从南面驶来,所以没有遇上我们。”   接着现出苦苦思索的神情,显然在猜想贼巢所在的位置。   刘裕道:“不用费神猜想,只要何锋肯帮忙,我有办法把焦烈武找出来。”   王弘摇头道:“我们见过何锋多次,他都表示不知道焦烈武贼巢所在,看来他是真的不知道,否则他定会告诉我们,因为他该比任何人更想除去焦烈武。”   刘裕微笑道:“我有办法的!来吧!入城的时间到哩!”   ※※※   拓跋珪和燕飞牵马走到密林边缘区处,朝外望去。   营寨的灯火映入眼帘。   拓跋珪道:“你猜慕容宝的脑袋正在想甚么呢?”   燕飞哑然笑道:“假设你连他脑袋内想的东西也猜中,那便是真正的知敌。不过有时人恐怕自己脑袋在干甚么,也胡里胡涂的,遑论别人的脑袋。”   拓跋珪叹道:“你这小子是借题发挥,趁机骂我胡涂,如非自问打不过你,现在我便要揍你一顿。好哩!我是认真的。你道崔宏提议的这一招,会否弄巧反拙呢?”   燕飞道:“说到决胜战场,你至少比我高上七、八筹,何须下问于我?更何况如果你不认为崔宏的战略可行,岂会言听计从?难道你临阵退缩吗?这并非你的性格啊!”   拓跋珪苦笑道:“燕飞竟会这般夸大的。你只因厌倦战争,方不愿费神去想。如果不是为了纪美人,恐怕不论我如何哀求,你都不肯跟我上战场。这并不是临阵退缩,而是要在下决定前思考每一个可能性。”   燕飞点头道:“好吧!让我坦白告诉你,崔宏此人的才智,令我感到可怕,他一个脑袋可胜比千军万马。假设他选择的明主是慕容垂而不是你老哥,在现时的兵力对比下,我们肯定会吃败仗。胜败就是这么一线之隔,想想也令人心寒。”   拓跋珪道:“崔宏正是我一直寻找的‘王猛’,说到底中土始终是汉人的地方,我们只是外来者,不论我们如何学习汉人的文化,终落得得其皮毛而失其神髓,所以胡汉合作,始有成事的可能。崔宏是北方龙头世家的代表人,对汉人有庞大的影力,我一直都在注意他。那天你带他来见我,实令我喜出望外。”   接着笑道:“你燕飞便是胡汉合作的最佳示范,天下谁人能胜过你的蝶恋花呢?”   燕飞没好气道:“少说废话!上马吧!”   笑骂声中,两人飞身登上马背,策骑出密林,穿过两座敌寨间灯火不及处的黑暗草野平原,朝慕容宝的主寨全无避忌的疾驰而去。   蹄声纷碎了草野的宁静,惹起敌方箭楼上哨兵的警觉,登时号角声此起彼落,最接近他们的那数座筑于高地的营寨骚动起来,像逐渐被拉紧的弓弦般抖动着。   拓跋珪大笑道:“驰骋于敌方千军万马之中,进虎穴却如入无人之境。痛快痛快!”   大河水在前方滚流不休,背靠河水的敌人帅寨的灯火愈趋耀目,河风一阵阵横过草原,吹得两人衣衫飘扬,战马鬃毛飘舞如御风而行。   燕飞心中涌起一股浓烈的情绪。   自代国覆亡,拓跋族一直过着到处逃亡,为存亡而奋斗挣扎的生涯,现在终于撑到了能吐气扬眉的日子,而自己最好的儿时朋友,则成为了拓跋之主,在复国路上迈开大步,朝梦想奔驰。这究竟是一场春梦,还是确切的现实呢?敌方主寨人声沸腾,战马嘶鸣,像被惊醒的猛兽,对入侵者露出吓人的利齿,咆哮嚎叫。   离敌寨尚有二千多步的远处,两人倏地勒马,骏马立即人立而起,更添两人状如天神的威势气度。   拓跋珪大喝过去道:“拓跋珪在此,慕容宝小儿,敢否出营与本人单挑独斗,一战定胜负?”   他以内功把声音逼出,声传里许之地,确有不可一世的气度。   话犹未已,主寨大门打开,一队人马飞骑奔出,只见队首,后面跟着是延续不休的骑士,一时哪能数得清有多少敌人。   拓跋珪问燕飞道:“看到慕容宝吗?”   燕飞仍是态度从容,道:“我们的小宝哪敢亲身犯险,不怕是陷阱吗?”拓跋珪闻言又大喝道:“原来慕容宝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无胆小儿。”   说罢掉转马头,望南驰去,燕飞趱马紧随其后。   敌人马队声势汹汹的在后方二千步外衔尾穷追。   拓跋珪的长发随风拂舞,向燕飞笑道:“记得小时候我们去偷柔然族人的马吗?还差点给逮住,情况便像这样子。”   燕飞追上来与他并骑狂驰,笑应道:“今次不是偷马,而是窃国。”   说话间,已朝大河下游奔出近两里,敌人在后方全力追来,尽显慕容鲜卑族强悍勇猛的作风,在草野和马背上根本不怕埋伏。   拓跋珪和燕飞忽然改向,往大河赶去,转眼到达河边,一个巨大木筏,从河边的树丛里驶出来,划筏的是四个拓跋族壮汉。两人马不停蹄,同时一扯马缰,两匹骏马如行空的天马,由岸边腾空而起,横过近两丈的空间,落在木筏上。   四名战士齐声欢呼,当木筏一沉后再浮上水面的一刻,四橹齐出,载着仍在马背的两人,往对岸驶去。   两人回首后望,敌人追到岸边,只能眼睁睁瞧着他们远去。 第三章 离间大计   侯亮生回到居所,首要做的事是到书斋去,今次终没有令他失望,一看书柜内某几本书册的位置,他便晓得屠奉三来了,更清楚屠奉三想在宅内何处与他会面。   亲随在身后请示道:“小人可把狗放出笼子了吗?”   自上次险被人行刺,侯亮生加强了宅内的防御,又养了数头猛犬,不过没他批准,猛犬是不会放出来巡逻的。   侯亮生心情大佳,遣开亲随,吩咐手下迟些儿才放狗巡宅,然后径自向内宅走去,回到卧房里。   环目一扫,不见人踪。   侯亮生大惑不解时,屠奉三从梁柱上跃下来,笑道:“侯兄别来无恙。”   侯亮生大喜道:“屠兄果然来了。”   两人移到背角处说话。   侯亮生欣然道:“你们这一仗赢得脆快漂亮,用尽天时地利,如有神助,一夜间把边荒集重夺手上,轰动南北朝野。”   屠奉三微笑道:“如有神助这句话最贴切,或许是托刘裕的鸿福。哈!侯兄近况如何?”   侯亮生道:“我还算过得去,伺候桓玄这种人,真是今日不知明日的事,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屠兄是过来人,该最明白我这番话。有一件事屠兄可能尚未知道,就是刘裕已安返广陵,却给刘牢之使手段派往盐城当太守,表面看似是升了官,事实则是借为祸沿岸的一群凶悍海盗之手来对付他。照目前的形势看,刘裕是有死无生之局。”   屠奉三皱眉道:“海盗?”   侯亮生道出详情,然后道:“焦烈武活动的范围一向限于沿海一带,从来不入大江,到近几个月,因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方恶名大盛。现在因王式的惨死,沿海郡县的官兵已溃不成军,刘裕美其名为讨贼之将,却是无兵之帅,更得不到北府兵或建康军任何支持。最糟糕是纵能保命,仍难逃失职之罪。而这只是他恶劣情况的一部分。”   接着又把今早桓玄和干归商议杀害刘裕一事说出来。叹道:“屠兄必须在这方面想想办法,否则刘裕将凶多吉少。”   屠奉三沉声道:“焦烈武的霸王棍真的如此厉害吗?”   侯亮生道:“干归曾与他比试过招,对他的棍法非常推崇,许之为南方第一棍法大家,可知焦烈武确是有真才实学的人。幸好屠兄今晚到来,可知刘裕命不该绝。”   屠奉三轻松地道:“刘裕确是命不该绝,却非因我赶往盐城帮忙,而是凭自己本身的才智武功。侯兄不用担心刘裕,反要为他雀跃高兴,假如刘裕在这样的情况下仍能创出奇迹,谁还敢怀疑他是真命天子?”   侯亮生色变道:“屠兄是否高估了刘裕呢?”   屠奉三道:“侯兄看我屠奉三似是这样一个鲁莽之徒吗?刘裕是该和荒人疏远的,所以我不直接插手到他的事内。只有这样,他始可以在北府兵内建立威信,也可令建康高门对他减少疑虑,巩固他作为谢玄继承人的形象。”   侯亮生道:“我们对干归此人绝不可掉以轻心,只看他正逐渐取代你以前在桓玄心中的位置,便可知他是如何出色。我对刘裕的认识,当然远不及屠兄,可是从我收集回来的情报,刘裕的武功只是王国宝般的级数,与王式该所差无几。在孤身作战情况下,加上敌暗我明,他是不可能有任何作为的。”   屠奉三拍拍侯亮生肩膀,信心十足地道:“相信我吧!刘裕再非侯兄印象中的刘裕,他不但变成一个可怕的高手,更习惯了在最艰苦、最恶劣的形势里谋取胜利,事实会告诉侯兄,刘裕千真万确是天命所归的人,任何与他作对者,最后都会凄惨收场。他做好他的本分,我们做好我们的工作,这是最佳的安排。杨全期和殷仲堪方面如何?我该否去接触他们?他们又会不出卖我以讨好桓玄?”   侯亮生冷哼道:“此事有关生死存亡,岂容他们有别的选择?只要你让他们晓得,正被桓玄严密监视着的情况,他们将会对屠兄倒屣相迎。”   屠奉三大喜道:“这方面有赖侯兄供应情报。我和杨全期有点交情,就由他那方入手,成事的机会高一点。”   侯亮生叹了一口气道:“凡事有利也有弊,你们收复边荒集,固然可喜,但亦令桓玄和聂天还生出惧意,进一步拉近了他们的关系。在此之前,他们是貌合神离、各持戒心,合作上并不全面,现在他们的伙伴关系,在挫折和压力下反突飞猛进,情况令人忧虑。”   屠奉三皱眉道:“侯兄为何有这样的看法?”   侯亮生道:“桓玄曾到洞庭见聂天还,边荒重回你们的手上后,聂天还且亲到江陵来见桓玄,以示对桓玄的信任。桓玄则以上宾之礼待之,对聂天还客气尊敬得完全不像他一向视天下人如无物的行事作风。我敢说在统一南方前,他们的关系会保持良好。”   屠奉三愕然道:“确令人料想不到。”   侯亮生道:“桓玄和聂天还携手合作,将成为南方最强大的力量,足与连手后的建康军和北府兵相抗衡。加上桓玄占有大江上游之利,只要封锁建康上游,便占尽地利,掌握主动权。比对之下,司马道子和刘牢之却仍在互相算计。司马道子以王凝之守会稽应付孙恩,又以谢琰代替被杀的王恭,摆明是针对刘牢之的毒计,刘牢之岂会心服?此消彼长下,更难压制桓玄和聂天还的气焰。我现在最担心的,就是刘裕于未成气候之际,建康军和北府兵早被他们逐个击破。而直至此刻,我仍看不到任何转机。”   屠奉三道:“在这种情况下,能否争取杨全期和殷仲堪到我们这一方来,实乃胜败的关键。一天桓玄未能除此二人,他就不敢挥军建康。所以,我必须清楚杨殷两人的动向。”   侯亮生道:“杨全期当上雍州刺史后,多次密访殷仲堪,照我猜测,该是杨全期力劝殷仲堪干掉桓玄,而一向对桓玄畏惧的殷仲堪却是犹豫不决。所以,只要屠兄让他们清楚桓玄正密谋对付他们,甚至他们的数次会面,桓玄莫不了如指掌,如此他在力求自保下,必与屠兄合作。”   屠奉三喜道:“妙极!有劳侯兄提供情报,殷杨两人绝不会怀疑到侯兄身上,还以为我仍有眼线留在桓玄身边。至于如何可秘密与杨全期碰头,请侯兄指点一二!”   ※※※   盐城。   王弘领着刘裕逢屋过屋,忽然停下。刘裕来到他身旁,学他般伏身屋脊处,往隔开一条街的宅院望去。   两人利用索口攀墙入城,只见家家门户紧闭,商铺停止营业,街道上几不见行人,仿似鬼域,只间中见到有官兵巡逻。   王弘指着对面的宅院道:“这是何锋在盐城的居所,城内最大的盐店是他开的,亦等若东海帮的总坛。不过,东海帮因大海盟的冒起而转趋式微,声势已大不如前。”   刘裕往对面瞧去,高墙围着华宅,庭院深深,主宅便分三进,还有中园后院,颇具规模,可以想象何谦在世时东海帮的威风。   何锋不但是东海帮的龙头老大,且是当地首富和最大的盐商,拥有数百个盐场。焦烈武的崛起,令他首当其冲,饱受其害。他是不愁何锋不与他乖乖合作,正如他对王弘说的,这是何锋最后一个机会。他更肯定,刘毅会通知他自己的来临,告诉他自己和何谦派系的关系。   如果没有火石效应,何锋或会因贪生怕死宁愿选择离开盐城,但在认定他刘裕乃真命天子的心态下,何锋岂肯这般愚蠢,错过此唯一翻身的机会?他有绝对把握可以说服何锋。   刘裕低声道:“我进去找何锋,王兄在这里为我把风如何?”   王弘皱眉道:“刘兄何不正式登门求见?我敢肯定宅内守卫森严,发生误会便不好哩!”   刘裕微笑道:“我要向他展示实力,当我避过所有守卫,忽然现身在他眼前,比任何方法更加有力向他展示,我刘裕并非省油灯。请王兄告诉我何锋的外貌和特征。”   王弘哑然笑道:“刘兄的威名,天下谁人不知呢?”   刘裕轻松地道:“我和荒人混久了,习惯于心情紧张时说笑。我要偷进去见何锋的原因,是不希望惊动何锋外的任何人。我几可断定,何锋的手下里有见利忘义之徒,暗中投向焦烈武。”   王弘释然道:“原来如此!刘兄小心点。”   刘裕正要滑下瓦坡,跃往后巷再设法潜往对过的大宅,忽然喊叫声起,从何锋的宅院传来。   两人互望,均大感不妙。   接着是兵器碰击声和连声惨叫,两人尚未弄清楚发生甚么一回事,一道人影冲天而起,往左方外围的高墙落去,手上还提着一团东西似的。   刘裕一颗心直沉下去,知道来迟一步,只看这刺客的身手,便知是一等一的高手,提着的大有可能是何锋的首级。这等人物绝不会只是来闹事那么简单。   刘裕当机立断,一拍王弘肩头,道:“回船去等我。”   接着从藏身处奔出,腾空而起,全速追去。   ※※※   燕飞和拓跋珪先后登上大河南岸,崔宏和长孙道生领着三十多名战士在岸边接应。   两人任由手下把马儿牵上岸,立在岸旁遥观对岸,崔宏和长孙道生来到他们左右。   敌人已撤返营地。   拓跋珪目光投往滚流不休的河水,道:“水势猛了!”   崔宏点头表示同意,却没有说话。   长孙道生道:“伐木工作已经完成,我们可在一夜内设立三个假木寨,由对岸看过来肯定见不到破绽,看不破是伪装的。”   拓跋珪探手搂着爱将长孙道生的肩头,赞赏道:“道生做得很好。”   长孙道生的文秀之气是胡人中少见的,兼之长得高挺英俊,又有勇有谋,素得拓跋珪看重,着他侍从左右,作为智囊参谋,与长兄长孙嵩均得他重用。   拓跋珪接着向崔宏问道:“崔卿有甚么看法?”   燕飞心中暗赞拓跋珪和崔宏,表现得恰如其份,不会令长孙道生生出妒忌之意。   崔宏道:“长孙将军的方法非常巧妙,先暗渡大河,以三日时间准备木材,再于一夜之间竖立三座木寨,令慕容宝误以为我们大军尽驻南岸,故有足够人手建寨立营。此举定能令慕容宝惊疑不定,到他派人过河探察,我们的木寨早己完成。”   长孙道生笑道:“崔先生太谦虚哩!我只是依先生的提点,督促手下的人去办事吧了。”   燕飞只听两人对答,便知他们之间建立起情谊,这对崔宏打入拓跋珪的集团,非常重要。长孙道生肯接受他,其他的拓跋族将领便会跟从。   整个计划是由崔宏构思出来,就是要令慕容宝误以为拓跋珪的主力大军驻扎南岸,成其夹岸对峙之局。   此计有两个目的。   首先是要慕容宝以为拓跋珪在诱他渡河强攻,刚才他们故意向慕容宝搦战,正是摆出一副要触怒慕容宝的姿态,务要令慕容宝和旗下诸将朝这方向去想。   须知渡河进攻有极高的风险。纵使慕容宝军力强大,由于一动一静皆在对方的严密监视下,又受船只数目限制,渡河往攻只是让对方练靶。所以,除非慕容宝能确定拓跋珪一方只是区区二千人,否则,将成对峙之局。   此正为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的兵家谋略。   其次是令慕容宝一方误以为拓跋珪军力尽在南岸,即使撤军亦可从容退走,只要部署一支押后军在对岸严阵以待,便不虞拓跋军衔尾追击。这是非常危险的错觉,更是胜败的关键。   崔宏这一招耍得非常漂亮,令慕容宝徒拥八万精兵,气力却没处可以发泄,对士气的影响更是非常严重。   拓跋珪若有所思地道:“慕容宝刚才没有亲身出马追赶我们,对吗?”   三人中以燕飞最了解拓跋珪,他思考的方式与别不同,脑子不断转动,会忽然想到与眼前话题没有延续性却有关连的事情上。   笑道:“我看不见他。”   拓跋珪长笑道:“宝小儿是胆怯了,怕我是诱他出寨,再以伏兵袭击他。哼!想起以前我受尽他的气,今次我会千百倍的向他讨回来。”   长孙道生道:“慕容宝虽在人前人后表示看不起族主,事实上正表现出对族主的恐惧。现在他劳师远征,得到的只是烧焦了的盛乐,心中的窝囊气可以想象。当他明早起来,发觉我们枕军南岸,一河之隔,却令他只能空叹奈何,惊异不定,想想可知他进退维谷的苦况。”   拓跋珪欣然道:“道生形容得非常贴切。我明白慕容宝这个人,最拿手是拍他爹的马屁,他本人既好大喜功,更没有耐性。”   转向崔宏问道:“崔卿那方面的事办妥了吗?”   崔宏答道:“消息将会在三天后以太原为中心散播,由北上的商旅带来消息,沿大河的城县往北传递蔓延,谣言该在数天内传入慕容宝耳内。我预备了十多个内容不同的谣传,全部合起来可变成一个完整的故事,就是慕容垂在长子的攻防战上遇重伤,性命垂危,一些手下将领依他愿望送他返回中山,而其他手下则攻入长子,屠城作报复。”   长孙道生赞叹道:“崔先生确是造谣的高手,愈是众说纷纭的谣言,愈教人难辨真伪。我敢肯定慕容宝会中计。”   崔宏续道:“慕容宝虽然是太子,可是大燕皇族和将领中不服他的大有人在,所以,即使慕容宝半信半疑,也不敢冒失去皇位之险,立即赶返中山看个究竟,这种事时机最重要,错失了便后悔莫及。照我看,慕容宝是不会费时查证真伪,只好烧掉战船立即从陆路退兵,过长城赶往中山,如此我们大胜可期。”   拓跋珪点头同意道:“慕容宝还有别的选择吗?留在这里还有甚么意思,难道长年累月的和我隔河骂战。哈!最精采是他以为我除坐看他离开没有丝毫办法。小飞!你怎么看?”   燕飞心中暗叹一口气,以拓跋珪的行事作风,必定会对慕容宝穷追猛打,进行一场惨酷的屠戮,尽其所能削弱大燕国的实力。战争的本质正是如此,不容仁爱的存在。而他燕飞为了心爱的人,别无选择下被卷入了战争的漩涡里,纵然不情愿,亦只有坚持下去。   燕飞目光投往大河茫茫的黑暗里,道:“胜负将在十天之内见分明。”   一滴雨落在他鼻尖上,接着雨势渐大,把大河和两岸笼罩在突来的风雨中。 第四章 速决之法   刘裕展开他在荒野密林的纵跳术,施尽浑身解数,纯凭灵敏的嗅觉,追蹑着刺客。   他当然可以紧迫在对方身后,可是如此势将大增被对方发觉的风险,不能从此人身上找到焦烈武的秘密巢穴。他终非方鸿生,没有一个天生灵鼻,纵能凭气味追踪目标,由于对方轻身功夫非常高明,除非能如猎犬般追赶猎物,否则分辨到气味时早给对方远遁而去。   忽然刘裕心中大喜,他发现他可以轻易办到,皆因对方身上用了香料,所过处留下淡淡的香气,在他大幅加强的嗅觉下无所遁形。   这是个女刺客,且是个爱美的女子。   换过是以前的刘裕,尽管有香气可寻,亦大有可能追失目标,因为此女的轻功非常了得,比之现在突飞猛进的他,仍所差无几,由此可见对方的高明。   如果此女是焦烈武的座下高手,那焦烈武一方确是人才济济,高手如云,难怪能肆虐沿海一带,无人能制。   “呼”的一声,刘裕从林地上斜窜而起,落在一株老树的横丫处,已身处密林边缘,林外千多步之外,便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沙沙响起。   女刺客高挑修长的曼妙背影,映入眼帘,正朝海边奔去。   刘裕心中叫苦,能否擒杀她尚是未知之数,如追出林外,肯定再难潜踪遁影,况且若对方有同党驾船来接应,对付起来更不容易。   女刺客直抵岸旁,跃上滩岸的一块巨石,回头张望。   刘裕功聚双目,借点月色隐见此女容颜娇艳,颇具姿色。   女刺客张望一番,忽然手往天上一挥,火光冲天而上,在她头顶五丈高处爆开一朵血红的光花。   刘裕猛一咬牙,当机立断,朝北潜去,假如他猜错来接应女刺客的敌船的逃遁航线,今次便要白走一趟了。   刘裕的头从水里冒出海面,接应女刺客的船正从南面沿岸驶来。一看下刘裕心中大定,因为出现的是底平篷高的沙船,二桅二篷,只适合在内河浅水处行驶,而不宜于大海风浪中航行。即使须走海路,只会沿岸而行,敌船如像他猜测般往北去,便大有机会潜上敌船。   刘裕调节体内真气,俾可在最佳状态下登船,此船不见半点灯火,对他非常有利。   女刺客一个纵身,跃上驶至岸旁的沙船,沙船不停留地直朝他的方向破浪而来。   刘裕取出可发射索钩的筒子,严阵以待。   一阵欢呼吶喊声从船上传来,显示因女刺客宣告完成任务,惹得船上众贼为她吶喊欢呼。   刘裕此时已可肯定女刺客是焦烈武的手下,而何锋则是凶多吉少。不明白的是际此形势如此紧张的时刻,何锋怎会如此不小心,竟被敌人所乘。   沙船不住接近。   刘裕潜进水里去。   ※※※   纪千千和小诗被风娘唤醒过来,匆忙梳洗更衣,出账下马,跟着风娘驰出营地。   夜空满天星斗闪烁不定,极为壮丽。   慕容垂亲切地向她们问好,然后与纪千千并骑而行,风娘和小诗紧随其后。   随行的只有数百名亲兵,恍如在深夜出动的幽灵兵团。   纪千千心中有点奇怪,尽管荒野弥漫着一片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可是她一见到慕容垂,竟生出安全的感觉。不知是因他胸有成竹的神态,又或是因不住认识到他鬼神莫测的手段。   可是说到底慕容垂仍是她的敌人,不仅剥夺了她们主婢的自由,更令她与燕飞分隔两地,饱尝相思之苦。   不过在这一刻,她的确希望慕容垂是胜利的一方,此想法令她感到矛盾和难受。   人马沿野林边的荒原缓缓朝西推进,在没有火把的照明下朝某一目的进军。把营地抛在后方。   慕容垂欣然道:“慕容永亲率五万大军,于昨晚离开长子,途上休息了三个时辰,黄昏后继续行程,该在天明前到达台壁。”   纪千千“嗯”的应了一声,没有答他。   慕容垂歉然道:“希望这场精采的战役,可以补偿千千失眠之苦。”   纪千千目光投往前方无尽的黑暗,心忖愈精采的战争,愈是惨烈,杀戮愈重。   只恨自有历史的记载以来,人与人间的斗争从未停止过。几千年来一直不断进行着不同规模、不同形式、不同性质各式各样的战争。   可是亦只有通过战争,她和小诗方有回复自由的机会。她对战争该是厌恶还是渴望呢?   ※※※   刘裕从沙船左舷近船尾处,探头偷看甲板上的情况,女刺客已躲进小船舱里,只有五、六名大汉在操舟。这些海盗横行惯了,又从没遇上过能威胁他们的对手,或根本不相信有人敢来找他们的碴儿,所以警觉性非常之低,除工作外就是忙着高谈阔论,话题则离不开杀人和女人两件事。船桅高处分别挂上两盏风灯。   刘裕心忖即使自己就这样挂在船尾处,大有可能到达贼巢前仍不被发觉。轻按船边,刘裕灵活地跃上甲板,然后步履轻健地闪往一堆似是装着酒的大坛子后,避过其中一贼扫过来的目光。   此时船身轻颤,改变航向,拐弯朝大海的东北方驶去。   刘裕设法记牢所处的方位,揣测贼巢该在离岸不太远的岛屿,因为坐的这艘沙船绝不直远航深海。同时心中大讶,既然贼巢非是在偏远的海岛,因何却能避过本地官府、帮会和沿海渔民的耳目呢?脚步声渐近。   刘裕探头一看,两个海盗正沿右舷朝船尾走来,连忙审视形势,到两盗来到酒坛所在的右方,这才从左边俯身急行,一溜烟般进入敞开的小船舱。   船舱分上下两层,上层是四个舱房,人声从其中一个舱房传出来,是两个女子对话的声音。   刘裕把耳朵贴上邻房的房门,肯定房内无人后,小心翼翼推门闪入房内。此时他把呼吸调节得若有如无,踏地无声,因为只要稍有疏忽,像女刺客那样的高手,纵然没有警戒之心,也会自然生出感应。   掩上门后,刘裕靠门静立。   房内只有简单的设备,中间处摆放了一张榻子,靠窗处是两椅一几,门旁的角落放置大柜。   刘裕正要运功窃听隔邻的对话,体内真气早依意天然运转,收听得一字不漏。   一个粗哑刺耳的女声道:“小姐今次送给焦爷的肯定是最好的贺礼,最妙是焦爷还以为小姐尚须一段时间争取何锋的信任,哪想到小姐已为他立了大功。”   娇笑声响起,道:“男人谁不好色,我‘小鱼仙’方玲耍几下销魂手段,便勾了何锋的魂魄。噢!还未到吗?真想看到老大骤见何锋首级惊喜的模样。”   刘裕心中暗叹,又是美人计。同时晓得此女是焦烈武的私宠,只不知焦烈武对她迷恋的程度。不过听她悦耳的声音,配合她的艳丽和动人的体态,兼之武功高强,即可肯定是令人迷恋的尤物。方玲令他想起任青媞,此女的武功当然不是任青媞的级数,但也差不了多少。想不到海盗里竟有如此高明的女性高手,由此可推想焦烈武的厉害。   该是侍婢的女子道:“菊娘不是哄小姐你欢喜,自小姐来后,焦爷整个人不同了。我侍候焦爷这么多年,从未见他对其他女人像对小姐般,对小姐他肯定是动了真情。小姐真的可以迷死男人,连我都看得心动。”   方玲笑骂道:“你敢向我嚼舌头?小心我向老大告你一状。”   船身忽然抖动起来,在海面左摇右摆。   刘裕移到窗旁,探头外望,前方隐见一团黑漆漆的东西,冒出海面,竟然是个孤岛。   菊娘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快到哩!遇上霸王岛的急流了。”   刘裕心中大喜,知道终寻得贼巢。   焦烈武的拿手兵器是霸王棍,此岛以霸王命名,不用说也该是焦烈武海盗团的秘密基地。此处之能够保密,与因霸王岛而来的急流定有关系。   隔邻的方玲道:“我们的老大是最不平凡的人,别人将急流视为畏途,他却以急流来做最佳的掩护。任官府水师船如何庞大,如不熟急流水性,也难免舟覆人亡。”   刘裕心中一动,再探头外望,沙船正在不断改变航向,似要绕往海岛的另一边。他仰望夜空,找到北斗七星的位置,紧记着沙船行走的角度方位。   菊娘道:“焦爷是有大志的人嘛!他视小姐如珠如宝,不但因小姐美丽可人,更因小姐可以作他的好帮手。”   方玲道:“现在天下大乱,正是有志之士乘势而起的好时机。天师军刚攻陷会稽,还杀了那胡涂虫王凝之,朝廷自顾不暇,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   刘裕乍闻坏消息,心神剧震,脑里一片空白,像失去思考的能力。对王凝之他并没有感情,可是却不得不担心谢道韫母子和到了会稽去的宋悲风。   一时间他再听不到隔邻的对话。   孙恩失利于边荒,曾偃旗息鼓,现在终于再次发动。   孙恩的天师军一直是南朝的大患,也是谢安的重负,令人联想起汉代张角之乱。比起张天师,孙恩不论才智武功均更胜一筹。而现在的形势更对天师军有利。   司马道子绝不会和刘牢之衷诚合作,只会利用谢琰,把刘牢之和北府兵拖进战争的泥淖里,以削弱北府兵的军力。   北府兵若完蛋,他刘裕也告完蛋。只恨他却被流放盐城来送死,保命已不容易,还如何为北府兵出力?孙恩的上上之计是不急谋北上,他会全力巩固攻占的地盘,然后等待以谢琰和刘牢之为首的北府兵远道征伐。击垮北府兵后,方挥军北上,攻打建康和广陵。   由于江南是造船业最发达的地方,孙恩可以建立庞大的战船队,沿东岸直达沿海和大江两岸的任何城市,迅捷快速,只要能占据建康周围的重镇,孤立建康,那攻克建康将是指日可待的事。   孙恩的天师军容纳了南方本土世家的精英人才,非是乌合之众,像徐道覆便是第一流的军事家,他能带领天师军从边荒全身而退,已充份显示出他的识见和本领。   天师军的起义代表着江南本土世族豪强,对北来侨迁大族不满情绪的大爆发,仿如肆虐大地的洪流,即使司马道子、刘牢之和桓玄携手合作,能否遏制这股叛乱仍是未知之数,更何况南方正处于四分五裂的时刻。   沙船剧烈摇摆,把刘裕惊醒过来,回到舱房内的现实去。   忽然间,他感到与焦烈武的生死斗争微不足道,完全不关痛痒。   当然他不是认为焦烈武变得容易对付,而是失去与焦烈武周旋下去的耐性,只希望能速战速决,解决掉焦烈武,然后全速赶返广陵去。要死,他也要和北府兵的兄弟死在一起。而不是当逃兵开溜了事。   他再往外看,沙船尚须一段时间才可以绕往孤岛的东面。   刘裕也知道不是可说走便走的。依照军规,纵使破掉了焦烈武的大海盟,也要留在盐城,先把情况上报,再等待上头的指示。刘牢之若仍要留他在盐城,他也没有办法。   幸好还有向谢琰求助的一着。   只要使人通知孙无终,他便有办法知会谢琰。不论谢琰如何高傲自恃,际此用人之时,该不会错过起用他的机会,说到底谢琰清楚他和谢安、谢玄的关系,对他的信任远高于刘牢之和其他北府将领。   刘牢之虽是谢玄派系的人,可是何谦因他而死,王恭更是被他所杀,谢琰不信任刘牢之是必然的事。   燕飞曾指出投靠谢琰是下计,不过现在情况有异,只要他能完成斩杀焦烈武的任务,想去讨伐的又是天师军,当然便是另一回事。   想到这里,一颗心灼热起来。   如何才能杀掉焦烈武呢?就这么深入虎穴去做刺客行吗?纵使焦烈武名实不符,被他轻易杀死,自己也没命逃离孤岛。二千个凶悍的海盗并不是闹着玩的。   何况只看方玲的身手,便知焦烈武的霸王棍不在他的厚背刀之下。   这么一座孤岛有多大地方,他不被发现已是奇迹,何况须潜入焦烈武的居处,以进行刺杀行动。   想到这里,脑际灵光一闪。   刘裕走到门旁,暗自调息运功,务求达致最佳的状态,同时整理脑内的计划。   成功失败,就看焦烈武对方玲的宠爱,是否如菊娘所述的那样子。   缓缓推开舱门。   刘裕踏出无人的廊道,移到方玲和菊娘所在的舱房门外。   说话声仍在房内继续着,可知方玲和菊娘正处于情绪高涨,旁若无人的状态中。   刘裕缓缓拔出厚背刀,闭上眼睛,心明如镜,在脑海里描绘出房内的情景。   方玲可能正半卧床头,而菊娘则坐在床沿。房内的布置该与邻房相若。   他是不容有失的,如错失此次机会,他将永远失去杀死焦烈武的良机。   意在刀锋。   果如他所料,体内真气天然流转,集中往刀锋处,与以前不同的是轻重由心,刀气既可裂人肺腑,也可只是制着对方穴道,尽管他功力和刀法均大有精进,可是在公平决战的情况下,要杀死方玲这样的高手,也要在艰苦血战之后或可办到。   想生擒她则是绝不可能,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高手相争,胜败只是一线之隔。何况现在他完全掌握主动,蓄势而为、出其不意、攻其不备。   “砰”!   木门四分五裂。   床上两女骇然张望时,见到的只是漫天刀影,也不知哪一招是实,哪一招是虚。 第五章 台壁之战   慕容垂和纪千千并肩立在一座小山岗上,前方三千多步处就是连接长子和台壁的官道,右方半里许远似是虚悬在黑夜里的点点灯火,便是筑于高地处的台壁战堡,在黎明前的暗黑里,有种说不出的惨淡和凄清。   在台壁下方尚有数排长长的灯火阵,是大燕军驻扎在台壁北面的营地,以截断台壁通往长子的走马道。   在两人身后是旗号手和鼓手等十多个传讯兵,还有风娘和小诗。   战士重重布防,把小山岗守得密如铁桶,保护主帅的安全。   纪千千瞥慕容垂一眼,后者神态静如渊海,沉默冷静得似像一尊岗岩雕出来的石像,完全没有人该有的贪嗔恐惧情绪。   纪千千猜不到这场仗会如何开始,因为一切平静得似不会有任何事发生,除台壁和其周围的灯芒,天地尽被黑夜笼罩,只有当长风刮过原野时,树木发出沙沙的声音,方令人感到大自然并不是静止的。   忽然左方两里许外的高处亮起一点灯火,连续闪耀了五次,倏又熄灭,回复黑暗。   慕容垂淡淡道:“来哩!”   纪千千不由紧张起来,再偷看慕容垂一眼,这位在北方最有权势的霸主,仍是那么神态从容,似是一切尽在算中。心忖假如自己不是心有所属,说不定会因他的丰采而倾倒。想到这里,暗吃一惊,自己怎可以有这种想法呢?慕容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左方的官道,柔声道:“千千在想甚么呢?”   纪千千心道我绝不会把心中所思所想告诉你的。道:“如被对方看到报讯的灯火,岂不是晓得有埋伏吗?”   慕容垂哑然笑道:“战场上岂容有此错失?在部署这场大战前,我们早研究清楚地形,只有我们的位置和角度才可以见到灯光。传讯的灯也是特制的,芒光只向适当角度照射,而敌军则被林木阻隔,看不到刚才的灯号。”   北面远方传来振翼之声,宿鸟惊起。   慕容垂若无其事的悠然道:“慕容永已输了这场仗。”   纪千千愕然道:“皇上凭甚么如此武断,不怕犯了兵家轻敌的大忌吗?”   慕容垂不以为忤的欣然道:“千千当我是轻忽大意的人了。我不是故作豪言,而是以事论事。我敢夸言必胜,是因看穿了慕容永的意图。如果他不是继续行军,而是选择在台壁北面建寨立营,今仗鹿死谁手,则尚为未知之数。”   纪千千细察宿鸟惊飞处,分别在官道两旁的密林里,显示慕容永的先锋部队正分两路夹着官道而行,难怪道上不见人踪马影。   她还在建康之时,常听到有关北方胡人的骑射本领和战术,甚么只要在马背上,登山涉水、穿林过野均如履平地。甚至视黑夜为白昼,来去如风。当时她仍认为传言夸大,可是这些日子来随大燕军昼伏夜行,今晚又目睹慕容永的大军于黑夜来袭,不到她不相信。难怪自胡人入侵中土,仿如狂扫落叶般把晋室摧残得体无完肤,最后只能退守南方,偏安江左。   于此更可见淝水大捷的意义,把形势完全扭转过来。   纪千千道:“意图?是否指对方要在台壁北面突袭皇上,截断长子与台壁官道交通的诱饵呢?”   慕容垂微笑道:“千千看得很准确,只漏了慕容永发动的时间,他们于黎明前抵达,是要在天明的一刻全面进击,正因有此时间上的限制,令我不用目睹便可以掌握敌人的行军方式。”   纪千千自问没有这样的本领,请教道:“对方采取的是甚么行军方式呢?”   慕容垂语带着涩地叹道:“千千没有一句话称慕容永一方作敌人,令我很伤心,难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千千仍不站在我这一边吗?”   纪千千淡淡道:“皇上太多心了,不要和千千斤斤计较好吗?皇上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千千只是俘虏的身份吧了。”   慕容垂沉默下去。   纪千千催道:“皇上尚未解我的疑问。”   慕容垂双目现出精芒,闪闪生辉,沉声道:“两支先锋部队借林木的掩护直抵前线,当他们到达指定的位置,慕容永的主力大军便会沿马道以雷霆万钧之势,旋风般袭击我军于台壁北面的营地,只要我们能把他的主军冲断为两截,首尾难顾,这仗我们大胜可期。”   说到最后一句时,蹄声传来,大队人马沿官道急驰,直扑台壁。   慕容垂挥手下令,后方号角檑鼓齐鸣,大战终告展开。   ※※※   燕飞独坐大河南岸一块巨石上,后方的木寨仍在施工,不过已见规模,对岸是大燕军威势逼人的营垒。   在晨光下河水波光闪闪,滚滚不休;骤雨来去匆匆,沿岸一带笼上轻纱似的薄雾,格外惹人愁绪。   千千现在的情况如何呢?筑基一事进行得如何?百日之期只是一个预估之数,包括他燕飞在内,谁也弄不清楚是否依法练一百天便可初步功成,完成道家的基本功法。   修练更讲求“致虚守静”的道功,幸好千千是个坚强乐观的人,否则如不时受情绪困扰,将是有害无益。   唉!   假如百日之后千千仍不能与自己心灵交通,他和拓跋珪的一方便将陷入险境,极可能功亏一篑,再来个国破人亡。当失去主动之势,而对手是用兵如神的慕容垂,谁敢言胜?更大的问题是边荒军难以避重就轻的配合出击,成败会更难预料。   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懔,醒觉自己因纪千千而求胜心切,致患得患失。   燕飞集中心神,遥察对岸的情况,由于距离太远,以他的目力,也只能看到对方活动频繁,却看不清楚在干甚么。   眼前的情况是如斯真实,自己则是有血有肉的活着,如果不是亲身感应到仙门的存在,怎想得到在眼前的现实外还另有天地。   自亘古以来,甚么圣贤大哲,最终触及的问题可以一句话来总结。   就是“我为甚么会在这里?”   孔子有所谓“未知生,焉知死”,可是想要明白甚么是生命?便首先要思考死亡是甚么一回事。   佛家千经万义,说的不外是一个“悟”字,就是从这“如梦幻泡影”的现实醒悟过来,发觉一切皆空,立地成佛。   “佛”正是“觉者”的意思。   道家追求的是“白日飞升”的成仙之道,与佛家的超脱生死,本质上并无差异。   一直以来,他都不大把这些虚无缥缈的哲思放在心上,直至遇上三佩合一的异事。   我为何会在这里呢?   ※※※   王弘、老手和一众兄弟等刘裕等得心焦如焚时,刘裕回来了。   刚见沙船从大海驶进河道,众人先大吃一惊,到见是刘裕苦苦控帆,方喜出望外,纷纷伸出竿钩,把沙船固定在“雉朝飞”旁边。   刘裕扬手着老手和王弘等跳过他的船去,轻松地道:“舱内有六个死的和两个活的,活的是两个娘儿,其中一个是焦烈武宠爱的女人方玲。活的已给我制着穴道,不过我仍不放心,特别是方玲武功高强,必须来个五花大绑,能否干掉焦烈武,就看焦烈武对她的迷恋有多深了。”   老手傲然道:“我的船上有一副从边荒集买回来姬公子设计的精钢手铐脚镣,名为‘锁仙困’,即使方玲是妖精,也要被锁得无可遁逃。”   刘裕笑道:“还不立即给我去办。”   王弘难以置信地道:“刘兄竟把小鱼仙生擒活捉,还连人带船的掳回来?”   刘裕道:“托福!托福!可见我刘裕仍是有点运道。”   王弘道:“真奇怪。以前我听到有人像刘兄般说客套话,我会心中厌恶,甚或掉头便走。可是今天却似在听最动人的仙乐,还想多听几句。”   刘裕欣然道:“说话是需要内涵来支持,这不是指思考方面,而是实际的成果效益。我说托福正代表敌我形势的逆转,我们再不是处于捱打的局面,所以王兄听得心中舒服。”   王弘大有感触地道:“没有实质意义的话便是空话,我们建康世族间崇尚清谈,以论辨为乐,可是愈说便愈与现实脱节,即使是建康最出色的清谈高手,来到盐城只会被人当作傻瓜,还要丢命。”   刘裕道:“听你的语气,方玲该是大大有名的人。”   王弘道:“她是大海盟的第二号人物,貌美如花,毒如蛇蝎,一双手染满血腥。她是否真的杀了何锋?”   老手此时过船来了,带着一副沉重的铐镣,神情兴奋的率众人舱去了,到舱门前还摇响铐镣示威。   刘裕道:“想是如此,船上有个首级,须东海帮的人辨认证实。”   王弘道:“据传闻方玲确是焦烈武的情人。如焦烈武晓得方玲落在我们手上,必不肯罢休,刘兄有甚么打算?”   刘裕笑道:“我正怕焦烈武就此罢休,他反应愈激烈愈合我意。”   王弘愕然道:“刘兄准备和焦烈武硬撼火并吗?”   刘裕胸有成竹道:“差不多是这样子。好哩!是时候到盐城上任了。”   王弘听得发起呆来。   ※※※   拓跋珪来到燕飞一旁,坐下道:“又在想你的纪美人,对吗?放心吧!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定为小飞从慕容垂的手上把纪美人抢回来。”   燕飞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惧意,如果自己刚才的想法成真,纪千千在百日筑基后仍未能与他作心灵的交流,那他将得不到令慕容垂致败的破绽,他们是否仍有方法击败这位无敌的霸主呢?不过他的恐惧并非来自须在“正常”的形势下与慕容垂争雄争胜,以他燕飞的性格,从未不会害怕任何人,更不会怕面对任何艰苦的情况。   他的恐惧是因千千和小诗而生。   凭着心灵的交通,不单可慰彼此相思之苦,也可安定千千的心,更重要的是确切掌握千千主婢的情况,好在机会来临时,一箭命中靶心,将她们救出苦海。   可是假设千千百日筑基后虽然精神复原,却失去通过心灵与他传情对话的能力,又或重演以前精神不住损耗的情形,最坏的景况将会出现。   纵然他们能压倒慕容垂,可是千千主婢终是在他手上,如果慕容垂见势不妙,来个玉石俱焚,他可以怎么办呢?   拓跋珪正被一种近乎亢奋的情绪支配,没有察觉燕飞被他勾起心事,仍注视着对岸兴致勃勃地道:“崔宏这个人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他想出十多个谣言,只是关于慕容垂受伤的过程便有数个不同版本,可是谣言间又有不同的近似性。例如其中说慕容垂背后中冷箭,直贯心脏,慕容垂凭绝世神功,仍能保命杀敌,到胜利后伤势才恶化,便是绘影绘声,非常有真实感另一说则是于攻城不下时,慕容垂深夜出巡察敌形势,被慕容永以奇兵突袭,高手尽出的围攻慕容垂和他随行的十多个亲兵,慕容垂身中多处致命刀伤,他孤身突围回营后,因流血过多终于支持不住,就此一命呜呼,都是合情合理,更契合他老人家个性。”   拓跋珪终于朝燕飞瞧来,道:“不是很精采吗?你为何没有反应?”   燕飞苦笑道:“你说得又急又快,教小弟如何插嘴打岔?”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对!我怪错你了。唉!昨夜我没合过眼。你该最清楚我的秘密,每逢有令我兴奋的事,我会很难入睡,整晚胡思乱想。睡不着是一种折磨,真希望世上有种睡眠灵药,吃了后便可酣然入睡,只作好梦。”   燕飞道:“这叫有利也有弊,你这家伙的想象力最丰富,过份了便容易左思右想,如在睡觉时仍来这一套,哪能入睡呢?”   拓跋珪似忽然想起甚么的,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据传你曾和孙恩决战,从南方直打至边荒,最后以不分胜负作结。以你和孙恩的功夫,又是一意杀死对方,怎可能有此战果出现?除非双方伤得爬不起来,不过总有人先一步爬起来吧?竟是甚么一回事。为何你对如此轰天动地的一战只字不提呢?”   燕飞暗叹一口气,深刻无比地体会到甚么是难言之隐。   首先,他必须把持最后的一关,绝不透露触及仙门的秘密。换句话说他便要说谎。   其次是牵涉到刘裕,此事说出来后,将会戳穿了他是真龙托生的神话。   这方面对拓跋珪来说,尤具影响深远的意义。   如果拓跋珪能统一北方,刘裕则登上南朝皇帝的宝座,两人成为对手,此一心理因素更具关键性。   不过他能对自己自幼最要好的兄弟说谎吗?他肯容许自己的好兄弟在“不公平”的情况下与刘裕对决沙场吗?他自问办不到。   燕飞坦然道:“因为我有说不出来的苦衷。”   拓跋珪愕然道:“你竟打算隐瞒我?”   燕飞探手搂着他肩头,摇头道:“你该知我的为人,我只是想待收拾了小宝后,才找个机会向你说出来。”   拓跋珪面色缓和下来,笑嘻嘻道:“你已很久没有这般和我主动亲热,令我想起少年胡混时既苦闷又快乐的时光。你忽然来安抚我,肯定是心中有愧,对吗?”   燕飞点头道:“我确是心中感到有些儿对不起你这个以前是小混蛋,现在变成大混蛋的家伙。”   拓跋珪欣然道:“时光倒流哩!快说吧!你怎样和孙恩弄出个不分胜负来?”   燕飞道:“你首先要答应我,不可把我说的话传入第三人之耳。”   拓跋珪愕然盯着他,讶道:“这不像你的作风。好吧!燕飞的请求,我怎拒绝得了呢?”   燕飞遂把三佩合一的事说出来。   拓跋珪听罢仍在发呆,好一会后才道:“如此岂非根本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   燕飞点头应是。   拓跋珪皱眉道:“天下间竟会有此异事,最后仙门是不是洞开了?”   燕飞硬着心肠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我死不掉已侥天之大幸,还可以看到甚么呢?” 第六章 擒王之计   盐城在望。   老手和王弘站在刘裕左右,两人直到此刻,仍弄不清楚刘裕在玩什么把戏。   王弘忍不住问道:“登岸后我们该怎么办?”   刘裕道:“现在盐城谁人主事?”   王弘道:“盐城已等若没有官府,支撑大局的是个叫李兴国的功曹,幸好他是本地人,又为盐城尽心尽力,所以得到民众的爱戴和支持。至于守卫盐城的兵员不过二百人,都是当地人,为保卫家园当军,欠饷欠粮。如果你要他们去讨伐焦烈武,他们会躲起来,情况便是如此。”   刘裕微笑道:“比我想象中好多了。”   王弘失声道:“这还算好?”   刘裕向老手道:“待会船泊岸后,你和各位兄弟给我把方美人和菊娘押到岸上,那六条尸则排放在城门外示众。然后你们留下沙船,便可以到附近躲起来,三天后才回来瞧情况。”   老手愕然道:“刘爷竟不用我们帮手吗?”   刘裕道:“不论正面交锋,又或偷袭突击,我们必败无疑,所以只要你能保着这条性能优越的战船,便是帮我最大的忙了。”   老手和王弘交换个眼色,均对刘裕生出莫测高深的感觉。   刘裕笑道:“今次我是不会输的,跟随我的兄弟更不用冒险牺牲,我这招是名副其实的‘擒贼先擒王’,也是唯一击败焦烈武的方法。当然!如果我们手上没有方玲,又或焦烈武对方玲弃之不顾,我的戏法便变不成。”   老手点头同意道:“对!焦烈武近乎立于不败之地。他贼巢所在的孤岛,渔民称之为‘坟州’,意思是船的坟地。由于坟州下有大海洞,所以随风向波浪急流不住变化,一不小心便舟覆人亡,故此没有人敢接近那个海域。从此可看出焦烈武是操舟高手里的高手,竟能掌握急流的位置和移动的方式。不论你派多少条战船去,登岸前早被急流冲翻。”   王弘脸无人色地道:“假设焦烈武倾巢而来,誓要夺回他的女人,我们凭什么去应付他?盐城的守军和民众肯定举城逃亡,纵使他们肯留下来抗敌也抵不住焦烈武。双方的实力相差太远了。”   刘裕心忖世家子弟毕竟是世家子弟,娇生惯养。王弘可能已属建康高门子弟中最优秀的一群,可是面对危险,仍是张皇失措,乱了方寸。从容道:“对我来说,双方实力上的比较,就是看我的刀比之他的棍如何?人多人少根本不成问题。”   老手明白过来,赞叹道:“刘爷是真英雄。焦烈武算什么东西?只是送来给刘爷祭刀吧!”   王弘也终于明白,仍惴惴不安道:“焦烈武手下高手如云,人人悍不畏死,纵然焦烈武授首刘兄刀下,但手下贼众必不肯罢休,反会被激起凶性,更没有忌惮,那时不但盐城遭殃,沿海郡县也要大祸临头。”   老手忍不住道:“男子汉做事怎能畏首畏尾呢?先干掉焦烈武,其他迟一步再说。”   王弘脸现不快之色。   刘裕忙道:“王兄之言很有道理。所以我们第一步是先振奋城内军民士气,令所有人想法一致,就是誓死保卫盐城。贼人如果发狂的攻城,就正中我的下怀,让我们可以一次过把大海盟连根拔起,不留后患。”   老手断然道:“我会派人把船收藏好,我和其他人便助刘爷守城,这样做人才有意思,刘爷勿要拒绝。”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他清楚感到自己愈来愈像一个领袖。   从淝水之战开始,在谢玄的循循善诱下,他开始学习如何当一个称职的将帅。到边荒的争夺战,他更全情投入,从实战中不住进步。所谓“强将手下无弱兵”,首先是自己必须以身作则,方能令手下效死命,生出强大的战斗力,边荒的胜利,便全在他能“知兵”,故可以“择人而任势”、“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其次是“和众”。令所有人团结一心,和衷共济,生死与共。当大家的目标一致时,乌合之众也可成为劲旅。荒人就是最好的例子。   像现在老手便被他激起斗志,义无反顾的追随自己。   刘裕道:“王兄意下如何?”   王弘咬牙道:“好吧!我决定追随刘兄,与贼子周旋到底。”   老手嚷道:“到哩!”   雉朝飞拖着掳来的沙船,往仍是不见人踪的盐城码头靠泊过去。   ※※※   边荒集颖水东岸。   该处新建成一个具规模的造船厂,傍颖水而筑,以木为架构把水道和东岸连接起来,以绞盘配合人力可把须维修的船扯上岸边作全面的修补,然把船只滑返河道去。   此时从司马道子处得来的三艘大船全被拉到船厂去,仿如陆地行舟,五百多名船匠正在忙个不休,为三艘被选为边荒游的观光船,进行整修装潢的工程。   江文清领着高彦、姚猛、呼雷方、慕容战、姬别、红子春、卓狂生一众人等,参观由她负责的改装任务。   众人来到其中一艘船下,近距离看着高起数丈的船身,都忍不住惊叹原来此船是这么庞大!   江文清道:“现在这三条船都是用来载客,所以甲板上的主舱分三层,房间总数四十九,全以舒服安适为要,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卓狂生道:“她们有了名字吗?”   红子春笑道:“这便要劳烦你老哥用脑子了。”   卓狂生欣然道:“没有问题,待我想想。”   姬别道:“外表和设施上我一点不担心,大小姐是这方面的行家,想出来的绝不会差到哪里去。我担心的是安全上的问题,最怕是敌人混进观光团里来,即可轻易搞破坏,且是防不胜防。”   呼雷方点头道:“对!船最怕火烧,只要打翻一盏油灯,便可烧掉整条船,边荒游还如何办下去?”   高彦色变道:“又或杀掉一、两个团友,肯定可以吓怕所有人。”   卓狂生道:“到边荒集后问题反不大,最怕是在水途上出事。”   慕容战道:“我是负责保安的,早在把战船改建为观光的楼船前,已和大小姐讨论过各位大哥刚才提出的问题。首先在防火方面,我想请大小姐就这方面亲自说明。”   江文清道:“建造楼房和家具的材料,用的是边荒特产黑梨木,这种木材的防火性能比一般木料高,不易燃烧,当然时间一久,最后也会燃烧起来。我们的手段并不在此,而在为它涂上一种我们大江帮以秘方制成的防烧药。此药不但有防烧的优越效能,最妙是在遇热时会生出强烈的气味。所以只要嗅到异味,我们便可以先一步制止敌人放火的卑鄙手段。”   卓狂生欣然道:“此着果然是奇招。”   呼雷方道:“假设敌人烧的是被铺衣物又如何呢?”   江文清道:“只要遇到热力,防烧药就会产生气味,令我们可及时行动。船上的防火设备更是齐全,所有人均须接受救火的训练,遇事时不致手忙脚乱。”   红子春道:“如果敌人奸细高明至懂得先刮掉防火药,才放火晓船又如何呢?”   江文清答道:“我们有特别施药的手法,先涂上一层药汁,使防火药渗透进木料里,想刮掉也没办法。”   慕容战道:“三层楼房,全建在甲板上,虽是层层相通,却只有前后两道阶梯。舱厅设在三楼,占去第三层近半的面积,上面是观光台。遇有事故,我们可以把接通楼层的阶梯封闭,以便独立处理某一楼层内发生的事。”   姚猛接口道:“黑梨木坚如铁石,除非是孙恩、燕飞之辈,否则仍没法轻易捣毁。如这还不妥当,我们有监听全船动静的人,十二个时辰轮值,如听到异响,便可以采取相应的行动。”   慕容战笑道:“门有铁闩,窗子则装嵌粗铁枝,虽然有点像牢房,可是安全至上,相信没有人会怪我们。所以只要客人进入房内,锁上门闩,便可以放心休息睡觉,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高彦皱眉道:“如此若敌人把自己关在房内,不论他如何胡作非为,我们也奈何不了他吗?”   姬别笑道:“你这个负责人是干什么的,该是你来回答问题,而不是提问。”   高彦道:“这叫分工合作嘛!我怎管得了这么多事?”   姚猛道:“我们高爷身价非凡,粗重繁琐的事当然由我代劳。报告高爷,我们备有破门开壁的工具,保证你的忧虑不成问题。”   慕容战道:“保安方面关系到边荒游的成败得失,事关重大,是不容有失。我们固是要严阵以待,对客人也有特别安排。最下层只招待女宾,中层招呼男客,而最上一层则让我们认为有可疑的人入住,管理上会方便多了。”   江文清道:“每一层也会有高手驻场,表面看似是不觉异常,事实上船上每一角落的情况,客人的动静,全在我们严密监视之下,保证不会出岔子。”   程苍古欣然道:“船上亦有精通医术的大夫,备有各种应急解毒的药物,真有事情发生时,我们仍有补救的能力。第一炮的驻船大夫,便是程某人。”   卓狂生呵呵笑道:“这便是众志成城哩!想想由高小子抓头想出边荒游开始,到此刻轰动南方,人人争着到边荒来,整个过程是多么动人,充份体现了我们荒人的活力、想象力和气魄。边荒集的再次振兴,已是如箭上弦,势在必发。”   红子春道:“现在我放心多了。我还有一个提议,就是用刘爷设身处地那一招,回去后好好想想,如果你是敌人,想破坏我们的边荒游,可以有什么手段和办法,然后我们再想出方法应付,如此更可万无一失。”   慕容战点头道:“好主意!假如敌人能想出我们想不到的方法,只好怨自己命苦。”   卓狂生骂道:“我们正鸿运当头,怎会是苦命的人?你看看高小子和大小姐的气色,谁不是春风满脸,一副喜庆临身的样子?”   高彦大喜道:“我真的脸带喜色吗?这就爽了!”   江文清则玉颊霞飞,狠狠盯了卓狂生一眼,没好气理他。   高彦神气地道:“好哩!今天的会议到此为止,本人宣布散会。”   慕容战一把抓着他道:“这就想溜了吗?我们还要上船去,实地研究安全上的措施,更要试试放火烧船,嗅嗅防火药遇热时生出的气味。”   高彦苦着脸道:“我还有要事去办,这方面的事不用劳烦我吧?”   姬别皱眉道:“高小子赶着到哪里去呢?”   姚猛低声道:“高少是要去品尝老庞为第一炮边荒游所研制,只在船上供应的巧手小菜。”   红子春最馋嘴,动容道:“如此重要的事,欠缺我这个专家怎成?”   姬别也是老饕一个,笑道:“商量妥观光船的事后,我们拉大队去。”   人人点头同意,庞义不但是酿酒的大家,其厨艺在边荒汉人里亦是首屈一指。   呼雷方向江文清道:“红老板提起刘爷,也令我想起他。大小姐可有他最新的消息?”   众人露出注意的神色,显示各人都关怀这位领导他们光复边荒集的临时主帅。   江文清道:“我今早得到消息,刘帅回广陵后,马不停蹄的走马上任,到盐城当太守,负起讨伐以焦烈武为首的海盗群的任务。”   众人听得你眼望我眼。   如果刘裕回广陵后被投闲置散,他们不会有半点惊异。   慕容战难以置信地道:“刘牢之竟不害他,反重用他?”   呼雷方皱眉道:“焦烈武是什么家伙?”   程苍古道:“呼雷当家问得好,此正为关键处。焦烈武是近几年才在沿海区域冒起的海盗头子,以一根霸王棍,称雄沿海一带。手下强徒达二千人,其中不乏武功高强之士。最近司马道子派建康军猛将王式率水师去讨伐他,却弄至全军覆没,连自己的头也给焦烈武斩下来。你道他是什么家伙呢?”   高彦道:“建康水师怎能与北府兵名震天下的水师相比?何况还有我们刘爷作指挥,管焦烈武三头六臂,屁股可以翘上天,还不是手到擒来吗?”   江文清淡淡道:“我何时说过刘爷领着一支水师船队去上任呢?”   卓狂生失声道:“什么?”   姬别哂道:“你紧张什么呢?什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不是你编出来的吗?天降的真龙是打得死的吗?”   卓狂生苦笑道:“正因是我作出来的,所以最没有信心。”   程苍古道:“今次刘牢之是摆明害刘爷,不给他一兵半卒,是要借焦烈武杀他。”   慕容战道:“我们可否帮点忙呢?”   江文清道:“我们绝不可以插手刘爷的事,否则便让人有个错觉,刘爷没有了我们是不行的。”   程苍古接下去道:“远水难救近火,我们赶到盐城时,战事恐怕早已结束。”   高彦睁大眼睛直瞧着江文清,道:“大小姐该是我们之中最关心刘爷安危的人,为何却是一副区区小事,不用放在心上的样子?”   江文清脸红耳赤,嗔道:“你在胡言乱语什么呢?大家都是同样关心刘爷。”   红子春若有所思地道:“大小姐是否晓得一些关于刘爷的事,而我们却不知道呢?”   江文清道:“不和你们说,该到船上去办正经事哩!”   一个纵身,跃升近三丈,登上甲板去。   众人翘首看着她消失在甲板上。   红子春问程苍古道:“焦烈武的霸王棍,斗得过刘爷的厚背长刀吗?”   姬别道:“你当是江湖决战来个单打独斗分胜负吗?好汉难架人多,刘爷必须用计才成。”   程苍古叹道:“我也同意老红的话,因为只看表面的情况,刘爷肯定凶多吉少。可是文清却一点也不担心刘爷,大有可能确知一些我们不晓得的事。”   姬别叹道:“假如刘爷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们的天穴观奇将完全失去意义。”   卓狂生大喝道:“‘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正受到严峻的考验,结果如何?我们只好拭目以待了。上去吧!”   众人展开身法,登上观光船。 第七章 太守上任   六具海盗的尸体一排放在城门外,方玲和菊娘则戴上手铐脚镣被逼趺坐另一边,头脸被黑布盖着,遮掩了她们的容貌。   老手和十名兄弟换上北府兵水师的军服,一字排开在方玲和菊娘身后,人人全副武装,倒也算威风凛凛,似模似样。   “雉朝飞”已经开走,找寻躲藏的好地方,码头只留下孤零零一艘沙船。   刘裕平心静气的立在紧闭的东门外,王弘站在他左后方,益显他特别的地位。   高达五丈的城楼上,挤着二十多个神色充满惶恐和疑惑的盐城守兵,正等待头子李兴国来作决定,是否容他们入城。   盐城军民正处于极大的恐惧里,如果不是认得王弘,早以一轮乱箭招呼他们。   忽然城垛上一阵骚动,多出十多个人来,一半没有穿军服,看神态外表便知是帮会人物。   其中一个穿官服探头下望的中年汉子失声叫道:“王大人不是回建康去了吗?”   王弘应道:“此事容后再和李大人说,这位是北府兵里鼎鼎有名的刘裕刘大人,奉朝廷之命来接掌盐城,有正式敕牒文书,还不立即开城门迎驾。”   城上闻刘裕之名惊呼不绝。   其中一个穿便服的嚷道:“刘裕你终于来哩!可惜大哥却等不及了。”   刘裕见他神情悲愤,双目通红,已大约猜到他的身份。叹道:“我的确是来迟一步,幸好把凶手截着,取回何帮主的头颅。兄台与何帮主是甚么关系呢?”   城上再一阵骚动呼嚷。   那人哽咽道:“真的逮着了那恶女?本人何锐,是何锋的亲兄弟。”   刘裕向老手使个眼色,老手大喝道:“‘小鱼仙’方玲在此!”一把掀开罩着方玲头脸的黑布,露出方玲的花容和她怨毒的眼神。   城上喝骂声轰起,群情汹涌。   李兴国大喝道:“启门!”   刘裕反大喝应道:“且慢!”   众人讶然望往刘裕,包括王弘、老手等在内。   刘裕岿然不动地待人人平静下来后,方不疾不徐地道:“我知道何兄恨不得把此女五马分尸,不过我们必须为全城军民着想,以大局为重。说到底,方玲只是帮凶,罪魁祸首仍是焦烈武。何兄若要报仇雪恨,必须听我的指令行事,只要铲除焦烈武,这一带的城镇乡村才有安乐的日子过。明白吗?”   何锐神情哀伤不已,好一会方点头道:“一切依刘大人的吩咐办。”   刘裕欣然道:“开门吧!”   ※※※   盐城。   太守府。   主室内,刘裕以盐城太守的身份坐在位于南端的地席处,其他人分坐两旁。   右方占首席的是王弘、李兴国和老手;左边依次是何锐、陈彦光和谢春明。后两人是东海帮堂主级人物。   何锐证实了刘裕的猜想,刘裕到盐城来当太守的消息,早于两天前传遍盐城。   东海帮帮主何锋更得刘毅特别通知,请他全力帮助刘裕,更指出刘裕是东海帮最后一个希望。   刘裕的来临加速了何锋的死亡。   焦烈武早有一个行刺何锋的计划,由方玲扮作从外地来卖艺的妓女,进驻当地的青楼,引起何锋的注意。方玲对何锋使出欲拒还迎的手段,令何锋更没有戒心,据东海帮人的猜测,焦烈武没法截着刘裕,遂通知方玲下手,干掉何锋。至于其中细节由于牵涉到何锋的好色,所以何锐只是简单带过,没有说出详情。   焦烈武此着非常高明,显示他是有勇有谋之辈,不会因刘裕孤身来赴任而掉以轻心。摧毁了东海帮,等若断去了刘裕或能取得的地方支持。只是焦烈武没想过方玲会落入刘裕手上,反令他处于被动。   李兴国问道:“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   刘裕明白他的恐惧。   假设他生擒的不是方玲而是焦烈武,当然是普城同庆,没有人会担心后果。   现在则是太岁头上动土,以焦烈武一向横行无忌的作风,肯定会发了疯般报复反击,把盐城夷为平地,用一切手段夺回心爱的女人。   把方玲带到盐城来,等若要全城人陪他刘裕玩火,如果他不能振起城内军民的斗志,肯定人人逃难避祸而去,最后只剩下一座空城。   何锐、陈彦光和谢春明三位东海帮的领袖,也露出注意和聆听的神色,显示出他们最关心这个问题,不会像老手般盲目相言他是未来的真命天子。面对生死抉择,甚么谣言都起不了作用。   刘裕装出成竹在胸的镇定模样,淡淡道:“不知各位有否想过一个问题,就是为何大海盟只限于抢掠海上的商货船,却从没有攻城霸地,继而称王?”   何锐与李兴国听得面面相觑,看来是从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一时没法提供答案或想法。   谢春明道:“或许焦烈武不擅攻城,更怕攻城时折损太重,所以在这方面非常谨慎。”   陈彦光在众人中年纪最大,四十岁许,长有一把美须,看样子该是足智多谋之士。此刻他露出思索的神情,道:“焦烈武由出道闯出名堂到今天,只不过是短短两三年的时间,根基未稳,凭的是来去如风的海盗战术。如果占据城池,便失去行踪飘忽的优势,变成目标明显,易招败亡。”   刘裕微笑道:“比之聂天还和孙恩,焦烈武又如何呢?”   同时向王弘和老手暗打眼色,着他们不要说话。   李兴国冷哼道:“当然是差远了,孙恩号召力强,座下信徒以十万计,只要他振臂高呼,便可聚众造反。”   何锐也道:“聂天还是南方第一大帮,以两湖为基地,与当地民众息息相关,利益一致,根基雄厚,到今天朝廷还是难以动摇其分毫。焦烈武怎能相比?”   王弘和老手明白过来,不由都心中佩服。李兴国和东海帮都畏焦烈武如虎,任刘裕喊破喉咙、痛陈利害,仍难以消除他们对焦烈武的恐惧。惟有引导他们自己去思考,反可以令他们看破焦烈武的缺点和破绽。   刘裕道:“如此说来,焦烈武的弱点就是实力未足和不得人心,所以纵然有称霸之心,仍是力有不逮。既然如此,为何他能作恶不断,威震东海区域?”   何锐苦笑道:“因为没有人能在海上胜过他们不拘风潮顺逆的开浪战船,且一击不中,又可远扬千里,要打要逃,全由他们决定。”   刘裕道:“假设我们能引他来攻打盐城,整个形势将会改变过来。现时方玲在我们手上,他若要救人,便得来攻城,只要我们准备充足,作好布置,杀焦烈武的机会便在眼前。”   大堂沉默下去,鸦雀无声,沉重的气氛,紧压着每一个人的胸口。   老手终忍不住,大讶道:“刘爷说的句句属实,为何各位仍像有难言之隐的样子?”   李兴国颓然道:“太守大人在来此途上见到人吗?”   刘裕平静地道:“是否今早有人散播何帮主被行刺丧命的消息,所以惹起前所未有的恐慌,大部分的人都走了呢?”   何锐、李兴国、陈彦光和谢春明对刘裕料事有如目睹般的神通,大感讶异。   李兴国叹道:“太守大人是怎猜得到的?”   刘裕淡淡道:“因为焦烈武有夺取盐城之意。”   今次连王弘也胡涂起来,道:“刚才大家不是研究过,焦烈武从不攻打任何城池吗?”   刘裕道:“这叫此一时也彼一时也。假如让焦烈武回到两年前重新开始,我敢保证他不会胡乱杀人,反会收买人心。虽然现在已铸成大错,可是坐拥一支强大的战船队和听命效死的部下,焦烈武并不甘心只当个海盗头子。尤其是最近的大胜,令他更不把朝廷放在眼内。”   众人点头同意,因为刘裕说的是人心的正常变化,得陇望蜀,是人之常情。   刘裕续道:“机会终于来了,首先是天师军在南方作乱,令北府兵和建康军无力东顾。其次是焦烈武得悉我刘裕来了,只要能杀死我,他立即可以名扬天下,再不止是个声威限于东海的盗贼。”   何锐的呼吸重浊起来,喘息道:“刘爷之言有理。现下焦烈武确有夺取盐城之意。”   刘裕道:“现在城内还有多少可用的人?”   李兴国现出尴尬的神色,道:“守城兵剩七十五人,不过我们并不是要对抗贼子,而是要看清楚情况,再作打算。”   他虽然没有明言,但人人晓得他的所谓“打算”,是随时弃城逃亡。   何锐不待刘裕询问,自动报上道:“我帮中的老幼妇孺,已全部撤走,剩下百多名兄弟,亦是看形势的发展应变。”   刘裕微笑道:“有二百人已足够守城破贼。”   李兴国一震道:“可是敌人的兵力在我们十倍之上。”   刘裕道:“问题在我们能否团结一致,人人拼死护城。苻坚以百万军南来,还不是在淝水饮恨于玄帅的八万北府兵手下。更何况我们有城可守,且有人质在手上,守城的准备亦充足,对吗?”   李兴国点头道:“这两年来,我们不住加强盐城的城防,墙头设置三十多台投石机,弩箭机亦有六台,箭矢充足。焦烈武放火烧船后,我们更搬了百多桶石灰到城墙上去。”   刘裕欣然道:“现在欠的就是守城的决心和斗志。不过我还可以给各位一颗定心丸,我会以方玲作赌注,逼焦烈武单挑一场,以分生死胜败,假设我技不如人,败于焦烈武棍下,各位仍可及时撤走。”   李兴国、何锐等听得惊心动魄,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刘裕忽然大笑起来,到人人不解地看着他,才笑道:“成了!成了!此战必胜无疑。”   众人更是一头雾水的瞧着他,连王弘和老手也不晓得他断定此战必胜的理据。   刘裕道:“我明白你们心中的想法,你们都认为我刘裕不是焦烈武的对手,那焦烈武当然也会有同样的想法,怎肯错过这个杀我的机会?”   老手大喝道:“我买刘爷必胜。焦烈武算甚东西?刘爷便是另一个玄帅,更是应天降火石而起的人,根本没有人可以伤他半根毫毛。”   李兴国等仍说不出话来,但谁都感觉到刘裕自信必胜的强大斗志,绝没有人能动摇。   何锐终被激起决心,握拳叫道:“我们东海帮和大海盟的深仇血恨,倾尽大江之水亦洗涮不清。现在刘爷肯拿命出来搏,东海帮岂可做缩头乌龟?这更是我们最后一个机会,我们誓必追随刘爷,与焦烈武拼了。”   陈彦光和谢春明齐声叱喝,以示效死之志。   刘裕目光落在李兴国处,等待他的决定。   李兴国苦笑道:“我已欠了他们近半年饷银,很难再要他们为朝廷卖命。”   刘裕向老手打个手势。   老手抓着放在身旁铁箱子的把手,神气的站起来,直抵李兴国身前,把箱子在他眼前打开,然后退返原席。   李兴国朝箱子瞧去,两眼立即放光。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这里是二百两黄金,李大人除可清算拖欠的饷银,还可以于破贼后论功行赏。焦烈武败亡后,税收回复正常,一切可以重上正轨,这一带的郡县将可有安乐的日子过。”   李兴国大声应道:“领命!”   刘裕双目忽然电芒暴闪,只见他同时挺直上身,登时像变成另一个人般,生出慑人的气魄。沉声道:“今次我会教大海盟来得去不得,如我没有猜错,焦烈武应在午前收到方玲被扣押在这里的消息。他和手下将会于入黑后任何时刻倾巢来攻,而明早大海盟将会在江湖上除名,盗患将成过去。”   王弘不解道:“纵然焦烈武授首刘兄刀下,手下贼众则发疯的攻城,可是如攻城不下,贼子见势不妙,仍可逃返海上,我们仍奈何不了他们。”   何锐等纷纷点头,表示同意王弘的看法。   刘裕微笑道:“比之深悉兵法的姚兴和慕容麟,焦烈武算是老几?上兵伐谋,我们和焦烈武是斗智不斗力。就算主动权不在我刘裕手上,我仍有办法利用形势,反被动为主动,何况现在焦烈武是被我们牵着鼻子走。”   众人无不用心聆听,想象着刘裕当日领导荒人,大破兵力在他们荒人三倍以上的北方联军,心中不由涌起斗志雄心。   刘裕停顿半刻,双目神光更盛,显示出惊人的功力。续道:“如果我不是有完整的作战计划,怎敢要各位作我的陪葬。我不但要取得全胜,还要打一场可媲美边荒之战的漂亮战争,把我方伤亡的人数灭至最低,至乎不用有任何人牺牲。”   众人都现出难以相信的神情。   刘裕双目神光敛去,回复轻松的神情。那变化生出强烈的对比,人人看得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更留下深刻的印象。   刘裕微笑道:“自我出道以来,想杀我的人竖起十根指头也数不清。今趟我回广陵途上,便两次遇上截击,我一样应付过去,比起这两个敌人,焦烈武绝不算甚么。除非焦烈武的功夫比得上孙恩、燕飞和慕容垂之辈,否则今次必无幸免,希望各位明白此点。”   人人都知刘裕非是有勇无谋之辈,兼之刘裕语气诚恳,登时信心大增。   刘裕从容道:“趁离天黑尚有一段长时间,我们须做妥两件事:第一件是把所有留下的人集中起来。我会和他们说话,激动他们的士气,同时可以防止其中有敌人的奸细,不让任何军情泄出。”   众人点头同意,静待刘裕说出第二个吩咐。   刘裕接着向老手道:“把风的重任由你们兄弟负责,最重要足留心海上的情况。焦烈武肯定不会把我们放在眼内,不来则已,来则必从海路浩浩荡荡地杀来。哈!”   李兴国心悦诚服地道:“请太守大人赐示第二件事。”   刘裕欣然道:“麻烦李大人把城内所有火油、爆竹、烟花火箭一类的易燃品全搜集回来,我要把停在码头处那艘沙船变成一个死亡陷阱,重挫贼子的锐气,激起焦烈武的凶性。”   众人先是呆了一呆,接着齐声轰然叫好。   刘裕暗松一口气,晓得自己在施尽浑身解数后,终激起众人对胜利的信心,且团结在一起。   他是必须速战速决的解决焦烈武,不但因他要尽速赶返广陵,助谢琰对付天师军,更因他不愿在盐城盘桓,任由敌人派刺客来对付他。这也是他保命的唯一办法。   他是龙是蛇,还看今夜。 第八章 愿者上钩   太阳高挂中空。   卓狂生和高彦从东大街进入钟楼广场,到小查的新铺子看看他准备开张的情况。   卓狂生口沫横飞地道:“小查的铺子干脆便叫‘边荒灯王’,直截了当,要置灯便要到这里来,难道去光顾些甚么‘灯兵’、‘灯卒’吗?”   古钟场正中处传来“砰砰膨膨”的吵声,数十名大汉正挥锤施凿,努力把古钟楼下半截的地堡拆掉。   这是钟楼议会一致的决定,虽说地堡可以加强古钟楼的防御力,却没有人能忍受它丑恶的样子,故决定恢复古钟楼以前挺秀骄傲的外貌。   高彦道:“请你说话低声点,如给人听了,立即先我们一步弄另一间‘灯王’出来,依江湖规矩,我们便不能用此大号了。”又皱眉道:“然则依你的说法,岂非若有铺子改名作‘灯神’或‘灯圣’,便会抢走了我们的生意?买卖是这样儿戏的吗!”   卓狂生抓头道:“你说的不无道理,待我好好想想,以防有人跟风抢生意。”   此时方鸿生领着十多个夜窝族的战士,趾高气扬的从西大街步入广场,隔远和他们打招呼,人人一式青衣捆银边的装扮,腰佩刀剑,令人瞩目。   高彦笑道:“钟楼议会选出来的第一届总巡捕,果然是威风八面,老方这家伙在边荒资历虽浅,却是一下子冒出头来,老方是走运哩!”   卓狂生有感而发地道:“边荒是一个可令人梦想成真的地方,老方便是最好的例子。想当年老方活在他兄长的阴影里,只像他兄长背地里的影子,兄长被害后,还要逃避花妖的追杀,冒充总巡捕弄出祸来。现在却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当上边荒总巡捕,不是梦想成真吗?”   高彦道:“小查则是另一个例子,穷得连买造灯材料的钱也不够,现在却给你捧为边荒集的灯王,不是奇遇是甚么?”   卓狂生欣然道:“我的梦想是完成我的天书巨著,你的梦想是娶小白雁为妻,边荒集正是寻梦的地方,只要有志气,没有人是白活的。哈!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问你。”   高彦正要问是甚么事,后方有人大声唤他们的名字。   两人已来到北大街的入口,止步回头。   红子春在七、八名亲随簇拥里,朝他们赶来,满脸春风,像有甚么喜庆事的模样。   卓狂生笑道:“红老板收到甚么好消息?是否小飞又大发神威,又或刘爷甫抵盐城即打得焦烈武落花流水?”   红子春负手悠然道:“如果有这样的好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老哥。是非甚么大不了的事,我只是想向两位打个招呼,我已入股了你们和小查的灯店。你们两个真不够朋友,有这么一盘必赚的生意,竟不预早通知一声。不过!过去的便算了吧。我用我的铺位作股本,只要分回利润的两成,该算合理吧!我本来还不打算让你们知道,不过小查坚持要先得你们两位爷儿的同意,我便客气来问一声,你们反对吗?”   高彦和卓狂生听得四目交投,心叫不妙,偏又奈何他不得。   灯铺的位置是非常重要的,只有红子春那店铺最接近说书馆,步出说书馆大门,看到的就是对面灯铺的大招牌,上面或许是“边荒灯王”四个大字。   卓狂生苦笑道:“你这奸商的鼻子肯定对铜臭特别敏锐。告诉我,如果我们反对你加入,你是否就不把铺子租给我们了?先答我这句话!”   红子春微笑道:“当然是要租给你们,亦不会故意把租金提高至不合理的价钱,只要你们良心过意得去,我这作兄弟的还有甚么话可说呢?”   高彦道:“眼睁睁看着你硬把灯铺的利润分走两成,我们才真的会过意不去,你分一成半如何?这样我们仁善的心可以安乐些儿。”   红子春大喝道:“君子一言。”   高彦向卓狂生问道:“如何?”   卓狂生忽然笑得前仰后翻,好半晌才喘着气道:“我感到以前的边荒集又回来了,第一个回复常态的便是老红,从不放过任何赚大钱的机会,真正荒人本色。一成半便一成半吧!一切依足边荒集的规矩。”   红子春欣然道:“这样做朋友才有意思嘛!”   说毕欣然去了。   看着他的背影,高彦叹道:“光天化日瞧着他拦途截劫,真不服气,枉小查还倚赖我们保护他。”   卓狂生道:“他算劫得客客气气的了,你也不是第一天在边荒集混的吧?”   高彦道:“你刚才说有事想问我,究竟是甚么娘的一回事?问我消息是要付费的,你够银两吗?”   卓狂生眯着眼笑吟吟地道:“我和你的赚钱方法不同,说话就是钱,且是逐字计算,不过你似乎从未结过账?”   高彦败下阵来,笑骂道:“说笑也不行吗?有甚么事呢?请卓馆主查询。”   卓狂生探手搂上他肩头,移往大街一边,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过,从弥勒教的妖人和楚无暇的对话里,听到尼惠晖到了卧佛寺后,宣布解散弥勒教,自己则留下来,接着不久后卧佛寺便化作飞灰,变成一个纵横数十丈的大地穴。”   高彦道:“这方面没有甚么好再问的哩!我知道的已尽数告诉了你,不是又要我重复一次吧!”   卓狂生像没有听到他的话般,道:“你曾说过,与小白雁分手后,经过天穴,见到燕飞在天穴旁发呆。对吗?”   高彦道:“老子一言九鼎,说过的话当然承认,有甚么问题呢?”   卓狂生道:“告诉我,当时燕飞是怎样的一副神情?”   高彦不耐烦地道:“有甚问题呢?谁见到这么一个奇景,都会发呆的。”   卓狂生不悦道:“勿要打岔,快用你的脑袋想清楚当时的情况。”   高彦拿他没法,道:“我只可以告诉你我的印象是当时小飞立在天穴边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似乎有点哀伤,到我走近才发觉我。就是这么多。唉!当时我心中填满离愁别绪,哪有兴趣留意其他的事?”   又道:“你在怀疑甚么呢?难道怀疑天穴是小飞和孙恩过招时的掌风造成的吗?哈!你真的变成疯子了。”   卓狂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放开搂着他的手,双目生辉地道:“天降火石的异事,肯定多少与燕飞有点关系,更是我那部天书最具关键性的情节。哼!小飞虽语焉不详,含糊带过,不过凭我卓狂生的精明,终有一天可查个水落石出。没事哩!走吧!”   带头沿街去了。   太阳于半个时辰前下山,盐城外的码头区一片昏沉,只燃着两支火炬,像鬼火般召唤着千百年来葬身大海的幽灵。   就趁这入黑后的一段宝贵光阴,刘裕令人把收集回来的烟花火箭、炸药爆竹,一股脑儿塞进船舱和底舱里去,还用十多坛火油淋遍全船,只要一点火花便可酿成大难。   不过在夜色里,沙船看来全无异样,更由于刮的是海风,气味只向盐城方面散播,从海上来的人,不可能预早嗅到火油的气味。   刘裕与王弘并肩立在码头处,海风吹得两人衣衫飘扬,却吹不掉那山雨欲来的紧张心情。   王弘重重呼出一口气,却没有说话。   刘裕微笑道:“紧张吗?”   王弘苦笑点头,叹道:“我从来没有想过会身处在这样危机四伏的情况下,如果我可以学得刘兄一半的镇定功夫,便非常好了。”   刘裕道:“胆子是培养出来的,历练多了,胆子就会变大,因为你会学晓害怕胆怯不单无补于事,且会坏事。我初上战场时,还不是给吓得屁滚尿流,步步惊心。”   王弘呆了一呆,道:“我现在有点明白为何要有时说说粗话了。假如你在建康说甚么屁滚尿流,我肯定掩耳不听,现在从你口中说出来,我却感到直接痛快和有壮胆的妙用。”   刘裕心中一动,问道:“你们建康的高门大族,怎样看刘牢之这个人?”   王弘嗤之以鼻道:“刘牢之算甚么东西?充其量只是司马道子的走狗。以前我们看在玄帅分上,对他也没甚么话好说。可是他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害死王恭,这样无信无义的卑鄙小人,根本是要不得的。建康有识见的人对他都非常失望,我们年轻一辈的却对他恨之入骨,恨他比恨桓玄更甚。”   刘裕讶道:“你们年轻一辈因何特别恨他?”   王弘狠狠地道:“如果不是他,淡真小姐便不用因父亡而服毒自尽,谁不恨他呢?”   刘裕有如被锋利的铁锥对准心脏刺了一记,心中涌起伤痛,旋又硬压下去,呼吸却不由自主沉重起来。   王弘并没有发觉他异样的情况,径自道:“唉!想当年安公玄帅犹在之时,建康是多么兴盛繁华,一片太平盛世的气象。我们从来不用担心甚么,每天都在享受宴游之乐。我便不时陪淡真和钟秀两位小姐到郊外打猎,生活不知多么惬意。”   稍顿又叹道:“现在风流已逝,天师军作乱南方,桓玄则随时东下攻打建康,乌衣巷里人人自危,不知何时再有好日子过。”   刘裕忍住心内的酸痛问道:“你们害怕桓玄吗?”   王弘道:“坦白说,我们对桓玄的恐惧,远少于对孙恩又或刘牢之。说到底桓玄与我们出身相同,即使掌权仍会维护我们的利益,还有比司马道子父子掌政更糟糕的情况吗?纵然桓氏取代了司马氏,也不该差到哪里去。”   刘裕心中一震,王弘的话代表着建康高门大部分人的想法,只要能维护建康高门既有的利益,谁当皇帝并没有分别。说到底桓玄本身正是高门大族的一分子,远较孙恩或刘牢之易于被接受。   刘裕问道:“令尊又有甚么看法?”   王弘早视他为知心好友,坦言道:“爹的看法与别不同,我可以告诉你,但刘兄不可随便向人透露。”   刘裕点头答应。   王弘压低声音道:“他认同安公和玄帅的做法,就是在布衣中挑选有为之士,以承继他们的志向,为南朝带来新的气象。”   刘裕讶然朝他瞧去。   王弘正紧盯着他,双目亮了起来,点头道:“对!他看好你,认为你是够资格改朝换代的人,我当时并不把他的看法摆在心上,现在与刘兄生死共患难,方深切体会到他的智慧,如果刘兄有机会到建康来,我会为刘兄引见家父。”   又笑道:“刘牢之曾应司马道子之邀到建康谒见皇上,那当然不会出问题,因为皇上只是个无知小儿。不过当刘牢之参加我们的宴会,却没有人理会他,或当他是个人物。如此丢人现眼,我若是他,就躲在广陵算了。”   刘裕心中暗叹,这确是刘牢之自己招来的,与人无尤。   刘牢之最错的一着是依司马道子之言杀王恭,令他再没法被建康世族接纳。   这个情况会带来甚么后果呢?在现阶段确难预料。   问道:“司马道子父子又如何对待他呢?”   王弘答道:“他们父子一向视天下人如无物,对他只是表面客气,实则心内鄙视。刘牢之如果不是蠢蛋,心里该明白的。”   刘裕终于感觉到危机,他明白刘牢之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怎都忍不住备受建康贵族高门排挤的怨气。   此时何锐来到刘裕另一边,双手托着一把大弓,送到刘裕眼前道:“这是我帮所收藏最强力的大弓,名为‘裂石’,是江南著名弓匠精制的。刘爷既然须找一把强弓,我们就把它拿出来,转赠刘爷,希望刘爷重演当日一箭沉隐龙的威风,以此弓杀贼。”   刘裕连声道谢,并不推让,接过强弓,暗运真气,轻松地把强弓拉成满月。   何锐佩服道:“此弓足有三百石,家兄在世时,也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勉强把它拉开,刘爷却像不须用力便办到了。”   刘裕放开弓弦,发出“铮”的一声,弓弦仍不住急速颤动,好一会后静止下来。   刘裕回头一瞥盐城的位置距离,欣然道:“此弓足可把箭射出千步之遥,由墙头到这里只是八百多步的距离,此弓肯定可以胜任。”   何锐朝大海望去,叹道:“我现在倒希望焦烈武快点来,快点把事情解决,生生死死听天由命,怎都好过心惊胆跳的焦等着。”   王弘点头道:“我完全同意何兄的想法。”   何锐道:“假设焦烈武今晚不来,我们怎办好呢?”   刘裕淡淡道:“他一定会来的。”   王弘道:“或许他仍在赶制攻城的工具,例如云梯和撞门檑木等一类的东西。”   刘裕摇头道:“他该早做足工夫。自孙恩作乱的消息传来,他已有攻城的打算。现在盐城等于一座空城,兼之他的女人又在我们手上,他一刻都等不了。”   三人目光不住朝黑夜的大海搜索。   王弘道:“破贼后我们是否直捣坟州?”   何锐心焦地道:“破贼后再说吧!现在是否言之过早呢?”   王弘笑道:“你对刘爷还没有信心吗?我已敢肯定今夜必胜。”   刘裕笑道:“你也来唤我作刘爷了,小弟怎消受得起?”   接着一震道:“来了!”   王弘和何锐极目搜索,仍看不到半点贼船的影子。   刘裕指着东北方向的海面道:“看!”   两人循他的指示瞧去,半晌后,同时色变。   只见海平处现出重重帆影,黑压压一片,一时间数不清有多少条贼船。   王弘和何锐都被贼船的威势吓呆了。   刘裕搭着两人肩头笑道:“只看其来势,便知焦烈武不把我们放在心上。轻敌乃兵家大忌,焦烈武太大意了,我会令他栽一个永不得翻身的大觔斗。”   接着改拉着两人臂膀,笑道:“我们回去恭候敌人大驾,好一尽地主之谊吧!” 第九章 狭路相逢   刘裕立在墙头,看着贼船不住接近,心中想的却是和任青媞分手时,她说过的几句话。   任青媞特意地解释她为何要在建康下手杀他。以他的精明,一时间亦没法分辨她话中的真伪。   不知是否因方玲被押上城楼,从这女人身上看到任青媞的影子,致令他想起任青媞。两女同样美艳动人,又武功高强,可除此之外,比较沉着冷静的功夫,方玲就比任青媞差上不止一筹。   像现在的方玲,双目射出深刻的怨毒和仇恨,换了是任青媞在她这种情况下,肯定仍是从容不迫,摆出向你投降的楚楚动人模样,且媚态横生,教任何男人不忍伤害她。   “到哩!”   刘裕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往说话的李兴国瞧去,后者两眼射出恐惧的神色,显然是被贼势吓得魂不附体。   何锐比李兴国只好一点儿,倒抽一口凉气道:“焦烈武竟有这么多艘战船,人数该不在三千之下。”   老手笑道:“来得越多越好,正可以一网打尽。刘爷算得最准,猜到焦贼是有据地争雄的心,所以把真正的实力隐藏起来,却给刘爷一招引蛇出洞,令焦贼的底子全曝光了。”   刘裕心中暗赞,老手不愧是北府兵操舟高手,见惯大风大浪的场面,经得起考验。   王弘反冷静下来,沉声道:“共有二十二艘开浪海船,以每船百人计,敌人兵力达三千之数。”   三十二艘没有点上风灯的开浪船,仿如黑夜出动的海怪,渡海而至,择人而噬。而立在城楼上的二百多人,则清楚焦烈武和他的手下,事实上比任何猛兽更凶残可怕。   最接近码头的一排贼船,离岸已不到三十丈。   泊在码头处的沙船,比对下更是孤苦伶仃,如羊儿般等待群兽的扑噬。   这完全是触景生情的错觉,事实上沙船是个可怕的死亡陷阱,偏又因沙船本属大海盟,令对方生出安全的错觉,不起戒心。假如此船不是从方玲手上抢回来的,而是故意摆在码头处,那敌人肯定会生出警觉,先以火箭毁掉她方会登岸攻城。   这是非常微妙的心理。   刘裕暗呼好险,如果自己没有想出此招,纵使能杀焦烈武,但要凭二百多人去对付三千多个凶悍的海盗,最后必是落得城破人亡的结果?更何况这二百多人里,除老手和他的兄弟外,人人失去斗志,恐怕未待敌人攻城,早四散逃亡。   刘裕举起裂石弓,把右手拿着绑上火种的劲箭安放在弓弦处,微笑道:“点火!”   “蓬!”   老手燃着火把,等待他进一步的指示,拿火把的手没颤抖半下。   只有在这种面对生死的时刻,才能真正的认识一个人。   刘裕想想也觉好笑,这招“死亡陷阱”,是忽然冒出来的一个主意,他把沙船留在码头处,原只是示威性质,好惹火焦烈武,令他更急于报复。   最接近码头的战船已不到五丈,最远的敌舰也只在三十丈许外,予他们的感觉是敌人全无顾忌,正争先恐后的泊岸登陆。   离盐城东门只有八百多步的码头区,大小码头十多个,足可供过半数贼船同时靠岸停泊。   沙船位于码头区正中的位置。   刘裕正回味着在太守府商量抗贼的会议,当时他想到如有姬别在,仍难重演“一箭沉隐龙”的威风,不但因地理形势截然不同,更因难从众贼船里分辨出焦烈武的座驾舟。   就在那一刻,他想到以沙船破敌船的招数。   刘裕喝道:“点火!”   老手举起火把,燃着绑在箭头的火油布。   劲箭变成火箭。   七、八艘敌船在“隆隆”声中泊往沙船两旁的码头,后面的贼船蜂拥而至,一时间码头和海面尽是黑压压的战船和帆影。   蓦地贼船传来惊呼叱喝的混乱吵声,更有贼船敲响警报的钟声。   李兴国骇然道:“贼子发觉了!”   何锐也焦急地道:“他们嗅到沙船火油的气味。”   刘裕笑道:“迟哩!”   右手运劲,把“裂石弓”拉成满月,弓弦急响,火箭离弦而去,在空中画出美丽的弧线,冲上高空,再向八百多步外的沙船投去。火箭带起的火芒,让城墙上的守卫者,毫无困难的看到这支关乎到他们生死存亡的一箭,完成任务的整个精采过程。   “嗖”!   火箭命中沙船船舱。   开始时仍只是舱顶的一小片燃着的火焰,接着火焰以惊人的高速扩展,蔓延往全船,然后整艘船陷于烈焰里,照亮了整个码头区,把敌船全陷于熊熊火光里。   烈焰冲天而起,一发不可收拾,不过仍未波及附近的敌船。   在墙头上众人热切期待下,“轰”!整个船舱顶弹上半空,化成漫天木屑火星,声势惊人至极点,像个火罩般往周围贼船洒下去,蔚为奇观。   接着是连串剧烈的爆炸,已变成一团烈焰的沙船,似在海面不停的弹跳震动,每一声巨响,都送出大量火球火星,朝四面八方射去,三十多艘贼船无一幸免,或多或少受到波及。   距离最近的三艘船首当其冲,分别被炸毁左、右舷和船头,且一发不可收拾的着火焚烧。   更令人看得瞠目的事情发生了,数以百计的烟花火箭,从沙船的烈火核心处连珠喷发地射出,完全是乱窜乱撞的盲目四射。一时间敌船的上空和船与船的空间,全填满一道道五光十色的烟花火焰,火芒处处,当这种“艳丽”和毁灭连结起来,遂构一副诡异又惊心动魄的画面。   船帆纷纷着火,由刘裕射出火箭到此刻只是十多下呼吸的光景,码头区的海面已变成一片火海。   只见惨叫惊呼声中,敌人纷纷弃船跳海逃生,原本来势汹汹的贼众,已溃不成军。假如刘裕手上有足够军力,例如五百北府兵又或荒人的精锐,此时便可开城出击,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只恨这二百多人,勉强守城还可以,要他们与敌人正面交锋,等若着他们去送死。   城墙爆起震天吶喊喝彩声,士气大振。   老手呵呵笑道:“老焦的攻城工具肯定完蛋了。”   何锐点头道:“敌人再无退路,唯一平反败局之法就是攻下盐城,否则以后再不用在江湖上混了。”   刘裕瞧着敌人弃船爬上码头,从容道:“敌人该有索钩等工具随身,仍可人多欺人少,攀墙来攻。”   “哗啦”水响。   忽然数道人影冲水而出,跳到码头上去,熊熊的火光,照得他们变成七、八道黑影,仿如从水底跳出来索命的水魇水怪。   带头一人手提长达丈半的重铁棍,身材魁梧建硕,长发披肩,虽然湿淋淋的有点尴尬,却无损其霸道的慑人气势,令人一看便印象深刻,永难忘记。   刘裕暗吃一惊。他见惯场面,一看此人威势,便知是高手,近似屠奉三、幕容战等的级数。自己能否胜他,仍是未知之数。   王弘剧震道:“焦烈武!”   刘裕喝道:“弓箭准备!”   站立在城墙的守兵同时祭出长弓劲箭,安在弦上,随时可拉弓射箭,亦生出逼人气势,气氛顿时紧张起来。   贼众仍不停从火海里爬上码头,部分人丢失了兵器弓箭,只是空手登岸。   刘裕打个手势,手下听命把方玲推到他身旁来,让焦烈武可以看到她。   焦烈武在众海盗簇拥下,举步走过来,在墙头火光映照下,终展现其威猛无俦的形相。   这位恶名远播的海盗头子,外号“恶龙王”的凶神,拥有浓密的黑发,虎背熊腰,雄躯像他的霸王棍般笔直,一张长方形脸,浓眉下一双眼睛眯成两条缝,刀刃般冷冰冰的,予人冷酷无情的感觉。   他的鹰勾鼻和下颔留着的短须,强化了他冷硬的轮廓线条,令他更是威武强悍。年纪该不过三十,在遭逢如此剧变后仍如此沉得住气,使人清楚他是经得起任何挫折历练的。   刘裕大喝过去道:“本人北府兵刘裕,恭迎焦兄大驾。长话短说,焦兄敢否与我刘裕单打独斗一场,以生死作胜负。假如焦兄能杀我刘裕,敝方不但把方玲丝毫无损的释放,我方的人且立即撤出盐城。请焦兄赐示!”   焦烈武愕然止步,朝城头的刘裕望上来。   众贼随之停步。   此时众海盗己登岸者接近二千人之多,布满码头区,如果有足够的攻城工具,其力仍足以把盐城夷为平地。   刘裕却是心中笃定,因为这对焦烈武来说,是难以拒绝的提议。   以焦烈武一向的骄横,受此重挫后怎肯错过在手下面前挽回颜脸的唯一机会?更何况焦烈武根本不把他刘裕放在眼内,战胜不但可得回美人儿,且加赠城池一座,又可名扬天下,戮破刘裕“一箭沉隐龙”的神话,如此便宜的事,何乐而不为?果然焦烈武仰天大笑,然后双目神光电射,以不可一世的神态语调道:“你刘裕既然要找死,焦某我当然会成全你。”   接着别头对手下道:“我和刘裕是公平决战,你们不得插手。给我退后!”   众贼忙潮水般往后移开,近二千人密密麻麻挤满码头边缘处。   刘裕则吩咐手下垂下索子,同时低声吩咐道:“如我不幸败亡,你们留下方玲,立即从西门用预备好的绳索急速退走,千万勿作无谓反抗。”   众人都听得心头一阵感动,如此舍己为人的主帅,他们尚是首次遇上。   老手道:“刘爷定可割下焦烈武的首级。”   刘裕一声长笑,跃登墙垛,充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怀,沿索而下。   ※※※   聂天还立在码头处,看着载来任青媞的风帆逐渐接近。   云龙舰和三艘两湖帮的赤龙战船泊在邻近的码头处,在星夜下旌旗飞扬,益显两湖帮如日中天的威势。   谁能控制大江,谁便能称霸南方。   桓玄于淝水之战后最重要的一着,是占领巴蜀,等于控制了大江的源头,从此再无后顾之忧。加上与他聂天还结成联盟,于大江中游更无敌手。   而两湖一带乃渔米之乡,聂天还对桓玄的支持,立即令桓玄的实力凌驾建康军之上。   聂天还个人并不喜欢桓玄,在他眼中,桓玄只是披着漂亮人皮的豺狼,根本没有人性。他们的合作,纯粹是基于利益,尔虞我诈,没有任何道义可言。   然而情势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两方的意料之外。尤其是在荒人手下连番受挫,至刘裕的突然崛起,逼得他们愈来愈倚赖对方。   可以这么说,一天边荒集仍在荒人手上,一天刘裕仍在兴妖作怪,他们都不得不携手应付危机。   边荒集已与大江帮结合为一,对两湖帮形成直接的威胁。在这场斗争里,是半步也不能让的。   现时他和桓玄的一方与建康军成胶着的对峙之局,关键处在北府兵虎视在旁。   荆州亦有不明朗的因素,人为的障碍,就是殷仲堪和杨全期两个人。   不过此两人已时日无多,他和桓玄已拟定全盘对付他们的计划,只待时机的来临。   任青媞会否带来他期待已久的消息呢?风帆缓缓靠岸。   把尹清雅带到这位于洞庭湖心名为应天的孤岛后,他心中不时浮起任青媞的倩影,这是极端危险的信号。   所以与此女相对时必须如履薄冰,否则一不小心,会被她的媚术所乘,致万劫不复。   不过他自知已落在下风,因为不论他如何心狠手辣,仍晓得没法下毒手杀她,他且在不住找寻不杀她的借口,例如她尚有很大的利用价值。   娇笑声从船上传来。   聂天还回神迎了上去。   ※※※   桓玄在马背上瞧着风帆驶离江陵的码头,沿大江顺流东下。   此船载着干归和五十名精选好手,负责进行刺杀刘裕的任务。这个堪称南方最可怕的刺客团,拥有各方面的能手,包括用毒、易容、机关、水底功夫等等,可谓集荆州奇人异士于一团,在干归的领导下,任刘裕三头六臂,也难逃死劫。   至于对付高彦则只派一个人,此人由干归推荐,即使以他的挑剔,见过此人后,亦深信高彦必死无疑。   一切全在他的掌握之中。   刚抵身旁的侯亮生道:“请南郡公恕亮生来迟一步之罪,亮生刚收到消息,谢琰已赶回建康上禀朝廷,请司马德宗任他为帅,讨伐天师军。”   桓玄现出不屑的神色,淡淡道:“谢琰因何忽然变得如此悍勇?”   侯亮生恭敬答道:“据传守会稽的王凝之和其子已惨死天师军乱刀之下,牺牲的尚有其他谢家子弟,谢道韫则身负重伤被救返乌衣巷,听说仍在生死的边缘中挣扎,情况不甚乐观。”   桓玄欣然笑道:“难怪谢琰忍不住这口气,赶着去送死。司马道子当然是立即准奏,对吗?”   侯亮生道:“司马道子正在玩手段,诸多推延,目的不外是逼刘牢之表态,在谢家的压力下参与讨伐天师军的行动。”   桓玄皱眉道:“刘牢之挺得住吗?”   侯亮生道:“刘牢之别无选择,如果他拒绝出兵,便成无情无义的人,何况北府兵大部分将领都主张出兵,刘牢之最终只有屈服。”   桓玄现出思索的神色,道:“现在刘牢之该清楚司马道子对他的心意。哼!我肯定刘牢之现在是悔不当初,如果他没有背叛我,怎会落至这等进退两难的田地?”   侯亮生暗吃一惊,却不敢说话。   桓玄像忘记了他的存在,仰望夜空,好一会后才像醒过来般,道:“回去吧!”   侯亮生心中响起警号,晓得桓玄又有新的主意。而他的好主意,正是南方灾难的起因。 第十章 决战龙王   焦烈武的体魄气度,令刘裕想起当年挑战谢玄的慕容垂,如果不是在那场决斗中谢玄吃了暗亏,后来谢玄绝不会被任遥的魔功所乘,致一伤再伤,形成永不能复原的伤势。   冥冥中真的似乎暗有主宰。   假设没有一箭沉隐龙的战绩,他也可能永远想不出这招一箭破贼之计,今晚之战也将凶多吉少。   焦烈武立稳脚跟傲立前方,单手把霸王棍收到身后,上身微倾往前,右手竖掌于胸口的位置,闭上双目,却自有一股逼人而来的强大气势,刘裕且感到自己的一动一静,每一举步,均全落在对方的气机监视下,无有遗漏。   直至此刻刘裕始明白,为何王弘、李兴国和何锐等不看好他的原因,因为焦烈武武功的高明,实在他料想之外。   如此高手,比之慕容垂,亦所差不远。   幸好他体内自后天转作先天后,在对敌的感应上已大有改进。若在以前,眼前的焦烈武会是个看不通摸不透、没有丝毫破绽间隙可寻的劲敌。既不能知敌,他将失去主动之势,变成捱揍的劣局。   但此刻在他空明的灵台里,他却掌握到对方的气势是处于波动的情况下,显示对方仍在盛怒之中,准备当体内气功运行至巅峰之际,全力出手,务求在数招之内,取他的性命,以雪方玲被掳、船队焚毁之恨。   这种微妙的气机感应,令他拟定好进退克敌之道。   焦烈武看不起他。   他必须好好利用焦烈武所犯轻敌的大忌,方有希望胜出这场毕生以来最凶险的决斗。   并不是焦烈武比孙恩和陈公公更难缠,而是因为他今仗是无可逃避,必须战至敌我间一方败亡的一刻。   在此时的情况下,“九星连珠”、“天地一刀”和“无形空刀”都派不上用场,特别是前两招,是以硬碰硬,只会惹起焦烈武的警觉;后一招又嫌过于柔细,挡不住焦烈武的全面进击。   刘裕直奔至焦烈武前方两丈许处,倏地立定,双手下垂,厚背刀仍在鞘内。   贼寇那边有人取来码头处的两支照明火矩,高举过头,照亮了焦烈武的后方。   城墙上则灯火通明,照耀着两人决战的场地。   敌我双方两千多人,人人屏息静气,注视决斗的开始。   刘裕清楚感应到自己立定停止下来的那一刻,焦烈武的气劲强烈波动了一下,明显是有出手的意图,但又忍住不发。   刘裕心中暗喜,晓得焦烈武心内的情绪正在影响他,只是现在他的理性仍能驾驭心中的情绪,所以把在那刻出手的冲动硬压下去。   刘裕生出痛快的感觉,如此强敌,实属难得,只有通过这样严峻的考验,才可以证实燕飞颁赠的免死金牌是否真的有效。   洒然笑道:“焦兄的霸王棍称雄海上,不知到了陆地是否仍然灵光呢?”   焦烈武猛的睁目,射出慑人的神光,显然是被刘裕轻描淡写说出来的冷嘲热讽,惹得勃然大怒,心神失守。   下一刻霸王棍已在焦烈武双手掌握里,笔直朝刘裕胸口捣来,没有任何花招,只有夺天地造化之威,其速度更是惊人至极点,几乎是他刚把棍子指向刘裕,棍头已抵刘裕胸口。   最厉害处是不闻任何劲气破空之音,可是强烈的气劲却随棍似巨浪狂波般,重重袭往刘裕,令刘裕避无可避。   众贼齐声喝彩助威,而守城的一方见焦烈武如此威势,无不脸上血色褪尽,有如刚被宣判了极刑。   只有刘裕一人晓得焦烈武犯上错误,而他的错误是自己刻意营造出来的。   换成其他欠缺刘裕先天气机感应的高手,要破焦烈武此招之法,也是最直截了当之法,就是以硬架硬封的手法对抗。   不过只要是硬拼的手法,即使功力在焦烈武之上,也要被焦烈武此招一往无前的霸道气势,逼得往后退开。焦烈武此击集全身功力,加上霸王棍本身的重量,实有无可抗拒的威力。如此将正中焦烈武下怀,逼退敌人后,长一丈五尺的霸王棍将全力展开,把长兵器的优点发挥到极限,令对手在全无反击力的情况下,受创直至饮恨身亡。   环顾当今之世,除孙恩、燕飞、慕容垂之辈,有多少人能在功力上绝对压倒焦烈武?所以焦烈武只是这个起手式,已可种下对手败亡的命运,由此可见焦烈武是如何高强,难怪以王式此等身居“九品高手榜”的著名人物,也要变作棍下冤魂。   刘裕的策略正是针对焦烈武而发,一进一止,其中均大有作为。   他往前疾冲,是要焦烈武误以为他想一上场便来个强攻猛打,而止步于两丈之外却恰好是对方棍势尽处,令焦烈武犹疑该不该出手。最后则以言语触犯他,使他按捺不住,主动出击。   为了自己的小命着想,为了盐城军民的福祉,更为了未来,刘裕施尽浑身解数,正是要争取一线上风。   高手之争,成败正决定于此一着的差异。   就在焦烈武把霸王棍移往前方的一刻,刘裕的手也握上刀柄。到焦烈武双手握棍,刘裕厚背刀离鞘而出,朝前下劈。   最微妙处是他下劈之势,似疾实缓,旁人或许看不破其小窍妙,但身在局中的焦烈武却感到他随手可以变招,只恨自己被成法左右,只好依照以前必为自己带来胜利的招式,霸王棍直捣而去。   在霸王棍临身前的剎那,刘裕一阵长笑,竟急旋起来,也不见他有移动的步法,可是霸王棍偏是擦体而过,以毫厘之差刺在空处。   厚背刀先往右弯,然后突然加速,从一无比优美从容的角度,劈中近棍端处。   “当”!   刀棍撞击之声,响彻全场。   老手一方爆起震天采声,充满意外之喜。   贼寇方面则鸦雀无声,因从未见过有人以这种手法应付老大的开战绝技。   焦烈武来不及变招,霸王棍已往外硬被震开,空门大露。   这不代表刘裕的功力比焦烈武更深厚,又或他的先天气功可以克制焦烈武真气,而是刘裕的厚背刀命中霸王棍时,已是焦烈武招式用尽的一刻,兼且劈在近棍端的位置,乃焦烈武力所难及的兵器尽端,一分散一集中,遂产生如斯有利刘裕的战果。   刘裕大喝道:“焦兄技止此耳!”   借势顿停旋动,改为箭步抢前,厚背刀贴着霸王棍削往焦烈武持棍的双手。   焦烈武虽然吃了暗亏,其实未露丝毫技不如人的败象,刘裕故意这么说,是要进一步在焦烈武的手下前损焦烈武的颜脸。   在平常的情况下,这种口舌之战,对焦烈武般级数的高手肯定难起任何作用。不过现在并非平常的情况,而是焦烈武惨被烧掉可谓是他心血结晶的海盗战船队,加上焦烈武两年来一帆风顺,从未尝过败绩,种种因素加起来,令焦烈武也消受不起。   果然焦烈武怒吼一声,双目似要喷出烈焰,两手运劲,长一丈五尺的霸王棍竟如灵蛇般往他双手处缩回去,快如电闪,离奇得教人不敢相信。   此怪招也出乎刘裕意料之外,当焦烈武两手握着霸王棍正中处,刘裕立知糟糕,因为霸王棍任何一端皆可对他作出凌厉反击,问题在连刘裕也没法掌握焦烈武的反攻招数,今回轮到他步步惊心,进退两难。   棍法练至此等境界,仿如有生命的灵物,确已臻出神入化的级数。   刘裕心叫不妙时,霸王棍先往下沉,接着向着他的一端闪电推出,由下而上的直撞往他削去的长刀。   刘裕心忖如给他的霸王棍撞个正着,肯定连人带刀被撞得往后倒退,然后霸王棍法将势如破竹般全面展开,而他将永无胜出的机会。   际此生死关头的时刻,刘裕猛提一口真气,飞临焦烈武上方,厚背刀照头猛劈。   焦烈武笑道:“找死!”   说话时霸王棍化作漫空棍影,上迎刘裕。   众贼齐声呼喊,老手等则沉寂下去。   “叮!”   一下清响后,蓦地“叮叮当当”刀棍敲击剧撞的声音连串响起,全无间断。当第九击爆响时,在空中的刘裕借劲一个翻腾返回原处。   焦烈武似欲进击,忽又停止。原来刘裕甫触地立即摆开架势,刀锋直指对方,缓缓往上举起直至斜指夜空,自自然然生出强大的气势,镇住焦烈武,令他不敢冒失进攻。   两人像从未交过手,又似一切重新开始,沉凝的气氛,使双方都静默下来,仿如任何嚣叫,都会影响决战者的心绪。   刘裕心中叫苦,他先前所以能抢得少许上风,全因焦烈武对他的轻视,可是仍没法击倒他,还差点落在下风,全赖“九星连珠”杀对方一个措手不及,方能全身而退。现在焦烈武肯定已收起轻敌之心,要占他便宜,再非易事。   尤可虑者是他近日自创的奇招,已用得七七八八,如果这“天地一刀”不能奏功,他的招式将无以为继。   霸王棍缓缓从焦烈武两手吐出,就好像霸王棍忽然变长了,情景诡异至极点。   焦烈武又闭上眼睛,显示他已完全控制了情绪,心神再不会被刘裕动摇。   焦烈武纹丝不动,只有霸王棍不住探前,而每伸前少许,气势真劲却不住增强,旁观者均看出他不住把真气贯注棍内,当长棍吐尽,霸王棍将会以排山倒海之势狂攻刘裕,直至一方败亡方止。   刘裕被霸王棍未攻先发的气劲吹得全身衣袂拂舞飘飞、呼吸不畅,不论他是多么不愿意承认,却清楚已被焦烈武此奇招逼在下风守势,根本没法主动进击。而除“天地一刀”外,他实想不出更好的应付办法。   除火把烧得猎猎作响外,便只有旁观者沉重紧张的呼吸声。   随着对方气势的增长,刘裕的气势却不断被削弱,如容对方的气势攀上巅峰,只一棍便可要了自己的命。   在这一刻,他清楚明白攻是死,守也是死,焦烈武成功地把他逼进绝地。   就在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剎那,刘裕心中一动,想到了置于死地而后生之法。   刘裕刀回鞘内。   焦烈武现出愕然神色,猛地睁开眼睛,手上霸王棍停顿了弹指般短暂的光景。   刘裕亦全身一颤,喷出一口鲜血,接着刀再出鞘,直劈而去。   天地混融不分,如芥子纳须弥般藏于一刀之内。   焦烈武狂吼一声,化出万千棍影,铺天盖地的迎上刘裕。   交战至此,两人尚是首次面对面硬拼交锋,生出像千军万马冲锋于战场上的惨烈气势。   形势的转变来得太快太突然,人人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该如何反应方为适当。   个中微妙处,只有对战的两人在切身体会下,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刘裕无计可施,力难挽回败局的要命一刻,他忽然灵机一触,记起焦烈武甫出手第一招,亦如眼前般闭上眼睛,这分明是一种气机感应的厉害招数,纯凭真气的感应以决定霸王棍的应对之道。   对刘裕来说,自被燕飞改体内真气从后天转为先天后,只要守心不怠,灵台空明,气机感应便如呼吸般自然而然,不用闭上眼睛已可洞察无遗。   但显然焦烈武的守心功夫却是他最弱的一环,或许因他天性暴戾,又或许因过去两年杀戮过度,更因刚被刘裕摧毁了苦心经营的无敌船队,所以须“闭目”方能“养神”,使心无杂念,才能纯凭感应出击。   刘裕正是针对焦烈武这唯一的弱点出招,虽然有点荒谬,却非常有效。   他先还刀鞘内,令焦烈武感应不到他的刀,然后凭护体真气硬捱他棍气的冲击,此着完全出乎焦烈武意料之外,仿如忽然变成“盲人”,焉能不大吃一惊,心神失守。   正是争取得这一线空隙,刘裕乘虚而入全力使出他的“天地一刀”。   刘裕的厚背刀化作耀人眼目的芒光,仿似失去了实质,变成一道反映着两边火光的幻影,挟着破空的尖啸,狠狠破入重重棍影里。   棍影消散。   焦烈武硬被劈得往后挫退一步,虽然狼狈,但未露败象,两手改握霸王棍正中处,便以两端棍头施出一套精微细腻的棍法,与欺入他棍势范围的对手,展开凶险万分的近身血战。   刘裕得势不饶人,抛开以前一切成规,反复把“九星连珠”运用,每提一口真气,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从不同的位置角度,劈出九刀,每一刀都是因应敌情、审度时势而发,招与招间全无斧凿之痕,更如流水般没有间断。   一时棍影漫空、刀光打闪、凶气横窜、杀气腾腾。   两方人马同时吶喊打气,为己方领袖助威。   乍看似是双方旗鼓相当,但焦烈武已清楚知道自己失去先机,陷于完全的被动和守势。他最想的是唤手下来施援,只恨纵然他想违诺,却无暇发出求救的召唤,可知他的形势是何等恶劣。   刘裕却是故意制造出此刻的假象,不让焦烈武的手下发觉焦烈武正频临崩溃的边缘,现在他可说牵着焦烈武的鼻子走,完全不让他发挥长兵器的威力。对焦烈武更不利的地方,是在近身拼搏的情况下,要舞动如此一根长达丈半的重兵器,使出最精微的棍法,以应付刘裕灵活轻巧如天马行空的厚背刀,实是非常吃力的事。所以缠战的时间愈长,他的损耗比之刘裕愈快。每过一刻,他便多接近败亡一步,连想使出与敌偕亡的招数也力有不逮。   “当”!   一声激响,直上星空。   刘裕抽刀后退,焦烈武则狂吼一声,棍影像不受约束般扩张,直追刘裕。   贼众还以为焦烈武大发神威,杀退刘裕,登时叫喊得力竭声嘶,状似疯狂。   刘裕哈哈笑道:“黄泉之路,恕刘某不奉陪了。”   “铮!”   刘裕退至城墙下,还刀入鞘。   焦烈武追至刘裕身前两丈许处,再无以为继,脚步踉跄,先是霸王棍脱手堕地,接着站立不稳的摇摇晃晃。   贼众一方倏地静下来,人人射出难以相信眼前景况的神色。   在两千多双眼睛的注视下,这位双手染满血腥,从未遇过敌手的一方霸主,推金山倒玉柱般向前颓然倒下,仆往地上去。   墙头的方玲发出一下撕破寂静的惨厉尖叫,为焦烈武送终。   刘裕抢前从地上执起霸王棍。   众贼齐声发喊,祭出兵刀,往他杀过来。   刘裕以霸王棍一端点在地上,腾身而起,一手提着霸王棍,直升上五、六丈处的高空,另一手抓到从墙头垂下的索子。大喝道:“杀!”   墙上老手等忙合力把他扯上去。   接着墙头上喊杀声起,守军士气狂升,人人争着奋不顾身的把准备好的石灰、滚油往杀到城墙来的敌人洒下去。   惨叫声中,箭矢如雨点般罩往敌人,绝不留情。   刘裕抵达墙头抛开霸王棍,大喝道:“兄弟们!随我出城破贼去。” 第十一章 故梦如烟   任青媞神色凝重地道:“刘裕已变成南方最危险的人物,我敢说一句,只要刘裕在世上多活一天,皇帝宝座就没人可以坐得稳。”   与她对坐的聂天还不眨眼的细审她如花玉容,不错过任何一个微细的表情,若有人在旁观看,会以为他被任青媞的艳色吸引,只有当事者明白,他是在分辨对方每句话的真伪。   以聂天还般的人物,江湖经验丰富不在话下,且因长期处于与众敌周旋的情势里,自有一套观人之术,可从任何人不经意的动作或表情,至乎一个眼神,分辨出对方是在弄虚作假或是真心诚意。   聂天还平静地道:“你和他交过手吗?”   任青媞轻描淡写地道:“我杀不了他。”   在这位于岛北的别院中园的小亭里,四条柱子挂上宫灯,两人分坐石桌两旁,喝茶对话,四周花树环绕,除了百虫和唱,一切宁静安详,可是两人间谈论的却关系到南方的未来,皇朝的兴衰。   聂天还皱眉道:“以任后的功夫,竟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刘裕吗?他又是凭甚么狡计脱身的?”   任青媞一双美目射出凄迷的神色,浅叹一口气,道:“说出来你肯定不会相信,不过却是铁般的事实,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像脱胎换骨般,我用尽一切办法仍没法杀死他,如果他不是对我尚余情意,我恐怕难以全身而退。我有一个提议,要杀刘裕现在该是最佳时机,否则如让他坐上北府兵统领之位,帮主你将有天大的麻烦。”   聂天还微笑道:“杀刘裕的人,此刻正日夜兼程的赶往盐城去。纵使他武功大有精进,但已陷进四面楚歌之境,在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他今次将是难逃劫数。”   任青媞讶道:“他到偏远的一个临海城池干甚么呢?”   聂天还解释清楚后,道:“只是一个焦烈武他已应付不了,何况还有桓玄派出的高手。兼且他当上盐城太守,表面风光,却是无兵的统帅,只会成为被刺杀的明显目标。”   任青媞柔声道:“帮主有没有想过,刘裕能安抵广陵,已大不简单,显示出他有自保的能力。不论是刘牢之或司马道子,都不愿让他回广陵去,他却成功办到了。刘牢之把他调往盐城讨贼此着借刀杀人之计,看似聪明,但也可以弄巧反拙,一个不好,若被刘裕大破焦烈武,帮主认为会有甚么后果呢?”   聂天还微一错愕,蹙起眉头道:“不大可能吧!这并非一般江湖的争雄斗胜,而是实力的比拼,刘裕凭甚么和焦烈武争锋?”   任青媞垂下螓首,轻轻道:“我只是为帮主担心,帮主如果这般轻视刘裕,终有一天会吃更大的亏。刘裕已变成愚民眼中的真命天子,其号召力比孙恩有过之而无不及,只是他还不懂好好利用这种优势。兼之他有荒人作后盾,一旦让他主掌北府,天下将无人能制。”   聂天还对任青媞的批评丝毫不以为忤,反露出欣悦神色,微笑道:“相信现在没有人敢不把刘裕放在眼内,我聂天还更不会犯如此严重的错误,但亦不会高估了他。”   任青媞抬头迎上他的目光,像受了冤屈似地道:“假如刘裕真的收拾了焦烈武,帮主认为自己是低估了刘裕,还是仍高估了他呢?”   聂天还为她斟茶,不答反问道:“你很看好刘裕,那何不投往他的一边,助他成王侯霸业,你的心愿不是也可水到渠成吗?”   任青媞看着注进杯内的热茶,腾升的水气,从容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是不可能容纳像我这般出身的一个人。他想当北府兵的大统领,又或想当皇帝,必须先与我划清界线。在北府兵将领和建康高门大族的眼中,我任青媞只是个人尽可夫的妖女。”   聂天还想不到她如此坦白,呆了一呆,把茶壶放回小火炉上去,不解道:“既然如此,当初你又因何肯与他合作呢?”   任青媞现出苦涩的神色,柔声道:“因为我看错了他。我本以为他会于谢玄死后策动兵变,先在北府兵中夺权,然后攻入建康,如此我和他将是天作之合。岂知他却令我失望,我对他再不存任何幻想。”   聂天还双目闪闪生辉的看着她,欣然道:“你现在和刘裕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任青媞淡淡道:“尔虞我诈四个字可以道尽其详。我是刘裕命中注定的克星,没有人比我更明白他,有一天他会设法除去我,以抹掉他心底里视之为生命中一个污点的那段回忆,在这情况出现前,我必须杀死他。”   聂天还喜道:“我从没有想过和任后可以这般坦诚对话,听任后的肺腑之言。任后的情绪何须如此低落呢?刘裕根本尚未成气候,甚么‘一箭沉隐龙’只是荒人穿凿附会的夸夸其谈,我聂天还第一个不相信。任后如果肯为我出力,我聂天还一定会厚待任后。南方霸权谁属,全看谁能控制大江。现在我和桓玄已控制了大江中上游,占尽地利,更能坐山观虎斗,看着桓玄、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三方拼个你死我活,再坐收渔人之利。区区一个刘裕,将难以左右大局,建康军和北府兵的败亡是早晚间的事。”   任青媞苦笑道:“与桓玄这种人合作,不是与虎谋皮吗?”   聂天还感到浑身轻松起来,连自己亦很难解释,因何有此愉悦的感觉。在整个对话的过程里,任青媞没向他施展半点勾魂献媚的手段,可是他反感到如此的她,方最是迷人,仿如忠心的小情人,乖乖地听她仰慕倚赖的男人尽吐心声。他首次感到自己对她撤去戒心,因为他不觉得任青媞有半句的谎话。   微笑道:“桓玄是夺天下的人才,却非守天下的明君。桓玄更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好色。严格来说,他不止好色,且是色迷心窍,置大业于不顾。据我所知,他对王恭之女迷恋极深,故于她自尽身亡后悔恨交集。如果任后能于此时乘虚而入,以任后之能,肯定可以得到他的眷宠,而任后将变成我布在桓玄身边最厉害的棋子,对我两湖帮将来能否从他手上夺取天下,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   任青媞垂下头去,幽幽道:“帮主的所谓会厚待青媞,竟是着我去献身给另一个男人这么一回事吗?”   以聂天还的老练,亦被她这两句话问个措手不及。以他的城府之深,这两句充满怨怼又极尽诱惑之能事的话,仍使他的心“霍霍”跳动起来。   这个女人心中打的究竟是甚么主意呢?难道她真的倾心于我?   ※※※   燕飞和拓跋珪沿着大河策骑飞驰,夜空厚云低垂,却是密云不雨。   拓跋珪当先奔上一处石崖,勒马停下,对岸下游十多里处隐见灯火,正是慕容宝的营地。   拓跋珪长笑道:“痛快痛快!有你燕飞在我身旁,更令我增加必胜的信心。”   燕飞放缓骑速,来到他身旁,默然不语。   拓跋珪朝他望来,欣然道:“你心中想的,是否和我想的相同呢?”   燕飞道:“你在想甚么?”   拓跋珪道:“我在想着我们十多岁时的旧事,那趟我们策骑狂驰,在野林区迷了路,误打误撞的参加了秘族人庆祝牧神的野火舞会,遇上令我们一见倾倒的美人儿。只可惜有缘无份,我们还为她神魂颠倒了好一阵子。”   燕飞虎躯一震,脸上现出奇异的神色,好半晌才道:“你现在连儿子都有了,仍念念不忘她吗?”   拓跋珪没有察觉燕飞异常的神态,目光投往慕容宝的营地,黯然神伤地道:“我本打定主意再去寻她,可惜接着便被苻坚派走狗来突袭我们,从此我们过着流浪天涯的日子。回想起来,她便像儿时最美丽动人的梦,也如梦般一去无踪,了无痕迹。”   燕飞没有说话。   拓跋珪叹道:“是不是得不到的女人永远是最好的,此后我虽然有过不少女人,却总没有人能取代她在我心中的地位,她是朵有刺的花朵,想沾手的人都会受创,这正是她最令人难以忘怀的地方。”   燕飞仍没有说话。   拓跋珪诧异地看他一眼,问道:“你在想甚么?”   燕飞道:“楚无暇能代替她吗?”   拓跋珪眼睛亮起来,道:“我想试试看,希望不是引火自焚吧!”   燕飞苦笑道:“但愿你能永远保持这点清醒。”   拓跋珪目光巡视远近河面,不见任何船只的踪影,大燕国与拓跋族的战争,已令大河交通断绝,没有人敢经过这段水路险地。   拓跋珪忽然摇头,叹了一口气,有感而发道:“真正的爱情,是能忘掉了一切,绝对的投入,疯狂地去爱,疯狂地去恨,像暴风雨般来临,令你寝食难安,食不知味,听不到旁人说的话。如果计较利害关系,还有甚么味道呢?”   燕飞道:“你所说的是最极端的情况,是带有毁灭性的爱情,与你心中的志向是背道而驰的。你愿意这般去爱一人吗?你肯让一个女人摧毁你的复国兴邦大业吗?”   拓跋珪苦涩地道:“我说出刚才那番话时,心中想到的是我们心中的秘族美人儿。我常认为,真正的爱情和友情,只能出现于没有心机的纯真少年时代。初恋仿如缺堤的洪流,来得凶去得快,转眼即逝,只有开不出果实的初恋方会永留心底;友情如细水长流:永恒不灭,像你和我的交情,不论形势如何变化,是永不会变质的。”   燕飞不由想起纪千千,叹道:“不论你年纪多大,变得如何实际,可是当你遇上能令你有初恋感觉的女子,你能不疯狂吗?”   拓跋珪沉吟道:“你这番话使我联想到慕容垂,以前我从没想过他竟有这方面的弱点,而这弱点亦足以毁灭他,为他的大燕国带来可怕的灾难。”   又往他瞧去,道:“坦白的告诉我,纪千千能代替她吗?”   燕飞沉默下去,好一会才道:“遇上纪千千是我的福份,现在她是我活在世上的唯一意义,我并没有夸大。”   拓跋珪点头道:“我明白你。更明白你失去她的痛苦,不过我可以保证,这会成为过去,胜利的契机已来到我们手上,只要我们并肩作战,坚持不懈,纪千千终有一天会回到你的身旁,让你用尽一切方法去爱她,令她幸福快乐。”   接着仰望乌黑沉重的夜空,舒一口气道:“我很羡幕你,可以义无反顾的去爱一个人。我的处境与你不同,我心中燃烧着亡国的仇恨,这种仇恨烧心的痛苦。锻炼是一个长期而复杂的过程,以致培养出我现在的心态和手段。在感情和理性之间,我只能选择后者,你明白吗?”   燕飞道:“楚无暇也不能改变你吗?”   拓跋珪毫不犹豫地道:“绝对不会。她只是我生命中一个点缀,生活上的调剂。与她相处便像玩一个充满危险的爱情游戏,短暂的忘掉了一切,如一个令人沉迷的美梦。我不会让她插手到我的公事里去,你可以放心。”   燕飞苦笑道:“希望你办得到吧!”   拓跋珪颓然道:“最能令你动心的女人,就是你渴想得到但又得不到的女人。所以直至今天,我仍非常珍惜我们的森林奇遇,两个傻呼呼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大地尽踩在脚底下的小子,一头便栽倒在美人儿的裙子下,然后终生忘不了。你找到你的纪千千,我仍在寻寻觅觅。楚无暇能代替她吗?我不敢肯定,或者我得到她之后,会一脚把她踢走,乐得一个人清清静静的。”   又笑道:“好哩!说够女人了。有利也有弊,有你燕飞在我身旁,总勾起我不愿回忆的事。唉!一段又美丽又痛苦的回忆真令人惆怅。那种滋味连自己都不明白。”   燕飞哂道:“不是说够了吗?”   拓跋珪道:“的确够了。不过坦白告诉你,如果有人告诉我,她此刻在甚么地方,我很有可能会抛开一切去找她。”   燕飞笑道:“不要胡思乱想了,你是不会这么做的。”   拓跋珪泄了气般点头道:“对!我不会这么疯狂。何况找到她又如何?这么多年了,说不定她变丑了,又或子女成群,见到她只会破坏我心中对她的动人记忆。”   燕飞轻轻道:“不!她仍是那么美丽动人。”   拓跋珪一呆道:“你见过她吗?”   燕飞道:“我们一定要这么想,明白吗?不要再谈她哩!我们再来比试骑术如何?”   拓跋珪叹道:“我已失去比试的心情。”   目光投往敌方对岸营地,道:“慕容宝真的被我们唬着了。”   燕飞道:“不嫌言之过早吗?未来的数天是关键时刻,如他仍不敢渡河强攻,便显示他有退意哩!”   拓跋珪仰望夜空,冷哼道:“天色这么差,哪到他逆天行事,想送死吗?”   燕飞道:“你最好趁未降雨前以烽火传达信息,否则如连续下几天雨,到慕容宝收到谣言要退兵时,你便要坐看他们安然离开了”   拓跋珪笑道:“对!所谓天有不测之风云,谁也掌握不到老天爷的心意。便让我们两兄弟亲自点火,召来大军。”   言罢两人掉转马头,驰离高崖,往上游方向绝尘而去。 第十二章 孤岛战术   纪千千立在台壁的墙头,心中一片茫然。   昨天,她亲睹慕容垂大破慕容永的整个过程,直到此刻,心仍有震撼的感觉。   慕容永虽然军力雄厚,人数占优,手下更是能征惯战的将士,可是在慕容垂出神入化的战术下,撑不到半个时辰便告崩溃,战争变成一面倒的进行。   慕容垂不负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威名,在战场上充分表现出他谋定而后战,以少胜多的能耐。其手下将士,更是人人效命,令他如臂使指,牵着敌人的鼻子走。   燕郎和他的兄弟拓跋珪,能对抗这样的一支无敌雄师吗?在战场上,根本没有人是慕容垂的对手。   当敌人变成拓跋族和荒人的联军,慕容垂绝不可能像对付慕容永般让她直接参与,她作为神奇探子能起的作用有限,这个想法令她感到沮丧。   慕容永的败亡已成定局,只待慕容垂攻破长子,关外的广阔地域将尽入大燕国不住扩张的版图里,而慕容垂的国力将大幅增强。慕容垂下一个目标究竟是拓跋族还是边荒集呢?又或进行两线的战争,使拓跋珪没法和燕郎连手抵抗他。   自燕郎秘密潜入荣阳与她相见,她的心一直燃烧着希望的火焰,令她能身处逆境而不气馁,可是在昨天目睹慕容垂大展神威,像不费吹灰之力便毁掉比拓跋族加上荒人更强大的慕容永后,她的信心已被彻底动摇,希望变为泡影,陷身于绝望的渊底。昨夜她失眠了,没法合眼的度过了一生中最难捱的一夜,唯一的愿望是身旁有大坛的雪涧香,使她能忘掉一切。   清风从广阔的林野吹来,拂动她的衣袂和秀发,绿油油的草原野树此刻安宁静谧,令人无法想像,就在昨天它仍是尸横遍野的杀戳战场。   她是慕容垂外最清楚这场仗是怎样进行的人,深深地感受到慕容垂用兵如神的手段,她晓得这种感觉会一直追随她、折磨她,可是她对燕飞的爱,却愈趋强烈。   小诗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道:“小姐!我们要动身哩!”   纪千千目光投往来到身旁的小诗,心中生出自己是无主幽魂的无奈感觉,右手无力地搭上她的肩头,道:“我们有别的选择吗?”   ※※※   刘裕忙了三天,盐城方重上正轨,避难的民众纷纷从附近的乡镇回城,市况逐渐回复兴旺。对刘裕能以区区二百人大破焦烈武的海盗团,城内居民对他自是奉若神明,所以刘裕虽然缺乏管治一座城池的经验,可是只要是他颁下去的命令,既有以李兴国为首的地方官吏如实执行,民众亦乐于遵从,没有人怀疑他一心为民的诚意。而更有一个大家只有心照,却绝不敢宣之于口的想法,就是“火石效应”的影响力。谁都不止视他为另一个朝廷派来的小官儿,他不单是盐城的大救星,且是南方军民未来的最大希望。   过往派来的太守,全都是出身名门望族,只有他是出身布衣,予民众一番全新的气象和同声同气的亲切感觉。   东海帮毫无保留的全面合作,更令他如虎添翼。不过盐城和附近一带的近海城镇并非没有隐忧,天师军的动乱正以燎原之势在建康南面各省蔓延,刘裕明白孙恩和徐道覆等人,绝不会蠢得以硬碰硬的直攻建康,而是会从海路北上,那时盐城和大江出口的郡县,将会首当其冲。当沿海县城失陷后,天师军会攻打北府兵的基地广陵,更晓得司马道子不会派军施援,遂从容击破北府兵,再图谋建康。这是最高明的战略。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可以做甚么呢?依照规矩,他只可以向朝廷报捷,然后再留在盐城执行太守之职,静待朝廷的指示。如果他自行返回广陵,便是违命失职。事实上他连多逗留一刻的耐性也欠缺,只希望能立即投进与天师军的战争去。   为此他耍了点手段,作出两个安排。   ※※※   “飕”!   刘裕射出裂石弓上的劲箭,横过校场,投往摆在另一端的箭靶去,命中红心。   此处是盐城东门卫所的练兵场,偌大的卫所,除把门的两个兵卫外,只得他一个人。其他人都奉他的命令忙这忙那去了。   刘裕满意的看着一矢中的的长箭,心忖自己似乎和射箭有不解之缘,两场影响深远的战役都是凭射箭立下奇功。因此在得到裂石弓后更添他钻研射艺的浓厚兴趣,过去几日,闲来无事他便到校场来射箭,以松弛紧张的情绪,舒解因过度思虑到疲不能兴的精神。   经过三天的练习,在这方面他有很大的进步,意外地发觉射箭也可以灵活变化,箭招亦可以层出不穷。   刘裕拔出另两枝长箭,同时搭在弓弦上。   于斩杀焦烈武的翌晨,他令老手和他的兄弟驾“雉朝飞”返广陵,把焦烈武的霸王棍礼物般送给刘牢之。这么做不止是要向刘牢之和支持他的将领示威,还要令北府兵起哄,使刘牢之必须正视他这个人。在如此情况下,刘牢之若仍要把他投闲置散,将很难向其他将领交待。   孙无终等亦会借势争取他重返北府兵效力,际此用人之时,刘牢之是没法拒绝的。最好是刘牢之借孙恩之手杀他,把他调去打天师军,便正中他下怀。   弓弦急响。   两枝劲箭平排的离弦疾去,同时命中箭靶两端近边缘处、鼓掌声起。   王弘神采飞扬的进入校场,赞叹道:“刘帅箭技精湛,令人大开眼界。”   刘裕放下裂石弓,笑道:“因何我忽然变成统帅呢?”   王弘来到他身旁,道:“有分别嘛!终有一天刘兄会代替昔日玄帅的大统领之位,没有人可以阻止此一情况的发展。”   接着报告道:“幸不辱命,我们在被俘的贼子引路下成功登陆坟州,岛上余十多名海盗,给我们手到擒来,还救出大批被囚禁于岛上的民女,只是仍未找到焦烈武的藏宝库。”   刘裕拍拍他肩头道:“干得好!”   接着与他走到一旁的椅子坐下,道:“你来得正好,我有事和你商量。”   王弘欣然道:“刘兄不用客气,我对你是佩服得无话可说,有甚么事,尽管吩咐下来,我会尽力去办好。”   刘裕笑道:“我是真的要你帮忙,今次不是出剑而是出笔,”   王弘笑道:“那我便真的是责无旁贷。”   两人对视而笑,充盈着曾经历出生入死而来的交情。   王弘感叹道:“从抵达盐城后,到我在海上被贼截击,差点一命呜呼,到今天的风光,令我有仿如隔世死过复生的感觉。我真的非常感激刘兄。”   刘裕转入正题道:“请王兄代我写一个上报朝廷的奏章,报告今次破贼的经过,并请朝廷遣能者来处理这一带郡县贼灾后的工作。措辞方面由王兄拿捏,我要司马道子没法找借口硬要我留下来。”   王弘道:“写这么一折奏章只是举手之劳,可是若要司马道子屈服在一道奏章之下,却是绝无可能的事。谁都知道皇上只是个傀儡,掌权的人是司马道子。”   刘裕微笑道:“所以我要请王兄亲携奏章返建康去,并加送焦烈武的尸首,另附赠女贼两个,尽量把事情闹大,弄得朝野皆知。如果有可能的话,还请令尊为我说几句公道话。现在正值朝廷多事之秋,司马道子最需要建康高门大族的支持,只要令尊的话合情合理,司马道子又已派出人马到盐城来对付我,当然会做个顺水人情,以表示他对我没有不良居心。”   王弘色变道:“我倒没想过这个问题,如果司马道子派人来杀你,你如何应付得了呢?”   刘裕神态轻松地道:“我正是要引司马道子派人来给我实习刀箭之术。司马道子恐怕做梦都没想过我这快便收拾了焦烈武,令他对付我的一切阴谋手段落空。以他的行事作风,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当你把奏章送到他手上时,他会一方面设法拖延,另一方面则派出刺客杀手来对付我,所以当他肯批准我离开时,他的人该已抵达盐城,整个计划便是如此。”   王弘仍是忧心忡忡,道:“刘兄当然是本领高强,不怕与任何人单打独斗,可是司马道子绝不会和你讲规矩的。所谓双拳难敌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更何况你在明敌在暗,犯得着这样拿命去赌吗?”   刘裕从容道:“自我出道以来,有哪一天不是要拿命去赌的?我的小命正是我唯一的本钱,王兄放心吧!讲战术论战略,我会玩得比任何人都出色。我是不会让人干掉我的,终一天我们可以并肩再战,完成安公和玄帅的遗愿。”   王弘定睛看了他好一会,道:“只要我把整个情况详告家父,家父会晓得如何帮助刘兄。我只需个把时辰便可以写好奏章,让刘兄签署。但我该何时走呢?”   刘裕道:“王兄立即走,何锐会派船送王兄返建康去。”   ※※※   孙恩立在岸旁,看着巨浪打上崖石,激得水花四溅。   他的心情没有人能够明白,也没法告诉身旁最亲近的人。对这充满斗争和仇恨的人间世,他已感到非常厌倦,而更恶劣的是他必须继续下去,全面参加这在生死之间永无休止的斗争游戏。   杀谢道韫是逼不得已的手段。   他清楚燕飞和谢家的密切关系,谢玄又有恩于燕飞,只有杀死谢道韫,方可逼燕飞来和他决一生死。   经过一段时间的潜修后,受到仙门的启发,他的太阳真火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只欠另一半太阴真水,他将可再次开启仙门,破空而去。   他愿作任何牺牲,以掌握太阴真水的秘要,而他知道唯一的途径,就是从燕飞身上勘破此秘。   只有在面对生死的情况下,燕飞才会展露太阴真水的秘密,所以他和燕飞的决斗是势在必行。如有其他选择,他绝不愿伤害谢道韫,虽然在他理性的认知里,眼前的人间世只是一个集体的梦魇,一切皆空。   可是他始终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一天仍留在这个宇宙之内,一天他仍要像其他所有人般生活,感觉和烦忧。   所以他没有对谢道韫赶尽杀绝。如斯气质优雅的女子是他生平仅见的,令他在应付宋悲风的突袭时借势留手,没有补上一掌。   重伤她该已足够了。只有燕飞有办法令她复原,因此宋悲风会想办法找到他。   而燕飞一定会来找自己算账,为谢家报仇。   自己是不是仍有怜香惜玉之心呢?唉!   为何在掌握仙门的秘密后,自己反心软了。   对尼惠晖之死他始终不能释怀。   如果她没有受伤,能否捱过三佩合一的狂烈爆炸呢?孙恩仰天长啸,泄尽心中郁闷之气。   这人世间除仙门外,再没有能令他动心之物。   他全情期待与燕飞的第三次决战。   他已准备好了,燕飞呢?   ※※※   高彦来到大兴土木的第一楼工地处,庞义坐在大圆桌处休息。   高彦笑道:“似点样子了,还要多久才完工?”   庞义咕哝道:“过了年再问我这个问题!今次我的选料特别严格,否则我如何向千千交代?”   高彦的笑容变得暧昧起来,道:“你又不是燕飞,有甚么好向千千交代的?嘻!照我看!大个子你──”   庞义截断他警告道:“勿要胡言乱语,在这里开工的人全听我的指挥,是否想我唤人用乱棍来驱逐你?”   高彦哈哈笑道:“你好像不晓得我高彦今天在边荒集的地位,谁敢不巴结我。哈!算了!我不和你这无知之徒计较。闲话休提,今晚你要和我一道乘船到寿阳去。”   庞义皱眉道:“五天后第一个观光团才从寿阳起碇开锚,这早去干啥?他奶奶的,你当我像你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天天开口是小白雁,闭口是小白雁。这里没有我是不成的。”   高彦陪笑道:“算我怕了庞大厨你,他娘的,答应了的可不能反悔。”   庞义气道:“老子一言九鼎,怎会食言?只是不想今晚去。过两天不成吗?”   高彦好整以暇地道:“从这里到寿阳,即使灵动如双头船,顺流要两天,何况是我们笨重的观光船。到了寿阳不用做筹备的工作吗?至少要和团友打个招呼,让他们有宾至如归的亲切感觉,大家攀交情,更顺便摸摸他们的底子。我们千缺万缺,有一种东西绝不欠缺,就是敌人。明白吗?你当是接人开船那么简单吗?”   庞义抢白道:“攀交情摸底子是你的责任,关老子鸟事?”   高彦欣然道:“说得好!和客人亲近是本少爷的责任,但难道采购油盐酱醋、佳肴美点的用料,也要我出马吗?我哪来这么多时间?选错材料怨也给你怨死。”   庞义颓然道:“早知便不答应你这小子,总没有好介绍的。”   高彦道:“大家都是为边荒集出力,有甚么好怨的?我们的赌仙陪你去寿阳的市集买东西,一方面可作你的保镖,更可保证不会买了被下了毒的材料回来。哈!如果吃得全船人集体拉肚子,我们的观光游就关门大吉了。”   庞义待要说话,姚猛气冲冲的来了,隔远叫道:“高少!大小姐有事找你。”   庞义一呆道:“姚小子你何时作了高彦的跑腿?”   姚猛硬把高彦扯得站起来,没好气地道:“哪叫老子穷,不沾点高财主的光怎成?”   高彦指着庞义道:“你快滚去浴池洗个干净,然后带几件较象样的衣服,清楚吗?”   这才和姚猛去了。 第十三章 大胜可期   刘裕亲到码头送行,看着王弘的船开走,整个人轻松起来。   他今次是以身犯险,逼司马道子向他出招,不过主动权却完全操控在他的手上,不论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是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   今次能营造出如此对他有利的形势,是带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如果不是凑巧碰上方玲行凶,把她生擒活捉,几可肯定,死的是他刘裕而非焦烈武。只是焦烈武一人他便应付不来,何况还有三千个强悍的海盗。   回到太守府后,他召来何锐。   何锐刚被推举为东海帮的新帮主,又成功报复杀兄之仇,神采飞扬的进入内堂,先说了一番感激的话,坐下道:“刘爷的大恩大德,我和各兄弟永远不会忘记,更希望今后能追随刘爷,只要是刘爷吩咐下来的,我们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裕心忖的却是“火石效应”,而在没有可能的情况下大破焦烈武,更使亲历整个过程的何锐和其手下深信,他是未来真主而不疑,遂把握机会向他宣誓效忠。换是另一种情况,权衡利害下,不论何锐如何感激他,也不会像现在般不顾一切向他投诚。   微笑道:“这番话只限于你我两人之间,不传第三人之耳。何帮主这么看得起我,令我非常感动。不过目前我仍未到大举起事的时候,到将来时机适合,定会借助何兄之力。”   何锐点头道:“我们对刘爷的心,永远不会改变。”   刘裕正容道:“我仍要在此逗留一段时间,短则十来日,长则半个月。今次成功铲除焦烈武,完成朝廷派下来的任务,当然是可喜的事,但也令我锋芒尽露,惹起敌人的杀机,如果我留在城内,将成前仆后继般来杀我的人的明显目标,我若不能把这种形势扭转过来,肯定不能活着离开。”   何锐现出坚决的神色,道:“刘爷的事就是我们东海帮的事,盐城是我们的地头,哪到外人来放肆。”   刘裕笑道:“敌暗我明,兼且主动落在敌人手上,对我们是绝对不利。盐城是临海重镇,商旅往来频密,识别敌人并不容易。何况来者不善,必非平庸之辈,我们则是风声鹤唳,防不胜防,实非上策。”   何锐讶道:“听刘爷的话,显然已有应付之策,对吗?”   刘裕见何锐一脸“这竟也可以有应付的办法”的疑惑神色,哑然失笑道:“换一个地方不就成了吗?”   何锐听得一头雾水,愕然道:“怎么换一个地方?我真的不明白。”   刘裕欣然道:“例如,我避往一个无人荒岛,那便没有敌我难分的情况,凡拿着刀剑到岛上找我的,一律是敌人,明白了吗?”   何锐眉头大皱道:“刘爷在说笑吧?”   刘裕道:“我是认真的,今次找你来,正是要向何帮主请教,附近有那座荒岛适合我孤身寄居一段时日,好对想来杀我者尽地主之谊。”   何锐大吃一惊道:“这怎么成,敌人岂非可以肆无忌惮地攻击你吗?刘爷虽然刀法盖世,可是寡不敌众下,刘爷将难免吃亏。”   接着坚决地道:“我决定在帮内精选一批好手,与刘爷共抗强敌。”   刘裕道:“东海帮元气未复,百废待举,在这时候绝不宜卷入我的事内。即使今次能安度难关,日后仍难免招来报复,你若想和我做兄弟,就要一字不误的依我的指示行事,否则后果难料。”   何锐发起呆来。   刘裕不愿让他难堪,和颜悦色地道:“我的计划万无一失,更可借此栖身荒岛的机会,修练刀法箭术。我更不会徒逞勇力。待我摸清楚荒岛的形势,我会作出适当的布置,与来敌玩一个精采的游戏。”   何锐仍未释去忧虑,道:“荒岛是绝地,假如形势对刘爷不利,刘爷将很难脱身。”   刘裕笑道:“那便要看这个岛有多大,地势是否险恶,又是否有密林草树可藏起逃生的小风帆。”   何锐终于勉强同意,苦笑道:“刘爷既然决定好了,我们只好依刘爷的指令配合你。”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微笑道:“我是不会随便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险的,试想想看,敌人一意到盐城来刺杀我,可是当他们到达太守府大门外,却发现挂着一个牌子,说明我到了某个岛上去静修,肯定阵脚大乱,以前想好的刺杀计划尽付东流,是多么的有趣。”   何锐显然被他说服了,点头道:“刘爷确是智计百出,如果要拣这样的一座荒岛,首选该是焦烈武的坟州。最妙是岛上还留有大批武器弓矢,几个窖藏的粮食,兼且地形复杂,除向东的沙石滩外,全岛大部分地区被密林覆盖,又有急流护岛,敌人的船只只能从东北方接近,对刘爷非常有利。”   刘裕一拍额角,叹道:“为何我没想过这个地方,确是没有更理想的了,就此决定。”   何锐道:“刘爷打算何时起行?”   刘裕道:“事不宜迟,我立即动身。”   何锐道:“请容我送刘爷到坟州去。嘿!这个岛名不太吉利,刘爷为它改个新名字如何?只要有刘爷的亲笔批押,出个通告便成。”   刘裕皱眉道:“改个什么名字好呢?你有什么好主意呢?”   何锐欣然道:“就以刘爷的名字命名如何,裕州也很好听,意头又好。”   刘裕道:“是否太张扬了,在此等时刻,恐犯朝廷的忌讳。”   何锐笑道:“还有比‘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更犯忌吗?换一种手法又如何?可改由盐城的父老为纪念刘爷破贼的大恩德,决意改坟州为裕州,那便没有人会说话。”   刘裕道:“好吧!不过待我离开盐城后才作出公告,我便可以置身事外了。”   接着起身大笑道:“这段寄居孤岛的日子,是绝不会浪费的,只有当大敌在任何一刻也会来临的情况下,才可以激厉我练武的斗志。当我成功活着回来时,该轮到想杀我的人心惊胆跳了。”   ※※※   大雨断断续续的下了五天,到昨天午后才停下来,到黄昏时分,夕阳从散退的薄云后投下金光,天气终于转佳。   拓跋珪、燕飞、长孙道生和崔宏四人,立在大河西岸高地,遥观敌势。   长孙道生兴奋地道:“昨天雨歇后,敌方营寨传来异动,寨与寨间往来频繁,更有人不住把船上的东西搬往岸上去,如果没有猜错,慕容宝正准备撤军。”   拓跋珪目光投往暴涨的河水,一双眼睛不时闪动着慑人的异芒,沉声道:“这是慕容宝撤走的最佳时机,欺我们在河水平复前难以渡河。哼!我会教你晓得自己错得多么厉害。”   目光投往崔宏,道:“崔卿有什么看法?”   燕飞正在注视拓跋珪,心忖当他与自己单独相处的时候,感觉上与自己自小相识的拓跋珪分别不大,可是当有下属在旁,拓跋珪便像变成另一个人,不怒而威,直有睥睨天下的威严气度,非常慑人。   崔宏恭敬地道:“属下认为敌人于昨夜已开始悄悄撤退,除开路的先锋部队外,走的该是非战斗的兵种,今晚更会全面撤走,只留下押后的部队,监视我们的动静,如果我们强行渡河,押后的战斗部队会倚岸对我们迎头痛击。”   长孙道生搓手道:“今次慕容宝中计了,一心以为无后顾之忧,肯定没有防范之心,只顾赶路,俾可早日进入长城东面的安全地带。只要我们双管齐下,一面诈作渡河,吸引对方押后的部队;另一方面埋伏在对岸的部队抄背袭之,胜利的果实将待我们去撷取。”   拓跋珪双目神光更盛,迎上燕飞灼灼的目光,大笑道:“兄弟,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又喝道:“道生,你去准备一切!”   长孙道生欣然去了。   太阳没入西山之后,天色逐渐转黑。   最接近河岸的三座敌寨亮起灯火,其他营地没有半点光明,更证实了他们的看法。   燕飞道:“我们该于何时渡河?”   拓跋珪从容道:“我想听崔卿的意见。”   燕飞涌起熟悉的感受,当日屠奉三对刘裕也出现同样的情况。屠奉三不住试探刘裕的智慧识见,以决定刘裕是否值得他推捧,现今的拓跋珪对崔宏亦是如此。燕飞肯定拓跋珪心中早有定计,仍要征询崔宏的意见,正是要秤秤崔宏的斤两。   崔宏答道:“押后军逗留东岸,该不会超过一晚的时间,离开前必须把船烧掉,免得落入我们手上。他们愈早烧船,显示他们愈心切离开,当他们烧船的一刻,主力大军应已走远。所以发动的时刻,可选在敌船着火焚烧之时。”   拓跋珪哈哈笑道:“正合我意!慕容垂呵,由今夜开始,天下再不是你的天下,而是我拓跋珪的天下。”   (卷二十六终) 卷二十七 第一章 追击千里   木筏破浪前进,横渡大河。   八名战士负责划筏,不论河水如何湍急,木筏仍能稳定地保持直赴北岸之势,过去的十多天,拓跋族的战士们不断在暴涨的河水中,操练划筏的技巧,在这时刻终得到回报。   百多条筏子,在汹涌的河面上载浮载沉,载着千多名战士,完全漠视敌人布在对岸严阵以待的五千押后部队,奋勇推进。   战马都给留在南岸,减轻了筏子的负担,也免去马儿冒此渡河的奇险。   惊喊声响起,又一条筏子倾沉到波高浪急的河水里,堕河的儿郎们只好拼命游返南岸去,失去控制的筏子转眼给冲往下游去。   拓跋珪却听而不闻,没有瞥上一眼,目光凝望对岸冲天而起的浓烟和烈焰,脸容冷静沉着。   燕飞立在他身旁,其他同筏的十多名拓跋族战士,除驾筏的人之外全蹲坐筏上,人人屏息静气,等待登岸的一刻。   崔宏所料无误,由于慕容宝从陆路离开,直奔长城,所以把船焚毁,以免落入他们手上。   拓跋珪忽然哈哈笑道:“这押后军的将领肯定是庸才,到此刻仍未察觉危险,还以为我们正送上去给他们练靶。慕容宝啊天注定要亡你,看你今次如何逃过大难?”   燕飞听出他对慕容宝心中的恨意。从小拓跋珪就是个记仇的人,因此,他一直在担心拓跋珪和拓跋仪的关系会因刺杀刘裕不果而趋劣,只恨拓跋珪心中的真正的想法,他亦无从揣摩。   拓跋珪往他瞧来,微笑道:“我竟想起狼群驱鹿的情况,小飞,你认为我们该在哪里追上我们的鹿群呢?”   燕飞心中浮起饿狼在草原驱赶鹿群的战术,牠们联群结队的紧蹑在鹿儿之后,逼得鹿群逃窜百里,到有疲弱落单者,便群起噬之,这是草原惯见的残暴血腥场面。   燕飞道:“你是绝不会让慕容宝回到长城内的,对吗?”   此时离对岸已不到二百丈的距离,很快他们会进入敌人的射程。   拓跋珪欣然道:“小飞真知我的心意,小宝带粮货辎重,走得不快,却又要拼命赶路,且茫然不知道我们紧蹑其后方,到他们疲惫不堪之时,将是我们进击的好时刻。”   燕飞目光投往对岸的敌人,知道拓跋珪已布下天罗地网,不容对方有人走脱,赶去向慕容宝通风报信。   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战争便是如此残酷,他更深悉拓跋珪的作风,由于亡国的仇恨和耻辱、少年时代的苦难,令他变成对敌人绝不容情的人。   他这头狼并不止是要饱腹,而是要吃掉慕容宝的八万大军。   拓跋珪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平静地道:“时候到了!”   燕飞闻言点燃火折子,引点拓跋珪递过来的烟花火箭,接着拓跋珪右手一挥,火箭冲天而起,在十多丈的高空“砰”的一声爆开成一朵血红色的光花。   同一时间,岸上远处号角声叫起,蹄声轰鸣,岸上敌人始知中计,立即乱作一团。   筏上战士改蹲为跪,取出强弓劲箭,瞄准逐渐进入射程的敌人。   ※※※   襄樊,是襄阳城和樊城的合称,前者屹立汉水南岸,与樊城夹江相望,二而为一。   襄樊北接宛洛,南连荆州,东临义阳,西屏川陕。因其丰饶的物产资源,优越的地理位置,乃荆州北面最重要的交通枢纽和军事重镇、贸易中心和农副土特产的集散地,更为当地州、郡、道、府、路的治所。   杨全期当上雍州刺史后,刺史府设于襄阳,旗下兵将亦以襄樊为基地。   屠奉三把小艇泊在襄樊下游北岸,留意着对岸的情况。透过当地一个与杨全期有密切关系的帮会领袖,将他约杨全期密会的书函送予杨全期。这约见的方法由侯亮生想出来,只此一着,已可收先声夺人之效,皆因此帮会领袖与杨全期的关系本身是个秘密。   对桓玄、杨全期和殷仲堪三人的关系,屠奉三知之甚详。   在杨全期升任雍州刺史前,名义上杨全期是荆州刺史的手下大将,实际上是听命于桓玄。   杨全期本出身显赫,乃东汉名臣杨震的后裔,故其人自恃家世高贵,性格骄慢。可是桓玄比他更目空一切,又因杨全期晚过江而看不起他,故而杨全期含恨在心,一直不满桓玄。   杨全期当上雍州刺史后,论职位不下于桓玄,两人间更添矛盾,冲突只是早晚的问题。杨全期亦有自知之明,晓得单凭雍州兵力,在各方面都比不上桓玄,所以必须拉拢殷仲堪,连手对抗桓玄。   殷仲堪却又打着另一个算盘,他既惧怕桓玄,又顾忌杨全期的勇猛,怕弄垮桓玄后,杨全期骄横难制,变成另一个桓玄,所以对杨全期的提议一直采拖延的策略。   一队人马驰出襄阳,沿江疾走。   屠奉三见杨全期只带亲兵十多人,暗舒一口气,把小艇划往对岸去。   ※※※   高彦进入舱房,卓狂生仍在伏案疾书。   高彦来到他背后,皱眉道:“还不上床就寝吗?有你在我隔壁,发起疯来忽然狂笑两声,我还用睡吗?”   卓狂生指指旁侧开着的邻房入口,不耐烦地道:“乖乖给我滚去睡觉,不要在我耳边吵吵嚷嚷,影响我写书的心情。”   高彦颓然挨着床沿坐下,呆看着通往邻房的入口,叹道:“每次我入房,都要先经过你的房,这究竟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当老子我是囚犯吗!”   卓狂生苦笑摇头,把笔放在笔格上,道:“好哩!我写书的兴致没了,你该满意了吧?”   接着缓缓转过身来,面向高彦,叹道:“但我却没法生你的气,要怪就怪我自己,因为这是我想出来的,目的是不想让小白雁守寡,破坏了小白雁之恋的美满结局。”   高彦捧头道:“你晚上会扯呼吗?”   卓狂生没好气道:“这应是我该担心的问题,你当我是像你般的低手吗?本人的气功已达超凡入圣之境,一般的练气之士都不会扯呼,何况是我卓狂生。我是为你着想,敌人怎想到房中有房,要入房来宰你,首先须过我这一关。明白吗?清楚吗?是否还要我再说一遍?”   高彦烦恼地道:“谁会处心积虑来杀我呢?”   卓狂生哂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钟楼议会对边荒集内的名人作了个风险评估,由我们这群老江湖票选,以遇刺的风险计,你高少名列三甲之内,排名尤在大小姐之上。”   高彦抬头好奇地问道:“谁居于风险榜之首?”   卓狂生笑道:“开始有兴趣哩!名列首位的当然是我们的刘爷。可以这么说,在边荒外的当权者,没有一个人不想置他于死地,南北如此,没有地域的区别。”   高彦道:“风险最低的是谁呢?”   卓狂生耸肩道:“这也猜不到吗?除燕飞外,谁有资格殿后?不是没有人想杀他,而是没有人敢来杀他。纵然来的是千军万马,除非能把他逼入绝地,否则如他一意逃走,谁拦得住我们的小飞?”   高彦笑着点头道:“对!燕飞确是打不死的,不但在慕容垂的眼皮子下来去自如,视千军万马如无物,又斩掉竺法庆的妖头,孙恩也奈何他不得。哈!老子我究竟在风险榜上排甚么名次?”   卓狂生欣然道:“你只屈居刘爷之下。”   高彦吓了一跳道:“你们怎么了?想杀大小姐或老屠的怎会比我少呢?”   卓狂生从容道:“评估风险是要看多方面的,谁叫你武功低级,手底不够硬。老屠是经得起风浪的人,他不去惹你,已算你走运。岂像你这小子般,一向风花雪月,身处险境仍以为自己是安全的,完全没有危机意识。你不为自己着想,我们只好为你想办法。”   高彦苦笑道:“聂天还该是个重信誉的人吧?他如派人来杀我,怎向江湖交代?燕飞也不会放过他。”   卓狂生淡淡道:“他请桓玄代他出手又如何呢?如此便难怪到老聂身上去。何况,桓玄也大有杀你的理由,谁叫你是振兴边荒经济大计的主持人?”   高彦终于屈服,叹道:“你们怎么说便怎么办吧!老子要去睡觉哩!继续写你的天书吧!”   没精打采的站起来往邻房的入口走去。   卓狂生不解道:“你今晚是干甚么的,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   高彦立在入口处道:“我怕情况会失控。”   卓狂生愕然道:“失控?怎会有这回事,今次的观光游是经过精心策划的,绝不会出乱子。”   高彦缓缓转身,挨在入口处,颓丧地道:“我不是担心观光游,而是担心我和小白雁的恋情。现在米已成炊,想重新开始也不成。”   卓狂生谅解地道:“你患得患失的心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不过谁都不能控制未来,只能就眼前的情况作出选择,而当选定了要走的路,便要全力而赴,再看老天爷的心意。”   高彦回头步入邻房,再没有说话。   ※※※   拓跋珪、燕飞、崔宏、长孙嵩、叔孙普洛、张衮、许谦、长孙道生等驰上高坡,遥望东面的平野。   在星空的覆盖下,慕容宝的大军已走得不见影踪,山野宁静详和。   敌人的押后军几近全军覆没,五千人只走脱数百人,沿河往南北落荒逃窜。   一万八千名拓跋族战士在后方重整队形,只要拓跋珪一声令下,可以随时上路,追击敌人。   拓跋珪仰天大笑,然后心满意足地道:“慕容宝!你今回中计了。”   众将怪叫连声,以示附和,燕飞目光投往远方消融在黑暗里的地平线,晓得在拓跋珪的心中,这再不是一场战争,而是一场残酷的屠杀,问题只是在何处下手,慕容宝确非拓跋珪的对手,现在已完全陷于劣势中,而最要慕容宝命的危机,是他茫然不知拓跋珪正全力追杀他。   张衮欣然道:“从这里到长城的路上,敌人的一举一动,都在我们探子的严密监察下。恐怕慕容宝到我们发动突袭时,方晓得死神来了。”   拓跋珪冷静下来,淡淡道:“我们该在何处下手?”   叔孙普洛道:“敌在明我在暗,主动权完全握在我们手上,普洛认为敌人愈接近长城,防守会愈松懈,所以,我们不必急于袭击,最好待对方长途赶路,人困马乏之时下手最为上算。”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   拓跋珪向燕飞问计道:“小飞你的看法又如何?”   燕飞答道:“敌人的押后部队完成了烧船和阻截我们渡江追击的任务后,好应派轻骑追上大队,向慕容宝报告情况。假如慕容宝收不到押后部队的消息,会有甚么反应呢?”   拓跋珪点头微笑道:“对!小宝会怎么想呢?各位有甚么意见?”   众人露出思索的神色。   长孙道生道:“慕容宝会派人掉头回来探听情况。”   许谦点头道:“这是最理所当然的反应。”   拓跋珪双目精光闪闪,缓缓道:“如果敌方探子见不到押后部队,亦见不到我们在后追蹑,情况又如何?”   长孙嵩开始明白拓跋珪的战略,捋须笑道:“慕容宝和手下诸将会惊疑不定,部队且会生出恐慌,走得步步为营,旅程变得更漫长和辛苦。”   长孙道生忽然问崔宏道:“崔先生看法如何?”   除拓跋珪和燕飞外,人人露出注意神色。长孙道生于此时主动问崔宏的意见,显示他看重崔宏的智慧。   崔宏谦虚两句后,从容道:“当敌人发觉押后部队失去影踪,会把警觉提至最高,不过,他们的警觉性会随着接近长城不住消失,他们会放松戒备,这还牵涉到士气和体力的问题,当他们越过长城后,会错觉脱离了险境,这将是我们出击的最佳时机。”   拓跋珪仰天笑道:“好!好!崔卿与我的看法不谋而合,各位还有甚么意见?”   张衮道:“崔先生的分析很有道理,不过,我们必须于敌人抵达平城前,拦途截击。”   崔宏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慕容宝直扑平城,那此仗我们即使能胜出,仍是小胜,未足以扭转彼强我弱之势。”   拓跋珪点头赞许,旋又露出深思的神色。   许谦愕然道:“直赴平城,又或过平城而不入,其间竟有分别吗?”   其他人全现出与许谦大同小异的疑惑表情。   燕飞看在眼里,心忖,许谦和张衮虽是智士,但却不像崔宏般文武全才,精通兵法谋略,所以,在战场交锋方面的思虑,在相较之下便逊于崔宏。   崔宏悠然道:“平城现应已重入燕人之手,如果慕容宝越过长城后,先赴平城,让将士可以好好休息,将表示他没有松懈下来,仍是步步为营,以全军安危为首要之务。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纵能取胜,折损必重,亦难令比我们强大的敌人全军覆没。”   长孙道生第一个附和道:“崔先生的看法极为精到。”   拓跋珪微笑道:“假设慕容宝过平城而不入,又如何呢?”   叔孙普洛击掌一下,大笑道:“我明白了,那将表示慕容宝心切赶回中山去争帝位,所以不愿停留片刻,要挟大军震慑任何反对他坐上帝位的人,更表示他失去了警戒之心,如果我们趁此时机对他们发动攻击,大胜可期。”   众人终于明白,纷纷称善。   拓跋珪含笑不语,到所有人安静下来,朝燕飞瞧去,微笑化为一个充满信心的灿烂笑容,欣然道:“我敢以项上人头狠赌一铺,慕容宝这小子肯定直扑中山,惟恐错失登上皇座的机会,小飞你认为我会输吗?”   燕飞迎上他灼热的眼神,语气却非常平静,道:“请族主下令。”   拓跋珪把马鞭指向前方,大喝道:“我们便和慕容宝来一场豪赌,绕路从北面赶过慕容宝,先一步偷入长城,然后养精蓄锐,等待慕容宝来送上他项上的人头。”   众将轰然答应。 第二章 荆州之争   屠奉三瞧着杨全期进入密林,到肯定他的手下全留在林外,这才从树顶处跃落地面。   “唰”!   屠奉三打亮手上火折子,发出讯号,引杨全期来见。一身黑衣、腰佩长剑的杨全期出现在五丈开外,不住接近。   这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约会,双方互相防范,各有杀死对方的理由。   对杨全期来说,能取得屠奉三的人头,可献予桓玄,以纡缓桓玄与他日趋紧张的关系;而对屠奉三来说,两人直到此刻仍是处于敌对状态,以他一向的作风,对敌人是绝不手下留情的。当然,屠奉三今次是有联结杨全期之心,可是在“交心”之前,杨全期有这种想法,是合乎情理的。   屠奉三摊开两手,表示没有敌意。   杨全期不停步地直抵他身前,脸上木无表情,冷冷看着他。   屠奉三迎上他不友善的目光,淡淡道:“杨兄肯来赴约,屠某人非常感激。”   杨全期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上下打量他好半晌,忽又哑然笑道:“屠兄风采更胜从前,想来在边荒的日子定很风光。只是本人有一事不解,屠兄为何不留在边荒风流快活,却偏要来管我的事?”   屠奉三冷哼一声,道:“我不是要来管杨兄的事,而是要管桓玄的事,且有个非常好的理由,杨兄该知我从来都是恩怨分明的人。”   杨全期神色转厉,猛地从袖内取出屠奉三送给他的密函,在屠奉三面前激动的扬着,怒道:“既然如此,那你为何送来这封信?这信内详列我和殷仲堪过去数月见面的时间地点,你是要用此来威胁我吗?”   接着把密函夹在两手中,缓缓搓揉,信函变成纸屑从掌隙间洒往林地去,既表示了心中的愤怒,更显示出精湛的内功。   屠奉三仍手持燃烧的火折子,冷冷瞧着他,到密函尽化碎屑,微笑道:“如果杨兄晓得信内的情报来自何方,就会感谢我了,否则,到杨兄命丧桓玄之手,仍未知发生了甚么事。”   杨全期双眉蹙聚,脸容显现惧意,愕然道:“桓玄?”   屠奉三点头应是。   杨全期不眨眼的直视他,神色转为凝重紧张,一字一字地缓缓道:“我怎知这不是屠兄的离间之计?”   屠奉三叹道:“杨兄是有智慧的人,该明白我到边荒集后的情况。边荒集两度失陷,我忙于逃命反攻,哪来闲情去理会荆州的事?何况今非昔比,我在荆州的亲族、手下,不是被杀便是流亡,只有桓玄拥有的势力,才可一丝不漏地掌握杨兄和殷仲堪多次秘密会晤的详情,对吗?”   杨全期沉吟片刻,神色缓和下来,皱眉道:“如此说桓玄身边仍有屠兄的人,且此人的地位肯定不低,该为桓玄的心腹之一,屠兄可否稍作透露,供我参详?”   屠奉三心忖,任你如何猜想,也绝想不到是侯亮生这个与自己一向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沉声道:“此人的身份我必须保密,请杨兄见谅,且此人关系重大,除殷仲堪外,杨兄绝不可让第四个人知道。天才晓得杨兄的心腹手下中,有没有桓玄的人?”   杨全期不满道:“你既然不信任我,为何却要来找我呢?这是否表示屠兄欠缺诚意?”   屠奉三好整以暇地道:“杨兄似乎仍不明白自己的处境,即使没有司马道子的分化离间之策,桓玄亦不会容许荆州除他之外,还另存其他势力。杨兄接受了雍州刺史之位,又支持殷仲堪恢复荆州刺史原职,早犯了桓玄的大忌。根本不用我来离间,桓玄要除去你们两人之心,已是路人皆知的事。多我这个忠实的盟友,对杨兄该是有利无害。杨兄还要我费唇舌之力吗?”   杨全期沉默下来,思索片刻,道:“屠兄可以在哪方面助我呢?”   屠奉三知他终于心动,微笑道:“你可以得到边荒集没有保留的支持。”   杨全期愕然往他瞧来,好一会后忽然问道:“屠兄现在和刘裕是怎样的关系?”   屠奉三心中暗叹。他一直避免提及刘裕,是不希望横生枝节,而是想把整个结盟,锁定为对付桓玄的行动。只是刘裕现在声名太盛,其“一箭沉隐龙”更触及南方高门与寒士根深蒂固的矛盾,像杨全期、殷仲堪这些高门名士,虽有改革之心,亦如王恭般拥护谢安“镇之以静”的治国策略,可是,却很难认同谢玄从布衣中挑选继承人的选择。   而提到边荒集,便很难避开刘裕的问题,因为外人并不明白边荒集的真正情况,会理所当然视刘裕为边荒集的最高领袖,而事实当然是另一回事。   屠奉三淡淡道:“刘裕已回归北府兵,暂时与边荒集再没有关系。”   杨全期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半晌后皱眉道:“我不是怀疑屠兄对边荒集的影响力,可是边荒集有一半是胡人,先不说他们是否有兴趣插手南方的事,即使他们肯管南方的事,但让胡人南来,恐非好事。”   层奉三心中再叹一口气,暗忖,南方高门对胡人的恐惧已达到非理性的地步。   以他一向的作风,此刻便该拂袖而去,只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按着性子解说。   语重心长地道:“荒人肯对付桓玄和聂天还,不止是为了仇恨,而是为了求存。眼前当务之急,是不应计较汉胡之别,而是看如何应付桓玄和聂天还的威胁。一旦让桓玄称霸荆州,不但杨兄和殷仲堪死无葬身之所,边荒集也会再度遭劫。这是一个共存亡的问题,其他考虑都该撇在一旁。”   杨全期苦笑道:“不瞒屠兄,我也曾有过借助边荒集的念头,否则今晚不会来见屠兄,此事只要传出少许风声,桓玄肯定不会罢休。”   屠奉三欣然道:“如此我们或可以谈得拢,杨兄有甚么顾虑,请坦白说出来。”   杨全期道:“不是我的顾虑,而是殷仲堪的顾虑。我曾向他提出联结边荒集以抗桓玄和聂天还,但殷仲堪却指出,边荒集与崛起于北塞的拓跋珪有密切关系,名震天下的燕飞,不但是拓跋族人,且是拓跋珪的兄弟。如让边荒集的势力扩展到南方,将会是我们汉人的一场灾难。”   屠奉三不悦道:“杨兄对他说的话有甚么意见呢?”   杨全期叹道:“我并不同意他的话,首先是拓跋珪仍是羽毛未丰,在一段长时间内,难以对南方构成威胁。其次是边荒集胡汉杂处,一切由钟楼议会揽权主事,其沦为拓跋珪工具的可能性,机会是微乎其微。只是殷仲堪却坚持此见,令我不得不打消这个念头。”   屠奉三反平静下来,道:“老殷是害怕了,所以找借口推托。哼!他是否要死到临头才后悔呢?”   杨全期道:“屠兄今次来见我,令我更清楚处境。我会在短期内再去见殷仲堪,向他摊牌。”   屠奉三心中涌起失败的感觉,如果没有殷仲堪的合作,单凭杨全期之力,实没法成事。   杨全期又道:“我们须定下联络之法,不论与殷仲堪商议的结果如何,我也会尽快通知屠兄。”   屠奉三点头表示同意,道:“我有一个忠告,就是当桓玄忽然撤出江陵,那他发动的时刻也为期不远了。”   ※※※   刘裕坐在孤岛主峰的高崖处,除西面海平远处隐见陆岸,其他三面全是一望无际的大海。   刚被命名为裕州的这个荒岛,面积颇大,有近三个边荒集的大小,形如向东伸展两臂的螃蟹,周围是急流礁石,船只难近,只有向东的一面,由于两边有陆地,形成防波堤的作用,所以水流较为平静。可是,因海底有暗礁,如不熟悉水流航道,动辄有舟覆人亡之险。   东滩是岛上唯一可供泊船的地方,数百房舍,便设于东滩旁的密林里,不过已被王弘一把火烧得变成颓垣败瓦,还焚毁数以千计的树木。幸好,尚有几间建于岛上隐蔽处的房舍幸免于难,过去几天,刘裕寄身于其中之一,以躲避忽然而来的风雨和海潮的晨雾。   刘裕日以继夜的练刀练箭,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尽量不去想岛外的事情,心无旁骛的沉醉在武道的探索中,累了便打坐休息,颇有苦行者的感觉。   今夜不知如何,他再不能保持对练武的专注,思潮不住起伏,遂走到这全岛的最高点来吹吹海风。   他隐隐感到,这是练习先天气功的一个必然的历程,功力不会是直线向上,而是波浪式起起伏伏的朝上渐进。   而此刻他正处于其中一个低潮。   他的敌人就是自己,包括他内心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痛苦。   一棵树孤零零地长在崖边,被海风刮得不住弯下去,叶子已所余无几,可是仍不肯屈服断折。   刘裕颇有点触景伤情,自己的情况便像这棵小树,完全暴露在大自然的暴力下,挣扎求存。   忽然间他想到任青媞,两人分手前,她向他解释在建康要对他下毒手的原因,竟然是因爱上了他。   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只有把他杀死,这段感情方可以告终,而她再没有任何心理障碍,可以不顾一切的、放手去报任遥被杀的大恨。那亦代表她对逝去的大魏皇朝的心意。   可是她没有成功,更因此为他保存贞洁。   当时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他根本不相信她说的任何话。但事后回想,心中总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觉。   她真的钟情于自己吗?自己是否发疯了?竟会相信此一妖女的谎言?纵然她真的爱上自己又如何?自己绝不可以让一个妖女弄得晕头转向,如坠五里云中。对他来说,她只可以作为一着棋子,以之对付聂天还。聂天还既凭胡叫天扳倒江海流,他便以任青媞来算倒他,完成对江文清的承诺。   不过难以否认的是,任青媞的姿色风情,确对他有无比的诱惑力。如果再给她一回像在广陵的机会,他是不是仍能把持得住,连他自己也没有信心。   一般男儿,到了他的年纪,大多已成家立室,可是他现在怎敢有家室之累,致害人害己。唉!不过,若淡真仍在他身边,他定会毫不犹豫地,要她为自己生几个白白胖胖的强壮娃儿。   想到这里,立即心如刀割。   王淡真闻父亲噩耗,随即服毒自尽,不但是哀父亲之死,更是向他作出交代,以死明志,这一点他比谁都明白。   随着日复一日,他对桓玄的仇恨愈趋浓烈,亦愈埋愈深。若不是他强索淡真,淡真虽然失去家族,但仍有他刘裕去照料她疼惜她。   手刃桓玄,是他心头最强烈的愿望。   桓玄外,他最痛恨的是刘牢之,终有一天他会教刘牢之后悔。   就在此刻,他觉得一阵痉挛,全身哆嗦起来。   连他自己也不觉察,事实上,他正处于修习上乘先天气功的危险关头,如果他受心魔支配,动辄会走火入魔,不但前功尽废,且轻则武功尽散,重则有性命之虞。   可是,他如能度此突破前的难关,功力可更上一层楼。   没有了淡真,纵使得了天下又如何?为何自己没有强行把她掳走?一时间,自责、悔恨之念向他袭来,更感到无比的孤独、伤心和绝望。做人究竟有甚么意思?片刻后,他发觉自己瘫倒崖上,浑身无力,内心却似有团烈火在狂烧着,全身经脉都像被针扎入般刺痛,非常难受。   迷迷糊糊间,他耳边似响起燕飞的忠告:人是不能永远活在追忆和痛苦里的,成为过去的再不可以挽回,我们只能朝前看。这个想法令他好过了点。   自己必须找到活下去的好理由,只为报仇而活着是消极还是积极呢?于此关键的时刻,他心中浮现江文清的如花玉容。   论姿色,江文清绝不在王淡真和任青媞之下,且曾和自己出生入死,情深义重,为何自己对她总难生出不顾一切的激情?刘裕猛地坐起来,惊觉自己浑体冷汗,鼻头痒痒怪不舒服的,伸手一抹,竟是触目惊心的鲜血。   在新月映照下,一艘小艇映入眼帘。   刘裕明白过来,心叫好险,这才知道差点走火入魔,幸好灵台尚有一点不减的神智,更因想起江文清,令他痛苦消灭,回复过来。   刘裕跳了起来,舒展手脚,功聚双目,观察来艇,同时心中大讶。   小艇从东面朝岛湾驶来,虽因距离仍远,看不清楚艇上状况,可是这么一艘小艇,能载多少人呢?难道来的又是那陈公公?想想也觉合理,只有陈公公才如此艺高人胆大,敢孤身来挑战他刘裕。   不过,他倒希望敌人大举前来,因为,过去几天他全力备战,心中的目标是大批的敌人,若来的是陈公公,反令他这些时日的准备布置派不上用场。   心中再浮现江文清的玉容,又掠过一阵火热的情绪。   只要自己和江文清是真诚的相恋,有情的结合,他刘裕又有始有终,对她负起责任,有甚么事是不可以干的。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自己的处境,凭她的坚强,亦可以忍受任何打击,纵然自己不幸战死沙场,他刘家的香火仍可以由她为自己生下的儿子延续下去。只要事情保密,屠奉三也没话可说。   不由又暗恨自己,他是否想找王淡真的代替品呢?想到这里,心中矛盾至极,胸口火烧般疼痛。   刘裕大吃一惊,连忙收拢心神。   一阵海风刮来,吹得他衣衫飘扬,精神一振。   小艇刚进入海湾,此时已可清楚看到,只有一人在艇上,小艇随着海浪东摇西荡,险象横生。   接着小艇不自然地冒出海面,然后往旁倾覆。   刘裕晓得对方是撞上海中的暗礁,一拍背上厚背刀,展开独门提踪术,穿林越岭的往东滩赶下去。 第三章 柔然公主   刘裕垂下裂石弓,愕然瞧着从海水里走出来的女子,赫然是久违了的柔然女武士朔千黛。她一身黑色水靠,背挂长剑,浸湿了的秀发垂在两肩处,随着往他所处的沙石滩走来,逐分地向他展露美好的身段,在月夜里分外有种神秘的诱惑力。   他怎么猜也猜不到,独驾孤舟勇闯急流险礁的人竟然是她。   朔千黛显然花了不少气力方抵此处,娇喘着来到他身前,双脚仍浸在齐膝的海水里,潮水一阵一阵的涌上沙石滩,天地仿似只剩下他们这双男女。   朔千黛喘息着道:“什么地方不好躲呢?偏要躲到这鬼地方来,我用了重金买到登岛的正确航线,仍是避不了要翻船,明天还不知如何离开,你要给我想办法。”   刘裕收起大弓长箭,一头雾水地道:“姑娘似乎有急事找我,对吗?”   朔千黛拖着疲乏的身体,到他身旁的大石坐下,目不转睛的打量他,却没有答他。   刘裕别转虎躯,面向着她道:“姑娘不是一向对我不太友善吗?因何却要冒险到这里来见我?”   朔千黛静看他好一会,忽然掩嘴笑道:“我自小便是这种个性,不懂得讨好人。事实上,自弄清楚你不是花妖后,我心中从没有讨厌过你。好吧!算我看漏了眼,差点错过了你这可托付终身的好夫婿。”   刘裕失声道:“好夫婿?姑娘在说笑吗?”   朔千黛显然心情极佳,欣然道:“你可以当我在开玩笑,但我至少有一半是心底里的真话。唉!我当然不会嫁你,因为要作我的夫婿,不但要随我的姓氏,还须和我返回北塞,我知你是决不肯这般做的。南方需要你刘裕,便如柔然族需要我朔千黛。所以,我们的婚事是绝谈不拢的,你不用怕我会烦你。”   刘裕听得胡里胡涂的,一知半解的试探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仍有兴致来找我呢?”   朔千黛轻描淡写地道:“作不成夫妻,也可以作终生的伙伴嘛!”   刘裕错愕地盯了她半晌,不解道:“大家有共同的目标,方可以做好伙伴。姑娘打算长留南方吗?”   朔千黛生气道:“我不是说过必须返回北塞吗?你竟这么快忘记了,是否不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   刘裕苦笑道:“我不是善忘,只是奇怪,所以向你请教。”   朔千黛转嗔为喜,道:“好吧!让我告诉你我心中的构想。咦!你不奇怪我的汉语可以说得这么好吗?”   刘裕一呆道:“这也有好奇怪的吗?在边荒集能说好汉语的外族人,俯拾皆是,精通四书五经的胡人,在北方亦大不乏人吧!像苻坚便是饱读书之士。”   朔千黛没好气道:“可是我是柔然族人嘛!一直在北塞的大草原生活,从没有进入中原。”   事实上,刘裕对柔然族虽曾闻其名,可是却毫不了解,对此族活动的范围、实力、风俗各方面一概不知,唯一知道的,是慕容垂之所以扶持拓跋珪,除了需拓跋族人作“马奴”外,还要他们守护北疆,阻止柔然族的势力伸展往长城内,令慕容垂可没有北顾之忧下,从容统一中原。   刘裕顺着她的语气道:“对哩!姑娘怎会说得一口这么漂亮出色的汉语?”   朔千黛白了他一眼,眼睛似在说“算你哩”,这才傲然道:“此事亦要由苻坚说起,他的崛兴,除了得汉人王猛之助,更因他本身精通汉文化,令我爹丘豆伐可汗对你们的文化生出好奇心,遂请来汉儒教导王族子弟学汉语、认汉字。不过没有人学得比我更出色。”   刘裕笑道:“姑娘天资过人,学起东西来当然比别的人好。”   朔千黛不悦道:“我不用你来拍我的马屁。有本领的人是不用拍别人马屁的。”   刘裕想不到称赞她两句竟会碰了一鼻子灰,虽有点没趣,却又大感她的“野性难驯”也是一种吸引力。在荒岛中独处了数天,怎都有点寂寞,有她来解闷,总胜过胡思乱想,以致练功练出岔子来。   刘裕笑道:“好吧!姑娘其蠢如猪,全赖比别人用功,这才有些许成就,这般说是否表示我是有本领呢?”   朔千黛忍俊不禁的“噗哧”娇笑起来,然后嗔道:“我是要和你谈正事,庄重点好吗?”   刘裕摊手道:“我一直在恭听着。”   心忖,她既然是柔然族之王丘豆伐可汗的女儿,到中土来便肯定不是追杀花妖那般简单,而该是负有特别的使命。可一时间仍想不到自己和远在北陲的一个强大部落,有何利害关系。   朔千黛道:“你对拓跋鲜卑该比对我们熟悉,对吗?”   刘裕点头道:“这确是事实。”   朔千黛望往夜空,道:“我开始觉得这个岛也不错,令人有点不愿想外面世界的事。”   刘裕道:“姑娘肩上的担子肯定不轻,故而生出这样的想法。”   朔千黛讶异的盯他一眼,道:“你有很强的观察力。”   刘裕笑道:“姑娘不晓得我是探子出身的吗?”   朔千黛娇笑道:“你这个探子专探别人内心的秘密吗?”   刘裕道:“我倒希望确有此本领。我明白姑娘的感受,是因为我有同感。”   朔千黛道:“好哩!不要扯远了。”   刘裕心忖,又是你岔开话题,反倒过来怪我,这话当然没有说出口,否则便显得自己没有风度了。   朔千黛道:“拓跋鲜卑自大晋开始,便在阴山以北一带活动,我们生活的地方,则在他们的西北方。现在拓跋鲜卑往南迁徙,定都盛乐,霸占了阴山以南的河套之地,势力不住膨胀,不过他们并没有放弃阴山以北的据地,反蠢蠢欲动,不时侵犯我们的领地,逼得我们往北迁移。”   刘裕愕然道:“这么说,拓跋鲜卑是你们的敌人。”   朔千黛俏脸一沉,狠狠道:“不但是我们的敌人,且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刘裕恍然道:“因为他们挡着贵族南下之路。”   朔千黛的脸胀红起来,怒道:“不要胡言乱语,我们对中土根本没有野心,大草原才是属于我们的,我和族人从不欣赏建城务农的呆板生活方式。”   接着望往夜空,道:“世上没有比草原和沙漠更动人的地方,随着季节和水草,我们不住迁移,环境不住变化,生活更是多采多姿。如果你肯到我的地方来,担保你会迷上我们的生活。”   刘裕想到的却是如果在星空覆盖的草原上一个帐幕里,与此女共赴巫山,肯定动人之极。旋又暗吃一惊,奇怪自己竟会忽然生出欲念,难道是修练先天真气的一个现象?不由暗自后悔没有问清楚燕飞,修习先天真气是否要戒绝女色。想到这里,不觉好笑。   朔千黛狐疑地瞥他一眼,道:“你在想什么?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   刘裕的确对她的话半信半疑,如果草原沙漠真是那么迷人,匈奴、鲜卑、羌、氐、羯等族,便不用争先恐后的拥入中原来打个你死我活、此兴彼替。   道:“然则姑娘又因何到中土来呢?”   朔千黛定神看着他,好半晌后道:“因为我们不想被灭族。”   刘裕皱眉道:“这和到中原来游历闯荡有什么关系?”   朔千黛道:“我们最大的敌人,一向是鲜卑族,现在鲜卑族里最有势力的两个人,分别是慕容垂和拓跋珪。而我们对拓跋珪的恐惧,更甚于慕容垂。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不要懒惰,快动脑筋,我在考虑你的智慧。”   刘裕不知该生气还是好笑。自他成为谢玄的继承人后,即使是敌人对他说话也要客客气气的,只有眼前性格爽快率直的柔然族女高手,喜欢便呼喝斥责,可是他感到乐在其中,不用旁敲侧击,转弯抹角的说话。此女虽然爽直,但绝不是愚蠢的人,否则,她的可汗老爹也不放心她到中原来。   不由用心细想,以设身处地的方式,站在柔然族的立场,去思量慕容垂和拓跋珪的分别。他虽然不了解柔然人,却对慕容垂和拓跋珪知之甚详,所以非是没有根据。   朔千黛催促道:“快些儿!”   刘裕一向没怎么把她放在心上,今夜方开始认识她,也发现,如论美貌,她实及不上王淡真、任青媞和江文清那样的美女,可是她却另有一种刚健里带妩媚的动人美态,充满异族美女的开明风情,另有迷人之处。   忍不住调侃她道:“你不是说过陪我一夜吗?为什么这般的没有耐性?”   朔千黛白他一眼,鼓着腮帮子道:“你可知在我们柔然族里,如有男人敢说出要我陪他一夜,我会赏他两记耳光吗?这种话是不可以乱说的,男人只可以牵着女人的手唱情歌,女人心动了,便乖乖的随男人走,明白吗?”   旋又噗哧笑道:“你会唱情歌吗?”   刘裕给她似嗔怪似鼓励,难辨其心意的话惹得怦然心动,柔然族女子的大胆作风,像塞外的大草原般一切本乎天然,不含丝毫矫揉造作,别有一番诱人的滋味。   在这么一座海上孤岛里,如此温柔的月夜下,那感觉像在暗室里面对诱人美女,而自己更一向不是坐怀不乱的君子,确很易出乱子。   唯一令刘裕不得不把欲念压下去的理由,是刚才差点走火入魔的经历。不敢打蛇随棍上的在言语上挑逗她,岔开道:“我想到哩!”   朔千黛瞪大眼睛看他有什么话说。   刘裕道:“以实力论,慕容垂当然比拓跋珪强大,可是,即使他能统一北方,在一段长时期内,只会把注意力集中在中土上,对北塞只采守势,亦无暇去理会大草原的事。”   朔千黛点头道:“你只说对了一半,更重要是我们根本不怕慕容垂,在进入中原后,慕容鲜卑族已从逐水草而居的游牧民族,变为农耕民族,再不适应塞外的情况。而拓跋族却仍是游牧民族,生活方式与我们大致上没有分别,拓跋族不论争霸中土成败如何,都直接威胁到我族的存亡。得志的话,他们依然不会放弃往草原大漠扩展;失意的话,更会避往北方来,与我们直接交锋。”   刘裕点头道:“你的看法很有道理。”   朔千黛神色沉重起来,道:“更令我们忧心的是拓跋珪这个人,我们一直在留意他。从他以马贼的方式,纵横北方,而苻坚却没法奈何他,到他借慕容垂的力量,于高柳大破窟咄,接着打败占领马邑的独孤部刘库仁之子刘显和刘卫辰两个部落,领了黄河河套的产粮地区。站稳阵脚后,再败阴山北麓的贺兰部和河套以西的匈奴铁弗部,同时又兼并库莫奚、高车、纥突等部落,不但土地大增,且俘获大批人口和以百万计的牲畜,国力骤增,称雄朔方,在大草原上已没有人敢挑战他。”   刘裕听得目瞪口呆。   他不是不晓得拓跋珪的厉害,只是从没有设法去掌握他的情况。回想当年在边荒集与他在恶劣的形势下挣扎求存,实在很难想象他可以变成这样一个被其他塞外民族深切恐惧的人。此时听朔千黛以带着惧意的语调清楚描述,那感觉确是难以言表,比对下,自己现在被逼困守孤岛,还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实有天壤之别。   朔千黛续道:“拓跋珪肯定是拓跋族数百年来最出色的领袖,其野心和手段尤过于什翼犍,兼之心狠手辣,在北塞是无人不惧。幸好他现在的敌人有慕容垂,令他无暇理会其他事。不过,终有一天他会把矛头指向我们,因为我们是在大草原上唯一具资格挑战他的人。所以,我们必须未雨绸缪,作好准备。”   刘裕开始明白柔然族的情况,不解道:“那你们何不趁拓跋珪现时陷于与大燕的战争泥淖之时,抽他的后腿呢?”   说出这番话后,刘裕生出歉疚的不安感觉,说到底,在目前的情况下,他是不该鼓励朔千黛干扰拓跋珪的,因为他的好朋友燕飞,正和拓跋珪并肩作战,为救回纪千千主婢努力。   忽然间,他首次感到与拓跋珪无可避免的敌对关系。当日,他虽知道拓跋珪有杀他之意,不过并没有放在心上。   朔千黛叹道:“我们的准备仍未足够,拓跋珪的崛起太快太迅速,令我们措手不及,如果现在我们挑战他,只会惹来无情的反击。”   刘裕暗松一口气,道:“姑娘今次到中原来,是作准备的其中原因吗?”   朔千黛欣然道:“你真的很聪明。我今次到中原来,是要扩阔眼光,弄清楚中土的情况,追捕花妖只是顺带的事。唔!坦白点告诉你吧!我是私自离开的,并没有得到爹的首肯。”   刘裕愕然道:“你竟是离家出走?”   朔千黛的俏脸红起来,怨道:“谁叫爹要为我择婿,我却没个看上眼的。我是独生女,又没有兄长。成为我的夫婿,等于成为我爹的继承人,不找个英雄了得的人物,如何可以领导族人渡过难关?”   刘裕正心忖你不是看上我吧?朔千黛道:“原本我也不觉得你有什么独特之处,可是事情的发展,却大大出乎我意料之外,你领导荒人反攻边荒集之战,确有惊天地、泣鬼神的战功,教人刮目相看。你们夺回边荒集的一刻,我到了建康去。到我赶到边荒集,你又回广陵去了。我只好一直寻到这里来。嘻!焦烈武都被你宰掉了,数百人打败了数千海盗,我想不看好你也不行呢。”   刘裕记起她早前说的话,不解道:“你看好我又如何,你也清楚,我不会随你回家,为何又千山万水的来找我?”   朔千黛耸肩道:“不做夫婿也可以做情郎,对吗?”   听她轻描淡写地说什么夫婿情郎,刘裕失声道:“你在开玩笑吗?”   朔千黛理所当然地道:“我们若全无关系,你怎肯帮我呢?”   刘裕苦笑道:“坦白说,我现在自身难保,比你更需别人的帮助。”   朔千黛凝望着他,一双大眼睛闪亮起来,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可是当有朝一日,你成为南方之主,一切将改变过来。只拥有南方能满足你?你不想统一天下吗?那时,我们便有合作的机会了。”   刘裕心中反复念着南方之主四个字,暗忖自己离此目标仍有一段漫长艰苦的道路,每踏出一步,都要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时,香风拂鼻而来。   刘裕尚未弄清楚是什么一回事,这位柔然族的美女已坐入他怀里,两手缠上他头颈项,香唇凑至。 第四章 情侣之盟   卢循进入内厅,徐道覆一脸凝重之色的在等待他。   两人在一角坐下。   卢循眉头大皱道:“这么晚了,有甚么事不可以留到明天说的?”   徐道覆苦笑道:“若不是十万火急的事,怎敢惊扰师兄的修持?”   卢循谅解的点头,道:“我并不是责怪你,事实上,你的责任比我重多了,这些日子里我忘情于修行,把其他事都抛开,说起来该是我不好意思才对。”   徐道覆定睛打量他片刻,惊异地道:“师兄显然在道功上又有突破和精进,确是难得,不枉天师指定你为他道粹的继承人。”   卢循点头道:“自得天师传法后,过去几个月我的功夫确有一日千里之势。好哩!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是不是谢琰和刘牢之送死来了?”   徐道覆冷哼道:“若是他们,我有十足把握应付,何用来烦大师兄?今次我是为刘裕的事来的。”   卢循听到刘裕之名,立即双目杀机大盛,道:“这小子仍未死吗?”   徐道覆叹道:“不但没有死,还杀了焦烈武,把他的大海盟打得七零八落,也坏了我们北上的原定计划。”   卢循失声道:“甚么?”   徐道覆把刘裕搏杀焦烈武的情况说出来,狠狠道:“焦烈武一向暗中为我们出力,是我们布在大河出海口最重要的棋子,竟给刘裕一手摧毁,令我们阵脚大乱。此事后果非常严重,会令愚民更相信他是未来的真命天子,如果我们不能在他成气候前把他杀死,夜长梦多,将来的发展谁也难以逆料。”   卢循同意道:“我们定不能让他继续风光下去。”   徐道覆道:“天师返翁州前曾说过,如果形势的发展须他出手,他会亲自去收拾刘裕。所以,我想请天师出手对付刘裕。”   卢循道:“道覆送出了飞鸽传书吗?”   徐道覆叹道:“我在昨天傍晚已传书翁州,向天师上禀此事,到刚才接得天师的回书。”   卢循一呆道:“天师如何回复呢?”   徐道覆无奈地道:“天师说他正潜修无上功法,如能成功,其黄天大法将抵天人合一的至境,由于正值紧张关头,故不宜远行,着我来和师兄商量。”   卢循欣然道:“原来如此,难怪你刚才特别留意我修行的情况。”   徐道覆道:“师兄有把握杀死刘裕吗?”   卢循微笑道:“有事弟子服其劳,这是天经地义的。照我看,天师是借刘裕来考验我。不是我自夸,任刘裕如何精进,今回他是死定了。”   ※※※   “噢!你干甚么?”尚差寸许,朔千黛才完成献上香吻的行动,却被对方一手轻捏着下巴,难作这寸进。   在软玉温香抱满怀的销魂感受里,刘裕仍保持冰雪般的清明,目光移离瞪着大眼睛、现出一脸不解神色的柔然美女,同时把她的俏脸移转向着海湾入口的方向,道:“你看!”   朔千黛再瞪他一眼,循他目光往月夜下波高浪急的水面瞧去,见到一艘三桅大帆,正迎风破浪的迅速接近。   她先是秀眉蹙聚,然后不服气的娇嗔道:“你这人真不懂温柔,敌船仍在十多里外,仍够时间亲个嘴嘛!真是大煞风景。啊!”   刘裕整个人抱着她弹起,先把她高高举起,再轻放地上,待她双脚触地,笑道:“我怕亲嘴亲得忘了时间。时间是分秒必争,快随我来,很快你便会明白,事有轻重缓急之分,想亲嘴来日方长呢!”   离开她火辣辣的娇躯,领头朝西面的密林掠去。   朔千黛好奇的追在他身后,随他离开沙石滩,穿林过野,涉溪登山来到海湾东南端的丘锋处。从这里可俯瞰整个海湾。   海风阵阵吹来,敌船来势极速,只余两里许便进入海湾。   朔千黛看着一堆连叶砍断下来的枝干,讶道:“覆盖在下面的是甚么东西呢?”   刘裕轻松笑道:“当然是有用的好帮手,你把遮掩物拿走,千万不要移动下面的宝贝,否则便要前功尽废。”   朔千黛尚要追问,刘裕已溜到向东的山坡去。只好依他之言,把枝叶拿掉,不一会露出玄虚,赫然是一台投石机。   刘裕此时回来,捧着一个大酒坛,坛口塞了火引,安放到投石机本应置石头的地方去,笑道:“明白了吗?这是我精制的火油弹。敌船敢黑夜来抢滩,而海湾的安全航线只有一条,肯定有焦烈武的余党在船上指挥,才可以避开水底的暗礁。经我反复试验后,调整好了投石机投掷的角度,保证能一击成功,命中敌船。”   朔千黛瞪着投石机,道:“你一个人怎能把投石机搬到这里来?”   刘裕凝望不住接近的三桅大船,道:“岛上的投石机已被焚毁,这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一台。怎么搬上来吗?当然是像筑长城般艰苦,但却是很值得的,待会你见到敌人的惨况,会晓得所有工夫都不是白费的。”   说罢从怀里掏出火折子。   朔千黛望向敌船,船上没有半点灯火,隐透着某种邪恶的意味。道:“如果来的是你的朋友,这个错误你怎消受得起?”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若来的是与我有关系的人,自会打灯号先一步知会我,你看这艘船,一副鬼鬼祟祟的样子,像是我的朋友吗?”   话犹未已,来船灯火亮起,一盏接一盏的风灯先后燃着,立即大放光明。在灯火照耀下,离他们不到半里的大船指挥台和甲板上站满了人,粗略计算也超过百人。   朔千黛“啊”的一声惊呼,朝刘裕瞧去,后者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讶道:“这算是灯号吗?”   刘裕沉声道:“这是挂上皇旗的正规建康水师战舰。”   朔千黛舒一口气欣然道:“那便可肯定是来杀你的敌人,不用有丝毫犹疑,准备动手,让我亲睹你重演‘一箭沉隐龙’的威风。”   刘裕颓然道:“我不可以攻击此船。”   朔千黛不解道:“为甚么?”   刘裕叹道:“如果我投出这个火油弹,我会变成叛国的乱臣贼子,从此南方再没有我容身之地。唉!司马道子这招真是又毒又绝。”   朔千黛失声道:“你不是说笑吧?明知他们要来杀你,你竟眼睁睁地任由他们登岸吗?对方有近二百人,你加上我也只是白赔。不要傻了!快动手,时机一现即逝。”   三桅大船已进入海湾,果如刘裕所料,偏往他们的一方驶至,船速显著放缓,还把前后两帆降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刘裕看着敌船驶往投石机瞄准的位置,却没有任何动作,且把放在投石机的自制火油弹取回手上。摇头道:“你很难明白我现时的处境,只要这艘船被攻击,司马道子便有大条道理将我打为反贼,我以前的所有努力立即尽付东流。”   朔千黛紧张地道:“你可以推个干干净净嘛!”   刘裕苦笑道:“道理在我一方时,仍轮不到我说话,何况确是我干的。告诉我,如果他们登岸后,大声说‘圣旨到’,我该怎么办呢?”   朔千黛怒道:“你滚出去让人砍头好哩!快!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刘裕忽然冷静下来,竟现出笑容,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有应变之计,怎算大将之才?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千万别走开,我转头回来。”   说罢捧着火油弹,往沙石滩方向窜高跃低的潜去。   ※※※   小诗尖叫着从卧榻坐起来,不住喘息。   纪千千已移到她床边,一把搂紧她,安慰道:“不要紧,你只是做梦而已!”   小诗仍是一脸惶恐神色,双眼茫然的左顾右盼,不相信只是作梦。   纪千千晓得,她目睹慕容垂大破慕容永之战,因而心中生出恐惧,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下,睡也不得安宁,心中涌起怜惜之意,柔声道:“你梦到了甚么呢?”   小诗喘着气道:“我梦到高公子领着一队荒人兄弟来救我们,却惨中皇上的埋伏,我想去警告高公子,却叫不出声来,然后──”说到这里已泪流满脸,泣不成声。   纪千千把她搂入怀里,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她。事实上,她这几天心情也很差,修习燕飞传的筑基功法,竟没法集中精神。原因很简单,因对慕容垂的恐惧不住加深。   战场上的慕容垂太可怕了。   柔声道:“诗诗挂念高公子,对吗?”   小诗摇头凄然道:“我不知道。”   纪千千苦笑道:“我还以为你不会看上他的。你不是一向不喜欢像高公子那种不爱守规矩的人吗?”   在她怀里的小诗以低微的声音道:“我没有看上他。”   纪千千怜惜地道:“不要骗自己哩!你不是对他有好感,怎会梦到他?那表示你心中在想他,关心他的安危。”   小诗凄然道:“我不知道。”   纪千千心中一阵酸楚,忽然间,她感到燕飞离她很远很远。在边荒集发生的一切,便像前世轮回的事,仿似一个被遗忘了的梦。   而眼前的现实却是冷酷无情的,慕容垂仍掌握一切,包括她主婢的命运。她明白,自己和小诗之所以陷于情绪的低谷,全因为认识到慕容垂令人生惧的战争手段。她们现在最渴望是能结合拓跋珪和荒人的力量,把她们从慕容垂的魔掌解救出来,回复她们的自由。   对她来说,不论慕容垂如何善待她、讨好她,可这并不是她渴望的。除了燕郎外,任何人她都不要。   她渴望的是荒人不受约束的生活,渴望的是自由自在地享受生命,爱自己想爱的人,其他一切都不重要。可是慕容垂却剥夺了她最向往的自由,更令脆弱的小诗受尽精神的折磨,只此一项,慕容垂已是罪无可恕。   慕容垂向她展示战场上的威风,却令她更痛恨他。   因为他愈有威势,她们主婢重获自由的机会愈渺茫。   当渴望变成失望,失望变成绝望,她也变得提不起劲儿去为将来奋斗。   ※※※   当孤岛中部多处地方冒起火焰,浓烟扩散时,刘裕回到正焦急等待他的朔千黛身旁。   刘裕朝泊在沙石滩码头处的战舰瞧去,欣然道:“我成功了,没有人敢走下船来。”   朔千黛叹道:“这场火恐怕三天三夜也烧不完,到烧光了岛上的树木,我们只好投海。”   火势正缓缓扩展,浓烟却迅速蔓延,开始波及沙石滩。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有甚么好担心的?这是最触目的烽火讯号,我的朋友看见了,会派船来接载我们,保证不损姑娘你半根毫毛。”   朔千黛不解道:“我真不明白你,避得过今夜避不过明天,如果朝廷一意置你于死地,你终难逃毒手,倒不如随我回大草原算了。”   刘裕笑道:“情况的微妙处,实难向你尽述,只要今回司马道子派来杀我的人无功而返,我便算过关。明天的事,明天再看如何应付。我现在的处境,是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钟,只要尚未被逐出寺门,便可以继续敲钟。”   朔千黛娇呼道:“走哩!”   此时浓烟已覆盖整个沙石滩,建康水师船逃难似的冲出浓烟的围困,依原路驶离海湾。   刘裕看着战船经过下方的海面,道:“留下来也没有意思。”   朔千黛皱眉道:“如果他们守在附近水域又如何呢?”   刘裕冷笑道:“他们留下来可以有甚么作为?难道截击来接载我们的船吗?司马道子是不敢公然杀我的,在此他要依赖北府兵对付孙恩的时刻,他只能以行刺的手段对付我。如果我没有猜错,司马道子该下有严令,杀我一事必须秘密进行。”   朔千黛道:“好吧!算你全猜对了,离开这里后,你返回盐城去,不是亦难避刺杀吗?”   刘裕轻松地道:“谁说我要回盐城去呢?”   朔千黛一呆道:“你要到哪里去?”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建康。”   朔千黛失声道:“建康?”   刘裕道:“真的很难向你解释,不过你可以放心,我像任何人般爱惜自己的小命。”   接着双目亮起精芒,沉声道:“我已厌倦了躲躲逃逃的生涯,由今天开始,我要做个堂堂正正的北府兵将领,领兵南征北讨。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想害我,却刚好在我最需要转机的时候扶了我一把。他们可以对我在边荒集的努力视若无睹,却不能且不可以抹杀我在盐城斩杀焦烈武的军功。现在,他们唯一的办法,只有借孙恩之手铲除我,却不知这正是我最期待和最渴望的事。”   朔千黛喜道:“你真的当我是伙伴,才会对我说这些事。”   刘裕凝望已远去的战船,道:“不是伙伴,而是情侣。我们做一对没有肉体关系、清清白白的情人。将来的事没有人知道,不过,如果我真的成为南方之主,我们将会在互惠互利的基础上合作,你肯接受这情侣之盟吗?”   朔千黛大喜道:“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   刘裕道:“如此一言为定。敌人似乎是到盐城去。我们也该动身了,否则,浓烟吹到这边来时,我们会被呛死的。”   朔千黛愕然道:“我们游回去吗?”   刘裕笑道:“没有退路,我怎敢放火烧岛?随我来吧!”   说毕掠下斜坡,往布满乱石暗礁的海边掠下去。不一会落至海边,只见一艘小型风帆,密藏在靠海的丛林处,下面被木板架起,向海倾斜,船首离海面不到半丈,后面以长索固定。只要斩断长索,船便会沿承托的长木条滑往海面,等若起锚启航。   两人跳上单桅的小风帆,刘裕从船上拿起一枝长达两丈的撑竿,道:“放心吧!这片海面的礁石水流,我已摸得一清二楚,保证不会像你般翻船。”   朔千黛精神大振,拔出佩刀,欣然道:“我要斩索哩!预备!”   刘裕大笑道:“动手!”   朔千黛一刀断索,小风帆立即沿木架下滑,“砰”的一声掉进水里。   小风帆船首先往下沉,旋又浮起,急流涌至,小风帆像玩具般打转。刘裕一竿点出,正中左后方一块冒出海面少许的礁石,小风帆应竿冲离岛岸,往海湾的出口驶去。   两人欢笑声中,小风帆回复稳定,有惊无险的离岛而去。 第五章 后会无期   高彦来到设于楼船最高层的豪华大舱厅,慕容战、姚猛、庞义、方鸿生、拓跋仪、阴奇六人,占了靠窗的一张圆桌,正在大吃大喝,高声谈笑。   姚猛笑道:“看高爷的样子,昨晚定是作了个香艳旖旎的美梦,所以到现在仍未清醒过来。”   高彦找到位子,一屁股坐下,笑骂道:“去你的娘!昨晚我给卓疯子弄得睁眼听到他写书的吵声,闭眼也听到,差点要起来把他捏死,怎么睡得安宁呢?”   庞义把一碟堆得像小山般高、香气四溢的肉包子推到他面前,同时问道:“要羊奶茶还是雪涧香?”   高彦动容道:“真的是雪涧香?我还以为鼻子出了问题,嗅错了。竟这么快便酿出来了,会否不够香醇呢?”   方鸿生为他斟酒,欣然道:“这是老红款待像高公子般的当家阔少的珍藏品,幸好藏得够秘密,没有给敌人充公。”   阴奇道:“老红私藏二十五坛雪涧香,一直秘而不宣,到新酿的雪涧香赶不及提供边荒游,才忍痛拿出来。”   高彦把美酒一饮而尽,赞叹道:“以前的边荒集又回来了。”   方鸿生神气地道:“今次的边荒游第一炮,究竟有多少人参加?”   姚猛代高彦答道:“我们明早到达寿阳后,凤翔凤老大会把最后落实的名单,交到我们手上,照估计该不少于五十人。”   阴奇道:“我们共有四十九间客房,每房可容两人。以每船平均八十客计,三艘楼船轮番开出,那每天可把八十个豪客送往边荒集,扣除所有开支,每客可稳赚半两黄金,这盘生意真的相当不错。”   慕容战欣然道:“最重要是刺激边荒集的经济,边荒集兴旺了,自然水涨船高,否则,何来军费去营救千千和小诗?”   庞义听到千千和小诗之名,一震点头。   一直没有作声的拓跋仪问道:“凤老大有没有先做点上夫,查清楚参加我们边荒游第一炮的客人的底子呢?”   高彦正边吃东西,边看在前后护航的两艘双头舰,在明媚的阳光下耀武扬威的样子,忽然惊觉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差点把肉包子吐出来,讶道:“甚么事?我又不是凤老大,怎晓得他有没有躲懒?”   众人哄然大笑。   卓狂生的声音传来道:“过滤的工夫由各地负责招客的帮会负责,游客可大至分为两类:一类为各地有头有脸的人,这类客人肯定不会出问题;另一类来自别处城镇,所以地方帮会没法核实身份,如会出问题,当出在这类人身上,名单上清楚显示每个参加者属哪类客人,可以大大缩窄我们须提防的人。”   说罢坐到高彦身旁,喝道:“给本名士来杯雪涧香。”   姚猛忙伺侯他。   高彦咕哝道:“你不是仍在赖床吗?”   卓狂生把盛满雪涧香的酒杯举至唇边,哂道:“你当我是像你般的低手吗?睡足一晚仍是未睡醒的模样。像我这般的练气之士,睡两个时辰便等于你睡两个月,明白吗?以后再不要问这种蠢问题。”这才举杯一饮而尽。   众人齐声大笑。   高彦笑道:“这疯子因睡不着而更疯,竟找老子出气,幸好老子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否则,今晚便用被褥把你活生生闷死。”   慕容战道:“少说废话。馆主为我们的三艘改装楼船起了名字没有?”   卓狂生叫了一声“好酒!”然后舒展筋骨,又环目四顾,透过四方的大窗,把颖水两岸美丽的夏景尽收眼底,欣然道:“必先也正名乎!当然想好了,我们这艘是‘荒梦一号’,其余两艘便是二号、三号,简单了当,又有意思。你们能想出更好的来?”   阴奇念道:“荒梦!边荒之梦。唔!改得倒也贴切,如果我首次到边荒来旅游,经过百里无人之境,骤然见到比建康更兴旺的边荒集,也有如历梦境的虚幻感觉。”   慕容战点头道:“卓馆主想出来的,我们当然有十足的信心,就此决定。”   卓狂生欣然道:“我们还要于起程时举行命名礼,便如将士出征的誓师大典,以隆重其事。”   拓跋仪道:“今回是不容有失,每一个人都该清楚自己的岗位和本分,清楚自己须做的事。”   高彦抓头道:“我负责甚么呢?”又尴尬地道:“噢!我差点忘掉了最高负责人的身份,当然是甚么都不用干。”   卓狂生道:“你的工作是陪客人吃喝玩乐,伺候客人妥妥贴贴的,了解他们,明白客人的需求,让我们知道该在甚么地方出力。”   慕容战叹道:“你这小子须提起精神做人,因为你属风险高危族,这方面由阴兄告诉你吧!”   高彦愕然望向阴奇。   阴奇淡淡道:“我奉钟楼议会的指令,对负责今次边荒游第一炮的兄弟,作了另一个风险评估,高少你名居首位。所以,抵达寿阳后,馆主和小猛会与你寸步不离,否则,如果你被敌人干掉,不但边荒游完蛋大吉,你也娶不成小白雁。”   高彦色变道:“你不要吓我。”   阴奇道:“第一个要杀你的是聂天还。我明白他这个人,极重声誉,该不会直接派人对付你,却可通过桓玄向你下毒手。桓玄可说是当今南方最有实力的人,手下高手如云,只要派出高手混进观光团,掌握到一个机会,精心布局,肯定你难逃此劫。”   高彦吃惊道:“既然如此,我便该留在边荒集接船。”   卓狂生骂道:“做人怎可以这么没有骨气?我们荒人怕过谁来?聂天还要玩手段,我们奉陪到底,做缩头乌龟有啥乐趣?”   高彦重现笑容,点头道:“对!我绝不能丢荒人的面子。他奶奶的,有各位大哥看着小弟,小弟怕甚么。来杀我的必是一等一的高手,怎逃得过你们的法眼?”   方鸿生道:“我以前虽然当的是冒充的总巡捕,可是耳濡目染下,对犯案贼子的手法亦知之甚详。今次是敌在暗我在明,以桓玄的实力,肯定可以把刺客的身份安排得全无破绽,令人绝不起疑。”   姚猛倒抽一口凉气道:“如此说,岂非每个参加者都可能是敌人?”   拓跋仪微笑道:“这是最正确的态度。”   阴奇道:“所以,我今次必须随行,因为我熟悉桓玄手下的人。”   方鸿生道:“现时南方敢惹我们的只有聂天还、桓玄、司马道子、孙恩和刘牢之几方面的人。聂天还和桓玄刚说过了,可以不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并没有迫切的理由来破坏我们的好事,也犯不着这么做,何况,他们要集中精神对付我们的刘爷。”   “至于孙恩,他现在自顾不暇,亦该没有这种闲情。所以,情况并非那般恶劣,只要我们能应付桓玄一方,便一切妥当。”   卓狂生笑道:“看吧!我们方总巡天生便是侦查办案的人才,这是他家族的传统,钟楼议会绝对没有选错人。”   方鸿生感激地道:“全赖卓馆主大力推荐,我才有今天。”   慕容战道:“我倒希望桓玄真的派人来和我们好好玩一场。到楼船来办事的其他兄弟有五十人,人人是百中挑一的好手,任何一人走到江湖去,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以这般的实力,即使刺客有孙恩的身手也难讨好。”   方鸿生道:“所以敌人只能智取,我们便和对方来个斗智斗力。”   卓狂生笑道:“小心就是本,或许船上根本没有敌人,但我们绝不可掉以轻心,放松警觉。”   庞义道:“一切留待到寿阳再说吧!大家喝一杯。”   众人举杯对饮,气氛炽热至极点。   ※※※   刘裕与朔千黛来到一座山丘上,指着下方的官道说:“沿此道西行,可抵高邮湖,然后折往北方,到淮水后你该知如何走哩!”   朔千黛看着前方渐没西山的斜阳,双目现出凄迷神色,却没有答他。   离开裕州后,他们驾舟连日并行地赶路,在进入大江前,才登陆让朔千黛上岸,刘裕更再送她一程。   刘裕知她因分手在即,将来天各一方,不知是否有重会之日,所以心中充满离愁别绪,难舍难离。   叹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正如你说过的,你是属于大草原的,我则属于南方,去吧!趁天黑赶路,离开这片险境。”   朔千黛轻轻道:“情郎啊!我可以陪你到建康去,在那里才分手嘛!”   刘裕看着从头顶上空飞过逐渐远去,仿如飞往天之涯、海之角一群队形整齐的小鸟,心忖,朔千黛健美清爽的模样,将永远烙印在自己的回忆里,不管年月的消逝,自己绝不会忘记她。而每当忆起她的时候,她唤自己作情郎的声音,会如从万水千山外的大草原传来的仙籁般,萦绕耳边。   朔千黛的目光往他投来,以带点哀求意味的声音道:“答应我啊!到建康前再分手也没有分别嘛!”   刘裕感受着那令人断肠的离愁别恨,正因他们注定要分开,不可以在一起,使他不用克制心中的情绪,感觉格外深刻。   在荒岛的共患难,拉近了他们的距离,这位充满异国风情的美女,在舟上虽与他未及于逾矩,却对他毫无保留的热情如火,不时投怀送抱,令他享尽温柔滋味。如果不是忙于驾舟,更因危机四伏,干柴烈火,定会出事。   所以,虽是短短一天的相处,两人的关系已大是不同。最诱人是大家都晓得,这只是一段逢场作戏的感情,日后只能在思忆中去回味。   刘裕双手抓上她两边香肩,看着她一双大眼睛,内中射出的深情,超越了他们之间说过的所有话,心中一阵感触。   假设自己仍是淝水之战前那个刘裕,又未曾遇上王淡真,说不定自己真会抛开一切,随她返塞外去。   苦笑道:“我只是你的情郎,并不是你的未来夫婿。乖乖地听我的话好吗?从这里到建康的水程并不好走,我必须集中精神应付想杀我的人,当帮我一个忙吧!”   朔千黛美眸泪珠滚动,呜咽着道:“可是我舍不得离开你啊!不要这么狠心硬要逼人走行吗?”   忽然间,刘裕感到控制不了自己,两手转而搂上她的蛮腰,使劲把她搂紧。   朔千黛娇呼一声,凑上他的嘴唇,双臂缠上他的脖子,一口咬着他的嘴唇,且是用力咬着。   那种痛楚令刘裕生出毕生难忘的感觉,接着她的香唇变得柔软起来,放开他,改而献上甜蜜的香吻。   一时间,两人沉醉在男女间的迷人天地里,忘记了一切,把四伏的危险、甚么家国大业,全抛于九霄云外。   不知过了多久,朔千黛的嘴唇离开了他,但仍保持亲密的拥抱。柔声道:“你是我的情郎!永远的好情郎。”   刘裕抽出右手,为她抹掉流满俏脸的泪珠,点头道:“我也是你的伙伴。”   朔千黛没法移开目光的瞧着他,好一会后,凑在他耳边道:“将来你在南方登上帝位时,我会送你一个族中最美的女人,让她来代替我。”   说毕放开了他,转身头也不回的飞身下坡,转瞬远去。   直到她消失在官道尽处,刘裕仍呆立山丘上,百般滋味在心头。   这是一段难忘的感情,来得突然,快如电闪,于火热之时倏地结束,那种感觉确令人惆怅。   他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上了她,还是因为心中的寂寞伤痛而寻找慰藉,或是因功利的考虑,而不拒绝与她建立有情的关系?但一切都再不重要,和这柔然美女的爱恋,已随她的离开成为过去,化作心中一段美丽而怅惘的回忆,伴着他度过余生。   眼前是一个新的开始,到建康后,他要玩一个不同以往的权力斗争游戏,其凶险犹胜从前,不过,他仍是没有别的选择,不如此,他将永远没法名正言顺的攀上北府兵的权力核心,他要运用的是建康高门大族的力量。   王、谢两家虽因司马曜的死亡和司马道子的大权独揽而走下坡,可是建康的政权,始终要赖建康世族的支持而存在。像谢琰便仍有庞大的影响力,以司马道子的专横,仍不得不借他来压制刘牢之。   孙恩之乱更令建康高门和佛门敲响警号,只要自己能成为平乱的英雄,纵然司马道子对他刘裕恨之入骨,亦将拿他没辙。   何况,尚有桓玄和聂天还在大江中上游对建康虎视眈眈,司马道子如不顾王、谢两家的反对,公然杀他,不但动摇建康的根本,且会令北府兵内部不稳。   种种微妙的情况,令他感到是到建康的时候了。   刘裕深吸一口气,朝泊在东面一里处的小风帆奔去。   此时天已全黑,海风阵阵迎面吹来,令他衣袂飘飞,仿如御风而行,精神大振,也吹散了离别的愁绪。   朔千黛可否于返回大草原前觅得如意郎君呢?他不但不会因此生出妒忌之心,反会为她高兴。   人世间的遇合往往出人意表,想起初遇朔千黛时,差点因她误会自己是花妖,致被她杀死,当时印象中的她,是个无情的女战士,怎想到她有如此温柔可爱的一面。   王淡真也如是,初见她时还以为她高高在上,不把任何寒门布衣放在眼内。   岂知──唉!想起她,凄苦立即掩盖了心中的天地。只能叹句红颜命薄。   小风帆的影子出现眼前。   刘裕加速掠去,到离小风帆不到十丈的距离,倏地停下。   一道人影从船尾处站起来,长笑道:“多谢刘兄你大驾到临,令老夫没有白等一趟。”   刘裕从声音认出对方是谁,心中大懔,晓得自己是因思念王淡真分了心神,要到近处方察觉船上有人,且是力足以杀死自己的可怕高手。   刘裕沉声道:“陈公公仍不死心吗?”   陈公公从船上跃下来,没有以布罩蒙面,双目紫芒遽盛,语气轻松平静,淡淡道:“看你的气度,功夫又进步了,不过,不论你如何突飞猛进,今晚仍是死定了。”   刘裕感到他的气机完全把自己锁紧,想逃也逃不了,想保命吗?唯一的方法就是凭真功夫与他分出生死。 第六章 生死一线   今次无可逃避地陷入与陈公公的决战,刘裕有更深刻的体会。   对比之下,焦烈武和陈公公的身手高下立判。与焦烈武之战,虽然胜得辛苦,可是打开始他便感到对方有隙可寻,能凭优越的战术,利用焦烈武心灵的破绽,把他击倒。   可是这回对上陈公公,刘裕却清楚感到,陈公公的精神修养是无隙可觑,就像自亘古以来存在的高峭山岳,任由狂风吹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   为何自己竟会生出这种感觉?是否自己的气机感应更为精进,还是因为对方是养精蓄锐,再不会像上回般对自己掉以轻心。不过无论如何,在气势对峙上,他刘裕已屈居下风,故而生出无法击倒对方的颓丧感觉。   刘裕心中响起警号,明白如果苦战无功,这种失败的感觉会成为致命的因素。   只恨明知如此,仍没法改变事实。   陈公公的气劲完全把他笼罩,在他锐利闪耀的眼神下,刘裕感到被眼前可怕的敌人看个通透,便像赤身裸体般难堪。   陈公公双目紫芒趋盛,显示他正不住提聚功力。   刘裕暗叹一口气,勉力振起斗志。   “铮”!   厚背刀离鞘而出。   陈公公发出尖厉的笑声,忽然整个人离地上升数寸,一拳隔空击至。   刘裕面对生死关头,瞬刻间精神晋升到无人无我的状态,厚背刀先高举过头,然后分中劈下。   “蓬”!   刀锋拳劲交击,发出低沉闷雷般的劲气撞击声。   刘裕低哼一声,往后挫退三步。   陈公公落回地面,双手反剪背后,悠然道:“果然稍有进步,难怪能收拾焦烈武,不过比起本人仍有一段距离。刘裕,你信不信,我可以在十招之内取尔的小命?”   刘裕听得精神大振,虽然挡得非常辛苦,且差点受伤吐血,不过却知自己能挡他全力一击,已使对方暗吃一惊,故不敢乘势追击,以免自己拼命反扑。故在言语上削弱他的斗志,希望能令自己生出逃走之意,不再力图死拼。   陈公公当然不是怕自己会杀死他,只是本能反应,怕会在自己临死的反扑下受伤,那便太不划算。   想到这里,刘裕往后急退。   陈公公冷笑道:“蠢人想逃吗?”   眨眼间,竟足不沾地的横过十多丈的空间,两手前移,从宽袖内探出,化为千百掌影,铺天盖地往刘裕攻来。   刘裕哈哈笑道:“谁才是蠢人呢?”   倏地改后撤为前冲,厚背刀化作长芒,直破入对方凌厉的掌影里去,以简对繁,充满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情怀,完全是有去无回,同归于尽的姿态。   以陈公公之能,仍不能对他此刀视若无睹,右手先缩入袖里,挥袖抽击刀锋,另一手化掌为爪,伸张不定,令人没法把握其意图。   刘裕冷喝一声,刀往下沉,令陈公公充盈劲气的一袖拂空,然后往他左爪挑去,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妙不可言,正是“九星连珠”的变招,更是他出道以来,最精微入神的杰作。   如果不是在此挣扎求存的极端情况下,加上过去几天日夜苦练刀法,绝使不出如此巧妙的刀法来。   陈公公喝道:“找死!”   左手爪化为手刀,狠劈在刘裕刀锋上。   “砰”!气劲爆响。   刘裕这招占上主动的便宜,逼对方应招,虽被震得血气翻腾,却知此是生死一线的时刻,就借对方反震的力道,移到陈公公左前侧,不单避过陈公公反拂过来的一袖,还一刀朝陈公公右肩横扫过去,心中生出在沙场千军万马中冲杀突围的惨烈感,更是没有留手与敌偕亡的凌厉招数。   陈公公“咦”了一声笑道:“这招不赖啊!”   左手缩回袖里,以两袖先后抽击往刘裕的刀锋,接着往后退开。   刘裕给他第一袖抽得真气涣散,再无以为继,哪还敢挡他第二袖,甚么乘胜追击更是提也不用提,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借劲旋开,向相反方向退去。   旋势骤止,厚背刀遥指对手。   陈公仍是神气十足,卓立三丈之外。   刘裕生出失败的感觉,纵然他不愿意承认,亦知明年今夜将是自己的忌辰。   甚么“一箭沉隐龙”,此情此景下只是讽刺和笑话,他从来都不是真命天子。   陈公公实胜他不止一筹。   换了是燕飞亲临,要击败这个老太监仍是绝不容易。   陈公公微笑道:“刘兄似乎技止此矣!对吗?”   刘裕整只持刀的手臂酸麻起来,自知已是强弩之末。当然,只要尚有一口气在,必不肯甘心受死,改以双手握刀,高举过头从容道:“等你真杀了我再得意也不迟。”   陈公公冷笑道:“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让我先将你阉割,然后废去你的武功,再弄瞎你的双眼,看你还硬!”   话音忽然中断,露出警戒的神色。   刘裕心忖,这家伙又使诈了,会否是变成太监者都有点异于常人,明明占尽上风,仍要折磨对手,又要以阴险手段愚弄人呢?   两人此时置身于石滩上,离岸四、五十步,除了乱布的大小石头外,一棵树木也没有。最接近的疏树林,在刘裕后方千步之外,令刘裕纵然有心,也没法施展他独门的逃生本领。   陈公公锁紧他的气劲,剎那间大幅增强,颇有扑噬而来之态。   刘裕心中一动,晓得他开始要全力出手进击,再不像刚才视他如逃不掉的囊中物般,打打说说地试招,力图逐渐瓦解他的战力和斗志。难以想见的雷霆万钧之势,即将如狂风骤雨般强攻而来,直至分出胜负生死才会罢休。   这种以硬碰硬的方式,对居于上风的陈公公并不划算,究竟是甚么原因令对方舍上策而用下计呢?果然,陈公公尖啸一声,双手张开,全身宽袍“霍霍”拂动,两手收入阔大的袖内,配合他颀长的体型,便像个十字形的怪物,脚不触地似的往他直移过来,速度惊人至极点。   他每接近一些,压体而来的真气便加强了少许。刘裕可预知当这强劲大敌临身的一刻,所作的攻击会是如何凌厉、如何难以抵挡。   更清楚自己的气机感应实大有进步,对方虽看穿自己,他刘裕亦可先一步从气势变化,掌握对手的意图,在察敌先机方面是扯平了。不过优势仍是偏向陈公公的一方,因为,他的招数全在陈公公的掌握中,而他却摸不清对方缩在袖内两手的招数,只觉感到必然非常难捱。   这时他的右手经不停行气运功后已回复常态。于此要命时刻,忽然一个意念涌往心头,“九星连珠”刀招的微妙处,在于借对方的力道改变位置,那同一样的方法,是否可以用于“天地一刀”之上呢?想到这里,陈公公已不到丈半外,两手开始合拢,劲气加强。   刘裕大喝一声,厚背刀闪电下劈。   刀锋刀气疾吐,硬撞往对方压体而来如墙如堵的惊人真气。   “波”的一声,刀气猛撞陈公公的真气,刘裕如被长风刮起的落叶,往后瓢飞,倏忽间把两人的距离从丈半拉至近四丈。   刘裕“哗”的一声吐出一蓬鲜血,却是全身一松,知道脱离了陈公公的气感交缠,所以,些许牺牲是完全值得的。   陈公公哪想得到他有此不惜受伤的脱身奇招,怒叱一声,加速追来。   刘裕离后方林区已不到六丈,先运转真气,纾缓体内伤势,心忖,如果可以重施故技,肯定可以脱身躲往疏林里,至于在受创后能否逃过这老太监的追杀,此为次要的事,暂时不在考虑之列。只恨这老太监其奸似鬼,如用上拉扯的劲道,他便是作茧自缚。   就在此时,只见陈公公后方石滩小风帆停泊处,一艘双桅大帆出现在漆黑的海面上,离岸已不到十丈。   刘裕恍然大悟,陈公公忽然展开全面以强攻坚的战术,是因他听到有船只接近,怕横生枝节,所以不得不全力出手,务求在有人来干涉前,置他于死地。   来者是何方神圣,他完全没有头绪,故无从猜测。   不过,他已感到有一线的生机,忙提起全副精神斗志,足往后一撑,点在后方一块石上,改后退变为前冲,往陈公公投去。   陈公公笑道:“这才像个人物啊!”   两手从袖内探出,化作万千掌影,迎往凌空而来的刘裕。   陈公公虚虚实实的掌影,令刘裕看得眼花缭乱,索性闭上眼睛,厚背刀生出变化,朝陈公公气劲的锋锐处硬劈过去。   如此闭目施刀,是受到焦烈武的启发,更因对灵异气机感应生出强大的信心。   外在的感官虽然不能分辨识破对手的虚实,但却可以“神思”去破对手的招数。   “蓬”!   厚背刀斜劈在陈公公右掌处。   以陈公公的本领,亦被这反击的招数劈得往下挫身,以化去他的刀劲,且没法连消带打,施出后着。   而刘裕则借势弹开,在空中连续两个翻腾,落往三丈开外,离最近的一棵大树已不到四丈。   陈公公于刘裕在空中第二个翻腾时,早重整阵脚,从地面疾掠追来。   仍在空中的当儿,刘裕看见来船上射出数十道人影,落往岸上,然后扇影散开,往他们包抄过来,摆明是合围的战术。从其动作的高速和利落,可知这批人不但武功高强,且是训练有术。登时令他推翻了来者是东海帮援兵的想法。   何锐肯定没有身手这般了得的手下。   双足触地,刘裕一个旋身,厚背刀横扫往陈公公。   “蓬”!   陈公公这招追击早在他预料中,所以在空中打觔斗时,厚背刀已蓄势待发,这招反击可说由第一个空中翻腾已经开始,故此劲道十足,不单足以保命,还力能退敌。   陈公公闷哼一声,硬被他凌厉的一刀劈得后移三步。   刘裕则反方向旋往丈许开外,到再次立定,已消化了陈公公反震的动力。   两人回复对峙之局。   这敌对两人四目交投,清楚知道转眼即要陷进重围,却因互相牵制,不打不是,打更不是,情况古怪至极点。   破风声在四方响起,来人已散布四方,把他们重重围困。   陈公公哈哈一笑,撤去锁紧刘裕的气劲,背剪双手,环目扫视,傲然道:“来者何人?给我报上名来。”   刘裕亦在注视这批人数达五十之众的不速之客。这些人持着各式兵器,神态冷静从容,一看便知是身经百战之辈,随便站一个出来,已可以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现在数十人聚在一起做同一件事,背后的指使者当然更不是等闲之辈,而是像孙恩、桓玄或聂天还等一方之霸。想到这里,立即心中有数。   五十人分作二重,形成包围网,围得水泄不通,若想突围而逃,恐怕唯有凭实力闯出一法。   一人排众而出,神色不动,背挂长剑,微笑道:“本人只是江湖上的无名小卒,不足挂齿!敢问公公与这位兄台有何恩怨,要在这里作生死决战?”   接着往刘裕瞧来,笑着打招呼道:“刘兄你好!”   由于刘裕猜到来的最有可能是桓玄一方的人,见到此人,登时想起屠奉三曾特别提起的一个人来,回刀鞘内,哈哈笑道:“如果巴蜀第一高手干归也算江湖上的无名小卒,真正的无名小卒又算甚么一回事呢?”   陈公公动容道:“干归?”   干归淡淡道:“正是在下!”   刘裕在眨眼间心中转过无数念头。   如果不是有陈公公在这里,肯定干归根本不给自己说话的机会,立即全力出手,务求把他杀死。可是陈公公却令干归生出顾忌,故先要摸清底子,方决定策略。   如果陈公公肯和自己连手突围,确大增逃生的机会。否则只是干归一人,自己已没有一定胜算。   忽然间,他明白到今晚是生是死,全看他如何利用三方间尔虞我诈的形势。   现时他最可以凭恃的,就是在两个纵跃之外的后方林木,只要逃入林木区,他的猿跃技便可尽展所长,如蛟龙入海。问题在这三、四丈的距离,是寸步维艰。   刘裕淡淡道:“干兄不知公公是何人,乃情有可原,因为公公乃琅琊王密藏起来的镇府高手,趁此良机,干兄可和公公亲近亲近。”   接着不容干归答话,径向陈公公道:“我们的一场就此作罢,公公如要选择离开,我看干兄只会额手称庆,而不会妄图阻止。”   接着偷偷往后方最接近的树瞥了一眼,由他的位置到那棵树,拦着七、八名敌人,刘裕仍是一副毫不在乎的自若神态。   在场诸人里,只有曾领教过刘裕逃生本领的陈公公明白是甚么一回事,登时脸色微变。只是他纵然清楚刘裕的意图,却苦于无法立即出手,怕招来误会,引起四周敌人的包围攻击。   陈公公朝干归瞧去。   干归亦神情一动,想要说话。   刘裕岂容他们有交谈的机会,如果两人暂时抛开敌对的立场,连手对付他,他必死无疑。   “铮”!   厚背刀出鞘。   刘裕大喝道:“公公动手!”   就地纵身而起,斜掠上两丈高空,一个翻腾,往位于那棵树和位处中间的敌人投去。   干归宝剑出鞘,下令道:“杀!”   他的手下立即听命,一时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公公恨得牙也痒起来,不顾一切的跃起,朝半空的刘裕追去。   蓦地剑气遽盛,干归从侧凌空攻至,显然他是误会了,又或在宁枉毋纵的心态下,怕陈公公欲要与刘裕连手闯关。   此实为刘裕一手营造出来的情况,陈公公若没有插手之意,最聪明的方法是立在原地袖手旁观,现在却令干归错会他的意向,不知他不得不出手的苦衷。   刘裕心叫侥幸,同时使个千斤坠,加速下沉之势,避过从四面八方射过来的各式各样的暗器,一刀下劈。   “当”!   刀锋劈中先一步朝他刺来的长矛,刘裕暗叫一声“谢天谢地”,借劲弹起,迅如流星往疏林区投去。 第七章 死里求生   刘裕落往另一棵大树的横干末处,借力弹起,可是心中却再没有在林海飞翔,自由自在的感觉。   他的伤势,在敌人穷追达两个时辰后,恶化至影响他的速度,他已撑不了多久。假如不能趁夜色的掩护撇掉敌人,天明后他肯定会被追上。   陈公公的真气与任遥的邪异真气类似,有可怕的杀伤力和非常阴鸷。当时动手之际,他数次硬把化不掉的真气强压下去,致经脉受创。借巧计脱身后,敌人群起追之,到此刻只余陈公公和干归这两个气脉最悠长、身法最了得的人,仍在后方锲而不舍地追来。   他曾数度分别被两人追至半里的近距离,但他都能凭独门身法误敌,拉远了距离,只恨他现在已是强弩之末。   陈公公固是令他畏惧的敌人,而干归实力之强,亦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脱身时仍不忘留意两人交手的情况,两人在空中全面交锋,剑来掌往,竟拼了个平分秋色,谁都奈何不了谁。   虽说陈公公吃亏在力战之后,又心悬刘裕,可是干归能有此战果,显示他是与陈公公同级数的高手,武功实在他刘裕之上,任何一人追及他,刘裕肯定自己有死无生。   刘裕跃落林地,穿林过野的继续逃亡。心忖,这般奔走下去确不是办法。   干归的智慧和应变的能力,亦令他心生戒惧,当干归目睹他借树干弹离重围,投往另一株大树,立即醒悟过来,明白陈公公不是要与刘裕连手闯出重围,而是有先见之明,想设法追截刘裕。一句“误会得罪了!”便命手下停止攻击陈公公,改而穷追刘裕。如果干归待刘裕远遁后方知道犯错,他现在便不致陷于如此死局。   有甚么办法可以脱身呢?倏地林木转疏,原来已抵密林的边缘区,外面是起起伏伏广阔达十多里的丘陵草原区,再之外便是延绵横亘的山峦。   刘裕心中涌起英雄气短的感慨,难道自己竟要葬身于此?不!我刘裕绝不可以死,死了淡真的辱恨谁为她洗雪?如何对得起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的屠奉三和众多北府兵兄弟?他的死,更会令燕飞和荒人陷于进退维谷的艰难处境,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将受到致命的打击。   可是在现今的劣势下,他可以有甚么作为呢?想来也讽刺,他以当探子起家,最擅追蹑查探之道,而此刻却被另两个超级探子追在身后,这是不是自作孽?死亡的阴影已完全把他笼罩。   就在此刻,脑际灵光一闪而过。   对!对方既是探子,或等若探子,自然会以探子的心态和方法追捕自己,所以,他最明白他们。   思索至此,刘裕心中已有定计。猛提真气,尽余力奔出林区,疾掠丘原之上。   如果不是想出死里求生的方法,他绝不会如此耗力疾行。   任何高手,即使高明如燕飞、孙恩、慕容垂之流,体内真气须能生生不息,可是人的体力总有极限,不可能永无休止地操劳,亦会有力尽之时。所以于长途奔行时,会时慢时快,让身体有休息的机会。刘裕这般竭尽全力奔跑,不让自己有喘息的机会,肯定可以拉远与敌人的距离。   当陈公公和干归发觉距离拉远,很自然会认为,刘裕或许因真气接近油尽灯枯的绝境,又或怕天明后失去夜色的掩护,故而要逃进山区去躲起来,此正是刘裕脱身之计的重要部分。   倏忽间,刘裕奔上一座处于林区和山区正中处的小丘之顶。   别头回望,陈公公和干归同时从林区掠出,离他只有七、八里。   这对本是分属不同阵营的敌对高手,因追杀刘裕的目的相同,竟变成携手合作的伙伴,确是异数。   刘裕亦大为懔然,想不到在长途比拼脚力下,干归仍与陈公公旗鼓相当,不得不把他又看高一线。   刘裕不忘向敌人遥遥挥手致意,旋即奔下斜坡,拿起厚背刀往左手臂轻轻一划,就那么割出一道血痕,再从伤口处吸吸鲜血,含在嘴里。   七、八里的距离转眼走了大半,刘裕已啜得满口鲜血,更感到再度失血后软弱的感觉。心忖,如果此计不成,被敌人看破,肯定连一招半式都挡不住。   回头一瞥,视线被起伏的丘陵阻挡,看不见敌人,当然也代表敌人看不到他。   刘裕勉力加速,终抵山脚。   刘裕掠入山区,深入十多丈后,停在一堆从石隙长出来的树丛旁,喷出小口鲜血,仍保留大半含在口里。含着自己的血,那种滋味确是难以形容。   刘裕迅速依走来的脚印倒退回去,到了山脚处,往草地扑下去,把口里鲜血尽喷出来,登时出现遍地血迹的惊心情景。   刘裕站起来,看到草地上留下的掌印和血迹,勉提余力,斜掠而起,投往左旁三丈许外的一处草石丛后,隐藏起来。   刘裕急喘几口气后,抹去嘴角血渍,平躺草石丛后,闭目调息。   十多下深呼吸后,体内先天真气发动,内息逐渐凝聚。   破风声至。   刘裕忙平息静气,用心聆听。心忖,如被敌人看破,只好怪老天爷不帮忙,也没有甚么好怨的。   破风声倏止,显是两人停下来察看地上痕迹。   陈公公阴阳怪气的冷笑声响起道:“刘裕啊!我还以为你多么本事,原来还是不行,终于撑不住了。”   风声再起,那边静了下来。   刘裕却晓得仍有人站在那里,因为风拂衣袂的响声,正不住传来。同时他生出强烈的倦意,只想闭目睡个痛快。另一把声音又在心中警告自己,绝不可以向睡魔屈服,这只是失血和真元耗损的现象,必定要力撑下去,待体内真元回复,否则功力大幅减退。他弄不清楚自己为何会有这个想法,只感到直觉正确。   干归的声音响起道:“前方十多丈入山处有另一滩血渍,显然是这小子内伤发作,没法继续逃亡,所以躲到山上去。”   陈公公道:“见到足迹吗?”   干归道:“刘裕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精于潜踪匿迹之道,如一意躲起来,当不会留下任何线索。幸好他肯定逃不远,只要我们搜遍山上十里内的范围,肯定可以揪他出山来,他是死定了。”   陈公公欣然道:“刚才他妄用真气,强增速度,我已知他撑不了多久。正因耗力过巨,才致他内伤提早发作。我们只要仔细去搜,到天明时他更是无所遁形。”   干归道:“我们去!”   破风声去。   刘裕此时再无暇理会他们,抛开一切,无人无我的运气疗伤。   半个时辰后,刘裕从草丛探头外望,不见人影,心叫谢天谢地,燕飞的免死金牌仍然有效,他的功力已回复大半,最重要是内伤不翼而飞。   看来两人仍在山上搜个不休。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刘裕弹跳起来,沿山脚朝大江的方向狂掠而去。   ※※※   燕飞和拓跋珪蹲在一个小山岗上,遥观五里开外的敌军营地。   离天明尚有小半个时辰,快速行军下,拓跋族的部队,于昨夜在敌人北面十多里外追及目标,两人遂亲自来当探子,察敌形势。   慕容宝的主力部队,经过一夜扎营休息后,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天亮后继续行程。   拓跋珪道:“敌人行军缓慢,显得步步为营,是对押后军的消失生出警戒心,怕我们从后追击。”   燕飞沉声道:“如果敌人保持这样的警觉,直至进入长城,我们将难轻易取胜。”   拓跋珪笑道:“放心吧!我清楚慕容宝是甚么料子。在战场上他虽然是猛将,却不够沉着,又欠耐性,当他晓得没有人追在后方,兼之又心切赶回中山争皇位,会逐渐松懈下来,逼手下兼程赶路,那时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燕飞叹道:“希望你没有猜错。”   拓跋珪不悦道:“我怎会猜错?”   燕飞愕然瞥他一眼。   拓跋珪醒觉过来,赔笑道:“我失态了。唉!因为我太紧张此战的成败。对不起!小飞你大人有大量。”   燕飞苦笑道:“从小你便是这样子,认定了的事,再不愿听不同的意见。你要小心点,当你成为代国的君主后,仍要保持开放的胸襟,否则会听不进逆耳的忠言。”   拓跋珪俯首受教道:“我会紧记你的忠告。”   燕飞沉吟片刻,道:“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仍在怪责小仪?”   拓跋珪一呆道:“不要翻我的旧账好吗?现在我除了这场仗外,其他东西都放不进脑子内去。”   见燕飞仍狠瞪着他,投降道:“好哩!只看在你的份上,我已不敢怪他。”   燕飞不悦道:“这么说,你仍是耿耿于怀?”   拓跋珪笑道:“当然不是,待我立国后,我会封小仪作太原公,仍然视他为族内的好兄弟,继续重用他。这样可释去你的疑虑吗?”   燕飞仰望夜空,片晌后道:“走吧!天亮了便难避过对方的侦骑。”   两人往北掠去。   ※※※   卓狂生来到立在船头吹河风的慕容战旁,笑道:“快天亮哩!你不是在这里站了整夜吧?”   慕容战没有答他,反问道:“你不写你的天书吗?否则现在该是你上床的时候了。”   卓狂生道:“今晚愈写愈兴奋,已没有丝毫睡意,所以上来吹吹风,看看颖水日出的美景。”   又道:“有心事吗?”   慕容战叹道:“谁能没有心事?拓跋仪比我更早到甲板上来,见他霸占了船尾,我只好到船头来,你没看见他吗?”   卓狂生皱眉道:“你没和他打招呼吗?”   慕容战哂道:“有甚么好打招呼的?我一向和他话不投机,大家又没有共同话题,只好敬而远之。”   卓狂生道:“你似乎和老屠较谈得来。”   慕容战点头道:“因为我们之间没有甚么利害关系,反可以畅所欲言。”   卓狂生讶道:“你和拓跋仪有甚么利益冲突呢?”   慕容战道:“现在大致上没有,可是随着拓跋族的崛起,将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有时我真的感到矛盾。”   卓狂生定睛看了他半晌,点头道:“想不到你看得这么远,告诉我,你对将来有甚么打算?”   慕容战道:“现在我唯一的目标,是让千千主婢回复自由,其他的都不在我考虑之列。”   卓狂生笑道:“不要骗我了,若是如此,你怎会感到矛盾?正因你晓得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等于助拓跋珪一臂之力,方有两难的感觉。”   慕容战苦笑道:“我不想就这方面讨论下去。”   卓狂生欣然道:“好!让我们转移话题,你是否准备在边荒一直躲下去呢?”   慕容战道:“这算甚么话题?现在我懒得要命,不愿费神去想将来的事。”   卓狂生道:“不敢去想将来会是痛苦的,恐惧将来更是人最大的梦魇,不论未来如何难测,对未来的猜想也可以是一种乐趣。”   慕容战道:“好吧!告诉我,将来的边荒集会变成甚么样子?”   卓狂生笑道:“开始有兴趣哩!留神听着,边荒集现在已成为南北各大势力斗争角力的核心,她不住影响着南北政局的发展,到最后南北两边的变化,亦会反过来影响着她。勿要笑我说的是虚泛的空言,再没有人能形容得比我说的更贴切。只要想想,没有了边荒,刘裕和拓跋珪现今会是怎么一番光景,便明白我看得多么精确。”   慕容战动容道:“我怎敢笑你?”   卓狂生目光投往前方领航的双头船,悠然道:“能于边荒集最光辉的时期,置身于边荒集,是我们的一种福份。所以千万不要因一时的得失,而生出气馁的感觉。人生在世,弹指即逝,可是,只要曾轰轰烈烈活过,且活得痛快,已是不枉此生。”   慕容战点头道:“你说得很好。”   卓狂生道:“我想再问你一个私人的问题,希望不会惹你反感。”   慕容战苦笑道:“那最好不要问了。”   卓狂生道:“问题并不难答,假设千千钟情的不是燕飞而是你,你的生命会尚有遗憾吗?”   慕容战神色一黯道:“还说不难答?”   卓狂生道:“当然不难,只是你不愿说出事实。朋友,生命的姿采正在于不住出现的变化,而边荒集更是最变化无常的地方。看高小子吧!一个小白雁已彻底把他改变过来,这正是生命的遇合变化。说不定在今次边荒游的旅客里,你遇上了能代替心中千千位置的佳人,一切就会改变过来。”   慕容战叹道:“有可能吗?你说这番话时,肯定连你自己也不相信。”   卓狂生道:“坦白说,我真的不相信。未来存在太多不可预知的变量,正因其不可测,你更要保持乐观积极的心情,谁晓得将来不会出现奇迹?你有心事,因你心里感到不足,好像缺乏了甚么似的,而这种心情,最终会成为推动你设法弥补不足的动力。我说得有道理吗?”   慕容战颓然道:“我不知道。”   卓狂生笑道:“怎会不知道呢?以我为实例,边荒集改变了我,在我心中埋下种子,到逍遥教烟消云散,这粒种子便开花结果,成就了我这个边荒名士,完完全全的属于边荒集,只忠于边荒集。这是我刚踏足边荒集时无法预测的变化。”   慕容战道:“我的情况似乎不太相同吧?”   卓狂生哂道:“有甚么不同的?千千勾起了你心中对爱情的渴望,撒下了种子,只要有一个机会,这粒情种是会开花结果的。”   慕容战没有答他,目视前方道:“颖口在前方了,我也在期盼会有奇迹出现,不过却不是你说的那种奇迹,而是敌人没有混入边荒游的观光团里,致影响我们振兴边荒的大计。”   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左方地平处。 第八章 形势有异   刘裕抵达大江北岸,天刚放明。   由于真元损耗过巨,身疲力竭,又曾失血,刘裕虽拥有超凡的体质,仍差点崩溃下来,自问无力渡江,于是在靠岸的一座丛林坐下休息,把大江美景尽收眼底。   江风徐徐吹来,好不清爽。刘裕在与敌人纠缠竟夜后,分外感到能安然坐于此处的珍贵。眼前一切确是得来不易。   自离开边荒集后,他每一天都是在惊涛骇浪里度过,步步为营,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感到轻松。这并不表示前路变成一片坦途,但至少在这一刻,他拥有大难后的片刻宁和。   陈公公和干归追到这里来的机会微乎其微,最有可能是仍在山区搜索,只是把搜索的范围扩大。纵然醒悟中计,也会以为他逃返广陵,想不到他的目的地是建康。   针对自己的刺杀行动,将会一波一波的展开,并不会因他到建康而终止。不论司马道子或桓玄,是绝不会容他活在世上。   自己定要想办法应付。   从一个北府兵的小将,变成一个令南方权贵欲除之而不得的人物,是可以自豪的一回事。可惜这并不代表他比别人快乐,因为他已失去最心爱的女子。   与朔千黛共度的一段时光,时间过得很快,他的心神全被她坦诚直接的如火热情吸引,令他不再胡思乱想。这情况对他是一种启发,正如燕飞的忠告,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不能挽回的过去里,让悔恨和悲伤不住侵蚀灵魂。   人是须向前看的。   在裕州,他隐隐感到一个新的开始正在掌握中,这种感觉于此刻犹更真实和强烈。他必须从以往的哀伤和失意中振作起来,这才算一个新的全面的转变。因为他实在有点负荷不来。   他不能只为洗雪淡真的辱恨而去奋战,虽然那是他生命里没法抹除的部分。   他身负的是荒人和北府兵兄弟的期望,至乎南方汉人的希望。谢玄慧眼看中他,并非要他当一个复仇着的角色,而是希望自己完成他未竟之志,统一南北,驱逐胡虏,回复大晋的光辉。   一艘战船出现在上游。   刘裕先是吃了一惊,接着大喜站了起来。来的竟是一艘挂着北府兵和谢琰旗号的战船。他毫不犹豫奔到岸旁,跳上附近最大的石上,扬手示意。   如果这是敌人伪装的,他仍有充裕时间掉头跑。   战船钟声响起,减慢船速,不住靠近。   船首处现出几个人来,不住向他挥手回应。刘裕用神一看,立即喜上眉梢。   来的竟是宋悲风和王弘。   ※※※   高彦嚷道:“我的娘!竟这么多人。”   卓狂生、姚猛、慕容战、拓跋仪、方鸿生、高彦等全聚在船首处,看着寿阳城外码头上热闹的情况,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码头上聚集了过千人,人人兴高采烈,仿如过年过节。   “砰砰彭彭!”   以高达两丈的竹架挂起的两大串爆竹被点燃,一时爆裂声震耳,在人群的欢叫喝彩声中,两串爆竹闪起耀眼的火光,送出大量的纸屑烟火和火药的气味,大大增添了欢乐的气氛。   同时擂鼓声起,四头醒狮齐齐起舞,不住向靠近的楼船作出生动活泼的欢迎姿态。   江文清和程苍古主持的两艘双头船则在楼船后不住穿梭,更添楼船的威势。   众人都没有想过,凤老大弄了这么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来,一时都看得痴了。   ※※※   舱厅内,刘裕、宋悲风和王弘围桌而坐,细诉离情。   战船掉头驶往建康。   听到王凝之父子惨死会稽,谢道韫负伤返回建康,刘裕色变道:“王夫人痊愈了吗?”   宋悲风答道:“大小姐内伤严重,我们想尽办法,才勉强保住她的命,恐怕要燕飞出手,方有机会令她复原。”   刘裕双目涌现杀机,心忖,如果不能教孙恩和天师军覆亡,如何对得起谢玄。   宋悲风的声音传进他耳内道:“现在二少爷已和刘牢之联名上禀朝廷,请命出战平乱,檄文该可在这几天内接到。”   刘裕向王弘道:“你怎会和宋老哥一起来接我的呢?”   王弘道:“此事说来话长,且是一波三折。我把焦烈武的尸身带返建康,立即轰动朝野,司马道子更是阵脚大乱,不知该如何处置刘兄。我把整个情况详告家父,他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联同多位老大臣,入禀朝廷,请皇上奖赏刘兄,并加重用。由于刘兄之事朝野皆知,司马道子亦无法只手遮天,可是,这奸贼无计可施下,竟翻刘兄的旧账,指责刘兄与荒人结党,放出‘一箭沉隐龙’的谣言,蛊惑人心,居心叵测。”   宋悲风冷哼道:“只可惜这托词再不灵光了。最关键处是小裕你若有背反之心,从边荒返回广陵后理该立即处斩,而不该被委以重任,派赴盐城讨贼。”   王弘点头道:“我爹正是有见及此,请皇上传召当时到了建康,商量对付天师军的刘牢之,在朝会解释此事。刘牢之别无选择,只好全力支持刘兄,表明是他派遣刘兄到边荒集办事,且立下军令状,以免胡寇取得南来的战略据点,无罪有功。至于‘一箭沉隐龙’,只是荒人说书者的夸说,被民众循声附会,根本与刘兄没有关系。”   宋悲风欣然道:“此事令人发噱,刘牢之是最想害你的人,可是在如此处境下,却不得不力撑你到底,否则将是欺君之罪,确是非常微妙。”   刘裕冷笑道:“这也是他向北府兵诸将士的一个交待,反之则是食言,何况,他仍深信我没命返广陵去,说甚也没甚么大不了的。”   王弘道:“事情水落石出后,司马道子被逼擢升刘兄为建武将军,但却找诸般借口,要刘兄留在盐城收拾残局。”   刘裕笑道:“他只是拖延时间,好让他的人有充裕时间收拾我吧!”   宋悲风道:“幸好王珣大人看穿司马道子的手段,登门来见二少爷,请他出头要人,际此东面沿海一带大乱之时,讨伐孙恩乃头等大事,加上佛门的压力,以司马道子的强悍,也不得不屈服,正式下令,让小裕你可名正言顺参与讨贼的行动。”   王弘欣然道:“我是随爹拜访刺史大人,因而结识宋大哥。”   王恭死后,谢琰升为卫将军,徐州刺史,出替王恭之位,故王弘称其为刺史大人。   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谢玄死后,他一直备受排挤,南方各大势力无不欲置他于死地,几经辛苦后,他终于再成功打入南方的权力圈子,虽然要杀他的人只有增加没有减少,可是在微妙的形势下,只要他懂得如何玩这个权力斗争的游戏,当机会来临时,凭建康高门改革派的支持,他在北府兵的影响力,加上对群众有庞大影响力的佛门的撑腰,他将会像彗星般崛起南方。这条路会是漫长而艰困,但一直活在暗黑里的他,已看到一线的曙光。   微笑道:“司马道子以为不论派给我甚么官职差事,我都没有命去消受,怎知此着是错得多么厉害。”   又问道:“朝廷现在议定了讨伐孙恩的策略吗?”   宋悲风闷哼道:“事实上,自司马曜被妖妇害死,司马德宗硬被司马道子捧上帝位,朝廷政令只能行于三吴一带,真正主事者不是摇摇欲坠的晋室,而是孙恩。如非失意于边荒集,天师军早攻至建康城下。现在情况特殊,谁都想保存实力,桓玄如此,司马道子如是,孙恩和刘牢之也有同样的想法。唉!只有二少爷不但看不通情况,还自恃曾打败苻坚百万大军,只视孙恩为个小毛贼,不把天师军放在眼内。”   三吴指的是吴郡、吴兴和会稽。   王弘接口道:“现在朝廷内外戒严,任命刺史大人和刘统领为正副平乱统帅,正在集结兵力,准备分两路反击天师军,大战一触即发。”   刘裕心中暗叹,谢琰比起乃兄谢玄,实是差远了。淝水之胜,与他根本没有关系,而他仍迷醉于不属于他往日的光辉里。   倘如谢玄仍在,即使以孙恩的智慧武功,恐仍不敢妄动,致自招灭亡。   他刘裕身为谢玄的继承者,定要延续谢玄的威风,不让奸邪得道。   问道:“孙恩方面的情况又如何呢?”   王弘答道:“王凝之被杀后,孙恩声势更盛,八郡乱民群起响应。现时天师军兵力达三十万之众,战船逾千艘。”   刘裕失声道:“甚么?”   宋悲风叹道:“孙恩如此有号召力,是谁都想不到的事。安公生前一直担心这情况的出现,所以力图化解,可惜朝政一直由司马道子这奸贼把持。安公去后,朝廷更故态复萌,致力保护建康侨寓南方世族的利益,置东晋本土高门豪族的利益不顾,今次孙恩的乱事,是本土豪族积怨的大爆发,所以,不可只以乱民视之,追随孙恩的人中,实不乏有识之士。故此天师军绝不易对付。”   王弘点头道:“这回天师军二度作乱,来势如斯凶猛,正因不乏精通兵法的战将,其中一个叫张猛的更特别出色。此人号称‘东晋第一把关刀’,不单武功超卓,且用兵之奇不在徐道覆之下,已成天师军第一号猛将。”   刘裕的心直沉下去,想不到经边荒集的挫败后,天师军的势力膨胀得这么厉害。   北府兵的总兵力不到十万,以十万人去对三十多万乱兵,而朝廷将领间均各有异心,强弱之况,显而易见。   王弘喟然道:“王恭被杀后,司马道子把儿子司马元显提拔为录尚书事。人们称司马道子为‘东录’,司马元显为‘西录’,而司马元显为创立‘乐属军’,大洒金钱,弄至国库虚空。最令人诟病的,是司马元显起用作‘乐属军’将领者,均为与他朋比为奸的建康七公子之流,人人都知是阿谀之徒,只有他认为是一时英杰,又或风流名士。这批奸徒聚敛无已,司马元显又肆意纵容包庇,致使朝政更是不堪,我们对他们父子已是彻底的失望。”   刘裕真的头痛起来,安公一去,建康的政情便如江河日下。他身在局内,比任何人明白建康朝廷诸势力间的勾心斗角。大晋的江山,确只可以“摇摇欲坠”来形容。   苦笑道:“桓玄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真奇怪!桓玄最近很守规矩,没有任何挑衅的行为。”   刘裕冷哼道:“这只表示他已有完整谋朝夺位的大计,只要去除杨全期和殷仲堪两人,他便会全面发动。”   王弘和宋悲风沉默下去。   刘裕很想问宋悲风和燕飞的情况,却知不宜在王弘面前谈及这方面的事,只好再另找机会。向王弘道:“到建康后,我希望可以尽快拜会令尊。”   王弘欣然道:“此事我会安排,家父也很想见到刘兄哩!”   刘裕起立道:“谢家子弟的鲜血是不会白流的,只要我刘裕有一口气在,定向孙恩讨回公道。我刘裕于此立下誓言,我会把天师军连根拔起,恢复北府兵在玄帅旗下大败苻坚于淝水的光辉。”   ※※※   凤翔领着刚登岸的高彦等人朝寿阳城门走去,群众夹道欢迎的情况,令众人仍有如在梦中的不真实感觉。   他们凭甚么得到如此盛大隆重的接待呢?卓狂生第一个忍不住问道:“凤老大从何处弄了这么多人来?”   凤老大神气地道:“他们全是自发来的。”   高彦失声道:“竟是自愿的?我还以为是老大用钱收买了他们。”   凤老大笑道:“这也说得通,不过钱不是出于我的私囊,而是你们派给他们的。”   慕容战不解道:“我们该没有花过半个子儿。对吗?”最后一句是问高彦。   凤老大欣然道:“我也没想过边荒游的效应这般厉害,自各地帮会广为宣扬后,好热闹和想到边荒一游的人,从各地蜂拥而至,令寿阳兴盛起来,所有客栈全都爆满,店铺酒楼的生意好到应接不暇。你说寿阳城的人该不该感激你们?你说他们应否热烈欢迎你们?”   众人恍然大悟。   凤老大道:“事实上,自淝水之战后,不住有游人到来看这著名的南北决战之地,只因寿阳地近边荒,不知情者怕多盗贼,所以不敢来游。可是,自边荒游的消息传出,人们戒心尽去,所以都走来一开眼界。”   又笑道:“淝水旁近日临时搭建了二十多间酒铺茶寮,全都宾朋满座,不论酒价茶钱如何昂贵,游人仍乐于光顾。哈!其中十多间都是我们颖口帮开的,还请来了说书先生,讲述淝水之战的精采战情。一边喝酒品茶,一边遥想当年玄帅大败胡人百万大军的威势,怎么贵都是值得的。”   众人只有听的分儿,更感到边荒游的不容有失。   拓跋仪问道:“观光团情况如何?”   凤老大叹道:“各地群众反应的热烈,是事前想不到的。第一炮后,整个月的团都爆满了,现在怕的不是没有生意,而是怕应付不来。三艘楼船肯定不敷应用。你们能否再多造几艘大楼船?”   高彦挺胸道:“这个可以仔细研究。”   卓狂生问道:“明天起行的团友,现下在城内何处呢?”   凤老大领着众人直入城门,门卫不但不问半句,还齐致敬礼。笑道:“各位放心,大小姐交代下来的事,我凤翔当然办得妥妥当当。他们全体入住边荒大客栈,且有免房租的优惠,第一个团怎都该给点特别的好处吧!”   高彦一口道:“边荒大客栈?怎会这么巧的?”   凤老大道:“不是巧合。客栈本名颖川客栈,前两天才改名作边荒大客栈,是我帮的小生意。如此才可以配合边荒游的威势。”又低声道:“改名后,边荒大客栈已成游人首选的宿处,我们正准备拆掉两旁的房子把客栈扩建。”   卓狂生大笑道:“全是好消息,我们现在是不是该去拜会我们亲爱可敬的众团友呢?”   凤老大答道:“太守大人想见你们,大家打个招呼,见过太守大人后,各位想干甚么,我凤翔都会好好安排。” 第九章 各式人物   见过胡彬后,众人到了边荒大客栈,与江文清和程苍古会合,准备登房拜会团友,岂知大部分团友均趁起程前的多余时间,去游览淝水和有一水之隔的八公山及其上的峡石城,见到的只有八个团友,他们都是从建康前来满身铜臭的商贾,结伴遣兴而因返回边荒大客栈吃午餐,才被他们遇上,看来,他们都是借观光为名,到边荒集来看看是否有生意做为实。   见过他们后,连卓狂生的热情也冷却起来。   接着各人分头行事,庞义、程苍古和方鸿生,前往市集采购粮食物料,江文清和阴奇回去码头打点楼船战船。其他人随胡彬返回位于东城门颖口帮的总坛,于内堂休息商议。   众人围桌品茗吃糕点。   高彦接过凤翔递来的游客名单,装模作样的在研究,如果不是有凤翔这个外人在场,卓狂生等早劈手把名单夺过去,以免高彦这小子浪费时间。   凤翔当然视高彦是边荒游的最高负责人,向他解释道:“这一团只有四十五人,是老夫依大小姐的意思,第一个团尽量不招待太多人,好易于伺候。名单分两色,白单十二页共二十八人,这些人全是各地有头有脸者,身家清白,大多都不懂武功,该不会出岔子。黄单十五页十七人,这名单上的人来自偏远地方,出身来历全由他们自己提供,我们是姑妄听之,其中七个名字旁画上红圈者,如不是武功高强,便是形相特异,又或行藏古怪。要出问题,便该出在这七个人身上。”   高彦忽然双目发亮道:“柳如丝,这个女客是否长得很标致?”   凤翔颓然道:“我也曾经有此误会。柳如丝只是陪伴其中一个叫商雄的游客,来参团姿色平庸的青楼姑娘,商雄是襄阳有名的布商,出名畏妻,你们明白哩!”   众人立即爆起哄堂笑声,高彦却毫不感尴尬,但对名单显然兴趣顿失,把名单塞到探头来看的卓狂生手上。   卓狂生直揭往黄单看,一副津津入味的模样。   凤翔拍拍高彦肩膀,笑道:“要看美女,定不会教高兄失望。这一团内,可能有两个绝色。”   慕容战讶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没有,为何是‘可能有’呢?”   众人也像慕容战般生出疑问,静待凤翔如何解说。   凤翔油然道:“在黄单上有个报称香素君的女子,便是个非常标致的可人儿,且是个高明的会家子。”   阴奇现出警戒的神色,道:“她来自何处?”   凤翔答道:“她报名的地方是巴东,自称为大巴山的人,一副孤芳自赏的模样,不与人说话。”   拓跋仪道:“这种人若要到边荒集去,该不用参加观光团,我们须留神了。”   凤翔道:“说起此女,不得不提黄单上另一个叫晁景的人,此人一副风流名士、文武全材的外表,似乎与香素君有点关系,因为不论香素君到哪里去,他都追随在她附近,只不过两人从不交谈,互不理睬,情况耐人寻味,很像一对闹别扭的情侣。”   慕容战点头道:“来哩!装出来的只是幌子,事实上他们是合谋的伙伴。”   卓狂生道:“黄单上叫王镇恶的是怎样的一个人?此人只是名字已教人触目。”   高彦抗议道:“不要岔到别处去好吗?凤老大仍未解释另一个可能是美人儿的女客。”   卓狂生不理会他,径自把名单上批文读出来道:“年约二十三、四,身材高大,豹头环眼,气派逼人,肯定是武功高强的会家子,却不携兵器,神态落落寡欢,似有满腹不平之气,又若落泊江湖人。但出手很阔气,该是囊内多金。对出身家世闪烁其词,报称为随郡人,却有北人口音,不可信。”   接着哈哈笑道:“看!这是否像我们说书的口气?”   众人为之莞尔。   凤翔道:“这是个很古怪的人,三天前到寿阳后,一直坐在淝水旁一块大石上,任由日晒雨淋,到现在仍没有离开。似是满怀心事的样子。”   姚猛一听道:“他没有进食喝水吗?”   凤翔笑道:“至于他有没有偷偷趁黑私下饮食,就非我们所知哩!”   他的话登时惹起另一阵哄笑。   卓狂生笑道:“七个疑人,说了三个,还有四个分别是刘穆之、顾修、辛侠义和谈宝,这四个又是甚么家伙?”   凤翔道:“四个人中,除辛侠义外,其他人都不懂武功,只因来历不明,怕他们懂得旁门左道的东西,才列入黄单内。”   又欣然道:“辛侠义是这些人年纪最大的,但也不是很老,我看他是未逾六十,却是白发苍苍,终日喝酒,满腹牢骚,喝醉了便说江湖的事,不过是二、三十年前的江湖,剑不离身,常说自己是当今之世唯一的侠客。”   卓狂生道:“原来是个活在旧梦里不愿醒过来的怪人。”   凤翔续道:“刘穆之惹人注目的原因,是他一副名士风范,沉默寡言,不论行住坐卧,都书不离手。与刘穆之相反的是谈宝,此人逢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口若悬河,深谙奉承谄媚之道,是个大滑头。”   慕容战对刚才凤翔描述的二个人不感兴趣,道:“剩下一个顾修,又是甚么家伙?”   凤翔道:“顾修没有特别之处,只因他报称的来处是最远的云南,又带着个可能是美女的小姑娘,所以惹起我们的注意。如果她真的长得很美,唉!那就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最感兴趣的是高彦和姚猛,连忙追问。   凤翔道:“顾修是个俗不可耐的大胖子,却带着个香喷喷、身段迷人作苗族女子打扮的姑娘,由于她以重纱掩脸,所以不知她长相如何。看来她非常讨厌顾修,顾修说话时,她只是低垂着头,顾修大吃大喝时,她便静坐一旁,曾有人听过她在房内偷偷哭泣。”   姚猛喝道:“如果是逼良为娼,我们绝不能坐视。”   卓狂生斜眼儿着他道:“如果只是逼良作小老婆又如何呢?我们办的是观光团,不是管人家私事的正义会,在商只言商,你想学高少般来个英雄救美吗?”   姚猛颓然无语。   拓跋仪道:“凤老大可肯定顾修不懂武功吗?”   凤翔道:“我亲自见过所有团客,不过江湖上卧虎藏龙,实不敢保证会否有人高明至可以瞒过老夫。”   凤翔毕竟是老江湖,不敢把话说尽,好为自己留下余地。   此时有人来到凤翔耳边说话。   凤翔起立道:“屠老大来了,已到了大小姐的船上。”   众人大喜,虽不知屠奉三能否完成任务,至少晓得他仍安然无恙。   ※※※   刘裕和宋悲风走下甲板,到船尾说私话。   刘裕再细问谢道韫的伤势。   宋悲风细说一遍后,道:“大小姐这条命算保下来了。”   刘裕道:“我不是看低你老哥的武功,孙恩为何会未竟全功便离开呢?”   宋悲风叹道:“我也曾多次思索这个问题。大家是自己人,我不用瞒你,我实在不是孙恩的对手,当时我已落在下风,只望可以令他负上点伤,便死而无憾。可是孙恩却像没有杀我之意,处处留有余地,真令人难解。他如真的想引小飞去向他寻仇,理该把我和大小姐都杀掉。”   刘裕道:“或许他是想借老哥你的口,向燕飞传出信息,暗示如小飞避而不战,类似的事件会陆续而来。”   宋悲风摇头道:“这并不合情理,孙恩创立天师军,摆明要争天下,根本不用通过任何人的口,其企图亦是明显可见。”   刘裕道:“孙恩和小飞间肯定发生了非常微妙的事,而其中情况,只有他们双方心里有数。”   又问道:“通知了小飞吗?”   宋悲风点头道:“我已向文清小姐送出燕飞行踪的信息,她会设法令小飞知道,唉!真不愿加重小飞的负担,他正力图营救千千主婢,可是没有他,大小姐又没法复原。”   刘裕陪他叹了一口气。   宋悲风道:“拓跋珪是怎样的一个人?”   刘裕愕然道:“怎会忽然提起他?”   宋悲风道:“拓跋珪现在是建康权贵最热门的谈论对象,人人都关心他和慕容垂关系破裂后的情况,希望他可以阻延慕容垂统一北方的鸿图大计。”   刘裕心忖,建康的高门真不争气,到现在仍是一副偏安心态,难道北伐是后继无人。想到这里,心中一热。   答道:“我与他相处的时间很短,但印象却非常深刻。他是那种有强大自信的人,也因而主观极强,对我们汉文化有深刻的认识,为了复国可以不择手段,他的野心是永无休止的,与小飞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奇怪他们却是最好的朋友。”   宋悲风道:“假如今次他能击败慕容宝征讨他的大军,他将成为北方最有资格挑战慕容垂的人,而拓跋珪和慕容垂的对决,亦指日可待。”   刘裕动容道:“慕容垂真的派了儿子去送死?”   宋悲风答道:“确是如此。慕容垂因要应付边荒集的反击和出关东来的慕容永,没法分身,不得不由儿子出征盛乐。听你的话,似乎慕容宝必败无疑。”   刘裕道:“尽管慕容宝兵力上占尽优势,可是,决定战争成败还有其他各方面的因素,主帅的指挥和谋略,更起最关键的作用。龙是龙、蛇是蛇,慕容宝怎可能是拓跋珪的对手?问题只在慕容宝败得有多惨,而这将决定未来的发展。”   宋悲风摇头道:“我不明白,输便是输了,如何输也有分别吗?”   刘裕道:“当然大有分别。慕容垂比任何人更清楚自己的儿子是甚么料子,更深悉拓跋珪的厉害,所以,必把重兵交给儿子,让慕容宝以优势兵力弥补其策略指挥上的不足。试想,假如慕容宝全军覆没,会立即改变拓跋珪和慕容垂兵力上的对比,而慕容垂将出现兵力不足以保卫广阔疆土的情况。”   稍顿续道:“拓跋珪却刚好相反,立时声威大振,北塞再没有敢挑战他的人。唯一勉强够资格的赫连勃勃,会避开拓跋珪改而向关中发展,更可以坐山观虎斗,这是明智的策略,却使拓跋珪可以集中力量与慕容垂争天下。而在拓跋珪的势力范围、以前举棋不定、希望能看清楚形势的草原部落,若要求存,将不得不依附拓跋珪,因而令他实力骤增。此消彼长下,拓跋珪立成慕容垂最大的威胁。加上边荒劲旅,鹿死谁手,确难预料。”   宋悲风喜道:“如此不是大有可能救回千千小姐和小诗姐吗?”   刘裕道:“所以问题在慕容宝败得有多惨,如果伤亡不重,那拓跋珪风光的日子亦不会太长。不过我深信,拓跋珪是不会错失这个机会的,他是那种胆大包天的人,却出奇的有耐性,这种人当时机来临,是不会犯错误的。”   宋悲风道:“你会否返回边荒集主持大局,配合拓跋珪以营救千千小姐主婢呢?”   刘裕道:“荒人可否远征北方,便要看我在南方的作为。当前首要之务,是击败天师军,解除孙恩对建康的威胁。”说罢叹了一口气。   宋悲风讶道:“你对平定天师军不乐观吗?”   刘裕道:“天师军崛起得这般快,是有其背后的原因。我们的朝廷真不争气,把前晋那一套照搬过来,严重损害了本土世族豪门的利益。安公大树既倒,司马道子更是肆无忌惮,倒行逆施,弄至天怒人怨。即使我们能在战场上打败天师军,可是根仍在,只有彻底把朝廷的政策改变过来,方可真正平乱。否则,天师军会像烧不尽的野草,一阵春风便可令其死灰复燃。”   宋悲风默然片刻,苦笑道:“有一件事我不知该否告诉你?”   刘裕愕然道:“究竟是甚么事?”   宋悲风叹道:“二少爷对你的印象颇为不佳。”   刘裕一呆道:“今次我能名正言顺回建康,他不是有份出力吗?”   宋悲风道:“那是因何谦派系的刘毅为你说项,而二少爷信任他的看法,否则,即使王珣为你说话,恐怕仍不能改变他。”   刘裕的心直沉下去,道:“我做过甚么事令他这么不喜欢我呢?”   宋悲风道:“问题不是出在你身上,打开始他便不同意安公和大少爷提拔你。他看过你写的字,认定你是满肚子草的粗人,根本不是将相之才。”   刘裕失声道:“他竟去找我写的字来看?”   宋悲风道:“这是二少爷自恃的一门本领,就是观字察人之能,坦白告诉你吧!他看不起没有家世的人,这样你明白了吗?”   刘裕不解道:“你不是说过他看重刘毅吗?刘毅的出身虽然远比我富有,但仍然是寒门之士,他又因何会对他另眼相看呢?”   宋悲风讶道:“你竟不晓得刘毅被人称为北府兵里的才子吗?他博涉文史、满腹经纶,更是清议的高手,随二少爷到建康后,不少文人才士都爱与他往来,兼之写得一手好字,所以极得二少爷的赞赏。”   刘裕回想起刘毅,确是举止文雅,一副读书人的样子。自家知自家事,他的确从不好读书。谢琰拉拢刘毅亦是有道理的,只有把何谦派系的人收归旗下,方可与刘牢之分庭抗礼。而他刘裕说到底该算是刘牢之派系的人,谢琰在不明情况下,当然疏远他。   想到这里,心叫糟糕。   果然,宋悲风接着道:“所以,回建康后,你要有心理准备,二少爷是不会起用你的。你有否作为,决定权是在刘牢之的手上,谁都帮不上忙。”   刘裕颓然无语,千辛万苦后以为转机来了,转眼便梦想成空。真想放弃一切,溜往边荒集了事。   宋悲风道:“小裕你千万别气馁,眼前的成就得来并不容易。”   刘裕目光投往江水,说不出话来。 第十章 变乱即临   江陵城。   侯亮生抵达桓府,甫进内堂,便晓得有大事要发生了,桓玄坐于主位,另有六人分两边跪坐地席上,右边依次是桓修、桓弘、桓谦和桓蔚,此四人是桓氏一族里的精英,也是桓玄最信任的人,他的得力臂助。   另一边坐的是桓玄的两名心腹大将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曾在征蜀的战役中表现出色,立下大功,对桓玄更是忠心不二,极得桓玄的宠信。   如果不是有事发生,这批人绝不会坐在这里。   侯亮生心叫不妙,晓得对付杨全期和殷仲堪的行动,已是如箭在弦,势在必发。他前天才见过屠奉三,清楚杨殷两人的情况。一边是蓄势以待,另一边则仍犹豫不决,胜败之数不用猜也可预见。   桓玄一洗自王淡真自杀身亡后的沉郁,春风满脸地道:“亮生坐!”   侯亮生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到皇甫敷旁跪坐席上。   桓玄和颜悦色地道:“亮生!建康方面有甚么新的消息?”   侯亮生心中忐忑,听桓玄的语调,他该已向众人说清楚建康的情况,显然,这个秘密会议已进行了一段时间。刚才他在外堂等了一刻钟,到此时才被召进来作每天例行的消息汇报,更证实了这个想法。最令他心寒的,是他对桓玄召这些人来见一事毫不知情,否则,便可以先一步警告屠奉三,让他通知杨全期。   忙道:“据昨夜从建康传来的消息,谢琰被任命为征讨天师军的统帅,刘牢之为副帅,大军将于十天内出发。”   桓玄哈哈笑道:“这样的配搭,岂是孙恩的对手?司马道子是自取灭亡,害人终害己。”   桓修点头道:“司马道子要借谢琰以压刘牢之,刘牢之肯定不会心服,这一仗即使谢刘两人衷诚合作,仍不易言胜,何况貌合神离呢?”   脸相粗犷,体魄慑人的皇甫敷冷笑道:“谢琰自恃淝水之战的功业,显赫的家世,一向目中无人,论才具,实远比不上乃兄谢玄,今仗他只是去送死。”   桓玄道:“所以,我们必须好好掌握这个机会,须先孙恩一步进占建康,否则将后悔莫及。”   众人轰然答应。   桓玄又向侯亮生瞧去,道:“尚有甚么其他特别有趣的消息呢?”   自王淡真辞世后,侯亮生从未见过桓玄心情这般好,暗自惊讶,答道:“有个很坏的消息,刘裕不但大破海盗帮,还亲手斩杀焦烈武,又把焦烈武的遗体送返建康。”   内堂一时静至落针可闻。   桓玄该是曾向众人说及刘裕的事,所以室内人人明白侯亮生这番话的意义。   桓玄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喃喃道:“刘裕到盐城有多少天呢?”   桓修比其他人更清楚刘裕的情况,皱眉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吴甫之从容道:“侯先生请道出详情。”   吴甫之如不是穿上军袍,肯定没有人看得出他是能征惯战的猛将,一派温文尔雅的书生模样。从来没有人见过他动气,他擅使长枪,甚得桓玄器重。   侯亮生道:“据闻,刘裕使计活擒焦烈武的情人‘小鱼仙’方玲,引得焦烈武倾巢而来,却被刘裕放火烧船,再单挑焦烈武,令焦烈武饮恨城下,接着一鼓作气下乘胜追击,把大海盟彻底打垮了。”   桓玄双目凶光闪闪,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谁敢发言。一时内室气氛凝重,像有一股无形力量紧压在各人心上。   桓玄冷哼一声,打破沉默,狠狠道:“好一个刘裕,让我看你能得意至何时。”   皇甫敷沉着地道:“此事可交给属下去办。”   桓玄摇头道:“此事我自有安排,不劳皇甫将军。正事要紧。哼!我才不相信刘裕可以永远这般走运。”   侯亮生心忖,在桓玄眼里,不论多么宠信的手下,仍只是一只棋子,须遵从他的意向作出进退,只有他一人明白全局。这是优点,也是缺点,一旦出乱子,手下们会因不明白整个局面而自乱阵脚。   侯亮生尚要说话,桓玄像想起甚么似的,打手势阻止他说下去,径自若有所思的站了起来,众人连忙随之站起来。   桓玄不快神色一扫而空,欣然道:“一切依计行事。”接着匆匆从后门离开。   众人连忙致礼,到桓玄走后,众人才从正门离开。   侯亮生随众人走出正门,心中泛起大事不妙的不安感觉。   ※※※   凤老大与屠奉三打过招呼,说几句客气话后,知道屠奉三突然出现,当有要事与各人商量,随便找个借口,识趣的离开,留下众人在楼船的舱厅内。   众人团团围着桌子闲聊,江文清一直陪屠奉三说话。   卓狂生听着凤老大离去的足音,笑道:“大小姐慧眼识伙伴,与老凤合作是一种乐趣,既知情识趣,更不是闷蛋,否则有得我们好受。”   江文清以笑容回应卓狂生的赞赏。   高彦讶道:“大小姐今天的笑容特别甜,脸蛋儿又兴奋得红扑扑的,是不是我们的屠老大带来甚好消息呢?可是军情是军情,如何令大小姐立即红光满面呢?”   江大清大嗔道:“高彦你给我检点些。”   卓狂生叹道:“高小子你没得到洞庭去,是钟楼议会的决定,不关大小姐一个人的事,勿要含恨在心,有机会便口花花的调侃大小姐。”   慕容战笑道:“大小姐不要怪高少,对美丽的女孩子他从来欠缺自制力。拿起观光团的名单,他便不理是白是黄,只挑女的来研究。”   拓跋仪道:“高少子你少来你那一套。”转向屠奉三道:“屠兄是否大有收获呢?”   屠奉三苦笑道:“恰恰相反,我的行动该算失败了。”   众人大讶。   屠奉三道出了情况,然后总结道:“际此桓玄和聂天还随时发动的时刻,殷仲堪仍是畏首畏尾,犹豫不决,贻误军机,令我们没法配合,胜负之数,已可预见。”   慕容战点头道:“桓玄一发动,便是攻其不备的雷霆万钧之势,那时我们想帮忙亦无从插手,只能坐看桓玄逐个击破。”   卓狂生神色凝重地道:“如被桓玄独霸荆州,他下一步会怎样走呢?我们必须评估情况,早作准备。”   屠奉三双目闪闪生辉,沉声道:“我明白桓玄这个人,看似肆意行事,全无忌惮,事实上他疑心极重,不但怀疑别人,也怀疑自己。如此疑神疑鬼的人,胆子肯定大不到哪里去,所以他会采取稳打稳扎的策略,令自己先立于不败之地,到形势对己绝对有利的时候,方会挥军建康。”   江文清道:“屠兄的猜测虽不中亦不远矣。观乎上回桓玄与殷、杨两人兵锋直指建康,大军已抵石头城,可是当晓得刘牢之杀王恭,便半途而废,还师荆州,正显示出屠兄所说的性格和作风。”   姚猛道:“如此,桓玄究竟会采取哪种策略呢?”   屠奉三道:“当然是既可以削弱建康,又是他力所能及的战略。”   拓跋仪道:“那便是封锁建康上游,令中上游的物资不能运往建康,在此建康忙于平乱的时刻,此着确可以造成建康很大的损害。”   卓狂生欣然道:“哈!我们大做生意的机会来了。”   屠奉三摇头道:“桓玄绝不会便宜我们。”   姚猛色变道:“他竟敢来犯我们边荒集吗?”   屠奉三冷笑道:“他仍没有那种勇气,以慕容垂和姚苌联合起来的力量,来攻我们的边荒集,仍要落得焦头烂额而回,他凭甚么以为自己可以办得到。不过,在正常的情况下,他若以奇兵突袭的战术,要攻克寿阳,他是可以办到的。”   卓狂生一震道:“占据寿阳,等于截断我们南面的水路交通,也截断淮水的交通,此招非常毒辣。”   屠奉三道:“既然我们猜中桓玄的手段,当然不会让他得逞。桓玄千算万算,却算漏了我这个老朋友。今回我定要他二度无功而返,粉碎他的皇帝美梦。”   高彦看着江文清道:“真令人难解,为何大小姐会满脸春风的样儿呢?屠老大带来的该不算好消息吧!唉!确是使人摸不着头脑。”   江文清倏地不能掩饰地涨红了脸蛋儿,嗔道:“是否要我动手教训你?”   今次连其他人都感到异样,齐瞪着江文清。   屠奉三解围道:“不但大小姐心情好,我也感到兴奋,原因不在荆州的情况,而是我们刚收到建康传来天大的好消息。”   慕容战奇道:“建康可以有甚么好消息呢?”   高彦拍桌道:“肯定与我们的刘爷脱不了关系。”   江文清连耳根都红了,她一向冷静自若,可是,刘裕却像她情绪金钟罩铁布衫的唯一罩门死穴,令她被点中时,所有防御都会土崩瓦解。   屠奉三喝止高彦道:“你说够了吗?”   高彦笑嘻嘻的靠往椅背,一副得意洋洋的气人模样。   卓狂生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屠奉三道:“刚收到建康传来的消息,刘爷在盐城大破焦烈武,亲手斩杀此贼,还把他的尸首送往建康。”   众人齐声喝彩,精神大振。   屠奉三道:“所以,我会立即到建康去,好与刘爷见个面。”   姚猛愕然道:“刘爷不是在盐城吗?”   屠奉三道:“为应付天师军,北府兵大部分将领均到了建康去,包括谢琰和刘牢之,刘爷若要参与讨伐天师军的行动,必须到建康去争取机会,就算刘爷仍在盐城,我可经建康看清楚情况,再决定是否该到盐城去。”   慕容战道:“建康因孙恩的乱事,正严密戒备,屠当家须小心点。”   屠奉三笑道:“我的船有无懈可击的伪装身份,既可以瞒过荆州军,当然也可以瞒过建康军。何况得大小姐之助,在建康我们有正当生意往来的商号,这方面该没有问题。”   江文清笑道:“这不是我的功劳,而是孔老大的功劳,商号是由他供应的。”   高彦失望地道:“你不参加我们的边荒游第一炮吗?”   屠奉三不答反问道:“名单上有可疑的人吗?”   一直只听不语的阴奇见自己的老大提问,忙答道:“有缅怀过去光辉岁月的临暮高手,有携美偷情的畏妻布商,有准备到边荒集找寻商机的投机商人,亦有不得志的风流名士,又或闹别扭的俊男美女,神态暧昧的怪客,但仍没法认定谁最可疑。”   屠奉三起立道:“如刺客是由我派来,必千方百计令你们不起提防之心,可是,只要给敌人掌握到一个机会,便可教我们阴沟里翻船,各位切记。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我们是输不起的。”   ※※※   王弘来到刘裕身旁,道:“今晚可抵建康,明早我才陪刘兄到兵部报到述职,今晚刘兄可到我家盘桓些时,大家喝酒谈心不亦快哉。顺道可见家父。”   刘裕仍立在船尾,情绪低落至极点,可是仍不得不强颜欢笑,免被王弘看穿自己有心事。这样做人确非常痛苦。   宋悲风留下他在这里,让他思量对策。可是他左思右想,依然一筹莫展。刘牢之肯定不会予他立功的机会,唯一能给他机会的是谢琰,只恨此人囿于高门寒门之别,又以读书写字的方法品人之高下,令他对谢琰彻底的失望。   道:“到建康后迟些儿再找机会拜访令尊吧!我直先到谢府去见刺史大人,看他有甚么指示。”   王弘欣然道:“敝府亦是在乌衣巷内,与谢府只隔了几间房舍,非常方便。”   刘裕深切地感受到,乌衣巷和他像隔了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间隔与地域无关,全是心理上的。以前他并没有这种感受,可是,当他想到谢府的主人再不是谢安或谢玄,此感觉便油然而生。   刘裕不想再听到“乌衣巷”三字,岔开道:“司马道子是如何处置方玲和菊娘?”   王弘答道:“我回建康后第二天的午时,她们便被公开处斩。”   刘裕皱眉道:“当时你在场吗?”   王弘道:“我当时被召到尚书府,被盘问寻找焦烈武藏宝地的经过。”   刘裕断然道:“你被司马道子骗了,斩的肯定不是方玲和菊娘。”   王弘一呆道:“不会吧!这可是欺君之罪。”   刘裕哂道:“欺甚么君,朝廷是由我们的白痴皇帝主事,还是司马道子?那晚建康的水师船深夜直闯贼岛,航线掌握得丝豪不误,肯定有熟悉海岛情况的人在作指示,这个人就是方玲。为了保命,方玲会以献出焦烈武过去两年来劫夺的财富物资作换,而司马道子为了建立新军,更为了杀我,当然不会拒绝对他有利无害的交换条件。”   王弘恨恨道:“真是奸贼。”   又道:“今次幸好得刘兄破贼,否则,我返回建康也是死路一条,轻则丢官,永不录用;重则死罪难逃。不论刘兄有甚么计划,我王弘也会拼死追随。”   刘裕稍感安慰,以王弘身为王导之孙的显赫家世,说得出这番话来,表示他摒除了门户之见,即使他刘裕一意谋反,他仍要矢志追随,不会有丝毫犹豫。   刘裕探手搂着他肩头,语重心长地道:“我还有一段很漫长的路要走,王兄心中所想,要好好的隐藏,最好是装作看不起我这个寒门布衣,这样对你我都有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王弘一呆道:“我明白!刘兄果然是做大事的人。如此,我是否仍须为刘兄安排见家父呢?”   刘裕暗叹一口气,道:“现在仍不是时候,时机来临,我会通知王兄。”   王弘道:“我可以如实把情况告知家父吗?他真的很想见你。”   刘裕道:“当然可以,但只限于他一人。”   从宋悲风口中,知道谢琰对自己的态度后,他已作了最坏的打算。更清楚被投闲置散只是小事,最困难的是如何保命。因为比之任何时候,敌人更有杀他而后快的理由。 第十一章 智士挽歌   马车驶离桓府后,侯亮生揭帘召唤心腹手下蒯恩,后者应命催马赶到马车旁,俯身道:“先生有什么事须小人去办?”   蒯恩长得身高力大,二十来岁的年纪,出身贫贱,却非常好学,不但识字,且骑射皆精。两年前从乡间到江陵来闯天下,因做人不够圆滑,又是见义勇为之辈,开罪了当地的帮会人物,差点丧命,全赖侯亮生无意碰上,为他解围,从此跟随侯亮生,是侯亮生最信任的手下。   侯亮生见他不但人品好,且聪明勤敏,遂传他兵家之学。   侯亮生神色凝重的问道:“刚才你在南郡公府外广场等候我的时候,有没有见到客人来访?”   蒯恩微一沉吟道:“只有一辆马车驶入府内,由刁弘亲自领路,绕过主堂直入内院方向,除此外便没有其他访客。”   刁弘是桓玄亲兵的头子,主要任务是贴身跟在桓玄左右,如非特别的客人,该不用出动刁弘去接人。可想此客不但是桓玄看重的贵宾,且该是刚从外地抵江陵。   侯亮生问道:“马车是否属南郡公府上的?”   蒯恩答道:“不但是桓府的马车,且是南郡公的座驾。”   侯亮生脑际轰然一振,已猜到马车载的是谁。时间再不容许他有丝毫犹豫,道:“蒯恩,你仔细听着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蒯恩听出事态严重,毫不犹豫地道:“先生尽管吩咐,小恩万死不辞。”   侯亮生压低声音耳语道:“你现在立即由南面出城,赶到荆江下游的水波渡,等我半个时辰,如不见我来,千万不要再返江陵来,立即日夜赶路到边荒集去,找一个叫屠奉三的人,告诉他害死我的人是任妖女,其他的,就看你的造化了。”   蒯恩吃惊道:“先生!”   侯亮生低喝道:“勿要说废话,快依我的话去办,我再没有时间多费唇舌。”   蒯恩双目涌出热泪,激动地道:“我在水波渡等先生。”   说毕掉转马头,转入横巷去了。   侯亮生哪敢犹豫,向驾车的手下喝道:“改道由东面出城。快!”   御者呆了一呆,连忙加速,转入往东行的大街。   另三名家将先是见蒯恩忽然离开,然后马车改向,都不明所以,只好一头雾水地护车续行。   侯亮生的心“霍霍”乱跳,额角冒汗。   他知道自己并非多疑,而是因他太熟悉桓玄。只有任青媞,才可以令桓玄忘记王淡真。正因桓玄晓得任青媞回到他身边,故春风满面,又迫不及待的中断会议,好去见任妖女。   事实上,任青媞一直是横梗在侯亮生心头的一根刺,以她的精明,事后大有可能猜到,破坏她行刺的人,并不是侯府的家将,而至乎猜到是屠奉三。因为像屠奉三那种人物,不要说荆州,天下间又可以有多少个呢?他本以为任青媞好马不吃回头草,再不会回来,可惜他自负多智,却在此事上出错了。幸好他还有最后一着。   城门在望。   出城后,他只要向手下要来骏马,便可扬长而去,任青媞会不会向桓玄揭破他和屠奉三的事,虽仍是未知之数,但他是不会冒此奇险的,桓玄对付叛徒的毒辣手段,想想已教人不寒而栗。   眼看就要出城,密集快速的蹄声在后方响起,迅速接近。   侯亮生朝后望去,刁弘正率着十多骑狂追而来。   家将们均手足无措。   侯亮生暗叹一口气,从怀内掏出准备好了的一小瓶见血封喉的毒酒,紧握在手内。   “停车”!叱喝声传来。   侯亮生潇洒的拔开瓶塞,自语微笑道:“亮生先走一步,请屠兄为我报仇。”   说罢把毒酒一饮而尽。   ※※※   送走屠奉三后,众人回到楼船的舱厅去,此时庞义、程苍古和方鸿生等回来了,买了两车东西。   尚未坐下,忽然岸上传来吵闹声,众人大讶,心想,难道竟有人敢公然来闹事?如果敌人是以这样的方法来破坏边荒游,确是始料不及。   众人见惯风浪,仍安坐喝茶,只有高彦和姚猛两个好事者,跳将起来,移往靠岸的窗子,朝岸上瞧去。   只听一把苍老的声音大喝道:“我辛侠义要登船,谁敢阻我?”   卓狂生愕然道:“辛侠义?莫非是我们的贵客。”   慕容战笑道:“正是凤老大说过那终日缅怀昔日光辉的老家伙。”   高彦传信回来道:“我们的老侠客醉了,抱着一坛酒硬要登船,怎么办呢?”   江文清道:“你高少不是负责人吗?当然由你决定该如何应付。”   在岸上站岗的荒人兄弟好言相劝,辛侠义却一概不听,径自骂道:“想当年,我与祖逖同被共寝,闻鸡起舞,挥军北伐,你们这些小儿尚未出世,现在凭什么拦着老夫的路?”   又喝道:“侠之大者,在于为天下间一切不平的事挥正义之剑,知其不可为而为,虽千万人吾往矣。你们明白些什么?快给老夫滚开。”   众人不能置信地互望,祖逖北伐是七十年前的事,如此老所说属实,他岂非至少近百岁的高龄?   姚猛苦笑着回来坐下,叹道:“我们不单要应付刺客、落泊名士、怪人,还须应付老酒鬼。”   卓狂生哈哈笑道:“高少,让他上来继续喝酒吧!要来的始终要来,早一晚迟一天并没有分别。”   高彦闻言喝下去道:“兄弟们,请辛大侠上来吧!”   辛侠义大乐道:“哈!终于遇上有识之士,还敢不让老夫登船吗?”   高彦正头痛时,身后异响传来,别头一看,众人早一哄而散,楼上只剩下他孤零零一个人。   ※※※   高彦推门而入,卓狂生正对着桌子发呆。   卓狂生道:“我们的大侠走了吗?”   高彦于他桌旁的椅子颓然坐下,捧头道:“他走路不稳,可以到什么地方去?吵了我近一个时辰后,就那么伏桌睡个不省人事。我着人把他抬进房内去了,又要派人到客栈把他的行李搬来,如每个客人都要这么伺候,真要把人烦死。”   卓狂生道:“他该不是刺客,否则,这么好的机会,怎会不向你这小子出手?”   高彦抹了一把冷汗骇然道:“我完全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你们算什么兄弟,竟留下我一个人面对危险?”   卓狂生哂道:“你是第一天到江湖上来混吗?要不要我们像奶娘般一天十二个时辰看着你这个初生婴儿。唉!告诉你吧!我一直在旁听着你们说话,陪你受苦。如果我说书馆的说书先生是像他般的角色,肯定关门大吉,哈!”   高彦道:“差点给他把鸟儿闷出来。告诉我,为何每个人总认为只有自己是对的?其他人都不是东西。”   卓狂生道:“这只是个别的情况吧!有胸襟的人自可以包容有别于自己的其他人,看到别人的优点,也因而看到自己的缺点,这才可以进步。像老子我便很欣赏你,包括你的缺点。”   高彦冷哼道:“我有什么缺点?”   卓狂生笑道:“你这种不肯认错的态度便正是一种缺点。没有人是完美的,集缺点优点于一身,你要鸡蛋里挑骨头吹毛求疵地去批评,只挑缺点来说,当然可以把对方批评得一文不值,体无全肤。但这却完全无助于真相。人是很复杂的,评量一个人,便像看一幅画,近观远望各有不同,若只凑近至寸许的距离去挑破绽,怎知道画的是什么,明白吗?”   高彦道:“不论什么东西,由你说出来总似有点歪理。”   卓狂生气道:“歪理?我去你的娘。”   旋又笑道:“幸好我大人有大量,不和你计较。”   高彦问道:“你不继续写东西吗?”   卓狂生道:“小子想干什么?”   高彦道:“你凭淝水之战的说书赚了大钱,既到此地,岂能不到淝水旁听书喝酒,游览这会名传后世的著名战场。”   卓狂生笑道:“小子气闷了。”   高彦陪笑道:“横竖离凤老大摆宴为我们洗尘尚有两个时辰,不四处逛逛,如何过日子?”   卓狂生起立道:“这是个好提议,去吧!”   ※※※   蒯恩躲在岸旁的密林里,看着一队追兵奔驰而过,心中难过,不过,他已哭尽了泪水。出城后,他的热泪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边驰行边哭,肝肠寸断。   侯亮生不但是他的大恩人,还是他最尊敬的师傅。没有他,蒯恩便没有今天。   在侯亮生循循善诱、苦心开导下,他从一个未开窍的乡下小子,成为一个博涉历代兴衰、通晓兵法的人,这种大恩大德,是他永远感激的。   过去的两年,没有一天是虚度浪费的,他的武功剑法更是突飞猛进,一切全拜侯亮生所赐。所以对眼前的突变,他分外接受不了。   他知道侯亮生完了,且不敢去想他的下场。现在他心中只余一件事,就是完成侯亮生所托,为他到边荒传话。他不晓得任妖女指的是何人,但他会弄清楚,侯亮生的血仇,已融入他的血液里,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   蒯恩掉转马头,驰进密林深处。   ※※※   卓狂生和高彦沿着淝水,遥观对岸的八公山,清风徐徐吹来,令人精神气爽。   淝水两岸,游人此来彼往,非常热闹。果如凤翔说的,在淝水旁搭建的茶寮酒舍挤满了人,简直插针不下,两人只好逛逛算了。   卓狂生忽然止步,指着对岸道:“谢玄该是从这里领军杀过来,想想当时他是多么威风。”   高彦点头道:“面对百万大军,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呢?”   卓狂生道:“这才是真正的侠客,为了南方万民的福祉,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顾。这更是经过精密的计算,运用高明的战略手段,并不是盲目的去做大侠。行侠仗义并不易为,首先是懂分辨善恶,择善固执,其次是有能力去伸张正义。而说底,往往是一个立场的问题。”   高彦笑道:“你也被辛大侠影响了。”   卓狂生捋须笑道:“不是受影响,而是被触发,这是不同的。”   高彦道:“在我们辛大侠眼中,真正的侠客必须是穷光蛋,开口闭口都是仁义道德,见了美女不能心动,银两近在眼前也要视若无睹,不可有权更不可有势。这样的侠客,恕老子敬谢不敏,否则,做人还有啥乐趣?根本不算个有血有肉的人。”   卓狂生道:“酒醉后说的话怎当得真?他只是发酒疯吧!坐车搭船不用钱吗?不正正当当的去赚钱,难到靠偷靠抢,没有付团费他怎能在超豪华的楼船上作好梦。”   高彦道:“坦白说!我真的很同情他,因为他很不快乐。一个人如果深信除了自己以外,其他人都不是东西,肯定非常痛苦。”   卓狂生道:“对人痛毁极诋,或许是另一种快感。所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只有踩低别人,方可抬高自己;攻击的对象名气愈盛、声誉愈高,愈能把自己抬得更高。对自己有信心的人,方能容物,有容始大。只有无能之辈,或别有用心者──啰,看!”   高彦循他目光瞧去,一群人正从上游走过来,领头者是个样貌衣着均俗不可耐,浑身铜臭味的矮胖子,正口沫横飞地说着淝水之战,仿如他比谢玄更清楚当时发生了什么事。   高彦正心忖“有什么好看的”,蓦然眼前一亮,心神全被悄悄跟在最后方、耀人眼目的姑娘吸引。   此女穿宽袖连衣裙,外套对襟背心,头戴四角小花帽,以金银线绣制,缀以各色小珠,色彩斑斓,绚丽夺目。身上更穿戴各种装饰物,耳环、手镯、项链,式式俱备。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加上她身段匀称、体态婀娜,只要是男人,都看得怦然心动,只可惜她脸罩重纱,令人没法窥见庐山真面。   当她挟着香风经过两人身旁,纱内的眼睛似乎有意无意的看了两人一眼,旋又似感怀身世,赧然垂下螓首,虽看不见她纱内的表情,却是令人感到震撼。   美女随那群商贾打扮的人去后,好一会两人才回过神来。   卓狂生嘘一口气道:“我现在和凤老大深有同感。”   高彦茫然道:“她看了我一眼。”   卓狂生一肘撞在他肩头,喝道:“醒来吧!或许她长得很丑呢?”   高彦断然摇头道:“以我的观女之术,这位小姑娘的长相,肯定不会差到哪里去。”   卓狂生皱眉道:“你忘了你的小白雁吗?”   高彦老脸一红,恼羞成怒地道:“你是以小人之心度我君子之腹。这么被逼跟着个奸商,楚楚可怜的姑娘,我这侠客可以不起同情之心吗?她等若快要掉进井里去的孺子,有恻隐之心的人都该拯救她。”   卓狂生苦笑道:“你这临时急就章的侠士,勿要胡作妄为,尚未弄清楚情况便要妄下断语,你怎知她和顾胖子是什么关系?或许一个是老爹,一个是亲女呢?”   高彦道:“凤老大不是说过,有人曾听过她在房里偷偷饮泣吗?”   卓狂生差点语塞,警告道:“对着老爹便不可以哭吗?他奶奶的,今次我们是要振兴边荒集的经济,而不是去管人家的私事。只要人家依足我们的规矩,我们便不可干涉客人的事。”   高彦怒道:“见到不平的事,怎可以坐视不理?”   卓狂生劝道:“看清楚情况再看怎么办好吗?算我怕了你。”   又道:“坦白告诉我,如果她不是长得这般标致,只像那柳如丝,你会这么热心去发掘真相、热心帮忙吗?如果你是真侠士,不如掏出全副家当,去为柳如丝赎身算了。”   高彦登时语塞。   卓狂生笑道:“所以,大侠是不易做的,真正的大侠,是可为天下谋幸福,改变社会一切不公平的情况。时候差不多了,要去赴凤老大请的洗尘宴哩!” 第十二章 建康战线   黄昏时分,船抵建康。   与到达盐城时的心情相比,确有天渊之别。当时刘裕心中充满危机感,但却目标明显,只要能击杀焦烈武,便完成使命;这刻却是填满无有着落的无奈感觉。   晋室的伟大都城,多他一个刘裕或少他一个,根本不会有分别。晓得谢琰对他的看法后,他完全失去了方向,不知何去何从。   与王弘在码头分手后,宋悲风和他凭四条腿朝乌衣巷走去,置身热闹依然的建康街道,刘裕感受更深。   宋悲风道:“不要看街上这么多人,车来马去的,到亥时戒严钟鸣,建康转眼便变得静如鬼域,那种对比会令人心里很不舒服。”   刘裕沉默无语,带着一颗沉重的心,茫然走着。   他的心情是很难向人解释的,经过这么多的打击后,他挣扎求存直至此刻,本以为出现了关键性的转变,忽然又受到残酷无情的沉重打击,把他的情绪推至谷底,好像过去的努力尽付东流。他体会到失败,且是彻底的失败。付出了这么多后,换来的只是换汤不换药,依然存在的劣势。   他明白刘牢之这个人,他肯冒开罪建康高门大族之险,杀死王恭,显示他为了北府兵大首领的权位,是不择手段的。   刘牢之当然不会喜欢司马道子父子,更肯定是心中痛恨,可他依然肯与司马道子父子合作,证实他有更上一层楼的野心。   刘牢之并不甘于只当北府兵的最高统帅,他的目标是成为另一个桓温,最后坐上皇帝的宝座,只有这样,他的生死荣辱才不用操纵在别人的手里,而别人的生死则由他去决定。不过,比之桓温,他却欠了显赫的出身,令他的帝皇之路并不易走。   现在刘牢之最大的障碍,不是司马道子,更非桓玄,而是谢琰。   谢琰恃着家世,高傲自负,当然不把刘牢之放在眼内,充其量只视之为大奴才。谢琰的傲慢,令他没法准确掌握形势,容许何谦的派系向他靠拢,正犯了刘牢之的大忌,让司马道子分化北府兵的大计,得到预期的效果。   刘牢之顾忌何谦,却绝不会畏惧谢琰,他会怎样对付谢琰呢?刘裕原本的如意算盘,是借谢琰的力量,成为征伐天师军的主将,如果他能助谢琰平定天师军,刘牢之将被压制。怎想得到本来手下无可用之人的谢琰,忽然接收了何谦派系的将兵,加上他对刘裕的恶感,令刘裕完全失去了被利用的价值。   对刘毅他有了新的看法,刘毅太急功近利了,看到有利于他的机会,立即紧握手上,竟没先和他打个商量。虽是情有可原,却绝不明智,徒令北府兵再次分裂,在眼前的形势下,是有损无益的。   宋悲风亦是满怀感触,叹道:“这是个什么世界?当年苻坚百万大军南来,安公仍是每晚到秦淮河和千千小姐喝酒聊天,建康升平如旧。如今俱往矣!”   刘裕仍是无言以对。   明天见到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他们又会有什么手段对付自己呢?不由生出如牲畜在屠场等待被屠宰的感觉。   如果可以开溜,他定会不顾一切逃往边荒集去。可是如此过去的一切努力将彻底白费,自己怎对得起燕飞、荒人兄弟以及北府兵中支持自己者的期望。   谁人为淡真洗辱雪恨呢?   宋悲风讶道:“你在想什么呢?”   对宋悲风,他不但绝对地信任,更有一种特别的亲近感觉,这种感觉只出现在与宋悲风的交往里。   燕飞是他最深交的挚友,屠奉三是最好的战友,但都不像宋悲风般仿似家人的亲密感觉。   叹道:“刘牢之差我到盐城去,是要我去送死,可是我却视为转机;现在到建康来,似是天大的转机,可是我偏有来送死的感觉。”   宋悲风愕然道:“原来你的心情这么坏,可惜不能找大小姐帮忙,现在只有她对二少爷仍有影响力,大小姐亦是最清楚安公和大少爷心意的人。”   刘裕一呆道:“王夫人仍昏迷不醒吗?”   宋悲风道:“你误会了,她已可起床,但身体仍然虚弱,神智亦清醒,但在丧夫失子后,我们怎敢让她再受刺激。她已是非常坚强,比别的人看得开哩。”   此时他们切入贯通大司马门、宣阳门连接朱雀桥的最繁华御道。   刘裕置身车水马龙的繁华大道,却只有斯人独憔悴的荒凉感受。   两人转往南行。   宋悲风语重心长的劝道:“小裕你千万要振作,不可消沉放弃。安公说过,只有逆境方可以锻练一个人的意志,达致百折不挠的坚强。大少爷不论文事武功,均是天纵之材,欠的正是逆境的磨练。大少爷一生人太顺境了,所以在权力斗争上便败阵下来,幸好安公的慧眼看中了你,你不可以令他失望啊!”   刘裕愕然道:“安公对玄帅竟然有这样的看法?”   宋悲风道:“不是安公的看法,而是我的看法。你正走在与大少爷截然不同的路上,你艰苦多了,但将来的收成,当在大少爷之上。”   刘裕心忖,这是知易行难,苦笑道:“不要把我看得太高。唉!现在除了你外,我真有举目无亲的孤独感觉。”   宋悲风沉吟片刻,道:“情况并不如你想象的恶劣,我们亦非全无还手之力。”   刘裕颓然道:“在建康我可以有什么作为呢?朝政由司马父子把持,我则要听命于恨不得置我于死地的刘牢之;南方再没有容我之地,只有边荒集是我可寄身之所。”   宋悲风倏地立定,侧身面向刘裕,沉声道:“你千万不可以有这个想法,还要暂时把边荒集忘个一干二净。大少爷之可以赢得淝水之战,是因为他清楚,退此一步,即无生路。他必须死守淝水的战线,不让苻坚跨越淝水半步,正是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态度,使他成就流芳百世、空古绝今的美名。你现在的情况亦如是,建康就是你的淝水,敌人的实力虽千百倍于你,可是你不能退缩半步,否则,你将输掉一切,以前赢回来的全赔进去。”   刘裕立在车道旁,垂首无语。   宋悲风续道:“建康就是你的淝水,不论敌人势力如何强大,你如何势单力薄,可是你只有死守这条战线,方有可能绝处逢生。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可以重新融入晋室的建制之内,我宋悲风会舍命陪君子,把性命荣辱押在你身上,生死与共。”   刘裕赧然点头道:“老哥教训得好,事实上我除了一条小命外,亦没什么可以损失的。刚才你说,我们并不是全无还手之力,指的是什么呢?”   宋悲风答道:“我指的是安公的影响力。安公在世时,建康上至公卿大臣、下至贩夫走卒,没有人不对他敬爱有加。安公虽然去了,但他余威犹在,我会设法为你联结一些人,一有事发生,我们才不致孤立无援。”   刘裕沉吟道:“我最怕是明天见刘牢之后,他会使手段不准我接触外人,那时,恐怕我想与你碰头都很困难。”   宋悲风哂道:“刘牢之落脚的地方是石头城,那是他要求的,而现在石头城亦成为北府兵在建康的军营。刘牢之可以阻止任何人去见你,却拦不住我宋悲风。因为北府兵上下并不视我作外人。放心吧!我怎也有办法见到你,至不济都可以向你通风报信。”   刘裕回复常态,笑道:“刘牢之对司马道子仍有戒心,怕成为第二个何谦。不过他该是过虑了,在目前的情况下,司马道子怎舍得动他。司马道子现在最希望发生的事,是北府兵和天师军拼个两败俱伤,他便可一举去了两个心腹之患,更可以‘乐属军’取代北府兵,再由他儿子当新军的大统领,专心去应付桓玄,如此,司马道子的江山可稳如泰山。蠢人毕竟是蠢人,刘牢之霸占石头城,徒令建康的高门对他更添顾忌。”   宋悲风欣然道:“小裕回复斗志哩!”   刘裕笑道:“给老哥你点醒了。我们该去哩!”   宋悲风道:“还有几句话,待会见到二少爷,不论他说什么,勿要和他计较,便当是看在安公和玄帅份上吧。”   刘裕道:“我早有此打算。”   两人对视一笑,继续行程去也。   ※※※   燕飞坐在小河旁大石上,闭目养神。   入黑后,他们披星戴月的赶路,不得不歇下来休息,让马儿到河里喝水。   其他人都不敢来惊扰燕飞,他也乐得自在,可以静心想想。   尚有十二天,千千百日筑基之期将告届满,他热切期待这一天的来临,他早受够相思之苦的折磨。   她现在情况如何呢?自荥阳别后,她的倩影一直陪伴着他转战南北,令他在最失意落泊的时候,仍不觉孤寂。千千火热的爱温暖了他的心,不论前路如何艰困,如何悲观失望,为了千千,他会奋斗至最后的一刻。   拓跋珪来到他身旁坐下,道:“我们该赶过了小宝的先锋队伍,我敢肯定,小宝正疑神疑鬼,睡不安稳。”   燕飞张开眼睛,入目是拓跋珪闪动着兴奋神色的锐利眼神,苦笑一下。   拓跋珪笑道:“仍对战争深恶痛绝吗?有时战争是没法逃避的事,你不犯人,别人也会来犯你。”   燕飞想起纪千千,点头道:“我明白!”   拓跋珪摇头道:“你并不明白。”   燕飞点头道:“是的!我承认,战争真是无法避免的吗?”   拓跋珪冷然道:“人类爱发动战争是与生俱来的,在历史上从没有恒久停止过,它已成了我们生活的一部分。”   燕飞摇头道:“我不能同意这种说法,这只是人的问题。”   拓跋珪笑道:“这不是我们的问题,要怪便该怪老天爷。”   燕飞皱眉道:“这和老天爷有什么关系?”   拓跋珪道:“怎会不关乎老天爷的事?江湖有江湖的规矩,大自然也有大自然的法则。你也不是没有在草原上生活过,饿狼追逐鹿群时,专挑老弱下手,不够强壮,跑得不够快的鹿,便要遭狼吞。由大草原的畜生到我们人的世界,由始至终都是弱肉强食的世界。你可以说仁义道德,可以美化侵略的行为,但说到底,仍是强者淘汰弱者的残酷游戏。你想拯救你的纪美人,我不想亡国灭族,所以,我们今夜在这里并肩作战,誓要把敌人赶尽杀绝,其他想法都是不切实际的。”   燕飞仰望星空,再没有说话。   ※※※   宴会在凤老大的华宅举行,颖口帮香主级和其上的人均有出席,还有位料想不到的来宾,就是寿阳的第一号人物胡彬,更明确地表达他对边荒集的全力支持。   事实上,在这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他的意向比刘牢之的态度更重要,没有他首肯,边荒游根本难以成事。   凤老大兴致极高,频频向众人劝酒,气氛融洽,宾主尽欢。宴后,凤老大本要留众人在宅内住宿一晚,明天才登船起航。不过,众人都心悬泊在城外的楼船,怕有敌来犯,毁掉生财工具事小,边荒游完蛋事大,遂婉言拒绝了凤老大的好意,告辞离开。   为安全计,在江文清的提议下,三艘船驶离码头,于寿阳淮水上游离岸处下锚,同时派人轮更,留意水面水底的情况,做足安全的工夫。此时辛侠义仍酒醉未醒。   卓狂生是愈夜愈精神,拉着阴奇到舱厅下围棋,惹得庞义、方鸿生去观战。   慕容战和拓跋仪虽精通汉语,却对围棋一窍不通,看了一会便回房休息。   高彦也对要动脑筋的东西不感兴趣,正返回舱房,给姚猛在门外截着。   高彦皱眉道:“边荒游还嫌未谈得够吗?我今晚再不想听到‘边荒游’三个字,只希望能在梦里寻到我的小雁儿,好好造个绮梦。”   姚猛赔笑扯着他往邻房走去,道:“告诉我,你是否我的兄弟?”   高彦咕哝道:“兄弟又如何?难道不用睡觉吗?”   姚猛推开门,硬扯他到靠窗的椅子坐下,珍而重之从怀里掏出一张便条,在椅旁的几子张开,道:“上面写的是什么东西?”高彦侧头一看,读道:“‘救我!’哈!原来你不识字的吗?”   姚猛愣了一下,呆望着字条,没有答他。   高彦锲而不舍道:“你真看不懂这两个字?我可以每天这样教你认两个字,可是须收费的,人说一字千金,老子将就一点,五百金一字吧!”   姚猛半跪在他跟前,压低声音道:“此事你要帮我的忙,切不可让其他人知道。”   高彦一头雾水地道:“你在说什么?”   姚猛道:“你晓得谁给我这张条子吗?”   高彦愕然道:“你不说我怎知道。嘿!竟是有人向你求救吗?”   姚猛叹道:“唉!我还以为是佳人有约,又或飞来艳福,想不到竟然是求救的字条。”   高彦兴趣来了,低声道:“好小子!究竟是哪位佳人求你去救她?”   姚猛道:“就是那位苗族姑娘。”   高彦一呆道:“你怎会和她有接触呢?”   姚猛道:“还好说呢?你和老卓去了游山玩水,我只好代你履行职务,和阴奇两人到边荒大客栈与客人打招呼。离开时,刚巧碰到蒙面小美人回来,为了赶赴凤老大的宴会,只能在大门处,和几个包括那胖子在内的客人寒暄两句,当我经过那小姑娘身旁时,她便把条子塞入我手里。他奶奶的,她的小手真柔软。”   高彦拍腿道:“今次我赢了卓疯子哩,都说那掩脸美人可怜兮兮的,偏不信我的话,让我把条子给他看,瞧他还有什么话说。”   姚猛大急道:“你怎可以告诉卓疯子?”   高彦不解道:“为何不可以?”   姚猛道:“你忘了我们公告天下,只要依足边荒游的规矩,我们绝不可以干涉客人的私务吗?”   高彦道:“我们乃侠义之辈,怎可以见死不救?”   姚猛苦恼道:“早知如此,就不叫你看条子上写什么东西。边荒游的规矩是经钟楼议会公决的,谁都不可以违背。”   高彦道:“你不是准备违背吗?”   姚猛愁容满脸地叹道:“今次真头痛。”   高彦道:“得美人青睐,只有快乐,怎会头痛?”   姚猛自言自语道:“又不知她长相如何,是否值得这样做?”   高彦捧腹笑道:“原来我们志同道合,都是见色才会起心的色鬼。”   姚猛气道:“你究竟是不是我的兄弟?”   高彦拍胸道:“当然是兄弟。你这小子算走运了,如果你拿条子去找老卓帮你认字,肯定他会把‘救我’读作‘滚开’,又或‘混蛋’,然后烧掉条子,着你永远忘记此事。哈!该是‘滚蛋’较精采。”   姚猛为之气结。   高彦沉吟道:“她肯定在水深火热之中,且是痛不欲生,所以才胡乱向陌生人求助。”   姚猛摇头道:“这怎算是胡乱向陌生人求助?她是早有准备,暗藏条子,故能掌握机会,向我们荒人求救。”   高彦道:“阴奇看见她递字条给你吗?”   姚猛道:“他走在我前面,当然看不到。”   高彦道:“大家一场兄弟,想不帮你也不行,我们该如何下手营救她呢?”   姚猛道:“此事说易不易,说难不难,问题在如何瞒过老卓他们,又如何交代此事。”   高彦同意道:“对!还有个大难题,就是事后如何安置她?嘻!你会娶她为妻吗?”   姚猛跪得腿也酸了,站起来没精打采的到几子另一边的椅子坐下,苦笑道:“你说到哪里去了?老子是夜窝族的中坚份子,从来没有兴趣娶妻生子,只想过得一天得一天,肆意地享受人生。早知便由你这小子到边荒大客栈去,不用由我去承受。”   高彦道:“坦白告诉我,你对她心动了吗?”   姚猛道:“经过她身旁时,我整个人有种飘飘欲仙的奇异感觉,这算不算心动?”   高彦笑道:“不但是心动,且是食指大动。”   姚猛怒道:“不要说笑,我是说正经的。”   高彦道:“我给你弄胡涂了,你究竟想怎样处置此事呢?”   姚猛颓然道:“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乱。”   高彦笑道:“幸好我有小白雁,否则,肯定接了你这笔英雄救美的生意来做,让我告诉你吧!现在一切按兵不动,待明天开船后,我设法弄开顾胖子,你则去探访蒙脸小美人,弄清楚她的苦难、她和顾胖子的关系,然后我们再定进攻退守的策略。明白吗?” 第十三章 老臣受辱   刘裕与宋悲风抵达乌衣巷谢府,本来以宋悲风与谢家的关系渊源,该可登堂入室,领刘裕径自入内,岂知把门家将虽然认得是宋悲风,却客气的请他们稍待片刻,让他们通报。   刘裕和宋悲风均感诧异,可是能有什么法子呢?只好在门旁的接待室耐心等候。   不一会梁定都匆匆来了,这个人虽然颇有高门之仆见高拜见低踩的习气,对宋悲风这个一手提拔他的人,仍是非常尊敬,礼数十足,但对刘裕则是循例施礼,态度疏远。   宋悲风皱眉道:“这是什么一回事?”   梁定都领着两人朝主建筑物松柏堂的方向走去,低声道:“这是孙少爷的指示,必须严守上下之别,内外之分,一切依规矩办事。”   宋悲风沉声道:“包括我在内?”   梁定都颓然点头。   宋悲风向一脸疑惑神色的刘裕道:“孙少爷就是二少爷的儿子谢混,极得二少爷宠爱,二少爷出任刺史,家里的事便由他决定。”   刘裕心忖,有其父必有其子,不过,仍忍不住叹息谢家昔日的潇洒风流、不守成法,到哪里去了。当年他和燕飞、高彦与谢家诸领袖对坐商谈的日子,肯定不会重现。   梁定都并不是领他们到松柏堂去,而是越过广场,朝偏厅走去。   梁定都苦恼地道:“大小姐卧床休息,二小姐又不爱理事,现在府内的事,全由孙少爷打点。”   二小姐便是谢琰的妹子,下嫁王国宝。   进入偏厅后,三人席地跪坐一旁,都有点不知从何说起的感觉。   宋悲风道:“二少爷在吗?”   梁定都道:“二少爷外出未返。”   宋悲风道:“如此,我们想先向大小姐请安问好。”   梁定都苦笑道:“这须由孙少爷决定。”   宋悲风光火道:“这小子当我宋悲风是何人?”   此时一名侍婢进来,以茶侍客,宋悲风只好闭口。   侍婢去后,三人再没有说话,气氛凝重。   又等了一会,梁定都向宋悲风请示道:“让我去见孙少爷,看他因何事耽搁?”   宋悲风点头同意,梁定都起身离开。   刘裕叹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如非老哥冒死救回大小姐,情况不堪想象,可是谢家却反把老哥视作外人。”   宋悲风道:“安公玄帅去后,谢家的子弟太不争气了,好的不去学,却学了建康高门的流风陋习。”   刘裕道:“你不是看着谢混长大的吗?他今年是什么年纪?”   宋悲风道:“该有十六、七岁。我一向以为他可以承继谢家的风流。此子早熟聪明,十一、二岁便是清谈的高手,诗文书画,样样皆精,且仪容秀美,风采不凡,故有‘谢混风华,江左第一’的赞誉,更有人说他是南晋这一代第一美男子,且被朝廷钦定为晋陵公主的夫婿,待他到二十岁时成亲。”   又道:“他是二少爷的第三子,两位长兄随二少爷当官去了,所以谢家由他主事。”   刘裕哂道:“肯定是司马道子笼络二少爷的手段。”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欲语无言。   这时梁定都满脸阴霾的回来了,于宋悲风旁坐下道:“孙少爷有事未能分身,请宋叔和刘将军再稍候片刻。”   宋悲风不悦道:“什么事这么重要?”   梁定都欲语还休,最后仍是不敢隐瞒宋悲风,低声道:“孙少爷和刘毅将军在忘官轩下棋。”   刘裕失声道:“刘毅?”   梁定都忙解释道:“刘将军勿要怪责刘毅大人,他已准备中断棋局,赶来见将军你,只是孙少爷坚持胜负即分,要继续下去。”   刘裕心忖,看来刘毅在建康混得非常不错,竟能凭布衣的身份,打进最显赫家族的圈子去,这方面自己比他是自认不如。   宋悲风正要说话,足音传来。   刘裕循声望去,刘毅正和一年青公子跨槛入厅,乍然看去,他也不由心中一震、此子身形举止神气,有七、八分酷肖谢安,又是风华正茂之时,宛如玉树临风,洒脱不群至乎极点。难怪有江左第一美男子之称。   刘裕心中本来对他印象极坏,可是见到他冠绝江左的仪容神采,竟发觉自己心中怒气全消,没法对这近乎完美的少年生气。三人连忙站起来,梁定都退往一旁,垂手躬立。   刘毅显然和谢混稔熟,反客为主的呵呵笑道:“这位就是我常向三公子提起的刘裕刘将军哩!是否百闻不如一见呢?”   谢混有如宝石般闪亮的眼眸落在刘裕身上,先是略一皱眉,这才展现有保留的欢容,微笑道:“谢混见过刘将军。”又向宋悲风施礼道:“谢混向宋叔请安。坐!坐!不用多礼。”   宋悲风冷哼一声,神情不悦,没有回礼,显是心中仍未能释然。   刘毅微一错愕,目光投往刘裕,向他暗送眼色。   刘裕深切明白宋悲风的感受,但却不想因此把事情弄砸,拉着宋悲风到一旁坐下。   谢混对宋悲风的反应似是视若无睹,着刘毅在另一边坐下,自己则跪坐于主位。   当下又有侍婢进来奉茶。   刘裕朝刘毅瞧去,这小子昔日因何谦遇害而来的颓丧悲愤已一扫而空,一身仿效高门子弟的打扮衣着,令刘裕感到自己再不认识他。   不过,刘毅对他的神态仍是亲切如旧,见刘裕往他望来,作出待会喝酒谈心的手势。   谢混神态从容的向刘裕道:“谢混在这里代表谢家,祝贺刘将军破贼成功,凯旋归来,荣升建武将军。”   刘毅叹道:“刘兄的美事,已传至街知巷闻,待别是单挑焦烈武,斩杀此贼,更是建康上下近日最热门的话题。”   刘裕谦虚地道:“只是侥幸而已,刘裕怎敢居功?”   宋悲风早不耐烦,道:“我想和刘将军向大小姐请安。”   他显然心中极怒,竟不提谢混的称谓。   立在一旁的梁定都登时脸色微变。   谢混终掠过不快神色,但仍压制着自己,柔声道:“道韫姑母已上床休息,今晚恐怕不适合,宋叔和刘将军先在敝府暂歇一宵,明天我会作出安排,请宋叔见谅。”   刘毅帮腔道:“趁这机会我们好好聚旧,这几天刺史大人一直渴望见到刘兄,刘兄安然归来就最好了。”   宋悲风却一刻也待不下去,拂袖而起道:“如此,我和刘将军明天再来拜访。”   连刘裕也想不到,一向好脾气的宋悲风,可以变得如此火爆,可见他受辱于谢家的小儿辈,对他这曾备受谢安器重、当作是自己人的首席家将的伤害有多深。   今次谢混也慌了手脚,忙起立道:“宋叔请留步,如有怠慢之罪,谢混愿受责罚。”   刘裕和刘毅连忙站起来,却没法插嘴,这刻的情况已演变成谢混和宋悲风之间的事。   谢混现在的态度,亦显示出宋悲风在谢府中根深蒂固的地位。   宋悲风盯着谢混,淡淡道:“请孙少爷指示,我宋悲风何时变成外人了?若是如此,你以后便不该唤我作宋叔。”   谢混朝梁定都瞧去,目光转厉。   梁定都低垂着头,不敢呼半口大气。   谢混转向宋悲风,低声下气地道:“只是一场误会,谢混怎敢冒犯宋叔呢?是吗?定都。”   梁定都可以说什么话呢?忙答道:“是定都不对,忘了宋叔不是外人。”   宋悲风当然明白,梁定都只是为谢混背黑锅,但亦知不宜和谢混闹翻,呼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怨愤,点头道:“好吧!便当是一场误会。不过我已失去把酒言欢的兴致,明天再来向大小姐请安。”   接着不理会谢混,向刘裕道:“我们走。”   说罢朝大门走去,刘裕只好匆匆向谢混两人施个礼,随在宋悲风身后。   谢、梁两人呆在当场。   眼看宋悲风快要走出门外,蓦地一人笑着走进来,喜道:“真好,宋叔和小裕回来了。”   赫然竟是谢琰。   宋悲风愕然止步。   刘裕也大惑不解,看谢琰一脸喜色的模样,与他儿子对待他们的态度,直是天壤之别。   难道一向以家世自恃,看不起出身低微者的谢琰,竟忽然转了性吗?   (卷二十七终) 卷二十八 第一章 反目决裂   刘裕和宋悲风想见谢琰的热情和亲切,完全出乎他们意料外,两人正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之际,仍是一身官服的谢琰已挽起两人臂膀,把两人带回偏厅里,欣然道:“你们见过韫姊吗?”   此时八个亲卫始拥进厅内,分立各方,可见谢琰知道两人在厅内,一马当先赶进来,把其他人抛在后方。   宋悲风像首次认识谢琰般呆瞪着他,在谢家这么多年,他尚是首次得到谢琰如此善待。   刘裕朝谢混瞧去,后者一脸惊讶神色,看来,连他也不明白老爹为何如此重视两人,神情非常尴尬。刘裕心感快意,目光落往刘毅身上,只见这位同乡兼战友垂下头去,避过自己的目光。   登时心中一动,涌起不安的感觉,意会到这小子是厅内除谢琰本人外,唯一明白谢琰为何改变态度的人。   宋悲风狠瞪谢混一眼后,答道:“我们仍未向大小姐请安。”   谢琰此时才放开挽着两人的手,正要说话,谢混忙道:“韫姑母已就寝。”   谢琰现出错愕神色,显然是晓得谢混在撒谎,偏又不能揭破他,遂放开挽着两人的手,转向宋悲风道:“明早见韫姊吧!我有些事和小裕商量。”   又向谢混道:“混儿给我好好款待宋叔。”   说毕不容宋悲风答话,向刘裕微一点头,径自向偏厅后门走去,八名亲卫高手连忙随行。   刘裕向宋悲风传了个无奈的眼色,再向刘毅打个招呼,不理谢混,追在谢琰身后去了。   谢琰穿廊过院,直抵中园的忘官轩,着手下在门外把守,领刘裕入轩坐下,还亲自煮茶待客。   谢琰有一句没一句地问他在盐城的情况,刘裕一一答了,心中不妥当的感觉不住增长,隐隐猜到谢琰是有事求自己,否则以他一向的作风,绝对不会对他如此和颜悦色的。   敬过茶后,谢琰缓缓放下杯子,神色转为凝重,沉声道:“我定要杀了刘牢之那奸贼。”   刘裕大吃一惊,失声道:“什么?”   任他如何猜想,仍想不到谢琰脑袋内转的是这个主意,心叫糟糕。在这一刻,他猛然醒悟,刘毅因曾在旁煽风点火,所以神情如此古怪。   谢琰充满怒火的眼睛朝他望来,狠狠道:“没有大哥的提拔,这奸贼怎会有今天一日?想不到他竟是狼心狗肺的人,竟敢以下犯上,以卑鄙手段杀害王大人,又暗中勾结司马道子父子,戕害同袍,我绝不容他如此作恶下去。”   刘裕更肯定是刘毅搞鬼。在某一程度上,他谅解刘毅急于为何谦复仇的心态,可说是情有可原,但却非常不明智。   谢琰不但不是个军事家,更绝非政治家,对两方面都是一窍不通,遇上司马道子这擅于玩弄权术的阴谋家,备受摆布仍没有丝毫自觉,还自以为是建康高门大族的捍卫者,他的出发点不是为了民众的利益,而是要维持高门的利益和现状。   谢琰可以接受司马皇朝的祸国殃民,因为司马皇朝与高门大族的利益息息相关,难以分割;可是却接受不了刘牢之以布衣的出身,杀害高高在上的高门重臣王恭,因而令他对眼前国亡在即的形势视若无睹,只求去刘牢之而后快。这样做,一方面可对愤怒的建康高门作出交代,大有清理门户的意味;更希望除掉刘牢之后,他可以完全控制北府兵,承继谢玄的不世功业。   剎那之间,他完全掌握谢琰的心意,更明白谢琰因何对他改变态度。   谢琰要利用他,至乎牺牲他。   这个念头刚于脑海内形成,谢琰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我要你为我杀死刘牢之,在此事上,除小裕外,实不能作第二人想,你不但武功高强,且是能接近刘牢之的人,我相信小裕必可把此事办妥。”   刘裕头脑一阵模糊,那是因失望而来的沮丧感觉,令他感到心力交瘁。过去的所有奋力求存、艰苦奋斗,都尽付东流,只能落于夹在刘牢之和谢琰权力斗争的隙缝里残喘。任何一方面都可把他压成碎粉,他更感到失去了奋斗的力量,只余下怨愤。   不论自己做了多了不起的事,但在谢琰眼中,他彻头彻尾地是个奴才,是一枚可牺牲的棋子。   他记起谢玄的忠告,就是在掌握实权前,千万勿要插手谢家的事,可是到此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谢玄这个忠告背后的良苦用心。   今次到建康来,他是要投靠谢琰,助谢琰平定天师军之乱,结果却得到这样的对待?他听到自己软弱的声音答道:“刘牢之是绝不会让我有刺杀他的机会,我根本没法下手。”   谢琰沉声道:“只你一人之力,当然没法成功。幸而北府兵中,不乏支持你的人,像刘牢之宠信的何无忌,便是站在小裕一方的人,所以,只要你肯想办法,谋定后动,非是全无机会,只要去掉刘牢之,北府兵的控制权会立即落入我们手里,那时朝廷也要看我的脸色行事。”   刘裕差点想立即去把刘毅狠揍一顿,他怎可以把自己和何无忌的关系泄漏予谢琰?倏忽间他清醒过来,虽然清楚明白以谢琰的个性和自恃身份,绝听不进他区区一个布衣小将的逆耳忠言,但为了报答谢家的大恩,仍不得不向他痛陈利害。   迎上谢琰正向他注视的目光,刘裕捕捉到闪过的不耐烦神色,暗叹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假如刘牢之在建康遇刺身亡,北府兵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   谢琰终按捺不住心中的不高兴,皱眉道:“当然想过每一种可能性,这方面不用你去担心,只要你依我的吩咐行事,一切自有我去担当,我们谢家在北府兵内,仍有足够的威信,足以镇着想借机滋事之徒。”   刘裕心忖,你一向高高在上,如何可以俯察北府兵的军情。所谓谢家的威望,只是谢安和谢玄的威望,对谢琰只是爱屋及乌,事实上,北府兵内由上至下,没有人当谢琰是个人物。   这番心里的话当然不可说出来。   刘裕正容道:“刺史大人当然是思虑周详,不过刺史大人有没有想过?在刘牢之和何谦之间,司马道子因何选取刘牢之而放弃与他关系密切的何谦呢?”   谢琰脸色一沉,差点光火,但又勉强把情绪强压下去,但仍忍不住提高了声调,显示出失去了耐性,不悦地道:“这还不简单,论实力,是刘牢之比何谦强,何况只要成功拉拢刘牢之,王恭和桓玄的联盟立即实力大减,而事后亦证明,对于司马道子当时的情况来说,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刘裕平心静气地道:“假如我真的成功刺杀刘牢之,大人下一步怎么走呢?”   谢琰沉声道:“当然是全力讨伐天师军。”   刘裕心中苦笑,谢琰的想法实在太天真了,道:“司马道子会这么好相与吗?这将是他整顿北府兵千载一时的良机。一方面他可以借此置我于死地,株连所有与我有关系的人,来个斩草除根;另一方面他可以提拔刘牢之派系的将领作北府兵的统领,甚或直接委任他的儿子掌管北府兵,如此我们岂非弄巧反拙?”   谢琰显然没有为他的生死设想过,呆了一呆,才道:“当我军权在握,岂到司马道子胡作妄为,更何况他还要倚仗我去应付天师军。”   刘裕道:“在北府兵内,刘牢之从来都是玄帅之下的第二号人物,淝水之战后,他的权力更巩固,所以玄帅也不得不因应形势把兵权交卸予他。刘牢之比之何谦更工于心计,他绝非有勇无谋之辈,这正是司马道子不得不舍弃何谦的原因。今次他到建康来,不会不妨司马道子一手,兼且有何谦的前车之鉴,对他自己的安全应作出了最妥善的安排。假如他在建康遇上不测之祸,由他嫡系将领把持的广陵,必会起兵作反为他复仇,值此天师军作乱之时,我们大晋先来个内讧,并不明智。”   心忖现在的自己,等于代替了当日王国宝的位置,刘牢之变成何谦,司马道子则换作谢琰,只是形势却迥然有异,因为谢琰根本控制不了北府兵。   谢琰双目喷出怒火,沉声道:“说到底,你是不愿去做这件事。”   刘裕尽最后的努力道:“我当然支持刺史大人,只不过眼前非是适当的时机,现在首要之务,是同心协力去应付势力日趋庞大的天师军,愈快平定祸乱,桓玄便无机可乘,待一切稳定后,我们才想办法把刘牢之扳倒。”   谢琰冷笑道:“孙恩算什么东西,不过区区一个小毛贼,他比得上苻坚吗?以苻坚的百万大军,还不是饮恨淝水?孙恩只是在找死。”   刘裕听得大吃一惊,心想谢琰除了清谈外,还懂什么呢?只听他这番渺视孙恩的话,便知他不但轻敌,沉湎于淝水之战的光辉里,且不明白民情,不明白天师军崛起的背后原因,不明白天师军代表着民怨的大爆发。   他大可欺骗谢琰,诈作答应他,只要拖延至北府兵大军出征便成。可是他却不愿这般做。他曾向谢玄隐瞒自己的事,令他至今仍感内咎,所以再不想欺骗谢家的人。   此时他更多了一件事要担心,就是谢琰会因过于轻敌而招致败亡。   刘裕颓然道:“小裕不是长他人的志气,荒人曾和天师军在边荒集交手,天师军绝非乌合之众,徐道覆更是智勇双全的明帅。这么多支占领边荒集的侵略军,只有他们能全身而退。”   “砰!”   谢琰终于失去控制,一掌怒拍在身旁的小茶几上,声色俱厉地喝道:“我现在只问你一句话,不要再多说废话。”   茶杯被震得翻侧滚动,直转至几子边缘,只差分毫,便会朝地上坠下去,大半杯的茶倾泻几面。   轩外守卫的亲兵,有几个已忍不住闻声透窗窥进来。   刘裕心灰意冷地道:“希望大人你明白,我说一句你爱听的话,只是稍费唇舌之力,是绝没有困难的,但只会误导刺史大人。首先,在现今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杀死刘牢之,何无忌是绝不会与外人合谋取他亲舅之命;其次是如果不幸成功了,只会便宜了司马道子,又或孙恩和桓玄,更非谢家之福。我刘裕并不是忘本的人,我愿追随大人,为大人效死命,平定孙恩的祸乱,那时挟平乱之威,做起其他事来自然会得心应手,请大人明察。”   纵使明知不会有用,刘裕仍把心中所想的说出来,但以谢琰的高傲自负,怎听得进逆耳之言呢?果然,谢琰气得脸色发青,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你给我滚,以后不准你踏入我谢家半步。”   ※※※   纪千千从噩梦里挣扎醒来,浑身冒汗。   眼前漆黑一片,一时间她完全不晓得自己因何事在这里,她不是在建康的雨枰台,有秦淮河温柔的水浪声伴她安眠吗?为何她一觉醒来,仿如被妖术移转到万水千山外的陌生国度,茫然不知身处何地。   纪千千不住喘息,意识逐渐凝聚,然后她记起燕飞,各种思维亦向她袭来,可是不论她想什么,例如尚有几天便百日筑基期满;又或幕容垂攻破长子,亲手斩杀幕容永;幕容宝的远征盛乐,不论哪一方面的事,都难以分散她狂涌而来的失败感。   她感到对不起燕飞,在过去的几天,她根本没法集中精神,依燕飞的指示筑基修行,而被感到一切都没有意义的沮丧支配了。   窗外星月无光,夜空密布云层,乌鸦凄切的哀啼声从远处传来,益添心中的忧思。   带着秋意的凉风从窗外吹进来,只有睡在一角的小诗和她的呼吸声令她稍觉安心。   如果没有幕容垂,她现在便应是安睡在燕飞怀内,这个想法令她倍觉孤寂,更使她身心受到巨大和无情的压抑。   不!   我绝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百日筑基已成她的唯一希望,不论是否成功,她也要奋战到底。   纪千千把扰乱她思维的千头万绪慢慢收拢,逐渐平静起来,压下像烈火般焚烧她心灵的心魔。   在这一刻,她记起燕飞传她筑基之术说过的话:气有清浊,浊则壅塞有碍,清则通达无阻。   自己现在的情况,该属气浊了。   这个念头升起,像明灯般照亮了她黑夜崎岖的前路,纪千千集中心神,依燕飞之法“凝神入气穴”,缓缓吐纳呼吸,晋入物我两忘的修真道境。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已渡过道家修练的一个小劫,否则将会前功尽废。   ※※※   “砰砰!”   仍在床上思念着小白雁的高彦惊醒过来,连忙跳下榻子,取外袍穿上,经侧门进入卓狂生的卧房,来到门前喝道:“谁?”   拍门的人道:“是我!快开门!”   高彦听出是庞义的声音,忙把门拉开,骂道:“有什么事非要来打扰老子不可的?”   庞义探手进来,劈胸抓着他的衣服,硬把他扯出房外去,喝道:“不要说废话,我们的辛大侠要投河自尽哩!”   高彦失声道:“什么?你在说笑吧!这里又不是汪洋大海,怎淹得死人?”   庞义放开抓着他的手,领先沿廊道朝舱尾的出口走去,咕哝道:“说少两句行吗?我们的大侠醒来后便不理劝阻,硬要到船尾去,看他浑身哆嗦的发酒疯样子,谁敢保证他跳进河水里可以再浮出来呢?”   高彦胡里胡涂地嚷道:“如此救人如救火,老卓他们是白吃饭的吗?”   庞义道:“他们仍在下棋,哪有空管其他事,你是边荒游的最高主持人,客人出了情况,不找你找谁?何况你和大侠最有交情,至少喝过酒谈过心。”   两人急步来到舱尾,沿木阶朝下走去。   高彦拍额苦笑道:“我好像是好欺负似的,所有麻烦事都推到老子身上来,要老子去解决。唉!我不干哩!”   庞义道:“你不干谁干呢?别忘记我本应在边荒集风流快活,都是因被你所累,所以才到这里来听你埋怨。”   两人步出船舱,来到甲板上,往船尾瞧去,入口的情况令两人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   辛侠义弯着身体立在船尾处,双手抓着船栏,不住颤抖。   六、七名荒人兄弟举着火把,看守着他,防止他跳河。   姚猛则在一旁苦口婆心的劝说,但似乎不起丝毫作用,辛侠义这家伙只是死瞪着河水,不答他半句。   高彦暗叹一口气,朝老家伙辛大侠走去。 第二章 最后一夜   刘裕和宋悲风头也不回地横过广场,朝大门走去的当儿,刘毅从后追上,唤道:“宗兄请留步!”   刘裕止步立定,却不回头瞧他,平静地道:“还有什么好说的?”   宋悲风只好陪他停下来。   刘毅来到两人面前,苦笑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   刘裕竟然现出一个笑容,平静地道:“你该心中明白吧!”   刘毅苦恼地道:“万事有商量,宗兄可否稍待片刻,让我去和大人说话。”   刘裕淡淡道:“勿要白费唇舌了,我还有一个忠告,就是请刘兄你好自为之,而你以后的事,一切再与我没有半点关系。”   刘毅一震道:“大人究竟向宗兄说了些什么话呢?”   刘裕微笑道:“你不是要在这里谈论可令我们抄家灭族的事吧?”   刘毅错愕道:“宗兄肯定是误会了我,不如我们回府找个地方说话如何?”   宋悲风亦听得吃了一惊,直到此刻,他仍不晓得谢琰和刘裕间发生了什么事,只知刘裕气冲冲的走进偏厅,不理谢混、刘毅他们,只吐出“我们走”一句话,他当然和刘裕共进退。   刘裕从容道:“是不是误会都无所谓,现在我根本没有心情和你说话,你回去吧!好好的想清楚,究竟该以大局为重,还是私人恩怨凌驾一切。”   说毕向宋悲风打个眼色,两人绕过刘毅,继续朝大门走去。   刘毅追着劝道:“外面正行戒严令,宗兄何不待明天再走?”   刘裕应道:“大人着我立即滚蛋,如果你是我,还有留下来的颜脸吗?”   刘毅一呆止步,然后道:“戒严的口令是天佑大晋,国运昌隆。”   两人此时已来到大门前,府卫慌忙推开大门,让两人通过。   踏足乌衣巷,华宅林立两旁,在一个接一个的门灯映照下,这道建康城最著名的街道,便像一个永远走不完的梦境。   宋悲风向刘裕问道:“二少爷真的说过这般绝情的话?”   刘裕苦笑道:“他还喝令我永远不准踏足他谢家半步。”   一队巡兵迎面而来,两人以口令作招呼,走出乌衣巷,把守巷口的兵士更肃立致敬,表示对两人的尊重。   宋悲风叹道:“他竟然说出这样的绝情说话,安公如泉下有知,肯定会很伤心。”   刘裕沉声道:“他着我杀刘牢之,给我拒绝了。”   宋悲风愕然道:“竟有此事?”   刘裕道:“我很担心他,他不但完全掌握不到现今的局势,更完全不把孙恩放在眼内,认为天师军只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误判敌情是兵家大忌,会令他付出惨痛的代价。而刘牢之只会袖手旁观,希望借孙恩之手,为他铲除刺史大人和原属何谦派系的将领。”   两人转入静如鬼域的大街,触景生情,更添心内的荒凉之意。   宋悲风止步道:“我明天找大小姐说说,只有她能改变二少爷的决定。”   刘裕停在他身旁,一边是通往宫城的御街,另一边则是建康最著名的浮桥──朱鹊桥。   刘裕叹道:“没有用的,琰少爷自恃是淝水之战硕果仅存的谢家功臣,再听不进任何逆耳之言,何况大小姐根本受不起刺激,老哥你忍心她再添压力和担忧吗?”   宋悲风道:“难道我们便这样坐看谢家倾颓吗?”   刘裕摊手道:“我们可以作什么呢?现在谢家的主事者是谢琰,他的决定就是谢家最后的决定。”   宋悲风颓然无语,好一会后低声道:“你眼前有两个选择,左走是朱鹊桥,小裕可以离开建康,逃往边荒集去,痛痛快快的过日子,再不用理南方的事,活得一天得一天。”   刘裕微笑道:“右转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那我们就到支遁大师的归善寺借宿一宵,什么都不管的睡一大觉,明天醒来再想该怎么办。”   刘裕轻松地道:“那宋大哥究竟认为我该左转还是右转呢?”   宋悲风讶然瞧他一眼,道:“若我是你,便往左转,从此永不回来,因为这是眼前唯一的生路。”   刘裕笑道:“宋大哥变得很快,刚才来时还斥责了我一顿,鼓励小弟要视建康为我的淝水,死守这道战线,现在却劝我有多远逃多远。”   宋悲风终忍不住道:“你为何变得这么从容,是否已决定再不蹚这浑水呢?”   刘裕双目精光闪闪,平静地道:“恰恰相反,我已决定留下来,奋战到底,直至这伟大的都城,完全绝对地落入我的掌握里。”   宋悲风一呆道:“你该晓得在现时的情况下,形势对你是绝对的不利,城内最有权势的两个人,都誓要置你于死地。”   刘裕以行动表示决心,负手领先转右而行,仰望夜空,呼出一口气道:“这或许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决定,不过我已想好了,再不会走回头路。天若要亡我刘裕,悉遵老天爷的意旨。我完全不晓得下一步该怎么走,可是我会竭尽所能,向定好的目标迈进。留在这里日子不会好过,可是我晓得,如果我躲往边荒集苟且偷生,会更不快乐,且对不起拥护我的荒人兄弟,辜负了燕飞对我的期望。我试过一次真的想当逃兵,还不够吗?”   ※※※   高彦和庞义赶到辛侠义旁边,尚未有机会说话,这个老家伙猛地张口,向河水狂吐,一时船尾充满令人闻之欲呕的气味,人人往外掩鼻避开去。   辛侠义急促的喘息着。   庞义和姚猛分别推了高彦一把,后者只好勉为其难移近少许,试着劝道:“辛大侠,你千万别自寻短见,所谓好死不如歹活,没有事情是解决不来的。”   辛侠义呆了一呆,似乎一时间仍未明白高彦说的话,站直身躯,别头朝他瞧来,吓得包括高彦在内的所有人,忙左闪右避,怕给他吐个正着,又或无辜被波及。   辛侠义忽又弓着身躯,咳起来,然后沙哑着声音辛苦地道:“真痛苦,以后我都不喝酒了,你们给我把所有的酒全倒进水里去。”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不过总算放下心来,知他无意寻死。   庞义试探道:“辛老不如返房休息吧!”   辛侠义倏地像苍老了几年般,凄然笑道:“辛老?我很老吗?唉!的确老了,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之外,只恨白头名将,有千里之志又如何呢?飞鸟尽,良弓藏;敌国灭,谋臣亡。现今皇上昏聩,奸佞当道,晋室将乱,大难即至,偏是我辈后继无人,是天要亡大晋耶?”   众人都没法答他,却对他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比之硬闯上船时的他,眼前的辛侠义像是变了另一个人,再无复先前自命替天行道的大侠风范。酒醒了,他也从一个醉梦回到残酷的现实里,明白到自己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对当前局势起不了丝毫的作用。   辛侠义摇头叹道:“想当年──”   众人无不心中叫苦,若他又要数十年前的从头说起,岂非大家都要陪他在这里吹风,不用睡觉。   幸好辛大侠忽又沉默下来,苦笑道:“还有什么好想呢?当年我击剑任侠,快意恩仇,现在又落得个什么田地?”   说毕掉转头来,面向呆瞪着他的众人,勉强挤出点笑容,道:“你们知道我为何卖田卖地也要筹足银两到边荒去?”   高彦代各人茫然摇头。   辛侠义没有道出原委,摇摇晃晃步履不稳地朝船舱走去,边行边唱道:“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歌声随他没入舱门内。   姚猛松了一口气,打个手势,着两名兄弟追去好伺候他老人家上床就寝。   一场闹剧,终告结束。   高彦抓头道:“谁明白他唱什么呢?”   卓狂生从三楼的舱厅传话下来道:“高小子确是胸无点墨,连袁宏落泊江湖时作的著名《咏史诗》也不晓得,这首诗的意思是,没有名声者会像蝼蚁般被人践踏,有了名声又被人疑忌,中庸之道难以把握,过于极端则会被人唾弃。总言之是世途险恶,进退两难,明白吗?”   高彦没好气道:“这种诗不知也罢,老子更没空去想。”   卓狂生道:“快滚上来,我们须研究一下如何分配舱房给明天的贵客,你当钱是那么容易赚的吗?”   ※※※   刘裕坐在客房黑暗的角落,思潮起伏。   寺院的宁静,却未能令他的心境也随之安静下来。   如果他明天没有应付司马道子和刘牢之的对策,他将只余束手待宰的命运。   不论是司马道子或刘牢之,都肯定有对付自己的全盘计划。   他们会如何处置自己呢?他最欢迎的是两人借孙恩之手杀他,只要派他领军,他便有可能重演盐城之战以少胜多。只恨这只是奢望,有了斩杀焦烈武的事件作前车之鉴,两人绝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牢之总不会愚蠢至派他去杀孙恩,不成功便治他以军法。   他们绝不是疏谋少略之人。   事实上,今次的情况比被派往盐城打海贼更恶劣,当时至少他有行事的自由,更得到支持和助力,并非孤军作战。   可是今次到建康来,他却颇有手足被缚后给投进满布恶兽的国度内,任人鱼肉宰割的感受。   失去了谢琰的支持,他亦再没有保命的本钱,如不能破解这种死胡同般的局面,他是绝无幸免的机会。   他选择了留下,不是有应付眼前劣势的方法,而是清楚自己根本没有回头路,他的心境令他绝不肯因死亡的威胁而退缩。他必须重新融入大晋的建制内,在北府兵内站稳阵脚,如此,只要捱至桓玄大举东下,他的机会便来了。为了报王淡真的深仇,为了所有支持自己的荒人和北府兵兄弟,他愿意把小命拿出来狠赌一场,纵然失败,对人对己已可问心无愧。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置诸死地而后生”这句老生常谈的话。   在谋杀自己一事上,司马道子和刘牢之肯定衷诚合作,最直截了当莫如使自己陷于没法逃走的绝地,然后以雷霆万钧的姿态加以搏杀,又或以卑鄙手段设法陷害他,再治以重罪。   现在他是任由敌人摆布,身不由己,难道他可以不听刘牢之命令吗?所以今夜是他最后一个机会,如果想不出对抗的方法,明天向刘牢之报到后,他的命运再不由自己作主。   有什么办法呢?王弘的老爹王珣可以帮上忙吗?唉!   说到底,不论王珣在建康朝廷如何有地位,始终是文臣,难以插手到被司马道子和刘牢之掌握的军政之内。劳烦他只表示自己山穷水尽,再想不出更好的保命招数。   支遁又如何呢?佛门在建康当然有很大的影响力,但于军队内的人事安排上,却是无能为力。可是,如果请支遁去向谢琰说项,能否令谢琰回心转意?刘裕旋即放弃了这个想法,主要是因想起了谢琰逐他出谢府时的可憎嘴脸,人是要活得有骨气的,嗟来之食不要也罢。且他更怀疑支遁对谢琰这刚愎自用的人的影响力能有多大。   左思右想,仍苦无良策。   刘裕心中涌起一股冲动,既然这样不行,那样也不行,不如到邻房弄醒宋悲风,立即连夜离开建康,潜返广陵,设法在北府兵内搞一场夺权的兵变,反过来讨伐司马道子和刘牢之。   这是个非常具诱惑力的念头,但刘裕却知道,只能在脑袋内打个转,他是不会这样做的。谢玄说的话他仍是记忆犹新,想成为将士肯为他卖命的主帅,他必须成为他们景仰的英雄,而不是于国家水深火热的时刻,叛上作反,乱上加乱,徒添民众的苦难。   刘裕出身布衣,来自最低层的社会,比任何人更明白蚁民之苦。   就在刘裕差点放弃,惟自听天由命的一刻,他的脑筋又活跃起来。   在建康最想杀他的两个人,分别是刘牢之和司马道子,也是大晋除桓玄外最有权势的两个人,任何有效的方法,必须是针对这两个人拟定。   他们有什么破绽和弱点呢?刘牢之的唯一弱点,是表面必须装作对他宠爱有加,所以在北府兵内他该是安全的,可是,只要他随便找个借口,把自己借调予司马道子,他将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关键处仍在司马道子,更令他心生惧意的是,只一个陈公公,已教他应付不来。   司马道子的阴谋手段层出不穷,于这方面他体会极深,除非他是真命天子,否则必难逃司马道子的毒手。   唉!真命天子?当假的“真命天子”真不容易,晓得实情的只会笑死。   忽然脑际灵光一闪,想到一个人。   刘裕猛地起立,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在绝对的黑暗和寒冷里,看到一点亮光,感觉到一丝的温暖。   他探手抓着连鞘放在几面的厚背刀,缓缓拿起来,同时整理脑海内的思绪,把厚背刀挂到背上去。   他感到历史在重复。   当日面对来袭的荆州两湖联军,因高彦的请求,引发他的灵机,想出破敌的全盘作战大计,取得空前的成就;现在亦因想起这个人,使他在几近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想出司马道子和刘牢之一心杀死自己的紧密联盟里的一个破绽。   此计是否可行,要老天爷方知晓,不过他必须一试。   只要尚有一分希望,他便要尝试。 第三章 都城密会   王弘回到马车上,神色古怪,凑近道:“果如刘兄所料,他答应与你秘密见面,真令人想不到。”   又忧心地道:“如果他立即通知他爹,布局杀你,如何是好呢?”   刘裕淡淡道:“司马元显是不会做令我看不起他的事。王兄不是说过,他手下尽是建康的纨绔子弟吗?司马元显用人不该这般低能,只因形势所逼下,不能不给甜头于围绕在他身旁的狐群狗党,否则,他将失去高门的支持。因此,他该比他的爹更明白现时的形势,更明白北府兵举足轻重的作用。”   稍顿续道:“我和司马元显也算有交情,去找他只是平常事,何况,琅琊王仍在宫内处理政事,该不会出问题。”   王弘道:“他起先感到震惊,但一直不发一言,到我对他说,现在朝廷的最大威胁,绝不是你,而是孙恩和桓玄,甚或刘牢之,他始动容,追问我为何把刘牢之和桓玄、孙恩算在一起,我便说须直接问你,他才答应见你。刘兄真厉害,你教我说的这句话,原来有这么大的威力。”   刘裕松了一口气,能否说动司马元显尚是未知之数,但最少有一试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必须立即离开,司马元显会使人来驱车,领刘兄到某处见他。刘兄事后可否到我家去,让我可以安心。”   刘裕点头答应,看着王弘退出车外,上马离开。   片刻后,琅琊王府启门的声音响起,有人越过街道,直抵马车停泊处,登上御者的位置,挥鞭驱马,马车起行。御者没说过半句话,他亦不作一声。   刘裕解下佩刀,放在一旁,心中充满感慨。   他知道,自己是在玩政治的游戏,且他是被逼去参加这游戏的。他情愿真刀真枪的在沙场与敌争雄斗胜,可是,如果他不使手段,他将永远失去上战场的机会。   他和司马道子虽然一直处于敌对的位置,事实上,却没有甚至解不开的私人恩怨,一切都是公事。不像与桓玄或刘牢之的仇怨,那是绝没有转圜的余地。   他视司马元显为可争取的对象,不但因目前大家在利益上有可以磋商的地方,更因双方曾在特殊的情况下,短暂地并肩作战。当时,他清楚感觉到司马元显的确与他们同心协力,大家生出微妙的信任和感情。   在那段经历里,他进一步了解司马元显的本质,并不像传闻中的他那般恶劣,而司马元显亦对他们有深一层认识。   正因这基础,令他感到可以和司马元显说话。   马车驶进一所宅院去,四周都是等候的人。   司马元显的声音响起道:“刘兄请下车。”   车门给拉开来,刘裕把刀留在车上,空手下车。   司马元显亦没有携带兵器,立在暗黑里,笑道:“刘兄屡创奇迹,确令人难以置信。”   刘裕环目扫视,四周围着近二十人,无一不是高手的体魄神气,且年纪绝在二十至三十间,该是贴身保护司马元显的心腹近卫。   刘裕淡淡道:“只是侥幸吧!公子在大江力抗荆州联军,才是真的了不起。”   司马元显对他的话非常受落,且懂谦虚之道,答道:“刘兄休要夸奖我哩!请!”   其中一护卫燃亮手上灯笼,领头步入打开的大门。   刘裕随那人登阶入内,屋里陈设简单,没有甚华丽的装饰布置,只有数张地席和小几。   司马元显的声音在入门处道:“放下灯笼,志雄,你到门外等候,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可以进来。”   那被唤作志雄的呆了一呆,想要说话。   司马元显不悦道:“快!”   那人无奈的放下灯笼,转身离开,大门关上,屋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司马元显从容在主席坐下,摆手示意道:“刘兄坐!”   刘裕在他右手侧席坐下,两人目光接触,均不约而同生出古怪的感觉。   司马元显低声道:“如果我爹晓得我在这里密会刘兄,肯定会骂我一个狗血淋头。”   刘裕欣然道:“那公子为何又肯见我呢?”   司马元显摊手道:“我自己亦不明白,或许是因我们共过患难吧!我并非盲目服从我爹的人,可是我爹对刘兄的看法,我却大致上同意。刘兄想见我,当然是认为可以改变我对刘兄的看法,只是这点,已令我很想听刘兄有甚样说辞。”   刘裕微笑道:“我想不如倒过来,先听公子对我的意见。大家直话直说,不用有任何避忌。”   司马元显点头道:“好!便让我实话实说。在北府兵和乌衣豪门中,均流传一种说法,即是谢玄选了刘兄作他的继承人,好完成他北伐统一南北的梦想,刘兄对此有何解释呢?”   刘裕苦笑道:“我可以有甚么解释?玄帅派我到边荒集,把一封密函交到朱序手上,我为他完成了任务,被他另眼相看,就是这样。事实上,玄帅虽有提点我,却从没有作出例如移交军权又或破格提升的安排,玄帅临终前,我仍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将,只因和荒人拉上关系,才使我的情况显得特殊。玄帅有对其他人说过一句我刘裕是他的继承人吗?没有!对吗?”   “玄帅去后,掌军权的是刘牢之和何谦。其他人因怀念玄帅,又因不满刘牢之的作为,所以寄望于我,使刘牢之对我生出顾忌,逼我立下军令状到边荒集送死。而我在边荒集侥幸成功,不是我本事,只代表荒人不是省油灯,而最重要的是我只是一个尽忠职守的军人,除执行上头派下来的命令外,从没有逾越军人的本分。”   司马元显用心听他说话,不时露出思索的神色,听罢仍没有出声,只用锐利的目光打量他。   刘裕心忖,司马元显的确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只懂争风呷醋、花天酒地的皇室贵胄。   好半晌后,司马元显叹道:“我愿意相信刘兄说出来的全是事实,可是刘兄有否想过‘一箭沉隐龙’的谣言,把刘兄置于非常不利的处境,纵然谣言确是凭空捏造,可是,只要愚民深信不疑,势将动摇我大晋皇朝的管治。”   刘裕从容道:“于此朝廷风雨飘摇之时,如果因为边荒说书者一句附会夸大之言,而平白错过拔乱反正的机会,是否因噎废食呢?”   司马元显不悦道:“刘兄太高估自己了。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现在是刘兄来求我,我不但看不到刘兄可以给我甚样好处,还要冒被家父痛责之险。”   刘裕不慌不忙地答道:“坦白告诉我,刘牢之因何没法容我区区一个小将领?又为何要在杀我一事上鬼鬼祟祟的,使尽卑鄙手段?他怕我甚么呢?”   司马元显立即语塞,只目光闪闪的瞪他。   刘裕又道:“公子认为刘牢之可靠吗?”   司马元显沉声道:“刘兄可知你现在说的,全是大逆不道的话?”   刘裕断然道:“因为我不想说废话,更没有时间说废话,刘牢之背叛王恭,只因他害怕桓玄远多于害怕琅琊王,并不代表他会对琅琊王和公子尽忠。兼且他对你们招募‘乐属’新兵,肯定有很大的戒心。假设公子和刘牢之易地相处,心中可以怎样算计呢?”   司马元显怒道:“大胆!你竟敢离间我们。”   刘裕道:“我只是以事论事,如果公子没有兴趣听下去,我可以立即滚蛋。”   司马元显苦笑道:“你和我都明白,今晚的密会只是浪费大家的时间,即使我对刘兄的话深信不疑,家父仍不会与刘兄妥协的。”   刘裕道:“假设我的提议是他没法子拒绝的,那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动容道:“那我便要洗耳恭听。”   刘裕道:“让我先分析当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刘兄请直言。”   刘裕道:“其实形势已是清楚分明,四大势力已成形。荆州始终是桓玄独尊之局,当孙恩大军进攻建康,桓玄会乘机收拾杨全期和殷仲堪,然后隔岸观火,看着建康军、北府兵和天师军拼个几败俱伤,然后以雷霆万钧之势,挥军速来,收拾残局。”   司马元显低头深思,没有说话。   刘裕道:“琅琊王当然明白桓玄的如意算盘,所以须保存实力,至乎扩军,以应付荆州军。而天师军则交由北府兵应付,最好是两败俱伤,那便可一举除去两大心腹之患。”   司马元显欲言又止,不过终没有反驳刘裕,只打手势着他继续说下去。   刘裕道:“此着看似聪明,事实上错得最厉害。好!我当你真的心想事成,清除了北府兵和天师军,建康军能独力挡得住荆州军吗?”   司马元显扬眉道:“我敢保证,我们非是没有一拼之力,鹿死谁手,要在战场上见个分明了。”   刘裕道:“现在就当我是桓玄,来与你纸上谈兵如何?公子敢接战吗?”   司马元显大感兴趣的笑道:“刘兄尽管放马过来。”   刘裕猜到,他因曾反复研究过每种桓玄所有可能采取的战略,所以在这方面极有信心,不怕自己能难倒他。   欣然道:“我第一步是封锁大江,使上游物资无法经水道运往建康,严重地影响建康百姓的生活,更使百物腾贵,慢慢削弱建康军民的斗志和对朝廷的拥护之心。”   司马元显愕然道:“我倒没想过这会影响军民的士气。”   刘裕暗叹一口气,这正是司马道子父子最大的弱点,就是不知民间疾苦。只想到封锁大江对他们本身没有影响,却没想过最要吃苦的是民众。   刘裕道:“然后,我会和聂天还连手,攻占建康外所有具战略价值的城市,例如寿阳,只夺此一镇,已可更进一步截断建康物资上的供应,令公子没法得到优秀的胡马作补充。”   司马元显根本没想过边荒集在建康攻防战上能起的作用,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道:“一年不成,两年三年又如何?到所有外围城市都落入我手里,建康将变成一座孤城,还可以有甚么作为呢?”   司马元显急促地喘了几口气,点头道:“刘兄确是懂兵法的人,这场战若换了你来打,你会如何去应付桓玄呢?”   刘裕坦白道:“我也要束手无策,被桓玄压着来打。没有了北府兵,建康军将失去依傍,再没法挡着桓玄。”   司马元显道:“若有北府兵又如何?”   刘裕淡淡道:“那便要看北府兵是谁人在主事。”   司马元显叹道:“此正为关键所在,你凭甚么令家父信任你呢?”   刘裕道:“在这种事情上,你根本不可以信任任何人,管他是至亲骨肉又或朋友兄弟,这是一个谁强谁弱的问题。公子可以问琅琊王一句话,在刘牢之和我刘裕之间,谁比较容易受他控制呢?哪一个选择比较明智。”   司马元显定神看他好半晌后,沉声道:“为了令刘兄不再胡思乱想,我只好坦白告诉你,在家父心中,你已成为了我司马氏皇朝的最大威胁,南方最危险的人物。刘兄现在可以死心了吧!”   刘裕微笑道:“好!那便让我们来预测杀掉鄙人后的情况。刘牢之绝不会与谢琰和何谦派系的将领衷诚合作,而只会拥兵自重,紧守以广陵为中心,大江以北的重镇,当谢琰一败涂地,而孙恩则席卷建康东南沿海诸镇,天师军将大举北上,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军仍能置身事外吗?这时会轮到刘牢之坐山观虎,看着朝廷的力量被不住削弱,朝廷若要借刘牢之的力量为建康解困,便不得不任他鱼肉,答应他所有无理的要求,这是必然的发展。刘牢之是有野心的人,不像我般只因一个谣言,而无辜地成为朝廷的眼中钉。”   司马元显沉吟道:“刘兄完全不看好谢琰吗?他并不是初上战场的人,且曾在淝水之战立下大功。”   刘裕淡淡道:“公子若把希望寄托在谢琰身上,我也无话可说。我只想提醒公子,天师军现时的兵力,在北府兵和建康军兵力总和的一倍之上,领导他们的是雄才大略的孙恩和精通兵法的徐道覆,没有一个是等闲之辈。”   司马元显吁一口气道:“假如刘兄仍然健在,在如此形势下,又可以起甚样效用呢?”   刘裕心中暗喜,知道痛陈利害后,司马元显终于意动,否则不会有这几句话。   当然,他不会把心意显露出来,沉着地道:“那就要看琅琊王的安排,更要瞧当时的情况。只要琅琊王把原属何谦派系的水师拨归于我,我便有与天师军周旋的本钱,更可以牵制刘牢之,对朝廷来说是有利无害。”   司马元显警戒地道:“刘兄对自己非常有信心。” 第四章 秘密协议   刘裕返回归善寺,宋悲风正坐在他房内,默默等候他。   此时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他们都睡意全消。   刘裕坐到宋悲风旁,道:“我离开时已特别小心,不弄出任何声响,老哥是如何发觉我溜了出去的?”   宋悲风叹道:“我当了安公的贴身保镖近二十年,有些习惯是改不了的,其中之一是警觉性。你到哪里去了?”   刘裕坦白答道:“我去找司马元显谈判。”   宋悲风失声道:“甚么?”   刘裕道:“我通过王弘约他见面,由于我曾和他合作应付郝长亨和徐道覆,所以勉强可算有点交情,更成为对话的基础。”   宋悲风听得眉头大皱,道:“这小子骄横放纵,心胸狭窄,且只是听他爹的指令行事,找他不嫌浪费时间吗?”   刘裕知道宋悲风对司马元显印象恶劣,微笑道:“人是会变的,司马元显是受辱于我们手上,接着又与桓玄在江上对撼,连番磨练,令他在各方面都成熟了。他再不是以前那个花花公子,而是懂得审时度势的皇室领袖。我要先说服他,才可以由他向司马道子传话,痛陈利害。”   宋悲风摇头道:“不论你说甚么话,仍难打动司马道子这个奸邪小人,他是不会改变对你的成见。”   刘裕道:“我并不是要改变司马道子对我的看法,只是给他一个权衡利害的机会。对司马道子来说,最重要的是如何维持他大晋的国运,其他都是次要的,包括我刘裕在内。”   宋悲风苦笑道:“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投向司马道子,会令很多人失望。”   刘裕道:“微妙处正在这里,一天刘牢之仍在,我们的关系都不会公开,我更不是要做司马道子的走狗,司马道子也未改变杀我的心。而我要做的事,与玄帅并没有分别,玄帅迎战苻坚于淝水,非是为了司马曜或司马道子,而是为了汉族的存亡。我也是如此,不但要保住小命,还要争取出战天师军的机会。刘牢之绝不会便宜我,可是,只要司马道子不是胡涂虫,便该明白,在某一段时间内,我是一只有用的棋子。”   宋悲风发呆半晌,点头道:“我被你说服了,虽然仍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晋室始终是南方的正统,司马道子不同意,你便没法领兵出征。告诉我,如果司马道子不接受你的提议,你又怎么办呢?”   刘裕道:“如果司马道子冥顽至此,明早我便和你立即赶往广陵,设法策动一场夺权的兵变。再拥兵自立,放手干他娘的一个轰轰烈烈,总好过坐以待毙。”   宋悲风愕然道:“有可能成功吗?”   刘裕苦笑道:“当然不容易,且有违安公和玄帅对我的期望,否则,我何用去见司马元显呢?”   宋悲风谅解地道:“我明白了。”   刘裕道:“趁离天亮尚有时间,宋大哥回房休息吧。”   宋悲风道:“还睡得着吗?你也该好好休息,明天谁都不晓得会发生甚么事。”   说毕起立朝房门走去。   刘裕道:“待会宋大哥听到声音,装睡便成。”   宋悲风愕然别头朝他瞧来。   刘裕平静地道:“如果我所料无误,司马道子会亲自来见我。”   ※※※   慕容宝揭帐而出,慕容农、慕容隆、慕容情、符谟、封懿、史仇尼归等一众将领应召而至,齐集帐外。   慕容宝着各人在帐外空地处,围着熊熊燃烧的篝火坐下,沉声道:“刚才与长城那方取得联络,平城和雁门已重入我们手上,父王大破长子,且亲手斩杀慕容永。甚么父王受重创,全是一派胡言。”   众将齐声欢呼。   慕容农欣然道:“这定是拓跋珪那小贼为令我们退兵散播的谣言。”   慕容宝双目喷出仇恨的火焰,狠狠道:“不杀此獠,我绝不甘心。”   军师眭遂道:“即便没有谣言,仍是以退兵为上策,胆怯的拓跋珪根本不敢与我们交战,如果我们还在那里等待,补给和士气上都会出问题。”   慕容宝心中掠过强烈的悔意,暗忖,如果依照慕容垂的吩咐,先取平城、雁门,再设立往盛乐的补给线,与拓拔珪打一场持久战,便不致押后军被歼,而他们则狼狈急窜的局面。回去后,他如何向慕容垂交待?自己仍能保得住得来不易的太子之位吗?慕容垂的左右重臣,一向对自己有微言,今番不正是证实了他们对自己的看法?不!定要把形势扭转过来。   沉声道:“我明白拓跋珪这个小子,他绝不放过这个机会,我敢肯定,他正锲而不舍的在后方追来。只要我们将计就计,定可以令他栽个大跟头。”   慕容农眉头深锁地道:“现在我们人疲马乏、军心涣散、将士思归,实不宜与敌人交锋作战。”   众将纷纷附和。   过去的几天,真不宜过。开始的两天,还要黑夜行军,又遇上连场暴雨,道路艰难。加上护后军无影无踪,构成了严重的心理威胁,令他们步步惊心,睡不安宁。到此刻,包括诸将在内,都希望早日越过长城,返回中山。   慕容宝道:“如果我没有猜错,拓跋珪这小子肯定会在我们进入长城前,偷袭我们。”   大将符谟沉声道:“我们首先须弄清楚拓跋珪在哪里。”   慕容宝冷哼道:“拓跋珪惯当马贼,此正为他作马贼的伎俩,我们根本不用理会他在哪里,只要选择易守难攻之处,布下陷阱,以身作饵,肯定他会上当。”   慕容农皱眉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是现在我们完全不晓得敌方情况,主动全在敌人手上,形势对我们是绝对不利。”   慕容宝不悦道:“我们的军力在拓跋珪三倍之上,怎用怕拓跋珪这个小贼?何况,我已使人知会王弟,着他亲率军队出长城与我们在参合陂会合。要杀拓跋珪,这将是千载一时的大好机会。”   慕容宝口上的王弟是慕容详,慕容垂和慕容宝出征后,国都中山便由他主事。   慕容农道:“参合陂?”   慕容宝点头道:“参合陂将会是拓跋珪授首之地,此地南倚参合湖,长坡由西朝东往友爱合湖倾斜,易守难攻。”   此时,众将均知慕容宝心意已决,又知慕容详会领兵来会合,解决了补给的问题,感到非是没有一战之力,只好同意。   慕容宝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道:“三天后当我们到达参合陂,等候那小贼来自投罗网。”   慕容农摇头道:“我们首先要弄清楚两件事。第一件事是拓跋珪凭甚么歼灭我们的护后部队?到今夜仍没有一个人来归队,告诉我们发生了甚么事。”   史仇尼归极得慕容宝宠信,兼且武功在众将中称冠,所以身份地位虽比不上在座诸将,仍可畅所欲言。道:“可见拓跋珪另有一军埋伏在北岸某处,收到拓跋珪指令后,配合渡河进攻的敌人主力部队,两面夹击我军,致令我们的后卫军全军覆没,更逼得我们日以继夜的朝东走。”   他的猜想大致正确,只是没想及在南岸的拓跋部队只是虚张声势,并非主力所在。当夜拓跋珪便使计故意让慕容宝一方眼睁睁地瞧着他渡河往南岸去,正是要慕容宝生出这样的错觉。   另一个猜错的地方,是拓跋族的战士不是埋伏在北岸某处,而是借烽烟传信,从千里外数度换马的急赶回来。   慕容情羞惭的垂头,道:“是我办事不力。”   慕容宝终找到替罪的人,冷哼道:“由现在开始,侦察敌情交由封将军负责,最重要是掌握参合陂周围二十里之内的情况,不要再重蹈覆辙。”   封懿应诺领命。   慕容宝转向慕容农道:“第二件事呢?”   慕容农直截了当地道:“拓跋珪和他的族人现今在哪里呢?”   众人默然无语,显是没有人答得了他的问题。   史仇尼归又开腔道:“拓跋珪如要拦途偷袭,不但不能落后太远,还要在抵长城前绕到我们的前方去。如此,若我们在参合陂结垒固守,将出乎他意料之外,令他进退两难。那时,当我们与长城来的己军会合,拓跋珪若还不识时务立刻退后,将是自寻死路。”   众将无不听得精神大振。   慕容宝终得到众人肯定他殚思竭智想出来将计就计的战术,大喜道:“尼归之言有理。不论拓跋小贼如何精于马贼的游击战术,总要现形,那将是他的末日来了。”   ※※※   弹甲声从园子传来。   正静心等候的刘裕,心中无惊无喜,把厚背刀挂在背上,推门闪身而出,刚好瞥见陈公公熟悉的背影,没入园林暗黑处。   这可能是一个“友好”的密会,也可能是一个杀他的陷阱。   刘裕向宋悲风的房间打出个“勿要跟来”的手号,追入园子里去。   陈公公在前方忽现忽隐,当穿过月洞门,眼前豁然开展,原来已抵达归善寺宁静的后园。   归善寺的后园在建康颇有名堂,名为归善园,园中有个形状不规则的大莲池,把所有景点连结起来,池水屈弯延伸,与几座石山结合,取得山回水转,不尽源流的景面,又以架折桥横跨水面,与池心的一座方形暖亭连接,在月照下,沿湖遍植的老槐树投影水面,营造出别有洞天的深远意境。   司马道子一身便服打扮,安然的坐在亭子里,陈公公负手立在他身后。   刘裕心忖,如一言不合,陈公公加上司马道子,肯定自己没命离开莲池。   这是司马道子“收拾”自己的一个好机会,更是刘裕心甘情愿拱手相赠的。   此时他已没有返悔退缩的可能,猛提一口真气,踏上架折桥,朝池中暖亭大步走去。   司马道子微笑道:“刘将军请坐!”   刘裕直抵石桌子的另一边,垂手道:“卑职站在这里便成。”   司马道子重复道:“坐!”   刘裕明白司马道子的心态,他并非视自己为下属,而只是一个有资格与他作谈判的对手,那种关系是江湖人的关系,没有忠诚可言,有的只是利害关系。   刘裕想通此点,轻松的坐下。   想到经历过多少风雨?渡过多少考验?才能在此时此地与这大晋皇朝最有实权的人物对坐说话,心中岂无感慨。   司马道子锐利的眼神打量着他,忽然喝道:“刘裕你也否立下毒誓,保证将来不与我司马道子为敌?”   刘裕心叫来了,只要自己稍有犹豫,他们两人会立即出手,全力把他搏杀于亭内。更由于他是坐着的姿态,怎也快不过立在司马道子身后的陈公公,而位处于此一“绝地”,他的逃生术亦无所施其技。   在来赴会前,他已想过每一种可能性,包括对方逼他立誓以示尽忠。坦白地说,司马道子这句话对他来说已大有转圜的余地。   刘裕举手立誓道:“我刘裕就此立誓,永不与琅琊王为敌,如违此诺,教我刘裕不但家破人亡,且曝尸荒野,绝子绝孙。”   司马道子严肃的表情纡缓下来,点头道:“刘裕你确有诚意,我也感不枉此行了。”   陈公公微笑道:“刘将军确有本领,到现在我仍不明白,当日你是如何脱身的?”   刘裕苦笑着把当时脱身的办法说出来,没有半点隐瞒,以进一步表示诚意,解说完毕,三人间的气氛大见融洽。   司马道子道:“对刘牢之你有甚么看法?”   刘裕沉声道:“刘牢之只是个反复的小人,他今天可以投靠王爷,明天也可以投靠桓玄。对他来说,最重要是保存实力,好成为最后的胜利者。”   司马道子平静的听着,忽又岔到另一话题道:“桓玄因何要杀你呢?”   刘裕心忖,司马道子确不简单,先后两个问题似是风马牛不相及,但却可令自己没法把拟好的答案循序道来。   答道:“因为他想做皇帝。疑我成为愚民心中改朝换代的人,更害怕我背后的荒人力量,会使北府兵成为阻他登位的最大障碍。”   司马道子微笑道:“你很坦白,事实上,你所说的任何一句话,也足构成叛乱的死罪。但我却喜欢坦白的人。你告诉我吧!‘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大逆不道的谣言,是否曾令你心中有妄想呢?”   刘裕发自真心的苦笑道:“我不但没有因此心生妄想,还为此吃尽苦头。我敢向王爷保证,如我曾有一丝歪想,教我死无葬身之地,我刘裕敢向青天立此誓。”   这是刘裕第二次向司马道子立誓,前一誓是被逼的,现在此誓却是自发的,因为他清楚,根本没有天降火石这回事。   于眼前的形势下,他必须争取司马道子对他的信任,司马道子是否祸国殃民的大奸贼,并不是在目前应考虑的事。最重要的是争取出战孙恩的机会,而司马道子便是他最后的机会。   司马道子不眨眼的瞧着他,欣然点头道:“好!说得好!现在我相信你真的有诚意。”   刘裕暗抹一把冷汗,晓得这才算真的过关。找上司马道子,是困于绝境的兵行险着,一个不好,立即要赔上性命。   陈公公淡然道:“刘裕,你的作用真是这么大吗?”   刘裕从容道:“刘牢之为何千方百计要置我于死地呢?当孙恩兵临城下时,我愿为朝廷尽忠效死命。”   司马道子答陈公公道:“如果小裕不是举足轻重的人,我今天怎有闲情来和他说话?小裕的军事才华和声誉,都是无可置疑的。所谓三军易得,一将难求,际此朝廷用人之时,小裕正是我梦寐以求的猛将。”   刘裕暗松一口气,只从司马道子对自己改变称呼,便知这奸贼接受了他的提议。当然,他们的良好关系是有时限性的,但正如他向司马元显说过的话,在刘牢之和他之间,自是以刘裕较易控制和摆布。在正常的情况下,即便他能取刘牢之的位置代之,仍远没法和当年的谢玄相比,所以,司马道子根本不怕他能有何作为。   司马道子沉声道:“明天你先到石头城和刘牢之打个招呼,他安排你做甚么,你便做甚么,千万莫要和他争执,明白吗?”   刘裕点头应是,晓得终把逆势扭转过来,于建康争取得生存的空间。   这就是政治了。 第五章 幽灵使者   一骑快马,在黑暗里穿林过野,却没有发出应有的紧密蹄声,加上骑士全身黑衣,马儿亦是纯黑的,仿如融入黑夜里的幽灵骑士,到人间来勾活人的魂魄。   当骑士冲上一座小丘的斜坡,坡顶忽然冒出两个身穿夜行劲服的人,其中之一还弯弓搭箭,瞄准骑士。   那骑士也是了得,见状晓得不妙,竟从马背弹起,凌空一个觔斗,投往左方。   “铮!”   弓弦震响,劲箭疾射而出,时间角度均拿捏得无懈可击,箭才离弦,眨眼已射入仍在空中翻滚的那骑士的肩头,溅起血花。   骑士惨哼一声,被利箭的惊人力道带得变成往后抛跌,“蓬”的一声掉在草地上。   射箭者闪电冲前,往坠地的骑士掠去,另一人则拦在马儿前方,到马儿冲至身前,才往旁闪开,再施展手法,竟一把抓着仍在往前疾冲的战马的缰索,并借战马疾冲之力,就那么飞上马背,坐个四平八稳。   马儿受惊下跳蹄狂嘶,又人立而起,却没法把马背上的人甩掉,到驰下另一边山坡,已被背上的人安抚控制,绕过小丘驰返骑士倒卧之处。   射箭者脸色凝重地站起来,看着卧地的骑士道:“死了!”   马背上的人失声道:“甚么!”同时跃下马来,竟然是燕飞。   射箭者正是拓跋珪,此时他眉头深锁,沉声道:“是服毒自尽的,极厉害的毒药,见血封喉。”   目光转到燕飞拉着的战马,赞道:“好马!”   燕飞道:“此马四蹄均包扎特别的皮革套,所以落地无声。”   拓跋珪道:“这是燕国著名的幽灵使者,早上潜伏,晚上赶路。一般的探子,即使他们在眼前经过,只会以为自己眼花,幸好我们不是一般的探子。”   燕飞道:“在他身上找到东西吗?”   拓跋珪摇头道:“除了一般的远行装备,你不会有任何发现,这是慕容垂想出来的方法,只靠口传,如若遇敌不能脱身,便服毒殉死。我早防了他一手,想不到他内功如此高明,竟抵得住我箭上的真劲,仍能及时自尽。”   燕飞犹不甘心,搜索挂在马儿背上的行囊。   拓跋珪的目光落到骑士的靴子上,道:“靴子是新的。”   燕飞点头道:“战马的状态也很好,靴子和蹄铁亦是新的,看来只走过几天的路。”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触。   拓跋珪道:“此人该是来自平城,从平城快马赶来正是六七天的光景。”   燕飞皱眉道:“难道是慕容详派来向慕容宝传递消息的人?”   拓跋珪蹲下去检查死者的衣服武器,摇头道:“慕容详十天前才收复平城,且不晓得慕容宝会忽然撤往中山,兼且他们两兄弟关系并不融洽,慕容详一直觊觎老哥的太子之位,该不会这么热心千里迢迢的向慕容宝通风报信。”   燕飞道:“这么说,此位不幸的仁兄该是慕容宝派出的骑士,到平城见过慕容详后,现在带着消息回来向慕容宝报告,慕容宝又再派他回平城向慕容详传达他的指示。”   拓跋珪道:“此人是当谣言传入慕容宝之耳时派出的,所以比慕容宝早十天返回长城内,故有足够时间来回往返。我早猜到慕容宝会有此着,所以派人封锁长城外的荒野,却截不着来去如风,最擅长隐踪匿迹的幽灵使者。”   燕飞道:“幸好今次给我们截着他。”   拓跋珪摇头道:“没有用的,幽灵使者是三人一组,各自采取不同路线,我们截着其中一人,另两人早已远遁。”   燕飞皱眉道:“如此情况非常不妙。”   拓跋珪站起来,冷静地道:“我们来分析情况。现在慕容宝已清楚有关他老爹的谣言,全是子虚乌有,以他的性格,当会暴跳如雷,杀我之心更烈,更不得不想到,如何向慕容垂交待的严重问题。而唯一能扭转他所处的劣势的方法,就是设法反败为胜。”   燕飞目光投往脚下的幽灵使者,点头道:“你的猜测应大致正确,此人正是带着慕容宝的口信,着慕容详配合他的作战计划。”   拓跋珪道:“最重要是小宝须得到慕容详粮食上的补给支持,才有条件与我在长城外周旋。不过,只要我们截断平城到此的陆路交通,慕容宝将没法和慕容详建立联系,而慕容宝会发觉,他的反攻大计,将是他的军事生涯上最大的失着,也令燕国走向灭亡。”   燕飞问道:“慕容详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在二至三万人间,但由于怕尽起全军后,给我乘虚而入攻陷平城和雁门,最多只能抽调一半兵力出城作战。哈!这小子曾在我手上吃过大亏,我不信他不顾忌我,只要我们在城外虚张声势,我敢保证,他在弄清楚情况前,不敢踏出长城半步。”   燕飞沉吟片刻,道:“我们需改变作战计划了。”   拓跋珪现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迎上燕飞的目光,道:“小宝现在已清楚我们要在途上突袭他,所以,我们的部队再非奇兵,一旦让他取得能固守的据点,安营立寨,援军又源源不绝从长城开来,我们将优势尽失。”   燕飞点头同意,道:“唯一致胜之道,就是先一步猜中小宝挑选的据点,在那里设局埋伏,你道小宝会挑哪里呢?”   拓跋珪道:“对长城外的形势地理,燕人远比不上我们这些曾长期在这区域生活过的人,所以小宝选的地方,须符合几个条件。”   燕飞道:“第一个条件当然是离长城不远,否则将难与长城内的燕军互相呼应。”   拓跋珪接口道:“其次是也不应离此太远,因为小宝的大军已人困马乏,疲不能兴,急需好好休息回气。”   燕飞道:“第三个条件是此地要水草茂盛,且易守难攻,对吗?”   拓跋珪哈哈笑道:“最后此处肯定大有名堂,慕容详一听便明白,不用先派人去苦苦找寻。啊!”   两人同时一震,四目交击。   拓跋珪喘着气道:“肯定是参合陂,不但有水有草,且地势利守不利攻,离这里是三天路程,离长城也只是四,五天的路程,不可能有更理想的地方。”   燕飞道:“我们埋葬此人,毁灭痕迹后,立即赶回去准备一切。”   拓跋珪仰天吐出一口气,叹道:“我的小宝啊,三天后的参合陂,将是你的埋骨之地。”   ※※※   刘裕和宋悲风天未亮便离开归善寺,到石头城附近找了间食店吃早点。   两人在一角坐下,心情比昨晚离开谢府时好多了。   宋悲风道:“起始时,我对你去找司马元显说话,心中颇不舒服,可是此刻坐在这里,却感到这是最聪明的做法,否则,现在便是看着你去送死。当年即使以安公的学识见地,也不得不与想当皇帝的桓温虚与委蛇,以柔制刚。现在的司马道子,等若朝廷,你如与他对敌,根本难在建康立足。不过,司马道子此人自私自利,一切全由己身利益出发,如他认为你失去利用价值,会毫不犹豫的杀害你。”   刘裕吃着包点,沉声道:“如果谢琰旗开得胜,出乎我们意料外地大破天师军,消息传入司马道子的耳内的一刻,便是他下令杀我的时刻。对他,我怎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呢?”   宋悲风叹道:“唉!二少爷!我们对他真的无能为力吗?我们怎能坐看他自寻死路?”   刘裕岔开道:“刚才有人跟踪我们吗?”   宋悲风道:“肯定没有。”   刘裕道:“这是好事,代表司马道子至少做足门面功夫,以表示对我的信任。”   宋悲风沉吟半晌,道:“小裕,你坦白告诉我,是否心中恼火二少爷呢?”   刘裕苦笑道:“老哥要我坦白,我便坦白说吧!我真的没有怪他,只是为他的愚蠢顽固痛心,可是他的事已不到我们去管,亦没有人能改变他的想法,包括大小姐在内。”   宋悲风沉默下去,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对谢家,宋悲风有着深刻的感情,看着谢家毁于谢琰手上,当然非常难过不安,他也不知说甚么话去安慰他。   宋悲风咬牙切齿地道:“我恨不得立即把刘牢之这忘恩负义的奸贼斩于剑下。”   刘裕忽然想起留下在船上的裂石弓,当晚因被陈公公追杀,没法及时取回何锐赠他的神弓,这刻却想到,如果能以裂石弓在暗处喂刘牢之一箭,会是平生快事。旋又记起答应过何无忌放刘牢之一条生路的承诺,一时心中百般滋味。   叹道:“我到石头城去后,可能有一段时间身不由己,宋大哥你必须低调行事,等候机会,如果情况不对劲,立即离开建康。”   宋悲风道:“你不用担心,我适才只是意气之言,不能作准。我还想问你一句话,待会我去见王弘,除了着他对你夜访司马元显一事保守秘密外,还有甚么事可请他帮忙呢?”   刘裕道:“他对我最大的帮忙,是不要为我做任何事。可是其中情况,却不用向他老爹隐瞒,王珣深谙朝政,该明白如何拿捏。”   宋悲风皱眉道:“照我看,该把王珣也瞒着才对。”   刘裕思量半刻,点头道:“宋大哥的看法有道理,但却不可以瞒着王弘,否则,他会感到我不当他是推心置腹的战友。”   宋悲风道:“此事由我来拿捏分寸吧!我会比你更明白建康世家子弟的心态。”   刘裕道:“宋大哥不是说过,可以利用安公遗留下来的影响力,在建康联结一些有势力的人吗?”   宋悲风点头道:“确是如此,不过,到最后能争取多少人站到我们一边来,仍要试过才知晓。”   刘裕摇头道:“这方面的事暂缓进行,最怕是传入司马道子耳内,会惹起司马道子的疑心。我现在最聪明的做法是韬光养晦,直至机会落入我的手上。”   宋悲风同意道:“我明白!”   刘裕道:“我还要和边荒建立联系,好清楚边荒集的情况。司马道子肯暂时容纳我,其中一个原因是看到边荒集可为他带来的好处,我们须好好的利用。”   宋悲风道:“这方面全无问题,文清小姐那方有人长驻在这里,可以用飞鸽传书与边荒集交换消息。”   又道:“小裕有没有口信须我通知文清小姐呢?”   刘裕心中倏地涌起千言万语,却又有不知从何说起的矛盾感觉,最后道:“告诉她我一切安好,刘牢之暂时奈何我不得,现在我只是等待领军平乱的机会。”   宋悲风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又犹豫地道:“你真的没有别的话说吗?”   刘裕暗叹一口气,自己现在的心情,那容得下儿女私情?摇头表示没有了。   宋悲风欲言又止,终没有说出来。   刘裕道:“时间差不多哩,我们分头行事吧!”   宋悲风却没有动身的意思,沉声道:“见过王弘后,我该否到谢家见大小姐呢?”   刘裕也为他感到为难。   宋悲风又叹道:“你说吧!为了安公,我怎能见死不救,坐看二少爷到战场去送死?”   刘裕道:“你仍放不下这个想法,因为你不是像我般亲耳听到二少爷昨晚说过的话。权力和荣耀是会令人盲目的,昨夜我最想向二少爷说的一句话,是问他为何玄帅不把北府兵的兵权直接移交给他?以玄帅辞世前的威势,玄帅是绝对可以办到的,司马道子亦不敢反对,可是,兵权却落入刘牢之手上。这句话我当然不敢说出口来。”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   刘裕续道:“二少爷一向自视极高,玄帅去后,更认为自己是南方的中流砥柱,淝水之战的旧勋,所以,现在忽然得到了北府兵的部分兵权,又负起讨伐孙恩的重任,令他更目空一切,骄傲轻敌。所以,即使大小姐也再难像以前般影响他?宋大哥是该去见大小姐的,不过却须绝口不提二少爷的事,否则,只会令大小姐更伤心。”   宋悲风道:“我明白你说的话,可是──”   刘裕道:“你当我不关心谢家吗?只是因为玄帅,我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   脱口说出这句话时,刘裕心中升起一个疑问。   他真的可以为谢家作出任何牺牲吗?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可以为谢玄效死命,但没有了谢玄的谢家又如何?眼前对他最重要的事,是攀上北府兵大统领之位,只有执掌北府兵,他才可以立下目标。在这一刻,他清楚感觉到,目前与谢琰为首的谢家的疏离关系。   宋悲风澄清道:“我没有这个意思,更清楚小裕你的处境。”   又苦笑道:“二少爷真的全无胜望吗?”   刘裕道:“二少爷的缺点,事实上也是建康高门名士的缺点,就是高高在上,只顾及高门大族的利益。他们不明白,孙恩的叛乱为何能忽成燎原之势的根源,只视孙恩是妖言惑众的邪魔,追随者只是被迷惑的愚民。实情当然不是如此简单,天师军的崛起如此迅速,表明了民怨极深,要真正的平乱,朝廷必须由根本做起,以泄民愤。否则,孙恩后尚有无数个孙恩,民乱并不是靠杀戮便能遏止的。”   宋悲风颓然道:“我们走吧!”   两人结账离开,踏足街上。   这天天气极佳,阳光普照,街上人来车往,繁盛如昔,令两人很难联想到刚过去的漫漫长夜,于一夜间竟有这么多关系到生死存亡的变化,其重要性可以影响到南方汉族未来的命运。   宋悲风道:“希望一切可以有个新的开始。”   刘裕道:“对我来说,每天都是一个新的开始,是我余生的第一天。哈!老哥珍重!”   拍拍宋悲风的肩头,径自沿街去了。   宋悲风瞧着他的背影,心中泛起奇异的感觉。   刘裕可以改变南方汉族的命运吗? 第六章 麻烦贵客   寿阳城外码头上,吉时一到,锣鼓爆竹声中,在有“边荒名士”之称的卓狂生主持下,举行了简单而隆重的命名仪式,为楼船装上雕写“边荒一号”的牌匾。   边荒游不但振兴了寿阳的经济和旅业,更使寿阳成为南方最令人瞩目的城市,与边荒集的关系得到大幅的改善。从这一刻开始,于寿阳人来说,边荒再不是禁地险境,而是充满希望的福地。   寿阳城万人空巷来参与边荒游的首航礼,惟独胡彬因避嫌而留守在城中的太守府内,缺席盛会。   码头区挤满欢呼喝彩的人群,参与边荒游首航的旅客,在凤老大的殷勤招呼和安排下,聚集在登船的跳板处,鱼贯登船。   高彦、姚猛、阴奇、方鸿生和一众兄弟,在甲板处列队欢迎,务要令客人有宾至如归的感觉。   宾客以男性为主,女客不到十五人,最引人注目的当然是香素君,不但因她面如凝脂,长得楚楚动人,且身段匀称,仪态万千;更因她背挂长剑、神情骄傲,仿如视天下男子如无物,配上淡雅的劲服,予人高不可攀的感觉,才是最令人倾倒的地方。   在三楼看台监控整个情况的慕容战、拓跋仪和庞义等人,亦不由生出惊艳的感觉。   她登上甲板后,只冷淡的向高彦等点头打招呼,但已使得高彦等神摇魂荡,差点忘记了站在这里是干什么的。   亦步亦趋跟在她香躯后的正是那叫晁景的小子,此人长得一表人才,风流倜傥如若玉树临风,一派世家名士的风范,作的是儒生打扮,可是脊直肩张、龙行虎步,双目神藏不露,腰佩长剑,却使人感到他能文能武,非是一般寻常江湖人物。   高彦等尚晕头转向的当儿,苗族小姑娘跟着顾胖子登船来了,她纵是遮掩了花容,只凭动人的体态身段,仍可像香素君般吸引所有他人的注意。   俗不可耐的顾胖子,打躬作揖的和各人招呼,不知如何,众人看在眼内,却分外感到他的可厌。高彦和姚猛更恨不得一脚把他踢下船去,只载苗族小美人到边荒集去,好令她可以重新开始本该属于她青春焕发的人生。   苗族小美女一直低垂螓首,跟在顾胖子身后,在荒人兄弟引领下进入船舱,没对高彦或姚猛瞄上一眼,使他们愈发感到她是在顾胖子的淫威下苟且偷生,过着暗无天日的生活。   看着她曼妙动人的背影消失在船舱里,两人尚未回过神来,谄媚的笑声在他们身前响起,差点吵聋了他们的耳朵。   只见一个年纪只是二十出头,头大的与身体不成比例,形貌逗笑的小胖子,正满面生春地向他们抱拳施礼。   如果顾修是个丑陋的大胖子,这人便是个好看的小胖子。   姚猛道:“原来是谈宝谈公子,稍后有机会再谈,我们站在这里说话,会妨碍到其他人登船。”   就听姚猛这句话,便知他被谈宝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烦个要死,所以毫不客气,不待他开腔,便先一步着他闭口。   谈宝没有半点觉得不好意思的神色,陪笑道:“好日子!好日子!今天确是大好的日子。天朗气清,可见老天爷多么照顾我们。这位定是高爷吧!我只想问一句话,下一班到边荒集的观光楼船何时启程呢?”   当他说“这位定是高爷吧”,眼光装出满眶崇慕的神情,却只朝着姚猛看,显然把姚猛当作了高彦。   姚猛愕然道:“谁告诉你我是高爷呢?”   谈宝一呆道:“你不是高爷吗?昨天你到客栈来和我们打招呼──”接着面向阴奇,续道:“这位先生不是介绍你为今次边荒游的主持人吗?”   阴奇淡淡道:“是主持人之一,谈公子听漏了两个字哩!”   又指着高彦道:“这位才是高爷。”   谈宝一脸狐疑的神色,瞪着高彦。   后面传来一把雄壮的声音,喝道:“兀那胖小子,要说话给老子滚到一边去说,勿挡着王某人的路。”   高彦等循声瞧去,只见说话的人仍挤在岸上等候登船的客人堆中,且比他身边最高的人还要高上半个头,仿如鹤立鸡群。他长相粗豪,年纪接近三十,体形剽悍,背挂长刀,发须蓬乱,一副不修边幅的落泊模样,但依然予人威势十足,非是等闲之辈的感觉。   阴奇喝下去道:“王镇恶兄说得对!”一把扯着谈宝到一旁说话去了。   高彦定神打量王镇恶。他乃边荒集的首席风媒,武功虽不算了得,眼力却是一等一的,一眼便断定此人武功高强,不在那香素君和晁景之下,也比任何人更像死士和刺客。   姚猛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高爷!这位是刘穆之刘先生。”   刘穆之作文士打扮,肩挂包袱,手提小竹箱,外表看只像个寻常读书人,年纪在三十五、六上下,留着一把美须,而令人注目的,不是他颇有出尘之姿、大有仙风道骨的颀长身形,而是从他一双眼睛射出来从容和闪动着智慧的目光,使人感到他文弱的外表内,隐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   他绝非像凤翔所形容的只是个书不离手的书呆子。   刘穆之潇洒的向他们打招呼示好,随另一荒人兄弟入舱去了。   此时阴奇搭着谈宝的肩头回来,着人引领他到指定的舱房,跟着移到高彦身旁,凑到他耳边道:“谈小子肯定是为避祸而参加边荒游的,所以比其他人更卖力巴结我们。”   客人继续鱼贯登船。   到那王镇恶登上甲板,阴奇、高彦和方鸿生也不由在暗中戒备着,防他忽然变身作发难的刺客,幸而王镇恶只冷淡的打个招呼,径自进舱去了。   最后一个上来的是卓狂生,笑道:“请高爷下令启航。”   高彦神气地发出命令,“荒梦一号”在岸上群众喝彩声中,启碇开航。   高彦笑道:“谈宝那小胖子真胡涂,怎会把小姚当作是老子我,连谁最英明神武都分不清楚,如何拍马屁?”   阴奇笑道:“不是他胡涂,而是我故意要他们张冠李戴,错认姚猛为老哥你。”   姚猛吃一惊道:“你为何不早点对我说,让我好有准备,如果被刺客把我当作是高小子干掉,我岂非死也要当胡涂鬼?”   阴奇没好气道:“有我在你身旁,你又不是外强中干,怕什么呢?”   卓狂生竖起拇指赞阴奇道:“好一招试金石,那我们是否需向客人澄清呢?”   阴奇道:“含混一些会更好──”   忽然舱内传来争吵声。   五人口不敢言,心忖,难道这批客人甫登船便发生争执,也真是太难侍候了。   仍未弄清楚是甚么一回事前,那叫晁景的年轻高手气冲冲地走出舱门,喝道:“谁是这条船的主持人?”   阴奇轻松答道:“这里每一位都是负责人,晁公子有什么不满的地方呢?”   晁景微一错愕,似乎有点不知该向五位中那一个投诉而犹豫,接着怒吼道:“这是怎么搞的?我早说过要住在香小姐隔邻的舱房,现在不单不是两房相邻,还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把我弄到最高的第三层去,她却在最下的一层,这算甚么一回事?”   高彦陪笑道:“晁兄请息怒,你是向谁要求的呢?”   晁景目光投往高彦,现出杀气,看来是不满高彦客气的反质询,容色却放松下来,显示他回复了高手应有的冷静,沉声道:“是个姓凤的人,你当我是胡说八道吗?”   方鸿生帮腔道:“晁公子误会了,高爷只是想弄清楚我方的人是否有疏忽吧!”   只从晁景把堂堂凤老大称为“一个姓凤的人”,便可知他目空一切,不但不把寿阳的第一大帮放在眼内,还不把荒人放在眼内。   卓狂生见惯场面,当然不会与他计较,微笑接口道:“敢问晁公子,凤老大当时如何响应公子的特别要求呢?”   晁景双目现出精芒,手按捏往在腰间佩剑的握柄去,众人登时感到寒气逼体而来,心中大是凛然,晓得此人武功之高,在他们估计之上。   谁想得到来参加观光游的客人里,竟有如此超卓的可怕剑手,且是一言不合,便要以武压人。   姚猛乃夜窝族的头号高手,本身一向是桀骜不驯之辈,怎受得这种气,不过为大局着想,不愿船尚未离开颖口,竟要见血光。勉强压下性子,但已颇不客气,冷笑道:“晁兄究竟是来要求换房,还是找碴的?”   晁景目光移往姚猛,精光闪闪,众人都防备他出手之时,晁景的手离开佩剑,按捺着不悦道:“他说上船后自会有妥善的安排。”   众人心忖,凤老大毕竟是老江湖,把这烫手山芋抛到他们这边来。   卓狂生等均感为难。换房只是小事,问题会破坏他们保安上的安排。看这晁景专横和不可一世的神态,一副不达目的不肯罢休的模样,此事真不知如何了局。   高彦嘻嘻笑道:“下层是专供单身女眷用的,由我们荒人姊妹侍候,如把晁兄安置到下层去,恐怕不太方便吧!嘿!我有个好提议,假设晁兄能说服香小姐,请她搬上三楼去,我们决没有异议,晁兄同意这解决的方法吗?”   众人心中叫绝,暗忖,高彦这小子确有点小聪明,几句话便把解决的责任回赠这个目中无人的臭小子。   晁景呆了一呆,接着容色阵红阵白,欲言又止,忽然一个转身,便这样拂袖不顾,返舱去了。   卓狂生瞧着他的背影,叹道:“我敢赌这小子参加边荒游,肯定是另有图谋,否则不会这般忍气。”   众人都颇有同感,但均有点无可奈何,只有走一步算一步好了,难道可以把可疑的客人捉往舱底严刑逼供吗?   ※※※   石头城位于石头山西南麓,城周长七里一百步,城基以石头山的天然岩石筑砌而成,依山而建。西、北两面临江处尽是悬崖峭壁,固江为池,非常险要,城墙以砖迭砌,厚重稳固,使石头城成为建康西部有虎踞雄姿的临江军事要塞。   于西头城西端处,有一大块突出的紫红色烁岩,因风化剥落,形成坑洼斑点的岩面,仿如一个巨大的鬼脸,故石头城又被戏称为“鬼脸城”。   城内设有“石头仓”,储存军用物品。城内最高耸的是烽火台,是建康境内的烽火总台。由此沿上下游方向,于江岸险要处遍设烽火台。只要石头城烽火一起,半天内可传遍长江沿线,直至江陵。   石头城向为建康军首都西面的第一重镇和水师根据地,在一般情况下,建康朝廷绝不容许外镇沾手石头城。   当日谢玄智取石头城,便逼得司马曜和司马道子不得不一一答应谢玄的要求,只能坐看谢安从容离开建康到广陵去。   今次刘牢之强取石头城以作北府兵驻扎之地,实触犯了司马氏朝廷的大忌,刘牢之非是不晓得这方面的问题,但总好过被司马道子害死,再以谢琰来取代他。   就是在这样微妙的情况下,刘裕兵行险着,争取到司马道子父子暂时的支持,这种关系绝不会持久,而刘裕要的只是一个机会,这个机会会否来临,还需看其他条件的配合,一切尚是未知之数。   沿江走来,刘裕看到泊在石头城码头处近五十艘的北府兵水师战船。可以想象,若依计划进行,北府大军会分水陆两路向南进军。陆路部队由谢琰指挥,直指会稽;水路由刘牢之主持,出大江沿海岸南下,配合陆路部队作战。   刘牢之肯这么听话吗?自晋室南迁,晋室的内部问题一直悬而未决。于谢安主政之时,一直全力调和中央与地方的关系。由于桓冲性格温和,所以荆扬之间亦能相安无事。   到谢安与谢玄先后辞世,晋室失掉两大支柱,加上司马道子专权益甚,以致嬖佞用事,贿赂公行,政事更加紊乱,致孙恩乘机起事,北府雄兵亦落入刘牢之这野心家之手,南方究竟会变成怎样的一个烂摊子,刘裕真的不敢想象,且有点怀疑自己即使能掌握北府兵的兵权,是否仍有回天之力。   当然这条路漫长而艰困,而至少他现在争取得喘一口气的空间,只看待会见到刘牢之时,这家伙有甚么话说。   司马道子决不会明言暂时搁置对付他刘裕的计划,所以刘牢之将会千方百计的设法害死他,只看他是亲自下手还是借别人之力去达到目标。   他和刘牢之已到了水火不兼容的境地,可以说,刘裕他一天仍然在世,刘牢之北府大统领之位便坐不安席。   想着想着,终到达石头城。   石头城开有二门,南面二门,东面一门,西北临江。   刘裕循沿江驿道抵达东门,一队马队从后而至,踢起漫天尘土。   刘裕避往道旁,让马队在身旁经过,看着他们旋风般驰进城门内去,内心不由泛起自己是局外人的孤独感觉。   刚驰过的骑士没有一个是他认识的,他们显然亦不知他刘裕是何许人也,或许这批人是刚招募的新兵吧!   这想法令他对北府兵生出古怪的疏离感。   在这种心情下,想及自己想取刘牢之之位而代之,顿然变成脱离现实、毫不实际的妄念狂想。   刘裕暗叹一口气,收拾心情,朝石头城东门走去。   门卫露出注意的神色,其中一人喝道:“止步!”   刘裕立定报上官阶名字。   忽然十多人从东门涌出来,领头的小将大喝道:“来者真的是刘裕?”   刘裕暗感不妥当,硬着头皮道:“正是本人,有甚么问题吗?”   小将大喝道:“奉大统领之命,须把刘裕押送往大统领座前,刘裕你若识时务,就不要反抗,否则大有苦头吃。给我动手!”   刘裕看着门卫如狼似虎地朝他扑过来,心神剧震,心忖,难道刘牢之竟敢如此公然来杀他,还是想逼他出刀子杀人,犯下叛乱之罪,教他永远不能返回北府兵,只能畏罪逃往边荒集。   恨得牙也痒起来时,身体已给七、八把长短兵器抵着。   刘裕微笑道:“兄弟,手劲轻些儿,勿要弄出人命啊!”   换了和司马道子达成协议前,他几可肯定自己会挥刀反抗,现在却不得不以小命去博此一铺,看刘牢之可以甚么借口杀他? 第七章 阶下之囚   刘裕双手被粗牛筋反缚在背后,囚犯般被押到石头城的太守府主堂。   刘牢之坐于主堂北面台阶上的主位,两旁分别是心腹将领高素和竺谦之两人,何无忌立于台阶下,见到刘裕进来,脸露忧色。   直至次刻,刘裕仍不知刘牢之凭甚么胆敢如此羞辱他,心中的愤怒是不用说了。   刘牢之见他进来,双目射出凌厉神色,大喝道:“大胆刘裕,给我跪下!”   刘裕尚未决定应否下跪,押他进来的四名北府兵其中两人,已毫不客气伸脚踢在他膝弯处,刘裕只好跌跪地上。此时心中也不由有点后悔,如让刘牢之就这么把自己斩了,这一着便是大错特错,只恨后悔也没有用,又挣不脱缚手的牛筋。   刘裕平静地道:“敢问统领大人,我刘裕犯了何罪呢?”   “砰!”   刘牢之一掌拍在身旁之几上,怒目圆瞪地瞧着刘裕,喝道:“告诉我,你何时回来,为何不立即来见我?”   刘裕心中一震,暗忖,难道给他知道了夜访琅琊王府的事?应着头皮道:“昨夜我抵达建康,因戒严令执行在即,只好到谢府去盘桓一夜,到今早才来向统领大人请安问好,请大人见谅。”   同时胡涂起来,不论刘牢之如何专横,总不能因此治他以罪。   何无忌噤若寒蝉,不敢说半句话;高素和竺谦之则一副幸灾乐祸的表情。   得意洋洋的刘牢之现出一丝阴险的笑容,徐徐道:“就是着么多吗?你是否尚有别的事瞒着我呢?”   刘裕心叫糟糕,难道见司马道子父子的事,竟被他知道了,否则怎会有这句话。此时心中悔意更浓,但已是错恨难返。照道理刘牢之是没可能知晓的,唯一的可能性是司马道子出卖了自己。   他还可以说什么呢?割下头来不过碗口大的一个疤,豁了出去坚定地道:“属下怎敢呢?”   “砰!”   刘牢之狠拍小几,戟指怒道:“大胆!竟敢对我说谎,盐城有消息传来,说你私吞了焦烈武多年来的财物,中饱私囊,还敢说没有事瞒着我?”   刘裕先是一呆,接着整个人轻松起来,又心叫好险。   此计确是非常恶毒,只要刘牢之一口咬定是自己吞了贼赃,他便跳下黄河也洗不清嫌疑,如再于他身上栽赃嫁祸,搜出财物,更是证据确凿,可令他百词莫辩,任何人都救不了他。这本是刘牢之想出来天衣无缝的毒计,幸好他昨夜说服了司马道子,所以该可避过此劫。   刘裕故意装出错愕的神色,道:“统领大人明鉴,我刘裕可在此立誓,绝无此事。”   刘牢之冷笑道:“还要狡辩吗?你来告诉我,破贼后为何要一个人躲到焦烈武藏身的海岛去,不是为了焦烈武的财物又是为了什么呢?”   刘裕心忖这问题确是难答,只好道:“事情是这样的,正因搜遍全岛后,仍没法找到贼赃藏处,我只好亲到坟州搜索,此事有王弘为证。”   刘牢之冷然道:“那你的搜查有结果吗?”   刘裕心中恨不得把他勒死,当然只能在心中想想快意一番,幸而心中恨意非是全没有发泄的机会。把心一横,昂然道:“我搜了几天,仍然一无所获,幸好琅琊王派来水师船,原来他们已从焦烈武的宠嬖方玲处知悉贼赃藏处,故特来起出赃物。此事统领大人只须向琅琊王一方问一句话,便知我句句属实,没有半句是谎言。”   刘牢之听得呆了起来,只懂瞪着他,一时不知如何继续下去。高素和竺谦之则面面相觑,欲语无言。   只有何无忌露出喜色,向他瞧来,与他交换了个眼色。   刘裕心中称快。   对刘牢之的憎恨,随着时间不住增长,现时他最渴望的,就是要目睹刘牢之自食恶果的那一天。   刘牢之失下方寸,望高素望去。   高素灵机一动地道:“如果刘将军这番话属实,刘将军私吞财物之谈便是他人恶意中伤之词。”   竺谦之接口道:“此事是否如此,可向琅琊王查证。”   刘牢之望向刘裕,深吸一口气道:“我现在去找琅琊王说话,如果他证实你所言不虚,我会还你一个清白,否则──哼!来人,给我把刘裕关入牢房,等待处治。”   刘裕心忖,今次能否继续做人,就要看司马道子了。   ※※※   荒梦在两艘双头船前后护航下,沿颖水北上,在明媚的晨光下,载着边荒游的宾客,朝边荒不住前进。   荒人对边荒游的旅客招呼周到,船上备有由庞义主理下弄出来的美味早点,宾客可选择到舱厅享用,也可以由专人送到房间里去,依随客人的好恶。   初抵边荒,大部分宾客都被吸引到甲板上去,又或在舱厅内,一边品尝雪涧香,一边高谈阔论,顺道透过舱窗欣赏两岸景致,也有人到舱房顶的平台登高望远,各适其适,令楼船充盈闲适写意的气氛。   辛侠义和香素君、晁景这对男女高手,却自启程后都没有踏足出房门半步,把自己关在房里。   顾胖子和那苗族姑娘在房中进膳后,也到舱厅去凑热闹,正如凤老大所形容的,顾胖子和他新结交的商贾朋友说得口沫横飞时,苗族姑娘只是坐在一旁,垂首无语。   高彦和姚猛虽无与她说话的机会,但并不心焦,皆因来日正长,总会有办法的。   高彦走出舱门,正要找姚猛说话,却见这小子被五名女客缠着,在指东说西。这五位女客虽比不上香素君的姿容,亦算略具姿色,看来也不是正经人家的女子,倒似是青楼的姊妹,结伴参团。   高彦心忖,说不定这些女客又把他当作是自己时,一只手抓在他肩头处。   高彦吓了一跳,原来是卓狂生。   卓狂生扯着他走到船栏旁,笑道:“我们的观光团还不赖吧?只看他们兴奋的模样,便知我们的观光团办得多成功。”   高彦道:“你刚才是不是为你的说书馆拉客?忽然出现在看台,一会后又在厅内捉人来聊天。”   卓狂生笑道:“我是只顾私利的人吗?老子我是在作初步的调查。”   高彦问道:“有什么好调查的?”   卓狂生道:“商场如战场,也要知己知彼,生意才可愈做愈大,所以我私下明察暗访,就是要弄清楚我们这四十五个团友,到边荒集来的动机和目的。”   高彦点头道:“算你对!他们究竟因何而参团的呢?”   卓狂生道:“此团内大多数人,都有个共同的特点,就是一直盼望到边荒集来,却是苦无机会。所以,我们的边荒游一出,他们立即报名参团,没有丝毫犹豫,还觉得团费不算昂贵,至少比请保镖山长水远的护送往边荒集划算得多,且不用冒上风险,还可以立即和我们建立友好的关系。”   高彦道:“有点道理!”   卓狂生续道:“像现在缠着姚猛的那五个风骚娘们,便是秦淮河的红阿姑,刚为自己赎了身,又怕战乱波及建康,故一直想到边荒集去过新生活,做点小生意,至乎找个象样点的男人成家,把建康忘掉。”   高彦道:“我还以为她们想转移赚钱的地方,到边荒集重操故业呢!”   卓狂生道:“开始时我也这般想,所以调查是必须的。”   又朝三楼传出一阵哄笑的舱厅瞧去,道:“像厅内各自吹擂的商贾,他们都看中边荒集这块做生意的肥肉,希望可以分一杯羹,只是以前苦无门路,又被边荒集胡汉杂处的强悍作风吓怕了,因此,忽然闻得安全上有绝对的保证,岂肯错过良机,当然是立即参团,免致因落后他人一步失了商机。”   高彦愕然道:“那究竟有多少人是一心来观光的?”   卓狂生道:“此团恐怕与其他团有基本上的分别,真正来观光的人少,另有目的的人占大多数。”   高彦道:“像我们的香美人,那个目空一切姓晁的家伙,又或只听名字已八面威风的王镇恶,他们要到边荒集来,根本不用参团,你道他们又是为了什么到边荒集来呢?”   卓狂生耸肩道:“这要问老天爷才成,或许目的是要干掉你这小子呢?”   高彦待要开口,王镇恶神情落寞地步出舱口,朝他们走来,高彦忙把要说的话吞回肚子内去。   两人还以为王镇恶是到甲板来逛逛,吸几口颖水的河风,岂知王镇恶这位在他们印象中爱孤独的人,目光搜寻到他们后,竟举步朝他们走过来,直抵两人身前,脸无表情地向高彦道:“请问这位是否有边荒集首席风媒之称的高彦高公子?”   高彦愕然道:“你怎晓得我是高彦?”   王镇恶道:“你们和那个叫谈宝的胖子在登船时的对话,我都听在耳里。”   高彦笑道:“王兄的耳功非常了得,我仍记得当时王兄在岸上,隔了近五、六丈,兼之吵声震天,竟仍瞒不过王兄的灵耳。”   王镇恶现出一个“这算甚一回事哩”的表情,道:“高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高彦立即生出戒心,向卓狂生瞧去。   卓狂生微一颔首,表示会在旁监视,笑道:“王兄就在这里和我们高爷说话好了。”说毕走往远处去。   有卓狂生在旁照应,高彦心中稍安,暗忖,只要自己有戒备,就算他骤然发难,自己怎都可挡他一招半式,那时便轮到他吃苦头了。下意识的移开少许,问道:“王兄有甚么疑难呢?”   王镇恶目光投往颖水东岸,刚好看到了一个被祝融摧毁了的渔村颓桓败瓦的残景,吐一口气道:“我想知道现时北方的情况,当然不会要高兄白说的,我可以付钱。”   高彦心中大乐,原来自己也可以借边荒游直接赚钱,不过看王镇恶的模样,绝不像季子多金的人,心中不由涌起同情之意,道:“王兄为何要知道北方的情况呢?”   王镇恶不耐烦地道:“这个不用高兄劳神,只须告诉我北方的情况。”   高彦听得心中不悦,正要拒绝,王镇恶又露出抱歉的神色,叹道:“高兄请勿见怪,我今天的心情很坏。”   高彦讶道:“王兄不是快快乐乐的到边荒来旅游观光吗?为何心情这般坏呢?”   王镇恶低声道:“请恕我有难言之隐,我愿意付双倍的酬金来买正确的消息。”   高彦道:“我高彦做生意一向公道,不会坐地起价,何况王兄是我们边荒游首航的贵宾,这样吧!如果是一般的消息,我便免费告知。”   王镇恶摇头道:“我要知道一般的情况,也要机密的消息,特别是关于前秦现时的形势。”   高彦道:“哈!你可问对人了,因为姚兴那小子曾来攻打我们边荒集,所以我们特别留意关中的情况,也顺带探听了苻丕的事。”   王镇恶双目闪耀着希望,点头道:“我最想知道的正是关内的形势。”   高彦道:“前秦的情况,可以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八个字来形容。前秦的势力在关中根深蒂固,所以苻坚虽死,关中豪强支持他儿子苻丕的人仍相当众多,不过听说苻丕胆怯畏战,令支持他的人非常不满。”   又凑近少许低声道:“最后两句话,该算是机密情报吧?”   王镇恶像没听到他说的话般,直愣愣的望着景色不住变化的东岸,道:“前秦再没有其他人吗?”   高彦道:“还有一个‘龙王’吕光,自称凉州酒泉公,手下也有些儿郎,但怎是姚苌的对手呢?且他的据地偏处西堙,很难有大作为。”   王镇恶梦呓般地道:“姚苌──姚苌──”   高彦还以为他想问姚苌的情况,道:“姚苌也不算是聪明的家伙,为何要杀苻坚呢?徒令其他人有借口为苻坚报仇去讨伐他,无端端成为众矢之敌。又在自顾不暇时,来侵犯我们边荒集,弄得损兵折将而回,姚苌这蠢家伙──”   王镇恶截断他道:“我明白姚苌这个人。”   高彦一呆道:“你明白他吗?你怎能明白他?除非你认识他。”   王镇恶颓然地道:“以前的事,我不想提了。”   高彦瞪大眼睛看他,感到他定有难言之隐。道:“王兄勿要怪我多事,王兄如果想到北方闯一番事业,苻丕肯定不是理想的明主。照我看,王兄可考虑新近崛起的代主拓跋珪,这个人──”   王镇恶双目杀气大盛,打断他道:“不要提这个人。”   高彦愕然以对。   王镇恶心情激动地喘了几口气,然后道:“我该付多少钱?”   高彦到此刻仍未弄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问这些事来干甚么。抓头道:“算了吧!其实连苻丕怯战也算不上甚么机密情报。”   王镇恶随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黄金,硬塞入高彦手里,然后就那么回舱去了。   卓狂生来到仍在发呆的高彦身旁,笑道:“原来金子是这么易赚的,真后悔入错行,大家都是凭三寸不烂之舌吧!”   高彦仍呆看手上黄澄澄的金子,咋舌道:“这家伙真豪爽!”   接着向卓狂生道:“你听到哩!”   卓狂生指着自己耳朵,笑道:“怎瞒得过我这对真正的灵耳。”   高彦道:“你道他是想干什么呢?”   卓狂生道:“他只是要借道经边荒集望北方去,目的地是关中。”   高彦道:“照我看他该是个有钱的疯子,现时关内比战国时还要乱糟糟,他未受过苦吗?”   卓狂生沉吟道:“他多少和前秦政权有点关系,否则不会如此在意前秦的情况。”   高彦哂道:“他又不是氐人,前秦的兴亡于他何干?”   卓狂生道:“这要待更深入的调查,说不定是说书的好材料哩!”   话犹未已,舱内忽传来兵刃交击的激烈响声。   两人互望一眼,同时往舱门抢去。 第八章 日益孤立   “开门”!   独坐牢房内,双手仍反绑在背后的刘裕盘膝坐地,完全没有任何反应,仿如已化身为石头。这场牢狱之灾对他是一种不可饶恕的侮辱,他是不会忘记的。刘裕自问不是记仇的人,王淡真的事当然是例外,可是他却清楚记牢刘牢之对他所做的每一件事。   何无忌大步走进来,凝望他好半晌,然后道:“关门!”   “砰”!   牢门在他身后关上。   何无忌默默走到他身后,蹲下去,拔出匕首,刘裕心忖,假如他一刀割破自己咽喉,肯定必死无疑。经过刘毅的事后,他感到很难完全地信任何无忌。如果他是来释放自己,何用着人关上牢门。   锋利的匕首挑上绑手的粗牛筋。   刘裕双手一松,恢复自由。   何无忌的声音在身后低声道:“司马道子亲口证实了你说的话,统领再没有降罪于你的借口,你随时可以离开,可是我却想趁这机会和你说几句话。”   刘裕左右手互相搓揉,以舒筋络,暗叹一口气,道:“你想说甚么呢?”   何无忌仍蹲在他身后,把玩着匕首,沉声道:“司马道子的话令统领阵脚大乱,惊疑不定,告诉我,司马道子为何要救你一命?”   刘裕耸肩道:“或许是因起出宝藏一事在盐城是人尽皆知的事,司马道子也认为难以只手遮天,所以说出事实。”   何无忌倏地移到他前方,迎上他的目光,咬牙切齿地道:“你在说谎,以司马道子的专横,纵然明知是事实,但为了害死你,有甚么谎是他不敢撒的?”   刘裕淡淡道:“你收起匕首再说。”   何无忌气得脸色发青,怒道:“你是否心中有愧,怕我杀了你呢?”   刘裕叹道:“你给我冷静点,今次轮到你来告诉我,假如司马道子没有为我说好话,我现在还有命在这里听你对我咆哮吗?”   何无忌像泄了气般,垂下匕首,茫然摇头道:“我真不明白,怎会发展成这个样子?统领疯了,司马道子疯了,你也疯了。”   刘裕接口道:“谢琰才真的发疯。”   何无忌一震往他望来,茫然的眼神逐渐聚焦。   刘裕平静地问道:“我们仍是兄弟吗?”   何无忌垂首无语,好一会颓然道:“我不知道。你和司马道子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你难道不清楚司马道子和玄帅是势不两立的吗?”   刘裕道:“我当然清楚,事实上我和司马道子仍是敌人,当我失去利用价值,司马道子是第一个要杀我的人。”   何无忌的情绪稳定下来,藏起匕首,打量他道:“你凭甚么和司马道子作交易呢?”   刘裕答道:“凭的是事实。我向他痛陈利害,指出统领并没有平乱之心,只是把谢琰推上战场去送死。当天师军兵锋直指建康,统领会退守广陵,那时朝廷将任由统领鱼肉,假如情况发展至那种田地,只有我可以在北府兵来制衡统领。”   何无忌不悦道:“你勿要危言耸听,统领不知多么尊重刺史大人,过去数天一直和刺史大人研究平乱的策略,看大家如何配合。”   又苦笑道:“不过我却很难怪你,统领确有贬谪你之心,不但因为你的表现出色,更因你的‘一箭沉隐龙’太过招摇,所以想和你划清界线。”   刘裕明白何无忌的心态,这些日子来他一直追随在刘牢之左右,兼之刘牢之是他的舅父,对他又信任有加,所以自然而然的向刘牢之靠近,而谢玄和自己对他的影响力则随时间日渐减弱。   刘裕道:“统领不止是要和我划清界线,而是一心要杀我。”   何无忌没有反驳他这句话,沉声道:“你为何不投向刺史大人,际此用人之时,你对他会很有用。”   刘裕道:“如他像你所说的,我何用与虎谋皮,找司马道子谈判?”   何无忌忽然又激动起来,狠狠道:“不要再骗我了?我不相信就凭你那几句无中生有的话,可以打动司马道子这大奸贼,他难道不清楚你是玄帅的继承者吗?只是这点,他已绝不肯放过你。”   刘裕轻轻道:“除了你外,谁真的晓得我是玄帅的继承人呢?”   何无忌为之哑口无言。   刘裕苦笑道:“你怎样看我并不重要,你支持统领我亦不会怪你,只希望你能为我保守秘密,在对曾经帮助我的兄弟一事上守口如瓶,我已感激不尽。”   何无忌垂首无语。   刘裕暗叹一口气,晓得他的心已转向刘牢之,再不站在自己的一方,只是眷念旧情和谢玄的遗命,所以仍对自己有几分情意。   好一会后,何无忌点头道:“你可以放心,我是不会出卖你的。”   刘裕心忖,大家还有甚么好说的,刘毅如此,何无忌也是如此,随着刘牢之在北府兵内势力日渐稳固,自己愈发孤立无援。假如刘牢之聪明点,以大局为重,和谢琰连手平乱,纵然司马道子全力支持他刘裕,仍难以取刘牢之而代之。不过,他敢以项上人头来保证,刘牢之绝不会这样做,他根本不是这种人,否则谢玄不会舍他而取自己。   平和地道:“我可以离开了吗?”   何无忌仍不敢正视他,点头道:“统领要立即见你。”   ※※※   卓狂生和高彦尚未进入舱门,晁景已从廊道飞退而出,追着他的是一蓬剑光,骤雨般往他洒去,吓得甲板上其他团客四处躲避,与姚猛聊天的姑娘们更尖叫起来,情况混乱。   卓、高两人被逼退往一旁,香素君从舱内追出来,脚踏奇步,手上长剑挽起朵朵剑花,毫不留情地续攻晁景。   晁景却只守不攻,见招拆招,似乎可以守稳阵脚,旋又被逼退两步。   “叮叮叮叮”!   两剑交击之声急如雨打芭蕉,没停过片刻。   高彦和卓狂生交换个眼色,都有无从阻拦之叹。高彦自问身手比不上交战双方任何一人,去拦阻只是喂剑;卓狂生虽有把握稳胜其中一人,但插进去会变成双方攻击的同一目标,岂敢拿小命去博。   香素君是打出真火,一剑比一剑凌厉,晁景则愈挡愈辛苦,再退三步。   舱厅和看台上的人都挤到这边来看热闹,可是除动手的这对男女外,没有人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为甚么他们会忽然动起手来。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两道人影从天而降,分别扑向两人,强大的劲气狂往底下交手的男女压下去。   香素君和晁景毫无选择的长剑改往上攻。   从天而降的两人就那么以空手对剑,或拍或劈,指弹手拨,把攻来的剑招从容接着。   香素君和晁景同时后退。   卓狂生乘机左右开弓,分向晁景和香素君各推一掌,大喝道:“停手!都是自己人。”   “蓬!蓬!”   香素君和晁景应掌退开,前者比后者更多退一步。   从看台跃下来的正是慕容战和拓跋仪,此时踏足甲板,慕容战面向晁景,拓跋仪则对着香素君,把两人分隔开来。   香素君仍是俏脸含恨,嗔怒道:“不要挡着我。”   拓跋仪张开双手,洒然笑道:“香姑娘便当卖我们荒人一个人情,罢手好吗?”   香素君似欲要绕过他,可是碰上拓跋仪亮闪闪的目光,忽又垂头轻咬香唇,“铮”的一声还剑入鞘。   以拓跋仪的修养,也不由被她动人的神情惹起心中涟漪,竟看呆了。   晁景的神情更古怪,刚才他显然是不想动手的一方,有人来解围该高兴才对,哪知他不但变得呆若木鸡,且脸上血色褪尽,变得色如铁青,两唇震颤,只懂凝视着指向慕容战的剑尖。   慕容战不解道:“晁公子不是受了伤吧?”   晁景欲语无言,这才默默收剑,但脸色仍是非常难看,颇像被判了极刑的犯人。   卓狂生向围观的各人呵呵笑道:“没有事哩!大家可以继续喝酒谈天,欣赏边荒天下无双的美景。”   香素君娇喝道:“晁景!你听着,如果你敢碰我的门,我就把你敲门的手斩下来。”   说罢掉头回舱去了。   众人还是首次听到她的声音,都有如闻天籁,绕耳不去的动人滋味。   姚猛这时来到高彦身旁,轻推他一把。   高彦不解的朝姚猛瞧去,后者仰颔示意他朝上看。高彦忙往上张望,见到那苗族美人正凭窗下望,只可惜表情被重纱掩盖,但足可令人生出异样的感觉。   晁景仍呆立在那里。   慕容战道:“晁公子没事吧?”   晁景沉声道:“阁下高姓大名?”   慕容战一向好勇斗狠惯了,听得心中不悦,这种说话的方式和态度,通常用于江湖敌对的立场,不过由于他是边荒游的客人,只好忍了这口气,但已脸色一沉,冷然道:“本人慕容战,晁公子勿要忘了。”   晁景忽然垂头叹了一口气,斗败公鸡似的垂头丧气的返舱去了。   卓狂生来到拓跋仪身边,低声笑道:“仪爷又怎样哩?”   拓跋仪老脸一红,晓得自己的神态落入卓狂生眼内,苦笑摇头,向慕容战打个招呼,一起回望台去。   ※※※   刘牢之在石头城太守府的公堂见刘裕,没有其他人在旁,刘裕进堂后,亲卫还掩上大门,在外面把守。   刘裕虽恨不得把刘牢之来个车裂分尸,仍不得不依足军中礼数,下跪高声感谢刘牢之开恩。   刘牢之从坐席抢前来,把他扶起,歉然道:“是我不好,未弄清楚事情底细,便怪罪于你。这或许就是爱之深,责之切,小裕你勿要放在心上。”   接着又把放在小几上的厚背刀拿起来,亲自为他佩挂。   刘裕心中暗骂,这家伙确是愈来愈奸,学晓玩建康权贵笑里藏刀的政治游戏,今回不知又要玩甚么新的把戏。   表面当然是一副非常受落,感激涕零的模样,来个尔虞我诈的同台表演。   刘牢之觉察到司马道子对自己改变态度,心中会有怎么样的想法呢?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刘牢之绝不会就此罢休,可是少了司马道子的配合,杀自己的难度会以倍数遽增。   以前他已奈何不了自己,现在更是无从入手,除非他刘裕犯下不可饶恕的错误。   军中最大的规条,是违抗军令又或以下犯上,刘牢之能在这两项罪名上向他刘裕使计吗?分主从坐好后,刘牢之微笑道:“小裕消了气没有呢?”   刘裕恭敬答道:“只是一场误会,小裕不但没有心存怨气,还非常崇慕统领大人秉公办事的作风。”   刘牢之欣然道:“真高兴小裕回来为我效力,于此朝廷用人之际,正是男儿为国效劳,建功立业的好时机。小裕心中有甚想法,尽管直说,看我可否让你尽展所长?”   刘裕心忖,任你如何巧言令色,最终目的仍是要置老子于死地,且杀害自己的心比任何时刻更急切,因为司马道子对自己的支持,令这奸贼响起警号,愈感受自己在北府兵内对他权位的威胁。   不过自己对刘牢之亦非全无利用的价值,刘牢之现在最恐惧的人,既不是孙恩,也不是司马道子,更不是他刘裕,而是桓玄。因为刘牢之清楚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绝不会忘记刘牢之在最关键的时刻背叛他,致令桓玄功败垂成,全因刘牢之之故,含恨退返江陵。   刘牢之终为晋将,不论如何威慑朝廷,仍须听命晋室,如对天师军的进犯完全袖手不理,实很难说得过去,亦难向手下将士交代。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便可以充当送死的先锋卒。   装出感激神色,道:“小裕愿追随统领大人,讨伐天师军。”   刘牢之问道:“你曾在边荒与天师军周旋,对他们有甚么看法?”   刘裕答道:“天师军绝非乌合之众,徐道覆更是难得的将才。其手下将领如谢缄、陆环、许允之、周胄、张永等均是能征惯战的人,兼且他们乃当地有名望的人,不但对该区了如指掌,又得当地民众支持,不易对付。”   刘牢之点头道:“你的看法很精到,这场仗确不易打。”   又问道:“孙恩此人又如何呢?”   刘裕叹道:“即使我们能尽歼天师军,恐怕仍没法杀死孙恩。此人不论道法武功,均臻出神入化的至境。唯一有可能杀他的人,只有燕飞,其他人都办不到。”   刘裕故意趁机打出燕飞这张牌,是要增加自己可被利用的价值。孙恩乃天师军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如能除去他,天师军便会像弥勒教竺法庆被杀般,来个树倒猢狲散。   果然,刘牢之露出深思的神色,皱眉道:“燕飞肯帮忙吗?”   刘裕道:“谢家有大恩于燕飞,理该没有问题。”   刘牢之沉吟片刻,叹一口气道:“我现在最担心的是刺史大人。”   刘裕先是错愕,接着恍然而悟,明白了刘牢之借刀杀人的手段。他是要自己和谢琰一起去送死。此时他不由想到,谢琰昨夜把自己驱逐出谢府,实是间接帮了自己一个大忙,先是逼他不得不争取司马道子的支持,也令刘牢之的奸计无法得逞。   刘牢之续道:“刺史大人对天师军非常轻视,手下将领中只有朱序和小毅两人有行军作战的经验,遇上徐道覆会非常吃亏,所以极需一个像小裕般熟悉敌情的人在旁提点。”   刘裕差点可把这番话代他说出来,心中暗笑,道:“只要统领大人吩咐下来,小裕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刘牢之大喜道:“如此就这么决定了。”   刘裕心中冷笑,谢琰肯接纳自己会是天下第一怪事。趁机问道:“出征前统领大人是否还有别的事着我去办呢?”   刘牢之哪还和他计较,笑道:“你旅途辛苦哩!理该尽量休息散心,何用操劳呢?”   这几句话等若予他完全的自由,不用留在军中候命。   刘裕怕他改变主意,连忙告退。 第九章 军心涣散   刘裕离开石头城,返回建康,有人从后追上来,唤道:“小刘爷!”   刘裕回头张望,原来是军中老朋友魏泳之,立即放慢脚步,让他赶到身旁。   魏泳之身穿便服,但神情却像装上厚盔甲般的沉重,默默走了好一段路,道:“究竟发生了甚事?刚才何无忌找了我去,说明以后再不管你的事,我这才晓得你回来了,要找你时,你又刚离城,忙追上来。”   刘裕心中苦笑,何无忌倒够爽快,说退便退,来个一刀两断。看来魏泳之仍不知道自己受辱一事。沉声道:“此事一言难尽,我们找个地方坐下细说如何?”   魏泳之道:“现在是午膳时候,顺道找个地方祭五脏庙好哩!随我来吧!”   刘裕让他带路,到附近一所食馆坐下,点了东西,向魏泳之笑道:“你对建康相当熟悉呢!这家食馆客人不多,是说话的好地方。”   魏泳之道:“从边荒回广陵后,大刘爷认为我立了功,把我升作副将,现今负责情报的工作,所以可以随意溜到建康来,换了其他人,怎敢如此溜出来。”   此时伙计送上两人点选的包子和面条,他们边吃边谈。刘裕把今早发生的事,一一道来,当刘裕说出何无忌因他与司马道子拉上关系而决裂,魏泳之皱眉道:“何无忌这是食古不化,你和司马道子互相利用,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一种手段,不这样做立即完蛋大吉,他不去怪他的舅父,却来怪你。”   刘裕心中稍感安慰,道:“这只是个借口,说到底刘牢之是他的亲人,这构成他心头的重压,不过他确曾帮过我很大的忙,我是不会怪他的。”   魏泳之笑道:“小刘爷确心胸广阔。哈!我现在放下心事了,原本我和一众兄弟,都不知多担心你会被大刘爷和司马道子连手害死。”   刘裕道:“军中各兄弟情况如何?”   魏泳之欣然道:“支持你的人愈来愈多,老哥你屡创奇迹,以二百多人大破焦烈武的战绩,更是轰动整个北府兵,尤其有老手等人为你广为散播,传诵一时。现在军中再没有人怀疑你‘一箭沉隐龙’是荒人夸大的言词。反攻边荒集的战术,更是精采绝伦,恐怕玄帅复生,也不能做得比你更好。玄帅确具慧眼,没有挑错人。”   魏泳之的赞赏,令他颇感不好意思,岔开道:“孔老大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孔老大的生意当然是愈做愈大,你们半卖半送的大批优质战马,令他狠赚了一大笔,现今大刘爷也须看他的脸色做人。对你小刘爷,孔老大更是赞不绝口,现在他把希望全寄托在你身上。”   然后又道:“我和军中支持你的兄弟全看你哩!”   刘裕心忖,难怪刘牢之这么顾忌自己,军内军外为自己说好话的人,肯定不是小数目。忍不住问道:“你的所谓军中有很多人支持我,指的是哪些人呢?”   魏泳之道:“除了是大刘爷嫡系的人马,军中由上至下,谁不看好你,莫不认为你比大刘爷更有资格当统领。”   刘裕又记起谢玄那句话,就是要成为北府兵心中的英雄,这一步现在该算办到了,但下一步怎么走呢?   魏泳之冷哼道:“大刘爷与司马道子连手,先后杀害何将军和王恭这两件事是大错特错,使他失去军心,惹起广泛的不满。如他再害死你,我们不造反才怪。”   接着笑道:“不过他怎害得死你这真命天子呢?想借焦烈武的手,反给你割下他的贼头。何无忌这小子真蠢,开罪了老哥你,看他将来如何收场。”   刘裕受之有愧的苦笑道:“甚么真命天子,不要再说哩!”   魏泳之认真地道:“如果你不是真命天子,今早这关怎可以大步闯过去。连司马道子这奸贼也要帮你说好话,绝对是千古奇谭,你究竟凭甚么说服他的?”   刘裕道:“凭的是利害关系。告诉我,刘毅那小子又是怎么一回事,竟投靠了刺史大人?”   魏泳之叹道:“刘毅和他何大将军派系的将领,根本是中了大刘爷的奸计。北府兵负起平乱之责,须分配部队归于刺史大人旗下,大刘爷便来个顺水推舟,把原属何大将军的将士拨归刺史大人。唉!谁都知道刺史大人目空一切,却又不懂兵法,刘毅那小子在战场上亦不算甚么人物,遇上人多势众的天师军,不吃亏才怪。这是大刘爷另一招借刀杀人的毒计。你说吧!大刘爷是甚么一副德行呢?”   刘裕点头道:“你看得很透彻。幸好有朱大将军作琰爷的辅将,可以起一定的作用。”   魏泳之嗤之以鼻道:“当年淝水之战,早领教过谢琰的作风,从来都是一意孤行,忠言逆耳。除了玄帅,谁的话他听得入耳?比起玄帅,谢琰是差了十万八千里。朱序又如何?更不见有何了得之处,否则便不用被苻坚活捉去了。”   刘裕听得心中一呆,他对朱序当然很有好感,自然而然地对他其他各方面的能力,都看高一线。此刻被魏泳之赤裸裸地揭露真相,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醒悟到感情和理智,在冷酷无情的战场上,必须分开来,不可以让感情用事,那对人对己都是灾难。   魏永之叹道:“唯一能助琰爷保持淝水之战声威的,只有小刘爷你一人,而他竟把你驱逐离府,对他还可以抱着甚么希望呢?”   刘裕道:“不论统领有甚么借刀杀人之心,他总不能袖手旁观,任由琰爷独力去应付天师军吧?统领有甚么打算?”   魏泳之道:“根据拟定的计划,北府兵分两路攻打天师军,琰爷率兵三万,渡过太湖直扑会稽;统领则率兵五万,从海路先攻海盐,与会稽遥相呼应,再直捣天师军的大本营翁州,以瓦解天师军的斗志。”   刘裕点头道:“这个作战计划,表面上听来不错。天师军的缺点是扩展太速,以致兵力分散,只要我们集中兵力猛攻他们一两个据点,应可办得到的。”   魏泳之叹道:“问题是对方的主帅徐道覆,乃出色的兵法家,观乎他两夺会稽,便知他擅用谋略。现在北府兵的将领里,不把你计算在内,统领外便要数孙爷。统领如有平乱之心,便应以孙爷辅助刺史大人,如此两支部队才可生出互相呼应的效果。但你看孙爷因与你的关系受到牵连,被投闲置散留在广陵,可知统领的真正心意。”   接着又破口骂道:“换了我是徐道覆,也知避强取弱的道理,集中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击破琰爷的部队。他奶奶的,那时还有甚么好打?我们北府兵会像个跌断了一条腿子的人,能安返广陵已是不幸中的大幸。”   刘裕从魏泳之处明白到,现时军中弥漫着不满的情绪,将士对刘牢之失望,更看不起不懂兵法只懂清议的谢琰。如此士气低落,正是战败的先兆。   这种形势对他有利也有弊,弊处当然是士无斗志,人心不齐。好处却是令北府兵的中下层将士,更把希望寄托在他刘裕身上。   魏泳之大发牢骚道:“他娘的!美其名则是互相呼应,事实上却是各自孤军深入敌境,在这种情况下,作统帅的一个错误决定,会令全军陷于万劫不覆之地。琰爷懂甚么呢?他根本不把天师军放在眼内,凡轻敌者必急于求胜,正犯兵家大忌。可怜刘毅那小子,还以为鸿鹄将至,可以在战场上大显身手,盖过你的光芒。不要说我讲他的是非,这小子一向大言不断,有一回我和他喝酒,他竟说‘恨不遇刘邦、项羽,与之争中原!’。”   刘裕淡淡道:“统领说要把我推荐给琰爷。”   魏泳之呆了一呆,然后失声道:“甚么?”   刘裕道:“他只是要我作陪葬品吧!”   魏泳之松了一口气道:“都说你是真命天子,否则怎会这么巧的,昨夜你才和琰爷决裂。”   刘裕道:“不要抬举我,我怎有和他决裂的资格,充其量只是被逐出家门的奴才。”   魏泳之吁一口气,摊手道:“告诉我,现在该怎么办?你怎都不可以看着玄帅花了毕生心血建立的北府劲旅,就这样败在刘牢之和谢琰手上。”   只看他直呼两人之名,可知他对两人再没有丝毫敬意。   刘裕叹道:“除了静候时机,我们可以有其他办法吗?”   魏泳之颓然摇头。   刘裕心忖,自己想当领袖,怎都要有点表现,而不能像魏泳之般一筹莫展。   思索片刻,道:“这个时机并非遥不可及,当讨贼无功,远征军仓皇撤退,而天师军则挥兵北上,大举进犯建康,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魏泳之精神一振,道:“对!那时司马道子保着建康要紧,怎还有空计较谁人击退孙恩?”   又皱眉道:“但问题是即使司马道子委你以重任,你手上还有可用之兵吗?这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呢!”   刘裕微笑道:“只要形势紧急至令司马道子不得不和我衷诚合作,我便有办法。”   魏泳之叹道:“到天师军兵临城下,这奸贼才肯和你衷诚合作,不嫌太迟吗?何况说到底,北府兵仍是刘牢之主事,他绝不容你有机会掌握兵权的。”   刘裕道:“我可以在司马元显身上下点工夫。”   魏泳之愕然道:“你在说笑?”   刘裕道:“我和司马元显的关系颇为微妙,司马元显亦比他老爹较易说话,今天我在这里说的话必须严守秘密,除孙爷和孔老大外,不可以向其他人透露。”   魏泳之点头道:“我明白。”   刘裕道:“若有甚么紧急的事,我们可以江湖手法联络。”   两人商量好联络的方法后,各自离开。   ※※※   午膳过后,舱厅从吵声震耳、闹哄哄的情况回复平静,大部分人都返回舱房休息,也有宾客到上面看台聊天,或到甲板散步,只剩下两桌客人。   其中一桌挤满了人,包括谈宝、顾修和他的苗族小姑娘,布商商雄和他的情妇柳如丝,另加四个商贾,众人正意犹未尽,大谈生意经。   苗族小姑娘一如以往,垂头默坐一旁,没有说半句话。反是柳如丝不住发出银铃般的笑声,间中说两句奉承的话,逗得各人不知多么高兴。   柳如丝姿色一般,但声音悦耳动听,又深谙男人的脾性,兼之体态动人,难怪商雄对她如斯眷恋,与她同游边荒集。   这正是边荒游其中一个无与伦比的吸引力。换过在以前的情况下,任何人到边荒集来,都要考虑道路安全的问题,还要担心在无法无天的边荒集,遇上蛮不讲理、一切以武力来解决的强徒。在这种情况下,甚么携美而来是提也休提。   宾客饮饱食醉后,轮到荒人进膳,卓狂生、高彦、姚猛、慕容战、阴奇、方鸿生、拓跋仪在另一边靠窗的一桌围坐,享受由庞义巧手弄出的精美小菜,人人吃得赞不绝口。   那叫刘穆之的书生则独坐一角,捧书细读,看得入神,对厅内其他人不闻不问的样子。   舱厅的气氛宁和而融洽,充满午后懒洋洋的感觉。   有外人在场,卓狂生等当然不会说密话,高彦和姚猛都不住拿眼去瞄顾胖子身旁的小姑娘,只恨直到此刻仍没有接近她的好机会。   顾胖子把她看得太紧了。   阴奇忽然问道:“燕飞那边有没有新的消息?”   拓跋仪正凝望窗外,闻言像乍醒过来般,先摇头,然后又点头道:“该快见分晓。最后传回来的消息,是慕容宝被困于五原,进退两难。”   卓狂生笑道:“捱不下去便要撤军,今次慕容宝有难了。”   慕容战露出苦涩的表情,叹了一口气。   在座诸人明白他的心事,是因慕容宝而联想到慕容垂。早在起程到寿阳前,透过高彦的情报网,收到长子被破,慕容永战死的坏消息。   慕容战顿时变成没根的人,边荒集也成为他唯一安身立命之所,当然心里不好受。   高彦道:“说些开心的事吧!在过去的一个月,从北方来的商旅不住增加,只要我们荒人肯争气,边荒集很快会回复旧观,像以前般热闹好玩。”   卓狂生忽然向他打个眼色,高彦警觉地住口,原来谈宝朝他们走过来,先打躬作揖,然后眉开眼笑道:“请问诸位大哥大爷,船上有没有不准小赌耍乐的规矩呢?”   众人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均感愕然。   方鸿生笑道:“我们边荒集大小赌场不计其数,你到边荒集后,怎么赌也成。”   谈宝道:“无奈大家赌瘾发作,都想赌两手来解闷儿。”   卓狂生道:“有甚么事,问我们的高爷吧!只要他点头便成。”   高彦心中暗骂卓狂生,总要自己来拿主意,偏偏自己是不爱拿主意的人。道:“我们不想把观光船变成赌场,但若是只赌两手该没有问题。”   谈宝欢呼一声,离厅而去,不一会取来一副天九牌,在顾修等人欢乐声中,由谈宝做庄,赌个昏天暗地,大呼小叫,不知人间何世。   众人都被吵得失去谈兴,刘穆之则更古怪,任他们吵嚷,仍是毫不动容,沉迷于书本内。   卓狂生叹道:“原来是个赌徒。”   姚猛狠狠道:“该把我们的赌仙请过来,赢得他们倾家荡产,教他们以后都不用赌了。”   慕容战低声道:“谈小子肯定是赌得太凶,欠下周身赌债,所以要躲往边荒集来避难。”   “啊!”   一声娇呼传来,众人愕然瞧去,只见苗族姑娘在位子处蜷缩着身体,虽然看不到她重纱后的玉容,却予人非常痛苦的感觉。   顾胖子目光没有离开赌牌片刻,不悦的喝道:“甚么事?”   苗族姑娘以微弱声音道:“我的肚子很痛。”   顾胖子没看她半眼,喝道:“那你就回房去休息吧!”   众人怜香惜玉之心大起,更以高彦和姚猛两人为甚,前者向姚猛打个眼色,立起道:“姑娘请稍坐片刻,我立即找人扶你回房去。”   又向姚猛喝道:“还不去找我们的程大夫来为姑娘治病。”   姚猛心领神会地如飞去了。 第十章 窈窕淑女   刘裕在城内指定地点找到宋悲风留下的暗记,晓得他正在归善寺内等候他,连忙赶去,两人到归善园内说话,防备隔墙有耳。   宋悲风听罢刘裕今日在石头城的遭遇,倒抽一口凉气,道:“现在我更肯定,你昨晚找司马元显是对的,否则你已含冤而死。谁猜得到刘牢之有此手段?你应付的方法更是精采,又可以测试司马道子的心意。”   刘裕叹道:“美中不足处却是惹起刘牢之的警觉,他定曾质问司马道子与我现在的关系。”   宋悲风道:“司马道子老奸巨猾,岂会这么容易被刘牢之拿到把柄?他可以推说是为刘牢之着想,坚称寻到焦烈武宝藏一事在盐城是人尽皆知的事,如刘牢之以此治你以重罪,只会招惹北府兵将们的反感。”   刘裕点头道:“理该如此。王弘的反应如何呢?”   宋悲风道:“他很崇拜你,看来不论你做甚么事,他也会义无反顾的支持你,所以他那方面你不用担心。”   又道:“他刚才来找我,说司马元显想再和你碰头,地点是昨晚见你的地方,时间是申酉之交。”   刘裕欣然道:“我正想找他。”   宋悲风提醒道:“小心点!司马道子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刘裕知他对司马道子父子的印象难以在一、两天内改变过来,点头道:“我明白。刘牢之肯定是反复无常的人,反而司马道子会贯彻始终,万事以巩固司马皇朝政权为目的。”   宋悲风道:“希望是这样吧!”   刘裕道:“边荒集有没有消息?”   宋悲风道:“昨夜接到文清的飞鸽传书,屠奉三正从寿阳赶来,这两天会到建康。”   刘裕道:“荆州方面该有结果了。”   宋悲风皱眉道:“甚么结果?”   刘裕答道:“是有关杨全期和殷仲堪的意向,只要他们肯与荒人合作,对桓玄并非没有一拼之力。”   宋悲风摇头道:“听说殷仲堪胆小如鼠,对桓玄更是畏之如虎,这样的一个人,能有甚么作为?高门名士大多如此,有多少个像安公和大少爷的敢作敢为?”   刘裕苦笑道:“希望今次没被你说中吧!如被桓玄独霸荆州,已非常难以应付,桓玄加上聂天还,北府兵又在蠢人手上,建康军岂是对手?”   宋悲风讶道:“荆州和两湖联军不是多次在你手上吃大亏么?为何你反看好他们?”   刘裕道:“以前他们是吃亏在劳师远征,鞭长莫及,兼欠了运气,可是对攻打建康,他们已准备多年,计划周详,且有荆州作后盾,占有上游之利,所以我很难感到乐观。”   宋悲风也感到无话可说,沉吟片刻,道:“今早我见过几个在建康有势力的人,他们虽然对你推崇备至,但对是否该支持你却感到犹豫,唉!”   刘裕毫不介怀道:“我明白,因为我尚未成气候,只是空有其名,所以他们想采观望的态度。你说的有势力,是指哪方面的势力?”   宋悲风道:“他们不是地方帮会的龙头老大,便是建康的富商巨贾。”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问道:“你今早到过乌衣巷见了大小姐吗?”   宋悲风神色一黯,颓然道:“见过了!她的精神比我上次见她还要差,还问我关于二少爷远征的事,看来她已知情况不妙。唉!我可以和她说甚么呢?”   刘裕道:“还碰到甚么人?”   宋悲风道:“我见到二少爷和谢混那小子,父子两人对我态度非常冷淡。噢!差点忘记告诉你,孙小姐和我谈了好一会,她说想见你呢!”   孙小姐便是谢玄之女谢钟秀。   刘裕奇道:“她想见我?”   宋悲风道:“我没有答应她,想先问过你才看如何对她说。”   刘裕不解道:“她为何想见我呢?难道──”   宋悲风悲戚地道:“可能是关于淡真小姐的事。唉!孙小姐真可怜,自玄帅辞世后,她没有一天开心过。我本想提醒你,绝不该去见她,可是见她满怀心事的样子,这句话真说不出口。”   刘裕想起王淡真,一颗心像痉挛起来般痛苦不堪,道:“那你是想我去见她了?”   宋悲风道:“我可以为她做的事已不多了,何况只是一个小小要求。”   刘裕道:“此事必须秘密进行,绝不能有半点风声漏往谢琰耳内去。”   宋悲风道:“我会好好安排的。”   ※※※   高彦离开舱房,在走廊处遇上姚猛和刚从双头船过来的程苍古。   姚猛焦急地道:“她怎样哩?”   高彦先向他暗打眼色,然后道:“她好多哩!该没事了!”   程苍古没好气道:“那我须去看她吗?”   高彦道:“程大夫既然大驾到,当然可以顺手为她把把脉,新病旧患一并医治,以显示我们边荒集人才济济。”   又向守在门外的两位荒人姊妹道:“两位姐姐陪程公进房吧!”   程苍古满脸狐疑的瞪高彦两眼,这才进房去了。   姚猛想跟进去,却被高彦扯着,朝登上三楼的阶梯走去。   姚猛抗议道:“为何不让我进去?”   高彦得意洋洋地道:“来日方长,你怕没有见她的日子吗?”   姚猛醒悟道:“她是假装的,对吗?”   高彦搭着他的肩头,上抵三楼,两边是舱房,廊道尽处便是舱厅的入口,顾胖子仍在赌个天昏地暗,不亦乐乎。   当姚猛以为他要回厅子去,高彦已搂着他推门进入他和卓狂生的舱房,这才放开搂着他的手道:“坐!随便坐。”自己则一屁股坐在卓狂生的榻子上。   姚猛有点失魂落魄的坐在椅子上,道:“你的心情似乎很好。”   高彦道:“当然好!哈!你这小子真的是艳福不浅,”   姚猛一震道:“你看过她的真面目吗?长得很标致!是吗?”   高彦“啐啐”连声地道:“看你一副色鬼的模样。哼!她长得不标致便不帮她吗?你算甚么英雄好汉?”   见到姚猛一脸不快神色,知窍地改口道:“标致!当然是非常标致,差点比得上我的小白雁,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他奶奶的,确是我见犹怜。她还告诉我,一见你便知你是行侠仗义的好汉,对她的事必不会袖手,所以把求救的纸团塞了给你,只有我知道,她拣错了个色鬼──噢!不是!她拣对了人。”   姚猛听得心痒痒的,狠狠道:“你再不说清楚点,我会动手揍人的。”   高彦笑得前仰后翻,好不开心,好一会才喘着气道:“所以说,当我的跑腿跟班绝错不到哪里去。忘了告诉你,她的芳名就叫小苗。”   姚猛念道:“小苗。”   高彦道:“这苗族小美人装得真像,精明如老子亦差些儿给她骗倒。当她躺下榻子,我把扶她回房的姊妹支开后,她竟立即坐起来问我是否是你的好朋友?”   姚猛飘飘然道:“早知应该让你去找程苍古,由我送她回房。你的娘,你是否硬把她的面纱揭开呢?”   高彦道:“我是正人君子,怎会做这种事?是她自愿揭开的。”   姚猛怀疑地道:“你干过甚么事来?”   高彦道:“朋友妻,不可欺,老子甚么都没有做过。”   姚猛正要追问,“砰”的一声,房门被大力推了开来。   两人骇然瞧去,原来是卓狂生。   卓狂生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拍着胸口道:“见到你们两个在这里,我放心哩!”   高彦讶道:“你怎知我们在这里?”   卓狂生关上房门,到高彦身旁坐下,道:“我正想扑往楼下去,听到房内有人说话,便推门看看。”   姚猛不解道:“你去楼下干甚么?”   卓狂生开始打量两人,淡淡道:“你们和那蒙脸小美人去后,我忽然想到,如果她是刺客,肯定高小子会小命不保,又想到醒悟得太迟,你说我该否给吓得差点魂飞魄散?”   高彦嗤之以鼻道:“你这家伙是患了刺客狂想恐惧症,处处捕风捉影,这么一位弱质纤纤、楚楚可怜的小姑娘,怎可能是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卓狂生道:“我最担心就是你这种自以为是想当然的态度,你最想不到会是刺客的人,就是最可怕的刺客。她的肚子痛得非常合时机,由登船到此刻,她一直和顾胖子形影不离,却偏在顾胖子忘情赌博时嚷肚子痛,像是要找个离开顾胖子的机会,只是这点足令人起疑。”   高彦和姚猛当然明白卓狂生猜得准,只是苦于无法说出因由。   高彦只好硬撑道:“她真的是肚子痛得很厉害,该是水土不服,还说有点晕船,回房后她便乖乖的躺到榻子上去,老子也安然无事,肢体完整,这事实证明了她不是刺客,否则焉肯错过如此良机?”   卓狂生为之语塞。   姚猛得意地道:“何况她并不是会家子,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美人儿,怎样做刺客呢?”   卓狂生忽然道:“你们两个躲到房里来说甚么呢?”   姚猛不是惯撒慌的人,登时乱了手脚,胡言乱语的答道:“有甚么呢?不过是闲聊吧!”   卓狂生眼神立转锐利,冷笑道:“闲聊?”   高彦陪笑道:“因为我无意中看到她下半截的脸庞,忍不住把小猛拉到这里来告诉他。她不但整个人香喷喷的,肌肤更滑如凝脂,迷死人哩!”   卓狂生闷哼道:“我再次警告你们,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   蓦地在前方的双头船响起钟声,姚猛第一个跳起来探头外望。这舱房里的窗口并没有像客房般装上铁枝,以作紧急的出入口。   高彦也趁机探头外望,两人以手肘互撞一下,均为瞒过卓狂生感到兴奋。   卓狂生道:“不用看哩!肯定是遇上荒梦二号。”   话犹未已,双头船在旁驶过,两艘船的兄弟互相问好欢叫。   接着是荒梦二号和护后的双头船,负责边荒游第二炮的费二撇和呼雷方,还在看台上向他们招手,惹得姚猛和高彦两个好事者大呼小叫,喧哗震天。   荒梦二号的船队过后,高彦乘机离开,道:“我去看老程是否真能妙手回春。”   姚猛急于知道故事的下截,也追在他身后,道:“我陪你去!”   卓狂生只有干瞪眼,瞧着两人离开。   高彦推开房门,谈宝赫然立在门外,扑上来扯着他两边衣袖,摇晃着道:“二位爷救我!”   高彦没好气道:“是否输光了身家?不过我现在是穷光蛋一名,赊借免问。”   卓狂生警觉的站起来,问道:“甚么事?”   谈宝乘机从高彦和姚猛旁的空隙挤进房内去,愁容满脸地道:“事情是这样的,我自幼家贫,三岁丧父,娘也因爹的早逝郁闷不乐,没几年也含恨而终,我只好卖身为奴,为人做牛做马。唉!我的身世很凄凉啊!”   二人呆瞧着他,同时心忖,江湖骗棍见得多,但这个肯定是不入流的。   谈宝又以哀求的语气向高彦道:“高爷可否先把门关上,我说的话,不可传进别人耳内去。”   高彦无奈把门关上,姚猛则恨不得揍他一顿。   卓狂生淡淡道:“坐吧!不过你说甚么都没有用,我们的规矩是不理团客的私事。”   谈宝忙坐下来,向高彦和姚猛道:“两位爷儿也坐啊!”   高彦向卓狂生打个眼色,表示想和姚猛要开溜。   卓狂生微一摇头,示意没得商量,必须有苦有甘,有难齐当。   高彦和姚猛拿他没法,只好到他左右床边坐下,面对这个小滑头。   谈宝道:“刚才经过的是不是另一艘观光船?”   卓狂生点头表示他说对了。   谈宝问道:“这艘观光船何时从寿阳开出?”   姚猛只想速战速决,答道:“明天!是不是有人在后面追着你呢?”   卓狂生打断话头道:“不可以问客人的私事。”   谈宝苦着脸道:“那即是我还有一天的时间逃命。”   今次轮到高彦奇道:“你怎知追你的人参加了第二团?据闻,接着的十多团都爆满了,你──”   卓狂生喝止道:“高彦!”   高彦只好闭口。   谈宝脸上忽又换上笑容,欣然道:“好!好!大家不谈私事,让我们来作个交易,如何?”   卓狂生也失去耐性,皱眉道:“甚么交易?”   谈宝道:“我可以十两黄金为实,只要有人可送我越过边荒,逃往北方避难去。不过必须在第二个观光团抵前起程。”   高彦笑道:“谈财主原来这富有,你不怕我们见财起心吗?”   谈宝吓了一跳,陪笑道:“谁都知道荒人最讲规矩,绝不会见利忘义,我当然放心。”   姚猛道:“在边荒雇保镖是最容易不过的事,老哥你又肯出重金,哪怕没有人效劳。”   谈宝的肥脸立即堆满哀求的神色,道:“可是我不知谁信得过呢?请各位大爷可怜我自幼孤苦无依,到今天这情况仍没有改变过来,指点敝人一条明路。”   卓狂生道:“我们观光游的服务里,似乎没有包括这一项。”   谈宝哭丧着脸孔道:“请各位大爷网开一面,帮我这个忙吧!我可以加付五两黄金作中间的介绍费。”   卓狂生等三人都是囊空如洗,这么容易赚的金子,错过实在可惜,不由闻言心动。   卓狂生点头道:“你真的很富有。北方这么大,你要到哪里去呢?”   谈宝道:“当然是北方最太平的城市,小镇也不拘。”   三人听得无以言对。   卓狂生大奇道:“看来你完全不清楚北方的情况,何来太平的乐上?我本以为你在北方有投靠的人,你这样到北方去,等于肥羊闯虎口,明白吗?”   姚猛道:“现时天下最太平的地方,只有我们边荒集。”   谈宝打了个哆嗦,绝望地道:“那怎办好呢?诸位大爷可以保护我吗?我可以付钱的。”   卓狂生笑道:“在整个边荒游的行程里,你都是安全的,直至我们把你送返寿阳,你仍有一天领先你的追兵。此事到此为止,我们还有别的事处理。” 第十一章 密谋兵权   高彦立在看台上,等得颇不耐烦,才见姚猛焦急地赶来,尚未有抱怨的机会,姚猛道:“不要怪我,老卓那疯子看得我很紧,我敢赌他已看穿我们的事。”   高彦道:“管他的娘!我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自然该当仁不让。”   姚猛道:“少说废话,快入正题,给卓疯子追上来,我们又没得说话了,小苗和顾胖子究竟是甚么关系?”   高彦回头瞥了一眼立在另一角呆望着西岸的王镇恶,凑到他耳旁低声道:“他们没有任何关系。”   姚猛一呆道:“没有任何关系?那他们为何结伴参加边荒游?”   高彦没好气道:“我指的是男女关系,明白吗?”   姚猛忽地推他一把,原来是王镇恶朝他们走过来。   两人心中叫苦,忧心又被他打岔时,王镇恶苦笑道:“我还是回房去吧!因为不论你们如何压低声音,我都听个一清二楚。唉!荒人毕竟是荒人,比其他南方的人有趣多哩。”   在两人瞠目结舌下,径自离去。   两人相望一眼,均有点措手不及。   姚猛道:“他不会泄漏这件事吧?”   高彦自我安慰道:“我刚才说了些甚么?根本尚未入题,泄露出去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何况这家伙似君子多过像小人,该会守口如瓶,否则便会继续装蒜偷听下文。”   姚猛沉吟道:“这家伙恐怕比那晁景的手底更硬,是真正的高手。”   高彦不耐烦地道:“高手也好!低手也好!我们只希望他能保密,嘿!你是否想继续听下去?”   姚猛投降道:“算我怕了你,可以长话短说吗?”   高彦抓头道:“刚才我说到哪里?我忘记了。”   姚猛耐着性子道:“你说他们没有任何男女的关系。”   又皱眉道:“这是不合情理的,如果她像你说的那么漂亮,顾胖子又和她朝夕相对,怎可能不动心?”   高彦故作神秘的低声道:“因为顾胖子只好男风,不爱女色。”   姚猛愕然道:“连这么难以启齿的事她也告诉了你,是否只是你猜的?”   高彦没有半点愧色地道:“当然是我猜的,她和我说了不到十句话,你们便来了,何况两位姊妹被我使计支开到门外去等你们,我也不好意思留在房内,被误以为乘机偷香窃玉。像这么一个动人的美人儿,只有这个解释才合理。”   姚猛劈胸抓着他的衣服,道:“好了!现在你老老实实的把那几句话从实招来,不要再转弯抹角,尽说废话。”   高彦道:“我只是想培养点气氛。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两位姊妹把她扶上榻子上休息后,我便把两位姊妹请出房外,到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她忽然从床上坐起来,道:‘高公子是他的好朋友?’”。   姚猛道:“对!她不知道我是谁,只好这样称呼我。下一句呢?”   高彦道:“下一句是我说的,我说道,噢!原来你假装肚子痛,你是说姚猛吧!就是那个你把求救纸团塞进他手里去的小子,只看他肯把那么秘密的事告诉我,便知我和那小子是好兄弟,姑娘可以完全信任我,有甚么事尽管说出来。”   姚猛苦笑道:“难怪她没时间说十句话哩!所有说话的时间都给你这混蛋占用了。”颓然放开抓着他的手。   高彦不满他的指责,道:“不解释清楚怎成?会贻误机宜的,我已说得非常精简,没有半句多余话。”   姚猛不敢和他争论,道:“好哩!我真的怕了你,下一句呢?”   高彦现出心神皆醉,回味不已的神情,道:“甚么下一句,该是下一个动作,接着她掀起面纱,现出梨花带雨的玉容,一双会摄魄勾魂的美丽大眼睛,如泣如诉的直望入我心底里去,同时香唇轻吐道:‘救我!’”   又叹道:“坦白说,当时我真的感到魂魄离开了躯体,连自己姓甚么都忘掉,不知身在何处,更不晓人间何世。”   姚猛既心痒又怨恨,狠狠道:“我并不是来听你当时的感受,快说下去,否则我串了你这花心小子。”   高彦魂魄归体般醒过来,道:“接着嘛!是哩!接着她放下面纱,掩盖了容颜,垂首轻轻道:‘我叫小苗,可说是那胖子的货物,他说要把我带到边荒集高价出售,小苗仍是清清白白的,你们若不救我,小苗也不想活了。’”   姚猛义愤填膺地道:“原来那死胖子竟是人口贩子,我要去找他算账。”   高彦忙阻止道:“不要鲁莽,对顾胖子我们当然不用客气,不过却不得不顾忌钟楼议会的决定,还有是卓疯子,在以前或今天的边荒集,贩卖人口只是平常事,在南方买卖奴仆更是每天不知有多少宗。顾胖子这招确想得很绝,照我看,他是从云南的穷乡僻壤,买来这无价宝,刚好遇上边荒游,想到在边荒集脱手,可以卖得较高的价钱,又有我们荒人亲自为他送货,所以立即报团。像小苗这种青春焕发的绝色处子,去到边荒集,所有红阿姑都要靠边站,说不定可以卖上百两黄金。哈!顾胖子千算万算,只算漏了我们荒人除江大小姐外,个个都是穷光蛋。”   姚猛有感而发地道:“来参加边荒游的人,究竟有多少个是真为观光而来的呢?”   高彦道:“边荒游第一炮的旅客,当然与其他报团的有点分别,不要发牢骚哩!该想想如何营救我们的小美人,当然不可以用暴力,因为我们须保证顾胖子在边荒的安全。”   姚猛道:“回边荒集后,我有办法令小苗忽然失踪。”   高彦摇头道:“这叫监守自盗,届时搜捕我们的将是整个边荒集的荒人兄弟。”   姚猛道:“这不成,那也不成,难道我们去筹银两为小苗赎身吗?如被顾胖子洞悉先机,肯定会漫天要价。”   高彦道:“还有两天才到边荒集,让我们两兄弟好好想出个妥善的方法。说到底边荒集是我们的地头,所有青楼老板都是自己人,必要时请他们高抬贵手,不要接价,我们便可以一个便宜价钱,把她要回来。”   姚猛颓然道:“你倒说得轻松,边荒集最大的青楼老板是红子春,这家伙做起生意来是人性泯绝、六亲不认的,见到小苗这可以为他赚大钱的奇货,还肯和我们称兄道弟吗?他奶奶的!这家伙只要拿些物业去费二撇处抵押,便有足够的财力买下小苗。”   高彦叹道:“真令人头痛,让我们再好好想一想。”   ※※※   刘裕在那民房的厅子待了片刻,司马元显依时赴约,把手下全留在屋外,负起守卫的任务。   两人坐好后,司马元显欣然道:“刘兄今早应付刘牢之的奇招很精采,我爹也赞赏你呢!最妙是我们可把与刘兄的关系推得一干二净,让刘牢之看不破我们之间有秘密协议,只能疑神疑鬼。更令我们想不到的,是你已看破我们从方玲处知道贼赃的藏处。”   刘裕趁机会道:“把方玲押送建康,正是卑职向王爷和公子表示的一点心意。”   司马元显豪气地道:“刘兄不用自称卑职,我们是以江湖平辈论交,只要刘兄是真心诚意为朝廷效命,是不用拘守上下之礼的。”   刘裕进一步明白司马元显,他对那回同舟共济,应付“隐龙”的事,直到此刻仍在怀念回味。   司马元显和司马道子的不同处,是司马元显自上次事件后,有了实战的经验,因而了解敌人的优点和建康军的缺点,且亲身体验到自身不足处,比他的老爹更掌握到实际的情况?加上手下没有可用之人,所以他刘裕成了他的千里马,又使他可以重享当时在大江并肩作战的乐趣。   司马道子则是高高在上,不会对他刘裕生出感情,只会冷静无情地去考虑利害关系,视他刘裕为一件工具,当刘裕失去利用价值时,弃之而不惜。   他刘裕的表现愈出色,司马道子杀他之心愈烈。   只看司马元显急于见自己的样子,便知他恨不得自己立即为他分忧,解决掉所有难题。   他也不得不承认,司马元显不但令他改变了观感,也令他好感遽增。说到底这该是燕飞的功劳,燕飞固然是充满了魅力的人,可是他之所以能改变司马元显,改变双方势不两立的情况,是燕飞以诚待人的态度,不把司马元显当作阶下之囚,现在由刘裕得到了回报。   刘裕点头道:“公子绝不用怀疑,我已向王爷宣誓永不与他为敌。”   司马元显道:“我明白燕飞和刘兄都是一言九鼎的人,所以我比我爹更放心。现今我爹让我全权负责与刘兄合作之事,只要刘兄肯尽心尽力为朝廷效命,将来我绝不会薄待刘兄。”   刘裕暗松一口气,和仍未被权力完全腐化的司马元显说话,当然比与老奸巨猾的司马道子交手容易。司马元显毕竟年轻,体内流的仍是热血。   司马元显续道:“我爹说刘兄可以请燕飞来对付孙恩,真的办得到吗?”   刘裕心中一动,道:“该没有问题,只要公子点头,我还可以请屠奉三来帮手,让我们大家又可以并肩作战。”   司马元显的眼睛立即闪亮,兴奋地道:“那就最好哩!刘兄可以放手去做。”   刘裕明白司马元显现在最需要的,是对前景绘出一幅美丽的图画;定下一个完整的南平孙恩、西抗桓玄、聂天还的大计。   遂道:“现在最理想的,是谢琰和刘牢之兵到乱平,那桓玄便无所施其技,可是理想归理想,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   司马元显脸容笼上阴霾,叹道:“我今早曾向我爹提议,将南征军的出发日期押后,把大军重组,改由刘兄指挥其中一军,却遭我爹断然拒绝。他的分析很有道理,刘牢之是掌握北府兵大权的人,他肯交出部分兵力,是因为对方是谢琰。而谢琰更是建康高门众望所归的人,若试图去改变这安排,必会出乱子,未见其利先见其害。”   刘裕道:“王爷的决定是对的。”   司马元显虚心求教道:“最坏的情况会是如何呢?”   刘裕冷静地道:“最坏的情况,就是当平乱军分两路南下时,两方面都各自为战,却被徐道覆清楚掌握到情况,诱敌深入,然后避强击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一举击溃指挥较弱的一军,那时另一军在欲救无从下,只好撤返北方,由攻转守。”   他这番分析,是自己经反复思量下作出认为最精准的猜测,因为这个猜测对司马道子父子肯否重用自己,起着决定性的作用。   试想,如果将来平乱军的情况,与他的预测背道而驰,司马道子父子对他还有信心吗?可是如果他所预料的形势步步兑现,司马道子父子将对他刮目相看,而在无可用之人的情况下,他会变成唯一的选择,朝廷的救星。   他敢说自己是建康现时最有资格作出这方面猜测的人,更胜刘牢之,因为他不单了解刘牢之和谢琰,更了解徐道覆的手段。   司马元显色变道:“刘兄有把这番话向谢琰说吗?”   刘裕苦笑道:“说过又如何?将在外、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谢琰?”   司马元显道:“如果刘兄所说的状况发生,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呢?”   刘裕道:“暂时撇开这方面的情况发展,谈谈桓玄会如何利用这种形势如何?”   司马元显道:“桓玄会趁机作反。”   刘裕道:“他确会作反,但必须先收拾杨全期和殷仲堪。当朝廷无暇理会荆州的事,他便可以放手而为,为夺权作准备。”   司马元显忧色重重,两眉深锁,明显地思索起来,但诚然一筹莫展。   刘裕道:“当平乱军败退北方,拥有过千大小战船的天师军,会从海路大举北上,直接攻打建康附近的城池,取得据点,逐渐形成对建康的包围,把建康孤立起来,在这样的情况下,建康可以守多久呢?”   司马元显倒抽一口凉气,道:“情况不致于如此恶劣吧?”   刘裕道:“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希望情况不会发展至那个田地,但我们是不得不作出最坏的猜测。”   司马元显道:“桓玄肯定不会支持我们。”   刘裕同意道:“这个当然,还会助天师军一把,封锁了上游。”   司马元显道:“到时我们可以怎么办呢?”   刘裕费了这么多唇舌,等的就是这句话,道:“就要看我们是否早有准备。”   司马元显一呆道:“我们现在可以干甚么?”   刘裕道:“于平乱军败退北撤之时,此消彼长下,要硬撄兵力达二十万人,战船过千艘的天师军,无疑以卵击石。唯一之计,是待天师军劳师动众的北上攻打建康,把战线无限拉长,泄了锐气,然后我们以奇兵突袭天师军的大后方,且威胁到他们的补给线,我们方有希望以少胜多,打垮天师军。”   司马元显道:“这支部队要多少人?”   刘裕道:“至少需一万人,且须是能征惯战的精锐部队,否则难以对庞大的天师军构成威胁。”   司马元显脸露难色,皱眉道:“若出现刘兄说的情况,部队必须留守建康,如何可以调动一万精兵予刘兄呢?”   刘裕早猜到他有这句话,道:“广陵现在有多少北府兵?”   司马元显道:“该不过二千人。”   刘裕道:“加上谢琰那边撤回来的部队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道:“你不是要精兵吗?败兵何足言勇?”   刘裕道:“那就要看我对他们的号召力。”   司马元显道:“谢琰若战败,不论生死,你都难当主帅,更难是过刘牢之那一关。”   刘裕知他已心动,微笑道:“刘牢之讨贼无功,是待罪之身,哪还轮到他说话。何况调动的并非辖属于他的北府兵。”   司马元显道:“事关重大,我必须回去和我爹仔细商量。”   刘裕又教他如何直接联络自己的江湖手法,司马元显大感有趣,弄清楚后,匆匆离去。 第十二章 天下第一   荒梦一号在黄昏时分经过进入凤凰湖的水道,却是过而不停。   在最早期的构想里,凤凰湖是边荒游其中一个景点,可是当有人提出,凤凰湖乃是一个具有军事价值的基地,不宜曝光,所以取消了这段行程。   尚有半个时辰才是晚宴的时间,卓狂生、慕容战和阴奇三人在舱厅闲聊,观看颖水西岸落日的美景,闲适写意。   除他们之外,只有那叫刘穆之的名士面窗独坐一角,捧读了近两个时辰的书本搁在膝上,陷进了沉思里。   阴奇道:“真古怪,难道桓玄竟没有派刺客来坏我们的好事?”   慕容战笑道:“过了今晚再说吧!”   阴奇叹道:“我以为凭我们几个老江湖,只要半天工夫,便可看破谁人心怀不轨,岂知到此刻仍未能发现疑人。”   卓狂生道:“今晚对方更没有可能动手,在白天睡足了的兄弟,会彻夜轮班扼守各处入口通道,谁稍有异动,会立遭无情的反击。不是我夸口,以我们在船上的实力,即使孙恩亲临,也难以讨好。”   慕容战同意道:“说得好!我们怕过谁来呢?”   三人都压低声音说话,以防被刘穆之听到,卓狂生道:“在今团的团客里,论武功,以王镇恶、晁景和香素君最高明,其他人不是不谙武功,就是只略懂拳脚功夫的平庸之徒。不过这三个人的武功真不赖,足够资格当刺客有余,但都不像是刺客。”   阴奇道:“对!自登船后,我们一直看紧他们,他们根本没有下手的机会。”   慕容战道:“我们的辛大侠又如何呢?他今日整天躲在房里,没有踏出过房门半步。”   卓狂生道:“如他不到大厅来进晚膳,我会到他的房间看看他。”   阴奇道:“我本有点怀疑那位苗族姑娘,可是老程说她真的不懂武功。老程医术武学均是一等一的高手,他的判断当不会出错。”   慕容战道:“杀人的方法可以有多种,不一定要武功高强才办得到。”   阴奇笑道:“如她要下手,刚才她便有个最好的机会,可见刺客并不是她。”   慕容战笑道:“我没话可说哩!”   卓狂生道:“或许只是我们杯弓蛇影,船上根本没有刺客。”   阴奇道:“这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但我们不可以松懈下来,接着的两天航程是最高风险的一段时间,到边荒集后,刺客想找到高彦在哪里,也是道难题,何况边荒集是我们的地头。”   慕容战道:“在边荒集我一点也不担心,因为再难靠旁门左道的手法下手,只能靠真功夫,而我们的高爷也不是省油灯,否则早给我宰了。”   三人对视大笑。   刘穆之仍一动不动,仿似听不到任何声音。   阴奇盯着他的背影,双目射出怀疑的神色。   慕容战道:“他肯定不懂武功,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坏鬼书生。”   卓狂生摇头道:“他绝不是坏鬼书生,只看他的耐性和镇定功夫,我们三个都要甘拜下风,此人非是平凡之辈。”   慕容战双目精光烁闪,沉声道:“让我过去探测他的斤量。”   阴奇举手阻止,道:“所谓一物治一物,故柔可制刚,要探他的斤量,只有卓馆主办得到。否则如果他和你来个‘之乎者也’,你如何应对?”   慕容战失笑道:“说得对!请卓馆主出马。”   卓狂生早对刘穆之生出强烈的好奇心,欣然答应,尚未出动,只因一时不知如何开腔,方不至太过唐突。   就在此时,香风吹来。   三人讶然往入口瞧去,但见香素君气冲冲的走进来,没有瞥他们半眼的,来到中央的大桌子,背门坐下,神色冷漠。阴奇向慕容战打个眼色,着他去伺候美人,看她是要茶还是要酒。自登船后,香素君还是首次光临此处。   慕容战正要行动,晁景匆匆赶至,也是看也不看其他人,径自在香素君对面坐下,目光灼灼的打量香素君。   香素君别转俏脸,瞧往窗外,故意不看他。   三人见到他们情态,立即更肯定凤老大的说法,两人是一双闹意气的情侣。   晁景望了三人一眼,然后向香素君叹道:“我们讲和好吗?”   香素君冷漠地迎上他的目光,俏脸没有半点表情。   三人都没有说话,静观其变。刘穆之当然更没有反应,就像世上所有人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一个人。   晁景又叹一口气道:“随我回去吧!到边荒集再没有意思。”   香素君若无其事的淡淡道:“你自己回大巴山吧!我对你已经心死。”   晁景一双锐目射出恼火的神色,道:“我做错甚么呢?难道男儿不该立志远大吗?我晁景练剑二十年,为的是令我们巴山剑派名扬天下,这也算做错吗?”   卓狂生等三人你望我,我望你,各自摇头表示没有听过巴山剑派、且愈听愈胡涂,不明白到边荒集去与名扬天下,怎拉上关系。   两人虽是针锋相对,可是至少香素君已肯和晁景说话。   香素君仍是那么万念俱灰的冷淡道:“在你不顾我劝阻非要到边荒集去,于你踏出山门的一刻,我和你便一刀两断,你的耳朵当时聋了吗?”   晁景气得脸都涨红了,显然是耐着性子,冷笑道:“你不要骗自己了,如果真能一刀两断,你为何一直追在我身后,直至抵达巴东?”   巴东城是大江南岸的大城,北面便是著名的大巴山。   香素君轻轻道:“我只是到巴东去,是你误会了,这些事不该在公众地方讨论吧?”   “砰”!   晁景显然是一向对香素君霸道惯了,又或本身脾性不好、修养不足,受不住香素君冷淡的态度和言语,竟按不住心中的愤怒,受灾的桌面立现出清晰的掌印。   香素君皱眉道:“你到此刻仍没有长大,你以为到处都可让你像在大巴山般纵情放任,随便撒野吗?”   晁景指着她道:“你──你──”   香素君淡然道:“你你你!你甚么的?我说过和你一刀两断便是一刀两断,你不顾而去时,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我想得很清楚,以后你是你,我是我,大家再没有任何瓜葛。”   晁景怒喝道:“闭嘴!”   卓狂生三人都听得直摇头,听两人的对答,香素君该是对晁景一往情深,且处处容忍迁就他,可是晁景却要离开师门,往外闯以名扬天下,不理会香素君的苦苦哀求,终于令她由绝望变心死。至于因何两人会参团到边荒集来,则尚未能弄清楚。   香素君怒瞪着他,但再没有说话。   两人谁对谁错,可谓见仁见智,但肯定的是晁景当时的决绝,伤透了香素君的心。在三人眼中,两人确是非常登对,对他们弄至这种田地,也感可惜。   晁景铁青着俊脸,狠狠道:“我再问你一句,你肯随我回去吗?”   三人心中暗叹,这小子确不懂温柔,于此气头上的时刻,怎可以说这种充满威逼意味的话。   果然今次轮到香素君光火,怒道:“你听好了,要走你自己走吧!我还要到边荒集见识一下,瞧瞧真正的男儿汉是怎样子的,是不是像你这般只懂坐井观天,自以为是天下第一剑手,遇到挫折便哭着要回家,从来不曾长大的小儿。我告诉你,我现在清清楚楚的告诉你,我对你再没有任何感觉,我参团到边荒集去,不是对你仍未死心,只是念在师兄妹之情,到边荒集为你收尸,明白了吗?”   晁景猛地起立,目光朝三人射来,沉声道:“我要登岸!”   阴奇皱眉道:“这不合规矩。”   香素君的声音传过来,充满恳求的味儿,道:“各位可否包容一下呢?只要把船靠近岸边,他可以自行跳上去,当帮我一个忙好吗?”   晁景额上立即青筋迸现,看着香素君大怒道:“你真的不随我回去?”   三人听得心中好笑,晁景以为自己使出撒手锏,装腔作势要离开,香素君定会屈服。岂知香素君不知是真的对他死心,还是看破他的虚实,且在他离开一事上求助鼓动。   香素君从容不迫地道:“登岸趁早,快天黑哩!”   晁景气得声音也抖颤起来,道:“我问你最后一次,你要随我回去吗?”   “砰!”   香素君一掌拍在桌子上,道:“滚!滚!滚!你立即给我滚,有多远滚多远。我和你一刀两断就是一刀两断。你晁景算甚么人物?现在我已大彻大悟了。在大巴山你可以称王称霸,横行无忌,我说的全是逆耳之言。我到边荒集去,就是想看你要当天下第一剑手的梦何时醒觉。你愚蠢是你的事,恕我香素君没有兴趣奉陪。由今天开始,桥归桥,路归路,我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也不要再有半丝牵连,师尊已过身了,我对大巴山再没有留恋,你立即给我滚蛋。”   卓狂生等恍然而悟,晁景此子在大巴山横行霸道,香素君屡劝不听,早令两人间出现裂痕。而直接导至他们决裂的原因,是晁景闻得边荒游一事,遂立心报团,想到边荒集去挑战天下公认的第一剑手燕飞,好一战成名。   当然!晁景并不晓得燕飞刻下并不在边荒集。   刚才慕容战空手接下了晁景的剑,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晁景心知肚明不是慕容战的敌手,所以开金口询问慕容战的名字,知道慕容战虽不是燕飞,但武功已是在他之上,对挑战燕飞的满腔热血立即冷却,清楚自己到边荒集只是丢人现眼,遂萌退意,想劝服香素君随他掉头离开,却给香素君断然拒绝。   现在香素君的心意清楚明白,就是和晁景的关系已告终结,覆水难收。   晁景再不吭气,似欲言又止,忽然挥袖悻悻然往出口举步而去。   阴奇跳将起来,轻轻道:“我去帮香姑娘这个忙吧!”   追在晁景背后去了。   香素君别过头来,向卓狂生和慕容战嫣然一笑,低声道:“谢谢!”   霎时间,她本相与生俱来的冷漠,像霜雪在艳阳的照射下般融解了。   刘穆之油然起立,离开舱厅。   ※※※   归善寺。   刘裕与关心他的支遁大师谈了片刻,宋悲风回来了,两人遂到归善园的亭子说话。   此时太阳刚下山,阵阵凉风吹来,竟已令人感到秋意。   刘裕先向他报告会见司马元显的经过,对宋悲风他是不会隐瞒的。   宋悲风讶道:“真令人想不到,司马元显竟变得这样通情达理,看来他的本质并不太坏,只因娇纵惯了。”   刘裕道:“说到底他只是为自己着想,不过他怎都没有他老爹那么多机心,会感情用事。比较像一个有血有肉的人。”   宋悲风道:“但皇族的人始终是皇族的人,为了保持权位,反脸起来是六亲不认的。”   刘裕道:“这个我会小心的了,一天桓玄和孙恩未死,我和司马元显仍会有合作的切要。而他更可冲淡司马道子对我的敌意。”   宋悲风道:“司马道子是不会受人影响的,包括他的儿子在内。”   刘裕问道:“有没有新的消息?”   宋悲风道:“今早有一艘船抵达建康,很有可能是干归和他的手下,不过他们报关后便驶离码头,不知到哪里去了。”   刘裕讶道:“宋大哥仍这么神通广大吗?连干归到建康来也瞒不过你的耳目。”   宋悲风道:“这是文清本事,也是因为边荒游的关系。边荒游虽仍未能为建康的帮会带来庞大的利润,但人人看好边荒游的前景,兼之南方战云密布,本地帮会谁不想通过边荒集大发战争财?孔老大和凤老大支持边荒集,是人尽皆知的事,使边荒集声势更盛,人人争相效法,好分一杯羹。所以我们说一句话,本地的帮会都乐意帮忙。”   刘裕喜道:“还有另一个原因,就是对聂天还的恐惧。江海流一直本着以和为贵的宗旨,联结大江两岸的帮会,所以得到各帮会的敬重。聂天还刚好相反,在两湖形成一帮独霸的局面。因此人人希望大江帮重振雄风,而不愿聂天还的势力扩展到下游来。”   宋悲风点头道:“你这个分析很有见地。”   刘裕烦恼地道:“我该否回石头城过夜呢?”   宋悲风道:“不想回去便不回去好了。刘牢之亲口批了你可以休勤,你该算是暂时回复自由身。”   刘裕道:“那我便暂时不返石头城,唉,做人真辛苦,一举一动竟要怕有不良的后果。”   宋悲风笑道:“你是有天命在身的人,一切有老天爷在暗中把场。”   刘裕苦笑道:“连你也信卓狂生捞起嘴巴说的话?你该比任何人都明白,甚么天降火石?是另有玄虚。”   宋悲风道:“不谈这个哩!你好像不把干归放在心上。”   刘裕道:“恰恰相反,我眼前最大的危机就是干归,此人的武功在我之上,且极工心计,不过只要老屠到来,我便再不怕他,还可以对他反击。如能宰了他,对桓玄将是非常沉重的打击。”   宋悲风道:“或许他已远离建康,正在返回荆州的途上。”   刘裕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为桓玄办事,无功而回会是杀头的大罪,故此干归是不杀我誓不罢休。”   宋悲风同意道:“所以你今晚更不应回石头城去,好令干归根本摸不着你在何处落脚。”   刘裕欣然道:“对!建康并不是江陵,他想找到我,还须一番工夫。”   又道:“那我们今晚应否外出呢?”   宋悲风笑道:“我已给你安排好节目。”   刘裕愕然道:“甚么节目?”   宋悲风笑道:“就是随我去夜会孙小姐。” 第十三章 最佳刺客   在夜色掩护下,拓跋族的大军全速赶路,天空不见星月,厚云低垂,从东北方向吹来的风愈刮愈大。   燕飞和拓跋珪并骑飞驰,仍能在马背上轻松对话。他们是马背上长大的孩子,骑马便如走路呼吸般轻易自然。   拓跋珪道:“竟忽然刮起北风,照我看这几天会继续转凉,对我们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燕飞微笑道:“这方面你比我行,你说吧!”   拓跋珪哈哈笑道:“当然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场仗我们不但要赢得漂亮,还要彻底的胜利。我本对该在何时发动攻击犹豫不决,现在已可以立作决定。”   燕飞问道:“那该于何时施袭呢?”   拓跋珪眼睛闪耀着慑人的异彩,在疾奔的战马马背上朝他瞧来,沉声道:“就是当燕军进入参合陂范围的一刻。”   燕飞道:“为何选择这个时间?”   拓跋珪双目芒光更盛,显示内心兴奋,道:“试想想看吧!未来的两天愈趋寒冷,狂风不住从东北方吹来,不但会令燕人饱受风寒之苦,更会减慢他们行军的速度,在希望早日到达参合陂以安营立寨的心态下,到最后一段路他们将不休息地兼程赶路,如此,抵达参合陂时,燕人肯定型疲神困,又不得不立营以御风寒,生火以造饭,此时燕人的作战能力会大幅减弱,从训练有素的雄狮,变成不堪一击的疲兵。而我们则是严阵以待,养精蓄锐,胜负谁属也不用我再说了。”   燕飞道:“假设小宝先派部队进驻,于参合陂周围设置哨台,发觉敌人立即以烽烟示警,又如何应付呢?”   拓跋珪微笑道:“他的先头部队可以比我们快吗?照我看,小宝的先头部队顶多比小宝快上半天或几个时辰,根本来不及搜索参合陂四周的山野,更想不到我们早猜到他们立寨驻守的地点,而我们则已进入随时可以发动的最佳攻击位置。还有别的疑问吗?”   燕飞欣然道:“这就是兵法上的料敌如神,占敌机先了。没有疑问哩!”   拓跋珪大喝道:“兄弟们,我们到参合陂去。”   周围将士轰然回应。   拓跋族战士逆着狂风,全力催马在黑夜的草原推进,方向从正东改为略偏往南方,当明天的太阳升上中空,他们将会见到决定拓跋族存亡的美丽湖泊──参合湖。   ※※※   “你们两个小子在这里搞什么鬼?”   在船尾密商如何营救小苗的高彦和姚猛齐被吓了一到跳,回头一看,原来是卓狂生。   高彦道:“你的轻功进步了,走到我们后方这么近仍没有被老子察觉。”   事实上他是做贼心虚,故插科打诨,以舒解心中的慌张,这亦是高彦一贯的作风。   卓狂生盯着他道:“你们谈什么事谈得如此入神呢?可否立即说来听听?不要有丝毫犹豫,否则我会认为你在说谎。高彦你这大话精闭嘴!小猛你来说吧!”   高彦张口正要指天说地,登时作不得声。   姚猛在这方面远不及高彦的道行,霎时间哪想得到可令人人信的谎言,“咿咿哦哦”了半晌,最终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卓狂生锐利凌厉的目光转向高彦。   高彦摊手道:“每个人都有些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你老哥是写书的,当然比不写书的人明白这道理。”   卓狂生道:“还要砌词搪塞?只因这秘密与那苗族姑娘有关,才没法说出口吧?”   姚猛脸色一变,心叫完了。   高彦摇头道:“哪有这回事?你疑心太重哩!唉!坦白告诉你吧,我和小猛想撮合你和那叫香素君的美人儿,横竖她的前度情人已离船滚蛋,以你老哥的文采风流,当然可以乘虚而入,以解香美人旅途寂寞,慰藉她空虚的芳心。哈!我和小猛只是为你好,这可是天赐良缘。你说吧!这种事小猛怎说得出口?大家都难为情嘛!”   姚猛也不由暗服高彦的急智,一招连消带打,攻守兼备,以分卓狂生的心神。   卓狂生失笑道:“你这小子别的不见你这么有本领,撒起谎来却是口若悬河,最难得是毫无愧色。你高大少来告诉我吧!早先你们两人躲在房内又是想撮和那段姻缘呢?当时晁景尚未滚蛋啊!”   高彦差点语塞,忙道:“顺便一并告诉你吧!免得你终日疑神疑鬼,我们当时正在为那五位女客筹谋设想,看看她们以有限的财力,除重投青楼行业还可以干什么活,这叫助人为快乐之本。”   姚猛点头道:“对!对!正是这样,我的脑筋不及高少般灵光,又受人之托,所以请高少帮忙。”   卓狂生直截了当地问道:“先回答我一个问题,我们的苗族姑娘是否装肚子痛?”   高彦道:“哪有这回事呢?你写书写疯了,致想象力像黄河大江的水般泛滥起来。”   卓狂生哈哈笑道:“还要说谎?老程说她根本没事。”   高彦道:“老程也会断错症的吧?”   卓狂生道:“还要狡辩?小猛你来说,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我不要再听高小子的胡言乱语。”   姚猛为难地瞥高彦一眼,后者狠瞪着他,要他坚持下去。   卓狂生叹道:“我是在为你们着想,记得老屠说过的话吗?最佳的刺客,就是最精于伪装的人,以令你失去戒心。而在所有骗术中,最厉害的正是美人计,可以倾国倾城,屡试不爽。”   接着又来软的,温和地道:“大家是兄弟,我又不是不近人情的人,如果可以坦诚道出你们的问题,我觉得是有道理的话,或许可以站在你们这一方呢?”   姚猛首先意动,向高彦道:“告诉他吧!”   高彦亏心道:“你这小子真没用,给他几句花言巧语便哄了出来,以后老子再不管你的事。”   卓狂生笑道:“小猛是为你的小命着想,你该感激他才对。”   高彦气道:“我要感激他?现在是我为他奔走出力,还是他为我?这件事根本是冲着他而来的,我只是仗义帮他的忙。”   卓狂生愕然道:“究竟是甚么事?”   姚猛颓然道出真相。   卓狂生的脸色越听越沉重,听罢皱眉道:“有没有可能那苗女像谈宝般误会小猛你是高彦呢?”   再向姚猛问道:“阴奇当时是怎样向客人介绍你?”   姚猛道:“当时他大声宣布我是边荒游的主持人,特来向客人打个招呼。”   卓狂生道:“这就对了,我们宣扬边荒游的文书里,全是以高小子的名义发出的,加上小猛你和高小子年纪接近,又换上汉服,被误会了是高小子绝不稀奇。”   高彦道:“还有什么问题?小苗只是向主持人求救。”   卓狂生叹道:“都说你这小子涉世未深,不知人间险恶。小苗的情况处处透露出不合情理的况味,偏是你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首先是她脸挂重纱,已足令人生出好奇心,特别是像你和小猛般血气方刚的小子,假如她真如你听说的,有配得起她曼妙身形的漂亮容颜,那她便是万中无一的美女,怎会轻易落在顾胖子手上,还要千山万水带她到边荒集卖个好价钱?”   姚猛道:“因为只有在边荒集,才有真正公平的交易嘛!”   卓狂生道:“我不想再和你们两个蠢蛋作无谓的辩论,此事愈想愈不对劲,来吧!”   掉头朝船舱走去,两人追在左右两旁。   姚猛道:“到哪里去?”   卓狂生道:“当然去找顾胖子。”   高彦骇然道:“这样岂非坏了小猛的好事?你说过会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姚猛以哀求的语调道:“只要你肯装没听过我刚才说的话,我已感激不尽。”   卓狂生脚步不停地进入船舱,朝另一端登上二楼的阶梯走去,眉头深锁地应道:“我是那种人吗?我现在是去和顾胖子直接对话,摸清他的底子。”   高彦怒道:“你真是不近人情,这么去找顾胖子,摆明把小苗向我们求救的事抖出来。如果小苗是刺客,我现在还有命吗?用你的疯脑袋想想,他们无拳无勇,杀了我后如何脱身?世上不是这么多死士吧?”   卓狂生在阶梯前倏地立定,累得两人冲过了头,见到卓狂生的神色,都吓了一跳。   卓狂生的脸色变得很难看,盯着高彦道:“你有没有异样或不寻常的感觉?”   高彦没好气地道:“当然有!我差点给你气死了。”   卓狂生沉声道:“我不是和你说笑的,今天的赌局,虽然由谈宝来求我们批准,发起人却正是顾胖子,当小苗叫肚子痛时,他的神情更古怪,一副沉迷赌博,其他事一概不理的模样,这是不合情理的。想想吧!他一直把小苗看得这么紧,又不让其他人看到她的脸孔,显示他看重小苗,怎么忽然来个大转变,不单让小苗有接触外人的机会,还是年轻的小子?”   两人听得哑口无言。   卓狂生瞪着高彦道:“我真怕你已着了道儿。”   高彦终于吃惊道:“不会吧?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卓狂生举步登楼,向把守阶梯的两个荒人兄弟问道:“顾胖子在房内吗?”   其中一人答道:“顾胖子和那苗女晚膳回来后,再没有踏出房门半步。”   包括卓狂生在内都舒了一口气。   高彦低声道:“还要找他吗?”   卓狂生沉吟半晌,道:“这个当然,你们在外面等我,一切由我去处理。”   高彦叹道:“真怕你把事情弄砸。”   卓狂生失去和他说话的兴趣,径自来到顾胖子的舱门外,敲门道:“顾爷在吗?鄙人有事求教。”   房内没有半点声息。   姚猛道:“或许已上床就寝,听不到敲门声。”   卓狂生加重力道敲门,仍是没有反应。   高彦把耳朵贴到门上去,诧然叫道:“里面没有人!”   卓狂生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举掌拍在门上。   舱门剧震一下,竟发出金属鸣音,坚厚的木门纹缝不动。   姚猛道:“他们上了铁门拴!”   卓狂生退后一步,喝道:“拿破门的工具来!”   (卷二十八终) 卷二十九 第一章 救命真气   宋悲风偕刘裕来到朱雀桥畔的秦淮河段,一艘快艇从下游驶至,操舟的是两个年轻汉子,看来是帮会人物。   宋悲风向刘裕打个招呼,领头跃往小艇去,刘裕连忙跟随,与宋悲风坐往艇头,河风阵阵吹来,衣袂拂扬。   两汉显然受过吩咐,只点头为礼,没有说话,默默撑艇。   在星月下,艇子轻松地在河面滑行,悄无声息。   刘裕不晓得宋悲风要带他到哪里去见谢钟秀,更不知这位高门贵女因何要见他。在这一刻,他生出奇异的感觉,似乎命运再不由他选择左右,一切由老天爷安排。他不知自己为何有这种想法,或许是因秦淮河令他忆起那次与燕飞和高彦往见纪千千的旧事,一个约会,却彻底改变了他燕飞和纪千千的命运。   宋悲风深吸了一口河风,靠近他道:“他们是建康帮王元德王老大的手下兄弟,可以完全信赖。”   刘裕尚是首次听到建康帮之名,更不要说甚么王元德,不过能让宋悲风信任,王元德该是个人物。   宋悲风扫视远近河面,续道:“只有在秦淮河,才可以轻易地把跟踪我们的人撇下。原本归善寺是个见面的好地方,却怕瞒不过敌人的耳目,我们倒没有甚么,但如孙小姐见你的事传了开去,便可大可小。”   刘裕心中苦笑。   谁是敌人呢?可以是刘牢之、司马道子、干归,至乎任何人,例如谢琰或刘毅,在现今的情况下,敌我的界限再不分明,连他也有点弄不清楚了。   宋悲风叹道:“或许你根本不该见孙小姐,我是否做错了呢?”   刘裕愕然道:“那我们是否应该掉头走呢?”   小艇忽然掉头,沿西南岸顺流而下,如果有船艇在后面跟踪,当会措手不及,因为若随他们掉头,肯定难避过他们的视线。只是这么简单的一着,可见划艇者熟悉这方面的门道。   宋悲风凄然道:“我现在最担心的不是大小姐,而是孙小姐,她瘦了很多,神情落落寡欢,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你会很难凭当年曾见到的她,去想象她今天的样子,甚至会怀疑是否同一个人?”   刘裕问道:“孙小姐今年有多大了?”   宋悲风答道:“上个月刚足十七岁,她的婚嫁亦是一椿烦事,令人更为她担心。”   刘裕不想知道她的婚姻问题,且不愿知道她的任何事,一直以来,谢钟秀在他的心中是高高在上,比之王淡真更难生出亲近之心,也比王淡真更高不可攀。   她为甚么要见他呢?   ※※※   江文清和程苍古闻讯从双头船赶过来,楼船上一片风声鹤唳的紧张情况,客人均被请求留在房内,所有荒人兄弟姊妹全体出动,遍搜全船。   江、程两人进入舱房,首先注意到的是封闭舱窗的铁枝被割断了三支,开出一个可容人穿过的空隙,其次是靠窗处的地面,遗下一堆衣物和七、八块棉花状的东西,骤看似是一张棉皮被分割成一块块。   高彦和姚猛脸如死灰坐在一边床上,另一边的床坐着卓狂生、庞义和阴奇,三人均脸露凝重神色。   慕容战立在舱窗旁,呆瞧着外面黑暗的河岸;拓跋仪则环抱双手站在门旁,神情有点无可奈何。   江文清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方鸿生此时进入房内,摇头道:“我敢肯定,顾胖子和苗女均已离船。”   慕容战把手上执着的铁枝递给江文清,苦笑道:“确是没有可能的,但却是铁一般的事实,他们不但瞒过我们监听者的耳朵,神不知鬼不觉的割断三条铁枝,还趁黑借水遁走,今次我们是栽到阴沟里了。”   卓狂生目光投往高彦,叹道:“这家伙肯定着了道儿。”   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高彦身上,令他更是浑身不自在。   程苍古来到高彦身旁坐下,着他伸出手腕,然后探出三指为他把脉。   阴奇颓然道:“顾胖子不但不是胖子,且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竟有本领瞒过我们这些老江湖。”   卓狂生摇头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只要他练过武功,总有蛛丝马迹可寻,最瞒不过人的是他的眼神。”   江文清担心的瞧着高彦,道:“是否真的中了毒?”   她的话说出了所有人的心事,顾胖子和小苗功成才会身退,所以,可肯定现在表面看来全无异样的高彦,已着了敌人的道儿。   高彦愤然道:“她真的没对我动过半根指头,我更不是省油灯,她如何向我下毒呢?”   卓狂生怒道:“你这蠢材!老老实实的告诉我,那苗女有否向你投怀送抱?”   为他把脉的程苍古眉头紧皱,不住摇头。   高彦色变道:“赌仙你勿要吓我,我是没有可能被人下毒的。”   程苍古道:“你的脉象很奇怪,表面没有甚么异常之处,可是每跳十多下,便会稍作停顿,予人若断若续的感觉。”   高彦骇然把手收回去,倒抽一口凉气道:“都说不要吓我了。”   卓狂生喝道:“你还未答我的问题?”   高彦跳将起来,光火道:“还要我说多少遍?我说没有便没有。我承认是给那妖女骗了,可是我只是一心为小猛出力,完全不是为了自己,怎会去占那妖女的便宜?”   慕容战冷然道:“如果敌人没有得手,怎会匆匆离开?”   阴奇道:“小彦你冷静点,看看老程有没有办法为你解毒?”   高彦捧头道:“我真的没有事,咦!”   众人齐吃一惊,猛瞪着他。   高彦现出一个惊骇的表情,双目填满惧色。   拓跋仪沉声道:“高彦你是否妄动真气?”   高彦望往拓跋仪,接着全身颤抖起来,张开口待要说话,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众人都注意到,他的舌头不但变大了,还转作紫黑色,情景可怖至极。   程苍古从床上跳起来,往他扑去。   高彦往后便倒,眼珠上吊,却不是应有的白色,亦是紫黑色。   程苍古接着高彦时,卓狂生亦从另一边抢过来,探手掰着他的嘴巴,不让他合上嘴,以免咬断舌头。   整个舱房大乱起来,人人心中泛起彻底失败的感觉。   高彦肯定是着了敌人的道儿,且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要运动体内真气才会引发的慢性剧毒。   到把高彦放平榻子上,高彦已失去知觉,气若游丝,只剩下半条人命。   其毒性之烈,即使是程苍古这个大行家,亦惊惶失措。   众人围在榻子旁,看着程苍古检视高彦的情况。   姚猛焦急地道:“还有救吗?”   程苍古心痛地道:“我从未见过这么厉害的毒,数息内已蔓延往全身经脉,小彦今次是完蛋了。”   卓狂生悲怆地道:“不!他是不会死的。”   江文清热泪泉涌,颤声道:“古叔想想办法吧!”   程苍古叹道:“若有一线机会,我都会尽力而为,可是这种剧毒专攻经脉,放血解毒的方法根本派不上用场,一般的解毒药物更是全不生效,今回恐怕大罗金仙降世,也救不回他的小命。”   卓狂生拿起高彦的手腕,凄然道:“小子你千万要撑着,不可以就这样一命呜呼,小白雁正在赶来会你的途上,你是不可以就这么走了的。”   高彦似是听到他说的话,眼皮抖动了一下。   众人生出希望。   方鸿生俯身贴在他胸口,接着“哗”的一声哭了出来,悲号道:“他的心跳快停哩!”   姚猛凑往他的耳边嚷道:“高彦你要振作呵!”接着也忍不住流出苦泪。   卓狂生长叹道:“平时只觉得你这小子是个大麻烦,到此刻才知道,没有你这小子在旁叫嚷,满口胡言,人生是多么没趣。”   众人都心有同感,更感悲痛。   拓跋仪沉声道:“他还可以撑多久?”   程苍古答道:“很难说,毒素现在已攻入心脉,他随时会离开我们,且肯定捱不过今夜。”   众人颓然无语,看着在生死边缘挣扎的高彦,想起一刻前他仍是生龙活虎的模样,对眼前的他更感难以接受。   慕容战双目杀机大盛,狠狠道:“妖女究竟是如何下手的?”   蹲在床边的姚猛抖了一下,似是记起了甚么似的。   众人眼光落在他身上。   阴奇道:“想到甚么呢?快说出来。”   姚猛道:“高彦说过,妖女曾揭开面纱让他看,照高彦的描述,他当时看得失魂落魄──”   阴奇点头道:“这肯定是一种高明的迷心术,妖女便趁高彦迷迷糊糊的一刻,向他下了毒手。”   卓狂生道:“今次高小子完了,我们的边荒游也完了。我卓狂生在此立誓,高小子这笔账,我定要为他讨回来。”   程苍古忽然“咦”了一声,又去探高彦的脉搏。   人人屏息静气,看看能否有奇迹出现。   姚猛忍不住问道:“怎么样?”   程苍古现出不能相信的神色,道:“有转机。”   众人说不出话来,呆看着他。   程苍古道:“这更是没有可能的,他的内气竟能对入侵心脉的毒素作出天然的反击,保住了心脉。”   方鸿生不解道:“这代表甚么?”   程苍古道:“这代表他体内的真气本身有抗毒保命的特性。”   拓跋仪道:“这是没有可能的,高彦怎会有此本领?恐怕我也办不到。”   卓狂生大喜如狂道:“有救了,救他的人是燕飞。”   各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卓狂生解释道:“是高小子亲口告诉我的,燕飞曾多次为他疗伤,更为他打通奇经异脉,令他在轻身功夫上大有改进,高彦的真气并没有排毒的本事,但我们小燕飞的真气却是神通广大,能人所不能。”   程苍古道:“这是唯一的解释。哈!告诉各位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毒素的蔓延减缓下来哩!高小子的真气亦开始凝聚。”   卓狂生大喜道:“这叫命不该绝,我的天书可以继续写下去哩!”   众人由悲转喜,轮流为他把脉。   拓跋仪冷静地道:“我们该怎么办?”   他这句话听来没头没尾的,可是人人清楚明白他意之所指。   江文清道:“我们可以将计就计,让敌人以为高彦真的中毒身亡了。”   卓狂生道:“好像不太妥当吧?难道叫高彦整天躲起来吗?对我们的边荒游也不是太好吧!最糟是若小白雁也误以为高彦死了,便不会到边荒来。”   姚猛担心的问道:“高小子真的可以醒过来吗?”   程苍古道:“要看今夜他的进展方可以肯定。”   慕容战道:“不论情况如何,任敌人怎么想,都想不到高彦竟有抗毒的本领,所以会以为高彦死定了。”   卓狂生道:“其他事可以从长计议,我们先把高彦送回他的房内去。”   各人正要动手,一个荒人兄弟来报,宾客之一的刘穆之有急事求见。   众人无不生出戒心。   慕容战道:“老卓你去应付他。”   ※※※   快艇望大江的方向驶去。   刘裕愕然道:“我们究竟到哪里去?”   宋悲风微笑道:“离约定孙小姐的时间,尚有半个时辰,我想带你去见王老大,他刚才使人传口信给我,想与你碰面。”   刘裕也是奇怪,整个人轻松起来,仰望夜空道:“他或许是想看我,究竟是从天上哪一粒星宿误堕红尘吧!岂知我甚么也不是,只是个像他一样的凡夫俗子。”   宋悲风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坦白告诉你吧!我比任何人更相信你是真命天子,因为安公曾亲口对我说过,你老哥绝非寻常的人,没有人可阻挡你的运势。”   刘裕想起王淡真,心中一痛,暗忖,这样的运势不要也罢!唉!我可否暂时把淡真搁在一旁,暂且忘记她呢?那种噬心的痛楚,那种被仇恨烈火焚烧的感觉,已快超过他所能承担。   如果朔千黛此时在他身旁,他可肯定自己受不了她别具一格的诱惑力,因为他须借助她来减轻心中的酸楚。他不住叫自己把对淡真的记忆埋得深一点,却总没法办得到。   宋悲风讶道:“你竟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刘裕知他误会了,却没法说实话,只好道:“当你面对危险时,任何信念均难起作用,你会迷失在那一刻内,将来变得渺不可测。便像我现在,对将来充满畏惧,我甚至有点怕去见孙小姐。”   宋悲风恍然道:“难怪刚才你听到不用立即去见孙小姐,整个人轻松起来。唉!我明白的,若当年不是在乌衣巷碰到淡真小姐,便不会有后来的事。”   刘裕心痛了一下,垂下头去。   宋悲风歉然道:“我不该勾引起你的心事。”   刘裕此时却在心底涌起另一个想法,假如没有淡真的仇恨驱策自己,他刘裕还会否在眼前这种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仍尽全力挣扎求存呢?恐怕不会吧!他会设法把淡真带往边荒集,做一个快乐的逃兵。冥冥中他感觉到令人悚惧的命运。   不过他更清楚,如此的“醒觉”转眼即逝,片刻他又会忘情的投进现实去,在人海里浮沉,像个遇溺的人般,只晓得挣扎往水面,吸下一口的气,把甚么天命完全置诸脑后。难道有刀剑当胸刺来,他能坚信自己是真命天子而不去挡吗?难道因有谢安那几句话,自己便不用努力奋斗吗?天意难测,未来永远遥不可知。   小艇缓缓靠往停在岸旁的一艘双桅商船去。 第二章 不死之人   卓狂生将刘穆之领往甲板上去,好让弟兄们把高彦送返他们在三楼的舱房。   到达船首处,卓狂生问道:“刘先生有甚么急事要见我们呢?”   刘穆之道:“高公子是否出了事?”   卓狂生微一错愕,用神打量了他几眼,反问道:“刘先生因何有此猜想?”   刘穆之讶道:“难道是我猜错了,高公子竟安然无恙吗?”   卓狂生心中暗懔,皱眉道:“刘先生猜到甚么呢?”   刘穆之淡淡道:“请卓馆主先告诉我,高公子是否中了慢性剧毒?”   卓狂生一呆道:“你真是猜出来的吗?”   刘穆之叹道:“唉!我真的猜对了!如此,高公子将捱不过今夜,你们只可以为他报仇。”   卓狂生道:“我也想向刘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刘穆之苦笑道:“卓馆主在怀疑我了。”   卓狂生道:“我只是想先弄清楚,刘先生为何参加边荒游?”   刘穆之答道:“我是一心去看天穴的,看看是否确有其事,与传闻是不是有出入,我须亲眼看到才相信。”   卓狂生差点无词以对,只好改问道:“刘先生怎能猜到高彦是中了慢性剧毒?”   刘穆之从容道:“因为我猜到了顾修和以重纱覆脸的女子是甚么人。唉!可惜我后知后觉,到你们破门进入他们的舱房,我才猜到他们真正的身份,否则便可先一步警告你们。”   卓狂生凭直觉感到他字字真诚,并没有故弄玄虚,稍放下戒心,道:“他们究竟是甚么人呢?刘先生又如何凭空猜到他们是谁?”   刘穆之沉声道:“你听过谯纵这个人吗?”   卓狂生摇头道:“谯纵是何方神圣?”   刘穆之道:“谯纵在巴蜀是无人不识的人,谯氏是巴蜀最有名望和势力的大家族,自谯纵使人刺杀毛璩后,更独霸成都,隐为有实无名的成都之主。谯纵不但武功高强,且承其家传,精通用毒。谯纵之父谯森,外号‘毒仙人’,毕生精研毒学,谯纵得其真传,加上多年苦修,成就该已超越谯森。”   卓狂生开始有点眉目,问道:“刘兄怎会一下子便猜到顾修与谯纵有关系呢?”   刘穆之道:“首先我要说清楚毛璩是甚么人。毛璩是巴蜀另一大族之主,也是蜀帮的龙头老大,疏财仗义,极得当地人敬重,也是稳定巴蜀的主力。”   卓狂生点头道:“一山不能藏二虎,谯纵要杀毛璩是江湖常见的事,有何特别之处呢?”   刘穆之道:“若卓馆主晓得为谯纵刺杀毛璩的人是干归,报酬是把爱女谯嫩玉许配给他作妻室,便明白我不得不提起此人背景的道理。”   卓狂生惊讶道:“干归!”   刘穆之点头道:“正是干归。”   又叹道:“今午在舱厅内,那扮作苗女的女子忽然嚷肚子痛,我已心中起疑,不过,当时见高公子神色兴奋,以为他和那女子暗中有来往,所以没有在意。”   卓狂生奇道:“我还以为先生你对身边发生的事,一概不理呢?”   刘穆之苦涩一笑,道:“到出事后,我才猛然醒觉,那扮作苗女的肯定是谯嫩玉,只有她才有此本领,能瞒过你们荒人。”   卓狂生皱眉道:“可是谯嫩玉远在巴蜀,怎来得及参团?”   刘穆之道:“如果谯嫩玉随干归到江陵来向桓玄效力又如何呢?”   卓狂生瞧着他道:“刘先生怎会如此清楚有关谯纵和干归的事?又晓得干归成了桓玄的走狗?”   刘穆之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缓缓道:“因为毛璩被杀时,我是他府内食客之一。”   卓狂生仍是不解,沉吟道:“可是先生尚未确切掌握高彦的情况,却能一下子猜到谯嫩玉身上,认定高彦是中了慢性剧毒。”   刘穆之道:“敢来你们荒人太岁头上动土的,当是身手高强之辈,否则,如何可以安然脱身?当日干归扮作落泊名士,来投靠有孟尝之风的毛璩,亦正因他表面完全不像个懂得武功的人,令毛府上下对他完全没有防范,故干归骤起发难,一击成功。由此可知,谯嫩玉必有一种可令人暂时散功的奇异药物,因而可以瞒过你们。”   卓狂生听得对他疑心大减,点头道:“原来如此。”   刘穆之道:“这个叫顾修的,极可能是干归手下一个叫莫无容的高手,此人精通易容改装之术,扮甚么似甚么。几方面加起来,使我想到他们真正的身份。唉!可惜我──”   卓狂生疑心尽去,对他却大增好感。探手搭着他肩头,朝船舱走去。低声道:“先生透露的消息非常管用,令我们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以后找人算账也冤有头债有主。哈!不知谯嫩玉还有甚么绝技呢?”   刘穆之讶道:“这个我便不太清楚,只晓得谯嫩玉得谯纵真传,比之干归亦是所差无几。咦!看来卓馆主的心情不太差呢。”   卓狂生停下脚步,放开搭着他肩头的手,微笑道:“原来先生真的不懂武功。”   刘穆之苦笑道:“你不怕我也服下了谯家秘制的散功药吗?”   卓狂生欣然道:“在我有心查证下,如是借药物克制内气,怎瞒得过我?现在我带你去见我的众兄弟,让你把刚才那番话覆述一遍。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高彦该死不了。”   刘穆之失声道:“他没有中毒吗?”   卓狂生道:“此事留待见到高彦再说。恕我再多嘴问一句,刘先生看过天穴的奇景后,又有甚么打算呢?”   刘穆之淡淡道:“那我便要认识刘裕这个人,看看他是否真命天子了。”   ※※※   见过建康帮的老大王元德后,刘裕的心情反更感沉重,明白到前路的艰困。   他猜到王元德代表着的是以前建康民间支持谢安的开明势力,肯忽然见他一面,并不是改变了袖手旁观、保持距离的态度,而只是想凭自己的眼力,看他刘裕是否可造之才。   所以,王元德表面虽然执礼甚恭,说尽赞美之词,但却没有任何承诺,大家的谈话亦有点不着边际。于目前的情况来说,王元德采取观望的态度是明智的,但却不是刘裕所期待的。   宋悲风的谨慎行事是有道理的,如被司马道子晓得他密会王元德,就算无风亦会起浪,他早前便曾提醒过宋悲风此点。   快艇沿江西去。   刘裕忍不住问道:“我们现在是否去见孙小姐?”   宋悲风点头道:“孙小姐已到位于建康西南郊的小东山去,只有那里才是最安全的会面地点,随行的都是只忠于她的人,不虞消息会外泄。”   刘裕想不到见谢钟秀一面竟这么困难,几想出口反悔,可是看着满脸忧思的宋悲风,话怎也说不出口来。   过了秦淮河出大江的河口后,快艇泊岸,岸上早有两匹快马恭候他们。   两人改乘快马,放蹄朝小东山的方向奔驰。   ※※※   孙恩有一个疑惧。   直到此刻,他仍不明白,因何在镇荒岗之战,燕飞竟没有死去,反变得更强大了。   孙恩很清楚自己的手段,当他重创燕飞令他坠落岗下,他肯定燕飞心脉已断,谁也救不回他的小命,只可以盗走他尸身。   可是燕飞却活了下来,不但迅速复原,且不论精神武功,均有精进突破。以孙恩的博通天人之学,仍百思难解。   孙恩站在岸旁一方大石上,面对着茫无边际星空覆盖下的汪洋。   难道燕飞的道功,已臻杀不死的层次,能自续断了的心脉,从死亡中复活过来?   离开会稽时,他仍有一点在意由他一手创立的天师军的成败,所以,答应徐道覆会出手对付刘裕,可是当返回翁州后,潜修静养,心神全集中到开启仙门、破空而去的修行上,对这没有意义的人间世,其中的得失成败,再不能牵动他的心神,致乎索然无趣。   眼前的一切只是生死间的幻象,不具任何永恒的意义。成又如何?败又如何?不过如过眼烟云、镜花水月。   可怜世人却迷失在这个共同的大梦中,永远不会苏醒过来,只有他和燕飞是例外。   燕飞不但是他最大的劲敌,更是天下间唯一的知己。   只有通过燕飞,他才可以掌握破空而去的道法。   他和燕飞已变成命中注定的死敌,他们之间的第三次决战是势在必行。   他们的决战,再不局限于人世间的斗争仇杀,而是涉及出乎生死之外的终极目标。   ※※※   宋悲风和刘裕从后院进入有“小东山”雅号的庄园,再由谢钟秀的贴身爱婢带路,来到一座小厅堂的门前。   小婢低声道:“小姐在厅内等待刘大人。”   刘裕问道:“该如何称呼姐姐呢?”   问了这句话,不由心中一痛。当年在广陵,正是由这个小婢为他穿针引线,得以私会王淡真。他当时也有询问她的名字,她却拒绝说出来。   时过境迁,今回再问她的芳名,已是在完全不同的情况和心情下。   小婢或许想起当年的事,微一错愕后垂首轻轻答道:“刘大人唤我小殷吧!大人请进去,小姐等得心焦哩!”   刘裕朝宋悲风瞧去,后者拍拍他肩头,道:“我为你把风。”   刘裕很想掉头走,无奈只能硬着头皮跨槛进入小厅堂,小殷在后为他悄悄把门关上前,叫道:“小姐!刘大人来哩!”   刘裕早看到谢钟秀,她一身黄色的便服裙褂,外加墨绿色的长披肩,垂下及膝,静静立在窗旁,呆看着外面茫茫的黑暗,似是完全听不到启门声和小殷的呼唤。   她仍是那么美丽和仪态万千,可是,刘裕却感到她变成另一个人,再不是那天在乌衣巷谢府内,缠着谢玄撒娇不知人间险恶的小女孩,而是历经家门惨变,被逼面对没有得选择的命运的美女。她好像在一夜之间长大了,只是那代价是她绝不愿付出的。   刘裕以沉重的步伐和失落的心情,走近她身后半丈许处,施礼道:“末将刘裕,向孙小姐请安。”   谢钟秀背对着他的香躯微一抖颤,然后淡淡道:“淡真去了!”   刘裕强忍内心的悲痛,想说话却张口难言。   谢钟秀像自说自话地平静地道:“爷爷常说,人死了便一了百了,再不用理阳世的事,淡真去了也好,生不如死的日子过来干甚么呢?”   刘裕忍着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人死后真是一了百了吗?若淡真死而有知,必会为自己坎坷的命运嗟叹。   到此刻他仍是欲语无言。   谢钟秀轻轻道:“淡真是个很坚强的人,从来不肯屈服,敢爱敢恨,我真的比不上她,是我害她的,我对不起你们。”   刘裕为最后两句话大感错愕时,谢钟秀倏地转过娇躯,面向着他,坚决地道:“你杀了我吧!”   谢钟秀明显消瘦了,但却无损她秀丽的气质,只是多了一股惹人怜爱的味儿。过往的天真被忧郁替代,满脸泪痕,本是明亮的一双眸子像给蒙上一层水雾,默默控诉着人世间一切不公平的事。   刘裕有点手足无措地道:“孙小姐!唉!孙小姐!你不要说这种话,淡真的死是因为桓玄那狗贼,我定会手刃此獠,好为淡真洗刷她的耻辱。”   谢钟秀前移两步,在不到半尺的距离仰首凝望着他,秀目内泪珠打滚。凄然道:“刘裕呵!我错哩!”   刘裕胡涂起来,反略减心中的悲苦,道:“孙小姐勿要自责,这是谁也没法挽回的事。”   谢钟秀哭道:“你不明白,因为你不晓得是我通知我爹,破坏了你们在广陵私奔的计划,如果我没有告诉我爹,你们便可逃往边荒集,淡真也不用被那狗贼所辱,更不用服毒自尽。一切都是我不好,我是不该告诉我爹的。”   刘裕脑际轰然一震,整个人虚飘飘的难受至极点。   竟然是谢钟秀向谢玄告密。   他一直没有想过这方面的可能性,还以为是宋悲风察觉到蛛丝马迹,提醒谢玄。   谢钟秀早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道:“我经不起──唉!经不起──淡真的苦苦哀求,安排你们见面。她──她没告诉我会和你私奔的,只是──只是我愈想愈担心,怕会弄出事来,所以告诉我爹。我真的没想过会变成这样子的,我很后悔,如果当晚你们走了,淡真便不用这么惨。是我害死她,你杀了我吧!”   说到这里,谢钟秀激动起来,探出玉手,用力抓紧他襟口。   刘裕失魂落魄的反抓着她两边香肩,热泪不受控制的泉涌而出,与她泪眼相对的凄然道:“孙小姐真的不用自责,你并没有做错,我是不该当逃兵的。”   谢钟秀伤心欲绝的哀号道:“不!是我害死她,我害死了自己最好的朋友。”   “哗”!的一声,谢钟秀扑入他怀里,痛哭起来。   刘裕轻拥着她,感觉到她的身躯在怀里颤抖着,淌下的苦泪湿透了他的衣襟,差点要仰天悲啸,以宣泄心内一直难向人言的苦痛。   他心中没有半点怪责谢钟秀的意思,在这个战乱的年代里,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她和淡真都是无辜的受害者,真正罪魁祸首是桓玄和刘牢之。   刘裕低声道:“不要哭哩!一切已成为过去,我们必须坚强起来,面对一切。我不会怪你,淡真也不会怪你的。”   谢钟秀在他怀内仰起俏脸,怀疑地道:“淡真真的不会怪我吗?”   只从这句话,刘裕便可看出谢钟秀的无助和备受内心歉疚蚕蚀的痛苦。   还可以说甚么话呢?只好安慰道:“这个当然,我们都不会怪你。”   谢钟秀闭上秀眸,再滴下两颗晶莹如豆般大的泪珠。   刘裕知是离开的时候了,这娇贵的美女似乎因淡真的事,而对他生出一种特别的依恋,所以他愈早离开愈好,因为,这是绝不能发展的一段情,在现时的情况下,更是他不能承受的负担,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第三章 感情风波   长子城。   由于慕容永由太守府改建而成的皇宫,于慕容垂攻城时损毁严重,所以慕容垂征用了城东本属长子一位富商的华宅,作临时的行宫。他知纪千千爱清静,遂把位于后园一座独立的小院让她们主婢入住。   这晚纪千千心情极佳,不住的逗小诗谈天说笑。   谈笑间,风娘来了,神色有点凝重地道:“皇上有请千千小姐。”   纪千千和小诗均感错愕,她们有多天未见到慕容垂,现在他回来了,便要于此本该登床就寝的时刻见纪千千,似乎事情有点不寻常。   纪千千蹙起黛眉道:“这么夜哩!”   风娘凑到她耳旁道:“小姐请勉为其难吧!皇上一个时辰前回来,独坐在中园的亭子内喝闷酒,一杯接一杯的,却没有人敢去劝他,看来皇上是满怀心事,只有小姐能开解他。”   纪千千感受到风娘语气里透露的关心和善意,虽然风娘是令她失去自由的执行者,可是除此之外,风娘只像个慈祥的长辈,无微不至地照顾她的起居饮食。   她往小诗瞧去,见小诗一脸茫然的神色,晓得小诗听不到风娘对自己的耳语,微一点头,起立道:“诗诗你早点休息吧!听话不用等我回来!”   小诗抗议道:“小诗待小姐回来伺候小姐。”   纪千千微笑着随风娘离开院子。   踏上往大堂去的碎石小径,走在前面的风娘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大娘为何叹息呢?是否此行会有危险?”   风娘道:“我从未见过皇上这么喝酒的,不过小姐智慧聪明,该懂得如何应付。”   纪千千知她在点醒自己对慕容垂必须以柔制刚,心中感激。虽然很想问她关于燕飞的事,但终忍着没有说出口来。   她今夜精神极佳,令她有信心可以应付任何事。到后天,她便满百日筑基之期,经历过前一阵子的低落后,她已振作过来,全心全意依燕飞教导的方法修行,最近的两天更大有成绩。   想到快能和爱郎暗通心曲,令她充满了斗志,敢面对任何事。   ※※※   宋悲风和刘裕坐在大江的南岸,看着江水滔滔不绝往东流去,都有点不想说话。   此处位于建康上游,离建康有两里之遥,林木茂密,对岸有个小村落,隐见灯火。   宋悲风忍不住道:“孙小姐因何事痛哭呢?”   刘裕心忖,幸好他没有窥看,否则,见到谢钟秀哭倒在他怀里,不知会有何联想?门第之分,令高门和寒门间重重阻隔,像自己般的寒门,把一位高门的天之娇女拥在怀中,是天大和不可原谅的罪行。即使开明如宋悲风,由于他曾长期伺候谢安,这方面的思想恐怕也是根深蒂固,难以接受,何况对方更是谢钟秀呢?   苦笑道:“孙小姐认为自己须为淡真小姐之死负责。”   说出这句话后,不由有点后悔。宋悲风未必晓得他与王淡真意图私奔的事,如果宋悲风追问下去,他如何答宋悲风呢?也禁不住回味着刚才轻拥着谢钟秀的感觉。在某一方面,那比拥着王淡真更有一种打破禁忌的激情,因为对他来说,谢钟秀比王淡真更是不可攀折。当然他对谢钟秀没有半点野心,更不表示他把对王淡真的爱转移到谢钟秀身上,可是他晓得,永远不会忘记刚才那一段短暂的时光。   果然宋悲风愕然道:“淡真小姐的死和孙小姐有甚么关系?”   刘裕此时后悔莫及,只好把私奔的事说出来。   宋悲风听罢久久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后才叹道:“竟有此事!难怪小裕你如此郁郁寡欢。”   刘裕颓然无语。   宋悲风苦笑道:“若我早知此事,绝不会让你去见孙小姐。”   刘裕暗叹一口气,道:“我以后再不会去见她。”   宋悲风道:“我并不担心你,而是担心孙小姐。她现在的情况,有点和淡真小姐的情况相同。司马元显一直觊觎孙小姐的美色,而司马元显却是孙小姐最讨厌的人之一。不要看孙小姐平日规行矩步,事实上,她是个大胆坚强的人,反叛性强,并不甘心屈从于家族的安排。只看她敢让你和淡真小姐秘密私会,可知她不受封建思想所囿的个性。”   刘裕记起他离开时谢钟秀的眼神,不由暗暗心惊。从任何角度看,他现在都不应卷入儿女私情,尤其是贵为建康高门的第一娇女的谢钟秀。恐怕连支持自己的王弘亦难以接受。更何况他是没可能作第二次私奔的。   只好道:“孙小姐发泄了心中的情绪,便没事哩!”   宋悲风沉声道:“若我可以选择,我会设法让你们一走了之,我怎忍看孙小姐她含恨嫁入司马家,重蹈娉婷小姐嫁与王国宝的覆辙。”   刘裕一震往宋悲风瞧去。   宋悲风仰望夜空,目泛泪光,凄然道:“安公和大少爷先后辞世,对孙小姐造成连续的严重打击。大少爷之死更是她最难接受的。她现在心中渴望的,是把她从所有苦难拯救出来的英雄,而小裕你是她最崇拜的爹亲手挑选的继承人。以前她或许仍没有把你放在心上,但现在嘛!舍你外谁还可为她带来希望?”   刘裕心叫不妙,谢钟秀对他还有一种补偿的心态,而自己因为玄帅和淡真的关系,又不能对她的苦况视若无睹。今回真令人头痛。   宋悲风大有感触地道:“以王、谢二家为代表的乌衣豪门,本为北方的衣冠之族。可是自怀、愍二帝蒙尘,洛阳、长安相继失陷,中原衣冠世族随晋室南渡,在这片残山剩水偏安下来,王、谢二家仍是头号世族。只恨现在不论王家、谢家,都到了日落西山的时刻,呈现出江河日下之势。”   刘裕断然道:“只要一天有我刘裕在,我都会为谢家的荣辱奋战不懈。”   宋悲风摇首道:“大势所趋,非任何人力能挽回。眼前谢家之弊,在于不得人,令谢家雅道相传的家风,反成为谢家族人的负担,难以与时并进。安公便曾多次向我说及这方面的事,且预知有眼前情况的出现,担心会有谢家子弟,因不能及时自我调节以适应不住变化的世局,成为时代的牺牲品。唉!安公已不幸言中,且祸首正是他的亲儿。”   又瞧着刘裕,道:“你刘裕的崛起,正代表寒门势力的振兴。而当你成为掌权者后,再不能只从大少爷继承人的角度去考虑,而是要由大局着眼。纵然你仍眷念谢家的旧情,可是当形势发展到谢家成为你最大的政治障碍,将没有人情可说。”   刘裕保证道:“宋大哥放心,我刘裕不会是这种无情无义的人。”   宋悲风道:“因为你仍不是在那个位置上。我最明白高门子弟的心态。让我坦白告诉你吧!像谢混那种小子,他是永远看不起我们的。不论我们如何全心全意为他好,在他眼中我们顶多是两个有用的奴才。唉!我真的希望有一天可以看到他后悔莫及的可怜模样。我很矛盾。”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却找不到安慰他的话,谢家确是大祸临头,偏是没有任何改变情况发展的方法。   宋悲风像记起久已遗忘的旧事般,徐徐道:“安公对大少爷一直非常器重,竭力栽培他,但从不对他疾言厉色。大少爷少年时也很有公子派头,风流自赏,更像其他高门子弟般爱标新立异,例如有一段时间,他总爱佩带紫罗香袋,腰间还掖着一条花手巾。安公不喜欢他这种打扮,遂要大少爷以香袋花巾作赌注,赢了过来,当着大少爷面前一把火烧掉,大少爷明白了,从此不作这种打扮。”   刘裕很难想象谢玄如宋悲风所形容的花俏模样,同时感受到谢家的家风,也更体会到宋悲风对以往谢家诗酒风流的日子的怀念追忆,可惜美好的日子已一去不返,他们两人除了坐看谢家崩颓,再没有办法。   那种无奈令人有噬心的伤痛。   宋悲风沮丧地道:“我真的很矛盾。我既希望我们可以带孙小姐远走,又知这是绝不该做的事;我既想谢混受到严厉的教训,又怕他消受不起。”   刘裕清楚,他们之中必须有一个人清醒过来,否则,说不定一时冲动下会酿成大错。而这个人只能是他。   他和宋悲风不同处,是他肩上有很多无形的重担子,淡真的耻恨、荒人的期望、北府兵兄弟对他的拥护,使他不能为儿女私情而抛开一切。   刘裕沉声道:“孙小姐可以适应边荒集的生活吗?她可以不顾及谢家的荣辱吗?如她离开建康,会对大小姐有甚么影响呢?”   宋悲风听得哑口无言。   刘裕起立道:“我们回归善寺吧!”   ※※※   “坐”!   纪千千迎上慕容垂的目光,暗吃一惊。她从未见过慕容垂这样子的,原本澄明深邃的眼神满布血丝,再不予她冷静自持的感觉。差点想拔脚便跑,这当然是下下之策,她能避到哪里去呢?难怪风娘警告她了。只好坐到他对面去。   慕容垂向风娘道:“没事哩!你可以回去休息。”   风娘担心地向纪千千打个眼神,离开中园。   慕容垂举起酒壶,为纪千千身前的酒杯斟满杯,然后微笑道:“这一杯祝千千青春常驻,玉体安康。”   纪千千只好和他对碰一杯,她酒量极佳,纵然是烈酒,十来杯也不会被灌醉,怕的只是对方。   慕容垂似乎没有灌醉她的意图,干尽一杯后,定神瞧着她,叹道:“千千仍视我慕容垂为敌人吗?”   纪千千感受到他心中的痛苦,知道慕容垂正处于非常不稳定的情绪里,说错一句话,极可能引发可怕的后果。他是否失去了耐性呢?   淡淡道:“喝酒聊天,该是人生乐事,皇上不要说这些令人扫兴的话好吗?”   慕容垂微一错愕,接着点头道:“对!所谓饮酒作乐,作苦就太没意思了,今晚你定要好好的陪我解闷儿。”   纪千千心叫不妙,慕容垂如饮酒致乱了性子,自己如何应付呢?只好道:“皇上刚大破慕容永,统一了慕容鲜卑族,该是心情开朗,为何现在却仍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哩?”   慕容垂狠狠盯着她,沉声道:“心事?我的心事千千该比任何人更清楚,只要千千肯垂青于我慕容垂,天下间还有甚么事可令我慕容垂放在心上?唉!千千明白我心中的痛苦吗?我慕容垂一生纵横无敌,就算登上皇位,完成统一大业,于我仍不算甚么一回事。只有千千肯对我倾心相许,才是这人世间最能令我心动的事。”   纪千千心叫糟糕,如果自己今夜不能引导慕容垂,令他将心底爆发的情绪朝另一方向宣泄,自己唯一保持清白的方法,便是自断心脉,以死明志。不慌不忙的探手提起酒壶,为他和自己添酒,非是想慕容垂醉上加醉,而是要拖延时间去思索脱身的妙法。   慕容垂目不转睛的瞧着她。   纪千千添满他的杯子,见他的眼神射出狂乱的神色,徐徐地道:“我很久没喝过酒哩!”说了这句话,不由忆起在边荒集第一楼的藏酒窖,与燕飞共享一坛雪涧香的动人情景,禁不住暗叹了一口气。   到为自己斟酒时,从容道:“上一回喝酒是在秦淮河的雨枰台与干爹齐赏夜色。干爹是很了不起的人,隐就隐得潇洒,仕就仕得显赫;退隐时是风流名士,出仕时是风流宰相,一生风流,既未忘情天下,也没有忘情山水,令其他所谓的名士,都要相形见绌。”   慕容垂想不到她忽然谈起谢安,大感愕然,双目首次现出思考的神情。   纪千千暗松了一口气,只要慕容垂肯动脑筋去想,理智便有机会控制情绪。她这番话非常巧妙,让慕容垂明白,自己欣赏的人不可以是下流的人。她故意提及谢安,正是对症下药,令慕容垂从谢安逍遥自在的名士风范,反省自己目下的情况,悬崖勒马。   举杯道:“让千千敬皇上一杯,祝皇上永远那么英雄了得,豪情盖天。”   最后两句更是厉害,若慕容垂不想令她因看错人而失望,他今夜只好规规矩矩,不可以有任何逾越。   慕容垂举起酒杯,看着杯内荡漾的酒,竟发起呆来。   纪千千肯定他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借酒浇愁下,想乘点酒意,解决他和自己间呈拉锯状态般的关系。他受到甚么挫折呢?会否与燕郎和他的兄弟拓跋珪有关?纪千千径自把酒喝了,放下酒杯道:“这是今夜最后一杯。”   慕容垂往她瞧来,双目射出羞惭的神色,颓然把尚未沾唇的一杯酒搁在石桌上,苦笑道:“我也喝够了。”   纪千千暗叫好险,知他回复平日的神智,一场危险成为过去。   慕容垂仰首望天,平静地道:“假若有一天我能生擒活捉燕飞,千千和我的赌约是否仍然生效?”   纪千千心想,我从没有答应过甚么,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同时心中大懔,因为,以慕容垂的性格作风,没有点把握的事绝不会说出来。难道自己猜错了,燕郎竟是处于下风,随时有遭活捉生擒之险?叹道:“皇上成功了再说罢。”   慕容垂往她望去,眼内的血丝已不翼而飞,只有精芒在闪动,显示出深不可测的功力。   微笑道:“不论在情场或战场上,有燕飞这样的对手,确是人生快事。自与燕飞边荒一战后,我每天都在天明前起来练武,睡前则静坐潜修。我期待着与他的第二度交手,便像期待着千千终有一天被我的真诚打动。”   纪千千只懂呆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慕容垂回复了平时的从容自信,油然道:“我走错了一着,幸好这是可以补救的。昨天我刚与姚苌谛结和约,同意互不侵犯,所以,我在这里的事可以暂告一段落。谁人敢低估我慕容垂,都要付上他承受不起的惨痛代价。”   纪千千垂首道:“夜哩!千千要回去了。” 第四章 驱羊之法   荒梦一号于晨光中,在两艘双头船前后护航下,继续边荒游的旅程。   楼船回复安宁,除少了三个人外,便像从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今次参团的客人,绝大部分是在江湖打滚的人,对这类事情是见怪不怪,更清楚闲事莫理的江湖生存之道。   拓跋仪步出船舱,香素君的倩影映入眼帘,此姝当是刚起床便到船尾欣赏两岸风光,秀发披散香肩,任河风吹拂,有一种放任写意的况味。   拓跋仪生出奇异感觉,香素君因放弃了晁景,所以得回了自由,他不知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法,但却清楚自己不会错到哪里去。   香素君忽然回头朝他瞧来,颔首点头打个招呼,又转过头去。   拓跋仪不由心中一热,比对起以往她对人冷漠的态度,这可算很大的转变。尤其当她看自己时,双目明亮起来,显是对自己并非无动于衷,且是心有所感。   自从奉拓跋珪之命到边荒集来主理飞马会后,他对男女之情非常淡薄,虽有间中到青楼解闷,只是逢场作兴,从没把女子放在心上,一切以复国为重。可是不知如何的,自昨天他拦截香素君,阻止她和晁景动干戈后,她的娇容便不住在心中浮现。   想着想着,赫然发觉自己正朝这美女走过去,抵达她身旁。   “昨晚睡得好吗?”   香素君伸了个懒腰,淡淡道:“从未试过睡得这么畅快香甜,好像要讨回以前睡魔欠我的债。”   拓跋仪一呆道:“睡魔?”   香素君轻拨拂往脸上的发丝,慵懒地道:“主宰大白天的是神,黑夜由睡魔统治,否则,怎来这么多千奇百怪的梦?昨夜你们是否出事了,忽然这么紧张的?”   拓跋仪看着她动人的侧脸线条,微笑道:“确是出了点事情,幸好我们还算勉强应付得来,不让敌人得逞。”   香素君凝视后方的双头船,道:“你这人很谦虚哩!”   拓跋仪苦笑道:“你是第一个说我谦虚的人。”   香素君朝他瞥了一眼,抿嘴笑道:“还未请教你高姓大名呢?”   拓跋仪答道:“在下拓跋仪。”   香素君道:“你定是拓跋鲜卑的王族,对吗?”   拓跋仪想起拓跋珪,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情绪,道:“该算是吧!”   香素君兴致盎然地道:“听说燕飞的血统一半属拓跋鲜卑,岂不和你是同族的人?”   拓跋仪点头道:“燕飞是我的同族好兄弟,从小便玩在一块儿。”   香素君瞅他一眼道:“终于有一句话是肯定的了,而不是算是这样,算是那样。”   拓跋仪想不到香素君可以这般健谈可爱,暗忖晁景确是蠢蛋,为了争甚么天下第一,错过了她。不过人总是这样的,得到了的事物便不放在心上。没有了晁景这精神的枷锁,香素君便像从囚笼释放出来的彩雀,回复本色,享受生命。   香素君道:“说不出话来哩!是否无言以对呢?”   拓跋仪哑然失笑道:“坦白说,我不是没有话好说,而是开心得说不出话来。”   香素君不解道:“你为何忽然开心起来?”   拓跋仪坦然道:“见到香姑娘再不用为其他人烦恼,我当然感到喜悦。”   香素君俏脸微红,显是意料不到他说话这般直接,白他一眼,没有说话。   拓跋仪感到气氛有点尴尬,不由有点后悔,心里暗骂自己,眼前的汉女当然不像自己族中女子般开放,而是较为含蓄害羞,看来,自己已在她心中留下不良印象,还是打退堂鼓,以免言多必失。   拓跋仪索然的正想走开,香素君微启香唇道:“今次不和你算言语轻薄的账。告诉我,塞外的大草原是怎样的呢?”   拓跋仪感到一股暖流横过心窝,倏忽间,一切都不同了,今天再不同于以往任何的一天,因为生命忽然充实起来,除了眼前的美女外,其他的一切似再无关紧要。   ※※※   卓狂生进入高彦的舱房,高彦仍然昏迷不醒。   程苍古、姚猛和阴奇正在床旁说话。   卓狂生向程苍古道:“情况如何?”   程苍古道:“肯定没有事,毒素不住从指尖脚尖排出来,顶多再睡一天,保证可以醒过来,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阴奇道:“燕飞这是甚么武功?竟神妙如斯,连经他施过功的人也可以如此受惠,变成百毒不侵的人。”   卓狂生坐在床沿,手指撑开高彦的眼皮检视情况,同意道:“燕飞一向关照高小子,不但曾为他疗伤,更为他打通体内的经脉,令高小子脱胎换骨。燕飞是个神奇的人,到今天我仍摸不通他,他定有些事瞒着我们,看来我要设法向他来个大逼供。”   姚猛笑道:“天下间恐怕没有人可以硬逼燕飞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   卓狂生道:“你这小子真无知,难怪会陪高小子一起着道儿,高小子肯听我的话,此刻便不用受苦。他奶奶的,我说过要凭武力向燕小子逼供吗?我凭的是交情,否则我的天书不可能有个圆满的交代。”   姚猛怕他继续向自己发牢骚,连忙投降闭嘴。   阴奇道:“你们道,船上是否仍有敌人留下的眼线,以证实高小子的生死呢?”   卓狂生道:“据刘穆之的猜测,谯家的人对用毒非常自信,该不会留下眼线,免被我们找到破绽。谯嫩玉虽然肯为桓玄卖力,却绝不愿让我们晓得是她下手,害她谯家结下我们这个强仇,我认为刘穆之的分析很有道理。”   程苍古道:“刘穆之这个人不简单。”   卓狂生同意道:“他是个有识见、有学问和有智慧的人,只是一直怀才不遇,虽然不懂武功,可是只他沉着冷静的功夫,我们之中便没有多少人及得上他。”   姚猛道:“他真的是为了看天穴而花这么多钱参团吗?”   卓狂生道:“我相信他。哈!老子看人是不会差到哪里去的。至少看那妖女便看得很准,对吧?”   姚猛想不到这样也给他把握到“教训”的机会,只好再次闭嘴。   卓狂生哑然笑道:“你这小子!告诉你我为何肯信他吧!现在整个南方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气氛,弥漫于有识之士之间,对前景再不抱任何希望。可是‘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两句由老子发明的谶语,却像把一颗石子投进一池死水里,泛起希望的涟漪,不住扩散。哈!真想不到我的话对南方竟可生出这样的影响力,而刘穆之便因此而被吸引到边荒来,以引证这两句话的真实性。昨夜我花了近一个时辰,向他详述‘一箭沉隐龙’的始末详情,听得他两眼放光,让他知道这两句话,前一句绝不是胡诌的。”   程苍古显然对刘穆之不感兴趣,岔开道:“照你这样说,桓玄当会认为高小子已毒发身亡,起码有一段时间不会再有针对高小子而来的行动。”   阴奇担心地道:“桓玄自以为完成了聂天还的嘱托,当然会立即将高彦的死讯知会聂天还,如此事传入小白雁耳中,究竟是好是坏呢?”   姚猛忍不住道:“小白雁或许会为高彦大哭一场,然后从此把他忘记,唉!又或不会淌半滴眼泪,因为高彦这小子最爱吹牛皮,可能人家姑娘明明对他没有意思,也说得人家对他情根深种、不能自拔,就像真的一样。”   卓狂生叹道:“只是高小子的事,已可看出我们荒人的改变,大家都关心他,希望他和小白雁有个完美的结局。唉!此事确吉凶难料,只好希望老天爷仁慈一点。”   此时荒人兄弟来报,谈宝要见高彦。   卓狂生起立道:“让我应付他,如果他仍不识相,我便把他轰下颖水。”   程苍古提醒道:“小心他是谯嫩玉的人。”   卓狂生点头表示明白,离房去了。   ※※※   燕飞闭目养神。   在寒风下急赶一夜路后,人马皆困乏不堪,可是为了能尽早赶到参合陂,他们只休息一个时辰,便继续行程。   拓跋珪来到他身旁,蹲下道:“有个很坏的消息。”   倚树坐着的燕飞睁开眼帘,道:“希望不是太坏吧!”   拓跋珪道:“慕容宝减缓了行军的速度,不但再不于晚上赶路,昨天更只走了半天路。”   燕飞道:“这代表甚么呢?”   拓跋珪道:“这代表小宝儿终于开窍,明白到只要能守稳参合陂,便可以立于不败之地。所以,尽量争取休息的机会,让人马回气,改采稳打稳扎的方法,免被我们拦途截击。”   燕飞坐直虎躯,骇然道:“如此我们岂非优势全失?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宝儿会侦骑四出,步步为营。一旦让他发现我们的位置,我们将失奇兵之效。”   拓跋珪道:“我们仍有三方面的优势。”   燕飞盯着他,道:“说吧!”   拓跋珪道:“首先是小宝儿不晓得我们猜到他的目的地非是在长城内,而是长城外的参合陂,只要他的探子没有发现我们埋伏在参合陂四周,此仗我们必胜无疑。”   燕飞道:“如果小宝儿小心翼翼,我们是没有可能避过他探子的耳目。”   拓跋珪叹了一口气,显是心有同感。续道:“其次是小宝儿没想过,我们会比他领先超过两天的路程。最后就是天气愈来愈冷,风沙愈刮愈大,如果风向保持不变,在上风发动攻击的一方将会占优。”   燕飞道:“问题在小宝儿宁愿捱寒风,也不肯全速赶路。我们可否在途中顺风施袭。”   拓跋珪道:“小宝儿把大军分为五军,把辎重放在中间,所以跑得这么慢。军与军之间又左右前后呼应,我们顺风突袭,小胜可期,可是小宝儿兵力仍远在我们之上,我们不但没法击溃敌人,反暴露了行踪,参合陂歼敌之计再难生效。”   燕飞皱眉苦思片刻,道:“唤崔宏来,看看他有没有办法?”   拓跋珪吩咐在旁待命的亲兵去找崔宏,然后道:“战场上的乐趣正在这里,千变万化,胜败只在一个意念之间。”   燕飞苦笑道:“战场上有何乐趣可言?终日想着如何去杀人,又要恐惧被敌人杀死,晨兴夜寐,苦不堪言。”   拓跋珪笑道:“我知道你有一颗仁心,可是对慕容垂那种人,你对他谈仁说义有啥用?打仗确是辛苦,可是当胜利的果实来到你手上时,你会觉得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又道:“差点忘记问你,联络上了你的纪美人吗?”   燕飞未及答他,崔宏来了,听罢拓跋珪解释清楚现时敌我的情况,他想也不想的随口答道:“我们把慕容宝驱羊似的赶入陷阱便成。”   拓跋珪一呆道:“如何办得到?”   崔宏道:“敌军忽然迟缓下来,固有战略上的考虑,主因仍在全军疲不能兴,不得不减速休息。不过天气愈来愈冷,在寒风的折磨下,敌军的战斗力将不断被削弱,令我的计划更有成功的可能。”   拓跋珪怀疑地道:“我要的是大胜而非小胜。”   崔宏道:“这个当然,此役将是扭转整个局势千载一时的良机,我们绝不可错过,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燕飞道:“然则你有甚么妙计呢?”   崔宏道:“我的办法很简单,就是营造出我们锲尾穷追的假象,令敌人不得不急如丧家之犬的狂逃往参合陂,如此,我们肯定可以得到全面彻底的胜利。”   拓跋珪道:“小宝儿怎都是曾在战场上打滚多年的人,这么容易被骗吗?”   崔宏有条不紊的答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在慕容宝心中,认定我们会在长城外伏击他,他并不知我们早算准了要突袭的地点,所以才决定到参合陂设寨立营,再坚守阵地,好与东来的慕容详会合,向我们展开反击。而我们则大有理由于他们会合前发动攻击,所以,慕容宝不会怀疑我们只是虚张声势,其实,真正的设伏地点却是参合陂。”   燕飞点头道:“这个说法有道理。另一方面呢?”   崔宏道:“另一方面是敌军的体力和士气,敌人虽是人多势众,却是外强中干,军心一乱,便再无还击之力,且因目的地就在前方不远,理所当然会拼命向参合陂逃窜,正落入我们的算计中。如果我们是恶狼,敌人就是急于回家的羊了。”   拓跋珪双目亮起来,道:“军心乱了,便再不受小宝儿控制,可是,如何可以制造出我们锲尾穷追的假象?”   崔宏道:“只要给我三千人便成。”   拓跋珪皱眉道:“三千人?”   崔宏道:“我和这三千人会在附近密林隐藏起来,养精蓄锐。当慕容宝大军经过时,我会先命五百人从后追赶,引起敌军的慌乱,再把余下的二千五百人分作四军,左右突袭敌人后军,只要击垮他们的护后部队,慌乱将会瘟疫般蔓延至敌人全军,只懂往前逃窜。敌人更怕我们趁黑夜寒风于无险可守的平野施袭,更不敢停留片刻。”   拓跋珪目光投向燕飞,沉声道:“你认为崔卿的办法是否可行?”   燕飞点头道:“我对崔兄有信心,他必可把此事办得妥妥当当。”   拓跋珪道:“这里离开参合陂只有两天的马程,换了我是慕容宝,在军队人心惶惶的情况下,也只好希望能尽早到参合陂去。”   又仰天笑道:“而我早枕兵该处,等待他送上门来。好计!便依崔卿之言办吧!”   接着站起来道:“此事不容有失,我会给崔卿最好的将领和兵马。”   燕飞道:“最好找道生作崔兄的副将。”   拓跋珪点头同意,因为手下诸将里,以长孙道生和崔宏的关系最好。   崔宏从容道:“我另有一个提议,此事由道生将军主持,我只作军师,如此指挥上便不会有任何问题。”   事实上,拓跋珪和燕飞都担心在指挥上会出问题,因为崔宏新加入拓跋珪的阵营,仍未在军中建立威信,且对拓跋族战士的作战方式和习惯,尚未有充分的了解。可是计划由他构想出来,理所当然该让他负责此事。如今听他主动提出自当副手,当然接受欢迎。   拓跋珪断然道:“便如崔卿所请。” 第五章 好戏在后   慕容战步入舱厅,大部分客人都聚集在厅内,占满了所有桌子,正议论纷纷,见慕容战进来,倏地静下来,不问可知,谈的正是高彦遇害的事。   他以目光在厅内搜索,很快发觉谈宝座在辛侠义那一桌,正面带得色,很明显是这小子代表众人耍手段,故意说想求见高彦,借此测试他们的反应,从而证实高彦是否已一命呜乎,而顾胖子和那小苗女则在得手后溜之夭夭。   慕容战双目射出两道像利刃般的目光,落在谈宝身上。   他今次是奉卓狂生之命而来,好好教训这小人,让谈宝晓得荒人是不好惹的。以硬碰硬,一向是慕容战最擅长的战略。   谈宝避过他的目光,望向辛侠义,看来是心怯了,但慕容战肯定这滑头只是扮可怜。   微笑道:“各位贵客,请听小弟说几句话。”   舱厅更是静至落针可闻。   慕容战目光移离谈宝,扫视全厅从容道:“你们不要瞎猜哩!高彦确是被顾胖子和那苗女施巧计陷害,差点没命,不过总算万幸,其中的过程,精采绝伦。为弥补令各位受惊,表示我们荒人的歉意,今晚我们会送各位贵客一台说书,由我们边荒的第一说书高手‘边荒名士’卓狂生主持,书目是《高小子险中美人计》,到时会把整个阴险的布局如实道出来,如果你们有兴趣,今夜晚宴后可留下来,欣赏这台免费的说书。”   众人立即起哄,甚至有人鼓掌。   这招当然是靠卓狂生的脑袋才想出来的,最厉害处是连消带打,不但安抚了人心,把坏事变成好事,惨事变成闹事,拉近主客的关系,更是对桓玄、聂天还公开的渺视和反击,充满荒人行事不羁的作风。只要这台说书传扬开去,会令边荒游更有传奇的况味。   对卓狂生来说,也是最佳的宣传,令人感到他的说书与别不同,说的是正在进行中尚未有结局的刺激故事,予人一种揭秘的兴奋,不像其他说书的只说已过去的事。   慕容战见到人人雀跃,哈哈一笑道:“此事暂告一段落,现在小弟要处理一些私务。谈宝你随我来。”   谈宝立即脸色发青,勉强镇定地道:“有甚么事,在这里谈吧!”   慕容战在边荒集打滚多时,甚么样的人未见过?欣然道:“你要在这里谈,我便和你在这里谈,你不觉得羞愧便成。”   厅内又静下来,只有辛侠义干咳一声,似要代谈宝出头说话。   慕容战看辛侠义和谈宝不时互打眼色的情况,便知谈宝求见高彦一事,这老家伙有份出主意,岂容他有发言的机会,道:“谈宝你可知自己已变成船上最麻烦的人?”   谈宝苦笑道:“不是这么严重吧?”   慕容战双目精光闪闪,盯着谈宝带着一抹笑意道:“你告诉我!我们须破门进入顾胖子的房间,又把高少抬返他的舱房内,人人晓得高少出了事,你却偏要见高少,这算是甚么呢?是来试探高少的生死吗?你这样做有何居心?”   谈宝色变陪笑道:“慕容当家误会哩!我只是关心高爷吧!”   慕容战淡淡道:“希望是这样吧!我们荒人向来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会全心全力去做个尽善尽美,希望大家能宾至如归,享受边荒游的乐趣。不过,如果谈兄再诸多无理要求,想节外生枝来破坏我们的边荒游,我们会依边荒的规矩来解决。明白吗?”   谈宝垂头道:“明白明白!这次算我谈宝不对,请慕容当家大人有大量,原谅我愚昧无知,做错了事。”   慕容战心中暗骂他滑头,见风转舵,可是他既俯首认错,还如何骂得下去,且杀鸡儆猴的目的已达,只好不再理他,向各人笑道:“各位请继续喝酒聊天,不要有任何拘束,我们荒人从来都是纵情放任,明天抵达边荒集,各位会明白我这句话。”   众人齐声哄闹,均感刺激有趣,气氛比高彦着道儿前热烈多了。   慕容战欣然离开。   ※※※   慕容战进入卓狂生的舱房,卓狂生、拓跋仪、姚猛、阴奇、程苍古和庞义,坐满了床沿和椅子,姚猛更是坐在卓狂生写天书的桌子上,正兴致勃勃的谈话,话题离不开桓玄、聂天还、干归、谯嫩玉和成都的谯家。   慕容战感受着大家团结一致的感人气氛,这是在边荒集两度失陷前没有人可以想象的。他一向不容易轻信别人,在此刻,他却感到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房内每一个人,包括一向为死敌的拓跋仪。   同时,他也感到拓跋仪有点异乎从前,一副心情开朗、满脸春风的模样。自从到朔北见过拓跋珪回来后,拓跋仪久已未露欢容。   卓狂生目光往他射来,道:“效果如何?”   慕容战倚在进入高彦房间的入口处,竖起拇指赞道:“效果一流。我还宣称你老哥是边荒第一说书高手,所以,你今晚最好表演得精采一点,不要令我们荒人丢脸。”   卓狂生哂道:“我说书,你放心,包管人人听得乐在其中,忘掉一切。哈!即使完全没趣的事,也可以给我说得扣人心弦,何况是本身如此精采的事。”   忽然高彦房内传出呻吟声。   众人大喜如狂争先恐后抢往邻室,最快到达的是慕容战,只见高彦拥被坐在床上,除了脸色比平常苍白点外,一切如常。   众人把他团团围着。   高彦双目无神脸色茫然,讶然扫视各人,不解道:“你们干甚么这么挤在这里,发生了甚么事?我的娘!我刚作了个非常古怪的梦。”   ※※※   黄昏时分,刘裕返回石头城,立即被召去见刘牢之。   刘牢之在公堂内单独接见他,分主从坐好后,刘牢之问道:“到建康后,琅琊王有没有召你去见他呢?”   刘裕心中不由有点同情刘牢之,他虽然占了石头城作驻军之地,却并不得志,且因此和司马道子的关系更疏离,而建康高门对他猜疑更重。   说到底,就是刘牢之本身的威望,不论在军内军外,均不能服众。而他杀王恭之事,更令他不论如何努力,仍难被建康高门接受。   不过,这种形势对刘裕却是有利无害,使刘牢之只怀疑司马道子是借自己来牵制他,而没有想过自己竟能与司马道子父子订立了秘密协议。   刘裕道:“琅琊王怎会纡尊降贵的来见我这个小卒?”   刘牢之不悦道:“你只须答我是或否。”   刘裕知他心情极差,更明白他心情坏的原因,皆为谢琰已拒绝了他的建议,令他对付自己的奸谋再次失败。所以不但没有动怒,且暗感快意。淡淡道:“没有!”   刘牢之凝望他好片晌,然后沉声道:“你和刺史大人之间发生过甚么事?”   刘裕斩钉截铁地道:“报告统领大人,没有!”   刘牢之双目闪过浓烈的杀机,似恨不得一口吞掉刘裕,没有说话。   刘裕虽然心中称快,也知不宜太过开罪他。颓然道:“刺史大人一向不喜欢我,原因在他看不过我那手字,这是宋悲风告诉我的。”   刘牢之余怒未消地道:“你为何不早点告诉我?”   刘裕叹道:“我也是刚晓得此事。”   刘牢之狠狠道:“恐怕我写的字也难让他看上眼。哼!高门大族里除安公和玄帅外,再没有肯实事求是、脚踏实地的人,事实会证明给所有人看,以字取人是多么荒唐。”   刘裕道:“刺史大人是不是拒绝了我呢?”   刘牢之闷哼道:“他不但拒绝把你纳入他的平乱军,还着我约束你,以后不准你踏入他谢家半步。所以,我才问你和他之间发生过甚么不渝快的事?”   刘裕想不到谢琰竟做了这么蠢的事,说出绝不该说的话,差点语塞,只好把责任推卸在刘毅身上。道:“刺史大人竟说出这番话,肯定是刘毅那小子在搞鬼。个中原因,统领大人该明白吧!”   回心一想,谢琰这番等如与他割断关系的言词,定会传入司马道子父子耳内,间接证明了甚么谢玄继承者实是子虚乌有。   谁可以想到其中转折。   刘牢之沉吟思索。   刘裕乘机道:“刘裕愿追随统领大人,为大晋效死。”   刘牢之朝他瞧来,道:“你须留在建康。”   刘裕故意露出愕然神色,心中已猜到是甚么一回事。以司马道子的老谋深算,当然不会让刘牢之在他仍有利用价值下,有害死他的机会。   刘牢之道:“真不明白,司马道子打甚么主意?他指明要你留在建康,为新军向边荒集买战马。此事根本不用劳烦你,透过孔老大去做便成。”   刘裕没有说话。   刘牢之忽然有点难以启齿的问道:“玄帅生前对你说过有关你将来的事吗?”   刘裕心中暗笑,谢琰现在对自己的态度,令刘牢之禁不住对传说自己是谢玄继承人的身份起疑,又不好意思直接明言,只好绕个弯来问他。   刘裕苦笑道:“大人该比我更清楚玄帅,他只是爱提拔年轻人。我的情况特别点,皆因我和燕飞的交情,令我对荒人有一定的影响力。也不知是哪个人想害我,说我是玄帅指定的继承人,事实上这全属误会。”   刘牢之显然有点相信他的话,道:“这些年来你辛苦了,好好休息吧!只要你肯效忠于我,终有一天我会教你有立大功的机会。”   刘裕晓得他口不对心,只是在安抚自己。主要是司马道子和谢琰循两个相反方向改变对自己的态度,因着形势的变化,亦令刘牢之不得不改变对付自己的策略。   刘牢之故意令他刘裕投闲置散,是怕他趁机在北府兵竖立势力,他也落得自由,可全力与干归周旋。   应命告退。   ※※※   高彦在船上到处亮相,安抚了众游客之心后,拉着卓狂生回房,道:“桓玄肯定当我死了,如他知会聂天还,对我是吉是凶呢?”   卓狂生道:“那我们便要活用刘爷那招‘设身处地’了,换了你是聂天还,认为你已毒发身亡,会怎么办呢?”   高彦道:“我是关己则乱,脑袋像不能操作似的。”   卓狂生道:“我只好代劳。首先我们假设你的小白雁到此时此刻仍未听过边荒游的事。”   高彦道:“有可能吗?我的小雁儿这么玲珑剔透,传遍江湖的事怎瞒得过她呢?”   卓狂生道:“别人或许没有办法,但聂天还肯定可以办得到。记得我以前提过的方法吗?就是把她载往荒岛,谁泄露边荒游一事谁便要五马分尸,保证她听不到边荒游这三个字。”   高彦道:“算你说对哩!”   卓狂生道:“这是必然的手段,聂天还一边瞒着小白雁,一边请桓玄派人杀你。现在以为大功告成,下一步就是令小白雁对你死心。”   高彦紧张地道:“如何令她对我死心呢?”   卓狂生道:“当然是拿边荒游的宣传资料给她看,让她认为你出卖了她,再看她的反应。”   高彦道:“她会有怎样的反应呢?”   卓狂生苦笑道:“有两个可能性。”   高彦警觉地道:“你为何笑得如此暧昧?”   卓狂生颓然道:“因为不论她对你反应如何,恐怕都是不利于你。”   高彦色变道:“不要吓我!”   卓狂生叹道:“我哪来吓你的心情?如果她爱你不够深,反应不够激烈,会因认为你对她只是逢场作戏,掉个头便拿你与她的故事去赚钱,根本再不值得她放你这小子在心上,那聂天还已达到目的,便不会提你的生死。”   高彦差点哭出来道:“都说你是在害我,我早说过,你的蠢计是行不通的。”   卓狂生道:“冷静点,不要只懂怨天怨地的。没有我的蠢计,你和小白雁根本没有半丁点机会。有了此计,你至少有五成机会可以引小白雁到边荒来寻你晦气,只不过谁想得到,你这混小子中了美人计,让人以为你死定了,怪得谁来,要怪就怪你自己不听我的忠言,竟还敢向我发脾气。”   高彦苦丧着脸孔道:“另一个可能性呢?”   卓狂生抚须微笑道:“另一个可能性就是小姐她暴跳如雷,不顾聂天还阻止,要到边荒来找你算情账。”   高彦回复了点生机,道:“可是我已死了,她还有甚么账好算的?”   卓狂生道:“问题就出在这里,聂天还于是告诉她,不用找你算账,因为已有人代劳。还把整个过程绘影绘声的描述出来,有那么不堪就说得那么不堪的,甚么一见美女,便色迷心窍,想到人家房中占便宜,结果踏进陷阱,中了慢性剧毒,诸如此类,令小白雁对你更是彻底失望,为你掉半粒泪珠也是白费。”   高彦脸上血色褪尽,呻吟道:“我真的不是这样啊!”   瞥卓狂生一眼,见他仍在拈须微笑,洋洋自得。醒觉道:“你在骗我!小白雁不会相信老聂的诬蔑之言的。”   卓狂生道:“这叫死无对证,小白雁凭甚么不相信老聂的话?在她心中,你不是这种人是哪种人呢?别忘记,从来你都是欢场常客,见到漂亮的女人,就难以把持。”   高彦茫然道:“可是我没有死啊!”   卓狂生呵呵笑道:“精采处正在于此,老聂以为小白雁死心了,再不封锁一切外来的消息。而在这时,我那台说书《高小子险中美人计》,已传遍大江,还传到她小姐耳内,包括聂天还输了赌约给燕飞,不能干涉你们往来的事在内。又晓得你非是见色起心,只是为见色起心的朋友两肋插刀,她会有何反应呢?”   高彦道:“她会有何反应?”   卓狂生苦笑道:“我已为你尽了人事,她小姐有何反应,恐怕老天爷也想不到。你问我,我问谁呢?”   高彦发起呆来。   卓狂生拍他肩头道:“我早说过,关键处在乎你在她芳心里占的地位,看她对你的爱是否足够。如果她不是如你所说的这般爱你,你就算在她面前翻觔斗耍猴戏,也难博她一笑。明白吗?”   高彦颓然无语。 第六章 绝局求生   刘裕返回归善寺,喜出望外地见到屠奉三,后者欣然道:“你的情况我已大概掌握了,坦白说,你老哥是愈来愈有真命天子的格局,斩杀焦烈武那一手当然漂亮,但更精采是利用司马道子、刘牢之和桓玄间的矛盾,重新融入南方的政场,所以,可以见灾化灾,逢困解困。”   宋悲风提议道:“我们到归善园去,那里说话比较方便。”   到归善园的小亭坐下后,宋悲风道:“王弘和刘毅都分别来找过你。刘毅想和你见面,他明早会在修德巷的煮酒居等你。”   刘裕脸色一沉道:“大家还有甚么话好说的?真婆妈!”   屠奉三笑道:“这叫尔虞我诈,刘毅代表的是北府兵内原何谦的派系,其实力足可与刘牢之分庭抗礼,只要时机来临,你可以把这派系的人收归旗下,对你的成败有决定性的作用。”宋悲风点头道:“奉三说得对,小裕你该往大处看。”   刘裕苦笑道:“你们是旁观者清,我却是身在局内,所以会感情用事,受教哩!”   屠奉三道:“每个人都会为自己打算,这是人之常情,刘毅和何无忌如是,其他人如是。不过,当他们认识到除了追随你之外,再没有出路,便只好乖乖回归你旗下来。这始终是一个实力的问题,你自己或许尚未察觉,但事实上,你已成为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而你的力量是无形的,一旦显现出来时,将如暴发的洪流,没有人能阻挡你的声势。”   宋悲风点头道:“今天支遁大师便向我重申,建康的佛门已达成共识,会全力支持你。”   刘裕道:“勿要太过高估我,只是孙恩便令我非常头痛。本来我也是信心十足,希望回建康后,可以加入谢琰的阵营,领军出征。可是,谢琰却令我好梦成空,现在只能在几大权力中心的夹缝里苟且求存,静待收拾烂摊子的机会。而能成功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屠奉三道:“我却有另一个看法,与谢琰决裂未必尽然是坏事,凶中藏吉。我们现在的目标是雄霸南方,愈少感情上的牵累,愈能放手而为,如果你因谢琰而成事,始终要被谢琰压在下面,可是,如果你能在眼前恶劣的形势下,自强不息的冒出头来,南方由上至下会对你有完全不同的看法,对你有利无害。”   宋悲风神色一黯,垂首不语。   屠奉三双目精光连闪,盯着宋悲风道:“谢家再不是谢安、谢玄在世时的谢家,等于已改朝换代,没有值得宋大哥留恋之处。我们现今是要争霸南方,然后北伐收复中原,在这过程里,我们只能做有利争霸的事,不可受妇人之仁又或私人感情牵制,致缚手缚脚。”   宋悲风颓然道:“明白了。”   屠奉三道:“我们必须积极准备,以应付远征军一旦兵败,天师军大举北上的危急情况。我们与天师军的战争,其实早在他们攻打边荒集时已告展开,现在只是把战场从边荒集搬到建康来吧!”   宋悲风道:“如果远征军侥幸得胜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那我们只好回边荒集快快乐乐过日子好了。但让我告诉你,宋大哥所说的事是永远不会发生的,即使谢琰和刘牢之衷诚合作,仍不是徐道覆的对手。只看徐道覆攻陷会稽后,并不急于北上,便知他有全盘的策略,在占尽地利下,待敌人劳师远征,然后一举击溃晋军,这才乘势北进。南方够资格作徐道覆对手的,其中一个是桓玄,这还是因他有聂天还相助;另一个是我们刘爷,其他人怎成?”   又道:“要歼灭天师军,并不是几场大战可以决定的,而必须从不同层面入手,去削弱天师军的力量。这是一场有强烈宗教色彩的角力,宗教更可以令人盲目。我们和天师军的斗争,会是经年累月长时期比拼、斗智斗力,胜负只能在一方面完全崩溃才可完结。”   宋悲风动容道:“奉三非常有见地,安公也曾说过类似你刚才所说的一番话。”   刘裕心忖,屠奉三一到,整个情况都不同了,有他为自己筹谋运策,大家有商有量,孤军奋战那种力有所不及的沮丧感觉,登时一扫而空。   刘裕道:“我要立即去办一件事。”   屠奉三讶道:“甚么事这么重要?”   刘裕道:“我要立即知会司马元显,约他和你见个面,以表示我们对他的尊重,最好是说服他给你一官半职,你便可以公然在建康活动。”   宋悲风赞道:“小裕想得周到,奉三甫抵建康便去见司马元显,会令司马元显觉得你们有合作的诚意。”   屠奉三皱眉道:“你竟公然去找司马元显吗?”   刘裕笑道:“当然不会如此招摇,我是以江湖手法通知他,约他在秘密地点见面。”   宋悲风欣然道:“如此可由我代劳,你们仍有很多事要仔细商量哩!”   弄清楚了联络司马元显的方法后,宋悲风去了。   屠奉三看着宋悲风的背影消失在小路尽处,点头道:“有宋悲风站在我们的一方,是如虎添翼,他不但是一等一的高手,更是建康通,在这里不但人面广,且因谢安的关系,熟悉建康高门权贵的情况。只是他靠向你,已足反映你是谢安属意的人。所以,只要你在对付天师军一事上有建树,建康高门会视你为救星,这种心态非常微妙,如何利用亦煞费思量,但你笼络了王导之孙王弘,已是非常好的一个开始。”   刘裕道:“我是在误打误撞下与王弘变成肝胆相照的战友,他是绝对可以信任的。”   屠奉三笑道:“这是老天爷的安排。换过任何情况,像王弘这种高门大族的子弟,根本不会把你放在眼内。偏是在茫茫大海里,你却遇上了他,救他一命,还向他示范了南方头号大将的风采,在他眼前勇战焦烈武,加上谢玄继承人的身份,甚么‘一箭沉隐龙’,哪到他不视你为真命天子?所以,刘爷你再不用怀疑了,你必须相信,自己确是真命天子。想想当日你离开边荒集时是怎样一番情况,现在又是怎样的情况。机会已来到我们手上,只看我们如何掌握。”   刘裕苦笑道:“真命天子只可以拿来说说,对着敌人劈来的刀剑,连老爹姓甚名谁都忘掉了,哪有空去想自己是否真命天子?”   屠奉三欣然道:“这就是命运。命运之手会在我们不觉察下暗中牵线。即使有九品观人之术的谢安,告诉你日后会飞黄腾达,你会因此袖手不去努力吗?一切并没有改变,你仍会照自己的性格才情去力争上游。又如谢安告诉你可享高寿,你会以身试法从高崖跃下来看看会否跌个粉身碎骨吗?当然不会,这就是命运。未到你登上龙座的一刻,你仍会怀疑。”   刘裕叹道:“你似乎真的认为有命运这回事。”   屠奉三道:“我是要增强你的信心。你现在别无选择,必须抛开一切,直至成为南方之主。既然这是唯一的生路,何不认定自己是天命所归的人,这样你办起事来,会有完全不同的风格。”   刘裕不想再谈论此事,岔开道:“你今次荆州之行有甚么收获?”   屠奉三道:“说得好听点是成败参半,事实上却是彻底的失败。问题出在殷仲堪身上,像他那种所谓的名士,清议时不可一世,像天地全被他踩在脚底下;可是面兑现实,却畏首畏尾,致坐失良机。”   刘裕的心向下一沉,道:“你见过殷仲堪吗?”   屠奉三道:“我只见过杨全期,他总算是曾领兵上战场的人,比较明白我说的话。殷仲堪的情况是由他告诉我的。杨全期已感应到危机,多次劝殷仲堪连手对付桓玄,但殷仲堪却畏桓玄如虎,只图苟且偷生。”   刘裕讶道:“这会有甚么后果?”   屠奉三道:“后果非常严重,以桓玄的作风,肯定会先发制人,且不发动则矣,一发动必是雷霆万钧之势,在短时间内歼灭殷仲堪和杨全期。攻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刘裕道:“如此,桓玄等若与晋室公然决裂了。”   屠奉三道:“晋室将会屋漏兼逢连夜雨,司马道子正因看到这情况,故肯暂时容忍你,以你来牵制刘牢之。不过,司马道子仍看不到最重要的一点,就是即使刘牢之肯听命于他,北府兵加上建康军,仍不是桓玄和聂天还的对手。”   刘裕色变道:“真有这般严重吗?”   屠奉三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桓玄的实力,他不但占有上游之利,且有富饶的巴蜀作强大的后盾,加上聂天还的战船队,而建康军和北府兵,又因与天师军的战争致严重损耗,桓玄可凭大江的优势,破竹般东下攻陷建康。由于桓玄本身是名门望族,能够很容易的被建康高门接受,一旦占据建康,他将可以为所欲为。”   刘裕骇然道:“如此我们的所有努力岂非尽付东流?”   屠奉三道:“我说的是最坏的情况。不过我们必须依据最坏的情况厘定对策,不致届时手足无措。”   刘裕叹道:“你的预测是最有可能发生的事,以现在的情况看,更是必然的发展。”   屠奉三微笑道:“这只是把边荒集的情况搬到建康来,当然规模大上百倍,形势更错综复杂,未到最后一刻,谁敢轻言得胜。”   刘裕道:“一旦建康失陷,桓玄将席卷整个南方,我们退往边荒集后,将永无翻身的机会。”   屠奉三道:“这恰是最精采的地方。眼前的形势,任你如何乐观,也是一个绝局,我们是在绝局里求生路,然后反击,这也是你唯一登上南方之主宝座的途径。”   稍顿续道:“还记得你‘一箭沉隐龙’前,凭高小子几句话,拟定出整个破敌之策吗?那一刻予我极大的震撼,亦是此战奠定了你在荒人心中的地位。只有这么疯狂的主帅,才配作荒人的领袖。”   刘裕回味道:“当时我确有胜券在握的动人感觉。可是,建康是南方最强大的坚城,反击边荒集那一套,在此完全派不上用场。”   屠奉三道:“我太明白桓玄这个人了,他有军事的长才,可是政治却是他最弱的一环,给他得了建康又如何,只会弄得天怒人怨,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便有机会了。”   刘裕怀疑地道:“我们那时还有命吗?”   屠奉三道:“此正关键所在。只要我们能在这绝局里保住小命,而你大可成为能铲除桓玄的唯一希望,你将会得到整个南方的支持,就像得到荒人的支持那样,创造出奇迹。”   刘裕道:“桓玄绝不会放过我的,即使我躲往边荒集,他仍会追杀到那里去,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屠奉三道:“谁说我们要躲往边荒集去?如果我们避往边荒集,这场南方争霸之战,我们会成为输家。”   刘裕不解道:“如给桓玄当了皇帝,南方岂有我们容身之所?”   屠奉三道:“我从目下的情况开始说,你就会明白我的计划。”   刘裕舒一口气道:“幸好有你助我,否则,我只可以见一步走一步,摸着石头过河。只是孙恩已令我非常头痛,哪来闲情去想如何对付桓玄。”   屠奉三道:“首先,你要在建康建立像你在边荒集的威望,眼前便有天大良机,就是与天师军之战,我们必须掌握主动,不能待天师军兵临建康城下,才手忙脚乱的想办法。”   刘裕道:“我们现在可以做甚么?”   屠奉三道:“这方面可以交给我去办,但须和司马元显合作。首先是建立一个庞大的情报网,以我的手下为骨干,巨细无遗地掌握天师军的兵力布置和虚实。其次,是成立一支精兵,人数不用多,只二千人便足够,他们会成为你的班底,助你转战南方。”   刘裕道:“司马道子肯定不容许我们这么做。”   屠奉三道:“在一般的情况下,司马道子当然不会如此不智。可是当天师军大举进犯,桓玄又蠢蠢欲动,司马道子还有选择吗?”   刘裕皱眉道:“到时才仓卒组军,不嫌太迟吗?”   屠奉三笑道:“别人办不到,但却难不倒我们,这批人由我和大小姐的人组成,只要略加整合,便可成军。平时是隐形的,只负责情报工作,以掩人耳目,当紧急时,便可以成为你的子弟兵。”   刘裕同意道:“这确是个办法。”   屠奉三道:“所以,必须说服司马元显,在各方面予我们方便。在对抗天师军的战争里,任何人都可以吃败仗,惟独你绝不可以失手,如此,你将可以建立无敌统帅的威名。”   刘裕道:“桓玄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们便施用边荒集第二次战役的办法,先避其锋锐,再组织反击,只要我们能保着广陵、寿阳、淮阴、高邮所有这些北府兵的重镇,把淮水置于我们绝对的控制下,我们便有本钱和桓玄周旋到底,更营造出你刘爷一跃而成众望所归的救星的大好形势。”   刘裕叹道:“桓玄失去了你,是他最大的损失。”   屠奉三双目闪动着深刻的仇恨,道:“桓玄还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与聂天还的关系。聂天还明白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在目前,他们的关系不会出问题,但当桓玄势力不住膨胀,问题便来了。”   刘裕点头同意。   屠奉三道:“所以,情况是凶中藏吉,只要我们绝局求生的策略成功,我们便有机会。”   刘裕喜道:“经屠兄清楚分析形势,我有拨开云雾见月明的感觉。”   屠奉三道:“有了方向后,我们会晓得该朝哪方面努力。明早你见到刘毅,千万勿要意气用事,还要装作向他推心置腹,早晚何谦的人会投向你。哼!他们有别的选择吗?”   刘裕笑道:“受教了!”   屠奉三欣然道:“你回复信心哩!我是旁观者清,所以,可以看见你看不到的东西。”   刘裕道:“待我们今晚见过司马元显,便知甚么事可行,甚么事不可行。”   屠奉三微笑道:“有一件事他必肯全力合作,不会拒绝。”   刘裕讶道:“是甚么事?你这么有把握他不会拒绝呢?”   屠奉三眼睛亮起来,沉声道:“就是杀死干归。” 第七章 枉作小人   刘裕一觉醒来,天已大白。   自淡真死后,他少有这么躺到床上立即不省人事,再睁眼时便天明。昨晚和屠奉三见过司马元显,果如他所料,司马元显感到两人真的当他是战友、尊重他,所以对合作之事比以前更积极。   司马道子父子现在最大的恐惧是桓玄,而屠奉三则是深悉桓玄的实力和策略的人,其用处显而易见。兼且屠奉三是人人害怕的人物,又对荆州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此人物肯为晋室效力,当然大受欢迎。   刘裕心中浮现出谢钟秀的花容。   他真的可以对她的苦难视若无睹吗?若淡真在天有灵,自己对她的挚友袖手旁观,她会怎么想?玄帅又会如何看他?他刘裕之有今天,全赖谢玄一手提拔照顾有加,而他却为了功利,任由谢钟秀受苦,算甚么英雄好汉,对得住良心吗?连宋悲风这爱护谢钟秀的人,也劝他绝不宜插手她的事,可知如他管谢钟秀的事,情况是如何严重。   刘裕坐在床沿,大感矛盾。   内心一个声音警告他,必须以大局为重;另一个声音却骂他,对不起玄帅和淡真,骂他是懦夫。   谢钟秀牵涉到高门寒门不可逾越的分隔,更直接关系到司马元显,一个处理不好,会毁掉他千辛万苦才在建康争取得来的生存空间。换言之,一切都会完蛋。   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想到这里,他忽然想起卓狂生。心中升起一丝希望。对!只有疯狂的荒人,才会想出疯狂的办法,去做疯狂和明知不可为的事。   宋悲风的声音在门外道:“小裕!是时候去见刘毅哩!”   刘裕跳将起来,匆匆梳洗,见刘毅去也。   ※※※   云龙在洞庭湖破浪而行。   郝长亨奉召来到舱厅,聂天还正神态悠闲的在喝茶,看来心情极佳。   聂天还道:“坐!”   郝长亨请安后,在他对面坐下。   聂天还亲自斟茶给他,随口问道:“你的新‘隐龙’进展如何?”   郝长亨有点摸不着头脑地道:“该可在这个月内举行下水礼。”   聂天还连说了两声“好”,然后道:“桓玄的准备工夫已做得八八九九,随时可以动手,你有甚么意见?”   郝长亨道:“有一件事我一直不明白,只要桓玄除去殷仲堪和杨全期,凭荆州之力,足可攻陷建康,为何要如此巴结我们呢?”   聂天还欣然道:“桓玄当然有他的如意算盘,首先,可以去了我们这个如芒刺在背的祸患,令他没有后顾之忧;其次是不宜出手的便交由我们去为他出手,例如大江帮。至于我因何肯与他合作,道理很简单,因为没有桓玄点头,我们是奈何不了江海流的。荆州紧锁着我们到大江去的所有出口,只有借助桓玄的力量,我们才可把式力扩展到南方所有水道去。”   又微笑道:“告诉我,我们最近几个月的收入情况如何?”   郝长亨道:“自大江帮退往边荒集后,我们每个月的收入都有明显的增长。到上个月,收入比大江帮雄霸大江时增长了一倍,令我们有足够的财力去做任何事。”   聂天还道:“这就是互相利用的好处,在桓玄攻陷建康前,我们仍可以保持良好的关系。”   郝长亨忍不住问道:“如桓玄当了皇帝又如何?”   聂天还双目精光一闪,道:“桓玄要我助他攻打建康,必须先做到一件事,就是须把大江帮在边荒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如此,南方水道将成为我们的天下。”   郝长亨道:“成为南方之主后,桓玄肯定会掉转刀锋来对付我们。”   聂天还微笑道:“若我没算过此点,还用在江湖混吗?桓玄这人心胸狭窄,寡情薄义,根本不是治国的人才,他凭甚么去收拾南方这个烂摊子?到时,我们将成为桓玄外最大的力量,在民怨沸腾下,我们可效法昔日的汉高祖刘邦,以布衣得天下。明白吗?”   郝长亨佩眼地道:“帮主确是高瞻远瞩。”   聂天还道:“在桓玄身边,我还布下了一只非常厉害的棋子,肯定让桓玄着道儿,所以,你再不用担心,最要紧做足准备的工夫。眼前当务之急,是杀死江文清,以证明给天下人看,与我们为敌的人是没有好下场的。”   郝长亨道:“明白了!”   聂天还舒服的挨在椅背,举茶道:“喝了这一杯,让我告诉你一件值得欣慰的事。”   郝长亨忙把茶喝掉,好奇地道:“我正奇怪为何大清早起航回巴陵去,是否与清雅有关系呢?”   聂天还淡淡道:“高彦死了!”   郝长亨大吃一惊,连他自己也有点不明白自己的反应,为何不是惊喜而是害怕。深心处却明白,自己是因关心尹清雅,对他来说,与尹清雅的关系比亲兄妹更要好。   聂天还像放下心头大石般道:“昨夜收到荆州来的飞鸽传书,桓玄的人已成功刺杀高彦,至于用甚么手法杀死那小子,信内没有提到。”   郝长亨道:“帮主打算如何处理此事?”   聂天还道:“高彦的死讯绝不可从我们的口中说出来,否则,必令清雅怀疑是我们暗中主使的。咦!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郝长亨颓然道:“我怕清雅承受不起打击。”   聂天还不悦道:“这么说,你是认定清雅爱上了那小子?”   郝长亨苦恼地道:“我不知道,只知清雅会为此不开心。”   聂天还道:“我已经回复桓玄,除了表示感谢外,还请他把高彦身亡的消息广为散播,当我们返回巴陵,消息将从广陵顺水传至。”   郝长亨道:“燕飞会有甚么反应呢?”   聂天还道:“我管他有甚么反应,只要不是我们的人干的,我便没有违背承诺。他娘的!如果燕飞再敢来我的地头撒野,我还求之不得!”   稍顿后道:“你去把清雅唤来吧!”   郝长亨骇然道:“我们是否该先想清楚怎样和她说呢?”   聂天还道:“接到信后我一直在想,还想不够吗?快唤她来!”   ※※※   “宗兄真的是误会了我!”   在铺子宁静的角落,刘裕与刘毅相对而坐,低声说话。   刘裕心忖,假若自己确是真命天子,现在该说怎样的话呢?又暗觉好笑,令人认为自己是真命天子只是一种手段,像刘邦的甚么斩白蛇起义,事实上哪有这回事?道:“着我去刺杀刘牢之这样的蠢事,难道不是你出的主意?”   刘毅苦笑道:“真的与我无关,我可以对天发誓,我还劝过刺史大人,说这是行不通的。可是,你该清楚刺史大人,想到了便一意孤行,不会听别人的劝告。”   事实上刘裕早消了气,如果不是得到谢琰如此对待,也逼不出他与司马道子合作的计策,说起来还要多谢谢琰,当然感觉并不良好,且是非常矛盾难受。   刘裕道:“你有甚么打算呢?”   刘毅道:“你似乎并不看好今次的出征。”   刘裕淡淡道:“天师军达三十万之众,占尽地利人和,我们北府兵则分裂作两大阵营,朝廷更居心叵测。你说吧!教我如何看好呢?”   刘毅道:“天师军人数虽众,但大多是没有经过训练的乱民,而我们装备整齐、训练有素,且曾随玄帅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作战经验丰富,只要策略得宜,绝不会输给天师军的。”   刘裕心中暗叹,道:“你们士气如何?”   刘毅道:“坦白说,我们归附刺史大人,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而是所有人的决定,更清楚今次是我们唯一翻身的机会,否则,早晚会被刘牢之那奸贼逐一害死。”   刘裕失去听他废话的耐性,岔开道:“可以安排我和朱大将军见个面吗?”   朱序是淝水之战的大功臣,是北府兵内握有兵权的将领,与谢家渊源深厚,与刘裕亦关系良好。只有通过他,才有机会影响谢琰,论影响力,刘毅远及不上朱序。   刘毅现出古怪的神色,道:“宗兄是指朱序朱大将军吗?”   刘裕心想,这不又是废话吗?北府兵内难道有另一个姓朱的大将,何况,现在谈的是有关远征军的事,朱序是谢琰的副帅,刘毅是没有可能不知他指的是朱序。由此观之,刘毅是在拖延时间,好想出办法来拒绝让他去见朱序。这家伙之所以要这样做,当然是不想事情有变。   刘裕压下心中的不满,道:“是的!你有没有办法?”   刘毅道:“若你昨天对我说,我仍有办法,现在恐怕已错失良机,今天,他会率先头部队先一步上路,为刺史大人的远征军打点。”   刘裕暗叹一口气,他最后为谢琰生死所作的努力,已错失时机。他敢肯定,刘毅仍可安排他在朱序起程前碰头,但这家伙不肯合作,自己有甚么办法呢?想到这里,禁不住意兴索然。   刘毅凑近少许道:“宗兄曾多次和徐道覆交手,对我们今次的远征有甚么忠告呢?”   刘裕差些儿乘机讽刺他一番,刚说过北府军兵精将良,天师军则为乌合之众,掉过头又来问计于自己。由此可看出,他今天来找自己并没有诚意,只是看中自己的军事才能,希望可得到破敌之法。以刘毅的为人,恐怕赢了亦不会有半字提及自己。   刘裕沉声道:“天师军是唯一能在边荒集全身而退的部队,从此可看出徐道覆的高明,能因应形势随机变化,所以,对付他绝不能墨守成规。以前我们能吓退他,皆因我们占有地利人和,可是,今回你们出征,形势刚巧转换过来,地利人和均在徐道覆的手上。你们的一举一动都难瞒过他,而你们则如盲人摸象,完全没法子弄清楚他的布局,致陷于捱打和被动。”   刘毅色变道:“照你这样说,情况岂非对我们非常不利?”   刘裕想起宋悲风对谢家的关怀,心中一软,尽最后的人事道:“你们唯一致胜之道,是切忌好大喜功、轻视敌人,只当对方是不堪一击的乌合之众。而要按部就班,逐一收复失土,建立能与建康呼应的据点,行仁政以安抚百姓。并不是人人支持天师军的,只要争取到群众的支持,你们便可以立稳阵脚。”   稍顿续道:“天师军的缺点是扩展太速,只要你们能稳打稳扎,纵然没有刘牢之的支持,仍可以干出成绩。”   说罢告辞离去。   ※※※   聂天还和郝长亨你眼瞪我眼的,都对尹清雅的反应大惑不解。   小白雁坐在两人对面,兴致盎然的检看聂天还给她的关于宣扬“边荒游”的文件,没露出些许不渝快的神色。   聂天还试探道:“上面说的是否真的?”   尹清雅低声骂道:“死小子!”   郝长亨心中一阵难过,假如尹清雅晓得高彦死了,会否伤心欲绝呢?他对高彦当然没有好感,但也没有恶感。   尹清雅乌溜溜的美目朝他们瞄来,“噗哧”笑道:“这劳什子的边荒游,定是高彦那混蛋想出来的。你们知道吗?这小子很懂得动脑筋,又好逸恶劳,竟想出在边荒各处荒村密置行宫的方法,到哪里都可以舒舒服服睡上一晚。”   聂天还色变道:“那上面说的是真的了?”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不要听这小子胡诌,清雅是那么随便的人吗?哼!这小子算是老几,竟敢来耍本姑娘。”   郝长亨愕然道:“高彦在耍甚么手段?”   尹清雅嗔道:“郝大哥是怎么搞的,师傅你也是的。这个死高彦最多鬼主意,分明是要用激将法引我到边荒集去,人家才不会上当呢。”   聂天还和郝长亨听得面面相觑,都生出枉作小人的感觉。早知如此,便不用多此一举,要通过桓玄去杀高彦,不但欠了桓玄一个人情,还要担心尹清雅知悉高彦被杀的后果。   尹清雅笑吟吟地道:“鬼才有兴趣到边荒去,处处都是游魂野鬼。那小子──那小子,哈!笑死人哩!”   两人只懂呆瞧着她,更不知她为何如此开怀。   尹清雅终发觉两人异样的神态,奇道:“你们怎么哩?”   聂天还尴尬地道:“没甚么,你不要多心。”   两人是有苦自己知,以尹清雅灵巧,可从他们让她知悉边荒游一事的时间,推测出高彦之死多少和他们有关系,否则怎会这么巧的?不过,此时已是后悔莫及。   尹清雅抿嘴笑道:“我知道你们一直在担心我,怕我会投向高彦那只懂哄女孩的混蛋。你们太小觑清雅哩!人家当然会以大局为重,何况师傅和郝大哥又这么疼清雅,清雅怎会做出令师傅和郝大哥不高兴的事?”   两人枉作小人的感觉更强烈了,还不知如何收拾残局。   聂天还干咳一声,勉强挤出点笑容,赞道:“清雅这么懂事,我真的非常安慰。”   尹清雅随手拿起载有边荒游详情的五页纸,就在桌上乐在其中的折迭起来,边笑道:“高小子是个人才,不像他表面般吊儿郎当,我曾想说服他来加入我们,只是他太沉迷于边荒的生活。真奇怪!他救了我,为何荒人不找他算账,还让他主持边荒游?唔!定是他将功赎罪,这小子蛮有办法的。”   两人瞧着她把纸张变成一只又一只的纸鸟,却再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跳了起来,把五只纸鸟一股脑儿捧在双手里,欣然道:“我要到船头放生这个乖鸟儿哩!你们要不要去看呢?”   聂天还苦笑道:“清雅你自己去玩吧!”   尹清雅欢天喜地的去了。   聂天还颓然挨到椅背去,惨然道:“我们恐怕弄巧反拙了,你有补救的方法吗?”   郝长亨感受到聂天还对尹清雅的宠爱,心想,人死不能复生,这种事谁能有办法?当然不能把所想的说出来,只好道:“唯一的补救办法,是要设法──唉!设法令清雅不怀疑高彦之死与我们有关系。”   聂天还头痛地道:“有可能吗?”   郝长亨叹道:“只好来个矢口否认。清雅始终年轻,很快会忘掉此事的。” 第八章 护花使命   高彦和姚猛谈笑着朝船首走去,说的是昨晚卓狂生使尽浑身解数、尽显边荒第一说书高手身价的《高小子险中美人计》。   卓狂生一流的说书技巧,听得全团四十二人如痴如醉、意往神驰,更有人称赞只听这台书,便值回团费。   最哄得高彦心花怒放的,明明是他见色意动窝窝囊囊的着了人家道儿,卓狂生却把他说成是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怕牺牲、见义勇为的大仁大勇之士,令他差点成为辛侠义眼中最后一个侠客,取代了辛侠义本身的地位。   整台说书最巧妙的是把前因后果巧妙铺陈,令谋杀事件生动起来,把小白雁之恋绘声绘影穿插其中,引人入胜。   姚猛道:“哈!真好笑!如果我不晓得你这小子是甚么底细,只听这台说书,还真以为你是情圣。”   高彦得意洋洋地道:“卓疯子并没有夸大,老子正是这样的一个人。只看老子敢闯两湖的龙潭虎穴,便知老子天不怕、地不怕。”   姚猛低声道:“如果你不是死缠烂打的央得燕飞陪你去,你敢去吗?”   高彦登时语塞。   忽然上方传来慕容战的声音喝道:“谈宝!你给我站在那里,不准接近高少。”   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谈宝一脸冤枉神色的站在他们后方,似是正想赶上他们,却被在望台上的慕容战喝止。   离边荒集尚有个许时辰水路,荒人全打醒精神,不容有失。   姚猛喝道:“不要解释,更不要说话,谁叫你曾行为不检,遭误会也是活该的。”   两人也不理谈宝,径自到船首去。   王镇恶正立在船首处,神色茫然的看着前方笔直无尽的河道,似一点不晓得两人来到他身后。   两人知他有双灵耳,再不敢说私话。   高彦迎着河风深吸一口气,问道:“王兄到边荒集后有甚么打算?”   王镇恶道:“我可以不答吗?”   高彦笑道:“王兄当然有答或不答的自由,我只是担心王兄在不明情况下,到了关中去。”   王镇恶淡淡道:“我不是从你处买得消息,除非你是胡说八道,否则,有甚么不明白情况呢?”   高彦不以为忤的笑道:“消息当然没有作假,我高彦两字便是金漆招牌。我只怕你老哥不相信我说的话,胡里胡涂的硬要闯关中。”   姚猛也抵不住王镇恶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冷哼道:“王兄不是汉人吗?到关中去对你有甚么好处?”   王镇恶道:“姚兄是哪一族的人?”   姚猛道:“我是羌人。”   王镇恶道:“那姚兄又为何不去向姚苌效力呢?”   姚猛不悦道:“王兄这句话有点过份了。”   王镇恶道:“姚兄听不入耳,让我陪罪好了。我只是想说明,我虽然是汉人,并不代表我喜欢南人,而我更没有兴趣为只懂偏安江左的政权办事。”   高彦恍然道:“王兄定是曾长居关中的汉人,所以关心关内的情况。王兄因何会来南方,现在又想回去?”   王镇恶道:“荒人不是有规矩不问别人的来历吗?”   高彦苦笑道:“不问便不问吧!我们只不过是随意和你聊几句吧!”   向姚猛使个眼色,准备撤退。   王镇恶叹道:“我的心情很坏,言语上有甚么得罪,两位勿要见怪。事实上,两位确与边荒外的人不同,是交得过的朋友。”   高彦和姚猛面面相觑,想不到他会说出这么客气的话来。   王镇恶缓缓转身,道:“刘裕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卓狂生的声音传来道:“若想知道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请光顾我卓狂生的说书馆,今晚的头炮说书,便是书宝‘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待明早去探天穴,保证王兄有一番不同的感受。”   王镇恶目光投往走过来的卓狂生身上,双目精芒烁动。   高彦和姚猛明白,卓狂生对王镇恶有戒心,所以特意赶来。因为,如王镇恶是刺客,便有可能在到边荒集前动手。   卓狂生悠闲的来到三人身旁,微笑道:“如我所料不差,王兄该有一个显赫的出身,否则不会认识姚苌。”   王镇恶颓然道:“那是过去了的事,我不想再提起。”   卓狂生侃侃而言道:“那就只向前看!”   走到高起的船首尽端,张开双手道:“边荒集是天下最独一无二的地方,充满了希望。一切不可能的事,到那里都会变成可能。边荒是无法无天,却又最讲规矩;最危险,但又比甚么地方都更安全。只要你到过边荒集,你将永远忘不了她,离开后终有一天你会回来。一个时辰后,我们会抵达边荒集,你要在心里作好准备,当踏足这天下间最开放自由的土地,在这乱世间唯一避世的净土,你定要抛开一切,把所有忧虑全置诸脑后,才能全情投入,亲身体验这动人的城集,那将会是你毕生难忘的经验。”   在望台和舱厅的宾客,都挤到可俯望他们的这边来,听着卓狂生这边荒狂士对边荒集的“爱的宣言”。   声音传遍荒梦一号,在两岸间回荡着。   ※※※   刘裕回到归善寺,屠奉三和宋悲风正在小亭内说话,看神色该是大有所获。   坐下后,果然屠奉三欣然道:“干归的事有点眉目了。”   宋悲风点头道:“我同意奉三的看法,杀干归是我们眼前首要之务,杀他等于断去桓玄一臂,亦可以趁机向桓玄显点颜色。”   屠奉三朝刘裕瞧来,道:“杀干归还有另一个更重要的作用,就是激怒桓玄,令他忍不住攻打建康,他愈早发动,失败的可能性便愈大。哼!桓玄啊!恐怕你也想不到有今天,我会以最灵活的战术,要你输得一败涂地,永远不能翻身。”   刘裕涌起一个古怪的想法,若将来真的能够手刃桓玄,究竟该由自己还是屠奉三下手呢?同时心里苦笑,依目前形势的发展,桓玄杀他们的机会是远比他们杀桓玄大多了。   屠奉三道:“还记得上回在建康,我曾找过一个朋友,请他把曼妙的消息知会竺雷音。”   刘裕点头道:“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噢!我记起来了,就是那个你对他曾有大恩,最后却把你出卖了的帮会人物。你当时还说他只是小卒,不用急于揭破他和寻他晦气,好看看日后可否反过来利用他。”   宋悲风道:“此人叫苏名望,有一段时间曾为王国宝办事,助他放高利贷,后来自己搞盐货买卖,发了大财,在建康也算是个人物。”   刘裕心忖,海盐要卖往内陆才可以赚大钱,或许因此苏名望与桓玄和屠奉三搭上关系。   屠奉三笑道:“上次我没有向他报复,证明我做对了。苏名望已成了桓玄在建康的眼线和卧底。今早天尚未亮,我便到他家去,看干归会否藏在该处,遍搜不获后,我一直留在那里,等到老苏出门,悄悄追踪他。这家伙非常狡滑,返回在码头区的盐铺后,竟换衣黏须的从后门溜走,到码头区上游另一间米铺去,逗留了半个时辰才离开。这间米铺专卖巴蜀来的上等香米,肯定与桓玄有关系。我虽然没有见到干归,却见到后铺有暗哨把风,干归大有可能藏身该处。”   刘裕道:“照我当日的情况,干归有数十名手下随行,属高手者大不乏人,凭我们三人之力,实难奈何他。”   宋悲风道:“可否请司马元显出手帮忙呢?”   屠奉三道:“在此事上司马元显早答应全力支持,问题在我们必须小心行事,如果轻举妄动、劳而无功,会大大影响司马元显对我们的信心。”   刘裕点头同意,道:“还有是怕打草惊蛇,如果此事闹大,会令我们和司马元显的关系曝光,也会引起刘牢之或孙恩一方的人的警觉。如此,将对我们非常不利。”   屠奉三叹道:“若有燕飞在,我们便不用这么头痛。”   刘裕灵机一触道:“如果我们请得陈公公出手,和燕飞出手并没有太大分别。”   屠奉三精神一振道:“机会有多大呢?”   刘裕道:“只要我们要求,司马道子该乐意相助,因为,此事对他有百利而无一害。”   屠奉三道:“杀干归必须一击即中,否则将错失良机,再没有另一个机会。干归不杀你是不会离开的,除非是桓玄召他回去。所以,我们可以从容布置,我首先是要弄清楚他的虚实,肯定干归是藏身该处,还要弄清楚铺下是否有逃生秘道。”   宋悲风道:“我们可否利用苏名望引干归上钩,再布局杀他呢?”   刘裕摇头道:“干归的武功,与陈公公所差无几,只有在特定的环境里,而他又没有防备下,我们方有得手的机会。”   屠奉三笑道:“他愈难杀便愈有趣,如此才可显出我们的手段。我们不用多想,先想办法掌握干归的情况,到他和手下的一举一动全落入我们的眼内,我们始设局定计,令他没命离开。”   宋悲风皱眉道:“单凭我们三人之力如何办得到呢?”   屠奉三欣然道:“今次和我来的二十五名手下,不单是我精挑的高手,还随我与两湖帮长期作战,精通各种门道。他们现正展开对干归一方人马全面的监视,记录下每一个出入该处的人,又会挑可疑者跟踪。只要有三天时间,我们定可以弄清楚敌人虚实。”   刘裕道:“苏名望为何今天要去见干归?怕是已晓得我藏身在归善寺。”   宋悲风道:“这个可能性很大。”   屠奉三双目闪过杀机,沉声道:“我们就把杀干归的行动,定在三天之内。只要一找到机会,便以雷霆万钧之势搏杀他。我仍未有完善的计划,只晓得若要杀他,必须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刘裕点头道:“我须与司马元显商量此事,否则,如时机来临,再要去请陈公公大驾,就错失良机了。”   宋悲风道:“王弘想见你,看来有点急事,他却不肯告诉我。”   刘裕道:“见过司马元显后,我便回这里与他碰头吧!”   屠奉三道:“干归方面由我负责,申时末我们在这里集合,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宋悲风道:“小裕该尽量避免落单,以免为敌所乘,便由我暂当小裕的近卫吧!”   屠奉三笑道:“别忘了刘爷是真命天子,杀不死的。我们现在人手不足,最好是分头行事。宋大哥如能找到干归在大江上的船,我们会更有胜算。”   刘裕心中一动,问屠奉三道:“你真的深信不疑我是真命天子吗?”   屠奉三微笑道:“以前是半信半疑,一口咬定只为增加你的自信。够坦白了吧?可是经过焦烈武一役,现在你更与死敌司马道子达成暂时的合作,我已认定了你是真命天子,如果没有老天爷冥冥之中的关照,你是没有可能坐在这里的。”   刘裕转向宋悲风问道:“老哥你又怎样看我呢?”   屠奉三和宋悲风奇怪起来,感到刘裕先后问两人对他是否真命天子的看法,背后是有目的的。   宋悲风略一犹豫,道:“我也坦白点好了,甚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由于我并不是亲眼目睹,对我的影响不大,当然我希望是真的。可是我对安公的‘九品观人’之法,却深信不疑,他看大少爷便看得极准,他认为你是南方的希望,肯定错不到哪里去。”   屠奉三皱眉道:“刘兄问这些话有甚么作用?”   刘裕道:“我是想说动你们和我齐心合力去做一件事,而这件事有点像当日我们面对荆州和两湖联军,仍为高小子如何追求小白雁的事伤脑筋相同,可能说出来,老屠你第一个不同意。”   屠奉三苦笑道:“听你这么说,肯定这事是我们绝不该碰的。”   刘裕微笑道:“假设我真的是真命天子,那不论我做甚么事,也该注定我会成功,这叫冥冥中自有天命在主宰。对吗?”   宋悲风叹道:“问题是谁能够肯定呢?”   刘裕道:“你竟对安公没有信心了?”   宋悲风道:“话不可以这么说,可是──唉!我不知怎么说了。”   屠奉三道:“说吧!有甚么事便坦白说出来,大家再研究是否可行。”   刘裕道:“我的目标是要孙小姐幸福快乐,却完全不晓得如何去做,只晓得如果我不为玄帅的爱女尽心力,我纵然得了天下,心中也不会好过。”   屠奉三和宋悲风听得面面相觑。   现在他们是自顾不暇,既没有时间更没有余力去理其他事,何况,此事非是武力能解决,牵连到建康高门大族的成见,更关乎到正与他们合作愉快的司马元显。   屠奉三沉声道:“你不是对谢钟秀生出感情吧?”   刘裕爽快答道:“绝不是这样,我对孙小姐只有爱护之心,没有任何男女之情,亦不会让这事有任何发展。”   宋悲风叹道:“我很高兴小裕对孙小姐的这番心意,可是却不得不提醒你,孙小姐的事是谢家的事,我们根本无从插手。若要把她送往边荒,只是一件小事。但我们却不能这样做,孙小姐是属于这里的,如她私奔去了,对谢家会造成受不起的沉重打击。”   又道:“如让建康高门晓得孙小姐的失踪与你有关,你将永远得不到他们的支持,包括王弘在内。”   屠奉三微笑道:“我倒有一个解决的办法,保证不会有任何后遗症。”   宋悲风大喜道:“甚么办法?”   屠奉三道:“就是刘裕当上皇帝,一切不能解决的事立即迎刃而解。”   刘裕颓然道:“哪还有一段相当遥远的路途要走,恐怕在我当皇帝前,孙小姐一生的幸福早毁在司马元显手上。”   屠奉三道:“司马元显的人品不是那么差吧?”   宋悲风冷哼道:“嫁入皇室,有甚么幸福可言?且孙小姐一向讨厌司马元显。”   刘裕道:“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就是请我们的荒人兄弟帮忙。”   屠奉三和宋悲风对望一眼,都说不出话来,但心中都欣赏刘裕,感觉到他不是忘本的人,否则只有一点理智,绝不敢管谢钟秀的事。 第九章 心灵结合   徐道覆沿太湖南岸策马飞驰,张猛和十多骑亲兵追在他马后。   太湖的三大重镇──义兴、吴郡和吴兴均落入他手中,只有无锡仍在晋军的控制下。他并不急于夺取占着上游之利的无锡,因为尚未到攻打建康的时候。   徐道覆驰上岸旁一座高丘,俯瞰太湖的景色。   这被称为天下第三大的淡水湖,西面紧邻江南的低山丘陵,东岸则蜿蜒曲折,港湾交错。   自古以来,太湖本身就是个引人入胜之谜,其中有一个传说,在远古时代,一颗巨大的火石从天而降,撞开了一个坑,积水而成了太湖。这当然是无从稽考。   “平湖万顷碧,峰影水面浮。”   太湖浩瀚无际,风光迷人。湖中有大小岛屿四十八个,仿若由大自然之手,写下了一幅山外有山、湖外有湖、碧波银浪、重峦迭翠的画卷。   诸岛之中,不论名气、面积和风光都莫过于位于湖南的洞庭西山,山上峰峦起伏,占了太湖七十二峰的四十一峰。而各峰里又以耸峙于岛中央的主峰缥缈峰名声最着,被誉为太湖第一峰。   看着太湖西山,彷佛一只巨龟嬉游于万顷金涛间,徐道覆心中想的却是纪千千。不论如何漂亮动人的美女,他都能转眼即忘,只有她是唯一的例外。   从没有女人能触动他的心灵,偏是纪千千的一颦一笑,总令他神魂颠倒,回味无穷。   唉!自己已错过了得到她的机会,现在,她对自己恐怕只余恨意,这想法令他黯然神伤,甚么成就功业也似变得没半丁点意义。   张猛催骑来到他马旁,道:“据报,北府兵正在建康和丹徒集结兵力,准备分水陆两路南下,攻打我方。”   徐道覆晓得他误以为自己正思考应敌的策略,故以此打开话题。勉强集中精神,道:“说下去!”   他非常看重张猛,不但因他在战场上有出色的表现,更因他是智勇兼备的可造之材。   张猛得到鼓励,续道:“现在我方的弱点,在于兵力分散,阵脚未稳,能保着所得城池,已可庆幸。敌人则兵力集中,如猛攻其中一城,我们恐怕守不住。”   徐道覆点头表示同意。   张猛道:“敌人兵分两路,正是要教我们左右难以照应,其中从海路来的北府兵水师,更可以攻打沿岸任何城市,包括我们的起义圣地翁州。”   徐道覆微笑道:“你认为这两支北府兵部队强弱如何呢?”   张猛欣然道:“当然是以刘牢之率领的水师船队,远比以谢琰为帅的部队强横。刘牢之不但擅长水战,且身经百战,比起谢琰难对付多了。”   徐道覆道:“胜负关键正在于此。只要我们能避强击弱,打垮谢琰的大军,令刘牢之在没有呼应下,变成孤军深入,那时,岂到刘牢之不乖乖的撤退。”   张猛叹道:“真不明白司马道子是怎么搞的,竟派谢琰这种只懂舞文弄墨的人来领军出征,教人难解。”   徐道覆笑道:“听你的口气,似乎嫌司马道子不派个象样些的人来和你交手。事实上,我们该高兴才对。你认为谢琰第一个目标是哪一座城池呢?”   张猛道:“谢琰或会装作攻打最接近建康的吴兴,但肯定真正的目标是无锡下游的吴郡,如此便可沿运河南下直抵会稽,与从海路来的刘牢之互相呼应。”   徐道覆道:“你有何对策?”   张猛道:“只要我们坚守吴郡,截断运河的交通,谢琰的军队将寸步难行。”   徐道覆道:“这肯定没有问题,却绝非上策。”   张猛同意道:“这顶多只能形成像持不下的局面,因对方既有无锡作据点,又得到北面的支持。最佳战略,莫如诱敌深入,截断其水陆两路的粮道,再逼他决战。”   徐道覆淡淡道:“你明白谢琰这个人吗?”   张猛不屑地道:“谢琰虽是谢安亲儿,却是虎父犬子。他的高傲自负、目空一切,在建康是街知巷闻的事。”   徐道覆轻松地道:“对付这样一个自恃家势,惯说狂言的人,在我们诱敌深入一计外,再加上他轻敌之心,此战我们将可稳胜无疑。”   张猛精神大振,大声应道:“张猛受教哩!”   徐道覆目光投往太湖水天交接的无垠远处,想起了到建康刺杀刘裕的卢循,徐徐道:“在南方我只顾忌一个人,此子就是刘裕,他有着令人难以相信的生命力,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求生,反攻边荒集和大破焦烈武,显示出他这种超凡的能力。虽然他现在看来似难有作为,但我们绝不能低估他,他不但在北府兵内有惊人号召力,对我方的军民也有一定的影响力,只要给他掌握到机会,可如彗星般崛起。”   张猛沉声道:“刘裕!”   徐道覆微笑道:“希望这几天会有好消息传回来吧!那刘裕就再不会成为我们天师军统一天下的障碍。”   ※※※   纪千千晚膳后,偕小诗返回房内。   小诗见纪千千神情兴奋,忍不住问道:“小姐今夜心情很好呢!”   纪千千压低声音道:“你负责为我把守房门,任何人来找我都要挡驾,便说我感到不适,提早上床休息好了。”   小诗担心地道:“小姐真的不舒服吗?”   纪千千笑道:“不要胡思乱想,小姐是要在梦中会情郎哩!”   ※※※   刘裕、宋悲风和屠奉三蹲在屋脊处,监视着他们怀疑是干归藏身的店铺。从他们身处的角度望下去,前后门均在他们的视线下。如果干归离开,将瞒不过他们的耳目,除非是另有秘密通道。   此铺是前店后居的格局,有个大天井,且有后院,院内有个货仓。   此时店铺已关门,但仍灯火通明。   屠奉三道:“干归藏身于此的可能性很大,这间大来米铺另一边便是码头,危急时只要跳进大江,千军万马也奈何不了他。”   刘裕和宋悲风的目光不由越过米铺,投往帆影来往的大江。   宋悲风道:“可是监视了整天,仍未见有可疑的人现身。”   屠奉三道:“干归理该侦骑四出,打探刘爷的消息,如此,铺后大有可能暗藏秘密通道。这条地道肯定不是通往码头区,而是附近另一宅院。”   宋悲风头痛地道:“问题在我们不能打草惊蛇,所以没法查证,我们总不能搜遍附近百多间房舍。”   刘裕道:“如果今晚一无所获,只好用司马元显提议的办法。”   屠奉三兴致盎然地道:“这小子有甚么好提议?”   刘裕笑道:“当然是他司马氏惯用的手法。就是把苏名望的爹娘妻儿兄弟姊妹全抓起来,然后逼老苏就范。”   宋悲风点头道:“这不失为一个方法。”   屠奉三道:“像干归这种老江湖,对苏名望怎都会防他一手,不会轻易就被出卖的。哼!干归虽然狡猾,但我屠奉三又岂是好惹的,我会有办法把他揪出来。”   宋悲风道:“首先,我们要寻得他出入的通道,如此,只要将他困在地道内,便有可能置他于死地。”   屠奉三道:“这方面或许不如想象的困难。首先,这以秘道接连的房舍,必须亦是接近大江,好方便逃走。其次,是地道不可能太长,那样不但在施工上有困难,且容易被发现。”   刘裕喜道:“如此,便应该就在米铺附近,且是靠码头十多个店铺的其中之一,我们要搜查的范围可大幅收窄。”   屠奉三道:“此事不宜明访,只能暗查,且须借助司马元显的力量。只要弄清楚这十多个店铺的业权和人丁,我们或可根据资料,查出与米铺以秘道连接起来的房子。”   宋悲风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应鸣金收兵,等待司马元显调查的结果?”   屠奉三道:“横竖闲着无聊,我们可来个守株待兔,到码头区找个货棚藏身,监视这一带沿岸的房舍,说不定可有意外收获,如此,便不用劳烦我们的元显公子,也减少打草惊蛇的风险。”   刘宋两人同声称善,三人跃下瓦背,绕道潜往大小码头林立、泊了过千艘船的码头区去。   ※※※   纪千千在纱帐内盘膝默坐,依燕飞传授的诀法,自然而然地用功,勿忘勿助,安神于窍穴内,知而不守,念兹在兹,先存后忘,缓缓晋入混沌杳冥的修道境界。   自今早醒来,她一直处于有异于以往的状态,不单精神抖擞,心志坚凝,更感到不论修真道功和本身真气都濒临突破的关键边缘。   想到百日筑基之期届满,此刻她对自己当然更有信心。   最奇妙的是体内真气天然转动,脊骨发热,浑身舒泰。她本身有一定的武学修养,隐隐晓得,经燕飞为她打通了全身经脉,又经过百日的修行,她的真气正逐渐从后天转为先天。如果真的如此,她的武功将踏入全新的境界,到达她从未梦想过的天地。   这只是意外的收获,她并不太放在心上,最重要是能与燕飞进行心灵的对话,连手反击慕容垂。   在至静至极里,忽然丹田火热起来,纪千千谨记燕飞教她的法诀,任由体内真气澎湃波荡,一概不理,顺乎自然。任它千变万化,我只抱中守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体内真气逐渐平复,但心神却凝聚起来。   倏忽地又回复对所处环境的知感,仿如从另一个世界回归到现实来,听到小诗熟睡中发出轻柔的呼吸声。   纪千千生出满足、幸福和充满希望的感觉,她晓得终于成功了,她的精神和体内真气已结合为一,达致练气化神的境界。她的心力仍是有限,可是却可以通过修练来补充,不像以前般只有损耗,直至心力交瘁。   她的心填满了爱火,熊熊的燃烧着,而她的心灵竟可以是如此深广和开放。   纪千千的心灵又离开了现实,如潮涌来的爱,令每一件事看来都是美好的。这是她从未试过的感受,生命、梦想、感情和回忆,水乳交融地混和在一起,显露出心灵完美的一面。   她感到天地在咏舞,宇宙的一切都在生生不息,循环往复;一切都在改变,却又始终如一。   她似是看到窗外孤悬在星棋边缘又圆又远的月儿,又似只是看到心灵内某一剎那的景象。   积蓄已久的期待和热情爆发开来,纪千千在心灵内那广阔无尽的天地,发出对燕飞的召唤。   她没有搜寻燕飞的心灵异力,只有待燕飞来回应她的呼号。   她可以做的事是停留在那精神境界里,全心全意去倾听任何可以显示燕飞在响应的蛛丝马迹,全心全意的等待,透过超乎她能理解、又确切存在的心灵感应,向天地的极尽处送出爱的召唤。   她的心灵之声越过茫茫的黑暗,迅速传开去,任何遥远的地方对她来说均不再遥远。   就在这一刻,她感应到燕飞。   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回的心灵交感都有分别,一切的痛苦、创伤、迷惘、热爱都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是如此的实在。   两个孤独的心灵结合在一起,再没有丝毫孤独的感觉。   他们都把自己交给了对方,让另一方进驻最隐密和深藏的心灵里去。   于心灵连接的一刻,纪千千生出与燕飞共卧大草原上,仰观壮丽星空的迷人感觉。他们不单心灵融合无间,身体间亦没有隔阂。   美得像一个真实的梦。   “燕郎呵!燕郎!千千想你想得很苦呵!”   燕飞在她深心处叹息道:“千千终于成功了,告诉我你的情况。”   纪千千撒娇道:“先说你的事,我甚么都想听,不要有遗漏。”   燕飞充盈最深挚感情的声音,在她的心灵响起道:“我现在正看着一个在塞北美丽的小湖泊,这里地域辽阔,草原广披,水草丰美,在湖西有一座小山丘,长长的丘坡像一幅地毡般直铺至湖边。”   纪千千娇柔地道:“有一天,燕郎要带千千到你说的这个美丽小湖去。噢!你在那里干甚么呢?”   燕飞答道:“我在等待着,我与我的兄弟拓跋珪和他的战士在等待着。天明前,慕容宝和他的大军会到这里来,到太阳升上天空时,胜负该已清楚分明。”   纪千千惊呼道:“燕郎呵!你千万要小心。没有了你,千千再没有活下去的意义。难怪慕容垂郁闷不乐,原来慕容宝正处于下风。”   燕飞道:“此事至关紧要,千千告诉我,慕容垂有说过关于未来行动的话吗?”   纪千千回忆思索,道:“他又重提要活捉你的事,还说以有一个你这样的对手为荣,说他勤修武事,期待与你的二度交手。噢!对哩!说刚与姚苌谛结互不侵犯的条约,而任何人敢低估他,都要付上惨痛的代价。”   燕飞道:“我明白了!”   纪千千道:“燕郎明白了甚么呢?快说出来吧!”   燕飞道:“慕容垂并没有因慕容宝受挫而丧失理性,他先要稳定战果,才会北上来对付我们。我更怀疑他会亲自率兵攻打边荒集,令我们荒人没法和拓跋族呼应。如果边荒集被彻底毁掉,此仗我们必输无疑。”   纪千千道:“那怎么办好呢?”   燕飞道:“我现在对你说的话,至为重要,千千万勿轻忽视之。”   纪千千道:“燕郎说罢,千千不会忘记你说过的任何一句话。”   燕飞道:“你的心灵信息正不住减弱,显示你虽然成功筑基,但心力仍是有限制的。我们结束今回的心灵对话后,你要好好休养,直至精神恢复过来,才可以对我作出另一次呼唤,切记!”   纪千千不舍地凄然道:“燕郎呵!我爱你。”   燕飞的声音回到遥不可及的远方去,隐约传来“我爱你”的回应。   然后纪千千回到房间内,小诗的呼吸声仍是那样轻柔。   一阵疲倦袭上心头。   可是一切都不同了,纪千千再没有孤独无助的感觉。 第十章 参合之战   戒严令实施后的一个时辰过去了,刘裕等仍是一无所获。   码头区静如鬼域,泊在这段河区的船只,绝大部分黑灯瞎火,只余挂在首尾处的风灯,在一片黑幽幽的江面上,点点灯光仿若天上繁星降到人间来。   一队巡军走过后,宋悲风道:“我们还是回去吧!”   刘裕正要附和,屠奉三道:“你们看。”   两人循他指示瞧去,上游岸旁一座建筑物屋脊处,灯光倏闪倏灭,连续闪亮三次,然后归于黑暗,离他们藏身处足有两千多步之遥。   宋悲风精神一振道:“我们过去看看。”   屠奉三道:“不会有结果的,这种事只能赌运气。对方是向江上某一艘船通信,或许是要另一方派艇来接载,可是登艇地点一早已约好,绝不会在发信号处的附近。且发信息者现已躲在暗处,如果我们贸然去看,会被对方先一步察觉。”   刘裕道:“现在我们该怎办呢?”   屠奉三胸有成竹地道:“最适合登艇的地方,是舟船最密集的地方,如此即使有人在后跟踪,亦可轻易撇掉跟踪者。”   宋悲风佩服地道:“如此该是下游离此半里的大码头区,那亦是河监的官署所在。”   屠奉三笑道:“虽不中亦不远了,我们去!”   三人沿岸小心翼翼的前进,愈接近大码头区,遇到巡兵的次数更趋频密,显示司马道子对接近皇城的河段特别有戒心。河上不时有水师船穿梭往来,任何违反戒严令在晚上航行的船只,均会被依令严办。所以,只要有船艇在河区移动,肯定瞒不过他们三个有心人。   屠奉三领先来到一座货栅,栅内堆满未及送入城内的木材,不知是为哪位权贵大兴土木之用。道:“这里差不多哩!守候不到兔子只好怪我们今晚运气不济。”   宋悲风欣然道:“若小裕确是真命天子,我们该正走大运才对,怎会走倒霉运?”   刘裕苦笑道:“求你们再不要提真命天子这四个字,大家都清楚是用来唬人的。”   屠奉三淡淡道:“老哥你有点前言不对后语,我还以为你已确认自己是真命天子呢?”   刘裕知他是借机表示对自己节外生枝的去管谢钟秀的事表示不满,沉默下去。宋悲风显然察觉到是甚么一回事,叹了一口气,也欲语乏言。   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屠奉三歉然道:“是我不对,刘爷眷念旧情,我该支持才对。”   刘裕探手搭上他的肩头,颓然道:“我也很矛盾,明知去管这样的事,不会有甚么好结果,可是,又知道若袖手旁观,心中会永远有一根利刺。”   宋悲风默默听着,没有插话。   屠奉三道:“正如我说的,只要你成了南方之主,孙小姐的事便可以迎刃而解。现在对孙小姐最大的威胁来自司马元显,只要我们有方法令司马元显不对谢家施压力,便可以拖延此事。”   刘裕一震道:“糟哩!”   两人愕然瞧着他。   刘裕道:“若我是司马元显,肯定会在谢琰出征前提亲逼婚,更不愁谢琰敢拒绝,否则谢琰出征了,谁可以为孙小姐作主?如谢琰在战场上有甚么闪失,还不知要拖到何时?”   两人均感刘裕的话有道理,皱眉无语。   屠奉三道:“来哩!”   破风声起,一道人影像轻烟般从靠岸的房舍闪出来,倏忽间已抵岸边。   三人定神一看,立在岸边的人身形苗条动人,分明是个女子。从他们的角度瞧去,只能看到她的背影。   刘裕虎躯颤了一下,显然认出对方是谁。   一艘小艇从两船间驶出来,往此女立处移动。   两名大汉坐在艇尾负责划艇,另一人立在艇首。   屠奉三和宋悲风虽然不知立在艇首者是何人,但从其气魄已一眼看出,对方是可怕的高手。   刘裕双目亮起来,暗扯着两人衣袖,表示不要轻举妄动。   他们都不敢说话,怕惹起对方警觉。   到艇子离岸只五丈许时,女子纵身而起,投往艇首去,落在那人身旁。   那人沉声道:“见到他了吗?”   女子柔声道:“幸不辱命。”   那人一开腔,屠奉三立即认出是干归,登时精神大振。   艇子迅速掉头,没入舟船密集处,失去影踪。   屠奉三吐一口气道:“差点误中副车,闹出大笑话。”   宋悲风愕然道:“竟然是干归?”   刘裕道:“男的是干归,女的是任妖女,真不明白他们怎会搞在一起?”   屠奉三喃喃念道:“任妖女!任妖女!噢!今次不好哩!”   轮到两人不明所以的盯着他。   屠奉三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正要说话,三人忽有所觉。   他们今次在完全缺乏心理准备下,朝刚才任青媞登舟处瞧过去,都不由心中感到寒意。任青媞的身法已迅似轻烟,此人却如从虚无里冒出来,来无踪的忽然便出现在那里,且予人一种浑身邪气的感觉。   此人作道装打扮,目光投往江面,喃喃道:“真古怪!”   三人屏息静气,不敢有任何动作。   道人看了一会后,往后飞退,离岸逾十丈后,倒拔而起,凌空翻身,投往远方的暗黑里,消没不见。   宋悲风倒抽一口凉气道:“何方妖道如此厉害?若我不是见过孙恩,肯定会以为是他。”   刘裕骇然道:“这是孙恩的大弟子卢循,身手大胜从前,令人难以相信。他来建康要干甚么呢?”   屠奉三沉声道:“他要杀你。”   刘裕听得呆了起来。   宋悲风向屠奉三问道:“刚才你为何叫糟糕?”   屠奉三道:“我的心有点乱,回归善寺再说罢。”   ※※※   寒风肆虐大地,低垂的天幕,压着一重又一重厚厚的黑云,天地像被暗黑吞噬,即使以燕飞和拓跋珪的体质,被风吹了整夜后,亦感到那彻骨的风寒之苦。   两人蹲在林区的边缘处,瞪着在两千步外的参合湖,静待敌人的来临。战士全体进入精选的攻击位置,只要战号响起,他们会借快马之力四方八面杀出去,予敌人无情的痛击。   胜利已来到掌心内。   最新的情报显示,崔宏的狼驱羊战术非常成功,敌人弃下了辎车粮货,正急如丧家之犬,军不成军的朝参合陂逃窜而来。   拓跋珪道:“你紧张吗?”   燕飞轻松的答道:“当然紧张。”   拓跋珪道:“你紧张?我看你却是春风满脸,心情大佳呢?”   燕飞心忖,我的心情当然很好,但在这一刻却不想告诉拓跋珪与纪千千刚作心灵对话的事。微笑道:“你的心情难道很差吗?”   一阵狂风刮来,登时树摇叶落,倍增寒意。   拓跋珪道:“趁你心情良好之时,想告诉你一件事,希望你能够体谅。”   燕飞错愕道:“甚么事这般严重,要乘我心情好的时候才说?”   拓跋珪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我准备不留俘虏,不会接受降兵。”   燕飞呆了半晌,叹道:“早知你这小子会这样做,但不嫌有伤天德吗?”   拓跋珪道:“这七万多人是燕国的精锐,若在此全军覆没,将会改变我们和燕国兵力的对比,何况,接着我还要乘势重夺平城、雁门两大重镇,作我逐鹿中原的踏脚据点,若有大批俘虏须处理,我的军队将失去来去如风的机动性。为了恢复代国,我没有别的选择。”   燕飞知他性格,事实上,拓跋珪早狠下决心,谁都不能改变他。提出来只表示尊重他燕飞,并不是要和他商量。尽最后的努力道:“假若降者肯效忠于你又如何?”   拓跋珪摇头道:“这是没有可能的,慕容鲜卑族的人永远不会效忠于我。现在我们唯一该做的事,就是杀尽眼前的敌人。只有这样,我才有挑战慕容垂的资格,你方可以夺回你的纪美人。”   燕飞皱眉道:“你能对弃械投降的人动手吗?”   拓跋珪道:“战场上是没有仁慈可言的恐怖场地。于春秋战国之时,最厉害莫过于赵兵,屡破秦师。可是长平之役,秦将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兵,从此赵国国力大衰,再无力抗秦。如非白起有此一着,鹿死谁手,尚未可料。我不得不尽杀敌人,是因我再没有更好的办法。”   燕飞沉默片刻,忽然道:“此战事了后,我要立即赶回边荒集去。”   拓跋珪不满道:“你竟不陪我去攻打平城和雁门吗?”   燕飞道:“我仍是与你并肩作战,只是在不同的战线上。若我所料不差,慕容垂会在反击你之前,先收拾边荒集,使他无后顾之忧,亦令我们没法连手对抗他。”   拓跋珪一震道:“有道理!”   又道:“我想求你一件事。”   燕飞皱眉道:“甚么事?”   拓跋珪道:“我想你为我杀慕容宝。”   燕飞讶道:“你不想手刃他吗?”   拓跋珪道:“在这种寒风黑暗里,只有你才能在千军万马的厮杀里,把慕容宝分辨出来,加以截杀。我最清楚他的为人,在这样的情况下,第一个逃走的肯定是他,在大批高手保护下,他极有可能突围脱身,那时,只有你有能力追上他,置他于死。我则要留在战场指挥大局,你定要答应我。你肯点头,他便死定了。”   燕飞苦笑道:“我看着办吧!”   拓跋珪目光投往参合陂的西丘,双目倏地闪亮,语调却平静至近乎冷酷地道:“要来的终于来了。”   燕飞早看到丘顶处出现几点火光,在风里明明灭灭,但在暗黑里却非常触目。这是慕容宝向手下战士显示参合陂位置的信号。   在如此寒风呼啸的暗夜里,要侦查四周的情况,须待天明后进行,不过那时已迟了,再没有机会。   燕飞功聚双目,只见一批一批的敌方骑兵,越过丘顶走下长坡,聚集在参合湖北岸的平野上,人马都困乏不堪,下马后的兵士散乱的躺在草地上,马儿则到湖边喝水。不知情者骤然瞧去,会以为是大批没有纪律的马贼,和大燕国的精兵产生不了任何的联想。   拓跋珪凑到他耳旁道:“慕容宝和他的将领该留在丘顶的位置,以俯瞰全局。”   燕飞生出不忍的感觉,这根本不算一场战争,而是彻头彻尾一场残忍的大屠杀,敌人在恢复斗志和体力前,根本没有反抗的能力。而这种形势正是己方蓄意一手营造出来的。   两人耐心的等待,不到半个时辰,参合湖北岸的平野,聚集了超过五万燕军,漫山遍野尽是疲兵,且陆续而来。在寒风的煎熬下,敌人体能不住转差,而非逐渐恢复过来。近湖一带竖立了数百个营帐,供燕兵到营里休息。   除了丘上的火把外,敌阵内不见半点火光,在如此风势下,敌人连生火取暖也办不到。   拓跋珪低声道:“是时候了!”跳将起来,向埋伏后方的战士发出命令。   他们这支部队兵力达三千之众,占有上风之利,是攻击的主力。命令传下去,战士纷纷翻上马背。   燕飞跟着站起,早有人把两匹骏马牵到身旁,让他们踏蹬上马。   马背上,燕飞朝拓跋珪瞧去,见到自己这位好兄弟背挂双戟,交叉的从两肩斜探出来,双目闪闪发亮,脊骨挺直,坐得稳如泰山,确有君临天下的威势。不由生出奇异的感觉,林外七万多条人命,全凭他一句话决定生死。而此战将会把北方慕容垂独步关外,姚苌主宰关内的形势扭转过来。   他们所处密林位于参合陂东北方,敌人则处于风向的下方,顺风杀奔敌阵,情况便若水战里上游下游的优劣形势。   第一线曙光,在苦待竟夜后出现在东面天地交接处。敌方战士仍不断来到参合湖北岸。黑暗稀薄起来了。   拓跋珪怒吼一声“去”!   策马驰出密林,朝敌阵飞奔而去,燕飞紧随他旁,后方的骑士冲林而出,像咆哮的怒涛般朝只隔了千多步的敌人卷去。蹄声粉碎了参合湖的和平,敌人骇然惊醒,但已来不及结阵应变。   同一时间分由长孙嵩、叔孙普洛和张衮指挥的三支部队,从埋伏处冲出,从正北、正东和西北杀往敌阵。   一时间杀声震耳,蹄声漫天彻地。   敌人未战先乱,恐惧感在参合陂潮浪涨退般的蔓延,人奔马窜,更是军不成军。   拓跋珪狂喝道:“拓跋珪和燕飞来了。”他的声音随风送入敌阵,同时拔出背上威震北塞长四尺二寸的短戟,把迎上来拼命的敌人连人带兵器挑上半空,拉开了战争的序幕。   燕飞的蝶恋花来到手上,把从前方来的敌人杀得东仆西倒,不能抵挡阻止他们片刻。   三千战士气势如虹,如破竹般的直指敌人聚集的心脏地带,只一下子便冲杀得敌人溃不成军,令敌人只懂四散逃命,没有丝毫还击之力。   今次的黎明突袭是经过精心策划,甫发动便把敌人逼进死地,不容有敌人漏网。由拓跋珪指挥的部队最接近敌人,先以雷霆万钧、以快打慢的马队战术,把敌人冲散,然后其他三支部队蜂拥而至,把忙于逃命的敌人无情截杀,不容有漏网之鱼。   敌人早已乱成一团,各自为战,可是拓跋珪和燕飞率领的部队,在敌群里左冲右逐,始终队形完整,比对起敌人乱如散沙,更显出强弱悬殊之势。   胜败之局已定,只看能杀多少人。   人数在拓跋族战士三倍以上的燕兵,已完全失去了抵抗力,长孙嵩等人率领的三支部队再加入战争,更像怒潮般把敌人淹没。天地乾坤被翻转过来,随着天色渐明,战场上仍予人暗无天日的感觉。在这里,阵亡战士流出的血,使得尸体黏在平野上,任由马蹄践踏,数以百计的人在同一刻倒下去,令本是宁谧安详的湖岸,变成满目疮痍的屠场。到处是扬起的尘埃和被杀者临死前的号叫,其惨烈超乎任何言语的形容。   唯一的生路或许是美丽的参合湖,大批大批的敌人抛戈弃甲的投进冰寒的湖水里。   拓跋珪劈跌了一个敌人后,向燕飞喝道:“小宝儿要走哩!”   燕飞记起了拓跋珪的请求,朝丘顶瞧去。在尸横遍坡的高处,一队数百人的敌军正朝北突围。   此时喊杀声从丘坡的另一边传来,该是崔宏和长孙道生的追兵到了,难怪慕容宝再不敢恋战。   燕飞暗叹一口气,从马背上弹跳起,凌空投往慕容宝所在的方向。 第十一章 仙门剑诀   燕飞看到躺卧在草原上,第五只因力竭而倒毙的马尸,晓得自己可在小半个时辰内赶上慕容宝,为拓跋珪完成他的心愿。   他们发动黎明进攻时,慕容宝位于丘顶位置,居高临下的瞧着宿敌拓跋珪,摧毁他的远征大军,那定是一种可怕和难以接受的滋味。   慕容宝从未吃过败仗,自以为永不会被击败,正是这种自恃的心态,种下今次败因。如果他不是于高处掌握到整个战场的情况,今次绝难突围逃走。纵然如此,能随慕容宝逃出生天者,不到十人。   拓跋珪思虑周详,猜到慕容宝会留在坡顶监控大局,更知他武功得慕容垂真传,加上手下有高手拼死保护,极有杀出重围的能力。所以把杀慕容宝的重任交予燕飞。   燕飞隐隐感到,拓跋珪有支使他离开战场之意,让他看不到他拓跋珪宰杀敌人的残酷情况。   拓跋珪会如何处置跳进湖水的敌人呢?他们肯定会成为俘虏,这想法令他感到遍体生寒。   一边思索,他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下来,大地在脚下倒退,长草原在仍未止息的狂风吹拂下,有若起伏不休的绿色浪涛。   就在此时,前方出现一个体形魁梧,左手持盾、右手执枪的大汉,稳立如参天古树盘根地般,封锁了他前进的路途。   大汉仰天长笑道:“来者是否边荒第一高手燕飞?本人史仇尼归,愿向燕兄领教高明。”   燕飞心中暗叹,不杀此人,休想继续追杀慕容宝。   换过另一种情况,他绝不愿对如此拼死护主、把自己生死荣辱置于度外的义勇之士下杀手,但在战场上,根本由不得他选择。   燕飞来到对方身前百步许处停下。   大汉狂吼一声,大步往他走过来,每踏一步,草原都似颤动了下去,显示出他气势的强横,视死如归的决心,更表明他是与自己有一拼之力的高手。   燕飞的蝶恋花出鞘。   ※※※   刘裕大清早便在秘巢与司马元显碰头,这是昨天约好的,以交换消息。   大家都同意,在杀死干归前,双方会保持紧密的联系,以免因配合上出岔子致误失时机。   司马元显神情兴奋的抢着道:“我爹答应了,陈公公会出手助你们收拾干归。”   刘裕苦笑道:“我们弄错了,干归并不是藏身在那米铺内。”   遂把昨夜的情况全盘说出来。   司马元显听罢,点头道:“我爹的怀疑没有错,他指出,从陈公公的口中,感到此人非常缜密精明,照道理不该搭上苏名望,予人有迹可寻,而应留在大江的船上,要打要逃,都方便多了。”   刘裕心忖,这叫旁观者清,也可看出司马道子的才智和老练,想起自己能屡逃出他的毒手,确有点幸运的成分。   司马元显又皱眉道:“卢循来建康干甚么呢?如果能杀死他,会是更大的收获。”   刘裕不敢说出卢循到建康来,极可能是要对付他刘裕的猜测,道:“要杀卢循或许比对付干归容易点,因为卢循极可能藏身在米铺内。”   司马元显讶道:“苏名望不是桓玄的人吗?怎会和卢循拉上关系?”   刘裕心忖,不论能否杀死干归或卢循,苏名望肯定完蛋了,还累及妻儿。以司马道子的狠辣,绝不容他活下去。   道:“可以有菇千秋,当然也可以有苏名望,表面上苏名望是左右逢源,骨子里可能是忠诚狂热的天师道徒,为了宗教思想,不顾自身的生死。”   司马元显双目杀机大盛,冷哼道:“还是依我的主意吧!就把苏名望的妻儿全抓起来,哪怕他不乖乖合作?”   刘裕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不到最后,勿要用此一着。”   司马元显兴致盎然地道:“刘兄有甚么更好的提议?屠当家为何不与刘兄一道来呢?”   刘裕知他对屠奉三比对自己有更大的好感,因为屠奉三不但与桓玄仇深似海,又清楚桓玄的虚实,兼且没有带着真命天子的威胁压力。答道:“他要向边荒集发出信息,请我们的荒人兄弟到建康来帮忙。”   司马元显喜道:“这就最好哩!”   刘裕感到司马元显流露的少年心性,对他的恶感又不由减弱几分。道:“我们只希望有足够人手对付天师军,与眼前的情况没有关系。”   司马元显充满希望地道:“燕飞能否来帮手呢?我爹也想燕飞来,只有他可以收拾孙恩。”   刘裕点头道:“如果燕飞可以分身,一定会来的。”   心忖,为了谢道韫,燕飞是不得不来建康。   然后道:“如果干归和卢循我们只能选其一而杀之,公子会如何选择?”   司马元显皱眉道:“你打算只杀其中一人吗?”   刘裕微笑道:“可以做得到的话,当然是两个都一并干掉,不过,我们必须先弄清楚两者间的缓急轻重,遇事时才不会进退失据,结果两头都不到岸。”   司马元显沉吟起来,思索地道:“死了个干归,对桓玄来说只是失去一名大将,对他的威望并没有影响;可是卢循是孙恩的传人,在天师道的威望仅次于孙恩,居于徐道覆之上,如他在建康被擒杀,会对天师军造成沉重的打击,更会直接影响孙恩在信徒心中的形象。”   刘裕同意道:“公子说得对!他奶奶的,如果孙恩的法力连自己的大徒弟都保护不来,凭甚么自居天师?哈!想想吧!际此大军出征之时,我们却把卢循的妖头高悬午门之上,比说甚么娘激动军心的话更有实效。”   这番夹杂粗言鄙语的话,比拍这位皇室贵冑的马屁更令他受落,司马元显兴奋地道:“就这么决定,我们以卢循为头号目标,将干归和任妖女摆在次要位置。”   刘裕是故意令他高兴,好更易说话,乘机道:“对付卢循,必须尽起高手,我想请宋悲风帮忙,但又怕公子心里不舒服,所以想先听公子的意见。如果公子不同意──”   司马元显打断他道:“大局要紧,以前的小事提来作甚么?唉!纪千千!有些事我真不愿去想。这方面由你来拿主意吧!”   接着漫不经意地道:“我爹想见你,我预备了马车,刘兄和我一道去吧。”   刘裕卒不及防下,差点砌词拒绝。幸好发觉司马元显说这番“邀请”话时,似神情有异的神态,猜到司马元显是奉父命来试探自己,看他刘裕的反应,哪敢犹豫,装出欣然神色道:“我正想向琅琊王请安,只怕他贵人事忙,我们立刻去吧!”   同时心中叫苦,现在他的小命是操纵在司马道子手上,只要司马道子想杀他,随时把他召到某处,然后便可置他于死。一个陈公公他便要应付得非常吃力,何况还有位居“九品高手”榜第三位的司马道子和琅琊王府的高手。   司马元显听到他的回应,现出如释重负的轻松神态,站起来道:“我们走!”   两人在附近登上马车,随行的二十名亲卫骑马前后护驾,朝琅琊王府的方向驰去。   马车内,司马元显问道:“任妖女那晚见的究竟是谁呢?”   刘裕道:“我也想有人能告诉我。”   见司马元显闻言一脸失望神色,心忖,自己是不可以随便一句话便打发他。续下去道:“首先,干归不但清楚任妖女去见何人,且晓得此人不是那么容易见到的,所以忍不住出言相询。而任妖女能见到此人,感到自豪,故有‘幸不辱命’的回应。任妖女当然是代表桓玄去和此人说话,可令桓玄派密使去和他说话的人,在建康够这资格的人肯定不多,那此人究竟是谁,可呼之欲出了。”   司马元显皱眉不语,苦苦思索。好一会后道:“你猜是谁呢?”   刘裕亦在用神思索。   昨夜,他们返归善寺后,屠奉三因怕任青媞重投桓玄怀抱,会揭发他和侯亮生的事,他非常担心侯亮生的安全,致大家无心思考其他事,到这刻,刘裕才认真思量任青媞昨夜去见的是何人。   昨夜屠奉三已尽了人事,立即派人赶往江陵,好向侯亮生发出警报,着他立即逃亡。   刘裕道:“卢循之能跟蹑任妖女,大有可能他正监视此人,又或看有否下手刺杀那人的机会,凑巧碰上任妖女,遂改变目标。由此观之,以卢循的本领,亦没法找到下手的机会,不得不放弃。他娘的!这人会是谁呢?”   司马元显兴奋地道:“对!他娘的!这个人究竟是谁?为何卢循对任妖女去见他感到古怪?可知此人该与桓玄是处于敌对状态。甚么人可令卢循要一意行刺呢?”   刘裕脸色一变,忘了司马元显刚说出可能是毕生第一句粗话,呆瞪着司马元显。   马车队此时驶达琅琊王府大门外,马车停下。   司马元显见他神情,晓得他猜到了是何人,忙紧张的问道:“究竟是谁?”   刘裕正要答他,忽然神情一动,手举往背后厚背刀刀把,低喝道:“小心!有刺客!”   话犹未已,车外传来两声短促而惨厉的叫声,接着车顶碎裂。   刘裕未及把厚背刀抽出来,拦腰抱着司马元显,撞破车门,滚出马车外。   “轰”!   车内原先两人坐处木屑横飞,座椅化为粉碎,惊人至极点。   ※※※   漫空枪影,照头照面往燕飞洒去,似是功力十足,可是燕飞却清楚感到,史仇尼归的“意向”,这些只是惑敌的招数,掩饰其真正的杀着。   早在史仇尼归抢先攻击,他已清楚感觉到,史仇尼归不但是能与他有一拼之力的高手,且抛开了生死,务要阻止他追杀慕容宝。只要他一个不小心,在对手的狂攻下受创,纵使能杀死史仇尼归,亦会大大影响他完成拓跋珪所托的任务。更可虑者是因要除去这样一个强劲的对手,不得不损耗真元,也会令他追上慕容宝的机会大幅减少。   横看竖看,史仇尼归的拦截,确大增慕容宝逃出生天的可能性。   燕飞冷哼一声,蝶恋花斜指对手,吞吐不定,欲攻欲守,教人难以捉摸。   心思一转间,史仇尼归冲至燕飞身前丈许处,充天塞地的枪影倏地消散,只余下一片乌云似的黑影,割面而来。   那种变化像在变戏法。   燕飞也不由心中暗赞,如此强横聪明的对手,他已久未遇上。他为人洒脱,立即把追杀慕容宝的事抛到一旁,否则如心有罣碍,稍一不慎,会阴沟里翻船,受挫于对方手下。   蝶恋花重劈在史仇尼归割喉而至的重铁盾边沿处。   “当”!   史仇尼归剧震后退,此剑力度沉雄,绵绵如长江大河,换过别人,已消受不起。但史仇尼归乃大燕国新一代最杰出的高手,武技犹在自恃的慕容宝之上,虽应付得非常吃力,仍勉强抵住。   若不是燕飞,此刻定会乘势追击,续施杀手,令对方没法重组攻势。可是燕飞何等样人,掌握到这一盾并非全力施展,故而史仇尼归吃不住自己一剑的劲力。   果然,史仇尼归把铁盾下收,护着胸腹的一刻,长枪从盾底斜刺而至,笔直射向他的丹田位置,快如电闪,带起破空的啸声,可知其力道的刚猛疾劲。   如他乘机强攻,等于把身体送往矛尖去。如此极尽诡变能事的招式,他还是初次遇上。最厉害对方是任长枪下坠,再以盾牌隔断燕飞的视线,到长枪落到差点贴地的位置,以脚踢枪把,从下而上疾射燕飞。   燕飞笑道:“好枪法!”   一脚踢出,正中枪尖。   长枪应脚抛往两人间的上方,车轮般转动,发出强烈的舞动声,直抵七、八丈的高空。   史仇尼归见秘技被破,仍是悍勇如前,大喝一声,掷出盾牌,螺旋着平割而来,同时拔出腰间马刀,随盾往燕飞杀至。   这下掷盾与先前不同,贯满劲力,没有丝毫保留,即使以燕飞的功力,亦感硬挡此招非常不智。   他当然有信心把盾“击下”,可是此盾重达七、八十斤,加上史仇尼归的真劲,配合旋转的势子,足可令燕飞手臂酸麻,更难抵挡史仇尼归持续攻来的马刀。   此子的高明,实出乎燕飞意料之外。   燕飞蓦地升起,右脚足尖点在重盾的中心点,腾云驾雾似的随盾飞退,剎那间已和凌空迫来的史仇尼归拉开至达三丈的距离。   燕飞足尖用力,脚下铁盾不但停止旋转,还反方向回旋回来,接着离脚而去,改往穷追不舍的史仇尼归迎去。   史仇尼归大吃一惊,往旁闪开,虽成功避过铁盾,可是如虹的气势早土崩瓦解,再不能凭敌手间微妙的气机追击燕飞。   燕飞此时飞临他上方,蝶恋花不留情地向他展开攻击。   “叮叮当当”刀剑交击之声不绝如缕的响起,史仇尼归施尽浑身解数,勉强挡着。   燕飞往后翻腾,落往地上。   “啪”!   早前被燕飞踢往高空的长枪,于此时掉在史仇尼归身后,可见这数下交手,是在何等高速下发生。   史仇尼归不过挡了燕飞七、八剑,却已衣衫尽被汗水湿透、长发披散、口鼻耳全逸出鲜血、浑身抖颤,有如已在战场上不停地战个三日二夜。   史仇尼归难以置信的瞧着燕飞,声音抖震地道:“这是甚么功法?”   “当”!   他终拿不住马刀,任其掉往地上。   燕飞心中暗叹,今次追击慕容宝的事已告泡汤,皆因真元损耗过巨。他暗把“仙门诀”融合在剑法内,剑剑至寒至热激爆,怎是史仇尼归这凡人抵抗得了?这等于在史仇尼归的真劲里爆开道“小仙门”,虽没有真的开启仙门,已足够打开对方劲气的缺口,彻底的打垮了对方。   若非如此,燕飞恐怕仍要被悍不畏死的史仇尼归缠上一段时间。   到第八剑时,燕飞也感力有不继。   如果不是遇上如斯高明的对手,他也难以创出这从仙门领悟回来新的“日月丽天大法”。当日在巴陵,面对两湖帮包括聂天还在内的群雄,他是初试此诀,可是像今次收发由心的用在剑招上,则是全新的突破。   史仇尼归“哗”一声喷出漫空鲜血,坐倒地上,双目涌出热泪,悲凄地道:“杀了我吧!”   燕飞还剑入鞘,讶道:“史仇兄为何哭呢?”   史仇尼归惨然道:“我不是为自己的生死流泪,更不是因被你击败而流泪,而是为输掉这场仗而痛心,假如我们遵照皇上的指示,便不用落此下场。动手吧!”   燕飞淡淡道:“回家去吧!战争总有胜有败的。”   说罢转身去了。 第十二章 千里报信   谁人的掌劲如此霸道强猛?谁敢在光天化日下,公然在琅琊王府大门前攻击司马元显的座驾?   刘裕抱着司马元显在街上滚动时,情况混乱至极点,大门刚打开了一半,拉车的马儿受惊跳蹄前冲,拖着破烂的马车,硬把欲蜂拥而出的门卫逼回府内。司马元显的随身亲卫,人人掣出兵器,离马飞跃,赶来护主,叱喝怒吼,更添混乱。   刘裕甫触地,立即见到有两名亲卫高手躺在地上,一人远在大街处,另一死者就在马车附近,均是头盖爆裂而亡,流出的鲜血染红长街,他们的座骑惊骇地在大街上横冲直撞,引起了更大的混乱,街上人车争相走避。   刘裕心中描绘出适才的情景:刺客从对面楼房高处腾空掠至,先以脚踏破位于队尾的亲卫头颅,借力跃起,再以同样手法杀害另一人,这才直接攻击马车。   谁人如此厉害,难道是孙恩亲临?要知司马元显的亲卫高手,无一不是百中挑一武技强横之辈,纵使攻其不备,也难以在倏忽间连杀两人,刘裕自问便办不到。   劲气压体而来。   左右的人东歪西倒。   刘裕知道不妙,把司马元显推往一旁,大喝道:“护着公子!”   厚背刀离背而出,尽全力、凭感应,跃起挥刀劈往上方。   “蓬”!   劲气交击,来人重跃上半空。   刘裕则惨哼一声,差点再次滚跌地上,全身血气翻腾,五脏六腑像反转了过来似的,张口喷出血花。   如果不是近日功力大进,这一掌已可要了他的小命。   刘裕仰天望去,难以置信地道:“卢循!”   卢循知道已错失杀他的机会,长笑道:“看你能活至何时──”   凌空一个翻腾,投往对面去,消没在一道横巷里。   司马元显此时惊魂甫定的跳将起来,走到刘裕身旁,与他一起呆瞪着卢循消失的方向,道:“幸好有你在旁,否则我今回必死无疑,卢循竟然是这么厉害。你没事吧?”   众亲卫把两人团团围着。   刘裕拭去嘴角血渍,沉声道:“我没事!他奶奶的!卢循快要变成第二个孙恩了。”   心想的却是今次阴差阳错,卢循要杀的肯定是自己而非司马元显,却让司马元显误会了,以为他是拼死相救。亦可见卢循到此刻仍未摸清楚他的行藏,这次只是凑巧碰上。   ※※※   边荒集。边城客栈。   饭堂内闹哄哄的,边荒游第一炮的团友,大部分聚在这里吃早点,大家混熟了,谈起话来特别有劲,何况昨天参观了天穴、听过卓狂生《一箭沉隐龙》的说书,更不愁没有话题。连续两晚到青楼鬼混的,则忙于交换心得,好决定今夜该到哪所青楼花天酒地。   老板娘阮二娘亲自招呼众客,省去高彦等不少工夫。   今天并没有安排节目或观光景点,因为边荒集甚么都应有尽有,胡汉美食、青楼赌馆,式式俱备,在绝对安全的环境里自由寻乐子,才有真正的乐趣。在整个边荒集的荒人衷诚合作下,凡挂上边荒游标志的人,都会受到善待,买东西且有折扣,当然,令客人更是宾至如归,花钱花得更爽。   第二团边荒游刚于今早到达,入住另一旅馆。由于被楼船数目限制,只能两天接送一团,但荒人已非常满意。   高彦、姚猛和阴奇三人坐在角落,想到陪他们共进早膳后可回复自由身,三人的心情都很好。   讨厌鬼谈宝又来了,坐到三人这桌谀媚地道:“今次边荒游办得空前成功,我们回去后会为你们广为宣传,令边荒游口碑载道,从此团来团往,客似云来。”   姚猛斜眼兜着他道:“第二团来了,你不用溜吗?”   谈宝尴尬地道:“我刚到小建康外的码头看过,追我的坏人赶不上这一团。”   高彦笑道:“你见鬼才真,明明刚起床,还没踏出过客栈半步,到哪里去看坏人呢?难道躲在你房间的衣柜内?”   阴奇笑道:“听说你昨晚在青楼醉倒了,要人把你抬回客栈。谈兄的修养真好,有人在后面追杀,仍可以如此放开怀抱,来个今朝有酒今朝醉。”   谈宝被三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冷嘲热讽,仍是笑嘻嘻的满脸欢容,没有丝毫被揭破谎话连篇的窘态,道:“请三位念在我自幼孤苦无依,现今又走投无路,致行为异常。哈!我今次来──”   姚猛打断他向阴奇道:“我有一个怀疑,昨夜我们的谈富豪不是喝醉而是诈醉,那便不用劳烦他探囊取钱结账了。”   高彦“咦”的一声奇道:“怎么会呢?小谈你不是有花不尽的金子吗?”阴奇哑然失笑道:“女人要骗男人的钱,最高明的招数是诈穷;男人要骗男人的钱,却必须充阔。你们不是第一天出来行走江湖吧!这种第九流的伎俩竟不晓得吗?”   高彦和姚猛忍不住捧腹大笑。   谈宝赔笑道:“请三位大人有大量,念在我自幼父母双亡,多多包涵,哈!我今次来找三位,不是为了我自己,而是代陈老板想在边荒集弄一盘生意来探路。”   三人愕然对望,晓得这小子终于得偿所愿,找到肯给他骗的冤大头。   谈宝口中的陈老板来自建康,他是所有团友中,花钱花得最凶的一个大商家,昨夜在赌场输了十多锭金子仍是面不改色。   不过,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边荒集有边荒集的规矩,虽然明知谈宝这小滑头不老实,他们仍不可以坏他的事。   谈宝又以最诚恳的态度道:“可以老老实实的做生意赚钱,谁愿直偷硬取,做伤天害理的事?我今次到边荒集来,正是要转做正行,重新做人。请三位念在我三岁──”   此时一个振荆会的兄弟匆匆而来,到阴奇旁凑在他耳边说话,谈宝只好闭口。   阴奇听罢皱眉道:“他在哪里呢?”   手下道:“他就在门外。”   阴奇打手势着手下唤人进来,向谈宝道:“今晚在说书馆,有一个关于在边荒集做生意的讲座,届时带你的陈老板去听便成。现在老子有事,你给我立即滚蛋。”   谈宝千恩万谢的去了。   振荆会的兄弟此时领着人来了,此人风尘仆仆、满脸倦容,显是赶远路而来,但双眼仍是闪闪有神,粗壮的身体挺得笔直。   三人一看便知是高手,不约而同暗中戒备。一错岂能再错,幸运是不会永远站在他们一方的。   阴奇道:“坐!”   那人在三人对面坐下。   阴奇道:“阁下高姓大名,有甚么十万火急的事要见我们屠老大?”   汉子定神打量阴奇,沉声道:“本人蒯恩,奉主子之命来见屠老大,至于是甚么事,必须见到屠老大才能说。”   高彦见他一脸正气,忍不住道:“阴爷是屠老大的兄弟,振荆会的二当家,屠老大不在,阴爷便等于屠老大,对他说与对屠老大说没有任何分别。”   蒯恩摇头道:“因主子之命,我的话只能向屠老大说。阴二当家行个方便,指点我如何可以见到屠老大。”   阴奇不悦道:“此事没得商量,我们屠老大的行踪是个秘密,不会凭一个陌生人的片面之词而泄漏。”   他说得决绝,高彦和姚猛都不敢插口。   蒯恩呆瞪着阴奇,忽然两眼红起来,垂头道:“我求阴爷好吗?如我有半字谎言,教我天诛地灭。”   三人对他的异样神情大惑不解,要这么一个铁汉说出哀求的话,分外令人惊讶。   高彦又忍不住道:“至少该透露点情况,例如你的主子是谁,好让阴爷考虑。”   蒯恩沉吟片刻,压低声音道:“我来自江陵,一向在侯爷手下办事。”   阴奇剧震道:“侯亮生!他是否出了事?”   蒯恩忍在眼内的热泪,再禁不住的夺眶而出,还痛哭起来,惹得人人注目。   ※※※   琅琊王府大堂内,司马道子端坐主位,陈公公居右下首,对面是司马元显和刘裕两人。如此方式的会面,有点似家庭聚会,令刘裕生出奇异的感觉。如果他没有猜错,自己“拼死”救回司马元显,减少了司马道子的敌意,拉近了他们的关系。   司马道子纵然纯在利害关系上作考虑,只要能证实三点,他确会重用自己。   首先,刘裕必须不是谢玄指定的继承者;第二点是刘裕没有野心;而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刘裕必须绝对地效忠于他。   刘裕亦在这三方面尽人事想办法,以减少司马道子对他的猜疑,为的是争取一个立大功的机会。   大破焦烈武并不能算数,因为焦烈武只是为患沿海城镇,没有直接威胁到建康的安危,建康的权贵,根本不把这当作一同事。如果能大破天师军,当然是另一回事了。   建康由上至下,会把他视为救星。   他要的是这么一个机会,也只有司马道子能达成他的愿望。   司马道子没有询问刚在大门外发生的事,因为他已从把门的守将知悉整个过程,此刻问的是昨夜发生的事。   刘裕在他反复询问下,把情况详尽道出。   司马道子听罢沉吟不语,陈公公则盘膝而坐,垂帘内视,仿如入定多年的老僧,对身外任何事不听不问。   好一会后,司马道子向司马元显道:“小裕刚才告诉我的,与告诉元显的有出入吗?”   刘裕心中打闷雷,思忖这种事哪有当着自己问司马元显的,理该私下才去问儿子,以判断他刘裕有没有说谎。   不过亦隐隐感到,司马道子是急于弄清楚自己的诚意,不想浪费时间,好决定该否信任自己。   司马元显尴尬的瞥刘裕一眼,道:“我不是帮刘兄说话,他说的与向孩儿说的如出一辙,只不过更详细了。”   司马道子欣然道:“小裕勿要怪我,人是很奇怪的,若是随口说出的谎话,会处处露出破绽,例如前言不对后语。现在我弄清楚哩!我可以毫无顾忌的说话,不用再对你有提防之心。我从来就是这么小心谨慎的一个人,小裕很快会习惯。”   刘裕心叫厉害,这番话亦在提醒自己勿要向他说谎。幸好他确有与司马元显衷诚合作之心,所以今趟没有出岔子。   司马道子露出凝重神色,有点自说自话地道:“任青媞秘密去见的人是谁呢?”   司马元显道:“刘兄正要向孩儿说出他的猜测,卢循便来了。”   司马道子双目精芒电闪,往刘裕瞧来。   刘裕道:“王爷已猜到了。”   司马道子双目杀机大盛,道:“目下在建康,只有一个人够资格让桓玄派密使去见他,其他人都不放在他眼内。但为何是任青媞而非干归?”   陈公公睁眼道:“刘牢之好大胆。”   司马元显听到刘牢之的名字,“啊”的一声嚷起来。   陈公公道:“桓玄决定派人联络刘牢之,该是干归到盐城去后的事。至于为何由任青媞去见刘牢之,这是因刘牢之曾背叛桓玄,如想恢复关系,用一个没有官职的中间人会比较恰当,大家可依江湖规矩处事。”   司马道子点头道:“卢循是一心来建康闹事,而他的目标是我和刘牢之,正因他暗中监视刘牢之,方发觉刘牢之与任青媞秘密碰头,又以为我刚才坐在元显的马车内,故把握机会下手。哼!卢循妖道,竟敢来我建康撒野。”   刘裕叹了一口气。   司马元显讶道:“刘兄为何叹气?”   刘裕道:“卢循再非以前的卢循,除非能把他引入陷阱,作困兽之斗,否则,不论我们派出多少个高手,恐怕仍无法置他于死。”   陈公公点头道:“我查看过被他踏破头盖骨的两个人,他该已练成孙恩藉之以横行天下的‘黄天大法’,要杀他确不容易。”   司马道子道:“杀干归和任妖女会否容易一点呢?”   刘裕道:“只要一个人能及时赶到,所有问题或可以迎刃而解。”   司马道子双目亮了起来,道:“燕飞!”   接着目光往陈公公投去。   陈公公点头道:“如有燕飞加入我们,即使是孙恩,也要难逃一死。”   然后向刘裕道:“燕飞能否及时赶来呢?”   刘裕苦笑道:“我们已向边荒集送出信息,至于燕飞何时到达,则是未知之数。”   司马道子道:“我们岂能便这样干等燕飞?此事交由小裕去办,我们则全力配合。元显你好好的跟小裕学习。”   司马元显领命后,问道:“我们该如何对付刘牢之?一旦让他领军出征,我们便没法子控制他。”   司马道子哂道:“现在我们便可控制他吗?”   司马元显为之语塞。   司马道子问刘裕道:“你比我更熟悉刘牢之为人行事的作风,对此有甚么看法?”   刘裕恭敬的答道:“桓玄和刘牢之不是这么容易谈得拢的,可是,刘牢之肯密会任青媞,已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卑职认为,我们应装作若无其事,否则,会变成逼刘牢之投向桓玄,好左右逢源,从中得利。”   陈公公点头道:“有见地!”   司马道子断然道:“就这么决定。现在我们集中全力对付干归和卢循,只要能杀死其中一人,小裕你就是为朝廷立下大功,本王必论功行赏,绝不食言。”   刘裕心中叫苦,司马道子这么说,等于逼他有所表现,否则会怀疑他的能力,更遑论将来再重用他。   但还有甚么话好说的。   四人再商量了如何配合的问题,让刘裕可以随时找到陈公公帮手,这才散会。 第十三章 赶尽杀绝   燕飞在离参合陂三里许处的一座小丘上遇到拓跋珪,在十多名将领亲卫簇拥下,拓跋珪神采飞扬地极目遥望长城的方向。   燕飞心头一阵激动。   拓跋珪已确立他在朔方的地位,成为草原上最强大的力量。任谁敢不依附他,谁便要身败族亡的形势下,他的力量将迅速增长。   今年拓跋珪才二十五岁,已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建立起比旧代国更强大的国势。   在此战的大方向上,拓跋珪没有犯任何错误,先是退避敌锋,继而利用慕容宝性格上的弱点,诱慕容宝仓卒深入,完全控制了主动。到慕容宝中计退往中山,慕容宝败局已定。   拓跋珪以马贼起家的优越骑兵,在雄才大略的拓跋珪超卓的领导下,已成能与慕容垂抗衡的军事力量。纵然以慕容垂的强横,亦不敢造次,妄然出长城攻打拓跋珪。   当然,拓跋珪不会只满足于眼前的成就,他将会越长城挑战从未吃过败仗的慕容垂,以决定中原谁属。   拓跋珪隔远便看到他,与众将士驰下小丘,迎接燕飞。   拓跋珪双目闪着前所未见的光采,呵呵笑道:“我的好兄弟,我们赢哩!且是最彻底的胜利。”   说罢从马上跃起,凌空而至,一把将燕飞拥个结实。   众将士勒马停定,拓跋珪的爱骑奔到两人身旁,雀跃跳动,懂人性似的为主子高兴。   燕飞感觉着拓跋珪体内沸腾的热血。   自懂事以来,拓跋珪一直期待这一天的来临,现在妄想竟变成了事实,燕飞清楚体会到,自己这位好兄弟的心情。   此仗的成果得来并不容易,其中经过了多少无眠的晚夜?多少忧虑和恐惧?拓跋珪放开他,改为抓着他双肩,喜形于色的看着他。   燕飞往众将士瞧去,出奇地发觉各人神情有点麻木似的,其中的崔宏更垂下头去,似乎不敢接触他的眼光。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俘虏了多少人?”   拓跋珪哈哈笑道:“我说过不留俘虏就是不留俘虏,难道只是说来玩的吗?”   燕飞心中起了个疙瘩,记起大批跳进湖水的燕军,这些人肯定是束手就擒的命运,难道拓跋珪就这么把他们全体扑杀吗?   拓跋珪岔开道:“现在我们气势如虹,必须乘胜追击,直扑平城、雁门,你会否改变主意,陪我一道去呢?”   燕飞苦笑道:“你为何不问我是否干掉了慕容宝?”   拓跋珪欣然道:“慕容宝的生死在现时的情况下已无关重要,他是否逃脱了呢?”   燕飞点头示意,更肯定拓跋珪是故意支开他,好把燕军降兵全部处决。   如果自己在场,当然会阻止他干这么残忍不仁的事。为了复国,至乎称霸天下,拓跋珪是绝不会手软的。   事已至此,还有甚么话好说的。   拓跋珪笑道:“算那小子命大,将来便由我亲手宰掉他,对我来说会更痛快。好哩!兄弟你仍未答我的问题。”   燕飞的心情已忽然转差,颓然道:“我必须立即赶回边荒集,就和你在这里分手好了。记着和边荒集保持最紧密的联系,你随时会接到我传给你的急信。明白吗?”   拓跋珪点头道:“明白!”   接着凑到他耳边道:“我亦希望你明白,为了我们拓跋族的将来,我的杀弟血仇,你的纪美人被掳之恨,我们必须尽一切办法去击倒慕容垂,不容有任何错误,更不能留情,因为慕容垂是不会对我们有丝毫仁善之心。战争从来如此。这是一个弱肉强食的大乱时代,不是你死便是我亡。为了最后的胜利,我们之间必须有一个人抛开一切,作那狠毒无情的主事者。这是唯一的胜利之路,踏上此路便不能有任何犹豫,只有坚持到最后的一口气。”   说罢放开他,喝道:“马来!”   燕飞阻止道:“我走路比较方便点。”   拓跋珪又抓起他双手,激动地道:“不论如何!我拓跋珪和燕飞永远是最好的兄弟!”   燕飞反握着他,低声道:“好好保重!”   说毕,朝南去了。   ※※※   卓狂生睡至正午才醒过来,在说书馆磨蹭片刻,刚想到隔邻去看查重信的“边荒灯王”,看看他营业的情况,忽来访客,赫然是刘穆之。   卓狂生对他颇有好感,欣赏他过人的修养和才智,总觉得他目前虽是怀才不遇,但有一天终能得展抱负,非是池中之物。   笑道:“刘先生请坐,任择一椅。”   刘穆之在最前排正中的椅子坐下,欣然道:“卓馆主可否免费为我说一台书呢?因为我最后的一个子儿,已花在卓馆主的‘一箭沉隐龙’上。”   卓狂生到他的说书台坐下,面对刘穆之,笑道:“原来刘先生这么穷困,不过不用担心,到边荒集来的大多是不名一文的穷光蛋,其中日后飞黄腾达的也大不乏人,边荒集正是个遍地赚钱机会的地方。刘先生如不嫌弃,可在这里卖故事赚钱,作暂时栖身之所。”   刘穆之笑道:“多谢卓馆主向小弟雪中送炭,令我颇觉不负此行。”   卓狂生拈须笑道:“我当然晓得,刘先生志不在此,而刘先生感到不负此行,也不是因我卓狂生。哈!刘先生想听哪一台书呢?敝馆的四大书宝,刘先生已听其一,余下三宝是《边荒大战》、《淝水之战》和《小白雁之恋》,刘先生对哪台书较有兴趣?”   刘穆之微笑道:“我想听的是未发生的故事,姑名之为《晋室之乱》如何?”   卓狂生长笑道:“刘先生看过天穴后,纵然猜不到晋室之乱的过程,也该可以把握到最后的结局。良禽择木而栖,刘先生还要犹豫吗?”   刘穆之从容道:“卓馆主勿要怪我疑心重,‘刘裕一箭沉隐龙’应是实情,天穴亦确有其事,问题在两者是否同一时间发生,却是没有人可以肯定。所以,我必须弄清楚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方可以决定该否留在这里做个快快乐乐的说书先生,还是去冒杀身之险,投效可能是真命天子的人。”   卓狂生道:“刘先生想了解哪方面的情况呢?”   刘穆之侃侃而言道:“现今南北乱局已成,北方姚苌雄霸关中,慕容垂称雄关外,暂成二分之局,可是,两方面都未能尽控局面。而正因北方群雄自顾不暇,南方朝廷外的势力,在没有威胁下无不蠢蠢欲动,希望能乘势而起,夺取政权。在这样的情况下,小小一个刘裕,能有甚么作为呢?”   卓狂生仰天笑道:“这么一台说书,是我自当馆主以来最大的挑战,刘先生坐稳了,到我说毕这台书后,保证你立即上路,拿着我的推荐信去见小刘裕,从此走上造皇之路。”   ※※※   今天不知是甚么佛节庆典,归善寺挤满来上香的善信。幸好后院精舍是行人止步之地,前方佛殿虽是喧闹震天,后院和归善园一带仍是安详宁和。   刘裕回到宿处,屠奉三和宋悲风仍外出未返,令他满腹心事,却苦无倾诉的好对象。   唉!他必须设计杀死卢循或干归其中一人,始能向司马道子作出交代。对司马道子这种用人的作风,他是不敢恭维,却又别无他法。   卢循变得非常可怕,确有杀死自己的本领。司马道子是误会了,卢循先后去监视刘牢之和琅琊王府,目的不在刘牢之和司马道子,而是要杀他刘裕。   对卢循来说,留下刘牢之和司马道子,等于留下晋室分裂的祸源,对天师军是有利无害。可是自己却成了天师军的威胁,因为当“一箭沉隐龙”的事传遍天下,他刘裕已成了民众心目中的真命天子,对相信天师道的愚民也有一定的号召力。   这才是孙恩最惧怕的情况。   回到房中坐下,刘裕正思忖该否出外找寻屠、宋两人,外面传来弹甲之声。   刘裕整条脊骨登时寒潺潺起来,感觉到死神的接近。   他认出是任青媞的讯号,更感后悔莫及,这妖女该是从琅琊王府直跟他到这里来,路上他一直因司马道子硬派下来的任务心神恍惚,致被人从后跟蹑仍丝毫不察。   如果随任青媞来的尚有干归和他的手下,今次他肯定难逃一死。   刘裕探手握着刀柄,深吸一口气道:“任后进来吧!”   (卷二十九终) 卷三十 第一章 居心难测   “咿丫”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任青媞迷人的玉容和身段映入刘裕眼帘,她穿的虽是粗布麻衣而不是惯见的盛饰严装,脸上亦不施脂粉,却无损她的风韵,反多添了清秀的气质。   刘裕的手离开了刀把,不但因察觉她是孤身一人前来,且于她身上更感应不到杀意。   任青媞目光投在他身上,便像再移不开似的凝望着他,香唇吐出“刘裕”两字,挟着一阵充盈健康青春气息的香风,投往他怀抱里来。   刘裕仍未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一回事,她已坐在他膝上,两手缠上他的脖子,献上香吻。   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只要她有任何异动,会先一步作出反击。横竖与她亲热并非第一趟,只好既来之则安之,也不由自主地享受她的销魂“阵势”。   唇分。   任青媞双眸闪闪发亮的注视着他,叹息道:“刘裕啊!你是怎样办到的?看着你从琅琊王府走出来,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香软玉抱满怀,所处之地偏是不容轨外行为的佛门清静地,只是那种刺激的滋味,已使刘裕感到难以把持,如果不是深悉她所具的危险性,会否出乱子确是未知之数。   刘裕勉强压下被她撩起的情欲之火,皱眉道:“你何时到建康来的,怎会这么巧在司马道子的府门外?”   心忖只要她有一句谎话,便设法下手制着她,虽清楚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总好过纠缠不清。   任青媞把下颔枕在他的宽肩上,舒适的叹了一口气,轻柔地道:“告诉你也不相信,我是奉桓玄之命到建康来见刘牢之,今早收到琅琊王府大门外发生刺杀事件的消息,便到琅琊王府看看,竟见到你这冤家从后门溜出来,青媞欢喜得差点发狂哩!刘裕啊!青媞是真心对你的。我们又在一起了。”   刘裕对她的老实和坦白胡涂起来,一时哪弄得清楚她的用心,故作惊讶道:“你怎会和桓玄搭上的?”   任青媞嗔道:“什么搭上哩?说这么难听的话,青媞是在为你办事嘛!其中的过程说来话长,我们到床上说好吗?青媞想你想得很苦哩!”   刘裕差点弃甲曳兵的夺门而出,任青媞不但没有半句谎言,且一副心儿全向着他的模样,配合她的迷魂手段,他的自制力已徘徊于崩溃的边缘。   这美女究竟在耍什么戏法呢?他再不敢肯定。   任青媞从他肩上仰起螓首,呵出的芳香气息轻柔地吹往他脸上,笑脸如花地道:“人家是尽心尽力为你刘爷奔走办事啊!你怎可不好好奖赏我,好好的疼我呢?看你啊!只懂搂着人家发呆,男子汉大丈夫不是该敢作敢为的吗?”   刘裕差点喊救命,任青媞是绝对碰不得的有刺毒花,偏是媚力逼人,令他联想到下了毒的醇酒佳酿,强行集中心神,道:“不要诱惑我,你知道刺客是谁吗?”   任青媞轻吻他一口,微笑道:“不诱惑你又诱惑谁呢?青媞正是要迷死你。说罢!谁人如此胆大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下在琅琊王府外公然行刺司马元显?”   刘裕凑到她小耳旁道:“是我们的老朋友卢循。”   任青媞娇躯剧震,花容变色,直瞪着刘裕,躯体转硬,美目填满杀机。   从这些不能隐瞒的变化,刘裕肯定,任青媞没有亲眼目睹卢循下手的情况,亦没有想过刺客是卢循,更探测到任青媞对天师道仇恨之深。   见任青媞仍呆瞧着自己,刘裕感到重新控制了主动,轻松起来,拍拍她的香臀道:“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任青媞吁出一口气,回复过来,皱眉道:“人家不是已向你投诚效忠吗?为何还要和青媞作交易呢?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下来好了,不过你定要为我杀死卢循,便当是向孙恩先讨一点债吧!”   刘裕大感头痛,因弄不清楚任青媞是真情还是假意,只好希望她露出破绽。   漫不经意地道:“我要杀干归。”   任青媞娇躯一颤,皱眉道:“你可知我昨夜到过干归的船上去?”   刘裕心中大讶,暗忖难道自己真的看错了她,此女确有效忠自己的决心,否则怎会透露与干归的情况?也不知该喜出望外还是苦恼,更不知自己是希望她成为战友还是敌人。   任青媞僵硬了的玉体又柔软起来,探手抚着他右颊道:“杀干归并不容易,此人太精明厉害了,我们杀他的计划必须精心布置,使人不怀疑到我的身上,否则,我将永远不能回到桓玄身边,聂天还也不会再信任我。”   接着脸蛋贴往他左颊,昵声道:“青媞为了你愿做任何事,你要好好对待青媞啊!”   对这善变难测,随时可从款款情深变作毒如蛇蝎的美女,刘裕再分不清真假,又感自己重处下风。赫然发觉自己正爱抚着她的玉背。   蓦地足音传来,把刘裕从春梦里惊醒过来。   任青媞凑到他耳边道:“今晚丑寅之交,青媞在大江旁燕子矶的亭子等你,千万不要失约。”   说毕狠狠咬了一下他的耳珠,穿窗去了。   刘裕仍是“神志不清”之际,王弘的声音在门外响起,道:“刘兄在吗?”   刘裕方记起直到这刻仍没法腾出时间见王弘,心感抱歉,连忙跳将起来,把门拉开,道:“王兄请进,我刚回来,正想出门。”   怕王弘嗅到任青媞留在他身上的香气,后退两步,请王弘坐下,自己则坐往隔几的椅子。   王弘心不在焉地道:“想找刘兄真不容易。”   刘裕苦笑道:“我正要约王兄见面,这几天发生了很多事,王兄听过后该会原谅我。”   王弘却似没有真的怪他,道:“这个我是明白的。你知否今早有人在琅琊王府大门外行刺司马元显,幸好他命大,被手下拼死救了他一命。”   刘裕听得心中稍安,只要任青媞不泄漏此事,该没有外人晓得自己当时和司马元显在一起。叹道:“救他的人便是小弟。”   王弘为之愕然。   解释清楚后,刘裕道:“王兄什么事找得我这么急?”   王弘道:“建康有很多人想见你。”   刘裕皱眉道:“王兄难道不清楚我在建康是不能张扬的吗?如被司马道子晓得我在建康广交朋友,对我和他们父子的关系会有很坏的影响。”   王弘被冤屈了的叹道:“我当然清楚,可是人人晓得我曾和你在盐城并肩破贼,都来央我安排与你一见,我是推无可推,差点被他们逼疯了。”   刘裕奇道:“他们这般想见我所为何由,不怕开罪司马道子吗?”   王弘道:“最主要是为了好奇心,想看看你这位大英雄如何英明神武,不可一世。见面当然是秘密进行,事后人人会守口如瓶,不会泄出半点风声。”   刘裕不解道:“你认为我该见他们吗?”   王弘道:“敢来见你的都是建康世家大族的年轻一代,其中不少已身居要职,与他们拉上关系,对你将来的发展会有估量不到的帮助。他们不会公然站在我们的一方,可是一旦刘兄掌握实权,他们会成为你施政的班底,成为支持你的力量。”   刘裕道:“可是只要他们之中,有一个是奉司马道子之命来试探我的奸细,好事会变成坏事。”   王弘欣然道:“这方面可以包在我身上。我只会挑与我有真正交情的人来见你,又必须是能在建康政坛起作用的人,这样的人加起来不出十个,都是看不惯司马道子父子倒行逆施、败坏朝政的有志之士,我最清楚他们,保证不会有人出卖你。”   刘裕仍是不解,问道:“建康的高门俊彦,怎看得起小弟区区布衣的寒门之士呢?”   王弘笑道:“他们敢看不起其他所有寒士,但怎敢小觑你呢?你现在他们心中,早超越了一般布衣的身份名位,你不但是谢安属意的人,玄帅的继承者,更是北府兵内最有为的将领。兼且带有荒人式传奇荒诞的慑人风采,又身备‘一箭沉隐龙、二箭破海贼’的天命授意,谁不想一睹你的风采?看看你会否是他们冀望的救星。”   刘裕听得发起呆来,一时也不知建康世族年轻一代对他的反应,是吉是凶。   王弘道:“信任我吧!我会将此事安排得妥妥当当,保证司马道子不会收到任何风声。唉!家父也很想见你呢。”   又道:“换过另一种情况,肯定他们不会这般积极地想见你,但现在是什么情况?建康南面沿海诸郡几尽入孙恩之手,上游的桓玄联结聂天还蠢蠢欲动,南方正陷于水深火热之时,建康由上至下,都希望你能重振玄帅当年的威势,令南方回复安宁。”   刘裕明白过来,建康的世族并不是想他改朝换代,而是希望他能取代他们深恶痛绝的刘牢之,成为一个“布衣的”谢玄。   点头道:“好吧!你安排好后,我便去会见他们。不过烦王兄先告诉他们,小弟只是凡人一个,并没有三头六臂,且对清议一窍不通,故勿要因此而失望。”   王弘大喜道:“如此我总算可以有个交代。刘兄太谦虚了,只要你肯在他们面前走几步,让他们看到你龙行虎步的雄姿,保证他们心折。”   刘裕苦笑道:“你让我想起边荒集高彦小子的爱夸大。”   王弘起立笑道:“我一点也没有夸大,只是刘兄自己不晓得吧!哈!安公的九品观人法怎会有失误的可能?”   ※※※   燕飞在荒野全速飞掠,体内真气生生不息、无有穷尽,便如天地的相对,星辰的转移,日夜的迁变。   可是他晓得,当他用上仙门诀的功法,七式已是极限。   如果他可以把仙门诀无休止地施展,他肯定孙恩也难逃劫数,饮恨于他的蝶恋花之下,只可惜他现在能力的极限是七剑,只要孙恩能捱过他七剑,死的将是他燕飞。可是若不用仙门诀,他又自知奈何不了孙恩。   这个险值得冒吗?慕容垂又能抵挡他的仙门诀多少剑呢?我的娘,想想也令人头痛。   但那种苦恼的感觉是很轻微的,因为他已重新和纪千千建立联系,致胜的契机已掌握在手里。自千千被掳后,从没有一刻,比这刻更令他感到有望救回纪千千主婢。那种狂喜的感觉,使其他一切烦恼变得微不足道。   他已逐渐掌握到慕容垂的思考方式。所以只听千千说慕容垂重提要活捉燕飞的旧事,他便断定慕容垂已想出对付边荒集最有效方法,就是把整个城集彻底毁掉,令荒人没法和拓跋珪呼应合作。   边荒集有一个其他地方都没有的优势,就是她乃当今唯一贯通南北交通的城集。通过她,南北的物资可以互相对流,互补不足处,一旦这种独一无二的功能被运用在军事上,其效用是无可估量的。   第二次的反攻边荒集之战,荒人正是利用南方的资源,配合用尽天时、地利、人和的超卓战术,完成几近乎不可能的事。   拓跋珪肯定可势如破竹的攻陷平城、雁门和周围广阔的屯田区,可是要巩固成果,还须一段长时间。或许是几个月,至或一年半载。慕容垂会利用这个空隙,先全力收拾荒人,把边荒集夷为平地,去了这如芒刺附背的后顾之忧,这才全力讨伐拓跋珪。   如果慕容垂得逞,不但荒人完蛋,拓跋珪也要完蛋。   可是燕飞是不会让慕容垂的图谋顺遂的,今次荒人将是有备而战,利用边荒的特异地理形势,全力与慕容垂周旋。亦可为拓跋珪争取宝贵的时间空间。   一切全赖纪千千的“通风报信”。   千千究竟需多少时间才能复元过来,进行另一次心灵对话呢?   ※※※   高彦和姚猛离开客栈,从东大街进入夜窝子的范围。   日间的夜窝子静悄悄的,所有青楼、酒馆、赌场仍未启门营业,荒人都集中在夜窝子外的区域进行各种活动。   广场上只有一个人,正是王镇恶,他呆站在钟楼之旁,像欣赏古物神迹般,仰望楼顶处的大铜钟,神情专注。   姚猛正要绕过他,却被高彦扯着衣袖来到王镇恶旁,道:“王兄你好!”   王镇恶没有看他们,思索地道:“一座钟楼竟能决定一场战争的成败,真教人难以相信。”   姚猛忍不住问道:“为何王兄总像心事重重,满怀感触的样子呢?”   王镇恶终朝他们瞧来,叹息一声,苦笑道:“教我怎样答你呢?原本我的心早已死去,只想隐姓埋名,在南方找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好好度过下半辈子。可是忽然来了个观赏天穴的边荒游,令我的心又活跃起来,想到这里来一开眼界。这种心情是很难向你们解释的。”   高彦愕然道:“你老哥顶多比我们大上三、四岁,正值年轻有为的岁月,怎会变得心如死灰?”   王镇恶叹道:“此事一言难尽,重提亦没有任何意义。天穴确是个令人难以相信的奇迹,当我站在天穴之旁,感动得差点哭起来。至于什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照我看只是你们附会之词,根本没有人能证明两件事发生在同一时间。”   “王兄此言差了!因为亦没有人能证明两件事不是在同一时间发生。”   三人闻声瞧去,只见江文清和慕容战联袂而至,发言的是慕容战。   姚、高两人心感奇怪,江文清和慕容战少有走在一起的,看来是有特别的事发生了。   果然,江文清来到三人身旁时,先向王镇恶礼貌地打了个招呼,然后道:“我们现在去找卓名士,须立即举行临时的钟楼议会。”   高彦吓了一跳,道:“什么事这般严重?”   慕容战道:“边走边说吧!”探手搭上两人肩头,向王镇恶展露抱歉的笑容。   王镇恶对三人亲热的动作,现出错愕神色,未及说话,足音响起,众人闻声瞧去,登时眼前一亮,一个动人的劲装美女正匆匆赶至,似是一直跟在江文清和慕容战后方,到这里才追上来。   美女直抵众人身前,目光在众人身上打转,好一会后停留在慕容战脸上,又上下打量他,最后露出迷人的笑容,道:“慕容战!”   慕容战一头雾水的应道:“正是在下,姑娘找我有事吗?”   美女欣然道:“真好!看剑!”   剑光一闪,直搠慕容战胸口。 第二章 匡济之才   酒馆内,刘裕、宋悲风和屠奉三围坐一角,商量要事。   听罢今早的事,屠奉三笑道:“卢循今次算是帮了我们一个忙,促进了我们和司马道子父子的关系。”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这奸贼死性不改,还要逼我们去杀干归和卢循。”   屠奉三道:“这是对双方均有利的事,我们亦乐意为之,何况我们不去惹他们,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尽力而为。”   接着向刘裕道:“你信任那妖女吗?”   刘裕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她虽没有说半句谎话,我仍不知该否信任她?”   宋悲风道:“今晚燕子矶的约会,肯定是个陷阱,也是干归唯一能杀你的机会。”   刘裕道:“这个很难说,她若想杀卢循,必须借助我们的力量。她什么也可以作虚弄假,但对孙恩的仇恨却是真的。”   屠奉三点头道:“任青媞是我们对付干归的奇着,只要她肯合作,干归肯定没命回江陵去。问题是任青媞是否真的肯听话,这个问题教人头痛,难作决定。”   宋悲风断然道:“既然如此,小裕今晚去见她吧!看她有什么话说,我们则暗伏一旁监视,万一发生什么事可以有个照应。”   屠奉三道:“以任青媞的揣奸把滑和功夫,有人在旁当瞒不过她。所以刘爷一是索性不去赴约,否则必须单独行动。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照我猜,任青媞亦有借此试探刘爷的意思。”   刘裕点头道:“任青媞正是这种人,论狡猾我实在比不上她。”   宋悲风道:“如果真是个陷阱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燕子矶三面临江,看似是绝地,可是只要跃入江中,任对方千军万马,也可以轻易脱身。”   刘裕同意道:“我的水底功夫颇为不赖,就算敌人在水内有伏兵,也拦不住我。”   宋悲风终于首肯,道:“要小心点。”   刘裕问屠奉三道:“边荒集那边有什么消息?”   屠奉三道:“最新的消息是边荒游差点功亏一篑,高彦被桓玄派来的人下了慢性剧毒,幸好他身具燕飞的神功,故能驱毒成功。”   两人忙追问个中情况,屠奉三解释一番后道:“司马元显虽认为该以杀卢循为要,我却认为干归才是我们的首选。此子现在正代替了我以前在桓玄军中的位置,如能除去此人,可以大幅削弱桓玄的实力,令我们在未来的斗争中,更有把握。”   稍顿续道:“杀干归还有一个作用,就是为荒人向桓玄还以颜色。干归指使他的娇妻来对付荒人,我们就杀干归作回报。”   宋悲风笑道:“这该叫礼尚往来,对吗?”   刘裕沉吟道:“问题在任青媞助我们对付干归容易,我们要为她杀卢循却是无处着力。据陈公公的估计,卢循应已练成孙恩的黄天大法。”   屠奉三讶道:“陈公公凭什么作出猜测呢?”   刘裕答道:“陈公公检查过遇害卫士的遗体而作出这样的猜测。”   屠奉三道:“若是如此,陈公公该对孙恩的黄天大法有深入的认识,否则根本没有资格作出如此结论。”   宋悲风动容道:“对!这或许是一条线索,可查出陈公公的出身来历。”   以前的陈公公便像琅琊王府的幽灵,没有人晓得他的存在。刘裕道:“我看他拥有阉宦外观上的所有特征,应是太监无疑。”   屠奉三道:“暂时我们实无暇去理会陈公公的出身来历。眼前最要紧的事,是如何以杀卢循来打动任青媞,令她肯与我们合作干掉干归。”   宋悲风道:“我唯一可以想到是以小裕为饵,诱卢循入彀,但如何实行,却令人煞费思量。”   屠奉三道:“孙恩的黄天大法,乃道门的最高功法,牵涉到天人交感,秘不可测。如卢循真的练成黄天大法,即使仍处于初成的阶段,要杀他也不容易。且他在暗我在明,一个疏神下,吃亏的大有可能是我们。”   宋悲风道:“如果他确藏身于米铺内,卢循便非无迹可寻,我们亦可据此筹划对付他的方法,也可对任青媞有个交代,显示我们是有和她交换合作的条件。”   刘裕想起要和任青媞“交手”便感烦恼,其中牵涉到男女间关系的微妙处,怎也没法向两人说清楚,不论说甚么也难令他们真正的明白。   屠奉三沉吟道:“孙恩既可把菇千秋这天师军的卧底安插到司马道子的身边,如果不是给我们误打误撞的揭露了他的身份,恐怕到今日仍能瞒天过海。这显示了天师军对建康的渗透工夫做得非常出色,但为何卢循仍似没法掌握我们的情况,他们究竟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宋悲风道:“会否是因菇千秋而牵连出天师军在建康的情报网,致大大削弱天师军在建康的探查能力?”   屠奉三点头道:“这是其中一个可能性,以卢循的老练,刺杀不成后必会埋伏于附近。任青媞能跟踪刘爷到归善寺,他当然也办得到。哈!说不定任青媞已帮刘爷逃过一劫,卢循因顾忌任青媞与你连手,所以放过了这杀你的好机会。”   刘裕感到整条脊骨寒惨惨的,在琅琊王府虽只是与卢循硬拼了一招,但已令他清楚纯以功力计,他实及不上卢循。燕飞的免死金牌,在应付卢循上仍然有效吗?   宋悲风道:“我们必须另觅藏身之所,这方面我去想办法。”   屠奉三道:“由现在起,我们须全神戒备,先要自己立于不败之地,才有希望达到杀敌的目标。幸好这是我的专长,在与聂天还的明争暗斗里,来来去去都是这种勾当。”   刘裕苦笑道:“你们两个都忘记了,我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哩!”   两人呆了一呆,接着齐声失笑。   刘裕忽然涌起豪情壮志,心忖生命正因难以确定未来的生死成败,而变得充满刺激和乐趣。他已踏上一条没得回头的长路,只能坚持下去,与敌人周旋到底,赢取最后的胜利。   ※※※   卓狂生在说书馆中呵呵笑道:“刘兄还要犹豫吗?”   坐在前排椅子的刘穆之欣然道:“最令我感动的,不是刘裕不凡的遭遇,而是卓馆主对愚生的信任。刘裕大破焦烈武确是精采绝伦,可是刘裕能于最恶劣的环境下,与司马道子暂时和解,却该属最机密的事,卓馆主竟肯坦然相告,我真的非常感激。”   卓狂生讶道:“我说了这么多,仍不能打动你吗?”   刘穆之道:“我有一个愚蠢的问题,想请卓馆主坦诚相告。卓馆主因何这么看得起我呢?”   卓狂生从台上走下来,到他左旁隔一张椅子坐下,舒服轻松的挨坐着,微笑道:“真正的高手,只看敌手一眼,便大约知其深浅;说到看人,我或许仍及不上谢安的九品观人之术,但肯定可算高手中的高手。而我非看你两眼便作出判断,而是经过细心的观察。不说你在旅途上与众不同的表现,只看你昨晚听我说书时,喜怒哀乐的反应,亦与其他听书者有异,只从当时的观察,我便知你才智的深浅。”   刘穆之赞叹道:“原来卓馆主有一套说书观人之道,该可以与谢安的九品观人法后先辉映。”   卓狂生欣然道:“多谢刘先生的赞美。刚才我本想勾划出南方未来一幅壮丽图卷,但回心一想,有甚么事比事实更有说服力?所以把心一横,索性向你披露在第二次光复边荒集后,刘裕回归北府兵的整个历程,让你见识刘裕的本领。刘裕此子表面是北府兵的猛将,可是其体内流的却是荒人的血液,亦只有他这样的人,才可以在这南北大乱的时代,逆境求存,创出不世功业。现在刘裕万事俱备,只欠一个机会。当他在南方冒起头来,再没有人能阻挡他的运势,即使北方诸雄,亦要深感震悚,先生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只要凭我一封荐书,保证先生可得展平生抱负。”   刘穆之道:“现在仍不是去见刘裕的时机。”   卓狂生不解道:“先生何有此言?”   刘穆之道:“首先,是我仍未有机会证明自己的能力。其次,我最擅长的并非在乱世中争雄斗胜,而是经国治世之道。如果我此时到建康去,根本没有用武之地。”   卓狂生讶道:“我从未见过一个人,像先生般如此明白自己的长处和短处。既然先生有这个决定,不如就在我这里暂时栖身好哩。”   刘穆之道:“卓馆主可否让我有个证明自己才干的机会呢?”   卓狂生哈哈笑道:“你比我们荒人更像荒人。哈!说罢!没有什么荒诞的事是我尚未听过的,请先生说出来让我参详。”   刘穆之道:“我对古今治乱兴衰之道曾下过一番苦功,总结为‘因势施治’四字,却从没有机会付诸实行,从实践中证明自己的看法。边荒集现在正逐渐回复兴旺,却因两次受创大伤元气,要回复昔日的繁荣,尚须长时期的休养生息,可是时间已不容许边荒集有喘息的机会。如果边荒集不能在短期内回复过来,恐怕边荒集将遭再次灭顶之祸,而今次更是彻底的覆亡、长时期的衰落。”   卓狂生愕然道:“竟是这般严重?”   刘穆之道:“我并非危言耸听,慕容垂千方百计的来夺取边荒集,正因他看准边荒集的作用。不论谁统一南方北方,都清楚边荒集是攻击另一方的踏脚石,在战略上的意义无可置疑。慕容垂是当今之世唯一有能力第三度攻陷边荒集的人,而经过两次得而复失,他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更因掳走纪千千一事与荒人结下解不开的深仇。所以如他卷土重来,肯定会把边荒集化为焦土,使荒人再没法左右他统一北方的壮举。”   卓狂生现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你说得对!我要立即召开钟楼议会,全力备战。”   刘穆之道:“全力备战并非对症的良方,一来荒人经过两次战乱后,不论他们如何坚强,亦会出现厌战的情绪,此乃人之常情;二来若边荒集一副战云密布的模样,会吓怕所有想来游览花钱的人,边荒游的号召力亦会大幅削减。所以备战是无益有害。”   卓狂生皱眉道:“然则我们竟什么都不做,坐待敌人临集吗?”   刘穆之胸有成竹的微笑道:“当然不能如此消极被动,这又回到我的‘因势施治’的策略。现在荒人最缺乏的是安全感,人人有朝难保夕,过一天得一天的心态。可是两次反攻边荒集成功,亦令荒人生出对边荒集的归属感和自豪,这种以边荒集为家的心态,令荒人团结起来。任何有利边荒集的事,荒人都会全力支持。”   卓狂生道:“先生似乎忽略了形成荒人空前团结的一个因素,就是千千小姐对我们的影响,为了她,荒人是肯作出任何牺牲的。”   刘穆之欣然道:“我怎会忽略这么重要的一件事?只是怕卓馆主没有想过,虽然有两次反攻成功的战绩,可是也有两次失守的痛苦经验,这已在荒人心中留下边荒集是守不住的地方的印象。平时看似没有问题,可是来的若是慕容垂和他无敌于北方的精骑,荒人肯定军心难稳。”   卓狂生叹道:“我被你说服了,事实上我也活在两次失守的恐怖阴影里,大家不用明言,都知边荒集是难守易攻的地方,远比不上洛阳、长安或建康。”   再叹一口气,道:“先生有甚么好提议呢?希望不是建城墙吧!那不单会破坏边荒集独有的气质,更恐怕劳师动众之余,城墙尚未建成,敌人大军早兵临城下。”   刘穆之道:“当然不是建城,没有两、三年光景,休想把边荒集变成有强大防御力的坚城。”   卓狂生听得精神大振,喜道:“这真要请教先生了。”   刘穆之双目闪动智慧和兴奋的光芒,神态则从容冷静,徐徐道:“首先是搞好边荒集的经济,只有强劲的经济,才能支持庞大的军事开支。边荒集之所以能如此兴旺,皆因其自由的风气、灵活有效的营商方式,赚钱赚得快,花钱更花得狠。这一切有利经济的特色必须保持,而钟楼议会要做的事,就是进一步营造出更有利的营商环境,为边荒集提供更强而有力的边防,让边荒集这艘船能乘风破浪,顺风顺水的朝目的地驶去。”   卓狂生奇道:“先生怎能对边荒集有如此深入的认识,你不是第一次到边荒集来吗?”   刘穆之欣然道:“我从来就喜爱周游各地,体察各地的风土人情,奇风异俗。边荒集更是我一直向往的地方,虽然以前未曾到过这里,却从来过边荒集的人处,听到很多关于边荒集的情况,归纳分析后作出评估。”   卓狂生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道:“经济好并不代表我们能对抗慕容垂的大军,先生在这方面又有什么好的建议?”   刘穆之道:“经济是一切军事力量的后盾。在军事方面,边荒集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论人才、训练、经验,边荒劲旅绝不逊色于南北的任何军事力量,只是人数上处于劣势。可是,只要我们以建设和安全为名,全力循这方向发展,既不会产生战争的恐惧,又能大幅增加荒人的安全感,令边荒集成为一个有足够防御力的地方,事过半矣。”   卓狂生抓头道:“我完全赞同先生提出的大方向,可是如何落实,却不容易。”   刘穆之笑道:“这正是我推荐自己的原因,也是我为自己争取表现的机会。只要荒人能破天荒守住边荒集,边荒集将会成为天下最安全的地方,而荒人也因而有机会救回纪千千,再没有守不住家园的阴影。”   卓狂生皱眉道:“先生初来乍到,要钟楼议会同意让先生担任这么一个关系到边荒集荣辱的职位,怕不容易。”   刘穆之道:“我作你的副手又如何呢?”   卓狂生点头道:“这或可以商量。”   刘穆之道:“不是我危言耸听,边荒集的存亡,就在卓馆主一念之间。”   卓狂生别过头来瞧他好半晌,道:“我必须和议会成员先私下谈谈,才可以把此事在议会提出来讨论。先生须有点耐性才行。”   又哑然失笑道:“我是否说废话呢?说到耐性,谁及得上先生。先生可否提供些较具体的计划,以让我去说服其他人呢?”   刘穆之道:“我正恨不得有这个机会。”   卓狂生大笑道:“可见边荒集气势旺盛,所以能引先生到边荒集来,鄙人愿闻其详。” 第三章 仙门难渡   “噗”!   慕容战就那么搭着高彦和姚猛肩头借力,两脚离地连环踢出,第一脚正中美女刺出的剑尖,另一脚点向她拿剑的手腕,令她难以变招。虽是猝不及防,仍是从容好看,且颇有点大显功架的味道。   江文清和王镇恶都是大行家,看出此女虽来势汹汹,出手却是留有余地,来意并非不善。对她的企图当然摸不着头脑,故只是看热闹而没有帮手。何况,慕容战在边荒集肯定是排前五名的高手之一,可以独力应付任何事。   美女长剑应脚弹起,她显然想不到慕容战有此怪招,反利用双手的不便来个连消带打,娇叱一声“好”,抽剑后撤,避过玉腕被慕容战以靴尖点穴的奇招。   慕容战见状,“呵呵”长笑,竟就那么乘势后翻,双掌分按高、姚两人肩头,先在两人头顶上来个倒栽葱,然后双掌吐劲,弹离他们肩头,在空中连续三个后翻,后发先至的赶过了美女,落到她身后,动作行云流水,便像表演杂耍般充满娱人娱己的味儿。   美女也是不凡,顺势一个旋身,手中长剑幻出十多道虚虚实实的剑影,朝慕容战洒去。   慕容战不但没有丝毫不悦,且是满脸笑意,看来非常享受这忽然而来的比武较量,马刀出鞘,长笑道:“姑娘不知是哪族的人,芳名是否像人那么美呢?”   “叮叮叮叮”!   说话间,马刀与长剑已交击了十多下,有如骤雨打在窗棂上,错乱中充满节奏的感觉。   美女娇叱道:“打赢我再问吧!”   高彦凑到姚猛耳旁道:“这娘儿骚劲十足。”   姚猛凑兴的大嚷道:“打赢了岂是问名字这么简单,我们慕容当家还要亲你的小嘴。”   美女展开新一轮的攻势,剑法变得飘忽无定,走奇诡的路子,仍不忘应道:“有本领的,人也可以给你。”   江文清听得浅皱秀眉,这正是胡汉不同之处,胡人作风直率大胆,像这类对答,罕出现在汉人男女身上。   慕容战只守不攻,守得密如坚城,任对方出动石矢或檑木,仍能逢招化招,履险如夷,神态从容写意。同时笑道:“那姑娘今晚肯定要陪我一夜哩!”   美女娇笑道:“战郎勿要猴急犯错啊!”倏地翻上慕容战上方,剑势骤盛,照头照脸的向慕容战洒下来,登时威胁力遽增。   美女唤一声“战郎”,实害苦了慕容战,令他不好意思反守为攻,而攻式不但是他的所长,更是眼前情况最明智的策略,不过他也是了得,展开浑身解数,硬挡她毫无间隙的七剑。   美女再无以为继,因她正操控主动,要走便走,一个腾翻,落往远处,且还剑入鞘,娇笑道:“人家叫朔千黛,慕容战你若想找我喝酒,我或许会答应呢。我住在小建康的颖河客栈,不要忘记哩!”   接着掠飞而去。   慕容战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的叹道:“高少说得对!的确够风骚。”   这才还刀入鞘。   江文清笑道:“慕容当家心动了!”   慕容战直待朔千黛的背影消失在楼房后,才转身朝江文清等人走过去,边行边道:“她究竟是谁呢?”   高彦叹道:“不理她是谁,总言之你这家伙是飞来艳福。嘿!对付娘儿我最在行,你定要打铁趁热,说不定今晚便可以入室上床,共渡良宵。”   江文清啐道:“高彦你是狗口长不出象牙,勿要教坏慕容当家。”   姚猛哂道:“哪用高小子教,慕容当家他本身早够坏哩!哈!”   慕容战冷哼道:“刚才哪个小子敢唤我作家伙?”   高彦排众而出,挺着胸膛向慕容战道:“是我又如何?你敢和我动手吗?别忘记我是百毒不侵,打不死的。”   慕容战笑道:“既然如此!那便算了,无谓的事我是不会做的。”   说罢自己先笑起来,然后高彦、姚猛和江文清都忍不住哄笑起来,洋溢着深挚的友情。   唯独王镇恶仍是不苟言笑,忽然道:“这种事是否不时会在边荒发生?”   众人先是愕然,接着笑得更厉害了。   王镇恶的脸红起来,尴尬地道:“不是你们所想的那个意思。”   江文清娇喘着道:“不是那个意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王镇恶叹道:“我晓得她是谁。”   众人终于收束笑声。   最紧张的是慕容战,讶道:“她似乎不认识你呢?”   高彦接口道:“她是谁呢?”   王镇恶回复冷静,道:“她是柔然族之主丘豆伐可汗的独生女,我听过她的名字,想不到她竟来了边荒集。”   众人呆瞪着他。   慕容战皱眉道:“你究竟是谁?竟清楚远在北塞的柔然人。”   姚猛吁一口气道:“竟然是柔然族的公主,我的娘!在大草原柔然族是唯一有实力和拓跋族争雄的部落。”   江文清仔细地打量王镇恶,道:“王兄究竟是谁?”   王镇恶颓然道:“我的爷爷是王猛,本来我打算永远不说出来,可是我被你们之间的真诚感动了,再不愿被你们猜疑,还想跟你们做朋友。”   众人都不能置信的呆瞪着他。   王镇恶竟是王猛之孙,说到王猛,不论南人北人、胡人汉族,谁敢不敬服?没有他,苻坚肯定没法统一北方,如果他尚在世,淝水之战的结果将不是眼前的情况。   ※※※   如果依眼前的速度,日以继夜的赶路,三天后的清晨,燕飞将可以抵达边荒集。   他生出像鸟儿般飞翔的动人感觉,虽然他没有离开地面,体内真气运行不休,有点似不费劲力的,甚至不用他花精神去观察地面的情况,他的身体会自然地作出最适当的对应,如有神助。   当他心中不起一念,便似进入了禅静的状态,心灵和肉体分了开来,各自管各自的事。这究竟属什么境界?如果破空而去等如变成大罗金仙,那他现在至少该算个地仙。   忽然间,他心底里浮现安玉晴的花容,她美丽神秘、深邃迷人的眸子似在凝望着他,如此保持了一段时间才模糊起来,逐渐消去。   燕飞心中大讶,自从宋悲风处晓得她已返家后,他罕有想起她,偶然也只是一闪而过的浮光掠影,不像初识她时,独特的眸神似铸刻在心版上,不时浮现,那时每当想起她,心中都有难以形容的感觉。到与纪千千相恋后,他的心被纪千千占据,容纳安玉晴的空间愈来愈少。   但他并没有骗自己,对安玉晴,他是极有好感的。   为何她的形象会如此强烈地浮现心中呢?倏地他有了答案,晓得安玉晴回来了,正在找寻他,令他生出感应。   真奇怪!为何自己只对女子生出感应?先是纪千千,后是安玉晴。   孙恩和尼惠晖该是例外,因为他们都具有深厚的道法,精通精神之术。   让他与纪千千和安玉晴联系起来的,会否是男女间的情意,形成荫阳互引的情况?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直到这刻,他仍没有向任何人说出仙门的秘密,但他可以向安玉晴这心佩原本的拥有者,隐瞒这惊天动地、堪称人世间最终极的秘密吗?唉!   他是办不到的。   只是在她似是与世无争、不着人间险恶的明眸注视下,他已不忍心向她说谎;不忍做任何对不起她的事。   忽然间,他开始有点明白她。   安玉晴在她父亲自幼熏陶下,潜心修道,如果不是因为任青媞盗走心佩,可能她永远不会出山。当三佩合一,爆开庞大的地坑,令她心神受到巨大的冲击和震撼。那时她或许仍未能掌握究竟是什么一回事,故抛开一切,立即赶回家中,向乃父安世清问个究竟。   现在她又回来了。   如果他燕飞能练成仙门诀,而她又想亲身体会成仙成道的滋味,不怕冒险,他会毫不犹豫为她开启仙门,让她投身那神秘莫测的空间去,看看其内究竟真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狱?同时他又想起另一个问题。   事后回想起来,仙门的开启眨眼即逝,接着便是能毁灭一切的大爆炸,纵使以他燕飞之能,恐怕亦未能在爆炸前及时从仙门逃离这人间世。但爆炸并没有真的毁灭一切,他和孙恩都活了下来,尼惠晖则是一息尚存,还可以说几句临终遗言。原因在他们三人均具备“仙门功法”。尼惠晖只因受重创在先,故抵受不住。   若他的猜测是对的,要穿越仙门,必须能抵得住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相激的骇人能量。只有练成这两种极端相反、分别代表至阳至阴的功法,才有望破空而去。当时的自己在这方面的能力明显不足,故被爆炸力震往远方,差点没命。现在的他或许好一点,却自问仍没法抵得住那骇人能量的冲击。   所以尽管他肯成人之美,把安玉晴送进仙门仍是没有可能的事。除非安玉晴练成了仙门诀。但这谈何容易。   燕飞暗叹一口气。   初时他还有一种天真的想法,以为当他和纪千千厌倦了这人世,不想面对生老病死之时,可携手登上仙籍,做一对神仙眷侣,到现在用心去想这件事,方感到那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他是否注定要永远局限在这个清醒的梦里呢?   ※※※   江文清、慕容战、高彦、姚猛四人进入说书馆,卓狂生仍和刘穆之在说话。   慕容战向卓狂生打个眼色,示意卓狂生支开刘穆之。卓狂生心中犹豫时,刘穆之已识趣的告辞离开。   江文清等像来听书似地在卓狂生四周坐下,高彦却神气的走到说书台去,嚷道:“又有说书的好材料,就名之为‘王猛孙落泊边荒集’如何?”   江文清等为之莞尔。   卓狂生则一头雾水道:“谁是王猛孙?”   江文清等忍不住齐声大笑。   高彦找到糗他的机会,岂肯放过,骂道:“让我当头棒喝你这自夸的说书王,王猛就是一手令苻坚统一北方的王猛,孙是指王猛的孙,便是我们的贵客王镇恶,只有王猛才敢为自己的孙子取这么一个霸道的名字,明白吗?”   卓狂生一脸不相信的神色,哂道:“人家随口说你便相信,如果谈宝那活宝说自己是秦始皇的一百零八代后人,只是后来改了姓。你是否又相信呢?他娘的!且让我想想我的曾高祖该是哪个有名的人。”   今次反倒没有人发笑。   卓狂生讶然扫视众人,奇道:“你们不是都像高小子般全信了罢?”   江文清道:“王镇恶绝不似说谎的人,他心里的失落亦不是可装出来的。”   慕容战道:“王镇恶是那种天生的英雄人物。不过我们也要防敌人派卧底混进我们边荒集来,王镇恶此人的来历,便由老卓你去验证其真伪,如他真是王猛之孙,当有一个动人的经历,也如高小子所说的,是说书的好材料。只有老卓你有资格和耐性,从他的故事作出正确的判断。”   卓狂生不解道:“为何要查他底细,你们想招贤吗?”   江文清道:“我们最想知道他是否可靠,是不是一个可造之才?你说得对!现在我们最需要人才。”   慕容战接口道:“我们刚接到老屠从建康传来的急信,极须援手,且要成立一支子弟兵,以对付孙恩。”   卓狂生愕然道:“际此慕容垂大军即来的时刻,我们哪还有余力去理边荒集以外的事?”   高彦色变道:“不要吓我,慕容垂不是忙着统一北方吗?只是个拓跋珪足令他没法兼顾我们。”   卓狂生叹道:“原本我想也没想过这个可能性,可是经刘穆之提点后,却感到慕容垂定会先毁掉我们,去了后顾之忧,方会发兵讨伐拓跋珪。”   姚猛讶道:“刘穆之怎会比我们清楚慕容垂的事?”   卓狂生道:“刘穆之绝非平凡之辈,他曾周游各地,见识广博。四川毛家,便因任他作主簿,致财力日厚,招致谯纵的顾忌,派干归刺杀毛璩。这是个人才。”   慕容战叹道:“我们的安乐日子太短暂了,忽然又危机临头,但建康方面的事又不能袖手不理。”   姚猛道:“慕容垂会否来对付我们,仍是未知之数,刘爷的事我们当然要理哩!”   江文清道:“刘爷的要求只是一支二千人组成的精锐战船队,该不会影响我们的实力。”   众人都感到江文清对支持刘裕和屠奉三已下了决定,要说派遣一个二千人的部队和战船,竟不影响边荒集的战力,是没有可能的。   但他们都体谅江文清的心情,没有人说破她。   卓狂生道:“看来必须举行议会,以决定如何处理眼前的情况。”   慕容战道:“钟楼议会就在今晚举行如何?”   卓狂生皱眉道:“姬大少到了南面察看一个新的矿脉,要后天早上才回来。老红和二撇仍在寿阳回边荒集的观光船上,议会最快只可以在后天举行。”   江文清道:“如此便待人齐后,立即举行议会。”   卓狂生点头道:“有这两天时间,足可让我弄清楚王镇恶和刘穆之两人的底细,这两人一武一文,可令我们实力大增。”   慕容战同意道:“多两天也好,拓跋珪和慕容宝之战该有结果传来了。如果战况出乎我们意料之外,慕容宝竟然大破拓跋珪,那我们就什么都不要想,全体往南方投靠刘爷算了。”   卓狂生笑道:“我去你的娘!怎可能发生这种事。我们边荒集的气运正如日中天,什么困难都能应付。说不定刘、王两人正是上天差遣来助我们的天兵神将。”   众人都默然不语,没有人附和他,只感心情沉重,如被万斤重石压着,透不过气来。 第四章 意假情真   黄昏时分,徐道覆、张猛和陆环三骑,驰上位于吴郡东面百多里的一个高丘,遥观大海的方向。   陆环是天师军的悍将,主理吴郡的军事。   陆环道:“这里沿海一带,只有百多个村镇,没有如无锡、吴郡、嘉兴般的大城。”   又以马鞭遥指远方一处于山林里若现若隐的墙垣,道:“这一带的区域叫沪渎,说起这个地名,有一段来由,由于该处的吴淞江水面宽阔,沿江的居民使用一种叫‘沪’的捕鱼工具,兼且江流的入海口称‘渎’,所以以沪渎名之。”   陆环本身是吴郡人,所以对吴郡附近的情况,说起来如数家珍。   徐道覆道:“那就是你所说的沪渎垒了,果然是形势险要,位处石山之上,北面临江,易守难攻。”   陆环道:“三国之时,吴主孙权建沪渎垒为水师基地,吴亡后,沪渎垒被弃置,由于多次惨烈战役在此发生,因而被附近居民视之为凶地,且盛传闹鬼,故民居却步。堡垒大致完好,只要我们修补扩建,可成为沿海北上的中途站,又可以与吴郡遥相呼应。”   张猛精神大振道:“这是孙权送给我们天师军的大礼,只要我们驻重兵于此,纵使吴郡落入敌人手上,仍可以凭此奇兵截断敌人后路,令对方变成深入我境的孤军。”   徐道覆道:“先决条件是要保住太湖西岸的两大重镇义兴和吴兴,当谢琰南下会稽,我们便以雷霆万钧之势,里应外合的重夺吴郡,断其粮道命脉,再衔尾穷追,逼谢琰在会稽决战,粉碎晋军南伐的美梦。”   张猛兴奋道:“重建沪渎垒的任务,请交给属下去办。”   徐道覆欣然道:“就由你全权负责,只要依计划去做,此仗大胜可期。切记要秘密行事,到敌人晓得我们有此秘密基地时,已后悔莫及。”   接着拍马而行,奔下丘坡,朝废弃多年的城垒驰去。   张、陆两人催马随之,太阳没入西山下,似代表晋室的国运,亦随他们这个战略决定,到了日暮途穷的处境。   ※※※   “笃!笃!笃!”   郝长亨听不到尹清雅的响应,心叫不妙,据下人说,尹清雅今天上街回来,便把自己关在房内。不用说也知道她已听到了高彦的死讯。桓玄散播消息的效率快得惊人,不到两天工夫,已传到巴陵来。   边荒集现在已成为了南人最注意的地方,尤其与边荒游有关的事,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都会传得沸沸扬扬。   本来边荒集可说是南人的一个禁忌,大家都不愿挂在口边,害怕多言惹祸。可是当天降火石凶兆,神秘荒诞的边荒集与天命结合起来,加上人的好奇心,谁都没法阻止人们谈论边荒集了。   郝长亨暗叹一口气,唤道:“清雅!是我!给大哥开门吧!”   同时试加点力道推门,察觉到房门上了门闩。   房内的尹清雅仍没有反应。   郝长亨大吃一惊,心忖尹清雅不会为高彦这小子做傻事吧!这个念头一出现,按门的手似失去控制的发劲推门。   “啪”的一声,木闩断折,掉往地上。   入目的情景看得郝长亨目瞪口呆。   房内一切如旧,独欠了尹清雅,在墙一边空壁上却多了以血红胭脂写上去的四个字:“你们卑鄙”。   ※※※   燕子矶为建康的名胜,是岩山东北一个小山,由于山势突出江边,三面环水,形成岩石裸露的小半岛,状如临江欲飞的燕子,故名为燕子矶。   矶上依地势建有水云、大观、俯江三亭。临江处因受大江江水冲击,形成危崖峭壁,壁上满布岩洞,令矶头更有横空飞跃之态,极具险峻之美。三国时的孙权,便爱在燕子矶的江面训练水师。   刘裕立在俯江亭上,纵目西望,江流正像千军万马于呼啸声中冲奔而来,声势浩荡,汹涌澎湃。   夜空上一片淡淡的轻云,轻纱似的笼着了半阙明月,于此时此刻身处怒潮拍岸的燕子矶上,不由令他生出如坠入梦域的迷离境界。   他生出天地间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孤凄感觉,淡真含恨去了,便像带走了他曾经拥有的一切。还记得在广陵谢府内他紧拥着淡真的一刻,整个宇宙似已落入他掌心之内。   俱往矣!   不论他将来的成败如何,但有一点他是肯定的,失去了淡真的遗憾,是永远弥补不了的。   香风吹来,任青媞已立在他身旁,一切是那么自然而然,便像一对热恋的男女,相会于月夜下的小亭里。   刘裕刚才真的忘掉了可能随任青媞而来的危险,直至她接近的一刻,方忽然醒觉过来,记起与她的约会。   自从奉谢玄之命到边荒集把密函交给朱序,在途中的荒城遇上此女,他俩便像被前世冤孽摆布的怨偶,忽敌忽友,关系不住变化,然而直至此时此地,他仍弄不清楚自己与她的关系,更摸不清她真正的心意。只有一件事他可以作出断定,就是老天爷仍不肯放过他,总教自己没法和她划清界线。   现在任青媞已成了杀干归的唯一关键,如果她左推右托,事情会好处理多了,因可和她来个一刀两断;但若她真的助自己成功干掉干归,自己是否以后可以信任她呢?他不知道!   “你来哩!”   任青媞今次出奇地守规矩,乖乖的站在他身旁,柔声道:“我很想说我何时试过言而无信?可是对你却说不出这句话来。唉!那次在建康想杀你,确是青媞不对。人家再说对不起好吗?你该明白人家的为难处。”   刘裕心忖这种事也有得原谅的吗?不论动机是为爱还是为恨,如她那次得手,自己早成古人,哪还有机会来听她的荒谬道歉。   同时想到“为求成功,不择手段”两句话。换了是以前全没有牵挂和目标的自己,肯定一见她便拔刀子,可是在眼前的情况下,必须为大局着想,而大局是他要成为南方之主,任何不利达致这目标的事,他都不可以做。尽管她是万恶不赦的人,只要她能助他刘裕除去干归,他便要虚与委蛇的对待她。   他记起屠奉三的一番话,就是人处在某一位置时,很多事是由形势去决定选择,不能由内心的好恶左右。   此时他深刻地体会到,自己正在这样一个处境内。所以,纵然司马道子是个祸国殃民的大奸贼,他也要与虎谋皮,不是如此,根本没有在南方存活的空间,遑论其余。   任青媞微嗔道:“为什么不说话呢?是否对人家仍未气消,青媞真的知错了,以后会对你诚心诚意,胸襟宽阔些好吗?”   刘裕心中涌起一个极具诱惑力的念头,她常坚持她自己仍是处子之躯,是否看准他不会真的侵犯她。以桓玄的作风,该不会放过像她这般出色的美女,假如自己现在立即占有她,便可以分辨出她有没有在此事上说谎,弄清楚后,一切都好办多了。   沉声道:“你来告诉我吧!上次你告诉我,可以为我到两湖作卧底,现在为何又忽然回到桓玄身边,还为他办事?”   任青媞轻柔地道:“难怪你误会了。回到桓玄处,是聂天还的主意。他和桓玄表面上如胶似漆,事实上却是尔虞我诈。聂天还凭一个卧底,成功伏杀大敌江海流,现在又重施故技,这条便叫美人计。”   刘裕想起侯亮生的事,任青媞当日到侯府去杀侯亮生,是因桓玄初得淡真,疏远了她,任青媞失宠下,遂要杀桓玄的首席谋臣泄愤,这种作风充分显示出任青媞的心狠手毒。她是否曾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桓玄身上呢?她只是为报孙恩杀兄之仇那么简单吗?还是依然心存复国之心,只要能成为新朝的皇后,让她亲生的儿子成为继位的皇帝,曹氏的光辉便可重现于世。对!她不但要报仇,还要雪司马氏覆灭魏国之恨。   每一个人都是在被她利用,包括桓玄、聂天还和他刘裕,这正是她要保持清白的原因,她的初夜只会交给最有机会成为皇帝的人。关于她的作为,以前老是想不通,现在一下子豁然而悟。他的想法,该虽不中亦不远矣。打开始,她便一意倾覆司马氏皇朝。   想通此点,对付起她来容易多了。   淡淡问道:“告诉我,你凭什么令聂天还信任你?又凭什么令桓玄再次接纳你呢?”   任青媞微耸香肩,漫不经心地问道:“青媞长得美吗?”   她突然脱口说出这句话,令刘裕乏言以对。不论她是怎样的一个人,她也像其他人一般有血有肉,一样会感到无奈和痛苦。现在剩下她孑然一身,虽是魔功强横,且不住精进,以之纵横江湖,是绰有裕余,但要影响政局,却只是痴人说梦。所以,她必须投靠有实力的人,例如聂天还,又或桓玄,她才能兴风作浪,至乎进居于权力的核心。   她是否对自己忠诚,亦只能从这方面来决定,当他刘裕成为最有机会改朝换代的人,她会全力匡扶他。   问题在任青媞虽无显著的恶行,却因与臭名远播的逍遥教和任遥有不可分割的关系,纵然逍遥教已云散烟消,任青媞仍是江湖人或建康豪门眼中不折不扣的妖女,没有人会接受她。自己身边的人,如屠奉三、江文清、燕飞或宋悲风,都不例外。   这种情况她不会不知道,为何仍努力与自己修补破裂了的关系呢?自己怀疑她的诚意,绝不是捕风捉影。   刘裕自问,到此刻仍没法对她狠下心肠,一半是基于她的利用价值,另一半无可否认是因为她的美色。   她的美艳是与众不同的,半妖半仙,极尽诱惑的能事。一方面她烟视媚行,一副天生出来媚惑男人的模样;另一方面则声言奴家洁身自爱,至今仍保持完璧之躯,合起来便构成她独有的风情。   她简单的一句话,内中实包含无限辛酸,除她的美丽和媚惑男人的功夫,她还可以有甚么凭恃?但她的美丽正是她最厉害的武器,可使强如聂天还和桓玄尽向她俯首称臣。   桓玄和聂天还可以接受她,却绝不可以是刘裕。接纳她对刘裕只会是灾难。   他首次对任青媞生出怜悯之心,不是同情她的所作所为,而是在明白了她的处境后油然而生的情绪。   在某一个程度上,他的处境和她有相似的地方,大家都有必须以血来清洗的耻恨,亦有没法松脱的承担,只不过走上不同的路吧!   任青媞幽幽道:“又没话说了。”   刘裕心中涌起自己并不明白的情绪,叹道:“青媞你走吧!你在我身上不会得到你渴望的东西,我宁愿明刀明枪和你斗个你死我活,也不愿尔虞我诈的互相欺骗。”   “噢?刘裕!”   刘裕愕然朝她瞧去,见她美眸内泪花滚动,凄然地看着自己。   任青媞垂下螓首,楚楚动人的惨然道:“到现在你仍不相信我吗?我便助你杀死干归,这样足够了吧!至于能否杀死卢循,悉随你的意旨。好吗?”   刘裕醒觉过来,暗骂自己心软,任青媞可说是他为今唯一对付干归的门径。杀了干归,可大幅削弱桓玄的实力,在将来与桓玄的斗争里,关乎到生死成败,又可以向司马道子作出交代,令彼此的合作关系可以继续下去。自己怎能如此感情用事,难道自己仍不能抛开一切,全力求胜?   当然,也可能是任青媞和干归连手布置的一个陷阱,当他以为可以杀干归时,被宰的反是他。说实在的,他真的希望会是如此,那他对这口口声声说爱自己的美女再没有任何感情困扰了。   刘裕振作精神,忽然探手搂着她的小蛮腰,就那么将她抱起搂入怀里。   她丰满动人的胴体,令他差点生出原始野性不顾一切后果的冲动,忙暗中警告自己,始能保住灵台的一点清明。   任青媞“啊”的一声娇呼,玉手缠上他粗壮的脖子,呻吟道:“刘裕!”   这两个字差些儿震散了他的神智,幸好仍能力保不失,凑到她耳旁道:“我要你!”   任青媞娇躯剧烈的颤抖着,每一下颤抖,对刘裕都有切身体会勾魂夺魄的挑逗力。这美女喘息着道:“你仍不信人家吗?青媞便用事实证明给你看,来吧!人家等待这一刻等得心都焦了。”   刘裕暗叫救命,测试行动的受害者,肯定非是对方而是自己,他是绝不可以和这心怀叵测的美女有任何肉体的关系,何况,万一她真的还是处子之躯。不论他如何狠心,可是自家知自家事,如任青媞成了他的女人,他是难以对她始乱终弃的。   今次测试是彻底的失败,仍是搞不清楚她是否弄虚作假,自己则变成骑虎难下。   刘裕忙把熊熊烧起的欲火硬压下去,抱着她来到亭子里的石椅坐下,让她坐在膝上,道:“现在仍不是欢好的时机,我先问你一件事,然后我会告诉你原因。”   任青媞叹息一声,坐直娇躯,幽幽道:“刘裕你是否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呢?”   刘裕此时已清醒过来,不答反问道:“干归现在藏身在何处?”   任青媞爽快答道:“他藏身在大江的一艘船上,随时改变位置,即使是我,想找到他仍要靠特别的手法,主动权全操于他手上。”   刘裕道:“你不是寄身于他的船上吗?”   任青媞道:“我只和他碰过两次头,最近一次就在昨夜,我向他报告密会刘牢之的情况,让他飞报桓玄。我知道干归并不信任我,且会破坏我和桓玄的关系,所以,我真的希望你们能宰掉他,唯一条件是不可以让桓玄怀疑到我身上来。”   刘裕开始相信任青媞有合作的诚意,这更是她一贯心狠手辣的作风,且一山不能容二虎,没有了智计识见不下于她的干归,桓玄便不得不重用她。   任青媞皱眉道:“这些事与你应否和人家欢好,有什么关系呢?”   刘裕淡淡道:“因为昨夜干归乘小艇到大码头区来接你时,我在一旁看在眼里。”   任青媞愕然道:“竟有此事?”   刘裕道:“我更不是唯一的旁观者,卢循于你们离开后,现身在你登船的地方,还说了一句‘真奇怪’。现在你明白了吗?卢循昨夜既可跟在你身后,说不定现在亦跟了你到这里来,此刻躲在暗处虎视眈眈,找寻机会,你说我们应否在这样的情况下,幕天席地的胡天胡帝?”   任青媞双眸闪过骇人的杀机,目光越过他肩头,投往山林的暗黑里去。 第五章 悔不当初   高彦和姚猛赶到边城客栈,阮二娘早等得不耐烦,怨道:“为什么这么久才来?你们两个小子是否又到了青楼胡混?只有赌仙来了。”   高彦失去答她的兴致,叹道:“怎会发生这样的事?”   阮二娘领着两人穿过大堂,踏上通往东翼的长廊,叹道:“老娘怎么知道?那怪老头今天第二次去探天穴,回来后便把自己关在房里,直到送饭的人去敲门,方发觉他早死了。”   姚猛苦笑道:“如他是被人干掉的,我们便真是丢脸到家了。”   此时三人抵达辛侠义的客房,门外聚了十多人,部分是客栈的伙计,其他是负责客栈保安的荒人兄弟。   他们踏进房内,眼前的辛侠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双目紧闭,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虽然神态安详,但高彦和姚猛清楚感到他生机已绝。   程苍古坐在床沿处,若有所思的瞧着辛侠义,似不知高、姚两人的到达。   两人走近床前。   高彦道:“怎么一回事?”   程苍古把手执着的纸笺递给他道:“自己看吧!”   高彦拿着笺子,展开阅看。   姚猛也探头观看,当然看不明白,问道:“老辛有什么遗言!”   高彦把笺上写的字念出来,颂道:“老夫一生行侠仗义,从来以侠义为先,没有干过有愧于心的事。可惜时不我予,独木难支,空叹奈何。现在老夫阳寿已尽,但愿死后能埋骨边荒,葬于天穴之旁,伴我者青天黄土,再无憾事矣。辛侠义绝笔。”   高彦放下纸笺,舒一口气道:“是自尽吧!”   程苍古摇头道:“他是病死不是自尽。他早该死了,全凭意志撑到边荒来,死也要死在边荒。算是完成他最后一个心愿。”   阮二娘不解道:“昨晚他拉着我说疯话,说他从来看不起荒人,更鄙视边荒集,大骂我们如何堕落虚伪,如何唯利是图,又说边荒没有侠客。唉!真不明白他因何死也要到边荒来死?”   高彦冷哼道:“边荒或许真如他所说的,没有他心中认为是侠客的侠客,但却没有伪君子,有的都是真诚的人,肯认识和体会真我的人,我们荒人从来不须要荒外人的认同,同样可活得精采。”   程苍古拉起棉被,掩盖辛侠义的遗体,淡淡道:“他只是发酒后的牢骚,怎能作准?现在死者已矣,入土为安。他选择埋骨于天穴之旁,正代表了他对边荒看法上的改变。边荒正是老辛最后一个侠客梦。他的事我会亲自处理,不用劳烦你们。只有我比你们这些年轻人更明白他。”   ※※※   聂天还呆瞧着壁上尹清雅留下的四个字,一言不发。   他不说话,在他身旁的郝长亨更不敢说话。   聂天还的脸色黯淡,忽然叹道:“今次我是错行一着,而且错得很厉害。”   郝长亨大感愕然,自十五岁投靠聂天还,得他提拔,至今天的权势地位,他还是首次听到英明神武、算无遗策的聂天还,亲口承认自己的错误。   只好道:“帮主没有做错,只是关心清雅的终生幸福吧!高彦肯定不是好夫婿。”   聂天还再叹道:“高小子是什么人,我们早有定论,不过人死了便不要再去说他。”   郝长亨道:“我们立即发动人手,去把清雅追回来。”   聂天还苦笑道:“有用吗?”   郝长亨差点为之语塞,以尹清雅的武功,手下的人又不能对她动粗,如她执意不回来,谁可以改变她。道:“只要发现她的踪影,我便亲自去劝她回来。”   聂天还道:“你也不是不知道清雅的性情,现在她正气在头上,你找她只会被骂个狗血淋头。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我没有多此一举要干掉高彦,便不会有眼前的事发生;又如果我不是自幼宠坏她,她也不会变得这般任性刁蛮。唉!她会到哪里去呢?”   郝长亨道:“照我猜,清雅应是到边荒集去。”   聂天还皱眉道:“高彦已经死了,她到边荒集去干什么呢?”   郝长亨分析道:“清雅现在正处于一种极端的情况下。她离家出走,是表示对我们的不满,至于她要到哪里去呢?恐怕清雅亦是心里迷茫,会有天地虽大,无处容身之慨。”   聂天还苦笑无语。   郝长亨续道:“同时她更感到内疚,认为自己须对高小子的遇害负责。在这种心情下,她会朝边荒集走,纵然人死不能复生,可是边荒是他们相遇之地,能到他的坟前上一炷香也是好的。”   聂天还皱眉道:“荒人岂肯放过她?”   郝长亨道:“荒人绝不会动她半根毫毛,清雅先后两次遭擒,最后都是安然回来,可看出荒人因她和高小子的关系,所以不为难她。现在高小子死了,荒人更不会伤害她。”   聂天还似放下了部分心事,沉吟道:“坦白告诉我,清雅是否真的看上高彦呢?”   郝长亨道:“高小子之所以在清雅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是清雅以为在巫女河杀了他,所以心存歉疚,该与男女之爱没有关系。可是上次从边荒回来后,她显然对他大为改观,说起他时总是眉飞色舞,极为回味,更不时展露会心的甜蜜笑容,清雅或许仍未钟情于他,但至少对他已有好感。唉!现在高小子尸骨已寒,顿然使她感到失去了什么似的,所以离家出走。不过以我看,去过边荒集她便会回来,在她心中,仍是帮主你最重要。”   聂天还听出他最后两句话,全为安慰自己而说,根本是言不由衷。颓然道:“真不明白这小子凭什么吸引她?”   郝长亨道:“有一点我们是不得不承认的,清雅比我们更了解高彦,可知高彦有我们未知的另一面。”   聂天还狠狠道:“高彦有什么值得我们花费精神去了解的地方?”   郝长亨道:“这正是我们和清雅的分歧所在。对我们来说,高彦只是无赖和混蛋,但清雅接触到却是他的另一面。高彦能在边荒集混得这么成功,又可求得燕飞陪他到我们的地头来缠清雅,该有他的一套。”   聂天还道:“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再不重要,眼前最重要的事是如何使清雅安然回来。”   郝长亨知他是关心则乱,无法用上平日的才智,遂道:“我们可以飞鸽传书,知会我们在寿阳的人,令他捎个讯息予我们的老朋友红子春,着他照顾清雅,弄清楚她的情况,再决定下一步该怎么走。”   聂天还皱眉道:“发生过那样的事,老红还会为我们办事吗?”   郝长亨道:“江湖上并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何况我们又不是要他出卖他的荒人兄弟,这种顺水人情,他是何乐而不为。”   聂天还颓然若失的坐下,道:“这事交由你去办吧!告诉红子春,如有人敢伤害清雅,纵然是天王老子,我聂天还也不会放过他。”   ※※※   到二更天,刘裕才回到在建康的新巢。这外表看似普通的一所民房,却是司马元显为他们安排的落脚地点,免得终日提心吊胆,怕卢循或干归的人忽然来袭。   宋悲风本想凭自己在建康的人事关系,另觅藏身之所,可是刘、屠两人均认为,这是向司马道子表示诚意的一个方法,且在敌友难分下,反是与桓玄或孙恩势不两立的司马道子较为可信。   此宅位于青溪西岸,青溪南接秦淮河,北连玄武湖,又有支河分别通往燕雀湖和琵琶湖,距建康宫城东南的津阳门,只有数千步的距离,水陆两路的交通均非常方便。   只要一天尚未和司马道子闹翻,此名为“青溪小筑”的民宅,可作他们在建康的理想巢穴。   小筑后有小码头,有司马元显提供的快艇,方便他们往来建康的水道。   见到刘裕安然回来,屠奉三和宋悲风都松了一口气。   虽是夜阑人静之时,但三人却没有睡意,聚在客厅说话。   屠奉三道:“我已初步利用随我来的兄弟和大江帮在这里的人,建立起一个情报网,这个组织独立于司马道子之外,即使我们和他们父子的关系破裂,也不虞会被他们连根拔起。”   刘裕对他这方面的能力信心十足,问了几句,大概地搞清楚情况后,便撇开此事,向宋悲风道:“谢家的情况如何呢?”   宋悲风苦涩地道:“小裕猜得很准,今天我忍不住到乌衣巷走了一回,大小姐的情况又差了,如果燕飞不能到建康来,恐怕她捱不过今年寒冬。孙恩的内功走至阳至热的路子,一般药石根本不起作用。”   刘裕欲言又止。   宋悲风看在眼内,道:“孙小姐想再见你一次,被我好言劝阻了。她比任何人明白,她见你对你是没有好处的。我真怕若二少爷被逼答应司马元显的提亲,她会一时看不开──唉!”   屠奉三道:“我们能否从司马元显方面入手,教他暂时打消此念呢?”   刘裕摇头道:“很困难。这种事绝不可以在司马元显面前提起,否则,会破坏我们和他现在算是良好的关系。”   又问宋悲风道:“二少爷何时出征?”   宋悲风道:“朝廷已择了四天后卯时中举行出师大典,如果司马元显要提亲,将是这几天内的事。唉!孙小姐这事真是没法想吗?”   屠奉三道:“向司马元显入手不成,可否打谢琰的主意呢?”   宋悲风道:“要打动谢琰,只可以由大小姐向他说,但我又不想加重她的忧苦。”   屠奉三道:“我相信大小姐是个坚强的人,只因丈夫儿子均命丧天师军之手,所以生无可恋,致意志消沉。可是,如果令她感到此正是谢家最需要她的时候,说不定她能振作起来,激起生存的斗志,无害反有益。”   宋悲风像溺水者抓着浮木,眼睛亮起来,道:“对!在建康,她的名望远在二少爷之上,司马道子也要卖她三分薄面。不过她终日卧倒病榻,如何出来说话?”   屠奉三拍腿道:“就以她的伤势作为借口,谢琰可以推说此事须由大小姐决定,司马元显便难以催婚,我们则达到拖延的目的。”   宋悲风道:“可是二少爷现在是谢家的一家之主,他说不能为孙小姐作主,谁肯相信?以二少爷的为人,是不肯说出这种有失其身份的话。”   屠奉三道:“便把谢安的女儿谢娉婷请出来如何?由她告诉谢琰,谢玄死前有言,他女儿的婚事只有一个人能作主,便是谢道韫。以谢琰的名士风骨,绝不愿谢家女儿嫁给司马元显,自然落得顺水推舟,而不会寻根究底谢玄是不是真有这个遗言。”   宋悲风喜道:“确是办法,我明天便去见大小姐和二小姐。”   屠奉三向脸露感激神色的刘裕耸肩道:“我只是不想让枝节的事影响我们的大计,不用多谢我。哈!说到哪里去了,现在该轮到刘爷了。”   刘裕道:“任青媞是否站在我们的一方,我感到怀疑,看来是利用我们居多,又或正望风摆舵。可是她对杀干归确有合作诚意,这叫一山不能容二虎。如果我没有看错,假设干归能干掉任青媞,而桓玄又绝不会怀疑到他身上,他会毫不犹豫这般做。任青媞的情况正是如此。”   屠奉三听得精神大振,道:“如此干归有难了。”   宋悲风道:“我们和司马道子合作的风声,会否已传入干归耳内,令他知难而退呢?”   屠奉三道:“如果干归的老板是另一个人而非桓玄,肯定会立即扬帆启碇,远离建康。只恨他是为桓玄办事,不办得妥妥当当回去交差,他在桓玄心中的地位会立即一落千丈,再不会受重用。”   刘裕接着把与任青媞会面的对话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有关男女之私的对话。最后道:“有她帮忙杀干归仍非易事,她见过干归两次,可是每次都在不同的船上,且还不知他有多少艘船,由此可知他是如何小心。”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道:“这正是我们必须除掉他的原因,若有一个这样的人,为桓玄主持大局,我们会输得很惨。”   宋悲风道:“可是连任妖女亦无法掌握他的行藏,我们如何着手布局杀他呢?”   刘裕道:“任青媞的才智绝不下于干归,别人没有办法,却没法难得倒她。例如她可向干归提供假情报,引他上钩。今晚她会去见干归,向他泄露我们和司马道子搭上的秘密,又透露我们寄身归善寺的事,以赢取他的信任。”   宋悲风道:“任妖女既不是和干归一道,她究竟藏身何处?”   刘裕道:“这个我不方便问她,但已约好联络她的办法。”   屠奉三道:“此事只可以耐心等待进一步的发展,暂时放置一旁。”   稍作沉吟,又道:“对付卢循我便真的想不到办法,就算他真的藏身米铺内,我们也奈何不了他,只会打草惊蛇。由于那里贴近大江,千军万马亦不起作用,只会让他多杀几个人。”   刘裕道:“最聪明的办法,是待燕飞赶来,将可十拿九稳。”   宋悲风笑道:“我们是不能太多心的,否则两头皆空,会后悔莫及。”   见到他展露笑容,神态轻松,两人心中安慰,知他是因谢钟秀的事情得以暂时纡缓,所以心情开朗起来。   屠奉三道:“可是我们在杀敌之前,必须打醒十二个精神,若出师未成便为敌暗算,那才真的冤枉。”   宋悲风伸个懒腰,道:“夜哩!我们好好睡一觉,希望明天醒来,会接到边荒集来的好消息。”   屠奉三起立道:“哪有这么快呢?我可以问刘爷最后一个问题吗?”   刘裕讶道:“说吧!”   屠奉三肃容道:“如果我要杀任妖女,刘爷介意吗?”   刘裕猝不及防的发起呆来。   屠奉三微笑道:“我明白你的心情,现在当然不是杀任青媞的适当时机,我只希望那变成一种需要时,刘爷会没有犹豫的这么去做。”   刘裕仍是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铁汉柔情   郝长亨大清早便被召到大厅见聂天还,后者一个人坐在厅内喝茶,神情落寞,容色有点憔悴,显然昨夜没有睡过,又或是睡得很不好。   郝长亨心忖,假如自己是第一次见他,肯定没法想到他竟是雄霸一方,能左右现今时局发展的人物。   请安问好后,郝长亨在他一旁坐下。   聂天还为他斟茶,平静地道:“昨夜收到桓玄的传书,他下了决定,当北府兵远征第一个败讯传来的时刻,便是我们对杨全期和殷仲堪采取行动的时刻。”   郝长亨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知道这只是开场白,因为要清除杨、殷两人,该是手到擒来的易事,根本不用担忧,唯一能令聂天还忧心的,只有尹清雅。   果然,聂天还往他瞧来,没头没脑的问道:“办妥了吗?”   郝长亨心细地道:“我已把帮主亲笔签押的信函,以飞鸽传书送往寿阳,四天内可送抵红子春手上。”   聂天还摇头苦笑,道:“我昨夜未合过眼的想了整夜,为何我会这么溺爱雅儿呢?可以给她的我全给她了,更从来没责骂她半句。你明白吗?”   郝长亨心忖,这种事哪有道理可说的,不过帮中确有秘密流传的谣言,说尹清雅不是聂天还自幼收养的徒儿,而是他的亲生女儿,否则聂天还不会视她如命根子。   道:“清雅自幼讨人欢喜,得人欢心,她撒起娇来,更是令人怜爱,不忍苛责。何况她真的很孝顺帮主,爱护帮主。”   聂天还仰望屋梁,露出茫然的神色,徐徐道:“我一生都活在刀光剑影里,过着刀头舐血的生涯,桓冲主事荆州的期间,更有朝难保夕、危机四伏的感觉。所以我一直不想有家室之累,使我可以放手而为。”   郝长亨胡涂起来,不明白他现在说的,与尹清雅有什么关系,只好静心聆听。   聂天还沉声道:“到江湖上来闯荡,是要付出代价的,不是你杀人就是人杀你,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绝对不能心软。我之所以能熬至今时今日的地位,并不是偶然的,皆因我已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凡不利于我的,均以铁腕手法对付,故能把一个地方的小帮会,扩展至能争霸南方的强大势力,连桓玄也要和我称兄道弟,盛极一时的大江帮更要退守边荒。”   郝长亨诚心地道:“帮主虽然对敌人手下不留情,可是对我们这些追随帮主的兄弟,却是有情有义。像胡大叔生出退隐之念,帮主便没有丝毫留难,令帮中兄弟,人人心服。”   聂天还朝他看来,点头道:“和长亨说话,确是一种享受。你超卓的外交手腕,亦令我帮屡次兵不血刃的令敌人臣服,两湖帮之有今天的声势,长亨你功不可没。”   郝长亨羞惭地道:“可是我最近连战皆败北,功难抵过。帮主愈不怪我,我愈感难过。”   聂天还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于建帮之初,我也曾屡受重挫,最后敌人还不是要俯首称臣吗?一时的挫折并不重要,最要紧是坚持下去的决心和意志。你输给荒人是合理的,皆因我们是劳师远征,深入敌境。不过,这种不利的形势会逐渐扭转过来,在大江之上,谁是我聂天还的敌手?现在我帮的实力,每天都在增长中,终有一天南方会落入我们手里。”   接着双目射出缅怀往昔某一岁月的沉醉神色,悠然神往地道:“当时雅儿仍在襁褓之中,我和十七名兄弟在武陵城,被当时号称洞庭第一大帮的洞庭帮帮主莫如是亲率手下二百多人,于城内著名妓院的听花阁,以奇兵突袭成功,只剩我孤身突围而出,身负大伤小伤不下十处,生死只悬于一发,关键处在我能否杀出城去。”   “我自料必死,只是失血已令我越来越虚弱,只能拼命往最接近的东门杀去。莫如是当时的功夫,实胜我一筹,而他正是追兵里追得最贴近我的人,那种感觉,有些像被阎罗王追在背后般令人恐惧和震惊。就在这一刻,我听到婴儿的哭声。那时街上的人全躲起来,除了一种人,就是走不动的人。”   郝长亨完全被他述说的往事吸引,彷佛正化身为聂天还,回忆他的经历。他还是首次听到有关尹清雅出身的事。   此时,聂天还的眼神和表情完全反映出当时他的情况,他的人虽仍在这里,但他的魂魄精神,却回到了十多年前那一天的回忆梦魇里去。   聂天还续道:“就在这一刻,我看到了清雅,她躺在一个妇人身旁,出生应不足三个月,正放声嚎哭,小脸完全涨红了,裹在麻布里。那妇人已断了气,衣衫单薄,那时天气严寒,一时间我弄不清楚那该是雅儿的娘的女人,究竟是被冻死还是被激烈的追逐吓死,但心神却全被雅儿吸引,一时间竟忘掉了追在后面大喊索命的凶神。”   郝长亨生出被千斤大石压着心头、呼吸不畅的感觉,重重吁出一口气。清雅和聂天还的师徒之缘,竟是在聂天还处于生命中最极端的处境下开始,是他作梦也未想及的。   聂天还似陷身在那一刻的时空里,脸上散发着神圣的光辉,道:“我从来不是行侠仗义的人,一切的着眼点均在利益之上,凡挡着我的,一律杀之无赦,一切都是为了挣扎向上,和反对我的人比比谁的命更长。可是在那一刻,我却像被勾动了心底久被埋藏、差点忘掉了的某种情绪,或许是一点恻隐之心,我竟然没法就那么从雅儿身边溜过,以最快的速度冲出城门去。其时,把守城门的兵卫,已被当时的场面吓得像其他人般作鸟兽散,街上除了正斗个你死我活的敌我两方外,就只有变得孤零无依的小雅儿。”   “当时从雅儿转弱的嘶哑哭声,我心中清楚知道,如果再没有人予她温暖,她会失去她的小生命。这个念头来到我脑子里,我已用脚把她挑起,搂在怀抱里。同一时间,我心中的恐惧完全消失,她脆弱的血肉在我怀抱里颤抖着,触动了我心里没法形容的一种奇异感觉,令一向自认无情的我,产生出肯为她作出任何牺牲的心态。而就在那一刻,我感到伤疲的身体似被注入了新的力量,一切都清晰起来,所有以前想不通的武学难题,在那剎那豁然而悟,潜藏的力量被释放出来。我不用回头去看,便如目睹般晓得,莫如是迫近至我背后丈许处,他手中的长鞭正往我脖子卷来。于是我抱着雅儿滚倒地上,反手掷出最后一柄飞刀。”   郝长亨“呵”的一声叫了起来,接着的部分是两湖帮众津津乐道的事,武陵一战,聂天还击杀莫如是,把两湖帮一直处于下风的形势完全扭转过来,群龙无首的洞庭帮,不到半年便在聂天还全面讨伐下冰消瓦解,令聂天还成为两湖一带继莫如是之后的新一代霸主。   聂天还道:“之后我当然成功抱着雅儿溜掉。”   再朝郝长亨瞧去,眼神回复平日的精明,只是眼内充满伤感的神色,轻轻道:“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何如此宠纵雅儿,她不但是我的幸运神,更是可以让我把心中的慈爱倾注的唯一对象,打从开始便是如此。那种爱是没有保留的,所以,我从不说她半句不是,而她亦从没有令我失望。可是我并不懂如何去爱她,更不明白她,只懂用我自以为是的方法。”   郝长亨自觉善于言辞,更对捉摸别人心意极具自信,可是听到聂天还的剖白后,他竟没法说得出能安慰聂天还的只字片词。只能哽咽道:“帮主!”   聂天还举手阻止他说话,叹了一口气,回复平静地道:“说出来好多了。我现在最渴望的是雅儿回到我身边来,我不单不会怪责她,还会求她原谅由我一手铸成的恨事。”   ※※※   燕飞立在黄河北岸,心中涌起无以名状的奇异感觉。   他感到另一个心灵在呼唤他,但绝不是纪千千,也不是孙恩。   直至目前为止,能与他生出心灵感应的只有三个人,就是纪千千、孙恩和尼惠晖。后者已埋骨天穴,当然没有可能是她。   此人会是谁呢?那是一种非言语所能形容的感应,奇妙动人,便像和风从某一方向吹来,吹拂着心灵大地的草原河川,令青草随风摇曳,水面泛起波纹。   他隐隐感到对方在前方某处,却没法掌握确实的位置。   燕飞开放心神,一声长啸,投进充满秋寒的河水里去。   ※※※   刘裕被宋悲风的足音惊醒,从床上坐起来,宋悲风推门而入,见他醒了,欣然道:“王弘来找你。”   刘裕记起约见一事,知该是与此有关,离床穿衣道:“老屠呢?”   宋悲风道:“他天未亮便出门,该是去看边荒集是否有响应。”   刘裕梳洗更衣后,到客厅去见王弘。   坐好后,王弘赞道:“这地方挑得很有心思,坐艇来只要进入青溪,可轻易知道是否有人跟踪;从陆路来,则是里巷交缠,亦可借形势撇下跟踪者。不过仍以水路最方便。”   刘裕道:“除司马元显方面的人外,王兄是唯一晓得我们居所的人。”   王弘深感荣幸地道:“我会加倍小心,为刘兄保守秘密。”   刘裕笑道:“是否定下约见之期哩?”   王弘道:“正是如此,不必见的我都帮你推了,要见的五个人,都是建康新一代中的佼佼者,且大多有官职在身,若能和他们修好,对我们将来会有很大的帮助。”   刘裕深切感受到王弘的诚意,只听他说话的语气,便知他完全投向自己的一方。要这样一位身份崇高的高门公子,视自己这布衣为领袖,绝非易事。   王弘续道:“我安排刘兄去见的五个人,是郗僧施、诸葛长民、朱龄石、毛修之和檀道济。他们都与我有很深的交情,朱龄石更是自幼与我相识,此人文才武艺,均不在我之下,是个人才。檀道济则精通兵法,只是不获朝廷所用,难以一展所长。他们五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对司马氏皇朝非常不满,对安公和玄帅则推崇备至。”   坦白说,在现时的处境下,刘裕根本没兴趣去会见这群公子哥儿,纯是看在王弘的情分上,更不愿对王弘的热心泼冷水。根本不想深究他们其实是怎样的一群人。   点头道:“一切由王兄拿主意好了,何时与他们见面呢?”   王弘道:“见面的地点是千千小姐雨枰台对面的淮月楼,届时要委屈刘兄扮作我的随从。这样的清议聚会每晚都举行,在建康是最平常不过的事,没有人会生疑的。”   刘裕笑道:“你怎么说办便怎么办吧,我信任王兄的安排是最恰当的。”   心中不由泛起当日到雨枰台见纪千千的动人情景,淮月楼高耸对岸,楼起五层,宏伟壮观。   如果能在顶层欣赏秦淮河的风月,确是赏心乐事,只恨自己根本早失去这种情怀。   王弘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这几天临近出征,当官的大有大忙,小有小忙,大家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我定下于大军出发后的晚上,举行聚会。”   刘裕点头答应,心中想的却是待会与任青媞的约会,那是昨夜约好的。   现在杀死干归的希望,已完全寄托在这善变难测的美女身上。   ※※※   黄河被抛在后方远处,燕飞心中忽然又浮起安玉晴那令他永难忘怀神秘美丽的眼睛。   奇怪!   为何这两天会不住想起她呢?此时奇异的心灵感应已消失无迹,心湖一片平静,无忧无喜,整个人如融入天地造化里,与脚下的大地和头上的青天混为一体,偏是这个不该有任何杂念的时刻,安玉晴的眸子浮现心湖。   难道心灵的奇异感应竟是与她有关?细想又觉得没有道理,他并非第一天认识她,以前又没有发生过这方面的事。不过他亦不敢完全排除这个可能性,或许是因自己“进步了”,以前不可能的事,现在变为可能,谁敢肯定呢?他全速朝淮水的方向掠去,在移上中天的秋阳洒射里,他心中涌起一个古怪的念头。他之所以能和纪千千建立心灵的联系,是因为他们之间的热恋,强烈的爱火筑起了一道能超越任何距离、贯通一切阻隔的心灵桥梁。这是可以理解的。   假设这几天心灵的奇异现象,是因安玉晴而起,那是否代表他们之间,亦存在着相近他与纪千千之间的互相爱恋呢?燕飞为这个想法感到惊诧。   自第一次在边荒遇到安玉晴,无可否认的她便在他心底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令他禁不住思念她,渴望再见到她,更回味与她相处时的每一刻。   在建康乌衣巷谢家的会面,令他与她的关系得到进一步的发展,当时,他的心神全被她独特的思想、谈吐和气质吸引。   她的每个神情都是那么动人,与她在一起时,他恨不得能把时间留住。   最迷人的是她予人那种若即若离的感觉。便像下凡不食人间烟火的女神,纡尊降贵的到人间来,与他这个凡夫俗子说话。她的一颦一笑,总能触动他的心弦。   而她的遽然离开,也令当时的他感到若有所失,心中迷惘。   不过,亦在那天晚上,他遇上纪千千,安玉晴的位置迅速被纪千千取代。   可是他不会自己骗自己,他对安玉晴确曾经生出爱慕之意。   但对安玉晴的仰慕已是过去了的事,他现在的心全被纪千千占据,再容纳不下其他事物。   情况真的是这样吗?为何自己现在偏偏不断地想起她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就在这刻,他心中浮现另一个图像,在美丽的山区里,有一片黝黑的焦土,中心处是个深广达数十丈的大坑穴。   白云山区的天穴。   忽然间,他感应到令他心灵出现异动的来源,是来自天穴的位置。   接着天穴的图像被安玉晴神秘的眸神代替。   就在此刻,他醒悟到,安玉晴正在天穴附近。他完全不明白,为何会有这种奇异的感应,但却清楚,自己必须先赶往天穴。   不抛开一切去见这位俏佳人,他是不会安心的。虽然没有可能因她而移情,但除男女之爱外,他肯为她做任何事。 第七章 最后通牒   刘裕头戴竹笠、划着快艇,进入茫茫烟雨中的燕雀湖。   今早起来,明明仍是天色碧蓝,秋风送爽。忽然云堆不知从何处移来,丝丝细雨就这么漫空洒下,远近的景物模糊起来,令人分不清楚是雨还是雾,平添了刘裕心中的愁绪。   他心中不住浮现那晚私会谢钟秀的情景,那种把她拥在怀里的感觉;那种犯禁的感觉,令他勾起对淡真最确切的回忆,就像命运在重演。   他对自己坦白,当她动人的肉体在怀里抽搐颤抖的一刻,他忘掉了一切,包括淡真在内。恐怕没有其他的美女,例如江文清、朔千黛又或任青媞可予他同样的震撼。只有谢钟秀,可以令他拥着她时,生出似拥着淡真的销魂感受。在那一刻,她真的代替了淡真。   唉!   这会是他永远埋藏于心底的秘密,不会告诉任何人。他向屠奉三和宋悲风宣明,不会对谢钟秀有任何野心,是他必须说的话。作为领袖须为大局着想,不能被个人的私欲左右,更不该为儿女私情误了大事,何况,谢钟秀是绝对碰不得的诱饵。   他刘裕所处的位置,令他只能说在那处境该说的话,做最该做的事,否则,追随他的人会因而离弃他。   生命充满了惆怅和无奈,在一个不公平的社会,更会受到不公平的对待。尽管未来他成了南方之主,仍难以在短时间内打破成规,因为在向上硬闯的过程里,他要争取高门世族的支持,也因此须保护他们的利益。   风声飘响,一道人影从岸上掠至,跃往艇子的中央处。   扮作小伙子,戴上麻草织成的帽子的任青媞,出现眼前。在茫茫的雨丝薄雾里,她像变成天地的核心,吸引了他所有注意力。   任青媞送他一个羞涩中带着甜蜜情意的笑容,分外迷人。香唇轻吐道:“刘裕!你好吗?”   刘裕感到心弦似被她的无形纤手轻拨了一下,想起美丽便是她最厉害的武器,不由心中暗叹。   道:“我好还是不好,便要看小姐你了。”   任青媞微嗔道:“只听你这两句话,便知道你仍然在怀疑青媞的诚意。”   刘裕苦笑道:“由第一天我遇上你,你便一边献媚一边动刀子,你说我可以毫无戒心的信任你吗?”   任青媞道:“你可以怀疑青媞,那青媞是否也可以怀疑你刘裕呢?”   刘裕愕然道:“你怀疑我什么呢?”   任青媞漫不经意的耸耸肩道:“什么都怀疑,例如,你是否只是在利用人家,根本不把我当作伙伴;又或我是你另一个须除去的对象,干归遭殃后便轮到青媞。你的脑袋转什么念头,人家怎晓得呢?”   刘裕想起昨夜屠奉三说要杀她的话,心忖,她的怀疑并非没有根据的,只不过不是自己的念头。同时想到任青媞现在是利用本身能起的作用,向他漫天要价,逼他作出承诺。   叹道:“我岂是这种人呢?你想杀我倒是不争之实,只是我福大命大吧!你凭什么来责怪我?”   任青媞瞟他一眼,低头浅笑道:“你怀疑我,我怀疑你,在没有信任的基础下,好事也会变成坏事。幸好这事也有解决的办法,你愿意考虑吗?”   刘裕讶道:“这种事也有解决的办法吗?除非能把各自的心掏出来让对方看。”   任青媞两边玉颊同时被红晕占据,螓首垂得更低了,轻轻道:“我的解决办法,差些儿便是这样了。”   配合她充满挑逗性的神态,若刘裕不明白就是大呆子。   刘裕更明白这或可能是她对自己最后一次的通牒,知会他如仍不肯和她合体交欢,她将会怀疑他的“诚意”。   任青媞看得很准,像刘裕这种人,是会对把处女之躯献予他的女人负责任的人。反过来说,如果刘裕坚持拒绝她献身,当然代表他不肯接纳她。   在这要命的时刻,在这不得不依赖她的时刻,他可以说“不”吗?那他就没法杀死干归,他便有可能输掉这场仗。   他愈来愈明白到,领袖之不易为。任何事情都是要从大局作出考虑,个人的好恶是完全次要的。   从一开始在他心中,他便认定她是彻头彻尾的妖女,偏是这妖女对他有极强烈的吸引力,所以,明知她可能是南方最狡猾、最心狠手辣的妖女,他仍不肯真的伤害她。但他实在不欢喜那种感觉,有点像被她玩弄于股掌上的感觉。   刘裕淡淡道:“现在是办正事的时候,我们绝不能横生枝节,事情愈简单愈好。明白吗?一切待杀了干归和卢循再说吧!”   任青媞仰起花容,喜孜孜地道:“好吧!让我先研究如何杀干归,你细心的想想,是否有破绽落入干归手中呢?”   刘裕沉吟片刻,摇头道:“我想不到有什么地方出了问题,为何你会有这个想法?”   与她说话要步步为营,绝不可没有戒心的向她透露己方的情况,否则,如她小姐忽然改变心意,掉转枪头,站在干归的一方来谋算自己,便糟糕极矣。   此时小艇来到湖水中央的区域,岸上的景物消失在迷蒙的水雾里,他们宛如置身于无垠的空间里。   任青媞道:“我看人是不会看错的,能观人于微,昨夜我去见干归,向他透露卢循在琅琊王府大门外行刺司马元显,及后你又从王府后院溜出来,然后到归善寺去。这些都该是他急需的珍贵情报,可是他却似不大放在心上,还着我千万勿要打草惊蛇,但又不肯向我透露他有什么手段。他这种反应,只有一个解释,就是如何对付你,他已胸有成竹,想出了好计策。”   刘裕皱眉思索道:“我刚移往另一秘处藏身,如果他的计策是针对我仍在归善寺而设,他会非常失望。”   他故意说出改了藏身的地方,是为试探任青媞,看她会否追问新的藏身处。   任青媞道:“我是不会看错干归的,你肯定是在某一方面出了问题,被他掌握到破绽。你现在回去好好的想想,看问题出自哪一方面。只要你能掌握到破绽所在,便可以从而推测出干归行刺的计划,再反过来对付他。你不用对我说出来,由现在起我亦不会再找你,以避嫌疑。千万勿忽视我的警告,这或许是你唯一杀干归的机会,错过了便永不回来,也白费了我一番苦心。人家要走哩!记得你刚才曾答应过人家的事哩!”   刘裕回到青溪小筑,司马元显正与屠奉三在客厅兴致勃勃的谈话,就像知心好友在聊天,从神态语调绝看不出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   司马元显见刘裕回来,欣然道:“我从屠兄身上学到很多东西,原来只是侦查敌人,可以有这么多层出不穷的手法。”   刘裕故示亲密,席地坐往司马元显的一边,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知敌正是胜利的关键。”   司马元显深有感触地道:“不瞒两位,那晚我和你们在江上被‘隐龙’追逐,是我毕生难忘的事。以前我从来没有遇过如此惊险的情况。你们也清楚的,我到哪里去都是前呼后拥,敢开罪我的数不出多少个来。但那晚却是与敌人正面交锋,敌我两方斗智斗力,稍一不慎,便要舟覆人亡。而你们谈笑用兵、临危不乱的态度,更对我有很大的启发,到今天我仍很回味当时的情况。”   刘裕心忖如论惊险,该是他被燕飞从舰上强行掳走惊险多了,不过,看来司马元显并不把此事放在心上,又或索性忘掉算了。   问道:“我们在这个地方,保密的工夫做得足够吗?”   屠奉三双目现出注意的神色,显然掌握到刘裕并非随口问问。   司马元显微一错愕,然后道:“此事由爹亲自安排,知情者不到十个人,都是在忠诚上无可置疑的。”   刘裕道:“那就不该是公子你这一方出问题。”   屠奉三向他打个眼色,道:“究竟是什么一回事呢?”   刘裕明白他眼神的含意,是教他不要隐瞒司马元显,由于还须与司马道子父子长期合作,以诚相待该是最高明的策略,否则,如果被司马元显发觉他们处处瞒他,良好的关系会转趋恶劣。   司马元显也道:“是哩!刘兄为何会忽然担心这地方呢?是否出了什么问题?”   刘裕道:“此事说来话长,现在我们谈论的事,公子只可以让琅琊王和陈公公知道,总言之愈少人知道愈好。”   司马元显兴奋起来,不迭点头道:“这个当然,我是懂得分轻重的。”   刘裕向屠奉三道:“任青媞警告我们,干归在对付我一事上,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当是已拟定好全盘计划,所以,该是我们在某一方面被干归掌握到致命的破绽。”   屠奉三现出震动的神色,皱眉不语。   司马元显一呆道:“任青媞?你怎会和她往来的?”   刘裕点头道:“正是她。那天我离开贵府后,给她跟在后方追到归善寺去,这才有央公子另找藏身之所的事。”   司马元显一头雾水地道:“我不明白,她和干归不是一伙的吗?”   刘裕当然不会向他剖白和任青媞纠缠不清的关系,道:“我和她算是老相识,时敌时友。此女心狠手辣,谁都不知她心中想什么。不过有一点是肯定的,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从己身的利益着眼。现在她和干归因争宠而互相排挤,所以,她说的话该是可信的,因她要借我们的手除去干归。”   说罢心中一阵不舒服,在某一程度上,他已出卖了任青媞,幸好此事并非完全没有补救的办法,只要在司马元显身上下点工夫。   又道:“我曾立誓答应她,不会把她暗中帮我们的事泄漏出去,公子是自己人,我当然不会隐瞒。这就叫江湖规矩,请公子帮忙,否则,我刘裕便成弃信背诺的人。”   司马元显露出感动的神色,探手拍拍刘裕肩头,道:“刘兄真的当我是朋友,我便连爹也瞒着,且答应永不说出这件事。”   屠奉三欣然道:“由这一刻起,我们都是兄弟了。”   又皱眉道:“我们究竟在哪方面给干归抓着把柄呢?”   司马元显道:“除了你们三人之外,还有谁晓得这地方呢?”   刘裕道:“只有王弘了。”   司马元显道:“王弘绝不是这种人,何况他爹对桓玄深恶痛绝。会否是他被人在后跟踪而不察觉,直跟到这里来。”   屠奉三道:“这可能性微乎其微。且知道又如何?我们岂是那么容易被收拾的。要杀刘兄,必须在某一完全没有戒心的环境攻其无备,方有成功的可能。”   司马元显向刘裕道:“刘兄要小心任青媞那妖女,说不定她忽然又说有什么要紧的情报,着你去见她,事实上却是个陷阱。她现在虚言恫吓,只为取得你的信任。”   刘裕苦笑道:“我倒希望是如此,但她却说再不会与我联络,教我好自为之。”   司马元显错愕无语。   屠奉三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看着刘裕沉声道:“我这边,也真想不出任何问题,你呢?例如有什么事是你尚未告诉我的?”   刘裕思索起来。   司马元显仍不服气,道:“你们真的信任任青媞吗?”   屠奉三正容道:“我比任何人更明白,在桓玄手下任事的情况,干归和任青媞互相猜疑是合理的。他们是同类的人,只要有机会,肯定会除去对方,这叫先发制人者胜。”   刘裕全身一震。   两人齐往他瞧去。   司马元显喜道:“想到了!”   刘裕点头,缓缓道:“该是想到了,仍是与王弘有关。”   司马元显不同意地道:“我认识王弘这个人,他绝不会出卖朋友,何况,刘兄曾是他的救命恩人。”   屠奉三道:“该不是直接与他有关系,而是他被人利用了。”   刘裕道:“正是如此。今早他来找我,说他有几个知交好友想与我一聚,约好了在征南军出发的那一晚,在淮月楼见面。”   司马元显露出不悦神色。   屠奉三愕然道:“为何你会答应这种不必要的应酬呢?”   刘裕当然明白司马元显的心态,亦知要如何安抚他。道:“王弘与我的关系,建康没有人不知道,想找我,王弘可说是唯一的途径。干归便是看准此点,通过与桓玄有秘密连系的人,此人又与王弘有交情,向王弘套问,便可以布局杀我。”   转向司马元显道:“王弘并不清楚我真正的情况,只知公子已接纳了我们,大家齐为朝廷效命,根本不会想及其他问题。能约我去和他的朋友见面,他也大有面子。”   司马元显紧绷着的脸容舒展开来,点头道:“这类聚会在建康是最普通不过的事,人人都想亲耳听刘兄说出杀焦烈武的经过。”   屠奉三沉声道:“你去见的人中,肯定有一个是暗中与桓玄勾结的人。”   司马元显紧张的问道:“是哪些人呢?”   刘裕把名字道出来,然后和屠奉三看着司马元显,等听他的意见。对这五个人,司马元显当然比他们清楚多了。   司马元显苦思片刻,叹道:“五个人我都认识,真想不出谁有问题,要说最令人怀疑的人,我会指出毛修之,他是巴蜀大家族毛璩的后人,不过毛璩已被亲桓玄的另一大族谯家连根拔起,毛修之该与桓玄有深仇才对。真令人头痛。”   接着道:“就由我去监视这五个人,只要真有人与干归暗中勾结,定瞒不过我。”   屠奉三微笑道:“千万不要如此,现在我们最要紧是不动声色,要连王弘也瞒着,来个将计就计,这或许是杀干归的唯一机会。”   司马元显道:“如果我们走错门路──”   屠奉三从容道:“还记得那晚郝长亨向我们撒网吗?成败就是那么决定了,郝长亨逮不着我们,注定要给我们掳人离开。现在的情况亦是如此,我们只能信任自己的看法,如果输了,只好怪自己犯错或倒运。”   又道:“今次反刺杀的行动由我负责,我会研究每一种可能性,设计出完善的策略,务要教干归在自以为胜券在握之际,堕进死亡陷阱去。” 第八章 洞极仙丹   燕飞奔上山顶,忽然立定,原来已到了山崖边缘,恰好看到三十多里外边荒集落日的美景。   无涯无际安详肃穆的宁静,弥漫着整个辽阔的空间,红日像一艘远航的楼船,逐渐被地平吞没,颖水变成耀人眼目的一道光带,蜿蜒横过大地。   渡过黄河后,他昼夜不停地连赶两天路,终于回到边荒集,可是为了安玉睛,他现在要过门不入,到明天才会回边荒集去。   夜窝子的灯饰逐渐亮起来,古钟楼更是灯火辉煌,有如荒芜大地上指路的明灯。燕飞可以想象其中热闹的情况。   区区一集之地,每天有多少事在发生和进行着,其中又有多少影响到天下的盛衰?燕飞感到,眼下的边荒集和他荣辱与共,再分割不开来。   边荒集经姚兴和慕容麟一番努力下,防御力大幅增强,不过以之抵抗精善攻坚、纵横北方,由慕容垂率领的无敌雄师,显然力有未足。如何保卫边荒集,确煞费思量。如果有刘裕在,他便不用担心,可是,刘裕肯定仍在南方挣扎求存,无法分身。   燕飞离开高崖,朝天穴的方向进发。   ※※※   青溪小筑主厅。   刘裕与刚回来的宋悲风对话。   宋悲风道:“果如我们所料,司马道子亲向二少爷提亲,却被二少爷推在大小姐身上,司马道子只能暂时作罢。”   刘裕道:“以司马道子的霸道作风,竟不立即去见大小姐吗?”   宋悲风道:“或许他是做贼心虚,因害死了大小姐的骨肉至亲,故不敢面对大小姐。对大小姐他是有一份敬畏的,据闻,他私下对左右的人说,见到大小姐有点像见到安公,你说他敢在这样的情况下去见大小姐吗?”   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如释重负,道:“孙小姐晓得此事吗?”   宋悲风道:“是我亲自把这消息告诉她的。我是心软了,不愿见到她郁郁寡欢的模样。她听后非常欢喜,还问我是否你想出来的妙计。”   刘裕问道:“你如何答她呢?”   宋悲风道:“我只好含糊其词,说是我们想出来的。你真的不该再见孙小姐,她对你的确有好感。她告诉我,见到你时便想起她的爹,可知你在她眼中如何英武不凡。”   刘裕苦笑道:“明白哩!”   此时屠奉三回来了,坐下喝了两口热茶后,道:“米铺已撤走了所有明岗暗哨,照我猜,卢循该是收到风声,故另觅藏身之所。”   刘裕头痛地道:“卢循始终是个难测的变量,可以在任何时间忽然出现,打乱我们的阵势,至乎影响我们杀干归的行动。”   宋悲风道:“最怕他收到了明晚淮月楼聚会的消息,那便糟糕了。”   屠奉三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除非干归和卢循暗中勾搭,卢循才有可能晓得这么秘密的事。但卢循根本没有可能接触到干归,兼且有任妖女这个障碍,所以该是不可能的。”   刘裕点头道:“理该如此!”   屠奉三道:“这几天我一直在思索,想到每一个能令我们致败的可能性。其中一个可能性是与陈公公有关系。”   刘裕和宋悲风同时色变,齐失声道:“陈公公?”   屠奉三道:“我仍是处在怀疑阶段,也许是我多疑,卢循那天于琅琊王府大门外偷袭你们,该不会是凑巧碰上那么简单。”   刘裕一震道:“你是指陈公公向卢循暗通消息。”   宋悲风倒抽一口凉气,道:“希望不是如此吧!若是如此,我们这一方将没有隐秘可言。”   屠奉三道:“我的怀疑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表面看,卢循那次刺杀行动是针对司马道子或司马元显,但其实却没有道理。孙恩现在最顾忌的人,首推我们刘爷,然后是刘牢之或桓玄,肯定不是司马道子父子。我们来想想吧!杀了司马道子对天师军有甚么好处,司马氏皇朝肯定大权旁落,刘牢之因而坐大,甚至控制朝政,这对天师军有什么好处呢?”   刘裕道:“我最初的想法,是他正在琅琊王府门外探查,听到我和司马元显在车厢内对话,所以把握机会,骤下杀手。”   屠奉三道:“这个可能性不大,除非卢循能靠近你们的马车,尽管卢循练成黄天大法,要窃听在奔行的马车厢中低声的对话,仍是没有可能的。”   宋悲风的脸色变得很难看,沉声道:“如此说,卢循是收到确切的消息,故埋伏在琅琊王府门外,一心行刺小裕。”   屠奉三道:“这个解释最合乎情理。这几天我派人日夜不停地在米铺附近监视,却没有发现卢循的踪影,到昨晚更撤走了米铺所有暗哨,显然是卢循早收到风声,但为了不那么惹人起疑,所以多待了两天才撤离。”   宋悲风道:“如果陈公公是孙恩的人,怎会坐看菇千秋败亡呢?”   屠春三道:“陈公公是不得不让菇千秋牺牲的,因为菇千秋再没有利用的价值。”   刘裕道:“如果陈公公确与孙恩有关系,我们还有何军机秘密可言?”   屠奉三道:“我对陈公公的怀疑,并非始于今天。他随口便指出卢循练成了黄天大法,显然对此事早有所知,足令我心中起疑。依年纪和武功论,陈公公如与孙恩有关系,便该属同辈师兄弟那类关系。至于他如何变成太监,恐怕司马道子才清楚。”   刘裕道:“我该否直接和司马道子说呢?”   屠奉三道:“这是最好的办法,却也是最愚蠢的做法。因为你要说服司马道子,首先要费唇舌解释,为何你会是卢循要刺杀的头号目标。例如卢循对你用兵如神生出顾忌,又例如你隐为南方军民心中的真命天子诸如此类,且今次是由你亲口道出,你说司马道子会怎样想?”   宋悲风道:“然则有何办法呢?我们还要借助他对付干归。”   屠奉三道:“我们先要弄清楚,卢循是否想杀干归呢?”   刘裕道:“这个当然,如果卢循能先杀干归后杀我,可算是满载而归,且天师军立即威势大振,军心鼓舞。”   屠奉三道:“所以,我们可依计而行,在杀死干归之前,该不会出岔子,问题只会发生在干掉干归之后,说不定我们可以有机会对付卢循,来个一石二鸟。”   刘裕道:“你认为干归会在何处向我下手呢?”   屠奉三道:“最佳进行刺杀的地方,莫过于在水里,如能在酒宴进行间向你下毒,更是十拿九稳。干归的女人既精擅用毒,他也不该差到哪里去,手下中亦应有谯家的用毒高手。至于令王弘的船迅速下沉,则是懂点江湖道的人也可轻易办到的事。所以,如果你没有提防的心,今次干归的行动肯定会成功。这叫有心算无心,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宋悲风道:“卢循会在何处发难呢?”   屠奉三苦笑道:“当然亦是在水里,在那敌我难分的情况下,谁人准备充足,谁便能占上风。当我们成功干掉干归,力战后身疲力竭之时,卢循在陈公公配合下忽然施袭,恐怕只有像燕飞那般的高手才有希望生存,我们三个都不行。”   宋悲风道:“这是假设陈公公真的是天师军在司马王府的卧底。”   屠奉三道:“这个可能性很大。这是我一向行事的作风,绝不会疏忽任何致败的因素。”   刘裕道:“我们有能力同时办妥这两件事吗?”   屠奉三道:“那就要看司马元显的实力,但如何砌辞令他连他爹和陈公公也瞒着,并不容易。”   司马道子已晓得明晚淮月楼的约会,并认同这是干归精心布置的一个陷阱,故下令司马元显全力助他们。   宋悲风道:“事情愈搞愈大,不通知王弘,事后他会认为我们不够朋友。”   屠奉三对刘裕道:“你怎么看?”   刘裕知他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更明白他认为可以牺牲王弘的心态,可是他自己却不是这种人。叹道:“在那样的情况下,如果茫不知情,他的家将肯定死伤惨重,王弘也可能小命不保。看来还是先向他打个招呼,最好是把他的家将换上我们的人,我的心会好过点。”   屠奉三笑道:“一切遵照刘爷的吩咐。今次最好除我们三人外,其他全用上司马元显的人,这是最聪明的做法。”   刘裕点头同意,道:“司马元显该快到了,这会是反刺杀行动前最后一个有关的密议。”   ※※※   晶莹的星辰在漆黑的天宇上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天穴静静躺在环绕群山的怀抱里,似沉睡了过去,再不愿理会人世间的事。它代表着一个惊天动地的秘密,代表着那秘密遗留下来不可磨灭的痕迹。   安玉晴静立在天穴的边缘处,当燕飞出现在天穴另一边,她立即生出警觉,朝他望来,即使远隔十多丈,又是在黑夜里,燕飞仍看到她神秘美眸闪亮的异芒。   他清楚感到安玉晴不同了,但又没法具体掌握到她在甚么地方变了。或许是她把以前的特质都深化了,变得更神秘;更超脱;更恬静;更独特。   究竟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为何她可以令自己对她生出感应。   几下呼吸间,燕飞来到她身旁。   安玉晴的美目仍凝视着天穴,从燕飞的角度看去,她俏脸的轮廓如灵秀山川般起伏,亦只有大自然的妙手,才能雕琢出如此惊心动魄的美丽线条。老天爷真不公平,为何对一些人如此厚爱呢?她的美丽确有别于纪千千,但同样动人,如果纪千千是天上的艳阳,她便是深谷上的璧月。   她的确不同了,脸肌变得晶莹剔透,眼神更是深邃难测。以燕飞的灵应,一时亦无法掌握她的深浅。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你来了!”   燕飞道:“你一直在召唤我?”   安玉晴淡淡道:“我在这里已徘徊了二天三夜,不时想起你。大白天时不住有人到这里来观光,我只好躲起来。但我知道你正赶来此处,所以一直在等待你。”   燕飞听着她动人的声音,不知是否受她影响,心灵一片祥和,在柔风的吹拂下,生出即使如此站到天地的尽头,也不会有丝毫沉闷的感觉。   道:“在姑娘身上该发生了很奇妙的事。”   安玉晴玉容静如止水,轻柔地道:“你想知道?让我告诉你吧!那晚这里发生震动整个边荒的大爆炸,令卧佛寺化为飞灰,只留下眼前这个大坑穴,我便晓得发生了极不寻常的事。于是匆匆赶回家去,向家父报告此事。”   燕飞道:“我明白姑娘当时的心情。”   安玉晴道:“当时我是又惊又喜,同时心中生出一股没法道出来的情绪,你真的明白吗?”   燕飞道:“我真的明白。”   安玉晴道:“你该清楚家父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一直沉迷丹道,终日顾着采药炼丹,埋首炉鼎之术,虽赢得丹王之名,却连妻女也不顾了,到最后出岔子,练坏了脑袋,如不是你出手相救,他还不知胡涂到何时?”   燕飞道:“现在他和你娘和好如初了吗?”   安玉晴仍没有朝他望上半眼,用神的盯着天穴,徐徐道:“不但重修旧好,还比以前更恩爱,我真的很感激你。”   燕飞目光投往天穴,微笑道:“你爹是否放弃了炼丹呢?”   安玉晴道:“恰恰相反,他返家不久,便开炉炼被他认为是最终极的‘洞极丹’,娘今次不但没有生气,还帮他打点炼丹的诸般琐事,或许是要为他完成这最后的心愿。你知道‘洞极’这两个字的真正含意吗?说的就是仙门洞开,飞升而去。”   燕飞道:“如此说,如果令尊能炼成此丹,服食后便可成道成仙了。你娘怎会容许他这么做,他又忍心抛下你娘吗?”   安玉晴道:“哪有这般容易?娘根本不信,恐怕爹亦是半信半疑。不过爹已是炼丹成痴,不试恐怕寝食难安。”   燕飞是第一个不相信,不论服下什么仙丹灵药,最佳的效果顶多是变化体质和改变精神状态,与能否破空而去不会有直接的关系。否则尼惠晖的爹、安世清的师傅便不用抱憾而终了。   安玉晴续道:“我抵家时,爹刚炼成‘洞极丹’,还沐浴更衣,斋戒三天,准备服食。”   燕飞道:“他不怕再出乱子吗?”   安玉晴道:“今次他是信心十足,自信已纠正了以前过寒致生水毒的情况。娘也相信此丹虽不能令他成仙成道,但该可强身健体,延年益寿,所以没有说过半句话。”   燕飞想起“丹劫”便犹有余悸,一时说不出话来。   安玉晴终往他望去,两人眼神接触,燕飞心神剧震。这美女的眼神明显不同了,秘不可测的感觉有增无减,最引人入胜是内中超乎一切世俗的安宁平和,似若两泓无底的深潭,独立于人世的纷扰之外。   她唇角逸出一丝笑意,柔声道:“我把就我所知有关天穴的前因后果,告诉我爹,你道他有什么反应,说了什么话呢?”   燕飞道:“若我是他,会大吃一惊。”   安玉晴摇头道:“他的反应比你想的要强烈多了。他听后整个人跃上丹房之顶,再跳下来放声哭道:我的娘!原来是真的。”   燕飞哑然笑道:“这是第一次听姑娘说粗话,感觉非常新鲜,我明白姑娘的苦心,不重述这句话,肯定不够传神。他娘的!难道令尊一直不相信三佩合一,确可以洞开仙门吗?”   安玉晴平静地道:“他不但对三佩合一能否开启仙门半信半疑,甚至对是否能成仙成道,亦抱怀疑的态度。当他告诉我是因三佩合一,方会有天穴的异象,我也是半信半疑。但现在燕兄如此说,那不单三佩确已合一,且和燕兄直接有关,对吗?”   燕飞道:“确是如此,我亦没有打算在此事上对姑娘隐瞒。”   安玉晴甜甜浅笑,道:“谢谢你。”   接着目光重投天穴,从容道:“爹把自己关在丹房沉思整夜,到天明时才找娘进去说话,然后再唤我进去,决定让我服下‘洞极丹’,还说仙缘只有一个,做父母的当然要把最好的东西留给我这个女儿。以前不知道是否真有仙界存在,吉凶难卜,才不敢起这个念头,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难怪安玉晴有这么大的变化,原来是服食了丹王安世清穷毕生心血,所精制出来的终极灵丹。 第九章 破碎虚空   燕飞和安玉晴并肩坐在丘坡处,下方便是天穴。   听罢燕飞说出三佩合一的经过,安玉晴道:“仙门是否出现了?”   燕飞道:“我的确感应到一个奇异的空间,当时我的直觉是,如投身到那空间里,会到达另一个世界去,内中包含了无限的天地。”   除尼惠晖外,他尚是首次向人透露这惊人的秘密,顿感轻松了不少,似减轻了精神上的负担,因为这个秘密不但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还害他不住向朋友说谎。   安玉晴神情平静无波地道:“空间里的空间,这就是《战神圆录》最后一招的‘破碎虚空’了。”   燕飞愕然道:“‘破碎虚空’?招名改得真好。《战神图录》是什么东西来的?”   安玉晴道:“《太平洞极经》记载了很多广成子的由来事迹,其中一篇关于天、地、心三佩,说广成子进入一个叫‘战神殿’的地方,把天、地、心三佩带到人世来,把它们赠给黄帝,接着便不知所终,有人说他已白日飞升,有人说他重回‘战神殿’去。‘破碎虚空’是由广成子说出来,指这是《战神图录》最后的一招。就是那么多。”   燕飞道:“《太平洞极经》不是早失传了吗?”   安玉晴悠然神往地道:“《太平洞极经》是在我师公手上失传,当他读通全经,便将它一把火烧掉,然后穷十年的时间,凭其从《太平洞极经》炼成的以精神感应三佩的秘法,寻获三佩。此后选择道山,还收了九个道僮,开炉炼丹,为三佩合一用功。师公是自汉代张天师后,第一个读通《太平洞极经》的人,此经也使他晋身无可争议的道门第一人,就像没有人敢怀疑你燕飞是边荒第一高手。”   燕飞大感写意,并不全因有美为伴,当然这是其中一个原因,伴着她,便像伴着人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不一定要牵涉到男女之爱。更重要的是他找到倾诉的对象,安玉晴现在是孙恩之外,最有资格与他谈论仙门的人。   道:“令师公竟有九个徒弟?我印象中似乎没那么多。”   安玉晴道:“其中两个被逐出门墙。大师兄就是孙恩,我爹排第二,接着是江凌虚,师兄弟中亦以他们三人成就最高,但我爹却最得师公钟爱。”   燕飞忍不住问道:“你师公炼成了‘洞极丹’吗?”   安玉晴淡淡道:“这是师公晚年心灰意冷的一个原因,他始终没法解决丹毒的问题。那时师公认为,如果能炼成‘洞极丹’,与‘丹劫’一起服食,或有足够能力把三佩合一,可惜始终没法达成心愿,致含恨而终。”   燕飞道:“你服下‘洞极丹’后,有什么特别的感觉?”   安玉晴朝他望去,轻轻道:“你说呢?”   燕飞没法移开目光的打量她。安玉晴的确不同了,气质变得更神秘灵秀,俨如在深山穷谷中淌留至纯至净的清洌泉水,愈看愈是动人。“洞极丹”令她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超然于俗世所有贪嗔痴的七情六欲之外,圆满自足,不假外求。   现在世上唯一能使她动心的,或许只有仙门吧!   燕飞道:“姑娘变了很多,但我却找不到言语去形容姑娘的变化。”   安玉晴浅笑道:“你在胡诌,我什么都没有改变,只是嘴馋了,肚子饿时比以前更想大吃一顿。我已五天未有半粒米进肚子哩!”   燕飞欣然道:“是我胡涂,这么晚了,竟不懂得问姑娘有没有吃过东西。相约不如偶遇,便让燕某人作个小东道,请姑娘到不夜天的夜窝子,吃一顿痛快的。”   安玉晴抿嘴笑道:“你不怕你的荒人兄弟误会你移情别恋,有了新的情人吗?”   燕飞大感尴尬,但感到她没有丝毫妒忌之意,只是促狭戏弄他,苦笑道:“你对我的情况相当清楚。”   安玉晴从容道:“燕飞和纪千千的恋情天下皆知,我虽不爱理世事,此事想不知道也不行。说起纪千千,令我联想到慕容垂,顺带告诉你一个消息,便当是报答你坦诚告诉我有关三佩合一开启仙门的秘密。”   燕飞讶道:“什么消息竟是与慕容垂有关呢?”   安玉晴道:“你听过秘族吗?”   燕飞遽然一震,道:“请姑娘继续说下去。”   安玉晴用神看他,道:“从罕有出现在你身上的震骇,秘族该与你有瓜葛。”   燕飞叹道:“可以这么说,姑娘请说下去吧!”   安玉晴道:“秘族是以大漠为家,北塞最神秘的民族,人数不多,从来不超过一千人,这是因为沙漠生存条件恶劣,要有很坚强的生命力,才能活下来,其武功独辟蹊径,在沙漠里来去如风,对敌时他们是最可怕的战士,遇有节日庆典时则狂歌达旦,比你们荒人更活泼狂野。这是一个充满悲观色彩的奇异民族,向往死亡,认为生命只是一个过程,短暂而没有意义。”   燕飞愕然道:“姑娘怎会对秘族有如此深入的认识?”   安玉晴淡道:“因为我娘正是秘族的人。”   燕飞失声道:“什么?”   安玉晴道:“我娘是我爹到大漠找寻墨玄石时认识的,我娘是当时秘族最出色的美女,武功高强,与我爹一见钟情,不顾族人反对,与我爹私奔到中原来。”   燕飞心忖,难怪安玉晴有一双这么与别不同的眼睛,原来继承了秘族美女的传统。她的话激起了他心湖里的浪涛,感到命运好像总爱作弄他。   安玉晴续道:“当年秘族和柔然结成联盟,对抗苻坚,令苻坚震怒,派出王猛率军进击两族。柔然族逃往极北,秘族潜返大漠。本来以王猛之能,亦难以奈何回到大漠的秘族,只恨有秘族的人受不住王猛利诱,兼且贪生怕死,背叛了秘族,害秘族之主万俟弩拿惨被王猛生擒,押返长安囚禁,秘族遂派人到长安来营救,在慕容垂暗中大力帮忙下,万俟弩拿成功越柙逃返大漠,并对慕容垂许下诺言,只要将来慕容垂有祸,必全力出手相助。现在便是秘族向慕容垂报大恩的时候了。你的脸色为何变得如此难看?”   燕飞苦笑道:“此事三日难尽,我的脑筋此刻有点胡涂。你娘不是已脱离秘族吗?为何却可以知道秘族的情况?”   安玉晴道:“万俟弩拿之女叫万俟明瑶,塞北的人都称她作秘女。万俟其实是鲜卑族中一个姓氏,秘族亦是鲜卑族其中一个支流,所以慕容垂肯冒开罪苻坚之险助万俟弩拿脱险。在我服仙丹之时,秘女到我家来见我娘,请我娘出手相助以报慕容垂的大恩,却被我娘拒绝了,说自己再不是秘族的人。我想到慕容垂请秘族帮忙,该是为对付你们荒人和你的族人,所以知会你一声。”   燕飞仰望夜空,心中百感交集。   万俟明瑶,唉!   安玉晴柔声道:“你认识秘女明瑶吗?我娘说她不论武功、才智,均远在乃父之上,我娘也感自愧不如。这番话令我非常震惊,能被我娘看上的人,天下间没有多少个。孙恩一直不敢来向我爹强讨心佩,很大的原因是怕我娘和我爹连手。”   燕飞叹道:“我是认识她的。”   安玉晴饶有兴趣地道:“给我猜中了,她是否真的长得很美丽?我娘说她的美丽有如神迹,是惊心动魄的。她比之纪千千如何呢?”   燕飞颓然道:“她的确非常出众,不过却很难如此去比较,每个人都有其独特的地方,在我心中,姑娘的美丽便不在她之下,各有各的气质。”   安玉晴欣然道:“我还是首次听人说我的外貌,但表面的美丽在我来说并不算什么一回事。好哩!我们暂时分手好吗?”   燕飞愕然道:“不是说好到夜窝子去吗?”   安玉晴善解人意地道:“你还有心情吗?你刚才不厌其详地解释三佩合一的情况,其中微妙处,令我想到很多东西,需要时间仔细回味,也想独自冷静一下。”   燕飞欲语无言。   安玉晴缓缓起立,微笑道:“假若有一天你悟通这最后一招的‘破碎虚空’,你会怎么办呢?现在不用告诉我答案,下次见到我时再说吧。”   说毕飘然去了。   燕飞呆坐在那里,心中忽然强烈地思念纪千千。   ※※※   建康。   载着谢琰的三十多艘战船,驶离建康的大码头区,民众夹河欢送,为他们打气,希望他们能凯旋而回,解除正威胁建康有燎原之势的祸乱。   今早举行出师大典,由皇帝司马德宗主持誓师仪式,陆路大军立即上路,直指太湖西北岸的义兴,谢琰则另率一军,装载辎重粮食,乘船沿长江入运河,开往正与敌城吴郡遥遥对峙的无锡。   刘牢之早于两天前离开,到丹徒与他的水师船队会合,今天亦会向出海口进发,沿东岸南下,进攻的目标是海盐,好与谢琰互相呼应。   屠奉三、宋悲风和刘裕夹杂在送别的民众里,感受着民众对南征平乱军的渴望、期待和对天师军深切的威胁和恐惧。   屠奉三凑到刘裕耳边道:“谁能击退天师军,民众便会支持谁,不理他是否高门名士,又或寒门布衣。在平时,权贵可把民众当作贱奴般肆意践踏,但在战争里,民众的支持会直接影响成败。平日不多做点惜孤念寡的工夫,等到有事想妄求民众拥护,一定是费日损功。”   刘裕此时心想的却是任青媞。今晚如能成功干掉干归,他该如何对待她呢?最好的解决方法当然是把她杀死,但他却自知下不了手,可是如依她的方式以占有她来表示自己真正的接纳她,他又感犹豫,怕与她更纠缠不清,损害自己的威信。矛盾至极点。   听到屠奉三这番话,只好点头应是,说不出话来。   宋悲风在另一边兴奋地道:“建康已久未出现眼前万人空巷的场面,上一次是淝水捷报传来,安公乘马车到皇宫报喜,民众全拥到御道两旁,夹街欢呼。”   刘裕可以想象当时的情景,想到有一天,如果自己能令建康的民众如斯欢喜若狂,此生可无憾矣。想到激动处,登时热血沸腾起来,把任青媞抛诸脑后。   此时有人挤到三人身边来,向屠奉三说话,刘、宋两人认得是屠奉三的手下,都没有在意。   手下退走后,屠奉三向刘裕道:“边荒有人来了!”   刘裕和宋悲风会意,随屠奉三离开。   片刻后他们抵达大码头区著名的千里马行,这是孔老大在建康开的店子,专卖胡马,现在已成了与边荒通讯的站头,更是他们在建康的情报中心。   三人直入内进,一个手下迎上来道:“他在后院。”   屠奉三道:“带路!”   在引路下,三人经过有近三十匹马儿的马厩,穿过一个大天井,来到广阔的后院,左右各有一个放草料的仓库,正中的一座建筑物,是店伙的住宿之处。   另有手下把大门拉开,让三人入内。厅子里本有一人坐着,见三人进来,连忙肃立。此人坐着时不觉有何特别,但猛然起立,自然而然有一股气势,兼之他身材高大满脸英气,三人骤眼瞧去,都留下深刻的印象。   屠奉三淡淡道:“蒯恩?”   蒯恩两眼一红,似欲哭出来,又连忙忍着泪,施礼道:“正是鄙人。”   屠奉三负手而立,道:“本人便是屠奉三,侯先生要你向我传什么话呢?”   蒯恩目光投往刘裕和宋悲风。   屠奉三介绍道:“这位是刘裕,不用我说你该知道他是谁。”   宋悲风对屠奉三招呼蒯恩的冷漠态度,生出不忍之心,道:“我是宋悲风,大家都是自己人,说话不用避忌。”   刘裕喝道:“其他人退下去。”   随来的手下连忙退出厅外,顺手关门。   三人站在靠门的一边,蒯恩则站在另一边,气氛古怪。   蒯恩叹道:“屠爷是否怀疑我呢?”   说话时,目光却不住打量刘裕,显然对他最是好奇。   屠奉三冷然道:“在江陵我只信任一个侯亮生,若换了你是我,忽然有人远赴边荒来找我,说是为侯亮生传达一句遗言,你道我会怎么想呢?”   蒯恩没有丝毫受辱的神态,身子仍是挺得笔直,双目再没有泪光,闪闪有神地道:“我说完侯爷着我传达的话后,会立即离开。”   刘裕微笑道:“如此蒯兄弟将辜负了侯先生的一番苦心。”   蒯恩愕然道:“你们不是在怀疑我是桓玄派来的奸细吗?”   屠奉三傲然道:“想骗我们,岂有这般容易,以侯兄的才智,如果真是他托你来传话,那句话定可释我们之疑。岂是桓玄此子可以想出来。”   宋悲风道:“说吧!”   蒯恩现出感动的神色,道:“屠爷确是侯爷的知己。请容我在说出来之前,先交代那天的情况。”   接着把那天早上发生的事详细道出,最后道:“侯爷把我唤到马车旁,着我立即逃往边荒集,说──”   屠奉三打岔道:“侯兄当时神态如何?”   蒯恩答道:“他语气虽然紧张,但神态仍然冷静,没有惊惧。”   刘裕叹道:“他必有自尽的手段。”   屠奉三仰望屋梁,双目杀机大盛,道:“桓玄呵!你和我的梁子愈结愈深了。”然后向蒯恩道:“说吧!”   蒯恩沉声道:“侯爷着我告诉屠爷你,害他的人是任妖女。”   屠奉三和刘裕早猜到此话,闻言仍禁不住心头剧震。   屠奉三冷静如常,目光回到蒯恩身上,道:“蒯恩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蒯恩道:“我只想知道任妖女是谁。”   屠奉三向刘裕打个眼色,着他说话。   刘裕道:“蒯恩你可知侯先生因何要你不远千里的到边荒去向屠爷传话呢?”   蒯恩露出错愕神色,道:“刘爷早前说我会辜负侯爷的一番苦心,现在又这么说,但我真的不明白。”   屠奉三道:“你不明白,只是你没有深思这个问题,因为你直至此刻,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完成侯兄要你传达这句话的遗命。事实上这句话不用你传达我们也可以猜得到,而侯兄偏要命你来传话,是要为你安排将来,不致浪费了你这个可造之才。”   蒯恩一震道:“侯爷──”   刘裕喝道:“不要哭,这并不是流泪的时候。你现在可以自由离开,也可以留在这里和我们一起,全凭你自己抉择。”   屠奉三接口道:“留下来并不是只为杀任妖女为侯兄报仇那么简单,你甚至要抛开仇恨,继承侯兄的遗志,为助刘爷创立不世功业而奋斗。我们为的并非个人荣辱,而是为了天下万民的福祉。如果你没有这样的大志,现在可立即离开。”   蒯恩“噗”的一声跪倒地上,诚心诚意地道:“蒯恩愿永远追随刘爷,生死成败在所不计。” 第十章 白雁北飞   边荒集,古钟楼议堂。   慕容战、拓跋仪、呼雷方、费二撇、姬别、程苍古、江文清、姚猛、阴奇和奉召列席的高彦、庞义、方鸿生、刘穆之、王镇恶均已到达,各居其位。反而身为召集人兼主持的卓狂生仍未出现,另一个迟到的是红子春。   议堂内闹哄哄之时,卓狂生终于到了,刚跨过门坎,他便仰天大笑三声,令人人侧目,也因而停止说话,目光集中往他身上去。   费二撇笑道:“又在发什么疯哩!”   卓狂生欣然道:“你说得对,我的确在发疯,是欢喜得疯了的那种疯,因为我自边荒游开始一直期待的人,终于出现了。”   众人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他在说什么。   姚猛抓头:“老卓你在期待谁呢?难道是你失散了十八年的妻子?”   他的话登时惹起哄堂大笑,只有刘穆之和王镇恶两人没法投入他们轻松的情绪里,因为他们的列席是具有争议性的,大部分成员都反对让他们列席,尚须卓狂生为他们争取。可以这么说,他们在边荒集的未来,将决定于今次临时的议会上。   卓狂生朝首席走过去,笑道:“去你姚猛的娘。”又肃容道:“我郑重地在此公告,昨夜我终于遇上一个参加边荒游的人,到边荒集来既不是为了天穴,更不是为夜窝子的嫖、赌、饮、吹,而是专诚为了听我卓狂生说书而来的。现在你们明白因何我期待他了。”   众人笑得更厉害了。   卓狂生到主位坐下,面向众人,一脸自我陶醉的神色,还扮了个兴奋如狂的鬼脸。   忽然众人目光转往入口处,红子春赫然出现,立在入口处,手上举着一封似信函的东西,还轻轻摇晃,好引人注目似的,神态写意轻松,令人感到他心情极佳。   慕容战道:“人齐哩!终于可以开会了。老红,我们已没有责怪你迟到,你还不快滚进来。”   红子春以有点像舞步的脚法走进来,微笑道:“高彦!叫声爹来听听。”   姬别和红子春交情最深,立即助阵,模仿出高彦的神气声调,阴阳怪气的接下去,道:“咦!我有什么把柄落到这个死奸商手里呢?”   众人均是老江湖,终察觉到红子春手上的信函,绝不寻常,且是与高彦有关的。高彦死命盯着被红子春摇晃着的信函,沉声道:“那封信是否寄给我的呢?”   红子春来到议堂中央,以苦口婆心的神情向高彦道:“我儿你乖点好吗?”   众人再忍不住,爆起哄堂笑声。连刘穆之和王镇恶也忍俊不禁,终于投入了荒人议会的独特气氛里去。   高彦不敢发火,涨红了脸道:“算我怕了你,那封信是谁寄来的?”   红子春道:“你在问爹吗?”   众皆大笑,议堂内再没有半点严肃的况味。   卓狂生大喝道:“肃静!”   笑声渐止。   卓狂生道:“老红你不要卖关子了,我和高彦总算兄弟一场,不忍见他受辱。好哩!高小子,你便大大方方叫声爹吧!”   众人本以为他是仗义出手帮高小子的忙,岂知最后一句完全露出狐狸尾巴,竟是与红子春、姬别互相为谋。再爆哄笑声。   江文清喘着气笑道:“不要作弄高彦了,这封信是谁送来的?”   红子春欣然道:“是我在两湖的老朋友老聂使人送来的。”   高彦怪叫一声,离椅而起,一个觔斗落在红子春身前。   红子春把信收到身后,道:“想抢吗?”   高彦满脸喜色,躬身道:“父亲大人在上,请受小儿高彦一拜。”   众人此时才响起喝彩声。晓得有小白雁的最新消息了。   庞义大笑道:“高小子当你是他死去的爹!”   红子春毫不介怀,笑道:“此爹岂同彼爹,不过为惩治你这忤逆不孝儿,老卓接着哩!”一抖手,信函脱手朝卓狂生飞去,高彦飞身探手想来个拦途截劫,却差少许才成功,眼睁睁瞧着信函落入卓狂生手上。   卓狂生喝道:“不准动!待老子看过再说,因为老子是最有资格看这信的人。”   高彦苦着脸孔站在他前方,红子春则回到他的席位去。   众人目光全落在卓狂生手上的信函去,屏息静气地瞧着他把信从函内抽出来,展开阅看。   卓狂生脸无表情的把信看毕,忽然起身移到后方的大窗旁,把手上的信高举过头挥动着。   高彦抢到他身旁去,焦急地道:“你想干什么疯事?”   窗外数以万计的目光,从广场往卓狂生投去。为表示对议会的支持,显示荒人的团结,所有荒人都暂时抛开手上的工作,自发地聚到广场来,以示对议会的支持。   卓狂生不理高彦,向下面的荒人群众大喝道:“我有一件事宣布,小白雁正在来此途上,我们要好好的款待她,竭尽地主之谊,千万不要让她大小姐有不满意的地方。”   广场上立即发出轰然狂呼、喝彩、鼓掌的巨响,直冲宵汉。   接着卓狂生把信送入高彦手上,自行回到席位,神气地道:“都说我的招数要得,看!现在终于开花结果了,我的天书亦可以继续写下去。”   “我的娘!”   高彦一个觔斗回到议堂中央,另一个觔斗回到位子里,然后振臂大嚷道:“娘呵!我成功哩!”   接着把信塞给身旁的姚猛,道:“大家传着看。”   姚猛大急道:“我不识字啊!谁帮我读出来。”   话犹未已,早给方鸿生劈手抢走信件,展信看起来。   议堂充满欢乐的气氛,人人为高彦高兴雀跃。   卓狂生大笑道:“今天的议会有个非常好的开始。哈!该谈正事哩!”   议堂肃静起来,信则继续传阅。   卓狂生道:“首先是刘穆之和王镇恶列席的问题,有人反对吗?”   红子春笑道:“今天大家都非常开心,故不愿因有争论闹个脸红耳赤。我提议由请他们列席者提出理由,然后大家举手决定。”   卓狂生欣然道:“那就只好由我说吧!我之邀请刘先生和王兄来列席钟楼议会,首先是认为他们没有可疑,我相信议会成员里大多同意我这个看法。”   姬别点头道:“我是今天才认识他们两位,经卓馆主说明他们的出身来历后,亦同意他们该不是敌方派来混入我们的奸细,如果敌人的安排巧妙至此,我也只好写个‘服’字。”   高彦道:“他们绝不会是敌人的卧底,因为他们都是有智慧的人,所谓良禽择木而栖,现在我们边荒集的运势如日中天,又出现天穴吉兆,刘爷则在南方崭露头角,不来归附我们,难道去投效豺狼之性的桓玄、祸国殃民的司马道子、不忠不义的刘牢之吗?我相信他们。”   卓狂生摊手道:“这方面该不用举手表决吧?”   江文清道:“我是支持他们列席的,道理很简单,因为他们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各有所长。刘先生长于政治经济,他费了两天两夜拟出来振兴边荒集的大计,正是我们欠缺的,因为我们没有他鸟瞰式的广阔视野。而且我们各有各的业务,像高小子虽想出‘边荒游’,但他的精神却给小白雁占据了,哪还有空间去用心打理‘边荒游’,所以我们需要一个人全心全意总理整个边荒集在军事、经济和民生上的发展,而刘先生正是我们不二之选。”   姬别鼓掌道:“我被大小姐说服了。”   红子春喝道:“我则是被刘先生那份计划书说服了,最难得是照顾到各方面的利益,又不会影响边荒集原有的特色。”   卓狂生欣然向刘穆之道:“先生的心愿达到哩!由今天开始,你已拥有在议会列席的资格。”   众人鼓掌喝彩的欢迎声中,刘穆之起立道:“今天刘某真的非常感动,也彻底改变了我对荒人的印象。在这里便像在一个胡汉杂处的大家庭内,每一个人都抛开私利,尽心尽力为边荒集的未来而奋斗,而这正是能令我们成功的因素,可以继续创造奇迹。”   在众人又一阵喝彩声里,刘穆之含笑坐下,只是这番剖白之言,已使他确立了在议会中的地位。   各人目光落在王镇恶处,后者有点不习惯的现出带些儿尴尬的神情。   呼雷方道:“老卓硬逼我去向王兄寻根究底,我只好和王兄摸着酒杯底谈了整晚,王兄为王猛的亲孙这件事该没有疑问,因为我曾从姚兴处听过他的名字,姚兴还着意我留意王兄有否避往边荒集来,见之立杀无赦。可以这么说,当日长安城破,姚苌第一个想杀的是苻坚,第二个便轮到王兄,为的是怕苻坚再次重用他,由此可见王兄的厉害。想不到他竟远避南方,现在又回来了。”   阴奇道:“王兄为何无缘参加淝水之战呢?”   王镇恶脸色一沉,道:“自爷爷过世,家父遇刺身亡,慕容垂和姚苌一直千方百计的排挤我,令我投闲置散,淝水之战岂会有我的份儿?”   卓狂生笑道:“王兄自幼便随爷爷学艺,尽得王猛武功兵法的真传,八岁随爷爷出征,十六岁已独当一面,打了第一场胜仗。最精采是他熟悉慕容垂的战法,如果慕容垂来犯,王兄可以是另一个刘爷。”   阴奇皱眉道:“刘裕与我们的关系与王兄有很大的分别,且我们的荒人兄弟大多不认识王兄,贸然把王兄摆在这么一重要的位置上,恐难服众。”   拓跋仪接口道:“王兄如果当我们的军师,阴爷的疑虑可以迎刃而解。”   众皆大讶,因为若追源溯流,拓跋仪的拓跋族该与一手覆灭代国的王猛有深仇才对,故不明白为何拓跋仪反为王镇恶说话。   卓狂生哈哈笑道:“想不到吧!让我告诉你们原因吧。是我请王兄拟想出慕容垂攻打边荒集的策略,再请慕容当家和拓跋当家连手接招,王兄究竟是龙是蛇,在这样的情况下,立即现出龙的真身。大家明白吗?”   议堂内一时静至落针可闻,外面的广场亦是一片静穆。   高彦打破沉默道:“这叫虎祖无犬孙。我可以保证王兄是正人君子,是个有大志的人。”   卓狂生欢喜地道:“还有人反对王兄列席议会吗?”   姬别举手道:“通过!”   众人尚未来得及发出欢迎的采声,外面忽然欢声雷动。   众皆愕然。   “燕飞回来了!燕飞回来了!”   整个议堂骚动起来,人人争先恐后拥往欢呼声传来的那边窗户,朝广场看下去。   只见人群潮水般分开来,燕飞背着蝶恋花,正以其洒脱好看的步法,含笑接受群众的呼叫,从容自若的直抵钟楼下,往他们望上来。   拓跋仪第一个大喝道:“大家静一点,否则怎听得到我们边荒第一高手燕飞说的话。”   欢叫声潮水般退去,偌大的古钟场不闻一声,只有兴奋的呼吸声此起彼落。   拓跋仪狂喝道:“是否我们赢了!”   燕飞道:“慕容宝率八万精兵来攻我们,驻军五原,无法得逞,更被我们施巧计逼得仓卒撤退,我军追杀千里,燕军于参合陂惨遭灭顶之祸,慕容宝仅以身免。”   广场上先是静至连呼吸声也停止了,接着爆出惊天震地的狂呼,像洪水般把整个广场淹没了。   拓跋仪涌出热泪,拓跋族终于复兴有望。   燕飞进入钟楼,高彦、姚猛两个好事者慌忙下迎,拥着他步入议堂,接受各人再次的欢叫和祝贺,气氛热烈至极点。   此时外面的广场吵声喧天,没有人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卓狂生道:“我们定要好好庆祝。”   燕飞目光落到刘穆之和王镇恶身上,江文清连忙为他们两人引见燕飞,简略说出他们在这里的来龙去脉。   燕飞道:“大家坐下再说。”   重新坐好后,燕飞道:“今次我不待收复平城和雁门便赶回来,是有紧急的事告诉各位。”   高彦道:“不用那么急呵!小白雁和我的婚礼尚要过几天才举行。”   众皆大笑,气氛攀上炽热的高峰。   卓狂生道:“不要插科打诨,能令我们燕爷震惊的,肯定是大事。”   燕飞正容道:“如我所料无误,慕容垂将会在短期内来攻打边荒集。”   众人的目光均向刘穆之投去,并没有出现燕飞意料内的震惊。   卓狂生鼓掌道:“我没有看错人吧!刘先生正是那种能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智士。”   然后向燕飞道:“今次召开钟楼议会,有一半原因是刘先生预测慕容垂会来进攻边荒集,现在给你证实了。”   燕飞用神打量了刘穆之两眼,问道:“另一半原因呢?”   江文清道:“刘裕需要我们派人到南方助他对抗天师军,你回来便好哩!可以为边荒集作主。”   燕飞听得呆在席位处,终于体会到慕容垂难以分身之苦。 第十一章 称帝时机   拓跋珪和长孙嵩、叔孙普洛、崔宏、长孙道生四名大将,登上平城的墙头,极目四望,人人均感此城得来不易。   果如他们所料,慕容宝逃返长城后,慕容详自知不敌,立即弃城撤返中山,拱手让出平城、雁门两大重镇。   拓跋族大军抵达,城民开门迎迓,令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的占领此城。当日下午,张衮和许谦另率一军,前往接收雁门。   拓跋珪忽然仰天长笑,满怀豪情壮气,欣然道:“现在是否立国称帝的好时机呢?请众卿给我一点意见。”   长孙嵩道:“今次大破燕军,尽显我族不世战功,名震天下,以后还有谁敢小觑我族?汉人有谓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所以我认为如能于此时立国,将更添我们的威势,令塞北诸部,齐来归附。”   叔孙普洛和长孙道生均齐声附和,表示赞成。   只有崔宏默然不语。   拓跋珪讶道:“崔卿是否另有见地?”   崔宏道:“立国称帝,是势在必行。不过,称帝并非只是换个国号名号那么简单,且是一条不可以回头的路。所以,我们必须审其利弊,看看称帝是否是最有利于我们的事。”   由于他说得婉转,且肯订立国称帝是势在必行,问题只在时机的掌握上,所以长孙嵩等都不觉得被冒犯,反而想听他进一步解释其中关键和微妙之处。   拓跋珪首先兴趣盎然的问道:“以我们现在的声势,是否称帝立国只是一个形式的问题,难道在实质上竟有分别吗?”   崔宏从容道:“请容臣下直接坦白的问一个问题,如果慕容垂尽起精兵,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扑平城,我们该怎么办呢?”   拓跋珪叹道:“这几晚我每次躺在羊皮毡上,想的都是这个问题。唉!如果不用想这方面的事,我会睡得安乐多了。”   拓跋珪的经常性失眠,是军内诸将人尽皆知的事。   拓跋珪续道:“崔卿有什么好提议呢?”   崔宏道:“我没有好的提议,但却晓得,我们只有一个选择,仍是对付慕容宝的方法,先避其锋锐,再筹谋反击。既然我们预知此一情况,故所有策略均要环绕这重心来设计,亦由此而作出应否立即称帝的判决。”   拓跋珪目光投往中山的方向,沉吟思索。   叔孙普洛眼中射出忧惧的神色,沉声道:“慕容垂擅用奇兵,恐怕到他兵临城下,我们才会知道。除非我们放弃平城,否则,重施对付慕容宝的故技,恐怕反令我们疏于防守,进退失据。”   拓跋珪冷然道:“这个反不用担心,慕容垂的奇兵之术,将对我不起作用。”   他想起的当然是燕飞和纪千千间神妙的感应,更怕被手下寻根究底,忙接下去道:“好了!假如我们决定避免与慕容垂正面硬撼,于是否称帝又有何关连呢?”   崔宏道:“假如我们在北方的敌手,只剩下慕容垂一人,则是否称帝对大局将没有任何影响。现时情况显非如此,北方正陷于群雄割据的局面,假设族主于此时称帝,忽然慕容垂大军来攻,我们却来个逃之夭夭,还有什么新朝的帝皇气派?”   拓跋珪动容道:“崔卿言之有理。像我们以前当马贼时东逃西窜,没有人敢说我们半句话,还要赞一句了不起,因为这正是马贼的生存方式。如果我立国称帝,又以平城为都,却一下子连帝都也失掉,成何体统呢?哈!给崔卿一言惊醒我这个梦中人。”   崔宏谦虚地道:“如张衮和许谦两位大人在,他们也会提出同样的忠告,皆因我们汉人对称帝一事特别小心。”   长孙嵩显然很欣赏他说这番自谦的话,问道:“然则族主何时称帝最恰当呢?”   崔宏正容道:“当然是在击败慕容垂之后,如此我族强势立成,震慑天下,顺我者生,逆我者亡,北方形势立即清楚分明。”   拓跋珪叹道:“好一句顺我者生,逆我者亡。”   与崔宏最友善的长孙道生赞道:“听得崔兄这番话后,令我茅塞顿开。如此我们将不用花气力在平城和雁门的防卫上,只须集中人力物力重建盛乐。”   此时有近卫来向拓跋珪打报告,显然有机密紧急的事,否则,岂敢于此时骚扰拓跋珪。众人识趣的散往两旁。   拓跋珪听罢双目闪闪生辉,先命近卫退下,然后召各人回到他身边,轻松地道:“楚美人已起出佛藏,送返盛乐,只是黄金已装满十二车,其他法器珍宝无数。我们该如何利用这笔财富呢?”   崔宏是唯一不晓得楚美人是谁的人,待要询问,却被长孙道生轻拍阻止,以眼神告诉他,待会再向他说明。   叔孙普洛道:“重建盛乐需财,这笔庞大的财富是最及时的贺礼,老天的恩赐。”   拓跋珪道:“若只是重建盛乐,便太大材小用了。我要透过这笔钱财,使边荒集振兴起来。以前的边荒集,是我们卖马赚钱的好地方。马当然要继续卖下去,但我们今趟更要通过南方大规模地买入我们欠缺的物资,特别是战船、兵器、米粮和布帛。此且是一石二鸟之计,边荒集愈强盛,对慕容垂的威胁愈大,只要慕容垂不像他儿子般愚蠢,便该晓得不先对付边荒集,便全力来讨伐我,会是最严重的错失。”   长孙嵩色变道:“万一荒人守不住边荒集呢?”   拓跋珪长笑道:“荒人可以帮助我们,我们当然也可以帮助他们。有我的兄弟燕飞在,谁能击败他呢?就算是慕容垂也不行。”   ※※※   刘裕进入饺子铺,到坐在一角的屠奉三身旁坐下,道:“任青媞回江陵去了。”他尽量不表露出内心如释重负的轻松感受,以免被精明的屠奉三察觉。   屠奉三道:“这是置身事外最聪明的做法,也表示在她心中,最重要是不让桓玄对她起疑,至于你刘爷如何对她,只是次要的事。”   刘裕明白屠奉三是绕个圈子来提醒他,勿要和任青媞纠缠不清,因为绝对是不会有好结果的。而他说的话更非故意中伤任青媞,事实上,他也有同样的想法。如干归在建康被杀,只要任青媞仍在建康,又毫发无损,以桓玄的性格,定会起疑心。   屠奉三道:“她是何时离开的?”   刘裕道:“从她留下暗记的指示,前天她已走了。”   屠奉三狠狠道:“好一个狡猾的妖女。”   刘裕明白屠奉三对侯亮生的感情,更清楚屠奉三绝不会放过任青媞。任青媞这般忽然离开,亦是只有刘裕和她之间才明白的一种表态。就是她终于选择了桓玄。或许是她晓得刘裕最终亦不会接纳她,故无谓在刘裕身上浪费时间。   想到任青媞放弃了他,虽免去他天大的一个烦恼,也不由心中一片迷惘。   屠奉三道:“不要再想她,现在是我们不得不让她借刀杀人,又坐享其成。亮生去了,干归如又饮恨建康,桓玄左右再没有高明的谋士。任青媞便可无限地扩展她对桓玄的影响力。自古以来,枕边语从来都是最具杀伤力的。”   刘裕点头表示同意,心中却一阵不舒服,问道:“你试过蒯恩了吗?他的功夫如何?”   屠奉三道:“蒯恩肯定是个人才,兵法得亮生真传,武功主要揉集两湖名家之长,再别出机枢。照我判断,尽管我全力出手,要杀他仍要费一番工夫,且不免要作点牺牲始办得到。”   刘裕动容道:“这就非常不错哩!”   屠奉三道:“多了蒯恩这个高手助阵,令我对今夜的行动更有把握。”   刘裕道:“今晚如果我们能杀死干归,将可取得司马道子的信任,而我们对付孙恩的行动,便可以全面展开。”   屠奉三道:“我们一方面令司马道子更看重我们,另一方面却更引起他们对我们的顾忌和戒心,如果情况许可,我们应让司马元显亲手干掉干归,那不但可以赢得司马元显更大的好感,且可以安司马道子的心。”   接着欣然笑道:“血当然是由下面的人去流,功劳则由上面的人去接收,当司马元显感到自己不是跟班而是大头领,我们和他们父子的关系会大幅改善过来。”   刘裕赞道:“有道理!”   屠奉三沉吟半晌,道:“我希望刘爷你能重用蒯恩。”   刘裕对屠奉三的认识愈深,愈觉得他外表看似心狠手辣,事实上却是个重感情的人。屠奉三特别说出这句话,正代表他对侯亮生的心意。   刘裕道:“这个是必然的。不过他经验尚浅,屠兄要好好栽培他。”   屠奉三起立道:“是时候去会司马元显了。”   两人付账去了。   ※※※   拓跋仪一头雾水的随燕飞来到观远台上,讶道:“你提议暂时休会,这么的与我到这里说私话,不怕别人心中不舒服吗?”   燕飞凭栏下望,见在广场上的荒人仍未散去,仍像人海般包围着钟楼,个个翘首朝他张望。大喝道:“议会仍要举行一段时间,现在该是你们去庆祝狂欢的时候,而不是在这里呆等。去吧!好好的开心一下,议会完毕后我们立即加入你们。”   众人齐声欢呼,依言散去。在他们心中,燕飞不但是两次收复边荒集的大功臣,更是边荒集的中流砥柱,稳定整个边荒的天神。   燕飞转过身来,面向拓跋仪笑道:“我们荒人间已建立起互信的关系,没有人会怀疑另一个人。刚才我提议休会一刻钟,那刘穆之立即露出会心的神情,可知此人才智之高,足可以看破我们的意图。”   拓跋仪一呆道:“我却不知道你要搞甚么。看来我的才智是比不上他。”   燕飞道:“你不是比不上他,只是当局者迷。在现时的情况下,我必须立即赶往建康去,只是为谢道韫疗伤,已是义不容辞,何况孙恩摆明向我发出战书,此战更是避无可避。”   拓跋仪道:“大家兄弟,有什么事直接说出来吧!”   燕飞道:“一方是慕容垂,另一方是桓玄和聂天还,我们荒人要应付的始终是两边战线的战争。今次议会最重要的事,是推出总揽军政的主帅。而目下最有资格当主帅的,就是慕容战和你。”   拓跋仪恍然道:“原来是为了这件事,于我个人来说,让慕容战当主帅完全没有问题,只是怕族主怪我。”   燕飞道:“这场大仗牵涉到我族的立国,我当然明白小珪的性情。在一般的情况下,谁当主帅当然不会有问题,可是如出现我族的立国和边荒集本身利益相背的处境,你当主帅将会很为难。所以,我认为让慕容战当主帅最适合,小珪要怪便来怪我好了。”   拓跋仪点头道:“你想得很周详,而事实确是如此,族主说的话我也不能不听,如令我们的荒人兄弟感觉边荒集成了我族的附庸,将犯了荒人的大忌。”   燕飞道:“你同意了!”   拓跋仪肯定的应道:“同意。”   燕飞道:“议会之后,你立即向小珪发出飞鸽传书,告诉他防范秘族的刺客和探子,因为秘族已投效慕容垂,将倾全族之力为他办事。”   拓跋仪色变道:“竟有此事?秘族不是一向不理沙漠外的事吗?”   燕飞道:“此事容后再向你详细解释,我们绝不能对秘族掉以轻心,慕容宝今次主要输在情报上,未能知己知彼。慕容垂正因看到己方这个弱点,所以请秘族援助。一旦我暗敌明的情况被扭转过来,我们肯定要吃败仗。坦白说,天下人人晓得与慕容垂在战场上正面交锋是最愚蠢的事,所以,我们绝不能让慕容垂得到这个机会。小珪如是,我们荒人也如是。”   拓跋仪担心地道:“可是秘族一向在大漠和草原上来去如风,神出鬼没,可说是防不胜防,恐怕自此以后,我方的一举一动,都落在慕容垂掌握中。”   燕飞心中浮现纪千千的花容,道:“我们边荒集的情况亦是这样,不过各施各法,只要我们清楚情况,便可以想出应付之法。”   拓跋仪苦笑道:“原来我们仍是处于劣势。”   燕飞目光投往颖河,道:“一天慕容垂未死,一天千千仍在他的手上,我们便是处于劣势。”   拓跋仪道:“自淝水之战后,边荒集从没有安乐的日子过。”   燕飞微笑道:“听你的语气,似乎把自己当作荒人了。”   拓跋仪点头道:“有时我真的希望自己变成没有家族、没有任何牵挂的荒人,在边荒集过一天算一天。对要终日过着左防右防、提心吊胆的生活,当什么公侯将相,已感意兴索然。”   燕飞讶道:“想不到会由你口中说出这番话来,瞧来你是给小珪吓怕了。不过小珪本质上仍是一个对朋友兄弟有义的人,过一阵子便没事了。我们都该谅解他。”   拓跋仪道:“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当上皇帝的人,我真怕族主也不例外。”   燕飞道:“你也变了,变得再不似以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拓跋仪,满怀感触的样子。”   拓跋仪低声道:“我的确变了,因为我恋上一个汉族的女子。”   燕飞大喜道:“竟有此事?那我该恭喜你才对!她在哪里?可否让我见她?”   拓跋仪深切感受到燕飞对他的关心,欣然道:“当然可以,她更是目下在边荒集最想见你的人之一,且她还是间接因你而参加边荒游到边荒集来。现在她打算留在边荒集,我正头痛如何找些适合她的小生意让她寄托精神,因为我是没可能整天陪着她的。”   燕飞搭着他肩头,朝大楼处步去,笑道:“边荒集确是个寻梦的好地方,最不可能的事也可以在这里发生,一刻前你可能对这人间世没有半点希望,一刻后你可能已拥有了一切。不要再想小珪了,他和我们是完全不同的另一类人。而一天你尚未重归本族,你就是一个荒人,好好享受作荒人的滋味吧!”   拓跋仪笑道:“忽然间我便变成和你是同一类人,可惜同人不同命,你不知我多么羡慕你。”   燕飞语重心长地道:“没有人能预知未来的变化,荒人的情况尤其如此。只要我燕飞有一口气在,定会为你的梦想出力。”   笑语声中,两人返回议堂去了。 第十二章 谋定后动   刘裕和屠奉三回到青溪小筑,司马元显已先他们一步到达,等得不耐烦。见两人回来,神色兴奋地道:“你们到了哪里去?现在是申时头哩!”   屠奉三道:“我们去看任妖女留下的暗记,她前天已返荆州。依照江湖规矩,如今夜我们能成功杀死干归,我们必须对她有份出力一事守口如瓶,即使她将来变成敌人,仍该在此事上为她保守秘密。”   司马元显欣然道:“这个我明白,一切依江湖规矩办事。”   刘裕心中感激,更明白屠奉三是借此向他表明,与任青媞的恩恩怨怨就此告一段落,以后大家再没有互相亏欠,各走各的路。   三人席地围坐,司马元显从怀内取出一卷图轴,打开让两人观看,正是淮月楼一带的鸟瞰图,以青绿颜料傅彩着色,非常精致,该区的秦淮河河段,更是巨细靡遗。   屠奉三道:“这是一流的画工。”   司马元显道:“我爹亲自为我挑选了三百人,其中一百人精通水性,备有在水底作战的利器工具。这批人任我们调度,届时只会听我发出的讯号指令。”   然后奇道:“我到现在仍不明白,为何刘兄昨晚数次向我强调此点呢?”   屠奉三道:“道理很简单,因为除了公子外,我们不信任其他人。”   司马元显愕然道:“难道听你们的指令也有问题吗?”   刘裕道:“这叫集中指挥权于一帅之手,可以想象,如敌人选择在秦淮河进行刺杀,形势肯定混乱至极点,若有多个指挥中心,我们的人将无所适从。最怕有人自作主张,便会破坏我们整盘的作战计划。”   屠奉三道:“到时我仍会和公子形影不离,助公子指挥大局。”   司马元显兴奋起来,道:“明白哩!”   两人当然不能说出此着是针对陈公公而来,否则会吓坏司马元显。   刘裕道:“有没有采取隔离之法呢?”   司马元显不迭点头道:“这个我怎敢疏忽?老实告诉你们,我还因此得到我爹的赞赏,说我做事愈来愈谨慎了。这支三百人组成的精锐部队,正在我府内被隔离候命,只要一声令下,即可以迅速到达建康城内任何指定的地点去,最妙的是没有人晓得去干什么。”   稍顿续道:“不过我仍是想不通,这些都是你们想出来的手段,为何却要我全揽上身?甚至不可向爹泄露情况。嘿!你们不是连我爹都怀疑吧?”   屠奉三道:“这就叫江湖手法,连至亲也不可以泄漏秘密,尽量把出错的可能性减至最低。”   司马元显听到“江湖手法”四个字,立即释疑。露出恍然神色,点头道:“原来如此,我这方面的经验太浅了,须好好向你们学习。”   然后道:“一切都依你们的方法去办了,现在该如何展开行动呢?”   又道:“唉!刚才我爹问起我行动的情况,我不知道多么尴尬,只好把刘兄向我说过的话照搬出来应付,说要因应形势变化,到最后一刻才定出行事的方式。哈!真想不到,我爹竟然非常受落,没有责怪我胡涂。嘿!我真的感到有点胡里胡涂的,现在我的心还很乱。”   刘裕和屠奉三露出会心的微笑,他们是故意营造出这样的形势,如果那陈公公真的是天师军的奸细,便没法先一步掌握他们最后决定的计划。   为了杀死干归,他们两人绞尽了脑汁,施展出浑身解数。   屠奉三道:“今晚我们只要能做到三件事,干归肯定没命返回荆州。”   司马元显道:“哪三件事?”   屠奉三从容道:“第一件事是诱敌。”   司马元显大讶道:“诱敌?还有什么好诱敌的?敌人不是早中计了吗?”   屠奉三道:“公子勿要怪我无礼直言,兵家其中一个大忌,就是低估敌人。从我们多方面收集回来的情报,得知干归是个精于刺杀之道的专家,兼得巴蜀谯家的全力支持,故希望借桓玄向东发展,来个浑水摸鱼。今次随干归来的虽然只是区区五十人,却无一不是高手,如果不是武功高强,便是另有专长,例如搜集情报、刺探偷窃、火器毒药、易容改装,至乎江湖上的旁门左道,可说是人才济济。”   刘裕接口道:“公子这七、八天来,肯定出动所有人手去探听干归一方的情况,但公子有摸着对方半点踪影吗?由此便可窥见干归的高明。”   司马元显当是被他说中,点头道:“情况确是如此。”   屠奉三道:“对方唯一可寻之迹,就是奉桓玄之命来刺杀刘兄,不到黄河不死心。所以我们才能凭任妖女说的几句话,推测到今晚淮月楼之会,是个精心设计的陷阱。由于干归是主动出击,又有充足的准备时间,兼之不乏人手,所以,他可以谋无遗策地计算每一个可能性,避免任何错失,更会想及可能被我们看破他的阴谋,而拟定好进退之策。我敢说一句,如没有非常手段,即使干归刺杀失败,仍可以安然脱身。”   司马元显兴致盎然地道:“今晚的行动愈来愈刺激有趣了,我们究竟有什么非常手段?”   屠奉三道:“干归是不会躲在船上不做任何事的。为了知敌,他会布下一个监察网,对与刘兄有关系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展开严密监视。例如公子、王弘和谢家。每一个新的情报,都会立即传给干归,再由他归纳分析,作出判断。”   司马元显道:“我每次出门,都非常小心,尤其到这里来,更是做足工夫。”   刘裕道:“如对方有精于追踪跟蹑的高手,是很难瞒过他们的,青溪小筑该已被识破,有个假设是他们只大约晓得在这一个区域,尚未能肯定确切的位置。”   司马元显愕然道:“为何不早点提醒我呢?”   屠奉三微笑道:“这正是诱敌之计的一个重要部分。”   司马元显恍然道:“原来如此。”   刘裕道:“干归只有一个刺杀我的机会,所以,除非他认为是万无一失,否则绝不会行动。我们的诱敌之计,便是要干归误以为今晚的行动十拿九稳,毫无疑心的进行。”   司马元显困惑地道:“如果对方确实有一个严密的监察网,我们的人手调动,如何瞒过他呢?”   屠奉三道:“这方面待会再说,先谈诱敌方面。方法很简单,就是要令敌人感到‘一切如常’,例如宋悲风照常往谢家去探大小姐,公子则进宫办事诸如此类,当干归收到这些信息后,便可以作出判断,以为刘兄并没有察觉今晚的约会是个陷阱,那诱敌的计策便成功了。”   司马元显道:“我只是假装入宫,对吗?”   屠奉三知道他迷失了,再没法保持自信,变得更依赖他们。事实上,他是对司马元显用了点手段,既令司马元显大致掌握整个行动,也使他感到无法驾驭如此复杂微妙的部署,免致他因急于表现而影响成败。今次临机制胜绝不容有失,错过了机会将不会再有,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信任一个人,就是自己。这并不表示他不信任刘裕的能力,但因刘裕要以身作饵,指挥的重责已落在他肩上。   屠奉三笑道:“这个当然!今晚还要仰赖公子指挥全局,至于细节安排,待我们把全盘策略交代出来,请公子考虑,如公子认为可行,我们才依计而行。”   司马元显大感受落,欣然道:“第一步的诱敌我已弄清楚哩,第二步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诱敌是否成功,会有迹象可寻。当干归认为没有可疑,可以进行刺杀,就会倾巢而出,把所有人力物力投进行动去,到达预先拟定的攻击位置。这时他会撤去整个监视网。好集中全力以求一战功成。事实上,监察网亦失去了作用,因为消息再不能像先前般传达。所以,只要我们对他的监察网进行反监视,我们便可以确切掌握干归有没有中计,更晓得于何时展开行动,而不会打草惊蛇。”   司马元显听得头都大起来,道:“前一部分我明白,但如何可以对敌人的监察网进行反监视呢?”   刘裕道:“这方面由我们负责,屠兄这几天做了很多工夫,由随他来的一流反侦察好手负责,他们亦变成独立于我们行动部队外的奇兵,敌人该完全不晓得他们的存在。”   屠奉三冷哼道:“表面看来是敌暗我明,实际上却恰好相反。干归该仍未晓得我来了,所以注定他要饮恨建康。”   刘裕生出奇异的感觉,这场在建康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暗斗,不单是与桓玄的一场角力,且是与桓玄正面交锋前的前哨战。干归于桓玄阵营里的功用位置,等于以前为桓玄办事的屠奉三,谁胜谁负,将证明究竟是新不如旧,抑或旧不胜新。   屠奉三的话大添司马元显的信心,哪还会计较瞒着他去进行对敌人的反监视。大喜道:“原来表面看来如此简单的一个行动,内中竟有这么多学问,难怪你们说若没有非常手段,将没法杀死干归。”   屠奉三道:“换了琅琊王在处理此事,他也懂得用这种种手段。”   司马元显见他称赞老爹,更感受用,点头道:“对!我爹对付敌人的手段也非常高明。今次他肯放手让我去做,正是要我跟两位好好学习。兵书我读过很多,但如何活学活用,尚要从行动中去实习。”   两人都生出异样的感觉,司马元显不时向他们透露类似的心声,表示他愈来愈对他们推心置腹,失去戒心,有点大家都是江湖义气兄弟的味道。   司马元显搓手兴奋地道:“第一步终于弄通了,下一步又如何呢?”   屠奉三集中心神,沉声道:“诱敌成功之后便是知敌,此为兵法中的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司马元显道:“是否当敌人进入攻击位置后,我们派出探子去掌握对方的情况呢?”   屠奉三道:“在一般对战的情况下,这是最直截了当的方法,但在这场暗战里却派不上用场,动辄功亏一篑。当干归和他的人进入攻击的位置,他们的警觉性会提至最高,附近的任何风吹草动,均难瞒过他们的耳目。如果我们还派人到处搜寻他们的踪影,只等于明告敌人我们晓得他们的计划。”   司马元显愈听愈感兴奋和刺激,虚心问道:“那如何可以知敌呢?”   屠奉三手掌按往摆在三人之间的图卷去,从容道:“要做一个成功的刺客,不但要有本领、有视死如归的决心,还要清楚掌握行刺目标的行踪,拟定最佳的行事位置、把握最适当的时机。我们并不知道敌人会于何时何处下手,却清楚己方的情况。可以这么说,主动权是操在我们手上,敌人则是给我们牵着鼻子走。例如刘兄何时离开淮月楼,于戒严令实施的前或后,将会直接影响敌人的部署。”   刘裕向司马元显笑道:“有没有听夫子教学的感觉,这一课叫刺杀课,这方面我也是外行,所以听得津津有味。”   司马元显欣然道:“哈!确有这样的感觉。”   两人既要司马元显与他们衷诚合作,但又怕伤害他的自尊心,不能以高高在上的姿态向他发出指令,所以,须不时照拂他的情绪,令他觉得自己是主事者,而不是任人摆布。而事实上,没有司马元显的支持,纵然他们有孔明之智、张良之计,亦没法付诸实行。   屠奉三继续道:“敌人究竟会在淮月楼之会前下手,还是之后下手,是我们必须作出判断的,公子有什么意见呢?”   司马元显似欲冲口而说“没有意见”,但显然不愿在两人面前表现得这般窝囊,沉吟片刻后,道:“我真的从没有想过对方会在到淮月楼途上发动攻击,或许是因为你们说过,对方会用毒,而这只能在淮月楼聚会时施展。”   屠奉三道:“公子一语中的。实情确是如此,首先是只有当刘兄在淮月楼现身,干归才可以确定刘兄的位置,否则,如果刘兄并不是随王弘的船到淮月楼去,岂非误中副车吗?”   司马元显见自己终于有点“表现”,眼睛都亮了起来,点头道:“确是如此!确是如此。”他并不是愚笨之徒,可是比起屠奉三和刘裕,是有一段距离的。   屠奉三道:“其次是用毒的问题。首先是有否这样的需要?因为万一一个不好被识破,不单会祸及聚会的内奸,还会败露整个阴谋。”   两人同时盯着司马元显,待他发表意见。   司马元显今次信心增加了,皱眉思忖片刻,道:“我认为用毒是必须的,首先是对方既有用毒的高手在,自然可以想出施毒的万全之策,其次是在夜晚的秦淮河上,不论对方用上那种手段,要杀像智勇兼备如刘裕者,机会仍是非常渺茫,否则,刘兄早死了好几次了。哈!我说得对吗?”   屠奉三和刘裕一齐动容,司马元显这番分析非常老到,尽显他美玉的本质。   屠奉三道:“好!我们就这么断定敌人会用毒。现在轮到下一个知敌的问题,就是敌人会选在淮月楼下手,还是返回乌衣巷时在船上才动手呢?”   司马元显奋然道:“聚会在淮月楼顶层临河的北厢举行,参加聚会者人人有家将高手随行、在厢房外把守,突袭是没有可能的,那更不是刺杀的理想环境,除非干归的人能化身为入房伺候的婢女。这当然是不可能的。”   刘裕道:“又解决了一个问题,敌人将于我离开淮月楼时行动。现在另一个问题来了,如果我不乘便船随王弘离开,而是独自一人走陆路回家,情况又如何呢?”   司马元显一震道:“我明白了,这就是你们的计划,牵着敌人的鼻子走,诱他们踏进我们布下的天罗地网去。”   屠奉三道:“这正是最精采的地方,如果任由干归袭船,我方死伤难免。而且在河水里,要从众多敌人里分辨谁是干归,会是一道难题,所以,为何我们要舍易取难。更可虑的是我方大批人在刺杀区域调动,怎可能瞒过埋伏在那里的干归。所以,唯一杀干归之法,是把他诱进陷阱里去。”   司马元显疑惑地道:“刘兄从水路来,却从陆路离开,会否令敌人起疑?”   屠奉三道:“关键是刘兄有没有着了道儿──中了毒。对方有种非常厉害的慢性剧毒,要行功至某一阶段才会毒发,不过,这种毒须直接以毒针一类的工具,注进目标人物体内才会生效,当然,难以在聚会那种情况下施展。但我们仍可以假设对方会用类似的慢性毒,只能在某一段时间内生效,便如一些下三滥爱用的蒙汗药。所以,刘兄如果被对方成功施毒,换了是任何人都不肯错过这机会,干归也不会例外。这险他是不得不冒的。”   司马元显深吸一口气道:“第三步是什么呢?”   屠奉三淡然道:“第三步就是杀敌,我们刚才说过的话,在干归授首前绝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包括你我最信任的人。” 第十三章 快乐离别   燕飞看着虽只是竖立起主要支柱,但已具雏型的第一楼,双目闪闪生辉地道:“只要能与千千坐在你的平台上,品尝雪涧香的滋味,我燕飞便不会让慕容垂干扰你的重生。”   站在一旁的高彦道:“庞义这家伙并不准备建平台,他怕你的锋头盖过了他的第一楼。”   燕飞失声道:“什么?”   庞义一把卡着高彦的后颈,大怒道:“休要听他胡言乱语,故意来离间我们的情谊,怎可能有这回事?”   卓狂生哈哈笑道:“这叫打完斋不要和尚,因为小白雁来了,再不需要老燕你,所以有机会便来耍你哩!”   高彦举手道:“投降!请恕我年少无知,身世又凄惨,一岁──”   庞义放开手,道:“藏酒窖已回复旧观,下次你回边荒集,该可拿两坛给你应急。”   燕飞把红子春义赠给他的雪涧香单手提起,举在眼前,吻了一下,然后放到肩上去,洒然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们便在这里分手,有人要我为他传话吗?”   呼雷方、慕容战、拓跋仪、程苍古、高彦、红子春、姬别、费二撇、姚猛、方鸿生、阴奇一众人等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朝江文清望去,后者立即霞飞玉颊,道:“望着我干什么?”   一把扮作女声的嗓子,阴阳怪气地接下去道:“你们不知道人家的芳心很乱吗?一时间哪想得到要燕飞传什么话呢?而且那些话怎可以当众说出来?燕飞你真是混蛋。”   江文清大嗔道:“高彦!”   众人都苦忍着笑。   卓狂生哑然笑道:“又是高彦你这小子,是否因小白雁来了,故患上亢奋症?”   慕容战叹道:“高小子你这叫处处树敌,小心小白雁来后,没有人肯为你掩饰你以前的风流史。”   红子春道:“刚才应叫他多翻几百个觔斗,看他是否仍有气力四处惹是生非。”   燕飞含笑往江文清瞧去,笑道:“对付高彦这小子其实易如反掌,只要把他的老相好全唤来,集体当着小白雁向他算风流账,保证可以坏他的好事。”   江文清故作考虑的神态,点头道:“这是个整治他的好办法,让我想想。”   高彦投降道:“是我不对,请大小姐大人有大量,原谅我年幼无知,一岁──”   江文清淡淡道:“闭嘴!”登时打断他的话。   慕容战道:“燕飞你放心去吧!荒人团结起来的力量,会出乎慕容垂意料之外,我们会竭尽全力应付眼前的危机。”   卓狂生道:“今次我们是抱着与边荒集共存亡的决心与敌周旋,战场将是整个边荒,我们会令慕容垂泥足深陷,进退两难。”   拓跋仪笑道:“我们该多谢姚兴,他遗下来的箭楼土坑和大批防守器械,大幅增强了边荒集的防御力量,边荒集再不是那么易被攻破。”   姬别接口道:“何况我们还多了刘先生和王猛的孙子。哈──”   费二撇道:“是时候走哩!我们保持最紧密的联系。”   江文清道:“告诉他们──嘿!你这小子,又在挤眉弄眼──”   高彦故意苦着脸道:“我因患了亢奋症,所以没法控制脸上的肌肉。哈──”   众人忍不住轰然大笑。   卓狂生道:“这一段该怎么写呢?明明是令人伤感的离别,小飞且要去和孙恩三度决战,偏是人人患了开心症。”   燕飞道:“因为我们对将来充满希望,且深信荒人是不会被击倒的。好哩!大小姐有什么话要我向‘他们’说呢?”   说到“他们”两字,竟加重了语气。   江文清的俏脸再次涨红,令她更是艳光四射,狼狈地狠盯燕飞一眼,会说话的眼睛似在骂燕飞和高彦是蛇鼠一窝,都不是好人来的。   姬别笑道:“大小姐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话着你传达,只是希望他们万事小心,好好保重,最要紧是活着回来见她。”   到最后一句话,终于露相,和众人连成一气。   今次谁都想不到,连姬别也忍不住加入调侃江文清的行列,哪忍得住笑,爱搞事的高彦和姚猛笑得泪水也流出来,非常辛苦。   众人间弥漫着长期同生共死、荣辱与共建立起来的真挚感情,冲淡了离愁别绪。   江文清哪招架得来,又气又好笑道:“我不说了。”   程苍古解围道:“文清想说的确是正事,烦小飞告诉刘爷,二十艘双头船正于凤凰湖的秘密基地全力建造中,可于半年内投入战场,而我们会从大江帮和振荆会中挑选二千人,分批潜入建康。最后则是请刘爷万事小心,好好保重,这样自然可以好好活着。哈──”   江文清大发娇嗔道:“古叔你──”   众人狂笑声中,燕飞扛着酒坛子,一声“记得哩”,欣然朝东门掠去,迅似轻烟,转眼消失在东门外。   ※※※   刘裕盘膝坐在榻子上,全力行气运功。   这几天来,他和屠奉三、宋悲风天尚未亮便起来练武,和这两个不可多得的对手练刀,令他把新近领悟回来的创新刀法,更是融会贯通,发展出充满个人风格的武道。   刘裕自己也感到怀疑,如果不是处身于这种危机四伏的局势里,自己会否这般苦苦修行。他颇有点当年祖逖闻鸡起舞的感觉,并体会到当时祖逖的心情。祖逖最后失败了,他刘裕的命运又如何呢?什么真命天子,只是无稽之谈,他从来都不信这一套。   屠奉三推门而入,道:“是时候了。”   刘裕讶道:“这么快便两个时辰,真令人难以相信。”   屠奉三坐往床沿,仔细打量他,道:“我曾来看过你两次,照我的观测,你体内的真气,已到了练武者梦寐以求‘气随意动,法随心转’的大家境界,小飞的免死金牌真的了不起。”   刘裕道:“桓玄的‘断玉寒’,是否确如传言般的厉害呢?”   屠奉三道:“桓玄无可置疑是练武的天才,而我是最有资格说这句话的人,因为我自幼便和他一起习武。不过他却有个缺点,就是太多嗜好,这是一般高门子弟的流习,否则,他的武功将不止于此成就。现在他有没有改变,就非我所能知了。”   刘裕道:“就你所知的他来说,你有把握杀他吗?”   屠奉三道:“很难说。该是五五之数。这还是因我实战的经验远多于他。”   刘裕一震道:“如此确是不可小觑桓玄。”   屠奉三叹道:“侯亮生的不幸,令我心里很难过,我认识他的时间很短,接触的机会不多,但和他却非常投缘。他的离世更大大打乱了我对付桓玄的计划。”   刘裕感受到他心中的悲痛。   屠奉三目光投往窗外,道:“我本有一道对付桓玄的撒手锏,就是找出桓玄弒兄的罪证。不要以为此着没有用处,主要看耍将出来的时机拿捏得是否准确。试想,当桓玄攻陷建康,而我们则占领广陵诸镇,与他相持不下时,忽然爆出这个大丑闻,对他的损害是不可以想象的,不但会令建康的高门大族鄙弃他,且会从根本动摇荆州军的军心,甚至动摇桓家内部对他的支持。”   刘裕道:“这事仍有办法想吗?”   屠奉三道:“暂时我们无从入手,只好再待时机。”   刘裕离床穿衣,道:“现在我先去找王弘,然后一起由水路到淮月楼去,其他一切便要靠老哥你了。”   屠奉三道:“一切已准备就绪。我会亲自监察河面的情况,为了能在刺杀你之后迅速离开建康,干归的座驾舟会泊在秦淮河入大江的水口附近,如此便不再是无迹可寻了。”   刘裕道:“不要忘记干归不止有一条船。”   屠奉三笑道:“但载他逃走的,肯定是性能最佳的船,怎瞒得过我?”   刘裕道:“我们如何安置陈公公?”   屠奉三欣然道:“如果能先一步找到干归的座驾舟,便着陈公公率人于适当时候先占领此船,那时纵然干归能侥幸脱身,也有陈公公等着伺候他。”   刘裕叹道:“陈公公会是个令我们头痛的难题,一个不好,会使司马道子误会我们在离间他们。”   屠奉三道:“我们对陈公公的怀疑,或许只是捕风捉影。”   接着站起来道:“只要过了今晚之后,我们就该可以弄清楚了。”   (卷三十终) 卷三十一 第一章 命中注定   边荒集,夜窝子。   荒人有一个习惯,就是不和陌生人搭桌同坐,尽管酒楼饭馆常宾朋满座,但对陌生人占据的桌子,纵仍有空位,荒人都会视若无睹,情愿挤也要挤往荒人的桌子。   特别在座的是美丽的独身女子,荒人更具戒心。敢孤身在边荒集活动的美人儿,不是武功高强,便是有点儿来头,且荒人最讨厌采花淫贼,一个不小心惹得人家姑娘不悦,更易触犯众怒,是荒人的禁忌之一。   所以,当慕容战步入位于夜窝子西北角,邻靠黄金窝的著名胡菜馆驯象楼,虽然全楼客满,但朔千黛却是一人独占一张大桌子,令她更显得鹤立鸡群,惹人注目。   向慕容战此起彼落请安问好的声音,令朔千黛锐利的眼神朝他投去,慕容战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笔直走到她身旁,拉开椅子,从容坐下道:“公主你好!”   朔千黛嘟起嘴儿,不悦道:“到现在才来找人家,你滚到哪里去了?”   慕容战以充满侵略性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她,欣然道:“我是个公私分明的人,办妥正事才会做私事。”   朔千黛丝毫不因他把自己放在次要的位置而生气,别过头来白他一眼,道:“现在你有空了吗?你怎知我在这里的?谁告诉你我是公主呢?”   慕容战从容答道:“公主好像忘了这是甚么地方,边荒集是我的地头,若想找一个人也找不到,我们荒人还用出来混吗?边荒集更是天下间消息最灵通的地方,公主既赐告芳名,我们当然可以查出来哩!”   朔千黛道:“听说这里的羊肉汤最有名,对吗?”   此时,伙计把热气腾升的羊肉汤端上桌,朔千黛闭目狠嗅了一记,赞道:“很香!”   伙计为慕容战多摆一套餐具时,慕容战表现出荒人男士的风度,亲自伺候她,笑道:“听说你们柔然人最爱吃天上飞翔的东西,真有这回事吗?”   朔千黛毫不客气捧起羊肉汤,趁热喝了几大口,动容道:“辣得够劲。”   然后朝他瞧来,道:“我们柔然族是最爱自由的民族嘛!所以最爱在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我们的箭技因此亦冠绝大草原,你们鲜卑人也要甘拜下风呢。我们找个地方比比射箭好吗?”   慕容战哑然笑道:“你试过我的刀法还不够吗?还要比其他?你在选夫婿吗?”   朔千黛漫不经意的耸肩道:“是又如何呢?”   慕容战微笑道:“那你便该另觅对象了。我慕容战从来不是安于家室的人,就像你们柔然人般,只爱自由自在的生活。而且身为荒人,今天不知明天的事,只有没甚牵挂,我才可以不把生死放在眼内,放手去做自己喜欢的事。”   朔千黛没有半分被伤害的神态,抿嘴笑道:“那我们便走着瞧!想当我的夫婿,你认为是那么容易吗?还须要最出色的表现才行,凭你现在的成就,只是勉强入围。哼!说得那么清高,你今晚为何又来找人家呢?”   慕容战大感有趣地道:“问得好!如果我告诉你我是见色起心,看看今晚能否占公主一个大便宜,事后又不希望负上任何责任,公主相信吗?”   朔千黛举起汤碗,淡然道:“大家干一碗!”   慕容战举碗和她对饮,到喝至一滴不剩,两人放下汤碗。   朔千黛娇媚地道:“答你刚才的问题哩!我不信!边荒集的确有很多色鬼,例如高彦、红子春,又或姬别,但却绝不是你慕容当家。既然不是为了人家的美色而来,又是为了甚么呢?”   慕容战微笑道:“我今次来找公主,是要看看公主属哪一方的人。”   朔千黛愕然道:“你怀疑我是哪一方的人呢?”   慕容战双目射出锐利的神色,道:“公主今次到边荒集来,是否与秘族有关系呢?”   朔千黛现出惊讶的神色,眉头紧皱地道:“秘族!怎么会忽然扯到他们身上去?”   慕容战淡淡道:“因为秘族已投向了我们的大敌慕容垂,而柔然族则世代与秘族亲近友善。”   朔千黛不悦道:“你在怀疑我是否奸细了。那就不是为私事而是为公事,你是何时收到这消息的?──我明白哩!消息是从燕飞得来的,所以,你到今晚才肯来找我,且来意不善。”   慕容战苦笑道:“若我当见你是公事,就不会亲自来此,现在我亲自来见你,即是我把你的事全揽到身上去,不让我其他的荒人兄弟插手。”   朔千黛神色缓和下来,白他一眼道:“这么说,你是对我有兴趣了,但为何却不立即来找我呢?对柔然的女性来说,这是一种很大的羞辱。”   慕容战道:“因为我怕你是认真的,而我却不想认真。哈!够坦白了吧?”   朔千黛忿然道:“我真是那么没有吸引力吗?”   慕容战叹道:“如我说公主你对我没有吸引力,便是睁眼说瞎话。事实上,你的性格很合我慕容战的喜好,恨不得立即抱你到榻子上去,看看你是否真的那么够味儿。”   对慕容战直接和大胆的话,朔千黛不但丝毫不以为忤,还展露出甜甜的笑容,欣然道:“既然如此,为甚么还要有这么多的顾虑?或许我只是追求一夕欢愉呢?”   慕容战道:“全因为你特殊的身份。公主择婿,怎同一般柔然女的选郎,只求一夜欢愉?好哩!请公主先解我的疑问,究竟公主属哪一方的人?”   朔千黛微笑道:“换过是别人问我,我会把剩下的羊肉汤照头的往他泼过去,对你我算网开一面哩!你给我好好的听着,我只说一次,再不重复。我朔千黛只属于自己,既不会理秘族的意向,更没兴趣管你们荒人的事。清楚了吗?”   慕容战笑道:“公主一言九鼎,我安心哩!”   看到他准备离开的姿态,朔千黛皱眉道:“你这么忙吗?”   慕容战本已起立,闻言坐回位子里,讶道:“既弄清楚公主的心意,我还留在这里干甚么?”   朔千黛生气道:“你们荒人没有一个是正常的。真恨不得你们输个一塌糊涂,和拓跋珪那混蛋一起吃大苦头。”   慕容战笑道:“谁敢低估我们荒人,谁便没有好的下场,以前如此,现在如此,将来也不会例外。”   朔千黛抿嘴笑道:“今次不同哩!因为你们的敌人除慕容垂外,还多了个秘女明瑶。我和她自幼相识,最清楚她的本领,在她的领导下,秘族战士会发挥出最可怕的威力,慕容垂通过他们,将对你们和拓跋珪的一举一动了如指掌,所以,虽然未真正开战,我已晓得你们和拓跋珪必败无疑,而且还会败得很惨。识时务的便另谋栖身之地,否则终有一天后悔莫及。”   慕容战长笑而起,道:“让我借用公主那句话如何?大家走着瞧吧!”   说毕潇洒地走了,气得朔千黛干瞪眼,却又无可奈何。   ※※※   燕飞捧着雪涧香坐下来,后面五里许处,便是天穴所在的白云山区,他没有顺道探访的兴趣,因为他的烦恼已够多了,不愿被天穴再影响他的心情。   他需要酒。   自与万俟明瑶分手后,酒一直是他对抗内心痛苦,没有办法中的唯一办法,特别是雪涧香。   他无意识的捏碎密封坛口的腊,拔起木塞,酒香扑鼻而来。   只有酒可令这个“真实”的世界变得不那么“真实”,不那么逼人。   燕飞举坛灌了三口,然后放下酒坛,顺手把塞子按回坛口去。   爱得愈深,伤害愈深,对此他有至深的体会,他本以为永远不能复原过来,直至遇上纪千千。当他处于最痛苦的时刻,她像一道炽热耀目的阳光,射进他本已黑暗寒冷的内心世界。   千千你明白我吗?你明白我的伤痛吗?你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我的,因为我们相识时,大家都是同病象怜,各有所痛,亦算是扯平了。   醇美的雪涧香,变成身体内的暖流,抚平他起伏的情绪,却没法抚平深心里的遗憾。   万俟明瑶是他少年时心里的一个美梦,也是拓跋珪的一个梦。当时,他们为逃避柔然人的追杀,惊慌失措的在大漠上迷失了,误闯沙漠边缘处一个绿州,误打误撞的参与了秘族的狂欢节。就是在那里,他们遇上心中的女神,过了毕生难忘的一夜,其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到天明时,秘族的人已去如黄鹤,不留半点痕迹,只剩下他们两个宿醉未醒的小子,和伴随他们终生疑幻似真的“梦”。   他和拓跋珪自此一直没法忘掉万俟明瑶,接着的几年,还多次在差不多的季节,回大漠去寻找那绿州,却每次都失败而回。绿州似已消失无踪,又或它根本不存在,彷佛他们两个人只是因炎热的天气,而作了相同的海市蜃楼的美梦。   当然,他晓得那是曾在现实发生过的事。在长安重遇她时,纵然隔了近七年,他仍一眼认出她来。他首次感到失控了,尽管身负行刺慕容文的使命,他仍身不由己的投向她,疯狂地追求她、爱她,至乎为她牺牲一切,却没有得到应得的回报,换来的只是伤心绝望。不过他并没有后悔曾那样的热恋她。   离开长安时,他心中下了决定:永远不会回头,更不会找她。可是造化弄人,他们注定要在这虚幻的人间再次碰头,谁都没法逃避。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万俟明瑶的厉害,她不但是可怕的刺客,更是高明的探子。当时燕飞的剑术与她尚有一段距离,轻身功夫更是瞠乎其后,每次比试都以燕飞受辱告终,也因而被她戏弄和耻笑。   现在又如何呢?慕容垂有万俟明瑶出手助他,肯定如虎添翼。如果不是安玉晴仗义提醒,可能他们输个一败涂地,仍不清楚发生了甚么一回事。   他从没有想过会与万俟明瑶处于敌对的情况,但这已成眼前的事实。为了救回纪千千主婢,为了拓跋珪复国的大业,他和拓跋珪都没有别的选择。   慕容垂有了他的神奇探子,他也有纪千千这灵奇的一着,到最后究竟是谁胜谁负?燕飞有点不敢再想下去。   燕飞提起酒坛,展开脚法,全速朝淮水的方向狂掠而去。   ※※※   姚猛和十多个夜窝族的兄弟,随高彦策马驰上镇荒岗,朝南面无尽的荒野山林极目搜索。   其中一人叹道:“高少!都说小白雁不会这么快到达边荒集,你偏不相信,累得大家陪你白走一趟,今晚我肯定没法到洛阳楼去赴小翠的约,她昨晚还千叮万嘱着我今晚去见她。”   高彦的头号跟班小杰怪笑道:“清辉你放心吧!小翠近来这么红,何用你来担心她独守空房。哈!”   叫清辉的氐族小子大怒道:“我去你的娘,小翠和我的感情,岂是你明白的。”   姚猛笑道:“今趟肯定是清辉你错哩!你和小翠的所谓感情,我们全是过来人,怎会不明白。哈!言归正传,我们可以打道回集了吗?”   高彦道:“你们怎会明白我的小白雁,她听到我的死讯,登时心焦如焚,不顾一切的全速赶来,凭她超卓的轻功,又是不眠不休的没片刻停留,只会落后鸽儿一天半日的,现在随时都可能出现眼前。我到这里来,是让她可以快点投进我强而有力的温暖怀抱内,明白吗?”   小杰忙拍马屁道:“对!我支持高大哥。”   另一人咕哝道:“除非小白雁真的会飞,否则,在这里再等二天三夜,亦不会有高小子所说‘白雁投怀’的情况出现。回去吧!要来的总会来,如小白雁的轻功像你说的那么了得,投怀的时间顶多延长个把时辰。”   姚猛道:“高少你想想吧!与其在这里让她投怀,还要跑大段路才可以回边荒集成亲,不如在边荒集等她送抱,立即可以洞房,小白雁还没把终身大事想清楚,便胡里胡涂把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失在你手上,你说哪个策略划算点呢?”   众人立即哄然大笑,怪叫连连。   高彦叹道:“你们这群酒肉损友,他奶奶的,平时跟我发财时个个一副义薄云天的姿态,现在吃一点苦便个个原形毕露,只有小杰有点义气。你老子的!说到底就是不肯陪我迎接小白雁。”   清辉一把拉着高彦座骑的马缰,掉头便去,意欲连马带人硬扯他从西面下岗。   高彦尚未有机会抗议,眼尾捕捉到一道黑影,正从面向边荒集的岗岸处现身,迅如轻烟的朝他们投来。   如果不是刚巧随马转身,恐怕到来袭者出手,他们方惊觉过来,但那时肯定悔之已晚。   高彦大嚷道:“刺客!”   今次随高彦来的,姚猛固然是第一流的高手,其他人亦全是夜窝族的精锐,人人过惯刀头舐血的日子,又都是身经百战,格斗经验丰富,精通江湖门道,反应当然是一等一的快捷。   姚猛首先狂喝一声,竟跳上马背,掣出长刀,其他人不是翻到马肚下,便是离马跃往地上,又或从马背弹往半空,总言之是立即改变现状,要教这突然出现的刺客,不能依拟定的战略突袭。   姚猛视野最广,第一个看到刺客,心中立即涌起异样的感觉。对方全身包裹在夜行衣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像融入了黑夜的幽灵,从暗黑里走出来。且因其惊人的速度,令姚猛生出疑幻疑真的感觉,仿如对方不具实体,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虽然对方投来的路线飘忽难测,摇晃不定,姚猛直觉感到,刺客是以高彦为目标,连忙狂喝一声,人刀合一的投往高彦前方,拦截敌人。   “当!当!”   刺客以虎入羊群的姿态,投进众人的战圈去,忽然身爆剑芒,两个朝其扑去的兄弟立即吃亏,跄踉跌退,接着扑上去的也无一幸免被杀退,没法形成合围之势。   姚猛此时落在滚落地上尚未弹起来的高彦前面,眼前已尽是寒气森森的剑影,一时间目眩眼花。   姚猛抛开生死,全力一刀劈出,取的正是剑势最强处。   “叮”!   长刀砍中对方矫若游龙的剑刃,以姚猛底子的扎实,亦登时血气翻腾,受不住对方的剑劲,往后挫退,正好撞在跳起来的高彦身上,令他再变作滚地葫芦,但已成功阻截了敌人。   其他兄弟不顾生死的拥上来,待要拼个生死,刺客倏地横移,杀出重围,翻下斜坡去。   众人面面相觑,交手到此刻,连对方是男是女也弄不清楚。   小杰举起剩下的半截断剑,咋舌道:“真厉害!”   姚猛神色凝重地道:“天下间竟有如此可怕的刺客,难道是万俟明瑶来了?” 第二章 秦淮战云   风帆驶离乌衣巷,沿秦淮河向淮月楼驶去。王弘和扮作他随从的刘裕,立在船首处,均聚精会神留意河区的情况。说到底,两人都不知干归会采何种手段进行刺杀,一切纯属猜测。   刘裕有感而发道:“没有了纪千千的秦淮河,建康是否大为逊色呢?”   王弘以带点担心的语气道:“只听刘兄问这句话,便晓得刘兄不明白我们。”   刘裕大讶道:“这和是否明白你们有甚么关系呢?”   王弘道:“当然大有关系,我们建康子弟,最大的本领就是玩世不恭,没有甚么事情是不可以接受的,大至改朝换代,小如纪千千离建康而去,我们总可以找到寄情之法。最重要是我们能保持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害怕孙恩、顾忌刘牢之,却不怕桓玄,因为桓玄与我们是同类的人。”   稍顿续道:“坦白说!以前我也是这种人,到惨败在焦烈武手上,才憬然醒觉过来,否则我仍会在回建康后,继续纵情放任、醉生梦死的生活,那确是令人容易投入和沉溺的方式,说是逃避现实也好,不满现状也行,反正这样生活才不会有烦恼。”   刘裕心神一震,暗忖自己的确不明白建康的高门子弟。只好虚心求教道:“王兄可否就这方面指点我呢?”   王弘沉吟片晌,道:“只要你明白清谈是甚么一回事,便可以清楚掌握我们士族的心态。首先是自东汉末年天下大乱,士大夫既不满现实社会,偏又无能改变,更看破人世间种种丑恶诸事,矛盾就是这般形成的。至我大晋偏安江左,屡次北伐均无功而回,国业已到令人绝望的地步,我们只能够从精神上找寻出路,在心灵上或行为上希冀得到自由和解脱。清谈便是循老庄和佛门的思想找到归宿,离开残酷的现实,藉谈论各自领悟来的观点,剖析妙理,以寄托精神。”   刘裕听得一知半解,摇头道:“我仍不太明白。”   王弘微笑道:“刘兄因未曾参加过我们的清谈宴会,所以没法凭我几句话了解个中妙况。过了今晚,刘兄会有新的体会。”   刘裕骇然道:“今晚如果真的是一个清谈的聚会,教我如何去应付?”   王弘道:“今晚绝不是一个为清谈而设的宴会,可是清谈已成了我们士人生活的一部分,任何聚会也会在不自觉下充满清谈的气氛。不过我深信,以刘兄的智计见识,必另有一套应付的方法。”   刘裕本对清谈没有半点兴趣,但为了在即将来临的宴会上不那么窝囊,只好多问几句,增加对清谈的认识。道:“王兄刚才说及清谈的源起,似是意尚未尽。对吗?”   王弘点头道:“对!清谈之所以能成气候,还有其他的原因。清谈又叫玄谈,因为清谈离不开‘三玄’。”   刘裕开始感到脑瓜发涨,他虽因清谈之风盛行而略有所闻,到底不是读书人,故一窍不通,苦笑道:“甚么是‘三玄’?”   王弘解释道:“‘三玄’就是《老子》、《庄子》和《周易》,合称‘三玄’。这种风气始于曹魏正始年间,以朝中名士何晏、王弼为首,人称‘正始玄风’。其实这是士人对传统儒家经学的一个反动,因厌倦了传统僵化了的道德观和礼教的束缚,改而仰慕老庄一切任乎自然的思想,于是由此玄虚的言论,进而对放诞的行为也不以为非,最重要是品高心洁,至于能否救国济民,再不是他们关心的事。”   刘裕讶道:“就如此谈玄说理,便可以欢娱整夜吗?”   王弘欣然道:“没试过清谈的人,是很难明白个中妙趣。清谈一开始,大家便携手进入了另一境界,把冷酷的现实抛往九天云外,现实对清谈者再没有任何关系和影响,更不受任何礼教的束缚,大家放诞不羁、纵情酒乐,有些人更服食五石散,通过种种手段,达到自由自在的忘忧境界。清谈虚无之极,但也风雅之极。”   刘裕审视着他道:“王兄似乎非常享受清谈之乐。”   王弘颓然道:“说不享受是骗你的。不过我也知道这是饮鸩止渴,偏是别无他法,也许这算是自觉保命的最佳办法。所谓棒打出头鸟,你看所有想在现实里有一番作为的名士,有哪个是有好下场的?包括安公和玄帅在内。王恭和王国宝就更不用说了。现在你该比较明白我们,除非在非常特殊的形势里,建康高门将一如既往的袖手旁观,不愿放弃他们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兑现实情况根本缺乏面对的勇气。幸而现在正是一个非常特殊的情况,如果让孙恩攻入建康,南方本土豪门的积怨会泛滥成灾,将侨寓世族彻底毁掉,我们正在害怕,渴望有救星,而刘兄现在已成了我们其中的一个选择。”   刘裕淡淡道:“另一个选择是否桓玄呢?”   王弘道:“正是如此。桓玄本身也是侨寓世族,与孙恩代表的本土豪门仇深似海、势不两立。他是否成为另一个桓温并没有关系,最重要是他能否保障我们的利益。不过他害得淡真小姐自杀身亡,却激起了我们的公愤,令桓玄在我们心中的地位大跌,也令刘兄在彼消此长下,威势大增。”   刘裕道:“他们敢相信我这个布衣吗?高门和寒门间亦是矛盾重重。”   王弘道:“说得好,我们不但不信任布衣寒士,更看不起布衣寒士。可是刘兄并非一般布衣,而是玄帅亲手挑选出来,又经安公首肯的人。刘兄这方面的背景,令我们感到你会是顾全大局的人,会保障我们的利益和生活方式,回复安公和玄帅当权时的社会稳定和兴盛。”   刘裕苦笑道:“你很坦白。王兄说的顾全大局,指的是哪方面呢?”   王弘道:“我心中的大局,是指整个社会的结构和安定。高门的出现和成为统治阶层,并非一朝一夕的事,而是始于东汉末年品评清议的风气和九品中正制,根深蒂固。任何人想彻底改变这情况,将会令整个社会架构崩溃、人人无所适从、南方四分五裂,更难抗御北方的胡族。”   又叹道:“这番话我憋在心里很久哩!一直不敢向你直言。事实上我爹也有同一的疑问,刘兄你究竟是现有制度的支持者还是破坏者呢?”   到此刻,刘裕方清楚王弘是借题发挥。说到底王弘终是高门子弟,并不会因刘裕的救命之恩,而置家族利益不顾、盲目的追随家世和他有天壤之别一介布衣的自己。   而他能成为谢玄的属意者,事实上亦代表高门大族的衰落。清谈风气的形成,令魏晋公卿,虽负国家重任,但只知空谈玄理,不顾实务,志气消沉,竞尚老庄的虚无,又纵情物欲,饮酒服药,生活败坏颓废。兵权因而旁落在他们这些寒门将帅手上。   如果玄帅能在高门大族的子弟里寻到人选,肯定不会挑他刘裕。严格来说,谢玄实为高门最后一个英雄豪杰。   王弘提出的问题,事实上他从没有认真的想过。现在的他,只是走一步算一步,摸着石头过河。而身为寒门之士,他更缺乏高门子弟在家风政治上的传承,而此更为他刘裕最弱的一环。   他清楚,此刻只要话中含糊其词,会令王弘萌生退意。登时又记起屠奉三所说的,当你处在某一位置时,就必须说在那一个位置应说的话,而不受个人喜恶左右。   眼前显而易见的是,如果他摆出得势后,会革除高门大族享有不公平权势的姿态,建康的高门会立即投向桓玄,成为他的敌人,而他更会从领导者变为司马道子的附庸。所以,如何选择,已是清楚分明。   刘裕断然道:“王兄放心,你担心的情况是绝不会出现的,我会继承安公和玄帅的遗志,振兴汉统,把胡人逐出中原,以社会稳定繁荣为大前题,其他一切我未曾想过。”   王弘舒一口气欣然道:“我果然没有看错刘兄。”   刘裕笑道:“我们是否扯得太远呢?一句‘没有纪千千的秦淮河’,便扯到国步艰难的大事。”   王弘道:“没有了纪千千,代之而起的是淮月楼有‘清谈女王’之称的李淑庄,她和纪千千的风姿完全不同,充满江湖味,且是淮月楼的女老板,说到她如何致富冒起,更是充满志怪传奇的况味。”   刘裕道:“甚么是志怪传奇?”   王弘微一错愕,显然没想过刘裕连这般普通的东西亦不知道,皱眉想了片刻,解释道:“志怪传奇,就是东汉人班固所说的诸子十家中第十家,所谓‘小说家者流、盖出于裨官,街谈巷语,道听涂说之所造也。’以前的志怪小说,是以神话、传言和寓言的方式存在着。到了现今,由于时兴追求长生之术,灵异之说遂应运而生,使人们能寄托心中欲打抱不平、吊民伐罪的愿望,显示出大家对否极泰来的渴想。像刘兄的‘一箭沉隐龙’,便正是志怪小说的好题材,充分体现出志怪小说背后的精神。”   刘裕大感茅塞顿开,原来卓狂生那本天书的起草,是有其渊源和背景的,他不但是说书能手,更是引领文化潮流的佼佼者。   王弘谈兴大发地道:“小说的兴起,其实与清谈息息相关。‘志’是记录的意思,志怪是记录灵异的事;所以志怪外尚有志人小说,记录的是清谈名士们精妙的言论、奇特的行为。”   刘裕哪有兴趣深究,回到先前的话题道:“李淑庄有多大年纪,长得是否美丽,她究竟凭甚么可以成为淮月楼的大老板?”   王弘道:“没有人知道她的年纪,看外表该比纪千千大上四、五岁,纪千千的美丽在建康是没有对手的,李淑庄却胜在懂得卖弄风情。说到她如何起家,告诉你恐怕你仍没法相信,她是凭卖五石散而发大财的。”   刘裕失声道:“甚么?”   船速放缓,终抵达淮月楼。   干归确如所料,没有在他们赴淮月楼途中下手。   ※※※   屠奉三来到司马元显身旁,和他一起透过窗外,望向对岸的淮月楼。沉声道:“今次我们可能劳而无功。”   秦淮河热闹起来了。   泊于这截河段的七、八只画舫,全都灯火通明,照得秦淮河亮如白昼,管弦丝竹之声在波光闪闪的河面飘荡于两岸广阔的空间,益显这天下最著名烟花胜地十年如一梦的繁华。河上舟楫往来不绝,骚人墨客似要趁执行戒严令前尽情享受人生。   此处是纪千千的雨枰台。自纪千千离开后,雨枰台便被丢空了,并没有让其他青楼姑娘占用,事实亦没有人敢进据这秦淮河的圣地。今次是由宋悲风出面,借用雨枰台,以作他们的临时指挥部。   司马元显正看得入神,心中思量,要在穿梭往来的众多船只中,寻找到干归的座驾舟,他本人实在没有这种本领。   此时闻言心中剧震,色变道:“屠兄何有此言?”   屠奉三神色凝重的把目光投往右方入长江的河口方向,道:“干归的监察网全无异动,似是完全不晓得淮月楼之会,如果情况如此保持下去,我们将没法调动贵府内的精锐部队。”   司马元显忍不住问道:“屠兄说的监察网,究竟指的是甚么呢?”   屠奉三道:“指的是七、八个被证实是干归派出来作探子的人,他们每天都扮作不同的外貌身份,从事对贵府、谢家等地点盯梢的任务。”   司马元显皱眉道:“如何可以证实他们确是干归的人呢?”   屠奉三道:“因为他们轮值完毕,会回到大码头区,以类似任青媞的手法回到船上去。”   司马元显道:“我们可否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一举把监视的敌人全抓起来,再调动人马?”   屠奉三道:“干归的人全是经验老到的好手,要一把逮着所有人,是近乎不可能的事,如被对方以烟花火箭传出信息,更是打草惊蛇。”   司马元显头痛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们现在该怎办好呢?”   屠奉三道:“更令人疑惑的是,直到这一刻,我们仍没有在淮月楼附近发现任何疑人,也不觉有任何可疑的活动,确是耐人寻味。”   司马元显道:“会否是我们真的猜错了,干归根本不晓得淮月楼之会,我们是捕风捉影,白走了一趟?”   屠奉三道:“我仍认为我们没有猜错,问题在猜不中他刺杀的手段。”   司马元显心焦地道:“可是,如果我们没法调动人马,万一干归真的出手,我们凭甚么杀死他?”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月楼第五层灯火灿烂临河厢房的窗子,隐见人影闪动。道:“现在我们必须冷静,然后把高手全集中到这里来,静候形势的发展。我们并非完全没有机会的。”   司马元显道:“如果干归的人混入淮月楼的宾客里去,我们如何应付?”   屠奉三道:“淮月楼方面由王弘的人负责。今晚随他到淮月楼的八名随侍,只有两人确是他的家将,其他六人是通过他爹的关系请来的,均为一等一的好手,有足够能力和经验防止敌人在楼内发难。”   司马元显道:“楼外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我们有四艘快艇在附近河道巡逡,每艇四人,由宋悲风指挥。公子该不会怀疑他在这方面的能力?”   司马元显无法不同意,说到防刺客反刺杀,建康该没有比宋悲风更出色的人。   司马元显道:“现在随我来的有十六个好手,其中有两人是我爹为这次行动特别派来的,主要负责贴身保护我。屠兄方面有多少人?”   屠奉三道:“我手上只有十九人,已全投进今次的行动去。哼!干归比我猜想中的还要高明,虽然我已尽量高估他。”   司马元显道:“或许淮月楼之会确与他没有关系。”   屠奉三摇头道:“他用的可能也是‘一切如常’,致令我们生出错觉的招数,我们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司马元显露出颇有点意兴索然的神态,叹道:“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屠奉三道:“我们仍要着手准备,一方面请陈公公秘密赶来,另一方面通知刘裕目前的情况,让他清楚内情。”   司马元显道:“正在府内候命的人马又如何呢?”   屠奉三道:“让他们继续候命,不得妄动。”   司马元显道:“我们可否派战船堵截秦淮河和大江的交汇处?”   屠奉三叹道:“如果公子如此做,干归还肯来吗?”   接着欣然笑道:“江湖斗争的苦与乐正在于此,未到敌人真正发动,你是不会晓得敌人所采取的策略手段,这便叫斗智斗力,只有当胜负分明,你方会知道究竟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第三章 淮月之会   淮月楼位于秦淮河南岸,与另一齐名的青楼秦淮楼夹岸对峙,楼起五层,高起耸立于附近楼房之上,为以楠木为主的建筑,用料浑厚,翘角飞檐,气势雄伟,楼顶形如蝴蝶,配合其节节升高、宽敞轩昂的姿态,直似临河振翅的飞蝶,更加上靠河基部用石梁柱架空,宛如悬浮河面,静中藏动。   楼外遍植桂树,形成高墙深院的布局。楼内用的是清一色红木家具,令人甫进楼下迎客大厅,即有木香盈鼻的感觉。而不论梁柱楼窗、门道阶梯,均以浮雕、圆雕、镂空雕、阴阳雕等种种雕刻手法美化装饰,意境高远,朴实中见华丽,令人叹为观止。   刘裕扮作侍从,混在王弘的“家将”里,下船后随王弘进入淮月楼,一切自有王弘这识途老马去应付。   与王弘在途上的一席话,令他更深入掌握建康高门名士的心态、扩阔了视野,而更清楚明白自己身处的位置。   因朝廷的猜忌、天下四分五裂的情况、胡人的威胁、政局的不安,令士人既不满现实,但又怕出头惹祸,故相率务高谈,尚游乐,以摆脱现实的烦恼。他们兑现实没有改革的勇气,只希望能从清谈中得到精神上的解脱和慰藉,想逃离现世去寻找那精神上的桃花源,过憧憬中的神仙生活。南晋如果不是先有王导,后有谢安,又出了谢玄这位不世出的无敌统帅,现在真不知会变成怎样。现今谢安、谢玄先后辞世,人心涣散无依,乱象已现,所以南晋由上而下,都在找寻应时而起的另一个救国英雄。   这个人会是他刘裕吗?对建康的高门来说,他们需要的绝不是拨乱反正、翻天覆地的改革者,而是一个可让他们继续眼前生活方式的保护者。这才是今晚聚会背后的意义。   说起来,他崇拜的祖逖实为这时代的异种,深知清谈误国,欲以坚苦卓绝、夙夜不懈的精神,出师北伐,恢复中土,然终因未能上下一心,致功败垂成。   “不论世事,唯咏玄虚”的清谈,会有朝一日把汉人的江山断送吗?他刘裕能否以一介布衣,在以高门大族为当然统治者的情况下,挽狂澜于既倒呢?   王弘停下脚步,别头向刘裕微笑道:“到哩!”   原来已抵第五层楼的东厢门外,随行高手人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神色,当然是因没有刺客于登楼之时施袭。   刘裕心中涌起古怪的念头,不论来此或离开的途上,人人都会提高戒备,只有在厢房内风花雪月、酒酣耳热之际,才会放下戒心。如此岂非最适当的刺杀时机,该在厢房内而非其外吗?可是在高手环护下,谁能于他们在厢房喝酒之时进行刺杀呢?那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事实上,当晚宴开始后,整座淮月楼都会置于己方人马的严密监视下,任何异动均瞒不过他们的耳目。   刘裕自被谢玄看中后,连番出生入死,已培养出高度的警觉性,虽仍猜不到干归的手段,但已暗自留神。对看似安全的地方更特别有自危之感。   门开,王弘领先进入厢房。   ※※※   快艇沿河缓驶。   划艇的是屠奉三的手下,精通江湖伎俩,不待宋悲风指示,已知该采取哪条航线,如何不引起敌人注意。   宋悲风和蒯恩扮作骚人墨客,诈作喝酒游河。这是秦淮河上惯见的情景,此时如他们般游河的艇子便有十多艘。   今夜是个月明风清的秋夜,皓魄当空,银光泻水,茫茫名河,万古如斯。   宋悲风似是自言自语地道:“不妥当!”   蒯恩的目光正搜索淮月楼的对岸,闻言道:“会否是敌人尚未展开行动呢?”   宋悲风反问道:“如你是干归,会晓得刘爷何时离开吗?”   蒯恩坦白地摇头,道:“不晓得!但是会猜刘爷怎都该在楼内逗留上半个时辰或更长的光阴。”   宋悲风道:“既然如此,敌人便该在刘爷抵达淮月楼后,立即展开行动,进入精心策划的攻击位置,那不论刘爷何时离开,都可以进行刺杀。可是,现在秦淮河附近全无敌人的踪影,这是不合理的,唯一的解释是我们错估了敌人的刺杀方式。”   蒯恩思索道:“可能敌人根本不知道今晚的约会呢?”   宋悲风道:“你相信直觉这回事吗?就是不需要任何道理,你总觉得事情会随你的感应发展。”   此时小艇经过一艘泊在离南岸十多丈处一艘画舫楼船,船上的灯火照得艇上人和物清晰起来,歌舞乐声填满他们的耳鼓,比对起他们此刻的心情,感觉更是古怪特异。   蒯恩锐利的目光扫视楼船,道:“另一个可能的解释,是敌人并不准备在河上进行刺杀。”   宋悲风道:“这也是不合理的。敌人定有派出探子监视王弘,见他从水路出发往淮月楼去,刘爷又扮作侍从,自然会推想刘爷会从水路离开,想不在河里发动攻击也不行。”   蒯恩一震道:“那照现在的情况看,敌人该是选择在楼内进行刺杀。”   宋悲风皱眉道:“但那将不再是刺杀,而是强行硬闯。参与今夜聚会的人,全是建康高门赫赫有名的名士,个个有高手家将随行,即使以干归的实力,亦没法在那样的情况下得手,是智者所不为。”   蒯恩苦思道:“敌人必有混入东厢之法。”   宋悲风叹道:“如果我们想不破此点,今晚会是白忙一场。”   蒯恩讶道:“宋爷似乎一点不担心刘爷本身的安危。”   宋悲风理所当然地道:“事实上,我们从没有担心过刘爷会被人杀死。对屠爷来说,刘爷乃真命天子,怎可能窝囊得壮志不酬身先死?对我来说,如果刘爷是福薄早夭的人,安公是不会点头让他作玄帅的继承人。”   蒯恩听得呆了起来。   小艇驶离画舫灯光笼照的范围,重投月夜。   宋悲风微笑道:“你不相信他是真命天子吗?”   蒯恩垂首道:“小恩怎敢呢?”   宋悲风道:“是否相信并不打紧,至少刘爷和你持相同的看法,他自己并不相信自己是甚么真命天子,所以他一定会提高警觉,亦因此他今夜绝不会没命。”   蒯恩再次抬头望向宋悲风,双目射出沉痛但坚定的眼光,沉声道:“我蒯恩今夜在此立志,会像对侯爷般忠心追随刘爷,为他效死命。”   宋悲风仰望天上明月,徐徐道:“好!男儿本该有大志向,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将来绝不会后悔的。”   蒯恩目光投往淮月楼第五层东厢临河的四扇特大楼窗,忽然目射奇光,剧震道:“我想到了!”   宋悲风一呆道:“你想到了甚么呢?”   蒯恩道:“我想到了敌人的刺杀手段。”   ※※※   淮月楼顶层只有东西两个大厢房,也是淮月楼最尊贵的两个厢房,等闲者休想可以踏足此层半步,只有建康最有地位和显赫的权贵,才能进入,其中又以东厢的景观最佳,即使有资格莅临的贵客,仍须及早预订。   刘裕等走入东厢的范围,还要经过一个呈长方形的待客厅,十多名随主人来的家将便在此候命,同时有四名俏婢迎前伺候客人。   王弘着众家将扼守各处门道窗户后,偕刘裕进入名闻建康的淮月楼第五层东厢贵宾房,入目的情景,以刘裕的沉着老练,亦不由看呆了眼,出乎他意料之外,因为从没想过会有眼前般的情况。   东厢大致是广阔达十五步的方形房,宽敞舒适,满铺地席,左右墙壁各有一联。左壁是“一池碧水,几叶荷花,三代前贤松柏寒”。右壁则是“满院春光,盈亭皓月,数朝遣韵芝兰馨”。向河的一边,有四扇落地大桶墙,于入门处已可尽见建康宫城灯火辉煌的壮丽美景,秋寒透窗而来。   房内不见一柱,屋顶为硬山卷棚式,敦实浑厚、朴素大方。房内陈设简洁,除茶几等必需物外,最引人注目是置有七个花架,上放各式盆栽,便像把大自然搬进了房里来。   但令刘裕意外的非是物而是人。   今次约会的五个人全到齐了,最令他侧目的是其中一人正躺在一角,胸口放着一坛酒,也不知他是醉倒了还是小睡片刻。   另一人则背门临窗,抚弄着一张七弦琴,却没有发出任何乐音,可是看其背影摇曳的姿态,似是随乐音摆动,一副乐在其中、迷醉而不能自返的样儿。   一人则挨北壁而坐,敞开衣襟,露出胸膛,闭目喃喃自语,神态迷离,若不晓得他是当今名士,还以为他是哪来的疯子。   刘裕可以清楚晓得对方在干甚么的,是在一角以小炭炉煮酒的人,不过,此人不但脸上傅粉,有点不男不女的模样,嘴角还叼着根长烟管,对刘裕的到来,似是视如不见,听若不闻。   最正常的一个人,正面对着进来的刘裕和王弘席地而坐,不过,他的扮相确是一绝,头戴白纶巾,身穿鹤氅裘,身旁放了双木屐,手持尘尾,见两人进来,尘尾“呼”的一声挥动一下,打了个“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道:“待我们听罢此曲再说话。”   刘裕从未遇过像眼前般的场面,一时也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更感到自己与他们格格不入,不但无法了解他们,还生出想掉头便走的冲动。   王弘轻拉他的衣袖,着他一起坐下。厢门在后方关上。   持尘尾者闭上眼睛,身体轻轻摆动,全神听那无音的琴奏。   王弘凑到刘裕耳旁道:“这是名士聚会的神交节目,来自老子的‘大音希声’,意思是最动人的音乐是听不到声音的,而庄子则指必须不以耳听,而听之以心。大家都认为只有这种无声之音,才能不受任何乐器和技巧的约束,舍弃了外在的形迹,直取心意,从重重制约解放出来,得到最大的自由。”   见到刘裕露出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忙加一句道:“刘兄喝过酒服了药后,将会比较明白我说的话。”   刘裕当然不能离开,不单因为今夜并非普通的聚会,更可能是杀干归的唯一机会。此时他面窗而坐,缓缓解下厚背刀,置于左方地席上,只要左手拿刀鞘,右手可以迅速拔刀,应付任何突袭。   他和王弘前方均摆有一张方几,置了一套饮食的用具,几面四尺见方,颇为宽大。   他自问没有“心中有耳”的本领,去听那人弹的“希声”的“大音”,不过于此美景迷人的高楼之上,仍可以享受秋风清、秋月明的雅趣。   百闻不如一见。   他现在彻底明白甚么叫清谈误国。   清谈并不止是一场讨论辨正、谈玄说理那般简单,而是一种处世的态度和生活方式,且是一种奢靡、肆意妄为至极点的风尚,对礼教约束的反动变为矫枉过正,致放诞不羁、腐败透顶、节操堕落,令大晋政权走上穷途末路、苟延残喘的困境。   眼前诸子正是放荡纵欲、玩物丧志的典型例子,他们的内心究竟是快乐还是痛苦呢?刘裕很难想象他们之中有一个是与干归有关系的人。   在不认识他们之前,他可依据常理作出猜测,可是当弄清楚他们是哪类人,他对自己的猜测已失去信心,因为根本不能把眼前五子当作常人来对待。   有些东西是装扮不出来的,世家名士便是其中之一。开始之时,所谓清谈,或许只是名士们藉之以别寻方外、佯狂避世的集会,但当这种雅道相传的风尚不住重复,会确立而成一种思想行为的范式,得到传承与延续,变为一种牢不可破的风气和传统,而眼前五子正是这种习尚的体现。他们根本缺乏“人世”的勇气,哪会为桓玄卖命,干这类动辄惹来杀身之祸的蠢事?难道今晚只是一场误会?闹了个大笑话。   蓦地喝彩狂呼怪叫响彻东厢,原来“琴奏”已告结束。   “奏琴”者在喝彩声中志得意满的站起来,吟道:“得象在忘言,得意在忘象。”   王弘干咳一声,引得人人朝他瞧去,闭目者张开眼睛,卧地者坐了起来,然后道:“让我们欢迎刘裕刘大人。”   众人又一阵喝彩。   那头戴白纶巾的华服公子,又把尘尾“霍”的一声拂了一记,道:“晚生诸葛长民,请刘大人恕我们早来之罪,皆因东五层便像纪千千的雨枰台般,乃秦淮河的圣地,千金难求,所以不敢浪费,自申时中我们便齐集此处,尽欢享乐。”   刘裕听得心中一动,正想追问为何这间厢房如此难求,却可于短短数天内安排好,那脸上敷粉、予人妖冶感觉的公子,提只酒壶站了起来,走到刘裕席前跪坐,一边为刘裕斟酒,边笑道:“在下郗僧施,刘大人是首次参加我们建康六友的聚会,或许会不惯我们放浪形骸、披襟狂啸的行径。不过,当刘大人明白只有超越世俗礼教的羁绊,才能展现出人的情性,刘大人便可以明白我们。”   直到此刻,刘裕仍不知该说甚么话才好,唯一知道的,是与他们格格不入,完全谈不上意气相投。更有点胡涂他们要见他所谓何由,除非是想把他变成“六友”外的“第七友”。   郗僧施为刘裕的杯子斟满酒后,续往王弘的杯子注酒,口上仍叼着那枝长烟管,难得他仍是说话清晰,可见是熟之生巧。   原先躺在一角的人,默坐一会站了起来,酒坛随手搁在一旁,原来此人长得颇为魁梧健硕,风神慑人,如不是刘裕刚目睹他放浪的形态,真想不到这么一个看起来该大有作为的年轻人,竟会借这种颓废的生活来麻醉自己。   王弘介绍道:“这位便是曾向刘兄提及的朱龄石朱兄,说到文武全才,建康真找不出多少个像他这般有本事的人。”   弹无声琴者哑然笑道:“王兄你这样就不对哩!竟厚此薄彼,只提朱兄,难道其他人竟不值一提吗?”   王弘笑道:“刘兄不要怪他直肠直肚,毛修之一向如此。”   刘裕终找到说话的机会,向仍靠壁而坐,衣襟坦露的青年道:“这位定是檀道济兄,可知王兄并非是只提一人。”   诸葛长民的尘尾扇又拂一下,笑道:“刘裕果然是刘裕,一句话便解了王兄可能受群起攻讦之灾。好哩!淮月楼东五层之会,可以开始了。” 第四章 公才公望   高彦和姚猛返回边荒集后,立即到北骑联找慕容战,报告在镇荒岗遇袭的经过。此为钟楼议会的决定。任何事均须首先通知主帅,由他统筹处理。   慕容战并不闲着,正在北骑联位于西门总坛内的大堂与呼雷方、江文清、王镇恶和刘穆之议事。闻报后人人心情变得沉重起来,想不到今天才收到秘族投向慕容垂的消息,入夜便有秘族战士现身边荒。   呼雷方皱眉道:“秘人这样做有甚么作用呢?如果让他得手,杀了高彦,只会惹来我们的反击。”   慕容战向王镇恶道:“镇恶是现时在边荒集,除朔千黛之外对秘族最熟悉的人,你对此有甚么意见?”   王镇恶沉吟道:“秘人是看准我们的弱点,要破坏我们的优势,令我们刚开始振兴的经济崩溃。”   江文清冷哼道:“有这么容易吗?”   姚猛问道:“偷袭我们的人会否是万俟明瑶?”   由于王猛曾与秘族作战,又曾生擒秘族之主,带返长安囚禁,众人相信作为王猛之孙的王镇恶,对秘族的情况和作风,一定有所了解。   王镇恶道:“这个可能性很低,万俟明瑶是秘族近百多年来最杰出的领袖,如果真是她出手,恐怕高公子已给人抬着回来。”   慕容战讶道:“万俟明瑶真的这么厉害?”   王镇恶道:“万俟弩拿当年被囚禁在长安宫的天牢,由氐族高手看管,可是,万俟明瑶仍能凭慕容垂提供的情报,入宫把被废去武功的万俟弩拿救出,于此便可见她不论才智武功,均如何了得。”   高彦道:“可是今晚出手偷袭我们的那个家伙功夫相当不错呢。连姚猛也给他一剑震退,全赖我扶着他。哈!”   姚猛没好气瞪他一眼。   王镇恶道:“这是秘族之能成为最可怕刺客的武功心法,能借着独门的运功秘法,把功力在剎那间提升至极限,再在短时间内把全身功力发挥出来,却不能持久,故数击不中后,必须立即遁逃,待功力复元。”   姚猛点头道:“对!刺客来得快,走得亦非常突然,正是王兄说的情况。唉!这秘族小子令我想起花妖的身法。”   王镇恶道:“姚兄说出了一个我们长久以来的怀疑,就是花妖极可能是来自秘族的高手,花妖武技强横不在话下,但最厉害的还是他的遁术,使他能屡次陷入包围网里仍能成功突围。”   呼雷方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娘!如果秘族的战士人人像花妖般厉害,这场仗如何能打?”   王镇恶从容笑道:“如果花妖确是秘人,那他肯定是秘族出类拔萃的高手,像他那般了得的秘人不会有很多个,各位可以放心。”   江文清道:“我们该如何应付他们呢?”   刘穆之淡淡道:“首先,我们要弄清楚敌人的意向,他们究竟有甚么意图呢?为何要对高少出手?”   慕容战道:“该是秘人要对我们施下马威吧!”   刘穆之道:“既然只为施下马威,随便杀几个人便成,但他今晚的刺杀行动,却似只针对高少一人。”   呼雷方道:“难道他是从边荒集一直跟蹑高彦,到镇荒岗才下手吗?”   此时拓跋仪来了,一脸喜色,讶道:“怎么都到齐了?”   慕容战欣然道:“拓跋当家请坐,我们遇上头痛的事哩!”   拓跋仪在他身旁的椅子坐下,道:“先报上一个好消息,我接到北方来的好消息,我们族主决定,遣人把五车黄金押送来边荒集,着我们在途上接应。”   众人听得发起呆来,不知该高兴还是惊惶。   拓跋仪讶道:“这不是天大的好消息吗?我们现在最欠缺的是营运的资金。”   刘穆之道:“我想先问个题外话,要建立这么一个可把消息传达至千里之外的飞鸽传书系统,需要多少时日?”   拓跋仪虽对他的问题摸不着头脑,仍按下疑惑,答道:“花了我们大约两年的时间。”   刘穆之向众人道:“这便是答案,秘人是没有可能在短时间内,建立一个完善的通信系统。到了边荒后,他们的探子想把消息送返泗水以北的地方,必须靠人来传递,不但旷费时日,亦使秘族难以发挥他们的作用。要扭转这种劣势,他们可以在两方面下工夫,首先是要摸清楚边荒的情况,设法建立一个迅速有效的传递情报系统;另一方面,则要破坏降低我们传达情报的能力。高少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更是负责探听敌情的头子,除掉他,将会大大削弱我们知敌的能力,此消彼长下,敌人便可减少和我们在收集情报上的差距。”   拓跋仪一呆道:“高少被秘人刺杀吗?”   高彦苦着脸孔道:“我究竟走甚么运呢?总是别人刺杀的目标,以后还用安心睡觉吗?”   江文清先向拓跋仪解释了情况,然后道:“刘先生确是思虑缜密,从对方对高小子的刺杀行动,推断出敌人的方略。不过保护高小子容易,要保护整个边荒集和往来的商旅,却是难比登天。真怕明天起来,便有消息传来,某队商旅在来边荒的途上全体遇害,又或有边荒游的团友在集内被杀,我们边荒集便要糟糕哩!”   拓跋仪叹道:“难怪你们听到有人送金子来,仍是愁眉苦脸了。唉!我现在也担心被秘人收到关于运金子的风声。”   刘穆之轻松地道:“兵来将挡。当今之世,没有我们荒人应付不来的敌人;也没有我们荒人解决不来的事。因为边荒集乃天下精英集中的地方,要甚么人才有甚么人才。各位请容我说出己见。”   众人对他超凡的才智已是心悦诚服,连忙问教。   刘穆之道:“万变不离其宗,说到底仍是‘知己知彼’四字。慕容宝今次远征盛乐,全军覆没,对燕国的实力是严重的打击,更使大燕陷入立国以来最大的危机里。可以这么说,燕人能保着都城中山一带的城池,已相当有本事,遑论收复平城和雁门。”   众人知道这只是开场白,都没有插话,听他继续说下去。   刘穆之稍停片刻,观察各人的反应,油然接下去道:“唯一能反击拓跋族的军力,正掌握在慕容垂手上,可是因刚破慕容永,大局虽定,但要尽歼慕容永的残余力量,还须一段时间,如果慕容垂骤然抽空兵力反攻雁门和平城,被其他霸主乘虚而入,千辛万苦得来的战果便要拱手让人,实非智者所为。而慕容垂最大的顾虑,是重蹈儿子的覆辙,劳师远征,却摸不着拓跋军的影子,所以才有求秘族报恩助拳之举。”   拓跋仪赞道:“先生分析得非常透彻,有如目睹。”   江文清道:“照先生的说法,恐怕没有一年半载,慕容垂仍难对我们边荒集用兵。”   刘穆之道:“应该是这么说:就是不到慕容垂完全掌握真确局势的一天,慕容垂一天也不敢轻举妄动。”   高彦立即双目放光,道:“那是否若我们能不让秘人探知我们的虚实,慕容垂便不会来攻打我们?”   呼雷方苦笑道:“这又谈何容易?”   王镇恶道:“刘先生指的是全局的情况,那包括北方的形势、拓跋族的战略布置,只要慕容垂看准一个机会,便会以奇兵突袭,一战功成。这正是他看中秘族的原因,因为秘族拥有天下无双的探子和最可怕的刺客。”   慕容战沉声道:“边荒集是一个没有关防和完全对外开放的城集,对秘人更是防不胜防,这是我们没法补救的弱点和破绽。”   刘穆之仍是神态轻松,微笑道:“我从不认为有不能补救的破绽,我们的方法就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   慕容战道:“我是毕生首次因有人反对我的看法而高兴,究竟如何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   ※※※   七个坐席,以半月形的方式设于厢房里,面向四扇落地楼窗,让人人可欣赏窗外建康宫城的风光。   刘裕居于主宾的中间席位,左方依次是毛修之、诸葛长民和郗僧施,右方是王弘、朱龄石、檀道济。   众人首先举杯对饮,干尽一杯。   酒至咽喉,刘裕立知酒中没有下毒,虽说有高彦的例子在前,可是刘裕对自己是否确有抗毒的能力,仍是处于怀疑的不安心情,且能否在敌人发动前,把入侵体内的毒素驱散,仍是未知之数,所以酒中无毒,当然是好事。   王弘正容道:“今晚我王弘能邀得刘兄来此,并不是容易的事,大家该清楚明白我在说甚么。而刘兄是不宜在此久留,为此我定下了今夜聚会的规则,大家必须严格遵守。”   这番话是刘裕和王弘事前商量好的,尽量减短刘裕在淮月楼逗留的时间,好让刘裕能以最佳状态应付敌人的刺杀,否则,如刘裕饭饱酒醉,又因警戒的时间过长而松懈下来,均对刘裕有害无利。   朱龄石道:“我们当然明白,请王兄划下道来。”   在这五位建康的年轻名士里,刘裕印象较佳的是朱龄石和檀道济,至于因何有此印象,则纯粹出于直觉,没有甚么道理可说的。   王弘道:“今夜刘兄只喝一杯酒、不上菜、不服药、不清谈、不召妓,而各位每人只可以问一个问题,刘兄答过便离开,此后大家当作没有见过刘兄。”   毛修之皱眉道:“我有满腹疑难,希望刘兄能为我解决,一个问题怎够呢?”   檀道济笑道:“大道至简。王兄开出只准问一个问题的条件,事实上充满道法禅机的况味,更考我们问难的功力,其中趣味盎然,就看你的问题涉及的范围。例如问我大晋今后何去何从,刘兄可能说到天亮仍未能脱身。哈!”   王弘笑道:“我的话仍未说完,就是问题绝不可以涉及朝代更迭的方面,否则,今晚之会后,这里的人都犯了杀头的大罪。”   诸葛长民道:“道济只是在说笑,我们会懂得拿捏轻重,刘兄和王兄可以放心。”   刘裕有点心不在焉的听他们说话,因为一半心分了去听厢房外的动静,理该有最新的情报传来,让他可以掌握干归方面的情况。   王弘道:“好!大家清楚规矩了,谁先发问?”   郗僧施道:“我可不可以先解释我们为何想见刘兄呢?如此刘兄在回答我们的问题时,才能心中有数。今夜说的话,只限于在这里,不会有只言片字传出去。”   王弘向刘裕瞧来,示意由他决定。   刘裕不得不把心神收拢回来,点头道:“好!你们为何想见我这个不得志的北府军小将呢?”   诸葛长民道:“刘兄的声望怎止于一个北府兵的普通将领,我和刘兄的同乡兼同僚刘毅将军颇为稔熟,从他处得知刘兄在军内的令誉,是军中之冠,刘牢之也远未能及。至于原因我不说了,亦为了守规矩故不宜说出来。我们今夜是把心掏出来,希望刘兄信任我们。”   刘裕心中大讶,刘毅这么为自己说好话,究竟是想害他还是捧他。如是前者,便是借捧他以转移朝廷的注意了。   诸葛长民不敢说出来的,人人心中明白,就是刘裕升任谢玄继承人的身份和“一箭沉隐龙”的谶言。   刘裕笑道:“诸位勿要对我期望过高。好哩!明白了!谁要问第一个问题?”   众人你眼望我眼,都在犹豫应否第一个发问。   王弘道:“由刘兄点名如何?”   刘裕快刀斩乱麻地道:“就道济兄吧!”   檀道济欣然道:“本来人人想争着说话,现在则变成人人惜字如金,因怕浪费了宝贵的问题。现在建康人心惶惶,既害怕天师道的燎原乱火烧到建康来,又怕桓玄作反,所以人心不安,希望可以有神奇的转机,更怀念以前安公、玄帅在世时的太平盛世。唉!这话扯远了,我想问的是谢琰是否像谢万般只是另一个白望?”   又道:“我问这个问题是有用心的,希望刘兄能抛开顾忌坦言相告,令我们能知所适从,且使今晚的众会言可及义,不致沦于空谈。”   谢万是谢安之弟,聪慧俊秀、善于炫耀,名声虽远比不上谢安,但在士林亦颇具名气。当时有“攀安提万”之说,意思是须攀登方可到达谢安的高度,攀登中则可提拉着等而下之的谢万,于此可看到人们心目中两人的差距。   谢万虽是心高气傲的疏狂名士,但对统军却一无是处。被朝廷任命为西中郎将、豫州刺史兼领淮南太守,仍不改平时风流放诞的名士习气,整日饮酒作乐,不把军务放在心上,结果惨败在胡人手上,单骑逃归,被贬为平民,不久病故。谢安因此不得不复出东山,出掌朝政。   刘裕当然知道谢万有甚么内才,檀道济以谢琰来比谢万也不是甚么好话,却不明白何谓“白望”,问道:“白望是甚么意思?”   王弘解释道:“这是建康流行的用语,‘白望’就是虚名、空名。与‘白望’连在一起说的,就是‘养望’,只要高谈玄虚,饮酒放达、纵情背礼、成为名士,便有机会得到官职。”   毛修之道:“自汉末以来,当官的唯一途径,便只这‘养望’一法,故有所谓‘选官用人,不料实德,唯在白望,不求才干’。”   郗僧施道:“这叫‘先白望后实事’,像安公和玄帅均是此中的佼佼者。但谢万却是彻头彻尾的白望,道济兄是害怕谢琰是另一个白望,那朝廷危矣。”   王弘道:“刘兄现在该明白,我们建康六友都是有心人,不像其他只懂辩口利舌、抵抗现实的名士,我们仍希望能有一番作为。请刘兄放心直言。”   刘裕却是心中为难,他如果说出不满谢琰的言词,传了开去,会否被人指是忘本呢?他反不担心这里说的话传到司马道子耳内去,因为司马道子早清楚他对谢琰的看法。   就在此时,他听到外面传来敲壁的暗号。   刘裕微笑道:“我先到外面打个转,回来才答道济兄这个问题。”   众皆愕然。   只有王弘明白是为了何事。 第五章 人尽其才   刘穆之道:“秘族的真正实力,恐怕除其本族的人外,谁都不清楚,其‘永不超过一千之数’之传说,恐怕亦是以讹传讹,不能作准。不过人数也不该很庞杂,否则不会有此诽言。”   江文清道:“这个看法有道理。神秘的种族,总能引起别人的好奇心,遂加上种种的穿凿附会,道听涂说。”   刘穆之道:“能出来助慕容垂打天下的秘族战士,人数会有一定的限制,因为必须留下足以戒护的战士,以保护老弱或捍卫他们在沙漠的地盘。若以全族千人作估计,能动员一半五百人已相当不错。”   拓跋仪同意道:“这个估计虽不中亦不远矣!如先生先前所言,这批秘族战士会分散往不同战线。可是以慕容垂的战术谋略,肯定会把秘族战士集中到对付我族和边荒这两条战线上。其中当以边荒为主,因为朔北乃秘人熟悉的地方,少数战士便足够负担各式侦察渗透的任务。”   慕容战动容道:“拓跋当家的看法有道理,秘人将会集中力量来对付我们荒人,进行种种侦察、破坏的勾当,务令边荒集不但无法复原,且遭到严重的损害。当我们自顾不暇时,慕容垂便可把矛头指向拓跋族。如拓跋族被破或被赶回大草原去,我们也完蛋了。”   呼雷方吁出一口气道:“这是慕容垂现在破坏我们联盟最有效的策略,如运用得宜,根本不用对边荒集用兵。”   姚猛道:“刘先生对此有甚么应付的方法?”   刘穆之平静地道:“我们要和秘族打一场针锋相对的硬仗。”   高彦抓头道:“对着来无踪去无影的秘人,如何可以硬撼呢?”   他的话说出所有人心中的疑惑,如果双方摆明车马正面决战,肯定秘人会全军覆没,但秘人最难缠的是他们习惯了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作战,神出鬼没,任敌人实力如何强大,也没法摸着他们的边儿,利用敌明我暗的优势,发挥出最可怕的破坏力。   刘穆之道:“今晚偷袭我们的秘人该是他们的先头部队,今次试图刺杀高少,只是突发性的行动,并没有预谋,只是忽然得到一个机会,希望一击成功。从这可以看到,秘人现在只能掌握到我们的皮毛,远说不上了如指掌,我们若能在秘人掌握我们的情况前,击垮他们正不住潜进边荒来的部队,慕容垂的如意算盘将打不响。”   人人目不转睛地瞧着刘穆之,皆因直到此刻,仍没法猜到他的应付之策。   刘穆之微笑道:“如果秘人对我们有更深入的了解,要杀的首个目标就不是高少,而是我们的方总巡。”   各人均感他这个分析峰回路转,也使人更摸不着头脑。   江文清讶道:“先生竟清楚方总的特殊本领,真教人想不到。”   刘穆之欣然道:“这是‘知己’的问题,这几天我一直在设法了解边荒集,对方总为何能成为边荒集的总巡捕,又有资格列席窝会感到兴趣。”   姚猛道:“方总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发挥甚么作用呢?”   刘穆之道:“如果我们要对付的不是秘族,方总的灵鼻是难以派上用场。可是对秘族,方总的鼻子正是克星。像秘族数代以沙漠为家,其生活习惯和饮食,均有异于生活在沙漠外的其他民族,所以会有其特异的体味。这是可以证明的,只要立即领方总到镇荒岗去,他或可在气味消散前,掌握到那秘族刺客的体气。”   高彦大喜道:“如此我们便可以立即追上他,趁他功力未复前把他生擒,哈!果然是高招。”   刘穆之道:“这般去追搜敌人,既难有把握,更是废时失事。比较明智的做法,是在方总把握到秘人特殊的体味后,返回边荒集进行鼻子的搜敌行动,只要布置得宜,我们是可以把已潜入集内的敌人来个一网打尽。完成这第一步后,我们便可以把行动扩展往整个边荒,化被动为主动。”   众人同声叫好。   刘穆之道:“一方面,我们要反击秘族入侵边荒的战士;另一方面,我们要对边荒集的军事作新的分配。第一步,我们可把制造战船的工作,转移到凤凰湖去,让凤凰湖变成边荒集外另一个军事中心,既可与边荒集遥相呼应,防护上更容易,又可以随时支持寿阳,一举两得。当然,这需要庞大的资金,但只要北方的五车金子能成功运到边荒集来,所有资金运转的难题可迎刃而解。”   江文清道:“我们一向有以凤凰湖作军事基地的构想,就是缺财。”   呼雷方道:“这是个非常高明的策略。”   王镇恶道:“我愿意负责运送黄金,进行另一诱敌之计。”   刘穆之欣然道:“王兄果然是明白人。”   慕容战和拓跋仪交换个眼神,均对王镇恶思考力的敏捷感到惊异,他们刚想到运金可作诱敌之计,已给王镇恶早一步说出来。   刘穆之道:“对抗秘族的行动便在今夜此刻开始,一方面烦拓跋当家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贵族族主有关运金的事宜,另一方面请方总动驾往镇荒岗去,明天早上,敌暗我明的情况会彻底的被扭转过来。”   ※※※   寿阳城。   颖水帮总坛大门外,来了个以帽子遮压至双目,背着一个小包袱,左手提剑身穿青衣的小伙子。   把门的两名汉子见他似要闯门而入,连忙伸手拦着,其中较高的汉子喝道:“小子想找谁呢?”   小伙子粗声粗气道:“我是来参加边荒游的。”   两汉借院门挂着的风灯用神一看,只见这年轻小伙子长得俊秀绝伦,与他的声音绝不匹配,一时都看呆了眼。   小伙子续道:“你们两个先答我的问题,边荒游是否有一条规矩,只要是来参加边荒游的,纵使是敌人,也须竭诚招待?”   这小伙子说话毫不客气,且带着命令的口吻,不过两人被他丰神所慑,都生不出反感。另一人道:“确有这么一条规矩。哈!但像你这种乳臭未干的小子,有甚么资格作荒人的对头?”   小伙子虽被指为乳臭末干,却不以为忤,喝道:“那就成了!少说废话,我要立即参团,坐明天的船到边荒集去。”   两汉对视大笑。   先前说话的汉子道:“要报名该到边荒大客栈去,不过接着来的三十多团全额满哩!”   小伙子怒道:“我不管!明天我定要到边荒集去,否则,本姑娘把你们颖水帮──噢!”   两人同时瞪大眼睛瞧她,齐嚷道:“本姑娘?”   小伙子一把揭掉帽子,如云秀发立即如瀑布般垂在两肩,变成个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儿,凤眸含嗔地道:“本姑娘便是本姑娘!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小白雁’尹清雅是也,够资格当荒人的死对头吧!我到边荒大客栈报名参团,却说甚么今天已关门,明天请早的气人话,要本姑娘打得那三个坏家伙趴在地上,始肯说出到这里来办手续。你们现在又说要我回那鬼贼店去,当我尹清雅是好欺负的吗?我不管,上不了明天到边荒集的船,我就把你们的劳什子总坛都拆了。”   她再不粗声粗气说话,虽然仍是蛮不讲理,句句骂人,可是经她如出谷黄莺的娇声说出来,只能直搔进人心底里去,还希望她可以继续骂下去。   高汉忙道:“尹小姐息怒,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尹小姐要坐哪条船便上哪条船,一切全包在小人身上。”   接着暗踢仍目瞪口呆看着尹清雅的矮汉,喝道:“呆在那里干啥?还不立即通知老大,说小白雁大小姐她老人家来了。”   尹清雅“噗哧”笑道:“甚么小白雁大小姐她老人家,你是否忽然发疯了?”   矮汉见她娇笑的动人神态,仿如娇艳欲滴的鲜花盛放开来,口虽应是,但脚却像生了根般不能移动半寸。   高汉也忘了怪他,道:“尹小姐晓得高爷的事了吗?他──”   尹清雅打岔道:“不要唠唠叨叨,烦死人了。高彦那小子是甚么道行,当我不晓得他是诈死骗人吗?伸手出来。”   高汉尚未晓得反应,矮汉已像着了魔的伸出双手。   尹清雅探手怀里,取出几锭金子,掷在他手上,笑道:“交了团费哩!依江湖规矩,再不能反悔,明天甚么时候开船?”   高汉恭敬地道:“明天辰时头开船。”   尹清雅欢天喜地的转身便去。   高汉叫道:“尹小姐听过在边荒大客栈《高小子险中美人计》那台说书吗?”   尹清雅宛妙的声音传回来道:“鬼才有兴趣去听那些骗人的东西。”   ※※※   燕飞攀上一座高山之顶,夜凉如水,阵阵长风吹得他衣衫飘扬,似欲乘风而去。   淮水在前方看不见的远处,缓缓流动着。草野山林隐没在黑暗里,似是这人间梦境除广袤深邃的天空外,其他甚么都不存在。   人间是如此的美好,为何又总是那么多令人神伤魂断的事。   离开万俟明瑶的那一个晚上,令他感受到与娘生死诀别的悲痛和哀伤,他有失去一切的感觉,变成个没有魂魄只余躯壳的走肉行尸,生命再没有半丁点儿意义。   亦正是在这种再不恋栈生命的心境下,他成功在长安最著名的花街行刺慕容文,完成他在娘坟前许下的誓言。   如果这一切只是某个人世大梦的部分,他可以接受吗?有一个事实他是没法否认的,就是在晓得仙门的存在后,他再不能回复到先前的心境,他一直在怀疑──怀疑眼前的一切。   所以他真的不明白孙恩。   他针对谢道韫的袭击,摆明是向燕飞公开挑战。   他为甚么会做这种蠢事呢?孙恩不论道法武功,都只在他之上而不在他之下。他既感应到仙门,孙恩也该感应得到。既晓得确有破空而去这一回事,这人间的斗争仇杀,于他还具有哪种意义?何不好好朝这方向下苦功?练成古老相传秘不可测的绝技“破碎虚空”,成仙成圣,白日飞升而去,却要搞这种小动作。   他真的不明白。   杀了他燕飞又有何用?难道这样便可破空作神仙去了吗?燕飞隐隐感到其中必有他难以理解的原因,孙恩不但不是蠢人,且是有大智大慧之士。对他创立反晋的天师道,他亦难以褒贬予夺。所谓对与错,只是个立场的问题。对司马氏皇朝来说,孙恩当然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备受剥削压逼的本土南人来说,他却是救星。   无论如何,与孙恩的决战,已是上弦之箭,势在必发,不论战局如何变化,谁胜谁负,都不能影响这场超乎一切、牵涉到生命最终秘密的决战。   他是绝不可以输的,否则一切都完了。   ※※※   屠奉三和司马元显并肩站在雨枰台的二楼,透过楼窗注视高耸对岸的淮月楼,一切是如此安宁详和。舟来船往,朱雀桥在右方横跨秦淮河南北两岸,以铁山、铁柱拉着铁链,巨大的铁链系着数十船只,其上迭着桥板,形成建康最著名的浮桥。她的存在或毁坏,正代表着建康的和平与战争。   蒯恩的猜测,已传入他们耳内。   看似不可能的情况,成为了未来最有可能发生的事,否则解释不了为何直至这一刻,仍没有敌人的动静。   另一个解释是干归根本不晓得有淮月楼的聚会。   足踏梯阶的声音传来。   两人转身望去,出乎两人意料之外的,不但是陈公公来了,权倾建康的司马道子也来了,还有六、七名一看便知是第一流好手的近卫随来。全体夜行劲装,摆明司马道子会亲自出阵。   近卫留在登楼处,司马道子和陈公公则朝两人走过来,后者落后少许,神态冷漠,反是司马道子现出笑容,道:“情况如何?”   屠奉三恭敬施礼道:“奉三向王爷请安。”   司马道子来到两人中间,道:“不用多礼,我横竖闲着无事,所以来趁热闹。”   陈公公站在司马道子身后靠近屠奉三,如果他忽然和司马道子同时出手,肯定以屠奉三之能,也难逃一死。   司马元显喜道:“有爹来指挥大局,今晚将更万无一失。”   司马道子忽然想起王国宝,当日亲手杀他的情景在脑海里重演着,道:“我难得有舒展手脚的机会,错过实在可惜。”   说不提防司马道子和陈公公便是完全违背屠奉三的性格,可又知对方是存有试探自己之意,不但不敢暗中防备,还要尽量表现得毫无戒心,不会引起对方任何警觉,泄漏出心中的敌意。那感觉确不好受。   屠奉三更清楚,卢循今晚再难浑水摸鱼占便宜,因为有司马道子在场助阵,不单令他们实力遽增,更使陈公公难以暗助卢循,至乎没法向卢循传递信息。   当然,这是假设陈公公确与孙恩有关系而言。   卢循或许正埋伏在附近,但由于他没法掌握最新的情况,只能伺机而动,随机应变。但如果事情如蒯恩所料般进行,卢循肯定没有机会。   蒯恩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难怪侯亮生着他来投靠自己。   司马道子充满威严的声音传入耳内道:“现在情况如何?一切看来非常平静,没有丝毫异常。”   司马元显答道:“到此刻为止,我们尚未发现敌人的影踪。”   司马道子一呆道:“是否情报有误?”   屠奉三目光投往淮月楼的圣地东五层,道:“这正是干归高明处,也是最超卓的刺杀策略,事前不见半点征兆,到他发动时,主动完全掌握在他手上,且是雷霆万钧之势,如我们到那时才醒悟,一切都迟了。”   司马道子沉声道:“好!你们猜到干归的手段了,快说出来让本王参验。”   屠奉三微笑道:“这方面当然该由公子亲自道出。”   此正为屠奉三的高明处,趁机送司马元显一个大礼,故意含糊其词,说得好像是司马元显识破干归的刺杀计划,只要司马元显接受了,事情便与蒯恩无关。否则,如牵扯到蒯恩身上,不但须费唇舌解释蒯恩的来龙去脉,还暴露了己方人才辈出,对他们有害无利。   果然,司马元显立即胸膛一挺,神气地把蒯恩的猜测,当作自己的见地般说出来,向他老爹邀功。 第六章 刺杀行动   刘裕返席坐下,不知如何,包括王弘在内,众人都感到他和先前有点不同,却又说不出不同在何处。   王弘道:“刚才你到外面去,我们借机会交换意见,都认为该对你坦白点,说出我们的心声,让刘兄进一步了解我们。”   檀道济道:“由我代表大家把话说出来。我们六个人之可结成意气相投的朋友,是因为我们和其他高门子弟,有一个很大的分别,就是我们均认为不能如此荒唐下去,有很不妥当的感觉,而天师军的势力扩张得这么快,也令我们心中响起警号。对司马氏朝廷我们已经绝对失望,对桓玄的所作所为也不敢恭维,所以,刘兄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希望。”   刘裕平静地道:“你可知,若这番话传入司马道子耳内,你们六位肯定不得善终。”   郗僧施道:“只要我们表面上保持消极隐遁的名士生活方式,是不会有人怀疑我们的。刚才我们是故意装出放纵的样子,让刘兄亲睹。而刚才看刘兄的神情,肯定被我们骗倒了,深信不疑我们是无可救药的高门子弟。”   刘裕为之愕然,想不到适才亲眼所见的竟是个幌子。眼前六人不但是建康新一代名士里“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有心人,且是懂得谋术的有志之士。不过心忖也确实难怪自己走眼,因为他的心神全放在杀干归一事上。   王弘道:“我们建康六友绝不会有卖友求荣的卑鄙小人,六人志向一致,请刘兄明白。”   刘裕晓得,怀疑他们中有内奸一事,已深深伤害了王弘。说到底,王弘始终深具名士性情,不像他这般清楚人心的险恶。   毛修之道:“我本是四川大族,被另一大族谯纵害得家破人亡,而背后支持谯纵的,正是桓玄。此仇不可不报。刘兄已是我们唯一能指望的人,只要刘兄一句话,我们建康六友会全力匡助刘兄。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建康的政治,且我们人人身居要职高位,对建康年青一代更有很大的影响力,否则,王兄不会因遭司马道子之忌,致差点没命。”   刘裕心中同意,他现在最缺乏的,正是建康高门的支持,特别是年轻一代的拥护。眼前正是一个打进建康高门子弟圈子的一个机会,但他真的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吗?如果他们之中确有人暗地为桓玄出力,只要把今晚他说的话泄漏予司马道子,来个借刀杀人之计,他肯定完蛋大吉,还会死得很惨,屠奉三、宋悲风等全要陪葬。   可是,如果他不接受他们,向他们的满腔热诚浇冷水,后果同样堪虞。   杀干归当然重要,但他们的“投诚”亦是举足轻重,影响到将来的成败。他们看中刘裕,是因为他在军中的影响力;而自己看上他们的地方,便是他们在建康政坛上的实力。军事政治,缺一不可。   刘裕忽然道:“郗兄为何不把烟管点燃,享受吞云吐雾之乐呢?”   众皆愕然,不明白刘裕在谈正事之际,为何忽然扯到无关的事上去。   郗僧施苦笑道:“我是想得要命,可是今晚有不准服药的规矩,我只好忍着。”   一直很少说话的朱龄石笑道:“郗兄烟管装的并非普通烟丝,而是非常难求的‘流丹白雪’,是丹家以七返九还的文武火提炼而成,最佳服食方法莫如燃烧后吸取其烟气,服后神清志明,烦恼尽去。”   檀道济讶道:“刘兄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来?”   刘裕道:“郗兄这‘流丹白雪’,是否新近才得到呢?”   郗僧施大奇道:“刘兄怎猜到的?我是今天才以重金向李淑庄购入一小瓶,这好东西在建康长期缺货,而今次更是最上等的货色。”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再问道:“你们在我来之前服用过了吗?”   朱龄石答道:“只是人人浅尝一口,本待刘兄到来,让刘兄可以品尝个中妙趣,让大家可以开怀倾谈,抛开所有顾忌。”   刘裕又道:“郗兄通常在甚么情况下,吸服此丹药呢?”   众人开始感到刘裕锲而不舍追问这方面的事,其中大有深意。只有王弘明白到可能与敌方用毒有关。   郗僧施道:“当然是在清谈的场合里,没有这东西,总像缺了甚么似的。”   檀道济道:“请刘兄明白,对甚么五石散、小还丹诸如此类的丹石,我们早停止服用,惟独这‘流丹白雪’,我们仍有兴趣,是因其没有甚么后遗症。”   刘裕笑道:“那么李淑庄岂非最清楚建康名士服药的情况?”   诸葛长民点头道:“刘兄思考敏捷,实情确是如此,而我们仍不断向她买此药,也是掩人耳目的手段。当点燃雪粉时,其香气可远传开去。”   刘裕整个人轻松起来,笑道:“言归正传,各位该明白我现在艰难的处境,是不能轻信别人,幸好我找到了一个大家可推心置腹的方法。”   众人大讶,王弘奇道:“这也有方法可以证明的吗?”   刘裕欣然道:“没有不可能的事,现在请郗兄到窗旁去,点燃雪粉,吸烟后只把烟气喷往窗外去,稍待一刻便会有非常刺激的事发生。”   ※※※   艇子泊在淮月楼上游二十多丈处,可以监察目标河段的情况。   蒯恩正把玩一把大弓,像把弄心爱的珍玩般,爱不释手。   宋悲风道:“只看小恩拿弓的手法,便知小恩是擅射的人。”   蒯恩道:“全赖侯爷的提点,所以我在骑射上特别下了苦功,每天清早都到郊野练习骑射,不敢懈怠。”   宋悲风目光投往秦淮河入大江的水口去,沉声道:“你还有信心认为干归会来吗?”   蒯恩点头道:“侯爷常训诲我,作出判断后,便要深信自己的看法,坚定不移的直至达成目标。在兵凶战危的情况下,这态度尤为重要,因为,如临阵仍三心两意,成功也可以变为失败。这既是干归唯一刺杀刘爷的机会,而刺杀的方法只有一个,所以,我深信干归不但会来,且是以我们猜想的方法行事,而我已作好了准备。”   宋悲风道:“小恩你或许仍未察觉,如果今晚确能成功捕杀干归,你便是立了大功,对你的前途会有很大的帮助。你与侯爷的关系,令你可以加入我们,但是否得到重用,还要看你的表现,今晚便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蒯恩恭敬的答道:“小恩明白,多谢宋爷指点。”   宋悲风一震道:“真的来了!”   蒯恩朝河口望去,一艘两桅帆船正贴着北岸全速驶来,这艘船令人生出特异的地方,是其他船驶进秦淮河这交通频繁的河道,都会减速以避意外的碰撞,只有它却在不住增速,益显其不寻常之处。   宋悲风喝道:“准备!”   负责划船的兄弟将船桨探进河水里,禁不住喘了一口气。   司马道子双目眯起来,语气仍保持冷静,道:“干归果然中计!”   屠奉三、司马元显和陈公公,同时看到从大江驶进来的敌船,正如所料的靠着北岸逆流而上,迅速接近。   陈公公道:“这是干归的船。”   司马元显咋舌道:“逆流而上仍有此速度,可见操舟的必是高手。”   屠奉三沉声道:“除非干归的手下里有比他身手更高明的人,不用他亲自出手,否则,今晚干归是死定了。”   司马道子喝道:“大家准备!”   ※※※   干归一身夜行黑衣,立在近船首的位置,双目闪闪生辉的盯着前方右岸高起五层的淮月楼,身旁是一台经改装的投石机。   河风吹来,令他感到意满志得。   他感觉自己正处于最巅峰的状态,有把握去完成今晚经精心策划的刺杀任务。今夜的行动,绝不容有失,不但能大大提升他在桓家的地位,更可以使他名震天下,粉碎刘裕是杀不死的真命天子的神话。   他左手提着是只要是凡人,不论其武功如何高强,也没法消受的杀人利器“万毒水炮”,乍看只是个长三尺、宽半尺的圆铁筒,可是里面盛着的,却是由四川谯家炼制而成,具有高度腐蚀力和毒性的万毒水,设计巧妙,只要他以内劲催逼,毒水便会裂封而出,向刘裕洒去,只要有十分之一的毒水命中刘裕,保证他会死得很惨,如喷到眼睛,保证立即变成瞎子。   这会是最精采的刺杀行动,来如闪电去似狂风,当投石机把他送上刘裕所在的东五层,他会发动雷霆万钧的一击。   那时座驾已在河面掉头,当他功成身退,座驾应刚抵达最靠近淮月楼的下方,而他则可从容投往船上由手下拉开的大网里,不会因过高而跌伤。   接着当然是扬帆入江,溜回江陵去。   手下叫道:“一切如常,没有敌人的形迹。”   干归仍不放心的细心以双目扫视远近河面,认为一切妥当后,提气轻身,跃上“投石机”发射“人弹”的位置。   如此进行刺杀,肯定是创举,说不定可以在刺客史上留下千古传诵的威名。   当干归想到如果刘裕死了,看荒人还怎把甚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的故事继续说下去,战船已抵淮月楼的河段。   干归心神专注,把所有胡想杂思全排出脑外,心中不着一念,喝道:“发射!”   “砰!”   投石机爆起激响,干归像石弹般斜斜射往上方,越过广阔的河面,朝淮月楼的顶层投去。   这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他已非常熟悉,因为在过去两天,他曾在荒野处反复练习,此次虽多了风浪这因素,他仍可以凭本身的功夫补其不及处。   秦淮河的美景尽收眼底,不过他的心神却全集中在东五层处。   倏忽间,他来到了四十多丈的高空,势子转弱,离东五层仍有七、八丈的距离。   干归运转体内真气,重新操纵控制权,“飕”的一声朝东五层其中一窗扑上去,双手提起“万毒水炮”,准备作出对刘裕致命的一击。   下一刻,他已升至其中一个落地楼窗的位置,仍未弄清楚情况,一个黑影物体己迎头照脸的撞过来。   以干归的镇定功夫,亦要立即吓得魂飞魄散,晓得不妙,危急间,他本能地发射水炮,毒水一蓬急雨般朝前喷射,却尽射在飞来物之上,此时他才看清楚是张方几。   刘裕的声音传来道:“干兄不请自来,理应受罚!”   干归心知糟糕,哪还有时间思量为何形迹会败露,纵晓得座驾仍未赶到接载他的位置,也不得不立即退却。   他也是了得,大喝一声,伸脚一点,正中方几,方几立即反方向投回破窗里去,他即借力一个翻身,往下面的秦淮河投去。   那一脚用尽了干归积蓄的真气,不但化去了刘裕蓄势已待的真劲,还令方几倒飞而回,令对方没法续施突袭,但也令他气血翻腾,眼冒金星。   剎那间他下坠近二丈,就在这时,他听到弓弦急响。   干归心叫救命,听风辨声,勉强在空中借弯曲身体避开少许,但仍难逃一劫,蓦然左肩锥心剧痛,长箭挟着凌厉的真劲,从肩膀处射入,透背而出。   干归惨哼一声,被劲箭的力道带得往北岸的方向抛落过去,再拿不着“万毒水炮”,任它脱手下坠。   不用刻意去看,他已知敌人闯上自己的战船,正展开屠戮,兵刃交击之声从上游河面处传入耳内。   干归右手抓着长箭,运劲震断近箭锋的一截,硬把箭拔出来。   此时他正头下脚上的往下掉,离河面不到二十丈,只见数道人影从雨枰台临河的平台处斜掠而起,摆明要在空中拦截他,其中一人正是陈公公。   不论干归如何坚强,此刻也禁不住英雄气短。一切仿若在没法挣扎逃避的最可怕梦魇里,本来天衣无缝的刺杀行动,变成了反令自己陷进敌人陷阱的愚蠢之举,事前哪想过事情会朝这没法接受的形势发展。   干归暴喝一声,反手拍在自己天灵盖上,骨裂声立即响起。   纵然要死,亦不能假手于人。   最后一个念头是,如果不是被不知名的敌人射中一箭,令内腑受重创,功力大打折扣,他该还有一拼之力,只要遁入水中,便有逃生的机会。   两剑一刀一掌,同时命中他的身体,但他再没有任何感觉。   ※※※   刘裕和王弘等人,在东五层居高临下,清楚看到干归退走、中箭、自尽的整个过程,似是在眨眼间已告结束。   王弘等固是看得目瞪口呆,动魄惊心,刘裕也是心中感慨。   不是你死,便是我亡。   如果不是任青媞提醒他,今晚死的便大有可能是他刘裕。   建康六友没有内奸问题,问题该出在有“清谈女王”之称的李淑庄身上。她不但让他们可在东五层聚首,还在聚会前把“流丹白雪”卖给好此道的六友。这可令人忘忧快乐的丹粉,肯定被干归的人加上毒粉,能削弱他应变的能力,令他更避不过干归的突袭。如被干归厉害的水器朝厢房内喷发,其他人也要遭殃。   在下层厢房该有干归的人,嗅得香气后,立即以手法通知在附近的同伙,辗转知会干归,使他能及时赶来进行刺杀。   他该如何对付李淑庄呢?虽然仍拿不着可指控她的真凭实据,可是,只要和司马元显说一声,李淑庄肯定难逃一死。不知如何,他感到这并不是明智之举。   他还隐隐感到,任青媞并不是一意助他杀死干归,而是希望他们两败俱亡。   关键处就在李淑庄身上。   如果明天她没有逃亡,他会去拜访她,看她究竟是如何有办法的一个女人。   今夜甚么都够了。 第七章 芳心难测   边荒集,老王馒头。   高彦、姚猛、慕容战、小杰等十多人霸占了整个店子吃早点。如换了是平日,这时候肯定他们每一个人仍在睡觉,或是才要准备上床睡觉。只因昨夜他们陪同方总到镇荒岗“嗅敌”,到曙色初现才回来。   姚猛道:“那姓刘的家伙果然有点道行,想出来的东西比卓疯子更难以置信,岂知竟给他押中了,赢了漂亮的一手。方总真的掌握到那秘族高手的气味,且证实是类似花妖所有,印证到我们怀疑花妖是秘人是猜对了。今次方总的鼻子将可大显威风。”   慕容战教训他道:“对刘先生尊重点好吗?甚么这家伙那家伙的直嚷,真没有分寸。”   高彦边嚼馒头,嘴里含糊不清地道:“花妖的气味原来这么管用,这事交给方总他是驾轻就熟。他奶奶的,我们见一个杀一个,直至把秘人赶离边荒,如此,才可显出我们荒人的手段。”   姚猛还待说话,忽有所觉,朝入门处瞧去。   实际上店内没有人不往店门处瞧去,因为状若疯狂的卓狂生,正像一股旋风般卷进店内,一个箭步冲到高彦身后,双手抓着他的肩膀,一把将他从椅子上像小鸡般提起来,嚷道:“小子你今次走运了,还不好好感谢我?”   众人先是静了下来,接着轰然起哄,知道事情肯定与小白雁有关。连老王也从灶房赶出来,问道:“甚么事?甚么事?”   高彦喜形于色道:“我的娘!是否她来了?”   卓狂生放下高彦,欣然道:“差不多是这样。你的小白雁昨夜在寿阳报团参加边荒游,今早已乘船往边荒集来。哼!看你这小子是否还会整天埋怨我。”   一时欢声怪叫雷动,差点把老王的店子震塌了。   高彦听完便往店门冲过去。   卓狂生一个闪身,抢先一步拦着门口,喝道:“你发疯了吗?到哪里去?”   高彦捧头嚷道:“不要拦着我!我要立即去会老子的小雁儿。”   慕容战喝道:“抓他回来!”   当场有几名兄弟帮手,拉拉扯扯的把他硬按回原位去。   卓狂生骂道:“你这小子确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面对这么一个关系到你终生幸福的大关口,怎可鲁莽行事?今次成功失败,全看我们能否谋定后动,一旦给你弄砸了,所谓覆水难收、破镜难圆,到了那样的田地,你可不要怨人。”   老王老气横秋地道:“卓馆主说得对!你该虚心请教在这方面有成功经验的人士。女人的心不是那么容易捉摸的,像你这样,明明喜欢你也会被你爱得发疯的骇人模样吓怕。想当年我──”   王嫂的声音从灶房传来道:“老王你给我立即滚回来!”   老王闻声立即在众人的嘘笑声中,似斗败公鸡的回灶房去。   高彦喘息道:“我现在该怎么办?”   姚猛道:“情场如战场,首先是要知己知彼,弄清楚小白雁究竟是寻夫还是找仇人算账?你这样赶去会她,会是吉凶难料。”   高彦咕哝道:“当然是寻夫,难道真为到边荒集来观光吗?”   卓狂生在他桌子另一边把椅子掉转坐下,抓着椅背油然道:“事情颇为离奇,颖水帮的人问她知否你的情况,她却嗤之以鼻说她晓得你的道行,肯定你只是诈死;问她听过正传得沸沸扬扬的《高小子险中美人计》没有,她竟说本姑娘没有兴趣。嘿!她的小脑袋究竟在转甚么念头呢?”   小杰道:“老大你确要冷静点,先弄清楚她的意向,见招拆招。照道理凭她的身手,根本不用参团到边荒来。”   卓狂生道:“此正关键所在。她先问边荒游是否有一条规矩,尽管参团的是敌人,只要恪守边荒游的规矩,我方便须竭诚招呼。”   慕容战拍腿道:“那她肯定没听过《高小子险中美人计》,还以为我们仍当她是敌人,而你则是救命的英雄。今次糟糕哩!女人最讨厌不老实的男人,最恨人骗她,如给她发现真相,肯定会亲手杀夫,事后我们可没法为你报仇。哈──”   众人齐声起哄大笑,场面混乱热烈。   高彦哭着脸向卓狂生道:“好的坏的全是你这家伙弄出来的,快给我想办法解决。”   卓狂生摇头叹道:“你这小子只懂怨人,你奶奶的,都说要谋定后动哩!有甚么可怕的,全集的人都站在你这一边,岂有我们办不到的事?你先给我冷静下来。大家不要那么吵!”   店子立即静至落针可闻。   清辉怪声怪气地道:“我认为高少只有两个选择:一是继续扮英雄;一是做回原来的狗熊。”   众人没法控制的狂笑起来,把仅有一点严肃正经的气氛破坏无遗。   “砰”!   众人收止笑声,看着慕容战拍往桌上充盈着力量的手掌。   慕容战道:“现在岂是胡闹的时刻?小白雁之恋已成天下皆知的事,更关系到我们荒人的荣辱、老卓的天书。”   姚猛苦忍着笑地道:“对!为了大局着想,高小子虽然一向得罪人多,得人心少,但我们好应抛下私人间的恩怨,为他最渴望的洞房花烛夜而努力。”   高彦怒道:“去你娘的恩怨,我是你的杀父仇人吗?”   众人又笑起来,不过已比先前克制多了。店内充满欢乐、爱闹和唯恐天下不乱的炽热情绪。   卓狂生道:“总而言之,不论小白雁因何而来,事实上她终究来了,来了便有机会。如果高小子不好好掌握这个机会,小白雁之恋恐怕到此为止,高小子只能在伤心绝望下,孤单抱憾的度过下半辈子。”   清辉道:“怎样才算是把握到这机会呢?任何行动,必须定下清晰明确的目标,才能运筹帷幄,今次高小子的目标是甚么呢?”   另一人怪叫道:“当然是把小白雁骗到榻子上去,把生米煮成熟饭。”   店内再爆哄堂大笑,人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争着献计,闹得天翻地覆,乱过当今的天下形势。   卓狂生大喝道:“全都给我闭嘴!”   众人乖乖的再不敢吭声。   卓狂生道:“首先我们要决定高少该留在边荒集等候未来娇妻,还是敲锣打鼓的乘船去迎接?何者为利?何者为弊?”   慕容战道:“你接到的飞鸰传书,说的是昨夜发生的事,但小白雁今天是否登船,仍是未能证实。或许她的参团只是买一个我们荒人的安全保证,事实上,她昨夜早赶往边荒集来了。”   小杰点头道:“有道理!以她的脚程,若昨夜动身,肯定可比楼船早一天到达。”   清辉道:“那便要看她是否爱夫情切,又或报仇心切了。”   姚猛叹道:“不要再耍高小子了,你们看看他的可怜样儿,怎忍心呢?”   高彦怒道:“你才可怜,老子现在的斗志不知多么旺盛,甚么情况都可以应付。”   卓狂生剧震道:“对哩!赢取小白雁芳心的方法,就是扮可怜,让小白雁看到高小子对她无私的奉献和牺牲,看到高小子为爱她而不顾一切。”   高彦摇头道:“这一套在小白雁身上是不管用的。她最在乎是否够刺激好玩,如果我变成个扮可怜的闷蛋,肯定她会一脚把我踢出边荒。”   慕容战道:“高小子还是做回自己好哩!纸终包不住火,给她拆穿真相只会弄巧反拙。幸好至少尚有两天的时间,我们大家好好为高少想办法。”   高彦痛苦地道:“这几天我怎么去捱呢?明明可以早些儿见到她,却要在边荒集苦守。”   小杰道:“如果老大你迎船去了,小白雁却从陆路赶来,岂非是失之交臂。我们可没有本领缠她,被她到说书馆听到《小白雁之恋》的那台说书,更是吉凶难卜。”   高彦向卓狂生怨道:“要装神的是你,叫扮鬼又是你,弄到现在我进退两难,快给老子将功赎罪。”   卓狂生待要说话,王镇恶出现在门外,进来道:“干活的时候到哩!”   店内人人收敛笑容同时起立,登时杀气腾腾随王镇恶离开老王馒头。   方总的以鼻搜敌有结果了。   ※※※   建康城,青溪小筑。   宋悲风、屠奉三和刘裕在厅内吃着司马道子遣人送来的糕点,显示司马道子对昨夜成功杀死干归,非常满意。   三人亦心情大佳,所以,虽然睡了不到两个时辰,仍感精神饱满。   宋悲风道:“唯一的遗憾,是没法试探到陈公公和卢循的关系。”   屠奉三淡淡道:“我却认为有点不足才好,满反招损,如果我们一下子把干归和卢循都收拾了,会令司马道子心中更顾忌我们。留下卢循这个威胁,对我们是好事。”   刘裕向蒯恩道:“小恩感觉如何?”   蒯恩道:“我心里舒服多了。”   屠奉三道:“小恩昨夜的表现非常出色,但千万勿要因此而自满,人要谦虚才能有进步。”   蒯恩恭敬答道:“小恩会谨遵屠爷的训诲。”   宋悲风笑道:“小恩的箭术出乎我意料的好,不论掌握的时间、角度和劲道,均无懈可击,已臻大家的境界。”   刘裕道:“小恩好好的干,我会给你尽展所长的机会。”   屠奉三道:“小恩除射箭外,还有甚么特长?”   蒯恩谦虚地道:“我曾当马僮,熟悉马性。到侯爷手下办事,更兼管马厩,在养马牧马方面算是有点心得。”   屠奉三笑道:“我会记着。”又道:“小恩你立即到马铺去,看看有没边荒集来的消息。”   蒯恩领命去了。   宋悲风和刘裕知他是故意遣开蒯恩,静下来待他说话。   屠奉三沉吟片刻,道:“李淑庄该不是桓玄的人,此女三年前已在建康生根,以当时我和桓玄的关系,她如是为桓玄办事,是没有可能瞒过我的。”   宋悲风道:“到现在我仍不明白,为何昨晚我们不直接寻她晦气,还让她有逃走的机会,说不定此刻她早远离建康。”   屠奉三道:“这就叫碍于形势,事实上,我们仍拿不到她的把柄,更不得不考虑她在建康的影响力。司马道子确可把她治罪正法,亦没有人敢为她出头,但必招致建康朝野的反感,连累我们声誉受损,故是智者不为。最聪明的方法,是反过来控制她,而此事必须刘爷亲自出马。”   刘裕从容道:“我已着王弘去约她见面,该快有消息来哩!”   宋悲风道:“最怕她已畏罪潜逃。”   屠奉三摇头道:“我肯定她仍在建康,在计划反行刺行动时,我曾查过她的底细,综合各方面来的情报,她是个八面玲珑的女人,在黑白两道非常吃得开,对朝野均有一定的影响力,和司马道子的关系亦相当不错。”   刘裕讶道:“难道司马道子也好五石散吗?”   屠奉三道:“桓玄也好,司马道子也好,服食五石散便像你和我喝酒般普通正常。这是南方高门的陋习,我也尝过几次,确有令人乐而忘忧神游飘然的感觉。你试过一次便明白了。”   宋悲风道:“这种东西还是不试为妙。”   刘裕岔开道:“奉三为何把小恩支走?”   屠奉三道:“因为我想谈任青媞的事,不宜有他在场。”   刘裕道:“你是否猜测任青媞和李淑庄有关系呢?”   屠奉三道:“你不觉得任青媞走得非常突然吗?”   刘裕道:“奉三是不是怀疑李淑庄是逍遥教的余孽?”   屠奉三道:“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李淑庄五年前到建康来,在秦淮楼当了三天青楼姑娘,便被淮月楼的大老板古苍看中,收了她作媵妾。由于她做生意的手段非常出色,办事能力高不在话下,更擅长应酬建康的权贵,所以渐受古苍倚重。二年前,古苍忽然因服食过量药物而暴毙,淮月楼便落入她的手上,随后她开始大做五石散的买卖,令财富暴增。凭着疏财仗义的慷慨作风,更令她成为纪千千外建康最红的名女人,这样的一个人,该不是活动范围限于北方的任遥能支持和控制的。她的后台该在南方,例如,她五石散的货源是从哪里来的呢?”   宋悲风道:“李淑庄确是个有办法的女人,不过,安公生前对她印象很差,故从不肯踏足淮月楼半步。李淑庄出名爱俊俏郎君,不少高门子弟都曾和她偷期暗会,虽不致面首三千,但数目肯定不少。”   刘裕开玩笑道:“原来是个挑嘴的女人,那我该不合她的胃口了。”   宋悲风道:“这些事与任青媞有何关系?”   屠奉三道:“我在怀疑李淑庄是聂天还的人。”   刘裕一震道:“若是如此,所有以前想不通的事便可迎刃而解。”   宋悲风一头雾水地道:“我仍不明白。”   屠奉三道:“桓玄和聂天还是合作的伙伴,如果李淑庄与聂天还有关系,当然会在刺杀刘爷一事上助干归一臂之力。而任青媞则因聂天还而与李淑庄暗中有往还,故清楚干归的计划。李淑庄确有助干归的心,只是没想过任青媞会出卖他们。而任青媞亦是不安好心,要干归在成功刺杀刘爷后,没命回江陵去。不论谁生谁死,她都是大赢家。”   宋悲风吐出一口凉气道:“这女人真恶毒。”   此时王弘来了,欣然道:“真想不到李淑庄想也不想的一口答应见刘兄,时间是今晚酉时中,地点是淮月楼后院临河的望淮亭,条件是刘兄须单独去见她。”   宋悲风叹道:“奉三猜对了,她果然舍不得家当。”   屠奉三道:“她根本不怕我们能拿她如何,还要试刘爷的胆量。”   刘裕道:“如果我不敢去,以后还能在她面前抬头做人吗?”   屠奉三道:“如果你遇上卢循,有把握保命逃生吗?”   刘裕微笑道:“你竟忘记了我是谁吗?真命天子是杀不死的。” 第八章 半把仙匙   巴陵城。   聂天还在当地著名的洞庭楼品茗之际,郝长亨亲身送来由寿阳传至的最新消息,聂天还看罢,露出除郝长亨外没有人能明白的神色,其间揉集了既惊讶又失落,喜怒难分。   郝长亨低声道:“真令人难以相信。由前天开始,颖水帮请来说书先生,在边荒大客栈每夜三台的说《高小子险中美人计》的故事,惹得全城哄动,荒人的怪招确是层出不穷。”   洞庭楼临湖而建,楼高两层,两人的桌子位于二楼靠窗的一角,透窗可把洞庭湖的美景尽收眼底。   聂天还沉吟不语,显然一时间仍没法接受信内传达的现实情况。   郝长亨道:“如果《高小子险中美人计》内说的有七成是实情,那对桓玄会是个颇大的挫折,更可看出桓玄对我们亦非推心置腹,竟瞒着我们和巴蜀谯家勾结,否则,谯纵之女谯嫩玉怎会为他办事?不过,今次谯嫩玉真是把谯家的脸丢光了。”   聂天还咕哝道:“谯纵!”   郝长亨道:“难怪桓玄能轻易控制巴蜀,谯纵是无名却有实的巴蜀之王,自铲除毛家后,便独霸成都,势力扩展全蜀,控制着当地的经济命脉,桓玄有他相助,确是如虎添翼,在资源上不虞匮乏,也把长江中上游完全置于其控制下,不可忽视。唉!想不到这么重大的情况,竟是由荒人揭露出来。”   聂天还像听不到他说话般,自言自语地道:“高小子竟大难不死?这是不可能的,他何德何能?竟能应付谯家名震天下的用毒奇技。”   郝长亨道:“此事确令人难以相信,不过,我却认为理该属实,因为,如果高彦已一命呜呼,怎瞒得过人呢?”   聂天还深深吸一口气,双目射出茫然的神色,点头道:“对!那高小子的确命大。究竟我们该高兴还是失望?雅儿对此会有甚么反应呢?唉!我操荒人的十八代祖宗,竟敢连我们和燕飞的赌约,也乘机公诸于世,对我们的声誉也造成打击。”   郝长亨道:“在这方面荒人算是留有余地,没有提到燕飞在我们围攻下成功救人赢得赌约──”   聂天还叹道:“甚么燕飞和我大战一百回合,因不分胜负故识英雄重英雄,我爽快答应不干涉高小子和雅儿的恋事。他娘的!还有比这个更夸大失实吗?传入桓玄耳内,他会有甚么看法?”   郝长亨道:“这方面我们反不用担心,只要桓玄的脑袋不是长在他的屁股上,就该明白荒人中,特别是卓狂生一贯夸张妄断的作风,何况还是我们请他去杀高小子。我们该担心的,是清雅知道此事后会怎么想。”   聂天还道:“我的心很乱,你来告诉我该怎么办?”   郝长亨道:“最好是不要去想。”   聂天还失声道:“甚么?怎能不想办法呢?”   郝长亨苦笑道:“事情的发展,已经失控,更是我们力所难及,只希望清雅能体谅帮主的心意,不致做出令帮主难堪的事。”   聂天还欲语无言。   郝长亨现出犹豫的神色,好一会后下了决心的问道:“高小子没有死,大错并没有铸成,假设清雅真的投进他的怀抱,帮主可以接受吗?”   聂天还呆了一呆,然后往他望去,颓然道:“我可以干甚么呢?如果可以由我决定,当然是绝不可以,可是女大不中留,唉!我怎忍心责骂她。”   郝长亨道:“假如高小子不是荒人,帮主会这般反对他们在一起吗?”   聂天还道:“这不是他荒人身份的问题,而是人品的问题。这小子出名贪花好酒,色字当头,最怕他是玩弄雅儿的感情,这样的人怎会是好夫婿?”   郝长亨道:“说到贪花好酒,我们在江湖上打滚的谁不是这样子?高小子两次从荒人手上放走清雅,又敢到巴陵来,该是有诚意的。”   聂天还茫然的眼神转为锐利,瞪着郝长亨道:“你竟为高小子说好话,是否想撮合他们?”   郝长亨忙道:“请帮主明白,我只是为清雅设想,如她决定了一件事,谁都没法子改变她。”   聂天还苦笑道:“你说得对!唉!雅儿是否真的看上高小子呢?她不是最讨厌花天酒地的男人吗?若说外表,高小子──真是不提也罢。如果雅儿爱上的是燕飞,我反更容易接受。论武功,十个高彦也打不过雅儿。对!嘿!非常对!最好是不要去想,听天由命是在这情况下最好的办法。”   稍顿又道:“北府兵出发了。”   郝长亨道:“北府兵一如所知的分两路南下,第一场硬仗会在未来几天发生。”   聂天还双目闪动着凌厉的精芒,平静地道:“我已和桓玄约好,当北府兵第一场大败仗的消息传来,便是我们剿除殷仲堪和杨全期的时刻。”   郝长亨道:“我们已准备妥当,一百五十艘战船正在候命,只待帮主一声令下。”   聂天还连说了两声“好”,接着徐徐道:“长亨你去吧!我要独自一人冷静一下。”   ※※※   孙恩从潜修的秘处飞掠出来,直抵俯瞰大海的高崖边缘,精神攀上巅峰。   燕飞终于来了。   从边荒回来后,他的黄天大法不住向上突破,已臻天人交感的至境。只恨他也清楚晓得,每精进一分,离开启仙门便远一分。   道理很简单,只有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两极相交,其产生的能量,始能破开虚空,飞升而去,逃脱这人生幻梦的枷锁囚笼。   他已具有太阳真火之极,拥有破空而去的一半能力,却欠另一半太阴真水。   如果他能从头练过,当然不会只偏重其一,可惜错恨难返,他可以废去武功重新开始吗?这是不可能的,他的年纪亦不容他这般去做。   太阳真火本身也分阴分阳,一切自备自足,岂知于开启仙门来说,他现时拥有的只是半把锁匙。   另外那半把在燕飞手上。   在太阳真火上的修为愈深,愈难于太阴真水上着力,因为这两种极端相反的能力,在正常的情况下是互相排斥的,一个不好,便会走火入魔。   但这两种相反的力量,在最极端的情况下,物极必反,会变成互相吸引,就像三佩合一时发生的情况。那种引力是凡世间任何力量也不能改变和阻挠。   燕飞虽身具保持着某种微妙平衡的真火和真水,但仍未成气候,尚未臻至开启仙门的能力,可是,如能破掉燕飞体内的真火,逼他全力施展太阴真水的奇功,他孙恩将可利用真火和真水间奇异奥妙的吸引力,一举把燕飞的真水奇气吸个一滴不剩,据为已有,再加降服修练,那破开仙门,当是指日可待的事。   燕飞来了,正不住接近,目的地该是建康。   在这世间,唯一一个能令他重见仙门的人来了。   他将会向燕飞送出战书,约期决战。   收拾了燕飞,天师军将声威大振,便算是他对自己一手创立的天师道尽最后一点心意好了。   ※※※   慕容战、卓狂生、王镇恶、高彦、姚猛等一众,来到北门的位置,拓跋仪、红子春、姬别、阴奇和近五十名精锐高手正在等待,人人全副武装,大部分人还带备强弓劲箭。   他们聚集在驿站的广场,百多匹战马在旁预备。   卓狂生道:“方总呢?”   方鸿生乃今次行动的灵魂人物,见不到他当然感到奇怪。   背上挂着大刀和短矛的拓跋仪欣然道:“来哩!”   在江文清和费二撇左右护持下,方鸿生神气地进入广场,直趋众人前方,道:“肯定藏在西北角其中一间荒宅内。”   西北角有百多间废弃破落的房屋,荒人称之为北废墟。   慕容战问道:“如何发现敌踪的?”   方鸿生道:“回来后,我沿着边荒集的外围走了个大圈子,到北废墟时终有发现。为了怕打草惊蛇,我不敢入墟搜敌,只沿着废墟绕另一个小圈子,但再嗅不到敌人的气味。我肯定现在躲在墟内的与镇荒岗的刺客是同一个人。”   高彦狠狠道:“胆子够大!惹了我们后还敢躲回边荒集内。”   卓狂生道:“这叫艺高人胆大,如果我们能在他的邪功回复前找到他,可省却很多气力。所以行动宜速不宜迟,请战帅下令。”   慕容战目光投往战马,道:“蹄声会令敌人惊觉,故我们弃马不用。我和方总、拓跋当家、卓馆主、红老板五人入墟搜人。其他人由大小姐指挥分配,务要把整个废墟围得密不透风。此人等于另一个花妖,或许便是秘族最厉害的万俟明瑶,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众人不敢喧哗,点头答应。   ※※※   王弘去后,司马元显神采飞扬地来了。   经过昨夜一役,至少他在表面上和宋悲风再没有芥蒂,此刻碰头当然不会出现尴尬的情况。   司马元显坐下便兴奋地道:“干归今次是害人终害己,自食其果,更等若我们照面刮了桓玄一个清脆漂亮的大耳光,我爹不知多么高兴,但也奇怪我们可如此精确掌握干归的行动。不要瞪着我,我可没有向他透露任青媞的秘密。噢!差点忘了,我爹问我建康六友里哪个是奸细,我说要问过刘兄后才弄得清楚。”   刘裕生出司马元显是朋友的古怪感觉,坦然道:“他们之中该没有奸细。”   司马元显大感错愕。   屠奉三解释道:“干归该是从别的渠道得到聚会的消息。想想他那枝会喷毒水的水炮便明白,如果朝厢房正中的位置喷射,定会波及其他人,而那枝水炮喷射的范围是可以调整的,我们在水底寻到水炮,正调至可笼罩最大的范围,可从此点判断,干归的目标是厢房内所有人,如果里面有他的人,他岂会这般做。”   司马元显点头道:“还是你们想得周详。”   宋悲风问道:“俘虏情况如何?”   司马元显道:“干归那批人全是悍不畏死的人,如不是宋叔亲自出手,恐怕留不住活口。现在只伤未死的有三个人,待他们的情况转好,我爹会派专人伺候他们,休想隐瞒半句话。我爹常说,人是没可能捱得过严刑逼供的,只看何时崩溃屈服吧!”   三人均感心寒,不是因司马道子用酷刑,而是他对人的看法,显示他是天性冷酷残忍的人,方有这种信念。   尤其是宋悲风,长期生活在谢家诗酒风流的生活氛围里,更感难对一个活生生、有血肉、有感觉的人施刑。   司马元显道:“今次于这么短的时间内成功杀死干归,我爹高兴得不得了,正想着如何重赏你们,我告诉他说,你们要的是能为朝廷建功的机会,我爹答应会好好考虑,还请刘兄、屠兄和宋叔,今天到皇宫去和他共进午膳。我会陪三位去,负责领路。”   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个眼神,均感眼前成果得来不易。从边荒走进皇宫去,其中经历过多少风浪,这条长路是多么艰难。   当然不能排除有豺狼之性的司马道子是要来个狡兔死走狗烹,趁机干掉他们。可是,如司马道子眼光这么浅短,认为干归这狡兔比另两头狡兔桓玄和孙恩更重要,他们只好认命。   这个险是不能不冒的,否则,过去所有努力将尽付东流。   最大的可能性是司马道子对他们完全改观,认为他们确是忠心为他们办事,至少在桓玄和孙恩覆亡前,决定好好利用他们,故以皇宫的威势慑服他们,以皇朝的荣耀笼络他们。这该是较合理的解释。   司马元显忽然压低声音道:“有一件事我本不该告诉你们,但我真的当你们是战友伙伴,瞒着你们便太没有江湖义气。”   刘裕讶道:“究竟是甚么事?”   屠奉三和宋悲风都聚精会神听着,紧张起来。   司马元显道:“我爹现在才真的对你们放心,以桓玄的为人,你们这样干掉他手下最出色的大将,他定会报复。所以,我们现在变得共坐一条船,荣辱与共。”   刘裕顿然轻松起来,随口问道:“既是如此,王爷为何不肯信任刘牢之呢?他不是杀了王恭吗?”   司马元显冷哼道:“你们怎等同这个反复难靠的小人呢?他可以背叛桓玄,也可以背叛朝廷,加上他没有向爹报告见任青媞的事,爹对他已不存厚望。”   屠奉三道:“公子可以完全信任我们,大家讲的是江湖义气,那是永不会改变的。”   刘裕明白,屠奉三并不是说谎,只是没提出看准了与桓玄的抗争,是先败后求胜的情况,那时大晋朝早完了,根本不存在效忠的问题。更心忖如果能保住司马元显之命,自己肯定会这么做。这便是江湖义气。   司马元显叹道:“昨晚我兴奋得没合过眼,今次比那趟在大江应付郝长亨更刺激。最妙是一切全属猜测,直到要行动仍是茫无头绪,不住要随机应变,至最后一刻才险以毫厘地先一步掌握到敌人的行踪,过程又是惊心动魄,便像高手对决在瞬息间分出成败,那种感觉确是令人非常回味。”   宋悲风捧他道:“全赖公子领导有方。”   司马元显俊脸一红道:“在你们面前我怎充得起英雄来呢?不过,我的确学到很多东西。只要你们肯为朝廷效力,我司马元显保证朝廷不会薄待你们。”   刘裕想起约了今晚见面的李淑庄,顺口问道:“建康高门对昨夜的事有何反应。”   司马元显道:“当然是轰动全城,早朝时且有大臣问爹是甚么一回事。爹只说出一半事实,当然没有透露干归与桓玄的关系,更只字不提各位,只说我成功擒杀一个为祸巴蜀多年的巨盗,更指出干归是杀四川毛家之主的凶徒,会把他的尸首悬挂在午门示众三天。”   宋悲风摇头叹道:“想不到纵横多年的干归,竟落得如此下场。”   刘裕再问道:“淮月楼的大老板有甚么反应?”   司马元显双目亮了起来,道:“我昨夜已亲自向她陪不是,还答应为她修补东五层。不如我们也找一天到东五层风流快活,好好回顾斩杀干归的壮举。如何?”   三人都无言以对,深切明白到李淑庄在建康的影响力。 第九章 荒墟追凶   江陵城,桓府。   桓玄坐在书斋内,心中只想做一件事,就是杀人。   他今天先后收到两个消息,一个比一个坏,以他的刚毅不屈,也感到承受不起,只有敌人的鲜血,才可以镇定他波动的情绪,让断玉寒饱饮敌人的血。   第一个消息是高彦竟然没有死,且被荒人借说什么《高小子险中美人计》广为传播,既对他冷嘲热讽,又暴露他与谯纵的紧密关系。   谯纵类似另一个聂天还,各有其实力,后者拥有庞大的战船队,谯纵则操控巴蜀富甲天下的资源。   与谯纵的关系并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早在征服巴蜀前,他已和谯纵暗中往还,由他向谯纵供应巴蜀地区最缺乏的盐,而谯纵则向他输出铁,这方面的事桓冲是知道的,却没有干涉他,因为没有铁,荆州军在兵器供应上会出问题。   在某一程度上,谯纵是由他一手捧出来的。   所以淝水之战后,荆州军兵权落进他手里,他立即乘势挥军伐蜀,谯纵则大力帮忙,在里应外合下,收复巴蜀,谯纵则在他奏请朝廷下封益州公,成为巴蜀第一大族。   谯纵虽比他年长十七年,但大家同是望族出身,意气相投,均具大志。他桓玄是要取司马氏而代之,谯纵则希望成为天下第一衣冠,代替正式微的王、谢二家,所以两人如鱼得水,惺惺相惜,与聂天还因利益而结合的关系,有天壤之别。   所以他信任干归,不住提拔他。   而干归这么了得的人,竟然死了,这简直难以相信,更是难以接受,偏已成事实。这是接踵而至的另一个更坏、更令他震惊的消息,其震撼力仅次于王淡真之死对他造成的打击。   干归的人几全军覆没,只有七、八个人仓皇逃离建康,并传来飞鸽传书,说出干归被杀的情况。   他晓得干归是栽在什么人手上,肯定是屠奉三。他太熟悉屠奉三了,只从手法便知道有屠奉三在暗中主持大局。   他重用干归,是看中干归与屠奉三是同类的人,深谋远虑、冷酷无情、善于策划,像永远不会犯错的模样。岂知他以其代替屠奉三的干归,竟反被屠奉三宰了。这对他是极大的讽刺。   现在屠奉三已成他的附骨之蛆,无孔不入的来反击他,且招招命中要害。侯亮生亦是因与他勾结被揭破,而饮毒酒畏罪自尽。   如果侯亮生是他的左臂,干归便是他右臂,两臂均被屠奉三斩断了。   他的断玉寒要饱饮的鲜血,是屠奉三的血,刘裕反变回次要。   “青媞小姐到!”   任青媞美丽的倩影映入桓玄眼帘,纵然在心情如此恶劣的时刻,桓玄仍感到心神松弛下来,纡缓了五脏六腑像倒转过来的苦楚。   这难以捉摸的美女在他身前缓缓坐下,轻轻道:“青媞向南郡公请安问好。”   桓玄并不像平时般惯性以目光巡视她动人的肉体,反冷冷的瞅着她道:“刘牢之态度如何?”   任青媞平静地道:“他怕你。”   桓玄愕然道:“怕我?”   任青媞道:“这么丢脸的事,他当然不会亲口说出来,而是奴家的感觉。不过他肯见我,已代表他有浑水摸鱼的想法。他着奴家转告南郡公,现在的情势仍未是与南郡公连手的时候,当时机出现时,他才会考虑是否支持南郡公。”   桓玄冷哼道:“仍是那么不识好歹。”   任青媞忽然垂下螓首,似枕边细语轻柔地道:“南郡公今天有什么心事呢?”   桓玄心中涌起连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只想扑将过去,把这至今仍是欲迎还拒的狡猾美女按倒地席上,肆意猥亵,如此方能泄出心中恚愤之气。但也知道时地均不适宜,因为在晓得任青媞抵达江陵前,他已遣人去请谯嫩玉来,这位与任青媞有不同风姿的美女,可能随时到达。   以桓玄的任性专横,也感到如果干归的未亡人在门外苦待时,却听到他在里面携云握雨发出的声音,会是很失当的。   他也有点不明白自己,竟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出原始的欲念。   桓玄压下心中的渴望,沉声道:“干归死了!”   任青媞娇躯轻颤,抬头朝他望去,失声道:“什么?”   桓玄重复一次,颓然道:“干归今次确是智不如人,于行刺刘裕的行动里,反中了刘裕的奸计。我不想再说这件事,青媞路途辛苦,先到内院好好休息,我还有很多事处理。今晚再来看你。”   任青媞白他一眼,漫不经意地道:“今晚?”   桓玄不耐烦地道:“不是今晚?难道要待明晚或后晚吗?去吧!”   任青媞没再说话,袅袅婷婷的去了。   桓玄暗叹一口气,心中浮起谯嫩玉灼热至可把人心软化的眼神,真不知该如何向她交代干归惨死建康的事。   ※※※   慕容战、拓跋仪、卓狂生、红子春和方鸿生五人,越过边荒集西北角坍塌的城墙,踏足废墟内。与边荒集的四大街相比,这里就像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代表着边荒集荒芜潦乱的另一面目。   卓狂生有感而发地道:“本来我们的城墙是不会弄至如此田地,但以前边荒集人人只为自家设想,把城墙的砖石拆下来建自己的房子,令城墙更不堪破坏摧残而倒垮。”   红子春笑道:“现在岂是发牢骚的时候?仍留有气味吗?”   后一句是向方鸿生说的。   方鸿生挺起胸膛,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冷静地道:“如果没有下雨、没有刮狂风,两天前的气味也瞒不过我,人来人往的地方会比较困难,但在这种人迹罕至的荒墟,我有十足的把握。随我来!”   慕容战拔出长刀,拓跋仪则只取短矛在手,分别傍着方鸿生深入废墟。   卓狂生和红子春落在后方,分散推进。五人都是老江湖,在这样的情况下,不用事前商量好亦晓得如何配合呼应。   江文清已率众把整个区域包围起来,以瓮中捉鳖的手法对付敌人,又依王镇恶的提议,另备快马队,即使敌人能逃出废墟,仍要拼赢马儿的脚力才能脱身。   花妖既确是来自秘族,因有前车之鉴,对此秘族高手众人自不敢掉以轻心。今次荒人是高手尽出,志在必得。能生擒对方最是理想,否则亦要对方把小命留下。   废墟满目疮痍,房舍大部分只剩下个遗址,只可以凭想象去想及屋子完好时的情况,最完整的几间亦是坍塌了大部分,遍地颓垣败瓦,火烧的痕迹处处可见,代之是野树杂草,如在夜间进入此区,会如置身鬼域,但确是躲藏的好地方,屋路难分下,令人有迷失的惊惶。   方鸿生倏地在一个尚看得出从前具有大规模外貌的大宅,如今景象萧条破落的门户前停下,打手势示意,表示敌人是藏身此荒宅内。   “飕!飕!”两声,随后的红子春和卓狂生,分别跃上两旁破屋半塌的墙头高处,严阵以待。   慕容战示意方鸿生退后,后者不敢松懈,拔出大刀,退了近十步方停下来。   慕容战和拓跋仪交换个眼色,同时抢入变成了一个大破洞的门户。以两人联合起来的威力,就算里面是孙恩、燕飞,也要应付得非常吃力。   蓦地前方一团黑影迎头罩来,劲风扑脸,这一着真是出乎两人意料之外,却没有因此而乱了阵脚。他们在行动之前,早有心理准备,因为对方若确如高彦、姚猛等人形容般的高明,必会警觉有人来犯,只没想过招呼他们的不是利器,而是一件披风。   拓跋仪短矛挑出,喝道:“你上!”   慕容战往前疾扑,当胸口快贴近破堂内遍布砖瓦野草的地面,两腿一曲一伸,箭矢般人刀合一的从披风下射往另一边,动作爽快利落,便如早已演习了数百遍,与拓跋仪配合得如水乳交融,不着半点斧凿之痕。   拓跋仪短矛挑中披风,慕容战已到了另一边去,刚好看到一个黑衣人冲天而起,还掷出一把飞刀,闪电般刺向他面门,反应的迅捷准确,令人叹为观止。   慕容战怒哼一声,滚往一旁,险险避过飞刀。   左右两方同时传来卓狂生和红子春的怒叱声。   “霍”!   拓跋仪没有直接挑向注满真劲的披风,使了个手法,以矛带得披风“呼”的一声绕了半个圈,披风才脱矛而去,一片云般割向那秘族高手的双脚,连消带打,尽显其身手和智慧。   接着腾身而起,与正从左右掠至欲凌空拦截的卓狂生和红子春合击敌人。   此时慕容战已从地上弹起,长刀遥指上方,封闭了敌人的下方。   那人头脸以黑布罩着,只露出双目,精光闪闪,却没有半分惊惧之色,倏地一个翻腾,竟踏在拓跋仪回敬袭去的披风上,其身手的高明,尽管是处于对立的位置,仍令围攻的四人心中佩服。   四人心叫不好时,那人已脚踏披风,腾云驾雾般随披风而去,避过卓狂生和红子春凌厉的截击。   卓狂生人急智生,喝道:“仪爷去追、老红帮手。”   此时拓跋仪刚来到两人中间,红子春会意,与卓狂生同时运掌拍在拓跋仪背上,拓跋仪得到这两道生力军真气,速度猛增,后发先至的朝敌追去。   秘族高手哈哈一笑,双脚运劲,重施故技,披风离脚兜头兜脸朝拓跋仪罩过去,自己则改变方向,往北投去。   拓跋仪气得差点七窍生烟,眼看得手,又被对方层出不穷的怪招化解。   忽然刀剑之声激烈响起,原来是慕容战早一步赶到西北的位置,待那人落下时猛然施袭。   卓狂生和红子春大喜赶去,只见那人肩头溅血,还以为慕容战一战功成,岂知那人轻烟似的脱出慕容战正笼罩着他的刀光,又反手掷剑,然后望北逃遁。   “当”!   慕容战劈掉他掷来的长剑,硬被震退两步,追之已不及。   卓狂生、红子春和拓跋仪来到他身旁,齐喝道:“追!”   慕容战神色凝重地道:“追也没有用。此人武功之高,尤在花妖之上,轻功身法亦不相伯仲,他们肯定拦不住他。”   话犹未已,废墟边缘处“蓬!蓬!蓬!”的爆起三团黑烟雾,接着是连串惊呼叫嚷的声音。   方鸿生也赶来了,见到四人一副失魂落魄的颓丧模样,从地上把敌人遗下的长剑捡起来,道:“这定是秘族的文字。”   四人目光落在他两手捧着的长剑上去,只见剑上刻上一行像十多条小虫爬行的古怪文字。   ※※※   建康都城是建康城区规模最宏大的城池,城周二十里十九步,设六门,南面三门,以正中接通御道的宣阳门最宏伟,上起重楼悬楣,两边配木刻龙虎相对,极为壮观。   东面的西明门至东墙的建阳门,一条横街贯通东西,将都城分割南北,呈南窄北宽之局,北为宫城,南为朝廷各台省所在。   宫城又称台城,乃建康宫所在之地。台城宏伟壮丽,有墙两重,内宫墙周长五里,外宫墙周长八里,建康宫居于其中。   初建时宫城为土墙,至咸康五年,始垒砖筑城墙,且四周有阔达五丈深七尺的城壕环护,益显司马氏皇朝对时局不稳的惧意。   台城南开二门,以大司马门为主门,凡上奏章者,须于此门跪拜待报,因此又被称为“章门”。   刘裕、屠奉三和宋悲风三人随司马元显从宣阳门入都城,前有兵卫开路,后有兵卫随行,那种风光的感觉颇为古怪,也令刘裕有点不习惯。屠奉三和宋悲风早习惯了这种前呼后拥的情况,故仍是怡然自若。   刘裕尚是首次踏足都城,策马行走在由宣阳门到大司马门长达二里的御道,被御道两旁的宏伟建筑所慑,想到自己被人看作“真命天子”,那种感受实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只是这条都城内的御道便壮人观止,宽可容八马并驰,两侧开有御沟,沟边植槐栽柳,树影婆娑里隐见台省官署的彩阁金殿,任他如何妄想,也没法想象有一天会变成这豪华富丽的都城主人。   不过若从军事的角度去想,这座都城确是一个超级的坚固堡垒,而前方台城的安危,正代表着司马皇朝的兴亡。   司马元显来到都城,便像回到家里般轻松,不住指点,介绍沿途的建筑物。   通过大司马门后,刘裕终踏足台城,只见重楼迭阁、珠宫贝阙、山水池圃,巧夺天工,看得刘裕这来自乡间的“乡巴佬”说不出话来。   一座大殿矗立前方,高八丈宽十丈,长度达二十多丈,在左右偏殿的衬托下,气势磅礡。   司马元显道:“这座就是皇上召见大臣、举行宫宴和处理日常政务的太极殿。”   太极殿前是个六十亩的大广场,地面以锦石铺成,光滑生辉,四周广植各种树木,华殿绿叶相映,置身其中几疑远离人世。   刘裕开始明白,为何帝皇不懂体察民情,居于禁中的皇帝,根本是被隔绝在一个表面看似安全的独立环境里,所知的民情全由臣子提供,置祖国江山不顾乃自然而然的事。刘裕但见不论左望右瞧,近看遥窥,尽是庭园楼阁,忍不住问道:“宫内究竟有多少殿台建筑。”   司马元显豪气地道:“说出来刘兄或许不相信,殿宇的总数有三千五百多间,各殿前均有重楼复道通往中心的御花园。”   刘裕失声道:“什么?”   屠奉三道:“公子要带我们到哪座殿堂见王爷?”   司马元显若无其事地道:“是御花园西的避寒殿。”   宋悲风最清楚宫内的情况,讶道:“避寒殿不是皇上办事的地方吗?”   司马元显从容道:“见过皇上后,我爹会在榴火阁设宴款待三位,那是宫内风景最美的地方之一。”   三人愕然以对,始知今次奉召入宫大不简单,否则何用去参见皇帝。 第十章 秘中之秘   桓玄预期中的情况并没有出现。   谯嫩玉把载有干归身亡的飞鸽传书看罢,全无遭受丧夫之痛打击的激烈反应,只是缓缓垂首,把信函放在一旁,神色平静地轻轻道:“他死了!”   自第一眼看到谯嫩玉,桓玄便被她独特的气质吸引。横看竖看,这位年方十九的娇俏美女也像个入世未深、没有机心、端庄高雅的高门之女,其气质如兰处有点似王淡真,但在静中却含蕴某种生动的活力。而当她把眼睛瞄向你的时候,你会感到她变成了另一个人,她眸子内妖媚的热力,磁石般地吸引人,总像在挑战男人的定力,令人想到她放纵时的情态,似在激励你去和她一起完成某件事,或许只是把臂共游,又或共度良宵,撩人情欲之极,这方面倒又有点像任青媞。   她是仙女和妖精的混合体,关键在她愿意向你展示哪一方面的本质,每次见到她,桓玄都有不同的感觉。   如果她不是干归的娇妻,不是谯纵之女,他定会想尽办法去得到她。以前这心中的渴想,只能压抑下去,现在干归死了,面对文君新寡的她,又如何呢?桓玄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滋味,沉声道:“干夫人请节哀顺变,这笔血债我定会为夫人讨回来的,这是我桓玄的承诺。”   谯嫩玉淡淡道:“我再不是干夫人哩!南郡公改唤我作嫩玉吧!”   一股热流在瞬间走遍桓玄全身,令他的血液也似沸腾起来,此女不但是他料想之外的坚强,也比他想的寡情。   谯嫩玉抬头往他望去,双眸射出妖媚和灼热的异芒,语调仍是那么平静,柔声道:“人死不能复生,嫩玉身负振兴家族的大任,根本不容嫩玉悲伤,终有一天我会手刃刘裕那狗贼。”   然后又垂下头去,轻轻道:“但嫩玉心中确是充满愤恨,却又无法宣泄。南郡公可以帮嫩玉一个忙吗?”   桓玄一呆道:“只要我力所能及,必为嫩玉办到。”   谯嫩玉缓缓起立,俏脸霞烧,双目射出火热的情欲,柔声道:“南郡公当然办得到。”   接着以舞蹈般的优美姿态,在桓玄的眼睛瞪至最大前轻盈地旋转,每一个转身,她的衣服便减少一件,任由它们滑落地席上,当她停下来面向桓玄,身上再无一物。只有挂在玉颈的鸟形胸坠,闪闪生辉。   桓玄生出自己回到千万年前天地初开时的感觉,天地间除他之外,就只有眼前这个可把任何男人迷死的尤物。   谯嫩玉平静地道:“我们什么都不去理,什么都不去想,忘情的合体交欢,只有这样做,嫩玉才可以宣泄心中的悲痛。南郡公愿帮嫩玉这个忙吗?”   ※※※   慕容战回到西门大街北骑联的总坛,心中的窝囊感觉真是难以言说。自光复边荒集后,他的情绪从未试过这般低落。   明明已截着那秘族高手,却被对方拼着捱他一招后脱身远遁,令荒人颜脸无光。   如此可怕的敌人,该如何去应付。   天不怕、地不怕的慕容战,首次生出惧意,统帅的担子变得更沉重。唯一可庆幸的,方鸿生并没有在集内嗅到其他秘人的踪影,显示秘人仍未混进集内来。   这样的情况当然不会永远保持不变,逃掉的秘族高手只是开路先锋,经此挫折,当秘族正式展开对边荒集的行动时,会更谨慎小心,计划周详。   慕容战把那秘族高手的剑随手放在桌面,在桌旁颓然坐下,心中思潮起伏。   现在对他们最不利的是敌暗我明,敌人可以轻易掌握他们的情况,只看那秘族高手试图行刺高彦,便知敌人对边荒集的人事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而他们对秘族却接近一无所知,只晓得由神秘的“秘女”明瑶主事。   慕容垂现在对边荒集的威胁反成次要,因为慕容垂根本不用出手,只是秘人便可以弄得边荒集鸡犬不宁。只要秘人肆意对边荒集进行防不胜防的破坏,例如杀人放火,袭击往来边荒集的商旅,便可以令仍在休养生息的边荒集变为死集。   在这样的情况下,光靠方鸿生一个鼻子实难起作用。   必须在情况发展至那种劣势前,想出应付的办法。   忽然间他想起朔千黛,她可说是集内唯一认识秘族的人,该否求她帮忙呢?慕容战犹豫难决。   不但因她说过不会管荒人的事,更因他感觉到朔千黛对他的情意。   他对朔千黛也非没有好感,但因此好感而产生的动力,却远未至达到令他改变目前生活方式的强度。更关键的是,他有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伤痛。   他仍深爱着纪千千。   这已变成埋藏在心底里的秘密。   他曾亲口向纪千千许诺,即使牺牲生命,也要保证她的安全。当他在纪千千力劝下,不得不离她而去时,他便在心中立誓,谁敢伤害她,他会不惜一切去报复。   纪千千爱的是燕飞而不是他,当然令他伤痛,但却愿意接受,且在内心祝福他们,因为燕飞是他最尊敬和爱戴的人。   现在于他心中,救回纪千千主婢是凌驾于他个人的利益之上、至乎生命最重要的事。   这心情是没法向任何人解释的,包括挚友屠奉三在内。他隐隐感到,屠奉三在深心里仍爱着纪千千,不过屠奉三显然比他更放得下,更懂如何驾驭心中的感情,所受的苦也没有他那么深。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没法接受朔千黛,至乎有点害怕她,因为怕伤害她。   想想也觉啼笑皆非,自己和朔千黛只见过两次面,但为何已感到很明白她似的,这是否只是一厢情愿的错觉?但他真的感到明白她,或许是因她坦白直接、不愿隐瞒心里意图大胆开放的作风。她对他慕容战有好感,是毋庸置疑的事,但其中有多少分是男女之爱?有多少分纯粹出于功利的想法?他不知道。   正如她说过的,想作她的夫婿并不容易,须看是否有本领。   手下来报道:“有位叫朔千黛的漂亮姑娘想见战爷。”   慕容战心忖又会这么巧的,刚想着她,她便来了。同时心中奇怪,她不是正生自己的气吗?为何又肯纡尊降贵、委屈地来见他?打手势着手下请她进来,慕容战挨往椅背,自然而然把双脚搁往桌子上,这是他喜欢的一个姿势,可令他的心神轻松起来,他更喜欢那种不羁的感觉。   朔千黛来了,神情有点冷淡,见到慕容战大剌剌的把脚连靴子搁在桌面上,又没有起来欢迎她,皱了皱眉头。   慕容战豁了出去,心忖她不满也好,恨自己也好,他和她的关系绝不可有任何发展。微笑道:“公主请坐!”   朔千黛忽地忍不住似的“噗哧”娇笑,在一边坐下,皱起鼻子看着他的靴子,道:“你不知道自己的脚很臭吗?”   慕容战哑然笑道:“什么东西都可以习以为常,何况是没法甩掉的腿子。公主大驾光临,究竟有何贵干?”   朔千黛耸肩漫不经意地道:“我要走了!”   慕容战把双脚缩回去,撑直虎躯,大讶道:“要回家了吗?”   朔千黛凝视着他道:“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思,被人怀疑是奸细令人难受。我更不想陪你们这群全无自知之明的人一起死。”   慕容战苦笑道:“情况不是那么恶劣吧!”   朔千黛没好气道:“都说荒人没有自知之明。你们是没有希望哩!念在一场朋友,所以我才来和你道别,我会立即离开边荒集,永远也不回来了。”   慕容战心中涌起一阵自己并不明白失去了什么似的失落感觉,道:“我们如何没有希望?”   朔千黛狠狠道:“希望?希望在哪里?在战场上没有人是慕容垂的对手,以前他是没法集中精神来对付你们,现在既收拾了慕容永、统一慕容鲜卑族,你们岂还有侥幸可言?慕容垂再加上万俟明瑶,天下间谁能是他们的敌手?拓跋珪不行,你们更不行。”   慕容战看着她一双明眸,感受着她大胆坚强、灵巧伶俐的个性,淡淡道:“令你们柔然人最担心的人,是否拓跋珪呢?”   朔千黛道:“你倒是很清楚。”   慕容战从容道:“你可知慕容垂以前蓄意扶植拓跋珪,是要拓跋珪为他捍卫北疆,压制你们柔然人。”   朔千黛无可无不可的应道:“大概是这样吧!有什么关系呢?”   慕容战叹道:“怎会没有关系?如给慕容垂先后收拾拓跋珪和我们荒人,慕容垂强势立成,会以狂风扫落叶的姿态,席卷北方。以慕容垂的野心,只要条件成熟,会立即挥军南来,覆灭南方的汉人政权。”   朔千黛皱眉道:“这又如何呢?”   慕容战道:“难怪你想找个雄才大略有本领的夫婿。所谓的条件成熟,就是北方局势稳定下来,这就必须先去北疆之忧。而你们柔然族自苻坚统一北方以来,一直是草原上最强大的民族,慕容垂怎容你们坐大,趁他南征之际,蚕食草原上其他民族,至乎寇边为患?”   朔千黛不解道:“这有什么问题呢?谁在北方当家作主,我们都要应付相同的情况。”   慕容战道:“当然大有分别。与慕容垂相比,拓跋珪的实力仍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距离,即使能击败慕容垂,要灭强大的燕国,仍非一年半载可办到的事。此时关西诸雄会蜂拥而来,设法瓜分大燕的土地,姚苌、乞伏国仁、赫连勃勃、吕光、秃发乌孤等全是强劲的对手,一个不好,北方势将陷进群雄争霸的大乱局,非像现今慕容垂一强独大的情况。连雄视关中的姚苌亦只属陪衬的情况。在那样的局面里,拓跋珪将泥足深陷,自顾不暇,你们便可乘势大肆扩张。如此相比之下,公主究竟希望我们和拓跋珪的联军打垮慕容垂,还是希望慕容垂轻易收拾我们呢?”   朔千黛发怔半刻,轻轻吁一口气,点头道:“你这番话很有见地,不过问题是你们没可能是慕容垂和秘族的对手,实力实在相差太远了。”   慕容战油然道:“公主可知慕容宝征伐盛乐的八万大军,已被拓跋珪于参合陂以奇兵击垮,全军覆没,只剩慕容宝在十多名大将拼死保护下,逃返中山呢?”   朔千黛动容道:“竟有此事?”   慕容战解释一遍后,正容道:“所以,慕容垂才不得不请出秘族,又急于收拾我们。只有去了我们这后顾之忧,他方可以全力对付拓跋珪。可以这么说,一天边荒集仍屹立不倒,慕容垂也有可能输掉这场仗。”   朔千黛首次移开目光,思索慕容战说的话,当她目光移到桌面上的长剑,娇躯剧震道:“这不是向雨田的剑吗?”   慕容战精神大振,俯前道:“向雨田?”   朔千黛脸上震骇的神情有增无减,往他瞪视,道:“你们竟能杀死向雨田,这是没有可能的。”   慕容战道:“你先告诉我向雨田是谁,然后我告诉你这把剑是如何得来的。”   朔千黛一脸怀疑神色的看着他,又瞧瞧横放在桌上的剑。   刚才慕容战把大脚搁在桌面上时,遮盖了平放的长剑,接着朔千黛又只顾着和慕容战说话,对放置桌面的剑并没有留意。   慕容战催促道:“说吧!公主是爽快的人嘛!”   朔千黛妥协地道:“好吧!向雨田是秘人里的秘人,他的武功既集秘族族传的大成,又别有传承,于秘族里独树一帜,声名虽及不上‘秘女’明瑶,但据闻,其武功不在万俟明瑶之下,甚或犹有过之。兼而此人具有天纵之资,博闻强记,不论智慧胆识,均可与明瑶媲美。”   慕容战讶道:“他的名字为何这么像汉人?”   朔千黛答道:“索性告诉你吧!这是秘族人的一个秘密。秘族从来排斥外人,尽管我们与他们关系不错,仍没法闯入他们的生活里去。只有一个人例外,且是一个汉人,不但被他们接纳,还奉如神明。至于他是何等样人?什么出身来历?叫什么名字?乃属秘族的禁忌,我们也无从知道。这人只收了一个徒弟,就是向雨田。向雨田这名字还是那汉人改的。好哩!轮到你来告诉我,这把剑是如何得来的?”   慕容战把得剑的过程详细道出,没有隐瞒,只瞒着方鸿生凭灵鼻找到他的秘密。   果然朔千黛问道:“向雨田有名来无踪去无迹,怎会让你们如此轻易找到他?”   慕容战不想以谎言搪塞,事实也找不到能令她信服的谎言,只好道:“这处请恕我卖个小关子。”   朔千黛忿然道:“你不信任我?”   慕容战道:“姑娘不是没兴趣管我们的事吗?何况又快要离开。”   朔千黛狠狠盯着他道:“你这人是死到临头仍是那副脾性。现在摆明是由向雨田对付你们,明瑶则去对付拓跋珪。只是一个向雨田已可闹得你们天翻地覆,还自以为是。”   慕容战叹道:“是否我一听到向雨田三个字,便要吓得夹着尾巴落荒而逃呢?这样公主会满意我吗?我们荒人是给吓大的。我虽截不住他,但却砍了他一刀,你说我害怕他吗?”   朔千黛气道:“无知!”   慕容战失声道:“无知?”   朔千黛气鼓鼓地道:“他是故意让你弄伤他的,这叫‘血解’,是向雨田独有的秘法,能借失血催使血脉运行,倏忽间提升功力,以便破围而遁。”   慕容战吐出一口凉气道:“这是什么功法?如此邪异。”   朔千黛叹道:“这正是向雨田最令人惊惧的地方,奇功异术层出不穷,当年如果没有他助明瑶一臂之力,去大闹长安苻坚的禁宫,明瑶救父之举极可能功亏一篑。”   慕容战的心直往下沉,顺口问道:“花妖是否秘人?”   朔千黛怒道:“不答!”   猛地起立。   慕容战跳将起来,道:“让慕容战送公主一程。”   朔千黛白他一眼,道:“不用送哩!我不走了。”   慕容战喜道:“公主是否想通了?”   朔千黛无奈地道:“我不知道,我的心很乱,今晚到小建康来找人家好吗?” 第十一章 榴阁午宴   燕飞的心绪并不安宁,原因来自多方面,因与果间相互影响,构成一张命运之网,只要是处身在这生死之局里,便无人能幸免。   今早他感应到孙恩,孙恩的精神力量更庞大了,令他生出天地之大,却无处可遁的感觉。他当然不是想逃避,因为既然避无可避,只有面对。不过孙恩的大有精进,的确是他想不到的,显示孙恩亦被仙门启发,令他的黄天大法臻至人间世的极限,完全超越俗世的武技之上。达到“夺天地之精华”、“天人合一”的至境。   他之所以有逃避之心,并非害怕孙恩,只是希望能尽早赶返边荒集,应付秘族的入侵进犯。   他比任何人清楚秘族的破坏力,明白他们行事的方式,因为他们并不受一般人接受的道德礼法所规范。   万俟明瑶对他造成如此严重深远的伤害,故因他的忘情投入,更因他察觉到她在玩弄自己的感情。   对万俟明瑶来说,他燕飞只是顺手拈来,弃之不可惜的玩物,这醒悟彻底地损害了燕飞的心。在离开万俟明瑶前,燕飞举止一切如常,没有说过半句责怪她的话,悄悄的离开。   当时万俟明瑶扮作龟兹国的贵族,到长安来表演龟兹名冠天下的乐舞,随行者有个叫向雨田的人,他才是万俟明瑶的真正情郎。   他从未和向雨田交过手,却感到向雨田的武功不在万俟明瑶之下,这纯是高手对高手的感应。   撇开武功不论,向雨田不论思想、行为、处事都与别不同,从外貌到性格,均充满魅力,是一种近乎妖异的魅力,令他成为非常独特、充满个人风格的一个人。   事后回想,万俟明瑶看上他燕飞,一半或许是出于男女间的吸引力,另一半肯定是要刺激向雨田,使他妒忌。   但向雨田却似对万俟明瑶和他之间火热的关系视若无睹,还对燕飞颇为友善亲近,常和燕飞谈论他千奇百怪的念头和想法。   到有一天燕飞终发现万俟明瑶和向雨田的真正关系,而自己只是夹在中间的大傻瓜,伤透了心的燕飞晓得再不可以留下来,只好一走了之。   他从没有想过与两人会有再见的一天,可是命运却不肯饶过他,且是没有选择的敌对关系。   如不能打垮秘族,边荒集肯定完蛋,拓跋珪将变得孤立无援,慕容垂会成为胜利者,千千主婢将永远是慕容垂的俘虏。   在这样的情况下,孙恩成为他最头痛的问题。   ※※※   慕容战来到北门,卓狂生、江文清、拓跋仪、姬别、红子春、高彦、姚猛、阴奇、方鸿生、刘穆之等全聚集在那里,另外还有数十名荒人兄弟,人人没精打采的。   慕容战皱眉道:“追不到吗?”   阴奇叹道:“真令人难以相信,他一直跑在我们前方,竟愈跑愈快,马腿都没法追上他,到他奔进一片野林内,我怕他会在林内偷袭,所以下令取消追杀的行动。”   姚猛道:“这是甚么武功,短途内快过马儿没有甚么稀奇,但十多里的长程仍胜过马儿,我真是从来没有听过。”   慕容战道:“这是一种‘血解’的奇功,借流血而催发身体的潜力,故能人所不能。”   众皆愕然,朝他瞧来。   江文清道:“慕容当家怎知道的呢?”   慕容战举起左手持的剑,苦笑道:“是朔千黛告诉我的,这把剑的主人叫向雨田,是万俟明瑶外秘族另一出类拔萃的高手,武功另有师承,奇功秘技层出不穷。咦!为何不见镇恶兄?”   方鸿生道:“他不肯放弃,坚持继续追敌,我们只好由他。”   阴奇道:“他是个好汉子。坦白说,当我看着那叫甚么向雨田的秘族高手愈跑愈快的背影,心中的寒意不住增加,若要我孤身去追他,我真的没有勇气。”   众人心中均感受到那种来自恐惧的寒意,阴奇可不是一般的江湖好手,而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屠奉三倚之为臂助的第一流人物,连他也对此人心生惧意,可知向雨田是如何了得。   卓狂生有感而发地道:“此人的奇功异术固是教人意想不到,但最令人震骇是他随机应变的智慧,一天此人不除,边荒集实难得安宁。”   刘穆之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微笑道:“现在主动权仍操在我们手上,至少逼得向雨田逃离边荒集。镇恶兄亦不是徒逞匹夫之勇的人,他敢继续追去,自有他的看法和把握,我们不用为他担心。”   卓狂生道:“到我的说书馆去,当街这么大堆人围着说话,会吓怕人呢。”   ※※※   拓跋珪策马驰出平城,望西而去,长孙嵩和叔孙普洛紧追左右后侧,百多骑亲卫略落后方,踢起尘土卷上半空。   西北风阵阵刮来,吹得扬起的尘屑在空中飘散。   这两天天气转寒,看来第一场大雪也不远了。   拓跋珪的心有被烈火灼着的感觉,连他自己也有点弄不清楚原因。   接到楚无暇携佛藏回来的消息,他立即派出长孙道生和崔宏,率领二百名精锐,到盛乐护送其中一批黄金到平城来,稍后再送往边荒集去。   他是有栽培崔宏之意,让他多熟悉这一带的地理环境。   拓跋珪根本从未想过在现今的形势下,竟有人敢打他车队的主意。现在慕容详和慕容宝均龟缩往中山,由盛乐至平城、雁门都是他势力笼罩的范围,谁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呢?半刻钟前,他接到快马飞报,车队在黎明前遇袭,敌方虽只百多人,但人人武功高强,且施袭前没有征兆。全赖楚无暇、长孙道生和崔宏率众拼死反击,杀退敌人,不过己方已折损近五十名战士,可谓死伤惨重。   楚无暇、长孙道生和崔宏都受了伤,其中又以楚无暇伤势最严重。   究竟从甚么地方忽然钻出这么厉害的敌人来?楚无暇绝不是才微智浅的人,她身兼竺法庆和尼惠晖两家之长,纵然燕飞想杀她亦要用尽浑身解数,何方神圣能厉害至此?他弄不清自己的心情,是因忽然冒出这批神秘的敌人烦躁不安,还是运金的马队被袭而震怒,或是为楚无暇受伤而心生焦灼。   最令人惊讶的是敌方没有留下死伤者,益发使人感到敌人的诡异。   对方是如何晓得有运金的车队呢?如果没有长孙道生和崔宏去接应,情况更不堪想象。   忽然间,拓跋珪晓得辛苦争取回来,刚建立的一丁点优势,正受到最严厉的挑战和考验。   ※※※   石榴红似火,桔香满殿堂。   榴火阁位于御花园内御池之北,殿阁四周植满石榴、桔子、槐树和杨树,树绿榴红,悦目沁心,美景如画。   从榴火阁朝御池方向望去,见到的是御园对岸亭台楼阁曲径回廊相绕,奇石怪树互相衬托,意境幽远。   榴火阁为鸳鸯厅的结构,东西两厅各有梁架,从内看是两个屋顶,外檐却是一个飞檐翘角的歇山顶,厅内用屏风分开。司马道子为了招呼刘裕等三人,把屏风移走,两边厅合成一个大厅。   陪客除司马元显,尚有司马道子两名心腹大将司马尚之和王愉,显示出司马道子对这个看似随意的午宴并不等闲视之。   刘裕目光投往阁外植满莲荷的御池上,心中却在想着刚才见大晋皇帝的情况,颇有感触。   司马德宗看似十六、七岁的年纪,穿上龙袍,望之却不似人君,两眼一片茫然之色,似是看着你,但更似是视而不见。天气虽然开始转凉,他却穿上御寒的厚棉衣,好像外面正下大雪,最难捱是燃着了火炉,教伺候他的宫娥太监、来见他的人都要一起受苦。不知他是拙于言词,还是在言词表达方面有障碍,除了点头表示同意外,一切由司马道子代劳。   不过,此行确是一个关键性的转折。司马道子通过这彻头彻尾的傀儡皇帝,颁授他半边虎符和任命状,可带军二万人。又任屠奉三和宋悲风为他的左右副将,且赐准刘裕自选二十人,以作亲随,至此,刘裕终有了自己在军中合法的班底,意义重大。   本来北府兵内的升迁,除大都督一职外,朝廷例不直接插手,只由大都督禀上朝廷,再由朝廷赐认。但一来刘牢之的威势远不及谢玄,又出征在外,司马道子乘机忽略刘牢之,直接授军权予刘裕,令他再不是只得空名的无兵将军。   巧妙处是刘裕职级没变,加上刘裕本身在军内的特殊地位,故今次司马道子虽是摆明削刘牢之在军中的任命权,仍可获得军中大部分将领的支持,刘牢之则难以提出异议。   此时酒过三巡,司马道子频频劝食,气氛融洽。   三人中,表现最不自然的是宋悲风,不过司马道子说了一番“怀念谢安”的话,对谢安推崇备至,宋悲风也轻松了一点儿。   话题转至昨夜杀干归的事,在刘裕和屠奉三一心归功于司马元显的推波助澜下,司马元显更是愈说愈眉飞色舞,非常兴奋。   司马道子至少在表面上,放下了对刘裕的戒心,令宾主更是尽欢。   司马尚之忽然谈起征伐天师军之战,向刘裕客气的请教道:“刘大人认为南征军会先小胜后大败,究竟有何根据?”   刘裕谦虚地道:“这只是小将的猜测,并没有特别的凭据。但由于我曾在边荒集和天师军交手,对徐道覆有点认识,再设身处地推想,假如自己处在徐道覆的位置,会如何应付朝廷的平乱军呢?因而得出这个结论。”   他这番话非常得体,不会令人觉得他在卖弄才智。且点出自己比谢琰和刘牢之两大统帅更明白徐道覆的战略,所以并非故作惊人之语。   王愉不解道:“刘大人为何只提徐道覆,却不说孙恩,难道孙恩再不是天师军的最高领袖?自孙恩的亲叔孙泰被朝廷处决,孙恩逃往海岛,矢志复仇,尊孙泰为羽化登仙的祖神。今回天师军作乱,孙恩岂肯袖手旁观?”   两人先后问的两条问题,该是和司马道子商量过的,亦是司马道子心中的疑问,只不过由亲信代问,比较适合。   刘裕晓得今次的午宴非常重要,会直接影响司马道子对他的看法,影响他在司马道子心中的利用价值。   刘裕从容道:“孙恩虽名为天师军之首,可是却超然于天师军之上,成为精神的领袖,一切军务全交给两个徒弟去处理。这情况在天师军攻打边荒集一役里尤为明显。当徐道覆和卢循领兵攻打边荒集的当儿,他却于镇荒岗与燕飞决战。在战役里他也是独来独往,可见他是没兴趣统军治兵的人。到最近破会稽一役,他亦是孤身行动,追杀王夫人。”   司马道子点头道:“有道理!攻陷边荒集后,孙恩立即离开,返回海岛潜修,可知他确是无心军务,只追求成仙成圣一类无稽之事。”   刘裕道:“只看卢循能抽身到建康来掀风播浪,便知军权落入徐道覆手上。平乱军的对手是徐道覆,该是无可置疑。”   司马尚之问道:“徐道覆是怎样的一个人?”   刘裕道:“此人极富谋略、精通兵法,绝不是逞勇力之徒。从他当日知机识变由边荒集急流勇退,保存了天师军的实力,便可见他乃深谋远虑之辈。”   司马元显道:“我们今回誓师南下平乱,是经过反复推敲,有周详计划,论人数虽远比不上乱民,但军备精良、兵员训练有素,远非天师军的乌合之众可比,刘兄因何如此不乐观呢?”   刘裕道:“攻打边荒集的天师军,绝对非是乌合之众,所以天师军内亦有精兵,人数该不下于五万。以徐道覆的作风,这批骨干精兵是不会轻易投进战场去,却在等待机会。又可以令平乱军产生错觉,以为天师军不过尔尔,当有这种错误的信心后,一旦掉以轻心,将会为敌所乘。”   司马道子皱眉道:“这五万之数,是如何得来的?”   屠奉三淡淡道:“是由奉三提供的,奉三最着重情报的工作,自信这数目虽不中亦不远矣。”   众人沉默下去,各有心中的思量。   刘裕和屠奉三一直坚持着远征军先小胜后大败的观点,只要司马道子相信他们的看法,他们的计划便可以全面展开。假如远征军确如所料的大败而回,在形势已成下,司马道子想击退天师军,刘裕将成为唯一的选择。   屠奉三打破严肃乏言的气氛,漫不经意地道:“两路的平乱军,是否准备会师会稽呢?”   司马道子、司马元显、司马尚之和王愉同时动容。   司马道子道:“奉三究竟是凭空猜想,还是得到确切的消息?”   宋悲风插话道:“我敢保证奉三是猜出来的,因为悲风亦是首次听到此事。”   从司马道子等人的反应,便知屠奉三猜中了。这不但是平乱军的军事目标,更是重要的机密,只有身为主帅的刘牢之和谢琰晓得。刘牢之当然不会告诉刘裕,剩下的可能性是谢琰,宋悲风这么表明,排除了是谢琰透露的。   屠奉三道:“我可以猜到,自然亦难不倒徐道覆,如果我是他,会任由平乱军长躯直进,再设法从水陆两方面截断平乱军的粮线,令平乱军补给困难、深陷敌阵。”   司马道子微笑道:“这个问题我们非是没有想过,幸好浙东一带是鱼米之乡、粮食充足,只要就地取粮,便可解决军需。”   刘裕叹道:“这正是我们最担心的后果,也是徐道覆最渴望发生的事。强征民粮,会令情况一发不可收拾,变成纵容手下兵士杀人抢掠,徒然惹起当地民众拼死抗命之心,那种劣势一造成,是任何统帅都不能控制的。”   宋悲风道:“安公生前有言,要平天师道之乱,除勤修武备外,必须对民众做工夫,要采取招抚的策略,否则,民乱将成燎原大火,终有一天烧到建康来。”   司马道子哑口无言,露出思索的神色。   众人都不敢说话,怕打扰他的思路。   好一会后,司马道子长长吁出一口气,沉声道:“大军已发,此事已成定局,三位有甚么补救的办法?”   三人暗松一口气,他们最想听到的,就是最后这句话。   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个眼色,知是时候把全盘计划奉上,更不怕司马道子会拒绝,因为他也是聪明人,知道没有别的选择。 第十二章 奇才异能   王镇恶在谷口下马,让疲乏的马儿休息吃草,自行进入小谷。   此谷离边荒集达五十里之遥,位于边荒集西北面的山区。王镇恶锲而不舍地追到这里来,是因他比荒人更明白秘人,晓得当秘人展开远遁术,是不能停下来的,也因此会留下行踪的蛛丝马迹。   远遁术极耗真元,没有一段时间歇息,休想回复过来,所以要杀此人,实是难得的机会。   小谷四面环山,景致清幽,纵然王镇恶心存杀机,入谷后也感涤尘洗虑,心平神和,一时难起争胜之心。   刚踏足小谷,王镇恶就生出被人在暗中监视的感觉,不由心中大讶。难道自己竟猜错了,对方躲到谷里来不是静坐运气行功,反仍保持警觉的状态?   王镇恶扬声道:“本人王镇恶,孤身一人来此。秘族的朋友,有种的便现身出来与本人决一死战,不必我费神去找你出来。”   蓦地一阵充满不屑意味的笑声从半山处传下来,王镇恶抬头循笑声望上去,那秘族高手竟然现身在山腰一块突出来的巨石上,正低头俯视他。   他再没有以头罩蒙着头脸,露出庐山真面目。   此人年纪在二十许间,长相清奇特异。脸盆宽而长,高广的额角和上兜的下巴,令人有雄伟的观感。他的眼耳口鼻均有一种用花岗岩雕凿出来的浑厚味道,修长的眼睛带着嘲弄的笑意,既使人感到他玩世不恭的本性,又兼有看不起天下众生的骄傲自负。   他站在石上,自有一股睥睨天下、舍我其谁的姿态,兼之他宽肩厚胛,胸部凸起的线条,撑挺了他紧身贴体的黑色劲服,脸容和体型相衬俊拔,更使人感到他另有种带点邪异、与别不同的气质。   他顾盼自豪地道:“首先,我并不是你的朋友;其次!我出来见你,也不关有种或没种的事,而是想看看你究竟是傻瓜,还是确有资格说这番话。”   接着目光落到王镇恶以牛皮带斜挎于肩、再以单耳吊挂法佩于腰间的短剑,双目亮起来道:“你这把可是汉代名器?”   王镇恶大讶道:“兄台高姓大名?你还是第一个一口说中本人此剑来历的人。”   他也是奇怪,竟随手解下佩剑,朝对方抛上去。   那人轻轻松松探手接着,欣然道:“这又有何难?此剑长不过三尺,显是上承春秋战国短铜剑的铸制之法,虽为铁剑,但却没有在长度上下工夫。其次剑首呈椭圆环形,剑首剑身连锻接成一体,这类形的剑不见于汉以前。兼且此剑乃扁径折肩的式样,只盛行于汉代,故我一看便知。”   又微笑道:“看你也算个人物,便告诉你我是谁。向雨田是也。”   “锵”!   向雨田右手执鞘,左手拔剑出鞘,赞叹道:“好剑!经过这么多年,仍像刚铸造出来的样子,如此铁质,更属罕见。观此剑剑脊无光,刃口则隐泛金黄,可知此器是由不同成分配比的铁料浇铸而成的复合剑,属铸剑术的最高境界,如果我没有猜错,此剑当含有玄铁的成分。”   然后又现出一个灿烂的笑容,道:“王兄勿要因我以左手拔剑,便以为我是个左撇子,事实上用左手或右手对我分别不大,王兄动手时如认定我是左撇子,会吃大亏。”   以王镇恶的才智,也有点给他弄得胡涂起来,摸不清他的虚实。叹道:“向兄确是奇人,眼力高明,对剑的认识固令人惊异,更令人难以明白的,是向兄对我汉族历史的认识,向兄难道不是长居沙漠,与世隔绝吗?”   剑回鞘内,向雨田随手把剑抛往王镇恶,物归原主,接着洒然坐在石缘处,双足垂下,摇摇晃晃的,说不尽轻松写意,微笑道:“王兄这把剑是如何得来的?不要骗我,我们尚未动手,仍算是朋友。”   王镇恶把剑挂好,心忖他是否在施拖延之计,可是怎么看也察觉不到他有真元损耗的迹象,早点动手迟点动手并没有分别。何况他确欣赏此人,微笑道:“向兄奇才异能,兄弟佩服。此剑确大有来历,如果我说出它的来龙去脉,向兄会猜到我是谁。”   向雨田哈哈笑道:“我早猜到你是谁哩!此剑名百金,乃王猛当年以之纵横天下的名剑。看王兄的年纪,该是王猛的孙儿。向某有说错吗?”   王镇恶心中剧震,此人见闻的广博,眼光的高明,已到了使人心寒的地步,如今天不能置此人于死地,边荒集肯定会被他闹个天翻地覆。   沉声道:“敝祖乃贵族死敌,向兄请赐教。”   向雨田讶道:“王猛是王猛,你是你,我是我,有什么关系?做人如果背负重担,上几代的恩怨也要继承下来,短短一生的时间如何够用?”双目倏地射出憧憬的神色,向往地道:“念在王兄命不久矣,我坦白告诉你一件事,完成今次任务后,向某人便可以脱离秘族,过我理想中的生活,追求我梦想的东西。”   又朝他瞧去,两眼异芒遽盛,语气却平静无波,淡淡道:“看在王兄非是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向某人便予你留下全尸的恩赐,还会让你入土为安,以名剑百金为碑石!”   “锵”!   王镇恶掣出百金宝剑,上方已是漫空虚实难分的影子,挟着惊人的气劲扑来。   如此诡奇的身法武功,王镇恶尚是首次遇上。   ※※※   燕飞清楚自己正陷进另一场危机,且是两难之局。   秘族不会轻易对人许下承诺,许诺后却是永不悔诺,这是秘族的传统。秘族与慕容垂的合作,或许只限于对付拓跋珪和荒人的联军,当联军被破之日,便是秘族圆就承诺之时。可是一天联军仍在,秘族战士会不计生死的为慕容垂效力。   万俟明瑶仍不知道他便是燕飞。当日长安相遇,万俟明瑶也认出他是当年曾参加狂欢节的两个拓跋族小子之一,那时燕飞尚未改名字,不是叫燕飞而是随母姓唤作拓跋汉,这是他娘为他改的名字。   万俟明瑶只晓得他是拓跋汉,并不知他是燕飞。那时他用的剑亦非蝶恋花,当年的佩剑已脱手掷进慕容文的胸膛去,留在他的尸身处。成为蝶恋花的主人是后来的事。故此纵然万俟明瑶知道他燕飞这个人和他的剑,仍没法联想到和她曾发生亲密关系的短暂情人,竟然是他燕飞。   秘族一向排斥外人,他和拓跋珪之所以被接纳参加狂欢节,是因为燕飞懂得秘族的语言,明白他们的规矩。   燕飞的娘亲是拓跋族内罕有精通秘语的人之一,这特殊的本领亦传授予他。至于他娘亲为何懂得说秘语,她却从来不肯透露半句话。   正因这种微妙的关系,万俟明瑶并不完全把他当作外人,且绝对地信任他,在这方面他也没有令万俟明瑶失望。   他们都仇视氐秦王朝,敌忾同仇。   万俟明瑶、向雨田,再加上数百崇拜死亡、悍不畏死的秘族战士,在任何一方面均对拓跋珪和荒人构成庞大的威胁。   他必须尽速赶回边荒集以应付慕容垂和秘人的联军。   问题在孙恩是不肯放过他的,避也避不了。   纵然在心无挂碍的情况下,与孙恩的胜败仍是未知之数,且以孙恩的赢面较大,何况是在此无心决战、顾虑重重的心境里?结果可想而知。   在深心里,他隐隐感到对万俟明瑶仍是余情未了,因而令他更感为难,也扰乱了他平静的道境。   如果在面对孙恩之时,他的心境仍处于如此状态,此战必败无疑。   ※※※   清溪小筑。   刘裕、屠奉三和宋悲风在厅内围桌而坐,商量大计。   宋悲风道:“看来司马道子确有重用小裕之意,也开始信任小裕,否则,绝不容我们征用荒人作子弟兵。于司马皇朝来说,这更是破天荒的创举。”   屠奉三微笑道:“千万别高兴得太早,司马道子只是重施故技吧。”   刘裕不解道:“重施故技?”   屠奉三道:“你忘了当日刘牢之和何谦的情况吗?司马道子先拉拢何谦,牵制刘牢之,然后牺牲何谦,令刘牢之背叛桓玄,破掉桓玄的联盟,今天也是如此,栽培你以分刘牢之的势力。假如谢琰真的兵败,何谦一系的人马在别无选择下投向你,刘爷你便变成另一个何谦,司马道子将可重演当时的情况。”   宋悲风道:“照我看,司马道子非常不满刘牢之,或许他会让小裕取而代之。”   屠奉三道:“不满归不满,但在司马道子心中,最重要是保持司马氏的皇权,个人喜恶并不在考虑之列。我问你们一个问题,如果你们是司马道子,会害怕刘牢之还是刘裕呢?”   刘裕立即哑口无言。   宋悲风叹道:“奉三的看法很精到,刘牢之声名可说每况愈下,小裕则是如日中天。刘牢之最比不上小裕的,就是小裕不但得人心,更被建康高门的开明之士接受,如小裕坐上刘牢之的大统领之位,肯定是另一个玄帅。”   屠奉三道:“司马道子是个反脸无情的人,就像他对待何谦那样,我们须永远记着此点。无论如何,我们的短期目标已达,下一步就是如何挽狂澜于既倒,于平乱军兵败如山倒的一刻,击败天师军,夺取最大的利益,巩固兵权。”   此时蒯恩回来了,一脸喜色地道:“收到边荒集来的消息,燕爷正全速赶来,该在这两天内抵达建康。”   三人精神大振,宋悲风想到谢道韫有救,更是欢喜。   蒯恩又道:“边荒集派来的三百人先头部队,将于明早出发坐船到建康来,请刘爷安排接应。”   屠奉三道:“燕飞来了,我们有足够本钱招呼卢循,我现在反希望陈公公确是孙恩的人,便可以利用他诱卢循上当。”   宋悲风道:“燕飞抵达建康前,我们要加倍小心。”   屠奉三笑道:“现今刘爷见过皇帝,正式获任命,大可前呼后拥,招摇过市。”   刘裕苦笑道:“亲随可免则免,我习惯了独来独往,自己喜欢干什么便什么的生活。”   宋悲风道:“奉三的提议不错,为的是应付卢循,我可以作你亲随的头子,在这方面我是驾轻就熟。”   屠奉三道:“此事万万不可。原因很微妙,皆因宋大哥向为安公的贴身保镖,建康高门已习以为常,忽然变成了刘裕的亲随,会令人感到是对安公的一种冒渎,大有刘裕欲与安公相媲美之意,建康高门在心理上将难以接受,因而对我们刘爷生出反感,这种事千万不要尝试。”   宋悲风点头道:“奉三对建康高门的心态很清楚。”   屠奉三道:“说到底这便是高门与布衣之别,所以绝不能犯此禁忌。如果真的要挑亲随,可以小恩为头子,另外我再选三个机灵可靠的手下,便可组成亲兵团。”   蒯恩喜道:“小恩愿伺候刘爷。”   刘裕道:“我并不害怕卢循,打不过便溜,我自信有保命之法。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历练的好机会,教我在武功上不敢懈怠,时刻保持警觉。”   接着向蒯恩道:“小恩懂得练兵吗?”   蒯恩道:“侯爷虽有指点我练兵之法,却没有付诸实行的机会。”   刘裕道:“现在机会终于来了,司马道子把都城旁的冶城拨给我们作驻兵之地,你可作屠爷的副将,随他学习如何训练兵员。我们的荒人子弟兵,到建康后会入驻冶城,此城将是我们在建康的大本营。”   蒯恩道:“如此岂用再怕卢循行刺?”   屠奉三道:“此事是不能张扬的,我们的荒人兄弟,会扮作司马元显新招募的乐属军,司马元显也会不时到冶城去,以掩人耳目。当然实际的控制权在我们手上,这可说是今次与司马道子见面最大的成果。”   蒯恩道:“多谢三位大爷栽培之恩,小恩会努力学习。”   宋悲风道:“如果我们所料无误,三个月内小恩将有出征的机会。”   蒯恩双目射出振奋的神色。   三人明白他的心情,蒯恩是有大志的人,在侯亮生悉心指导下,学晓明辨是非,生出以天下为己任的意向。侯亮生的死,对他造成严重的打击,令他感到一切都完了。现在忽然来个峰回路转,眼前出现全新的局面,得到了奋斗的方向,一洗颓气,他的兴奋之情,是可以理解的。   宋悲风道:“我们应否警告司马道子呢?因为假如陈公公确是孙恩的人,司马道子将身处险境。若司马道子忽然遇害,我们也不好过。”   他们现在的权力,源于司马道子,司马道子出事,会直接影响他们。   屠奉三欣然道:“坦白说,我恨不得有此事发生。如果司马道子忽然横死,会便宜谁呢?当然是我们。现时在建康,权力最大的是司马道子,等于半个皇帝。其次便轮到司马元显,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元显会倚重我们,为他稳着政局,那我们不用打孙恩,已可把持朝政了。”   蒯恩道:“如果他们两父子同时遇害呢?”   屠奉三道:“那就更理想,刘裕可凭他的声誉、手上的实力,以保皇为名,接收建康军的兵权。”   宋悲风道:“这么说,陈公公是不会行刺司马道子哩!”   屠奉三道:“理该如此。要杀司马道子岂是容易,像他这种经历过风浪的皇族人物,对任何人都有戒心。例如像今天我们和他达成的秘密协议,他绝不会泄露予陈公公。且明知卢循窥伺在旁,司马道子怎敢掉以轻心。如是明刀明枪,陈公公要杀司马道子,根本是不可能的。”   宋悲风道:“小裕今晚是否决定了赴李淑庄之会?”   屠奉三道:“让刘爷一个人去吧!否则会被李淑庄看不起他。我们须言行合一,真正信任刘爷是杀不死的真命天子。”   刘裕心中苦笑。唉!真命天子? 第十三章 鞭长莫及   边荒集,说书馆。   人人神色沉重。所谓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昨夜高彦遇袭,虽给向雨田打伤几个人,显示出他强横的实力,众人仍不大放在心上。到刚才荒人在掌握局势、高手尽出的情况下,仍被对方轻轻松松的突围而去,他们方感事态严重。   只要其他秘人有向雨田一半的功夫,已是难以应付的事。想起当年围捕花妖的艰苦过程,众人仍是犹有余悸。   只有刘穆之冷静从容,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   卓狂生道:“只要能捱到燕飞回来,我们便可以扭转局势,现在则处于捱揍的局面,敌暗我明。问题在我们能否捱到燕飞回来。”   燕飞不但是边荒集第一高手,更可能是天下第一高手,天下间有资格作他对手的数不出多少个,孙恩自是其中之一,慕容垂是另一个,至于第三个仍没法叫出名字来。   有燕飞坐镇边荒集,当然是另一回事,至少刚才的情况谅不会出现,而追向雨田的是燕飞而不是王镇恶,他们也不会像现在这般担心。   燕飞并非一般的高手,而是具备高度灵觉和拥有精神异力的人,超乎任何奇功绝艺之上,正是神出鬼没的秘人的克星。   江文清道:“形势不至于那般恶劣吧!方总可以证实尚未有秘人混进集内来,边荒集仍是安全的。刘先生不是有凭方总的灵鼻主动出击的提议吗?我认为此法仍是可行。”   阴奇叹道:“我们总不能倾巢而出,即使倾巢而出,在边荒这么一片广大土地上,要对付一个可跑得比马腿还快的人,是没有可能的。对付向雨田的唯一办法,就是由小飞亲自出马,其他人都不行,人多也没有用。”   慕容战微笑道:“我们千万不要失去斗志,我明白阴兄的心情,看着向雨田在前面愈跑愈快,那挫折的感觉确令人沮丧。不过,如果客观点去看整件事,我们仍处于有利的位置。首先是高小子鸿福齐天,避过了向雨田的刺杀。其次,是我们把向雨田逐离边荒集,势将影响秘族全面进犯的大计。最关键是我们在秘族发动前,生出警觉。现在就看我们的手段。”   掌声响起。   鼓掌的只有刘穆之一个人,到众人全把目光投在他身上,这智者才气定神闲的油然道:“慕容当家不愧主帅之材,把敌我形势掌握得非常透彻。事实上,我们仍处于优势,而我们能否打赢此仗,仍是我原先的那句话:就是能否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说到底,不论秘族高手如何懂匿影潜形之道,他们仍是凡人,而非鬼怪。只要是人,便有人的弱点。正如柔然公主说的,向雨田的本领并不在万俟明瑶之下,这样的人,秘族能训练出一个半个,已非常了不起,不会每个秘人都这般了得。正如边荒集只有一个燕飞,假如边荒集有十个八个燕飞,恐怕慕容垂早把千千小姐双手奉还哩!”   姬别拍腿道:“对!我们不要被那姓向的家伙吓坏了。”   红子春道:“请问刘先生,如何可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呢?”   刘穆之微笑道:“在说及这方面前,我想先分析秘族的情况。”   卓狂生在他面对一排排坐着的荒人兄弟的说书台上欣然坐下,笑道:“趣味来了,经刘先生一番分析,感觉立即灿然一新,似是生机勃现。刘先生请说下去。”   众人对刘穆之的才智已是心悦诚服,人人静心聆听。   刘穆之道:“慕容垂向万俟明瑶提出请求,万俟明瑶答应报恩,到万俟明瑶全面投入这场战争,定须要一段不短的时间作部署,秘族方可以发挥他们的战力。只是将秘族从万水千山外的北塞沙漠,调动到我们边荒这个秘族一无所知的不毛之地,便非一件易事,我相信,要对付我们荒人,秘族暂时仍是鞭长莫及,所以,才有向雨田先来探路之举。任秘人如何来去如风,恐怕仍要落后向雨田十天八天的光景,如果情况确如我所料,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高彦嚷道:“对!秘人该是仍在来此的途上。”   刘穆之续道:“现在秘人只能依赖慕容垂提供的边荒形势图,又或由慕容垂的人带路,到边荒某处与向雨田会合后,才由已弄清楚边荒形势的向雨田分配任务。如果我们能先一步掌握到他们会合的地点,便可以倾巢而出,聚而歼之,说不定连向雨田也难逃劫数。如此将可粉碎秘人第一波的攻势。”   方鸿生兴奋的嚷道:“好计!只要去到敌人经过的地方,由于对方人数众多,我一嗅便可见分明。”   呼雷方哈哈笑道:“这便是人尽其才了。”   刘穆之淡淡道:“我们的人才怎止于此。秘人在熟悉的沙漠固是如龙入海,可是在河道纵横的边荒,只得任由我们整治。我们只须调配一艘双头船予方总,再以精锐好手保护,便可以沿河搜索,特别是泗水河段。兵贵神速,秘人是不会绕个大圈子以迂回曲折的路线进入边荒,所以必于泗水渡河,这样肯定有迹可寻。只要找到秘人的踪影,我们便可以以战船调动兵员,以雷霆万钧之势,对秘人入侵边荒尚未化整为零的部队,予以迎头痛击,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显示我们荒人是绝不好惹的。”   众人拍掌称善。   刘穆之最令人佩服的地方,是料事如神,在对付向雨田一事上,虽然因对方高明,致功亏一篑,但已大显他的功架。   故而他猜测一支秘人的部队正在来此途上,各人都是信心十足。   如果成功击垮这支秘人部队,不让对方有机会渗透边荒,将会是另一局面。   拓跋仪道:“运金之事又如何?”   刘穆之道:“麻烦拓跋当家以飞鸽传书通知贵主暂且按金不动,须待我们派人到平城接收,才可把金运来,这将是我们和秘人的第二场硬仗,必须从长计议,免大好机会白白浪费。战争便像下棋,对付秘人尤其如此,必须招招先手,牵着对方的鼻子来走,到最后秘人再没法发挥破坏力,更别想沦为慕容垂的探子,我们便成功了。”   卓狂生长笑道:“战略部署完成,余下的细节,可再仔细研究,但方总的搜敌船该立即起行,以免错失良机,记得带备信鸽。”   江文清责怪道:“我看刘先生的话尚未说完呢?”   拓跋仪看看刘穆之的神色,笑道:“还是大小姐心细。”   卓狂生一呆,向刘穆之道:“还有话要说吗?”   刘穆之道:“仍是有关人尽其才,物尽其用这方面,我们边荒集拥有天下间最优越的兵器厂,不好好运用实在可惜。现在我们和秘人是处于战争状态,不用讲江湖规矩。他可以凭烟雾弹脱身,我们亦可凭火器毒器,不择手段的对付他们。如此我们将更有把握。”   姬别跳将起来嚷道:“这事包在我身上,我会动用所有人力物力,在三天内制出一批厉害轻便、容易使用的毒火手炮,保证秘人要吃不完兜着走。”   此时小杰旋风般冲进来,大嚷道:“小白雁上船哩!小白雁上船哩!老大!你的小白雁上船哩!”   呼雷方一把抓着他,喝道:“你胡嚷甚么呢?”   小杰目光投往双目睁大的高彦,道:“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传书,老大的小白雁依时登船,正往边荒集来。”   高彦怪叫一声,离椅弹起,凌空一个翻腾,落往出口处,亡命的冲了出去。   卓狂生低骂一声,展开身法,追着去了。   (卷三十一终) 卷三十二 第一章 逆我者亡   王镇恶使尽浑身解数,硬挡向雨田一浪接一浪的三波攻势,心中的惊骇实在难以形容。   王镇恶自幼见尽北方的胡汉高手,绝不是没有见过场面的人,却从没遇过类似或接近向雨田风格的人。   王镇恶出生于北方最负盛名的武学世家,王猛当时被誉为北方第一人,声势尤在慕容垂和竺法庆之上。而王镇恶本身更是练武的好料子,幼得栽培,由王猛亲自为他打好根基,王镇恶本身又好武,故尽得王猛真传,故而虽知向雨田并非寻常秘族战士,仍有胆量只身追捕。   向雨田先以近身搏击的方式,向他展开第一轮攻势,以鬼魅般快速、令人幻象丛生的身法,配合身体没有任何部分不可以作武器的招式,以手、掌、指、肘、肩、脚、膝、背、头、发,向他发动水银泻地、无隙不入的攻击。   王镇恶的百金剑,最擅长的正是近身搏击术,对方以他的所长来进攻他,颇含轻蔑之意,王镇恶虽与他斗个旗鼓相当,不落下风,但已知不妙。   如果自己在最强项上仍没法取胜,此仗怎还有胜望,登时信心受挫。   接着向雨田化细腻为大开大合,硬以指风、掌劲、拳击远拒强攻,令王镇恶没法展开近身决胜的手段。王镇恶登时落在下风,支撑得非常吃力。   向雨田的内功心法非常邪异,却肯定是先天真气的一种,且已达宗师级的大家境界,忽寒忽热、博大精微;快中藏缓、似缓实疾,气随意传,轻重不一,教人防不胜防。而他每一击都封死了王镇恶的后着,教他空有绝技,却是没法展开,打得既难过又沮丧。   到展开第三波攻势,向雨田再不依成法,所有招数都像临场创作,仿如天马行空,无迹可寻,真气似若茫无边际无局限。   招招均是针对王镇恶而发。   王镇恶此时已完全陷进捱打之局,如果不是他心志坚强,从小养就一副宁死不屈的硬骨头,恐怕早失去顽抗的斗志。   “砰”!   向雨田一指点正剑锋,一股高度集中的指劲,破开王镇恶的真气,直攻其心脉。   王镇恶如断线风筝般往后抛飞,凌空“哗”的一声喷出鲜血,再背撞大树,滑坐地上,百金剑仍紧握手上,遥指这平生所遇最可怕和聪明的敌人。   向雨田闪电追至,到他身前丈许处止步,两手张开,立时形成一个气场,紧锁住王镇恶。   王镇恶自忖必死,却没有就这么放弃,默默提聚仅余的功力,准备作死前的反击。   向雨田双目神色转厉,喝道:“只要王兄愿意解答我心中一道疑难,我可以任由王兄安然离开,绝不留难或另生枝节。我向雨田说的话,是从没有不算数的。”   王镇恶没有因此而减低防备,皆因向雨田行为难测,也不知他是认真还是作假。微笑道:“死就死吧!有甚么大不了的?事实上,过去数年我一直有生不如死的感觉,若向兄是想用说话令我失去戒心,我会鄙视你。”   向雨田叹道:“王兄在这样的情况下,仍可保持笑容,兄弟佩服,更不忍骗你。王兄可以放心,我的问题非常简单,只要王兄肯告诉我,你们如何晓得我藏身废墟内,王兄便可以拍拍屁股回边荒集去,事后我亦不会向任何人透露王兄曾说过这番话。”   王镇恶心中大懔,此人的才智确是非比寻常,明白到此为双方争雄的重要关键,故肯让自己以此情报来换命。只由此可看出这人乃大智大勇之辈,高瞻远瞩,绝不计较一时的得失,知事情轻重之别。   王镇恶苦笑道:“向兄动手吧!我王镇恶怎会是这种卑鄙小人?”   向雨田哈哈笑道:“只从王兄这句话,我便晓得荒人确有妙法追查我的踪迹,而非误打误撞的凑巧碰上。”   说罢垂下双手,微笑道:“王兄走吧!”   紧锁着王镇恶的气场立即消失,他乘势贴树站起来,仍怕是计,皱眉道:“向兄是在说笑吧?”   向雨田叹道:“我不是忽然大发慈悲心,也不是不想杀你,反是想得要命。不瞒王兄,自我十五岁开始,从未有人能在我全力出手下,硬拼这么多招,其感觉真是痛快淋漓。我不杀你的原因,是因为你仍有反击之力,如果我恃强下手,己身损伤难免。”   王镇恶讶道:“那有甚么问题呢?只要伤势非是致命,总可以复原。”   向雨田微笑道:“我的情况比较特殊。早前施展血解之术,好能突围逃出边荒,至今元气未复,只能使出平常六、七成的功夫。刚才我初以族传功法秘技,仍奈何不了王兄。逼不得已下,只好施出看家的‘种玉功’,才能压伏王兄,如我要杀死王兄,只能凭此法方有望成功,可是,此功法非常霸道,我若在真元未复前妄行出手,会反伤自身,造成永远不能弥补的伤害,我是不会做这种蠢事的。”   王镇恶愕然道:“种玉功?这是甚么功夫?名称竟如此古怪?”   同时心忖,如他所言属实,他复原后岂非更不得了,天下还有能制他之人吗?   向雨田道:“很多事很难向王兄逐一解释,王兄的性格亦颇像我的脾性,只可惜在未来一段时间内,你我之间敌我的死结难解。如果王兄有本领宰掉我,我只会佩服而不会怨恨。不过坦白说,那是没有可能的。你认识燕飞吗?”   王镇恶已回气过来,心中大定,缓缓还剑入鞘,道:“他将会是向兄的劲敌,王某言尽于此,后会有期。”   说罢出谷去也。   ※※※   卓狂生退到高彦身旁,怨道:“从没见过你这小子跑得这么快的。”   高彦没有理会他,目光在泊在码头区的大小船只搜索。   卓狂生一把抓着他胳膊,恶兮兮地道:“你难道不害怕吗?你是秘人的刺杀目标,秘人个个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你多等两天的耐性也没有吗?”   高彦没好气道:“不要说是还要等两天,多等两刻我都办不到,明白吗?不要唬我,现在边荒集并没有秘人,而且他们都是旱鸭子,坐上船比耽在岸上安全,明白吗?”   接着甩开他的手,朝泊在码头的一艘单桅小风帆掠去,嚷道:“老子要征用你们的船。”   船内正有两名汉子在忙碌着,闻言抬头望去,见是高彦,其中一人欣然道:“高爷要到哪里去?”   高彦毫不客气跳上船去,理所当然地道:“我要去会我的小白雁,快开船。”   另一人为难道:“我们还──”   高彦不耐烦地道:“不要唠唠叨叨,老子是会付钱的。”   卓狂生暗叹一口气,跃往船去,道:“顺他的意吧!否则这小子未见着小白雁,早已急疯了。”   两汉只好解碇开航,顺水南下。   ※※※   刘裕想着王淡真。   抵达建康后,除了那夜在小东山密会谢钟秀的时刻,被直接勾起对她的回忆,他已比以前“大有改善”。   现实根本不容他为王淡真暗自神伤。   到建康后,每一刻他都在生死成败的边缘挣扎,到昨夜杀死干归,今午又得到司马道子明示的支持,他方可喘一口气。   刚才他打坐养气近两个时辰,精神尽复,淡真又悄悄占据了他的心神。   或许是小艇经过乌衣巷,触动了埋藏在深心内与淡真初遇的动人回忆。   蒯恩在艇尾负责划艇,宋悲风坐在船首,他和屠奉三坐在中间,四个人都没有说话。   宋悲风露出警惕的神色,留意水内水面的情况,防范的当然是卢循。   屠奉三在闭目养神,不过以他的性格,该是处于戒备的状态下,以应付任何突变。   然而他们都知道,卢循该不会在这种情况里下手,即使孙恩亲临,也无法同时应付他们四人。卢循更不行。   秋阳西下,秦淮河刮起阵阵寒风,吹得四人衣袖拂动。   今午的宴会,令他在为淡真洗雪耻恨的路上迈进了一大步,且可说是他王侯霸业的一个分水岭,使他重新融入朝廷的建制内,成为有实权的人。   当他的荒人子弟兵进驻冶城,成为他的班底,即使司马道子忽然反悔,想除去他仍要有精密的部署,不像以前般容易。   他真的很希望可亲眼目睹刘牢之晓得此事时的反应和表情,看着他惊惶失措,对淡真之死,刘牢之毫无疑问要负上责任,他要看着刘牢之身败名裂,悔不当初。   屠奉三睁开双目,平静地道:“到哩!”   刘裕朝前瞧去,与秦淮楼夹江对峙的淮月楼,耸立在秦淮河南岸,更远处便是朱雀桥,心中不由涌起奇异的情绪。很多很多年以后,若他已成为建康最有权势的人,策马经过朱雀桥,回想起今时在淮月楼东五层发生过的旧事,会是怎样的一番滋味呢?想着想着,刘裕站了起来。   宋悲风低声道:“防人之心不可无,小心点。”   蒯恩把艇子靠往南岸。   屠奉三提醒刘裕道:“记得你怀内的讯号火箭,我们在河上等你,只要我们看到讯号,可在半刻钟内赶到。”   刘裕点头表示知道,腾身而起,投往淮月楼去。   ※※※   拓跋珪进入帐幕,到楚无暇身旁跪坐下去,探手抚上她的额头。   楚无暇无力地张开眼睛,见到是拓跋珪,双目现出惊喜的芒光,随即又回复倦容,道:“你终于来了!”   拓跋珪极擅看人的眼睛,一般人的表情可以弄虚作假,眼神却会出卖人的内心秘密,特别是瞳仁的收缩与扩大,更像窗子般可让人监视进深心里去。   楚无暇的反应,令他对她戒心大减,登时怜意大增,不论她以前艳名如何远播,但她对自己该是真心的,或至少有七、八成真。想到竺法庆和尼惠晖先后过世,弥勒教云散烟消,她变得孤零零一个人,仇家遍地,却没有一个朋友,现在又为自己受了重伤,纵然他如何无情,也难无动于衷。   拓跋珪探手到羊皮被内,寻上她的手腕把看,感觉着她的血脉在他指尖跳动,就在此一刻,他知道这迷人的美女是完全属于他的,她的未来操控在他的手上。   柔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我来接你回家。”   楚无暇闭上美眸,长长的睫毛轻轻的颤动着,在闪跳的灯火里,她失去血色的花容,带着超乎现实奇异的病态美,嘴角现出一丝苦涩的表情,轻吐道:“家?无暇还有家吗?”   拓跋珪细心地为她整埋羊皮被子,微笑道:“你刚有了!”   楚无暇娇躯轻颤,张开眼睛,射出火样的炽热,呼道:“族主!”   在这一刻,拓跋珪忘掉了她的过去,忘掉了她和燕飞间的恩怨,俯身轻吻她的香唇,因体恤她的伤势,本想轻触即止,哪知楚无暇一双玉臂从被内探出来,缠上他头颈,热烈回应。   唇分。   拓跋珪生出神魂飘荡的醉心感觉。   楚无暇双目紧闭,本是苍白的脸,泛起绯红的血色,出现在她晶莹剔透的脸肤下,更是惊心动魄的美艳。   拓跋珪勉强压下再吻她的冲动,道:“以后再没有人能伤害你,休息一夜后,明早我们起程回平域去。”   楚无暇从急促的呼吸回复过来,轻轻喘息着道:“伤我的是万俟明瑶,她可以瞒过任何人,却瞒不过我。”   拓跋珪吃惊道:“甚么?”   楚无暇愕然张目往他瞧去,语道:“你怕她吗?”   拓跋珪脸上震骇的神色仍未减褪,双目睁大,像没有听到她的话,好一会后才回复平时的冷静,低头看她,反问道:“你怎知她是万俟明瑶?”   楚无暇现出怀疑的神色,答他道:“大活弥勒与秘族有特殊的关系,原因异常曲折复杂,所以,我对秘族有深入的认识,特别是秘人的武功心法,交手几个照面,我便晓得对手是她。她虽伤了我,但我也有回敬,没几天功夫她休想复原。”   拓跋珪皱眉道:“你既知偷袭者是秘人,为何不告诉长孙道生和崔宏呢?”   楚无暇闭上眼睛,淡淡道:“我只想亲口告诉你,除族主外,我不相信任何人。”   拓跋珪差点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叹道:“秘人和我拓跋珪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为何会忽然攻击你们呢?”   楚无暇道:“看来你并不晓得秘人和慕容垂的关系──不过,知道的确实没有多少个人。”   拓跋珪双目射出凌厉神色,沉声道:“秘人和慕容垂有甚么关系?”   楚无暇抿嘴浅笑道:“无暇可以告诉你,但却是有条件的。”   拓跋珪奇道:“甚么条件?”   楚无暇秀眸射出渴望的神色,轻柔地道:“奴家要在你怀抱内才说出来。”   拓跋珪没好气的笑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受了严重内伤。”   楚无暇叹道:“奴家又不是要你对我干甚么,族主想到哪里去了?”   拓跋珪叹道:“待我出去处理了今夜的防务,才回来陪你好吗?”   楚无暇惊喜地道:“奴家会耐心等候。”   拓跋珪正要出账,楚无暇又在后面唤他。   拓跋珪止步却没有回首,温柔地道:“不可以待会才说吗?”   楚无暇道:“我怕忘了嘛!奴家想告诉你,崔宏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不论武功才智,在你阵营中均不作第二人想,如果没有他临危应变的本领,恐怕保不住五车黄金。”   拓跋珪没有答她,揭帐而出,来到账外,寒风吹来,拂掉帐内的暖意,更令他感受到账内似完全属于另一个世界,不由回味起身处温柔乡的滋味。   崔宏、长孙道生、叔孙普洛、长孙嵩等的目光,全集中在他的身上。   拓跋珪双目射出坚定果断的神色,沉声声:“袭击我们的是秘族的战士。”   崔宏愕然道:“秘族?”   拓跋珪从容道:“崔卿很快会认识他们。秘族今次是自取灭亡,竟敢站在慕容垂的一方,来和我拓跋珪作对。谁敢挡着我,谁便要死,万俟明瑶也不例外。” 第二章 乱世情鸳   高彦走到船尾,在卓狂生身旁坐下,此时已是夜幕低垂,还下着毛毛细雨,颇有秋寒之意。   卓狂生骂道:“终于肯坐下来吗?看着你这个混蛋在船上走来走去,坐立不安,看的人也感难过。”   高彦反击道:“不要拿我来出气,眼光要放远点。说书馆不会因你不在而关门的,你手下的说书人会为你的甚么《刘裕一箭沉隐龙》啊、甚么《燕飞怒斩假弥勒》──继续不停地说下去。勿要以为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说书高手,没有你便不成。终有一天你会被别的说书人代替。时代是不住转变的,有新的局面,自然有新的故事,来迎合新的时代。他奶奶的,现在对你最重要的事,是如何让《小白雁之恋》有个名留史册的好结局,其他都是次要的,明白吗?”   卓狂生没好气地道:“竟轮到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教训我。老子何时说过自己是不能被代替的?坦白说,我还高兴能有人代替,如此说书才会继续兴旺下去,百花齐放、热热闹闹的。你奶奶的,如果没有我,你有今天一日吗?他娘的!你该感激我才对。”   高彦道:“我真的感激你,所以才关心你。告诉我!你做人是为了甚么?不是埋头写你的天书,便是到说书馆大吹大擂,难道如此便满足吗?何不找个能令你动心的美人儿作伴?生活不致那么枯燥无味。”   卓狂生摇头叹道:“你又不是我,怎知我过得枯燥无味?事实上,我活得不知多么充满姿采、多么爽快。娘儿我未试过吗?我左拥右抱时,你仍躲在你娘的怀里吃奶呢。不要说这么多废话,先管好自己的事吧!待会你如何应付小白雁?”   高彦立即两眼放光,神气地道:“没有人比我更明白小白雁,听你们这班坏鬼军师的话,只会弄砸老子的事。到船上后,请你找个地方藏起来,老子自会哄得小白雁高高兴兴,心甘情愿和我共度春宵,让你多一台《小白雁情迷高小子,颖河楼船订鸳盟》的说书。”   卓狂生叹一口气,再没有说话。   ※※※   边荒集,北门驿站。   飞马会主堂内,刚回来的王镇恶向刘穆之、慕容战、拓跋仪、江文清、姬别、红子春、阴奇、费二撇、姚猛等述说与向雨田交手的经过。最后道:“如果他不是虚言恫吓,当时只能使出平时的六、七成功夫,那此人的真正实力,该不在慕容垂之下,而他的灵活变通,秘技层出不穷,会使人更难应付。”   围桌坐着的十多个人,没有人说得出话来。   刘穆之道:“王兄曾和慕容垂交过手吗?”   王镇恶道:“唤我镇恶吧!慕容垂曾指点过我的武功,所以我可作出比较。”   江文清道:“他对剑认识这么深,显然在剑上下过苦功。现在他不用剑亦这么厉害,此人的实力,只可以用深不可测来形容。”   拓跋仪皱眉道:“通常擅长近身搏击者,在远距攻敌上总会差一点儿,而向雨田却是兼两方面之长,确教人惊异。”   费二撇沉声道:“最令人震惊是他采取的战略。谁看到镇恶的百金短刃,都晓得镇恶长于近身搏斗,所谓‘一寸短、一寸险’。任何师傅教徒弟,都知在对阵里须避强击弱,此人却偏反其道而行,先让镇恶尽展所长,使镇恶生出以自己最擅长的功夫,仍没法击败对方的颓丧感觉,然后,再以完全相反的手段,令镇恶信心大幅下挫,这才施展杀手,只从他战略的运用,便知此人非常难斗。”   姬别笑道:“如是单打独斗,恐怕只有小飞才制得住他,幸好现在不用讲任何江湖规矩,我们既知道他的厉害,当然不会和他客气。”   刘穆之道:“在这里以镇恶最清楚秘族的情况,镇恶你以前未听过有这一号人物吗?”   王镇恶摇头道:“爷爷生擒秘族之主万俟弩拿后,不久就身故,接着爹便被人刺杀,我们的家道中落,对秘族的情况更不清楚。”   刘穆之道:“向雨田确是秘族奇人,行事作风均教人难以揣测。他明明可以杀死镇恶,偏是没有下手,已可见端倪。而从镇恶一句话,猜出我们有搜索他行迹的方法,亦可推见他才智之高。现在,方总的鼻子已成我们对付秘族的撒手锏,这秘密必须守得紧紧的,绝不可以泄露予秘人,否则方总命危矣。”   江文清道:“这方面由我去处理,幸好知情者不多,全是自己兄弟,该不虞泄漏。”   慕容战起立道:“愈知道多点关于秘族的事,我们愈能设计出针对秘人的手段。现在我会就这方面尽力,看看能否说服朔千黛站到我们的一方来。”   红子春笑道:“战爷要用美男计吗?”   慕容战笑骂道:“我尚有点自知之明,照镜子时不会自我陶醉。”   又道:“策划部署的责任由刘先生主持,方总不在,我们尤要打醒精神。不要尽信向雨田甚么尚未复原一类的话,说不定是计。极可能向雨田是跟在镇恶身后回来,看镇恶会去见何人,再定刺杀目标。”   众人目光投往窗外的暗黑去,心中都不由生出寒意。   像向雨田这样的一个人,确能令人心生惧意。   ※※※   淮月楼后的“江湖地”在建康非常有名气,被誉为建康八大名园之一,排名第五,居首的当然是乌衣巷谢家的“四季园”。   要到“江湖地”,须穿过淮月楼的地下大堂。到达与西门连接的临水月台。   临水月台宽若庭院,有石阶下接周回全园的游廊。此园东窄西宽,小湖设在正中,置有岛屿、石矶、码头和五折牵桥。北端布置曲廊,东段为依靠园墙的半廊,南段则为脱离园墙的曲折半廊,点以芭蕉、竹、石,开拓了景深,造成游廊穿行于无穷美景的效果。   望淮亭是一座六角亭,位于“江湖地”东北角,高置于一座假山之上,周围遍植柏树、白兰花、绣球等花木,临湖处有白皮松,别有野致,配合湖面种植的睡莲,意境高远。既可俯瞰湖池,又可北览秦淮胜景,名园名河,互为呼应。   刘裕报上名字,立即有专人接待,把他领往“江湖地”,与有“清谈女王”之称的李淑庄会面。   置身名园和层出不穷、柳暗花明的美丽夜景里,刘裕亦感受着自己在建康刚建立的地位。   两名俏婢提着灯笼在前方引路,这两盏照路明灯只是作个模样,因为园内遍布风灯,不多也不少,恰如其份,益增寻幽探胜的园游乐趣。在如此迷人神秘的环境里,不但令人忘掉尘俗,也使人难起争强斗胜之心。   沿湖漫步,听着秦淮河在右方流动的水响,淮月楼矗立后方,盈耳的笙歌欢笑声,随他不住深入园里,逐渐减退,更似是他正不住远离人世。   经过了昨夜对清谈的体会,刘裕特别感受到楼内那种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   四周倏地暗黑下来,只剩下两盏引路灯笼的光芒,然后眼前一亮,望淮亭出现上方。从他的角度看去,见到的是望淮亭的亭顶和以石块砌成的登亭阶梯。   李淑庄是不得不见他。   不论她如何富有,如何有势力,有多少高门权贵撑她的腰,但她该知道,他刘裕仍有足够的力量毁掉她。   随着桓玄的威胁与日俱增,天师军的乱事加剧,他的影响力亦水涨船高。或许现在他拿她没法,但只要她是聪明人,当明白形势是会扭转过来的。   她是否聪明人呢?   ※※※   江文清、刘穆之、王镇恶、费二撇,在二十多名大江帮好手的前后簇拥里,绕过夜窝子,往大江帮在东门的总坛举步。   在边荒集各帮会里,以大江帮继承自汉帮的总坛,有最强大的防御力。王镇恶到东门总坛,是为了有个安全的环境疗治内伤,而刘穆之更需一个理想的安乐居所静心思考,为这场与秘人的斗争运筹帷幄。   刘穆之已成了边荒集的智囊,由于他不懂武功,故必须由荒人提供最严密的保护。   江文清以轻松的口吻,问王镇恶道:“镇恶似乎对受挫于向雨田手上的事,丝毫不放在心上,我有看错吗?”   王镇恶从容答道:“大小姐看得很准,我从不把江湖中的二人争胜放在心头,只着重千军万马在战场上的成败,所以,只要能保住小命,真的不会计较一时得失。”   费二撇道:“镇恶满意现在的处境吗?比之初来时,你便像变成另外一个人。”   王镇恶欣然道:“边荒集是个奇异的地方,荒人更是与别不同,现在我充满斗志和生趣,只想好好的和慕容垂大干一场,生死不计。”   刘穆之微笑道:“我会比较明白镇恶的感受,因为我们是乘同一条船来的。”   江文清道:“是甚么驱使镇恶你忽然兴起一游边荒集的念头,天穴的吸引力真的这么大吗?”   王镇恶叹道:“我也不太明白自己。自我爹被刺杀后,我一直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看着家族一天一天的衰落,受到以慕容垂和姚苌为首的胡人排挤,受尽屈辱。到淝水战败,大秦皇朝崩溃,不得不仓皇逃命,那种感觉,真的不知如何道出来。我一直活在过去里,思念以前随爷爷纵横战场上的风光,尤不能接受眼前的情况。我一直想返回北方去,死也要死在那里,但又知是愚不可及的事,心情矛盾得要命。”   费二撇语重心长地道:“人是很难走回头路的,你爷爷是一心栽培你作另一个他,你尝过在沙场上威风八面的滋味,忽然变成一个无兵无权的人,当然难以接受。老骥伏枥,志犹在千里之外,何况你正值有为的年月,怎肯甘心老死穷乡之地。边荒集肯定是你最佳的选择,你可视她为建功立业的踏脚石,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这番话。”   ※※※   拓跋仪回到内堂,一阵劳累袭上心头,那与体力没有多大的关系,而是来自深心的颓丧感觉。今天午后,他收到一个可怕的消息,却不敢告诉其他荒人兄弟,一直藏在心底里。   于参合陂一役里,近四万燕兵向拓跋珪投降,却被全体坑杀。   消息来自从平城来的族人,只敢告诉拓跋仪。   燕飞是否晓得此事呢?为何燕飞没有在此事上说半句话?从战争的角度去看,拓跋珪这残忍的行为,是扭转两方实力对比的关键,于当时的情况来说,亦有这种需要。因为,以拓跋珪的兵力,实难处理数目如此庞大的俘虏,只是粮食供应上已是一道难题,且难乘胜追击,像如今般轻易席卷雁门、平城的辽阔土地。   这场大屠杀有利也有弊,弊处是会激起燕人誓死反抗拓跋族之心。以后尽管能击败慕容垂,但只要燕人一口气还在,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宁死不降。   在战场上杀敌求胜,他绝不会心软,可是坑杀四万降兵,而对方全无反抗之力,虽然非是史无前例,例如汉人战国时的长平之役,秦将白起便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人,数目是参合陂之役的十倍,拓跋仪仍感颤栗,没法面对,这实是有伤天和。   说到底,拓跋姓和慕容姓均同属鲜卑族,同源同种,令人感慨。   他感到再不了解拓跋珪,又或许到现在他才真正认识拓跋珪。   从孩提的时候开始,在浓密的眉毛下,拓跋珪有一双明亮、清澈、孩子般的眼睛,却从不像其他孩子般天真无虑,不时闪过他没法明白的复杂神情。今天他终于明白了,那种眼神是任何孩子都没有的仇恨,对任何阻碍他复国大业的人的仇恨。   收到这个骇人的消息后,他感到体内的血凉了起来,也感到累了,胜利的感觉像被风吹散,代之而起是一种不知道为了甚么,不知道自己在干甚么,为了甚么而努力的荒凉感觉。肉体的力量失去了,剩下的是一颗疲累的心。   拓跋仪在椅子上坐下。   拓跋珪是拓跋鲜卑族的最高领袖,他的决定便是拓跋族的决定,其他人只有追随。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是当情况掉转过来,胜利者是慕容宝,同样的大屠杀会降临在他们身上。以慕容宝的残忍性格,是不会留下任何拓跋族人的性命。   香风吹来。   一双柔软的手从后缠上他的颈子,香素君的香唇在他左右脸颊各印了一下。   拓跋仪探手往后轻抚她的秀发,叹了一口气。   在这充满残杀和仇恨的乱世,只有她才能令他暂忘片刻烦忧。   “又有甚么事今你心烦呢?”   拓跋仪享受着她似阳光般火热的爱,驱走了内心寒冬的动人滋味,叹息道:“没有甚么!只要有你,其他一切都没有关系。”   香素君坐入他怀里,会说话的明眸白他一眼,微叹道:“还要瞒人家,自今早起来后,便没见过你,刚才你又在外堂与你的荒人兄弟闭门密谈,还说没有事情发生?”   拓跋仪把她搂入怀里,感觉着那贴己的温柔,道:“另一场战争又来哩!你害怕吗?”   香素君娇躯微颤,问道:“还有人敢来惹你们荒人吗?”   拓跋仪忽然觉得“荒人”这两个字有点刺耳。他顶多只是半个荒人,也因此燕飞不支持他当荒人的主帅,而选取了变成真正荒人的慕容战。   想作真正的荒人,首要是“无家可归”,只有边荒才是家。   他多么希望自己是真正的荒人,与边荒集共生死荣辱,不必顾虑此外的任何事。   只恨事实非是如此,他只是拓跋珪派驻在边荒的将领,有一天拓跋珪改变主意,他便要遵命离开,且不能带走眼前意中人,除非得到拓跋珪的首肯。   他几敢肯定,以拓跋珪的性格,如果不是碍于燕飞,早已把他调离边荒集。因为拓跋珪要的是盲目忠于他的手下,而不会是他。   这个想法令他更感失意。   拓跋仪道:“天下间确没有多少人敢惹我们荒人,但慕容垂和桓玄却不在此限。”   香素君道:“我很想告诉你,只要有你拓跋仪在,我香素君便不会害怕。但却不想骗你,我真的很害怕。说对战争不害怕的人,只因未经历过战争。我是从北方逃避战火而到南方来的,对战争有深切的体会。”   拓跋仪捧着她的俏脸,爱怜地道:“这样好吗?我们纵情相爱,但当战火烧到边荒集来,我便要你立即离开边荒集,除非边荒集能安度难关,否则你永远都不要回来。” 第三章 女王本色   映入刘裕眼帘的,是个修长、苗条的背影。李淑庄俏立在亭栏边缘处,正椅栏眺望星夜下的秦淮河。确颇有点“清谈女王”君临秦淮河的气魄。   亭内石桌上,摆了两副酒具,一个大酒壶外,尚有精致的小食和糕点。   她穿的是碧绿色的绛纱拾裙,外加披帛,缠于双臂,大袖翩翩,益显其婀娜之姿。领、袖俱镶织锦沿边,在袖边又缀有一块颜色不同的贴袖,腰间以帛带系扎,衣裙间再加素白的围裳,脚踏圆头木屐。   “夫人!刘大人驾到!”   一把低沉、充满磁性的婉转女声道:“你们退下去。”   她仍没有回过头来。   两婢悄悄离开,为望淮亭而特建的小岗上,只剩下他们这对敌友难分的男女。   刘裕生出她不但懂得打扮,更懂引诱男人的感觉,至少在此刻,他的确很想一睹她的芳容。   李淑庄徐徐道:“请刘人人到妾身这边来!”   刘裕没有依足她说的话,举步走到她身后半丈处便停下,道:“刘裕拜见夫人。”不知是否被她美态所慑,还是因置身于这景观绝佳的亭岗上,又或是因温柔的晚夜,他本要大兴问罪之师的钢铁意志,已有点欲化作绕指柔的倾向。   就在此一刻,他感应到发自她娇躯若有如无的寒气,那并非普通真气,而是由先天真气形成的气场,换过以前的他,会毫无所觉。   李淑庄并没有讶异他留在身后,淡淡道:“刘大人可知妾身为何肯见你呢?”   刘裕哑然笑道:“若只听夫人这句话,肯定会误会夫人是第一天到江湖上来混。我想反问一句,只要夫人一天仍在建康,对见我或不见我,竟有选择的自由吗?”   李淑庄从容不迫地道:“如果你真的认为如此,我再没有和刘大人继续说下去的兴趣了。刘大人请!”   刘裕心叫厉害,她直接摆明不怕自己,且以行动来挑衅他,不客气的向他下逐客令。他已对她观感大改,知道她绝不简单,眼前临事不乱的风范,令刘裕肯定,她镇定的功夫也是高手中的高手。   一时间他走也不是,不走更不是。他可以做甚么呢?难道动手揍她吗?赢不了将更是自取其辱。来之前,他真的没想过,李淑庄是如此豪气和霸道的一个女人。   刘裕微笑道:“且慢!请夫人先说出肯见我的原因,让我可以考虑该否请夫人收回逐客令。好吗?”   李淑庄缓缓别转娇躯,面对刘裕。   刘裕深吸一口气,开始明白她怎会被尊为“女王”。   这是张充满瑕疵的脸庞。额高颔宽、脸孔长了一点儿,颧骨过于高耸,鼻子亦略嫌稍高,可是所有缺点加起来,却配合得天衣无缝。她的一双眼睛,便像明月般照亮了整张脸庞,有如大地般自然,没有任何斧凿之痕,如图如画。   这也是张非常特别的迷人脸孔,不像纪千千般令人一看便惊为天人,却是愈看愈有味道;愈看愈是耐看。   她乌黑的秀发,梳成三条发辫,似游蛇般扭转绕于头上,作灵蛇髻,更为她增添了活泼的感觉,强调了她脸上的轮廓。   李淑庄唇角现出笑意,目光大胆直接地上下打量他,像男人看女人般那样,以会说话的眼睛向刘裕品头论足,道:“我想见你,是想看看刘爷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物,这么有本领,竟能杀掉干归。”   刘裕此时方勉强压下因乍睹她艳色而生出的情绪波动,沉着应战,道:“敢问干归和夫人是哪一种关系?”   李淑庄淡淡道:“绝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和干归有点渊源,详情恕不便透露,不过凭这点关系,足可令我为干归稍尽绵力。当时我李淑庄仍未认识你刘裕刘大人,只知你是与荒人搭上的北府兵内的亡命之徒,是各方面都欲得之而甘心、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兼且我与谢家没有交情,在此种种情况下,助干归一臂之力,是江湖里最普通不过的事,这也是江湖义气。刘爷要怪淑庄,淑庄也没有办法,只好硬挺下去,看看是否撑得住。”   “这番话我原本并不打算说出来,以后也不会重复,还会推个一干二净。我李淑庄并非如刘爷所说的第一天到江湖上来混,我做甚么事也经过深思熟虑,不信的话,刘爷请深入调查,看可否拿着淑庄助干归的证据?”   刘裕心中唤娘,晓得自己已被逼在下风。问题在自己对李淑庄是一知半解,而对方对他刘裕却是了如指掌,完全掌握到他的弱点。   他非是没有毁掉她的实力,可是,后果却不是他能承担的,因为,他在建康只是初站稳脚步,根基仍是薄弱,一个不好,会惹来建康权贵的反感和鄙弃。   要知李淑庄乃建康权贵五石散的主要供应者,如自己在没有确凿证据下,毁去了她,沉迷于药石的建康权贵,将会视他为破坏者,不投向桓玄才是怪事。   即使他有真凭实据,通过司马道子来对付她,后果更是堪虞,他作为建康救星的形象会彻底崩溃,在建康高门大族的眼中,沦为司马道子的走狗,以后休想抬起头来做人。   他和李淑庄的瓜葛,只能以江湖手法来解决。但现在骑虎难下,如何风风光光的下台,又可不损他的威信呢?一时间,刘裕头痛至极点。   ※※※   慕容战进入小建康,心中颇有感触。   他发觉自己变了,以前他从不会这么关心别人,边荒集对他来说只是个为本族争取利益的地方,可是刚才一路走来,他却感到街上每一个人都似和他有关连,而他则会不惜一切去保障他们的生命,让他们可以继续享受边荒集与别不同的生活乐趣。   他成长于一个民风强悍的民族,生活在崇尚武力的时代,对以武力来解决一切纷争已是习以为常,养成他好勇斗狠的作风。   到边荒集后,他开始人生另一段路程,学习到单靠武力,是不足以成事。一切以利益为大前题,武力只是作为达致“和睦相处”的后盾,边荒集自有其独特的生存方式。可是他的族人并不明白他,反误解他,令他感到非常为难,致分歧日深。正是他的族人只逞勇力,结果成为了慕容垂军旗的祭品,他亦变成了荒人。   但真正改变他的是纪千千,当他初遇纪千千的一刻,他有种以前白活了的感觉,生命到此一刻方具有意义。不过,那时他尚未知道,改变才正开始。   到了今天,他对纪千千再不局限于一般男女的爱恋,而是提升往更高的层次,能以理智和崇高的理想来支配感情。这是一个理智与感情长期矛盾和冲突下的复杂过程,令他对纪千千的感情愈趋浓烈,他的理性亦变得更坚定,人也变得更冷静──冰雪般的冷静。   而朔千黛则像忽然注进他感情世界一股火热的洪流,打破了本趋向稳定状态的平衡。   他该如何对待朔千黛呢?想到这里,他发觉正立在旅馆的门阶上。   ※※※   李淑庄不待刘裕答话,双目闪过得色,油然道:“我想见刘爷你,是想看你是何等人物;但肯说这番话,却是因认为刘爷是个明白事理、懂分寸的人。妾身说的话或许不顺耳,却只是说出事实。干归的事,我在这里向刘爷赔个不是,希望我们之间的问题,亦止于干归。以后刘爷有甚么需要妾身帮忙,妾身会乐意甘心为刘爷办事,要的只是刘爷一句话。”   刘裕心中真的很不服气,但也知奈何她不得。这个女人处处透着神秘的味儿,绝不像她表面般简单。且手腕圆滑,如果她摆开下台阶自己仍不领情,只会是自讨没趣。   君子报仇,十年未晚。   刘裕欣然道:“李大姐确名不虚传,刘裕领教了。何况冤家宜解不宜结,干归的事便一笔勾销。”   李淑庄风情万种的嫣然一笑,道:“刘爷很快会明白,妾身是怎样的一个人,刘爷的量度更教妾身感动,将来淑庄必有回报。请刘爷上座,让妾身敬酒赔罪。”   刘裕心中苦笑,来前怎想得到如此窝囊了事,今次确是阴沟里翻掉了船儿。   ※※※   慕容战刚跨过旅馆门坎,一个店伙迎上来道:“战爷果然来了!”   慕容战暗感不妙,问道:“谁告诉你我会来的?”   店伙道:“是一位叫朔千黛的漂亮姑娘说的,她还留下了一件东西给战爷。”然后邀功似的低声道:“我怕有人多手拿了,所以一直贴身收藏。”边说边从怀里掏出以布帛包着长若半尺呈长形的物件,双手恭敬奉上。   慕容战取在手里,不用拆看,已知是匕首一类的东西。一颗心不由往下直沉,道:“那位姑娘呢?”   店伙道:“她黄昏时结账离开,还着我告诉战爷,她再不会回来。”   慕容战打赏了伙计,失魂落魄的离开旅馆。   唉!她终于走了。   他宁愿她先前来见他时如她所说般立即离集,而不是像如今般当他抱着希望和期待来找她时,她却人去房空。   她终于作出了选择,且是如此绝情。一切再不由他来决定。慕容战感到自己陷入一种难以自拔,但又无可奈何的失落里,想象着她正逐渐消失在集外苍茫的原野深处,而他心中尚未复原的伤疤,再次被撕裂开来,淌出鲜血。   或许,他永远再见不到她了。   ※※※   小艇驶离淮月楼,朝青溪的方向驶去。   刘裕详细的说出见李淑庄的经过,事实上也没甚么好说的,片刻便把情况清楚交代,然后苦笑道:“我们低估了她。”   屠奉三沉吟道:“这个女人是个祸根。”   宋悲风讶道:“没有那么严重吧!她对朝廷并没有直接的影响力。”   屠奉三道:“你有想遇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吗?建康卧虎藏龙,到今天此女仍未被人看破身怀绝艺,只是这点已绝不简单。”   刘裕道:“她会否确为桓玄的人,只是桓玄一直瞒着你。”   屠奉三断然道:“桓玄根本没有驾驭她的能力。”   宋悲风道:“之前我们是低估她,现在是否又把她估计得太高呢?”   屠奉三道:“我认为我的看法很中肯。告诉我,我们刘爷久经风浪,何时曾吃过这种亏,还要忍气吞声,当着她说既往不咎。只是这点能耐,已知她不是一般青楼女子。我们对她的出身来历一无所知,只晓得她在几年间,从青楼姑娘一跃而为秦淮河最大两所青楼之一的大老板,还控制建康丹药的供应,做人更是八面玲珑,又精通清谈之道,成为建康最富有的女人。这么的一个人,怎会只甘心于一般的荣华富贵?只是她一心隐瞒武功,已令人起疑。”   在船尾划艇的蒯恩默默听着,不敢插话。   宋悲风终于认同,道:“她的确不简单,不过,她却从没有过问朝廷的事。”   屠奉三道:“这正是她最聪明的地方,如果不是被牵涉入今次干归的事件里,我们怎知建康竟有如此危险的女人?”   刘裕道:“现今她是摆出与我们河水不犯井水的姿态,只要我们不去惹她,双方间可以保持微妙的友好关系,她甚至可以在某些事上为我们出力。”   宋悲风苦恼地道:“她究竟是哪一方的人呢?”   屠奉三道:“不论她是哪一方的人,但对她却绝不可等闲视之。现在我们最大的优势,是她仍懵然不知我们刘爷身具察破她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的异能,对她生出警觉。”   刘裕道:“她在建康大卖所谓的‘仙丹灵药’,是否要毒害建康的高门子弟,令他们完全失去斗志,这样做对她又有甚么好处?”   转向宋悲风道:“安公怎会对她这种行为视若无睹呢?”   宋悲风叹道:“问题在安公权力有限。当年司马曜借司马道子压制安公,令安公纵有良政,仍难推行。何况高门子弟好丹药之风盛行已久,要忽然下禁令,只会惹来激烈的反应。在顾全大局下,安公只好把这方面的事暂搁一旁。”   屠奉三道:“建康高门的风气,谁也不能在一夜间改变过来,我们更不可以沾手,否则未见其利先见其害。李淑庄正是清楚这方面的情况,故不虞我们敢去碰她。”   刘裕苦笑道:“这口气真难硬咽下去。”   屠奉三笑道:“所以,我说这个女人是个祸根。由于她在黑白两道均吃得开,所以只是她本身,已等若一个在建康无所不包的情报网,深入建康权贵的日常生活去。其影响力和作用是难以估量的。我们要视她为极度危险的人物处理,否则迟早会吃另一次亏。”   宋悲风道:“我们可以如何对付她?”   屠奉三道:“我们会在短时间内在建康扎根,再非无兵将帅,还可以在司马道子的默许下,进行种种活动。我们是有能力就她在建康开辟另一条战线,首先是要无孔不入对她展开侦察,至乎派人渗透进她的丹药王国内,弄清楚她丹药的来源,掌握她的实力,然后再看该与她合作还是摧毁她。这方面由我全权负责,李淑庄是个难得的对手,万万不能掉以轻心。”   此时宋悲风警觉的朝上游瞧去。   这时,他们来到秦淮河和青溪两河交汇处,一艘小船正从青溪顺流迎头驶来,比他们乘坐的小艇大上一倍,船身亦较宽,平头平底,在水上航行因受阻力较小,顺流而下更是迅疾平稳。   本来像如此的小船在建康的河道上最是平凡不过,可是,此船却令他们生出不妥当的感觉。首先是此船出现得突然,小船舱内更似堆满了杂物,更令他们有戒心的是竟看不到船上有人。   屠奉三喝道:“小心!”   话犹未已,来船竟忽然加速兼改向,再非是在旁驶过,而是顺流朝他们直撞过来,且船上爆闪火光,似燃着了火引一类的东西,在黑暗的河面,更是闪烁夺目,惊心动魄。   剎那间,来船离他们已不到三丈的距离,根本无从躲闪。   蒯恩大喝一声,跳将起来,手上船桨脱手射出,往来船船头射去,反应之快,尽显其机智和身手。   宋悲风喝道:“左岸!”   换了不是屠奉三、刘裕等久经风浪的人,定会大惑不解而犹豫,皆因他们此时所乘小艇的位置,离右岸只是三丈的距离,而左岸则远达十丈,故要离开危险的水域,当然以投往右岸为上着。   可是,如果另有敌人埋伏于右岸,那便等若送上去给敌人祭旗,尤其想到偷袭者是练成黄天大法的卢循,这确是个绝不能去冒的险。   “砰”!   船首粉碎,被蒯恩桨子发出的力道硬是撞得偏往右岸去,此时四人同时跃离艇子,投往左方河水去。   “轰”!   来船爆成漫空火球,像暴雨般往他们的艇子洒过来,把艇子完全笼罩,如他们仍在艇上,肯定在劫难逃。   最厉害是随火器爆炸,往四面八方激射的锐利铁片,无远弗届的朝仍在空中翻滚的他们狂射而来。   这一着确是凶毒绝伦。   四人同时运起护体真气,震开势子减弱的及体铁片。   “蓬!蓬!蓬!蓬!”   四人先后掉进冰寒的河水里,先前乘坐的小艇已陷入烈焰里,火光冲天而起,照亮了两河交汇处。 第四章 心灵约会   卢循终于生出如徐道覆对刘裕般的惧意。   他错失可能是今次到建康来,最后一个杀刘裕的机会。成败只是一线之差,当载着歹毒火器的平底船爆炸的一刻,他正位于岸旁暗黑处,两手各持一截圆木,凭此,他可在水中借力,攻击在两河交汇处任何掉进水里的敌人,以他的速度和功力,即使强如刘裕,在猝不及防下也肯定没命。   今次他是不容有失,所以计算精确。等待的只是刘裕坐船返青溪的一个机会。   苦候多时的机会终于出现。   自上次在琅琊王府门外行刺刘裕不遂,卢循便晓得糟糕,不但因试出刘裕武功大有进步,尽管在单对单的情况下,对方仍有一拼之力,更不妙是对方提高了警觉,令他再难攻其无备。   所以,要完成任务,必须有非常手段。   于是他动用天师军在建康的人力物力,张罗了一批杀伤力惊人的毒火器,想出这个在河面进行刺杀的行动。   只要火器船能在离目标两丈内爆炸,激飞的淬毒铁片和毒火,可令敌人或死或伤,再加上他伺机出手,几可预见刘裕的败亡。   只可惜对方撑艇的小子不论反应武功,均是他始料不及,竟能临危不乱,借掷出船桨于火器船进入必杀的距离前,先一步命中火器船,令火器船偏离了方向,就是那分毫之差,敌人险险避过大祸。   看着四人保持阵势的没入河水里,卢循心中难受得要命,船艇仍在河面燃烧,冒起一团团乌黑的浓烟,但河水已回复平静,敌人肯定在水内深处潜游,他乘危出手的如意算盘再打不响。   难道刘裕确是打不死的真命天子?这个想法正是他惧意的源头。   ※※※   “燕郎呵!燕郎!你在哪里呢?”   燕飞中止了渡江的行动,在岸旁一块大石坐下,回应纪千千超越凡尘、距离和物质的精神呼唤。   那是一种像打破仙凡之隔的感觉,支撑他们心灵联系的,或许是他们火热的爱恋、深心的渴望,其中绝不容许半分人与人间的虚伪,是灵魂的接触,美丽而玄秘。   燕飞倏地进入了与纪千千神交意传的动人境界,他的精神越过茫茫黎明前黑暗的大地,高燃着毫无保留的爱火,应道:“在我眼前滚滚东流的是千千熟悉的大江,对岸就是南方最伟大的都城建康。流过千千建康故居雨枰台的秦淮河水,于上游不远处汇入大江,加入往大海倾泻的壮丽旅程。”   纪千千的心灵与燕飞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再无分彼我,人为的阻隔再不起任何作用,因苦候多时而生的焦忧,在此刻得到了完满回报。   纪千千在燕飞心灵内沉醉地道:“燕郎形容得真动人。千千忽然感到和燕郎是世上最幸福的一对,我们现在分享着的,正是世间所有男女梦寐以求,最动人无暇的爱。我们比任何人更能彼此了解,千千因为你而再不感到孤独,没有任何秘密或感情不可与你分享。这才是真正的爱,纵然千千在此刻死去,但我的一生再没有遗憾。”   燕飞完全绝对地了解纪千千的感受,那并非理性的分析,而是全心全灵超乎言语的心的传感,因为他们再非切断隔离的两个孤立个体,纵然肉体被万水千山分隔开来,但他们的精神已结合为一!一切的渴望、期待、迷惘、热情、痛苦均赤裸裸地呈现出来,虚伪根本没有容身之所。   他把心灵完全开放,让纪千千感受到他心中每一个感情的波荡,他对她最深沉的爱恋、抚慰她战栗的灵魂。燕飞在心灵中应道:“死亡并非最后的境界,死亡之外尚有其他东西。千千的状况如何?自上次我们在参合陂的对话后,千千的身体有没有出现问题呢?”   纪千千道:“因为千千渴望能与燕郎你再作心灵的接触,所以忘掉了一切,一意修持,在禅修上大有进境。像今次人家呼唤你,便感到比上次精神上强大多了,该可进行更长的心灵对话。最令人振奋的是有一个意想不到的收获,千千的内功竟颇有精进,每天便是练功和想你。我的身躯虽然失去了自由,精神却是完全不受拘束和限制,对将来更是充满期待和希望。参合陂之战结果如何?胜的当然是燕郎的一方,这七、八天慕容垂都到了别处去,最奇怪是从来不离我们左右的风娘,也失去了影踪,令人更感事不寻常。”   燕飞把战果如实报上,然后道:“确是奇怪,风娘不是负责看管你们吗?”   纪千千道:“千千一直没有机会向你提及风娘,她是个很特别的人,不时流露对我们的同情心。她还说认识燕郎的娘亲,又说在你小时曾见过你。燕郎有印象吗?”   燕飞心中涌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感觉,道:“竟有此事,真教人意外。”   纪千千叹息道:“燕郎呵!我又感到精神的力量在减退,不得不和燕郎分手,虽然千千尚有无尽的话要向燕郎倾诉。风娘似乎和你的娘有点恩怨。噢!燕郎保重,千千要走哩!”   联系中断。   燕飞睁开双眼,已是天色大白,大江之水仍在前面滚流不休,波翻浪涌,就像他的心情。   ※※※   “不要推哩!你的手别碰我,老子早醒了过来,你当我是像你那般的低手吗?”   高彦瞪大眼睛朝下游方向瞧着,不理被他弄醒的卓狂生不满的抗议,道:“那是否荒梦三号呢?”   卓狂生睡眼惺忪循他目光望去,在曙光照射下,隐见帆影,心忖,以他的眼力仍没法辨认是否边荒游的楼船,高彦当然更不行。站起来道:“让我数数看,一片、两片──哈!果然是我们的三桅楼船,你成功哩!”   高彦整个人跳上半空,翻了个觔斗,大喝道:“兄弟们!全速前进,我的小白雁来哩!”   驾舟的汉子苦笑道:“报告高爷,由昨晚开始一直是全速航行,没可能再加速。”   卓狂生犹在梦乡喃喃道:“有点不妥当,为何没有双头船领航?”   高彦没好气道:“你是真胡涂还是假胡涂?因为道路安全方面证实没有问题,所以为节省成本,双头船护航早已取消,你竟懵然不知。”   卓狂生干咳以掩饰心中的尴尬,道:“似乎是有这么一回事。”   高彦喜上眉梢,没有兴趣乘胜追击,举手嚷道:“小白雁你不用急,你命中注定的如意郎君来哩!”   ※※※   江陵城,桓府。   桓玄独自一人坐在大堂里,喝茶沉思,到门官报上任青媞到,才把杯子放到身旁几子上,抬起头来。   任青媞神情严肃的来到他前方施礼道:“青媞向南郡公请安!”   桓玄瞥她一眼,神态冷淡地道:“坐!”   任青媞侧坐一旁,垂下螓首,显然感觉到桓玄态度上的转变。   桓玄道:“昨晚睡得好吗?”   任青媞轻叹一口气,似在责怪他昨晚没有依约夜访她,徐徐道:“算可以吧!不知南郡公一早召见奴家,有甚么要紧的事呢?”   桓玄道:“我想先弄清楚一件事,你现在和刘裕是怎样的关系?”   任青媞没有抬头看他,轻轻道:“不是已告诉了南郡公嘛!青媞和他的关系处于微妙的情况,既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桓玄沉吟片晌,好一会后有点难以启齿地道:“不杀此子,我绝不会甘心。”   任青媞终抬头朝他瞧去,桓玄却避开她幽怨的目光,仰望屋梁。任青媞黛眉轻蹙,道:“南郡公是否要奴家为你杀刘裕呢?”   桓玄点头道:“任后有把握为我办到这件事吗?只有你能接近他。”   任青媞神态如常地道:“杀刘裕并不容易,因为他对我非是毫无戒心。可是南郡公有没有想过,在目前的形势下杀死刘裕,等若帮了刘牢之一个大忙,他再不会把任何人放在眼内。司马道子也是看透此点,才利用刘裕来牵制刘牢之。”   桓玄不耐烦地道:“刘裕有荒人作后盾,在北府兵内又有惊人的号召力,连建康的高门也因谢玄的关系对他另眼相看,愚民更以为他是真命天子,这样的一个人,我怎能容他活在世上?比起来,刘牢之根本不是一个问题,因他杀王恭的行为,令他永远得不到建康士人的支持,难有甚么大作为。”   任青媞再次低首,柔声道:“南郡公有令,青媞怎敢不从?让奴家试试看吧!”   桓玄暗叹一口气,似欲说话,却欲言又止,最后挥了挥手,似示意她离开。   任青媞神色平静地道:“若南郡公没有其他吩咐,青媞想立即动身到建康去。”   桓玄道:“有甚么需要,尽管向桓修说,我会吩咐他全力支持你。”   任青媞又道:“要对付刘裕,人多并没有用。每过一天,他的实力便增强一些,青媞只能尽力一试,如果失败了,南郡公勿要怪罪奴家。”   说罢起立施礼告退。   桓玄呆看着她背影消失门外,再暗叹一口气时,一团香风从后侧门卷进来,投入他的怀里。   桓玄立即感慨尽去,一把抱紧怀内玉人,怜惜地道:“你全听到哩!我和她是没有任何关系的。”   谯嫩玉伏在他怀里,像一头驯伏的小绵羊,娇柔地道:“嫩玉清楚哩!纵然要为南郡公死,嫩玉也是心甘情愿的。”   桓玄微笑道:“不准提‘死’这个字,你肯随我桓玄,我会令嫩玉有享不尽富贵荣华,家运兴隆。”   谯嫩玉把俏脸紧贴在他胸膛,柔声道:“我要为南郡公办事。”   桓玄讶道:“我只要嫩玉好好的陪我,你还要去干甚么呢?”   谯嫩玉淡淡道:“嫩玉心中不服气呢?”   桓玄忘掉任青媞,哑然笑道:“原来仍因除不掉高彦那小子而耿耿于怀。让我告诉你,高小子的生死,根本无关轻重,我已拟定对付荒人的全盘计划,荒人风光的日子,是屈指可数了。”   谯嫩玉娇嗲地道:“高彦怎够资格让我放在心上?我要对付的是刘裕。刘裕之所以能呼风唤雨,全赖得到荒人的支持,只要能毁掉边荒集,刘裕即打回原形,大不了是北府兵内较有号召力的将领。嫩玉曾与荒人接触,明白他们的手段。让嫩玉作南郡公的先锋,只要南郡公肯点头,嫩玉有把握把边荒集闹个天翻地覆,异日南郡公挥军边荒,荒人将无力反抗。”   桓玄皱眉道:“荒人能公开你的名字,显是他们当中有熟悉你底细的人,你这样到边荒集去太冒险了,我怎放心?”   谯嫩玉把他搂得更紧了,轻轻道:“南郡公可以放心,嫩玉可把荒人骗倒一次,当然可再骗倒他们。对做生意的人,边荒集是来者不拒的。嫩玉会召集家族的高手助阵,不用费南郡公的一兵一卒。失去了边荒集的支持,刘裕绝非南郡公的对手。”   桓玄终于心动,问道:“嫩玉心中有甚么人选呢?”   谯嫩玉道:“当然是嫩玉的亲叔谯奉先,他用毒的功夫不在我爹之下,且智计绝伦,武技强横,只要我们能混进边荒集去,摸清楚边荒集的虚实,既可作南郡公的探子,又可于南郡公对边荒集用兵之时,瓦解荒人的斗志,来个里应外合,到时哪怕荒人不乖乖地屈服。”   桓玄讶道:“如何瓦解荒人的斗志呢?荒人全是亡命之徒,悍不畏死,故能屡败屡战,两次失而复得。”   谯嫩玉欣然道:“任荒人是铁打的,也捱不住穿肠的毒药,只要我们掌握到荒人用水的源头,可使大量荒人中毒身亡。说到底,荒人不过是因利益而结合的乌合之众,一旦引起恐慌,加上南郡公大兵临集,荒人将不战而溃,岂非胜过强攻边荒集吗?”   桓玄皱眉道:“据说荒人用水以颖河为主,水井为副,下毒的方法恐怕行不通。”   谯嫩玉胸有成竹地道:“用毒之法千变万化、层出不穷,但我们必须到边荒集实地视察,方可针对情况施毒。嫩玉想为南郡公办点事嘛!保证不会再令南郡公失望。”   桓玄笑道:“我对嫩玉怎会失望,简直是喜出望外。”   谯嫩玉在他怀里扭动娇躯,撒娇道:“南郡公坏死哩!”   桓玄开怀大笑,双手开始不规矩起来。   谯嫩玉呻吟道:“现在是谈正事的时候呵!”   桓玄欣然道:“我正是在做最正经的事。”   谯嫩玉把玉手从搂着他的腰改为缠上他的脖子,喘息道:“南郡公答应我了吗?”   桓玄犹豫道:“你去了,谁来陪我度过漫漫长夜呢?”   谯嫩玉道:“当南郡公成为新朝之主,嫩玉不是可以长伴圣上之旁,伺候圣上吗?”   桓玄双目亮了起来,想象着成为九五之尊的风光,完成父亲桓温未竟之志,成就桓家的帝皇霸业。   谯嫩玉道:“怎么样呵?”   桓玄低头看她,沉声道:“好吧!但如果情况不如理想,嫩玉千万不要冒险,最重要是能安然回来,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谯嫩玉欢呼一声,主动献上香吻。 第五章 长生毒咒   “燕飞!”   一艘小舟,由上游驶下来。   燕飞腾身而起,落到艇子上,讶道:“怎会这么巧的?”   安玉晴掉转船头,神态悠闲的摇橹,靠着大江北岸逆流而上,微笑道:“我是专诚在此等候你哩!”   她一身渔夫船家朴实无华的打扮,戴着压至秀眉的宽边笠帽,却愈发显现出她清丽脱俗的气质,双眸宛如两泓深不见底、内中蕴含无限玄虚的渊潭。   燕飞晓得自己仍未从与纪千千的心灵约会回复过来,故问出这句像没长脑袋的话,道:“让小弟代劳如何?”   安玉晴轻柔地道:“燕大侠给小女子好好的坐下,事实上我很享受摇橹的感觉。”   燕飞洒然坐在艇子中间,含笑看着她,这美女有种非常特别的气质,就是可令人紧张的情绪松弛下来,生出无忧无虑的感觉。   安玉晴静静地瞧着他,忽然轻叹一口气,道:“与你在白云山分手后,几天来我不住思索,想到了一个问题。”   燕飞兴致勃勃地问道:“能令姑娘用心的问题,当非寻常之事,是否与仙门有关系呢?”   安玉晴现出一个苦恼的神情,道:“你猜错哩!这个问题与你有直接的关系,且是非常惊人,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燕飞骇然道:“不是那么严重吧?我真的完全捉摸不到姑娘的意思,如何心里可有个准备?”   安玉晴苦笑道:“我有点不想说出来,但站在朋友的立场,又感到非说不可。”   燕飞倒抽一口凉气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玉晴道:“在说出来之前,我要先弄清楚一件事,那次你和孙恩在边荒集外决战,事后天师军广泛宣扬你已死在孙恩手底,而事实上,你的确失踪了一段时间,其间发生过什么事呢?”   燕飞到此刻仍未弄清楚安玉晴心中想到的问题,只好老实的答道:“那次决战,我是惨败收场,还完全失去了知觉,到醒来时才发觉自己给埋在泥土下。”   安玉晴讶道:“孙恩怎会如此疏忽呢?”   燕飞道:“孙恩并没有疏忽,当我被他轰下镇荒岗之时,任青媞出手偷袭他,令他没法向我补上一掌。接着窥伺在旁的尼惠晖,却把我带走和安葬。嘿!这些事与姑娘想到有关我的问题,究竟有何关连呢?”   安玉晴叹道:“今次糟糕哩!”   燕飞一阵心寒,隐隐想到安玉晴的心事,该与他的生死有关。   安玉晴欲语还休的看了他两眼,然后徐徐道:“还记得我在乌衣巷谢家说过的话吗?我说你令我生出恐惧,是对自己不明白事物的惧意。因为在道门史籍里,尚未有人能达至胎息百日的境界,所以,你该已结下金丹,更奇怪你为何仍未白日飞升,因而弄不清楚你是人还是仙。记得吗?”   燕飞点头道:“姑娘确说过这一番话。”   安玉晴道:“尼惠晖从孙恩手底下把你带走,是要向孙恩示威,表达她对孙恩的恨意,至于把你埋葬,则因见你生机已绝,又因起了怜惜之心,不愿见你曝尸荒野,故让你入土为安。岂知你竟死而复生。”   燕飞道:“我并没有见到阎罗王,该还没有死去,或者可说尚未完全断气。”   安玉晴定睛看着他,道:“你这句话该错不到哪里去。据古老的说法,人有三魂七魄,肉身死亡后,三魂七魄便会散去,到回魂时才会重聚,看看是否死得冤枉,再决定该否阴魂不散继续做鬼,又或转世轮回。这说法是真是假,当然没有活人知道。”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给你说得我有点毛骨悚然。唉!姑娘请说出心中的想法,希望我可以接受吧!”   安玉晴道:“当时你的确死了,可是魂魄仍依附肉体,重接断去的心脉,令你生还过来,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燕飞轻松了点,道:“那我并没有真的死去,只是假死,我也听过族人中有人死了两天,忽然复活过来的事,这死而复生的人,还多活了两年才真的死掉。”   安玉晴道:“你肯定已结下求道者梦寐以求的金丹。”   燕飞被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胡涂起来,皱眉道:“金丹究竟是什么东西?我真的感觉不到身体内多了任何东西。”   安玉晴道:“金丹便是我们道家致力修练的阳神,又称身外之身,触不着摸不到。据典籍所说,凡结下金丹者,会成为永生不死的人。”   燕飞失声道:“什么?”   安玉晴苦笑道:“你现在该明白我因何不想说出来哩!对道家来说,这当是天大喜讯,对你来说,却是──唉!我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了。”   燕飞呆看着她,好一会后道:“假若有人将我碎尸万段,我是否仍能不死呢?”   安玉晴叹道:“你的问题恐怕没有人能回答,只有老天爷才清楚。唉!你的脸色又变得很难看哩!”   燕飞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心中翻起了千重澎湃汹涌的巨浪,冲击着他的心灵。   安玉晴说的话很有说服力。当日破土而出时,燕飞确有死而复生的感受,且从此生出能感应纪千千的灵觉。事情怪异得令他也感到难以接受,只不过逐渐习惯过来,故能对己身的“异常”也不以为异。   他更明白安玉晴说的“糟糕”意何所指,因为她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是他的“红颜知己”。   对矢志成仙的人,“永生不死”确是一种恩赐,因为可拥有无限的时间,去寻找成仙的方法,勘破生死的秘密。   可是对他来说,那只是一个永无休止的梦魇,他更变成一头不会死的怪物。那绝非祝福,而是诅咒,且是最可怕的毒咒。   试想想,看着纪千千从红颜变成白发,看着她经历生老病死,而他燕飞则永远是那个模样,不论对纪千千或是对他,是多么残忍可怕的一回事。那时唯一解决的办法,便是自尽──如果他可以办得到的话。   安玉晴没有打扰他,默默摇橹,渡过大江,驶入秦淮河去。   唯一解决的方法,便是开启仙门,趁纪千千仍青春焕发的好时光,两人一齐携手破空而去,直闯那不知是修罗地狱还是洞天福地的奇异天地,怎都好过看着千千老死,而自己则永远存活人世。   但他早否定了这个可行性,即使他让纪千千先他一步进入仙门,纪千千也会被仙门开启的能量炸个粉身碎骨。   这是个根本没法解决的难题。   燕飞生出被宣判了极刑的感觉,且是人世间最残酷和没有终结的刑罚。   安玉晴柔声道:“唯一结束长生苦难的方法,便是练成《战神图录》最终极的绝学‘破碎虚空’,把仙门开启,渡往彼岸,看看那边是何光景。对吗?”   燕飞抬头朝她望去,接触到是她深遂神秘,每次均能令他心神颤动的美眸,内中充满渴望和期待。   燕飞剧震道:“这是否姑娘心中唯一在意的事呢?”   安玉晴纵目秦淮河两岸的美景,悠然神往地道:“我自小便对眼前的天地充满好奇心。天的尽头在哪里呢?地的尽头又在哪里?一切是如何开始?一切又如何结束?眼前的事物,是否只是一个幻象?人来到世上,有什么目的?生命是不是如季节星辰般不住循环往复?所以我对世人的争逐名利,看得很淡;但又对佛道两家的成佛之说,抱怀疑的态度,直至遇上燕飞你,亲耳听到仙门开启的情况,心才安定下来。仙门的另一方,是不是洞天福地并不重要,只要知道这个可能性,我不试试看绝不会甘心。可是经细心思考过你述说天地心三佩合一开启仙门的状况,仙门像是只有一步之遥的距离,可是要跨出这一步,却是难比登天,可望而不可及,心中的矛盾,怕只有燕飞你明白。”   燕飞苦涩地道:“我明白。唉!假若我能打开仙门,姑娘敢否毫不犹豫地闯进去呢?”   安玉晴平静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破碎虚空’如此惊天地、泣鬼神,力能开天辟地的绝世招数,将超越了任何武学大师的极限,终其一生,只能使出一次,且要耗尽所有潜能。你明白吗?仙机只有一个,你如让了给我,而我又确能越门而去,你将永远错失到达彼岸的机会,还要承受不可知的严厉后果,你仍愿意这么为我牺牲吗?”   燕飞为之哑口无言,他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须为纪千千着想。   安玉晴微笑道:“我的生命因仙门而充满恼人的情绪,你也因己身史无先例的困境,被逼要面对最终极的难题。人生便是如此永远是苦乐参半。但我们和其他人都不同,我们追求的并非一般世俗的得与失,而是超越生死,超脱人世。”   燕飞仍是无言以对。   安玉晴道:“你要在哪处登岸呢?我暂时寄居于支遁大师的归善寺,你找到支遁大师,便可以找到我。不必有事才来找我的,闲聊也可以呢!”   ※※※   刘裕来到主厅,屠奉三正和蒯恩说话,后者聚精会神的聆听,不住点头,一副虚心受教的模样。   对蒯恩这个后起之秀,刘裕和屠奉三等早认定他是可造之材,却从未想过他可以如此出色,到建康不到十天工夫,便屡立大功。先是悉破干归的刺杀方法,昨夜更多亏他及时掷出船桨,改变了敌方火器船的方向速度,否则后果不堪想象。   刘裕在两人身旁坐下,讶道:“为何要以这种纸上谈兵的方式传小恩练兵之术?待我们的边荒劲旅到达后,临场授法,效果不是会更理想吗?”   屠奉三沉声道:“因为我想再见杨全期,看看可否尽最后的努力,策动他和殷仲堪先发制人,扳倒桓玄。”   刘裕愕然道:“还有希望说服他们吗?一个不好,反会牵累你。何况这里更需要你。”   屠奉三微笑道:“小恩在统兵一事的识见才能,肯定可给你一个惊喜。侯先生的循循善诱,已在小恩身上显现出骄人的成果,只要给他机会,保证可令你满意。更何况,我不在还有你,只要你提携小恩,让他在我们的荒人兄弟心中建立权威,小恩将是你的头号猛将。”   蒯恩不好意思地道:“屠爷太夸奖我了,但我定会尽力而为,希望不会辜负两位爷们的厚意。”   屠奉三又道:“这更是一种策略上的考虑,不论桓玄或徐道覆,对我惯用的战术和手段都知之甚详,如此便是有迹可寻。但小恩是新人事新作风,只要我们把他栽培成材,便是一着奇兵。”   刘裕晓得屠奉三去意已决,皱眉道:“如果真的扳倒桓玄,司马道子去了这个头号劲敌,还用倚赖我们吗?”   屠奉三叹道:“话是这么说,但你和我都清楚杨殷两人,怎会是桓玄和聂天还的对手?我只是希望他们能掌握先机,不致一触即溃,俾可以尽量延迟桓玄全面向建康发动的时间,否则,在我们仍疲于应付孙恩之时,更要忧心桓玄。”   刘裕正要说话,见蒯恩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一动,向蒯恩道:“小恩心中有甚么话,尽管放胆说出来。”   屠奉三也笑道:“对!不用害羞。你曾到过边荒集去,该晓得荒人都是妙想天开的疯子,而刘爷更是疯子里的疯子,面对强敌压倒性的兵力,仍想着如何玉成小白雁和高彦的美事。”   蒯恩提起勇气,道:“纵然桓玄和聂天还连手,要攻陷有如此强大防御能力的建康都城,仍是力有未逮,否则,不会拖延至今天,又千方百计争取刘牢之站到他们的一方去。桓玄尚有一个顾虑,就是怕若与建康军战个两败俱伤,会被天师军捡到便宜,所以,一天天师军仍在,桓玄都不会直接攻打建康。”   这番话对刘裕和屠奉三来说,已是老生常谈的事,但蒯恩到建康只是短短几天时间,便掌握到情况,确是令人激赏。   屠奉三点头道:“说得好!”   刘裕鼓励道:“说下去吧!”   蒯恩的胆子大起来了,道:“桓玄独霸荆州后,可以做的事是封锁建康上游、断去建康最主要的命脉,令上游的物资难以源源不绝的运来支持建康,而建康在被孤立的恶劣形势下,将更难应付天师军。”   刘裕和屠奉三均点头表示同意。   封锁建康的上游是桓玄的撒手锏,更是他力所能及,又是掌握主动的高明手段。当建康局势不堪水道命脉被截断之苦时,欲反攻荆州,桓玄便可以逸待劳,来个迎头痛击,一战定江山。刘裕和屠奉三虽明知如此,仍是无从措手,所以才有败中求胜的策略。   屠奉三今次要重返荆州,正是希望能把桓玄封锁大江的计划尽量推迟。   蒯恩续道:“要改变这种情况是没有可能的,但小恩认为在天师军败北前,桓玄该不会鲁莽地进行锁江行动,因为这会引起建康高门大族的极大反感,认定桓玄是个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日后尽管他能击败建康军,对他的管治会有非常不良的影响。”   “还有是在桓玄的立场来说,最佳策略莫如坐山观虎斗,最理想是天师军溃败,而建康军和北府兵又伤亡惨重,然后桓玄便可以风卷残兵的姿态,席卷建康,取代早已令建康高门大族心死的司马氏皇朝。”   屠奉三和刘裕齐齐动容。   宋悲风的声音在后侧门处响起道:“这个看法很新鲜,更是非常有见地。”   蒯恩赧然道:“只是小恩的愚见。”   宋悲风坐下后,屠奉三道:“继续说下去。”   蒯恩道:“屠爷勿要怪小恩冒犯,小恩认为殷杨两人是没有半点机会的,这个险不值得屠爷去冒,我们现在应集中精神对付孙恩,另一方面则以边荒集牵制桓玄,例如在寿阳集结战船,令桓玄有顾忌,胜过把希望寄托在他们身上。”   屠奉三点头道:“小恩的说法很有道理。”   蒯恩现出感动的神色,显是以为自己人微言轻,想不到说出来的想法,会得到屠奉三的采纳和重视,也从而看出屠奉三纳谏的胸襟。   就在此时,四人均有所觉。   一道人影穿窗而入,迅如鬼魅,四人警觉地跳起来时,方看清楚来者是燕飞。   蒯恩是唯一不认识燕飞的人,还以为来的是敌人,箭步抢前,一拳向燕飞轰去,众人已来不及喝止。   燕飞一掌推出,抵住蒯恩的铁拳,竟没有发出任何劲气交激的风声,脸露讶色道:“这位兄弟的功夫非常不错。”   蒯恩发觉拳头击中对方掌心,真劲如石沉大海,骇然急退时,屠奉三叹道:“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终于驾临建康哩!” 第六章 九流招数   王镇恶踏入小厅,刘穆之正一个人默默吃早点,一副沉思的凝重神情。   王镇恶在他身旁坐下,随手取了个馒头,先拿到鼻端嗅嗅,然后撕开细嚼起来。   刘穆之朝他瞧去,微笑道:“昨夜睡得好吗?”   王镇恶欣然道:“睡觉算是我感到骄傲的一项本领,通常合眼便可一睡至天明,如果不是有此绝技,恐怕我早撑不下去,自尽了事。”   刘穆之淡淡道:“你刚才吃馒头前,先用鼻子嗅嗅,是否怕被人下了毒?”   王镇恶尴尬地道:“这是个习惯。以前在北方是保命之道,现在却变成不良习惯,让先生见笑了。”   刘穆之同情地道:“看来你以前在北方的日子,颇不好过。”   王镇恶颓然道:“看着亲人一个一个的忽然横死,当然不好受,我本身也被人行刺过五次,每次都差点没命。”   刘穆之皱眉道:“苻坚竟如此不念旧情吗?”   王镇恶苦笑道:“如果他不眷念旧情,我早尸骨无存。”他不想再谈过去了的事,转话题道:“先生想出了应敌之法吗?”   刘穆之道:“要对付大批的秘族战士,只要依我们昨天拟定的计划行事,该可收到效果。可是要应付像向雨田这么的一个人,我反感束手无策。从此人的行事作风,可知此人是个不守常规、天资极高、博学多才,能睥睨天下的高手。这样的一个人,根本是无从揣测,也不能用一般手法制之。边荒集虽然高手如云,人才济济,但能制服他的,怕只有燕飞一人,只是燕飞却到了建康去。”   王镇恶深有同感地点头道:“我虽然和他交过手,可是直至此刻,仍看不透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古怪是还有点喜欢他。这个家伙似正似邪,但肯定非是卑鄙之徒,且予人一种泱泱大度的风范。”   刘穆之叹道:“我今早起来,最害怕的事是听到有关于他的消息,那肯定不会是甚么好事,例如某个议会成员被他刺杀了,又或给他偷掉了象征荒人荣辱古钟楼上的圣钟。幸好一切平安。”   王镇恶失笑道:“先生的想象力很丰富,要偷古铜钟,十个向雨田也办不到。”   刘穆之苦笑道:“虽然是平安无事,但我的担心却有增无减,现在的情况只是暴风雨来前的安详,以向雨田的心高气傲,肯定咽不下被我们逐出边荒集这口气,更要弄清楚我们凭甚么能识破他的行藏。所以,他该正等待一个立威的机会,而他的反击,肯定可以命中我们的要害。他会从哪方面入手呢?”   又问道:“告诉我!向雨田究竟是个无胆之徒,还是过于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呢?”   刘穆之这个疑问,是有根据的。   自向雨田在镇荒岗神龙乍现,接着突围逃出边荒集,至后来明明可以杀死王镇恶,却偏把他放过,均是令过惯刀头舔血的老江湖难以理解的事。他没有杀过半个人,也不让任何人伤他半根毫毛。   但他究竟是因胆小而不敢冒受伤之险?还是因为过度爱惜自己的身体,而不愿负伤?则是没有人能弄清楚的事。   王镇恶肯定地道:“他绝不是胆子小的人,反是胆大包天、目空一切的人,所以才敢孤身到边荒集来。可是他见难而退的作风,确是令人费解。”   刘穆之道:“只要弄清楚此点,我们说不定可找到他的破绽弱点,从而设计对付他。”   又沉吟道:“知难而退四个字形容得非常贴切。以他的身手,如果受伤后仍力拼,该有机会击杀高少,可是,当他发觉姚猛有硬挡他一剑的实力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可知这个险他是不肯冒的。放过你还可依照他的解释,说是不愿受到永不复原的伤势,但对付高少却没有这个问题,教我想也想得胡涂了。”   王镇恶思索道:“或许他正修练某种奇功异艺,在功成前不可以受伤。唉!天下间哪有这种古怪的功夫呢?”   刘穆之头痛地道:“向雨田的威胁是无处不在,防不胜防。他只是每天找一个人杀来祭旗,便可令边荒集陷入恐怖的慌乱里,对边荒集正在复兴的经济,造成严重的打击,那时谁还敢来边荒集做生意?”   王镇恶摇头道:“他该不是这种滥杀无辜之徒,在我心中,他是颇具英雄气概的人,且着重自己的声誉。假如他随意杀人,将变成另一个花妖,惹起公愤,以后只能过四处逃亡的日子。”   刘穆之像是想到了甚么,剧震道:“我猜到他下一个目标是甚么哩!”   ※※※   高彦心儿卜卜跳着来到本是程苍古的“船主舱”,现在却是尹清雅居宿的舱房门前,举手却似没有勇气敲门,神情古怪。   站在廊道尽处,离他两丈许处的卓狂生、程苍古和十多个随船兄弟,无不各自现出“皇帝不急,急煞太监”的趣怪表情,以手势动作催促他速速叩门。   由于全船客满,程苍古只好讲义气,把自己的舱房让出来给小白雁,自己则挤到荒人兄弟的大舱房去。小白雁也是奇怪,登船后没有离房半步,更不碰船上的佳酿美食,只吃自备的食水干粮和水果。   “笃!笃!笃!”   高彦终于叩响舱门,旁观的卓狂生等,人人一颗心直提到咽喉顶,屏息静气,看高彦是如他自己大吹大擂的受到热情的招呼,还是会被小白雁轰下颖水去。   小白雁甜美的声音从内透门传出来,娇声问道:“到了边荒集吗?哪个混蛋敢来敲本姑娘的门?”   众人强忍发笑的冲动,静看情况的发展。   高彦听到小白雁的声音,登时热血上涌,整张脸兴奋得红了起来,先挺胸向众人作了个神气的姿态,然后对着舱房的门,张大了口,当人人以为一向“能言善辩”的他势将妙语连珠之时,他却说不出半句话来,累得众人差点捶胸顿足,为他难过。   小白雁的声音又传出来道:“愣在那里干甚么?快给我滚,惹得本姑娘生气,立刻出来把你煎皮拆骨。”   卓狂生排众而出,作了个要掐死高彦的手势,一脸气急的表情。   高彦在众人的压力下,终于口吐人言,以兴奋得沙哑了的声音艰难地道:“是我!嘿!是我高彦,雅儿快给我开门。”   舱房内静了下来,好一会也没传出声音。   众人更是紧张得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房内的小白雁终于响应了,道:“高彦?哪个高彦?我不认识你这个人,快给我滚蛋。”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小白雁不是为高彦才到边荒来吗?高彦又常吹嘘与小白雁如何山盟海誓,海枯石烂,此志不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高彦先是呆了一呆,接着回复神气,发挥他三寸之舌的本领,清了清喉咙,昂然道:“雅儿说得好!究竟是哪个高彦呢?当然是曾陪你出生入死,亡命天涯,作同命鸳鸯的那个高彦。来!快乖乖的给我开门,很多人在──嘿!没有甚么。”   众人差些儿发出震舱哄笑,当然都苦忍着,谁也不敢发出半点声息。高彦那句未说完的话,该是“很多人在看着哩!这个脸老子是丢不起的”诸如此类。   小白雁“咭”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装作毫不在乎地道:“有这么一个高彦吗?人家记不起来了。”   众人放下心来,晓得“小两口子”该是在耍花枪作乐。   高彦回复常态,哈哈笑道:“记起或记不起并不重要,我高彦可助雅儿重温旧梦,例如再揉揉雅儿的小肚子。哈!快给为夫开门。”   小白雁低骂一声,由于隔着又厚又坚实的门,最接近她的高彦亦听不清楚她骂甚么。看来不是“死色鬼”、“臭小子”便是“混蛋”一类的骂人字眼。   高彦失去了耐性,嚷道:“快开门!否则我会运起神功,把门闩震断,来个硬闯新房。”   小白雁失声娇笑,喘息着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你是甚么斤两?凭你的功夫,再练十世也震不断这铁门闩,何况,门根本没有上闩,想捱揍的便滚进来!你当我仍不晓得你和你那班荒人混账,串通来算计我的勾当吗?我今次是来寻你晦气的,够胆量的便进来吧!”   高彦毫不犹豫的推门而入。   ※※※   燕飞坐在艇头,默然无语。   看着他的背影,在船尾划船的宋悲风,心中颇有感触,回想起当年燕飞落魄建康时,谢家正值其巅峰时期,谢玄斩杀弥勒教的第二号人物竺不归,司马道子亦因石头城被夺而不敢吭半声。   燕飞呆瞧着川流不息的河水,心中生出万念俱灰的感觉。他从没有想过,和自己心爱的女人“执子之手”,却不能“与子偕老”中的“偕老”,竟会成为一个无从解决的问题。过去的所有努力、奋斗、挣扎,全像失去了意义。尽管将来能从慕容垂的魔掌救出纪千千,等待他们的将是个可怕的噩梦。青春转瞬即逝,他们俩不能一起“老死”的分异,对纪千千来说,是个至死方休的绝局;对他来说,则是永无休止的刑罚。   照安玉晴的话,自尽亦不能解决他的问题,纵使肉身毁灭了,他仍会以阳神的形式存活下来:永世作孤魂野鬼。   安玉晴说得对,唯一解决的方法是练成《战神图录》的最后一招“破碎虚空”,且要突破人类的极限,产生力足以让他携纪千千破空而去的能量,与纪千千穿过仙门,抵达彼岸,在传说中神奇的洞天福地,作一对“神仙眷属”。   唉!   安玉晴又如何呢?他忍心只顾着纪千千,却抛下这位能触动他心弦的红颜知己吗?想得实在有点太远了。以他现在的功夫,距离“破碎虚空”的境界尚远,何况还有其他难题,更遑论可携美破空而去。   可是他更不能就此束手接受已铸成死局的命运,只要有一线希望,他便要奋斗到底,完成几近没有可能的事。   如何可以突破这个现世的囚笼,令噩梦真的化作仙缘,他是茫无头绪。如何可以再作突破呢?忽然间,他想到了孙恩。   宋悲风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到哩!”   小艇速度减慢下来,缓缓靠往乌衣巷谢府的码头。   ※※※   “砰”!   在众人瞠目结舌下,高彦从房内倒飞出来,重重撞在廊道的壁上,再滑坐地板,更痛得龇牙裂嘴,还要及时打手势阻止众人过去帮忙,那情景令人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小白雁尹清雅的娇骂声,从敞开的房门传出来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还敢再来骗本姑娘?你竟当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你奶奶的!哼!分明和你的荒人狐群狗党蛇鼠一窝,互相勾结来骗我,害得我在师傅和郝大哥跟前大丢面子,人家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硬撑下去,心中恨不得把你抽筋剥皮。甚么‘小白雁之恋’?鬼才和你谈恋爱!‘共度春宵’更是混淆事实。你当我小白雁是甚么人?我心里憋得不知多么辛苦,幸好你这小子懂得装死,令我找到脱身的借口,到边荒来找你算账。这一脚算是轻的了,快给本姑娘有多远滚多远,我以后都不想见到你丑恶的虚伪脸孔。”   高彦听到尹清雅说了这又气又急,却字字如珠落玉盘、清脆而没有间断、骂人也骂得悦耳动听的大串话后,方勉强回复过来。先瞥了卓狂生这罪魁祸首一眼,传递“今回我给你害死哩”的信息。然后呻吟道:“唉!难怪雅儿误会,事情是这样的──”   尹清雅叱道:“闭上你的臭嘴,我再不想听你的花言巧语。给你把这根本不是事实的东西传得街知巷闻,我以后还嫁得出去吗?”   高彦辛苦的捧着肚子站起来,使人人均晓得,小白雁是踹了他的肚子一脚,摇摇晃晃的挨壁站定,喘息道:“雅儿反不用担心这方面的事,你一定嫁得出去,我已预备了大红花轿来载你回家成亲。”   听着的众人无不现出高彦就快没命的姿态神情,如此在尹清雅气上心头的当儿,仍说这种占人家姑娘便宜的话,不是找死才怪!   出乎众人意料之外,小白雁并没有像疯了般的雌虎,立即从房内扑出来辣手摧草,反“噗哧”娇笑起来,油然道:“我小白雁会嫁你?想疯你的心哩!还要我说多少次,我是绝不会看上你的,你喜欢可揽镜自照陶醉一番,却休想本姑娘奉陪。”   高彦终于站直身体,却不敢靠近舱房入口,回复常态,嬉皮笑脸地道:“雅儿怎么想不重要,最要紧是老天爷怎么想,我们是前世就注定今世要作夫妻的。不要以为我是胡说八道,只要雅儿肯静心想想,为何你小白雁尹清雅又会和高彦这冤家在这里打情骂俏呢?便知冥冥中实有安排──呵!”   众人正听得直摇头,高彦追女孩子的本领,肯定是第九流,果然,高彦话尚未说毕,已往旁急闪。   “砰!”   拳风撞在木壁上,发出声音。   如果被拳劲命中,保证高小子几天内要失去说话的能力。   高彦向卓狂生回报要掐死他的手势,然后故作潇洒的一个旋身,以他认为最美妙的姿态转回入门处。赔笑道:“雅儿息怒,所谓千里姻缘一线牵,总言之,雅儿你已回来了,过去的便让它过去吧!让我们再续前缘,携手在边荒集吃喝玩乐,我保证可以哄得雅儿你高高兴兴,直至感到得婿如此,夫复何求。”   众人莫不想闭上眼睛,好眼不见为净,看不到高彦被狠揍的惨状。   再次大出众人所料,小白雁今回没有发恶,反笑吟吟地道:“谁要你陪呢?我到边荒集玩耍解闷儿,是我小白雁的事,你若敢像吊靴鬼般跟着我,我会把你那双狗腿子打断,看你怎么跟上我?”   高彦见尹清雅再没出手,立即神气起来,跨槛入门,笑道:“你还要把我的手弄断才行,否则,我爬也要爬在你身后。哈!玩笑开够哩!让我们好好的坐下来,互诉离情,大家──呵!我的娘!”   今次的情况完全在众人意料之内,高彦逃命似的从房门退出,朝他们的方向扑至。   卓狂生抢前一把扶着他。   人影一闪,小白雁现身门外,见到十多双眼睛全投在她身上,呆了一呆,然后怒容被没好气的表情替代,接而“噗哧”娇笑,宛如鲜花盛放,看得程苍古这种老江湖也感目炫神迷,才狠狠道:“你这死小子真没有用,竟找这么多人来帮手。”   言毕回房去了,还“砰”的一声关上门,且拉上门闩。   卓狂生与高彦四目交投,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都发起呆来。   就在此刻,船首的方向传来长笑声,只听有人喝道:“老子向雨田,烧船来哩!识相的就给我跳下河水去。”   众皆愕然。 第七章 与敌周旋   蒯恩到了马行去,青溪小筑剩下刘裕和屠奉三两人。闲聊两句后,不由又说起昨晚遇袭的事。   屠奉三道:“当时卢循究竟是单独行动,还是另有同伙呢?”   刘裕沉吟道:“我曾思索过昨夜发生的事,很大的可能性是不止卢循一人,因为既要操控载满火器的船,又要向我们施袭,光凭他一个人是办不到的。”   屠奉三点头道:“卢循其时应在岸上某处埋伏,好趁我们慌乱甚或受创的情况下,对你展开致命一击。他的帮手则点燃船上引爆火器的药引,又在水内发劲,使火器船加速,看当时火器船的来势,此人极可能是陈公公本人,只有像他那种高手才办得到。”   刘裕道:“只要我们查出那段时间内,陈公公是否在王府内,便可以证实陈公公是否卢循的人。”   屠奉三苦笑道:“问题在我们如何去查证呢?难道直接问司马元显吗?”   刘裕颓然点头,同意屠奉三的看法。   屠奉三道:“何况,以陈公公的狡黠,必会有掩饰行藏的方法,问也问不出东西来。此外尚有另一个问题,在此事上,李淑庄是否有参与呢?否则,卢循怎可能如此准确的掌握到我们的行踪?”   刘裕皱眉道:“不大可能吧!李淑庄既与干归有关系,怎可能又勾结卢循?”   屠奉三笑道:“世事的曲折离奇,往往出人意表。到现在我们仍弄不清楚李淑庄的底细,亦不知道她的立场和想法,更不晓得她和干归的真正关系。对她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   刘裕皱眉道:“她因何对杀我这么热心呢?”   屠奉三道:“她助干归对付你,可能确如她所说的,是向干归尽江湖道义;但如果她有份参与昨夜的事,便该是杀人灭口,以免暴露她一向掩饰得非常好的秘密身份。这个女人肯定是敌非友。”   刘裕道:“这当是对她的结论吧!嘿!你是否仍要去见杨全期?”   屠奉三苦笑道:“小恩说得对,不值得冒这个险。眼前我们的首要目标,是击败天师军,其他一切,都不到我们去理会,我们的力量亦不容许我们这般做。”   刘裕沉吟片刻,道:“你有没有感觉到,小飞似是心事重重、强颜欢笑的样子。”   屠奉三点头道:“燕飞确是有点异常,或许是担心秘族对边荒集的威胁吧!”   刘裕叹道:“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与慕容垂的斗争,本已因慕容宝的八万大军全军覆没露出曙光,谁都估计不到慕容垂还有这一手。”   屠奉三道:“慕容垂能威震北方,纵横不败,当然有他的本领。今次他对边荒集是志在必得,如果被他毁掉边荒集,我们也要完蛋,真令人烦恼。”   刘裕道:“我们的荒人兄弟并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何况,据小飞说,边荒集又多了两个杰出的人才,其中一个且是王猛的孙子。”   屠奉三笑道:“我们确不用费神多想,只须做好手上的事,别忘记你是真命天子,是不会走上绝路的。”   刘裕以苦笑回应。   此时司马元显来了,未坐好便兴奋地道:“谢琰攻陷吴郡哩!据闻,位处吴郡下游嘉兴的天师军,也闻风而溃,撤往吴兴,现在通往会稽的路已廓清,只要沿运河而下,十天内将可直接攻打会稽。”   刘裕愕然道:“怎么可能这么快?谢琰的主力大军该仍未完成攻击的部署。”   司马元显欣然道:“但朱序的先锋部队已渡过太湖,在吴郡的西面登陆,而谢琰的部队则进驻无锡,形成分两路夹击吴郡之势。”   屠奉三淡淡道:“徐道覆在施诱敌深入之计哩!”   司马元显仍然情绪高涨,笑道:“今次徐道覆肯定弄巧反拙,我爹已使人去知会谢琰,警告他有关徐道覆诱敌深入再截断粮道的奸计,并着谢琰分兵攻打吴兴,令贼军动弹不得,而吴郡和嘉兴则由重兵留守,以保不失,只要保持粮线畅通,无锡,吴郡、嘉兴三城互为呼应,远征军在强大支持下,等若一把利剑直插入天师军的心窝,胜果可期。”   刘裕和屠奉三早晓得司马道子不会坐看谢琰惨中敌计,警告谢琰是必然的事。   司马元显又道:“这个是否好消息?”   屠奉三笑道:“徐道覆并不是省油灯,只要他能稳守义兴和吴兴两城,又在太湖密藏战船,随时可作出反击。今回轮到远征军兵力分散,战线拉得太长,形势绝不像表面这般乐观。”   司马元显道:“我爹和我都研究过这方面的情况,幸好刘牢之的战船队,会先一步从海路抵达会稽,牵制徐道覆,当谢琰大军到达,便可以两军会师攻打会稽,然后再以会稽为前线基地,逐一收复附近城池。只要截断贼军南北的联结,义兴和吴郡早晚会落入我们手上,那时贼军就大势去矣。”   刘裕正要说话,屠奉三在桌下发出一道指风,轻刺在他小腿上,示意他勿要说出来。   屠奉三又岔开话题道:“燕飞来了!”   司马元显大喜道:“燕飞?他在哪里?”   刘裕心中暗叹,事实上,他心情很矛盾,既希望远征军出师不利,令自己有机会披挂上阵,又不忍见玄帅之弟谢琰惨败收场。   他当然明白屠奉三的意思,是不想自己提醒司马元显,令他们父子可再次提点谢琰。可以这么说,远征军一天未败,他们亦毫无建功立威的机会。   屠奉三答道:“燕飞随宋大哥到谢家为道韫小姐治病。”   司马元显显然非常崇拜燕飞,欣然道:“今晚我要设宴为燕飞洗尘。到哪里去好呢?哈!当然是淮月楼东五层哩!该整修好了!此事由我去安排,就约定今晚酉时中在那里见面如何?”   说毕司马元显匆匆去了。   两人四目交投。   屠奉三微笑道:“刘爷怎么看?”   刘裕叹道:“任何精通兵法的人,都会采取远征军目前的策略,此事该早在徐道覆的计谋中。所以说到底,远征军正一步一步跌进徐道覆的陷阱去。”   屠奉三道:“照表面的情况看,远征军确胜算颇高,问题在吴郡和嘉兴的居民贼民难分,内部不稳,只要徐道覆在附近布下奇兵,随时可来个大反攻,那远征军的如意算盘将打不响,且优势全失。”   刘裕道:“现在我们可以干甚么呢?”   屠奉三胸有成竹的微笑道:“是到我们行动的时候了。军情第一,现在我们到马行去,安排人手到吴郡、嘉兴一带刺探敌情,特别是吴郡东面的广阔沿海地区,包括海盐在内的城镇乡村。若我所料无误,徐道覆必在这区域内暗藏奇兵水师,以截断远征军的水陆交通。”   刘裕点头同意。   屠奉三欣然道:“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待我们的荒人兄弟到达,第一个要进攻的目标便是海盐,只要我们能以奇兵突袭成功,便可在前线建立基地,当吴郡和义兴重入敌手,远征军惨败会稽,我们便可以接收谢琰的败军,筹谋反攻天师军,南方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的势头。”   ※※※   在瞬息之间,卓狂生掌握到成败的关键。由于程苍古尚未清楚向雨田是怎样的一个人,而另一个知情的高小子,又正因小白雁神魂颠倒,所以,船上只他一人晓得如何应付眼前的局面。   向雨田故意在船头叫阵,有两个可能性。   第一个可能性,是他要引起团友的恐慌,如此他便可浑水摸鱼,发挥以寡敌众战术的优势。   第二个可能性,是因时候尚早,还未到用早膳的时候,团友仍在舱房内作元龙高卧,更巧的是大部分兄弟,都为看高彦和小白雁的热闹,到了舱里来,整艘楼船像不设防的样子,令这个聪明的疯子心中起疑,怕又中了他们荒人之计,所以出言试探虚实。   向雨田要放火烧船只是虚言恫吓,不过以他的功夫,确有强大的破坏力,如被他趁混乱逐一收拾程苍古和众兄弟,把团友驱赶上岸,再把楼船毁掉,不但边荒游立告完蛋,荒人更是声名扫地,边荒集更会被打回原形,变回天下最危险的地方,南人还敢来做生意吗?这些念头在电光石火的高速下,闪过卓狂生的超级脑袋,接着迅速发出命令,首要稳着被惊醒的团友,不许任何人离房,又使人把守舱门入口,方与程苍古和高彦登上顶层望台,面对敌人。   “叮叮当当!”   兵刃交击的声音不住响起,只见形相奇特的向雨田露出本来面目,手持新制成的榴木棍,把冲上去动手的七、八名荒人兄弟,打得兵器脱手,东倒西歪,溃不成军。   卓狂生狂喝道:“兄弟们,退守舱门!”   众兄弟早被他的榴木棍杀得叫苦连天,闻言立即退却,与从舱门冲出的兄弟会合,布成阵势。   荒人再非乌合之众,有备而来的荒人战士,一式左手持盾,右手提刀,摆出打硬仗的阵式,还有几个手执弩弓,尽管向雨田的武技远在他们之上,亦不敢鲁莽追击。   程苍古双手负后,表面看神态从容,一派高手风范,其实心中却是直冒寒意。要知,能获选来护航者,均是荒人战士里的精选高手,人人可以一当十。可是这么七、八个好手,向雨田不但应付裕如,且像不费吹灰之力,只此便可看出向雨田的可怕。   向雨田目光往卓狂生和高彦投去,显是认出两人是谁,双目闪过惊疑神色。   卓狂生心中一动,知道他正摸不着头脑,为何他和高彦竟会出现在这里,立即计上心头。长笑道:“向兄终于来哩!卓某人已恭候多时。向兄定在奇怪,为何我们对向兄的行踪竟能了如指掌,待我们擒下向兄,定会坦诚相告,保证向兄听后要大叹倒霉。”   高彦心中叫妙,又想到小白雁正在听着,岂可不表现点英雄豪气,哈哈笑道:“向兄虽是秘族第一高手,但要杀我高彦,道行仍是差远了,上次在镇荒岗被老子杀得落荒而逃,到边荒集又被我们赶得夹着尾巴逃走,今回可勿要借水遁,否则,秘人的脸都要给你丢尽哩!”   楼船仍逆流破浪前进,河风吹来,众人衣衫拂扬,霍霍作声,平添对阵的杀气。   向雨田作出个“我的天”没好气的趣怪表情,哑然笑道:“你高彦爱吹大气,我当然没法塞着你的口不让你说,可是激怒我对你并没甚么好处,我若一心要杀某一个人,千军万马都拦不住我向雨田。好哩!你们尚有甚么高手,一并给我站出来,让我看看是否够资格对付我向雨田。”   程苍古从容道:“你想知道我们有多少人伺侯你还不容易哩?过来动手便成。”   他是老江湖,迅速掌握了情况,故出言配合卓狂生的“空城计”,虚者实之,实者虚之的加重对向雨田的心理压力。   向雨田摇头笑道:“好吧!便让我先杀掉高小子,看看你们尚有甚么手段。”   言罢腾身而起,榴木棍点在船头处,“飕”的一声直往望台斜掠上去,人未到,劲气已直扑三人而至。   ※※※   燕飞放开谢道韫的手,后者沉睡过去,脸色已大有好转,显示燕飞的真气生出效用,大幅减轻了她的伤势。   看着她,令燕飞想起自己的亲娘,就像谢道韫一般,她们的婚姻都不如意,终生郁郁寡欢。   他又记起纪千千说过的话,风娘不单认识他娘,还见过小时候的他,可是他却没有任何印象,为何族内从没有人提及他娘亲有风娘这么一个显赫的姊妹?娘又怎会与风娘变成朋友呢?燕飞更想到一个问题,他娘亲是如何学晓秘语的?秘族一向排斥外人,除非成为秘族的一分子,否则,怎能通晓他们的语言。   难道他娘亲与秘族有某种关系?当年万俟明瑶到长安营救乃父,又是如何与慕容垂搭上关系的呢?燕飞隐隐想到,此事或许与风娘有关,此更解释了一直不离千千主婢左右的风娘,为何会离开她们一段时间,很大可能是因她与秘族的某种关系,慕容垂须赖她去游说秘族出马助阵。   假如确实如此,那他娘亲和风娘的交情当与秘族有关连,而且──唉!而且可能与自己的生父有关。   对那不知是何人的爹,燕飞不但没有感情,还怨恨甚深,怨他抛弃可怜的娘亲,恨他无情无义,对他们母子不负责任。   过去了的事,他真不愿去想。   宋悲风的手落在他肩上,示意他离开,谢娉婷为谢道韫盖上被子,向燕飞投以感激的目光。站在一旁的谢混、谢钟秀等谢家子弟,全现出松一口气的神情。   任谁都看出,谢道韫大有转机。   燕飞缓缓站起来,在宋悲风的引领下来到外厅。   谢混有点迫不及待地问道:“姑母情况如何呢?”   对燕飞,他算是礼数十足的了。   燕飞站定,平静地道:“王夫人的经脉被孙恩的真气灼伤,不过孙恩已是手下留情,否则王夫人必无幸免。”   谢娉婷皱眉道:“孙恩为何要这么做呢?”   燕飞苦笑道:“他是借王夫人来向我下战书,逼我应战。此事由我而起,我该向你们道歉。”   谢混愕然道:“竟然与燕兄有关,真教人想不到。”   宋悲风听到谢混说话便有气,沉声道:“如果孙恩不是意在小飞,大小姐肯定没法活着回来,连我宋悲风这条老命都要赔进去。”   谢混登时语塞。   谢钟秀道:“韫姑母有痊愈的希望吗?”   燕飞微笑道:“这个我有十足的把握,刚才我已驱除了王夫人体内的热毒,再有两天工夫,王夫人该可复原,以后便靠养息的工夫了。”   谢家众人无不喜出望外,想不到谢道韫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康复过来。   燕飞却是心中暗叹,回想起当年谢安、谢玄在世之时,谢家是如何风光,现在却是此情难再,只剩下谢道韫一人独撑大局,要凭像谢混如此不知人间疾苦的世家子弟振兴家业,只是痴人作梦。   可是他能做甚么呢?孙恩和他已结下解不开的仇怨,他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就算孙恩不来找他,他也会寻上门去,和孙恩好好结算旧恨新仇。 第八章 擒王之策   漫天棍影,照头打下来,这不止是其中一人的感觉,而是三个人都有的相同感受,其气势可以同时锁紧三人,可见向雨田不愧是秘族出类拔萃的高手。   卓狂生亦是边荒集内位列三甲的高手,眼力在三人中数他最高明,所以心中的震骇也是最大。他曾见过向雨田使剑时的雄姿,虽是迅若电火的几记剑招,但已在他心中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   向雨田的功夫,肯定已臻人剑合一的境界,剑随意转,挥洒自如,颇有种空灵飘逸的感觉,剑到了他手中似是活了过来般,招招封死慕容战凌厉的反击,令慕容战没法把他缠死,他随时要退便退。   可是此刻卓狂生见向雨田提棍打来,一时间竟弄不清楚他真正拿手的是剑法还是棍法,可知此人的天赋之高,已高明至不论拿起甚么兵器,纵使只是一枝粗糙的榴木棍,仍可以把棍这种兵器,发挥得淋漓尽致,完全表达出棍的特性。   只从此点,可知向雨田确臻至武学大师的境界,而非一般只擅长某种兵器的高手。   卓狂生更晓得,自己绝对退让不得,否则高彦肯定非死即伤。冷笑一声,一拳轰去,取的正是向雨田棍势最强处。   当向雨田仍在丈许高处强攻而来之际,程苍古早感到遍体生寒、浑身刺痛,登时醒悟到,对方虽年纪轻轻,但其气功却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环视边荒一众高手,除燕飞外,确没人及得上他。这真是非常令人不可置信,但却又是眼前的事实。   想虽是这么想,程苍古心中并没有丝毫惧意,探手拔出插在身后的铁笔,冲天而起,运笔直插向雨田面门。或许向雨田的榴木棍能先一步打中他,可是他敢保证,如向雨田招式不变,他的铁笔可以洞穿对方的长脸,故一出手便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高彦最是不济,眼中尽是虚实难分的棍影,完全不晓得该如何挡格,自然而然便凭灵巧的身法,往后退开。   “啪!”   出乎卓、程两人意料之外,棍影忽然消去,向雨田竟硬把榴木棍震得中分断裂,由一支长棍变成两截短棍,狂击两人。   向雨田右手挥棍疾扫程苍古后发先至、长只一尺八寸的铁笔尖端。甫发动已隐传劲气破空仿如雷鸣的声音,凌厉至极点。   相反,向雨田左手点向卓狂生的一棍却似虚飘无力,轻重难分,似缓似快,令人光看着也因其难以捉摸的特性,而难过得想吐血。   向雨田的临时“变招”固令两人阵脚大乱,但真正使他们心寒的,却是向雨田左右两手,仿如分属两个不同的人,不但风格、路子、心法大相径庭,且是截然相反。   如此武功,不但未见过,也从未听过。   变招已来不及了,程苍古笔势不变,把作应变之用的余下两成真劲,尽注入铁笔去,务要与这年轻的对手硬拼一招。   卓狂生则收回两成力道,以应付此劲敌虚实难测的棍法。   棍笔首先正面交锋。   程苍古立即心叫糟糕。   原来,向雨田右手挥打过来的短棍看似凌厉,事实却完全不是那回事,用的竟是巧妙的拖卸之劲,一触笔尖,化打为绞,登时卸去程苍古大部分真力,且往横一带,借程苍古本身使出的力道,带得凌空的他横跌开去,离开望台,掉往三层舱楼下的甲板去。   程苍古虽千万般不情愿,但因用尽了力道,根本无力变化,回天乏力下,眼睁睁的被他强行送走。   “噗”!   棍端点中卓狂生的拳头,却传来劲气激撞的风声,卓狂生心叫中计时,拳头似被大铁锤重敲一记,对方狂猛的真劲,攻入卓狂生经脉,以他的功夫,也颇有吃不消的感觉,卓狂生惨被震退一步,虽然没有受伤,一时血气沸腾,再使不出后着。   谁想得到向雨田左手似飘忽游移的一棍,竟蕴含了能裂脉破经的惊人真气。   向雨田哈哈笑道:“果然有点功夫。”说话时,借卓狂生的拳劲凌空弹起,一个翻腾,投往仍在后退的高彦。   两大荒人高手,一个照面下已溃不成军,被向雨田巧妙地利用高台的形势,破去他们连手的优势。   卓狂生大喝道:“退入舱内!”同时猛提一口真气,压下翻滚的血气,抢过去拦截欲向高彦下杀手的向雨田。   高彦别的本领欠奉,但仗着灵巧的身法和超凡的轻功,逃命的本领确是一等一。不待卓狂生出言惊醒,早向着通往下层的阶梯电闪而去,只要回到舱房,自有把守的荒人兄弟挡架,他就暂时安全了。   向雨田终不能在空中转向,扑了个空,可是他仍是一副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长笑道:“逃得了吗?”   笑声里,手中两支短棍同时脱手射出,一支射向扑来的卓狂生,另一支直取已逃至阶梯处的高彦背心处。   卓狂生有不忍目睹的感觉,只恨他已没法为高彦做任何事,还要应付向雨田要命的暗器,撮指成刀,劈向射来的短棍。   眼看高彦小命难保,还要死得很惨,以向雨田的手劲,短棍不从高彦后背穿胸而出才是奇事。   此时程苍古从甲板跃上来,见状狂叫一声,铁笔脱手往向雨田电射而去,可知他心中是如何悲愤难平。   忽然阶梯处一声娇叱,一道白影窜了上来,剑芒并射,迎上已离高彦后背不到半尺的短棍,运剑重击。   “砰!”   短棍寸寸碎裂,洒往高彦后背,高彦痛得惨哼一声,直撞往围栏,由此可见,短棍的力道是如何狂猛。不过,此时高彦受的只是皮肉之苦,绝对要不了他的小命。   破去向雨田这本是必杀一着的正是小白雁,只见她杏目圆瞪,挡在高彦背后,长剑遥指向雨田。   被卓狂生击下的短棍坠跌地上,发出另一下响音。   今回卓狂生只挫退小半步。   “飕!”   向雨田从容举步,一把接着射向他的铁笔,手没颤半下,眼睛投在小白雁身上,讶道:“果然另有高手,且是位漂亮的小姑娘,老卓你确实不是吹牛皮的。”   程苍古见高彦捡回小命,不敢冒失进攻,落在围栏处,严阵以待。   向雨田把铁笔拿到眼前,欣然笑道:“这家伙还不错,老子暂时征用了。”   高彦来到小白雁背后,仍是一脸痛苦的表情,非常狼狈。   在众人开口前,向雨田一个倒翻,跃离望台,落在下方船缘处,长笑道:“荒人确是名不虚传,本人佩服,幸好来日方长,向某人暂且失陪哩!”   说罢腾身而去,投往西岸的密林,消没不见。   “哎哟哟!”   高彦忘了己身的痛苦,探手抓着小白雁的两边香肩,情急道:“雅儿受了伤吗?”   程苍古从栏杆处跃下来,卓狂生则仍呆瞧着向雨田消失的密林。   小白雁持剑的手无力的垂下来,嗔道:“你才受伤!我哪像你这么窝囊?不过人家的手又酸又痛!”   高彦忙探手为她搓揉玉手,怜惜地道:“我为你揉揉,保证没事。”   小白雁也是奇怪,方才还像要取高彦小命的样子,现在却任他搓揉手臂,只是嘟着嘴儿,气鼓鼓的不作声。   众兄弟从阶梯处蜂拥到望台来。   程苍古和卓狂生则对视苦笑,谁想得到向雨田厉害至此,边荒集恐怕只有燕飞才堪作他的对手。   十多人把小白雁团团围着,看个目不转睛。   小白雁皱眉道:“有甚么好看的?没见过女人吗?”   众人大感尴尬。   小白雁旋又“噗哧”娇笑,一肘撞在高彦肋下,痛得他踉跄跌退时,道:“今回真的是救了你一命,以后你不欠我,我小白雁也没有欠你。再敢占我便宜,休怪本姑娘辣手无情。”   说毕欢天喜地的步下阶梯去了。   ※※※   万俟明瑶?会否是她呢?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当时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唉!如果确是她,自己该怎么办?拓跋珪走在载着楚无暇的马车前方,心中思潮起伏。   左右分别是崔宏和长孙道生,长孙嵩等已奉他命令赶回盛乐,一方面负起重建盛乐之责,更要防止秘族的人抢夺黄金,顺道把阵亡的战士运回家乡安葬。   秘族靠到慕容垂的一方,令整个形势改变过来,以前想好的战略大计,再难生出效用。   不理万俟明瑶是否心中的她,拓跋珪清楚自己再没有别的选择,正如他所说的: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昨夜他从楚无暇处,获悉一些有关秘族非常珍贵和鲜为人知的事。   崔宏和长孙道生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都不敢出言打扰他。   车队的行速颇快,所谓的五车金子,只是每车盛载一箱黄金,每箱约五千两之重,不过是两三个胖汉的重量,对车速只有少许的影响。   拓跋珪忽然狠狠道:“这个仇我们一定要报的,我要教秘族血债血偿。”   崔宏和长孙道生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以拓跋珪一向的行事作风,定是睚眦必报,不用像要说服自己似的申明心意。   长孙道生道:“离开了沙漠的秘人,便像恶龙离开了大海,再难神出鬼没,来去如风,道生愿负起肃清秘族之责。”   拓跋珪断然道:“此事由我亲自主持大局,对付秘人,绝不能用寻常手段,他们既能在沙漠最恶劣的环境称雄,也能在广阔的原野发挥他们的威力。一旦让他们养成气候,他们将无孔不入的渗透我们的土地,肆意破坏,令我们终日心惊胆跳,人心不稳,更会严重损害我们得来不易的威望。”   长孙道生沉默下去。   崔宏皱眉道:“秘人怎晓得我们今次运金到平城的事呢?”   拓跋珪道:“秘人该不知道车队运载的是甚么东西。如果我所料不差,秘人是看到我们盛乐与平城相隔过远的弱点,力图切断两地间的运输线,只没想过今次护送运金车到平城来的全是我族的精锐战士,又有无暇、崔卿和道生这样的高手,所以功亏一篑。目下的情况,双方都生出警惕心,大家都要重整策略。而我们还要防范慕容垂突然来犯的奇兵。”   崔宏道:“听道生说秘族人数不过千人,是否属实呢?”   拓跋珪道:“秘族真正的人数,恐怕只有秘人才清楚。不过,以偷袭车队的人数推算,今次应慕容垂之邀来对付我们的秘人,应不会多到哪里去。崔卿还有甚么问题呢?”   崔宏道:“秘人当年为何与柔然族连手反抗苻坚?照形势,只要秘族躲在大漠内,不论苻秦帝国如何强大,仍奈何不了他们。”   拓跋珪的心平静下来。   自昨夜晓得偷袭车队的是秘人后,为了那说不出来的原因,他一直心情反复,没法安静下来,也难以思考出反击秘人的方法。可是,当这位由燕飞引介的智士抽丝剥茧的向他发问,他的思路逐渐步上正轨,颇有点拨开云雾见青天、迷途知返的感觉。   对!现在他的复国霸业,正处于最关键的时刻,绝不能被个人的问题左右。如果万俟明瑶确是她,他也要杀之无赦。   拓跋珪点头道:“崔兄问得好,柔然族自从出了个丘豆伐可汗,在他精明的领导下,柔然族成了大草原上最强大的游牧民族,对苻坚构成严重的威胁。丘豆伐可汗是有野心的人,更清楚如被苻坚统一中原,下一个便轮到他们柔然族,所以不住寇边,令苻坚不敢大举南犯。”   “秘族与柔然族一向河水不犯井水,关系良好。可是,如柔然族被灭,秘人将有唇亡齿寒之祸。所以当王猛奉苻坚之命,讨伐柔然族,秘族知道难以独善其身,这才有连手对抗秦军之举。”   “秘人对领土从来没有兴趣,但对入侵他们势力范围的敌人却是心狠手辣,苻坚正因犯了秘人的大忌,故而激起秘人誓死反抗的心。结果是柔然族败退极北,秘族族主万俟弩拿被王猛用计生擒,押返长安囚禁,令秘族在投鼠忌器下不敢再动干戈。而苻坚的南征条件亦告成熟,只是千算万算,却没算过王猛死得这么早。”   崔宏道:“如此说,秘人今次离开沙漠,并非心甘情愿的事,只因万俟明瑶为了诺言,不得不勉力而为。”   拓跋珪道:“秘人是个神秘而独特的民族,难以常人的标准视之,他们的真正想法,怕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崔宏道:“不论他们如何与别不同,但他们对领袖的尊敬和崇拜,肯定是盲目的,所以会因万俟弩拿被擒,不敢轻举妄动,现在亦因万俟明瑶对慕容垂的承诺,全族投进与他们没有直接关连的战争去。当年王猛正因看破此点,施以擒贼先擒王之计,压伏秘人。这个方法在今天仍然有效,只要我们能活捉万俟明瑶,立可解除秘族的威胁。否则,我们与慕容垂之战,将处于劣势。”   长孙道生同意道:“崔先生所言甚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偏没有想到。”   拓跋珪暗叹一口气,道:“因为秘族早在我们心中形成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印象,根本起不了可生擒活捉其首领的念头。崔卿却是旁观者清,没有这心障。”   转向崔宏问道:“崔卿心中可有对策?”   崔宏道:“首先,我们要弄清楚秘族的战略部署,例如是否只负责切断盛乐与平城间的联系,设法孤立我们;又或秘人的目标只限于我们,边荒集则由慕容垂负责。当弄清楚情况后,我们才可以部署反击,务要在慕容垂全力来攻前,擒下万俟明瑶。”   长孙道生道:“现在秘人采取的战略,正是我们以前对付苻坚马贼的战术,我们却变成了苻坚,但比苻坚更不堪,皆因大敌窥伺在旁。当年苻坚奈何不了我们,现在我们能击败秘人吗?”   崔宏道:“从表面的形势看,我们确远及不上当时的苻坚,可是,当日的我们是一意流窜,以保命为主,现在秘人却有军事的目标,所以,只要我们能巧施妙计,引秘人坠入陷阱,活捉万俟明瑶并非没可能的事。”   拓跋珪仰天笑道:“能得崔卿之助,是我拓跋珪的福气,也代表我拓跋族气运昌隆,将来如能完成霸业,崔卿应居首功。” 第九章 魔道之争   燕飞将蝶恋花平放膝上,想起乘船到秦淮楼见纪千千那动人的晚上。   小艇驶离谢家的码头。   宋悲风负起操舟之责,神情轻松,显是因谢道韫复原有望而心情大佳。见燕飞闭上双目,还以为他是因为谢道韫疗治内伤,致真元损耗,故趁时休息。   燕飞此时心中想的并不是纪千千,事实上,他有点不敢想她,更不知该否告诉她,自己大有可能变成了永远不死的怪物。   他想的是蝶恋花因卢循偷袭的示警,那是蝶恋花首次显出“护主”的灵性。   在那晚之前,从没有发生这般的异事,究竟是因他的人变了?还是蝶恋花本身的变易?看来当是前者居多,因为,当时安玉晴指他结下金丹的话仍是言犹在耳。   金丹、元神、元婴、阳神诸多道家名词,指的可能都是所谓的身外之身,是抗拒生死的一种法门,这类事确是玄之又玄,教人没法理解,更是永远没法证实。   真的是没法证实吗?燕飞心中苦笑。唉!膝上的蝶恋花便可能是铁证。又不见她在胎息百日前示警护主,却偏在胎息后有此异能,变成像有生命的东西似的。   当时虽吓了一跳,却是喜多于惊,怎想得到同时是敲响了噩梦的警钟。   阳神是通过蝶恋花向他示警,说不定,自此阳神一直“依附”在蝶恋花剑体上。   燕飞愈想愈胡涂,愈想愈感难以接受,古人有谓不语怪力乱神,在光天化日下更令人难以想像,世间竟有此异事。可是正如安玉晴说的,眼前的天地本身便是个千古难解的奇谜,只是我们习以为常,对所有超乎人类思维的事置之不理、视而不见,埋首于自以为明白了一切的窄小空间里,对任何脱离“现实”的看法均视之为虚妄之论。   真的是这样吗?   燕飞张开双目,蝶恋花在眼前闪闪生辉,不知是否因他心中的想法,蝶恋花再不是一把普通的利刃,而是具有超凡异禀的灵器。燕飞生出与他血肉相连的沉重感觉。   宋悲风望向他,道:“恢复精神了吗?”   燕飞知他误会了,也不说破,点头道:“好多了。”稍顿又道:“谢琰真的说过不准刘裕踏入谢家半步吗?”   宋悲风颓然道:“是二少爷私下对着小裕说的,小裕该不会说谎。二少爷确属不智,怎可以和小裕闹到这么僵的?谢家再不是以前的谢家了,希望大小姐痊愈后,可以出来主持大局,不要让谢混这小子败坏谢家的声名。”   燕飞道:“孙少爷长得非常俊俏,现在只是年少无知,有大小姐循循善诱,将来该可成材。”   宋悲风道:“希望是这样吧!但我心中仍然害怕,怕的是天意弄人。如果不是大小姐伤势严重,小裕和二少爷的关系不会发展至今天的田地,孙少爷亦不会近刘毅而远小裕。我在建康见尽政治的丑恶无情,一旦成为政敌,将会各走极端,当有一天谢家成为小裕最大的绊脚石,小裕没有人情可说时,我们亦很难怪小裕。”   燕飞愕然道:“不会发展至那样的情况吧?我明白刘裕,他是个念旧的人。”   宋悲风摇头道:“小裕与你和我都不同,他的想法实际,所以他可于绝处想到与司马道子这奸贼修好。换了是你和我,会这样做吗?我绝不是批评他,反佩服他死里求生的手段,只有他这样的人,才能在目下的情况挣扎向上,其他人都不行。”   又叹道:“现在最能影响他的人是屠奉三。我喜欢奉三,而且欣赏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本身是心狠手辣的人,更是为求成功不择手段。小裕需要这样一个人为他筹谋运策,但也会不自觉的受到他的影响。”   燕飞不由想起拓跋珪,心忖或许只有具备如此素质的人,才能成就帝王霸业。吁出一口气道:“事实证明,他们行事的方式是有效的,否则他们早死掉了。战争本身便是为求胜利,无所不用其极。不过,我仍深信小裕是感情丰富的人。屠奉三或许是另一类人,但他也有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在边荒集的两次攻防战里,他都表现出高尚的情操,不把生命和个人的利益放在眼内。”   宋悲风叹了一口气,没再说下去。   燕飞手执蝶恋花,站了起来。   宋悲风讶道:“小飞要到哪里去?”   燕飞道:“宋大哥先返青溪小筑,我要去见一个人。”   宋悲风识趣的没有问他要去见谁,把艇靠岸,让燕飞登岸去也。   ※※※   到了午膳时间,舱厅热闹起来,履舄交错,佳肴美点,流水般送到席上。   今次边荒游的团友仍以商家为主,囊里多金的世家子弟为副。对今早发生的事,大多数人都是懵然不知,知道的也是知而不详,还以为有人在开玩笑或患了失心疯。   卓狂生和程苍古据坐一桌,监察全厅,也为团友提供保护。   想起今早的事,两人仍犹有余悸。   程苍古道:“今次幸好鬼使神差的让你来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肯定会被那姓向的家伙闹个天翻地覆。”   卓狂生呷了一口热茶,道:“照我看,小白雁该是我们边荒集的福星,如果不是她,当不会有什么娘的‘一箭沉隐龙’,而我和高彦也不会发了疯的赶来迎接小白雁,最妙是她那一剑,不但救了高小子一命,还吓走了向雨田。我保证向雨田到现在仍疑神疑鬼,以为我们早有预谋,布下陷阱等他上钩。哈!真爽!”   程苍古沉吟道:“这小子确是个怪人,佩剑可随手掷出,榴木棍要断便断,似对身外物显得毫不珍惜,但对自己的小命却谨慎得过了份,不肯冒险,教人难解。”   卓狂生道:“只看这人的面相谈吐,便知他是极端聪明的人,事实上他一击不中,立即远扬的策略,令他分毫无损。王猛的孙子说得对,他绝对不是胆小的人,采用这种算是胆小的战术,该有他的理由。”   程苍古道:“不理他有什么理由,此人武功之高,招式之奇,技击之巧,是我平生仅见。其诡变之道,恐怕犹在燕飞之上,最令人防不胜防是他仿如能分身般使出截然相反招数,如此一个照面便吃亏,在我来说还是破题儿第一遭。”   卓狂生点头道:“不是长他人的志气,我们荒人的所谓高手,任何一个落单遇上他,都要吃不完兜着走,那即是说他是有刺杀集内任何人的本事。真想立即以飞鸽传书把燕飞急召回来。唉!我们当然不可以这般窝囊。”   程苍古道:“这小子等若一个厉害了几倍的花妖,只要来几颗烟雾弹,人多不但没有用,反更为累事。”   想起他迅如魔魅的身法,要来便来,要去便去,卓狂生欲语无言。   此时高彦垂头丧气地来了,在两人对面坐下,拍桌道:“酒!”   卓狂生骂道:“酒!借酒消愁有他娘的用?若小白雁回心转意出来见你,你却变成烂醉如泥的死酒鬼,成什么样子?”   程苍古问道:“仍不肯开门吗?”   高彦失去了所有人生乐趣似的颓然摇头。   卓狂生道:“你不懂爬窗进去吗?”   高彦一呆道:“爬窗?”   程苍古道:“你是聪明一世,胡涂一时,竟忘了我的船主舱的窗门不是密封的。”   高彦怪叫一声,惹得人人侧目,旋风般冲出厅子。   卓狂生叹道:“你究竟是害他还是帮他呢?”   程苍古抚须微笑道:“那就要走着瞧了!”   ※※※   燕飞进入支遁的禅室,这位有道高僧端坐蒲团上,合十致礼,打手势请燕飞在他面前的蒲团坐下,含笑道:“燕施主终于来了!”   燕飞依指示坐在他前方,心中生出奇异感觉。一直以来,他对方外之人,总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从来没有和支遁深谈过。原因或许是他不想打扰他们的清修,又或许是因为感到和他们是不同的两类人,而更因他对宗教一向不感兴趣。   可是,今天踏入归善寺的大门,他却有着全新的感受,因为,他忽然发觉他大有可能比支遁他们自己更明白他们。更明白什么是四大皆空。   大家都“觉醒”到人是被困在生死的囚笼内,大家都在想办法破笼而逃,出乎生死之外。可是,燕飞和他们却有个基本的差异,燕飞是根本没得选择,他并不是心甘情愿的,但“逃脱”已变成他唯一的选择。一是他能携美而去,一是他万劫不复,再不会有第三个可能性。   这算是什么娘的命运?   支遁面带疑问道:“燕施主的苦笑,暗藏禅机深意,令老衲感到非常奇怪,为何施主能令老衲生出这般感觉?”   燕飞心中佩服,晓得这位佛法精勘的高僧,对他的心意生出灵机妙觉,不过抱歉的是,他仍不能把心事说出来,为的亦是怕扰他清修。他自问没有资格论断“成佛”是否等若“破碎虚空”,又或“成佛”是另一种超脱生死轮回的法门,只感到若说出心中所思所想,或会从根本动摇支遁本身的信念,对他有害无益。每次如眼前般的情况出现时,他都感到无比的孤独。   他面对的极可能是由古至今,没有人曾面对过的死结和难题,尽管是广成子,他的目标也比燕飞简单明白多了。   燕飞叹道:“我只是心中感到苦恼,所以不自觉地表现出来吧!”   支遁双目奇光闪闪深凝地瞥他一眼,然后缓缓闭目,宝相庄严地道:“燕施主因何而烦困呢?”   燕飞来找他,只是为见安玉晴,但对这位谢安的方外至交,忽然“多事”起来的关怀问语,却不能不答。只好找话题答道:“我的烦恼是因难以分身而来,既想留在边荒集与兄弟们共抗强敌,却又不得不到建康来。”   支遁道:“道韫的伤势,是否没有起色?”   燕飞今次不用找话来搪塞,轻松起来,答道:“孙恩是故意留手,故而王夫人生机未绝,照我估计,王夫人可在几天内复原。”   支遁闭目道:“这是个好消息,既然如此,燕施主将可在数天内返回边荒集去。”   燕飞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如此,但孙恩一意伤害王夫人,正是向我发出挑战书,我和孙恩之战,势在必发,更是避无可避。”   支遁道:“竺法庆既授首燕施主剑下,天下间该没有施主解决不来的事。”   燕飞坦白道:“我对与孙恩一战,事实上没有半分把握,只能尽力而为。”   支遁淡淡道:“当日与竺法庆之战,施主是否信心十足呢?”   燕飞一呆道:“那次能杀竺法庆,全赖机缘巧合,尽力而为下取得的意外成果。”   支遁岔开话题问道:“然则边荒集又有什么迫不及待的事,令施主感到身难二用之苦?”   燕飞心中大奇,如此追问到底,实不似这位高僧一向的作风,却又不得不老实作答,因为对他隐瞒仙门的事,燕飞早有点于心不安。只好道:“皆因慕容垂请出深居大漠的一个神秘民族,来对付我们荒人,令变量大增,所以──”   支遁倏地睁开双目,沉声道:“是否以沙漠为家的秘族?”   燕飞一呆道:“原来安姑娘已向大师提及此事。”   支遁凝望燕飞,他的目光似能洞悉燕飞的肺腑,道:“玉晴对此没有说过半句话。”   燕飞错愕道:“大师怎会知道有此异族?”   支遁双目射出奇异的神色,语气却非常平静,道:“燕施主愿听牵涉到佛道两门的一个秘密吗?”   燕飞想不到他会有此反应,暗忖自己的烦恼还不够多吗?不过他一向尊敬支遁,想到能被支遁认为是秘密的事,肯定非同小可,且必与眼前情况多少有点关系,至少与秘族有关系。答道:“晚辈洗耳恭听。”   支遁道:“春秋战国之时,诸家学说兴起,呈百花齐放之局。到秦一统天下,以法家治国,两代而亡。高祖刘邦,开大汉盛世,文景两朝,以黄老之术治国,予民休养生息之机,遂有后来汉武帝威慑四夷的武功。”   燕飞听得胡涂起来,支遁即将说出来的秘事,难道竟与历朝的治乱兴衰有关系?   支遁道:“汉武帝采取董仲舒上承天意,任用德教的‘大一统’政策,‘罢黜百家、独尊儒学’,其他诸家学说,被打为异端,从此天下多事矣。”   燕飞道:“思想只能被压制于一时,政权却不住更迭,像现时的建康,便是黄老当道。”   支遁道:“燕施主的看法正确,所谓人心不死,便是此意。任何一种思想,本身自有其生命力。到东汉时期,道家和佛门相继与儒教结合,便取得新的立足点和活力,转趋兴盛。儒、佛、道本有相通相借之处,遂成主流。既有主流,便有异流,渐成对立之势。”   燕飞讶道:“异流?”   支遁道:“此事确是一言难尽,内中情况异常复杂。大致而言之,异流便是主流思想外的各种论说。当年武帝策问董仲舒,因此有名传千古的《天人三策》,在策尾,董仲舒总结道:春秋大一统者,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谊也。今师异道,人异论,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无以持一统;法制变数,下不知所守。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正是‘皆绝其道’这句话,令各家思想出现分裂和对立,凡不能融入儒家学说者,均受到逼害和排挤,形成主流和异流势不两立的对抗局面。主异之争已持续了数百年,至今未息。”   燕飞差点抓头,谦虚地道:“请大师恕我愚鲁,大师说的似是学说之争,与我目前的情况有何关系?”   支遁道:“不论儒道墨法,又或孔丘、老子、庄周、杨朱、墨翟和惠施,他们都是想提供一套管治国家的理念和方法。体现于现实里,便成争天下的国家大事,谁能夺得政权,便可以实施自己的一套办法;体现于江湖上,便是正统派系与异端派系之争。”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竟有这么一回事吗?我真的全无所觉。”   支遁道:“这是一场秘而不宣的战争,没有人愿意张扬,斗争更是随时势的变化,若断若续。像竺法庆便是个可疑者,只看他对北方佛门的残忍手段,差点把北方佛门连根拔起,便知其中可能牵涉到这场恩怨。”   燕飞咋舌道:“这个真令人想不到。”   支遁道:“我们习惯统称异流派系为魔门,魔门中也包含不同的派系,凡属魔门者,均千方百计掩饰自己的身份。我今天因何会向施主说及关于魔门的事,皆因在三十多年前,魔门终出了一个出类拔萃的超卓人物,而此人与秘族大有关系。”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心中涌起有点明白,但又不愿深思探究下去的惶惑感觉。 第十章 嫡传弟子   高彦穿窗入房,稍放下心来,刚才他不知多么担心小白雁的美腿会从窗口踢出来,那么他肯定要掉进颖水去。   “蠢蛋!到现在才懂得爬窗进来。真不明白你凭什么成名立万的?”   高彦别头瞧去,小白雁正卧在床上,津津有味吃着手上的梨子。她没脱靴子的长腿交叉迭着,摇摇晃晃的,好不舒适写意。   尹清雅的“友善”对待,令高彦喜出望外,毫不客气地坐到床沿去,差点触到她一双美腿,面向着这千娇百媚的天之娇女,大晕其浪地道:“原来雅儿对我只是装个恶兮兮的样子给人看──”   尹清雅打岔道:“少说废话,给我滚远点,滚到窗旁的椅子坐下,否则本姑娘便把你轰出房去。你当我还像以前般好说话吗?”   高彦见她说时笑吟吟的,似是毫不认真,但他已有点摸清楚她的脾性,哪敢造次,而事实上,她肯容她留在房内,已是皇恩浩荡,忙乖乖地到靠窗的椅子坐下。   尹清雅倏地从床上坐起来,移坐到床沿,手一挥,吃剩的梨核向着高彦掷去。高彦哪想到她有此一着,欲避不及时,梨核在他面颊旁寸许处掠过,投往颖水去。   尹清雅“噗哧”娇笑,向她吐舌头扮了个可爱的鬼脸。   高彦整个心舒畅起来,正要鼓其如簧之舌,尹清雅作了个阻止他说出来的手势,油然道:“我今次到边荒来,除了要和你算清楚新仇旧恨,还要和你这小子说个明白,不让你再瞎缠下去。”   高彦意乱情迷地呆盯着她,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   尹清雅大嗔道:“你没听我说话吗?”   高彦心中得意兴奋之情,就算以卓狂生写天书的妙笔,也难以描述其万一。和尹清雅在一起,不论被打被骂,他都甘之如饴,没有她的世界,一切都失去了意义,他也就只像行尸走肉的生存着。得到了她,等若得到了天下,何况,此时她正在眼前大发娇嗔,高彦发觉活着原来如此美妙。道:“雅儿请继续说话,你的声音是世上最悦耳的声音。”   尹清雅狠狠瞪眼,气鼓鼓地道:“你又在向我耍手段,不说哩!不说哩!”   高彦试探着站起来,见尹清雅露出不善神色,忙又坐回椅内去。摊手道:“亲个嘴儿好吗?”   尹清雅气得杏目园瞪,失声道:“什么?”   高彦陪笑道:“嘿!没有什么?雅儿肚子饿吗?我陪你到饭堂吃点东西吧!”   尹清雅一口拒绝道:“不吃!要吃你自己一个人去。”   高彦道:“我唱首歌你听如何?”   尹清雅忍俊不禁的笑道:“不听!”   高彦道:“那我便翻几个觔斗给你看。”   尹清雅“噗哧”娇笑,狠盯他一眼,低声骂道:“你这个死小子臭小子。”   高彦跳将起来,旋转一匝,来到她身前单膝跪下,心神皆醉地道:“雅儿你不要骗自己了,我和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你再不可能找到一个比我更好的情人和夫婿,没有人比我高彦更懂逗你开心,讨你高兴。”   尹清雅没好气地道:“你这小子又发疯了,让我清清楚楚地告诉你,我──嘿!我刚才救了你的小命,以后大家再不相欠,由今天开始,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明白吗?”   高彦一呆道:“阳关道难道不可以有独木桥吗?”   尹清雅也呆了一呆,接着唇角逸出笑意,骂道:“你个冥顽不灵的臭小子,惹火了本姑娘我便宰了你。”   高彦探手去摸她右手,嬉皮笑脸地道:“雅儿的手还酸不酸,让我给你揉揉,保证舒服入心。”   尹清雅使个身法避开他的手,借势站起来,直抵窗前,目光投往河岸。   高彦如影随形,来到她身后,差点便贴着她香背,嗅吸着她的发香体香,真不知人间何世。   尹清雅轻叹道:“今次我溜到边荒来,师傅一定担心死了。我在边荒集玩三天便要回去,你勿要痴心妄想,否则以后我都不理你。”   高彦心迷神醉地道:“我们永远都不要再分开哩!雅儿要返两湖,我便陪你回去。”   尹清雅气道:“叫你不要瞎缠,你偏要瞎缠人家,你的脑袋是否石头做的?你到洞庭去,是否不想活呢?”   高彦愕然道:“你的师傅怎会杀我?他亲口答应过不会阻止你嫁我,只要我的好雅儿点头便成。”   尹清雅旋风般转过娇躯,大嗔道:“你又胡诌了!”   高彦以为她要动粗,吓得急退两步,摇手道:“原来雅儿竟不晓得我到过两湖找你,还与你师傅硬拼一场,结果你师傅输了赌约,承诺以后不干涉我和你卿卿我我、谈情说爱,结为夫妻。”   尹清雅双手扠着小蛮腰,怒道:“你以为自己是甚么人呢?凭你的身手,给师傅提鞋也不配。”   高彦笑嘻嘻道:“陪我去的是燕飞,动手的也是他。他也没有打赢你师傅他老人家,只因我给你师傅逮着,燕飞便与你师傅立下赌约,如果在一段时间内救不回我,他便自尽于你师傅眼前,结果如何,看看老子仍活生生站在这里和你说话便明白。此事现在已传得街知巷闻,我们的恋情已成南方最脍炙人口的话题。整件事千真万确,如有一字虚言,教我娶不到你作娇妻。”   尹清雅呆望着他,好一会后,默默坐入椅子里,一脸茫然的神色。   高彦从未见过她这般的神情,移到她身前蹲下道:“雅儿怎么哩?”   尹清雅幽幽道:“人家今次给你害惨了,师傅因我而丢了面子,难怪他下不了这口气,现在师傅心中一定很难受。”   高彦正要说话安慰她,尹清雅探出双指按着他的嘴唇,轻柔地道:“人家的心很乱,你出去一会好吗?待我一个人想想。”   高彦的心又酸又疼,见她破天荒首度软语相求,哪敢不顺从,依言离房去了。   ※※※   支遁道:“此人复姓墨夷,名明,长得一表人才、儒雅风流、博学多闻、文经武纬、通晓古今兴衰,实为百年难遇的奇才。”   燕飞道:“大师不是说过,魔门中人会千方百计掩饰他们的身份,唯恐败露行藏吗?那又如何晓得他出自魔门呢?”   支遁解释道:“自汉武帝独尊儒学后,魔门备受排挤,思想从此走上转趋极端的不归路,也因而被指为入魔,魔门的称谓,便因此而来。从属魔门中人,其行事作风,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当时佛道两门的高人,更从他的惊世武功,看破他源自魔门。”   燕飞听到这里,对所谓魔门中人,不但没生恶感,反有点同情他们的遭遇。点头道:“我明白了。”   支遁道:“要说墨夷明此人的来龙去脉,不得不从北方石赵政权说起。永嘉之乱,匈奴王刘聪攻陷洛阳,杀王公士民三万余人,掳怀帝北去,次年愍帝即位长安,又被俘虏,晋室被逼南渡,北方成了胡族称霸的场所。”   “刘聪破晋后,国势达于巅峰,却不知奋发,荒淫奢侈,国政日趋紊乱,功臣豪将纷纷坐地割据,其中又以据有赵魏旧地的石勒势力最大。石勒为胡族雄才,剽悍绝伦,以汉人张宾为谋主,大破匈奴,即帝位,国号仍用赵,后世的人称之为石赵。”   燕飞长居北方,本身又是拓跋族的王族,对北方政权的更迭是耳熟能详。但他对石勒的认识,主要是因他残暴的手段。石勒的烧杀掠夺在胡族里也是臭名远播,受害者达数百万户,时人称之为“胡蝗”,其祸害可见一斑。   支遁续道:“石赵全盛之时,版图辽阔,南至淮水、汉水,东至于海,北到绥远,几乎占有整个北方。石勒死后,其兄之子石虎登位,暴政尤过石勒,令各族叛变。到石虎死,诸子争位,就在此时,汉族大将冉闵乘时而起,夺取帝位。而冉闵之能成功夺权,正因得墨夷明全力扶持他。”   燕飞道:“这么说,墨夷明该是三十多年前在北方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风云人物。只看他能令一个以汉人为首的政权,在众胡中崛起称霸,便知他的本领。”   支遁道:“纵然我们和他站在敌对的立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魔门不世出的人物。当年冉闵还遣使联络建康,希望双方能连手共驱胡虏,但因对墨夷明的怀疑,终不能成事。接着鲜卑的慕容氏势力转强,冉闵兵败被擒,斩于龙城,墨夷明凭盖世魔功,突围逃走。燕王慕容隽亲率高手追杀千里,却被他先后击杀燕国高手三十余人,成功逃逸,自此不知所终。此战轰动天下,传诵一时。”   燕飞皱眉道:“然则墨夷明究竟如何与秘族扯上关系?”   支遁淡淡道:“因为据我们的消息,墨夷明最后逃进大漠去,得到秘族全力庇护,而燕王亦因鞭长莫及,莫奈他何。”   燕飞问道:“他仍然在世吗?”   支遁道:“这怕只有秘人才清楚。”   燕飞心中涌起非常古怪的感觉。唉!墨夷明!他真的不想知道关于他的任何事,更不想知道关于魔门的任何事,至乎不想碰上任何魔门中人。道:“大师为何告诉我这个人呢?”   支遁道:“魔门要争霸天下的心是永远不会止息的,一旦让他们夺得政权,将是以儒、佛、道三家为主流的正统人士的大灾难。现在我们正全力支持刘裕,魔门肯定会千方百计加以阻挠,不让他有得志的一天。”   燕飞道:“大师是否要我警告刘裕呢?”   支遁道:“燕施主自己心中有数便成,老衲不想再多添刘裕的烦恼。事实上近百年来,除了一个墨夷明外,魔门再没有其他杰出的人才,魔门自墨夷明功亏一篑后,已经式微了。”   燕飞摇头道:“魔门已出了另一个超卓的人物,此人将来的成就,肯定不会在墨夷明之下。”   支遁愕然道:“谁?”   燕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就是墨夷明的嫡传弟子,秘人向雨田。”   ※※※   慕容战立在街头,看着另一边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第一楼重建工程,庞义现身和他隔远打个招呼后,便隐入这个庞大的木建架构里。街上人来人往不住有货物材料从东门送入边荒集来。   颖水是边荒集的命脉,现在南方的一段畅通无阻,加上寿阳的胡彬又是自己人,又有边荒游的绩效,所以南方和边荒集的贸易,在南晋的默许下,比起以往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于北方水路,因为在慕容垂的势力范围内,燕人虽因自顾不暇,暂时无力封锁泗水入颖的水口,但敢从水路来的商旅仍是寥寥可数,主要还是依赖走陆路的行脚商旅,规模上远比不上南方。   这种南北贸易失衡是个大问题,惟有由荒人本身的船队到北方走私货,再带回边荒集转售。   幸好荒人从燕羌联军手上夺得大批战马、军械和装备,都是南人急需的物资,所以仍有生意可做。   今早开始,气温进一步下降,天色暗沉沉的,寒风从西北方吹来,令集内卖寒衣的店铺其门如市。   经过的荒人都不敢骚扰他们的最高统帅,让他虽身处繁盛的通衢大道,仍可以一个人静心思索眼前的形势。   谁都不晓得慕容战心中一片茫然,脑袋近乎空白,大有不知何去何从的感慨。   自昨夜朔千黛不辞而别后,他对将来便感到模模糊糊的,这是他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今次离开的是她,下一次会是谁呢?现在他双肩负着是边荒集存亡的重任,这个沉重的负担,令他有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他从来都是个乐观的人,扑朔迷离的未来,一向对他总有一种神奇美妙的魅力,乐极固会生悲,但否极之时也会泰来,边荒集便是在这样好运、恶运的纠缠不清里,不住茁壮成长,但也可以是逐步走向灭亡,谁都说不准将来的命运。   边荒集此刻面对的是与前截然不同的情况,如被慕容垂得逞,边荒集会被彻底摧毁。   红子春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你不是要去找大小姐吗?为何在这里发呆?”   慕容战瞥一眼负手来到身旁的红子春,道:“我在想,当千千主婢回到边荒集时,见到第一楼重现边荒集,且比以前更为宏伟壮观,会是如何欢欣雀跃。”   红子春点头道:“我们每个人都希望见到有那么的一天。唉!今天冷得异乎寻常,真令人担心。”   慕容战愕然道:“担心甚么?”   红子春以专家的姿态仰观天色,苦笑道:“我怕会下雪。”   慕容战一震道:“不会这么早吧?”   假如真的下雪,方鸿生的灵鼻将会失灵,没法查出秘人部队的踪迹。   红子春道:“很难说,我在边荒生活十多年,先后见过两场秋雪,都是罕见的大风雪。”   慕容战苦笑道:“我们的命运不至于那么差吧!”   红子春叹道:“好运气不会永远站在我们的一方,所谓‘安危相易,祸福相生’,我们凭一场大雨赢回边荒集,也可能因一场大风雪把边荒集赔出去。”   慕容战断然道:“我是不会认命的,大风雪有大风雪的打法,你们南人不惯在风雪里作战,我们胡人却是习以为常。”   红子春道:“先不说大风雪能令秘人轻易渗透边荒,使我们处于挨揍的劣势,只是风雪便可以瘫痪南北陆路的交通,只要慕容垂派兵封锁泗颖的水口,北方休想有一件货能运到边荒集来,我们还做甚么娘的南北贸易?”   慕容战道:“情况确是如此,大风雪如果持续十多天,会对我们的经济造成很大的损害,接着便是严冬,且会是最难捱的冬天,但也可令慕容垂没法向我们大举进犯。”   红子春道:“往好的方面想是这样子,但往坏的方面想,却给予能在最恶劣环境下作战的秘族战士千载一时的良机,当边荒集布满了人马难行的积雪,我们如何反击秘人?”   慕容战苦笑道:“这个便要靠大家一起动脑筋了。”   红子春再仰望上空,道:“希望我今次的预测不灵光吧!噢!我的娘!”   慕容战大吃一惊,朝上瞧去。   高空处充塞着一层层棉絮似的东西,向下降时,似变成被吹落的花瓣般,零零落落的随风飘降,然后本是羽毛般的雪花,化为一朵朵一簇簇的雪团,密密麻麻笼罩大地的洒下来。   慕容战叹道:“这叫一语成谶,我们糟糕哩!” 第十一章 缥缈之约   安玉晴瞧着燕飞,唇角飘出一丝欣悦的笑意,道:“想不到你竟会在一天尚未过去的时间内来找我,令玉晴有点意外啊!”   燕飞坦白地道:“我心烦得要命,而姑娘却是我唯一可倾诉的对象。其他人虽然也都是知交,但我能和他们谈这种事吗?”   安玉晴微笑道:“彼此彼此。但我和你的分别是我根本没有朋友,如果有的话那便只得你一个人。而你更是天下间唯一能了解我的人,只有和你谈话对我来说才算有意义。没有了你,我会感到很孤独。不过请放心,我指的并不是男女之情,而是知己朋友。”   与她说话确是一种享受,燕飞的心安静下来,忘记了静室外的一切,道:“听姑娘这么说,世上除了仙门外,其他一切于你来说都是没有意义的了?”   安玉晴道:“也不是这么说,因为我们仍是这如梦似幻奇异天地的一部分,例如我便很享受现在与你相处的时光,感觉一切都充满意义,且有点非常刺激好玩的乐趣,你怎可以说除仙门外,其他一切我都不在意?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仙门而来的。”   燕飞苦笑道:“好玩?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玩。”   安玉晴轻轻道:“讽刺吗?人在出生后,便要面对死亡。有人恐惧它,有人视它如归宿,又或当死亡为过渡。不论采取哪种态度,死亡总是一视同仁,从没有人能例外,去了的便不能回来。死亡的对立是永生不死,但纵能不死又如何呢?面对你的将是永无休止的噩梦,看着你身边的人一个个生老病死,如此不住重复。这样,死反会是最大恩赐、最好的解脱。”   燕飞愕然道:“我以为你会安慰我,怎么反似嫌我知道得不够清楚,永生不死是如何惨绝人寰的事?”   安玉晴“噗哧”娇笑道:“因为我为你想出了一个形神俱灭的自尽方法,所以故意恐吓你,驱策你去努力。”   燕飞从没有见过她这般带着娇媚的神态,看得眼前一亮,更是精神大振,喜道:“如果连这样无法可想的事也可以给你想到办法,那姑娘便等若燕飞的再生父母。”   安玉晴淡淡道:“你们荒人的用词真夸大,你是玉晴唯一的朋友嘛!朋友有难,玉晴当然义不容辞哩。”   燕飞道:“究竟有甚么办法呢?”   安玉晴平和地道:“坦白说,这只是一个可能性,没有人晓得是否真的有效,皆因从来没有人尝试过。方法很简单,就是以‘破碎虚空’来自尽,而不是开启仙门。照我猜想,这是唯一能令形神俱灭的招数,在我们这人世内,不论有形的或无形的,都抵受不住那能把无形虚空也能破开的惊天力量。”   燕飞剧震道:“你说得对。”   安玉晴叹道:“纪千千得爱如斯,可以无憾矣!”   燕飞想了想才明白她这两句话背后含意,颓然道:“安姑娘掌握我的处境了!”   安玉晴微嗔道:“如果不明白便是蠢蛋。如此绝世奇招,哪有人拿来自杀的,不是荒天下之大谬吗?你却像得宝般欢欣雀跃。唉!不论是好是歹,总该试试嘛!”   燕飞坚决地道:“愚蠢也好,聪明也好,事实上我也弄不清楚两者间的分别,我只知道要不就我和她一起进入洞天福地,要不就和她一起死去,我绝不会让她单独面对死亡的。”   安玉晴双目闪耀着智慧的光芒,温柔的轻轻道:“爱情从来都是短暂的,就算此生不渝,也只是短暂的一生里发生的事,纪千千是有智慧的人,她会安然接受自己的命运,也会鼓励你去面对仙缘,你心中实不应有任何内疚的感觉。”   燕飞反问道:“那你本身又有何想法呢?”   安玉晴双目射出揉杂了自怜和失落的神色,苦涩地笑道:“虽然服下了洞极丹,可是我的真气却偏向太阴真水的路子,如照你所说的必须以太阳真火与太阴真水两极相激,方能开启仙门,恐怕我穷一生之力,亦没法练成两种极端相反的先天真气,那根本是不可能的,我可以有甚么想法呢?”   燕飞微笑道:“我现在别无选择,只能竭尽全力设法勘破这最后一着的秘奥,且要超越三佩合一产生的力量,破开可容不止一人穿越的缺口。假设我诚意邀请姑娘携手离开,姑娘愿意和我们一起走吗?”   安玉晴微垂螓首,平静地道:“燕飞你是认真的吗?你的烦恼还不够吗?”   燕飞一字一字的肯定道:“我燕飞于此立誓,一是我们三个人一起离开,一是三个都不走。”   安玉晴娇躯剧颤,抬头往他凝望,双眸异采大盛,道:“这是为了甚么呢?你的纪千千会怎么想?”   燕飞的脸庞散发着神圣的光泽,从容道:“从第一次与姑娘相遇,我便感到我们之间有种解不开的缘份,假如没有姑娘仗义出手,我或许已成任遥剑下的冤魂,更不会有后来的事。到我遇上令尊,为他解除水毒之害,亦因而令他悟通洞极丹之秘,使姑娘能服下灵丹,改变体质,我便感到如让你只能对仙门望洞兴叹,会是我燕飞完全没法接受的事。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也许便是仙缘吧!”   稍顿续道:“至于千千会怎么想,我们都不用担心,千千是个很特别的女子,会明白我们的目标超越了一切凡尘世俗的事物和观念。千千是我燕飞深爱的情人,姑娘却是我的红颜知己,如果我们真能一起离开,携手勇闯仙门,才真的是既刺激又好玩。”   安玉晴双目闪闪生辉,笑道:“燕飞你不用作出任何承诺,将来看情况再说如何?无论如何,听见你说这些话,玉晴已非常感激。”   燕飞摇头道:“不!要就一起离开,否则一个都不走,只有以此立下死志,我们方有成功的机会。”   安玉晴默然片刻,然后樱唇轻吐道:“那真的有可能吗?”   燕飞道:“假如安姑娘和千千分别掌握太阴真水和太阳真火的异能,我们便有一试的资格。”   安玉晴欲语无言。   燕飞讶道:“姑娘不认为这是一个可能性吗?”   安玉晴白他一眼,垂首道:“燕飞啊燕飞,你敢听真心话吗?”   燕飞苦笑道:“这么说,你的真心话肯定会令我难受。安姑娘请直言,我准备好哩!”   安玉晴道:“你这个办法完全是想当然的!一个人的力量有限,三个人合起来当然大得多了。问题是即使真如你所料,我们确能扩大进入洞天福地的仙门,亦只有你一个人有本领穿越,因为我和纪千千只得其一偏,将抵受不住仙门开启所产生的能量,会再重演之前天地心三佩合一,你被抛往远处差些儿没命的情况。更何况恐怕只有结下金丹,把阴神化作阳神者,方可穿越仙门,抵达彼岸,舍此再无别法。”   燕飞叹道:“我的心给你说得凉了一截,不过我深信一定有解决的办法。”   安玉晴道:“每一个修道的人,都有这种坚定不移的信念,而事实上,他们最终都面对失败。尽管《太平洞极经》上载有广成子羽化登仙的事迹,可是他是否真的曾成功开启仙门,破空而去,却是没有人知道。像师公他武功盖世,智可通天,仍要含怨而逝,这条路只可以用难比登天来形容。”   燕飞坚决地道:“我怎样也要试一次。”   安玉晴道:“你有想过后果吗?你只有试一次的能力,如果不成功,你将失去以‘破碎虚空’进入仙界又或自尽的唯一机会,接下来的便是永无休止的长生噩梦,你将面对你最不愿意遇上的事。”   燕飞道:“不论后果如何,我已决定了这么做!一是我们三个人携手离开,一是全都留下。”   安玉晴忽然展露笑容,道:“现在人家真的相信燕飞你有诚意哩!好吧!待我好好再想想这件事。”   ※※※   卓狂生独据一桌,在仓厅里发呆的看着外面大雪纷飞的情景时,高彦神色沮丧地回来,在他旁坐下。   卓狂生道:“她仍不让你进去吗?”   高彦摇头道:“她说会出来找我。唉!真令人担心,她的反应如此古怪。”   卓狂生哂道:“刚刚相反,她的反应不知多么合理。”   高彦失声道:“合理?”   偌大的仓厅,只有两桌坐了客人。其他团友不是到了上面的望台,便是到甲板处欣赏大雪下两岸的美景。这场早来的大雪,令来观光的人有意外的惊喜。   卓狂生叹道:“今次完了!”   高彦剧震道:“完了!你不要吓我!”   卓狂生苦笑道:“我不是说你和小白雁完蛋,而是说我们完蛋大吉。这样大雪下,方总如何可以嗅到敌人踪迹?反而对刻苦耐劳的敌人有利。”   高彦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我们能维持水路的交通,怕他娘的甚么呢?此事待回到边荒集再想吧!告诉我,为何她这样的反应合理呢?”   卓狂生骂道:“你这小子真是聪明一世,愚蠢一时,这么简单的道理也想不通。用刘爷的绝招,你要站在别人的立场去想,不要整天只想小白雁如何爱你,如何肯为你不顾一切。他奶奶的!实情当然不是如此。在她心中,老聂对她的恩情显然份量十足,所以当她晓得你这小子伙同燕飞令老聂受辱,她便生出自责的情绪,感到是她害了老聂,因此心中非常难过。正如你所说的,在师傅和半生不熟的爱情间,她不知如何取舍。明白吗?”   高彦抓头道:“什么叫半生不熟的爱情?”   卓狂生以专家姿态指点道:“当然是指你和小白雁间的情况。照表面的情况看,小白雁确对你有点意思,但却远不是你所说的什么娘的海枯石烂,此志不渝。顶多只是爱和你这混小子一起吃喝玩乐。不是唬你,你和小白雁的爱正处于危险边缘,是成是败,全看你的诚意。”   高彦一呆道:“诚意?老子我还欠缺诚意吗?”   卓狂生盯着他叹息道:“你的所谓诚意,就是什么都只为自己着想,什么都一厢情愿。他奶奶的,你这种只顾自己的态度必须改变过来,转而为小白雁设想,才能令她感到你将他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高彦出乎他意料之外的露出思索的神色,点头道:“你这番话很有道理。我是不可以只顾自己的感受,而忽略她的感受。她有她的处境,更有她的顾虑和烦恼。对!我要设法了解她,为她解决烦恼。哈!那老子是否要向老聂他负荆请罪,求他老人家大人有大量,原谅小子我的冒犯呢?嘿!我说得不对吗?为何你挤眉弄眼的,是否肚子痛?”   卓狂生装出个没命表情。   高彦终有所觉,转头一瞥,登时又惊又喜。   嘟着小嘴儿站在他身后的小白雁,忍着笑坐到两人对面,道:“我什么都听不到。来人!肚子饿哩!有什么吃的东西?”   ※※※   燕飞离开安玉晴寄居的静院,踏足归善园,心中舒畅多了。   他虽然为自己定下几乎没有可能达至的目标,但至少有奋斗努力的方向,生命因而也变得有趣起来。   对安玉晴他是有一份深刻的感情,包含了感激、敬慕和难以形容的男女微妙的关系。他当然绝对不是移情别恋,对纪千千他是永不会变心的,可是男女间除了爱情,也可以有其他吧!   燕飞走上园内的小桥,倏地立定,轻松地道:“出来吧!”   卢循现身在小桥另一端,双目异芒大盛,两眼不眨的盯着他,沉着地道:“今早我收到天师的飞鸽传书,着我向燕兄传达一个口信。”   燕飞心忖,要来的终会来,想躲也躲不了,暗叹一口气,道:“卢兄请说!”   卢循微笑道:“燕兄是聪明人,当猜到是什么一回事,不过在我说出来前,却想先领教高明,看看燕兄是否真有挑战天师的资格。这全是我个人自作的主张,与天师无关。”   燕飞哑然笑道:“卢兄请三思而行,因我实有杀你之心,只是碍于你是传口信的使者,向你下毒手似乎有欠风度。可是如果卢兄肯这样便宜我,我是绝不会放过杀你的机会。卢兄请!”   卢循现出疑惑之色,奇道:“燕兄竟不知我已练成黄天大法,要杀我可不是那么容易。”   燕飞淡淡道:“卢兄是什么斤两,我当然是一清二楚,否则令师怎肯于百忙中抽空来应酬我?卢兄不是改变了主意吧?要动手就快,还有别的事等着我去做。”   卢循出奇的没有动气,用神打量他,同时催发真气,如墙如堵的向燕飞平推过去。道:“动手前,我想请教燕兄一件事。”   燕飞运动体内的真阳真阴,卢循攻来的真气不能影响他分毫,他就像在风暴里的崇山峻岳,屹然不动。道:“我会回答你哩!”   “锵!”蝶恋花出鞘。   要杀练成黄天大法的卢循,只有一个办法,就是逼他硬拼仙门诀,然后看他可以捱多少剑。   蝶恋花化作长芒,朝卢循电射而去。   高手对决,开始时总会用硬拼的招数,以测探对方深浅,再定下进攻退守的战略策术。所以如果对手一上来便是硬碰硬的手法,怎都不会躲避,否则不但有失身份,还输了气势,且等于自认没有硬拼的功力。   燕飞正是利用此点,先在言词上寸步不让,故意激怒卢循,虽然不大成功,但也营造出卢循不得不显示点真功夫的氛围,除非卢循是不要面子的人,否则怎都不能甫交战便左闪右避。   如能杀死卢循,对天师军会造成严重的打击,对刘裕将非常有利。故而燕飞向卢循直言有杀他之念,绝不是只在口头上说说的。   卢循果然双目杀机大炽,全身道袍鼓胀,双目紫芒遽盛,显示他在剎那间把黄天大法提至极限,同时脚踏奇步,冲刺而至,双拳击出。   换过次一级的高手,会认为卢循是要右拳重击剑锋,另一拳则觑隙进击,是为连消带打的招数。   再次一级的,恐怕连对方出拳的先后次序也弄不清楚。   但高明如燕飞,却看破卢循此招乾坤暗藏,非如表面所见那么简单,因为他不但感应到卢循的功力分布,是以后至的左拳为主,且是留有余力。   燕飞心中暗赞,卢循确已得孙恩真传,简简单单的一招,内中却变化万千,包含了诱敌惑敌之计。   蝶恋花原式不变,直搠过去,事实上已生出微妙的变化,缓了一线。   卢循生出感应,喝了声好,左拳忽然消失了,原来是宽大的袍袖往前卷挥,套着了拳头,右拳则往后疾收三寸。   充盈劲气的袍袖,后发先至的抽击蝶恋花剑锋。如他抽个正着,即使燕飞用的是仙门诀,也要被他抽打得宝刃偏向一边,如此卢循便可把劲力转移往右拳,乘虚而入,重创燕飞,至不济也可以取得先手的优势。   燕飞冷喝一声,蝶恋花于高速中生出变化,化前搠为横挑,正中卢循来势汹汹的宽袖袍。   水火在剑锋交击,爆发仙门劲。   “蓬!”   出乎燕飞意料之外的,卢循的袖袍并没有被太阳太阴两股截然相反的真气激爆炸成粉碎,只是朝内塌陷,现出被包裹着的拳头形状,接着卢循浑体一震,斜飞而去,落往三丈外的一丛竹树旁。   燕飞亦被他的反震之力,震得挫退半步,没法乘势追击。   “锵!”蝶恋花回到鞘内去。   卢循落地后仍退了一步,骇然道:“这是什么功夫?”   燕飞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微笑道:“要知这是什么功夫,回去问孙恩吧!卢兄确已得黄天大法真传,非常难得,”   卢循此时脸上重现血色,显示他有硬挡一招仙门诀的能力,双目射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沉声道:“我不得不承认燕兄有挑战天师的资格,此战就此作罢,如何?”   燕飞心叫可惜,不过对方终是传信使者,硬逼他动手怎都是有欠风度,除非他是自动送上门来。何况他更有深一层的考虑,卢循此时的功力犹在史仇尼归之上,如果要杀他,必须用仙门诀,如用至极限,真元上损耗肯定非常严重,且可能反伤己身,如此便更没法和孙恩速战速决,好尽快赶返边荒集。   换句话说,要杀卢循绝非易事。所谓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只从卢循挡剑的这一招,便知他走的是诡变多奇的路子,仿如滑不溜手的泥鳅,要拿着他的要害会是非常艰苦的事。   燕飞从容道:“悉随尊意。”   卢循叹道:“虽然我和燕兄一向处于敌对的立场,但我对燕兄却很欣赏。说出来燕兄也许不相信,现在我最想的事,不是杀死燕兄,而是邀燕兄一起到酒馆去,坐下来把酒言欢,讨论武学上的诸般难题。”   又道:“事实上,自从我得天师传授黄天大法,便终日沉醉于武道的天地里,其他一切似都变得无关重要。”   燕飞讶道:“原来卢兄竟有此念,确令我大感意外,在我印象中,卢兄一向是冷血无情的人,是那种为求成功,不择手段者。”   卢循正容道:“人总是人,自有其血肉和感情。燕兄并不是我,不会明白我们东吴本土世族对晋室的仇恨。不说废话了,天师着我向燕兄传言,天师会在太湖西山的主峰缥缈峰等待燕兄十天,请燕兄如期赴约。”   燕飞点头道:“我知道哩!”   见卢循欲言又止,微笑道:“卢兄心中有甚么疑问,尽管说出来,看我会否回答。”   卢循登时敌意全消,欣然道:“首先要多谢燕兄好意。我想问的是燕兄与天师第二度决战时,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天师归来后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对天师道的事从此袖手不理。”   燕飞困难地道:“我该怎么答你?可以这样说吧!在机缘巧合下,决战未分出结果前便结束了,但令师却意外的知道了成仙成圣绝非是痴心妄想,也可以说令师是忽然悟通了至道。”   卢循呆了一呆,然后施礼道:“多谢燕兄指点。”   然后立即离开。 第十二章 兵来将挡   边荒集,大江帮总坛,东厅。   江文清、慕容战、红子春、刘穆之和王镇恶五人围桌而坐,窗外雪花纷飞,变成了个纯白的天地,他们却是心情沉重。   唯一的好消息是收到程苍古从荒梦三号送出的飞鸽传书,获知击退了向雨田的事,不过各人都没有因此欢欣雀跃,因为向雨田变得愈来愈厉害了,要来便来,要走便走,谁都奈何不了他。   红子春道:“这家伙是否回复了平时的功力呢?”   他问这句话,正表示他抱着怀疑的态度,所以希望得到答案。   王镇恶道:“照时间看,他该是紧追在我身后返回边荒集,除非他有套在迅速奔行时修复功力的本领,否则他根本没有时间练功。”   众人的心直往下坠,未达最佳状态的向雨田已这么难缠,处于巅峰时的向雨田又会是怎样一番情况?他们都有点不敢想下去。   慕容战目光投往白蒙蒙的窗外,道:“方总今回肯定无功而回,我们该怎么办呢?”   王镇恶沉声道:“我们要收窄战线。这要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我们必须增强边荒集本身的防御能力,以防秘人大批来袭,向雨田是聪明人,一天弄不清楚我们能把握他行踪的方法,一天不敢贸然来犯,如果他们真够胆子混进边荒集来,方总的灵鼻会教他们后悔莫及。”   红子春点头道:“对!即使秘人倾巢来攻,以我们的实力,他们只是以卵击石。想混进来破坏吗?却是正中我们下怀,还恨不得他们会这般做。”   刘穆之微笑道:“所以情况也不算那么坏。”   王镇恶道:“另一方面,我们把力量集中在保护颖水交通上,只要水路畅通,边荒集便可以保持兴盛,不论燕人秘人,都不擅水战,故而我们的战船队,确有实力维持水路的交通。”   当陆路积雪难行,颖水便成边荒集的交通要道,等于边荒集的命脉,一旦被截断,情况不可想象。   江文清叹了一口气,欲语无言。   众人明白她的心事,为了支援南方的刘裕和屠奉三,大江帮须调走大批战船和战士,水上的力量转趋薄弱,势将无法兼顾颖水的安全和防务。且由于建造战船,不得不在南方搜购材料,也令大江帮财政紧绌,出现困难。   刘穆之道:“现在泗水北岸城池,名义上已沦入燕人之手,不过燕人阵脚未稳,无力对广阔的地域施行严格的管治,所以我们仍可依赖自己荒人兄弟到北方买货回来,与南人进行交易。慕容垂不会看不到这情况,早晚他会设法封杀我们与北方的连系。”   红子春摇头道:“只要有利可图,没有人能全面封锁北人和我们做生意。慕容宝今次全军覆没,大燕损失了八万精兵,慕容垂又要枕兵关外,以防关中群雄出关争霸,平城和雁门的战线亦牵制了大批燕军,想封杀我们,谈何容易?”   刘穆之叹道:“问题出在这场早临的秋雪,令颖水变成唯一的交通要道,慕容垂只须派人封锁泗颖的水口,于两岸设立堡寨,再以铁链封江,我们将会被逼落下风。”   慕容战点头道:“对!慕容垂肯定会这般做。”   王镇恶断然道:“应付的方法,是先慕容垂一步,占据水口。我们要赢这场战争,必须化被动为主动,牵着慕容垂来走。现在边荒集内有大批燕人羌人遗下的防御武器,只要能于水口建立据点,当可守得稳如泰山,且得水路支持,纵然慕容垂全力来攻,我们也可死守一段日子。”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这是最佳的防御方法,把战线推展到边荒的北界,守中带攻,只要我们在各方面配合得宜,水口的据点将等于石头城之于建康。”   江文清舒一口气道:“如此我们只要有十艘高性能的战船,该可守得住颖水。”   慕容战作出最后决定,道:“就这么办!我还要去找拓跋当家,呼雷当家和姬大少说话,听听他们的意见。”   红子春道:“又如何处理秘人呢?如何化被动为主动?”   慕容战道:“这个重任要落到高小子身上。在边荒集没有人比他更精通当探子之道,他手下又有大批出色的探子,高小子本身更对边荒了如指掌,对方即使躲进巫女丘原,亦难瞒过他的耳目。秘人始终是外来人,尚须一段时间方可以弄清楚边荒的环境,所以,这场探子战必须以快制慢,谁先掌握到对方的情况,谁便可以得胜。”   红子春摇头叹道:“唉!高小子!他的脑袋早被小白雁弄昏了。”   江文清道:“如果边荒集完蛋,他的小白雁之恋就再也恋不下去。”   刘穆之憬然而悟道:“听战帅刚才的一番话,我才深切感受到高少在荒人心中的地位,难怪向雨田一意刺杀高少,因为他正是向雨田最顾忌的人。”   王镇恶道:“现在小白雁来了,他可以分身吗?”   江文清道:“怎由得他选择?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嘛!”   刘穆之道:“一般秘族高手当然不是问题,可是如遇上向雨田,高少岂不是凶多吉少。”   慕容战笑道:“你放心吧!在淝水之战前,因有燕飞的保护,所以没有人敢向高小子动手,于是人人都动脑筋想,当高小子到集外办事时怎样收拾他,可是到今天仍没有人办得到,小白雁那次是唯一的例外。这小子自有一套在边荒生存的办法,他跟踪人容易,谁想追踪上他却是难比登天。”   接着道:“就这么决定。高小子何时回来,便何时展开对边荒的全面搜探;进占水口的行动由大小姐和镇恶负责,甚么时候准备好,便甚么时候出发。”   众人轰然答应。   ※※※   燕飞回到青溪小筑,不见宋悲风,也见不到屠奉三和蒯恩,只有刘裕一个人独坐厅内发呆。   燕飞在他身旁坐下,道:“宋大哥不是回来了吗?”   刘裕朝他瞧去,神情复杂地道:“宋大哥出去找一个帮会的朋友,查问一些事情。你刚才到哪里去了?”   燕飞不答反问,道:“你为何满怀心事的样子?”   “砰!”   刘裕一掌拍在桌面上,把燕飞吓了一跳,然后沉痛地道:“我心里很痛苦,很恨!”   燕飞叹道:“仍看不开吗?”   刘裕狠狠道:“这种事怎可看得开抛得下?淡真──唉!我真的不可以再想下去,这些话我只能对你一个人说,终有一天我会杀死桓玄和刘牢之,为淡真洗雪耻辱。”   燕飞道:“活在仇恨里并不是办法,我也尝过其中的滋味,食不知味、睡难安寝,刘兄何不把心神放在更远大的目标和理想上,为南方的子民谋取幸福。”   刘裕道:“我明白这个道理。事实上我已好多了,只是这两天人放松下来,特别多感触,或许我不用隐瞒你,所以流露内心的情绪。但道理归道理,只要每次想起淡真,我都有点控制不了自己。”   燕飞道:“心病还须心药医,难道没有人可替代淡真在你心中的位置吗?”   刘裕心中首先想起的竟是谢钟秀,接着才是江文清,然后是任青媞,连他自己也深感颤栗。   为何不是江文清呢?这美女对自己恩深义重,本身的条件更是无懈可击,才貌俱全,肯定是好娇妻和贤内助。   隐隐中,他把握到背后的原因,因为谢钟秀活脱脱地正是另一个王淡真,那种酷肖的高门大族贵女的特质,令他拥抱着她时,感到逝去了永不回头的美好时刻,又重新降临到他身上。抱着谢钟秀,便像抱着王淡真,那种似曾相识禁恋似的感觉,不是其她人可以代替的。   刘裕心中生出危险的警号,谢钟秀是绝对碰不得的。   建康的高门大族可以接受他为继谢玄之后的另一个军事强人,可是却绝不会容忍他以寒门布衣的身份,迎娶高门大族的天之娇女。   正如屠奉三所指,只有成为帝皇九五之尊,他才可以漠视这高门寒族不可逾越的鸿沟和禁忌。   燕飞道:“你在想甚么?”   刘裕心中冒起寒气,为自己的想法感到震惊。   不!谢钟秀是碰不得的,想也不可以想,何况他曾在宋悲风和屠奉三前表明立场。   刘裕苦笑道:“话说出来舒服多了。没有事哩!你尚未答我的问题。”   燕飞平静地道:“我刚见过卢循。”   刘裕为之愕然。   燕飞把见卢循的经过说出来,然后道:“与孙恩此战是避无可避,只要我死不了,便会赶返边荒集。”   刘裕担心地道:“听你的语气,似乎信心不大。”   燕飞苦笑道:“对着孙恩如此人物,谁敢夸言必胜?幸好我的武功每天都在进步中,应有一拼之力。”   刘裕道:“燕飞是不会输的。”   燕飞道:“希望是这样吧!你的情况又如何呢?”   刘裕回复常态,双目闪现异芒,沉声道:“我已到了人生最关键的时刻,成败不再系于司马道子对我的态度,而在我能否击败天师军。奉三已为我拟定了战术和策略,这条路并不易走,但我会坚持下去,直至我真正成为高门和寒族没有人敢怀疑的救主,那我便算得到初步的成功。”   燕飞一呆道:“仍只属于初步?”   刘裕道:“这是条很长的路,解决了天师军,还有桓玄这更棘手的难题。桓玄和聂天还的势力每天都在增长着,而我们却在与天师军的大战里不住损耗,彼长此消下,我们须靠灵活的策略,才有取得最后胜利的希望。”   又问道:“你打算何时到太湖去?”   燕飞沉吟道:“要看王夫人的情况方可作决定。”   刘裕道:“又要和你分道扬镳了,唉!真舍不得你。数天内我们会出发到前线去,找寻适合的据点。哈!差点忘了告诉你,司马元显今晚会在淮月楼设宴为你洗尘,就当为了我吧!勉为其难也要应酬他一下。” 第十三章 爱恨纠缠   长子城,黄昏。   纪千千主婢吃过晚膳,到园中的小亭坐下闲聊。前天开始天气转寒,两人都穿上御寒的棉衣。   纪千千道:“秋天未过,天气已变得这么寒冷,今年北国的冬天当是别有滋味。”   小诗垂下头去。   纪千千嗔道:“傻丫头,又在想什么呢?”   小诗轻轻道:“小姐今天的心情很好哩!”   纪千千心忖今早才和燕郎“相会”,心情当然舒畅。有感而发道:“人在面对逆境时,不但要坚强,还要保持乐观愉快的心情,始有把劣势扭转过来的机会。”   小诗往她望去,道:“外面是否又在打仗呢?”   纪千千怜惜地道:“为什会想到打仗?”   小诗道:“这几天见到的人都神情紧张,又很少见到皇上,我很害怕。”   纪千千奇道:“害怕什么呢?”   小诗垂首道:“我怕他们会攻打边荒集。”   纪千千叹道:“这是早晚会发生的事,但我们的荒人兄弟自有应付的办法。”   小诗没有说话。   纪千千明白小诗的心事,她是被慕容垂的战争手段吓破了胆,恐惧慕容永军的惨淡收场,会在荒人身上重演。   风娘出现在园内的碎石道上,朝她们走过去。   纪千千在她现身前的一刻,生出警觉,自然而然的把目光往她投去,接触到风娘的眼神,后者现出讶异的神色。   纪千千心叫糟糕,同时心中警惕,以后须小心一点儿。纪千千晓得会在这类自然反应上,泄漏出自己功力大进的秘密。若是以前的她,于风娘离她远达百多步的距离,是没有可能先一步察觉她的临近。   风娘来到小亭外,先向纪千千请安,然后道:“皇上着我来告诉小姐,明天清早我们会返回荥阳去,我已叫人为小姐整理行装。”   纪千千淡淡道:“千千还可以为自己作主吗?皇上高兴怎么办便怎么办吧!”   风娘双目现出无奈的神色,道:“不敢再打扰小姐了──”   纪千千插口道:“大娘!”   风娘讶道:“小姐有什么吩咐呢?”   纪千千向小诗道:“诗诗先回屋内去,我有几句话想和大娘说。”   小诗依言去后,纪千千道:“大娘请坐。”   风娘叹道:“我站在这里就可以了,小姐该明白,有很多事我是不方便说的,小姐想知道的话,可直接向皇上提出。”   纪千千微笑道:“我要问的事,与皇上没有半点关系,也无现今的情况,大娘该不会为难。”   风娘露出苦涩的神色,道:“过去了的事,我更不愿提起,也不想回忆。”   纪千千嗔道:“好哩!这么说我什么都不用问了,有什么不是过去了的事呢?”   风娘软化下来,叹道:“小姐请垂询。”   纪千千现出令人无法拒绝的笑容,轻轻道:“我只是想问有关燕飞的事。大娘是怎样认识燕飞的娘呢?”   风娘双目现出伤感的神色,道:“此事一言难尽,我真的不想提起,只可以告诉小姐,我们曾是要好的姊妹,却又同时──唉!老身要告退哩!请小姐见谅。”   纪千千娇嗔道:“大娘!”   风娘道:“我曾和燕飞的娘,在一个很特别的地方一起生活了一段日子,看着小燕飞来到这世上。我也不知那段日子是快乐还是痛苦,只希望有仙人能把这段记忆从我的脑海删去。”   纪千千道:“那你一定晓得燕飞的爹是谁哩?”   风娘剧颤一下,垂下头去,道:“小姐请恕老身失陪。”   就那么转身去了。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纪千千思潮起伏,隐隐猜到风娘言有未尽的那句话,该是“同时爱上同一个男子”,而此人正是燕飞的爹。他们之间的关系亦不简单,当是恩中有怨、爱中有恨,所以风娘方有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的感叹。   燕飞的爹能令鲜卑族最出色的两位女性同时为他倾情,肯定非是平凡之辈。看看现在的燕飞,即可想见他父亲当年的风采。   他究竟是谁呢?为何燕飞的娘从不向燕郎提及他爹的任何事?纪千千心中充满疑团,恨不得立即追上风娘,问个究竟。当然晓得追上她亦问不出什么东西来,更不忍心再逼她。   此事只好暂时作罢。   练功的时间又到了。   ※※※   慕容战、呼雷方和拓跋仪三大边荒集胡族领袖,联袂来到位于东南方设于废墟核心处、姬别命名为“兵器厂”的建筑物组群。   如果要打开门做生意,废墟当然不是理想的地方,可是作为制造兵器和火器的工厂,却是再没有地方比废墟更为理想,最妙是四周满布颓垣败瓦的辽阔区域,自然而然成为了兵刃火器试练场。   所以兵工厂一带的荒屋,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外人禁足,如果不幸被流矢或火器误伤,是不可以怪责别人的。   废墟在防卫上亦大有好处,十多座砖石结构的大厂房,四周设置了八座高起五丈的望楼,有姬别的手下轮流巡哨,以保证兵工厂的安全。   慕容战来到主厂的大门前,笑道:“每次我到兵工厂来,都会有种古怪的感觉。你们说吧,谁可以联想到像姬公子这么一个花花大少,竟拥有如此杀气腾腾,专门制造杀人利器的厂房呢?”   把门的数名大汉向三人肃立致敬,更有人往内通报姬别。   大雪变成了徐徐降下,欲续还休的雪花,但目及处仍是一片雪白,把荒芜不堪的废墟也净化了。   呼雷方道:“据闻姬大少制兵器的绝艺来自家传,但他爱拈花惹草却是本性,终日对着个大火炉难道不厌倦吗?当然要换上华衣丽服,到莺莺燕燕的场所享受别有不同的温柔乡滋味。这叫调济生活,我们姬少比任何人更懂得享受。”   拓跋仪不由想到香素君,她便是他的温柔乡了,只有她才可以令他忘记了一切。   慕容战笑道:“有人说女人是水造的,这一水一火该算刚柔相济了。哈──”   姬别从大门抢出,如果没见过他现在的装扮模样,肯定骤眼间认不出他来。此刻的他一身粗布麻衣、围着沾满污渍的牛皮大围裙、脚踏长靴、头缠长布条,怪模怪样似的,没半分平时行头十足、风流倜傥的影子。   呼雷方呵呵笑道:“大老板竟亲自下场,真令人想不到啊!”   姬别叹道:“什么大老板,不要说哩!现时我手头很紧,手下三百多个儿郎只能支半薪,幸好众兄弟都知我是只拖不欠,更是为了边荒集,大家才肯讲义气,与我共度时艰。”   又把沾上污渍的手往身上抹,道:“三位大哥来找我有何贵干?不要告诉我天已塌下来了,我这人最受不起刺激。”   慕容战道:“差不多是这样子,有什么清静的地方可以说话?”   拓跋仪道:“清静的地方只有掉头走方可以寻得,在兵工厂你想听不到打铁的声音,根本是没有可能的。”   姬别欣然道:“清静的地方还是有的,就是深藏地底的兵器库。不过我可不习惯听不到打铁和炉火的声音,对我来说那是天下间最动听的妙音,比得上青楼丝竹管弦的正声雅音。哈!随我来吧!”   众人正要举步,急骤的蹄声自远而近。   三人回头望去,一骑迅速驰至,马上的骑士竟是姚猛。   四人同时心往下沉,晓得姚猛来得如此匆忙,当不会是什么好事。   姚猛直冲至四人前方,急勒马缰,战马人立而起,发出嘶叫。   马儿前蹄重踏地上,姚猛跃下马来,喘息道:“方总和丁宣回来了。”   慕容战一呆道:“这么快?”   姚猛道:“泗颖水口已被慕容垂派兵占领,他们是被逼回头的。”   四人同时色变。   (卷三十二终) 卷三十三 第一章 爱的宣言   高彦朝船尾的方向走去,四、五个荒人兄弟正聚集在舱门外,低声谈笑,见高彦从船舱走出来,立即闭口。   高彦心情之佳,已难以任何言词来形容,明知他们在说自己,但哪会计较,佯怒道:“好小子!竟敢在背后说老子是非。”   其中一人道:“你高少现在有财有势,我们夜窝族的兄弟全要跟你讨生活,怎敢说你是非?我们是在羡慕你,小白雁确是美得可滴出花蜜来,难怪高少神魂颠倒。”   另一人道:“高少虽然艳福齐天,可是我们一众兄弟都在为你担心。”   高彦闷哼道:“担心甚么?”   那人道:“担心小白雁踢你下床时,一时不慎踢错了地方,你再爬上去已经没有用。”   高彦没好气道:“我去你们的娘!”   说罢昂然去了,把众人的哄笑声抛在后方。   天仍徐徐下着轻柔的雪花,颖水两岸白茫茫一片,小白雁独自一人立在船尾处,欣赏早来的秋雪。   高彦感到过去的所有努力、期待、焦虑、失眠,都在这一刻得到回报,爱的血液在沸腾着,有种想大叫大嚷的冲动。   从第一眼在边荒集见到尹清雅,他便一头栽进爱情的极乐天地去,这令人激动迷失的情绪自此从没有减退,只有愈趋炽热。假如这就是真正的爱情,他是绝不会嫌多的。他无法以语言来表达他心中的感觉,可是在这一刻看着她曼妙的背影,像与雪花混融在一起如幻如真的美景,他无需语言便理解了一切。   高彦来到尹清雅身旁。   尹清雅没有看他,雀跃道:“我还是第一次看到秋雪,真美!”接着瞥他一眼,微嗔道:“为甚么那样瞪着人家?不准这样看,你不知道这样看女儿家是无礼的吗?”   高彦再次说不出话来。   在雨雪飘飘里,左岸出现一个荒村,若隐若现。   尹清雅忘了责怪他,指着荒村道:“那是你的第几号行宫呢?”   高彦欣然道:“好像是三号行宫。”   尹清雅天真的问道:“这个村有鬼吗?”   高彦笑道:“这个是尹家村,你的宗亲鬼肯定不会害你。”   尹清雅生气地道:“人家是说正经的,你却只懂胡绉。信不信我一脚把你踢下河里去?”   高彦气定神闲地道:“你把我踢下水里,便会错过了我的爱的宣言。”   尹清雅“噗哧”娇笑,然后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爱的宣言?真是夸大!你那几下手段,瞒得过本姑娘吗?不外是脸皮够厚,口不择言,自我陶醉,硬要派清雅看上你吧!告诉我,你还有别的功夫吗?若仍是以前那一套,最好献丑不如藏拙,免拿出来丢人现眼。惹火了我,你便要吃不完兜着走,本姑娘最拿手是惩治狂蜂浪蝶呢!”   高彦胸有成竹地道:“今次不同了!因为我是站在雅儿的立场为雅儿着想。”   尹清雅讶异地瞥他一眼,见他一脸认真诚恳的神情,奇道:“你这小子又动甚么古怪念头哩?”   高彦道:“不是怪念头,而是充满高尚情操的伟大想法,充满为爱而牺牲的精神。刚才你吃饱肚子回房后,你有奇怪我一直没有过来找你吗?因我要独自一个人思量,想出能顾及雅儿感受,两全其美的好办法。”   尹清雅好奇心起,道:“说来听听!如果仍是不象样子,我今晚再不理睬你。”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听着哩!我已下定决心,排除万难──”   尹清雅截断他叹道:“死混蛋,还不是这一套?”   高彦不满道:“你知道我跟着说的是甚么吗?”   尹清雅没好气道:“你可以有甚么新花式?我才不会代你说出来。”   高彦道:“今次你怎都没法猜着,我要说的是,若得不到我未来岳丈师傅的亲口允婚,我一天都不会迎娶你。”   尹清雅目光往他投去,说不出任何话。   高彦神气地道:“这够伟大吧!雅儿现在唯一担心的是聂帮主的意向,只要他同意我们的婚事,便等于拨开云雾见青天,我们将可有个幸福美好的将来。”   尹清雅仍在发呆。   高彦道:“是否还须解释一下,我伟大在甚么地方呢?”   尹清雅大嗔道:“死小子!谁和你有未来?你可以停止发疯吗?除了一厢情愿,你还懂得甚么?也不秤秤自己是甚么斤两?我师傅恨不得把你五马分尸,你还真想他会把我许给你。”   “快给我清醒过来,以后想也不要想你所谓的伟大办法。如你肯安分守己,我便让你陪我在边荒集玩三天,三天后我回两湖去,从此与你再没有任何关系。今晚不睬你哩!”   说罢断然去了,剩下高彦呆在那里。   ※※※   燕飞在思索一个问题。   这是个不能不想的问题,就是如何击败孙恩。   艇子离开青溪小筑的码头,由宋悲风划船,载着他和刘裕往赴司马元显设于淮月楼东五层的夜宴。   屠奉三因另有事务缠身,须安排从边荒来的首批战士进驻冶城,所以稍后才自行赴会。   刘裕见燕飞现出思考的神色,不敢扰他思路,保持沉默。   他唯一可以胜过孙恩的就是仙门诀,可是照卢循的情况推断,他的七招仙门诀肯定奈何不了孙恩,所以必须在决战前,想出办法,在仙门诀上再有突破。   他现在的仙门诀是孤注一掷,先后发出真阳真阴,透过蝶恋花赠与敌人,变化欠奉,难度只在如何逼人硬拼上。这当然不算理想,亦违背了他本身“日月丽天大法”的精神。要在短短十天内另创能击败孙恩的新招,是绝没有可能的。   但能否把仙门诀融入他以前的剑法内呢?这个肯定是有可能的。   燕飞剧震道:“我想通了!”   刘裕和宋悲风齐朝他望去,前者道:“你想通的事,当是至关紧要,因为我从未见过你现在这般的神态。”   宋悲风笑道:“能令燕飞也震惊的究竟是甚么?快说来听听。”   燕飞闪烁着前所未见的异采,似可洞悉天地间任何秘密,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想到了击败孙恩的方法。”   两人大感愕然。这种事竟可以光“想”不练的“想”出来吗?刘裕恍然道:“今次见你,总是满怀心事的样子,原来是为孙恩头痛。”   燕飞心忖自己的心事岂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更不可道出真相。忽然心中涌起“泄露天机”这句话,明白到“天机”因何不可以泄露予无缘者的理由,皆因有害无利。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想到甚么破妖之法?”   燕飞含糊地道:“我只是想通武学上一道难题,令我大添对孙恩一仗的胜算,能否奏功,还要看当时的情况。”   刘裕道:“无论如何,你已恢复了信心和斗志。对吗?”   燕飞点头同意。   孙恩固然是他目前最大的烦恼,但也是能激励他突破不可缺少的元素。在向击败孙恩的目标迈进的同时,他对“破碎虚空”这终极招数愈有把握,触类旁通下,说不定有一天他可以悟破携美破空而去的手段。这才是他惊喜的真正原因,但却不可以说出来。   燕飞向宋悲风道:“如果我们现在抽空到谢家走一趟,探望大小姐,是否适宜呢?”   宋悲风道:“怎会有问题?大小姐不知会多么高兴才是。”   刘裕一震道:“小飞,你是否要尽早赶往太湖去?”   燕飞从容道:“如果大小姐的情况容许,明天我便动身。”   刘裕呆了一呆,叹道:“那你们去吧!我在艇上等你们。”   宋悲风诚恳地道:“刚才我曾到过谢家见大小姐,她精神和身体都大有改善,问起小裕你为何不去见她,我不得不把二少爷绝情的话如实告之。她听后很生气,着我告诉你,她为二少向你道歉,希望你不要把二少的话放在心上,还邀请你到谢家去。”   刘裕苦笑道:“这有分别吗?”   燕飞笑道:“当然有分别,如果你拒绝大小姐的邀请,代表你是个心胸狭窄、不够宽容的人,更代表你仍恼恨谢琰。”   宋悲风鼓励道:“有大小姐主持大局,哪到谢混那小子作恶?现在我每次回乌衣巷,都当那小子透明一样,见面绝不会施礼请安。哼!我伺候安公时,他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根本没资格说话。”   刘裕忽然想起谢钟秀,心中生出危险的感觉,但却脱口道:“好吧!”   话出口才后悔,却已收不回来。   ※※※   夕阳里,前方尘头扬起,数十骑全速奔至。   天气冷得异于寻常,寒风阵阵从西北方吹来,令旅人更希望及早抵达目的地。   拓跋珪正处于高度戒备下,忙下令马队停止前进,战士结阵保护运金车。   此处离平城只有十多里的路程,一路上他们都小心翼翼,避过山林险地,只找平野的路走,以防秘人伏击突袭。   在队尾的长孙道生和崔宏策骑来到他左右,齐往来骑望去。   长孙道生舒一口气,道:“是自己人。”   拓跋珪点头道:“来的是张衮,事情有点不寻常。”   张衮和五十多名战士,到离他们二百多步方开始减速,抵达他们前方,战马都呼着一团团的白气。   拓跋珪道:“发生了甚么事?”   张衮勒马停定,道:“敌人反击了。”   拓跋珪神色不变地道:“是否慕容垂来了?”   张衮喘着气道:“现在还弄不清楚,中午时收到报告,有敌骑在平城和雁门一带广阔的屯田区,肆意破坏,烧毁粮仓农田,驱散牲口,似是敌方大举进攻的先兆。”   拓跋珪叹道:“好一个万俟明瑶。”   张衮愕然道:“万俟明瑶?”   拓跋珪道:“此事稍后再说,还有其它事吗?”   张衮从怀里掏出小竹筒,双手奉上,道:“这是边荒集来的飞鸽传书,请族主过目。”   拓跋珪接过后取出信函,神色冷静的阅读一遍后,随手递予长孙道生,沉声道:“一切待返回平城后再说。”   ※※※   “酒来!”   卓狂生看着像斗败公鸡似的高彦,来到舱厅他那一桌坐下,头痛地道:“情海又生波──你们不是好好的了吗?又发生了甚么事?”   此时客人已吃过晚膳,只剩下两三桌客人,仍在闲聊。   高彦愤然道:“还不是给你这家伙害惨了。他奶奶的,甚么事事为人设想,却得到这样的回报。”   卓狂生皱眉道:“说吧!”   高彦负气道:“有甚么好说的?”   卓狂生正为边荒集忧心,闻言光火道:“你这小子,别忘记你和小白雁之有今天,全赖老子在背后运筹帷幄,否则,小白雁至今仍在两湖。你奶奶的,每次碰钉子都来怪我。你都不知自己多么幸福,多么令人羡慕,别人想碰小白雁的钉子还求之而不得。收起你的苦脸,再不说出来,我会大刑伺候。哼!你奶奶的!”   高彦无奈下道出情况。   卓狂生拍桌道:“那真要恭喜你哩!”   高彦一呆道:“恭喜我?”   卓狂生道:“当然要恭喜你,小白雁只是为你着想,怕你这小子真的发了疯,硬是到两湖去,哭着要老聂把爱徒许给你,轻则被人侮辱,重则被五马分尸,明白吗?她是担心你。唔!现在我有点相信,她真的喜欢了你这个根本和她毫不匹配的小子。”   高彦怀疑地道:“真的是这样子吗?”   卓狂生傲然道:“本馆主的分析,从来不会失误。他奶奶的,现在是乘胜追击的好时机。”   高彦颓然道:“她说今晚不会理睬我。唉!乘甚么胜呢?今晚我肯定睡不着。”   卓狂生骂道:“一晚的耐性也没有吗?你奶奶的。嘿!待我想想。对!她不是说到边荒集后和你吃喝玩乐三天吗?这可是你最后的机会,定要把生米煮成熟饭。试想想看吧!如果你能令小白雁珠胎暗结,聂天还又因承诺不能奈你的何,只好将错就错,把小白雁嫁给你。哈!这肯定是最好的办法。”   高彦先是目射奇光,接着神情一黯,惨然道:“如果我用这种手法得到小白雁,便不是为她着想,她嫁也嫁得不开心,老聂更不高兴,所以我也不会开心。唉!该是所有人都不开心,包括你在内。”   卓狂生苦笑道:“这的确是不光采的手段。但有别的办法吗?要聂天还高高兴兴的把爱徒许给你,等于要太阳改从西方升起来,再往东方落下去。根本是不可能的。”   高彦勉力振起精神,道:“此计是你想出来的,你必须动脑筋为我找出解决的办法。”   卓狂生失声道:“我想出来的?你的娘!我只叫你顾及小白雁的感受,却没有叫你也要照顾老聂的感受。你当老聂是三岁小儿吗?他不但是雄据一方的黑道霸主,而且是与我们势不两立的敌人,大小姐和他更是仇深如海。你说他会把爱徒嫁给一个荒人吗?他如何向桓玄交代。你的脑袋是用甚么做的?”   高彦坚持道:“你不是我认识那个整天妙想天开的卓疯子吗?我的‘爱的宣言’不是说来玩玩的,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否则雅儿会看不起我。快给老子想想,你也不想小白雁之恋没有个圆满的好结局吧。”   卓狂生呆瞪着他。   高彦摊手道:“俗谚不是有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吗?老子正是精诚的人,该没有甚么是做不到的。”   卓狂生一震道:“我想到了。”   高彦大喜道:“想到了甚么?”   卓狂生苦笑道:“我会每晚临睡前为你和小白雁求神作福,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高彦失声道:“这叫做办法?”   卓狂生油然道:“当然是办法。我愈来愈相信你和小白雁是天作之合,天地间再没有力量能拆散你们。兄弟!你想到甚么便干甚么,不要理会任何人的说话,包括我卓狂生在内,这就是最好的办法,一切由老天爷作主。讨论到此为止,你去睡觉,我就在这里趁记忆犹新之际,写这小白雁勇救高小子,一剑吓退向雨田的精采章节。” 第二章 情难言表   燕飞在谢娉婷和谢钟秀的陪伴下,到忘官轩为谢道韫作第二次治疗,刘裕与宋悲风则由梁定都招呼,在可俯瞰秦淮河景色的东园别厅等候。   谢混或许赴他的清谈会去了,不见踪影,也没有人提起他。没有谢琰、谢混两父子的谢府,令两人轻松多了,似乎谢家又回复了少许昔日的光辉。当然,这只是他们一厢情愿的错觉,谢氏家族的盛世已随谢安谢玄的逝世一去不返,而严厉的打击正接踵而来。   轻呷小琦送上的茶,还着小琦坐在他身旁,和她有一句没一句的闲聊起来,梁定都不时加入他们的谈话,说的不离谢府内的事。   小琦以前是伺候宋悲风的婢女,心地善良、善解人意,当日燕飞落魄暂居谢家,宋悲风便派他照顾燕飞的起居。以往宋悲风多次回谢家都见不着她,只今次谢钟秀让她出来见旧主。   刘裕神色平静地立在窗前,目光投往下方的秦淮河,心中却波起浪涌,原因来自谢钟秀。   离厅前她有点失去控制的深深看了他一眼,令刘裕也差点失控,有如被洪水冲破了防御的堤岸,再控制不了心中泛滥成灾的激情,那是个似曾相识的眼神。   对!   他曾经看过。   那是当王淡真被逼嫁往江陵,刘裕在船上截着他,想把她带走,却被她拒绝,刘裕不得不离开时,她望向他的眼神──揉杂了烈烧的爱火和令人魂断神伤的无奈、绝望和悲愤,碎裂了刘裕的心的眼神。   历史在重演着。   他已失去淡真,成为永不可弥补的遗憾,他怎可以让事情再一次发生?如此他做人究竟还有什么意思?他不明白,一向比王淡真更高高在上的谢钟秀,为何会忽然恋上他,但刘裕再没有丝毫怀疑,她的眼睛赤裸裸地呈现了她的心意。他也弄不清楚自己是否爱上了她,但一股无以名之的力量,已把他们连结在一起,他们再不是没有关连的两个人。   一切像天崩地裂般发生,刘裕一直以理智克制着对她似有若无的微妙感觉被引发出来,庞大至使他本人也大吃一惊。   可是她是绝对碰不得的,尽管她将来可以变作另一个刘牢之,至乎击败孙恩和桓玄,一跃而为南方最有权力的人,可是他仍是一介布衣,如要强娶谢钟秀,会令建康的高门离心,认为他是现有制度成规的破坏者,且以建康高门最难接受的方式进行破坏。   他和谢钟秀的好事是没有可能的,她也深明此点,所以眼神才如此幽怨无奈,她更晓得他绝不会和她私奔。   唉!何况他曾亲口向屠奉三和宋悲风作出承诺,不会碰她。   但自己已失去了淡真,还要失去她吗?生命还有何意义可言?出生入死又为了什么?唯一解决的办法,就是成为新朝的帝君,那时身为九五之尊,再非布衣的身份,爱干甚么便干甚么,谁敢说个“不”字?布衣想变为皇帝,在目前的南方社会里,是几近不可能的事,但却非全无办法。   自晋室南渡、偏安江左,驱逐胡虏、还我何山,一直是南方汉人的大愿。谁能挥军北伐,统一天下,谁便有资格成为新朝之主,向为深植人心的信念。所以只要他刘裕能掌握兵权,控制大局,然后进行北伐,收复中原,那九五之尊的宝座,将水到渠成的落在他手心内。   从没有一刻,刘裕这么刻意去想做皇帝的事。一直以来,在这方面他都是模模糊糊的,此刻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不但有明确的方向,且目标宏远。因为他晓得自己未来的苦与乐,全系于眼前的决定上。   忽然他想起江文清。   自与她边荒集分别后,他愈来愈少想起她,反而想任青媞的时间比想她还多一点,他是否对她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呢?扪心自问下,实况又非如此。和她一起的感觉是很舒服的,她不论内涵和姿色,加上大家屡经生死劫难,情深意重,双方的感情远非任青媞和谢钟秀能比拟,但为何她对自己的吸引力总像比不上谢钟秀甚或任妖女,个中道理他是明白的。因为他渴求刺激,一种能令他忘掉了王淡真的激烈情怀。   任青媞的吸引力在她的高度危险性,与及她本身飘忽难测的行为。谢钟秀更不用说,活脱脱的正是另一个王淡真,连处境也极度相似。   对江文清他是心怀内疚,尤其当他感到对别的女子动心,更像做了对不起她的事。现在他把复仇振帮的希望全寄托在他身上,他更感到不可负她。   假如他真的当了皇帝,一切问题皆可迎刃而解,他绝对没想过妃嫔成群的帝皇生活,但──燕飞来到他身旁,低声道:“王夫人想单独见你。”   谢道韫独坐轩内,只点燃了两边的宫灯,穿上厚棉衣,精神看来不错,如果刘裕不知实情,绝没法联想到昨天她还没法下床。   刘裕踏足忘官轩,心中百般感慨,遥想当日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前,在这里举行的小会议,谢钟秀仍是个只爱缠着谢玄撒娇的天真孩子,淡真则是个无忧无虑、情窦初开的少女,当时谁想得到等待她们的命运会是如此残忍不仁,她们理该是受庭院保护的鲜花,哪知竟会受风雪的摧残。   谢道韫露出一个亲切的笑容,轻轻道:“小裕长得更威武了,走起路来大有龙行虎步之姿,小玄确没有选错人。来!到我这里来──”   刘裕向他施礼请安,恭敬地坐下。现在谢家里,她是唯一能令他敬佩的人。亦只有从她处,可以看到谢家诗酒风流的家风传承。   谢道韫明显消瘦了,不过她最大的改变是眼神,那是种历尽劫难后心如枯石的神色,他永不能恢复至当日忘官轩内的风流才女,就像他再不是那一天的刘裕。   谢道韫道:“你和小琰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现在刘裕最想谈的,是有关谢钟秀未来的幸福,如果得到谢道韫的认许,他的感觉会舒服多了。但他更知道这是谨毛失貌,一个不好会惹来不堪想象的后果。谢道韫可以全无困难地接受他作谢玄的继承者,可是若牵涉到打破高门布衣不能通婚的大禁忌,恐怕以谢道韫的开明,亦没法接受,那便糟糕至极。   他真的不想影响谢道韫的康复,表面看她已恢复了昔日的坚强,但他却清楚,她只是勉为其难负起担当谢家主持者的重任。   刘裕苦笑道:“大人着我去刺杀刘牢之,在我痛陈利害下,大人仍不肯收回成命,遂一怒之下和我划清界线。唉!我也想不到事情会发展至这个地步。”   谢道韫凤目一寒,旋又现出心力交瘁的疲惫神色,黯然道:“小裕你不要怪他,他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自行其是,脾气又大,安公也没法改变他。”   刘裕道:“在走投无路下,我只好求助于司马元显,通过他与司马道子妥协,否则我只有逃亡一法。”   谢道韫叹道:“我已从宋叔处清楚了这方面的情况,怎会怪你呢?小玄最害怕的情况终于出现,未来会是怎样子呢?小裕可以告诉我吗?”   刘裕一呆道:“玄帅害怕的情况?”   谢道韫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该是想起谢玄,痛心地道:“小玄最害怕的是小琰会被司马道子利用,藉以分化北府兵,更怕他心高气傲,没有重用你,却领兵出征。他担心的一切,已全变成眼前的现实,你教我该怎么办吧!”   刘裕为之哑口无言,现在一切已成定局,谢琰能否回来,纯看他是不是命不该绝,谁都没法帮忙,他可以说甚么呢?谢道韫恢复平静,淡淡道:“小裕的表情已告诉了我答案,情况真的那么恶劣吗?”   刘裕道:“战场上变化万千,成败谁都难以逆料,或许战果会出人意表。”   谢道韫无奈地道:“我太清楚小琰了,所以一直劝他拒绝司马道子的任命,只是他听不入耳。”   刘裕心中热血上涌,奋然道:“只要我刘裕尚有一口气在,绝不会让孙恩横行下去。”   谢道韫道:“你明白他们吗?”   刘裕呆了一呆,问道:“夫人是指天师军吗?”   谢道韫点头应是,然后双目涌出神伤魂断的神色,想起最不该想的事,道:“只有到过会稽的人或许会明白当地的民心,绝不是躲在建康城里的人能明白的。坦白告诉你,当日小玄力主栽培你,我也有提出疑问,到现在才真正明白小玄的选择是明智的。只有来自民间的人,才能明白民众的心事。小琰一向高高在上,从没有试图了解民众的想法,他只是另一个王郎,分别在一个只懂开坛作法,一个却沉迷于高门大族的显贵身份,他们的失败是注定了的。我没有资格教你怎么去做,因为我本身也是高门的一份子。当日我们完全不明白,为何四周的城池可以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失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那是个人心所向的问题。小玄是对的。”   接着深深凝视刘裕,以坚定的语气道:“我们南方汉人的命运,不论是高门大族,又或寒门布衣,正掌握在你的手上。这不是言之尚早,而是眼前的事实。刘牢之本是个人才,但他的所作所为却令所有人失望,玄弟正因看穿他的本质,所以才提拔你来代替他。现在建康的皇族高门对你是又爱又怕,民众则因你的‘一箭沉隐龙’而生出无限憧憬,机会已摆在你眼前,就看你怎样掌握。只要能团结上下,你的成就会超越你的玄帅,不会辜负他对你的厚望。”   刘裕心中敬佩,谢道韫肯定是建康高门最有视野远见的人,兑现时的形势看得透彻清晰。心中一热,脱口道:“孙小姐──嘿!孙小姐她──”   谢道韫微笑道:“我差点忘记谢你,你们为钟秀费神了,她年纪尚小,该不须急着嫁出去。唉!”   刘裕本想向她透露他对谢钟秀的心意,岂知她误会了,以为是指请她为谢钟秀作主,拒绝司马元显求婚的事,还多谢他,教他难以一鼓作气,到了唇边的话没有一句说得出来。她最后的一声叹息,不用说是想起自己的婚姻。   谢道韫又道:“淡真的事令我很难过,钟秀也为此郁郁不乐,这种事谁都没法子。”   刘裕见她说起王淡真,眼都红了,他自己心中亦一阵苦楚,热情和勇气全面冷却,更没法向她说及自己对谢钟秀的心意,且是绝对不宜。还有甚么好说的,只好告退离开。   ※※※   拓跋珪来到床旁,俯视正拥被卧在床上的楚无暇,微笑道:“你的脸色好看多了。”   楚无暇轻轻道:“族主何不坐下来,陪无暇闲聊两句,好让无暇为你解忧。”   拓跋珪淡淡道:“我还是喜欢站在这里,这是我的一个习惯,喜欢时刻保持警觉,这是做马贼时养成的坏习惯,令我睡难安寝,假如连这种事你也可以为我解忧,说不定我真的会迷上你。”   楚无暇讶道:“原来收留我和爱我根本是两回事,那无暇不得不施尽浑身解数来博取族主的爱宠,就看族主是否有胆量尝试一些比较危险的玩意,肯否为治好失眠症付出代价?”   拓跋珪大感兴趣道:“究竟你有何提议?因何竟牵涉到胆量的问题,又须付出代价?”   楚无暇取来放在枕边的百宝袋,探手从内取出一个高只三寸的小药瓶,以两指捏着,送到拓跋珪眼前,柔声道:“这是我从佛藏取来的宝贝,瓶内盛着三粒宁心丹,乃来自汉人的丹学大家,有半仙之称的郭景纯之手,是建康高门梦寐以求的珍品,乃无价之宝。”   拓跋珪哑然笑道:“难怪你说是有危险性的玩意,竟然是这么一回事。你当我拓跋珪是甚么人呢?际此大敌当前的关键时刻,怎能像南方那些所谓名士般沉迷于丹药,还用做正经事吗?”   楚无暇淡淡道:“无暇现在的命运,已与族主连结在一起,怎会做不利族主的事?这宁心丹并不会影响人的神志,反会令你的思路更清晰,忘忧去虑,保证有几晚可以安眠。”   拓跋珪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听来确有点吸引力,不过服食丹药是有后遗症的,我是绝不会试这种东西。”   楚无暇微笑道:“刚好相反,宁心丹之所以被视为丹宝之一,正因药效令人惊奇,可持续十多天之久,却不会有任何后遗症,瓶内本有七颗宁心丹,给大活弥勒和佛娘各服去一颗,另两颗则被我在回程上服用了,你看我像出了事的模样吗?”   拓跋珪双目射出精芒,盯着她道:“你有什么心事,为何连服两颗宁心丹?”   楚无暇叹了一口气,徐徐道:“告诉我,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开怀的事呢?”   拓跋珪差点哑口无言,因为从她幽怨的语气听出,她是对他并未迷上她的话作出反击,只好岔开道:“你的话不是前后矛盾吗?刚说过这玩意带有危险,且须付出代价,现在又说服宁心丹不会有不良的后果。”   楚无暇把药瓶放入被子内,一双美眸闪闪生辉,道:“族主误会了,无暇指的危险,并不是宁心丹本身,而是服药后会引发的情况!你尝过宁心丹那种滋味后,便永远忘不掉那种感觉,至乎觉得那才是真的快乐,人要如此活着才有意义。当这样的情况发生时,你会忍不住追求丹药的效应,最终变成沉迷丹药的人,和建康的高门名士变成同路人。那才是最大的危险。”   拓跋珪沉吟半晌,皱眉道:“既然如此,竺法庆和尼惠晖怎能停止服用呢?照你说的道理,瓶内该没有半颗剩下来。”   楚无暇欣然道:“问得好!先不说他们都有钢铁般的意志,最主要他们服药的目的,有点像神农尝百草,是要亲自体验宁心丹的药性,看看可否制造出类似的丹药来。制丹炼药卖往南方,一直是我们弥勒教一个重要的收入来源。”   拓跋珪问道:“他们成功了吗?”   楚无暇道:“郭景纯学究天人,对丹药有独特的心得,除非试丹的是‘丹王’安世清,否则,天下怕没有人能复制出一颗宁心丹来。不过已足可令我们大幅改善五石散的炼制,令南方名士更趋之若鹜。差点忘了告诉你,五石散是一盘有高度竞争性的生意,质量非常重要,绝瞒不过惯服药的人。”   拓跋珪笑道:“你们是不安好心才对。不但可从南方人士口袋里掏钱,还害得人不思进取,沉迷丹药。”   楚无暇笑道:“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有甚么好说呢?名士服药之风又不是因我们弥勒教而起,我们亦只是因势成事。宁心丹的利和弊全给族主说清楚哩!一切由族主决定,我只是提供族主一个选择。”   拓跋珪沉吟道:“只要意志坚定,是否可以说停便停呢?”   楚无暇往他望去,美目内异彩闪烁,似是在说:族主终于心动了。 第三章 公子心声   当刘裕离开谢家的一刻,他有截然不同的感觉,他的生命再不是活在对过去的追悔和仇恨里,而是奋勇前进,为自己的目标和理想努力,关键正在于谢钟秀。   谢道韫指建康的高门对他又爱又怕,他何尝不对建康的高门爱恨难分。他是由建康高门最显赫的谢玄,一手提拔起来,但亦是建康门阀的制度,令他失去了最深爱的女子。他一向是个实事求是的人,所以肯和司马道子妥协,与高门里的有志之士结盟,但绝不表示他同意高门永远把寒门践踏在脚下的门阀制度,只是在形势所逼下,不得不作出的手段。   王弘说得对,门阀制度由来已久,不是任何人能在短期内摧毁,那只会带来大灾难,令南方四分五裂。   燕飞也说得好,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里,那只会侵蚀人的心。   在如此这般的情况下,他最想得到的便是谢钟秀,只有她可使他把对淡真的爱转移到她身上,且于他个人来说,等于彻底摧毁了高门寒门间的阻隔,兼且她是谢玄之女,如果他能予她幸福,也是报答谢玄恩情的最好办法,更何况她对自己是如此依恋,充满期望,他刘裕怎可一错再错,坐看她成为高门大族政治的牺牲品,步上淡真的后尘。   他是决不容这样的情况发生的。   他要成为新朝的天子,这已成为他唯一的出路。   宋悲风的声音把他扯回现实去,只听他向坐在身边的燕飞问道:“大小姐的情况如何?”   燕飞大有深意的瞥刘裕一眼道:“宋大哥可以问刘兄。”   刘裕收拢心神,点头道:“大小姐精神非常好,表面看不像曾受重伤的人,说了很多话仍没有露出疲态。”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的疗伤之术,肯定是当世无双。”   燕飞含笑瞧着刘裕,道:“是否我的错觉,刘兄的神态似有点异于平常模样。”   刘裕差点想把心事尽情倾诉,却知万万不可,他顾忌的当然不是燕飞,而是宋悲风。矛盾的是他必须取得宋悲风的合作,才能进行他决定了的事。   首先他必须再秘密与谢钟秀见另一次面,弄清楚她对自己的心意,同时自己也须向她表明心迹。他会把心中的爱意,完全向她倾注,便像当日对淡真的热恋。   这是至关紧要的一步。   宋悲风亦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刘裕生出被他看破心事的感觉,微笑道:“我确实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其中道理可否容我稍后禀上。”   燕飞点头道:“明早吃过早点,我立即上路。”   心想的是离开建康前,先向安玉晴道别,只是不想说出来,因为感到不宜让她卷入刘裕的事情去。   宋悲风道:“与孙恩的事了断后,小飞可否于返回边荒途上,向我们报个平安。”   燕飞微笑道:“那时你们仍在建康吗?”   刘裕道:“宴后我们会告诉你报平安的手法。这方面是由老屠负责的,他会在短时间内在孔老大的传信基础上,加以扩充而成为我们的军情网,只要你在某处留下口信,我们会很快收到信息。”   燕飞点头道:“你们终于大展拳脚哩!”   刘裕目光投往出现在前方的淮月楼,正要说话,忽然抽一口凉气,嚷道:“我的娘!发生了什么事?”   燕飞也愕然道:“码头上怎么聚集这么多人,且大部分是楼内的姑娘,有什么热闹好看的呢?”   见到他们的小艇不住接近,守在码头区过百的男女齐声欢呼喝彩,不住呼唤燕飞的名字。燕飞立感头皮发麻,知道是冲着他来的尴尬场面。   宋悲风呵呵笑道:“秦淮的姑娘,谁不想目睹赢得纪千千芳心的绝代剑客燕飞的风流模样?小飞今回难为你了!”   ※※※   楚无暇没有直接答他,平静地道:“族主可知我因何连服两颗宁心丹吗?”   拓跋珪终于在床沿坐下,道:“这正是我想知道的。”   楚无暇神色如常地轻轻道:“因为我懊悔以前做过的所有事,更希望所有事从没有发生过,最好是能忘掉了以前的一切,能开始新的生活。”   拓跋珪心中激荡着自己也没法理清的意念和情绪,包含着怜惜、忌妒、鄙视、肉欲等说不清的复杂感觉,忽然间,他清楚明白自己再不能把她视作弃之不足惜的玩物。越了解她,越感到她对自己的诱惑力。除了表面的美丽外,她还是个有内涵和性格的女人。一个很特别的女人。   拓跋珪按捺着把她搂入怀里的冲动,问道:“你成功了吗?”   楚无暇幽幽的白他一眼,道:“这正是对你早前问题的答案,任何灵丹妙药的功效都是短暂的,只有极少数能彻底改变体质的丹药是例外,但那要冒更高的风险,无暇本以为把佛藏带回来后,便可得到族主的宠爱,效力该远胜宁心丹。唉!”   拓跋珪也大感招架不来,苦笑道:“如果你晓得我拓跋珪一向为人行事的作风,该知道我对你是另眼相看。现在对我来说,没有比打败慕容垂更重要的事。何况男女间的事,要逐渐发展才有味道,如果我甫见你便占有了你,反不是什么好事。无论如何,你已告诉了我答案,不论是什么丹药,只有麻醉一时的效用,有点像喝酒,变成了心瘾更绝非好事。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楚无暇柔声道:“族主相信感觉吗?”   拓跋珪一头雾水的回应道:“相信感觉?这句算是什么话?感觉是与生俱来的,根本轮不到你相信或不相信。”   楚无暇娇笑道:“正因是与生俱来的,所以我们才会忽略感觉,不当作是什么一回事,也不会特别理会,便像我们习惯了呼吸,可是当你吐纳调息的时候,便发觉呼吸竟可对我们如此重要,不懂吐纳方法者,休想打下练武的根基。”   拓跋珪苦笑道:“除家国大事外,其他事确难引起我的兴趣。不过你的话予我新鲜的感觉。好吧!我耐心听你说。”   楚无暇双目像蒙上一层迷雾,徐徐道:“色声香味触,是人之所感,有所感自有所思,所以思感是二而为一,一切都是‘心’的问题,只有能感能思,才代表我们生活着。我们弥勒教卖丹药,卖的正是一种感觉,与平常思感有异的感觉。平常的感觉便像一条永不会冒出水面的鱼儿,永不晓得水面外的世界是怎样的,可是当牠服下丹药后,便首次离开水内,看到了外面的世界,醒悟到竟可以有如此的境界。当然这是短暂的,但至少牠拥有了新的感觉,明白到可以有另一种有别于往常的思感,那是一种全新的境界。”   拓跋珪哑然失笑,道:“说到底,你是想说服我尝试宁心丹。”   楚无暇摇头道:“当然不是这样,丹药的效果会因人而异,是否会沉迷亦看个人的意志,有点像上青楼,青楼姑娘出卖的亦是感觉,有人倾家荡产,亦有人因而得到生活的调剂和乐趣。族主不是想治好失眠症吗?无暇只是向你提供一个可能的方法。”   拓跋珪笑道:“这是个有趣的谈话,令我轻松了很多,暂时我的情况仍未恶劣至须藉助丹药的田地。无暇好好休息,我本有些事想问你,留待明晚吧!”   说罢离房去了。   ※※※   “当!”   碰杯后,四人把酒一饮而尽,气氛轻松起来。   东五层回复旧观,不知情者肯定没法猜到,不久前这里曾发生过刺杀事件,鼎鼎大名的干归且因行刺不遂,饮恨秦淮水。   司马元显情绪高涨,频频劝酒。   今晚的布置又与那晚不同,于厢房中放了张大方几,司马元显、燕飞、刘裕、屠奉三各据一方。   司马元显笑道:“今晚肯定没有人敢来行刺,除非他不晓得燕飞在这里喝酒,但如果消息不灵通至此,就根本没作刺客的资格。”   屠奉三接口道:“该说那只能是第九流的刺客。”   众人起哄大笑。   司马元显叹道:“我们又在一起哩!”   宋悲风本在被邀之列,但宋悲风托辞不习惯风月场所,只负责送燕飞来,却不参加晚宴。三人明白司马元显的意思,指的是当日与郝长亨在大江斗法的组合,再次聚首一堂。只从这句话,可知司马元显对当晚发生的事念念不忘。   司马元显意兴飞扬地道:“今晚我们以江湖兄弟的身份论交,把什么阶级地位全部抛开,唉!这句话我很久以前便想说了,但到今晚才有机会。”   燕飞欣然道:“今次见到公子,便像见到另一个人,教我非常意外。”   司马元显道:“都说是江湖聚会,还唤我作什么公子,叫元显便成,先罚燕兄一杯。”   刘裕笑道:“‘公子’便是你的江湖绰号,唤你公子是妥当的。”   司马元显怪笑道:“对!对!该罚自己才对。”举酒又喝一杯。   三人见他已有几分醉意,不再为他斟酒。   司马元显叹道:“告诉你们或许不会相信,事实上我非常怀念安公在世时的日子,那时我不知天高地厚,终日沉迷酒色,从来不懂反省自己的行为,碰了很多钉子。”   燕飞地位超然,不像刘、屠两人般在说话上有顾忌,畅所欲言的笑道:“既然碰钉子,那些日子有何值得怀念之处?”   司马元显道:“最值得怀念的,是做什么都不用负责任。唉!那时候真的荒唐,竟敢和安公争风吃醋,回去还要给我爹臭骂一顿,却全无觉悟。”   燕飞道:“那你何时开始醒悟到自己的行为有不对的地方呢?”   司马元显道:“今晚老宋不在,我们说起话来方便多了。现在我要说一件丢脸的事,你们有兴趣听吗?”   刘裕生出古怪的感觉,听着司马元显倾吐心事,便知这掌握大权的王族公子,内心并不像表面般风光快乐,且是满怀心事,但只能隐藏在心底里,到此刻对着他们三个曾并肩作战的伙伴,在带点酒意下,得到倾泄的机会。   屠奉三笑道:“公子肯说,我们当然愿意听。”   司马元显道:“事情是这样的,你们听过王恭的女儿王淡真吗?她和玄帅的女儿谢钟秀并称建康双娇,均为人间绝色。”   燕飞目光不由朝刘裕投去,后者神色不善,但燕飞已捕捉到他眼内一闪即逝的神伤。   屠奉三并不知刘裕和王淡真的关系,没有留意,点头道:“当然听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公子当然不会错过追求她的机会。”   司马元显谈兴极浓,似恨不得把心事一股脑儿说出来,道:“是不肯放过,我得知她秘密离开都城,借口奔安公的丧,到广陵去与她爹王恭会合,忍不住领人追了上去,却惨中埋伏,不知给哪个混蛋射了一箭,吓得我逃回都城。不瞒各位,那一箭也把我震醒过来,醒悟到自己离开都城便一无是处。”   刘裕心道,那个混蛋便是老子,当然晓得不可以说出来。同时心中涌起怪异的感觉,司马元显现在向他们推心置腹,当他们是朋友。但将来有一天,如果司马元显成为自己登上帝座的障碍,自己能否狠起心肠对付他呢?刘裕真的不知道。   司马元显续道:“但真正的全面醒觉,便与三位有关。那晚我连遭重挫,最后更被三位俘虏,可说是我一生人中最大的屈辱,令我想到自己也可以被人杀死。最教我想不到的,是燕兄不但以礼待我,还当我是兄弟朋友,且信任我。当我们一起划艇逃避‘隐龙’的追杀,那种感觉真的难以形容,到今天我仍然很回味当时斗智斗力的情况。哈!现在我们又可以并肩作战了!”   众人又添酒对饮。   司马元显放下酒杯苦笑道:“以前的日子都不知是怎样过的?浑浑噩噩的,好像永远没有满足,每天也有点不知干什么才好。现在虽然担子越来越重,要操心的事不胜枚举,但总觉得心中有着落,相信自己是有能力办事的。”   燕飞微笑道:“既然如此,为何公子又说非常怀念安公在世时的日子?”   司马元显点头道:“的确很矛盾。或许是因现在责任太多。越清楚状况,越感到害怕。幸好有三位助我,否则我真的不知如何应付。在以前那段日子,天天风花雪月,也不知是痛苦还是快乐,却感到一切都是安全的,不论闯了什么祸,都有我爹为我出头,从来都不担心会被人干掉,这样的日子,多多少少也有点值得怀念吧!”   司马元显感慨万千地道:“今晚是非常特别的一晚,我从没想过可和三位再次聚首,且是在秦淮河最著名的东五层,也说了从没有向人透露的心底话。来!我们再喝一杯?我虽没资格和燕兄比剑,但却可以来个斗酒。”   众人举杯相碰。   刘裕笑道:“公子可知燕飞的酒量,绝不会比他的剑法差。”   笑声中,四人再干一杯。   此时连刘裕等也有几分酒意了。   司马元显道:“这一杯是祝燕兄旗开得胜,大败孙恩,重演当日斩杀竺法庆的壮举,令天师军不战而溃。”   燕飞讶道:“公子如何晓得此事?”   屠奉三道:“是我告诉公子的。”   司马元显兴致盎然的问道:“燕兄对今次与孙恩之战,有多少成的胜算呢?”   事实上,司马元显提出了刘裕和屠奉三最想问燕飞的事,均全神听着。   燕飞目光投往花窗外,唇边掠出一丝令人高深莫测的笑意。 第四章 预知战果   拓跋珪进入厅堂,等候着他的崔宏和长孙道生连忙起立恭迎。   三人于一角坐下,拓跋珪道:“确切的情况如何?”   长孙道生道:“情况并非太恶劣,因为早过了收割的季节,大批的粮货已收进了平城和雁门的粮仓内,纵使秘人肆意破坏,仍不会影响冬天粮食上的供应。”   拓跋珪沉声向崔宏道:“崔卿有甚么看法?”   崔宏道:“秘人是要制造恐慌,打击族主的威望,为慕容垂的反攻造势,更是要激怒我们。”   拓跋珪双目厉芒闪动,道:“如何可以施展崔卿擒贼先擒王之策?”   长孙道生现出犹有余悸的神色,道:“万俟明瑶不论轻身功夫和其七节软鞭,均是诡异难测。当晚我和崔兄及楚姑娘合力围攻她,仍奈何不了她,最后若不是楚姑娘拼着捱她一掌,把她刺伤,后果不堪想象。想杀她已不容易,更遑论生擒她。”   拓跋珪断言道:“于我拓跋珪而言,没有不可能做到的事,崔卿可有办法?”   崔宏道:“族主心中的想法,该与属下相同。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生擒活捉万俟明瑶,这个人将是燕飞。但必须有巧计配合,把万俟明瑶从暗处引出来,令她由暗转明。”   拓跋珪叹道:“小飞确是最佳人选,只恨边荒集同样需要他,教他如何分身?”   崔宏道:“这就是策略的重要性,任何计策都要配合时机,才能收如电闪雷鸣的效应。”   长孙道生不解道:“时机指的是甚么呢?”   崔宏道:“今回秘人离开大漠来助慕容垂对付我们和荒人,摆明是针对两方的特殊情况,采取打击经济扰乱人心的手段,令我们陷入困境,不但可令我们陷入各自为战的被动局面,更可重挫战士的斗志和士气,方法高明,亦是秘人能采取的最优秀战略,成功的机会很高。”   拓跋珪点头道:“崔卿所言甚是。我们现在是阵脚未稳,平城和雁门周围的民众尚未建立起对我们归附之心,的确很容易被敌人动摇。兼之盛乐离此过远,只要秘人能截断两地的交通,我们将变为孤军,如果不是平城和雁门可互为呼应,只是慕容详以足可收拾我们。”   崔宏继续分析道:“尤为重要的,边荒集是我们的命脉,如我们和边荒集的连系被斩断,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是我们黯然败退的日子。”   长孙道生皱眉道:“没有这么严重吧!两城库藏的粮食,该足够我们食用至明年秋天。”   拓跋珪沉声道:“在正常情况下,确是如此,但崔卿说的该非一般情况。”   长孙道生道:“我能想到的,是附近乡镇的民众因恐慌挤到两城来,令我们的粮食不足以供应骤增的人口。”   崔宏道:“谁都知道牲口战马可由盛乐供应,但粮食物资必须透过边荒集向南方搜购,秘人的战略目标,不但要截断盛乐至平城的交通,更重要是中断边荒集与我们这里的联系,如此我们在寒冬过后,根本无力抵抗慕容垂的大军,而荒人则动弹不得,没法与我们连手抗敌。”   拓跋珪微笑道:“刚才崔卿指的时机,是怎么样的时机呢?”   崔宏欣然道:“族主想到哩!”   拓跋珪含笑不语。   长孙道生苦笑道:“请恕道生愚鲁,仍然不明白。”   拓跋珪笑道:“非是道生愚鲁,而是道生惯了在沙场明刀明枪的与敌周旋,不惯耍手段、玩阴谋。崔卿指的是当我们在平城和雁门最大的粮仓,均被敌人潜入放火烧掉的时候,那就是我们需要的时机了。”   长孙道生愕然以对。   拓跋珪从容道:“我们可假设慕容垂定于明春反攻我们,一切计策均可依这预测厘定。对秘人四处破坏,我们是毫无办法,故对此采以不变应万变之策,只要保得住平城和雁门,便不算输。哼!既然猜到秘人会烧我们的粮仓,当然不会让他们把真粮烧掉,只要他们认定我们粮食供应不足便成。”   接着向崔宏道:“崔卿请说下去。”   崔宏道:“慕容垂现时的兵力虽不足以截断我们和边荒的连系,但要封锁边荒颖水的交通,却是绰有余裕。当边荒集被割断与北方的交通,我们亦因缺粮,不得不向边荒集求援,整个斗争的中心将会转移到平城、雁门和边荒集的联系上,如何突破敌人的封锁,正是敌我成败的关键。”   长孙道生精神大振,恍然道:“我明白了,如果在这时候,我们带着五箱黄金,到边荒集去购粮,敌人将会倾力而来,破坏此事,如此便可以令万俟明瑶由暗转明,再由燕飞出手活捉此女,一举解决了秘人的问题。”   拓跋珪欣然道:“细节由你们仔细商量,将真粮变成假粮一事必须火速去办,迟则不及。此事交由你们两人全权处理。”   崔宏和长孙道生轰然接令。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任何和我拓跋珪作对的人,都不会有好收场的。”   ※※※   燕飞微笑道:“今仗将以平手作结,因为我是不可以受伤的。”   三人听得面面相觑,即使说话的是燕飞,也有点没法接受,这种事是没可能猜测到的,偏是燕飞说得那么肯定,还一副理所当然的态度。不过,三人可以肯定的,是燕飞丝毫不害怕孙恩。   司马元显说出三人的心声,道:“燕兄是否能知过去未来,否则怎可能这般肯定?”   燕飞哑然笑道:“没有人能看破未来的迷津,但知彼知己的能力我还是有的。在这人世间,恐怕没有对手比我和孙恩更清楚对方的虚实,因而也可预知战果。”   三人都自以为明白了燕飞的意图,因为燕飞和孙恩有两次决战的前科,清楚对方功底的深浅是当然的事。岂知燕飞指的其实是太阳火和太阴水的功诀,是真的掌握到对方的尺短寸长。   屠奉三道:“燕兄刚才说因为你不会容许自己受伤,故此仗会以不分胜负作结。这么说,如果燕兄拼着受伤,是否可除去孙恩呢?”   燕飞从容道:“我和孙恩间的情况微妙异常,不可用一般的情理测度,个中情况实一言难尽。论功力,我确比不上他精纯深厚,但说到变化,我却肯定在他之上。可这么说,他的道法武功,已臻至巅峰之境,想再有突破,是难比登天;而我则是仍在路上摸索,每天都有点不同。”   刘裕道:“刚才来此途上,燕兄不是说过已悟破击败孙恩的方法吗?”   燕飞答道:“于长远而言,我确实掌握到破孙恩的法门窍诀,不过目前仍是言之尚早。”   司马元显皱眉道:“我明白燕兄刚才说的每一句话,却是愈听愈胡涂。所谓高手较量,不是毫厘之差,已足可决定胜负吗?除非其中一方能全盘控制战局,于胜负未分前逼对方知难而退,否则怎会是和气收场?”   燕飞欣然道:“所以我说个中情况非常微妙,难以描述。我也晓得这么说会令你们如堕迷雾,说出来只是让你们心里有个准备,竺法庆的情况不会在孙恩身上重复一次,至少不会在今仗发生。”   屠奉三叹道:“燕兄确是非常人。”   司马元显举起杯子,敲门声响,接着有女子声音道:“淑庄可以进来吗?”   ※※※   纪千千在风娘陪伴下,到主堂去见慕容垂。风娘神色凝重,默不作声。纪千千晓得再难从她处问出东西来,索性省回唇舌。   她有十多天未见过慕容垂,这是她被俘后,从未发生过的。慕容垂不是没有忽然不知到了哪里去的纪录,但都只是三、四天不等,没试过这么久的。   她们从中园循青石板路绕往主堂正门,隔远便看到慕容垂亲送一客出门,此人一表人才,意态轩昂,纵使对着慕容垂,仍是不亢不卑,神态从容,教人一看便知非是平凡之辈。尤使纪千千印象深刻处,是此人不但非是中土人士,更不是她认识的诸胡种族。   纪千千不由留神,忽然慕容垂的声音似有如无的隐隐传进她耳内,道:“今次一切仰仗先生,如能说服赫连勃勃,把拓跋珪的根基拔起,那拓跋小儿只能在平城坐待末日的来临。”   那人欣然道:“这方面包在我身上,我要的只是那个妖女。”   纪千千心中一震,登时再听不到下面的说话,不由大感讶异,她离他们远达百步,兼之他们又是低声交谈,照她以往的能力是没可能听到的。   慕容垂送走了客人,目光朝纪千千投去,露出倾慕爱怜的神色,然而其神态颇为轻松,似是解决了所有棘手的难题。   纪千千直抵他身前,风娘退往一侧。   慕容垂忽然上下打量她,脸现不解之色。   纪千千心中不安,知被他看破自己功力上大有精进,掩饰道:“皇上召千千来所为何事呢?”   慕容垂瞥风娘一眼,道:“我们到堂内再说。”   两人进入主堂,在一边的圆桌对坐,女婢奉上香茗糕点后,退出堂外,只剩下他们两人。   慕容垂叹道:“这是不可能的,为何今回我见到千千,竟感到千千出落得更漂亮标致了,灵秀之气逼人而来,有如出水芙蓉。”   纪千千放下心来,知他是因自己眼神变得更灵动深遂、肤色亮泽而“惊艳”,非是怀疑她在秘密练功。淡淡道:“皇上仍未说出召千千来所为何事。”   慕容垂苦笑道:“闲聊也不可以吗?我离开千千足有十三天之久,千千却不问一句我究竟到了哪里去吗?”   纪千千道:“好吧!敢问皇上这十多天来,到过甚么地方呢?”   慕容垂差点哑口无言,继续苦笑道:“千千的辞锋很厉害,教我难以招架。明早我们将返荥阳去,听说附近很多地方都在降雪,再迟点路途会辛苦多了。”   纪千千道:“皇上的神态很轻松呢!”   慕容垂微笑道:“人生无常,有起有伏,我刚经历一个严重的挫折,幸好现在大局已定,可以稍松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大局已定?”   慕容垂断然道:“今晚我们不谈边荒集的事,也不提拓跋珪那忘本的小儿,其它的事只要千千垂询,我慕容垂会酌情回答。”   纪千千心忖其它的事我哪有兴趣,不过慕容垂肯只说话不动手当然最理想。沉吟片刻道:“皇上的争霸大业,现在是如何一番光景?”   慕容垂哑然失笑道:“好千千!真懂得问。好吧!现在关内关外,是两个情况。关外的情况渐趋明朗,只要去除几个跳梁小丑,便是我慕容垂称霸之局。至于关内嘛!恐怕谁都弄不清楚其中错综复杂的形势。”   纪千千道:“该难不倒皇上吧!”   慕容垂现出充满信心的笑容,忽然谈兴大发地道:“让我告诉你有关姚苌的一件趣事,当然!对他来说绝不有趣。”   纪千千也被引起好奇心,点头道:“千千听着哩!”   慕容垂见惹得美人心动,忙道:“事情是这样的,姚苌自把苻坚勒死于新平佛寺内,四出征讨,战无不胜,眼看关中要落入他的掌握里。当苻坚之子苻丕于襄陵被慕容永大败,逃难时被杀,姚苌更是气势如虹,连我他也不放在眼内。”   纪千千静心聆听。   慕容垂续道:“苻丕死后,继位者是苻坚族孙苻登,此子性格独特,喜欢我行我素、不拘小节,更博览群书,在各方面的才干远胜苻丕,当时我便晓得姚苌有了劲敌。却仍没想到在战场上所向无敌的姚苌,每次对上苻登,没有一次可占到便宜。哈!于是姚苌不怪自己无能,反疑神疑鬼,以为是苻坚的鬼魂作祟,竟在军中为苻坚立了个神像,希望苻坚安息,不再和他计较下去。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如果他没有勒死苻坚,只拿他作傀儡,现时该是另一番景况。”   纪千千明知慕容垂在卖关子引她说话,只好依他意愿道:“立了神像后,战况出现转机吗?”   慕容垂嗤之以鼻,道:“天下间怎会有这么便宜的事,姚苌仍是不住失利,竟忽然发疯把神像的头斩下来送给苻登,又把苻坚挖出来鞭尸泄愤,他是输疯了。也幸好他遇上克星苻登,否则早出关来和我争地。”   纪千千现出恶心的表情,显是想象出姚苌鞭苻坚尸的恶形恶状。   谁想得到,统一北方的一代霸主,不但不得善终,死后也不安宁。   纪千千道:“苻登可回复大秦国昔日的光辉吗?”   慕容垂油然道:“此事谈何容易,苻登的一时得意只是氐秦帝国的回光返照。在大势由治趋乱,由统一走向分裂,十个苻登也难成气候,更何况他是独木难支。姚苌若被他活活气死,还有个比乃父更高明的姚兴。苻登之所以能屡战不败,主因是他有个叫雷恶地的猛将足智多谋。哈!关于苻登此人,也有很多趣闻,千千想听吗?”   纪千千讶道:“皇上怎能对关中发生的事。了如指掌呢?”   慕容垂傲然一笑,淡淡道:“这叫军情第一,愈能晓得对方主帅的性格作风,愈能想出击破对方的手段谋略,在这方面我是绝不会掉以轻心的。千千似乎对苻登兴趣不大。”   纪千千没有直接答他,问道:“除姚苌和苻登外,尚有甚么人物呢?”   慕容垂答道:“算得上是人物的,五个指头可以数尽,在我心中的排名,依次是乞伏国仁、吕光、秃发乌孤、沮渠蒙逊和赫连勃勃。”   纪千千要的就是他这几句话,如此方可不着痕迹的问及关于赫连勃勃的情况,漫不经意地欣然道:“五个人里,我只认识赫连勃勃,他在边荒集遭挫败,现在情况如何呢?”   慕容垂双目亮起精芒,用神瞧她。   纪千千神色如常,事实上内心发毛,暗忖难道慕容垂凭她这句表面全无破绽的话,猜到她刚才在门外窃听到他和客人的密语? 第五章 军情告急   司马元显亲自启门,把李淑庄如珠如宝的迎入东五层。   燕飞和屠奉三都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名动建康的“清谈女王”,乍看下并不觉得她有何特别之处,头梳双鸶髻,结于头顶呈十字形高髻,神情庄重严肃,可是到她脱下曳地长袍,现出内里湖水绿色贴身衣裙,加上束腰的七色宽彩带,三人眼前一亮,被她撩人的体态和美好的曲线吸引。   三人依礼起立相迎。   李淑庄忽然凑到司马元显耳旁低声细诉,司马元显立即现出心荡神移的表情,不住微笑点头。   然后李淑庄目光飘往三人,同时展露出说不尽风流多情的笑容,娇呼道:“淑庄向刘爷、燕公子和屠大哥请安,还请三位恕过淑庄慕名闯门之罪,因为淑庄感到如错失此拜会良机,淑庄会终生后悔,请三位不要和淑庄计较,让淑庄可尽待客之道。”   燕飞和屠奉三生出当夜刘裕初会她时的感受,她长相上的缺点全消失了,代之是一张充满媚惑力、风情万种的脸孔,她的魅力是整体的,难怪能颠倒建康的公子名士!站在她身旁的司马元显便是最好的例子。   刘裕再感受不到她的真气,可能那晚她是处于戒备状态下,故泄露了底细,当然她亦没想过刘裕是那么高明。   燕飞到此刻仍不知李淑庄是何方神圣,还以为她像纪千千之于以前的秦淮楼,是淮月楼最有名的才女,皆因刘裕尚未有机会说及她。此女令她印象最深的是她虽一付烟视媚行的诱人情态,可是她的眼神清澈深邃,被迷倒的只是追逐于她裙下的男人,她本身或许是全不动心。燕飞眼力高明,不用感觉到她的真气,也可从她举手投足间窥见她身怀武功的端倪,从而晓得此女绝不简单。   屠奉三锐利的目光上下打量她,心中却是另一番感受。如此目光对良家妇女来说是逾越无礼,但对她却是恰如其份,还代表仰慕欣赏。屠奉三当然不是对她动心,而是她擅长观女之术,看出此女天生媚骨,足可迷死任何好色的男人,难怪在建康这么吃得开。   司马元显讶道:“淑庄你的称谓真古怪,为何不是三位大爷。而是一个称爷。一个叫公子,屠爷则变成屠大哥。如果你解释得令我们不满意,罚你饮三大杯。”   确实很难以几句话去说尽李淑庄的风情,美妍的界限固然是模糊不清,但严肃起来又大有冷若冰霜的况味。说她轻佻,却又是风度优美;明知她是逢场作戏,偏又处处透露出能说服人的真诚;从她的节制处,可想见她放荡的风情,容易亲近时,又感到她拒人于千里之外。而正是这种种互相矛盾的感觉,造成她独特的风姿,非常引人入胜。   当她的眼神投向屠奉三,以他的修养也不由心中一荡,似乎是她看自己那一眼与看其他人都不同,至此方明白那晚刘裕因何没法奈何她。   李淑庄两边玉颊各飞起一朵红晕,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螓首,表情丰富生动,尽显女性娇柔可人的情态,哪还有半点像淮月楼的大老板、建康城能叱咤风云的女中豪杰。   轻轻道:“元显公子怎这么促狭,奴家的话是发自内心的嘛!哪解说得清楚呢?刘爷是大刘爷处的小刘爷,奴家怎敢为他改称谓;燕公子独得秦淮花魁,而凡到我们青楼作客的恩客,我们惯了称之为公子,所以燕公子是实至名归。难道我称燕公子为燕壮士或燕大侠吗?多么与今夜东五层的情景格格不入呢?至于屠大哥,一向纵横江湖,对青楼是过门不入,今趟到淮月楼,亦非为了我们女儿家,称他作大哥,反更亲切。这样的解释元显公子如仍不满意,淑庄甘愿领罚。”   燕飞倒没有甚么感受,刘裕和屠奉三则暗叫厉害,她是不着痕迹地挑拨离间,目的是要惹起司马元显妒忌之心,尤其司马元显曾是争逐于纪千千裙下的不贰之臣,与燕飞两方本是情敌的关系。   不过李淑庄显然低估了司马元显和他们之间的交情,亦猜错了司马元显的真正情性。司马元显全无异样神色的开怀笑起来,道:“淑庄果是辩才无碍,请淑庄入座。”   ※※※   慕容垂目光从纪千千处移开,投往屋梁,沉声道:“赫连勃勃只是个忘恩负义、狼心狗肺之徒,千千为何还有兴趣提他?”   纪千千安下心来,知非是被慕容垂看破,只因慕容垂想起赫连勃勃,心生怒意,致有这种神态。同时心中讶异,既然如此,慕容垂又怎会打赫连勃勃的主意。   她的头脑再次活跃起来,道:“他的声誉这么差吗?”   她本身绝不是擅玩阴谋手段的人,只是在形势所需下,不得不学习此道,勉力为之。   慕容垂回复平静,道:“任何认为赫连勃勃是可靠的人,终会后悔。我曾警告姚苌,他却以为我是在离间他和赫连勃勃,置之不理,到他醒觉时,悔之已晚。”   纪千千保持缄默,怕慕容垂因他过分关心,对她起疑。   慕容垂忽又哑然笑道:“如果不理其德行,这家伙确是个人才,兵法武功,均是上上之选,兼且胆大包天,连我慕容垂也敢算计。如果他不是投向姚苌,我早把他煎皮拆骨、活宰生吞。”   纪千千道:“他是否背叛了姚苌呢?”   慕容垂摇头道:“这小子很懂浑水摸鱼之道,趁姚苌和苻登难分难解之际,竟硬吞了柔然人送于姚苌的八千匹战马,又聚众三万偷袭他的岳丈没奕子,收编了他岳丈的部队,自称大夏天王,封大哥右地为臣相,二哥力俟提为大将军,叱干阿利为御史大夫,弟阿利罗为征南将军,差点把姚苌气死,这才明白到自己是养虎为患,否则赫连勃勃怎可能有翻身的机会。这样的一个人你说是否卑鄙无耻之徒?”   纪千千点头应是,心想的却是要尽快通知燕飞,着他知会拓跋珪,防范赫连勃勃的突袭。   ※※※   司马元显的位置换上李淑庄,司马元显则坐到燕飞身旁,尽显李淑庄在建康受尊崇的地位。李淑庄巧笑倩兮,殷勤地向四人逐一敬酒,然后道:“燕公子可知自己已成现在秦淮姑娘最希望伺候的人呢?”   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个眼色,都暗骂李淑庄一而再,再而三在这题目上做文章,为的是要挑起司马元显妒忌之心。她说的该是实情,教人没法挑剔,问题在于此种事上,最难令人接受的正是事实,令人不能当作是夸大失实、吹捧之言而置诸一笑。   她的策略对以前未开窍的司马元显肯定会有一定效用,但现在的司马元显,最关心的是司马皇朝的兴衰,哪会把这种话放在心上,何况他更颇为崇拜燕飞。   果然司马元显笑道:“我们是与有荣焉,我在秦淮河打滚多年,但刚才所有姑娘挤到码头迎宾的场面,我还是首次得睹。”   李淑庄表面不露任何情绪起落的神色,热情奔放地瞄燕飞一眼,又低首像是要掩饰心中的羞涩,再以她在这世上没有哪个男人能抵御得住妖媚的凤目,含情脉脉地再瞥燕飞一眼,柔声道:“不知燕公子会在建康逗留多久呢?”   司马元显欣然笑道:“淑庄若要打我们燕公子的主意,便要显点本事,让燕公子今晚心甘情愿的不离淮月楼半步。”   李淑庄失望地道:“明天燕公子便要离开建康吗?”   燕飞从容道:“燕某俗务缠身,难作久留。”   李淑庄微嗔道:“甚么事令公子来去匆匆呢?”   刘裕和屠奉三心叫不妙,正要抢答,司马元显早先一步代答道:“燕兄明早将会赶往太湖,与‘天师’孙恩作生死决战,此战将会是千古流传的一场决战。”   李淑庄呆了一呆,举杯道:“奴家仅在此向燕公子敬一杯,祝燕公子于斩杀恶和尚竺法庆后,再诛妖道。”   燕飞只好举杯回敬。   刘裕和屠奉三虽知被李淑庄探得情报,但都不是真的在意,因为以燕飞之能,根本不怕她弄甚么手段。   不过他们均感到李淑庄不请自来,带有破坏和示威的含意,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她为何这么愚蠢呢?   ※※※   小艇离开淮月楼的码头,由宋悲风操舟,载着燕飞、刘裕和屠奉三返回青溪小筑。   燕飞立在船首处,寒意逼人的河风,吹得他衣衫猎猎作响,状如乘风欲飞的天神。刘屠两人坐在艇子中间处,这艘无篷快艇长二丈宽四尺,足供八人乘坐。   宋悲风笑道:“淮月楼的小菜在建康相当著名,司马元显招呼你们的肯定是该楼最拿手的几道菜式。”   刘裕道:“我反觉得粗茶淡饭最够滋味──”   屠奉三截入道:“那个女人才是最够味道,话中有刺,摆明是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可惜没时间和她计较,否则我会叫她明白开罪我们的后果。”   宋悲风大讶道:“李淑庄竟主动地来惹你们吗?”   燕飞默然不语,似沉醉在他的天地里。   刘裕本想向他说及关于李淑庄的事,见他闻李淑庄之名却没有反应,遂打消念头,向屠奉三问道:“我们甚么时候离开?”   屠奉三斩钉截铁地道:“明天黄昏时动身,我愈想愈感到不妥当。唉!这里的生活太舒适了,我有点不习惯。”   宋悲风皱眉道:“我们的荒人兄弟军,今天才到了第一批五百人,不用我们照顾和安排吗?”   刘裕心中想着的却是另一件事,正委决不下,他应否秘密和谢钟秀见个面?好弄清楚她的心意,也向她作出男子汉大丈夫永不改变的承诺,他真的很有这个冲动。想起她,内心便像燃起一团烈焰。   要见谢钟秀,必须于动身到前线去前进行,且必须宋悲风的协助才行,但那怎么成呢?宋悲风不但会大力反对,还会对他失望,至乎生出反感。   唉!假如自己赢得她芳心后,却于战场上阵亡,对她会是多么残忍的一回事?自己该否聪明点,待干出成绩来才向她示爱,那时要说服宋悲风也会容易些儿。   屠奉三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刘爷有甚么意见?”   刘裕根本不晓得屠奉三和宋悲风在说甚么,见两人都瞪着自己,只好含糊地道:“一切由屠兄安排好了。”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你在想甚么呢?一副神不守舍的样子?我是在问你的意见,明天该走陆路还是水路呢?若走水路,便要劳驾你刘爷向司马元显借艘性能超卓、经得起大海风浪的战船,万一遇上天师军的船,仍可有一战之力。”   刘裕大感尴尬,心忖这叫做贼心虚,连忙回过神来,道:“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我们是否从此不买刘牢之的账呢?说到底他仍是我名义上的顶头上司。”   屠奉三双目闪闪生辉,沉声道:“这叫他做初一,你做十五,和他还有甚么上司下属可言。只要我们能击破天师军,便可和他分庭抗礼,司马道子更会大力支持你。现在最重要是把天师军打个落花流水,其它一切都不用介意,亦只有放手去大干一场,我们方有亮丽的前景,否则一切休提。”   刘裕道:“如此我们便先秘密潜入广陵,与我的恩师孙无终碰个头,又可见孔老大,肯定可以有好处。”   屠奉三欣然道:“好计!”   宋悲风愕然道:“这岂非要分裂北府兵吗?”   屠奉三冷笑道:“北府兵早在谢玄辞世后就已四分五裂,只看谁能重整北府兵。像胡彬便完全投向我们一方来,如果刘毅那小子不是这般忘恩负义,何谦派系的将领也会向我们投诚。”   刘裕沉吟道:“到前线后,我要设法与朱序碰个头。”   屠奉三点头道:“这是高明的策略,但时机定要计算准确,否则会令朱序认为你在搞事。”   宋悲风皱眉道:“我不明白!”   刘裕解释道:“朱序是谢琰的副帅,如果谢琰的部队有甚么闪失,仓皇撤退之际,晓得附近有我们在接应,别无选择下只有朝我们所在处撤来,而我正是要令朱序清楚此点。”   宋悲风恍然道:“难怪你们要在前线取得据点。”   屠奉三道:“今仗首要是情报,其次是时机,只有能掌握全盘情况,我们方可把握时机。此是兵法中有形、无形之术,在占领据点前,我们的部队是无形的,占地后便从无形变作有形。所以时间的拿捏非常重要,过早会变成被天师军狂攻猛打的目标,过迟便错失接应收抚谢琰部队的机会。”   宋悲风道:“假如二少爷真的赢了呢?”   刘裕苦笑道:“那我们只好拉大队返回边荒集去,那时我们在司马道子眼中,将失去利用价值,又同时开罪了刘牢之和谢琰,建康再没有我们容身之所。”   屠奉三微笑道:“谢琰可以变成另一个谢玄吗?那是没有可能的。谢琰本身如何窝囊是不在话下,更有刘牢之在一旁扯他腿子,谢琰岂有侥幸可言?”   宋悲风叹道:“听你们这番话,令我真正感受到兵家所说的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的况味。”   此时燕飞忽然转过身来,在船头坐下,双目闪动着奇异的光芒,沉声道:“我要立即向边荒集的拓跋仪送出飞鸽传书,办得到吗?”   三人同感错愕。   屠奉三道:“你想到甚么要紧的事?”   燕飞刚接到纪千千的心灵传感,他可以如何解释呢?只好含糊地答道:“我忽然想到赫连勃勃或趁此时的形势,浑水摸鱼,所以须警告拓跋珪,此事必须立即去办。”   小艇抵达青溪小筑,缓缓靠岸。   刘裕心中一动,道:“我陪你到千里马行去发信。”   宋悲风道:“不如我们一起去,掉头顺流而下,出大江后亦是顺流,半个时辰便成。”   刘裕忙道:“不用这般劳师动众,宋大哥和奉三回去休息好了。”接着向屠奉三打个眼色,表示和燕飞有私话要说。   屠奉三虽然精明,但终非刘裕肚里的蛔虫,哪想得到他心里正转着的念头。欣然道:“宋大哥,我们回去吧!”   宋悲风只好随他登岸。   当刘裕接过摇橹,代替了宋悲风,他清楚晓得,他与谢钟秀的恋事,已像燎原之火,一发不可收拾。 第六章 一场春梦   燕飞坐在艇子中间,面向正在摇橹的刘裕,忍不住的问道:“刘兄是否有话要说,为何一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的神态?”   刘裕苦笑道:“因为我怕说出来后,你会责怪我。”   燕飞失笑道:“是否与谢钟秀有关呢?”   刘裕大讶道:“你怎会一猜便中?”   燕飞道:“谢钟秀别头看你时,我正在她后侧,想装作看不见也不成。好哩!你和她的事是如何发生的?”   刘裕只好从实招来,然后道:“我一直在压制自己,可是今晚她瞥我的一眼,把我的防御力完全毁掉了。唉!我怎忍心她重蹈淡真覆辙,她又是玄帅的骨肉,在任何一方面来看,我都不可以袖手旁观。”   燕飞轻轻道:“你爱她吗?”   刘裕颓然道:“我不知道,事情来得太突然了,在她投怀悲泣前,我从没想过和她有任何可能性,可是当我拥着她的一刻,感觉着她的身躯在我怀抱里抖动,我忘掉了一切,在那刻开始,我便没法忘记那种动人的滋味。但我仍能控制自己,甚至向宋大哥和奉三作出承诺,不会对她有非分之想。可是你也见到了,她回头看我的那一眼,是那么令人心碎。于是我在想,大丈夫立身处世,为的是什么呢?去他娘的什么高门寒门之别、士族布衣之差。我刘裕今次到建康来,是要翻天覆地,如果连一个爱自己的女子亦保护不了,做了皇帝又如何?如此打生打死还有什么意义?”   燕飞不住点头,似乎表示同意,待他说罢后问道:“你打算如何处置江文清?”   刘裕急喘一口气,道:“我不会负她的。”   燕飞微笑道:“你刚才说的天公地道,决不是非分之想。我完全同意。敢做敢为,才是好汉。我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忙?”   刘裕道:“我想今晚见她一面,只有你能助我偷入谢家,探访她的闺房。”   燕飞笑道:“那我们要蒙头蒙脸才成,被人发现时,可以装作是小偷之流。”   刘裕大喜道:“你答应哩!”   燕飞凝望着他,双目射出深刻的感情,道:“我不单乐意玉成你的好事,还代你高兴,正如我常说的,人不能长期活在仇恨和悔恨中。老天爷对你曾经很残忍不仁,现在该到了补偿你的时候。但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不论是文清还是钟秀,你必须有始有终,把你对淡真的爱转移到她们身上去,令她们幸福快乐。”   刘裕坚定地道:“我绝不会忘记燕兄这一番话。”   燕飞道:“由我来操舟吧!我要把船程缩短,好让你多点时间夜会佳人。”   ※※※   卓狂生来到立在舟尾的高彦身旁,恐吓道:“还不回房睡觉,小心向雨田忽然从水里跳出来,掐着你脆弱的喉咙。”   高彦叹道:“我很痛苦。”   卓狂生劝道:“痛苦也回房内才痛苦吧!虽然雪停了,但仍是寒风阵阵,你看甲板上除了你之外,还有别的人吗?着了凉又如何陪你的小白雁玩足三天三夜?随我回去吧!”   高彦叹道:“你怎会明白我?你自己回去吧!我捱不住自然会回舱里去。”   卓狂生微怒道:“我不明白你?你有多难了解呢?他娘的!你这小子肯定是自懂人事后,便为娘儿发疯,以前是花天酒地,现在是为小白雁发狂。”   高彦苦笑道:“都说你不明白我。回想起来,我以前晚晚泡青楼,实在是逼不得已,因为未寻到真爱。说起那时的生活,真是无聊透顶,不要看我夜夜笙歌,左拥右抱,其实我感到很孤独,希望可以藉不住追求新鲜的东西,填补心中的不足。现在我终于找到真爱,却落到这种田地,你叫我今晚怎能入睡呢?”   卓狂生正要说话,足音响起。   一个荒人兄弟满脸喜色的赶来,大声嚷道:“小白雁有令,召见高少。”   高彦登时欣喜若狂,一阵风的走了,剩下卓狂生和那荒人兄弟你眼望我眼,不知好气还是好笑。   ※※※   两道黑影,从靠河的东墙翻入谢家,接着几个起落,避过两头守夜的恶犬,落在东园别厅的房脊上。   这两个不速之客,正是燕飞和刘裕,均穿一身夜行黑衣,还蒙着头脸,只露出眼睛。   刘裕见远近房舍延绵,倒抽了一口凉气道:“如何找她?”   燕飞沉吟道:“当年我在谢家养伤,住的是在北院的宾客楼,而北院亦是家将下人聚居的地方,当然不适合作谢钟秀的香闺,可以在考虑范围里剔除。中间是忘官轩所在的四季园,该是谢家休息游赏的地方。如此只剩下我们身处的南院和东院,这两院皆临近秦淮河,景观最美,如果我是像谢安、谢玄般的风流名士,也会选两院之一作居所。”   刘裕道:“你似乎漏了西院。”   燕飞道:“北院和西院论景色远及不上东南两院,肯定不会是谢安、谢玄的居室所在,在高门大族里,这种事是会一丝不苟的。哈!我记起哩!我第一次见安公,是在东院的望淮阁,如此看谢安该居于东院,谢琰是谢安之子,也该住在此院内。”   刘裕问道:“这么说,钟秀的居室是否设于南院内的机会最大呢?”   燕飞苦笑道:“恐怕只有天才晓得,真后悔没有请宋大哥一起来。唉!你也知我只是说笑。噢!”   刘裕紧张的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燕飞现出回忆的神情,道:“我记起哩!我第一次见到谢钟秀,是在贯通东北院的九曲回廊上,当时她和朋友出外刚回来,她肯定是返东院去,如此推论,她该是住在东院里,就是我们现时身处的院落。”   刘裕扫视远近,颓然道:“只是东院便高高低低、或众或散的百多座房舍,如何寻找?”   燕飞微笑道:“如果我不是深悉你的底细,绝猜不到你竟然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否则怎么会说出这么外行的话来。”   刘裕尴尬地道:“我是当局者迷。对!当时谢家最有地位的三个人是谢安、谢石和谢玄。如果谢安、谢玄均居于东院,谢石理该住南院。而谢安、谢玄的住处肯定是东院景观最佳、规模最宏大的两组院落,如此钟秀的香闺所在,已是呼之欲出了。”   燕飞四下观望,指着临河的一组园林院落,道:“那就是望淮阁所在的建筑组群,该是现在谢琰、谢混居室所在。”   又指着隔邻的院落,道:“这一组又如何呢?只有这组楼阁可与其媲美。”   刘裕吁出一口气道:“却没想过在谢家找一个人这么费周章。虽然这处院落有十多幢房舍,但怎么都比搜遍全府好多了。麻烦你老哥给小弟把风,我要进行寻佳人的游戏哩!”   燕飞道:“你有何寻人妙法呢?千万别摸错了别个小姐的香闺。”   刘裕胸有成竹道:“凭的是我虽比不上方总但仍属灵锐的鼻子,幸好我和她曾亲热过。”   燕飞笑道:“我们去吧!”   两人从屋檐滑下,展开身法,往目标楼房潜去。   ※※※   “进来!”   高彦有点提心吊胆的把门推开,因为尹清雅会用哪种方式欢迎他,根本是无从揣测。   尹清雅轻松地道:“还不滚进来?”   高彦放下心来,连忙把门关上,神气的走进去,直抵坐在窗旁的尹清雅身前,先伸手握着她椅子的两边扶手,情不自禁的俯前道:“我来哩!”   尹清雅举手掩着两边脸颊,美目圆睁道:“你想干什么?是否想讨打?”   高彦在离她不到半尺的位置与她四目交投,嗅吸着她迷人的气息,所有悲苦一扫而空,感到什么都是值得的,心花怒放道:“我什么都不想,只想和雅儿以后永不分离,每天令雅儿快快乐乐。”   尹清雅没好气的低声道:“你这小子真是死性不改,若你还不滚到另一边坐下,本姑娘会立刻把你轰出门外去。”   高彦一个旋身,转了开去,又再一个旋身,以他认为最优美的姿态坐往和她隔了一张小几的椅子上,哈哈笑道:“这叫大丈夫能屈能伸,在时机未成熟下,暂且撤退。”   尹清雅娇笑道:“什么能屈能伸,又胡言乱语了。”   高彦嬉皮笑脸道:“伸者站也,屈者坐也,刚才我是伸,现在是屈,不是能屈能伸是什么?”   尹清雅登时语塞,笑嗔道:“死小子!除了口甜舌滑外,你还有什么本事?”   高彦昂然道:“辩才无碍,便是一种大本事,想当年春秋战国之时,纵横家者如苏秦、张仪,便是凭三寸不烂之舌,赢得功名富贵,留名史册。我高彦则赖此赢得雅儿的芳心,因为她晓得,天下间只有我一人才能哄得她开心,其他人都不成。”   尹清雅没好气道:“脑袋和嘴巴都是你的,你爱怎么想,要怎么说,爱一厢情愿,我确是拿你没办法。好哩!趁我还有耐性前,告诉我边荒集有什么特别的玩意儿?”   高彦心中大乐,心忖如此岂非接受了我说的轻薄话,而不会动辄动武。那种感觉如是逍遥云端,像神仙般快乐,如数家珍道:“边荒集是个让人昼伏夜出的地方,白天让我们一起睡觉,晚上才出来活动──”   尹清雅大嗔截断他道:“谁和你一起睡觉?”   高彦暗笑道:“一起睡觉和睡在一起是有分别的,让我解释给你听──”   尹清雅捂着耳朵,霞生玉颊道:“我不要听。”   好一会听不到高彦的声息,别过头来,见高彦正呆瞪着她,放下玉手,狠狠道:“死小子!有什么好看的?”   高彦吞一口涎沫,艰难地道:“雅儿真动人。”   尹清雅作了个“我的天呵”的表情,气道:“你放规矩点成吗?”   高彦小心翼翼地道:“我可以问雅儿一个问题吗?”   尹清雅戒备地道:“什么问题?”   高彦道:“上次我们在边荒集分手时,你不是说过‘雅儿有什么好呢’这句话吗?你还记得吗?”   尹清雅两边玉颊飞起红晕,令她更是娇艳欲滴。当高彦仍未弄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时,早给她执着胸口从椅子上硬扯起来,轰出门外去。   ※※※   刘裕终于找到了谢钟秀,却不是嗅到她的气味,而是听到她的声音。   声音传来处是一座两层楼房,楼上仍透出黯弱的灯光,谢钟秀似是在吩咐婢女去睡觉,看来她也准备登榻就寝。   这区域的防守格外森严,除有护院牵恶犬巡逻外,还有两个暗哨。对探子来说,最头痛正是暗哨,因为对方静伏暗处,令人难以察觉。敌暗我明下,很容易暴露形迹。但当然难不倒像燕飞这种顶尖儿的高手,全赖他提点,令刘裕成功潜至小楼旁的花丛内。   燕飞鬼魅般掠至他身旁,低声道:“楼上只有她一人,你从南窗入楼,该可瞒过岗哨的耳目,最重要是她不会因误会而惊叫。”   又指着后方两丈许处的大树,道:“我会藏身树上,离开时须看我的指示。”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接着燕飞现出全神贯注的神色,显是在留意四周的动静。刘裕感到自己的心在忐忑狂跳,也不知为了什么,紧张至一团糟,暗骂自己没用时,燕飞喝道:“去!”   刘裕一溜烟的奔出去,绕到小楼的另一边,腾身而起,扑附在南窗上。   灯火熄灭。   刘裕心中叫好,拉开半掩的花窗,无声无息的钻进去。如兰如麋的香气透鼻而入,不用说床铺衣物均用香料熏过。这还是刘裕破题儿第一趟私自闯入闺女的卧室,那种感觉难以形容至极点,好像冒犯了不可侵犯的神圣禁地。   小楼上层以竹帘分隔作两边,他身处之地正中放着一张床榻,四边陲下绣帐。一道优美的人影,正从另一边朝竹帘走来。   刘裕心中燃起火热的激情,忘记了一切的往竹帘移去,把正揭帘而入的美人儿一把抱着,另一手掩住她香唇,嘴巴凑到她耳旁道:“是我!是刘裕!孙小姐不要害怕。”   在黑暗里,谢钟秀闻言后仍剧烈的挣扎了两下,这才安静下来,娇躯微微发抖。   刘裕有点不解的再低声唤道:“我是刘裕!”缓缓把手移离她湿润的樱唇。   谢钟秀喘息道:“你来干什么?还不放开我!”   刘裕的满腔热情登时像被冰水照头淋下,冷却了大半,无意识的松手。   谢钟秀脱身出去,沿着竹帘退后,直至抵着墙壁,张口似要大叫,最后并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刘裕感到整个人完全麻木似的,更是完全不明白,更没有想过谢钟秀会是如此反应,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然后他发觉自己来到靠墙而立的谢钟秀身前停下来,生硬地道:“孙小姐,我是──唉──”   谢钟秀或许是因他没有进一步行动,冷静下来,不悦道:“你怎么可以在半夜三更到这里来呢?”   刘裕再没法把那天向自己投怀送抱的谢钟秀和眼前的她连系起来,勉强挤出点话来,道:“孙小姐不是想见我吗?只有这样我们才有说密话的机会。”   谢钟秀气道:“你可通过宋叔安排嘛!哪有这般无礼,乱闯我的闺房,传出去成什么样子?”   刘裕差点要找个洞钻进去,苦笑道:“错都错了,孙小姐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呢?”   谢钟秀气鼓鼓地道:“我只想质问你,为何要投靠司马道子那卑鄙无耻之徒?你忘了我爹如何提携你吗?你对得起我爹和我们谢家吗?你对得起淡真吗?有什么不好做的,偏要去做司马道子的走狗,我爹的威名给你丢尽了。”   刘裕恍然大悟,整件事根本是一场误会。她今天黄昏望自己的一眼,确是充满无奈和怨怼,问题是非是她爱上了他,而是怨他背叛谢玄,甘当司马道子的走狗。事实上,她从没有看上自己,什么都是自己一厢情愿的妄想。   刘裕生出无地自容,恨不得立即自尽,好一了百了的想法。   谢钟秀的声音续传入他的耳内道:“我现在明白琰叔为何不准你踏入我们家半步了,他是对的,淡真也识错了你。”   刘裕的心痛了起来,全身像被针刺般的不舒适,更有难以呼吸的感觉,勉强振起精神道:“请孙小姐恕刘裕打扰之罪,以后我再不会打扰孙小姐。”   说罢也不理会否惊动谢府的人,迅速循原路离开。 第七章 唯一机会   燕飞摇橹操舟,看着刘裕的背影,想不出可以安慰他的话。没有人比燕飞更明白刘裕受到的严厉打击,那比捅他两刀更令刘裕难受。   刘裕本是轩昂的体型,似塌缩了下去,代表着他所受的屈辱、挫折和因得而复失而来的极度沮丧的情绪。   刘裕背着他坐在船中,叹道:“燕兄可会笑我?唉!现在我最恨的人是自己,我太过不知量了,竟以为她是另一个淡真。”   燕飞道:“你不必自责,换了我是你,也会生出误会。嘿!大丈夫何患无妻,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把精神投放在与天师军的斗争上,其它一切都不重要。或许有一天你回想起今晚的事,只会付诸一笑。”   刘裕转过身来,神色如常的点头道:“对!比起淡真,今晚只是一件小事,碰一鼻子灰买个好教训,至少明白了高门寒门之隔,是铁般的现实。以后我再不会踏入谢家半步。多谢你!”   燕飞奇道:“大家兄弟,不用说多谢,只是举手之劳吧!”   刘裕道:“你助我今晚入谢府去见谢钟秀,我当然感激,但刚才的道谢,却非指此,而是指因为有你,我今天才能到谢家去,引发今晚的事,也令我有如从迷梦里醒过来,重新脚踏实地去做人,再没有任何幻想妄念,不再纠缠于男女的情结里。我的确要好好的向奉三学习。”   燕飞道:“千万不要对男女之情望而生畏,文清在各方面都不比谢钟秀逊色,且比她更适合你。我们始终是布衣寒人,不会明白高门大族的心态,更不会习惯他们的生活方式。当然,淡真是个例外。无论如何,你已曾得到过一位名门美女的倾心,足可自豪了。”   刘裕摇头道:“我刚才重新思索玄帅阻止我与淡真私奔的事,坦白说,直至刚才我仍有点恨玄帅,但现在已恨意全消。他阻止我是对的。相爱可以只讲感觉,像天崩地裂般发生,但长期生活在一起却是另一回事,淡真将会发现我的缺点,我们的热情会冷却下去,直至成为一对怨偶。近日我与高门子弟接触多了,更清楚士人布衣间的差异。”   燕飞道:“不用这么悲观,高门并不是高高在上,只是以另一种方式生活。他们可以看不起我们,我们也可以看不起他们。他奶奶的,现在正是由我们去证明给他们看,谁更有资格主事说话。”   刘裕点头道:“说真的,我现在的感觉痛快多了,有点像拨开了迷雾,看清楚自己的处境。由今夜此刻开始,我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再不随便感情用事。淡真的债我定会为她讨回来,更要让高门的人看到,我们布衣寒族,是不会永远被他们践踏在脚下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时,刘裕双目闪耀精芒,回复了生气。   燕飞不由想起拓跋珪,他和刘裕虽然在性格作风上绝不类同,但有一点是没有分别的,就是不甘心居于人下,胸怀远大的志向。   ※※※   波光映雪,远树迷离。   一场大雪后,边荒集变成个银白色的天地。现在雪虽然暂停,但所有房舍都换上白色的新装,素静洁美。   天气寒冷,却无损荒人的热情,万人空巷的涌到码头区,欢迎小白雁的芳驾光临,其热情与寒冷的天气形成强烈的对比。   一众议会成员,包括江文清、慕容战、呼雷方、费二撇、阴奇、姚猛、姬别、红子春、拓跋仪等人,却完全是另一种心情,他们到此来不是为了迎接小白雁,而是在等待卓狂生、高彦和程苍古,好立即举行钟楼议会,以展开全面反攻的大计。   江文清笑道:“尹清雅已成了纪千千外,最受边荒集欢迎的女性。”   姚猛叹道:“真怕见到高少的表情,他一心要和小白雁好好欢叙,我们却要拆散他们,硬把他派往前线去,负责最危险的任务。”   慕容战道:“如果有别的选择,我们怎敢坏他的好事。只恨他是最适合的人选,只有他才办得到。”   刘穆之道:“真的只有他办得到吗?我最怕他没法专心,反误了大事。”   拓跋仪道:“的确没有人比他更胜任,这小子不但对边荒了如指掌,且周身法宝,又擅潜影匿踪之术,更重要是他在探察之道上有极高天分,一般探子看不出任和异处的痕迹,在他却是珍贵的线索。边荒集是个讲实力的地方,他能成为最著名的风媒,绝非侥幸。”   红子春苦笑道:“希望这小子以大局为重吧!”   众人只有相对苦笑。   ※※※   司马元显天未亮便来了,与众人一起吃早点,为燕飞送行。   表面看,刘裕像个没事人似的,谈笑风生,但燕飞却晓得他比以前更懂得把心事密藏起来。   趁此机会,刘裕向司马元显道:“今晚我们将动身到前线去,途中会路经广陵,顺道拜访孙无终孙将军,了解广陵北府兵的情况。”   司马元显犹豫道:“此事该否先问准我爹呢?”   燕飞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这不是犯上违令,而是只有在前线作战的将领,方明白确实的情况,晓得甚么策略是最适当。现在我们是处于同一情况,王爷当然是精明的人,但他顾忌太多,对前线的情况只是通过探子的报告。我们如果要赢得这场战争,绝不可因太多顾虑,以致行事上缚手缚脚,必须放手去干,便像荒人两次光复边荒集的情况。公子必须拿出胆色来,刘裕他们才有成功的机会。”   比较起来,燕飞可算是这场战争的局外人,兼且谁都晓得他大公无私的作风,又是司马元显心仪仰慕的人,由他出口最具份量。   司马元显听罢立即双目放光,点头道:“对!就像我们那次在江上与郝长亨恶斗的情况,哪还有空遐去想别的事情。一切便如刘兄提议般去办吧!我爹那方面有我负责。”   刘裕、屠奉三和宋悲风均放下了心头大石,这可说是最后一个关卡,只要能离开建康,他们便如龙回大海,天地任他们纵横。   最怕是司马道子忽然改变主意,在这最后一刻要他们留在建康候命,那他们只有坐看天师军夺得江山。   但若他们能离开建康,便可放手而为,做那“君命有所不受”的在外之将。司马道子当然不高兴,但当形势发展至只有他们的奇兵才有回天之力的紧张情况里,司马道子将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全力支持他们,还要求神拜佛保佑他们切勿败个一塌糊涂。   刘裕真的很感激屠奉三,眼前的形势正是由他一手营造出来的,加上燕飞帮腔,他们最渴望的机会终于来到手中。   刘裕深切的体会到,自成为谢玄的继承人后,历尽千辛万苦,他一直期待的机会终于来临。   这也是他成为所有南人心目中的英雄的唯一机会。   错失了,他的存在将只是一个笑话。   ※※※   高彦来到尹清雅的舱房前,举手扣门,嚷道:“雅儿!快到边荒集哩!”   尹清雅慵懒的声音传来道:“大清早便吵吵嚷嚷,人家很困哩,多睡一会好吗?”   高彦心中大喜,想不到尹清雅不是叫他滚蛋而是向他撒娇,登时血往上涌,浑身酥麻,试探地推门,却发觉内面上了门栓,忙柔声劝道:“睡多会没有问题,不过你先给我开门,让我进来为你打点行装。”   说到最后两句话时,连他自己也感到是理屈辞穷,因为尹清雅只有一个小包袱,何用整理收拾?只恨再想不出更好的借口。难道说“好进来和你亲近吗?”   更令他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咿丫”一声,门栓开启。   高彦心花怒放,连忙推门,闪身而入,再轻轻关门。   尹清雅早回到塌子去,如云的秀发散乱地披在拥着的被子和枕上,黑发玉肌,夺人眼目。   高彦的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蹑手蹑足的来到床前。   高彦心中唤娘,不由被她异乎寻常的美丽和动人的睡姿体态震慑,屏住了呼吸,唯恐惊扰她,小心翼翼地坐到床沿去,探手为她拨开几缕铺在俏脸上的秀发,指尖轻轻拂过她吹弹得破、红扑扑的脸蛋儿。   尹清雅仍不肯张开眼睛,梦呓般道:“你的手在抖呢?”   高彦心神俱醉,哪还按捺得住,俯首便要往她白里透红、充满健康气色的脸蛋香上一口,忽然发觉难作寸进,原来在离她脸颊三寸许处,被她以玉掌挡着嘴唇,只好退而求其次,吻了她掌心──   尹清雅娇躯轻颤,像被蚊叮似的把手缩回去,张目嗔道:“你在使坏!”   高彦怕她动手反击,连忙坐直身体。   尹清雅似嗔似喜的瞪着他,不依地道:“你是否想我今天又不睬你呢?”   高彦陪笑道:“雅儿大人有大量,我只是情不自禁,脑袋控制不了嘴唇。哈!雅儿的小手真香。”   尹清雅拥被坐起来,慵倦地伸个懒腰,责怪道:“你这人哩!甚么睡意都给你赶走了。”   高彦现在最希望是看到被子从她身上滑掉下来的美景,再陪笑道:“也是时候起床哩!一刻钟内可抵边荒集。”   尹清雅一双美眸秋波闪闪的打量他,道:“你今天精神很好,昨夜该睡得不错。”   高彦有点尴尬地道:“睡觉是我的专长,纵然在险境里,我要睡便睡,但小小的危险信号也会令我醒过来。”   尹清雅欣然道:“我也很贪睡。噢!不说废话了,让我们来个约法三章。”   高彦抓头道:“约法三章?”   尹清雅气道:“当然要有点规矩,否则如何管治你这个小子?一有机会便大占人家便宜。你究竟听不听?”   高彦吓了一跳,慌忙道:“听!听!当然听,雅儿请降旨。” 尹清雅“噗哧”笑道:“降旨?”又白他一眼,道:“第一章是不准再提昨晚那句话。”   高彦心中大乐,故意皱起眉头扮出搜索枯肠不得的样子,道:“是哪句话呢?”   尹清雅大嗔道:“高彦!”   高彦怕她翻脸,忙像忽然记起了地道:“呀!记得哩!就是‘雅儿有甚么好’那一句。记得哩!记得哩!以后不会再提。”   尹清雅杏目圆瞪,叉起蛮腰嗔道:“还说!”   被子终于从她身上滑下来,露出只穿单衣的上身,她美好动人的线条展示无遗,高彦不能控制目光似地把视线移往她身上。   尹清雅脸红似火,喝道:“死小子!看甚么?” 高彦忙把目光上移,陪笑道:“甚么都看不到。 第二章 是甚么东西?希望不是要我把眼蒙着吧!哪还如何带雅儿去狂欢?”   尹清雅甜甜一笑,道:“没有其它哩!现在你给我滚出去,我穿衣后再出来会你。”   高彦高兴得要狂歌一曲,翻几个觔斗,如奉纶音地滚了出去。   ※※※   燕飞坚拒众人送他一程,独自离开清溪小筑,往归善寺向安玉晴道别。   戒严令在半个时辰前解除,路上人车逐渐多起来,建康便像个沉睡的巨人,回复了生气和活力。   此时他心想的并非最敬爱的红颜知己安玉晴,而是昨夜向他传来重要情报的纪千千,她在精神力未完全补充前,如此强用心灵传感向他发警报,会对她造成怎样的影响呢?说不担心就是骗自己。   依纪千千的描述,慕容垂所招待的那个客人,肯定是懂得精神异术的波哈玛斯,而他要对付的女人,该是投向了拓跋珪的楚无暇。   赫连勃勃为何会与波哈玛斯混在一起。   两人曾是姚兴旗下的人,一为军师,一为主将,该有一定的交情。   他虽从拓跋珪处晓嘚啵哈玛斯追杀楚无暇的事,也知道两人间的恩怨,却没想过波哈玛斯竟会为报此仇,不惜一切的挑拨赫连勃勃去攻打拓跋珪,又暗中勾结慕容垂。   赫连勃勃肯定会被煽动,因为他与拓跋珪是势不两立,一天不能拔掉拓跋珪,他亦无法往北扩展。   尤可虑者,若拓跋族愈趋强大,他将是动辄亡国灭族的厄运。   所以,如赫连勃勃从波哈玛斯处得到确切的情报,清楚现今拓跋珪危如累卵的处境,绝不会错过此乘人之危的时机,进攻拓跋族正在重建中的盛乐城。   赫连勃勃的匈奴族是拓跋族之外河套地区另一势力,多年来与拓跋族不住交锋冲突,均以失利作结。   现在拓跋珪为了保着平城和雁门,把军力转移到长城内去,大幅影响盛乐的防御力量,如果赫连勃勃以奇兵袭之,成功的机会很大。   失去了盛乐,拓跋珪将失去长城外的根据地,游牧于河套地区的拓跋族人,将遭到残酷的屠杀,等若其基础被连根拔起,拓跋珪也就完了。   慕容垂的手段确是厉害,一丝不误的掌握到整个局势,无所不用其极地摧残和打击敌人,假如不是有纪千千这个神奇探子,恐怕他燕飞和拓跋珪栽到家仍弄不清是甚么事。   但只要拓跋珪晓得有这么一回事,他会有办法应付的,而不会因冬天的风雪而掉以轻心,致错恨难返。   燕飞抵达归善寺门外,由于时间尚早,庙门仍未打开,只有一道侧门供人出入。   燕飞的心平静下来,步入寺内,正殿处传来早课诵经的声音,洗去了他的烦恼。   任他剑法盖世,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他可以做的都做了,现在必须抛开一切,专注地去应付与孙恩的决战。   通过半月门,他进入景致优美的归善园,脑海浮现安玉晴的如花玉容。   忽然间他似晋入了另一境界,归善园外烦嚣纷扰的世界,再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就在这一刻,他想起当年在边荒被乞伏国仁追杀,藉之以保命逃生的招式,脑际灵光忽现。   “锵!”蝶恋花出鞘。   燕飞运转太阴真水,蝶恋花在身前划出大大小小十多个无缺的圆环轨迹,布下一个又一个充盈太阴真水的先天气劲,凝聚而不散。   蓦地燕飞往后疾退,倏又冲前,剑化长芒,太阳真火从剑尖吐出,把十多个圆环串联起来。   “轰!”   一道似能裂开虚空的闪电,出现眼前。   闪电一闪即逝,并没有真的破开虚空。   燕飞还剑入鞘,全身发麻,晓得自己终悟破把仙门诀融入“日月丽天大法”的窍门。虽然这只是一个开始,但却是非常好的开始。   然后他看到安玉晴。 第八章 携手赴险   安玉晴睁大美眸,难以置信地道:“这是甚么剑法?天下间竟有如此剑法!难怪竺法庆也要饮恨于你的剑下。”   燕飞还剑入鞘。她的出现,这个人间世立即变得真实起来了,令他很难想象洞天福地内可以有能与她并驾齐驱的人或物。他的确很喜欢见到她,看她的眼睛。和她在一起时,所有的感觉都被大幅度的强化了。这绝不涉及男女间的事,而纯粹是人与人间的交往。   微笑道:“这是天、地、心三佩合一时,我从中领悟到的剑法,故名之为‘仙门剑诀’,刚才施的是起手式‘仙踪乍现’。”   安玉晴来到他身前,仍像有点不相信自己亲眼见过的情景,道:“这是不可能的,你竟能把开启仙门的原理,应用在剑法上,你本身不会受到伤害吗?那道闪电的威力非常惊人,天下谁还可以挡你一剑之威呢?这种剑法根本是无从抵挡的。”   燕飞微笑道:“孙恩肯定可以。何况我这一招起手式尚未练成,因为元阳元阴相极的电芒,只可依剑势笔直前冲,高明如孙恩或慕容垂者,可以应封应挡的手法应付。到我能令剑芒从任何位置、任何角度攻击对手,那才算是无从抵挡。”   安玉晴皱眉道:“有可能吗?”   燕飞道:“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亦是‘仙门剑诀’与别不同之处,当我以太阴气形成一个气场,便可一提送出太阳气,投往气场内任何一点,例如是对手身后,同样可以引发仙门现象,袭击敌手。这只是个理想,我的功法离此尚远。”   安玉晴舒出一口气道:“确是神乎其技,到那时天下间还有人是你的对手吗?”   燕飞道:“我仍肯定孙恩可以应付得来。如果我的剑诀真达至如此出神入化的境界,他挡是挡不了,却可凭本身的功力,在经脉内消受我这一剑。”   安玉晴深邃的美眸凝注他道:“刚才你知否玉晴在一旁呢?”   燕飞欣然道:“当然知道。”   安玉晴讶道:“你是故意在我眼前表演剑诀了。对吗?”   燕飞点头道:“对!这样做有两个作用,首先是让姑娘晓得我有信心掌握‘破碎虚空’这武学之极,且天、地、心三佩始终是死物,人却是活的,可藉剑法变化提升仙门诀的威力;其次,我今趟是要在赴孙恩的决战前,来向姑娘道别,为免姑娘担心,所以向姑娘展示仙门诀的威力,以事实说明我是有可能击败孙恩的。”   安玉晴欣喜地道:“你办到哩!不过对孙恩千万不要轻敌,他的黄天大法已臻至天人交感的境界,也像你般受到天、地、心三佩开启仙门的启发。”   燕飞微笑道:“多谢姑娘提点。请姑娘保重,如我能保命回来,途经建康会再来探访姑娘,向姑娘报告战情。”   说罢拍拍背上的蝶恋花,洒然去了。   ※※※   边荒集,边城客栈。   高彦垂头丧气的来到小白雁入住的客房门前,举手扣门。   房门立即洞开,现出尹清雅的花容,怨道:“开会竟要那么久的,等得人家不耐烦了,今天我要吃烤羊腿。”   高彦避开她期待的目光,低声道:“事情有变。”   尹清雅瞪着从她身边走过的高彦,讶道:“事情有变?发生了甚么事?”   高彦直抵豪华客房外厅一角的椅子坐下,惨然道:“我要立即启程赶往泗水去探听军情,没法陪你哩!”   尹清雅冲口而出嗔道:“你怎可以丢下我不管呢?”   高彦苦涩地道:“我的荒人兄弟就是那么残忍,但也不能怪他们,慕容垂那混蛋派兵占领了泗水和颖水交汇处的北颖口,当冬天下雪时,颖水将是我们与北方连系的唯一命脉,所以我们会不惜一切把北颖口夺回来。两军交锋,军情第一,所以我得出动去作探子,弄清楚敌人虚实后,方可以决定反攻的战略。”   尹清雅轻举玉步,移至他前方,皱眉道:“边荒集只得你一个探子吗?派别的人不行吗?”   高彦苦笑道:“我们边荒集确不乏探子的人才,可惜没有人比我更胜任此事,因为像向雨田那样的秘人已大批的潜入边荒,整个边荒只有边荒集尚算安全,其它地方已变成了危险的世界。只有我才有能力在边荒来去自如。嘿!你现在该晓得我高彦首席风媒的地位,是凭实力赢回来的。”   接着把脸埋入举起的双掌里,痛不欲生地道:“如果有别的选择,我肯舍得丢下你吗?”   尹清雅道:“你要去多久?”   高彦抬头道:“一来一回,至少要二天三夜。你可以迟些才走吗?”   尹清雅气道:“不可以!”   高彦剧震道:“雅儿!”   尹清雅“噗哧”笑道:“人家陪你去。”   高彦失声道:“甚么?”   尹清雅毫不在乎地道:“有甚么大惊小怪的?我尹清雅失礼你吗?上次在边荒被楚无暇追杀,在白云山区全赖本姑娘救了你一命,今回如果我不同你去,你肯定没命回来。”   高彦叹道:“如果可以和你去,我肯一个人去?今次可不同上次,上次只是逃命,那是我高彦最擅长的事,但今次却是去执行探敌的任务,危险将会倍增,你这么一位千娇百媚的姑娘,落到敌人手中后果是不堪想象的,你一定要打消这个念头。”   尹清雅顿脚大嗔道:“你这个混蛋,可否少说点废话,本姑娘到边荒集来,只能玩三天,你却滚了去北面的战线探听敌情,那本姑娘还可以干甚么呢?谁来陪我玩?我不管,你不答应我便不让你离开,是否想我以后都不理睬你。”   高彦把脸埋入双掌内,痛苦地道:“如果只是我一个人去,我有十成把握,可以活着回来见你,但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我便没有半成把握。”   尹清雅哂道:“一计不成又另出一计,首先是夸大危险务要令我知难而退,现在又想以本身的安危来威胁我。高彦!你那一套对我是没有用的,我早看穿了你这个人。”   高彦抬起头来,发了半晌呆后,缓缓道:“真古怪!我确有点被你看通看透的感觉。但我怎舍得让我的雅儿去冒险呢?秘人实在太可怕了,像花妖,像那个叫向雨田的怪家伙,若你有甚么闪失,我如何对得起你师傅聂天还呢?”   尹清雅笑得花枝乱颤的喘息着道:“你的脸皮真厚,竟把我师傅也祭出来。死小子!你听着,这是唯一可证明你是边荒集最出色风媒的机会。证明给我看吧!只有事实才可以证实你是否实至名归。”   高彦道:“我真的拗不过你,不过你要答应我一件事,且要立下誓言,否则我怎都不会让你去的。”   尹清雅从容道:“划下道儿来吧!”   高彦正容道:“雅儿必须立誓,绝不让敌人生擒,否则宁愿服毒自尽。”   尹清雅笑吟吟地道:“先给我看你提供的毒药。”   高彦尴尬地道:“又给你看穿了。唉!我怎能带你去呢?”   尹清雅怒道:“亏你还说爱人家,这是甚么娘的爱?有这么刺激好玩的事,竟撇开我自己一个人去玩个够!你不觉得惭愧吗?”   高彦一呆道:“刚才你是否说爱我?”   尹清雅没好气地道:“我只是陪你去探险,并没有打算做你的雾水情人,不要想歪了心,快说!究竟肯不肯带我去?我要一个爽快的答复!”   高彦尽最后的努力,道:“只剩下一个问题。我们这样一起去出生入死,朝夕相对,一起吃一起睡虽然我的定力相当不错,但总不是圣人,何况圣人也有错的时候。哈!你知道哩!如果我控制不了自己,雅儿你岂非要吃大亏?”   尹清雅两眼上翻,叹道:“低手出招,真教人不忍卒听。你控制不了没有问题,最重要是我有控制你的办法,没话好说了吧?”   高彦肃容道:“关键处正在这里,你是不可以向我动粗的,打伤了我,会影响我求生保命的能力,更绝不可以制我的穴道,因为点穴手法最伤元气,伤了我的元气便没法画‘猛鬼勿近符’,边荒那么多游魂野鬼──”   尹清雅打岔娇嗔道:“不准提‘鬼’字。”   高彦心中暗喜,续道:“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又不可以武力反抗,肯定会失身于我,好像划不来吧!如果真的发生了这样的事,你如何向你师傅交待?”   尹清雅笑脸如花地道:“师傅早认为我陪你睡过哩!”   高彦目瞪口呆地盯着她。   尹清雅俏脸红起来,大嗔道:“死小子!有甚么好看的?你不是说过甚么共渡春宵吗?师傅当然会把你的假话当真话哩!我才不会向师傅解释这种事。好哩!死小子臭小子,我最后一次问你,肯不肯带我去?如果仍然说不,我立即离开边荒,永远都不再回来,更永远都不要见你这个浪得虚名的混蛋。”   高彦道:“你真的不怕被我占便宜?”   尹清雅漫不经意的答道:“能占我的便宜,算你本事好哩!”   高彦终于双目放光,搓手道:“好!一个愿打一个愿捱,我就赌这一手,成交!”   尹清雅雀跃道:“这才象样。我们立即起程。”   高彦下了决定,整个人神气起来,斗志昂扬,兴奋地道:“有你大小姐陪吃陪睡,苦差立即变成乐事。在到泗水前,先到我的秘巢取装备,那都是我多年来收购的好东西。我们去吧!”   ※※※   纪千千睁开眼睛,望往窗外,轻呼道:“下雪了!”   马车外雨雪飘飞。   坐在她身旁的小诗凄然道:“小姐!你好点了吗?”   马车随大队走在往荥阳的官道上,途中会在路经的多个城市停留,现在关东之地尽入慕容垂手中,再不用像以前般昼伏夜行。   纪千千探手轻抚爱婢脸颊,微笑道:“当然没事,再多休息一会我便可以回复生龙活虎哩!不要瞎担心。”   小诗双目泪光闪动,道:“小姐昨晚还是好好的,今早却忽然病倒了。噢!”   纪千千搂着她肩膀,皱眉道:“不要哭!好吗?”   小诗悲切道:“都是我不好,小姐当日若不理我,随燕公子离开,今天便不用受苦。”   纪千千勉力振起精神,道:“以后再不准说这种话,我们是姊妹而非主从,大家同甘共苦。这一场仗我们是绝不会输的,我也永远不会向恶势力屈服。终有一天我们会回复自由,这个好日子正逐近临近,我是不会放弃的。”   外面的雪愈下愈大了。   ※※※   巴陵城。   聂天还立在窗前,看着夕阳斜照下的园林景色,心中惦念着尹清雅。这丫头该已抵达边荒集,有红子春照拂她,理该不会出事。希望她气过了便乖乖回家,千万不要与高彦那小子缠上了。   想起高彦,他便无名火起。   想想也觉好笑,他聂天还跺下脚也可震动大江,偏是奈何不了这么一个荒人小子。对凡事都倾向以武力解决的他来说,这可算是一种新的感受。   这小子怎可能如此福大命大?他亲自出手的一次,还可说有燕飞从中作梗,可是桓玄派出了谯嫩玉,仍耐何不了他,便确是出人意表。也幸好毒不死他,否则如何面对雅儿?想到这里,也不由暗抹一把冷汗。   雅儿是否真的爱上了那小子呢?   “任小姐到!”   聂天还应道:“请她进来。”缓缓转身,看着任青媞丛书斋敞开的门进入斋内。她清减了少许,仍是那么迷人。   任青媞直趋他身前,施礼道:“聂帮主福安。”   聂天还压下因见到她而激荡的情绪,淡淡道:“任后消瘦哩!当是路途辛苦。”   任青媞没有直接响应他,柔声道:“干归在建康刺杀刘裕失手,反给他宰了。”   聂天还双目精芒骤盛,沉声道:“竟有此事,桓玄有何反应?”   任青媞唇角泄出一丝不屑的表情,从容道:“桓玄立即与干归的未亡人搭上了。”   聂天还为之愕然。好一会才道:“你怎会知道的?这种失德的事,桓玄该唯恐盖不住。”   任青媞道:“我是猜出来的。首先是桓玄对我忽然改变态度,随便找个借口着我离开江陵;其次是他最后见我时,我感应到当时有人躲在屏风后。以桓玄的自负,根本不用高手在暗里保护,何况我还嗅到桓玄身带脂粉的香气,躲在暗处的这人肯定是谯嫩玉,桓玄借驱走我来向她表明心意。”   聂天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任青媞肃容道:“聂帮主正处于非常不利的位置。”   聂天还狠狠骂道:“这个狼心狗肺的小子!”   任青媞淡淡道:“聂帮主不是今天才清楚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吧!现在桓玄和谯纵两人的关系,因谯嫩玉进一步加强,聂帮主反变成了外人,聂帮主有甚么打算呢?”   聂天还回复平静,微笑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一天未攻陷建康,桓玄一天不敢动我!打从开始,大家都清楚明白是互相利用的关系,各施其法,谁都没得好怨的。”   任青媞道:“桓玄若得了建康又如何呢?”   聂天还道:“那就要看各方形势的发展,建康可能非是终结,而是开始。”   任青媞道:“各方形势的发展是否指边荒集、北府兵、和天师军呢?容我提醒帮主,我曾代表桓玄去密会刘牢之,他绝非不可动摇的人。”   聂天还愕然道:“刘牢之?”   任青媞道:“如刘牢之重投桓玄怀抱,帮主的利用价值会骤减,须小心‘狡兔死,良狗烹’这千古不移的至理。”   聂天还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轻松地道:“我并不是桓玄的走狗,他如果这么想,会发觉自己错得很厉害。”   任青媞道:“帮主既有把握,青媞不再多言了。”   聂天还犹豫片刻,问道:“任后有甚么打算?”   任青媞道:“如帮主不介意,我想在洞庭找个清静的地方,休息一段日子。青媞实在很累哩!” 第九章 素女心法   刘裕和宋悲风在入黑后,登上一艘往来广陵和建康,属于孔老大的货船,顺流往广陵驶去。屠奉三则坐他到建康来的原船,与追随他多年的十多名手下,先一步到前线去。   蒯恩留在建康,一边操练陆续抵达的荒人部队,一边等候指令,随时可以开赴前线,投入战争。   在一般情况下,司马道子是绝不肯接受这种方式的外援,可是现在是在晋室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兼且人数不过二千,刘裕又是眼前唯一可以钳制刘牢之的北府将领,所以司马道子只好点头同意。   蒯恩将由司马元显亲自照拂,王弘则从旁协助。这批荒人子弟兵,在名义上被收入乐属军的编制里,以掩人耳目,事实上他们是由蒯恩直接指挥,司马元显只能通过蒯恩向他们发令。   刘裕立在船首,任由大江阵阵刮来的寒风吹得发飞衣扬,心中百感交集。   几经辛苦后,他终于踏上人生的另一段路程,正式展开他在南方的征战生涯,可以想象由这刻开始,他将没有歇下来的机会,只能尽力奋斗,直至击败所有敌人和反对者。   建康被抛在后方,便像告别了一个过去了的梦,但他的建康梦醒了吗?不过无论如何,这是个令他历尽沧桑、神丧魂断的城市。就是在那里,他遇上王淡真,展开一场结局凄凉的苦恋。也只是昨晚,他遭到情场上的淝水之败,饱受屈辱,更体会了高门寒门不可逾越的隔阂。更明白淡真对他的恩宠,是如何令人感到心碎的珍贵,也更使他惦记淡真,更忘不了她遭受的耻恨。   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北府兵探子,至挣至现在的权势地位,其中似经过了无数世的轮回劫难,现在他终于有了明确的军事目标,前路清楚在他眼前展现,再非像以前的见关过关,如若在波涛汹涌的怒海挣扎求存,茫然不知陆岸在哪个方向。   屠奉三已拟定全盘作战计划。   首先,他们要占领已落入天师军之手的海盐,建立在前线可攻可守的坚强据点,始可以展开对付天师军的大计。   刘裕别头朝建康瞧去,仍隐见在大江两岸的点点灯火。   刘裕深吸一口气,心忖如他能重回建康之日,天师军将已全面溃败,而他与桓玄的正面交锋,亦会展开。   但他真的能活着回来,向所有人证实,他确是如假包换的真命天子吗?他心中感到无比的战栗。   自淡真服毒身亡后,他晓得自己再没有别的选择,也没法走回头路,只有死亡才可以令他停下来。   ※※※   边荒集西北三十里一个隐蔽的山谷里,高彦“一号行宫”所在的荒弃小村落,在愈下愈密的雪花里,似与天地融混为一体,失去了影迹。   在荒村后的密林里,有一座经修补的房舍,离村近千步之远,即使有敌人到村内搜索,除非搜遍谷内每一寸的地方,否则定会把此小屋忽略掉。   如非比别的行宫隐蔽,也没资格做高彦的“一号行宫”。此屋也是高彦要到边荒办事的第一站,途上有种种手段布置,可把任何试图追踪他的敌人撇掉,然后再往其它地方办事。   “一号行宫”下有个地库,高彦放了各式各样的装备和工具,全是高彦藉之成为边荒首席风媒的谋生法宝。除小杰外,其他高彦的风媒手下,亦不晓得有这么一个地方。   此时高彦在灯火映照下,正从地库把合用的工具搬上来,次序井然的排放在房内的石板地上。   这盏灯是特制的,上有宽盖,只照亮了地面,不会把灯火泄出屋外,惹人注目。   尹清雅脱掉靴子,盘膝坐在床沿处,长剑摆在身旁,大感有趣的看着高彦忙个不休。   高彦情绪高涨的举起两件棉袍,得意地道:“看我多么有先见之明,百宝袍也有两件。不要小觑这似是平常的御寒衣,这可是我在边荒集以重金请人缝制的,质轻却又能御寒,不畏风雪,最特别是可以掉转颜色,反过来便是纯白色,试想从头至脚都被白色包裹,在风雪里便像隐了形似的。棉袍还有十多个明袋暗袋,可以放置不同的有用法宝。”   最后斜兜她一眼,笑道:“雅儿闷吗?待我整理好我们两对‘雪翔飞靴’后,我便来说故事为你解闷儿。”   尹清雅由盘膝变为曲脚,双手抱着小腿,下颔枕到双膝间,在床上俯视着高彦,轻轻叫道:“高彦!高彦!”   高彦被她唤得心都软了,放下手上的工作,仰脸柔声道:“有甚么事呢?”   尹清雅道:“你知否为何我明知危险,也敢陪你到边荒去执行任务呢?”   高彦心忖当然是因为你爱我,舍不得和老子分开,才会这般做。想是这么想,却不敢说出来,怕触怒她,破坏了两人间此刻得来不易的融洽气氛。   欣然道:“这也有理由吗?有些事不是全不讲理智的吗?像你要随我来,我就带你来。哈!说吧!但不许说假话,我现在是经不起刺激的。今趟实在是太刺激了,我的负荷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尹清雅“噗哧”娇笑,横他一眼,似是用眼神骂了他一句“你这死性不改的臭小子”,然后由然道:“你要听真话,我便说真话给你听。原因很简单是我的剑法大有精进,尤其在轻身功夫一项上的进步更神奇。”   高彦为之愕然,一时掌握不到尹清雅这番话背后的含意,茫然点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   尹清雅道:“师傅的确有眼光,他看出我在练武方面很有天分,唯一的问题是缺乏历练和实战的经验,所以让我多次随郝大哥到外面闯荡,也因而认识你这小子。”   高彦仍没法掌握她说话的动机,只好顺着她的语气道:“我的雅儿当然不同凡响。”   尹清雅笑道:“甚么你的我的,你爱说便说吧!但休想我认同。言归正传,上回在边荒被楚无暇追赶了近百里路,事后我很不服气,所以在回两湖途上,便专注练功,返两湖后,更每天找人对仗,把从实战领悟回来的诀窍,融会贯通。现在尽管再遇上燕飞,他想生擒我吗?待下一世吧!”   高彦听得胡涂起来,问道:“你找谁练剑?”   高彦心忖,难怪她的功夫这么好,原来是由南方位居“外九品高手”榜上次席的聂天还亲手教出来的。   尹清雅唇角逸出一丝忍俊不禁,带点狡猾顽皮的笑容,续道:“我的根基虽由师傅为我打下,但不论心法招式均和师傅大相径庭,因为师傅是依他得来的一本叫‘素女剑经’的剑术宝典,传人家剑术的,所以我的剑便以‘素女’来命名。”   高彦忍不住问道:“雅儿为何忽然说及这些事呢?这与你够胆子陪我去冒险有甚么关系?”   尹清雅似忍不住的笑道:“当然大有关系哩!我刚达到‘素女剑经’中所描述的初成境界,因而剑法大进,再遇上楚无暇也非全无胜望,否则也挡不了向雨田那家伙全力掷出的半截榴木棍,救不了你这小子。”   高彦点头道:“回想当时的情况,雅儿的确比以前厉害多了。”   尹清雅嘟起小嘴,得意地道:“所以我定要陪你来,因为我有保护你这小子的能力,同时也可借此机会多点磨练。”   高彦一头雾水道:“很好!很好!”   尹清雅“噗哧”娇笑起来,斜眼兜着他道:“‘素女剑经’顾名思义,只有保持处子元阴之质才能练习,如果一旦失去处子之躯,功力会忽然大幅减退,还会患病。死小子!明白了吗?”   高彦终于明白过来,呆瞪着她,好一会才艰难地道:“你在骗我,对吗?根本没有‘素女剑经’这回事。”   尹清雅得意地道:“谁骗你呢?本姑娘哪来这种闲情。让我警告你,千万不可以对我心怀不轨,如我在这方面有甚么闪失,我不但没法保护你,且会成为你的负累,那么你不但完成不了任务,我们也没命回去。”   高彦狂叫道:“这不是真的,你在骗我!快告诉我你只是骗我!”   尹清雅作出噤声的手势,嗔道:“别大吵大嚷行吗?想把秘人引来吗?顺道告诉你一件事,你绝不可以对人家动手动脚,喜欢便搂搂抱抱的,那会影响本姑娘的素女心法,清楚了吗?”   说毕忍不住花枝乱颤的笑个不停,那模样说有多诱人便多诱人。   高彦呆看着她,恨得牙痒痒的,偏是拿她没法。   尹清雅移到床的另一边,把剑放到床的正中,掀被道:“这把剑是我们的楚河汉界,想保持和平便不要越界半步。人家对你是格外开恩的哩!准你睡在同一张床上。”   高彦说不出半句话来。   ※※※   王镇恶离开大江帮的总坛,从东大街进入夜窝子,想到说书馆找去了那里的刘穆之共进晚膳。   那感觉便像从黑暗走向光明,且是七彩缤纷的世界。街上挤满来寻乐子的荒人和参加边荒游的团客。在这里,你会忘掉外间发生的一切。   王镇恶并不喜欢这种感觉,那种醉生梦死的颓废感觉,更不合他的脾性。很小他便养成时刻自我警惕的习惯,反而他在战场可放松下来。所以他一直相信,自己是吃军事这口饭的人才,这令他在战场上更能从容自若。他绝不怕与慕容垂在战场上正面交锋,尽管对方被誉为继王猛之后最出色的统帅,他甚至还非常期待这个机会,他要证明由王猛调教出来的孙儿,不会逊色于任何人。   想着想着,忽然间他发现正置身古钟楼广场,在辉煌的灯火里,雨雪漫天而降,却无损众人到这里来尽欢的热情。   数以万计的荒人,肩磨踵接的在林立的各种摊档间乐而忘返,尽情的看,尽情的去笑,尽情的享受着人生。   王镇恶心想边荒集确是个梦幻般的奇异地方,每次进入古钟楼广场,他都会生出这个念头,皆因他以前连做梦也未曾想过世界上会有这样的一处地方。   古钟楼高耸于广场核心,似对周围发生的事全不知情,孤傲不群。谁想过在不久以前,这座建筑物是决定了一场激烈大战成败的关键。   王镇恶猛地停下,目光落在一个人的背影上。   那人头戴竹笠,身披黄色长披风,比对起周围穿上寒衣的人们,他的衣衫颇为单薄,可是却没有丝毫瑟缩的情态,且由于他长得比一般人要高出整个头,故虽是站在围观一个杂耍摊档的人群最后排处,仍看得非常投入,不住喝彩鼓掌!像个天真的大孩子。   王镇恶提聚功力,缓缓接近他。   当王镇恶离他尚有半丈距离,正要双掌齐发,按在他背上的一刻,那人像背后长了眼睛般,旋风般转身,微笑道:“王兄你好!”   赫然是秘人向雨田。   王镇恶暗恨错失从背后偷袭他的良机,正要唤出他的名字,希望附近有知情的夜窝族兄弟或姊妹,立即去通风报信。   向雨田已先他一步从容道:“王兄最好不要提及本人的名字,否则我会全力出手,直至击杀王兄,然后溜之大吉,王兄千万不要尝试,我有说错吗?”   王镇恶感到自己落在下风,连他是蓄谋在这里等待自己,还是凑巧碰上也弄不清楚。不过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如惹火了向雨田,此人绝对有能力把夜窝子闹个天翻地覆,那对边荒集是有害无益。   权衡利害下,王镇恶打消出手的念头,皱眉道:“向兄到夜窝子来,有何目的呢?”   向雨田见不住有人从他们中间走过,说起话来非常不方便,提议道:“我们边走边谈好吗?哈!找个地方喝酒聊天如何?不用害怕,我绝对尊重夜窝子不动干戈,只寻乐子的天条,我说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说罢领头朝古钟楼方向举步,王镇恶别无选择,更不愿任他离开视线,只好走快两步,与他并肩而行,那感觉非常古怪。   向雨田瞥他一眼,微笑道:“如果我没及时转身,王兄真的会从被后偷袭我吗?”   王镇恶理所当然地道:“现在是贵族与荒人全面开战的时候,非是一般江湖斗争,向兄认为我人须讲江湖规矩吗?”   向雨田哑然笑道:“王兄很坦白。不过若换了王兄是燕飞,他会在背后偷袭我吗?不会!对吗?因为燕飞有自信可在正面对决的情况下击败我,事实是否如此,当然要见过真章方晓得。只从这点,便知王兄上次之败,对王兄生出影响。”   王镇恶不悦道:“向兄是否专程来羞辱我?”   向雨田笑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我习惯了思索人性这问题,喜欢把握人的本质。事实上我虽与王兄处于敌对的关系,但对王兄却颇有好感,因为像你这般有胆色的人,这世上愈来愈少哩!”   王镇恶的感觉好了些儿,此时向雨田领他经过钟楼,朝小建康的方向走去,后者还大感兴趣地朝楼上的古钟张望。   王镇恶道:“向兄到边荒集来,不是只为到夜窝子趁热闹吧?”   向雨田欣然道:“王兄今次料错哩!我确是一心来趁热闹。我们秘人一年四季,每季都有一个狂欢节,狂歌热舞整夜,人人抛开平时的身份包袱,投进狂欢节去。今天正好是秋节的大日子,我习惯了哩!时候一到,体内的欢乐虫便蠢蠢欲动,不由自主的摸入集来。所以你要对我有信心,今晚我是不会惹是生非的。难得又有你这个好伴儿,可解我思乡之心,我怎会开罪你?”   王镇恶听得乏言回应,更弄不清楚向雨田是怎样的一个人。   向雨田微笑道:“告诉我,我有杀过一个荒人吗?”   王镇恶为之愕然,摇头道:“在这方面向兄确是非常克制,不过如果向兄成功刺杀高彦,那高彦将是第一个命丧向兄之手的荒人。”   向雨田笑道:“如不是因高彦在这场斗争里举足轻重,我怎会向他下毒手?唉!真希望这些事快些了结,让我得到自由。”   王镇恶大讶道:“向兄竟害怕杀人吗?那天你让我走,是否基于同样原因?”   向雨田淡淡道:“我不想杀人是有原因的,如果可以杀死王兄,我亦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做,别人不知道你在战场上的本事,但怎瞒得过我向雨田?到哩!哈!真热闹,我们到里面把酒谈心如何?”   向雨田驻足一家酒铺门外,作出邀请。   此处乃夜窝子的边缘区,再过去便是小建康,王镇恶只好点头同意,与他进入酒铺去。 第十章 杀人名额   闹哄哄的酒铺内,两人对坐位于一角的桌子,酒过三巡后,向雨田笑道:“真想高歌一曲,哈!今晚很好!今晚我非常高兴。”   王镇恶心中一动,暗忖可能巧值秘族狂欢节的大日子,此时的向雨田正处于异于平常的状态下,说不定可从他处套出点秘密。再劝饮一杯,道:“向兄因何不轻易动手杀人呢?似乎与秘族一贯凶悍的作风背道而驰。”   向雨田叹道:“此事说来话长,更是一言难尽。王兄有没有办法张罗一坛雪涧香?听说这是边荒第一名酿,不过现在喝的女儿红也相当不错。”   王镇恶道:“如果向兄肯立即息止干戈,我可以为你办到。”   向雨田苦笑道:“公归公,私归私,你的提议是不切实际的,边荒集是没有将来的,拓跋珪更没有希望。王兄若是识时务的人,应立即远离边荒集,到甚么地方都好,怎都胜过在这里等死。”   王镇恶微笑道:“只要死得轰轰烈烈,纵死也甘心。”   向雨田双目亮起来,举壶为他和自己斟酒,然后举杯道:“王兄对死亡的看法,与我截然不同,但我仍佩服王兄看透生死的胸襟。来!再喝一杯,我们今夜不醉无归。”   两人再尽一杯。   王镇恶道:“向兄对我们边荒集的情况倒非常清楚,竟晓得有雪涧香。”   向雨田坦然道:“我对边荒集的认识,大部分是从燕人处得来。像高彦那个家伙,如果不是燕人屡次强调他在此战中能起的作用,打死我也不相信他可以影响战果。”   王镇恶忍不住问道:“凭向兄的身手,那次在镇荒岗,该有机会可以得手,为何轻易错过呢?”   向雨田摇头道:“教我如何解释?我的事王兄是很难明白的。可以这么说,为了更远大的目标,我是必须戒杀的,当然更不可以滥杀,否则得不偿失。”   王镇恶大惑不解道:“向兄这番话确实令人难解,依我看,向兄该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想到便做,不会有任何顾忌。”   向雨田点头道:“你看得很准,只是不明白我的情况,而我亦很难解说,说出来亦怕你不会相信。”   又苦笑道:“不怕告诉你,今回我是有个杀人名额的,名额只限三人,于我的立场来说,这三人正是边荒集最该杀的荒人。”   王镇恶讶道:“杀人名额?那我是否其中之一呢?”   向雨田笑道:“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只有两个是燕人指定的,最后一个则任我挑选,可算入我的刺杀名单。只要干掉这三个人,我便算向本族还了欠债,从此可脱离秘族,过自由自在的生活。”   王镇恶道:“一个是高彦,另一个是谁呢?”   向雨田微笑道:“以王兄的才智,怎会猜不着呢?”   王镇恶一震道:“燕飞!”   向雨田欣然道:“纵然燕人没有指定我必须杀死燕飞,我向雨田也不会放过他,如此对手,岂是易求?”   王镇恶心忖,如果向雨田确能杀死燕飞,边荒集肯定不战而溃,而向雨田则不负慕容垂之托。   向雨田兴致盎然地问道:“王兄见过燕飞吗?噢!你当然见过,否则不会指他是我的劲敌。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王镇恶呆了一呆道:“我真不知道如何回答你的问题,并不是故意为他隐瞒,而是不知如何可以贴切地描述他。他是个很特别的人,总而言之与其他荒人高手不同,至于不同处在哪里,我又说不上来。我自问看人很有一手,其他人我多留心点,会晓得其高低强弱,但对燕飞我却没法掌握,有点像遇上向兄的情况。”   向雨田双目神光一闪即逝,点头道:“那便是高深莫测了。看来燕飞已抵能上窥天道的境界,难怪有资格斩杀练成‘十住大乘功’的竺法庆。哈!我恨不得能立即见到他。”   王镇恶道:“向兄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向雨田摊手道:“你又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如果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便老实作答。人是很难弄清楚自己的,一方面是因知之太深,又或不愿坦诚面对自己,总言之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就算说得出来,通常也经过美化和修饰,有些念头更是你永远不想让人知道的。对吗?”   王镇恶为之语塞。   向雨田微笑道:“王兄对我这么有兴趣,不是因为我是朋友,反因我是敌人,所以要尽量弄清楚我的虚实,再设计对付。告诉你吧!你们荒人今回是绝无侥幸的,现在由此往北塞的道路已被风雪封锁,你们北上的水道交通又被燕人截断,而拓跋珪则陷于没有希望的苦战里,当明年春暖花开之时,他就完蛋了,你们荒人也会跟着完蛋。相信我吧!要离开便及早离开,荒人的命运是注定了的。”   王镇恶心中一动道:“秘族是否只有向兄一人到边荒来呢?”   向雨田唇边的笑意不住扩展,平静地道:“请恕小弟不能答王兄这句话。”   王镇恶已从他眼睛泄漏的赞赏神色晓得答案,掌握机会,忽然改变话题问道:“花妖是否贵族的人?”   向雨田轻颤一下,垂下目光,探手抓着酒杯。   王镇恶想不到他竟有此反应,心中纳闷,举壶为他注酒,同时道:“向兄如不乐意,是不用回答的。”   向雨田像被勾起无限的心事,举杯一口饮尽,放下酒杯,目光凝注桌面,道:“他不单是秘人,还是我的师兄,不过早被师尊逐出门墙。如果不是这样,师尊也不会再收我这个徒弟。”   接着双目回复澄明神色,盯着王镇恶道:“王兄可知,因何我要透露这个秘密吗?”   王镇恶茫然摇头,道:“只要向兄一句话,我绝不会泄漏此事。”   向雨田点头道:“王兄确有乃祖之风。”   稍顿续道:“我要说出他的故事,是因边荒集是他埋身之地。而王兄是荒人,对你说等于向荒人澄清他的冤屈,算是我对他做的一件好事。”   王镇恶是到边荒集后,方晓得花妖的事,闻言愕然道:“冤屈?向兄不是在说笑吧!”   向雨田苦笑道:“我早知你会这么说,个中情况,我实难以解释详尽。简单来说,他本来不是这样子的,可是在某种奇异的状况下着了魔,致性情大变,不但出卖了族主,令他被你爷爷俘掳,还四处作恶。你们成功杀死他,实是功德无量。我敢肯定,他若在天有灵,会非常感激你们结束了他邪恶的生命。这也是敝门欠下秘人的债,所以须由我偿还。”   王镇恶沉声道:“向兄说的话,每一句都清楚明白,但我却愈听愈胡涂。向兄指的在某种奇异情况下着了魔,是否类似练功的走火入魔?可我从未听过有人因练功出岔子,会从本性善良变成采花淫魔的。”   向雨田叹道:“天下无奇不有,其中真正情况,请恕我不能说出来。唉!人都死了,我还有甚么好为他掩饰的。哈!荒人真有本事,竟有办法杀死我师兄,省了我一番工夫。”   王镇恶愕然道:“向兄准备亲手杀死他吗?”   向雨田若无其事地道:“这个当然。不由我出手清理门户,该由谁负责呢?不妨再向你透露一个秘密,我之所以不敢滥杀,不敢任意妄为,是因有我师兄作前车之鉴,我怕重蹈他的覆辙。听到我这么说,王兄或会想,当然哩!你和他修的是相同的武功心法,走的是相同的路子。你这么想是合乎情理的,但却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真正的情况,是完全超乎在你想象之外。”   王镇恶道:“向兄是不打算说出来了,对吗?”   向雨田耸肩道:“这个当然。不过话虽只说一半,但感觉上我已舒服多了。哈!小白雁不是到边荒集来了吗?为何不见高彦带她来逛夜窝子?”   王镇恶叹道:“你是准备在夜窝子刺杀高彦了,但因何要告诉我呢?”   向雨田讶道:“为何王兄看穿我的意图,仍然毫不紧张呢?一定有道理的,对!因为高彦根本不会到夜窝子来,这么说,他该是到泗水探敌去了。哈!王兄终于色变哩!”   王镇恶双目杀机大盛。   向雨田仍是一付毫不在乎的从容姿态,道:“王兄不但有情义,说不把生死放在心上更非随口说说,明知不是我的对手,仍想动武。坦白说,我是不会在狂欢节期间杀人的,这是秘族的传统,故意提起高彦,只是心中疑惑,说出来看王兄的反应吧!”   王镇恶淡然道:“过了今晚又如何呢?”   向雨田双目精芒大盛,与王镇恶毫不相让地对视,道:“我们来玩个有趣的游戏如何呢?”   王镇恶发觉自己真的没法掌握这个人的想法,他的行事总出乎人意表,更会被他牵着鼻子走,陷于完全的被动。   王镇恶道:“向兄说出来吧!”   向雨田道:“由现在开始,我给你们十二个时辰,这期间我不会离开边荒集半步,只要你们能像上次那般把我找出来,便有杀死我的机会。但时限一过,我立刻动身到泗水去,高彦他肯定没命,这个游戏有趣吗?”   王镇恶听得头皮发麻,向雨田的邀请是由不到他们拒绝的,否则,若让他在晓得高彦所在地的情况下,凭他的才智武功,高彦肯定难逃毒手。   说到底,向雨田是要弄清楚他们是凭甚么能轻易找到他,不弄清楚此点,向雨田在边荒集是步步惊心,睡难安寝。   这个人太厉害了。   王镇恶冷静地起身,沉声道:“我们荒人会奉陪到底,向兄小心了!”   说罢,随即离开。   ※※※   小屋的黑暗里。   尹清雅轻呼道:“高彦!高彦!你睡着了吗?”   高彦苦候多时,忙侧身朝向她道:“娘子有何吩付?”   尹清雅道:“刚才是甚么声音?是否有人在号哭?”   高彦道:“在边荒,最多是野狼和秃鹰,刚才是狼的呼叫声,听声音离我们的小谷有五、六里远,娘子不用担心。”   尹清雅天真的问道:“牠们会不会吃人?”   高彦道:“凡有血肉的东西牠们都吃,亦爱吃腐肉,所以在边荒的野鬼,都只剩下一付骷髅骨头,原因在此。”   尹清雅娇嗔道:“你又在吓人哩!”   高彦道:“告诉我,你先前说的不是真的,像我一样是在胡诌。”   尹清雅嗔道:“高彦啊!你说过的话究竟是否算数呢?又说甚么会待我师傅答应我们的事,才会──不说哩!”   高彦毫不羞惭地道:“我说过的话怎会不算数呢?问题出在娘子身上,你当时并没有答应我,例如假如师傅如此如此,人家便如此如此诸如此类,此事当然告吹。如此我只好不充英雄,先和娘子成亲,让娘子生下儿子后,才回两湖向岳师傅请罪。”   尹清雅坐将起来,大嗔道:“你在耍无赖!”   高彦大乐道:“除非这样吧!你先亲口答应我,如果你师傅肯点头,你便会乖乖的嫁给我,我当然会执行承诺,那我顶多只是搂搂抱抱,亲个嘴儿,绝不会越轨。”   尹清雅嘟起嘴儿狠狠道:“死小子!还要我说多少次,人家根本没想过要嫁给你。”   高彦笑嘻嘻的坐起来,欣然道:“娘子真懂得闺房之乐,晓得甚么时候和我耍几招花枪,其中肯定有一招叫‘故布疑阵’,另一招叫‘欲拒还迎’,哈!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娘子的心意。”   尹清雅听他说得有趣,忍俊不禁笑起来,又笑吟吟道:“你试试再唤一声娘子,人家嫁给你了吗?”   高彦提醒道:“你这么快忘记了答应过的事吗?既不可以对我动粗,更不可以点我的穴道。否则白骨精出现时,谁给你施展退鬼符法?”   尹清雅气道:“你才善忘,我说的素女心法禁忌千真万确,没有一字是假的。”   高彦恨得牙痒痒地道:“天下间怎会有这样的武功?我不相信。”   尹清雅娇笑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事实便是事实,你今晚勿要越界。”说罢躺回床上去,打个哈欠道:“和你这小子说话很花力气,雅儿困哩!要睡觉了。”   高彦叹道:“亲个嘴儿行吗?”   尹清雅斩钉截铁地道:“不行!”   高彦苦笑道:“亲嘴只是高手过招前的见面礼,又不是真刀真枪,会有甚么影响呢?”   尹清雅低声骂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满口脏言,鬼才会嫁你。”   高彦碰了一鼻子灰,颓然躺回去,不作一声。   过了一会,尹清雅又唤道:“高彦!高彦!”   高彦颓然应道:“你不是很困要睡觉吗?”   尹清雅轻柔地道:“你是否生气呢?”   高彦精神大振,却不敢表露出来,继续一万念俱灰的语调叹息道:“我敢生任何人的气,但怎敢生雅儿的气呢?”   尹清雅道:“不要扮可怜哩!我比你所谓的明白我更清楚你,今次你是身负重任,切记矩步方行,否则我们会没命回边荒集去,所以你要做个安分的小子,我真不是骗你的。”   高彦不服道:“亲个嘴儿有甚么问题?”   尹清雅没好气道:“亲嘴或许没有问题,但依你那付德行,肯止于亲嘴吗?一发不可收拾时岂非糟糕?”   高彦大乐道:“雅儿终于答应让我亲小嘴哩!哈!耐性老子当然不会缺乏,否则怎做探子?好吧!睡醒再说,时机适合时便大亲嘴儿,到时你可不要再推三推四的。”   尹清雅大嗔道:“人家只是打个譬喻,谁答应你亲嘴了?”   高彦笑道:“说出口的话怎可收回去,今次轮到我困了,睡吧!” 第十一章 寻人游戏   大江帮东大街总堂。   一众钟楼议会的成员,齐集忠义堂内,其他还有刘穆之、方鸿生和王镇恶等人。   听罢王镇恶刚才的遭遇,人人色变,均晓得在与向雨田的斗争上,荒人已处于绝对的下风。   忠义堂的防卫由大江帮的高手负责,空前的严密,以免被神出鬼没的向雨田来窃听机密,那就真的是糟糕透顶。   王镇恶最后总结道:“向雨田不论武功才智,均令人感到可怕,如他一意要追杀高彦,又清楚高彦的探察目标,虽说高少从没有被人在边荒内追杀成功的记录,但今次极可能是例外。”   卓狂生惨然道:“如被向雨田离开边荒集,今次高小子是死定了。”   慕容战皱眉道:“卓馆主为何忽然对高少的命运如此悲观呢?照我看是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胜败仍保持五五之数。”   姚猛颓然道:“若只是高小子一人,理当如此,可是小白雁也随高小子一齐失去影踪,肯定是这小子舍不下小白雁,携她去了。”   红子春剧震道:“这小子真不长进,爱得脑袋也坏了,他就算不为自己设想,也好该为小白雁着想。”   拓跋仪沉声道:“所以,我们绝不可以让向雨田活着离开!”又苦笑道:“但如此却正中向雨田的奸计,他正是要把我们逼进绝路,在边荒集翻天覆地的找他。”   方鸿生脸上血色尽褪,目光投往窗外正不住飘降的雪花,摇头道:“每逢下雨或降雪,我的鼻子就不灵光,除非雪停,否则我确是无能为力。”   呼雷方转向刘穆之道:“刘先生有甚么好主意?”   人人把目光投向刘穆之。   这位智者仍是从容自若的神态气度,似乎天下没有事能令他着急,油然道:“今次向雨田故意现身见镇恶,好向我们下挑战书,固是绝顶高明的妙着,可是因他也是真情真性的人,兼之镇恶的才智不逊于他,所以他不自觉泄漏了自身的玄机,对我们来说是利弊参半。”   费二撇道:“或许镇恶只是凑巧碰上他,而所谓公开挑战是这小子忽然而来的念头,先生怎可说得如此肯定?”   没有人会认为费二撇是故意诘难刘穆之,因为费二撇说出大多数人心中的疑问。   刘穆之拈须笑道:“自向雨田于镇荒岗行刺高彦不遂,我们可看到向雨田每一个行动,均是谋定后动,只要他达致目的,我们立陷万劫不复之地,而他今次看似随意的公开宣战,亦深合兵家之旨。如果要凭一次巧合才能进行,那向雨田便不是我心中的向雨田。他根本是蓄意在夜窝子让镇恶碰上,再营造可把酒言欢的气氛,刺探高少的所在,这才决定是否要向我们下战书。”   阴奇恍然道:“对!他该是在黄昏时才入集,因为遍寻高小子而不获,遂把心一横,现身见镇恶。他奶奶的!这小子的确胆大包天。”   程苍古狠狠道:“这小子很聪明,藉向镇恶透露与花妖的师兄弟关系,令镇恶生出他对自己推心置腹的感觉,这才单刀直入的提及高小子,令镇恶一时不察下,被他看破端倪。好一个向雨田,我真的没遇过比他更有手段的人。”   姚猛不解道:“他的目标既在高小子,何不直接去追杀他,却偏要在边荒集多磨蹭十二个时辰呢?”   姬别骂道:“你这小子和高彦混得多了,近朱者赤,变得如他般愚蠢。向雨田这招叫一举数得,首先是要弄清楚我们凭甚么可以掌握他的行踪;其次是如果我们把边荒集翻转来搜索他,那不但会令边荒集人心惶惶,吓走了所有来客,更间接证实了高彦不是躲了起来,而是出外办事去了。最后是他可从我们搜寻的行动,从而对我们在集内动员的能力,作出精确的判断,若将来他要从内颠覆我们边荒集,便可晓得甚么手段最有实效。”   姚猛不服道:“不要把对高小子的怨愤出在我姚猛身上,他是他,老子是老子。”   江文清嗔道:“现在岂是内讧的时候?大家冷静点,眼前最重要的,是我们必须团结一致。”   姚猛颓然道:“但我真的想不到解决的妙法。向雨田太明白我们了。”   呼雷方道:“一动不如一静,我们可否耐心等候停止下雪的时机,然后凭方总的鼻子,迅速寻到他藏身的地方,再像对付花妖般,一举把他击杀?”   王镇恶摇头道:“这等若明着告诉他我们是凭气味找到他,如此,恐怕他杀人名单内的空缺,将由方总补上去。”   方鸿生立即倒抽一口气,纵然堂内燃起两个火炉,仍有通体寒冷的感受。   拓跋仪道:“他的所谓杀人名额,会否只是胡诌出来,只是他的惑敌之计?”   人人望向王镇恶,因为只有他有作出判断的资格。   王镇恶沉吟片刻,道:“不知是否我的错觉,他似乎是不爱说假话的人,嘿!该是这么说,他实在太自负了,根本不屑说假话。”   刘穆之微笑道:“首先我们须对他了解我们的程度作出分析。愚见以为他对我们所知,仍限于燕人提供的情报。由于到边荒集时日尚浅,他该仍未能真正掌握我们的情况。但十二个时辰后将是另一回事。我们这个对手是绝顶聪明的人,懂得如何斗智不斗力,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是不怕被我们寻到的,任我们以众凌寡,他仍有脱身的计策。只要想想,如果他等若另一个燕飞,大家更能体会我这番话。”   大堂内静至落针可闻,只间中响起沉重的呼吸声。   江文清道:“如此说,我们不但陷于进退两难、绝对被动的处境,且是立于必败之地?”   刘穆之从容道:“假若杀不掉他便算失败,我们确是必败无胜。但胜败显然不是用这种方法去界定的,只有当边荒集彻底毁掉,我们才是真的输了,现在面对的只是一时的得失。”   卓狂生鼓掌道:“说得非常精采,令我顿然感到浑身轻松,从进退两难的泥沼脱身出来。”   姬别皱眉道:“我们是否以不变应万变呢?”   刘穆之胸有成竹道:“当然不可以如此示弱。兵法之要,仍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这两句话。让我们暂时把高少的安危撇在一旁,想想该如何和向雨田玩这场游戏?”   卓狂生用神打量他道:“先生的‘守静’功夫,我们没有一个人可望先生的项背。”   红子春道:“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道:“首先让我们假设向雨田今趟冒险重临边荒集,目的仍是要杀死高少。我这个推断该离实情不远,因向雨田初露行藏,正为了刺杀高少。由此可见他是急于完成他的‘杀人名额’,还了对秘族的债,好能回复无牵无挂的自由身。”   慕容战喝彩道:“分析得好,确令人生出知敌的感觉。”   刘穆之淡淡道:“当他寻不到高彦,更发觉我们并不晓得他回来了,由此而想到,我们可能是凭气味才掌握到他的行踪;另一方面,他亦猜到高少不在集内。在后一项上,他仍不是有绝对把握,因为高彦也可以是躲在集内,在某处与小白雁足不出户的享受人生,这与高彦予人的印象相符。”   拓跋仪拍额道:“说得好!反是高彦撇下小白雁独自往北线作探子去,又或携美去进行最危险的任务,会令对高小子认识不深的人难以相信。哈!这般说,向雨田对高小子和小白雁同告失踪,究竟是到了北线去,还是留在集内某处胡天胡地,仍弄不清楚。”   卓狂生拍腿叹道:“先生的话,能令人生出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感觉,应付之法,已是呼之欲出了。嘿!当然我仍未想到对付这家伙确实可行的办法,但肯定先生已有定计,对吗?”   刘穆之拈须笑道:“我的计策,正是针对聪明人而设的,且对方愈聪明愈好,对蠢人反而不会有任何作用。”   慕容战舒一口气道:“我的心现在才安定下来,计将安出?”   卓狂生抢着道:“首先我们虚应故事般,在集内各处装模作样的搜查,显示我们对是否能找到他根本不放在心上。对吧?”   大部分人都点头,表示同意卓狂生的说法,因为对方既是聪明人,该可从他们敷衍了事的搜索方式,看破荒人根本不在乎他会否去追杀高彦。   刘穆之不好意思地道:“我的计策刚好相反,因为如此太着迹了,且太过示弱。我的方法是要向对方展示我们不惜一切寻到他的决心,显示我们荒人团结一致、上下一心的威力,令他死去颠覆我集的意图。那不论他是孤身一人,还是有大批秘族武士等待他发号施令,他要明攻暗袭,都要三思而行。”   众人均感愕然。   方鸿生嗫嚅道:“可是我真的没法在现在的情况下找到他。”   刘穆之道:“在边荒集谁人的画功最好?”   慕容战答道:“在边荒集以绘画称著者,我随时可以说出十来二十个名字。先生是否要用悬图寻人的招数呢?”   刘穆之往王镇恶望去。   王镇恶精神大振道:“向雨田的脸相非常特别,身材更是异常特出,只要依我的描述,画出五、六分神似来,肯定有心者可以一眼把他辨认出来。”   刘穆之道:“边荒集只是个小地方,如果每个人都晓得向雨田的身形长相,他可以躲到哪里去呢?”   江文清道:“如此势将动员全集的人,更怕吓坏来边荒集的游人。”   卓狂生笑吟吟地道:“今次我又可一展所长哩!我卓狂生别的不行,妙想天开最行,让我化坏事为好事如何?就让我们进行一个别开生面的寻人游戏,令主客尽欢,还可强调此被寻找的目标,绝不会胡乱杀人。哈!够荒谬吧!”   红子春大笑道:“精采!他娘的!悬赏百两黄金如何呢?够吸引吧!谁不想发财,只要找到老向,而我们又成功把他围捕,举报者便可得百两黄金。”   拓跋仪点头道:“这个方法最巧妙处,是把本是扰民的事,变成任何人均可参与的游戏。在白天向雨田更难躲藏,如忽然停雪,他将更避不过方总的灵鼻。”   慕容战道:“我们只须预备一支有足够实力杀死向雨田的高手队,便可以坐着等收成了。”   红子春喝道:“就这么办,计划通过。”   刘穆之微笑道:“这只是计策的一半,还有另一半。”   众人大讶,静下来听他说话。   刘穆之道:“我们必须制造一个假象,就是高少和小白雁仍在集内,这更是一个陷阱,如果向雨田过于高估自己,大有中计的可能。”   众人明白过来。   卓狂生思索道:“如果高小子要找个地方躲起来与小白雁度春宵,会选哪个地方呢?”   姚猛道:“肯定是集内最安全的地方。”   姬别道:“最安全的地方,该就是这里,否则刘先生该到别处去。”   卓狂生道:“可是这里太多房舍,防守上并不容易。”   红子春道:“可否这般想呢?高小子因为想无惊无险地度过一个温馨难忘的晚上,所以到大小姐这处来借宿一宵,接着镇恶遇上向雨田,大吃一惊下立即赶到这里来,向高小子发出警告,同时召集我们来商量大计。于是在大家同意下,立即展开大规模的搜捕行动,同时把高小子和小白雁送往更安全的地方,以免他受到打扰。而比这里更安全的地方,便恐怕只有──嘿!只有是──”   卓狂生、阴奇和丁宣齐声喝道:“钟楼!”   红子春拍腿道:“肯定是钟楼。”   慕容战总结道:“现在只剩下十一个时辰,便让我们做一台好戏给老向看,让他晓得我们别出心裁玩游戏的方式,展示给他看我们边荒集不但人才济济,且有惊人的动员能力和高效率。不论他会否中计,也要令他疑神疑鬼,举棋不定。”   江文清道:“我们应否另派人去照应高小子呢?”   卓狂生道:“这样做,我们的惑敌之计便不灵光,只要被向雨田发觉我们少了几个不应少的人,一切都变成白费心机。”   接着目光投往窗外飘飞的雪花,道:“高小子是我们集里最擅潜踪匿迹的人,他更比我们任何人在意小白雁,他既有胆量带小白雁去,当有本事带她回来。我们勉强去帮他,只会坏事,只要向雨田对他们的行踪有一丝存疑,他们或可逃过大难,并完成任务,令我们能在明年春暖前,破掉燕兵的封锁。办事的时间到了,请战爷分配工作。”   众人轰然应是,士气大振。   ※※※   燕飞在平野飞驰。   今夜星月无光,天上布满层云。   假如自己成了长生不死的人,会否便等如世人所称的地仙。   唉!做仙人又如何呢?还不是满怀苦恼?但无可否认的是,自己的确变成别于常人的异物,他再没法像以前般的投入去做“人”这生物。   如果他真的变成了“地仙”一类的“人”,那另一个地仙该是孙恩,这位名震天下的天师,不但拥有像他这般的灵觉,更与他有着同样的认知,晓得人世只是一场幻梦,这幻梦之外尚有另一个处所。至于究竟这处所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狱,则只有天才晓得。   燕飞心中苦笑,他真的不明白,孙恩为何仍看不破?对孙恩来说,该没有任何事可以比破空而去更重要。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动,停了下来,刚在一座小丘之上,四周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对!孙恩是有智慧的人,绝不会做无谓的事。既然如此,他约战自己,肯定与仙门有关。   想到这里,燕飞差点出了一身冷汗。   他终于勘破了孙恩约战他的动机,同时掌握了击败孙恩的诀窍。   就在这刻,他感应到被人盯梢着。此人充满了敌意,正在七、八里外的某高处瞧着他。   以燕飞的修养功夫,心中也涌出寒意。   对方肯定不是孙恩,却是近乎孙恩那一级数的高手。   此人会是谁呢? 第十二章 同床共寝   夜窝子自二更时分开始沸腾起来,因为墨汁尚未干透的悬赏图,像天正下着的雪花般送往边荒集各处,张贴于显眼的地方,列明奖赏的规则,还加上提示,例如要缉拿的人善于易容,至乎能改变体型之术,灵感当然是来自花妖。   不过最夺目的,仍是以朱砂书于最上方“黄金百两”四个大字。对目下边荒集内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笔非常可观的财富,只要不挥霍,足够一个普通人家富足两代。   更没有人认为这是闹着玩的,因为悬赏者是代表边荒集、信誉昭著的钟楼议会,由议会成员集体签署。   那种反应是没有人想象过的,包括构思这招绝活的刘穆之在内。   首先受影响的是古钟楼广场。到这里摆摊子的都是为多赚几个子儿,现在忽然来个发横财的机会,又有时间上的限制,连忙收拾摊档,全情投入寻宝游戏里去。接着同样的情况扩展至夜窝子内的各行各业,人人收铺关门,拥往街上趁热闹。   到夜窝子吃喝玩乐的荒人和外客,不但不因此而不快,还大感刺激好玩,联群结队的四处寻找悬赏图上的人。   好事的夜窝族,一向没事也可以找事来做,何况真的有事,他们更比任何人都有组织,一批批策马驰骋于大街小巷,大呼小叫,更添寻人的热烈气氛。   到最后整个边荒集动员起来,火把光照遍每一个角落,包括偏僻的废墟。如此水银泻地式的搜索,在边荒集是史无前例的创举。屋宅院舍都不能幸免,能高来高去者就那么翻墙入屋,当然没有人敢不谨守边荒集的规矩,绝不能乘机盗取或碰坏别人的财物。   所有制高点均有夜窝族人居高临下监视远近,只要向雨田被逼出藏身处,肯定躲不过人们的眼睛。   刘穆之、慕容战和拓跋仪立在古钟楼顶的观远台,居高临下监察着整个边荒集的情况。只要向雨田行藏败露,无处不在的夜窝族会以烟花火箭向他们展示敌人的位置,而候命在古钟楼的数十名精锐好手,会依最新的指示信号,赶往围剿向雨田。   拓跋仪道:“在夜色掩护下,向雨田或许仍能躲藏一时,但天亮后他肯定无所遁形。我们荒人都是老江湖,只要他依诺不离集,今次是输定了。”   慕容战道:“我却没有你这般有信心。据朔千黛所说的,此子奇功绝艺层出不穷,想想花妖吧!如果没有方总的灵鼻,怎想得到他会扮成女人,不看走眼才怪。”   拓跋仪笑道:“刘先生早有见及此,所以第一个提示是大家必须联群结队的进行搜索,那任何落单者,都会令人生疑。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向雨田如何孤身在街上走,这已大幅减少他能活动的空间,只能找个隐秘处躲起来,一旦被发现,他便有难了。”   刘穆之看着仍无休止地降下来的雪花,微笑道:“能否找着向雨田并不重要,因我深信,纵然他被发现行踪,他仍有脱身的本领,最重要是能令他认为高少和小白雁仍在集内,如此我们便成功了。”   慕容战苦笑道:“我正担心此事,诈作装载高小子和小白雁的马车,即将从大江帮总坛开出,到钟楼这里来。但在眼前的情况下,姓向的那家伙能躲藏妥当已很了不起,遑论监视发觉集内任何异样的情况,真怕这小子根本不晓得有这回事,如此我们将是白费心机。”   刘穆之欣然道:“正是这种情况,才可以骗倒像他那般的聪明人。希望我没有高估他,照我的猜测,他该是紧跟在镇恶的身后,直跟到东门总坛,看着我方的重要人物逐一抵达,看着所有事情发生。而离开的要人,便只有你们两位,如他真的是那么聪明,该想到坛内有最需要保护的人,这人当然是高少。”   慕容战道:“他乃绝顶聪明的人该是毫无疑问,只希望他聪明反被聪明误,否则今次高小子真的很险。”   拓跋仪道:“我对先生的疑兵之计有信心,关键处在于向雨田发觉小白雁也失去了踪影,照常理论,我们是绝不容高小子带小白雁到前线去执行任务的,他怎猜到高彦是携美潜离。我们也是事后才晓得。向雨田正因心中怀疑,才行此险着,以观察我们的反应。而先生最妙的一着,就是顺其心意,虚虚实实的,给他一个最激烈的反应,然后故布疑阵,装成高小子和小白雁是在大江帮总坛内的样子。”   慕容战点头道:“对!我确没想及此点,照道理小白雁刚抵边荒集,我们于情于理,好该让高小子和小白雁在集内欢娱一夜,然后高小子才孤身上路去办事。”   刘穆之道:“向雨田故意向镇恶泄漏他的杀人名单,正是要教镇恶立即去警告高少,虽说他当时从镇恶的反应推测高少早已离集,但也可以是镇恶的惑敌之计,所以我敢肯定他对高少是否在集内,仍止于怀疑,难作定论,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大有中计的可能。”   拓跋仪沉吟道:“如果先生的推论正确,此刻向雨田该在大江帮总坛附近某处,我们该否把握这个机会呢?”   刘穆之道:“向雨田并不是那种行事一成不变的人,相反则是灵通变化,令人难以把握。他虽口出狂言,说甚么十二个时辰内不离开边荒集半步,但如形势的发展急转直下,威胁到他的生命,他或会立即逃出边荒集去,当是输掉这一场又如何呢?”   拓跋仪不解道:“先生说的这番话,和我刚才说的有何关系,是否想指出我们没法杀死他?”   刘穆之从容道:“我是在分析他的心态,如果他有随时遁逃的心,当会藏身于集内的边缘区域,逃起来方便多了。而最有利他逃生的,肯定是颖河,最妙是勉强来说,颖河流经边荒集的部分仍可算是集内,因为对岸有多座箭楼。”   慕容战一震道:“先生确不负智者之名,你的推断肯定虽不中亦不远矣,他的藏身处该在颖水附近,危急时便可轻易借水遁,同时又可监察大江帮总坛的情况。”   刘穆之道:“从向雨田的行动,我们可以看出慕容垂对我们的战术,是经过周详的计划处处掌握主动。首先是由向雨田来打头阵,只要被他成功刺杀高少,不但会在边荒集引起大恐慌,弄得人人自危,更令边荒集失去探听敌情的耳目,致无力反击燕军封锁北颖口的行动。”   拓跋仪笑道:“幸好高小子福大命大,向雨田两次刺杀他均告失败,于是向小子急了,今晚来此铤而走险的一着,最终目的仍是为了杀高小子。”   慕容战道:“幸好他曾被识破藏身处,故而心中有顾忌,要待入黑才到集里来,致错失了对付高彦的最佳时机。”   拓跋仪道:“或许是这样子,但也有另一个可能性,就是他于颖水刺杀失败后。立即赶往北线去,与燕人接触,收集最新的情报,这才赶返边荒集来,更晓得目下最重要的,是干掉高小子。”   刘穆之道:“高少真能起这么关键性的作用吗?论武功,边荒集内胜过他的大不乏人。”   慕容战解释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首先是边荒本身独特的形势,由这里到泗水过百里的区域,都是无人地带,有的只是废墟荒村,是情报的盲点,要搜集情报,掌握对方的布置虚实,只有派出探子一法,敌人当然深悉这方面的情况,所以必有封锁消息的手段,在这样的情况下,只有像高彦这种最出色的探子,才有可能于完成任务后活着回来。另一个有资格的人该是燕飞,可惜他身在南方。像上回反击边荒集,便全赖燕飞潜往敌阵,故能一战功成。”   拓跋仪接口道:“高彦是天生的探子人才,不但头脑灵活,精通探察之道,且有惊人的记忆力,看过的东西绝不会忘记,还可在事后全无误差的默写出来,于这方面的技能来说,边荒集里无人能及。而他最使人放心的,是周身法宝,创下从没有人能在边荒范围内追上他的骄人纪录,否则他也不能在边荒集着么吃得开。当日苻融入集,便只有他能安然离开。”   刘穆之舒一口气道:“真的明白了,希望今回也不例外。时候差不多哩!”   慕容战发下命令,在三人身后等待的八位灯女,连忙摆出灯阵,送出信息,发挥高台指挥的威力。   看到信号的夜窝族,会全力搜索东门大江帮总坛一带和通往钟楼的区域,营造出送高彦和小白雁到钟楼的气氛。   只要向雨田相信高彦仍在边荒集,延迟了离集追杀高彦,他们便成功了。   ※※※   高彦在尹清雅耳旁低呼道:“小宝宝!要起床哩!”   尹清雅翻了个身,以背向着他,不依地道:“天还未亮,多睡一会行吗?”   高彦探手爱怜的抓着她肩膀,把她反转过来,见到她海棠春睡的美态,慵懒不起的动人风情,登时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拥被微睁美目,接着瞪大眼睛,讶道:“你竟穿好了衣服,为何我不晓得呢?”   高彦压抑住吻她的冲动,得意地道:“我可以在无声无息中完成任何事,快起来!我们必须趁天未亮前离开这里,抵达第一个起点。”   尹清雅不情愿地坐起来,睡眼惺忪地接过高彦递过来的百宝袍,在高彦悉心伺候下穿上,不解道:“甚么第一个起点?”   高彦傲然道:“我高彦有别于其他的探子,便是懂得如何利用天气,不论阴晴雨露,大风大雪,我都可以转变为有利于我的因素。像现在整个边荒全被大雪覆盖,我的‘雪翔飞靴’便可大派用场,只要借夜色掩护抵达第一个起点,便可令任何追蹑在我们身后的人抛在大后方吃尘。哈!该是吃雪才对。来!快移到床边,让我为你穿靴子,我还要教你用法,如果不懂如何用力,保证你会绊倒,我都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才创出这套雪翔奇技。”   尹清雅无奈下移到床边坐好,见高彦抓着她一双赤足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清醒了点,狠狠道:“信不信我踹你一脚。”   高彦笑道:“要用力一点,踹死我便可以化作爱鬼永远不离你左右了。”   尹清雅打了个寒战,骂道:“不准吓我!”   话虽是这么说,或许因快天亮了,没时间占便宜,高彦老老实实地为她缠上绑腿,再为她装上有点像艘平底小舟的飞靴。   尹清雅怀疑地道:“穿上这鬼东西,还如何走路?”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很快你便明白,我创造出来的东西有多神奇。在平时穿上这东西走路,当然不方便,但在雪地行走却完全是另一回事,只要你懂得如何纵跃,利用靴底前后翘起的滑板,便可如船儿在水面滑翔般踏雪而行,那感觉妙不可言,好像不用费力般,最重要是保持平衡,更不会在雪面留下痕迹。”   尹清雅道:“你勿要夸大。”   高彦完成任务,站起来道:“是否言过其实,立即可见分明。”   尹清雅道:“好!我们立即去试。”   高彦笑道:“我还要收拾这里。看!这样的夫婿哪里去找呢?服侍得你妥妥当当的。”   尹清雅有点不好意思地帮他收拾整理,把一切回复原状。   一切准备就绪,尹清雅随高彦来到门后,外面仍在下雪,黑沉沉一片。   高彦别头柔声问道:“雅儿习惯吗?”   尹清雅讶道:“习惯甚么?”   高彦笑道:“当然是起床后不梳洗的生活。”   尹清雅气道:“这么冷,人家想都未想过。”   高彦道:“我们会循由我精心设计的路线直赴泗水,这段路保证安全,但到泗水后便要看功夫了。幸好向雨田那家伙不晓得我们到了边荒来,那神出鬼没的家伙很不易应付。”   尹清雅没好气道:“快开门,你不是说快天亮吗?”   高彦把门推开,雨雪夹着寒风迎头照面地袭进来,亏高彦还有心情别头笑道:“别忘记我们曾同床共寝,以后你只能嫁给我,再不可以多心。”   说毕知机地溜出屋外。   尹清雅只好动手关门,到追到外面,方发觉高彦已不知踪影,最可恨是穿着的那对鬼靴子,走起路来非常不方便,在林内更易绊上树根一类的障碍,不说要走快两步,举步也有困难。   尹清雅心中痛骂高彦时,倏地生出警觉,朝左方望去。   只见一道人影脚不沾地,快如鬼魅,毫无困难的在林木间以奇异的姿势,疾似狂风的朝她飘翔而至。   尹清雅想起可能是高彦提过的白骨精,登时吓得花容失色,尖叫道:“高彦救我!鬼来哩!”   正要拔剑,鬼影变成了高彦,只见这小子沉腰坐马,一手曲肘高举身后,另一手伸前摆出个“仙人指路”的架式,眼看要撞她一个正着,竟奇迹地忽然煞止。   高彦得意地道:“娘子莫惊,为夫仍然健在,尚未化为爱鬼。”   尹清雅惊魂甫定,忘记了和他算账,两手抓起他的手臂摇晃雀跃,大喜道:“你是怎么办到的?”   高彦一本正经地道:“最重要是姿势的问题,你把双手垂下,挺直脊骨。对了!便是这样子。”   尹清雅欢喜地乖乖立着,到见高彦探手来搂她腰肢,方抗议道:“你又想干甚么呢?”   高彦搂着她柔软纤细的小蛮腰,哪还知人间何世,胡绉道:“只有这样才可以测试你的站姿是否正确,我这玩意儿最要紧是平衡。记着!一直要保持笔挺的姿态,才可以把我飞靴的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   尹清雅低声骂道:“搂够了吗?死小子!”   高彦心中大乐,凑到她小耳旁,先亲了一口,不容她有机会反应,紧接道:“平衡后便是身法,穿上我的飞靴,可不能像平时般奔跑,而是要施展纵跃的功夫。触雪地那一下最考技术,必须俯冲而下。先以靴首落地,借冲力滑雪而行,有点像腾云驾雾,包管你觉得过瘾好玩。”   尹清雅喜孜孜道:“你这小子果然有点鬼门道,放开我行吗?我也要试试看呵!”   高彦依依不舍地松手。   尹清雅又犹豫起来,道:“你先示范一次给人家看。”   高彦一把拖着她的手,笑道:“先试平衡的功夫,出林外再学习如何纵跃,来吧!”   忽然脚步加快,就那么拖着勉力保持平衡的尹清雅在林木间左穿右插,滑往林外去。 第十三章 弄巧反拙   刘裕醒了过来,是因船速忽然减缓。茫然里,他坐了起来。   片刻后,敲门声响,有人在外唤道:“刘爷,孔老大来了。”   刘裕连忙开门,神色凝重的孔老大进入窄小的舱房内,后面跟着的竟是曾与他出生入死,北府兵最出色的操舟高手──老手。   老手关门后,就那么靠在舱门处。   孔老大搭着刘裕肩头,着他坐到床沿边,然后坐往他身旁,道:“我收到你来的消息,连忙坐船来拦截你,幸好没有错过。”   刘裕朝老手望去,后者报以苦笑,却没有说话。暗感不妙,道:“发生了甚么事?”   孔老大沉声道:“发生了很多事,刘牢之出征前把孙爷调走了,他几乎是被刘牢之的人押上路的,刘牢之虽然宣称是把孙爷调职,但没有人知道孙爷到了哪里去,说不定已被他害了。”   刘裕剧震道:“我操刘牢之的十八代祖宗,如果孙爷有甚么事,我绝不饶他。”   孔老大狠声道:“我也想操这个卑鄙小人的十八代祖宗,如果不是我知机溜得快,肯定必死无疑,可是我在广陵的生意已被他连根拔起,还有一批兄弟被他硬冠上各种罪状致含冤入狱。我操他的娘,这个仇我定要报的。”   见刘裕一脸悲愤,拍拍他的宽肩道:“那直娘贼该不敢动孙爷,希望他吉人天相吧!”   刘裕道:“你现在情况如何?”   孔老大冷哼道:“刘牢之想我死吗?没那么容易的,哪里没有我的生意?哪里没有我的根?你不用为我担心,我会支持你到底,把性命身家赔进去又如何?我仍然最看好你。”   刘裕目光往老手投去。   老手摊手道:“刘牢之晓得我和手下兄弟站在你的一方,一怒之下把我们全革了职,现在由孔老大收留我们。”   刘裕压下心中的悲苦,道:“现在广陵由谁主事?”   孔老大道:“就是那个甚么何无忌,他娘的,我还以为他追随玄帅多年,会学懂分辨是非,岂知与刘牢之是一丘之貉。刘爷你千万不要踏入广陵半步,否则肯定没命离开。”   刘裕朝老手望去,道:“有没有办法弄一艘性能超卓的战船?”   孔老大代答道:“你真的问得合时,我刚买了一艘新船,正由老手和他的兄弟改装为战船,本想仗之在危急时避往海外,既然你用得着,便改赠于你。”   刘裕感激地道:“这是你的救命船,怎好意思呢?”   孔老大豪气地道:“大家兄弟,何须说客气话!而且你让我赚了很多钱,便当是付你的佣金好了。”   又向老手道:“船弄好了吗?”   老手立即双目放光,点头道:“随时可以启航。”   刘裕道:“还有一件事要和孔老大商量,我想借老手和他的兄弟──”   孔老大呵呵笑道:“这正是我带老手来见你的原因。”   老手“噗”的一声跪往地上,肃容道:“老手和手下儿郎誓死追随刘爷。”   刘裕忙跳将起来,把老手扶起来,心中立誓,终有一天他会令刘牢之后悔他所做过的事。   ※※※   大江帮东门总坛中门大开,一辆马车在十多骑簇拥下,从内驶出来,乍看似事属平常,但只要对边荒集有认识的人,认得护驾者全是集内最有头脸的人物,会猜到马车内的人物关系重大,否则怎能兴师动众?   整条东大街尽是往来驰骋的夜窝族,火把光照得大街明如白昼,楼房高处也站了人,整个区域处于荒人的绝对控制下,不要说向雨田可以在这样的情况下进行刺杀行动,纵使化身小鸟,也难逃以百计锐利眼睛。   江文清、卓狂生、姚猛、阴奇、费二撇、程苍古、姬别、红子春、方鸿生、丁玄等随马车来到街上,均感有点泄气,因为在现时的情况底下,向雨田能找个地方躲起来已不容易,遑论在旁窥见此事的发生,进行刺杀则更不用说了。   任他向雨田如何自负,也没有可能在这样的情况下偷袭马车,更没有可能脱身,换了是燕飞亦办不到。   如果向雨田根本不晓得此事,他们的故布疑阵可能白忙一场。   马车队转入东大街,开始朝夜窝子古钟楼的方向驰去。   江文清和红子春并肩领路,前者苦笑道:“我们该是把向雨田估计得太高了。”   红子春正要答话,蓦地喝叫声起,从总坛的方向传来。   众皆愕然。   难道一向怕受伤的向雨田,竟在如此不能进行刺杀的情况下,不顾自身死活的冒死进袭。   四周的夜窝族全体骚动起来,勒马的勒马,拔刀的拔刀,人人严阵以待。   喝叫声愈趋紧急剧烈。   蓦地有人在楼房顶狂喝道:“点子从天来哩!”   江文清等骇然翘首上望,但已迟了一步。   只见上方六、七丈高处,于雨雪茫茫里出现一道人影,其速度惊人至极点,当各人看清楚是什么一回事时,刺客已驾临马车右侧上空的两丈许近处,朝马车斜冲而来。   惊叫声中,被火把光照得纤毫毕现的向雨田,正被一个黑黝黝直径半尺的铁球带动,一条铁链子把他和重铁球连接起来,炮弹似地直朝马车击去。   众人终于明白是甚么一回事,亦只有这个方法可避开护驾队伍和街上所有人,直接突袭马车。   这家伙显是一直躲在大江帮总坛内,到马车离开总坛,才忽然跃上主堂之顶,然后腾上高空,再挥动重达百斤的链子铁球,借铁球冲击的力道,如雄鹰搏兔般从天空发动袭击。   “轰!”   车顶碎裂,驾车的大江帮高手忙从御者的位置跃起横投躲避。   向雨田连人带球投进了车厢里去,如果里面确是载着高彦和小白雁,肯定两人立毙当场。   江文清、王镇恶、卓狂生等人,人人不惊反喜,心忖要宰向雨田,正是此刻。叱喝声中,众人齐朝破了顶的马车攻去,四周的夜窝族则怪啸着围拢过来。   马车忽地化成往四外飞溅的碎片木屑,受惊的马儿登时人立而起,狂嘶踢蹄。   原来马车内的向雨田把链子铁球旋转一匝,把车厢四边轰成碎片,其内劲的强横霸道,不但没有人见过更没有人曾想过。   拉车的马儿惊嘶着,拉着不成车形的马车,朝大街另一端冲去,惹起另一阵混乱。   众人的攻势立即因马儿的惊慌而受挫,没法组成有威胁力的围剿。   剎那之间,已立足地上的向雨田继续挥动铁球,众人心叫不妙时,借旋转积蓄了足够动力的铁球冲天而上,带得矫若游龙的向雨田斜掠而起,倏忽间跃上七、八丈的高空,横跨近二十丈的距离,朝颖水的方向投去。   在空中的向雨田笑道:“本人要取高彦的人头去哩!这里请恕我不奉陪了。”   众人眼睁睁瞧着他来,又眼睁睁瞧着他离开,偏是沾不着他的边儿,心中的窝囊感觉确难以形容。   最糟糕是弄巧反拙,被向雨田肯定了高、小两人的去向,今次高彦危矣,偏是他们毫无办法,只好看高彦和小白雁的运数。   向雨田太厉害哩!   ※※※   天明时分。   前方出现一个小村庄,却不见半点生气,既看不到代表村民生活气息的袅袅炊烟,亦不闻鸡鸣犬吠的太平之音。   燕飞来到入村的牌匾处,倏地立定。   牌匾上写着“马家里”三字,牌匾下躺了六、七条狗尸,血迹尚未干涸。   燕飞心中涌起浓烈的杀意,自刺杀慕容文后,他少有动杀人的念头,但现在却为无辜惨遭毒手的狗儿生出愤慨。   可以想见下毒手杀狗的人是冲着他燕飞而来,只因狗儿向其狂吠,遂击杀狗儿们,此人肯定是天性凶残恶毒的人。   燕飞为狗儿默哀片刻,压下心中的怒火,回复冰雪般冷静的心境,举步入村。   他感应到等待他的不止一人,共有三人之多,且无一不是近乎孙恩那级数的高手,但他却一无所惧。   对方究竟是何方神圣呢?   (卷三十三终) 卷三十四 第一章 魔门高手   高彦和尹清雅同时在坡顶跃起,再投往斜坡,然后借飞靴能在雪面滑行的特性,冲奔而下,直有一泻千里之势。   这个高彦名之为“长命斜”的长坡,是小谷所在山脉的北麓,虽是起伏不平,地势却是向北倾斜,长达数里,高彦便是于此练成借飞靴滑翔遨游的骄人本领。   尹清雅虽由高彦传授了种种在雪地滑翔的技巧,但动作仍然生硬,遇到坡道隆起时,可避则避,避不了时撞着冲上了半空,吓得她“呱呱”尖叫,着地时左右摇摆,险象横生,但也大觉刺激好玩。   高彦则尽情表演卖弄,偏选地势不平处弹上半空,或旋转如风车,或凌空翻腾,总能履险如夷,保持畅顺的滑行。   不到一里路,高彦便把尹清雅抛在后方三十多丈外。   “呀!”   高彦吃了一惊,别头瞧去,只见尹清雅从斜坡直滚下来,和着地上的雪,扬起漫空雪花,直至滚入一堆树丛,坠势方止,仰卧不动。   下坡容易上坡难,高彦连忙施上坡法,借着不断的纵跃,利用飞靴不会陷进积雪的特性,迅速来到小白雁身旁。   雨雪刚停,天上仍是层云密布,虽天色已明,太阳仍躲在厚云背后。小白雁全身裹在白色保暖的百宝袍内,只露出红扑扑的粉嫩脸蛋,秀眸紧闭,不住呼出一团团的水气,胸口起伏。   高彦扑下去,抓着她香肩,嚷道:“雅儿!雅儿!”   小白雁张开美目,炯炯有神的看着他,伸个懒腰道:“真好玩!原来世间竟有这么刺激的玩意。”   高彦爱怜地道:“雅儿跌痛了甚么地方?让我给你揉揉,我在这方面的功夫是好得没有话好说,雅儿该最清楚。”   小白雁横他一眼,坐将起来,环目扫视,赞叹道:“看!这天地多美,甚么都是白色的,但一点不觉寒冷。我从不知雪可以是这么有趣的,穿上这靴子,就像是解除了所有束缚,变成了天空上自由自在的鸟儿。”   高彦兴奋地道:“难得雅儿认同,我最爱在冰天雪地时出动,一个人在雪野自由自在的滑翔,那种滋味教人留恋陶醉,像远离人世,又像再不用做‘人’这俗物。返回边荒集后又是另一番感受,像回到人间。”   小白雁瞧着雪野延绵至极限的无尽远处,心迷神醉地道:“我明白你的感觉,在这个纯白的世界里,过往那一套全派不上用场,而我们却借飞靴打破了所有局限,像鱼儿畅泳、飞鸟翔空,棒死哩!”   高彦讶道:“雅儿把我一直体会着、却不知如何表达出来的心底话说出来,真想不到雅儿感觉这么深入。”   小白雁欢喜的白他一眼,嘟着小嘴道:“你何时试过了解人家心中的想法?满脑子只是歪念头,想看如何占人家便宜,你再不改过,看人家还会否理你。”   高彦现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对!尽管没有搂搂抱抱,但和雅儿说心事话儿已是最大的乐趣。”   尹清雅讶然审视高彦,接着挣扎着站起来。高彦忙把她扶起,又指示穿上飞靴后站起来的正确姿势,忍不住问道:“雅儿刚才看我的眼光为何如此古怪?”   尹清雅笑道:“不告诉你!”接着用力一推,高彦登时立足不稳,变成倒地葫芦,滚滑下斜坡去。   尹清雅一个纵跃,赶过了他,如飞的滑下去,银铃般的娇声像一阵远去的风般送会来,笑道:“让我们来个斗快比赛,今次人家决不会输的。”   ※※※   燕飞经过入村镇的牌坊,心中感慨。   此镇虽是数百户人口的规模,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充分地反映了和平时期,镇民安居乐业的情况。   小镇枕山环水,祖宅坐落牌坊之后,接着便是宗祠,数组各数十幢房宇广布四方,道路都不是笔直的,而是依地势弯弯曲曲的延展,遇有绕镇而过的小河,便设石拱桥跨河而过,又有镇压风水的石塔,分设四方的寺庙。民居以四合院为主,形成院落式的建筑群。镇内广植树木,朴素恬淡中具体入微地表现出浓郁的生活气息,令人有如入画境的醉心感觉。   只可惜一切已成过去,现在人去房空,小镇静似鬼域,令燕飞更深切感受到对无辜的老百姓来说,战争是多么可怕?是怎样的一种恶行!   燕飞绕过宗祠,右边是没有半点人的气息的民居,石板路转直,一个瘦削颀长的人出现在长路的尽处。此人有着高手所有的自负和信心,但却不会令你觉得他是盛气凌人,燕飞更晓得他非是一般的高手,而是有特别背景和来历的人。   村镇外被屠杀的狗儿当与此人没有关系,这纯是一种直觉,连燕飞自己也没法解释为何可以这般肯定。   他的相格并不显眼,没有甚么可予人深刻印象的特征,除了过人的高度外,一切都平凡不过。但燕飞总感到他异于常人,尤其当他以阴冷、审慎的目光打量着自己时。   秋风阵阵吹来,刮得对方一袭灰色长袍不住拂扬,露出里面的黑色劲装。   燕飞朝对方直走过去,到离此人三丈许处方停步。远看时,此人年纪该在五十过外,这并不是因为岁月在他脸容留下可察觉的痕迹,而是因为他有一双似活厌了的人才有的眼神。   燕飞目光落在他背挂的长剑上,从容道:“拦路者何人?”   “砰!”   整条石板路仿如颤动了一下,粗暴和充满凶残意味的“呵呵”笑声从后方传来,接着有人在燕飞身后五丈许处道:“老屈你听到吗?你对他来说只是个拦路者,这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们这几个老不死的出来也只是丢人现眼。”   燕飞不用回头去看,亦知对方是以长棍、重铁杖一类的东西触地,且对方的气功是专走刚猛的路子,已臻登峰造极的境界,方能发出如此的威势,收先声夺人之效。   他昨夜的感觉没有错,不论是前方和身后的高手,均是接近孙恩那级数的高手,对他是志在必得,绝不容他活离此镇。   他们究竟是何方神圣?为何非置他于死地才肯罢休?就在此刻,他心中浮现出李淑庄的花容。   燕飞淡淡道:“来者何人?为何连无辜的狗儿也不肯放过?”   后方那人大讶道:“老屈你听到吗?这是怎么样的后浪!连自己的性命都快保不了,却还要管几头畜生的闲事?”   娇笑声起。青脆娇甜的女声从右方房舍的瓦脊处传来道:“哈公,你何时才可以改改狂妄自大的性格?谁有杀死竺法庆的本领,谁便有资格去管闲事,这么浅白的道理也不明白,枉你在江湖上混了数十年。”   燕飞心中微懔,此女的出现事先没有引起他丝毫感应,只是这点已令他不敢托大。别头看去,更不由心中起了个疙瘩。   乍听声音,燕飞还以为对方是个妙龄女子,她或许曾经有漂亮迷人的岁月。但那至少是数十年以前的事,现在的她只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使人感到岁月的无情。   后方被老妇称为哈公的人邪笑道:“小卫,你才是死性不改,是否见对方生得俊俏,起了淫心,竟帮着外人来说话?”   燕飞叹道:“你们走吧!”   哈公发出怪笑声,故作惊奇道:“你们听到了吗?他竟叫我们滚蛋!这是个甚么世界?他竟敢叫我们滚?”   燕飞心中暗叹另一口气。他真的不想与他们动手,因为他已晓得对方是甚么人。换过在掌握仙门诀前的他,此战必败无疑,因为他清楚眼前三敌的实力,现在他也不是稳操胜券,但却知不动手则已,动手必不可留情,否则死的肯定是自己。   老屈首次开腔,道:“我们今次连手对付燕小哥,亦是逼不得已,希望能给你一个痛快,事后我会把小哥好好安葬,这并不关乎个人仇怨,小哥只能怨自己短命。”   他说话的语调像他的人般平板无奇,且带种似发自内心的谦和,但燕飞总感到这个毫无特征、给人留不下任何印象的人,是三人中最危险的人,忽略了他,会有灾难。   叫“小卫”的老妇娇嗲地道:“小燕飞啊!你为何明知会惹来嘲弄,还要说出这般愚蠢的话呢?近十多年来我们都罕有出手,三个人一起出动更是破题儿第一遭,可见小燕飞你是如何惹人关注。”   哈公冷然道:“小卫你除了废话外还懂说甚么?他根本不晓得我们是甚么人,死了也只能做个胡涂鬼。”   燕飞淡淡道:“我当然清楚你们是何方神圣,才会好言请你们离开。”   三人同时沉默下来,三双眼睛凝注他身上。   燕飞油然续道:“但有一事我真的不明白,你们该从李淑庄处晓得我是往赴孙恩之约,为何却要代孙恩出头,于此拦截,何不坐看我和孙恩之战胜负如何?再看是否有便宜可捡,这方是上策。对吗?”   三人脸容不见任何异样,可是燕飞已感应到他们被揭破与李淑庄的关系,心中因而激起的波荡,那是没法瞒过他超凡的直觉。   老屈点头道:“说下去!”   燕飞皱眉道:“没有甚么好说哩!该轮到你们来解释。或许因你们与竺法庆是同路人,所以向我寻仇甚么也好!我没有时间和你们纠缠不清,一是你们立即离开,否则请恕我得罪了。”   哈公阴森地笑道:“这小子似乎真的晓得我们是甚么人哩!”   老屈仍是那副神态,平静地道:“你真的晓得我们是谁?”   燕飞微笑道:“一动手,你们是谁已没有任何关系,一是我燕飞小命难保,一是你们饮恨伏尸,再没有第三个可能性,我想留手也有所不能。试想这是何苦来哉?我与贵门一向河水不犯井水,更没有兴趣干涉贵门任何事。这是我最后一次对三位好言相劝,动手后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叫“小卫”的老妇“娇笑”起来,道:“你们两个死不掉的老家伙听到吗?他真的晓得我们是谁,且根本不把我们放在眼内。”   老屈露出第一丝笑意,语气平板沉闷地道:“假设小燕飞你真能干掉我们三个老骨头,保证敝门没有人敢来向你寻仇。”   燕飞从容笑道:“墨夷明之徒向雨田又如何呢?”   他目光所及的老屈和小卫终现出惊讶的神色。   强大的气劲从身后袭至。   燕飞虽然背后没长眼睛,却有如目睹般全掌握了后方哈公的动静,这个表面刚烈暴躁的魔门高手,并没有发动攻击,只是以手上重武器送出一道劲气,测探他的深浅。   墨夷明是否他的父亲呢?假如是确实的话,他该长得全不像墨夷明,否则这三个人怎会“认”不得他呢?如此说,墨夷明大有可能不是他父亲,他的生父该另有其人。   劲气侵体。   燕飞微笑道:“哈公,你的劲气是走外家硬功的路子,虽已达登峰造极的境界,但比起内家真气,始终有一段距离吧!”   “小卫”终于变色,不但因燕飞说的话,更因燕飞晃也不晃半下,硬捱了哈公的隔空一击,且仍然从容自若,像没发生过任何事。她心忖尽管换了自己下场,也不能学燕飞般,于筋脉内化解哈公的劲气,而是以护体真气挡格,绝不容对方杀伤力强的劲气有一丝侵入体内去。因为她晓得哈公的厉害。   老屈仍是那么近乎无动于衷的冷漠,点头道:“果然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但也更坚定我们杀你之心。孙恩办不到的,便让我们来代劳,燕飞你实足以自豪了。在过去的二十多年,我们圣门各派系,从未试过联合起来对付一个人。本人屈星甫,另两位是卫娥和哈远公,这都是我们真实的名字,如果你够本领的话,赴黄泉路上时,起码晓得陪你一道走的是谁。”   卫娥和哈远公两人默默听着,并没有抗议屈星甫报上他们的名字,战场的气氛却忽然紧张起来。事实上没有任何人有挑衅的动作或说话,只因魔门三大高手杀机大盛,令燕飞生出感应。   燕飞摇头苦笑道:“我真的不明白,为何你们拼着牺牲性命,也非置我于死不可?前辈故意透露高姓大名,是要让我知道不应该知道之事,徒令我们之间没有转圜的余地,须分出生死方可罢休。但让我告诉你们吧,你们根本不知面对的是甚么!亦没法掌握我的深浅,一旦动手,谁都停不下来。你当我狂妄自大也好,好言相劝也好,走吧!我燕飞根本没有兴趣理会你们的事。”   哈远公冷哼道:“小燕飞你只能怨自己命苦,我们已决定毁掉你,再没有任何人可以改变这个决定。”   卫娥柔声道:“今仗将会以一方败亡作结,这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三人亦没法改变。横竖孙恩有的是等待的耐性,我想问,你怎会晓得李淑庄与我们有关系?更清楚墨夷明的事?是谁告诉你的?”   燕飞淡淡道:“是谁告诉我并不重要。我只想问一个问题,你们有把握凭你们三人之力,杀死孙恩吗?”   屈星甫讶道:“你不想与我们动手,肯定非是出于恐惧和怯战,而且你刚入村之时,心中充满杀机,显是因几头畜生的死亡,激起愤慨之心。为何忽然又不想动干戈呢?”   燕飞心中暗懔,晓得三人中确以此人最高明。沉声道:“坦白说,直至此刻,可能因我尚未晓得与魔门有关的大恶行,所以对你们还有点同情之心。”   稍顿续道:“现在是最后一个机会,一动上手,谁都没法停止。”   卫娥忽然道:“燕飞,你和墨夷明是否有甚么渊源?”   燕飞心中剧震,直沉下去。心忖难道卫娥终从自己身上“认出”墨夷明的影子?为何她要到此刻才“认出”来呢?   他心中震动,包围他的三大魔门高手同时生出感应,最先发动的竟是一直深藏不露的屈星甫。   下一刻他已来到燕飞左前偏侧的位置,右手伸往身后,左手扬起,成鸟啄状,朝他左耳啄来。   卫娥则从天而降,人未动,劲气狂,充塞于燕飞立处方圆数丈之地,形成一个会凹陷下去的劲气场,如此魔功,燕飞尚是首次遇上。   最后是后方哈远公的重兵器,挟着惊人的刚猛气劲,直捣燕飞背心而至。   燕飞叹一口气,手往后探。 第二章 妙言要道   桓玄坐在主堂内,看着谯嫩玉领着一个作文士打扮的男子进入堂内。   此人三十岁许的年纪,身材修长,举止从容,眼神锐利,像不断审视着别人的模样。   桓玄对他的第一个印象是此人乃无情之辈,一切全讲利害关系,做甚么都不会受良心谴责而感愧疚,一切全凭冷酷的智计和暴力,以达到其目的。   男子随谯嫩玉向他下拜施礼。   桓玄道:“坐!”   男子道:“鄙人谯奉先,愿为南郡公效死命,永远追随南郡公。”说毕这才和谯嫩玉一起站起来,坐往一旁。   桓玄心忖,这人或许是个人才,如果能好好利用他,说不定可填补干归遗下的空缺。   谯嫩玉娇嗲地道:“三叔刚抵江陵,嫩玉便带他来见南郡公哩!”   桓玄沉声道:“奉先对今次边荒之行,有多少成把握?”   谯奉先淡淡道:“南郡公勿要见怪,奉先根本没有想过这方面的事,更认为不宜有此行动。”   谯嫩玉愕然道:“三叔!”   谯奉先打手势阻止她说下去,向桓玄道:“干归的遇害,令我们心中很难过,不过死者已矣,最重要的是放眼将来。现在我们巴蜀谯家的命运,已放在南郡公手上,存亡与共,一切须以大局为重,个人恩怨只属微不足道的小事。”   稍顿微笑道:“嫩玉能伺候南郡公,是我们谯家的荣幸,大哥更感宽慰。”   他的话每句都打进桓玄心坎里去。事实上桓玄一直不愿意让谯嫩玉到边荒去冒险,最后几句话,更使他如释重负,放下心头大石。因为谯奉先这般说,等于谯纵乐于接受他和谯嫩玉的新关系。   谯嫩玉一脸不依的神色,却不敢驳嘴说话,由此便可见谯奉先在谯家和她心中的份量地位。   桓玄表面不露心中的情绪,平静地道:“不知先生对眼前的形势有何看法呢?”   他改称谯奉先为先生,正显示他对谯奉先的尊重。   谯奉先凝视了桓玄好半晌,忽然问道:“请容鄙人斗胆先问南郡公一个问题。”   桓玄开始感到这个人不但有见地、有胆色,且非常有趣。点头微笑道:“问吧!我也想知道先生想问甚么!”   谯奉先欣然问道:“鄙人只想问南郡公是否相信气运这回事?”   桓玄愕然道:“气运这种东西太玄了,我只可说我是半信半疑,既不敢完全否定,也不敢肯定。为何要问这样一个问题呢?”   谯奉先容色自若地道:“因为照鄙人看,边荒集仍是气数未尽,所以两次失陷在慕容垂手上,最后都能失而复得。这打造了荒人的强大自信,所有条件合起来,便会形成了一种半人为的气数。当每一个荒人都深信边荒集气数未尽时,他们将会成为一支可怕的劲旅。最糟糕是他们绝不缺少英雄,像燕飞,便稳坐天下第一剑手的宝座。”   桓玄点头道:“我不得不说先生的这番话,令我有种拔新领异的感觉。比如说,先生是否想指出,我根本不该去碰边荒集?”   谯奉先道:“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我们可以去碰边荒集,就是当燕飞被人送上了黄泉路之时。”   桓玄皱眉道:“燕飞有那么重要吗?”   谯奉先道:“燕飞之于边荒集,便像谢玄之于北府兵,当然是不同的方式,亦可说是适得其所。”   桓玄道:“燕飞曾惨败于孙恩手上,全赖后来斩杀竺法庆才能回复声威。竺法庆或许只是浪得虚名之辈,先生是否过度高估燕飞呢?”   谯奉先淡淡道:“鄙人的责任,是提供各种意见让南郡公选择决定,所以不得不直言无忌,南郡公可先恕我冒犯之罪吗?”   桓玄精神一振,大感兴趣地笑道:“由此刻开始,先生想到甚么便说甚么,不用有任何保留。”   接着向嘟着嘴儿满脸娇嗔的谯嫩玉笑道:“嫩玉可以作我这番说话的人证。”   谯奉先欣然道:“那便恕我直言。南郡公的目标,该非要当天下第一高手,而是要完成桓温大将军未竟之志,登上皇帝的宝座,拥有南方的所有资源,再挥兵北伐,驱逐胡虏,完成不朽的功业。对吗?”   桓玄双目闪闪生辉,道:“可是刘裕之所以仍能呼风唤雨,正因有边荒集作其后盾,不碰边荒集,如何收拾这个可恶的家伙呢?”   谯奉先微笑道:“要破刘裕,先要破边荒集,却必须杀了燕飞。燕飞一去,边荒集将不攻而溃,这就是最佳的策略,再没有第二个更好的办法。”   桓玄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沉吟道:“不破边荒集,如何可以杀燕飞呢?”   谯奉先胸有成竹地道:“要破边荒集,必须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更要冒上很大的风险,若有甚么闪失,将会影响南郡公进攻建康的计划,实智者所不为。但要杀燕飞,用的是江湖手段,不论成败,都不会影响南郡公的鸿图霸业,请南郡公明察。”   桓玄叹道:“不破边荒集,如何可以歼灭大江帮的余孽?这正是聂天还肯和我合作的主要条件。”   谯奉先微笑道:“在南郡公心中,聂天还只是一只有用的棋子,这只棋子下一步该怎么走,该由南郡公来决定,而不是由聂天还独断专行。”   桓玄用神思索了半晌,点头道:“谁人为我杀燕飞呢?”   谯奉先道:“此事由奉先负责如何呢?”   桓玄凝望着他,没有说话。   谯奉先侃侃而言道:“现今天下形势清楚分明。北方的形势正系于拓跋珪和慕容垂的斗争,边荒集则因纪千千被虏而卷入这场斗争里,成为慕容垂的眼中钉,动辄惹来集毁人亡的大祸。如果我没有猜错,慕容垂会趁寒冬冰雪封路的时刻,截断边荒集颖水北面的水路交通,到时只要我们一扯荒人的后腿,可令荒人陷入绝境。”   桓玄道:“先生的意思是否指攻陷寿阳,截断边荒集到南方的水运?”   谯奉先道:“这是我们可以办到的事,也可以安聂天还的心。由于边荒集的特殊地理环境,不论谁要攻打边荒集,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对付它的最佳方法,就是截断它的命脉。而只有在一种情况下可以对边荒集用兵,就是当荒人失去了信心和斗志,而最直接触发这情况的,便是杀死燕飞,把他的首级高悬在边荒集的钟楼顶上。”   桓玄大笑道:“听先生一席话,我桓玄的鸿图霸业事成半矣。先生舟车劳顿,须好好休息,今晚我会设宴款待先生。届时我们再畅谈如何?”   谯奉先欣然告退。   ※※※   江文清进入大堂,慕容战正对桌发呆,若有所思。桌面放着长条形的布包裹。   她在他对面坐下,道:“你是否在担心高彦呢?但担心也是于事无补,我们且须考虑最坏的情况出现时,该如何应变。这场与慕容垂的决战,已全面展开。”   慕容战讶道:“你定是追在我身后来的,因为现在我的位子尚未坐热,有甚么指教呢?”   江文清微笑道:“先说你的问题,你有甚么心事?”   慕容战有点意兴索然地道:“我给人出卖了!”   江文清一呆道:“谁敢出卖战帅?”   慕容战苦涩地笑了笑,把布包裹推往江文清,道:“大小姐请拆看。”   江文清依言解开黑布,失声道:“这不是古叔被向雨田‘征用’了的铁笔吗?”   慕容战叹道:“我今次真是栽到家。黑布原本包着的是向雨田的长剑,我刚才回来,却发觉被人掉了包,当然是那家伙干的。纵然是敌人,我也要说一个‘服’字。”   江文清也感头皮发麻。   在正常的情况下,尽管以向雨田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偷进这里来把剑掉包,成功的机会仍是微乎其微,可是在昨夜混乱的情况下,向雨田却轻而易举地办到了。可见他自发与荒人的赌约,实有一石数鸟之效。   这人太聪明了。   江文清一时尚未会意过来,问道:“这与你是否被出卖有甚么关系呢?”   慕容战道:“在昨夜的情况下,向雨田要偷天换日,对他该没有甚么困难,难在他如何晓得佩剑放在这张桌子上。”   江文清皱眉道:“你是指有内奸?”   慕容战摇头道:“当然不是内奸。现在最值得我们荒人自豪的,是不会有叛徒。”   江文清一震道:“是朔千黛泄漏的!”   慕容战道:“你猜到哩!唉!我真想不到她会出卖我。”   江文清凝神打量他好一会,道:“你是否对她很有好感呢?”   慕容战道:“何不直接点问我是否爱上了她?答案便是‘或许是吧’!刚才我一直在找借口,例如她认为这件事对我不会有甚么大影响,所以卖个顺水人情给向雨田等等。不过我心里真的不舒服。”   江文清垂首道:“你有甚么打算?”   慕容战讶然看了江文清一眼,道:“我还未请教大小姐来找我有甚么话要说,为何我会觉得大小姐像是有点难以启齿似的?大家自己人,应该甚么都可以商量。”   江文清道:“先答我的问题,行吗?”   慕容战苦笑道:“若我告诉你,我根本没有甚么打算,只能等待高彦的消息,肯定会令你失望。但我真的想不到办法,向雨田太厉害了,我们能保着边荒集和南方的交通已不容易,只有待燕飞回来,由他负责收拾向雨田,我们方有反击燕军的机会。”   江文清欲语无言。   慕容战看了她好半晌,忽然道:“我明白哩!大小姐是否要亲自到南方去助刘爷,但又觉得非是离开的适当时机,所以感到无法启齿呢?”   江文清娇躯微颤,苦笑道:“给你看穿了。”   慕容战微笑道:“大小姐打算何时动身?”   江文清朝他瞧去,苦恼地道:“可是──”   慕容战插口道:“我明白,事实上,边荒集内每一个人都明白,现在该是大小姐到南方去与刘爷并肩作战的时候,直至桓玄和聂天还伏尸授首。边荒集由我们和燕飞来看守,大小姐放心去吧!正如老卓说的,我们边荒集仍是气数未尽,而刘爷的确需要你。”   江文清霞烧玉颊,轻垂下螓首,轻轻道:“谢谢!”   慕容战被她的娇态分神,一时说不出话来。此时下人来报,拓跋仪求见。   慕容战不由心中大讶,拓跋仪一向私下和他没有甚么交情,当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次又是为甚么来见他呢?   ※※※   双方一出手,燕飞便晓得自己的预测没有错,今仗只能以一方败亡作结,根本没有中途休战的可能。   对方确无一不是宗师级的高手,且各有绝艺,配合起来更是威力倍增。   纯以招式、功力而论,他可能捱不过十招便要变成失去躯壳的游魂野鬼。唯一可保命的便是仙门剑诀,且必须使出全力杀伤对方,在真元耗尽前,置这三个可怕的高手于死地。   形势令他没有任何留手的余地。   燕飞倏地后退,但此退并非寻常的退避,而是其中暗含精微奥妙的道理,非常考究他的功夫。   首先是要避开屈星甫从左侧攻来的啄击。此击看似平常,事实上却是在此刻最要命的招数,令他挡又不是,不挡更不是。   若只是两人对仗,他只要蝶恋花出鞘往前一挑,便可以破解,可是另两个魔门高手正分从上空和后方攻来,当他硬接屈星甫的攻击之时,将是他陨命的一刻,绝不会有另一个可能性。   随卫娥而来的气劲场更是古怪至极点,把他完全笼罩包围,身处的空间像凹陷了下去的模样,不但削弱他感官的灵敏,更令他生出无法着力的难受感觉,有点像深海里的鱼儿遇上暗涌漩涡,身不由己挣扎无力的情况。   还差三寸便抓到蝶恋花的剑柄。   燕飞整个人往后方倾斜,哈远公从后方袭至的气劲,正随他武器的接近迅速加强,纵然燕飞有护体真气,他背脊能承受的压力,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锵!”   就在此生死悬于一发的关键时刻,蝶恋花发出清响鸣叫,震荡耳鼓。   燕飞整个人像从一个幻梦被召唤回来般,心灵晶莹剔透,无有遗漏,更掌握到敌方三人正从震骇中回复过来,精神出现了不应有的漏隙。   当他拔剑出鞘的一刻,他已后移三步,避过了屈星甫的啄击,后者立即变招,改为左手后收,右手一拳照头照脸地轰来,配合奇奥的步法,如若附身之蛆。如果燕飞没有手段,此可怕的魔门高手,将会如影随形,直至他落败身亡。   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燕飞当然不惧,可是在其他两人全力配合下,来自屈星甫的威胁,会成为他致败的主因,皆因燕飞根本没法分心分身去应付别人。   卫娥的奇异气场出现变化,虽仍是笼天罩地,令燕飞有无处可逃的颓丧感觉,但重心已转移到由她袖内射出的一条不知有多长的布带处,布带化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圆圈,从四丈高处随她的下扑,往他的脖子套下来,只要有一圈套着他,保证燕飞立要一命呜呼。   电光在剑尖乍闪,发出闷雷般的劲响。   首当其冲的是屈星甫,不论他魔功如何深厚,碰上的却是能夺天地之造化、先天真气里最终极的诀法,登时拳劲窜散,闷哼一声,硬被震得踉跄跌退。   燕飞同时解除了卫娥的暂时威胁,他这招仙门诀虽未能破碎虚空,其力已足以把她的气劲场摧毁破坏。   她的飘带变得圈不成圈,反向上扬起。卫娥娇叱一声,往横移走。   燕飞心呼成功失败,还看此刻,哪敢有丝毫犹豫,借身子往后斜倾姿势,拔身斜冲而起,恰好避过哈远公从后方攻来雷霆万钧的一击,燕飞后背一片火辣,护体真气差点被哈远公震散,但他已从几近必死无疑的包围圈脱身出来,有如龙回大海。   跃上空中两丈许处,燕飞一个翻腾,往哈远公处落下去,此时才看到哈远公击向他的是一支重逾百斤的长铁杖,黑黝黝的充满杀伤和死亡的味儿。   而哈远公本人竟是个粗壮的矮子。   哈远公作梦也可能未想过,燕飞可以全然无损的在他们三人夹击下脱身出去,还向他施以凌厉的反击。哈远公魂飞魄散下,不往后撤反加速冲前,举杖上击,但已迟了一步。   屈星甫见势不妙,于退到两丈外时剎住退势,箭似般标过来。   卫娥正落往对面的房舍,足尖点往瓦檐处,弹了回来,扑击燕飞。   燕飞像雄鹰扑兔般落往哈远公头顶,蝶恋花在电光火石的快速里,连续三剑狠劈向哈远公。   第一剑用的是太阴真劲,把杖内的外家真劲化掉,也吸紧了铁杖,令他没法开溜;第二剑用的是太阳真劲,硬把铁杖荡开;第三剑直取哈远公胸口要害,用的是仙门诀。   哈远公不愧是魔门高手,临危不乱,任由铁杖脱手而去,两手回收胸前,化为双掌推向燕飞从上直搠而来的一剑。   哈远公的应变完全正确,在一般的情况下足以保命有余,可惜他遇上的却是仙门诀。   “啪喇”一声,电光闪耀,哈远公如遭雷殛,整个人往屈星甫抛去。   燕飞足尖触地,卫娥已飞临上方。 第三章 殊死之战   拓跋仪坐入江文清刚才的位置,目光投往桌面程苍古的成名兵器,讶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慕容战解释后,道:“拓跋当家找我有甚么事呢?”   拓跋仪回头瞥一眼江文清消失的方向,道:“先多嘴问一句,为何我感到大小姐像比平时漂亮呢?”   慕容战苦笑道:“或许这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很快便可以和刘爷并肩作战,洗雪大江帮的耻辱,心情当然不同,所以她看来特别容光焕发,致艳光四射。”   拓跋仪愕然道:“你竟肯放她走?”   慕容战摊手道:“换了你是我,你会怎样做呢?”   拓跋仪摇头苦笑道:“对!这叫成人之美,何况她更是我们大家都爱护的大小姐。好哩!言归正传,我刚收到燕飞从建康送来的飞鸽传书,传来一个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他怎可能知道的惊人消息,就是赫连勃勃在慕容垂的煽动下,会于短期内攻打盛乐。”   慕容战先是愕然,继而思索,最后恍然道:“对!现在南北消息中断,连我们荒人对北方的情况亦是知之不详,燕飞怎可能晓得刻下在北方发生的事?且是慕容垂的军事机密。”   拓跋仪双目奇光闪闪地道:“他不但语气肯定,且指明有波哈玛斯为慕容垂和赫连勃勃从中穿针引线,促成他们的合作。这已非一般的道听涂说,便像燕飞他亲眼目睹般。”   慕容战道:“是否有诈呢?”   拓跋仪道:“若是假的,反解开了所有疑惑,但此信千真万确,确属燕飞亲笔,其中还有几个字写错了,便像他少年时学族文时犯的错误,绝没有可能是假冒的。”   慕容战苦笑道:“只有由他亲口说出答案了,我们根本无从揣测。”   又道:“你打算怎么办?”   拓跋仪道:“燕飞传来的消息,我当然认真处理。”   慕容战皱眉道:“现在天寒地冻,冰雪封路,鸽儿能从建康飞抵边荒集来,已非常了不起,现在只有靠人力,把消息传往平城。”   拓跋仪道:“我会派出八个身手高强,轻身功夫特别了得的战士,分八路向平城传信,只要有一路成功,便完成使命。他们会绕过敌人的势力范围,虽然要多费点时间,但总好过遇上秘人。”   慕容战沉吟片刻,道:“我开始相信王镇恶的推断,到边荒来的秘人,只有一个向雨田。”   拓跋仪点头道:“我也有想过这个问题。秘人今次答应慕容垂出手助阵,该是有条件的,例如只要慕容垂攻陷平城,秘人将会集中全力对付我族,到边荒来的便只有向雨田一个人。唉!只是他一个人,已足教我们头痛。”   慕容战道:“你那八个信使上路了吗?”   拓跋仪道:“他们正在整理行装,我回去后,他们立即动身,到泗水这段路他们会借快马的脚力,到泗水后才弃马渡河。”   慕容战叹道:“燕飞在信内有没有提及他何时回来呢?”   拓跋仪道:“他说会在十五天内赶回来。”   慕容战颓然道:“希望他回来时,仍可见到活生生的高彦,否则纵使他把向雨田碎尸万段,我们仍要错失南北夹击慕容垂的时机,且会输得很惨。”   慕容战苦笑道:“慕容垂发威哩!”   两人你眼望我眼,均心有同感。   慕容垂确是了不起的军事大家,招招牵着他们的鼻子走,首先是利用天气,只需有限的人马,便切断了荒人和拓跋珪的联系,再以秘族孤立拓跋珪,令他应接不暇;同时又煽动赫连勃勃,攻打仍在重建中的盛乐。到明年春暖花开时,拓跋珪将再无余力应付他的讨伐,而荒人能自保已相当不错,遑论组成劲旅北上助战。   形势恶劣至极点,偏是他们毫无办法。   边荒集难道气数已尽?   ※※※   高彦和小白雁在树木边缘相偎地蹲着,扫视北面的丘陵平野,在眼前白茫茫的天地里,不见人踪兽迹。   尹清雅喷着白气娇声道:“真好玩!”   高彦今次倒没有意乱情迷,双目精光闪闪,全神打量前路,道:“对付探子最有效的手段是受过训练的猎鹰和恶犬。幸好现在天气苦寒,敌人该不会随便出动鹰和犬,主要仍是靠人放哨,只要在北颖口方圆数十里之地,于高处广设哨站,便可以有效的阻止我们接近。”   尹清雅见他说得头头是道,问道:“今次我们去探听敌情,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高彦解释道:“我们的任务,是要掌握敌人的军力、设置和战略布局。值此冰雪遍地之时,敌人要在短时间内,建成有强大防御力量的垒寨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要亲临其地,对敌人的情势进行精确的评估,回集后向我的荒人兄弟作出详尽的报告,再决定反攻的策略,这就叫知己知彼。所以今次的探察行程,实关乎到我们荒人与慕容垂之争的成败,起着决定性的作用,是不容有失。”   尹清雅点头道:“我现在开始明白,为何人多反会误事。唉!我们根本不晓得敌人的岗哨设在哪里,如何可以瞒过敌人的眼睛呢?我们该否待入黑后再行动?”   高彦傲然道:“我高彦岂是浪得虚名之辈?告诉你吧,入黑后反更危险,燕人肯定会放出猎鹰,发觉有可疑后,会从遍布各战略据点的营地,派出精骑携恶犬追截,我们肯定劫数难逃。倒是白天较安全,只要我们能凭地势先一步推断敌人岗哨的位置,便可以如入无人之境。这个包在我身上,我走遍整个边荒之时,燕人还躲在娘的怀里吃奶。”   尹清雅嗔道:“你只懂夸大。照你说的,愈接近北颖口便愈容易被人发觉,加上神出鬼没的秘人,我们是没有可能接近敌人营地的。”   高彦探手搂着她香肩,笑道:“别人做不到的,怎难得倒我高彦?嘿!我高彦之所以能成为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全凭老子比别人灵活的脑袋,懂得未雨绸缪。像北颖口这类特别具战略性的地域,老子设有隐秘的观测台,只要能潜到那里去,便可以如欣赏风景般,把敌人的情况看个一清二楚,还可以一边和雅儿亲热。哈!真爽!”   尹清雅皱眉道:“谁和你亲热?快放开你的臭手!”   高彦回复一贯本色,再没有风媒的沉着和冷静,嬉皮笑脸道:“搂搂肩头有甚么问题?你不舒服吗?”   尹清雅耸肩道:“搂一搂并没有问题,何况早给你搂得习惯了。问题在怕你控制不住自己,而我又不敢揍你,出了事时,不但我们完蛋大吉,你的荒人兄弟也要完蛋大吉。嘻!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高彦颓然收手,狠狠道:“打死我也不相信有这么可恶的练功心法。”   尹清雅站起来道:“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只是告诉你事实。休息够了吗?我们必须于入黑前到达泗水南岸,这可是你说的。”   高彦蓦地起身,一手拂掉沾在身上的雪花,一手正要搂住小白雁,尹清雅早滑了出去,娇笑道:“你当我不清楚你占人家便宜的招数吗?快来吧!那个姓向的家伙说不订正四处搜索我们呢?”   高彦恨得牙痒痒的追在她身后去了。   ※※※   “蓬!”   哈远公的尸身掉在地上,几块石板立告粉碎。早在落地前,这魔门高手已断了气。   屈星甫避过掷来的尸身,鬼魅般迅速地从左方掠向燕飞,但这么给阻了阻,始终慢了一线。   正是这一线之差,决定了卫娥的命运。   燕飞晓得已收先声夺人之效。   一个照面下,他不但逼退屈星甫和卫娥,还斩杀哈远公。事实上他胜得极险,只要有任何错失,又或时间上拿捏失准,现在伏尸街头的当会是他。   现在,他的危机尚未过去,只是眼前两大魔门高手连手之威,实有毁掉他“肉身”的力量。   两人的魔功已臻化境,幸好蝶恋花及时鸣叫,令他们的心灵出现了不该有的间隙,加上仙门诀的出其不意,始能创下如此战功。   今次敌人卷土重来,再不会犯刚才的错误,燕飞的唯一保命之法,就是杀死卫娥,而眼前更是唯一的机会。   飘带分别从卫娥两袖内射出,从空中卷往他的脖子,另一拂往他的胸口。   燕飞往长街另一端退去。   卫娥的飘带像长了眼睛般,随他斜斜降落地面的势子,一攻他面门,另一直取下阴,毒辣刁钻。她的白发往上扬起,显示她的内功已达贯气毛发境界,脸容却如不波止水,不透露心中情绪。   屈星甫仍落后她两步之遥。   蝶恋花画出大小不同的十多个圆圈,布下一重又一重的太阴真气。   卫娥的飘带先撞上第一圈太阴气,立即受阻,现出波纹的形状,诡异而好看。   燕飞知是时候,化进阳火为退阴符,登时剑啸声大作,太阳真劲从蝶恋花锋尖喷射而出,串联起十多重凝而不散的太阴气。   “啪啦”一声震慑长街的激响,电光暴闪,卫娥身前闪现似能撕裂虚空的呈树根状的闪电,胜负立分。   卫娥的飘带碎裂,厉叫声中,往后抛飞。   燕飞也被她真气的反震力撞得踉跄后退,尚未回气时,屈星甫已从卫娥的下方赶上来,幻出漫天掌影,向他狂攻猛打,奇招异法,层出不穷,一时间杀得燕飞全无反击之力,只能见招拆招,节节后退。   燕飞一时再无力施展仙门诀,只好忽然太阳真劲,再使太阴真气,令屈星甫无从捉摸,逐渐扳回劣势。   “蓬!”   劲气交击,燕飞先以太阴真气吸着屈星甫扫往颈侧的手刀,再以太阳真气把他逼开,震得对方旋身退避。   历经艰辛后,他终于争取得喘一口气的致胜机会。   燕飞晓得对方积数十年魔功,气脉悠长,回气后势将展开另一波排山倒海的攻势,哪敢大意。燕飞身往前倾少许,足尖撑地,登时如炮弹般往对方射去,蝶恋花分中下劈。   屈星甫尚未旋身,蝶恋花至。   “啪”的一声,当屈星甫仓卒应战,以双掌封格下劈的蝶恋花,电光在剑掌间爆炸。   屈星甫惨哼一声,挫退三步。   燕飞的蝶恋花在空中挥动,又往他左肩扫去。   屈星甫怒叱一声,以手刀对真剑,硬劈蝶恋花。   电火爆闪。   屈星甫被蝶恋花劈得横跌开去,眼耳口鼻全渗出鲜血,样貌凄厉,再无复先前深藏不露的高手风范。   此时比之当日对上史仇尼归,燕飞的仙门诀已不可同日而语,不但能操控自如,且能选择攻入对方经脉的角度,开始具备“招式”的规模,威力当然倍增。   何况屈星甫正处于旧力刚竭,新力不继的要命时刻,哪还不立即着了道儿。   燕飞如影随形,抢往他后背的死角位,剑随意动,横扫他左腰侧。   屈星甫狂喊一声,不理正斩往腰部的厉器,一拳往燕飞的面门击去,使的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燕飞说退便退,拖剑后撤,在气机牵引下,屈星甫疾扑而来。   蝶恋花又在空中画出一个又一个的圆圈,不同处是没有用上太阴真劲,纯碎是虚招。   有卫娥作前车之鉴,正杯弓蛇影的屈星甫哪想得到燕飞会在此时刻使诈,慌忙横移开去。   燕飞已蓄满真力,大喝一声,蝶恋花直搠而去。   “啪!”   闪电由剑尖逸出,以连燕飞也看不清楚的惊人速度,赶上屈星甫,命中他胸口。   屈星甫像个完全不受自己力量控制的布偶般被抛上半空,全身骨折声响,再重重坠跌在石板路上,着地后,尸身不自然的扭曲着。   “哗!”   燕飞张口喷出漫空鲜血,身体几近虚脱,往横退去,坐落一间民房前的台阶上,不住喘息。   三大魔门高手伏尸街头,令寂静无人的街道更添诡异阴森的气氛。   燕飞喘息着把蝶恋花还到剑鞘内去,心中百感交集。他实无意杀死三人,只恨在刚才生死一发的险境里,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魔门的人以后会怎样对待他呢?会否从此不敢惹他?又或会倾巢而来,找他算账?看来后一个猜测的可能性较大。   今次魔门派出此三人来杀他,显示魔门正进行他们夺天下的阴谋,否则何用理会他?目下有资格逐鹿南方者,不出桓玄、聂天还、徐道覆、刘牢之和刘裕等数人。刘裕当然与魔门无关,但其他人中,哪个是魔门的人,又或是魔门属意和支持的人呢?他真的没法弄清楚。   燕飞再吐出一小口鲜血。   此三人虽然厉害,但伤他的却是仙门诀的反震之力。   每次施展仙门诀,他本身多少也受到点伤害,因而也削弱了他施展仙门诀的能力,令他不能无休止的施展下去,否则即使孙恩也要饮恨在他燕飞剑下。   燕飞虽然受了不轻的内伤,但却丝毫不放在心上。   对于心脉断了仍可重新接上的燕飞来说,还有甚么可令他害怕呢? 第四章 亡命鸳鸯   雪花又从天而降,天色暗沉起来。   高彦和尹清雅伏在一座小丘上,遥观两里外敌人一组营地。   尹清雅凑到高彦耳旁道:“现在该怎办好呢?我们可以绕过它们吗?”   十多个敌营,设于丘陵高地,俯瞰远近平野,紧扼着通往泗水之路,右方是绵延的山脉,隔断东西。   高彦忽然道:“听到吗?”   尹清雅凑起耳朵道:“好像是狗吠的声音。”   高彦欣然道:“正是狗儿的叫吠声。哈!它们的叫声真悦耳。”   尹清雅嗔道:“亏你还有心情说反话,今回想不绕远路都不行。”   高彦微笑道:“兵贵神速,我们干风媒这行,更要来无影去无终,关键处在一个‘快’字,否则纵然把消息带回去,只是贼过兴兵,最新的消息变成了旧闻,给钱也没有人肯听,遑论卖个好价钱。我们黎明前定要抵达我的北颖口观察台,看足一天,把对方换哨的时间亦弄个一清二楚,日落后溜回边荒集去,便大功告成。唉!从未想过作探子可以这么风流快活,一边搂着雅儿的小蛮腰,一边观看敌方千军万马的调动。”   尹清雅气道:“可以少点废话吗?今回如何闯关呢?”   高彦指着绵延在东面的山脉,道:“我们荒人称此山为纵横山脉,颖水便在山脉之东六十多里处,只要我们越过此山,再沿山脉北行,黎明前当可抵达观察台。”   尹清雅担心地问道:“山中有秘道吗?这么黑,又下着雪,攀山越岭太危险哩!”   高彦神气地道:“我的其中一项本领就是走夜路,这方面老燕也比不上我。另一长处就是懂得利用地理形势,山内当然不可能有秘道,但我却清楚最容易攀越的路线,保证不会迷路,我前前后后试过十多次攀越此山,可说是十拿十稳。”   尹清雅道:“如果迷了路,我便宰了你这最爱自吹自擂的小子。”   高彦正要答话,忽然露出注意的神色,接着脸色微变,别头向后方瞧去。   尹清雅随他目光望去,只见雪花飘飘的深远处,雪尘扬起,还隐传来狗吠的声音。   高彦一震道:“糟糕!我们被敌人的巡军发现了。”   尹清雅道:“或许只是凑巧经过,不是冲着我们来的。”   此时已可隐见来者是数十敌骑,狗吠声已趋清晰。   高彦一边探手到百宝袍的袋子里掏东西,一边道:“若只是路过,不会全速奔驰,更不会放出恶犬领路,肯定犬儿是嗅到我们的气味。”   然后从其中一个袋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布囊,除去布囊后,原来装的是个开了十多个小洞的瓷瓶子,还有绳子系着瓶颈。   高彦一手把布囊塞回袋内去,另一手把瓶子挂在颈项处,接着把尹清雅扯得站起来,道:“甚么风浪我没有见过,这只是小儿科吧!”   话犹未已,“砰”的一声,一枝火箭于来骑处冲天而上,爆开血红的烟火,在茫茫雨雪里有种说不出的诡异。   尹清雅一呆道:“他们在干甚么?”   高彦急道:“他们要通知己方营地的人,派出人马来协助,走吧!”   牵着尹清雅的柔软小手,一阵风般滑下丘坡去,朝纵横山脉全速逃逸。   ※※※   燕飞坐在太湖北岸最著名的鼋头渚。   鼋头渚是沿岸接山向西伸入湖中的半岛,层峦迭嶂、山环水复。位于此处,近观则湖岸巨石卧波、浪涛飞溅、气势雄伟;远望则一碧千顷、水天相接、茫无边际。看得燕飞也感襟怀扩阔,为其浩渺而赞叹。   孙恩与他订下生死之约的缥渺峰,位于太湖的南部、湖泊的另一边,是湖中最大也最美丽的岛,洞庭西山的第一高峰。耸峙于岛的正中处,其他山峰均臣服拜倒于四方八面,极具雄奇之胜。   据曾陪伴谢安游览太湖的宋悲风所言,西山怪石嶙峋、洞穴处处,随着气候的变化,晴明晦暗、秋月晚烟、积雪寒梅,美不胜收。   燕飞正体会天气的变化,入黑后天气开始变坏,天上乌云密布,一场大雨似是不可避免。   他以随身匕首砍下树木,做了一条简陋的木筏,好赶往洞庭西山,这是最快的方法,且可避过像今早般其他人没有意义的纠缠,被逼大开杀戒。   而且他还要让自己的心静下来,好好思索在武技上的难题。魔门三大高手令他负上至今未愈的内伤,但也启发了他对“仙门剑诀”的领悟,使他获益不浅。   蓦地一道电光划破右方黑沉沉的夜空,照亮了辽阔的太湖,接着是震得耳鼓翁翁作响的惊雷,模糊了远方的雨暴,从另一方以横扫太湖的威势,遮天盖地的朝渺小的他席卷而来。   雨未至,狂风先至,在不住闪耀的电光里,身后的树木狂乱地摇摆着,剎那间,大雨没头没脑地打在他身上,天地被大雨融合为一,他再弄不清楚雷电先后主从的关系,耳里再听不到大自然其它的声音,只有雷电和滂沱大雨的交击鸣震。   夜空像崩塌下来,雨电肆意鞭挞着无助的大地。   他想象眼前只是一个幻象,但那是多么令人感到不可思议,燕飞的感觉是如斯般真实,有血有肉的存在着。   燕飞缓缓起立,举起身旁他用树藤把五条树干扎起来、长不过六尺的简陋木筏,另一手拿起他一刀一刀削制出来的船桨,忽然纵声长啸,以宣泄心中沉郁之气。   接着先把木筏抛往湖上去,腾身而起,落往在风急浪涌的水里载浮载沉的筏子上。   燕飞一桨打下去,筏尾水花激溅,将筏子在狂风急雨里送出近十丈;另一桨又打下去,筏子箭似般在闪电和雨暴里破浪而行。   他想起向雨田。难道除孙恩和慕容垂外,向雨田也是老天爷给他安排了的劲敌,令他们注定是势不两立的死敌。   向雨田是个极端有自制力的人,面对万俟明瑶如此风姿独特诱人的美女,仍能不动心,是否为了魔门的理想,他愿意牺牲其他一切呢?他追求的究竟是甚么?   即使在秘人中,向雨田也是个神秘的人。   燕飞当时虽是万俟明瑶的情人,但见到向雨田的机会并不多,更少有交谈,较深入一次的说话,是向雨田见他在独喝闷酒,主动走上前打招呼。   还记得那次他与自己谈论梦境的世界,与自己分享他对梦的看法和心得。向雨田的行为虽是神秘兮兮,说话却率真直接,也不隐瞒对燕飞的好感。   要和这样的一个人对敌,心中实在不是滋味。   筏子在他操控下,履风浪如走平地,不住深进太湖。   就在此刻,他收到正热切期待着来自纪千千的心灵召唤。   ※※※   高彦解下挂在颈项处的透气小瓶,随手抛下深谷去。为了方便翻山越岭,他们早脱掉飞靴。   “小白雁”尹清雅吃了一惊,道:“你干嘛丢了它呢?”   高彦探手过去,搂着她的腰,凑到她耳旁道:“雅儿累吗?”   此时他们深入山中,再听不到狗儿的吠叫声或追兵的声息,感觉上似已脱离险境。   在雪飘如絮、风拂雪扬的积雪深山里,四周黑沉沉一片,不要说认路,连身在甚么地方也难弄清楚。难得高彦一点也没有这方面的困难。   尹清雅任他搂着小蛮腰,道:“不累!快答人家。”   高彦道:“因为它已完成任务。瓶内载的是我称为‘迷犬散’的山草药粉,狗儿嗅到它后鼻子立告失灵。可是有得也有失,假如对方有擅长追踪的高手,可依药粉的气味搜索我们。”   尹清雅道:“师傅说,如果对方确是追蹑的高手,可由我们留下的气息,追踪我们。”   高彦笑道:“如果我这么容易被人跟蹑,我早没命了,哪还能和雅儿卿卿我我地说情话。哈!不要生气。首先是我们的百宝袍有防止体气外泄的功能,除非是狗儿的灵鼻,时间的分隔又短暂,否则根本没有被嗅到的可能;其次现在正下雪,亦会掩盖了所有气味。最后是当我们抵达东坡,我们便可以凭飞靴一泻千里的滑下去,甚么追踪高手都要给我们甩掉。他奶奶的,你以为我这边荒集首席风媒的威名是骗回来的吗?”   “砰!”   北面远处的天空爆开一朵碧绿色的烟花,夺人心神。   高彦看呆了眼。   尹清雅道:“有甚么好大惊小怪的?敌人肯定是追错了方向。”   高彦神色凝重地道:“你再看下去。”   “砰!”   另一朵烟花火箭在西面爆开血红的火光,今回近得多了,该不到半里远。   尹清雅愕然道:“这算甚么呢?”   高彦放开搂着她的手,沉着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这边的敌人已用烽火传信一类手法,知会北颖口的敌方主力,我们已从这方向入侵他们的警戒范围。”   尹清雅问道:“刚才那朵绿色的烟花又代表甚么?”   高彦道:“那代表北颖口的敌人派出高手赶来协助,故以烟花火箭遥询,着正追搜我们的敌人,回复所处的位置。”   尹清雅狠狠道:“惹火了本姑娘,我会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高彦道:“来的是向雨田又如何呢?”   尹清雅登时语塞。   高彦苦笑道:“这个可能性极大,因为打开始向雨田便以我为目标。”   尹清雅道:“那怎办好呢?”   高彦笑道:“如果是向雨田亲自追来,我们便可还神作福,因为只要我们一直把他撇在后方,将更添成算。好雅儿来吧!最好玩的时候到哩!”   领着尹清雅继续朝上攀去。   ※※※   刚被命名为“奇兵”的战船,乘风破浪冒雨在大海航行,丝毫不惧大海的波浪,左方隐见陆岸。   刘裕立在船头,任由雨水照头洒下来。   他感到锥心的痛苦。被谢钟秀拒绝后,他颇有失去了一切希望的沮丧感觉,但仍在强撑着,因为他是不可倒下去的。   但自“奇兵号”从大江驶进大海里,他心里涌起他自己也不明白和控制不了对谢钟秀的恨意,然后他醒悟到,自己真的爱上了谢钟秀。没有爱,又哪来恨呢?既然对我没有意思,为何却要投怀送抱?   第一次见谢钟秀是在谢家的忘官轩,淡真亦是在那回由谢钟秀穿针引线,令淡真可以见到他最崇拜的谢玄。   对当时的他来说,在她们面前确有自惭形秽的卑微感觉,能看到她们已不容易。更遑论与她们发生恋爱。   她们为何都能扣动他心弦呢?刘裕自问非是个没有自制力的人,且该比常人好。说到底就是这种自卑和不配的感觉,那种打破社会禁忌的刺激滋味,使她们的垂青令人感到分外诱人和珍贵。   高门和寒门的分隔,是否老天爷的意旨呢?自己因触犯了他的旨意,所以受到最残酷无情的惩罚,既使淡真屈辱而殁,也令谢钟秀深深地伤害了他。   对谢钟秀他是彻底的失望,她究竟在想甚么呢?她芳心里的如意郎君又是建康高门的哪位公子?   宋悲风来到他身旁,打起伞子为他挡雨。   刘裕道:“有用吗?”   宋悲风索性收起伞子,道:“你有甚么心事呢?”   刘裕苦笑道:“谁没有心事?这样在大海上任由风吹雨打,感觉非常痛快。”   目光往左方投去,思索道:“大海另一边是甚么地方,真令人好奇。”   宋悲风知他是故意岔开话题,道:“你心中是否在痛恨刘牢之呢?”   刘裕心忖,自己对刘牢之的感觉早有点麻木,“痛恨”两字亦不足以形容自己和他的关系,终有一天他会教这个反复小人深切后悔他过往的所有行为。   答道:“对我来说,刘牢之只是个敌人,像桓玄或孙恩,我会用尽一切办法去打击他,直至他败下阵来。我和他之间再没有情义可言,假如孙爷有甚么闪失,我定要他血债血偿。”   宋悲风欲言又止。   刘裕讶道:“宋大哥想说甚么?请直言无忌。”   宋悲风道:“孙小姐或会随大小姐离开建康。”   刘裕听到“孙小姐”三字,心中一酸,心头涌起难堪的滋味,道:“她们要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大小姐仍未决定,只是有这个想法。她确应到外地散心静养,建康乃是非风雨之地,且令她睹物思人,更郁结难解。我赞成她的想法。”   刘裕忍不住问道:“孙小姐因何要随她一道离开?”   宋悲风道:“这方面我并不清楚,是大小姐告诉我的。或许孙小姐想避开司马元显,又或是感到建康再不值得她留恋。”   刘裕心中暗叹,谢家真的没落了,只剩下像谢混这种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在支撑大局。想起当年谢安、谢玄在世时的风光,尤使人感到欷歔。   听到这个消息,他感到更失落,又说不出失落的因由。自那晚谢钟秀“拒爱”后,他好该把她彻底忘掉,不再让她影响自己的心情,只恨明知如此,总是办不到。   宋悲风劝道:“回去吧!人不是铁打的,这样淋下去,很易着凉。”   刘裕探手搭上他肩头,朝船舱走去,勉强笑道:“宋大哥有令,我怎敢不从?老手的船技还可以吗?大海的风浪也撂不倒他。”   宋悲风笑道:“老手的操舟之技在北府兵认了第二,便再没有人敢认第一。刘牢之真的非常愚蠢,硬把老手赶到我们这边来。”   刘裕叹道:“刘牢之若是聪明人,就不会弄至今天四面受敌的田地。我们须谨记此点,就是他是个短视的人,说不定他真的会再投桓玄的怀抱,此事不可不妨。”   老手亲自打开舱门,迎他们进去。   当门在后方关上,刘裕立下誓言,这是他最后一次想谢钟秀,由此刻开始,他会把心神完全投放于与天师军的战争里,直至分出胜负。 第五章 遥诉心声   燕飞感到自己似从肉体的羁绊挣脱出来,回归到心灵的静土。尽管外面的世界充实着狂暴的风雨,但只由他的躯壳去承担和感受。纪千千的爱,就像一片熊熊的烈火般,燃烧着他的魂魄,那是男女间可能达到的最炽烈的关怀和爱恋,是能彼此分享的爱焰情火。   于肉体而言,他们仍是不同的个体,但精神上再无分彼我,他们的爱是那么深沉,那般的开放、深广和遥阔。纵然他想告诉其他人,此刻他是多么幸福、满足和开心,但任何说话都难以形容其万一。   他清楚掌握到纪千千有着同样的感受,不再有丝毫怀疑,正因这心心相印、独特的爱恋方式,他们的生命、梦想、感情和思忆,尽显完美的一切。   纪千千在她的心灵内遥呼道:“燕郎啊!我又回复过来了,这不是挺奇妙吗?只是短短两晚的功夫!你现在是否在建康呢?那处是不是正刮着大风雨?”   燕飞在心灵中应道:“千千须谨记,心灵的动能会像潮水般起伏,目下千千正处于波顶,故能迅速回复过来,但别忘记也有低潮的时刻,千万勿要因此而沮丧失落。”   纪千千道:“只要有燕郎的爱,千千会坚强起来。你究竟在哪里呢?为何我感到燕郎似是不愿答我,人家真的感到雨水打在你身上的感觉,这里又下雪哩!”   燕飞叹息道:“我不是不想告诉你,而是在想着该如何告诉你。我现在身处风雨交加的太湖,操着小筏子,朝洞庭西山方向前行,去赴孙恩的生死决战,他正在缥渺峰等待我。”   纪千千在他的心灵内回应道:“那便要祝燕郎旗开得胜,我的燕郎是绝不会输给孙恩的,对吗?”   燕飞欣然应道:“我是不会输的。趁这个机会,我要告诉千千有关我们未来幸福的一个计划,让千千完全彻底地明白我。”   纪千千兴趣盎然地道:“千千在听着哩!”   燕飞心中涌起万缕柔情,毫无保留的把有关仙门的一切,以最直接简洁的语言,透过心灵向千里之外的纪千千传达。   ※※※   尹清雅朝上瞧去,咋舌道:“你不是要我攀过这座山吧!人家再没有力气了。过了这座山还有另一座山,这就是你所谓的山中快捷方式吗?你首席风媒的称号肯定是骗回来的!”   此刻的她完全迷失了方向,四周黑漆漆的,她唯一可做的事只是跟着高彦不住往上爬,到高彦在半山一块突出的悬石处停下来,她才喘过气来。   高彦喘息着道:“我的快捷方式是根本不用走路的,保证雅儿你大呼过瘾。嘿!雅儿这么寸步不离地跟着我,有没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美妙感觉?”   狂风怒号,雪花飞舞,愈往上攀,愈感受到风雪的天威。   尹清雅没好气地道:“你这死小子在这时候也不忘调侃人家,你再不拿出本领来,我会要你好看。”   高彦忽然露出警觉神色,吓得尹清雅芳心剧颤,道:“不要唬人家,人家的胆子小嘛!开玩笑也该拿别的事说。”   高彦双目精芒闪闪,令人感到他夜视功夫有异于一般的高手,是那种在这方面特别有天赋异禀的人。此时他正扫视北面的一座山。   尹清雅循他投视的方向望去,这山离他们至少有三十多丈的距离,在飘舞的雪花里黑压压的,不见有任何异样的情况。忙凑到高彦耳旁,低声道:“有甚么不妥?”   高彦探手搂着她香肩,道:“对面有敌人。”   话犹未已,长笑声在对山响起,最令他们害怕的向雨田在一块大石后现身,道:“高彦,你果然不愧边荒集风媒中的头号人物,竟有本领闯到此处来,不过你们的好运道完蛋哩!高彦你识相的就自了残生,如此我可以任由你的小情人离开。”   高彦尚未答话,“小白雁”尹清雅已“呸”的一声不屑地道:“别人怕你向雨田,我们可不怕你。你要赶上我们,还要下山上山,虚言恫吓有屁用!你够本领便跳过来杀我们,不要只懂吹牛皮。”   向雨田笑道:“跳过去!哈!这倒是个好提议,且给你说破我的心事。”   尹清雅嘲笑道:“想跳过来吗?先长出一双翅膀给我们看吧!你当自己是甚么东西,顶多只是慕容垂的走狗。”   高彦却是神色凝重,上下打量向雨田。   向雨田和尹清雅的对话在两山间激荡回响,打破了深山穷谷的平和安宁。   向雨田叹道:“我现在确可算是慕容垂的走狗,但有甚么办法呢?幸好只是暂时的。唉!我要过来哩!如有选择,我哪来杀人的兴致。”   尹清雅还要说话,却被高彦拉起她的手,喝道:“不对!我们快走!”   向雨田取出曾助他在边荒集横越遥阔的高空、击中空马车的铁球,笑道:“走得了吗?”   高彦已领先奔行,看势子是要绕到山的另一边去。尹清雅仍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但对高彦在这方面她是绝对信任的,只好随他亡命开溜。   铁球在空中旋转的“霍霍”声,在山风怒吼里仍清晰的传来,每一转都敲击着两人惊悸的心神,随着链子铁球愈转愈急,啸声愈转尖锐,更添情况的紧急意味。   向雨田一声长啸,腾身而起,朝他们刚才立处投过去,那也是最佳的落点,虽然两人已远离数十丈,但凭向雨田的身手,追上两人只是迟早的事。   高彦大叫道:“雅儿跳上来!”   尹清雅这时才知不妙,向雨田确有鬼神莫测之机,竟能借铁球之力横渡三十多丈的空间,兼且她曾挡过他脱手射出的榴木棍,晓得他的斤两,哪还有选择,脚尖用劲,电射而上,触地处原来是另一方大石。   山风呼呼,下面是百丈深渊,前方再不见其它高峰,只有绵延起伏较低矮的山陵。   高彦正做着她不明了的古怪动作,似在解开他的百宝袍。   尹清雅听到向雨田跃下的声音,更不明白高彦此时还何来这等闲情。   高彦喝道:“从前面抱着我的腰,怕便闭上眼睛。”   尹清雅完全不明白高彦在说甚么,却显示了她对高彦的信任,不顾一切地扑前紧抱高彦的腰。   向雨田衣袂飘动的声音由远而近,速度惊人。   高彦大嚷道:“我们情愿跳崖死,也不会落在你这家伙手中。”   接着低声道:“只是骗他的。”   这才跃往石头外,往下跳去。   尹清雅骇然惊呼,耳际风生,贴在高彦怀里急速下堕十多丈,竟发觉跌势减缓,原来高彦四肢撑开,不知如何便把百宝袍展开如帐篷,吃着风的往下落去,一时间脑际一片空白。   尹清雅生出绝处逢生的感觉,忽然高彦一个转身,变成她在上高彦在下,接着“蓬”的一声重重掉在厚厚的积雪上。   高彦痛哼一声,眼耳口鼻全渗出血丝。   尹清雅全然无损的从高彦身上滚往一旁,连忙爬到全身埋入雪堆里的高彦处,悲叫道:“高彦你没事吧?快答雅儿呵!”   高彦哼哼唧唧的,好一会才艰难地道:“我没事,快拉我出来。向家伙不是这么容易骗的,等他下来不见我们的尸首,肯定会怀疑。”   尹清雅大喜,忙扶他坐起来。   高彦搭着尹清雅的肩膀作支撑,站了起来,然后讶道:“雅儿为何哭哩?”   尹清雅嗔道:“我没有哭!”   高彦吐出一口鲜血,竟笑起来道:“这道临时的快捷方式不错吧!”   尹清雅道:“看你这样子,还有心情说笑?我的高爷呵!现在该往哪个方向逃呢?”   高彦指着东北方道:“在此两山之间有一道溪流,保证可甩掉向雨田。”   尹清雅扶着他,一步高一步低依他的指示离开。   ※※※   暴风雨平息下来,变成漫天的雨丝,天边一角不时闪起电光,显示风暴仍在耀武扬威,只是转移了地点。   燕飞仍在回味着刚才与纪千千的约会,他和纪千千的热恋,已远超他曾拥有过的一切。是他从未梦想过的福分,是自他离开万俟明瑶后,于无数孤独的夜晚一直期待、但又以为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那种刻骨铭心、毫无保留的感觉,更因仙门的启示而无限的强化,把他们的爱恋提升往另一层次,超越俗世间的男女之情。   他们究竟是向老天爷挑战生死的界线?还是老天爷在开他们玩笑?他并不清楚,只晓得朝着目标迈进,因为不论如何,他绝不容纪千千老死在他怀抱里。   听到燕飞描述有关“天、地、心”三佩的异事,有关仙门开启的情况,纪千千从难以接受、震惊到变为好奇,分享着他因仙门的出现,而对人世看法天翻地覆般的变化。   他向她提及安玉晴,说明与安玉晴微妙的关系。果如燕飞所料,纪千千在那瞬间已掌握了他和安玉晴之间的事。在他和纪千千不受距离阻隔的心灵交流里,虽然没法探索深沉的思想,但却能共享所有感觉和情绪,这令他们互相间的了解水乳交融,远超任何语言的描述力,人与人之间惯常的隐瞒和虚假,根本没有容身之所。   要说他和安玉晴间没有丝毫触及男女之情,只是自欺欺人。安玉晴对他的吸引力及他对安玉晴的好感,总在相处时不知不觉的浮现,可是他们的交往早升华到另一层次,而纪千千正因感受到这方面的情况,明白了他和安玉晴之间的关系。   他没有向纪千千提及万俟明瑶,因为他有种特殊的想法,万俟明瑶只属他的过去,似像另一空间和时间里发生的事,他不想让万俟明瑶闯进他和纪千千纯静无瑕的天地里,就像他从不去深思纪千千和徐道覆的往事。   毛毛细雨洒往燕飞身上。   忽然间,他又从深沉的思虑回到现实的世界,操控着小筏子,朝茫茫的水域不住深进。   就在此刻,他发觉内伤早不翼而飞。   解决了孙恩后,他会赶返边荒集,进行另一场的生死斗争。   ※※※   高彦和尹清雅同时滚倒积雪上,急促地喘气,疲顿不堪。   他们终于离开山区,抵达纵横山脉和颖水间的雪原平野。   尹清雅关心的喘着气道:“你好点没有?”   高彦急促地喘息道:“我很好!从未试过这般的好,雅儿放心,我高彦身具天下最神奇的真气,毒也毒不死,何况只是重重摔了他奶奶的一记。”   今回尹清雅倒没说他吹牛皮,好奇的问道:“你以前是否每次都是这样从半山跳下来的?真的未试过受伤吗?”   高彦苦笑道:“我是第一次这么的跳下来。”   尹清雅失声道:“甚么?”   高彦叹道:“哪有快捷方式是要拿命去搏的?刚才是别无选择,只好跳下来。事实上,下面是厚软的积雪,还是锋利的峻岩山石,我根本不知道,只晓得不这样做肯定不能活命。”   尹清雅呆看着他,好一会才道:“但你的百宝袍确有减缓跌势的神妙功能。”   高彦解释道:“我当初设计这两件百宝袍时,确有这个从高处跃下来的构想,可是每次想作试验时,都因临场心怯取消了。哈!总算成功了一次。”   尹清雅皱眉道:“那你原本的快捷方式呢?”   高彦道:“原本的快捷方式,是绕到山的东麓,以预备好的长山藤,滑往山下去。不过肯定在抵达快捷方式前,会被那姓向的坏家伙赶上,又或被他发现快捷方式,仍是难逃他的毒手。”   接着望往后方,道:“不知是否已撇掉这个可恶的家伙呢?”   尹清雅默然无语。   高彦仍在往后张望,到转过头来,发觉尹清雅神情古怪,问道:“雅儿在想甚么?”   尹清雅轻轻道:“没甚么,现在该怎办好呢?”   高彦沉吟道:“现在离天明尚有两个时辰,如果顺利无阻,凭我们能在雪地飞翔的神靴,该可在天亮前赶抵观察站。”   尹清雅道:“遇上敌人如何应付?我们已暴露了行藏,敌人会大举出动来搜索我们,愈接近北颖口便愈危险。”   高彦欣然道:“打当然打不过,但要溜我们可是绰有余裕。他奶奶的,照我看,敌人的兵力将不过五千人,否则我们现在便可看到敌踪。别的不行,但观敌我肯定是一等一的人才,只从敌人力量的分布,便可以大概推测出敌人的实力。”   接着探手到尹清雅百宝袍其中一个口袋去,为她掏出一只飞靴。   尹清雅娇躯轻颤,抗议道:“我懂得拿飞靴,不用你帮忙,给你探手进袍袋内,感觉挺古怪的。噢!我自己会穿哩!”   高彦笑着掏出飞靴,坐起来穿往脚上去,道:“雅儿可以放心,没有人比我更清楚由这里到观察台的地势,加上我们来如风去如电,保证敌人摸不着我们的影儿。”   雪愈下愈密了,视野更趋模糊不清。   高彦道:“看!老天爷正在大力帮我们的忙,任老向如何擅长追踪觅迹之术,也要一筹莫展。”   尹清雅刚穿好飞靴,朝他望来,在雪花飘飘的暗夜里,她一双眸神仍像宝石般闪闪发亮,活像雪夜的美丽小精灵。   高彦一时看呆了眼。   尹清雅嗔道:“有甚么好看的?时间无多,我们要赶路哩!”   高彦牛头不对马嘴的赞叹道:“雅儿真美!”   尹清雅垂下螓首,轻轻道:“你是个好人哩!”   高彦剧震道:“雅儿在说甚么呢?”   尹清雅跳将起来,拂掉沾在百宝袍上的雪花,娇呼道:“甚么都没有说,也不准你想歪了心,快起来!你是边荒游的指挥嘛!当然由你来做团领。”   高彦兴奋的跳起来,道:“雅儿刚才不是说我是你的好夫婿吗?”   尹清雅大嗔道:“人家何时说过你是好夫婿?只是说你是个好人,你怎么听的?”   高彦大乐道:“终于由雅儿口中再听到称赞我是好人的动听话儿,哈!通常爱上了对方,又害羞时,才含蓄地赞对方是好人!我高彦如果还不明白,怎配作雅儿好夫婿。”   尹清雅方知中了他奸计,正要发作,蓦地后方远处上空爆开一朵绿色的光花。   高彦一震道:“向小子追来哩!我们快溜。”   一个纵跃,触地时滑翔而去,尹清雅哪还有心情和他计较,忙追在他身后去了。 第六章 复仇之旅   平城。   拓跋珪披上外袍,从卧室走出内堂,崔宏正全副武装的等待他。   拓跋珪微笑道:“秘人中计了,对吗?”   崔宏道:“城西的太平粮仓半个时辰前起火,同时烧着十多个火头,致火势一发不可收拾,还波及附近民居,幸好我们早有准备,只伤了十多人,现在道生正于现场指挥救火。”   拓跋珪点头道:“虽然明知秘人会烧我们储粮的主仓,我仍感事情来得突然,事前更没有半点先兆,秘人确是这方面的高手。”   崔宏道:“在我们加强城防前,秘人的纵火队早潜伏城内,摸清楚了情况。今晚更趁天气转寒、防守松弛的一刻发动,幸好储粮已被散往城内各处的临时粮仓。不过我们虽然没有实际上的损失,却被秘人成功动摇了民心,很可能会造成城民外逃的情况。”   拓跋珪断然道:“谁要走,便让他走吧!我本族的战士绝不会有临阵退缩之徒。”又沉吟道:“秘人既然一直潜伏城内,你们搬粮的情况会否落入他们眼内?”   崔宏道:“每次搬粮前,我们都会在城内进行逐家逐户的大搜索,秘人只顾着躲避,根本没法理会其它的事。我们又以种种手法掩饰,所以秘人该真的以为成功烧掉我们大部分的粮食。”   拓跋珪思索道:“如果太平仓真的被烧掉,余粮只够我们支撑两多个月的时间,所以往边荒集的购粮队必须在短期内出发,这才可令秘人更深信不疑。”   崔宏道:“放火的十多个秘人从城北以勾索攀墙离开,打伤了我们五、六个战士。照我看,城内该没有秘人,但明天我们仍会进行大规模的搜索,以肯定此点。”   拓跋珪点头道:“小心点总是好的。”   崔宏问道:“购粮队该于何时出发呢?”   拓跋珪反问道:“崔卿有甚么意见?”   崔宏道:“今次我们是不容有失,只有这个方法可引万俟明瑶现身,再把她生擒活捉。所以我们必须等待边荒集的消息,看如何与他们配合,如果燕兄可以及时赶来,便更理想。”   拓跋珪叹道:“现时很多地方都在下大雪,令信鸽停飞,消息的传递只能靠人力。我们就静待十天,如果仍没有边荒集来的消息,购粮队必须立即起程,以免遭秘人的怀疑。”   崔宏道:“如得族主赐准,我可以负责此一行动,且不须动用族主一兵一卒,我崔家的二百战士会在数天内抵达平城,愿为族主效死命。”   拓跋珪欣然道:“得崔卿负责此事,我有甚么不放心的?”   崔宏恭敬地道:“我拟好整个计划后,会上禀族主,再由族主决定。”   拓跋珪心中暗赞,崔宏最令人激赏处,除了他的智能武功,更因他懂得与人相处之道,故能赢得长孙道生的交情,也使自己感到他一切以他拓跋珪为尊,不会独行其是,妄自尊大,又或恃宠生骄。   点头道:“就这么办吧!好哩!是时候到灾场去看看了。”   ※※※   “到哩!”   尹清雅来到高彦身旁,讶道:“望台在哪里呢?”   这是绵延数十里的丘陵区其中一片雪林内,高彦止步处地势较为平坦,一道溪流穿林而过,北岸是一座小山丘,挡着吹来的寒风,雪花仍是下个不休。   高彦指着东北方道:“观察台在这方向的十多里处。”   尹清雅不解道:“那即是尚未抵目的地,为何你却说到了呢?”   高彦道:“如果我们定要在黎明前赶抵观察台,肯定我们要做一对同命苦鸳鸯。”   尹清雅摇头道:“我不明白!”   高彦道:“道理很简单,老向那家伙刚才射出烟花火箭的时间地点,你不觉得有古怪吗?”   尹清雅道:“有甚么好奇怪的?他放出火箭,是要知会北颖口的敌人在前方拦截我们嘛!”   高彦道:“那老向是否看到我们呢?”   尹清雅虽然江湖经验不足,但终究是冰雪聪明的人,点头道:“你说得对!他若发现我们,好应悄悄接近,攻我们不备。哼!这坏东西在打甚么鬼主意?”   高彦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当时他仍在山上,离我们尚有一段距离,见我们在整理飞靴,知道我们动程在即,故从山上把火箭射向我们处,造成在较近距离把火箭射向天空的假象。”   尹清雅皱眉道:“这有甚么用呢?”   高彦道:“如果我们中计,会骇得亡命奔逃,因为怕他追上来,慌不择路下,大有机会直冲进敌人的天罗地网去。老向还可以跟在我们后方,不住朝天发射烟花火箭,指示燕人我们进入的位置,如此我们岂有侥幸可言?他奶奶的!老向想算计我,还差点道行。”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这小子哩!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躲在这里并不是办法。”   高彦胸有成竹地道:“刚好相反,躲在这里方是上策。愈接近北颖口,被发现的风险愈高,最大的问题是老向晓得我们的目的地,现在我们玩的游戏叫捉迷藏,一旦被发现便完蛋大吉。”   尹清雅兴奋地道:“是最刺激的捉迷藏。可是到不了观察台,便没法完成任务。”   高彦望往黑蒙蒙的天空,道:“我这条是惑敌之计,比的是耐性。趁现在下大雪的良机,我们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这片密林躲他娘的两天,待老向以为我们完成了任务又已离开,我们才到观察台去,舒舒服服的看敌人在干甚么,有甚么比这更写意的呢?”   尹清雅听得眉头大皱,嘟着嘴儿道:“要在这鬼地方捱这么久吗?”   高彦笑道:“有我陪你,保证不会闷,何况我备有神奇营帐,躲也躲得舒舒服服的。哈!我没有说错吧?跟着我雅儿是绝不用捱苦的。”   尹清雅怀疑地道:“营帐?”   高彦拍拍百宝袍,道:“我若要骗雅儿,怎会找可被立即揭破的事来骗你。”又笑道:“看!这座林内小丘也不错吧!环境幽美,与世隔绝,便让我先试过芙蓉帐暖、相栖相宿的夫妻生活如何?”   尹清雅从容道:“别忘记我的素女心法。”   高彦跃过小溪,颓然道:“这已成了我的锥心刺,怎会忘记呢?雅儿可否作个好心,告诉我你说的话不是真的?”   尹清雅腾身而起,越过高彦,领先往丘顶掠去,娇笑道:“你道我是你吗?最爱瞎说编鬼,人家才不会那么低劣。”   高彦还有甚么好说的,追在她后方上丘去了。   ※※※   江文清站在指挥台上,发出命令,她的帅舰“大江号”解缆起航,驶离小建康的码头。   来送行的卓狂生、慕容战、拓跋仪、程苍古、费二撇、姚猛、刘穆之、王镇恶、呼雷方等人齐声欢呼,益添行色。   顺流而下,双头舰转瞬间把边荒集抛在后方。   大雪在黎明前停下来,寒风仍继续吹拂,江文清衣袂飘扬,心怀大畅。   自父亲江海流饮恨于聂天还手底下,她便像陷进一个永无休止的恶梦里,不但失去了信心,更失去了斗志,因为在残酷的现实下,要重振大江帮的声威根本是没有可能的,更不要说杀聂天还为她爹报仇雪恨。   可是刘裕把这一面倒的情况扭转过来,令大江帮的战船队可重返大江,她定要好好把握这个机会,纵然最后与刘裕双双战死,亦永不言退。   抵凤凰湖后,她将与新建成的九艘双头舰会合,共赴建康。还有另十艘双头舰正在日夜赶工建造中,可于短期内陆续投进与天师军的战争去。   站在她身旁的阴奇有感而发地道:“又和大小姐并肩作战了。”   开始时,江文清并不喜欢阴奇这个人,那并非阴奇做了甚么对不起她的事情,而是她一向不欣赏像阴奇般爱玩弄阴谋手段的这类人,可是经过多番并肩作战、出生入死,他们之间已建立起绝对的信任和交情。   江文清道:“离开颖水后,我们分道扬镳,阴兄领五艘战舰直接由淮水出海,赶赴海盐与刘裕会合,余下的五艘由我领往建康,接载在建康的兄弟。”   阴奇点头道:“大小姐思虑周详,这个安排非常恰当,如此方不会引起司马道子的戒心,还以为我们元气未复。”   又道:“但防人之心不可无,特别是像司马道子这种反复难靠的小人。”   江文清道:“如被司马道子看破我们有防他之心,后果难测,所以我必须表示对他绝对的信任。”   阴奇听得眉头皱了起来。   江文清笑道:“阴兄放心好了!在建康藉父荫我还有一定的影响力,且司马道子一方面知道我最大的仇人是聂天还,另一方面更要倚赖刘裕去应付天师军,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是不会蠢得自毁长城的。”   阴奇同意道:“是我过虑了。或许是因我们一直与司马道子处于敌对的立场吧!”   江文清遥望颖水远方山环水曲处,想起父亲江海流因颖水而惨败身亡,自己却因颖水而能卷土重来,心中感慨。   离开边荒集时,她已下定决心,与刘裕并肩作战到底,一天未斩杀聂天还,她绝不会回去。   这将是她最后一个报父仇的机会。   ※※※   “平湖万顷碧,峰影水面浮。”   正午时分,洞庭西山终于浮荡于烟波浩淼的湖面上。   天气仍未稳定下来,天上乌云此去彼来,秋阳只曾短暂现身,瞬即被层云掩去。   隔远望去,洞庭西山山影重重,数之不尽,山石景色,神奇莫测。眼前所见的岸崖满目疮痍,洞孔累累、千奇百怪,岩石层层叠迭,景中有景,景景生情。   燕飞看得神舒意畅,因连夜操筏而来的劳累一扫而空。   这是第三度与孙恩决战。首仗以自己惨败告终,次仗可算作不分胜负,今仗又如何呢?   一路操筏而来,他都不住在思索,如何把仙门诀融入日月丽天剑法的武学难题,如何减少被仙门剑诀反震之力反伤己身的侵害,却没有想及孙恩方面。   孙恩又从天、地、心三佩合璧,得到甚么启示呢?论才智武功,孙恩均在他之上而不在其下,且他积超过一甲子的功力,加上学贯天人,今回悍然向自己下战书,当有一定的把握。   自学晓仙门剑诀,先后与敌交锋,例如聂天还、史仇尼归、卢循和魔门三大高手,他一直是无往而不利,但今次是孙恩,会否有不同的结果呢?他没法肯定。   绝世的剑法,对上像孙恩般的人物,也必须有良好的战略配合。如单与对方硬拼仙门诀,一个不好,会输个一塌糊涂。   天才晓得孙恩能挡他多少记仙门诀。   ※※※   尹清雅一觉醒来,昨夜临睡前的浑身酸痛已不翼而飞,睁眼看到的是雪白的营帐内部,令她生出高度隐秘、但又明知只是错觉的安全感。   营帐确是特制的,以真丝织成,薄如蝉翼。   探手一摸,却摸不到高彦。   尹清雅坐了起来,低呼道:“高彦!”   高彦刚好揭帐钻进来,欣然道:“雅儿醒来哩!”   尹清雅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你到哪里去了?”   高彦在她对面坐下,道:“尚有个许时辰便入黑,雅儿睡足一整天。我到了哪里去?当然是探听敌情,几次回来,雅儿仍熟睡未醒,我不敢打扰你的好梦,只好亲个嘴儿后再出去办事。”   尹清雅粉脸通红,大嗔道:“你敢!”   高彦立即岔开话题,道:“一切果如我所料,敌人兵力薄弱,根本没法扩大搜索范围,只能局限在北颖口附近。这批燕兵更非是慕容垂的精锐部队,搜索行动更是敷衍了事。这也难怪他们,整晚没觉好睡的,又捱夜又捱冷,照我看今晚我们已可出动。”   尹清雅仍不肯放过他,红着脸儿道:“你快清楚交待,对我做过甚么使坏的事?”   高彦摊手道:“君子动口不动手,我确没有摸过雅儿,虽然想得要命。”   尹清雅一拳照他脸门轰去。   高彦往后仰跌,低笑道:“我只是吹牛皮,实际上连口都没动过。”   尹清雅拿他没法,气鼓鼓的不作声。   高彦坐起来,笑道:“所谓一夜夫妻百日恩,虽然隔着两件百宝袍,我们总算──”   尹清雅喝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   高彦后悔道:“早知道该一件百宝袍作枕,一件百宝袍作被,我们便可同寝共枕了。今晚就这么办。”   尹清雅没好气道:“你倒想得周详,我还没有问你,为何百宝袍有两件,飞靴亦有两双,帐幕却只有一个,是否你故意藏起来?”   高彦叫屈道:“营帐真的只有一个,还是为了雅儿的缘故,才特意带来。换了是我一个人,把百宝袍一卷,什么地方都可以大睡一觉。”   又道:“不要看我这人吊儿郎当,事实上我做事一向小心稳妥,所以百宝袍和飞靴都有备份。哈!这样的夫君,到哪里去找?”   尹清雅冷哼一声,不置可否。想了想道:“我们真的不再多等一天吗?”   高彦道:“我说要等待两天,不是怕燕兵,而是怕秘人。幸好我刚才微服出巡,竟见不到半个秘人的影踪,可知到边荒来的秘人,只有一个向家伙,其它的都到平城和雁门凑热闹去了。这是个重大的发现。”   尹清雅皱眉道:“你不怕遇上向雨田吗?”   高彦笑道:“向雨田虽然厉害,但总不是铁打的,他也要休息和睡觉。何况隔了这么一段长时间,他也不知搜到哪里去了,撞上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   尹清雅担心道:“不要轻敌好吗?”   高彦一呆道:“对!我确实有点被暂时的成功冲昏了头脑,我就算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雅儿着想。就这样吧!待下一场大雪来临时,我们才行动。看天色,两个时辰内必有另一场风雪。”   尹清雅又以奇怪的眼光瞧他。   高彦笑道:“雅儿累不累?我最拿手帮人推拿,保证雅儿从未试过那么舒服。”   尹清雅没好气的横他一眼,爬起来钻出账幕去。 第七章 四大奇书   桓玄独坐堂内,心中思潮起伏。   他想到谯嫩玉,此女确是天生的尤物,女人中的极品,每次都能令他乐而忘返,令他完全忘掉了王淡真,再没有刚失去她时那种愤怨失落的感觉。   谯奉先更是超卓的智士,绝对可以代替侯亮生和干归,令自己对得天下更有把握。最凑巧的是谯奉先和屠奉三,他们的名字是那么接近,这是否一种奇异的宿命,奉三会否有一天因奉先而亡?   门卫此时报上堂兄桓伟求见。   桓玄精神一振,知道是有新的消息来了,自侯亮生自杀身亡后,桓伟便负责侯亮生的职务。对桓伟的能力,他是绝对的信任,而桓伟在情报方面的工作亦做得非常出色。   桓伟直抵他身前,施礼后坐下。   此人身材修长,腰板笔直,神色冷静而自信,算不上英俊,但方形的脸却予人稳重踏实的感觉,两道浓眉更使人感到他精力充沛,永不会因事情的艰难而退缩。   桓玄微笑道:“建康方面是否有好消息?”   比桓玄长两岁的桓伟深悉桓玄的性格,恭敬地道:“确有来自建康的最新消息,表面看还是个坏消息。”   桓玄不知为何今天心情特佳,兴致盎然地道:“那便更要听哩!”   桓伟道:“谢琰和朱序的远征军旗开得胜,接连收复吴郡和嘉兴两城,廓清了直接攻打会稽之路,随时沿运河南下,直接攻打会稽。”   桓玄眉头大皱道:“是否太过容易呢?”   桓伟道:“所以我说表面看来是坏消息,这摆明是徐道覆避其锋锐、诱敌深入之计。因为当谢琰派兵攻打附近海盐、吴兴和义兴三城,天师军却据城力守、寸土不让,令谢琰只能控制运河,却没法主宰运河旁的辽阔区域。”   桓玄道:“谢琰虽然名士习气极重,但始终曾随谢玄打过肥水之役,并非初出道的雏儿,怎都该知道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桓伟道:“就算他不知道,朱序也会提醒他,可是他却另有盘算。刻下他攻打的三城中,其中吴兴和义兴可互为呼应,敌稳如磐石,任远征军狂攻猛打,仍难以动摇其分毫。但另一城──靠海大城海盐却只是一座孤城,全赖隔着海峡的会稽、上虞和余姚从海上支援,始能力保不失。谢琰有见及此,又见吴郡和嘉兴得来容易,竟一意孤行,不理朱序的反对,一边分兵牵制吴兴和海盐的天师军,自己则率兵南下,意图攻克会稽。”   桓玄道:“在策略上,这是正确的,只要占据会稽,便可以牵制附近上虞和余姚两城,使天师军无法从海路支持海盐,如此海盐绝撑不了多久。”   桓伟道:“表面看来如此,可是徐道覆乃善于用兵之人,肯轻易放弃吴郡和嘉兴两城,必有后着,而谢琰这傻瓜在阵脚未稳之际,冒险南下,一旦被切断南归之路,肯定全军尽没。”   桓玄思索道:“另一支由刘牢之率领的远征军又动向如何呢?”   桓伟微笑道:“刘牢之的水师船队,由大江驶进大海,沿岸南下,看情况该是攻打天师军沿海诸城,以配合谢琰进军会稽。不过即使两军能会师会稽,情况仍没有分别。两支大军加起来人数超过五万,耗粮极巨,若被徐道覆成功切断运河的粮线命脉,他们可以捱多久呢?”   桓玄听得一双眼睛亮了起来,却没有再追问远征军的情况,反问起杨全期和殷仲堪来。   桓伟答道:“殷仲堪近月来与杨全期往来甚密,听说杨全期把女儿许给殷仲堪的儿子,进一步加强他们之间的关系。据探子回报,杨全期日夜练兵,又与荒人往来,暗中向荒人购买战马和军备,且大幅加强辖地的城防。”   桓玄不由想起王淡真,当日王恭亦有意把女儿嫁入殷家,以加强王殷二家的关系,被自己看破,遂把王淡真夺到手上。以门阀地位高低论之,殷家是高攀王家,现在则是杨家高攀殷家了。   桓伟低声道:“杨全期精通兵法,如据地力保,要收拾他须费一番工夫。”   桓玄微笑道:“如果殷仲堪有难,杨全期可以坐视不理吗?”   桓伟点头道:“于情于理,杨全期也要向殷仲堪施援手,更何况他们已成姻亲的关系。”   桓玄不屑地道:“我明白殷仲堪这个人,胆小如鼠,只要我令他感到我们正准备攻击他,他肯定会向杨全期求援,只要杨全期离开辖地,便如虎落平阳,任我宰割。”   桓伟点头同意,更知桓玄早有定计,知机的待他说下去。   桓玄沉吟道:“首先我们撤离江陵,然后在宜都集结兵力,如此必可吓得殷仲堪魂不附体,哭着向杨全期求援;另一方面,我们向司马道子要求扩大领土,把杨全期和殷仲堪的军权全收到手上,司马道子这个卑鄙小人,当然乐得看我们分裂互斗,肯定会中计。”   桓伟叫绝道:“南郡公此计妙绝。”   桓玄哈哈笑道:“这叫天助我也,司马家的天下将会被我桓玄取代,谁敢挡着我,谁便要死,而且死得很惨。”   他的笑声充满残忍的意味,响彻厅堂。   ※※※   拓跋仪进入北骑联的主堂,慕容战正在把玩一把精致的匕首,见他进来,把匕首挂回腰带去。   拓跋仪在他对面坐下,道:“昨天我来找你,你正像现在般坐着,令我有昨日又重现的古怪感觉。”   慕容战笑道:“我无聊时最爱坐在这里想东想西的,不过你也说得对,人总会不断重复地做某一件事,养成了习惯。再扯远些许,大部分人每天都在重复昨天做的事,我们荒人算幸福的了,今天不知明天的事。”   拓跋仪叹道:“我不敢断定这是否幸福,就像驾小舟在惊涛骇浪上航行,任何一刻都有舟覆人亡之祸。”   慕容战有感而发道:“所以我们每一刻都在奋斗,为的是未来胜利的一刻。拓跋当家的前景比我好,我唯一的愿望只是千千主婢能无恙归来,边荒集会有一段较长的安乐日子。”   拓跋仪想起与拓跋珪的关系,暗叹一口气,但当然不会说出来。   慕容战振起精神,道:“好哩!今回拓跋当家又有何指教?”   拓跋仪正容道:“我今次来见战帅,是经不起姚猛等央求,代窝友来向战帅传话,他们希望能得到战帅的许可,出集接应高彦。”   慕容战道:“有用吗?”   拓跋仪老实的答道:“我认为无补于事,但也认同他们的想法,怎都好过在这里干等。”   慕容战道:“有几分道理。”   拓跋仪道:“小杰最清楚高小子,每逢冰天雪地之时,从泗水回来,他总会循精心挑选的几条路线,所以我们并非盲目的去找他。”   慕容战道:“这事交由拓跋当家去办吧!其中分寸利害,拓跋当家该懂得拿捏。”   拓跋仪欲言又止。   慕容战讶道:“拓跋当家还有什么想说的呢?”   拓跋仪道:“别怪我多事问一句,刚才战帅把玩的匕首,是不是朔千黛送给你的呢?”   慕容战讶道:“拓跋当家的眼睛很锐利。”大方的把匕首连鞘取出来,送到拓跋仪眼前。   拓跋仪没有触碰匕首,只以目光审视,道:“我果然没有猜错,是柔然王族女子的‘守贞刀’。”   慕容战不解道:“守贞刀?名字为何如此古怪?”   拓跋仪道:“这是柔然王族女子于成年礼获授的匕首,终身随身携带,危急时可以之自尽,避免受辱。朔千黛是柔然族主之女,身份尊贵,此刀更具特殊意义。现在朔千黛肯把此刀赠你,自然更有深意,不用我说战帅也该明白她的意思。”   慕容战剧震不语,但目光再离不开桌上的匕首。   拓跋仪想起香素君,完全体会到慕容战的心情,起身探手紧抓他双肩一下,默然离去。   当他离开北骑联的外门,天色已黑,寒风大雪又再飘临大地。   ※※※   燕飞登上缥缈峰,孙恩傲然立在峰顶边缘,正远眺北面太湖烟雨迷蒙的美景。   在燕飞到达山腰时,夜空洒下毛丝细雨,欲断还续。自踏足洞庭东山后,他便感应到在缥缈峰恭候他的可怕敌手。孙恩的精神力量比之以前实不可同日而语,深博如渊海,无有穷尽。可知受到仙门的启发后,孙恩攀上了武道的极峰,令他首次想到不能活着离开的可能性。   他再没有绝对的把握。   忽然间,他晓得自己在精神力的比拼上,正处于下风。   但他却没有丝毫惧意。论火候,他的太阳真火当然比不上孙恩千锤百炼的阳火,但他却有孙恩欠缺的太阴真水。孙恩是得其一偏,自己却两者兼得。   孙恩的一偏会否成为他致败的因由?而自己的水火并济又能否使他赢得这场决战?一切将于今夜揭晓。   没有人比他们更明白对手的强弱,大家要比的是真功夫。   在这宛如人间仙境的湖上大岛,峰峦起伏、步步美景、景景触情,令燕飞完全放松下来,一点不把即将来临的决战放在心上,且生出非常奇怪的感觉。   执真为假,执假为真。   从没有一刻,他能如此深刻的去体会生命,体会眼前的这一刻。   置身于此突出崖山之上的高峰处,对面则是平生大敌“天师”孙恩,山风拂拂,苦雨飘摇,在这似是孤立隔离的世界外,人间世正进行改朝换代、争霸逐鹿的斗争,似与此刻无关。但在这里发生的事,将会直接影响到外面激烈斗争的成败。   背负在他身上的是纪千千主婢的命运、边荒集至乎南北的命运,造成他目下的奇异处境,而这一切只是一个心的幻象,人类执假为真的错觉,偏又是那么有血有肉无比的真实──这层次内与他血肉相连的真实。   眼前的人不单是自己的劲敌,另一方面也是最知心的人,只有他和自己不止是“晓得”,而是真的同时感应到仙门,同时勘破醒悟到正置身的天地,只是其中某个层次的现实。   从仙门的角度去看,眼前的斗争是全没有意义的。   这真是何苦来战?   燕飞从容道:“天师别来无恙?”   正深情鸟瞰脚底下辽阔无垠太湖夜雨美景的孙恩,缓缓转过身来面对燕飞,含笑欣然道:“燕兄你好!”   当孙恩转身之时,燕飞感到整个天顶都似随着他旋动,这并非一种错觉,而是一种异常真实的感觉。孙恩虽然身量高颀,但终究是凡人之躯,可是予燕飞却有顶天压地的气势。燕飞在剎那间已掌握到孙恩之所以能使他有如此奇怪的感觉,皆因这对手的黄天大法已功行圆满,成功与“黄天”浑成一体,再无分彼我。他面对的再非一个宗师级的高手,而是夺天地造化史无先例的异人。   一切都因仙门而来,正因孙恩能引天地的力量为己用,所以才能在精神和气势上压着自己,令燕飞生出无法击倒眼前武道“巨人”的感觉。   燕飞叹道:“我不明白!”   孙恩目光闪闪地打量他,整个人散发着深邃不可测度又诡异莫名的神气,柔声道:“燕兄明白与否并不重要,最重要是你来了。今夜我们之间只有一个人能活着下山去,这是命中注定的。”   燕飞的心灵变得晶莹剔透,一切清晰起来,包括每一个降落身上的小雨点,以及孙恩紧锁着他的黄天真气。   微笑道:“这真的是无可避免吗?天师是否过于执着呢?在我来说一切只是个选择问题,包括仙门在内。”   孙恩定神打量他,忽然道:“我们这世界是个非常奇异的地方,天数气运更像一个大饼,于整个历史而言,某时代分多了,另一时代会变得黯然无光,其中情况微妙难言。像春秋战国之时,诸子百家兴起,老庄孔孟绽放光芒,以后的秦汉便只能重复或加以演绎,却无法超越前人!仙门更是天运里的天运,能沾仙缘的固是无比的福分,但能破空而去者,也不会是人人有份。你相信好,不相信也好,你和我只有一个人能进入洞天福地,其它的都是废话。”   燕飞皱眉道:“即使你击败我又如何呢?如此便可练成破碎虚空,抵达彼岸吗?”   孙恩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容,油然道:“你怎会晓得‘破碎虚空’此载于天下第一奇书《战神图录》的最后一招?”   燕飞微笑道:“谁告诉我并不重要,天师如决意一战,我燕飞只有奉陪。”   孙恩欣然道:“横竖你来了,我也不急在一时,难得有这个机会,先让我们闲聊几句,否则恐怕以后再没有机会。”   孙恩虽说得友善轻松,但燕飞却清楚他正全面施展黄天大法,一阵火热的真气像海洋浪潮般冲击而至,无隙不窥地在找寻自己的破绽弱点,只要他燕飞的心神稍有失手,孙恩的攻势会排山倒海地直攻而来。   他以仙门剑诀为骨干的“日月丽天大法”亦全力施展,以对抗孙恩挟天拥地般的“黄天大法”,生命正处于最浓烈异常的境况。   燕飞淡淡道:“天师有什么好话题呢?”   孙恩道:“你听过四大奇书吗?”   燕飞道:“《战神图录》是否其中之一呢?”   孙恩点首应是,然后道:“其它便是《天魔策》、《慈航剑典》和《长生诀》。除了《慈航剑典》仍安然供奉于佛门的一个神秘圣地外,另三部奇书均不知所终。此四书均有一共通点,就是与破空而去有直接关系,代表着人们对洞天福地的憧憬和追求。燕兄你明白吗?在我们之前无数的前贤智者,殚思竭虑,无非在追寻这开启仙门之法。以武入道,我和你能亲身体验仙门开启的异况,实是无比的福分。”   燕飞微笑道:“我明白了!”   孙恩讶道:“你明白了什么?”   燕飞油然道:“我明白了此战为何势在必行,无可避免。”   “锵!”   蝶恋花出鞘。   就在这一刻,漫天风雨似全聚集往蝶恋花的剑锋去。 第八章 缥缈之战   漫天的风雨当然不会集中往剑锋去,可是蝶恋花的剑气,却确实令人有漫天风雨集此一剑的感觉,笔直射向立在崖缘处的孙恩。   孙恩现出错愕的神色,显然未曾想过燕飞竟可以单独使用太阴气,不含丝毫阳火,令阴水至纯至净,没有其它任何杂质。   要知阴阳术家有所谓物物太极──就是任何事物,不论大小,都是一个太极,而太极是由一阴一阳组成,没有东西能例外。   例如孙恩的黄天大法,也是由阴阳组成,他的太阳真火亦是一阳一阴,只不过是“阳中之阳”、“阳中之阴”。正因为如此,他必须把“阳中之阴”化为“阴中之阴”,在一般情况下,这根本是不可能的。   所以安玉晴虽因洞极丹练就太阴之气,可是她的“阴中之阴”仍含有“阴中之阳”,要练成极端相反的“阳中之阳”,是没有可能的,正如水和火不能以等势等况同时存在、互补长短,增添对方威势,共同发挥效用。孤阴不长,要练成纯阴而不含阳的太阴气,已是难之又难,遑论同时拥有纯阴纯阳之气。   从这角度去看,燕飞现今的“日月丽天大法”,实是独步古今的旷世绝学。   孙恩的目标,就是要把“黄天大法”里的“阳中之阴”,借燕飞而化为“阴中之阴”,燕飞等若他的洞极丹,服食后他将变成另一个燕飞,遂可施展“破碎虚空”此一终极招数,开启仙门,渡往彼岸。   他之所以为之错愕,除了燕飞不像上一次决战般阴阳并施,更因为太阴真气的特性,在这天气湿寒之际,威力倍增,便如上趟在火场内,燕飞能把凡火转为己用,令其剑气有无坚不摧的威力。   在天时、地利、人和上,他已是失时,而于其它两项上,他也占不到便宜。   要就那么击败燕飞,孙恩自问有十成十的把握,问题在如果真的杀死了燕飞,他的仙门梦将告完蛋,终其余生只能对洞天福地望洋兴叹,缘尽于此。   孙恩的难处是必须占夺上风,控制战局,牵着燕飞的鼻子走,令燕飞的太阴真气无所宣泄,太阳真气却逐渐损耗至一滴不剩,然后他便可以施展从仙门领悟回来的“黄天无极”招数,逼燕飞比拼功力,最后把燕飞的太阴真气完全吸纳,便可大功告成,完成不可能的事。   可是如果燕飞只以纯阴之气来抗衡自己,那损耗的只是燕飞的太阴之气,燕飞阴气愈弱,对他的大计愈是不利,他哪能不为之愕然。   燕飞是否已看破他的企图呢?   孙恩闪电飘前,撮指前劈。   方圆十多丈内的寒风细雨,随着蝶恋花离鞘而出,以惊人的高速聚集往剑锋喷发的剑气去,突破了任何剑术宗师人力有时穷的极限,变成至阴至寒之气,实有非人力所能抵挡的可怕力量。   但当孙恩移离立身处的一刻,燕飞却感到高旷的整个天地似被孙恩牵动的样子。孙恩再非孙恩,而是天和地的本身,也像天地般虽然不住转化,但却是无有穷尽。   这才是黄天大法的极致,卢循的黄天大法比起来只像刚学爬行的婴儿。   孙恩的手掌在前方扩大,变成遮天覆地的一击。   燕飞明知肉眼所见是一种错觉,但仍然被孙恩庞大无匹的精气神完全吸摄,没法破迷得真,遂也没法变招化解,就那么被孙恩的手刀一分不差的命中蝶恋花锋锐最盛处。   没有丝毫劲气交击的爆响,亦没有劲气激溅的正常情况,被孙恩劈中剑锋的一刻,剑劲如石沉大海,无影无踪。   燕飞醒悟过来,在剎那间明白了什么是黄天大法,但已痛失先机。   那种极虚极无、满身气力却无处宣泄的感觉,令燕飞难受至极点,且在没有选择下,不得不以阳火代替阴水,同时往后疾退,蝶恋花化作一个又一个以太阳真气画出来的剑圈,布下一重又一重的阳劲。   果如所料,孙恩一声长笑,黄天大法从虚无变为实有,一时方圆十丈之内,尽是如火如烟的狂流劲,从四方八面向燕飞打去,他本人则双手幻化出无数掌影,每一掌都准确无误穿入燕飞画出的剑圈去,而燕飞的独门圈劲则应掌而破。   燕飞在疾退,孙恩则如影附形的穷追不舍,不予他有丝毫喘息之机。   燕飞心中有数,刻下是生死胜败的关键,像他们这般级数的高手对垒交锋,胜负只在一线之差,一旦落在下风,将失去反击之力,至死方休。   更可虑者是以阳气对阳气,他根本不是孙恩对手,这等于以己之短,抗敌之长,失去了太阴气天性克制太阳气的奥妙功能。   胜负的关键一刻,就在此时。一着之差又或一念之失,将会令他输掉此仗。   唯一可扭转败势的,只有施出孙恩作梦也没有想过的剑法──仙门剑诀。   燕飞此时已退至峰缘,再退一步,便要往陡峭的峰坡掉下去,连忙化退阴符为进阳火,画出最后一个剑圈。   太阴真气布下最后一重圆满和充满张力的剑气。   原来阴气阳气各有本身不能改移的特性。   阳主进,阴主退;阳气速进速退,阴气则是进缓退缓。所以燕飞这招把仙门剑诀融入日月丽天剑法的奇招“仙踪乍现”,必须利用阴阳不同的特性,先布下以纯阴之气形成的剑劲,始能再以纯阳之气,点燃引发阴阳激荡所产生的仙门剑气。   换句话说,如果他是以太阴真气布下剑劲,孙恩绝不会像现在般见招破招,轻松容易。   孙恩的掌刀穿花蝴蝶般往他这最后一圈攻来,令人看得目眩神迷,根本没法测度他最后穿进圈内的是左掌还是右掌。以招式论,孙恩确已臻达出神入化、登峰造极的境界。   燕飞再由进阳火变为退阴符,太阳真气透过剑锋烈火般喷射,直击孙恩穿入最后一重的太阴真气里吸摄了燕飞心神的手掌。   “叭喇!”   惊心动魄的电光,闪于剑锋和掌锋之间,燕飞全身剧震,眼耳口鼻渗出血丝,但双脚却稳立于崖缘,没有跌下去。   孙恩则像断线风筝般向后抛飞,在空中连续两个翻腾,落回另一边崖缘处。   一切便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只有当事者方晓得,刚才龙争虎斗的激烈处,仿如在鬼门关前徘徊,稍一失足便会错踏进去。   两人目光交击。   燕飞体内真气翻腾不休,五脏六腑倒转了过来般难受,太阴太阳两股真气于经脉内激荡冲突,因而没法乘势追击,无从得知孙恩还能捱多少招仙门诀。   孙恩也一时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后,孙恩沉哼道:“我真的没有想过,你竟练成小三合。”   燕飞以手拭抹沾在鼻下唇边的鲜血,右手握着的蝶恋花斜指地上,轻松地问道:“什么是小三合?”   孙恩神色平静地答道:“天、地、心合璧为大三合,你能在剑法上重演三佩合一的情况,但威力仍未足以破开虚空,便是小三合。”   燕飞直觉感应到表面看来全无异样的孙恩亦受了点伤,却比自己受伤较轻,这个发现令他心中震荡,因为自悟通“仙门剑诀”后,他还是首次在施展此招时,对手能占上便宜。由此推之,眼前此刻的孙恩,他的黄天大法,实在他燕飞的“仙门剑诀”之上。   为何会如此呢?难道“破碎虚空”并非最终极的招数?又或他的“小三合”仍未成气候?孙恩的真气又开始笼罩过来锁紧他,在气机牵引下,对手又是孙恩,他想逃也逃不了,只有竭尽所能,败此强敌。   “好!好!好!”   孙恩连说了三声好,接着两手高举张开,本随风拂扬的衣衫反静止下来,而他却似成为一个风暴的核心,把整座山峰完全置于他引发的风暴威力笼罩下。   天地先静止了剎那光景,然后燕飞身处的四周开始狂风大作,风雨随着劲气形成一个又一个漩涡,如实质旋转着的兵刀割体而来,短促而有力,愈刮愈猛,没头没脑地攻向燕飞。   一时间漫天风雨在孙恩劲气的引导下,狂舞乱窜,山峰景物轮廓变得模糊不清,燕飞脚踏的实地也似变成泥沼浮沙般不稳,那种感觉,非是身历其境,怎也不会相信天下间竟有如此威力无俦的招式,似永不衰竭、无有穷尽的可怕功法。   比起孙恩,魔门前辈高手卫娥的气场,只是小儿的玩意。   这是不可能的。   孙恩功力的表现,已完全突破了人力至乎任何武学大师的极限,高深莫测。   不过事实摆在眼前,正如他从三佩合一领悟了“仙门诀”,孙恩也从中得到大益处,把黄天大法推展至这至高无上的层次。   每一下割体而来的气劲漩涡,损耗了燕飞少许的护体真气,而当漩涡前赴后继,接踵而来,甚至有些时候两个或以上的气旋同时袭体,燕飞的损耗更大。   孙恩的黄天大法有种把天地宇宙的狂暴,全集中于此的惊人感觉,令燕飞生出被完全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绝对的孤立无援、被气海急旋淹没了的感受,只要他撑不下去,会像玩偶般任凭孙恩的劲气摆布,失去自主力量。   此时的孙恩,在他眼中变成了个能操天控地的巨人,而他却生出渺小和不自量力的颓丧感。狂怒的气旋从四方八面袭来,咆哮怒叫。   对方似是有用不尽的力量,而自己则在不住损耗中,那种彼长我消的可怕感觉,构成最难以抗拒的压力。   一时间,他知道自己又落在下风,而孙恩则正逼他在极度劣势里作出反击。   他如何才可以扳平呢?蝶恋花遥指对手。   燕飞神色平静,仿如一座任由风吹雨打亦永不会动摇分毫的高山峻岳,双目异芒剧盛,全身衣袂则飘扬作响,加上先前眼、耳、口、鼻渗出犹未干透的血丝,形相诡异至乎极点。   在孙恩力逼下,燕飞只好施出全身真功夫来拼个生死,在如此正面对决的情况下,什么计谋手段都派不上用场。   连孙恩也不晓得,他现在即将施展的反击,实在是被孙恩逼出来的,他从未试过是否可行,但晓只有此招方可破去孙恩那人力所没法抵挡的功法,不成功便要成仁,其中没有丝毫缓冲的余地。   太阳真火源源不绝注入遥指着孙恩的蝶恋花里去,左手则缓缓举起,掌心向外,当蝶恋花积蓄了爆炸性的能量,燕飞从容道:“不知天师此法可有名称?”   孙恩双目厉芒大盛,长笑道:“告诉你又如何呢?此招乃本人黄天大法中名为‘黄天无极’的绝学,像你的‘小三合’般已超乎一般武学的范畴,非是人力所能颉颃。”   燕飞微笑道:“小三合又如何呢?”   刚说毕此话,左掌推出。   以孙恩的眼光识见,一时也弄不清楚燕飞出掌的玄虚。   原来燕飞此掌不但无声无息,且非直接攻向孙恩,反是向孙恩立处左方的虚空发出,表面看似不含任何劲力,可是却带得孙恩正笼罩燕飞的气场,整个随燕飞虚无至极的一掌,往孙恩左方移开去。   燕飞顿感浑身一松,晓得成功失败,就在此刻,闪电逆气流而上,人剑合一地刺向孙恩。   孙恩叹道:“你想找死吗?”高举的双手合拢起来,掌心互向,一股气劲立时诞生于双掌之间,向冲至的燕飞潮冲而去。   燕飞长笑道:“天师中计哩!”   蓦地旋转起来,竟是要硬捱孙恩一招,蝶恋花锋尖气发,太阳真火如雨暴后积发的山洪,冲向孙恩的左方虚空处。   “蓬!”   燕飞硬受孙恩的一击后,变成个陀螺般反旋开去。   同一时间,孙恩左方被眩目的激电以树根状的形态撕开,猝不及防的孙恩被突如其来的电火震得整个人踉跄往横急跌,还差点滚倒地上,狼狈非常,当然也没法乘势追击燕飞。   在抵峰缘前丈许处,燕飞的旋转开始减缓,到崖缘处旋动终止,刚站稳了,猛的张口喷出漫天鲜血,显然受了严重的内伤。   孙恩也终于立定,又往横再跌一步,这才站稳,张口吐出一小口鲜血,容色转白,望往燕飞,脸上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燕飞俊伟的脸容血色褪尽,亦感到难以相信,孙恩竟能在直接被仙门剑诀命中的情况下,仍只是吐出小口鲜血,受的伤比自己还要轻。   这是没有可能的。   问题究竟出在什么地方呢?至阴至阳相激下产生的小三合力量,绝不是孙恩以太阳真火为主的黄天大法所能抗衡的。   孙恩的位置转移到燕飞右方,正以奇怪的目光瞪着燕飞道:“三十年来,还是首次有人令我孙恩负上不轻的内伤,敢问燕兄是否还有再战之力?”   燕飞尽量不去视察经脉内的伤势,叹道:“孙天师如仍不肯罢休,我燕飞只好舍命陪君子。不过再交锋势将分出生死,恐怕这非是天师想见到的吧?”   孙恩点头道:“你能如此施展小三合,确在我意料之外。”   又笑着道:“你确是灵慧俱全、有大智慧的人,看破本人与你决战背后原因,今次算你勉强过关,但下一仗将是另一回事。如果你仍只限于小三合的功夫,肯定输得很惨。”   燕飞道:“天师是否要约期再战?”   孙恩道:“不论你躲到天涯海角去,我仍有办法寻着你,这方面你该清楚。”   燕飞淡淡道:“我从没有想过避战,正如天师所说,我们中只有一个人能破空而去,不是你便是我,在天师眼中,我燕飞乃天师能否练成‘破碎虚空’的关键,但不知天师是否晓得,你现在亦已变成我能否练成‘大三合’的决定因素。不如这样,一年后的今天,我们在此重聚,再决雌雄如何?”   孙恩仰天笑道:“好!就次一言为定。”   说毕纵跃而起,落往右方斜坡,消没不见。   燕飞全身剧颤,坐倒地上,再吐出另一口鲜血。 第九章 深入敌境   尹清雅掠到高彦身旁,像他般俯伏雪地上,望小丘另一边望去。问道:“有什么问题?”   他们置身处是北颖口西南方的丘陵山地,愈接近北颖口,地势愈趋平坦。此时他们已抵达丘陵地尽处,外面尽是雪原雪林,如果不是雪花纷飞,又值夜深之时,很容易便会败露行藏。   高彦凑在她耳边道:“外面纵横七、八里之地,本是个容易藏身的长草原,现在却变成个一望无际的雪原,只间中有几棵冷得发抖的老树在撑场面。”   尹清雅皱眉道:“不要夸大,树怎会像人般发抖呢?”   高彦笑道:“当你一个人在荒野中闷得发慌的时候,你会把一草一树都当人般看待,如此荒山野岭才会变得有趣起来。嘿!边荒不论是畜生和花草树木,以至高山小石,都是我高彦的朋友,还有山神地仙都在保佑我,只要你睡觉时紧靠着我便成,一定可沾到我的福气。”   尹清雅为之气结地道:“说来说去,兜兜转转,最后都是这些话。少点废话好吗?天亮前我们必须抵达观察台,否则肯定会死得很惨。”   高彦道:“往观察台的所有路线中,以这无遮无掩的雪原最容易被敌人发现,只要对方在雪原另一边的树林设置瞭望台,任何人想偷过雪原都要无所遁形,所以这条路线也是最危险的。”   尹清雅不解道:“那你为何还在此发呆呢?还不快到最安全的路线去,我们有很多时间吗?”   高彦胸有成竹道:“敌人中最令我害怕的只有一个人,就是向雨田,如果在另一边守候我们的是他,肯定我们要完蛋。”   尹清雅道:“看你的样子,是肯定他不会在雪原的另一边。”   高彦点头道:“当然肯定,因为向雨田是个聪明的家伙,聪明人当然没想过笨办法。如果我没有猜错,由于在颖水西岸老向和燕人遍寻我们而不获,当会猜测我们躲往东岸去,至乎逃进了巫女丘原的沼泽区,却不知我高彦胆大包天,依然留在西岸。”   尹清雅道:“你的话合情合理,我也相信向雨田不在附近,但如何越过这雪原区,又不虞被敌人的哨兵发觉呢?”   高彦坐了起来,笑道:“这便要靠我们特制的雪上飞车哩!”   尹清雅陪他坐起来,讶道:“雪车?”   高彦道:“我们先借飞靴滑行的便利,深入雪原,到离那边的树林区尚有里许的距离,把两双飞靴脱下来,再用我带来可伸缩的钢枝造成支架,飞靴变成轮子,变成可乘载我们两人偷渡雪地的滑车,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雪林去。”   尹清雅欣然道:“你这小子古灵精怪,最多鬼主意。”又怀疑道:“你以前试过吗?这样的车子真能在雪地滑行?”   高彦道:“当然试过!这正是我要造两双飞靴的原因。我在下你在上,只要把手变成橹桨,把雪当作水,可像船儿般在雪海上滑行,快捷便妥。由于我们的百宝袍沾满了雪,兼之敌人哨兵身疲眼倦,在风雪连天中,保证我们在他们面前闯过,敌人仍要懵然不觉。”   尹清雅道:“那我不是要整个人伏在你身上吗?”   高彦笑道:“老夫老妻,有什么好计较的?”   尹清雅探手过去,重重在他臂上扭了一记,痛得高彦龇牙咧嘴时,狠狠道:“想占我便宜吗?这便是要预付的代价。假如我发觉另一边根本没有敌人,我会要你好看。”   高彦把另一边手臂伸向尹清雅,道:“再多扭一下,我愿付出更大的代价,多占点便宜。”   尹清雅“噗哧”笑道:“死小子!”   高彦把嘴巴移往她耳旁,道:“好玩吗?”   尹清雅俏脸红起来,狠狠白他一眼,跳将起来,道:“我们动身吧!”   ※※※   燕飞在缥缈峰站起来,环目扫视远近臣服于脚下高矮不一的群峰,心怀舒畅。   绵绵细雨下个不休。   经过近两个时辰的运功疗治,他勉强压下了伤势,若要完全痊愈,至少还需十天的功夫。   孙恩的黄天大法,其杀伤力远超过魔门三大高手,对他造成严重的损害,令他经脉受损,如果不是他身具至纯至净的先天奇功,恐怕永远不能完全复原过来。   由此看,孙恩确有“杀死”他的力量,或说是力能摧毁他的肉体,使他变成永远徘徊于人间的孤寂游魂。   即使他确是能永生不死的人,回想起刚才的情景,也有死里逃生抹一把冷汗的惊悸感觉。   他能安度此战,造成两败俱伤的局面,令孙恩无功而退,靠的当然是实力和本领,但更重要的是先一步看破孙恩的意图。而他之所以能掌握孙恩的情况,是因为他明白孙恩。   对孙恩来说,只有仙门才具有意义,所以孙恩要与他决战,肯定与仙门有直接的关系,与孙恩能否练成“破碎虚空”有关。   燕飞暗叹一口气,如果孙恩的目的只是杀死他,恐怕他已横尸缥缈峰,孙恩的黄天大法肯定在他之上,幸好他心有图谋。   假设他不能在明年今日之前,勘破击败孙恩的法门,不要说什么携美进入洞天福地,还会“死”得很惨。   燕飞摇摇头,哑然失笑,下山去也。   ※※※   高彦和尹清雅在雪林内滑翔,颇有逍遥写意的感觉。   他们终于偷越过敌人最后一重警戒线,深入敌境。这片雪林绵延广披,纵横数十里,覆盖颖水西岸和泗水南岸的辽阔区域,也是侦察敌人的最佳掩护。   今铺高彦可说是赌赢了,押注在向雨田到了颖水东岸去,赌注则是他们的生命。高彦的掩眼法可轻易瞒过燕人的哨兵,却绝瞒不过像向雨田般高明的人。   倏地高彦停了下来,接着扑往就近一棵大树,把耳朵贴往树干去。   尹清雅来到他身边,却不敢打扰他。   好一会后,高彦把头移离树干,道:“大批敌人正从北面徒步走过来。”   尹清雅大吃一惊道:“还不快逃!”   高彦道:“逃往任何一个方向,都一样危险,敌人精通搜索之术,──”   尹清雅截断他道:“我们躲往树顶如何?”   高彦道:“这绝不是办法。最头痛是我们必须在天明前赶往观察台去,否则若日上三竿,雪又停了,敌人派出猎鹰恶犬,我们更难幸免。”   尹清雅差点哭出来:“那怎办好呢?”   高彦出奇的冷静,忽然道:“出嫁从夫,随我来!”   尹清雅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但哪还有心情和他计较,忙随他在林内迂回曲折地前进。片刻后来到林内一个隆起的小丘旁,这处的树木特别茂密,一道小溪绕着小丘的低洼地流过来,溪旁怪石嶙峋。   高彦道:“脱下百宝袍,千万勿要拂掉袍上的雪。”   尹清雅开始有点明白高彦要玩的把戏,连忙依他之言小心翼翼地把百宝袍脱下来,露出青色的劲装和玲珑娇美的身段。   高彦正全神观察溪旁一组又一组的大石,选择目标,当他的目光移到尹清雅处,立即亮起来,赞道:“雅儿真美!”   尹清雅气道:“死到临头,仍是这副德行。”   高彦探手抓着她柔软的小手,拉着她直抵溪旁一组乱石阵去,笑道:“我们扮一块大石如何?这块石若不是叫姻缘石便是夫妻石。”   尹清雅担心地道:“若给燕人踏在我们这块石上,我们还有命吗?”   高彦道:“技巧便在这里,我们这块石挤在两块巨石间,一半浸在溪水中,加上我们福大命大,肯定可以过关。”   尹清雅没法子,照高彦的指示先蜷伏在溪旁两石之间,让高彦把百宝袍覆盖在身上,接着高彦钻进百宝袍来,把他那件百宝袍盖着临溪的另一边,接着探手把尹清雅搂个结实,还在她耳边道:“好玩吗?”   尹清雅“咿唔”一声,没有说话。   高彦收回一手,掀开百宝袍,探头外望,又立即缩回来,低声道:“我看到燕人的火把光哩!”嘴唇有意无意间轻碰尹清雅的香唇。   尹清雅娇躯轻颤,以低语般的声音道:“死小子!不准吻我。”把俏脸埋入他的颈项处。   高彦软玉温香抱满怀,真不知人间何世,今夕何夕。什么危险都抛于九天之外,嗅着尹清雅醉人的体香发香,感受着她动人胴体的温热,心忖生命还可再有什么可奢求呢?   尹清雅道:“你以前扮过大石吗?”   高彦道:“雅儿放心,扮石头是我拿手本领之一,扮雪石更是十拿九稳,绝不会出岔子。”   人声传来。   不知是否出于害怕,尹清雅主动搂紧他的腰,还相当用力,高彦乐得差点灵魂儿出窍,心花怒放。   迷迷糊糊间,四周尽是长靴踏上积雪的沙沙声、猎猎作响的火把声和间中传来的叱喝叫声。   那种处于最危险但又似是最安全地方的极端对比,令两人生出同命鸳鸯的感觉。   吵声渐去,忽又有蹄音传来。   高彦暗呼好险,因为他差点掀袍去看外面的情况。   倏地感到尹清雅在他背上以指尖比划了一个字,只可惜他心神放到外面去,漏了开始的笔画,根本不晓得尹清雅画了个什么字。顽皮起来,也在尹清雅背上写了个“妻”字。   来骑已抵两人隐藏的大石处,还停了下来。   两人大气也不敢透半口,因怕最细微的动作,也会令敌人惊觉,但尹清雅心儿却在“霍霍”急跳着,显然她心中害怕,反是高彦心跳声更细微了,可见在冷静功夫上,高彦确胜过武功比他高的尹清雅。   高彦并不担心,马儿喷气的“呼噜”声,火把燃烧的声音,可把任何微细的声音盖过,何况还隔了件百宝袍。   一把男声响起道:“高彦和小白雁可能真的溜到东岸去了。”   高彦还是首次听到此人的声音,更奇怪他不说鲜卑话而说汉语。   另一把男声道:“高彦这小子别的不行,但做探子确是非常出色,且狡滑如狐,我始终认为向雨田是低估了他。哼!他这个人太骄傲了,根本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高彦有耳熟的感觉,偏是一时间没法想起此人是谁。   先前的男子道:“向雨田是有资格骄傲的,只要他能杀死燕飞,荒人将不战而溃。唉!看来今次的搜索又是没有结果,高彦究竟躲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男子道:“我管他躲到哪去,正如向雨田说的,他始终要到北颖口去,我们已在那处张开天罗地网,等他和他的小情人投进去。”   胡沛!   高彦终于记起他是“大活弥勒”竺法庆的徒弟胡沛,一直潜伏在以前边荒集的汉帮内作卧底,极得汉帮龙头祝老大的宠信,重创祝老大后潜逃,祝老大终告不治,想不到他竟成了慕容垂的走狗,今次更被慕容垂派来对付他们荒人。此人对边荒的形势颇为熟悉,难怪在防守放哨上这般严密,连他高彦也差点着了道儿。   不过今回自己能在一旁偷听他说话,正显示自己仍稳胜他一筹。   最早开腔说话的男子道:“当雪停了,我们便可以放出猎鹰,那时高小子和小白雁势将无所遁形。”   胡沛谄媚的笑道:“我们今趟是稳操胜券,只要我们夹岸建成六座堡寨,任荒人如何悍勇,也难越北颖口半步。宗将军立此奇功,将来必得皇上重用,宗将军可千万别忘了我胡沛。”   高彦心中一动,从“宗将军”猜到另一人必是有“小后羿”之称的宗政良。   宗政良道:“今次皇上派我来之前,曾找我说话,问我可晓得因何会派我负此重任?”   胡沛兴致盎然的问道:“宗将军如何回答?”   宗政良叹道:“坦白说,我是真的不明白。严格来说,我是有过无功,屡次吃亏在荒人手上。于是我只好说不明白。你道皇上如何答我?他说正因我多次失败,故不会有轻敌之心,只要我能从失败中汲取教训,明白荒人的手段,今次将可不负他所托。”   胡沛沉默下去,高彦也为他难过,因为他拍马屁拍错了地方。   宗政良道:“所以我绝不会认为自己是稳操胜券。这场早来的大雪,对我们有利也有弊。好处是荒人在我们建成堡寨前难以反攻,坏处是我们的支持队伍在风雪停下前没法开赴北颖口来。今次我会打醒十二个精神,不容有失。”   胡沛道:“皇上真懂用人,宗将军肯定是主持这次任务的最佳人选。只要我们的援军开到,那时只要据寨力守,寨与寨间又能互相呼应,以逸待劳,荒人来攻,与送死并没有分别。”   宗政良道:“现时当务之急,是拿下高小子,令荒人弄不清楚我们虚实,到建成堡寨后,荒人若要反攻,已痛失时机了。”   接着一阵长笑,策骑而行。   随行的百多骑随他往南驰去,迅速去远。   尹清雅放开了搂着高彦的玉手。   高彦又待片刻,在尹清雅耳旁道:“雅儿刚才在我背上写的是什么字?”   尹清雅在他臂弯内轻挣了一下,没有说话,只“哎!”的叫了一声。   高彦寻到她的脸蛋,亲了一口,道:“是不是个‘夫’字?”   尹清雅把他的下巴抓着,令他没法再轻薄她,大嗔道:“我去你的娘,我是绝不会嫁给你这个坏蛋的,快放开我。”   高彦道:“亲个嘴儿──噢!”   尹清雅另一手在他肋下戳了一记,痛得他全身抖震。   尹清雅狠狠道:“若不是见你半边身子浸在水里,还有得你好受的,居然搂人家搂得这么用力。”   高彦道:“彼此彼此,你搂得我很轻吗?差点连卵──噢!没什么。”   尹清雅掀开盖在身上沾满雪花的百宝袍,挣开他坐了起来。   高彦也坐起来,笑道:“刚才舒服吗?”   尹清雅仍是粉脸通红,横他一眼道:“不要说废话,我们还要赶路呢!” 第十章 覆舟之喜   “到哩!”   尹清雅赶到高彦身旁,见前方黑漆漆一片,也分不清楚是树丛还是山丘,不解道:“你的观察台在哪里?”   高彦往后便坐,原来后面有块大石,这小子坐个四平八稳,轻松地道:“雅儿坐到我身旁来,这块石是我精心挑选的,又平又滑,保证雅儿坐得舒舒服服。”   尹清雅实在累了,只好依言靠着他坐下,旋又站起来,改在他另一边坐下,以背靠着他的背,叹道:“这才舒服嘛!噢!人家的腿酸死了。”   她这主动亲昵的行动,令高彦喜出望外地直甜进心底里去,忙道:“要不要我给雅儿揉腿子?”   尹清雅警告道:“不要得寸进尺,我只是借你的背脊休息,如果这块鬼石头就是你的观察台,我会狠揍你一顿的。”   高彦傲然道:“脱掉飞靴再说吧!你刚才没听到吗?连敌人也要称许我。这块大石只是进入观察台秘道的入口。你现在看着的是个茂密的荆棘林,当年不知费了我多少功夫,才弄得成这个隐秘的观察台,你现在正享受着我心血的成果。”   尹清雅现出倾听的神色,道:“这是什么声音?”   高彦脱下靴子,分别塞进百宝袍的两个长袋子去,油然道:“这是敌人营地的号角声,一长三短,表示仍没有发现外人入侵,他奶奶的,怎会没有外人入侵呢?我们不是外人吗?只是你们窝囊,没有发现我们吧!”   尹清雅边解靴边笑道:“你这小子最爱发疯。究竟脱靴子来干什么呢?穿上靴子在雪上走路不是方便点吗?”   高彦笑道:“雅儿习惯了我设计的好宝贝哩!是否脱下靴子后,每一步都像重了十来斤的样子?”   尹清雅道:“少说废话,秘道在哪里?是否掀开石头便见到入口?”   高彦跳将起来,同时抓着尹清雅两边香肩,助她站起来,笑道:“让我变戏法你看。”   说罢移到荆棘丛林前,俯身把紧贴地面高约尺半的大截荆棘,用力一拉,雪花四溅下,荆棘应手移开,露出一个仅容人贴地爬进去的小洞。   高彦得意地道:“雅儿现在明白为何要脱靴子了吧?因为要爬进去啊!”   尹清雅眉头大皱道:“这个鬼洞有多深?”   高彦道:“大约七、八丈。弄这秘道便像筑长城般辛苦,是由我和小杰两人开拓出来的。以前我多次被人追杀,全赖这秘道脱身。雅儿请!”   尹清雅道:“你先进去!”   高彦叹道:“我不是不想打头阵,只是须负责关门,把这荆棘造的活动门扎绑好。”   尹清雅拗不过他,只好领先爬进去。   高彦低嚷道:“密道是笔直的通往观察台,雅儿直往前去便成。”   接着把移开的荆棘拉回原位,他们两人便像消失了。   当他们仍在秘道摸黑深进的当儿,一队巡兵经过荆棘林,毫不在意地巡往别去处,确是险至极点。   ※※※   黄昏时分,燕飞在太湖北岸弃筏登陆,朝建康奔去。   这时他方有闲情思考与孙恩在缥缈峰顶的决战。归途的行程比去时用的时间多出一倍,因为他一边操筏,一边疗伤,精神似与肉体分开了。   对孙恩的黄天大法,他有更深刻的体会。以前与孙恩的两度对仗,都没有这种了解和感受。孙恩想从他身上得到开启仙门的功法,事实上孙恩也在启发他掌握“破碎虚空”的秘密。   孙恩的“黄天无极”,代表了孙恩已练成了“破碎虚空”一半的功法,以天、地、心三佩作譬喻,他已得到心佩,只差能合璧的天地佩。   “黄天无极”无有穷尽,完全超越了人力和武功的范畴,与天地浑成一体。黄天大法之可以无极,皆因孙恩能提取天地的能量,夺天地造化之精华,故能招招领先,压着他来打。   如非燕飞人急智生,先以至阴之气吸引至阳之气的天性,移动孙恩的气场,再以奇招击伤孙恩,令他没法再施展“黄天无极”,后果实不堪设想。   比起孙恩,燕飞的仙门诀便像两边都不着岸,故只能施展孙恩所说的小三合。但假如他的太阳太阴均能无限地提取天地的能量,他岂非可使出大三合,破空而去?他生出悟通了“破碎虚空”的感觉,虽然实际上如何可以办得到,他仍是毫无头绪,但孙恩既能成功,他当然也有可能达成。   忽然间,他感到心怀扩阔至无尽的远处,天地的秘密尽在掌握之中。   斜阳在厚云后初现仙姿,洒射下没落前金黄的余辉,平原美丽得像个仙境。   燕飞一声长啸,加速朝目的地奔去。   ※※※   “奇兵号”缓缓驶进小海湾,这是与屠奉三约定会合之处,离海盐城只有一天的水程。   太阳没入海湾西面绵延的山脉后,高挂于“奇兵号”帆桅上两绿一黄的风灯辉散着诡异的彩芒,这是与屠奉三约定的灯号。   刘裕、宋悲风和老手三人站在望台上,用神观察海湾和陆岸的情况。   追随老手的二十五名精通操舟之道的兄弟也全神戒备,以应付任何突发的情况。   宋悲风皱眉道:“难道奉三尚未抵达吗?”   刘裕摇头道:“他的船论速度不在我们之下,且比我们领先了近一天的时间,怎也该到了。”   老手扫视海面,沉声道:“在不久前,这里应发生过激烈的船战,你们看,海面仍飘浮着火油渍。”   宋悲风一震道:“奉三可能中伏了!”   老手沉着地道:“不用担心,屠爷该已成功突围逃脱,否则火油渍不会直延往海湾外。”   刘裕神色凝重地依老手指示观看海面。   老手道:“我们该立即离开,此湾不宜久留。”   刘裕道:“我们驶出海湾,却不要离得太远,奉三若成功逃掉,必会回来与我们会合。”   宋悲风叫道:“看!”   刘裕大喜道:“是奉三!”   只见在海湾口的一座山上,灯火有节奏的闪烁着,正是荒人打灯号的手法。   不待刘裕下令,老手早指示手下把“奇兵号”驶过去。   ※※※   “雅儿!雅儿!”   尹清雅睁开眼睛,接着骇然坐了起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睡了多久?”   高彦在小账幕的黑暗里,蹲在她身前,爱怜地道:“现在该是初更时分,雅儿睡了足有一天半夜。”   尹清雅发现高彦的轮廓清晰起来,事实上整个以真丝织成、薄如蝉翼的帐幕也亮了起来,透着金黄的色光,迷迷糊糊地讶道:“怎会这么亮的?”   高彦探手抓着她两边香肩,柔声道:“是月儿的光嘛!今天午后天气转晴,碧空一望无际。来!快穿上百宝袍,是时候离开了。”   尹清雅清醒了点,道:“你完成了你的任务了吗?”   高彦像伺候小公主般助她穿上百宝袍,笑道:“我在观察台上看足一整天,什么都看得一清二楚,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尹清雅“噗哧”娇笑,白他一眼道:“你的所谓什么观察台,不过是一棵长得特别高的大树吧!我还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地方。”   高彦正为她整理衣襟,欣然道:“有我这超级探子征用它,这棵老树也自然地成了超级观察台,且会名传边荒的历史上,由卓疯子的《天书》一直传诵下去。”   尹清雅仰起俏脸,凝望帐顶,似可透帐看到夜空上的明月,闷哼道:“你最爱自吹自擂──噢!真美!”   高彦借着透帐而入的月光,看着她有如神迹的美丽花容。尹清雅天真烂漫的神情,在月儿的光色下更是不可方物,高彦一时心神皆醉,朝她香唇亲去。   岂知尹清雅一个闪身,竟钻了出账外去,害得他不但扑了个空,还差点失去平衡,扑倒账内。   高彦垂头丧气地钻出账外去,只见尹清雅一边伸着懒腰,一边抬头仰望挂在夜空上的月儿,她站在荆棘林核心处被开辟出来的小空间里,活像长期生活在雪林里最可爱的美丽精灵。   观察树孤零零的独立在敌境靠东北的一角,直耸夜空。   号角声从只有一林之隔的敌方阵地传来,还隐听到颖河流动的水响。   这片杂树丛生的荆棘林,绵延于泗水南面和颖河西岸的丘陵地,而观察台所在处正是丘陵高处,登树后可把北颖口的情况尽收眼下。   尹清雅目光往高彦投去,露出顽皮的笑容,道:“你该趁人家未睡醒时使坏嘛!现在错失机会哩!”   高彦收拾营帐,若无其事地道:“雅儿放心,每次我从树上落到地面休息时,我都会到账内和雅儿亲个嘴,所以绝不存在什么痛失机会的问题。”   “什么?”   高彦把帐幕折迭起来塞进内袋去,别过头来,只见尹清雅扠着小蛮腰,杏眼圆瞪地狠狠望着他。   高彦道:“没什么──哈!我已非常克制,雅儿的小嘴真香。”   尹清雅嘟着小嘴生气地道:“你只是在胡诌!快告诉我,你是在胡诌。”   高彦耸肩道:“对!我只是在胡诌。”   尹清雅“噗哧”笑起来,横他一眼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如果真的占了本姑娘便宜,我会和你没完没了的。”   高彦仰望夜空,道:“打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和你这一生已没完没了。唉!说到占便宜,嘿!──”   尹清雅神色不善地道:“你在说什么?”   高彦忙道:“没说什么!时候无多,我们必须立即离开,这处太危险了,最怕向雨田那小子来了。”   尹清雅道:“我们不等另一次大雪吗?”   高彦道:“看天色,接着的几天都不会下雪,若明天太阳出来,我们便危险了。”   尹清雅再没有和高彦算账的闲情,领先朝秘道入口走去。   ※※※   屠奉三与十多名兄弟登船后,“奇兵号”迅速开离海湾。   屠奉三在舱厅内说出经过,原来他的船于午后时分抵达海湾,幸好他一向小心谨慎,一直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下,没有下锚和泊岸,而是选择沿海湾巡弋,这才避过大难。   就在毫无先兆下,天师军的十多艘战船忽然来袭,屠奉三等只好且战且走,凭优良的战术突围出海,沿南岸逃逸,可惜战船受创过重,多处起火和入水,最后只好弃船逃上陆岸,再潜回海湾守候刘裕。   屠奉三总结道:“今次是不幸中的大幸,只有五个兄弟被矢石所伤,但均非重创。”说罢现出笑容。   坐在桌子另一边的宋悲风讶道:“我是否看错了,奉三似乎还相当兴奋雀跃?”   屠奉三微笑道:“宋大哥不但没有看错,还看得很准,我心情的确极好。”   接着向刘裕道:“刘爷明白我的心情吗?”   刘裕心中一阵温暖,想起屠奉三从与自己势不两立的敌对立场,发展至成为绝对信任对方的战友和生死之交,其中的过程,实在令人回味不已。笑道:“又来考虑我吗?你不是早认定我是真命天子,仍要来这一套?”   屠奉三和宋悲风交换个眼神,同时放声大笑。   刘裕点头道:“好吧!屠兄的心情之所以这么好,皆因晓得今回覆舟之恨的债,不但可以本利讨还,且可以要敌人连老本都赔出来。”   宋悲风苦笑道:“我想不认蠢都不行,我仍是不明白有什么好高兴的?”   屠奉三解释道:“我们一直不明白徐道覆在玩什么阴谋手段,他敢放弃吴郡和嘉兴两个位于运河沿线的重要城池,定有后着,可是这后着是什么?我们看不通更摸不透,在现时的情况下,徐道覆能保住海盐、吴兴和义兴三城已不容易,更不要说能夺回吴郡和嘉兴两城。”   “现在刘牢之的水师船队已抵达海盐,并在海盐南岸登陆,与由朱序指挥的部队连手攻打海盐。在这样的情况下,海盐的失陷只是早晚间的事。一旦海盐沦陷,谢琰的大军将会长驱直下,攻打会稽;而刘牢之在夺得海盐后,会渡峡助谢琰围攻会稽,当会稽被远征军收复,整场大战的决胜时刻将会来临。”   “而天师军的成败,正系于能否重夺吴郡、嘉兴和海盐三城,从而截断远征军的粮线,令远征军陷于天师军势力所在的泥沼中,变成无援的孤军。”   宋悲风皱眉道:“我仍不明白,这与奉三在那海湾遇袭有何关系?”   屠奉三道:“没有直接的关系。但天师军却露了形迹,让我们晓得海湾附近有天师军的秘密基地,所以警觉性会如此的高,我们逗留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师军便可调动水师来围剿我的战船。失去一艘战船对我们来说无关痛痒,可是让我们晓得天师军在海湾附近有个秘密基地,对天师军却是个非常严重的失误。所以我的心情会这么的好。”   宋悲风恍然,点头表示同意。   刘裕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   屠奉三淡淡道:“这是个以命搏命换回来的珍贵情报,只可供我们私用。如果我们的目标只是助远征军打赢这场仗,我会请刘爷立即去通知朱序,但现在的情况当然不是这样子,这更是刘爷军事生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宋大哥同意吗?”   宋悲风苦笑道:“我可以说什么呢?如果远征军大获全胜,第一个没命的肯定是我们的刘爷。”   屠奉三冷哼道:“我敢大胆说一句,即使我们向远征军泄漏这关乎胜败的情报,远征军仍没有回天之力,因为徐道覆对远征军有精密的监察和防范,只有我们这支奇兵,在徐道覆的算计之外,故可以扭转乾坤。刘爷认为我说得对吗?”   刘裕断然道:“一切依你的话去办。”   宋悲风道:“天师军的秘密基地在哪里呢?”   屠奉三微笑道:“我们很快便会知道。” 第十一章 一士难求   海盐城是个中等规模的城市,城分两重,中有衙城,是地方统治机构所在。外城开七门,以两条十字街为布局,当然以通向南门的大街最为繁华,因为南门外便是码头区,平时车水马龙,装卸货物昼夜不停,所以南门大街被城民称为众宝街,是海盐城商贸的命脉。   在城防上海盐也是无懈可击,周围有城壕环护,引进海水成护城河,以吊桥供出入之用。外城墙高达二十丈,城门设箭楼,大大增强了防御力。   现在的海盐当然盛况不再,天师军起义后,大批居民逃往北方,商贸断绝,五天前北府兵更从嘉兴开来,不分昼夜对海盐狂攻猛打。昨天由刘牢之率领的水师大军,更于城南的码头登陆,夹击海盐,任何人均知海盐大势已去,陷落是早晚间的事。   徐道覆立在南墙墙头,望着潮水般退却的北府兵,城前遗下数以百计的尸体,脑海中仍浮现着刚才激烈的攻防战。   北府兵凭着压倒性的兵力,对海盐发动一波一波的攻击,令海盐的天师军疲于奔命,斗志逐渐被瓦解。敌方策略虽然成效显著,却非智者所为,因为付出的代价实在太大了,更会让战士们意识到,主帅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本性,从而削弱士气。   换过是谢玄,绝不会如此急于求胜,由此也可以看出谢琰和刘牢之是何等样人。   大晋的远征军对海盐是志在必得,所以集中力量来攻击海盐,而对附近其它两城吴兴和义兴用兵,只是牵制的作用。从这方面看,徐道覆晓得,谢琰和刘牢之已踏入他精心安排的陷阱。   取得海盐后,远征军将进军会稽,希望能以会稽作据点,收复附近其它沿海城池。这是远征军的如意算盘,但徐道覆知道,远征军的算盘不但打不响,还会输得很惨。   卢循来到徐道覆身旁,叹道:“刘裕仍没有死。”   徐道覆微笑道:“师兄路途辛苦了,昨晚那场大雷雨很厉害吧!”   卢循仰观晴朗的夜空,道:“昨晚的雷雨确是来势汹汹,但我却有痛快的感觉,在那种天地难分、天威莫测的情况里,人的脑袋会生出很多奇怪的念头。唉!你想知道我两度暗杀刘裕而不果的过程吗?”   徐道覆道:“我已大约知道了情况。不用担心,刘裕这个真命天子该是假的,他绝对不是杀不死的怪物,只是暂时仍命不该绝。”   卢循讶道:“道覆怎能说得这么肯定呢?”   徐道覆道:“是天师亲口告诉我的。他在到太湖缥缈峰与燕飞决战前,到海盐来见我,说了这番话,可是当我追问下去,天师却笑而不答。”   卢循皱眉苦思道:“天师怎能这么肯定呢?或许他只是安慰你。”   徐道覆摇头道:“师兄和我该清楚天师是怎样的一个人,他从不作虚言妄语,只会实话实说。”   接着叹道:“但我也真的不明白,怎可以说得这般肯定?自上一回他决战燕飞,无功而还,天师便像变成另一个人,对我们天师道的事不闻不问,似乎天下间只有燕飞一人可令他紧张在乎,究竟在他和燕飞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呢?”   卢循沉声道:“我在建康为天师送战书予燕飞时,和燕飞过了一招。”   徐道覆讶道:“一招?这不似师兄一向的作风。”   卢循苦笑道:“燕飞只一招便令我知难而退,他的真气非常怪异,防无可防,挡无可挡,只能硬抵,看是否能消受,如此武功,我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作梦也没有想过。”   徐道覆只有听的份儿,不知说什么话好。   卢循续道:“在我离开前,忍不住问他与天师第二次交手的情况,当时他说了几句非常奇怪的话,虽然每一句话的含意非常清楚,没有丝毫含糊,但我听得似明非明、似解非解。事后回想起来,则是愈想愈胡涂,但又隐隐感到燕飞说了实话,而非是敷衍之辞。”   徐道覆大讶道:“燕飞说了什么呢?”   卢循现出回忆的神情,徐徐道:“他说──他说──唉!燕飞说‘我该怎么答你?可以这样说吧!在机缘巧合下,决战未分出结果前便结束,令师却意外的知悉,成仙并非痴心妄想,也可说令师是忽然悟通了至道’。”   见徐道覆一脸茫然之色,苦笑道:“你说吧!这番话是否令人愈听愈胡涂呢?”   徐道覆回过神来,道:“如果燕飞说的是真的,天师何不成仙去也?却还要留在尘世打滚,且要与燕飞再决雌雄?”   卢循道:“昨夜我在雷雨中纵情狂奔,想到了很多事。依时间推算,上次天师决战燕飞,该与传言‘火石天降’的时间相若,两件事会不会有关连呢?”   徐道覆道:“这个可能性很大,正因天师晓得天降火石是什么一回事,所以断言刘裕的‘一箭沉隐龙’与之无关,刘裕更非什么真命天子。哈!不瞒师兄,燕飞这番话令我如释重负,放下了心头大石。”   卢循冷笑道:“刘裕现在已成了魔门欲去之而后快的人,干归刺杀他不遂,反饮恨在淮水,更添魔门对他的仇恨,只要刘裕待在建康,避得过一次灾祸,并不代表他永远这般幸运。只要道覆能击溃远征军,便可大举北上,司马道子凭什么来抵抗道覆呢?”   徐道覆双目神光闪闪道:“刘裕算有点手段,但仍远未足成气候,只要他不是真命天子便成。”   卢循目光落到城外,道:“道覆打算何时撤走?”   徐道覆微笑道:“刘牢之的大军尚未站稳阵脚,合围之势未成,我说走便走,谁人拦得住我?”   卢循欣然道:“如果道覆在三天内撤走,我可以陪道覆在这里耍乐子。”   徐道覆笑道:“就这么说定三天!难得师兄这么有兴致,便让北府兵惨尝敢来捋我们天军虎须的滋味吧!”   卢循欣然道:“守城而不出击,只是死守,待我领一支军队出城袭敌如何?”   徐道覆道:“今趟师兄到建康去虽杀不了刘裕,却揭破了刘裕‘一箭沉隐龙’的神话,这作用等同杀死了他,去除了我的心障。现在我充满了生机斗志,颇有胜利在手的舒畅感觉。今晚便让我们大干一场,狠狠教训敌人,令他们更无法形成合围之势,尽管能攻陷海盐,亦要得不偿失,师兄意下如何呢?”   两人对望一眼,齐声大笑。   ※※※   两道人影迅如轻烟似的在雪林里移动,直至林区边缘,倏然停下,正是高彦和尹清雅。   离开观察台所在的荆棘林,虽然没有遇上最令他们顾忌的秘人向雨田,可是燕人趁雪停后天朗气清的好时机,追骑四处的搜捕他们,又出动猎鹰恶犬助阵,全赖高彦用尽浑身法宝,使尽看家本领,才成功溜到这处来。   高彦道:“最接近我们的敌人,正于左方三十多丈外的大树上放哨。”   尹清雅看着林外无遮无掩的雪原,道:“我们是否要再弄一辆雪车来呢?”   高彦叹道:“说真的,我确实想得要命,因为可多享受一次雅儿乖乖伏在我背上的动人滋味。只恨在月照当头下,以雪车试图暗渡陈仓只是个笑话,还影响了我们的速度和灵活性,万万不行。”   尹清雅皱眉道:“那怎办好呢?”   高彦笑道:“暗渡不行便来个明闯,凭的是我们如能在雪地飞翔的神靴。现在雅儿控制飞靴已是驾轻就熟,可以和马儿在雪地上比拼脚力。”   尹清雅傲然道:“就算是碰上向雨田那家伙,我也不怕,在平原区谁都追不上我,包括你这小子在内。”   高彦道:“最重要是有信心,遇上敌人勿要害怕,我们还有另一优势,就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边荒的地形,所以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雅儿都要紧跟着我,这是名副其实的嫁夫随夫,绝不可自作主张,又或三心两意。”   尹清雅嗔道:“还要说这些话,是否要我以后不理你了。”   高彦道:“如果我不再说这种便宜话,雅儿是否以后都理我呢?”   尹清雅没好气道:“你这叫死性不改,兜兜转转最后说的都是同一类的话,你时间多得很吗?”   高彦道:“准备!”   尹清雅紧张起来,道:“早准备好了!”   高彦道:“你要心里有个预备,一冲出林外,将会警号大作,搜索我们的燕人会从各处涌来,后面追来的当然不用担心,但在前方的敌人会全力拦截我们,雅儿要跟随我每一个落脚点,因为我每一个踏足点都是有分寸的。”   尹清雅欣然道:“晓得哩!”   高彦喝道:“去!”   领头急步奔出,然后飞跃而起,落往两丈之外。   尹清雅表现了比高彦更出色的身手,如影随形,宛如高彦的影子。   果如高彦所料,号角声在后方响起,显示敌人发现了他们。   高彦一声怪啸,落地后蹲身举手保持平衡,脚底滑不唧溜地冲前直行,尹清雅紧跟在他身后,像两只不须费力的飞鸟,在白色的世界里贴地滑翔,说不尽的轻松写意。   冲力把高彦带上一道矮坡之巅,接着高彦冲天而上,在雪地上空画出美丽的弧线,落往数丈外的地面上,速度不灭反增,迅速远去,超乎了任何高手在雪地上奔掠的速度。   尹清雅抛开心中害怕的情绪,娇呼一声,继高彦后冲天而起,紧迫在高彦身后。   后方置身于树上高处哨台的燕人看得目瞪口呆,眼睁睁目送两人在起伏不平的雪原间乍现乍隐,转眼消没。   ※※※   宋悲风回房休息,舱厅内剩下刘裕和屠奉三两人。   屠奉三听罢刘裕到广陵过门而不入的情况,道:“当我看着‘奇兵号’驶入海湾的一刻,心中有很奇怪的感觉。”   刘裕讶道:“奇怪的感觉?”   屠奉三点头道:“的确是很奇怪的感觉。对战船的认识,我是个大行家,什么战船让我一眼望去,便可以分门别类,大致上就掌握了该船的优点和缺点,掌握其结构性能。可是当‘奇兵号’出现在我眼前,我却有看不通摸不透的感觉。”   “‘奇兵号’外形似改进了的大型海鹘船,左右置浮板,形如海鹘翼翅,履风浪如平地,若鹘翔于水面,但其气势却如蒙冲斗舰,且船头装了铁角,能于作战时冲撞敌船,犹如犁铧耕地。船是一流的战船,但驾舟者更是高手中的高手。只看它驶入海湾时无惧风涛怒潮的雄姿,便感到其君临天下的霸气。刘爷终于有了帅舰哩!”   刘裕欣然道:“老手是北府兵水师中的著名人物,当年玄帅着他把我们送往边荒集时,我们便建立了交情,到与焦烈武作战,大家更变成共患难生死的战友。”   屠奉三道:“世事祸福难料,像今回我虽然差点没命,却无意中识破天师军的布置,令我对今仗更有十足把握。”   刘裕叹了一口气。   屠奉三讶道:“刘爷有什么心事呢?”   刘裕道:“我是有点心事,所以不像你这般乐观。”   屠奉三不解道:“你对这场仗没有信心吗?”   刘裕道:“虽说战场上千变万化,但我今次准备十足,策略妥善,确有致胜的机会。但我的忧虑并非战场上的优胜劣败,而是民心的问题。早前我在建康见过王夫人,她问了我一句话。”   屠奉三露出注意的神色,问道:“她问你什么话呢?”   刘裕道:“她问我是否明白会稽当地的民心。我们可以凭武力占据一座城池,但却无法改变城民的心。所谓顺民者昌,逆民者亡。天师军的崛起如此迅速,正是个民心所向的问题。天师军由孙恩至卢循、徐道覆和将领们,都是受压抑的本土豪门,他们代表本土人的利益,我们若不能扭转民心,最后只能惨淡收场,乱事会接踵而来,像烧不尽的野草。”   屠奉三露出深思的神色,点头道:“刘爷说得对,天师军是得到地方上民众的广泛支持,才能这么快壮大成长。但如何把民众争取到我们这边来,则需要政策方面的配合,而这却正是我最大的弱点,刘爷在这方面可有对症的良方吗?”   刘裕苦笑道:“我在这方面更是缺乏经验,安公在世时办不到的事,我更不行!高门大族和寒门的对立,已是持续了过百年的社会矛盾,侨寓世族和本土豪门间的敌意,亦非可一笑泯之。这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也是我们能否消灭天师军的关键。”   屠奉三点头道:“我们需要一个似侯亮生般有远见、有谋略的智士,可惜──”   刘裕振起精神道:“我们暂时仍不用在这方面费神,现在最重要的,是如何夺取海盐!”   屠奉三道:“诀窍便如刘爷旗舰的名字,就是静候时机,以奇兵致胜。”   接着又道:“我想问刘爷一个问题。”   刘裕道:“问吧!你不是又来考我吧?”   屠奉三笑道:“奉三怎敢呢?自从你老哥一箭沉掉隐龙后,我对你的能力再没有丝毫怀疑,我想问你的是,如司马元显成了我们的障碍,你会否狠下心肠来对付他?”   刘裕沉吟片刻,苦笑道:“你可以吗?他真的视我们为朋友。”   屠奉三道:“在争霸的路上,绝不可以讲人情。司马元显之上还有司马道子,他老子绝不会和我们讲人情。让我告诉你吧!到最后,每一个人都只会为自己着想,为自己所代表的利益团体作打算,司马元显亦不例外,他代表的正是一个民心尽失的末世皇朝,当有一天他察觉我们是决定皇朝存亡的因素,在无可选择下,他也会背弃我们。”   刘裕叹道:“希望这样的情况不会出现吧!”   屠奉三道:“不要抱着这种主观的愿望,我无意逼你去对付司马元显,但至少要有个心理上的准备。对谢家亦是如此,妇人之仁只会坏事,今次我们是不容有失的。”   刘裕想起谢琰和谢混的嘴脸,想起王淡真,又不争气地想起谢钟秀,一时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目光投往舱窗外,沉声道:“在海盐东南三十多里的海面上,有一系列的岛屿,当地人称之为长蛇岛,其实是卧虎藏龙的好地方,更是天赐的基地,我们就在那里集结船队,静候最佳出击的时机,再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第十二章 逃出生天   高彦和尹清雅在月照下的雪地上滑翔,尹清雅忽然从后赶上来,叫道:“这么走不是太危险吗?为何不避进山区去?”   高彦探出左手,尹清雅毫不犹豫地把玉手送入他的掌握内,一个是精于飞靴绝技,一个是轻身技法高明,两个手牵手的冲高滑低,便像化为一体,速度上没有太大分别。   当滑行出平野,他们便送出掌风,如若船桨打进水里,制造翔行的新动力。   尹清雅的话是有道理的。   原本他们是沿颖水西岸走,却有敌骑从南而来,逼得他们要改变逃走的路线,采取偏离颖水的路线,以绕过迎头拦截的敌人。   岂知走了不到五里路,再有数起敌骑从前方逼至,令他们不得不朝西面的纵横山脉遁去,到进入山脉东坡的丘陵地,方朝南再闯。照敌人拦截他们的格局推断,如此沿纵横山脉南逃,肯定会再遇上敌人的拦截队伍。   高彦冷哼道:“如果我们进入山区,肯定会中了向雨田那奸鬼的计。他奶奶的!当我高彦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吗?不过这家伙确是狡猾,晓得我们有穿越纵横山脉的快捷方式,所以故意把拦截我们的人,布置在山脉东面返回边荒集的路上,以渔翁撒网之势,硬要逼我们从原路逃走,我敢肯定,他正在那里待我们送上门去,老子我才不会中计。”   尹清雅叫道:“可是前方肯定也有敌人啊!”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只要没有向雨田那家伙在,凭我们的飞靴,绝不成问题。”   接着望天空望去,笑道:“连猎鹰也追不上我们,看我们跑得多快。”   两人齐声欢叫,皆因正从一座雪丘顶冲上半空,越过近五丈的空间,四平八稳地携手落往雪地,继续飞掠,感觉舒畅美妙至极点。   高彦道:“听到蹄声哩!让我们看看对方有多少人马。在雪地上,马儿绝快不过我们的飞靴,论灵活性更远有不及。”   两人冲上另一丘坡,当冲天而上时,只见里许外一队多达五、六十人的敌人马队,正迎头驰至。   尹清雅吓了一跳,娇呼道:“很多人哩!”   他们看到敌人,敌人也看到他们,立即扇形散开,像一张大网撒过来,且人人弯弓搭箭,绝不客气。   燕人骑射之术,名著天下,只五、六骑已不容易应付,何况在视野良好的丘陵地,对方更是五、六十骑之众,保证如果两人在他们射程内冲上半空,定会变成箭靶。   高彦却是哈哈一笑,神情冷静,牵着尹清雅柔软的小手,朝另一座小丘脚下用劲,飞靴生出摇橹划水般的作用,而他本身便是在雪海上滑行的轻舟,潇洒自如的不住加速。   尹清雅一时间全赖他带动,不过她对高彦的逃生本领有十足信心,乖乖地跟从。   高彦急忙道:“到山坡前我会把雅儿朝前掷出去,雅儿什么都不用理,只要绕过敌人,到前方十多里外的雪林等待我来会合。”   尹清雅担心地道:“那你怎么办呢?”   高彦道:“我自有妙法脱身,说不定比雅儿更早到达雪林。没时间哩!雅儿准备!”   此时已抵丘坡,高彦忽然先冲上丘坡,然后利用斜坡的特性,握着尹清雅的手运力扯动,令尹清雅往上绕弯,当尹清雅转了大半个圈,旋转加速,高彦大喝一声,以自己为旋轴的中心,而尹清雅则变成了向雨田手上的链子铁球,飞旋三匝后,动力已足。   高彦松手,尹清雅小鸟翔空般横飞而去,越过十多丈的距离,落往远处,着地后还疾如流星般滑过近二十多丈的雪野,离开险境。   尹清雅确是高彦的知己,熟知他性情,知他自有独自逃生之法,哪敢犹豫,连忙改向,先往东南方疾掠,剎那间已抵来敌左方,于箭程外的雪原,往南逸逃。   高彦送走尹清雅后,没有耽搁,往相反方向横掠,还以鲜卑语大叫道:“高彦在此,哪个王八蛋逮得着我!”   接着表演似地冲上一座小丘,射往半空,往西面山区滑去。   箭矢“嗤嗤”,幸好全射往他后方空处,但最接近的箭矢只离他三、四尺,确是险至极点。   敌方叱叫连声,分出二十多骑掉头去追小白雁,但明显落后了一段距离,此时高彦从空中别头瞧去,心爱的小白雁早变成一个小白点,没入茫茫夜色中。   他并不担心小白雁,只要非在旷野之地,不用应付燕人的强弓劲箭,她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反之他仍未脱离险境,必须在燕人赶上前,避进山区去。   “蓬!”   高彦从天降下,直滑往山区去,敌骑从东南方全速赶至,领先的数骑已在千步之内。   高彦一手探进其中一个百宝袋内,取出一弹簧机括发射的索钩,这是初识刘裕时,他以情报向刘裕换回来的宝贝,乃出自江南匠人的巧手,而高彦对此宝贝的运用之巧,绝不在刘裕之下。   弓弦声响。   高彦倏的加速,与劲箭比速度似的冲上另一山坡。   箭矢再度落空。   此际高彦已进入了山脉西面的疏林区,再非没有遮掩的丘陵地。   一声长笑,投石般射上半空。   敌骑像被捣翻了蜂巢的恶蜂般登丘越坡的追来。   高彦心忖,幸好后方的追骑中没有宗政良在,否则此位有“小后羿”之称的射箭高手,会对他造成很大的威胁。   这个想法仍在高彦的脑海盘旋之际,后方叱喝传来,高彦认得正是宗政良的声音。   高彦想也不想,手中索钩喷射,投往左方一棵老树去,若箭是由宗政良的强弓射出,任何犹豫便会带来利箭贯背的结局。   倏地改向,横移开去。   利箭擦颈而过,差两寸利箭便透颈而入,快如电闪。   高彦施出看家的本领,足踏老树伸出来的横干,使个手法抖脱嵌进了老树主干的索钩,两脚使劲,利用横干的弹力,弹往山区,附在横干枝叶上的雪,同时细雨般洒往雪地。   他在高空上连续两个翻腾后,顺势后望,宗政良刚跃离马背,竟凌空把强弓拉成满月,正向他发射第二箭。   两人之间的距离达千步以上,不过宗政良既有把握射击,谁都不敢轻视。   “嗖!”   钩索射出。   高彦横移开去,劲箭在身旁呼啸而过,且余劲未衰,插入附近一棵树的主干处。   高彦心呼“好险”,长笑道:“宗兄不用送哩!”   落在另一棵树的横干上,如前法般施为,投往山坡去,没入坡上的雪林里去。   宗政良落到地上,目送高彦消没山上,从怀中取出火箭,点燃后掷上高空,爆开一朵血红的光花。   尹清雅在雪林边缘心焦如焚的苦候着,追杀她的二十多骑被她引往颖水的方向,成功撇掉,现在只等高彦赶来会合,他们这次闯关便功行圆满。   她置身处离边荒集只有六、七十里远,凭他们的“靴程”,不到两个时辰便可以抵达边荒集。   唉!这小子──   蓦地雪原出现一道白影,如鸟般滑翔而来。   尹清雅大喜奔出林外,来的果然是高彦,他加速掠至,在尹清雅没有丝毫防备下,把她抱得双脚离地的拥个结实,还旋转着进入雪林去,高呼道:“成功哩!”   尹清雅被他抱得娇躯发软,既喜又痒,大嗔道:“放我下来!”   高彦转了十多个圈,才把她放下,接着拉着她柔软的小手,深进树林。   尹清雅忘了责骂他,嚷道:“我们是否直接赶回边荒集去?”   高彦道:“我本有这个打算,但宗政良那混蛋在背后放烟花欢送我,又使我改变了主意,说不定他是通知向雨田那家伙。如果我们直扑边荒集,就会落入向家伙的算计中,非是智者所为。”   尹清雅道:“那怎办好呢?我给人追得心都慌哩!”   高彦道:“与我高彦在边荒玩捉迷藏,老向只是不自量力,让我们先到一号行宫去,再绕往边荒集西南方才回集,保证老向摸不着我们的袍边。”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这小子有点能耐吧!”   高彦得尹清雅赞赏,立即生出飘飘然的感觉,怪叫一声,拉着尹清雅往雪林的西南方穿林过树的滑去。   ※※※   卓狂生、王镇恶、姚猛、方鸿生、拓跋仪、小杰、红子春、姬别在马背上极目远望,雪原上仍不见人迹。   除他们外,尚有近千名夜窝族战士,策马立在边荒集北面二十多里一座小丘上,焦急地等候着。   他们出集迎接高彦和尹清雅的行动,在午后展开,开始时兵分多路,到发现燕兵的踪影,才集中到这里来。   燕人见他们大举出动,立即朝北退避,而荒人亦有顾忌,不敢继续前进,怕误入埋伏陷阱。   卓狂生道:“照燕人的情况看,高小子和小白雁该尚未落入敌手,否则燕人不用追到这里来。”   拓跋仪道:“该如你所说的,可是敌人在离开北颖口百里之处布下截击兵,却不是好兆头,显示敌人重重封锁高小子的归途,布下天罗地网,竭尽全力地拦阻高小子。”   姚猛道:“我看只要我们小心点,挥军北上,将可以扰乱敌人,捣破敌人的拦截网,制造混乱,令高小子和他的小情人有脱身的机会。”   王镇恶道:“这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虽然要冒上风险,却是值得的。”   红子春道:“只要我们分三路挺进,互相照应,避林而不入,可不惧敌人埋伏。”   小杰欲言又止。   拓跋仪道:“小杰最清楚高小子的手段,有什么话放胆说出来。”   小杰道:“高大哥每次到北颖口,都是穿过纵横山脉。今次为了避开敌人,大有可能从山区的西面潜回来。”   卓狂生点头道:“依高小子的性格,这个可能性极高。”   拓跋仪道:“我们想到这个可能性,敌人也会想到这个可能性,所以高小子最后会采哪条路线回集,仍难说得准。”   姬别道:“我有个两全其美的提议:立即兵分两路,把主力集中在这里,再派一队人到另一边去接应高小子。”   拓跋仪同意道:“这确是个办法,这里便由我和姬大少,还有老红主持,另一队人马由卓馆主指挥,小杰负责领路,镇恶、小猛为辅。如何?”   卓狂生道:“那边该不用打硬仗,拨五十人给我们便成。”   方鸿生道:“我该归哪一支人马?”   拓跋仪道:“方总跟在我身旁,如果能嗅到高小子的气味,我们便不用深入敌境里。”   卓狂生喝道:“就这么办吧!兄弟们随我来。”   ※※※   刘裕睁大眼睛躺在床上,一时弄不清楚是身在建康还是在大海上,对大海波涛的抛荡,他已习以为常,便如呼气吸气般自然。   上床整个时辰后,他仍没有丝毫睡意,脑海中不住重复响起谢道韫在建康与他说的那番话。   “你明白他们?”   坦白说,他并不明白天师道的信徒,屠奉三也不明白,但只要看看天师道在南方沿海一带所受到的广泛支持,便知道天师道那一套是受欢迎和认同的。   以往他只想着如何打败敌人,如何去赢得每一场战争,但对付天师道,这肯定不是办法。去了个徐道覆,还有无数的徐道覆,因为祸乱的因素仍然存在,那不是几场战争可以决定的。但如何可以一边与天师军作战;另一方面却把支持天师道的民众争取过来,他却是茫无头绪。   他失眠了。   他有点不知自己在干什么、为什么而努力奋斗的感觉,不过也清楚,到明天太阳出来时,他会回复斗志,现在困扰他的思绪会不翼而飞。但是在这一刻,一切都像不具有任何意义,一切都似再没有任何价值,所有努力最终都只会是徒劳的愚蠢事。   这种想法使他感到心中一片茫然,宛如一艘在大海航行的船,失去了风的动力,随着情绪的波荡,无主孤魂的飘流着。   即使在最失意的时候,他亦未尝过此时此刻般的失落。   忽然间,他醒悟了。   一切都因谢钟秀而来,虽然当时他的意识有点模模糊糊的,事实上他早在不知不觉中,深深的爱上了谢钟秀。   他对谢钟秀的爱是突如其来的,快速而猛烈,当她纵体入怀的一刻,一切再不由他的理智控制。   正因爱得深、幻想得太多太完美,她予他的伤害才会这么重。   刘裕从床上坐起来,急促地喘息。   自己前世究竟作下什么冤孽,今世要受到这样的折磨?   谢钟秀绝不是另一个淡真,她根本看不起自己这个寒门,不论自己的成就有多高,在她眼中自己从没有改变奴才的身份。   刘裕心中涌起一阵怒火,并非只针对谢钟秀,也针对自己。   我刘裕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怎可以如此窝囊没用,早下决心忘掉她,却于夜深人静时被她的影子缠绕。   他奶奶的,有一天我会教她后悔,后悔曾如此不留余地的拒绝我、误会我、指责我。   刘裕心中涌上一阵痛苦的快感。是的,以自己眼前的身份和成就,当然配不上她,可是有一天,这情况将会改变过来。   刘裕对谢钟秀再不能以理智思考去原宥,而是被极端和不理性的情绪控制,滋生了恨意,但在此刻,他已失去耐性去自省对与错,也只有这样去想象未来某一可能性,方可以舒缓他内心的不平之气和苦楚。   刘裕深信终有一天,谢钟秀会为如此残忍地对待自己而悔不当初。 第十三章 卿卿我我   高彦叹道:“老子当风媒以来,最惊险该算今回了,尤其是还要担心你大小姐的安全,那种压力真叫我受不了,幸好终于完成任务,燕人今趟有祸哩!”   尹清雅坐在床边,默默看着他把各式法宝放回秘库去,没有作声。   高彦情绪高涨,续道:“我有种奇怪的感觉,便像过去几天的事从未发生过,我是首次带雅儿到一号行宫来,天亮前我们会从这里出发。哈!这个想法真可怕,幸好不是事实。咦!雅儿为何不作声?”   尹清雅垂下螓首,轻轻道:“我要走哩!”   高彦未能醒悟,把地库盖好,点头道:“我真想搂着雅儿睡他奶奶的一个不省人事,待疲劳尽去才返边荒集去,不过想起老向,便有仍在险地的感觉,还是先返回边荒集稳妥点,待我应付了议会后,便和雅儿去吃烤羊腿,我保证雅儿未试过这么棒的羊腿肉。”   尹清雅的声音更小了,道:“我是要回去啊!”   高彦听尹清雅说得没精打彩的,终发觉有不妥当的地方,转过身来面对尹清雅。   尹清雅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避开他的目光,道:“我要回两湖去了。”   这句话像晴天霹雳,轰得高彦从地上跳起来,嚷道:“雅儿在开玩笑吧?”   尹清雅迎上他的目光,咬牙道:“谁和你开玩笑?我只答应你到边荒集玩三天,现在是第四天哩!”   高彦扑前半蹲在地上,探手抓着尹清雅两边肩头,惊惶失措地道:“唉!你在边荒集逗留了不足两个时辰,怎够三天之数。这样吧!一切待回边荒集再说,好吗?就当是我求你吧!”   尹清雅坚决地摇头道:“我再不回去,师傅会担心死哩!”   高彦差点哭出来,苦丧着脸道:“你这么走了,我怎么办?上次和你分手后,我已差点被相思症折磨死了,你若走了,我再不想活下去。”   尹清雅没好气道:“好好一个男子汉,怎可以要死要活的?我真的要走了,再留在这里,我会内疚,感到对不起师傅。”   高彦痛苦地道:“你只顾着师傅,那老子我怎办呢?”   尹清雅道:“师傅对我恩重如山,最疼惜人家,你明白吗?”   高彦跳将起来,点头道:“我当然明白。好!雅儿先和我回边荒集去,待我向议会报告了敌人的情况后,我立刻陪你回两湖去。”   尹清雅凝望着他,好一会后,大嚷道:“你这小子的脑袋是用什么做的,如此冥顽不灵?告诉你事实吧!我和你是不会有结果的,更没有未来,由始至终都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   高彦如遭雷殛,挫退半步,脸上血色尽去,两唇颤震地道:“雅儿难道对我没有半点意思吗?”   尹清雅豁了出去的叉腰骂道:“你这小子没有半点明白的,我对你有意思也好,没有意思也好,总言之师傅是决不允我和你在一起的。我尹清雅今次到边荒集来,已是对你很好哩!还不心足。”   高彦燃起希望,坐到尹清雅身旁,探手搂着她双肩,道:“雅儿你听我说,你尊重你师傅,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也好应为自己的终身幸福着想,也请为对你痴心一片的高小子我想想。说到底我和你师傅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他若是真的对你好,当然希望你有个好归宿。唉!我的娘!我说得有点语无伦次了。”   尹清雅任他搂着,瞟他一眼道:“你是我的好归宿吗?”   高彦大喜道:“这个当然。试想想过去的几天,你是不是觉得时间过得特别快,是否有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感觉?雅儿试过这么开心吗?试过这么刺激好玩吗?是不是有种情话说不尽的美妙感觉呢?是否──”   尹清雅“噗嗤”地笑了起来,然后苦忍着笑地道:“你这小子最爱自吹自擂,强派人家这般那般的。坦白告诉你,和你在一起算好玩吧!但并不表示我爱上了你。”   高彦摇头道:“雅儿不要骗自己了,如果你不喜欢我,怎会让我这样搂着呢?”   尹清雅微耸香肩,若无其事地道:“或许被你搂惯了吧!”   高彦气得松开手,恨得牙痒痒地道:“雅儿望着我。”   尹清雅别过俏脸,迎上他不忿的眼神,道:“看着你哩!又如何呢?”   高彦差点语塞,忙道:“你如果不爱我,怎会不怕你师傅不高兴,万水千山地到边荒集来,又明知危险,也要陪我到北颖口去。”   尹清雅漫不经意地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贪玩嘛!”   高彦为之哑口无言,整张脸也涨红了。   尹清雅苦笑道:“不要那么气恼好吗?忘了雅儿吧!我们是不会有好结果的。我师傅和你们荒人是势不两立,与大江帮更有解不开的仇结,师傅是不会容许我爱上一个荒人的,我更不可以伤他的心。”   高彦道:“先告诉我你不是因贪玩才到边荒集来,而是因为──”   尹清雅竖起两指按上他嘴唇,阻止他说下去,轻柔地道:“傻瓜!有很多话是不用说出来的。这样如何?你闭上眼睛,让我悄悄的离开,将来的事,将来再说。”   高彦再忍不住,热泪夺眶而出,凄然道:“除非你杀了我,否则我是不会让你离开的。”   尹清雅急忙缩手,眉头大皱道:“你算是男人来的吗?人家还没哭,你倒先哭起来。”   高彦涕泪交流,一塌糊涂地道:“是男人──好,不是男人也好,我决不会让你走的。”   尹清雅叹了一口气,哄孩子般的软语相劝,道:“可以给人家一点时间吗?”   高彦倏地止哭,愕然瞧着她道:“雅儿确是爱上了我,对吗?”   尹清雅大嗔道:“没有!谁看上了你?人家根本仍拿不定主意,你再逼人家,我便点了你的穴道,然后直溜回两湖去。”   高彦举手投降,道:“雅儿先随我返边荒集吧!你也要给我一点时间,这般说走就走,我如何受得了?”   尹清雅嗔道:“男子汉大丈夫,哪有这般纠缠不清的?”   高彦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可让雅儿返两湖去,但雅儿须亲口答应我,假设你师傅肯答应我们的婚事,雅儿便嫁给我。”   尹清雅现出苦恼的神色,叹道:“那是没有可能的,要我怎么说你才肯相信?”   高彦道:“先不理那是否有可能,假如你师傅肯点头,雅儿愿意下嫁我高小子吗?”   尹清雅跺脚生气地道:“我是女儿家啊!教人家怎样答你的蠢问题呢?死小子!臭小子!”   高彦一声欢呼,从床边弹起来,翻了个觔斗捧头叫道:“成功哩!雅儿终于肯嫁我了。”   尹清雅嘟着嘴儿道:“你最爱自说自话,人家何时答应过你了?”   高彦神气地道:“我明白了!再不明白便是大蠢蛋。哈!我们先回边荒集如何?迟都迟了,也不怕多迟上几个时辰,吃完烤羊腿你再走吧!坐船怎都舒服过在雪地奔跑。”   尹清雅怀疑地道:“吃过烤羊腿后,你真的肯让我走?”   高彦拍胸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雅儿放心好哩!”   尹清雅欣然起立,带着千娇百媚的姿态风情,横他一眼。   高彦一把拉开木门,道:“雅儿请!”   尹清雅走到门前,正要跨过门坎,倏地娇躯剧震。   高彦朝外一看,也立告色变,全身的血液似被冷得凝结起来。   向雨田挨在屋外一棵大树的树干上,侧头朝他们瞧来,摇头叹息道:“如果你们没花时间去卿卿我我,我哪能在这里恭候两位呢?”   (卷三十四终) 卷三十五 第一章 戏假情真   “高彦快走!”   尹清雅叱叫声中,夺门而出,利剑出鞘,化为数十道剑影,朝向雨田洒去,全是奋不顾身的进攻招数,一时剑啸横空,“嗤嗤”作响,尽显尹清雅的功架。   以向雨田的身手,亦难对她水银泻地式的进击等闲视之,叹了一口气,一个旋身,面对尹清雅,双掌穿花蝴蝶般拍出,每一记均命中来剑,不论尹清雅如何变招改向,都闯不过他的双掌关。   掌劲剑气,“劈劈啪啪”的响个不停,中间没有半点停顿。   尹清雅的剑气固是凌厉,最好看还是她迅如鬼魅的身法,似化为一个没有实质轻烟似的影子,每一刻均于不同的位置,向这可怕的秘人高手发动排山倒海的攻势。   来到门外的高彦,虽有拼死帮忙之心,却毫无插手的办法,只能干瞪眼睛。   一轮急攻后,尹清雅全力出手抢攻下,终告力竭。   “叮”!   向雨田曲指重重敲在剑锋处。   尹清雅惨哼一声,连人带剑向后跌退,高彦忙在后把她接着,岂知尹清雅余势未消,竟撞入高彦怀内,两人变作滚地葫芦,跌回屋内去,狼狈万状。   尹清雅挣扎着站起来,急忿怨痛,差点哭出来道:“你为何还不走?”   答她的不是高彦而是向雨田,这天才横逸的秘族年轻高手移到门口处,俯视倒作一团的两人,神态落寞的叹道:“若他肯舍你而去,就不是高小子了。”   高彦比血气仍在翻腾的尹清雅早一步跳将起来,拦在尹清雅身前,摆出架式,挺胸喝道:“冤有头债有主,要便和老子大战三百回合,怎可以恃强凌弱?”   向雨田摇头叹道:“首先你的小白雁不但非是弱小,且是天分高绝的剑手,其次是你高少连挡我三招的功夫也欠奉,更不要说三百回合。”   尹清雅终于在高彦身后站了起来,一手持剑,另一手却要搭在高彦肩上借力,这才勉强站稳。   向雨田又摇头苦笑,有点自言自语地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呢?”   高彦终于发觉向雨田神态有异,试探的问道:“你想怎么样呢?”   向雨田朝他望去,双目杀机大盛,狠盯着高彦。   高彦知他出手在即,更被他威势所慑,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退了两步后便被尹清雅按住,喘息着在他耳旁道:“后面是墙,没得退哩!”   向雨田眼里神光敛去,哑然失笑道:“你这小子!唉!”   高彦道:“雅儿快走!我来挡他。”   尹清雅跺足嗔道:“人家叫你走,你不走,现在我为何要听你的?”   向雨田再苦笑道:“骂得好!确是最蠢的话。”   尹清雅娇叱道:“我们的事轮不到你来管,要动手便动手吧!我师傅会来找你算账的。”   高彦大喝一声,要冲上去和向雨田拼命,却被尹清雅在后面死命扯着,没法脱身。   向雨田神情古怪地瞪着两人,忽然道:“我们闲聊几句如何?”   高彦正要破口大骂,尹清雅抢着道:“你想聊甚么呢?”   高彦感到尹清雅在他背上画了个“忍”字,想到尹清雅正逐渐回复作战能力,连忙闭嘴。   向雨田改为挨在门框处,道:“我最不好就是自作聪明,为了了解你们荒人,到说书馆作了两晚座上客,听了两晚说书。”   高彦和尹清雅听得一头雾水,不明白向雨田于此占尽上风优势的时刻,不立即动手杀人,还扯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去。   向雨田往高彦瞧去颓然道:“在众多说书里,最吸引我的不是甚么《燕飞怒斩假弥勒》,更不是甚么《一箭沉隐龙》,而是关于你高少的《小白雁之恋》。”   两人听得你眼望我眼,虽然仍不明白向雨田说这番话有何目的,但却感觉到,至少在这一刻,向雨田对他们没有敌意,且却有点休战谈心的感觉。   高彦稍减惊惶,脑筋回复灵活,心忖你肯只动口而不动手,当然最理想。顺着他口气道:“按道理,你该最关心燕飞的事,而不是我和雅儿的儿女私情。”   向雨田双目射出伤感无奈的神色,有感而发的轻轻道:“在现实里,我向雨田还欠缺与人争雄斗胜的机会吗?与燕飞的一战更是势在必行,既然拥有了,就不会那么在意。可是我可以坦白告诉你,我是注定了不能踏进情关的人,所以你们离奇曲折的恋情,分外吸引我,因为这是我唯一欠缺的。个中道理,颇为微妙,你们明白吗?”   高彦露出同情的神色,点头道:“原来你在这方面有天生的缺陷,真看不出来。”   向雨田没好气地道:“完全不是你想的那回事,竟敢当我是天阉?”   尹清雅从高彦肩后探出头来,好奇的问高彦道:“甚么是‘天阉’?”   屋内的气氛奇怪之极,一心为杀人而来的可怕刺客,竟和刺杀的目标侃侃交谈,且话题触及私隐。   向雨田怕高彦愈说愈不堪,代他答道:“天阉指天生不能和女子合体交欢的男人,明白吗?但我可保证,我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如果高少你敢四处造谣,我绝不会放过你的。”   尹清雅听他说得如此坦白,俏脸霞烧,躲往高彦背后去。   高彦则呆看着向雨田,欲言又止,显是因向雨田说的话隐含不动手杀人之意,否则高彦哪有四处造谣的机会?但又不敢出言相询,怕向雨田忽又改变主意。   向雨田又再摇头苦笑,叹道:“索性告诉你们吧!我的情况可以这么去形容,就是我现在正进行一种大幅延长寿命的功法,必须超脱人的七情六欲,否则稍一不慎,便有走火入魔之险。”   尹清雅再次从高彦肩头探出红霞未消的俏脸,讶道:“天下间哪有延长寿元的武功?师傅说人可以活多久,是由老天爷决定的呢。”   向雨田反问道:“所以你又怎知我不是注定得享长寿?”   尹清雅登时语塞。   高彦试探地道:“向兄是否决定放过我们?”   向雨田不悦道:“我的说书尚有下文,你给点耐性可以吗?”   尹清雅“噗哧”娇笑,道:“你的说书?你是否听得太多说书,着了迷,变成了个说书先生?”   向雨田苦笑道:“我确是着了迷,当我听你们的《小白雁之恋》时,完全投入了进去,似化身为高少,和你这头小白雁谈起恋爱来,有如身历其境。他娘的!说书的威力确实惊人。”   尹清雅两边脸蛋各升起一团红晕,“啐”的一声,又躲往高彦背后去。   高彦露出警惕的神色,道:“你不是──唉!你不是──”   向雨田没好气道:“当然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听故事听得太投入罢了。但我杀你的心仍算坚定,所以多次向你下手。唉!坦白说,我对你的杀机仍嫌不足,否则恐怕你已魂归地府。他娘的!为甚么会变成这样子呢?”   高彦和尹清雅都紧张起来,怕向雨田忽然又变回可怕无情的刺客,因为向雨田脸容忽晴忽暗,显是心中互相矛盾的想法在交战着。   向雨田目光投往地上,射出温柔的神色,道:“刚才我全速追来,已下定决心,一见到你高少,立下杀手,只恨我未见到人,先听到你们说话的声音,还忍不住偷听你们的私语,便如听一台活的说书。”   接着往他们一望,双目神光闪闪,以带点兴奋的语调道:“你们晓得吗?那种感觉非常古怪,好像说书里的景况,忽然间和现实结合起来,变得真假难分,使我再没法狠起心肠向高少你痛下杀手。”   高彦舒一口气欣然道:“听你老哥这么说,我感到欣慰莫名。说真的,大家又从没有他奶奶的深仇大恨,你杀我,我杀你,是何苦来哉?”   向雨田回复从容,微笑道:“你像是忘了我们正在开战,而我则是站在慕容垂的一方。不妨再告诉你多点有关于我不杀你的理由,是由于我正修行的功法,是不容我滥杀的,更绝不可因杀你而种下后悔莫及的心魔。唉!我说了这么多话,只是想和你打个商量,看如何有两全其美之法。”   两人紧张起来,严阵以待。   向雨田淡淡道:“不用紧张,我没有伤害你们之心,但于情于理,我怎都该为慕容垂着想,这样如何?小白雁可以自由离开,高少则随我回去。放心吧!我绝不会把高少交给燕人,只会找个地方软禁高少你十天八天,待燕人完成北颖口的军事设施,就立即放了你。我向雨田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尹清雅倏地前移,挡在高彦身前,娇叱道:“不行!”   向雨田苦恼地道:“这也不行吗?”转向高彦道:“劝劝你的小雅儿好吗?我没可能在不伤害她的情况下制伏她。”   高彦想起尹清雅的豪言壮语,就是即使以燕飞之能,想再次把她生擒活捉,也要下一辈子,因而明白到向雨田的苦恼是有道理的。不知如何,他没有丝毫怀疑向雨田的话,因为若向雨田存心要杀他,何用说这么多废话?而且向雨田每字每句均透出真诚的意味,说出来的理由更是匪夷所思,正因如此,反令人更易相信。   眼前形势显而易见,尹清雅虽有一拼之力,但必败无疑,如被向雨田重创,更划不来。为了尹清雅,他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高彦苦笑道:“雅儿──”   尹清雅一振手上长剑,发出真气贯剑“嗡”的一声,斜斜向上指着向雨田,怒道:“高彦你闭嘴!他想把你拿下,先问过我的剑吧!”   向雨田摊手道:“这是何苦来哉?”   忽然现出倾听的神色,接着双目神光剧盛,瞪着尹清雅,大喝道:“不要逼我!”   尹清雅娇叱一声,手上长剑化作点点剑芒,迎向对手,却是聚而不散,予人随时可扩展的感觉,比之刚才吃惊下出手,又有一番不同的威势。   “锵”!   向雨田长剑离鞘,平稳地一剑往尹清雅削去,毫无花巧,却有横扫千军的霸道气势。   高彦心叫完了,向雨田显然动了真怒,故出手再不留情,如尹清雅有甚么闪失,他也不想活了。   ※※※   燕飞踏足曾与魔门三大高手血战的荒镇,三人的尸首已不翼而飞,令他生出根本没有发生过任何事,一切只属一场梦境的错觉。   他重回此镇,是因想把三人好好埋葬,免他们曝尸街头,现在当然再不用劳烦他,由此可见魔门办事计划周详,故能于事后不留下任何痕迹,或可供人追查的线索。   魔门最可怕处,是你根本不知谁是魔门中人,像李淑庄,谁猜得到她竟是魔门妖女。   燕飞离开古镇,发觉连入口处的狗尸也消失无踪,心中也不由惊异魔门行事谨慎和小心的作风。并提醒自己谨记此点,如若掉以轻心,很可能会吃大亏。因为他晓得,自己已变成魔门的头号敌人;魔门争霸路上最大的障碍。   魔门会尽一切手段来毁灭他燕飞。他绝不可以轻敌。   当他和魔门三大高手生死决战之时,会否另有魔门的高手躲在附近暗处,偷窥了整场血战呢?这个可能性极大。   当时魔门三大高手予燕飞极大的威胁和压力,令他不得不全神应付,根本无暇分神去理会激战之外的任何事,如果魔门另有高手在旁观战,确可瞒过他。   正是此人在事后扫除血战的痕迹,带走三人的遗体。   对方该只一人,如果是一人以上,该避不过他的灵觉。而且此人极可能是属卫娥一系魔功心法的人,且其魔功不在卫娥之下,他之所以有此推想,是因当时只有卫娥能瞒过他的感应。   假如他所料无误,那么魔门实在太可怕了。这位隐藏于暗处的敌人,或许负有偷袭的任务,但因卫娥三人败得太快,令此人无从援手,但却目睹整个过程。   燕飞在荒野飞驰,心中思潮起伏。   他实在无意与魔门为敌,可惜却身不由己,成为了魔门的敌人,关键处极可能因他与刘裕的关系。想到这里,他差点要改变方向到海盐去,为的是要警告刘裕,让刘裕晓得这群在暗处计算他的可怕敌人。   当然他没法抽身,因为边荒集更需要他,要警告刘裕,他可以藉屠奉三的通信网,把消息传送给刘裕。   除此之外,他还可以去警告李淑庄,为刘裕稍尽绵力。   唉!他的烦恼确是有增无灭。   脑海里同时升起另一个问题,墨夷明会否是自己的生父?此事他必须弄清楚,因为墨夷明的得意传人向雨田,正是他无可逃避的劲敌。这方面只有由心爱的千千为他想方设法,从风娘处为他旁敲侧击,套取秘密。   另一个念头又涌上心来。   他现在最厉害的看家本领就是“仙门剑诀”,可是他怎能向万俟明瑶施展这霸道和无法控制的终极剑招呢?可是如果不用小三合,他实在没有击败万俟明瑶的把握。   这是个令他非常头痛的难题。   所以,他必须在对上万俟明瑶前,把“日月丽天大法”进一步提升,突破以前的剑招,利用太阳太阴两种不同的真气,于原本的剑法上再作突破,创出新一代的“日月丽天大法”,这才有本钱与万俟明瑶周旋。   他太明白万俟明瑶了,这位曾令他颠倒迷醉的美丽秘女,可以变得绝对无情,只恨他却不能不顾念旧情。   想到这里,心中一阵烦躁。   燕飞暗吃一惊,晓得这是内伤发作的先兆,孙恩的黄天大法确实远在魔门三大高手之上,予他的伤害亦难以在短期内根除。   燕飞再不敢胡思乱想,收拾心情,把所有驰想排出脑外,意念专一的朝建康奔去。 第二章 交换条件   向雨田这一剑以拙对尹清雅的巧,实为在此时此地对付尹清雅的有效招数,欺对方功力远不及他,兼且尹清雅后方是高彦和墙壁,退无可退,更为要保护高彦,致避无可避。   此横削的一剑,以简对繁,只要逼得尹清雅变招,他便可以使出卸劲的手法,把尹清雅带得横移开去,令高彦完全暴露在他的攻击下。   岂知尹清雅一阵娇笑,倏地腾升而起,足尖闪电点往剑锋,原式不变的剑影扩散,只是改变了攻击的角度,从上而下兜头盖脸地往向雨田洒下去。   不论身法剑式,均超乎尹清雅一向的水平,可知这美人儿为了高彦,奋不顾身下把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   高彦人极机灵,立即沉腰坐马,一拳击出,发出一股劲风,直攻向雨田脆弱的下阴。   向雨田喝了一声“好”,横扫的剑竟改为上挑,整个人往下一蹲,左手则凌空向高彦劈出一记隔空掌,动作如行云流水,不但没有丝毫临急变招的况味,且潇洒好看,彷佛他早已打算这般去做。   凌空的尹清雅想不到向雨田毫无保留的一剑,竟可以说变便变,由横削之势改往她脚尖挑来,如给他挑中,不但会被他化解了攻势,还会被他送往别处,那高彦肯定小命难保。低骂了声“坏家伙”,双脚倏缩,凌空一个翻腾,剑光仍照向雨田头脸罩下去,尽显她在提气轻身上的功架。   “砰!”   高彦的拳风被向雨田分心劈出的隔空掌迎个正着,登时吃了大亏,被反震力带得重重撞往后方土墙上,震得他全身骨骼像散了开来似的,浑身酸痛、气血翻腾,能不倒下已撑得非常辛苦,更不用说攻敌了。   向雨田哈哈笑道:“小雅儿中计哩!”   说毕手中长剑化作白光,冲上而起,破入尹清雅的剑芒里去。   尹清雅大嗔道:“不许唤小雅儿!”口上虽不饶人,手底下却没有闲着,由繁化简,侧劈向雨田直搠而来的长剑,只要能借点力,她便可以升往屋梁处,那时只要双脚点往梁柱,她可以借力攻击屋内任何一个位置,令向雨田没法向高彦下手。   向雨田大笑道:“过瘾!过瘾!我现在颇有投进说书内那天地的动人感觉,且正直接干预《小白雁之恋》的发展。”   “锵!”   两剑相触,竟然凝定在半空。   尹清雅的如意算盘登时打不响,原来向雨田的长剑生出磁石吸铁般的强大吸力,把她的素女剑“贴”个结实。   尹清雅咒骂一声,一双美腿从空中翻下来,迅如电击般朝向雨田胸口踢去。   高彦仍未回复过来,倚着墙急遽的喘息着时,倏地精神一振,喝道:“有人来哩!”   向雨田从容道:“你的耳朵差得远哩。”   接着往横闪开,正好避过尹清雅的连环踢腿,又一个旋身,带得尹清雅往入门处凌空冲去。   两剑分离。   尹清雅始知中了向雨田的奸计,急得哭出来道:“高彦!”   向雨田长笑道:“太迟哩!”   尹清雅心知糟糕,忙使个千斤坠,于离门尺许处降落地面,旋风般转身,跟着动作凝止,手上长剑没法攻过去。   向雨田挟着高彦靠墙而立,利剑架在被吓得脸无人色的高彦的脖子处。   ※※※   破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最先抢入屋内的是卓狂生,像头要拼命的猛虎,但当见到高彦受制于向雨田的情景,硬把冲势煞止,落在尹清雅身旁,狂喝道:“不要妄动!”   接着王镇恶、姚猛和小杰同时挤入屋内,窗外则人影幢幢,杀气腾腾,高彦的一号行宫被荒人兄弟重重包围起来。   向雨田一阵长笑,不但没有丝毫惧色,还似非常开怀得意,笑容灿烂。   只要他把长剑一抹,保证高彦小命不保,大罗金仙也难救他一命。   卓狂生急道:“大家万事可以商量。这样如何,只要你老哥放过高彦,我们任你自由离开。”   向雨田摇头叹道:“卓馆主根本没有和我向雨田讲条件的资格,纵使我杀掉高小子,也有把握全身而退,镇恶兄当知我不是在吹牛皮。”   小白雁哭道:“他──他这坏家伙要带走高彦,你们快想办法。”   王镇恶最是冷静,移到小白雁另一边,讶道:“高少不是向兄杀人名单上的人吗?为何不是杀他而是要带他离开呢?”   卓狂生等人人生出希望,以向雨田显露的身手,他确有杀人后突围而逃的本领,但若要掳人离开,却是绝无可能的。由此亦可见小白雁的灵慧,虽焦急得哭起来,仍不忘点醒众人其中关键处。   王镇恶更精明,直接询问向雨田,一方面建立对话的气氛,更要冷却现时双方剑拔弩张、一触即发的紧张情势。   向雨田叹道:“此事一言难尽。我向雨田到边荒后不知走了甚么怪运道,总难放手而为。少说废话,现在的情况清楚分明,只有你们听我说话的份儿,明白吗?”   高彦被剑压着咽喉,没法说话,只懂呆看着真情流露,为他哭得梨花带雨的尹清雅。   姚猛怒道:“我们是绝不容你把高少带走的,如你敢伤害高少──”   向雨田截断他的话道:“你叫姚猛,对吗?现在高小子的命在我的手上,最好不要惹火我,明白吗?”   小杰喝道:“是英雄好汉的,就不要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快放开我老大,大家手下见个真章。”   向雨田哑然笑道:“我从来不是甚么英雄好汉,更无意当傻瓜蠢蛋。你们清醒了吗?可以平心静气听我说几句话吗?”   王镇恶喝道:“说吧!”   屋内屋外倏地静至鸦雀无声,只有高彦急促的喘息声。   小白雁以袖拭去热泪,现出坚决的神色。   卓狂生摊手道:“好哩!大家都冷静下来了,向兄有甚么好提议?”   向雨田从容道:“我一直非常冷静。哈!算哩!不再和你们计较。让我先分析一下现时的情况。”   王镇恶点头道:“我们洗耳恭听。”   向雨田微笑道:“我这人最通情达理,说出来的条件保证你们乐于接受──”   尹清雅跺足嗔道:“甚么通情达理?你这坏家伙说到底是要掳走高彦,我们绝不可以答应他。”   卓狂生劝道:“先让他开出条件,看我们能否接受。”   向雨田向卓狂生道:“还是卓馆主明白事理,因为你晓得你那台《小白雁之恋》的说书,其结局正控制在我的手上,事实上整个边荒集的命运亦被我掌握着,只要我横剑一抹,不但《小白雁之恋》要惨淡收场,你们荒人也失去重夺北颖口控制权的希望。所以我说你们只有顺从的份儿,因为人质在我手上。听清楚吗?我只说要你们顺从,并没有说要你们屈服,这两个辞语有天壤之别,由此可知我开出的条件,是你们可以接受的。”   众人都说不出话来,此人的辞锋太厉害了,以最生动传神的方式,将眼前的情况描述出来。   卓狂生苦笑道:“好哩!算你占了上风,说出你的要求,看我们可否接受。”   向雨田微笑道:“我可以不损高少分毫的释放他,但卓馆主必须代表钟楼议会,答应我几件事。”   卓狂生皱眉道:“我虽然主持议会,却无权代表整个议会说话,为你转述当然没有问题。”   向雨田淡淡道:“不可以便拉倒。”   王镇恶慌忙道:“向兄息怒,何不先把你的提议说出来,让我们好好斟酌,看有没有谈得拢的可能性。”   向雨田不悦道:“我没有说废话的闲情,请卓馆主表明立场,你是否可以代议会说话?”   卓狂生无奈道:“好吧!我便代表议会和你谈条件。”   尹清雅娇嗔道:“人家不是荒人,不受钟楼议会约束,即使他们答应让你带走高彦,我仍是不会容许的。”   向雨田讶道:“所谓好死不如歹活,你如肯让高少随我走,高少至少有一丝生机,小雅儿为何仍要坚持己见,不怕我一怒之下干掉你的情郎吗?”   尹清雅立即霞烧玉颊,令她看来更是娇艳动人,又急又怒的骂道:“叫你不要乱唤人家的名字,仍是死性不改,高彦更不是我的情郎,只是战友和伙伴,你胡言乱语干嘛?”   众人都听得呆了起来,尹清雅明明在乎高彦,又为他洒下热泪,偏是仍不肯承认她与高彦天下皆知的恋情,确令人生出扑朔迷离的感觉。   向雨田兴致盎然的问道:“只要你再说一句不让我带走高彦,我立即杀了他,你敢说这句话吗?”   尹清雅大怒道:“你这死混蛋、坏家伙、直娘贼、只懂欺凌弱小之徒,竟敢威胁我?我──”   卓狂生真怕她会一气之下,不顾一切的说出向雨田挑弄的那句话,忙打岔道:“先让向兄开出条件,再看我们能否接受。”   尹清雅忽地嫣然一笑,道:“我们根本不用受他威胁,我已看穿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家伙,他是绝不会杀高彦的,只要我们现在发动攻击,我敢保证他只好释放高彦,抱头鼠窜,说不定我们还可狠揍他一顿来出气。”   众人听得呆了起来,目光集中往向雨田去。   向雨田两眼上翻,现出一个趣怪的表情,登时大幅冲淡了动辄以生死相搏的紧张气氛,也令卓狂生等一众荒人知道尹清雅说的话非是无的之矢。   王镇恶打手势阻止欲发言的姚猛说话。   此时的形势颇为微妙,谁也不晓得下一刻会有甚么变化。   向雨田苦笑道:“怎会变成这样子的呢?我的娘!”   王镇恶道:“向兄请说出你放人的条件吧!”   这句话纯是试探性质,看向雨田是不是真的有放人的诚意,以作交换荒人答应他某些要求,如值得相信,当然最是理想。   不过谁都不敢放松戒备,因向雨田此人不但行事令人难以揣测,且是正邪难分,每有出人意表的举动。   向雨田却盯着尹清雅,沉声道:“如我干掉你的高小子,尹姑娘怎办好呢?”   尹清雅若无其事地道:“顶多一命赔一命吧!你还可以要我怎样呢?”   向雨田哈哈笑道:“精采!确是精采!这台说书确是精采。哈!言归正传,我放了高少又如何?可是你们得答应我两件事。”   尹清雅骂道:“恁多废话!快说出来。”   向雨田苦笑道:“骂得好!我今天确是废话连篇,皆因心中不服气。大家请勿误会,我只是对老天爷不服气,却与你们无关。听着哩!第一个条件是只要我依足你们的规矩,我便可以在边荒集来去自如,你们不得干涉。”   众人为之愕然,想不到向雨田第一个要求竟是如此。   卓狂生沉吟片刻,苦恼地道:“如果你把我们的虚实告知燕人,我们岂非毫无军事机密可言?”   向雨田哂道:“我若要为燕人做探子,你们的行动可瞒过我的耳目吗?唉!坦白告诉你吧!此处事了后,我会返回北颖口去,警告燕人,说你们会在三天内去攻打北颖口,至于燕人如何应付,是燕人的事,一概与本人无关。”   姚猛在后面轻推卓狂生一下,着他答应。   卓狂生点头道:“你说的合情合理,我便代表钟楼议会答应你这要求,只要你依足我们边荒集的规矩,老兄可以像其他来观光的客人般,随意活动。”   王镇恶道:“请向兄赐示余下的另一个要求。”   向雨田微笑道:“另一个要求更容易,就是燕飞回集后的三天内,须与我进行一场公平的决战,时间地点由本人决定。”   众人齐齐舒了一口气。   卓狂生长笑道:“向兄的确有胆色,坦白说,你老兄肯和我们的小飞来一场单打独斗,我们是求之不得,怎会蠢得拒绝呢?成交!可以放人了吗?”   “锵!”   向雨田满脸笑容的还剑鞘内,同时放开了抓着高彦肩头令他失去气力的手。接着轻推高彦,经脉尚未回复过来的高彦被他推得脚步不稳的朝卓狂生等跌撞过去。   王镇恶和姚猛正要抢前搀扶,却被卓狂生拦着,人影一闪,小白雁已一把扶着高彦,欢天喜地的嚷道:“你没事吧!我们成功哩!”   高彦惊魂甫定,整个人栽进小白雁香怀内,惹得众荒人齐声喝彩叫好。   向雨田神态轻松的朝门口走去,卓狂生等忙让出去路。   向雨田跨出门外,忽然停下,道:“王兄欲言又止,究竟有甚么想说的?”   王镇恶道:“我只想问向兄,既完成不了杀人名额,如何向燕人交代?”   向雨田仰望天空,淡然自若地道:“首先我要澄清的是我根本不用向燕人交代,只须向本族交代。哈!天下间怎会有一成不变的事,我更不是愚忠愚孝之徒,当然要审时度势,有所必为也有所不为,只要问心无愧便成。”   忽又转过身来,露出灿烂的笑容,道:“燕人的真正目标是拓跋珪,只要击败他,你们荒人还能起甚么作用?纵然你们夺回北颖口,亦只能苟延残喘多点日子,实无补于大局。”   姚猛哂道:“凡轻视我们荒人的,终有一天会晓得错得多么厉害。”   向雨田丝毫不以为忤,洒然笑道:“真的是这样子吗?”   拍拍背挂的长剑,举步穿林而行,长笑道:“只要我击杀燕飞,边荒集将不战而溃,你们荒人的失败是注定了的。”   说到最后一句话,他的背影消失林外。   众人目光投向高彦,后者仍搭着尹清雅的香肩,一副诈伤纳福的姿态。   卓狂生喝道:“你没有受伤吧?”   高彦挺起胸膛,神气地道:“以我的武功,怎会那么容易受伤?”   他说的话登时惹得嘘声四起。   尹清雅低声骂道:“死小子!真不知羞耻。”   高彦笑嘻嘻道:“我们打道回府再说如何?”   尹清雅白他一眼,垂首不语。   高彦跳将起来,翻了个觔斗,狂呼道:“今回真的成功哩!” 第三章 白雁南飞   刘裕和屠奉三登上山峰,俯瞰远近,精神为之一振。   在茫茫大海上,以长蛇为名的一列大小海岛,更像一个朝西南方游去、半浮半沉的海龟,不惧风浪。   屠奉三迎风嚷道:“这是最隐秘的海上基地,当形势有利于我们时,我们便从这里反攻天师军,建立我们的军事王国。”   刘裕皱眉道:“天师军属这区域的本土势力,该不会疏忽这列有军事战略价值的岛屿,如被他们发觉我们,我们的奇兵之计肯定要泡汤。”   屠奉三胸有成竹道:“在平时的情况下,我们肯定难逃天师军的耳目,但现在是非常时期,徐道覆须集中全力应付远征军,对此远离陆岸的海岛群无暇理会。”   接着指着“奇兵号”停泊的海湾道:“这是长蛇群岛内最优良也是最隐蔽的海湾,水深湾阔,风平浪静,只要我们搭建临时码头,可容三十艘以上的大型战船停靠。最妙是其它船只如在群岛外路过,根本看不到海湾的情况。对方必须驶进群岛内,才有机会发现我们。”   刘裕问道:“如果那种情况发生了,我们该如何是好?”   屠奉三欣然道:“除非对方战船是数以百计的大举来犯,我们才没法应付,如果只是一、两条探子船,我们可以利用特殊的环境,在海陆配合下,把敌人杀个片甲不留。使消息没法泄漏半点儿出去。”   刘裕同意道:“这确是最好的办法。不过这里与世隔绝,我们如何可以掌握外面发生的事,而能否掌握情报,正是我们今仗胜败的关键。”   屠奉三道:“我们在海盐附近临海处,尚有另一个秘密基地,我会带你到那处去,看着时局的变化,远征军与天师军交战的发展,再决定何时出击,肯定可杀天师军一个措手不及。”   刘裕皱眉问道:“这里交给何人主持?”   屠奉三答道:“如一切顺利,原振荆会和大江帮所联合组成的海上雄师,会于数天内,由阴奇率领进驻此处。阴奇比我更熟悉这岛群,有他在此主持大局,刘爷可以放心。”   刘裕笑道:“屠兄计划周详,我当然放心,我们何时起程往海盐附近的基地去呢?”   屠奉三道:“当太阳移过中天,我们便坐‘奇兵号’出发,借夜色的掩护,潜赴基地。”   接着重重舒一口气,道:“直到今天站在这里,我方有闷气全消的畅快感觉,更感到以往的忍辱负重、辛苦经营是值得的。刘爷有没有海阔天高、任我遨翱的痛快?”   刘裕心中涌起千百般感受,但旋即被广阔的天地取代,感到精神爽朗,过往所受的屈辱变得无关痛痒似的。   屠奉三凝望海盐的方向,道:“海盐将会是我们争霸天下的起点,当海盐落入我们手上时,普天下的人当晓得‘一箭沉隐龙’并非一个谣言,而是铁一般的事实。刘爷的威力究竟如何庞大,现实里民众的反应,将会老老实实的向我们作出交代。”   ※※※   高彦推门进入客栈的厢房,尹清雅木呆呆地坐在窗旁的椅子上,椅旁小几放着她的小包袱,她就那么一言不发,似乎不晓得高彦到来。   高彦神气地道:“我已安排好,雅儿可以吃到边荒集最棒的烤羊腿。”   尹清雅指指几子另一边的椅子,道:“你先坐下来再说。”   高彦终于发觉尹清雅神态有异,知机地依她指示坐下。   尹清雅淡淡道:“今次的议会比上一回短多了,只有半个许时辰。”   高彦道:“他们仍在开会,只是格外开恩让我回来陪雅儿,现在我是自由身哩!可以陪雅儿直玩至天亮。”   尹清雅微笑道:“你今次立下大功,他们有否表示赞赏你呢?”   高彦欣然道:“即使燕飞斩杀竺法庆,逆转了整场战争,让我们最后重夺边荒集,也没有人当面赞他半句,何况是我高彦?为了边荒集,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   尹清雅轻轻道:“我要走哩!”   高彦失声道:“甚么?”   尹清雅平静地道:“我肯陪你回边荒集,又等你到议会去作完报告后才走,对你算很好的哩!你不可贪得无厌,尽说些令人心烦的话,变成个婆婆妈妈的人,破坏了你在人家心中的印象。”   高彦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柔声道:“在我心中,高彦不但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且是最有办法的人,懂得如何可以快快乐乐的生活。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总是多采多姿,更是刺激好玩。”   接着抬头朝他一望,俏脸微红地道:“可以给人家一点时间吗?回两湖后我要独个儿静静的想想。没有我的允许,你不可以到两湖来找我。”   高彦凄然道:“你走了,我的日子怎么过?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又没法和你通消息。”   尹清雅道:“我当然有办法和你通信,这方面你不用担心。你是风媒来的嘛!当然该比其他人有耐性。人家肯说这番话,对你算非常好的哩!你不可再逼人家,明白吗?你这蠢蛋混蛋。”   高彦道:“可是──”   尹清雅盈盈起立,道:“你们荒人反攻北颖口在即,你必须全力投入这场战争去,为边荒集的存亡奋斗。现在对燕人的情况,没有人比你更清楚,所以你已成了决定此战成败的关键。这是我离开的最佳时刻,你必须振作起来,不要垂头丧气似的。”   高彦瘫痪在椅子里,欲语无言。   尹清雅挟着小包袱,移到他身前,俯身审视他的眼睛,轻柔地道:“乖乖的坐在这里,不要说话。告诉你!雅儿并没有后悔今次边荒集之行,以后也不会忘记。这么说还不够吗?你想人家如何呢?”   高彦指指自己的嘴唇。   尹清雅现出又羞又嗔的动人神情,接着以迅似闪电的速度凑上香唇,蜻蜓点水的往他嘴上吻了一下,便往后疾退,开门关门,一阵风般的走了。   ※※※   建康。乌衣巷谢府。   谢钟秀穿上远行的装束,进入忘官轩,来到谢道韫身旁坐下,道:“钟秀准备好哩!可随时起行。”   谢道韫道:“船来了吗?”   谢钟秀答道:“来哩!正在南院码头等候我们。”   谢道韫向伺候她的两个女婢道:“你们退下去。”   两婢晓得她们姑侄有话要说,依言到门外等候。   谢钟秀垂下螓首,似怕被谢道韫从她的表情窥破她的心事。   谢道韫爱怜地道:“秀秀决定随我离开吗?”   谢钟秀断然道:“建康再没有秀秀留恋之处,更希望永远不要回来。”   谢道韫叹道:“希望秀秀不是一时冲动,说到底秀秀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怎会没有值得你留恋之处?秀秀和我不同,尚有大好的花样年华待你去品尝──”   谢钟秀截断她的话嚷道:“姑姑!”   谢道媪迎上她抬头望来的目光,问道:“秀秀有甚么心事呢?”   谢钟秀避开她的眼神,垂首摇头道:“我没有心事,只是想换个环境,自爹过身后,我一直想离开乌衣巷,我怕留在这里。”   谢道韫平静地道:“秀秀不要瞒我,这几天秀秀总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有甚么事呢?闷在心里会生病的,何不说出来让姑姑为你解忧,姑姑会为你守秘密哩!”   谢钟秀摇头道:“我真的没有心事。”   谢道韫叹道:“那你为何哭呢?”   谢钟秀凄然道:“我只是想起爹吧!”   谢道韫移到她身旁,搂着她肩头道:“傻孩子,不要瞒姑姑好吗?你是否有心事,姑姑怎会不知道呢?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快告诉姑姑。”   谢钟秀崩溃了似的哭倒在谢道韫怀里,梨花带雨的饮泣着道:“没有用的,我们谢家的女儿是否遭到了诅咒,注定了不能有好的结局?现在我只希望能远离建康,从此以后再不知道在建康发生的事,平平静静的度过下半辈子。”   谢道韫也忍不住泪流满脸,惨然道:“秀秀怎可以如此悲观消极?你的人生才刚起步,谁都预料不到将来有甚么变化,逃避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谢钟秀哭成个泪人儿,摇头道:“我的问题是谁也没法解决的,爱上一个人却发觉我的爱只会毁掉他,还要严词拒绝他、侮辱他,苍天对我太残忍了。”   谢道韫为之愕然,再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后,谢道韫问道:“秀秀爱上谁呢?”   谢钟秀停止哭泣,轻轻道:“是谁已再不重要,一切已成为过去,希望以后再见不到他吧!”   此时下人来报,行装已搬往船上去,随时可以起航。   ※※※   卓狂生进入厢房,高彦仍坐在椅内,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   卓狂生在另一边坐下,奇道:“小白雁呢?”   高彦轻松地道:“她走了!”   卓狂生失声道:“甚么?”接着用神打量他,怀疑地道:“你是否伤心得疯了,所以再不懂得悲伤?”   高彦没好气地道:“你才发疯。雅儿说得对,我和她都该独自冷静一下。唉!他奶奶的,过去的一个多月都不知是怎样过的,脑袋似在发热发胀。睡觉时想她,吃饭时想她,那种感觉确是难以描述,说是快乐吗?其实是惨不堪言的折磨;痛苦吗?我又从未试过这般快乐。他奶奶的,爱的滋味──唉!这就是爱的滋味了。”   卓狂生试探地道:“小白雁回两湖去了,你真的不难过吗?”   高彦道:“你不是劝我要设身处地为她着想吗?现在我正是为她着想,让她有喘息回气的空间。一边是她的师傅,一边是她的情郎,她需要的是时间。”   卓狂生拍腿道:“好小子!现在连我也被你对小白雁的爱感动,为了小白雁,你改变了,再不是以前只顾为自己着想的高彦,否则你不会放她走。”   高彦神气地道:“更因为我对自己有十足的信心,嘿!该说我对她小白雁有十足的信心,我们虽没有山盟海誓,且她由始至终都不肯承认爱上了我,但她的动作行为,早把她的真正心意彻底出卖。我尚未有机会告诉你其中的精采情况,哈!但即使有机会我也不会告诉你,因为那属于老子我的私隐。”   卓狂生哂道:“最精采的一幕本馆主没看到吗?他奶奶的,就是小白雁为高小子凄然落泪的那一场。我警告你,不要打完斋不要和尚,没有我的《小白雁之恋》,你哪来今天的风光?向雨田若不是迷上了《小白雁之恋》,早宰了你这小子。如此说,我可算是你的救命恩人。”   高彦软化道:“待我有空和那种闲情才告诉恩公你好吗?他奶奶的,你来找老子有甚事呢?商量好了反攻大计吗?”   卓狂生微笑道:“小白雁走的正是时候,因为你高少又要再上战场,且要立即出发。”   高彦一震道:“竟连睡一觉的时间也不给我吗?”   卓狂生道:“一个时辰后我们起程,当然是由你带路,难道由你的救命恩人带路吗?哈!真爽,向雨田竟成了我的说书迷,可知我的《小白雁之恋》写得多么棒。”   高彦没好气地道:“你令我想起以前的自己,最爱自吹自擂。他娘的!你们拟好了全盘的作战计划吗?”   卓狂生道:“我们的战略,就是‘速战速决’四字真言。趁敌人的援军未至,且是阵脚未稳,我们以雷霆万钧之势,直捣敌人的阵地,杀对方一个片甲不留。哈!这样说当然比较痛快点,卓某人写那本天书时,大概也会这般遣词用字,那样说的人痛快,听的人也痛快。”   高彦一头雾水道:“我现在不是要听你谈说书,而是要晓得老子须负担的任务。”   卓狂生道:“作战计划由战爷、仪爷、镇恶和刘先生四个脑袋去构想,你只要去报到便成。我还以为说服小白雁留下要费一番工夫,现在好哩!你回复自由了。”   高彦骂道:“这样的自由不要也罢。唉!”   卓狂生道:“为何又唉声叹气?”   高彦道:“我现在是忧喜交集,忧的当然是不知何年何月何日才可娶得小白雁。”   卓狂生道:“一切自有老天爷安排,照我看,你和小白雁的姻缘是注定了的,根本不用你担心,也不到你去担心。”   高彦道:“老子并非听天由命的人,如果是这样,我早失去了小白雁。一切都是我争取回来的。小白雁走的时候,我立下决心,先尽力营救千千和小诗,做妥这件事后,再想小白雁,否则我会被良心谴责。”   卓狂生道:“这样方是正确的态度,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如果边荒集完蛋,甚么也都完蛋了,你和小白雁的事也要泡汤。来吧!我的任务就是把你押往码头去。”   高彦懒洋洋的站起来,伸个懒腰道:“你道向雨田会否助燕人抵抗我们?这家伙实在教人害怕。”   卓狂生道:“如果向雨田可以随便大开杀戒,边荒集现在便不是这个样子,放心吧!向雨田现在唯一的目标便是燕飞,只有干掉燕飞,又或被燕飞干掉,他才可以脱身。”   高彦朝房门举步,思索道:“向雨田有那么厉害吗?我敢肯定他会被燕飞干掉。”   卓狂生站起来,先一步推开房门,道:“在边荒集,恐怕找不到一个会因此事而担心的人。他奶奶的!向雨田会比孙恩更厉害吗?孙恩办不到的事,向雨田不可能办到。”   高彦随他走出房门外,点头道:“对!向雨田绝对不是燕飞的敌手,他挑战燕飞,是自寻死路。”   卓狂生搭着他肩头,沿客房外的长廊朝客栈的正门走去,压低声音道:“让我告诉你一个军事机密,本想用来对付秘人的火器,已大批的制造了出来,现正运上两艘战舰去,送往北颖口招呼燕人。而我们则轻骑直扑前线,攻燕人一个措手不及。你想想看吧!这边向雨田警告燕人,那边我们的大军已压境杀至。多么爽!”   高彦欣然道:“老子负责带路,你负责掷火器,战爷他们负责冲锋陷阵,各司其职。哈!你和我都是死不得的,否则《小白雁之恋》如何可以百载千秋的流传下去?”   两人齐声大笑,喝醉了似的一路跌跌撞撞去了。 第四章 反击行动   “奇兵号”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破浪航行,她并不是直线驶往目的地去,而是先绕往东面的大海,远离陆岸,确定没有被敌人发现行踪,方朝基地驶去。   船在内河行进,即使像大河、大江那样辽阔的河道,要瞒过敌人的耳目,仍是非常困难的事。但在大海行驶,加上有像老手般那么熟水性的操舟高手在主持,几可肯定来无踪去无影。   今次胜败的关键,正在于能否秘密行事。极可能直至此刻,天师军方面仍以为刘裕身在建康。   桓玄在干甚么呢?刘裕一人独立在指挥台上,任由海风吹拂。屠奉三和宋悲风都留在舱房休息,他乐得一个人可以静心思索自己的处境。   他绝少去想桓玄,因为每当想起桓玄,他就会联想到淡真和她的耻恨,接踵而来便是噬心的夙仇,这是他竭力避免的。   唉!燕飞说得对,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中的,那是任何人都负担不来的事。   刘裕从未试过和桓玄正面交锋,但从屠奉三口中,却清楚桓玄不但是超卓的刀手,更是军事的长才,只看他能苦忍至今天,仍按捺着不收拾殷仲堪和杨全期,便知他深明兵法,绝不意气用事。   远征军的败亡似是不可避免的事,从种种迹象作出推断,远征军事实上败局已成。而远征军最大的弱点,是分别有谢琰和刘牢之两个指挥中心,偏是两人间互相顾忌,只是这种情况,已令两人没法好好合作,发挥战力。   刘牢之这卑鄙小人会扯谢琰的后腿,利用谢琰的顽固愚蠢,使谢琰和他旗下原属何谦系统的人全军覆没,如此北府兵将完全掌握在他手上。只是任刘牢之如何老谋深算,仍没想过有他刘裕在旁窥伺,等待收成的好机会。   刘裕之所以会想起桓玄,是因为在击溃天师军后,他将会面对桓玄,这是注定了的事,谁也难以改变。   屠奉三此时来到他身旁,皱眉道:“为甚么不趁机会好好休息,今晚我们会到海盐探察天师军和远征军交战的形势。”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联络上魏泳之,便可以尽悉远征军的情况。”   屠奉三道:“这个人仍可靠吗?”   刘裕断然道:“绝对可靠,我是不会看错他的。”   屠奉三道:“这个容易,当海盐陷落后,我们潜入海盐找他如何?”   刘裕皱眉道:“恐怕我尚未踏入城门,便被人认了出来。”   屠奉三笑道:“没有人要你以本来面目大摇大摆的入城,你不是北府兵最出色的探子吗?凡探子都懂易容改装的。”   刘裕哑然笑道:“我真胡涂。”不由想起那晚与燕飞夜闯谢家,自己亦因过于紧张、沉不住气,致失去了方寸,忘掉自己具有探子的手段本领。   唉!谢钟秀!   忽然间,他的心湖浮现江文清的美丽倩影。   ※※※   边荒集,小建康的码头处泊了二十多艘货船,战马源源不绝的被送上货船去。   这二十五艘货船是专作运马用的,设施齐备,保证马儿在船上舒舒服服,不用受风雪之苦。   现在边荒集最不缺乏的便是战马,不但能够应付战场上的需要,且还可以大量的供应给南方。   整个战略主要是王镇恶构思出来的,他的计议之所以能得到以慕容战为首的荒人极力支持,全因众人一致认同,按照他的谋划行事,确实能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以己之长,制敌之短。   今回反攻北颖口的荒人部队是贵精不贵多,主力军只是二千人,但这二千人却是荒人精锐里的精锐,不但骑射功夫了得,更有丰富的雪地作战经验,而王镇恶、慕容战和拓跋仪三人,也都是精于风雪战的统帅。   先头部队首先出发,分为两队夹河推进,每队百骑,分由姚猛和小杰率领,探清楚前路的情况。   接着分由拓跋仪和慕容战指挥,每支各千人的轻骑战士,会沿颖河北上,各分两路推进,好在敌人来袭时可以互相照应。   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因为敌方并没有足够的兵力对荒人迎头痛击。据高彦的估计,敌方人数在三千许间,但以工事兵占多数,能投入战争的兵力该不过一千五百人。   陆上的部队会不停地赶路,全速前进,在明天日出前,部队会停下来,此时由两艘双头舰领航的运马货船,会从水路赶上陆上部队,以新的战马,替换疲乏无力的战马。如果没有下大雪,天亮前他们离北颖口将不到二十里。   货船会把疲惫的战马送回边荒集去,而由姬别和红子春分别指挥的两艘双头舰,船上盛载大批的凌厉火器,会随时配合陆上部队向敌人全面进攻,直捣敌人阵地。   整个作战计划,正是针对敌人防御力薄弱、兵力不足和士气低落而设计。对方在风雪的摧残下,已变成疲弱之军,反之荒人则养精蓄锐,气势如虹。   卓狂生和高彦来到慕容战、王镇恶、刘穆之、程苍古、费二撇、呼雷方、庞义和方鸿生等人身旁时,拓跋仪和他的一千骑士,已在对岸准备就绪,随时可以起行。   另一边的一千骑兵,亦人人精神抖擞,只要慕容战一声令下,便可以翻上马背,沿河飞驰。   他们大规模的行动,吸引了一众荒人来为他们送行打气,更有边荒游的团友当作一个余兴节目般来看热闹,挤得码头区人山人海,万头攒动,非常壮观。   庞义首先奇道:“咦!为何不见小白雁?她不来送情郎上战场吗?”   费二撇促狭地道:“不是又给小白雁踢了屁股吧!幸好你是坐船,如果是骑马的话屁股便要再遭折磨了。”   众人一阵哄笑。   卓狂生在高彦抗辩前,代他答道:“小白雁南飞了,高少正伤心欲绝,各位可否积点口德,放过我们情深一片的高少呢?”   慕容战讶道:“我还以为小白雁永远都不走了。”   高彦苦笑道:“你们说够了吗?他奶奶的,现在不是去打仗吗?你们却偏像闲得发慌,专来管老子的家事。”   众人又一阵大笑。   高彦不满道:“要告诉你们的我全说出来了,老子刚去出生入死,完成了最艰难的任务,那边回来这边却要再到战场去,你们想累死老子吗?”   程苍古笑道:“你高少身娇肉贵,我们怎会不为你着想呢?所以今回特许你以船代步,上船后睡他娘的几个时辰,等时候到了,镇恶和刘先生会唤醒你,凭仗你对北颖口地势环境的熟悉,拟定进攻的细则。你说哩!你不去怎成呢?我们不是为难你,而是尊重你。”   高彦颓然道:“各位大哥有令,小弟还有甚么好说的?”   转向刘穆之道:“先生也去打仗吗?”   刘穆之有点不好意思的答道:“我从未上过战场,所以不想错过机会。”   慕容战欣然道:“是时候哩!”   负责传信的战士闻言,立即拿起手上的号角,“嘟嘟嘟”的吹奏起来。   对岸的骑队首先轰然呼喊,催骑而行。这边岸上的战士纷纷翻上马背,旁观者则欢呼喝彩,以壮行色。   慕容战大笑道:“今仗我们不但要夺回北颖口,还要宰了胡沛那狼心狗肺的混蛋,为祝老大报仇。”   说毕踏镫上马,领头奔出。   刘裕和屠奉三从丘顶望去,海盐火光熊熊,照亮了夜空,蹄音喊叫声,不住传来。城南码头处泊满了北府兵的水师船,超过了一百艘,帆桅上的旗帜在火光映照中飘扬,在此情此景的衬托下,除了耀武扬威外,还予人一种张牙舞爪的感觉,令人感到战争的残忍和冷酷。   ※※※   刘裕道:“海盐陷落了!”   屠奉三沉声道:“该说是徐道覆把海盐拱手让予远征军,不过远征军肯定是空欢喜一场,因为那只是空城一座,无民无粮。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恐怕没法混进城内找魏泳之。”   刘裕皱眉思索。   屠奉三讶道:“你在想甚么呢?”   刘裕道:“我在想小飞和孙恩的一战胜负如何?他们的决战该有结果。真奇怪,当日天师军和燕人连手进犯边荒集,孙恩一副天师军总指挥的模样,不但挑战小飞,还亲自投入战争去,但自此则变得对天师军爱理不理似的。到天师军攻陷会稽,孙恩大事不管,只去追击道韫夫人,这摆明是向小飞下战书,似乎世间除小飞外,再没有事物能惹起他的兴趣,你说奇怪吗?”   屠奉三点头道:“确实是非常奇怪。据我得来的情报,孙恩与燕飞第二回交手后,把军务交予徐道覆,教务则由卢循打理,他自己则独居翁州,不但不理天师军的事,且对世事不闻不问,连徐、卢两人也似不明白他的转变。”   旋又不解道:“你似乎曾和我讨论过这问题,是否有新的想法呢?”   刘裕道:“我是曾向你提及三佩合一的异事,以向你说明并没有甚么天降火石,我更非甚么真命天子,可是你不但不放在心上,还认为小弟我是应天运而崛起的人。”   屠奉三叹道:“我并不是不把你告诉我的事放在心上,而是三佩合一这类异事太超越我的理解。唉!我是个正常的人,只希望身边所有发生的事合乎常理,如此才有安全的感觉。可是三佩合一摆明是超乎常理的事,任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比鬼神之说更令人难以相信,所以很自然的把此事置诸脑后。你说吧!我们还可以如何呢?这是会令人想至发疯的事。”   刘裕沉吟不语。   屠奉三好奇的问道:“你究竟想到甚么呢?为何看着海盐,却可联想到此事。”   刘裕双目奇光闪闪,道:“据小飞所言,三佩合一可以开启仙门。”   屠奉三道:“这正是我当时问你的问题,三佩既合璧,那仙门出现了吗?”   刘裕道:“我也以同一问题问过小飞,当时他的神态颇为古怪,虽答我察觉不到仙门,但我总觉得他言有未尽。”   屠奉三挥手道:“我明白了,你是否想说三佩合一时,仙门一点不假的开启了,燕飞亦察觉到仙门的存在,只不过为了某一原因,燕飞没有告诉你事实。”   刘裕道:“只有这个解释最合理,不止小飞感觉到仙门,孙恩也同时感觉到,正因如此,一直矢志成仙的孙恩对仙门以外的其它事全失去了兴趣。”   屠奉三摇头道:“你的话只说对了一部分,孙恩至少对小飞仍有很大的兴趣。”   刘裕道:“他对小飞有兴趣,可能仍与仙门有关系。”   屠奉三深吸一口气道:“给你说得我有点毛骨悚然的感觉。这种事,还是少想为妙。”   蹄声自远而近,一队北府兵的骑军正朝他们的方向奔来。   两人连忙离开藏身处。   ※※※   燕飞明白过来。   离天亮尚有个许时辰,他立在秦淮河南岸一所民房瓦顶上,遥望对岸的夜景,左方是夹岸对峙的秦淮楼和淮月楼,接着是跨河而过的朱鹊桥。   此时建康仍处于戒严的状态,城内一片死寂,乌灯瞎火,只有一队一队兵卫巡逻的足音蹄响,透出一种紧张的况味。   虽说安玉晴是不拘俗礼的江湖儿女,可是于她夜息的时刻去吵醒她,终是不太恰当,所以他只好在这里静待黎明的来临。   他想通的是魔门为何要派出高手于他赴孙恩之约途中截击他。   魔门打的本是无懈可击的如意算盘,只是完全低估了他。不过也难怪他们失算,因为任他们在连手决战这方面如何经验丰富、老谋深算,仍谋算不到世间竟有“仙门剑诀”这超乎世间所有武学的可怕功法。   孙恩曾两次和他交手,但仍没法杀死他,魔门的人正是怕历史重演,所以要助孙恩一臂之力。在他们的估计里,任他燕飞三头六臂,但在三大魔门顶尖高手的围攻下,能保命不死冒锋突围已非常了不起,且怎都会负上一定的伤势,如此他与孙恩交手时,必无法逃出生天。   战果当然在魔门的料想之外,燕飞的确受了伤,但魔门三大高手却齐齐饮恨荒镇,损失惨重。   魔门高手对燕飞造成的伤害是短暂的,在抵达洞庭西山前,他早复元过来,故能全力应付孙恩,也因而能力保不失,创下第三度于孙恩全力施展“黄天大法”下,全身而退的辉煌战果。   但孙恩对他的伤害明显与魔门三大高手于他的伤害不同,比较起来,魔门三大高手只能造成他的“皮外伤”,而孙恩的伤害却是深入五脏六腑。这当然只是个比较,但说明了与孙恩的一战是损及根元,绝不易康复。   在返回建康途上,他全力疗治伤势,可是到此刻仍不见丝毫起色,一天伤势未愈,他就没法再施展“仙门剑诀”,否则将与自尽无异。   最令他震悚的是他失去了灵觉上的感应,像此刻他身在建康,却没法如以前般感应到归善寺内的安玉晴。换句话说,在内伤痊愈好前,他也没法和千千作心灵的联系通信,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   他有点被废去了武功的感觉,如果魔门三大高手从地府复活出来再次围攻他,他必“死”无疑。   这个想法令他不得不认真考虑魔门对他的威胁。只是李淑庄在获悉他往赴孙恩的生死约会,一晚工夫,便可以安排魔门三大高手于途上袭击他,便可得知魔门众人已在建康范围所在朋党比周,故可在这短的时间内作出调动。   李淑庄当然晓得如果他能保命不死,必会全速赶返边荒集,而建康则是必经之路,归善寺也是他必到之地。   魔门还会对他使甚么手段呢?自己应否先发制人,到淮月楼警告李淑庄?假设李淑庄就是那个于他与卫娥等决战时窥伺在旁的高手,又假设她看不破自己身负严重内伤,会否知难而退,又或不敢轻举妄动?这个想法令他生出刺激的感觉,是险中求胜的一着,更令对方猜不到他受了伤。   唯一令燕飞犹豫的地方,是他不晓得李淑庄的宿处,连她此刻是否在淮月楼也弄不清楚。   想到这里,燕飞心生警觉,目光投去,刚好捕捉到一道人影,在淮月楼临河的平台上一闪而没,往大江的方向奔去。   燕飞把心一横,展开身法,追蹑去了。 第五章 太阴无极   燕飞的眼力何等锐利,一瞥之下,已从体型判断出此人非是李淑庄,不过对方身手之高明,该不在卫娥等魔门高手之下,且其体型予燕飞有点刚柔难分、雄雌莫辨的感觉。   难道竟是陈公公?心念起伏间,燕飞抵达淮月楼,朝楼侧的园林潜去,那个人正是从园林闪出来。   燕飞并不晓得踏足之处是附属淮月楼,名著建康的园林“江湖地”,但仍感到此园布局奇巧,幽深宁远。   如果刚才离开的人是陈公公,那他便极有可能是魔门的人,到这里是为见李淑庄,而燕飞定须弄清楚此点。   燕飞迅如鬼魅的在园林内穿行,片晌抵达当晚李淑庄见刘裕的临河亭台,人声从亭岗上隐传下来。   燕飞艺高人胆大,一点不因对方是魔门的高手有丝毫畏缩,从小岗最陡峭的北边腾升而上,落在一棵大树的枝权处,刚好把下方离他藏身处三十多步远的亭子尽收眼底。   亭内有一男一女在对话,他们隔桌对坐,神态悠闲,如同一对偷情的男女,约在夜深人静之时。   因角度的关系,燕飞只能看到男方高颀的背影,虽看不到女子的脸容,却从声音认出是李淑庄。   此时李淑庄道:“事情的确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如果不是收到鬼影的飞鸽传书,我是不会相信孙恩和燕飞的决斗,竟会在未分生死的情况下,各自离开。”   男子道:“夫人所言甚是,皆因孙恩和燕飞之争,非是一般江湖较量,而是生死决战,只有胜的一方才能活着离开,以两人的功夫,亦不存在见势不对脱身逃走的可能性,而偏偏双方都是全身而退,其中必有我们不明白的因由。”   到现在亲耳听得,燕飞方晓得魔门有高手在暗中监察他和孙恩的决战,而此人外号“鬼影”,当是以轻功见长。不过任鬼影轻功如何了得,如果自己不是身负内伤,影响了灵觉,对方该瞒不过他。   与李淑庄密谈的男子神态从容,说话条理分明,处处透出强大的自信,显是智勇双全之士,绝不简单,其身份地位,不会在李淑庄之下,至少大家可平起平坐。   李淑庄轻叹道:“我多么希望能有好消息回禀先生,只可惜事与愿违。燕飞剑术之高,已不是任何词语可以形容,而是达到惊天地、泣鬼神的境界。”   男子淡淡道:“这是夫人第二次称赞燕飞的剑法,从而可知燕飞的剑术在夫人心中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奉先可否斗胆问夫人一件事,当他们交手时,夫人藏身何处呢?”   燕飞心忖,原来窥伺在旁的魔门高手,竟是李淑庄本人,暗赞这叫奉先的男子问得好,因为他亦想晓得答案。   李淑庄道:“他们在镇内上街交手,我则置身于镇子另一端一座风水塔上,把交战的情况全看在眼里,只是由于距离太远,听不到他们的对话。”   燕飞心中微笑,你听不到我们说的话,对我是有利无害。   叫奉先的男子忽然笑了起来,燕飞却生出不妥当的感觉,非是因他的笑声,而是因为他感觉到亭内的两人正提聚功力,这是一种微妙的气机感应,他虽然在灵应方面的能力因负伤而大幅减弱,但这种纯粹真气间的感应,足使他生出警觉。   燕飞剎那间明白了,这叫奉先的男子高明至能察觉到他的存在,并背着他向李淑庄打出手势,着她配合。   燕飞暗叹一口气,无声无息的飞离藏身的大树,落往岗坡,再一个翻腾,没入冰凉的河水去。   他敢保证亭内两人只能疑幻疑真:永远弄不清楚是否真的有人在旁偷听他们的对话。   这叫奉先的男子肯定是个难缠的对手,令他对魔门的威胁更不敢掉以轻心。   ※※※   高彦醒转过来,见卓狂生正在床旁伏案挑灯夜战,埋首写他的天书,侧个身便想继续梦乡的旅程。   岂知卓狂生喝道:“醒了便不要睡哩!镇恶来看过你两次,见你睡得香甜所以不敢叫醒你,快滚下床来。”   高彦无奈在床上拥被坐起来,叹道:“你可不能将我的梦呓也写进书里去。”   卓狂生搁笔往他望去,哂道:“你的梦呓有甚么值得写呢?来来去去都是那几句。”   高彦好奇地道:“是哪几句呢?”   卓狂生捧腹笑道:“既是梦呓,当然是含含糊糊的,不过有一句倒算清楚,就是‘不要把我踢下床去’,可知你这小子作梦也满脑子脏思想。”   高彦这才晓得被他耍弄了,不服气的反击道:“食色性也,没有才是不正常,看来你这家伙根本不是正常人,故而可以如此般不眠不休的写说书,不过据我收回来的情报,有些人对你的说书批评得很厉害哩!还说你江郎才尽。”   卓狂生哑然笑道:“自说书馆成立的第一天,便有人来狠批老子,其他说书者更一窝蜂的来指手画脚,老子的说书馆还不是客似云来?我卓狂生管他的娘。奈何不了我,便来侮辱我的人,早超出了抨弹的范畴,适足显示出本身人性的卑劣。他奶奶的,老子第一台说书尚未说完,便有人说我江郎才尽,到现在我不知写到第几台说书了,还只懂旧调重弹,你可以看到这些小人是多么不长进,如何没格。”   “边荒集是个百花齐放的地方,各种娱乐应有尽有,有谁不爱听老子的说书吗?尽可到别处去寻乐子,又没有人用刀剑架着他们的脖子到说书馆来。如果说书馆没有人光顾,不用二天便关门了,根本不用他们来对我痛讥极诋。明白吗?”   “老子心里很清楚,我的说书馆不过是在众多娱乐里,所提供的一个选择,老子自娱娱人就是喜欢写,只要说书馆有人捧场,我就会写下去。如果我给人评头论足臭骂几句,便心灰意冷,放弃说书,向雨田昨天已把你这小子宰掉。”   高彦苦笑道:“我只是随口说一句,你却发这么大的牢骚。”   卓狂生搁笔起身,微笑道:“这叫写得兴起,所以骂起来也特别流畅痛快。还不滚下床来,天快亮哩!你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   ※※※   当第一线曙光出现天际,燕飞来到安玉晴寄居的静室外,心中一片平和。   那种转变是突然而来的,在前一刻他心中还激荡着各种情绪,体内的伤势、魔门的威胁、伤愈前难以和纪千千互通心曲等等思虑的冲击。但当他感应到安玉晴的时候,种种烦恼立即一扫而空。   明悟升上心头,他明白了。   自安玉晴服下洞极丹,练成太阴真水,每次与她接触,不论是纯心灵的感应,又或是面对面,他都有种如抵桃花源、忘掉外面世情险恶、无忧无虑的平静感觉。   这并不是偶然的,原因来自她至精至纯的太阴真水,与自己的太阳真火在交会时产生的作用和效应。   燕飞心中一动,想到一个可能性。   “燕飞!”   室内传出安玉晴充盈着惊喜的呼唤。   燕飞毫不犹豫地推门入室,偌大的静室,空无一物,只有一个蒲团,而安玉晴则盘膝坐于其上,秀眸闪闪发亮的看着燕飞。   燕飞把门轻轻关上,于离她三尺许处盘膝坐下,微笑道:“安姑娘你好!我回来哩!”   安玉晴用神地打量他,接着秀眉轻蹙,道:“燕兄受了伤!”   燕飞从容道:“安姑娘想知道战果吗?”   安玉晴微嗔道:“这还用问吗?”   燕飞感到他和这美女之间的距离又接近了一点,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自己也弄不清楚。轻叹一口气,徐徐道:“表面看来,我和孙恩是两败俱伤,平手作结,事实上却是我输了一筹,且陷身非常危险的处境。”   安玉晴道:“你是否指自己伤得比孙恩重,但我不明白你最后的一句话。”   燕飞道:“如果今仗是要分出生死,肯定我不能活着回来见你。”又苦笑道:“或许仍可以回来,不过却是失去了躯壳的游魂野鬼。”   安玉晴责道:“你这人哩!仍有心情开玩笑。”   燕飞的心情轻松起来,负在肩上的重担子也像暂被卸在一旁,再不成其负担。道:“安姑娘是如何感觉到我受了伤的?”   安玉晴俏脸微红,有点不好意思地道:“每次当我和燕兄见面,我的气场都会生出微妙的感应,彷佛天地融合、阴阳调和,一切圆满俱足。可是今次我见到燕兄,却感到有缺陷似的,所以直觉感到燕兄受伤了。”   燕飞满意的点头,道:“我明白个中的感受,因为我也深有同感。例如现在我身负内伤,可是像这般与姑娘对坐着,却如枯朽的树木隐现生机,又或如干涸龟裂的土地遇上天雨,那感觉确是难以形容。”   安玉晴的粉脸更红了,垂首道:“我的太阴气可否为燕兄疗伤呢?”   燕飞也生出异样的感觉,道:“姑娘的太阴气已发挥着效用,我们这么轻松的闲聊,效果会更佳,更不着形迹。我曾以为我的伤势永远也难以完全复元,但现在我当然再不会这么想。”   安玉晴抬起螓首,回复平静,问道:“孙恩既然占了上风,怎会容许你活着离开?”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点说,是孙恩已把太阳真火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至乎有能力把我的太阴真水收归己有,如果他成功了,便等若练成了‘破碎虚空’,可惜他功亏一篑,反被我所伤,所以不得不让我离开。如若死拼到底,纵能杀我,那他打后的日子只能望仙门兴叹。”   安玉晴道:“世间竟有如此功法吗?”   燕飞欣然道:“我与孙恩此战,实得多于失。尤其是他‘黄天大法’里‘黄天无极’的招数,更对我有很大的启发。”   安玉晴道:“黄天无极?”   燕飞道:“简而言之,黄天无极便是能无限量提取天地某一种神秘力量的功法,这功法能令孙恩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任何尘世的武功都奈何不了他,等于练成了半招‘破碎虚空’,能击败他的唯一招数,就只有完整的‘破碎虚空’。”   安玉晴美眸亮起来,道:“我明白了,只要你能练成‘太阳无极’和‘太阴无极’,便可以施展出真正的‘破碎虚空’,而因你能无限地提取天地的精华力量,所以理论上你也可以把仙门无限的扩大。”   燕飞叹道:“孙恩是怎么办到的呢?我真是没有半点头绪。”   安玉晴一双眸神闪动着前所未有的异采,轻声地道:“孙恩晓得的东西,我也晓得,他既然可以练成‘太阳无极’,怕我也该可以练成‘太阴无极’吧!这方面可交由我去想出破谜的方法。”   接着道:“可是你仍未解释,为何会认为自己已陷身非常危险的处境呢?”   燕飞苦笑道:“因为孙恩已看穿了我的看家本领‘仙门剑诀’,更清楚我技止此矣,他再不会犯同一错误,我们之间虽有所谓一年之后再战缥缈峰之约,但大家都晓得,此约没有任何实质意义。孙恩伤愈的一天,就是他来找我的时刻,即使我当时已复元,但如果我仍是这几个招武,定会败得很惨。”   安玉晴不解道:“可是表面看来,你经脉虽出现疲弱壅塞的情况,但并不严重,数天内该可复元,为何你却把自己的情况说得这么紧张?”   燕飞解释道:“肉体的损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也可以这么说,一般世俗的武功,对我造成的损害只是短暂的,我的真阳真阴可天然的疗治任何伤势,只要给我一点时间便成。可是孙恩的黄天大法,却能对我造成真正的伤害,直接影响我的元神,损害元气,而如何疗治无影无形的元神,我却是毫无入手的办法。直至此刻受姑娘元阴的启动引发,我的元阳始回复生机,也带动了太阴真水,形成荫阳循环互动,开始元气的疗治,至于何时能完全恢复过来,则仍属未知之数。”   安玉晴恍然道:“这么说,孙恩的黄天大法,是有令你形神俱灭的能力?”   又道:“你既有如此情况,孙恩的情况该不会比你好多少,恐怕没一年半载的工夫,他也没法来找你决战。所以我们须与时光竞赛,利用这段光阴钻研出能破孙恩‘黄天无极’的功法。”   燕飞道:“我还有另一个忧虑,由于姑娘身怀太阴真水的仙道奇功,会天然的吸引孙恩,而建康是往边荒的必经之地,如果孙恩生出感应,绝不会放过姑娘。”   安玉晴一呆道:“对!如果他真有能吸取太阴真水据之为己有的功法,找上我和找上你是没有分别的。”   燕飞道:“唯一的方法,是请姑娘随我一道离开,大家可有个照应。”   安玉晴微笑道:“这真是个办法吗?”   燕飞呆了一呆,一时间没法掌握到她这句话背后意之所指。   安玉晴道:“我的确须随你离开建康,却不是一道走。我习惯了独来独往,只有一个人独处,我才可以静心思索如何练成‘太阴无极’的绝技。所以我会返回五采山,那是我爹娘隐居的地方,有我爹娘在,谅孙恩没胆到那里找我麻烦。”   燕飞心里有松一口气的感觉,点头道:“这是个更好的办法。因为随我返边荒集后,将要面对无休止的对抗和斗争,会影响姑娘不染俗尘的仙心。”   安玉晴“噗哧”娇笑起来,白他一眼道:“我只是个凡人,凡人怎会有仙心呢?你们荒人真夸大。好哩!我们是否该立即启程呢?”   燕飞道:“我还要到大码头区一间马行交代点消息,不如大家顺道去吃早膳,我已有数天没有进食,肚子饿得很厉害。”   安玉晴讶道:“我还以为你已到了辟谷绝粒、服气炼形的境界,只需吸收天地精气便足够。”   燕飞苦笑道:“这可能是因我的仙法尚未到家吧!除了隐隐感到阳神外,在其它方面我与普通人并没有分别,累了须休息,肚子饿时便想大吃一顿。”   安玉晴欣然道:“横竖我口袋里有点钱,就让玉晴作个小东道,请你大吃一顿如何?”   燕飞心中涌起奇异的感受,且颇享受这种感觉,那是充满生活气息的感触,平凡却是实实在在,于此一刻,仙门离开他们非常遥远,至乎可以暂时忘却。   他心中已因伤势有转机而回复了生机和斗志,他必须尽快复元,不但因要应付未来充满艰难的挑战,更重要的是须回复与纪千千作心灵传感的超凡能力,否则,如纪千千误会他已命丧孙恩之手,便糟糕透顶了。 第六章 绝局求生   离北颖口十五里处的颖水上游,荒人的水陆部队于东岸会师,运马的货船全泊往东岸临时搭建的七、八个简陋码头,战马纷纷登岸,替换疾走了一日一夜的疲乏马儿。   东岸所有战略高地均被荒人战士占据,以应付任何不识相敢来惹他们的敌人。   二千多名战士人人意气昂扬,虽然昨晚下过一场小雨雪,但此时云层稀薄、天朗气清,视野无阻。   荒人大军的领袖们聚集在东岸一处高地上,研究进军的策略。   由高彦绘制的敌方情势简图,摊开在众人脚下的雪地上,四角以石块压着。   慕容战以主帅的身份发言道:“请高少说出敌人阵地的情况。”   高彦见人人目光落在他身上,登时神气起来,干咳一声,清清喉咙,道:“敌方有六个以砖木建成的垒寨,分列两岸,每个相隔约千步的距离,但只完成了近半,根本没有甚么防御力。不过如若真的让他们竣工,只这六个垒寨,已可抵御我们千军万马的狂攻,再加上陷坑和箭楼,我们可能永远不能把北颖口夺回来。”   红子春问道:“建寨垒的材料是否就地取材?”   高彦摇头道:“肯定是从北方运去的,材料不但在附近堆积如山,更有二十多艘货船仍泊在泗水的渡头。”   拓跋仪点头道:“理该如此,若我是慕容垂,也要在最短时间内建起垒寨,如此才可保北颖口不失。”   姬别道:“敌人有甚么护河的措施?”   王镇恶代答道:“严格来说是没有的,燕人今次不但来得匆忙,且准备不足,力图在我们反攻前先建起六座营垒,岂知遇上早降的秋雪,不但援兵迟误了,且工程进展缓慢,今燕人大失预算。”   高彦接口道:“燕人在垒寨下游处设置了八座箭楼,每座高两丈,还掘有陷坑,你们看看老子画的图卷,便清楚箭楼陷坑的位置,照我看那只是装模作样,哪抵得住我们大军的冲击?”   刘穆之道:“在正常的情况下,于堡垒尚未完成前,燕人该布置战船护河,但高少看不到燕人的战船,可知燕人在经历多场战争后,战船损失惨重,无法再调配战船来守卫北颖口。”   高彦提醒道:“燕人沿河设置了二十多台投石机,加上火箭,如果我们只从水路进攻,没有陆路的配合,吃亏的会是我们。”   慕容战总结道:“现在敌人的情况已是清楚分明,虽说高彦看到的是两天前的情况,但两天内燕人可干的事非常有限。所以我们决定以快打快,以雷霆万钧的姿态一举攻克敌人,关键处在乎只攻东岸的策略,这是镇恶构想出来的。”   转向王镇恶道:“你自己说吧!”   王镇恶道:“高少带来了最清晰详尽的情报,让我们能完全掌握敌人的情况。首先,敌军因日以继夜的建设垒寨,又受风雪折磨,早形疲神困,战力大减,士气低落。纵然如此,但如我们向燕人发动全面进攻,在逃无可逃、避无可避的情况下,会激起燕人拼死反抗的斗志,那时我们即使能赢得此仗,伤亡亦必惨重,所以我把围城放生一隅的战术搬过来使用,先从水路发动猛攻,陆上部队则集中全力攻打东岸敌阵,尽量利用颖水的特殊形势,在实质上和心理上瓦解敌人的斗志。这是镇恶愚见,说出来供各位当家参详。”   卓狂生长笑道:“这是最高明的策略,请战爷调兵遣将,儿郎们手痒哩!”   众人轰然呼应。   ※※※   “砰!”   拓跋珪一掌拍在座椅旁的小几上,发出震堂的响声,此时他双目含煞,闪闪生光,神态威猛。   恭立在他身前的长孙道生和崔宏都不敢说话。   拓跋珪大怒道:“万俟明瑶,你可是活得不耐烦!”   刚有消息传来,一队从盛乐运马来的队伍,被秘人中途施袭,死伤近百人,五百匹上等战马被抢走,令拓跋珪暴跳如雷,立即召见崔宏和长孙道生两大得力将领。   长孙道生道:“秘人摆明是要孤立平城和雁门,且看准冬雪将临,根本不怕我们的反击,所以敢这么肆无忌惮。”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道:“秘人是不把我放在眼内。”接着出乎两将意料之外的哑然失笑,道:“我以马贼的战术对付苻坚,想不到现在竟有人反以马贼的战术对付我,这是否因果循环呢?”   长孙道生和崔宏都不敢答他。   拓跋珪扫视两人,沉声道:“假如我放弃平城和雁门,会有甚么后果?”   两人交换个眼色,均感愕然,以拓跋珪的性格,怎肯半途而废,就这么认输。   崔宏恭敬答道:“如果我们放弃两城,等于把过去的努力付诸东流,失去了能统一北方的唯一机会,还要撤往塞北,重过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   拓跋珪点头道:“说得好!在明年春暖花开之前,我们不论如何辛苦,也要保住平城和雁门,我真不明白,秘人纵然能截断盛乐到此的联系,但又有甚么作用呢?”   长孙道生道:“以秘人的实力,没有可能截断我们和盛乐的联系,只要我们有足够的军力,可保运输线的畅通。”   又道:“道生愿负起搜捕秘人之责,只要给我兵马,而秘人仍盘桓不去,我有把握将他们连根拔起。”   拓跋珪问道:“崔卿有何看法?”   崔宏道:“秘人是想激怒族主。”   拓跋珪讶道:“他们还嫌我不够生气吗?”   崔宏道:“秘人一向自行其是,肯为慕容垂效力,是为了报恩,却非变作慕容垂的走狗,惟慕容垂之命是从。故此我认为秘族和慕容垂之间该有秘密协议,例如只要秘族完成某些目标,便可以功成身退,从此之后和慕容垂两不相干。”   长孙道生冷然道:“假设协议的目标是秘人须助慕容垂统一北方又如何呢?”   拓跋珪微笑道:“道生动气了!刚才我也大动肝火,恨不得见一个秘人杀一个,但经崔卿提醒,立即冷静下来。我的真正对手是慕容垂而非秘人,怎可因秘人而乱了全盘的策略。”   长孙道生悲愤地道:“我们怎可容族人的血白流呢?我们和秘人的账,必须算个一清二楚,血债必须血偿。”   崔宏道:“秘人先破坏我们的屯田,烧我们的粮仓,截断盛乐到这里的运输线,种种作为,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扰乱民心,削弱我军的斗志和士气,孤立我们,为寒冬过后慕容垂的反攻作准备。所以我们须冷静应付,绝不可以自乱阵脚,否则会堕入慕容垂的圈套。”   长孙道生皱眉道:“如果我们任由秘人横行,岂非更令战士们士气低落吗?”   拓跋珪插入道:“现在敌我形势明显,我们的军力只能保着两城,有点像当年苻坚与我们的情况,苻坚的兵力虽在我们百倍之上,却因我们打打逃逃的战略而有力难施。假如我们现在劳师动众,大举出动兵马搜捕秘人,表面看我们是掌握主动,事实上却是被秘人牵着鼻子走,到最后将是疲于奔命,更会导致士无斗志,岂是智者所为?”   长孙道生道:“难道我们只能坐看秘人扬威耀武,张牙舞爪?”   拓跋珪完全回复平时的从容冷静,沉声道:“道生的心情我是了解的。不过为了击败慕容垂,我们必须忍,直忍至最佳的时机出现,再以崔卿所提出‘擒贼先擒王’的策略,把秘族彻底收拾。此事如发生在慕容垂反攻之前,立可振奋民心士气,失变为得,更狠狠打击了慕容垂。”   崔宏听得不住点头。   长孙道生现出思索的神色,显是激动的心情逐渐平复下来。   拓跋珪叹道:“我只担心一件事。”   崔宏和长孙道生均感愕然,静待他说出下文。   拓跋珪缓缓道:“秘人之所以能为所欲为,是因看中我们战线过长的弱点,故能以不到一千人的兵力,截断往盛乐和边荒集的交通。我担心的是秘人既然可看到我们的弱点,慕容垂当然也可看到,以慕容垂的性情,是绝不会错过的。”   长孙道生和崔宏都有点欲语乏言的感觉,除非放弃平城和雁门,否则拓跋珪所说的情况是无法改变过来。   拓跋珪稍顿后续道:“以往我们做得最出色的是情报工作,对燕人的动向了如指掌,但现在情况刚好倒转了过来,慕容垂通过秘人完全掌握我们的虚实布置,而我们则像被蒙了眼塞着耳朵,对两城范围外的事几近一无所知。一天这样的情况不能改善,一天我们便陷身等待宰割的劣局。”   长孙道生点头道:“我仍是主张立即反击秘人,而这更成了我们和慕容垂斗争成败的关键。只有铲除秘人,我们才可把劣势完全扭转过来。”   拓跋珪淡然道:“这个月来气温不住下降,五天后便是立冬日,可知接着将是严寒的冬天,我们与秘族的战争是来日方长,不必急在一时。且须谋定后动,一击必中。秘人便像一条藏在草丛中择人而噬的凶猛毒蛇,我们不出手则已,出手必须捏着牠的要害,否则被牠反咬一口,那便非常糟糕。”   长孙道生道:“我们究竟在等待怎样的一个时机呢?”   拓跋珪道:“就是荒人突破燕人的封锁,与我们重新建立联系的时候。”   长孙道生哑口无言。   拓跋珪苦笑道:“我们正陷于被动的处境,只能等待,只可苦忍。我比任何人更想把秘族杀个片甲不留,但更清楚秘人等于河湖里的食人恶鱼,如果你潜进水里追杀牠们,只会被咬个遍体鳞伤,唯一方法是织网捕鱼,方可把牠们赶尽杀绝。与他们只应斗智斗力,不可只凭勇武。”   他连用了两个譬喻来形容秘人,可见他曾深入地去思索秘人的问题。   此时窗外忽然雪花纷飞,像在提醒他们寒冬已君临大地。   拓跋珪目光投往窗外白蒙蒙的天地,有感而发的叹道:“我从未想过在大胜后会陷身这种处境,我不但担心边荒集,更担心盛乐。”   崔宏和长孙道生都深有同感。   秘人插手这场战争内,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不但因秘人骁勇善战,能在恶劣的天气和环境发挥超人的战力,更因万俟明瑶高明的战略,今拓跋族空有优胜的兵力,仍没法消除秘人的威胁。   只看秘人能先后袭击运金车队和运马队,便晓得在情报上,秘人是占尽上风。现在拓跋族能控制的只是据点内的情况,据点外的辽阔土地便是秘人的天下。   边荒集固是形势恶劣,尤令人担心的是尚在重建中的盛乐,虽有长孙嵩等大将在主持,但不论防御力和兵力都非常薄弱,如慕容垂派军攻打,实是不堪一击的。   唯一可庆幸的是燕人在参合陂一役中被烧毁了大批战船,目前燕人缺乏船只,难以从水路进军盛乐,陆路则为风雪所阻,否则拓跋珪只好回师死守盛乐。   拓跋珪向长孙道生问道:“最近有没有赫连勃勃的消息?”   长孙道生答道:“最新的消息也是五天前的事,据闻赫连勃勃因私吞了柔然人送予姚苌的一批上等战马,与姚苌关系决裂,势成水火。”   又道:“幸好赫连勃勃自顾不暇,否则我们的处境会更恶劣。”   拓跋珪皱眉道:“赫连勃勃真的自顾不暇吗?”   崔宏道:“赫连勃勃该没有这般愚蠢吧!他曾背叛慕容垂,理应坐山观虎斗,然后从中图利。何况于雪地行军终是不宜,这点耐性他该是有的。”   拓跋珪摇摇头,似是想把诸般烦恼藉这动作驱除。   在这一刻,他想起楚无暇,近几天她的伤势大有进展,已可离开卧榻。此女冰雪聪明,善解人意,和她聊聊也属乐事,可解困忘忧。   唉!只恨自己实在无法对她放下防范之心,不但因她过去的不良纪录,更因说到底燕飞是她的杀父仇人,令他不能不怀疑她对自己的动机。   他是否误会了她呢?如果没有她奉献的大批黄金,他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番情况?因着边荒集的关系,这批黄金可发挥的作用是难以估计的,至少在目前,使他充满期待和希望。   拓跋珪道:“边荒集那边有甚么新的消息?”   长孙道生道:“我们派出二十多个探子到泗水探听情况,只有三人活着回来,据报燕人已进驻北颖口,截断边荒集往北的水路交通。由于燕人在泗水两岸巡骑四出,我们的人没法越过泗水去探察敌情。”   拓跋珪苦笑道:“仍是这种坏消息。”   又问道:“没有人自边荒集来吗?”   长孙道生摇头表示没有。   拓跋珪目光朝崔宏投去。   崔宏道:“我手下的三百家将,已于昨晚抵达雁门,在张先生的安排下安顿好了。”   拓跋珪哑然笑道:“这是唯一的好消息。”   崔宏道:“希望燕兄可以早日赶来,我们便可以进行‘擒贼先擒王’的诱敌之计。”   拓跋珪忧心忡忡地道:“燕飞能否来助我们,须看荒人能不能再创奇迹,把北颖口夺回手上,所以现在与慕容垂的斗争,已转移到边荒去。”   崔宏道:“对此属下有十足信心,关键在荒人不但人才济济,且士气如虹。边荒是他们的地盘,燕人和秘人都是劳师远征,高下自有很大的分别。”   拓跋珪精神一振道:“真的是这样吗?”   崔宏道:“这是我心中确切的想法,没有一字虚言。”   拓跋珪目光再投往窗外,有点自言自语地道:“小飞啊!你究竟在何处呢?”   长孙道生和崔宏都生出异样的感觉,一直以来,拓跋珪展示人前总是他坚强的一面,信心十足,指挥若定。可是在敌人的庞大压力下,他终于显露出软弱的一面,所以才如此期待燕飞的来临。   现在形势清楚分明,拓跋珪已和荒人的命运挂钩,任何一方灭亡,另一方的末日之期也不远了。 第七章 神火飞鸦   高彦和卓狂生勒马高丘之上,在马背上远眺敌阵的情况,二百名荒人战士在丘顶和丘坡布阵。   他们身处的高丘位于颖水西岸,离北颖口只有一里远,他们出现的作用只是牵制性质,令燕人摸不清楚他们的战略,如敌人出阵来攻,那会正中他们下怀,看情况留在原地拒敌,又或且战且走,分散敌人的兵力。   太阳正往西山降去,在夕照下闪闪生辉的雪岸,分列着六座以木石筑建的方形堡垒,只完成了基本架构,尚差十多天的工夫,才有理想的防御力。   沿河设置了十多座箭楼,与围绕阵地的两重战壕互为呼应,反比未完成的堡垒更具防御的力量。   二千敌兵,正在阵地内布防,严阵以待,令北颖口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横跨颖水是两道临时的浮桥,把两岸的阵地连接起来,使燕人可因应情况发展通过浮桥支持己军。二十多台投石机,均布在阵地下游的高地处,以对付从水路攻来的荒人战船。   在防守上,这是燕人最有效的布置了。但卓狂生和高彦都晓得燕人是外强中干,士气低落。只看他们以挑衅的高姿态占据此丘近两个时辰,燕人仍不敢离阵来攻,便知燕人失去了勇气。   他们这支兵力的作用,正是要向燕人施压,使疲乏的燕人没法放松下来,更摸不清他们的手段。   卓狂生道:“王镇恶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在议会提出‘士气高昂者胜’的战略,认为只要保持我们荒人的士气斗志,必可一战功成,故能赢得战爷和议会的信任,让他筹划全盘的策略,你看吧!他现在的手段正是长己志而寒敌胆,只看我们以微不足道的兵力,却牵制敌人三千兵虚虚实实的招数,便见功架。”   高彦点头道:“事实上,我们刚到此高丘时,我怕得要命,怕敌人会出寨还击,到现在我才定下心来。哈!我这人是否特别胆小呢?”   卓狂生欣然道:“你不但非是胆小,且胆色过人,否则你今次怎可能深入敌境,尽窥敌情?问题在你惯了躲藏,面对敌人当然不太习惯。不过你可以放心,为答谢你的功劳,议会不但给你一个低风险的肥缺,还由本馆主当你高少的贴身保镖,保证你不会没命。嘿!你可知他们为何指定要我保护你呢?”   高彦讶道:“竟有个特别的理由吗?”   卓狂生傲然道:“我们荒人战将如云,谋士如雨,每出一着的背后均有深意。之所以会由我保护你,因边荒集最在乎你的小命者正是本馆主,试想你这小子如一命呜呼,我的天书还如何写下去呢?”   高彦哑然笑道:“你这疯子,哈!你肯定是疯子,为了写你的天书变成了疯子。”   卓狂生微笑道:“能为一件事发疯不但是一种幸福,且如此方能有成就,便像你为小白雁发疯,故能打动小白雁的芳心,老子为写天书发疯,才能有呕心沥血的作品,只要方向正确,不发疯怎行?”   高彦登时语塞,好半晌方叹道:“你这疯子,总有点歪理,黑可说成白,鹿可当作是马。”   卓狂生凝望敌阵,油然道:“歪理也好,正理也好,都是道理,你将来和小白雁能否流芳百世,全赖我这个疯子是否肯继续发疯。”   高彦岔开道:“以新马代旧马,这着的确很妙,是谁的主意呢?”   卓狂生道:“此正是镇恶保持士气的一个办法,否则如座骑精疲力竭,坐在马背上的战士又有何士气可言?”   高彦道:“我们究竟何时开始进攻?”   卓狂生拈须微笑道:“进攻的时刻,是至关键的一步。你想想吧!当黑夜降临,敌人不得不燃起火炬作照明之时,立成敌明我暗之局,令敌人根本弄不清楚我们有多少人,遂完全处于被动捱揍的局面。今仗我们是要向敌人还以颜色,绝不容敌人轻易脱身,宗政良和胡沛两人都要死,否则如何显出我们荒人的手段?”   最后一抹彩霞消失在西山之后,大地暗沉下来,敌阵亮起火光。   高彦松一口气道:“哈!敌明我暗。感觉上安全多了。”   “咚!咚!咚!”   颖水东岸,敌阵东面的平野处,传来一下接一下的战鼓响音,每一下都像直敲进听者的心坎里去。   高彦精神一振道:“是否要进攻呢?”   卓狂生道:“怎会这么快?鼓声一方面是要增添敌人的压力,另一方面是掩盖军马调动的声音,待我军进入攻击的位置后,战争可在任何一刻发生。”   高彦朝颖水下游瞧去,两艘双头舰刚进入视野范围,往敌阵缓缓驶去。   卓狂生审视敌势,沉声道:“我敢保证在敌阵内的燕人,大部分不晓得自己在干甚么,为何要到这里苦守一个荒芜的水口,不但劳心劳力,还要捱夜受寒。反之我们荒人个个心中明白,不夺回北颖口,边荒集便要完蛋,更没法进行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只从这角度看,士气高下之别,已是清楚分明。”   黑夜终于降临,夜空上现出点点星光,敌阵则火光遍野。   忽然在东岸离敌阵的半里许处,亮起三盏红灯,诡异非常。   卓狂生豪情盖天地道:“经过多场战役,我们荒人从乌合之众,变成有纪律有组织的雄师劲旅,更善以灯号指挥作战的黑夜战术,这是以我之长,攻敌之短。你这小子等着看吧!《荒军怒取北颖口》此一章节,肯定是天书里精采的一章。”   ※※※   燕飞与安玉晴早膳后分手,安玉晴径自离开,燕飞则到马行去,方知江文清刚抵建康。燕飞暗忖魔门的事,还是由江文清亲自向刘裕传达为宜,又想知道边荒集的最新情况,遂使人设法联络江文清来相见。岂知一等便是两个时辰,燕飞乘机休息,在马行一个小室行气运功进入物我两忘的至境。   到燕飞睁开眼睛,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刻。   门开。   江文清现身眼前,笑意盈盈地道:“真想不到呢?甫抵建康,竟然见到我们边荒集的大英雄,你可知整个边荒集的人都在盼你回去。”   接着在地席坐下,歉然道:“请恕文清迟来之罪,因不但要应付司马元显,还须应付他老奸巨猾的老爹,少点精神亦不行。噢!为甚么那样盯着文清呢?我只不过换上男装吧!人家以前也常爱这般打扮。”   燕飞笑道:“大小姐勾起当年我对边荒公子的记忆,但并不止是你换上男装般的简单,而是大小姐完全回复了昔日的神采,便像边荒公子复活过来般。”   江文清欣然道:“我确实有一段很长的时间陷于迷失里,不知道应走的路,更弄不清楚方向。皆因我自小生活在我爹的庇荫里,直至我爹被那奸贼害死,我不得不学习独立──唉!那滋味绝不好受。”   燕飞问道:“在房外守护的是谁呢?”   江文清讶道:“你不晓得吗?是蒯恩呵!他坚持随行,说怕有刺客。”   燕飞点头道:“他是个有谋有勇的人,这么做是对的,建康表面看来和平安稳,暗里却是波涛汹涌,绝不可疏忽大意。”   江文清皱眉道:“燕兄似是意有所指,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差点忘记问你,孙恩是否已授首在你的蝶恋花之下?”   燕飞遂把与孙恩的决战和魔门的事巨细无遗地说将出来,请江文清传告刘裕。   江文清听得脸色忽明忽黯,一时说不出话来,显示燕飞透露的事,予她强烈的冲击。   燕飞总结道:“如果我所料无误,陈公公该属魔门某一派系,他长期在司马道子旁作卧底内应,而魔门现在支持的大有可能是桓玄,令桓玄实力骤增,故千万不要轻视他。”   江文清点头认同他的看法,燕飞并不是凭空猜测,而是有凭有据,因为李淑庄与干归暗中勾结,是李淑庄亲口向刘裕承认的。   燕飞道:“边荒集情况如何呢?”   江文清不由想起生死未卜的高彦,黯然垂首,把边荒集水深火热的情况,尽情倾吐。   ※※※   战争由两艘双头舰拉开序幕,在夜色掩护下,两舰逆水朝敌阵推进,到离敌阵二千多步的距离,仍处于敌人投石机和箭矢射程外之际,数十道火光冲天而上,横过夜空,往敌阵投去,烟火留下的痕迹轨道蔚为奇观,灿烂夺目。   这是由姬别率领兵器厂的巧匠、工匠,连日赶制出来他最拿手的火器“神火飞鸦”,针对敌人的情况而加以设计改良,其形如乌鸦,以绵纸封牢,内装火药,前后装上头尾和翅膀,加强在空中飞行的稳定性和持续力,如鸟儿翔空。   鸦身下面斜装四枝起飞的火箭,成为起飞的强大动力,足令火器飞行百多丈,到达目标时火药爆发,不单令目标物着火焚烧,更释放出以砒霜为主的毒气,可使敌人中毒昏迷,且烟雾弥漫,遮挡敌人视线,非常有效。   在一般两军对垒的情况下,用火器攻击对方的作用有限,但当敌人固守一个特定的空间,又处于被动的局面,火器便可如目下的情况般,发挥出最大的杀伤力和破坏力。   大部分“飞鸦”成功降落敌阵,一时爆炸声此起彼继,火光闪烁,一团团的浓烟随风飘散,往四面八方蔓延,如果吹的不是西北风,燕军情况会更恶劣,但现在毒烟亦已把下游前线的投石机阵完全笼罩。   两座箭楼多处起火,敌人欲救无从。   石弹从投石机不住弹射,但因燕人视野被烟雾所遮,不是过早投掷,便是失去准绳。   燕军立即阵脚大乱,受不住毒烟的纷纷逃离岗位,弄至阵不成阵,一时丧失了反击的力量。   两艘双头舰不住接近敌阵,又发射第二轮也是最后一批的神火飞鸦,深进敌阵,登时再有数座箭楼起火,燕人奔走呼喊。   双头舰的荒人战士用罄火器,改以火箭对付敌人,他们均以湿布掩着口鼻,不惧毒烟。   高丘上的卓狂生、高彦和一众荒人战士,看着双头舰驶进被浓烟覆盖的颖水河段去,莫不看得眉飞色舞,呼喊助威。   他们晓得胜利已入掌心之内,当双头舰撞断连接两岸的临时浮桥,便是陆上部队全面进击的时刻。   他们在等待着。   ※※※   燕飞立在大江北岸,回首望往对岸灯火辉煌的伟大都城。   任何都城终有一天会陷落在某一方之手,这是历史的必然性,每一个朝代终有一天难逃灭亡的命运,不论她曾怎样的兴盛强大。分久必合,盛极必衰。但建康曾经拥有像谢安、谢玄那种风流将相,已肯定可名垂千古,留下不灭的美名。   建康是除边荒集外最令燕飞感受深刻的地方,在秦淮河畔秦淮楼的雨枰台上,他遇上他的女神纪千千。   在建康,他度过了生命中最失落和灰黯的一段日子。他想起王淡真,她悲惨的命运和她与刘裕的关系。   她是刘裕心里一道永不会痊愈的伤口,纵然刘裕将来成为南方之主,但关于王淡真的这段往事,会永远伴随着刘裕。   燕飞转过身来,面对建康辉灿的灯火,心中百感交集。   他有点明白之所以心里这么多愁思哀绪,部分原因肯定是因本身元气受损,令他定力大减,回到比较接近百日胎息前的精神状态。但他却颇为享受这种“人”的感觉,令他有“新奇”的感受。另一个原因是被驾舟送他过江的江文清触发,她变身回当年边荒公子的模样,唤起他对昔日的追忆。   无可否认的,与安玉晴的离别亦引起他心中某种难以形容的情绪。和她还有相见之期吗?此为被孙恩所伤前绝不会出现的想法,但第三度决战后,孙恩令他生出危险的感觉。   就在这神伤魂断的一刻,他心中现出警兆。   燕飞缓缓转身,一名作文士打扮、身材修长的中年男子,负手立在两丈开外,锐利的眼神像能洞穿他的虚实,正目光灼灼地打量自己。燕飞表面神色不变,却心中大懔,即使自己灵觉大减,但此人能潜至他身后两丈方被他察觉,可知此人武功是如何高明了得。   那人呵呵笑道:“本人巴蜀谯奉先,拜会燕兄。”   他一开腔,燕飞立即认出他是昨晚在淮月楼旁园林的小亭里,与李淑庄密会的魔门高手,不由心中叫苦,假如李淑庄和陈公公正藏身在他身后十多丈外的密林里,等待机会连手攻击自己,在没法使出“仙门剑诀”的情况下,他将是凶多吉少。   李淑庄和陈公公当然不会随便出手,因为会暴露他们的身份,但若谯奉先能缠死自己,又或证实他受了伤,他便非常危险了。   燕飞诈作首次见他,皱眉道:“阁下与巴蜀谯家是甚么关系?”   谯奉先神态冷静,一派高手风范,微笑道:“谯纵正是家兄。”   接着双目神光大盛,淡淡道:“现在燕兄当知我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们谯家正全力支持南郡公,而燕兄却是南郡公的眼中刺。”   燕飞暗叫厉害,此君开门见山的道明来意,非是因他直接坦白,而是意在试探自己的情况,从他燕飞的反应作出判断,看他与孙恩是否两败俱伤之局,因这是他和孙恩同时活着的唯一解释。   换句话说,谯奉先正因认为自己身负内伤,故特来捡便宜。他会否真的动手,还看他燕飞的反应和表现。   只要燕飞能令他感到自己全无损伤,李淑庄和陈公公当不会冒泄露身份的危险出手,否则纵能脱身逃走,他伤愈前的日子绝不好过,因为魔门会竭尽全力来杀他。   但如何办得到呢?燕飞从容道:“谯兄动手吧!燕飞领教高明。”   谯奉先双目亮起紫蓝色的异芒,显示他正提聚魔功,同一时间燕飞感到周遭本已清寒的空气骤往下降,对方的魔功已紧锁着他。   这魔门高手仰天笑道:“果然我所料不差,燕飞你确实受了伤,且是难以痊愈的严重内伤,你再无法施展能夺人魂魄的霸道剑招,否则便不会于我来到你身后两丈方生出警觉,更不会只动口而不动手。”   燕飞终于证实刚才的想法,李淑庄和陈公公正在旁窥伺,看此刻是不是杀他燕飞的好时机,而谯奉先这番话,不是说与燕飞听,而是向他们说的。   燕飞静下心来,把一切杂念全排出脑外,立即感觉到谯奉先的魔功气场有一种游移不定、飘忽难测的特性。心呼好险,如果不是因安玉晴的真气阴中之阴,令自己受损的元气大有转机,肯定没法觉察对方奇异魔气的特性。   此念刚起,燕飞心中已有定计。 第八章 北线之战   六座垒寨,四座起火焚烧,箭楼则无一幸免地陷入焰火,送出大量的浓烟,燕人更无法耽在阵地有限的空间内,纷纷走出阵地,从箭壕爬往地面去。   东西两岸是截然不同的情况。由于荒人部队集结于东岸的阵地外,所以燕军主帅宗政良把手上的主力部队一千二百人,全调往东岸布防,另加一千以工事兵为主的燕人,负责操作投石机和诸般支持的工作。   余下的五百人,则守护西岸的阵地,他们不但非是上战场的战士,且不是鲜卑人,而是从民间强征而来的汉工,负责筑寨起楼的工事。   荒人以两艘双头舰作先头部队冲锋陷阵,大出宗政良意料之外,从远距离以火器毒烟破阵,更令他猝不及防下几无还手之力。   燕军最大的问题是连续多天抢建堡寨箭楼和挖壕,加上连场大雪,又被高彦闹了个天翻地覆,人疲马困,士气消沉,早失去应有的斗志和战力。   当双头舰硬生生以铁铸船头撞断两道浮桥,切断东西岸的连系,然后毫不停留地往上游驶去,恐慌像瘟疫般蔓延,首先受影响是西岸的汉工,人人争相逃离烟火笼罩的阵地,四散落荒逃走,致阵不成阵,全面崩溃。   东岸逃者虽众,仍有近千战士依号角声的指示,离开灾场,到箭壕东面烟火之外的平野布阵迎敌,欲背水一战。   此时由慕容战指挥、王镇恶为副,一千二百名荒人精锐战士组成的部队,分成左、中、右三军,已推进逼近至离燕人布阵处二千步许外,全是人强马壮的轻骑兵,静待出击的好时刻。   看着敌人旌旗歪斜,军容不整,过半人连战马都走失了,慕容战双目闪闪生辉地扫视敌人,向身边的王镇恶笑道:“从没有一刻,比此时此刻更令人明白掌握时机的重要性,今次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战果,全赖高小子探清敌情,又有镇恶筹谋如此精采的进攻策略。说实在的我很同情宗政良,今次他确是非战之罪,而是输在运气。”   见王镇恶目不转晴地在敌人间来回搜索,问道:“你是否在寻找向雨田?”   王镇恶叹道:“我的确在找寻他。坦白说,我对他的感觉颇为矛盾,既希望他在敌人队伍内,便可一并收拾他;又希望他置身事外,避过此劫。”   慕容战点头道:“我明白镇恶的复杂心情,向雨田这家伙是令人又爱又恨。不过战场上没有人情可言,只有用尽一切方法去打击和杀伤对方。”   接着喝道:“击鼓!”   身后十名鼓乐手,齐声答应,战鼓声震天响起。   战号声响彻颖水东岸黑夜的原野,在慕容战的命令下,左方由姚猛率领的三百军,首先冲出,朝敌人杀奔过去,人人在马上弯弓搭箭,奋不顾身。   接着由丁宣指挥的右军二百人,亦策马前冲,朝敌人左翼杀去,一时蹄声轰隆,杀气腾天。   燕军未待敌人杀至,已骚乱起来,部分人更抛掉兵器,往左右逃去,更有人为了逃生,不顾地冻天寒,掉头奔回阵地,跳进水里,好泅往对岸。   慕容战见敌人未战先怯,哪还犹豫,一声令下,强大的中军向前推进,却不像左右两军般全力飞驰,迅如电闪,而是缓骑推进,两快一慢,平添不少威势和压力。   敌人逃者更众,任主帅宗政良和副帅胡沛如何喝止,起不了丝毫作用。   谁都晓得大势已去。   燕军终于全线崩溃。   ※※※   燕飞最大的优势,是清楚谯奉先是何方神圣,更晓得对方的意图和手段,而谯奉先却对他是否负伤仍是抱怀疑态度,否则早召来李淑庄和陈公公全力攻杀他。   高手过招,胜负在毫厘之差;智者较量,亦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落索。   燕飞正凭这一点点的优势,拟定出绝局求生的策略计谋。他的阳神因安玉晴的元阴引发,萌动生机,亦使他回复了部分灵力,故能感应到谯奉先气劲的微妙情况,不但判断出谯奉先的武功不下于屈星甫等三大魔门高手任何一人,更从谯奉先真气游移的特性,知道此人善于转换真气,使他能作出违反一般物理、迅如鬼魅的动作身法。   正因谯奉先以轻功身法见长,故可逼至近处方被燕飞察觉,且自恃一有不妥以似他的轻功视时可逃之夭夭,所以他不怕独自面对燕飞。   燕飞生出另一种全盘掌握对手的美妙感觉,又大感新鲜过瘾,皆因自结下金丹后,他早不用如此殚思竭智的去“知敌”。   微微一笑道:“谯兄爱怎么想便怎么想,谯兄的脑袋毕竟是谯兄的。不过请容燕某人提醒谯兄一件事,就是一旦动起手来,燕某人想留手也不可能,如果谯兄认为可凭你过人的身法,形势不对时,随时可以开溜,将是大错特错。”   谯奉先双目瞳仁收缩,虽然容色没有变化,但燕飞已察觉他心中的震荡,不但因被自己看破轻功了得,更被勾起李淑庄描述自己如何大破魔门三大高手的记忆。   谯奉先双目的紫蓝之色更盛,不眨眼地盯着燕飞,沉声道:“我岂有与燕兄为敌之意,只恨燕兄开罪了南郡公,假若燕兄许下誓言,永不踏过淮水半步,奉先可代南郡公作主,大家的恩恩怨怨就此一笔勾销。”   燕飞当然不会相信谯奉先的鬼话,说到底他仍是在试探自己,看他燕飞会否忍辱负重,从而判断自己的真正情况。   燕飞仰天笑道:“谯兄像是第一天到江湖来混的样子,亏你说得出这么幼稚的话来。我燕飞何等样人,怎会受人管束?谯兄怕是不到黄河心不死,动手吧!”   谯奉先皱眉道:“燕兄话虽说得漂亮,却全是废话,你我今战势不能免,不论燕兄有何奇功秘艺,本人将奉陪到底,看燕兄是否如你自己口中说的那么高明。”   燕飞心明眼亮,掌握谯奉先到此刻仍没有退缩之意的背后原因,道理在谯奉先认为与李淑庄和陈公公连手之力,超过卫娥等三人连手之威。兼且谯奉先认定他因与孙恩决战身负内伤,所以不肯错过此难逢的机会。假设他燕飞仍这么忍气,几乎可肯定谯奉先会立即发动。   燕飞苦笑道:“我只是好言相劝,皆因不想再大开杀戒。在不久之前,便有三个来历不明的人,不肯听我的逆耳忠言,求死得死。如果现在只有谯兄一人,燕某人早立即动手,但谯兄不但有伙伴同行,且功夫皆为不下于谯兄的高手,所以燕某人方好言相劝,看看可否和气收场。”   “锵”!   蝶恋花出鞘,遥指谯奉先。   谯奉先右手往身后一探,手上多出一枝长只尺半,竹节形的铁简,予人可硬可软,刚中带柔的奇异特性。如能以游移难测的身法配合,确实可以尽展铁简的功夫。   真气从蝶恋花锋尖潮冲而去。   谯奉先微一错愕,竟踏前半步,接着又后退两步。   谯奉先终于色变。   燕飞心中一阵痛快,在大敌当前,生与死的交接处,他的“日月丽天大法”又有创作,发挥出其独特异常之处。   他首先以太阴真气远距攻敌,谯奉先立即落于被动,不得不全力运功抵抗,却被太阴真气至阴至柔的特性缠黏不放,彷佛卫娥般能生出空间凹陷塌缩的牵扯力。   谯奉先控制不住的被太阴真气扯得往前倾半步,方能抵消那种奇怪力道。   接着燕飞化进阳火为退阴符,太阴真气天然转变为太阳真气,至寒转作至热,凹陷的空间变作扩展膨胀的爆炸力,谯奉先顿感有如狂风中孤立无依的小草般,硬被扫退,竟多退了一步半。   但燕飞也试出谯奉先的功力尚在屈星甫之上,难怪敢单身来试探他的虚实。   由于气机正紧锁着谯奉先,对方内外任何变化,尽在燕飞掌握内。   谯奉先终于失去信心,再不敢肯定燕飞身负内伤。   也难怪谯奉先心惧,燕飞的“仙门剑诀”固是旷古绝今的剑法,他因孙恩的“黄天大法”而受的伤势更是非一般的内伤,无形无相,表面绝看不出来。只有燕飞自己心里明白,一日元气未复,他一天没法施展“仙门剑诀”。   纵然交手硬拼,谯奉先也无法看破燕飞的虚实,那根本完全超出他识见的范畴外。因此怎到他不色变吃惊呢?只要能吓退谯奉先,燕飞便可解决危机,否则他只好全力突围逃走,但以后将没有安乐的日子过。   燕飞从容道:“这是给谯兄的最后一个机会。”   下则脚踏奇步,上则挥剑抖劈。   谯奉先一时看呆了眼。   原本平平无奇的招数,但落在燕飞手上,却成为浑然天成、妙至毫巅的绝艺。两人此时仍相距足有两丈之遥,但谯奉先竟清楚无误地感觉到,当燕飞剑劈肩颈的一刻,恰是他来至身前半丈之时,偏是他虽只是简单的一剑,但剑速却不住变化,忽快忽慢。这还不是谯奉先最顾忌的,最令他失去反击之心的是剑劲忽寒忽热、刚柔交替,令人不知如何运劲抵挡,如果稍有差池,后果肯定是他谯奉先伏尸燕飞剑下,更可虑者是燕飞接踵而来的剑招,或许是李淑庄向他描述过燕飞如何杀死卫娥等三人的可怕剑招。   谯奉先一声长笑,往后闪电飞退,声音遥传回来道:“请恕奉先失陪了!”   燕飞立定,还剑鞘内,扬声道:“燕某人不送哩!”   看着谯奉先没入林内的暗黑处,燕飞暗自抹了一把冷汗。   ※※※   两艘双头舰在红子春和姬别指挥下,撞断两道浮桥后,毫不停留地朝上游驶去,离开被浓烟罩着的敌阵,直过水口,抵达泗水后,船上点燃所有风灯,灯火通明的掉头驶回北颖口去,船上战士人人强弓劲箭在手,准备射杀任何出现在射程内的敌人。   对敌人来说,他们在此时此地如若死神的化身,更因他们故意张扬其事,骇得正沿岸北遁的敌人莫不往东西两方落荒逃走,令敌人没法聚众顽抗。   双头舰驶过北颖口之际,战事已告结束,由宗政良和胡沛指挥的残余部队,被荒人战士冲得支离破碎,溃不成军。   甫接触下,燕军已支撑不住,弃甲抛戈的亡命奔逃。此时拓跋仪率领的三百精锐,埋伏在敌阵上游离颖口东岸里许处的密林内,等待猎物自投罗网。   目标是敌方主帅宗政良和胡沛。   埋伏的地点是经过精密的思量,准确地捕捉敌人的心态。   由于荒人的主力布署在颖水东岸,所以身为主帅的宗、胡两人,必在东岸阵地主持大局,当双头舰以火器毒烟攻陷敌阵,又撞断浮桥,切断两岸联系,宗、胡两人在别无选择下,只有出阵迎战。   荒人的主力部队此时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雷霆威势,挥军狂攻,击溃燕军。   宗、胡两人见大势已去,好死不如歹活下,只好朝北沿颖水逃亡,但在两艘回航双头舰的威胁下,不得不改变逃走路线。在如此形势下,当不可投进颖水,泅往对岸,因为在水中将成舰上箭士的活靶,只好改往东逃,如此便被埋伏的荒人截个正着。   整个计划由王镇恶构思出来,尽显“虎祖无犬孙”的事实。此战奠定了王镇恶在荒人心目中军事大家的地位。   小杰有点紧张地道:“来了!”   数十骑正亡命奔来,这批燕人逃兵该在接战前逃离战场,又有马脚代步,所以走在最前头。   拓跋仪冷然道:“这些只是小卒喽啰,让他们走吧!”   敌骑慌张地在密林外的平野驰过,转眼远去,没入夜色苍茫的山野去。   接着是徒步奔跑的敌人,大部分逃进荒人埋伏处左方的雪林内,他们没有马快之利,只好望借密林的掩护,逃过荒人的追杀。   这片密林位于泗水南岸,北颖口之东,绵延数里,是藏身保命的好处所,也是埋伏袭敌的好地方。   拓跋仪用足眼力,注视朝林区逃来的敌人,心想的竟是香素君。   她曾要求参与今次的行动,却被他坚决拒绝。他有一种想法,是希望她能远离战场,不沾上战场上的血腥。想起她,再想起自己的处境,拓跋仪便有神伤魂断的感觉。   在这战争的年代,每一刻形势都在变化中,令人有朝不保夕的危机感觉,未来变得不稳定和难以预料。   只要拓跋珪一个命令传下来,他便要离开边荒集,对未来他再难以掌握。对每一个军人来说,命运并不是掌握在自己手上,而是上司统帅手中。   像眼前急急如丧家之犬亡命逃亡的敌人,他们便是因慕容垂的命令到这里来,遇上这般的厄运。   小杰又道:“真的来哩!”   在他开口前,拓跋仪早看到一批百多骑的敌人,正朝他们疾驰而至,队形散乱。走在最前头的是两个身穿统领将服的敌将,其中一个是化了灰他们都可以确认的汉帮叛徒胡沛。另一人看其年纪外貌体型,可肯定是有“小后羿”之称、北方著名的箭手和刺客宗政良。   拓跋仪下令道:“依原定计划进行,我们的目标是宗政良和胡沛,其他人都不用理。”   命令传达下去,众战士弯弓搭箭,瞄准不住接近的敌人。   小杰低声道:“想不到以箭法名震北方的宗政良,最后竟惨死在乱箭之下。哼!敢来惹我们荒人的,都没有好结果。”   拓跋仪暗叹一口气,心忖如果奔来的骑士中有向雨田在,那就更理想了,可免去燕飞一番工夫。   直至宗、胡两人进入二百步之内,拓跋仪一声暴喝,道:“第一轮箭!”   近百支劲箭从林内暗黑处飞蝗般朝敌人投去。   宗政良果然了得,在箭矢及体前,先一步滚落地面,险险避过。   胡沛却没有他那般幸运,纵身跃离马背,却被拓跋仪及时射出的一箭命中心窝,抛后坠地,再爬不起来。   箭矢无情,箭矢范围内的敌人被射得人仰马翻,无一幸免。   宗政良在地上疾滚两丈后,从地上窜起来,刚跃往半空,第二轮百多枝劲箭,在拓跋仪号令下索命鬼般追至,在这样的情况下,换了是燕飞,也难逃箭矢贯体的命运,何况是宗政良。   惨叫声中,也不知宗政良中了多少箭,从空中掉下来,立毙当场。 第九章 抽丝剥茧   刘裕回到基地时,夜空乌云低压,狂风呼号,眼看将有一场大雨。过去两天的天气颇不稳定,不时来场大雨小雨,却为他的探子任务提供了掩护。   过去的两天,他和屠奉三、宋悲风各率三个兄弟,每组四个人,以屠奉三遇袭的海湾作起点,分二路由近而远的搜索天师军的藏兵基地,不住扩大搜索的范围,结果却是一无所得,令刘裕大感失望。   难道他们猜错了?屠奉三和宋悲风依约定和他差不多同一时间回到基地。   这个位于盐城之东的基地,本身是个荒弃了的渔村,有十多间土石筑成的小屋,处于一道河旁,接连大海。奇兵号泊在河湾处,由这里驶往盐城,半天可达。   三人聚在其中一间小屋交换情况。   屠奉三苦笑道:“我本以为搜寻徐道覆的藏兵基地是手到擒来的事,因为按道理,他们的基地必是在水陆交通方便之地,离吴郡、嘉兴、海盐三城应不会过远。岂知走遍沿海区域,仍没有发现敌踪。”   宋悲风道:“我专搜索通往此三城的河道,也像奉三般以为可轻易找到天师军藏身之所,可惜亦是徒劳无功。”   刘裕凝望闪跳不停的烛火,沉吟道:“徐道覆熟悉这个区域的环境,而能否瞒过远征军的探子,正是此仗成败的关键,在如此情况下,他的藏军之地肯定是巧妙安排、精心筹划,考虑及所有破绽,非是我们可轻易识破的。”   屠奉三点头道:“我也有同样的想法。照我的猜测,陆上的作战部队和海上舰队该是分开处理,反攻时方会师出击。”   宋悲风点头道:“合理!要把一支庞大数量的舰艇船队藏起来,即使是长江和大河那样的河道,仍是非常困难。另一个可能性是把舰队藏在太湖内,但始终须离开太湖,当舰队进入河道,既容易被察觉,更易被伏击,是智者所不为。最理想莫如把舰队留在大海上,像我们这般把长蛇岛当作海上的隐蔽基地。”   屠奉三欣然道:“对!正因我乘的那条船是从海路潜来,方会被天师军藏在海上的舰队发觉,故能偷袭我们杀个措手不及。”   宋悲风大喜道:“你记得曾经过哪些岛屿吗?”   屠奉三苦笑道:“大海茫茫,远远近近岛屿无数,根本无法分辨。何况知道天师军主力舰队藏身之处又如何呢?凭我们的实力,去惹他们等于以卵击石。”   刘裕冷静的以目光扫视两人,最后落在屠奉三身上,问道:“当时攻击奉三的天师军战船,是哪类的战船?战力如何?”   屠奉三答道:“攻击我们的有五艘战船,均属轻巧型的海船,两艘是头低尾高、前大后小的海鹘船,左右置浮板,长只五丈,颇易辨认。其余三艘是开浪船,船头尖突,长约七丈多。以其操控者的功力和船上的装备评之,均是第一流的战船。”   刘裕点头道:“这证实了我的想法。天师军虽号称兵力达三十万之众,战船逾千艘,但其中大部分士兵均只是装备不齐的乱民,战船更不乏由普通渔舟加以改良而成。从当日天师军攻打边荒集的兵力看,天师军堪称精锐者不会超过十万之众,这还包括从边荒撤退后军力上的扩充。至于战船,粗略的估计,能见得人的有二、三百艘已相当不容易了。”   宋悲风道:“我明白小裕的意思,今次徐道覆先纵后擒的反攻战略,成败的关键首要是保密,方能收奇兵之效。所以入选的战士,必须是天师军核心的精锐,且在忠诚方面没有问题,不会泄漏机密。战船则是一流的战船,如果是使用由普通渔舟滥竽充数的劣等船,只会影响机动性和战力,反成为尾大不掉的负担。”   屠奉三笑道:“刘爷又再次显示明帅之风,从茫无头绪的事理出头绪来,我们是成王还是败寇,就看今晚此一席话。”   倏地屋外刮起阵阵大风,树摇叶响,窗门吹得砰砰作声,接着大雨洒下,由疏转密,豪雨终君临大地。   刘裕完全不为天威所动,沉声道:“我今次也是被逼出来的,以谢琰好大喜功的性情,这几天便会由水陆两路攻打会稽。当会稽落于远征军之手,徐道覆会于任何一刻展开反攻行动。现在可说刻不容缓,我们必须尽快找出徐道覆的秘密基地,才能占夺先机,以有限的兵力去攻破强横的敌人。”   宋悲风苦笑道:“我想不认外行也不行,你们说的话对我来说似在猜谜语,究竟天师军的秘密基地在哪里呢?”   刘裕油然道:“假设你是徐道覆,在海盐、会稽、吴郡和嘉兴四大重镇都落入远征军手上,形势告急下,你要扭转败局,会怎样做呢?记着谢琰的副手朱序是知兵的人,刘牢之更不用说,当然会千方百计防止天师军反扑成功。”   宋悲风道:“我会竭尽全力保卫吴郡和嘉兴两城,只要保持运河畅通,建康的兵员物资就可以源源不绝的支持会稽,守稳会稽后,便可对会稽附近沿海城池用兵,如此功过半矣。”   刘裕再问道:“吴郡和嘉兴两城的守军,可藉运河互相呼应,防守力当然远比海盐强大,老哥为何要舍易取难,何不先陷海盐,再攻两城?”   宋悲风道:“道理简单明白,如先夺回海盐,不但会惹起远征军的警觉,且对占领会稽的远征军主力部队起不了作用。只有截断运河交通,方能令远征军陷于粮草不继的劣况。”   屠奉三笑道:“如此徐道覆的反击战略,已是呼之欲出,就是出奇制胜,攻其不备,以隐了形的水陆部队,忽然发动猛攻,一举夺回吴郡和嘉兴两城,如此海盐将不攻自破,而会稽的远征军将变为孤军,任由天师军宰割。这是最简单的说法,以徐道覆的智谋,会以种种虚虚实实的手段,于吴郡和嘉兴的守军应接不暇时,才忽然发动。”   宋悲风叹道:“二少爷确实比大少爷差远了,还以为自己破敌如神,犯了扩展过急的毛病而不自觉。现在远征军的战线太长了,致实力分散,反之天师军则集中起来,强弱之势不言可知。”   刘裕冷然道:“所以天师军的秘密基地,肯定在吴郡和嘉兴之东,离海不远处,当他发动时,纵然两城守军立生警觉,但已来不及求援。”   宋悲风摇头道:“我不明白为何是离海不远之处?徐道覆大可把水陆两军分开,各自行动。”   刘裕微笑道:“宋大哥认为需多少兵力,方可攻陷吴郡或嘉兴?”   宋悲风摸不着头脑地道:“这有甚么关系呢?”   屠奉三精神一振,双目闪亮地道:“当然大有关系。要攻陷吴郡或嘉兴任何一城,首先要切断两城之间和其对外的联系,孤立它们,再以牵制其中一城,猛攻另一城的策略,方有成功的可能。一般来说,要攻陷一座有强大防御力的城池,攻城军的兵力至少要在守城军两倍或以上。以我的估计,徐道覆若要速战速决,兵力当不少于五万人,战船百艘。”   刘裕沉声道:“要找一个隐蔽的地方藏起五万人,在现今的情况下,是没有可能的。只是物资粮货来来往往,已难避探子的耳目。所以这批天师军的隐藏地点该是在海上某处的偏远岛屿,如此才可以瞒过远征军。”   宋悲风一头雾水地道:“这么说,他们在陆上岂非没有甚秘密基地?”   刘裕从容道:“这样的战术,更需一个陆上的基地,以建造攻城用的工具,当时机来临,天师军的战舰可在数天内把海上的兵员送往此基地,再分从水陆两路大举进攻。从策略上来说,这个计划是非常高明的。”   层奉三道:“正因之前我们错会了徐道覆的策略,所以没法找到敌人的秘密基地。此基地极可能离开海河有一段距离,甚至或在山区之内,不虞被人无意中撞破。”   宋悲风恍然道:“我明白了,所以这个基地不该离岸过远,好方便调动军队。”   屠奉三摩拳擦掌地道:“我真想再次出动,搜索天师军的秘巢。”   刘裕道:“此事绝不可轻举妄动,如被对方晓得秘密外泄,我们渔翁得利的策略将难奏效。”   屠奉三点头道:“让我们三人亲自当探子,如此可保万无一失。”   接着道:“这方面就如此决定。不过掌握敌人秘密基地的位置,只完成我们破天师军大计的一半,另一半是如何联络魏泳之,好弄清楚远征军的情况,让我们能在远征军崩溃时,招降败军。”   刘裕道:“魏泳之曾和我搭档过探察的任务,有几种联络的手法,只有我和他晓得。只要他身在盐城,我可在城外必经之路设下暗记,他看到后便可到某一指定地点,找到我的信函,再到这里来见我。”   屠奉三大喜道:“既有此法,一切好办。刘爷是主帅,当然不用奔波劳碌,此事交由手下儿郎去办,保证妥当。”   此时屋外足音响起,三人停止说话。   不一会老手推门进来,欣然道:“阴爷来哩!”   三人均有如释重负的感觉,阴奇的到来,正代表一切依计而行。   今次的行动他们是不容有失,任何的错失,会令他们功亏一篑,且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   郝长亨进入大厅,聂天还正细看摊开在桌子上的图卷,看得津津入味,卷上画的是太湖一带的地理形势图。   郝长亨心中涌起崇慕之情,更感到幸运,能追随像聂天还如此超卓的人物,实在是他的福气。他几乎从未见过聂天还吃败仗,唯一的挫折便是那次被燕飞赢了赌约。从一个微不足道的江湖人物,成为一个帮会的龙头大哥;由一个黑道人物,成为雄霸一方的豪雄,聂天还本人便是个传奇。   郝长亨尤为欣赏聂天还治民的手段,令两湖帮的利益与两湖的民众结合在一起,正是这种上下一心的和谐,使两湖帮势力不住膨胀,最后更击垮了宿敌大江帮。   聂天还头也不回地道:“雅儿方面有甚么最新的消息?”   郝长亨来到聂天还身旁,恭敬地道:“长亨正是来向帮主报告,刚接到寿阳来的飞鸽传书,得知清雅已离开边荒集。”   聂天还剧震道:“雅儿回来了!”   郝长亨清楚感到正如聂天还所说的,他对尹清雅的爱是毫无保留的,只有尹清雅才可令聂天还失去冷静,令他后悔和反省。   郝长亨苦笑道:“该是回来吧!”   聂天还呆了一呆,接着点头道:“对!没有人知道她是否回来。”又皱眉道:“为何不直接去问红子春?他该比我们的人知道多一点的。”   郝长亨道:“红子春到北颖口去了,找不着他。”   聂天还愕然道:“荒人反击慕容垂哩!咦!高彦是否也到北颖口去了。”   郝长亨叹道:“我们派到边荒集的人,虽然是参加边荒游到边荒集去,但始终是外人,很难掌握所有情况。”   聂天还目光回到桌上的图卷,道:“北府兵的远征军连夺三城,得却是失,已逐步走进徐道覆精心设计的陷阱。谢琰肯定是个‘白望’,愚蠢至此,但刘牢之该不致这么差,照你猜刘牢之是否真的被桓玄收买了呢?”   郝长亨道:“不会吧!刘牢之曾背叛桓玄,照我看刘牢之只是要借天师军清除谢家在北府兵的影响力,和铲除原属何谦派系的将领。”   聂天还沉吟片刻,忽然问道:“你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刘裕是否还有机会?”   郝长亨想不到聂天还会忽然把话题转到刘裕身上,错愕地道:“刘裕手上无兵无将,可以起甚么作用?且司马道子是永远不会信任刘裕的,顶多只让他作个先锋将。”   聂天还摇头道:“你太低估刘裕了。”   郝长亨感到有点无话可说,因为他真的不晓得在现今的情况下,刘裕可以有甚么作为。   聂天还目光移离图卷,投往屋梁,负手露出思索的神色,徐徐道:“现在天下间能令我感到顾忌的有两个人,一个是燕飞,如在单打独斗的情况下,我没有必胜的把握;另一个人便是刘裕,我顾忌的是他对军民的号召力,只要予他一个机会,他可以立即冒出头来。”   郝长亨心中佩服,正是聂天还这种知彼知己的态度,令他从不轻敌,致能屡战屡胜。   道:“幸好刘裕尚未成气候,一旦北府兵败退,刘牢之又能保存实力,他将永远错失机会。”   聂天还叹道:“我也希望如此,可是桓玄和任青媞千方百计,想尽办法仍杀不掉他,却令我非常担心。”   郝长亨一呆道:“任青媞?她是否真的要杀刘裕呢?”   聂天还淡淡道:“在这里我顺道提醒你一句,千万不要被她迷惑,此女精于媚术,最懂如何勾引男人。论智计,她绝不在你我之下,以为可以驾驭她的男人,最后都不会有好的收场。”   郝长亨老脸一红,尴尬地道:“长亨会谨记帮主的指示。”   聂天还冷哼道:“甚么‘我疲倦了,希望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休息。’哼!这种鬼话我会相信吗?”   郝长亨讶道:“今次任青媞来投靠我们,竟是别有居心?”   聂天还冷然道:“可以说是别有居心,却不一定要来害我们。现在南方形势混乱又复杂,她是借我们这棵大树来遮荫,一方面可以静观其变,另一方面是觅地潜修。她以为我看不破她吗?我只是不想揭破她吧!”   郝长亨愕然道:“她竟是借我们的地方来练功,真教人想不到。”   聂天还道:“她教你意外的事会陆续而来。此女不但媚骨天生,且是练武的好料子,每次我见到她,都感到她进步了。今回见到她,我这个感觉更强烈,她应是处于突破的边缘。如给她练成‘逍遥大法’,她将会变成另一个任遥,至乎犹有过之。”   郝长亨胡涂起来,道:“我们这样收留她,究竟是凶还是吉呢?”   聂天还道:“那就要看我们的表现,明白吗?”   郝长亨醒悟过来,点头道:“我明白了,她是一头择木而栖的鸟儿。”   聂天还道:“她确是天生的尤物,男人的恩物,桓玄没有选她,大出我意料之外,也打乱了我的部署。长亨你放心吧!我聂天还何等样人,岂会被女色所迷?除非她做到一件事,否则休想我信任她。”   郝长亨好奇心大起,问道:“要她为帮主干甚么事呢?”   聂天还淡淡道:“就是杀死刘裕。刘裕一去,我将成为她唯一的选择,如此她才肯对我死心塌地。”   郝长亨叹道:“帮主高明!”   此时手下急奔来报,在门外已高呼道:“报告帮主,小姐回来哩!小姐回来哩!”   郝长亨尚未来得及反应,聂天还早旋风般转了出去。 第十章 心灵失应   天穴被披上雪白的新衣,在灿烂的星空下,益显其秘不可测的特质,其存在已是个千古难解的奇谜。   燕飞立在天穴边缘处,心中思潮起伏。每次看到天穴,他总是百感丛生,难以自己。天穴不但改变了他的命运,也改变了他对人世的看法。   三佩合璧后,他以前的世界像褪了色的记忆,遥远而欠真实,取而代之是现实和虚幻难以分辨的迷茫和失落。他再弄不清楚自己在此奇异天地间的位置。   另一个问题在燕飞心中涌起。   以三佩合一的惊人威力,仍只能开出仅容一人穿过的仙门,纵使他练成太阳无极和太阴无极,使出大三合的招数,能让三佩合一的威力重现,已非常难得。若要开启可容三人通过的仙门,是否需要比三佩合一还要大上三倍的能量呢?这是否有可能?更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纪千千和安玉晴抵受大三合的爆炸力,全然无损的通过仙门。接着而来的问题,是假设两女在没有结下金丹的情况下,即使能成功穿越仙门,仍难逃肉身灰飞烟灭的厄运。   这些想法令他感到沮丧。   自死而复生后,他仍有一般人喜怒哀乐的情绪,但心情从未试过如眼前般,觉得一切努力都是没有意义的低落,可知阳神的受损,可以直接影响他的清醒意识。   黎明前他将会回到边荒集,而他更必须投进现实去,进行营救千千主婢的行动,所以他要振作起来,暂时把种种恼人的问题抛开,全力与敌周旋。   一天处于这人间世,一天他仍要面对这人间世的烦恼。   唉!   万俟明瑶。   倏地天穴另一边出现一道人影,以惊人的高速接近,直抵天穴边缘,隔着天穴朝他这里过来。   燕飞凝望天穴,似是毫无所觉。   那人倏地蹲了下去,遥指燕飞隔穴叹道:“我的娘!原来你就是燕飞。他奶奶的!我向雨田究竟走了甚么运道?拓跋汉就是燕飞,好朋友变了势不两立的死敌。我的娘,我早该猜到是你,天下间哪来这么多高手?”   燕飞抬头往向雨田瞧去,微笑道:“我们真的是势不两立吗?向兄说话的语气有点像荒人。”   两人隔着辽阔的天穴说话,双方都没有故意提高声线,但每一字都清楚传送到对方耳内,仿如促膝谈心,更不觉有任何敌对的意味。   向雨田苦笑道:“怕就是这样了。在兵刃相见前,我们先来个叙旧如何呢?”   ※※※   三人在大厅一角的几椅坐下,尹清雅居中,聂天还和郝长亨在左右傍着她,爱怜地看着她举杯喝茶。   尹清雅仍是那么明媚动人、神采飞扬,没有露出日夜兼程赶路的丝毫疲态。   聂天还见她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样,试探地道:“雅儿再不怪师傅了吗?”   尹清雅嘴角绽放出如花笑意,白他一眼道:“师傅这么疼惜雅儿,雅儿怎会怪师傅呢?”又放下茶杯,喜孜孜地道:“师傅也给雅儿耍了哩!雅儿早猜到是高彦那小子在装神弄鬼,所以乘机溜到边荒集去,好为师傅探听敌情。”   聂天还和郝长亨听得面面相觑,乏言以对,尹清雅把他们这两个两湖帮的头号和次席人物弄胡涂了。   尹清雅玉颜含春的欣然道:“师傅通过桓玄那混账派人行刺高小子,是师傅为雅儿好,因你认为高彦是个混蛋,雅儿是明白的。”   接着大发娇嗔道:“可是高彦偕燕飞到两湖来,还与师傅大战一场,师傅却一直瞒着雅儿。师傅你当雅儿是甚么呢?这便是师傅大大的不对!难道师傅以为我对高彦那小子看得比师傅更重要吗?我要师傅你还我一个公道。”   以聂天还的老辣,也为之哑口无言,忙向郝长亨打个眼色,着能言善辩的郝长亨为他解围。   郝长亨忙岔开话题,问道:“清雅你说到边荒集是要探听敌情,究竟探到了甚么重要情报呢?”   尹清雅嘟起嘴儿道:“你们是想听实话还是好听的话呢?”   聂天还现在最怕是尹清雅穷追猛打,只要她不“追究”自己的“过错”,一切好说。所以虽不把她的“情报”当作甚么一回事,仍装作非常看重她的收获般,道:“雅儿得到甚么新情报呢?师傅当然要听你说实话。”   尹清雅不知想到甚地方去,竟然俏脸先微微一红,方道:“说实话前,先说好听的话,表面来看,边荒集是四面楚歌、危机处处,南北两条战线都不稳妥,其中又以北面的情况最危急。好听吧?”   聂天还和郝长亨交换个眼色,均感惊异。直至此刻之前,在他们眼内尹清雅只是个爱撒娇、活在少女天地的女孩子,不知人间险恶,但这番话说来不单头头是道,更表现了她有能看穿表象的高明眼力。   忽然间,聂郝两人均感到尹清雅长大了,再不是以前那个不明世情贪玩爱闹的小女孩,这感觉上相当古怪,他们既欣慰又带点失落,至乎不习惯和害怕。   郝长亨道:“边荒集的北线出现了甚么问题呢?”   尹清雅道:“慕容垂请出远在塞外长居沙漠的一个叫秘族的强悍民族,以对付拓跋珪和荒人,此族人数不多,但人人武功高强,立即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令拓跋珪和荒人都处于下风。说出来你们或许不相信,秘族只派了一个叫向雨田的人到边荒集去,就已把边荒集闹个天翻地覆,荒人完全拿他没法,由此你们可推测秘人的厉害。”   聂天还点头道:“我们也收到有关向雨田的消息,却所知不详,只晓得荒人曾悬黄金百两缉捕他,此事后来似乎不了了之。”   尹清雅皱眉道:“我们的探子是怎么搞的,这般窝囊?”   郝长亨干咳一声道:“边荒集今时不同往日,外人要从荒人口中套取情报,再多钱也不行。是哩!难道连燕飞也奈何不了向雨田吗?”   尹清雅嗔道:“燕飞那混蛋不知滚到哪里去了?我也希望他早日回边荒集去,好狠揍向雨田一顿,姓向的家伙实在太可恶了。”   聂天还道:“听说慕容垂派兵封锁了北颖口,截断边荒集北面的水路交通,也切断了荒人和拓跋珪的联系,实情究竟如何呢?”   尹清雅道:“我要说你们不想听的话哩!实情是慕容垂只是派一批战士工匠去送死,让荒人可以大显身手。”   聂天还和郝长亨愕然以对。   尹清雅不单有自己的看法,且言之有物,隐含深意。   尹清雅道:“我离开边荒集时,荒人正挥军北上,倾力反击燕军,师傅该很快收到燕人全军覆没的消息哩!”   聂天还皱眉道:“战场上变化万千,谁胜谁败,未到最后一刻,仍难以预料,雅儿怎可断定荒人必胜呢?”   尹清雅道:“在解答师傅的疑问前,雅儿想先说出对荒人的一点看法。唉!该怎么说呢?我第一次到边荒集的时候,一切印象都是模模糊糊的,我更有点看不起荒人,把他们全当作无法无天的强徒,整天为各自的利益而吵闹争夺,像一盘散沙,更是乌合之众。”   郝长亨忍不住的心中暗叹一口气,因为尹清雅说中了他的心事。他本身也一直不太把荒人放在眼内,直至刘裕那枝特大火箭命中“隐龙”的主桅,才把他的想法彻底改变过来。   尹清雅续道:“就以高彦那小子为例好吗?起始时雅儿一点不把他放在眼内,认为他除了哄女孩子外便一无是处,只是浪得虚名之辈。但事实刚好相反,在边荒集这个无法无天的地方,只有够实力的人方可以出人头地,全没有侥幸可言,所以能在边荒集打响名堂的,都是有真材实料的人。这令边荒集能人尽其才,出现百花齐放的局面,故而一旦荒人团结在一起,荒人便成为一股不可轻视的力量,因为每一个人都能尽展所长,其环境可令荒人尽情发挥各自的长处,在公平竞争下,优胜劣败一目了然。”   聂天还有点不能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爱徒,想不到她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一番话。尹清雅对荒人的了解,比他和郝长亨更深入和透彻。   尹清雅油然道:“燕军占据北颖口,令荒人措手不及,阵脚大乱,关键处是荒人对燕人的兵力和部署一无所知,不知如何反击。在这样的情况下,高彦的能力便显出来哩!只有这小子有资格和本领深入敌境,把燕人的情况摸个通透,再返回边荒集作报告,让荒人筹谋反击之计。时间是决定性的因素,如让燕人在北颖口建起有强大防御力的堡垒,援军又源源不绝的开至,不但荒人要完蛋,拓跋珪也完了,所以北颖口一战,胜负全系于高彦一人身上。”   郝长亨讶道:“清雅为何可以对荒人的情况如此清楚呢?”   尹清雅微耸香肩,若无其事的淡淡道:“因为我陪了高小子到北颖口探听敌情嘛!”   聂天还和郝长亨同时惊呼道:“甚么?”   尹清雅重复一遍,得意地道:“正是高彦的表现,令我大开眼界,也改变了我对荒人的印象。雅儿说了这么多话,是希望师傅改变对荒人的看法,他们不但有本领,占尽地利人和,更是运势如虹。”   聂天还沉默下来,双目精光闪闪地打量尹清雅,欲言又止。   尹清雅道:“师傅是否想问雅儿和高彦那小子的情况呢?”   聂天还颓然点头,道:“雅儿是否看上了那小子?”   尹清雅笑吟吟地道:“雅儿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只知道和他在一起时很开心,时间也过得特别快,在必要时他毫不犹豫地肯为雅儿作任何牺牲──就是这么多。雅儿困哩!要上床睡觉了。”   ※※※   荥阳城。   纪千千呆若木鸡的坐在厅内,眼神空空洞洞的,一副失去了灵魂、无知无觉的模样。   自从成为慕容垂的“战俘”后,她即使在最艰难沮丧的时刻,仍未试过这般情绪低落,那是近乎窒息的绝望。不论她如何试图振作和坚强,提醒自己往好的一方面去想,但一阵阵失去了希望的情绪,正侵蚀着她的身心,令她觉得一切都完蛋了。   在过去的两夜,每夜她都向燕飞发出心灵的呼唤,却得不到任何的响应。   她本不该在这么短的时间寻求与燕飞的心灵连结,但她太关心燕飞了,尤其与他交战的对手,是那有南方第一人之称的孙恩。   原本她对燕飞有十足的信心,但在两次徒劳无功的心灵呼唤后,她的信心动摇了。   心灵的呼唤,耗用了她大量的心力,也使她的精神和肉体均接近崩溃的状况。   燕飞是否已败亡在孙恩之手?这个想法把她推进绝望的深渊,没有了燕飞,也就没有了一切。如果不是因为诗诗,恐怕她再没法支持下去,只有为燕飞殉情,才可以了结她的悲伤和痛苦。   没有了燕飞,她再没有活下去的理由。   以前她一直深信燕飞可以把她和小诗从慕容垂的魔掌内解救出来,然后她可以回到边荒集那个令她梦萦魂牵的地方,与燕飞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闲来可在第一楼品尝雪涧香的滋味;兴起时,与燕飞把臂共游充满荒唐气息又是具有无限活力的夜窝子;无聊时,偕燕飞到颖水彼岸数数往来边荒的船只,在观远台欣赏边荒集日出日落的美景?还能去一探“边荒四景”里尚未揭晓的第四景。   但随着燕飞的离去,一切希望和期待都成了泡影。   若她决心寻死,小诗肯定不会犹豫的追随她,死了便一了百了。   或许她仍有一线希望。   燕飞不是说过他绝死不掉吗?他已结下金丹,阳神是不死不灭的。纵使他的肉身被孙恩毁去,他的阳神也会来找自己,入梦来向她报告死讯。   真的会这样子吗?她不知道。   窗外,黑沉沉的浓云垂在低空,另一场风雪又在酝酿中。与燕飞断去了联系,她感到无比的孤独。   在以前,她非是没尝过寂寞的滋味,但今次是不同的,这是她生命中最难忍受的孤独和空虚。   还记得首次在雨枰台和燕飞相遇,当时她的心剧烈的跳动着,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完完全全的支配着她,她宛如在一个绝对黑暗的世界看到了幸福的曙光,看到了未来。   每晚独自一个人拥被看着帐顶,她仍感到心满意足、心情平静,因为她晓得她并不是孤独的,在遥远的某一角落,燕飞亦像她思念他般记挂着她、关怀着她、明白她、了解她,期待着与她的重逢相聚。   足音响起,风娘进入厅内,小诗随在她身后。   纪千千垂下头去,不让风娘看到她的神情,她在这刻下了决心,不论妄用心力会对她造成多大的伤害,待会夜深人静入睡之时,她要再次呼唤燕飞,以证实燕飞是生是死,如果燕飞再没有响应,她再不愿多活一刻。   生命实在是沉重的负担,没有燕飞的生命,更是她负荷不来的惩罚。   风娘来到她身旁,讶道:“小姐不舒服吗?”   纪千千心中涌起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似是甚么都不再在意,包括风娘对她的怀疑。事实上她连假装若无其事的意念都没了,更挤不出一丝笑意好让风娘和小诗释疑,只有神态木讷的缓缓摇头。   小诗“啊”的一声叫起来,道:“小姐的脸色很苍白呢!”   纪千千缓缓站起来,目光扫过两人,却像视而不见,道:“我没事,你们不要多心。”   风娘道:“让老身给小姐把脉吧!”   纪千千终于迎上风娘关切的目光,平静地道:“我说没事,就是没事。夜了!大娘回去休息吧!我也想早点上床休息。”   小诗帮风娘说话道:“小姐啊!大娘是关心你哩!”   纪千千叹道:“关心有甚么用呢?”   留下呆立当场的风娘,径自朝卧室走去,小诗歉然看了风娘一眼,追在纪千千身后入房去了。 第十一章 天穴夜话   向雨田现出回忆的神情,似重返至那段时空之内,回味无穷地道:“慕容文被人刺杀于长安最著名的花街,明瑶和我均猜到是你干的,更晓得你是特意暗助我们一臂之力,好引得苻坚旗下高手倾巢而出,离开长安去追捕你,使我们得到千载一时的良机,入宫救回明瑶的爹。事后明瑶虽然没说甚么,但我知道明瑶心中是感激你的,也对你改变了观感。唉!想不到你竟逃往边荒集去,还隐姓埋名,摇身一变成为边荒集的头号人物,也变成明瑶和我的头号敌人。这是否叫造化弄人呢?”   燕飞心中涌起古怪至极点的感觉,就像回到某一段早被遗忘的记忆里的现实去,一切都复活了过来。   向雨田拍腿道:“燕兄和我在此并不是偶然遇上的,燕兄可知我是凭甚么本领能于此时出现在此,恭候燕兄大驾呢?”   燕飞晓得向雨田在向他出招,试探他的道行,目光投往蹲在三十多丈外、天穴另一边的向雨田,微笑道:“当年在长安,向兄总给我一种摸不着底儿的感觉,那时我仍不明白是甚缘故,到今夜此刻,我忽然晓得哩!因为向兄已抵上窥天道的境界,也令我体会到不论正道魔道,到最后其实是殊途同归,都在寻找虚空破碎的极境,不知道我有否说错呢?”   向雨田毫不掩饰震惊的神色,愕然道:“坦白说,当年在长安时的拓跋汉,虽是第一流的剑手和刺客,但仍不被我放在眼内,我欣赏的是燕兄的性格才情。但今次重遇燕兄,燕兄宛如脱胎换骨似的,从拓跋汉变成了另一个叫燕飞的人,使我再无法把这两个名字联想在一起。”   燕飞哑然失笑道:“有这么严重吗?向兄说话的语调,令我有一家人的感觉,向兄愈来愈似我们荒人了。”   向雨田也笑道:“这或许叫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为了对付你们荒人,我不得不混进集内好深入地去了解你们荒人,也沾染了你们荒人的习气。好哩!言归正传,燕兄怎会晓得我与圣门有关系,又晓得破碎虚空的境界?”   燕飞淡淡道:“令师墨夷明前辈近况如何呢?”   说出这句话后,燕飞不由紧张起来。他现在几可断定自己长得一点也不似墨夷明,所以不论魔门中人,又或墨夷明的徒弟向雨田,都没把墨夷明和他燕飞联想起来,令他也对墨夷明是不是自己的生父,抱怀疑的态度。可是纵然如此,对墨夷明是否仍在人世,他是关注的。   向雨田保持蹲着的姿势,双目闪闪生辉的隔远打量燕飞,沉声道:“燕兄对我的认识,远过于我对燕兄的认识。燕兄是如何晓得我恩师的名字?请燕兄坦然告之。”   燕飞从容道:“这并没有甚么秘密可言,我从佛门中人得悉令师的名字,更知道他最后藏身于贵族的势力范围内,从而推断出向兄的师承,就是如此。”   向雨田兴致盎然的问道:“明瑶又如何呢?”   燕飞摇头道:“你们不论武功心法,均迥然有异,可知来自不同的传承。我从没有想过你和明瑶出自同一渊源。”   向雨田讶道:“你我从来没有交过手,你怎晓得我和明瑶各走不同的心法路子?”   燕飞道:“这纯粹出于一种直觉的认知,没有甚么道理可言。”   向雨田露出思考的神色,不住点头,似有所得,好半晌后再问道:“‘破碎虚空’又如何呢?这不单是我们圣门的最高机密,连圣门内知悉此事的人,也数不出多少个来,皆因牵涉到敝门的圣典,燕兄为何可随口说出来呢?”   燕飞满怀感触的暗叹了一口气。他情愿自己不知道“破碎虚空”的秘密,更没有结下金丹,能安分守己做个正正常常的人,和纪千千执手偕老。   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没有上窥至道,练成小三合,孙恩的一关他便过不了,也不能死后复苏,现在更必死于向雨田剑下。   从认识向雨田的第一天开始,直至此时此地,他仍没法摸得清向雨田的深浅,可知向雨田确是魔门继墨夷明后最出类拔萃的人物,武功不但在卫娥等三大魔门高手之上,更在李淑庄、谯奉先至乎陈公公之上。   假如他阳神复元,能否把向雨田看通看透呢?他不知道。只知道如现在与向雨田决一死战,胜败谁属,实难以预料。   燕飞心感难宣,报之以一个复杂难言、带点苦涩味道的笑容,平静地道:“此事三日难尽。贵门的宝典是否《天魔策》?”   向雨田剧震道:“燕兄令我愈来愈惊异了。燕兄可知若依我圣门的规矩,任何人提起《天魔策》三字,我们会立即杀之以灭口?”   燕飞懒洋洋地道:“那向兄现在是否准备要杀我灭口呢?”   向雨田仰天笑道:“规矩是死的,人却是活的,我向雨田怎会是盲从死规矩的人?不瞒燕兄,我虽出自圣门,但从不把自己当作圣门的人,更没有兴趣宣扬圣统,甚么以圣恩泽披天下。我向雨田便是我向雨田,至要紧是自由自在,无拘无束,追求我的梦想。这些话我从没有向人透露,包括明瑶在内,不知如何却会向你说出来,或许是我感到天下间只有燕兄一人能真的明白我。”   燕飞心中一震,向雨田说得对,他燕飞明白向雨田,向雨田也明白他,因为大家都晓得虚空可以破碎的秘密,明白“破碎虚空”是甚么一回事。   忽然间,他清楚掌握到向雨田的可怕处,他等若另一个孙恩,是属于那级数的人物。而世俗一般的道德标准,至或甚么江湖规矩,对向雨田根本不会起任何约束作用,因为向雨田早看破人间世只是某一层次的幻象,所以不会被这层次的现实拘囿。   如他误以为向雨田因与他有一段交情,便破例留手,亦会是大错特错。而实际上,自向雨田出现的一刻,他们便开始交锋,只是向雨田到此刻仍没法掌握到他的破绽,故而尚未出手。   事实上他也寻不到向雨田的弱点。   在不能施展小三合的情况下,他可以击败眼前的劲敌吗?他绝对没有把握。   燕飞微笑道:“向兄这句话错了,至少还有一个人,像我这般明白向兄。”   向雨田凝视着他,好一会后正容道:“那人便是孙恩,对吗?”接着耸肩装出一个趣怪的表情,颇有点洋洋自得,又透出发自真心的亲切,笑道:“哈哈!看你的表情便知我猜对了。这并不难猜,因为孙恩如果尚未能进窥人天之道的境界,哪有作燕兄对手的资格?燕兄今次到南方去,是否与老孙进行第三度决战呢?今次是不是以老孙惨败收场?”   燕飞仍是卓立天穴边缘处,没有移动分毫,但却是神态悠闲,似可以如此姿态直站至地老天荒。   向雨田见燕飞迎上自己的目光,却没有丝毫答话的表示,以带点不悦的语调道:“燕兄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燕飞心中再叹息一声。   向雨田虽是近乎孙恩般的难缠对手,但他却无法把向雨田视作如孙恩般势不两立的大敌,一来因曾与向雨田有一段交情,更因大家年纪相若,向雨田又是如此天才横逸,充满过人的魅力,他岂能无惺惺相惜之意?燕飞苦笑道:“今次我到南方去,确曾与孙恩第三度进行决战,结果并非如向兄所料的以孙恩惨败收场。勉强来说是大家见好即收,若说受伤,那孙恩的伤势要比我为轻。”   向雨田大感兴趣地道:“燕兄的答案确出乎我意料之外,且我愈听愈胡涂。如果燕兄说双方两败俱伤,不得不中止决战,我反可以接受,但听燕兄说的话,似乎非是这种情况。哈!我们仍是在叙旧的阶段,燕兄可否当我是个朋友,解开我的疑团呢?”   向雨田没有变,仍是他燕飞当年在长安遇到的那个人,对事物充满了好奇心,爱寻根究底。亦只有向雨田在这种双方动手在即的情况下,还可以与好友谈心般聊兴不减。   燕飞平静地道:“向兄可否先答我一个问题?”   向雨田摊手道:“你问我答,我问你答,这叫礼尚往来,公平得很,燕兄问吧!我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有些地方可能牵涉到师门方面,燕兄须为我保守秘密。”   燕飞哑然失笑道:“你这聪明的家伙,这么说,是逼我不得藏私了。”   向雨田毫无愧色地道:“我确是用了点机心,皆因发觉燕兄大不简单,与孙恩的三次对战更是隐含玄机,故令我好奇心大起,不得不找些东西来与燕兄交换。且必须把握机会,否则如干掉了燕兄,我岂非永远解不开心中的谜团吗?”   燕飞微笑道:“我只想问向兄一句话,我们是否非分出生死不可呢?”   向雨田沉默下去,好一会后叹了一口气,苦笑道:“只有在两个情况下,我才可以不动手:第一个情况是给你宰掉,当然一切休提;另一个情况是明瑶亲自下令我罢手。燕兄明白吗?”   燕飞皱眉道:“这么说,我们是非分出生死不可了?”   向雨田道:“这是我师傅临终时的遗命,他欠秘人的债,须由我去偿还,如此我便可以回复自由之身,可以随我的喜好爱干甚么便甚么,享受生命对我的赐予。你该明白明瑶是怎样的人,秘族的名誉凌驾于她个人的喜恶之上,甚至比生命更重要。今次她应慕容垂的要求,倾力而来对付拓跋族和你们荒人,是为完成对慕容垂的承诺,没有任何人事可以改变她的决定,也没有人可以阻止她。这亦是我还债的唯一机会,须为她瓦解荒人的抵抗力量,原本我答应为她杀三个荒人,便算还了欠秘族的债。可是我到边荒集后,心境起了变化,现在决定只杀一个人,便是你燕飞。杀了你边荒集将不战而溃,明瑶该没话可说了。唉!怎晓得燕飞便是拓跋汉,不过即使明瑶晓得此事,仍不会改变要我杀你的初衷,我明白她是怎样的一个人。我答应过她的,是不会不算数的。”   燕飞心境平和的聆听着,毫不惊异,且晓得墨夷明已经过世。从容道:“回复自由之身后,向兄会干甚么呢?”   向雨田欣然道:“在正常的情况下,我绝不会答燕兄这个问题。不过现在确有别于正常的情况,首先是我要以秘密来向你交换秘密,其次是动起手后,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说甚么都无关痛痒了,对吗?”   燕飞笑道:“向兄可知不论你说甚么,我也难辨真伪,何用泄出师门秘密呢?”   向雨田道:“或许燕兄尚未能真正明白我这个人。当然!有时我也会说谎,但不会向我喜欢或欣赏的人说谎,更绝不向我尊敬的对手说谎。”   燕飞道:“向兄肯说实话,当然最好!顺口问一句,如果我侥幸赢了向兄,向兄便没法达到明瑶的要求,情况又如何呢?”   向雨田微笑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燕兄虽身具超出一般武学范畴的玄功秘技,但仍远未臻足以击败我的境界,至于我如何晓得,则很难向你解说清楚。坦白说,这也是我肯向你说实话的原因,因为燕兄将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燕飞心中暗懔,若换了是别的高手,定会以为向雨田在虚言恫吓,但他却知道向雨田便像阳神未受损前的自己,能凭借纯精神的感应,掌握对手的实力。   向雨田正因看通看透元气受损的自己,才可以说出此等豪言壮语。在精神力的比拼上,他燕飞已落在下风。   燕飞没有因此生出丝毫惧意,更没为向雨田的轻视动气,非是因他能漠视生死胜败,而是向雨田尚差了一筹,未能看破他阳神的玄虚,只以为他功止此矣。   燕飞以微笑回报,道:“算我多此一问。好哩!让我先听向兄的老实话。”   向雨田沉吟片刻,点点头,然后道:“这还是我首次透露本身的秘密,纵然明瑶对我误会重重,我仍不肯向她泄露半句。忽然要说出来,感觉挺古怪的。”   稍顿续道:“好在燕兄知道《天魔策》是甚么一回事,省去我不少唇舌。《天魔策》共分多卷,书虽成于秦汉之时,但其渊源可追溯至三皇五帝的远古时代,后来成为我圣门的宝典,创出不同的流派。每卷均有名称,各述一套武功诀法,其中又以《道心种魔大法》享有最崇高的地位,被敝门誉之为宝典中的宝典,秘不可测,牵涉到天地的奥秘。自古以来,敝门虽人才辈出,据传却从没有人能竟全功,包括先师在内。而为了不使其他人知道有这么一种功法,我们都惯了称此法为种玉功。”   燕飞讶道:“只听名称,便知此功法诡奇怪异,难以常理测度。向兄回复自由身后,是否准备全情投入修行此法,再不理会其它事呢?”   向雨田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修练此法,必须断去七情六欲,由魔入道,至于其中细节,恕不详说了,说出来对燕兄亦有害无益,燕兄也不会感兴趣。”   接着舒一口气道:“说出来舒服多了。”   燕飞道:“敢问向兄修此奇法,已练至何等阶段呢?”   向雨田答道:“坦白说,开始修练《道心种魔大法》之时,我对书中所描述的,是半信半疑,岂知一发不可收拾,随着自身的体验和精气神上的变化,方知书中所言字字玄机,实有夺天地造化的奇效。不过我虽然自视颇高,但仍未狂妄至认为自己可超越所有古圣先贤,又或天分比我师傅更高。在殚思竭虑下,我终于从没办法中想出办法,就是要先大幅延长我的寿元,让我本身拥有比前人多上一倍或以上的时间,以勘破《道心种魔大法》的秘密。”   燕飞心忖假如自己有办法教晓向雨田结下金丹养出阳神,向雨田肯定感激得放弃决战。   他当然没有办法。   燕飞道:“竟有延长寿元的功法吗?”   向雨田道:“若要答你这个问题,我便要说出另一个秘密,如此恐怕到天亮我们也无法动手分出生死。”   燕飞道:“好吧!我收回这个问题如何?”   向雨田道:“或许现在燕兄比较明白为何我必须离开秘族、离开明瑶,因为我追求的并不是人世间的胜负成败,而是要勘破天地宇宙的秘密。这样说表面听来似有点不自量力、大言不惭,可是我该怎么说呢?只有这样做方能令我感到有意义,生命始可充满惊喜。燕兄明白我的话吗?”   燕飞淡淡道:“完全明白!”   向雨田一呆道:“真的明白?”   燕飞微笑道:“当向兄听过我即将说出来的一番话后,当晓得我这句话不是胡乱说出来的。”   向雨田双目神光剧盛,沉声道:“向雨田洗耳恭听。” 第十二章 误会了他   凯旋而回的边荒劲旅,从北门入集,正在夜窝子胡天胡帝的荒人蜂拥而出,万人空巷,挤在北门大道两旁,欢迎为边荒集而战的英雄们,为他们赢得漂亮辉煌的一战欢呼喝彩,一时烟花不住的送上天上,爆开一朵又一朵的彩芒,鞭炮声响个不绝。   荣归的战士四个一排,在主帅慕容战和一众领袖的带领下,昂然策马入集,两边的战士均手持高燃的火炬,使二千人组成的部队,变成一条见首不见尾的火龙,益添挟胜而还的气势和声威。   古钟楼的圣钟被敲得震天价响,一下紧接一下,每一下钟响都敲进荒人的心坎里,令人人血液沸腾,不能自己。   北颖口的敌堡箭楼已被夷为平地,经众荒人领袖商议后,均认为不宜派人留守,因为经此一役后,仍敢来太岁头上动土者,只是自寻死路的蠢蛋,何况已进入冬季,风雪肆虐下,要再建造具备规模和防御力的堡寨将困难倍增,荒人有了今次的经验后,自可从容应付。   慕容战和拓跋仪并骑而行,领头带着部队接受群众的欢迎,喊叫声潮水般起伏着,荒人的情绪陷于半疯狂的亢奋状态,感染了回来的战士,欢迎的和被欢迎的互相以夜窝族的和应方式尖声怪叫,更把激烈的气氛推上高潮。   慕容战向身旁的拓跋仪笑道:“这就是战胜的动人滋味。”   拓跋仪一边向夹道欢呼的群众挥手致意,答道:“今次虽是一场小战,规模远及不上两次反攻边荒集之战,却是意义重大,便像把紧扼咽喉的敌手斩断,令我们回复自由呼吸生存的活力。”   慕容战策马而行,领着部队缓缓注入夜窝子,古钟广场出现前方,傲立广场核心处的钟楼仍不住传来祝贺的钟音。   广场的欢迎阵势更不得了,以万计的人群拥往广场去,只留下仅容部队通过的空隙,让部队朝圣似的朝古钟楼推进,其它每一寸地方都挤满了激动欢呼的人,连青楼的姑娘也赶来加进欢迎的人潮去,其盛况可想而知。   留守边荒集的呼雷方、程苍古和费二撇等议会成员,则聚在观远台上,代表边荒集恭贺部队的归来。   钟声倏止,但余音仍萦绕在每一个人的耳际,好像钟音并没有停下来,还是一下一下的敲着。   部队抵达钟楼之前。   整个广场静了下来,只余火炬烧得猎猎作响的声音。   部队战士齐声吆暍,登时又惹起震天喝彩声,波浪般在广场来回激荡。   程苍古在观远台上高举双手,众人立即乖乖的肃静起来。   慕容战向着观远台大喝道:“我们幸不辱命,已把燕人在北颖口的布置夷为平地,斩杀其主帅,把燕人逐出边荒。”   他的话再引起可令人耳聋的叫好和嘶喊。   程苍古仰天长笑,连叫了三声“好”,然后道:“我代表边荒集向战士们致以最崇高的敬意,只要我们保持团结,人人为边荒集尽心尽力,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们,千千小姐和诗诗终有一天会回来。”   今次没有人能再克制激动的情绪,欢呼、烟花和鞭炮声把一切淹没。   祝捷的狂欢会展开了。   ※※※   燕飞淡淡道:“向兄可有想象过眼前所见到的情景吗?”   他已决定要告诉向雨田关于大三合的事,非因向雨田拿《道心种魔大法》的秘密来与他交换,也不是因向雨田比起其他人更能接受此等异事,而是他对向雨田生出相惜之意。   一旦动了手,就要比谁的剑快;谁的剑更锋利;谁更无情──。   向雨田不论其秘族的出身、墨夷明弟子的身份、其修练的魔功,都有种令人无法揣摩、诡异难明的感觉。加上其独特的性格,超乎常人的才智,可谓正邪难分。现在能打动他的,只有天地和生命之秘。或许他晓得“真实”的情况后,会如燕飞般感到人世间的斗争仇杀,是没有丝毫意义的。   事实上关于追求人生的目标,这点向雨田颇为接近孙恩,唯一差别在孙恩已亲眼目睹大三合的发生,不像孙恩的师尊和尼惠晖的爹般,一直到瞑目之日仍只能疑幻疑真,含恨而逝。   向雨田现出错愕的神色,见燕飞目光投往天穴,醒悟过来,一震道:“燕兄是指这个大坑穴?这不是由一块从天降下的庞大火石撞击而成的吗?说书是这般说的。唉!我被你弄胡涂了。”   燕飞首次感到向雨田战意减弱,两人虽隔着天穴,但向雨田的精神一直锁紧着他,只要他稍现破绽,向雨田的剑肯定会越穴攻至。   燕飞在采取守势,而向雨田则保持主动出击的姿态。   燕飞报以微笑。   向雨田苦笑道:“不要告诉我,这大坑穴是人力弄出来的,我绝不肯相信。”   燕飞从容道:“向兄猜中了一半,天穴并不是纯由人力弄出来,却是由人而起。”   向雨田双目神光闪闪,隔穴盯着燕飞,沉声道:“燕兄想说甚么呢?这个大穴与你和孙恩的决战有何关系?”   燕飞轻松地道:“没有这个天穴,我和孙恩之战将会是直至一方败亡方会罢休,但正因此天穴,战果方会变得如此离奇,令向兄百思不得其解。”   向雨田叹道:“燕兄不要卖关子了,小弟好奇得要命,爽快点把事实说出来好吗?大家总算朋友一场,当我在恳求你吧!”   燕飞哑然笑道:“向兄的好奇心很大。好吧!你听过大三合吗?”   向雨田一呆道:“大三合?我还是首次听到这个辞语,似乎属风水地学方面的用辞。”   燕飞道:“大三合你未听过,天、地、心三佩又如何?”   向雨田敛去丰富的表情,脸容立即变得充满冷酷的意味,缓缓道:“燕兄勿要愚弄我,天、地、心三佩我当然听过,那不过是道门中人骗人的玩意,你是否想告诉我,天、地、心三佩合璧后会出现大三合呢?”   燕飞油然道:“天、地、心三佩并非骗人的玩意,阁下眼前的天穴便是证物。”   向雨田凝视燕飞,一双虎目神光烁烁,然后目光投往天穴,再摇摇头,叹道:“如果不是由你燕飞口中说出来,打死我也不会相信。唉!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燕兄可否仔细点说出来?”   燕飞道:“我不想再提细节,总言之在机缘巧合下,我和孙恩在争夺天、地、心三佩之际,误打误撞地破解了道门千古不解之谜,令从没有人能使其合而为一的三佩归一合璧,出现了大三合的异事。”   向雨田抬起头来,双眼眨也不眨地凝望燕飞,道:“那传说中的洞天福地是否出现了?”   燕飞道:“我不知道。”   向雨田失声道:“甚么?”   燕飞沉声道:“我真的不知道,孙恩也不知道,只晓得虚空被炸开了一个仅能容一人通过的缺口,向兄身前的天穴,便是爆炸的遗迹。”   向雨田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燕飞敢肯定这有天纵之资的年轻高手,毕生未试过如此震撼,此刻的他该是头皮发麻,心中一片空白,以致一向能言善辩的他亦要哑口无言。   ※※※   “咯!咯!咯!”   郝长亨举手敲门。   尹清雅的声音传出来道:“是郝大哥吗?进来吧!”   郝长亨呆了一呆,推门进入小厅,尹清雅神采奕奕的坐在一角,正拿梳子梳理披肩的秀发,嘴角含笑,一派悠然自得的姿态。   郝长亨来到与她隔了一张几子的太师椅坐下,嗅到她浴后芳香的气息,心中涌起兄长对妹子般爱怜的感觉,笑道:“你怎知是我?”   尹清雅哂道:“猜也猜到哩!师傅要你来做探子嘛!好探清楚我的情况。清雅有说错吗?”   郝长亨有点尴尬地道:“说对了一半吧!我不可以关心你吗?”又岔开道:“为何把伺候你的珠儿、芳儿全赶了出去,你不用人伺候吗?”   尹清雅漫不经意地道:“我要独自想点东西嘛!回到家真好,有种焕然一新的感觉,放心吧!短期内我是不会离开的,你可以向你的帮主交代了。”   郝长亨失声道:“那长期又如何?”   尹清雅若无其事地道:“未来的事,谁算得准?人家肯乖上一段日子,算很懂事哩!”   郝长亨拿她没办法,改变策略,道:“帮主和我都认为清雅言之成理,荒人最特别的地方,是大家都在公平竞争下,各凭实力比拼挣得个人的身份位置。像我便不同,是因帮主看得起我,而他之所以看得起我,可能只因他欣赏我某一方面的才干,故而提拔我,情况确有不同。”   尹清雅放下梳子,平静地道:“郝大哥真的这么想吗?”   郝长亨为之愕然。   尹清雅叹道:“郝大哥这么说,是为了要与我同声同气,大家好说话。看大哥的表情,便知大哥是随口说说,并不认真。说实话吧!谁肯承认自己名实不符?但荒人却没有这方面的问题,高彦可以成为首席风媒,是靠他的本领赚回来的,绝没有人怀疑,这是我今次到边荒集最深刻的感受,虽然明知说出来只是逆耳之言,但却不能不说,因为我担心师傅,也担心郝大哥。问吧!你们是否想问我是不是爱上高小子?是不是非他不嫁?”   郝长亨仍是呆看着她,说不出话来。   尹清雅“噗哧”娇笑,道:“对不起!人家不是故意令郝大哥难堪的,只是这番话一直憋在心内,憋得很辛苦,说出来后痛快多了。”   又道:“这两天该有荒人大破燕军的消息传来,你们便知我不是长他们荒人的志气。”   郝长亨长长吁出一口气,惊喜万分的叹道:“清雅真的开始懂事了。”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人家甚么时候都懂事,只不过不说出来吧!因为说出来也没有人当作一回事。师傅很重视你的意见,你劝劝他吧!边荒集的确气数未尽,强如慕容垂每次去惹荒人都铩羽而归。何况荒人又没来惹我们,我们犯不着去惹他们。”   郝长亨苦笑道:“不关重要的事帮主或许肯听我说,但牵涉到争霸天下的大事,帮主自有主张,哪轮得到我多言?”   尹清雅嗔道:“郝大哥!”   郝长亨投降道:“我试试看吧!咦!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尹清雅好奇的瞪大美目。   郝长亨道:“由你去向帮主说,效果会比我去向他说更好。”   尹清雅怀疑地道:“真的吗?”   郝长亨笑道:“如你肯向帮主说心事话儿,帮主是求之不得,且会有最大的耐性。是哩!你和高彦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怎会肯让你回来的?”   尹清雅露出甜甜的笑容,道:“我和高彦?教人怎么说呢?这小子确是不折不扣的混蛋、蠢蛋,唔──还有是坏蛋。”   郝长亨失声道:“坏蛋?”   尹清雅嗔道:“不是你想的那样子。”   郝长亨摊手无言。   尹清雅现出沉醉的神色,悠然神往地道:“我被边荒迷倒哩!”   郝长亨未及反应,尹清雅叽叽呱呱兴奋地道:“到边荒后,时间飞快的过去,每一刻都有不同的变化,既步步惊心,又刺激好玩,高彦那小子的新玩意层出不穷,把燕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向雨田那家伙也相当不错,算他哩!”   一时间,郝长亨亦乏言以对,他身负的重任,是要摸清楚尹清雅和高彦的关系,好让聂天还决定应付的策略,但他却给尹清雅弄胡涂了。   尹清雅奇道:“郝大哥为何不说话?”   郝长亨把心一横,硬着头皮道:“你究竟和高彦有没有──嘿──有没有──”   尹清雅两边玉颊各飞起一朵红晕,今她更是娇艳欲滴,嘟起嘴儿道:“郝大哥不是好人,竟然问人家这种问题?”   郝长亨苦笑道:“是或不是,清雅只须答我一句,然后我可以向帮主交差,清雅也可以继续一个人回味边荒游的滋味了。”   尹清雅气鼓鼓地道:“是又如何呢?”   郝长亨默然片刻,忽然像豁了出去的断然道:“清雅该清楚你的郝大哥是站在你这一边的,郝大哥当然希望清雅能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   又叹道:“但帮主有帮主的想法,尤其他正与桓玄结成联盟,这方面不能不避忌。你也该清楚帮主的脾性,没有人可以改变他的想法。唉!我不是没有为你们说过好话,只是帮主完全没有动摇。”   尹清雅喜孜孜地道:“知道郝大哥对清雅这么好便成,其它的再不重要。”   郝长亨讶然往她瞧去,尹清雅的反应确实出乎他意料外,她说的话,令他心中充满暖意,这一刻,他愿意为尹清雅的未来幸福作任何事,虽然他仍没法逼自己去喜欢高彦。   尹清雅喜不自胜地道:“你去告诉师傅,雅儿是清清白白的,我本来并不打算解释这般羞人的事,但却不愿师傅误会高彦,他绝不是师傅想象中的那种人。他──嘿!他这人挺规矩的,对雅儿还很尊重,不敢──不敢有任何逾越,所以雅儿──雅儿──不说哩!郝大哥明白便成,就是这样子。”   郝长亨发觉高彦在他心中的形象立时大有改善,皆因与他先前的想法截然相反,不由得对高彦大大改观。   他开始有点欣赏高彦了。   尹清雅忽然连耳根都红起来,害羞的垂首道:“那小子还说,如果得不到师傅的允许,他──他──噢!我记不起他怎么说哩!”   郝长亨大奇道:“那小子竟会重视帮主的意向,真是天下奇闻。”   尹清雅又羞又嗔地道:“真的是这样子,我亲耳听他说的。”   若到此刻仍不明白尹清雅对高彦的心意,郝长亨便是大蠢蛋,更不配为两湖帮的第二号人物。   郝长亨问道:“那清雅又如何呢?”   尹清雅以微细的声音道:“郝大哥你就告诉师傅,一天他不点头,雅儿也会陪在他身边,孝顺他伺候他。快去!人家要睡觉了。” 第十三章 命中注定   向雨田目光投往天穴,久久不能言语,然后艰难地道:“竟然是真的,这就是破碎虚空?”   燕飞明白他的感受。   此刻的向雨田是又喜又惊,既兴奋又失落,处于极端矛盾的情绪里。令他喜的是“破碎虚空”是真的,惊是因被“破碎虚空”的威力吓倒了,眼前的天穴是完全绝对地超出人类的能力,就像一个要攀上峰顶的人,攀至筋疲力尽之时,发现真正的峰顶耸峙上方,在没法攀登的高处。   向雨田脸上血色尽褪,朝燕飞瞧去。   不用他出言相询,燕飞也知道他想问甚么,道:“有关三佩的传说,记载于《太平洞极经》之内,说及三佩的秘密,不但指出三佩合一会打开仙门,现出通往洞天福地的入口,还叙录了寻找三佩的方法,孙恩的师傅遂把《太平洞极经》毁掉,然后依法寻得三佩,可是穷其一生之力,仍没法令三佩合一,致三佩于他辞世后,成为女儿和众徒弟争夺的宝贝。向兄还认为三佩是道门骗人的玩意吗?”   向雨田沉声问道:“大爆炸发生时,你和孙恩在哪里呢?”   燕飞答道:“我们就在现时天穴核心处的附近,爆炸把我们送往天穴之外,同受重创。”   向雨田呼出一口气,忽然回复了常态,叹道:“好小子!差点给你骗了。”   燕飞心中剧震,不但明白了向雨田为何忽然认为他在说谎,更掌握到自己忽略了其中一个至重要的关键,现在被向雨田提醒了。   燕飞按下内心的兴奋,道:“三佩合一后,天地陷进无边无际的绝对黑暗里,偏是你可以清楚看到合璧的诡异情况,两股光芒万象的能量在交缠互动,然后倏地收缩至一点,就在这一刻,我感应到这一点存在着一个可容一人穿越的空门,而在这道仙门的另一边,存在另一个没有止境、奇异莫名的空间,就在我正犹豫该否通过仙门,去看看那边究竟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狱之时,大爆炸发生了,当我回复神智,便是向兄现在见到的景况。向兄仍在怀疑我骗你吗?”   向雨田虎躯轻颤,发起呆来。好一会后才道:“孙恩错失良机,他不是一直在找寻破空而去的机会吗?”   燕飞心中惊叹,他虽不住在解答向雨田的疑问,但也同时得益,被这聪明的家伙不住启发,令他能更进一步掌握“破碎虚空”的秘密。道:“这个问题最好由孙恩来回答,在我来说,当时我有动弹不得的感觉,或许是因我过度震骇,又或三佩合一产生出某种克制着我的力量,现在我回想起来,仍难分辨清楚。”   向雨田皱眉苦思,又问道:“这么惊人的大爆炸,燕兄和孙恩怎可能存活下来呢?”   燕飞一直隐瞒着关于尼惠晖当时亦在场的事,为的是不愿埋香穴中的她被打扰。以向雨田的性格,如晓得她葬身之处,说不定会把她挖出来,以证实爆炸的情况。燕飞透露的事,把向雨田的心神全吸引了,再没有兴趣去理其它事。   燕飞道:“这牵涉到我和孙恩的功法,勉强可以这般说,就是三佩合一的力量,与我们有相克之处,亦有相生的地方,非尽是破坏和毁灭性的力量。对天穴的来龙去脉,我可以说的便是这多,至于是否事实,由向兄自己作出判断吧!”   向雨田苦笑道:“这岂是可以胡诌得来的?何况我把《道心种魔大法》翻看到可以背出来。换了小弟是燕兄,大概也可以活下来,因为我己结下魔种,不过仍要错失千载一时的良机,因为我的魔种尚未成气候。唉!从我自身的体会,可知燕兄和孙恩该已结下道家传说中的内丹,与我的魔种异曲同工。”   燕飞心里翻起巨浪,心忖如果不是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休想向雨田会泄露魔种的秘密,这代表“破碎虚空”是可透过不同的功法达致,此情况对他有很大的启示。   向雨田叹道:“既是如此,你和孙恩还有甚么好打的?”   燕飞点头道:“的确没有甚么好打的,但既然仍斗个不休,为的当然也是‘破碎虚空’,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向兄是否仍坚持要杀我呢?”   向雨田探手后方,握着剑柄,缓缓道:“燕兄肯说出天穴的秘密,是一番好意,令我非常感激。唉!燕兄可知你想我放弃干戈的一番忠言,却是适得其反,令我更想回复自由,放手去做自己的事。只有杀了你,我才可以无牵无挂,再不用背负师门欠秘族的债,我和你的决战是注定了的,燕兄勿要怪我,要怪便怪老天爷吧!”   向雨田腾身而起。   ※※※   崔宏和长孙道生从睡梦中被唤醒,奉召去见拓跋珪。   拓跋珪神情肃穆的坐在大堂的一角,着两人左右坐下后,淡淡道:“我明天要大举搜捕秘人。”   两人均感愕然,早前拓跋珪方准备以静制动,不会因秘人的挑衅而劳师动众,现在又忽然改变主意,且急切至等不及天明,令人大感疑惑。   两人知他脾性,一时都不敢说话。   拓跋珪忽然笑起来,开怀地道:“你们定是以为我疯了。”   自秘人连番施袭后,他们已很久没有见过拓跋珪如斯开心的模样,两人你眼望我眼,不知发生了甚么事。   拓跋珪轻松地道:“我刚见过由拓跋仪从边荒集遣来传口信的信使,得到了非常重要的消息。”   崔宏和长孙道生听得精神大振,晓得此消息当是非同小可,否则以拓跋珪的沉着冷静,是不会立即急召他们来见。同时隐隐感到他并不是真的要大举搜索秘人,因为那是不会有成效的。   拓跋珪沉吟起来。   两人更觉奇怪,甚么消息令拓跋珪要在心中思量后方可以道出来呢?拓跋珪道:“现在我说出来的话,只限于你们和张衮知道,其他人都要瞒着。”   两人点头答应,心中更疑惑了。   拓跋珪道:“边荒传来的口信,令我掌握了慕容垂的全盘战略大计,首先他派人封锁北颖口,截断我们和边荒集的联系,然后再集中力量打击我们。哼!慕容垂的手段确是了不起,只没有想过我可以掌握他最机密的事。他的败亡已注定了。”   两人听得一头雾水。   事实上也难怪他们,现在拓跋族的情报网已因秘人的骚扰破坏,陷于半瘫痪的状态,等于失去耳目之灵。边荒集显然处于更不堪的境地,为何偏是边荒集传来可令拓跋珪掌握慕容垂作战机密的情报呢?两人自是百思不得其解。   拓跋珪道:“北颖口的事,由荒人自己去解决,我深信荒人有这个本领,你们数天内会收到捷报。”   长孙道生愕然道:“我们?族主要到哪里去?”   拓跋珪欣然道:“我们逐一来说,先说慕容垂的手段。慕容垂今次是把主力放在我们身上,一方面指使秘人来牵制我们,乘机重整阵脚,休养生息,等待明年春天的来临;另一方面则煽动赫连勃勃,利用统万接近盛乐的方便,突袭仍在重建中的盛乐,把我们的根本摧毁,孤立陷身长城内的我们。如他的奸谋得逞,我们将只余待宰的份儿。”   崔和长孙道生同时色变,更感错愕。   崔宏忍不住问道:“慕容垂煽动赫连勃勃一事该是极端秘密的事,两方均会尽力保密,因为泄漏出来便不灵光,消息更不可能传至道路已被燕人和风雪阻隔的边荒集,其中会否有诈呢?”   长孙道生点头认同。   拓跋珪现出一丝令人高深莫测的笑容,道:“此消息千真万确,你们不用有丝毫怀疑,最精采处是慕容垂和赫连勃勃绝不晓得我们得悉此事,所以赫连勃勃的突袭会变成送死,我还会设法令赫连勃勃以为慕容垂设计害他,慕容垂和赫连勃勃永远没法再合作。哈!确是精采。”   崔宏和长孙道生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拓跋珪见状,微笑道:“你们要绝对地信任我的判断和决定。明天我们装作大举搜捕秘人,逼他们收敛,然后我会亲率二千精锐潜返盛乐,只要能瞒过秘人,胜利将在我手心之内。”   崔宏欲言又止。   拓跋珪从容道:“很快你们会知道我的决定是对的,赫连勃勃由我去处理,你们只须守稳平城和雁门,静待燕飞来临,有燕飞出手,秘人的问题将迎刃而解,余下的便是我们和慕容垂天下谁属的决战了。对我的决定,你们不可有丝毫怀疑,否则只会误事。明白吗?”   他说的话透出强大无比的自信,更有一往无前的斗志和决心,具强大的感染力。   崔宏和长孙道生轰然应诺。   (卷三十五终) 卷三十六 第一章 球内玄虚   当向雨田从对面天穴的边沿处腾身而起,以燕飞的智慧眼力,一时也不由大感奇怪。因为除了忽然长出一双翅膀,否则向雨田一定会往天穴掉落下去,世上没有任何人可在一跃下越过三十多丈的距离,能横跨半个天穴已可稳坐天下第一轻功高手的宝座。   高手相争,特别像燕飞和向雨田这种级数的高手,最大的顾忌是绝不可以让对方看穿看破,如眼前的情况,如果向雨田被燕飞掌握到何时力尽?何时由上升变为下降?落往天穴哪一个地点?向雨田将尽失主动,战局的进行势被燕飞操纵。向雨田就地一跃,其中不能有丝毫含糊或存侥幸之心,否则一个失着,足可决定向雨田的败亡。   向雨田斜飞往上,直抵离地面近三丈的高空,下临深达十多丈的天穴。   燕飞看不破向雨田。   纵然他阳神无损,恐怕仍未能看破、掌握身具魔种的向雨田的力量和意向,便像向雨田也看不破结下金丹的燕飞。   此时燕飞的心神静如止水,无喜无惧。虽然不能使出“仙门剑决”,以小三合破对方的魔种,但他由太阳真火和太阴真水作后盾的日月丽天大法,仍令他有足以杀敌制胜的强大实力,问题在他如何把真火和真水融入剑招内。   向雨田横渡至天穴三分之一的上空处,开始下降。   如果燕飞肯定向雨田力尽,此刻将是最佳的攻击时刻,只要投身天穴,他便可足踏实地的攻击从十多丈高空掉下来的向雨田,保证可杀得向雨田全无还手之力,直至向雨田落败身亡。   但燕飞仍凝立不动,神态悠闲写意,似在欣赏向雨田表演杂耍。   向雨田大喝一声“好!”忽然手上多出了个链子铁球,右手持链子一端的铁环,把铁球在头顶上方挥动着,愈转愈快。这举动并没有令他往上回升,反加速下降。   “锵!”   蝶恋花出鞘。   向雨田这时降到与燕飞同一高度,倏地铁球往燕飞投至,扯得向雨田笔直地朝燕飞平飞而去。   燕飞双手握着蝶恋花,高举过头,铁球迅速接近,不住扩大,变成充天塞地的黑球,声势惊人至极点。   燕飞终于明白了魔种的厉害,与孙恩的黄天大法实有异曲同工的神妙处。   向雨田藉挥动链子球,把真力借旋转注入铁球去,当真力蓄至巅峰,便把铁球射向燕飞,铁球再非一件普通的武器,而是向雨田集全身精气神的一击,紧锁燕飞,令他避无可避,只有全力还击。   只看向雨田挥动铁球娴熟自如的手法,可推想这铁球在他手上会使得出神入化,奇招绝艺层出不穷,教人难以抵挡。   更令燕飞骇异的是铁球出现在向雨田手上时,再不是一件死物,而是像活过来般,充满神奇又邪恶的意味;充满了血腥和杀戮的惊人感觉,有如来自魔界的妖物。   铁球眨眼间的工夫已逼至丈许开外,如迅雷轰至。   燕飞一声长笑,往后退开,蝶恋花画出一圈圈的剑劲,进阳火,太阴真气从剑锋喷射而出,形成一个接一个、以乍阴至纯、阴中之阴的真气凝然急旋的“气球”,迎上向雨田这威力无俦的一击。   这是没有小三合威力的“仙踪乍现”,却是能把两种极端相反的真气发挥至极的招数。   “轰!”   闷雷般的一声爆响,向雨田邪异舞动着的铁球,狠撞在燕飞剑锋射出的第一个气团上。   气团碎裂。   轰鸣声爆竹般连续爆响,向雨田的铁球势如破竹的连破七个气团,表面看是气势如虹,但燕飞已知向雨田铁球上的气劲,正不住被太阴真劲磨蚀消解,蕴含的力道被削弱近半,再不如先前之勇。   向雨田双目闪过骇异之色。   燕飞由退改进,化进阳火为退阴符,太阳真火贯注蝶恋花,趁向雨田难以改势时,一剑直搠而去,“当!”蝶恋花像一道闪电般,以最精准的角度、惊人的高速、一往无前全没有留手的气势,命中铁球。   气劲爆响,以剑锋和铁球为中心产生的惊人能量,刮得地面积雪向两旁卷旋开去,声势惊人至乎极点。   燕飞浑体剧震,往后飘退,向雨田则闷哼一声,铁球弹上半空,保持旋转,脚下却一步一步的似有千斤之重般,直退至天穴边沿处,刚才燕飞立足之地,方煞停下来,形相动作都非常怪异,难以形容。   比起来,向雨田退了只十步,而燕飞则飘退近五十步,看似落在下风,事实上向雨田是不能再退,否则就会掉往天穴,威势全失,变成只有捱揍之局。   铁球落下,向雨田竟把铁球捧在胸口处,双目一眨不眨地瞪着远处以剑遥指着他的燕飞,沉声道:“这是甚么功法?竟能把剑劲变成凝而不散的实物,且有七重之多,化去我这必杀的一击。”   燕飞表面虽不露半点痕迹,事实上心中却翻起狂涛骇浪,他本凭此奇招,多少可令向雨田受点伤,至不济也可以把他击落天穴,狠挫其气势。岂知向雨田不但丝毫无损,且立稳天穴边沿处,气势既没有受挫,精气神也没减弱,由此可见,他的魔种绝不在自己的金丹之下,向雨田肯定是孙恩或慕容垂外,有资格和他燕飞一决雌雄的强劲大敌。   燕飞还剑鞘内,微笑道:“布下气环的是纯阴真气,反击向兄铁球的一剑用的却是截然相反的纯阳真气,向兄分辨不出来吗?”   向雨田哑然失笑道:“我怎会分辨不出来呢?只是我过于震惊,忍不住便说出口来。难怪燕兄的蝶恋花能独步天下,原来竟是一身兼具两种截然相反的功法,真教人难以置信。”   燕飞好整以暇地道:“我满足了向兄的好奇心,现在轮到向兄回报我哩!”   向雨田露出警惕的神色,道:“燕兄想问甚么?”   燕飞徐徐道:“向兄在铁球内藏着甚么东西呢?”   向雨田愕然道:“燕兄是第一个感应到铁球内藏乾坤的人。不过这个我问你答,你问我答的交易似乎有欠公平,因为如果我不揭露答案,任燕兄想象力如何丰富,亦休想猜中。可是燕兄兼具至阳至阴的剑术,我早心中有数,只不过是由燕兄亲口证实吧!”   燕飞哂道:“不公平又如何呢?你不是有信心杀我吗?纵使你告诉我铁球内的秘密,人死了还如何泄露出去?”   向雨田沉吟片刻,点头道:“好吧!我可以告诉你。”   燕飞讶道:“向兄不用勉强,我只是随口问问,你是否说出来并不打紧。”   向雨田苦笑道:“你现在想不听也不行,因为我是不安好心,既然给你晓得秘密,唯一保密之法便是杀了你来灭口。”   燕飞欣然道:“那兄弟便要洗耳恭听。”   向雨田目光灼灼地打量他,奇道:“我们已硬拼了一招,严格来说是小弟占了上风,至少我成功把你逼退,占据了你先前的位置,难道你到此刻仍认为自己有胜算吗?”   燕飞微笑道:“我对口舌之争没有丝毫兴趣,请向兄先道出铁球内的秘密,再动手见个真章,如何?”   向雨田长笑道:“让我先看看燕兄是否有资格分享我的秘密吧!”   向雨田晃动了起来。   动的先是铁球,向雨田双手松开,铁球往下急坠,到离地寸许的距离,铁球往右荡去,向雨田反向左移。接着铁球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有时更在他头顶来个急旋,而向雨田则似完全被铁球带动,以燕飞从未见过飘忽难测、快缓无定的奇异身法,朝燕飞逼去。   燕飞凝立不动,进入止水不波的剑境。   向雨田比他预料的更强横,只要一个错失,他将陷于万劫不复之地,即使他阳神无损,能否击败身具魔种的向雨田,仍属未知之数。   “锵!”   蝶恋花二度离鞘。   ※※※   拓跋珪进入房内,楚无暇拥被坐在床上,秀目闪闪生辉在黑暗里盯着他。   拓跋珪在床沿坐下,讶道:“无暇没有睡吗?”   楚无暇摇首道:“我刚起来,发生了甚么事?为何这么吵呢?”   拓跋珪没有解释亲兵们正在准备行装,反问道:“有件事我一直没有问你,你和波哈玛斯的恩怨是如何发生的?”   楚无暇平静地道:“换了任何人来问我,我楚无暇绝不会透露半句话,只有族主是例外。当我见到这个波斯人,虽然我和他无冤无仇,且不晓得他是何方神圣,但我却立即出手,毫不犹豫,族主明白我为何要这样做吗?”   拓跋珪探手拍拍她脸颊,苦笑道:“恐怕波哈玛斯本身亦一头雾水,不知因何触犯了你这位怒美人,我又怎会明白呢?”   楚无暇微笑道:“族主是明白的,只有族主方能明白我。当时波哈玛斯在修练一种奇功,且行功正至最紧张的关头,若他成功,中土将多出一个可怕的人,于是我出手对付他,而他则被逼应战,致其修行功亏一篑,我们的仇恨就是这样结下来的?族主为何忽然提起来,今夜的行动竟与他有关系吗?”   拓跋珪略一沉吟,道:“可以这么说,我必须立即赶返盛乐,以应付赫连勃勃的突袭。”   楚无暇皱眉道:“我最清楚小勃儿的性格,照道理以他的为人,只会坐山观虎斗,而不会插手到族主和慕容垂的斗争里来。”   拓跋珪欣然道:“差点忘了小勃儿是你爹的大弟子,无暇当然清楚他的为人行事。哈!道理是没有甚么道理,但此事却千真万确。”   楚无暇道:“不对劲!此事是否有诈?旨在诱族主回防盛乐。”   拓跋珪不悦道:“我说此事是千真万确,便是千真万确,如果小勃儿真的进犯盛乐,在没有防范下,盛乐肯定捱不过三天。”   接着唇角飘出笑意,柔声道:“可是若小勃儿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当儿,却给我扯他的后腿,小勃儿的铁弗部匈奴,将永远不能翻身重来。”   楚无暇沉默起来,嘟长了小嘴。   拓跋珪发觉自己语气用重了,探手搂着她香肩,道:“小勃儿反复难靠,谁都不了解他心中的想法,或许他认为我比慕容垂更可怕,对他的威胁更大,加上有波哈玛斯从中穿针引线,让慕容垂许他种种好处,打动了他,谁说得上来呢?”   楚无暇伏入他怀里,用力搂紧他的腰,舒服的吁出一口气,轻轻道:“在慕容垂或赫连勃勃身边,是不是布有族主的人呢?”   拓跋珪抚摸着她香背,笑道:“无暇确是冰雪聪明,不过这些事你不用理会,你好好养伤,打垮小勃儿后我立即回来陪你。”   楚无暇坚决的摇头道:“我的伤势已没有大碍,假设族主不带无暇去,会是大错特错。”   拓跋珪兴致盎然的问道:“无暇去了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楚无暇柔声道:“首先是因为我明白赫连勃勃,他如真的进攻盛乐,为的该非慕容垂给他的所谓好处,而是为了我楚无暇,为了佛藏,只有他知道那是多么惊人的财富。他更猜到我已把佛藏献与族主,由于搬运困难,兼有秘人拦路,起出的佛藏肯定仍在盛乐,而事实也是如此。”   拓跋珪同意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对!如赫连勃勃以奇兵突袭的方式攻陷盛乐,佛藏将尽归他所有,所以当他从波哈玛斯处获悉无暇投靠了我,登时心动起来。”   楚无暇从他怀内仰起如花俏脸,道:“其次,因着我和赫连勃勃的关系,在某些情况下,无暇说不定能发挥妙用。”   拓跋珪细审她娇秀的玉容,摇头道:“我绝不会让你去冒险的,小勃儿有甚么斤两,我拓跋珪一清二楚,岂容他有浑水摸鱼的机会?”   楚无暇现出迷醉的神色,道:“我最喜欢听族主以这种不可一世的语气说话,也最喜欢看族主这种气概。”   拓跋珪冷静地道:“无暇在迷惑我吗?”   楚无暇伸展动人的肉体,闭上眼睛昵声道:“我不是迷惑族主,而是在引诱族主。族主不怕旅途寂寞吗?让无暇在温暖的帐内恭候族主、伺候族主,为族主分忧解疑,不是一椿乐事吗?”   拓跋珪苦笑道:“温柔乡是英雄冢,这是汉人既凄美又可怕的一句话,此正是我想你留在平城的原因,你却以此作随行的一个理由,令我不知该如何答你。”   楚无暇张开美目,亮闪闪地看着他,道:“无暇精善男女采补之道,不但不会令族主沉迷女色,还可令族主在战场上更威风八面。族主难以安眠,皆因心情紧张,未能放松自己,无暇心甘情愿为族主献上一切,令族主享受到前所未有的滋味。”   拓跋珪叹息道:“告诉我,你对燕飞是否存有报复之心,我要听的是实话,千万勿要骗我。”   楚无暇双目射出凄迷神色,道:“难怪族主一直对我有提防之心,原来仍在为我与燕飞的纠葛耿耿于怀。我要怎样说族主才能明白无暇呢?在战争中,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燕飞不是杀人便是被杀,为的并不是个人恩怨。族主于无暇最艰难的时刻,伸出援手,无暇心中是感激的,所以向族主献上佛藏,无暇对族主再没有任何保留,族主仍在怀疑无暇吗?”   拓跋珪对楚无暇这番肺腑之言似毫不受落,沉声道:“看着我!”   楚无暇迎上他的眼神,一脸狐疑的神色。   拓跋珪正容道:“看着我!然后告诉我你对燕飞杀父之仇再不放在心上。”   楚无暇一字一字的徐徐道:“我楚无暇以祖宗的名字立誓,我心中绝无报复燕飞之念,如违此誓,教我不得好死,纵死也没有葬身之地,曝尸荒野。”   拓跋珪把她拥入怀里,欣然道:“好吧!今次我就带你去。快起来收拾行装,我们将于天明前出发。”   楚无暇反搂紧他,激动地道:“无暇终于拥有一个家哩!对族主的恩宠,无暇愿意以死作回报。”   拓跋珪拥着她火辣的娇躯,心中却想着她刚才的眼神,对善于观察别人眼睛的他来说,楚无暇对燕飞杀父之仇并非全不介怀,但她既立下誓言,自己当然该信任她。   他真的该信任她吗?   他胡涂了。 第二章 灵剑护主   燕飞从未见过这种武功。   对武者来说,不论刀枪剑戟,又或奇门兵器,都只是一种格斗的工具,高下之别,在乎使用者驾御兵器的火候和手段。   可是眼前的向雨田,令他颇有点弄不清楚究竟是人为主,铁球为副;抑或铁球为主,人为副?弄不清楚谁方是被驾驭的“工具”。   向雨田和他手上铁球主从的界限模糊了,产生出一种互动的关系,铁球像变成有自己意志和思想的活物,既依从向雨田,又主宰着向雨田,有点类似他燕飞和蝶恋花的关系。   这理该是一个错觉,可是燕飞偏感到事实如此,由此可知向雨田这套铁球奇技是如何了不起。   向雨田和铁球融浑成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影、球影交织而成完美无瑕,没有任何破绽空隙可循的强大阵式,令人全然没法捉摸,飘忽难测的方式,忽左忽右、倏来忽往地朝燕飞接近。   燕飞搜索枯肠,一时间仍没法从“日月丽天大法”的剑招里,找到一招半式,以应付向雨田这肯定处于自创、别出心裁的功法。   如果他没法立即创出新招,勉强应付,将会应验向雨田的预言,见不到明天的朝阳。   “锵!”   蝶恋花出鞘,正竖身前,往上旋动,直冲头顶上去。   进阳火。   太阴真气以蝶恋花为核心,凝集扩展,形成一个不住加强的气场。   这招可算是“无招之招”,偷师自卫娥奇异的气劲场,又比卫娥的气场精纯洗练,因为是由阴中之阴的先天气劲打造,与卫娥仍杂阴中之阳的气场当然不可以同日而语。最厉害还是太阴气聚而不散,除非向雨田踏入气场的范围,否则根本不晓得燕飞此招的妙用。   天地间不论千门万类的真气,说到底仍是由阴阳二气所组成,所谓一阴一阳之为道,等如天气,寒暖潮湿,也不外乎水火二气相交,加上因人而异,致有千变万化。   而火曰“炎上”,水为“润下”。此为水火的特性,燕飞蝶恋花由下而上的施发太阴真气,正是因为其“润下”的特性,让太阴真气一重一重的徐徐下降,把自身笼罩,形成一个以他为中心的凹陷气场,布下陷阱,待向雨田上当。   燕飞立足处的地上积雪卷旋而起,既壮观又令人有惊心动魄的感觉。   向雨田双目闪过惊异神色,蓦地大喝一声,人随球走,迅速逼近,攻击燕飞右肩。   剎那之间向雨田投进太阴真气气场去,铁球竟抖动起来,球和手之间出现波动的形态,本来不可分割的整体感觉,终于出现不应有的破绽,变得人归人,铁球归铁球,再非浑然天成。   燕飞一声长啸,化进阳火为退阴符、高度集中的太阳真火贯注蝶恋花,先在他头顶回旋一匝,方收剑胸前,再两手握剑,朝铁球推去。   最神妙的事发生了,整个太阴真气场被牵动诱导,化为一球气劲,随剑劲往向雨田印去,效果好的出乎燕飞料之外。   此招实受孙恩启发,当夜决战缥缈峰,孙恩以“黄天无极”向燕飞发动最猛的攻势,燕飞在败亡的边缘,悟出以太阴真水天然吸引太阳真火的特性,令孙恩的“黄天无极”偏移,破了孙恩的终极绝招。   今次他先使出从卫娥偷学过来的气场,然后再利用至阳吸引至阴的特性,带动整个气场迎击向雨田,便如向雨田的“人球混一”,都是史无先例的奇招。   “当!”   燕飞全身剧震,五脏六腑像翻转过来似的,断线风筝般往后抛飞。至此方知向雨田的铁球,非只是一击之威那般简单,而是注入了多重气劲,等于数个向雨田连手合击,如不是凹陷的气劲场先挫其锋锐,只此一击,足可要了他的小命。   “蓬!”   轮到化整个气场为一球的太阴气劲,撞上向雨田仍是气势如虹的铁球。   向雨田的情况并不比燕飞好上多少,惨哼一声,连人带球硬被震退,直退回天穴边缘,每退一步都在雪地上留下深达尺许的足印。   燕飞终于停定,心叫好险,蝶恋花遥指距离拉至十多丈远的对手。   若稍有差池,此刻已分出胜负,向雨田魔功的厉害,确在他想象之外。   向雨田又向他走回来,神态轻松的把铁球搭挂肩膀上,垂吊身后,摇头笑道:“燕兄果是名不虚传,教我大感意外,连续两次封挡我的必杀技,令我只好改变战略,再不和你比拼招数,而是和你比拼速度和反应,在这方面,我师尊曾说过,我该是天下第一的。”   燕飞心中一震,向雨田在受了他一记“日移月动”后,竟仍然丝毫无损?同一时间他更掌握到对手的真正意图。   向雨田并非如他所说的比拼速度、反应,而是要和燕飞比拼精神力,也是燕飞阳神受损后最弱的一环;最致命的破绽。   向雨田故意装作轻松悠闲的朝燕飞走过来,正是要向燕飞逐渐提升精神上的压力,攫取燕飞的心神,从精神的层面上摧毁燕飞的防御、斗志和能力。   一般的高手当然没有此本领,但是具魔种的向雨田,正拥有这种类似金丹秘不可测的超凡神力。   早在向雨田起步之初,燕飞已感心神被制,幻觉丛生,不但没法把握向雨田逼来的速度,且还生出向雨田逐渐远去,于是事截然相反的错觉,而向雨田的话声却灌满耳鼓,震荡着他每一道经脉,令他有立足不稳,没法提劲的骇人体验。   燕飞便像陷身一个噩梦里,浑身乏力,且首次拥起失败绝望的情绪。   若他不能在向雨田发动攻击前回复过来,明年今日此时将是他的忌辰。   他定要“醒转”过来,好应付向雨田这挟强大精神力的一击。   燕飞心中一动,想到了能“醒转”过来的一个可行的办法。   剑回鞘内。   只有蝶恋花还鞘的清音,方可以把他散失的精神重新凝聚起来,化解向雨田魔种的精神大法。   “锵!”   逼近至五丈外的向雨田全身一震,愕然止步。   怎会是两下清声而非是应有的一下鸣音?   连燕飞也感意外。   就在蝶恋花完全插入剑鞘前的剎那,燕飞的精神倏地扩展,直延伸往无限的远处,恰好感应到来自远方纪千千仿如杜鹃啼血的悲怆呼唤,就在这一剎那,燕飞与纪千千的心灵紧密地结合在一起,但只有眨眼的工夫,然后两人的心灵倏地分离。   虽只是电光石火的瞬间,但这对苦恋的男女已完全了解对方的情况,传递了心曲。   于精神扩展的一刻,燕飞便像震断了向雨田加诸身上的所有精神力的绳缚,挣脱了向雨田精神上的克制,回复自由之身。   燕飞的阳神复元了,就在此要命的时刻,究竟阳神的复苏是由纪千千的呼唤引发,还是在形势紧逼的生死关头重振威风?燕飞真的弄不清楚。   燕飞完全回复过来,心灵晶莹剔透,无有遗漏,幻觉消敛无踪,且因成功向纪千千报了平安,心情大佳,含笑看着眼前可怕的劲敌。   向雨田一脸惊异神色,在五丈外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神色凝重地道:“燕飞你是否一直在装蒜?”   燕飞明白向雨田的感受,现在的自己与阳神重新契合,再不像先前般能被向雨田控制和掌握,等于另一个人,当然教向雨田惊异莫名,以为他一直在弄虚作假。   燕飞自然不会说破,全身气脉舒畅轻松,失而复得的动人感觉,令每一个毛孔都在欢呼咏唱,微笑道:“向兄不是要比拼速度和反应吗?为何半途而止呢?”   向雨田忽然道:“燕兄不要再耍我了。告诉我,为何你的蝶恋花竟可自行发出鸣叫?”   燕飞欣然道:“向兄的耳力教人惊异,竟可以听出蝶恋花是在触鞘前发出鸣声。哈!这该是一个秘密,向兄若想知道,好该用一个够份量的秘密来交换。”   向雨田哑然笑道:“燕兄倒懂得斤斤计较,好吧!让我告诉你,我这链子铁球的故事。这个铁球是我亲自动手铸炼打造,本身虽非凡铁,但其真正用处却在于藏物,又可作武器,一举两得,我名之为‘铁舍利’,这个秘密够份量吗?”   燕飞皱眉道:“铁壳内藏的是什么神妙的东西呢?为何竟以舍利为名?”   向雨田苦笑道:“你好像比我更爱寻根究底,这个秘密换秘密的交易暂时告吹哩!待我回去好好想想是否划算,再来找你如何?”   燕飞讶道:“向兄肯不动手当然最理想。”   向雨田叹道:“我只是暂时休战,另找个地方整理脑子内乱成一团的东西。我们的一战是在所难免。这样如何?今天子时已过,就再接着来的第二个子时初,我与你在边荒集古钟楼上的观远台决一生死。”   燕飞淡淡道:“向兄想清楚点吧!人若死了,就什么都没有,向兄的远大理想亦会随之云散烟消。”   向雨田哈哈笑道:“燕飞你勿要唬我,你有什么斤两,我大致上已摸通摸透,只不过因想不通你的蝶恋花为何可以自行鸣叫,挫了锐气,方肯暂且休战,非代表我怕了你。”   燕飞语重心长地道:“正是此事,恰是向兄败亡的因由,还请向兄三思。”   向雨田没好气地瞪他一眼,大笑去了。   燕飞盘坐天穴之旁,思索武学上的问题。   他必须想出一套全新的“日月丽天大法”,以应付现时的局面。   他的阳神真确的完全复元过来,他感觉得到。今次的阳神受损,对他是得多于失。以前他对阳神总是迷迷糊糊,因为阳神是无形无影,捉不着摸不到。可是在阳神受损的一段日子里,他清楚感到阳神有与无的分别,且是截然有异的分别。那完全是一种精神上的感觉,也影响着他的情绪。   好像现在他阳神复元了,所有扰人的情绪立即不翼而飞,整个人充满生机和斗志,精神的境界更是圆满无瑕,一切自具自足。   全赖安玉晴至阴之气的恩赐,启动了阳神的生机,一切出乎天然,不由人的意志和期望操控。   另一得益是他被逼在没有阳神的“支援”下,纯以太阳太阴二气,融入“日月丽天大法”内,创出奇招,使他更有信心可在杀伤力奇重的“仙门剑诀”外,创造出新的“日月丽天大法”,让他更可随心所欲,而不须动辄以“小三合”来和敌人分出生死。   现在他已有两招在手,就是“仙踪乍现”和“日移月动”,都是利用阳火阴水的特性,能人之所不能。   而阳火阴水既可互利互补,也可以独立施用。   纯阳之招又如何?   纯阴之招又如何?   阳主进,阴主退!以阳火作攻,阴水主守,岂非是天衣无缝,彷佛天成的进击和防守招数吗?   像燕飞这般的高手,只要在脑海中思量,便知招式是否可应用在现实里,一出手便是无可挑剔的绝招,便如写书的大师,只要是想得到的物状画像,均可气韵生动地描绘出来,低手当然另当别论。   燕飞又记起谢安赠他的《参同契》,书中对阴阳之道有淋漓尽致的论述,虽非直接与武学有关,但燕飞的武学却从中得益甚大,如果能把其中理论融汇于“日月丽天大法”之内,岂非更是如鱼得水?   忽然间,燕飞颇有一理通百理明的痛快感觉。   燕飞同时叹了一口气,心中苦笑。   他的武功可说是被逼出来的,自刺杀慕容文后,他躲往边荒集隐姓埋名,终日沉迷于杯中之物,不思上进,可是自吞下丹劫后,他的生命便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不但要挣扎求存,还要不住突破,现实的情况根本不容他偷闲躲懒。   今夜他如此积极的力图把阳火真水融入剑法内,故是受向雨田的激发,更主要的目标是万俟明瑶。   他是没可能狠下心肠以“仙门剑诀”去伤害明瑶,唯一的方法便是完全掌握阳火阴水的特性,把“日月丽天大法”重新创造改良。如此对上她时,方有法可想,有法可施。   他也不愿和向雨田分出生死,但只要能令他认败服输,便可以和气收场,至少这个可能性是存在的,只要有可能,他会努力一试。   燕飞的思路又回到剑招上,阴极阳盛、阳极阴生,用之于剑招上又如何?   倏忽之间,整套全新的“日月丽天大法”跃然成形于他的脑海之内,那种感觉是难以形容的,他从未想过可以在离黎明不到一个时辰的短暂时光内,构思出一套全新的剑法,而这套剑法则建基于原来的“日月丽天大法”之上。   无数的招式,闪过脑海。   其中最终极的招数,当然是“日月丽天”,那就是同时同步施展“太阳无极”和“太阴无极”,令“大三合”发生,粉碎虚空,开启可容多人穿越的“仙门”。   想到这里,燕飞晓得尚需突破一道难关,就是如何同时施展阳火和阴水,如能解决这个难题,即使再遇上孙恩,他将大增胜算。   燕飞一跃而起,拍拍背上的蝶恋花,便像和最亲密的朋友和伙伴打个招呼,对他这宝贝剑,他已生出了血肉相连的深厚感情,没有她,燕飞肯定不能傲立于此,呼吸着雪野新鲜的空气。   说到底,他还要多谢向雨田,若不是向雨田,他大有可能错过了纪千千绝望里的呼唤,如纪千千因此误会他死了,殉情自杀,将铸成千古恨事。   就为了这个原因,他已不能下手毁掉向雨田。   燕飞一声长啸,朝边荒集飞奔而去。 第三章 重返边集   刘裕和屠奉三坐在一座山峰上,呆看着第一线曙光出现在海面上。两人都有点不想说话,一方面是筋疲力尽,更大的原因是经过一晚的搜索后,却是一无所获。   经过反复推敲和测算后,他们把需搜索的范围大大缩小,只对吴郡和嘉兴以东的沿海地区作地毯式的探查,岂料仍找不到敌方秘密基地的半点影子。   能否找到徐道覆的反攻基地,是他们此仗成败的关键,更是刻不容缓,愈有时间部署,愈有胜算,所以两人连夜动身,且心中颇有十拿九稳的感觉,岂知事与愿违,到最后仍一无所得,怎教他们不意兴阑珊,大失所望。   潮水哗啦啦的作响,一重一重的潮浪涌向陆岸浅滩,撞上礁石时更是浪花激溅,从高处望下去,非常壮观,可是两人都失去观赏的心情。   刘裕呆看潮水暴涨的大海,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忽然发现天师军的战船,正朝他们的秘密基地驶去,那他和屠奉三便可悄悄跟踪,找出徐道覆的巢穴,只可惜海面上没有半艘船儿的影子。   这是否意味着将彻底的失败呢?   刘裕还有一个想法,是给江文清一个惊喜。从阴奇处获悉江文清亲自领军南来,他期望见到她,但也有点怕见到她,心情复杂矛盾,连他自己亦不明白这种心情。   江文清自江海流败亡于聂天还手上后,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种沉重的打击他是明白的,所以更渴望做出点成绩来,令她雀跃开怀,因此当遍寻而一无所得后,他尤为失落。   屠奉三叹了一口气。   刘裕苦笑道:“是不是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基地呢?徐道覆反击的水陆部队,是藏于海上某一个岛屿处。”   屠奉三断然摇头,道:“在兵法上这是最愚蠢的部署,而徐道覆绝非不懂兵法的蠢蛋,所以秘密基地肯定存在,只是我们一时间找不到吧!试想在远征军有心提防下,徐道覆的船队声势浩荡的从海上直驶往嘉兴和吴郡去,还如何收奇兵突袭,攻其无备之神效?只怕天师军也要输掉此仗。”   刘裕找不到反驳他的话,陪他叹了一口气,颓然道:“我们是否仍要找下去呢?”   屠奉三仰望乌云密布的天空,坚定地道:“当然要继续找下去,我们还有退路吗?我宁愿战死沙场,也不会回边荒集苟且偷生,等待桓玄来收拾我。”   刘裕心中同意,屠奉三没有退路,他更没另一条路可走,不由重新扫视远近,忽然全身剧震,双目射出奇光。   屠奉三讶然循他注视的方向瞧去,奇道:“你有甚么发现?我倒看不到甚么特别的地方。”   刘裕深吸一口气,嚷道:“你再看清楚点,潮退和潮涨的分别。”   屠奉三一震道:“我的娘!徐道覆这小子想得真绝。”   在东北方三里许处的陆岸,潮水淹没了岸沿的石滩,还朝内陆涌进去,登时把一道流出大海的小河扩阔,从本仅可容一艘小艇经过的浅窄河道,变成可容一艘大舰通行的水道,其变化神妙非常。   屠奉三精神大振地道:“这叫天助我也,我们若不是居高临下,肯定会错过这番景象。这道小河连接着一个小湖,地址就在附近小河流集之处,天师军的秘密基地,肯定在深入内陆某一隐蔽地点,难怪我们找不到。”   刘裕跳了起来,道:“去吧!”   ※※※   燕飞的回归,把荒人胜利的情绪推上巅峰,虽然刚在彻夜狂欢之后,仍于下午举行钟楼议会,以决定边荒集未来的动向。   能出席会议的议会成员全体在场,列席的有刘穆之、王镇恶、丁宣、高彦、庞义、方鸿生和小杰。   小杰还是首次得到列席的资格,皆因在此仗他立下大功,保住了高彦。   卓狂生以主席的身份,先向燕飞简报了夺回北颖口的整个过程。最后道:“今次一战功成,有若拨开云雾见青天,今次议会要讨论的,就是如何北上支持拓跋珪,以应付明春慕容垂的反击战,只要击垮慕容垂,我们便可把千千小姐和小诗姑娘迎回边荒集。他奶奶的,捱到今天真不容易。”   众人并没有欢呼怪叫,皆因晓得此战并不容易,而且即使能打败从未吃过败仗、堪称无敌于北方的慕容垂,能否救回千千主婢,仍属未知之数。   慕容战道:“今仗之所以能大获全胜,关键处在高小子尽悉敌况,使我们能速战速决,把敌阵夷为平地。而高小子之能活着回来作报告,则在于向雨田这家伙肯剑下留人。唉!我的娘!向小子确教人又爱又恨,不知该当他是朋友还是敌人?不过纵然视他为死敌,他也是个有趣和可爱的敌人。”   姬别道:“我们被逼答应他可让他在集内来去自如,又可向小飞你挑战,时间地点任他选择。唉!我们都不想你宰掉这家伙,但又知以他的功夫,你是没可能剑下留情的,真教人烦恼。”   卓狂生提醒道:“这个家伙绝顶聪明,小飞千万勿掉以轻心,必须全力以赴,若存留手之心,说不定连你老哥也要吃亏。”   燕飞尚未有机会报上此行的遭遇,因回集时人人宿醉未醒,闻言笑道:“我和他交过手哩!”   卓狂生失声惊呼,其他人也瞪大眼睛看着他。   高彦色变道:“你不是已宰了他吧?”   燕飞从容道:“你们放心,他仍活得好好的,还定明晚子时头,大家在上面的观远台决一生死。”   拓跋仪问道:“你在何处碰上向雨田,交手的情况如何?”   他问了众人都关注的问题,大家无不聚精会神的聆听。   燕飞道:“他在天穴截着我,和我过了三招,严格来说该是两招半,双方以平手作结,临走前他定下战期,就是如此这般。”   众人都听得一头雾水。   燕飞心中苦笑,若要他详细交代交手的过程,恐怕卓狂生的妙笔仍力有未逮,难以描述其中的微妙处。更何况他若真的说出来,便要泄露仙门之秘了,所以他只能含糊了事。   王镇恶道:“燕兄有击败他的把握吗?”   燕飞微笑道:“坦白说,虽然大家交过手,但直至此刻我仍未摸清楚他的功底。信心当然是有的,且是十足的信心,难处在于不是要杀他,而是要他甘心认败服输。我明白大家的心意,希望我不会令你们失望吧!”   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燕飞一向谦虚,可以说出这番话,肯定非是虚造。   呼雷方不解道:“连我们也不晓得小飞你何时回来,这家伙怎能在天穴截着你?他怎知你回集前会绕道往探天穴?”   他说出众人心中的疑惑。   燕飞苦笑道:“大家兄弟,我当然不会向你们说假话,但有些事真的很难解释,我和秘人的关系并不是你们以为的那么简单,事实上我早在长安便认识向雨田。而向雨田此人更是大有来历,非是一般秘人。简而言之,他是某一神秘派系的衣钵传人,他的师傅在数十年前曾有一段叱咤风云的岁月,天下无人能制,最后为避敌隐居沙漠,受秘人的崇敬。”   王镇恶剧震道:“向雨田竟是魔门传人!”   燕飞点头道:“王兄既知道有魔门的存在,可省去我不少唇舌。”   燕飞见除王镇恶外人人一头雾水,遂扼要的解释了魔门和墨夷明的来龙去脉,然后道:“魔门的心法武功,与流俗不同,向雨田修的更是魔门最高的心法,上窥天道,令他拥有超凡的灵觉天机,能人之所不能,故而能在天穴把我截着。”   慕容战皱眉道:“想不到竟有如此诡异的江湖门派,如此是否代表魔门要与我们荒人为敌呢?”   燕飞道:“魔门确实已蠢蠢欲动,目的是为了争天下,但我们却不可把向雨田与魔门一概而论,向雨田此人独立特行,不群不党,并不认同魔门的理念。只要我明晚能击败他,将可把他的问题彻底解决。”   卓狂生道:“好了!对向雨田的讨论到此为止,现在轮到最重要的人事,就是如何营救千千主婢的问题。”   众人同时起哄,个个摩拳擦掌,气氛热烈。   程苍古道:“小飞有甚么好主意?”   拓跋仪代答道:“我们先要解决秘族的问题,否则一切休提。”   红子春点头同意道:“对!收拾了向雨田,并不等于收拾了秘族,和向雨田交手,可以明刀明枪,干净利落,但要对付一个以秘人组成的军团,则完全是另一回事。”   慕容战向燕飞问道:“南方的情况如何?你见过刘爷和老屠吗?”   燕飞把南方的情况作了个详尽的报告,除了有关安玉晴和刘裕与谢钟秀的瓜葛外,其它都没有隐瞒,当说到斩杀魔门三大高手,众人轰然鼓噪喝彩,最后述说与孙恩缥缈峰之战,众人更是听得喘不过气来。   卓狂生长笑鼓掌道:“精采精采!小燕飞三战孙恩,竟又以两败俱伤平手作结,本馆主又多了说书的好题材。”   接着讶道:“但看小飞你的神态模样,绝不似有伤在身。”   燕飞漫不经意地道:“直到与向雨田交手时,我仍身负内伤,幸好在接第三招也是这次交手最后一招前,忽然好了!”   费二撇哑然失笑道:“燕爷在说笑吗?天底下哪有人靠动手过招来疗伤?”   姚猛道:“你懂甚么?这叫燕飞神功,也就是能人所不能,故一剑即骇退向雨田,吓得他屁滚尿流地走了,甚么约期再战只是场面话,我保证到时屁都不见他放半个。”   众人哄然大笑。   燕飞心中苦笑,事实上他是差些儿便输个一败涂地,当然他明白众人对他的信心,亦没有人担心他与向雨田的决战,只有他明白,向雨田是个在任何一方面均能与他匹敌的对手。   道:“现在不论刘爷或北府兵,都陷身于与天师军的激战里,司马道子若能保着建康,可说是邀天之幸。在这样的情况下,桓玄肯定坐大,乘机扩展势力,我们如果疏忽了他,不用到明年,我们便已完蛋。”   众人沉默下来。   对荒人来说,最害怕的就是要打一场南北两条战线的战争,皆因兵力不足,力有未逮。   程苍占叹道:“只要桓玄攻陷寿阳,等于北颖口被夺,我们的确肯定完蛋。”   卓狂生道:“刘先生一直没有说话,是否有甚么好主意呢?”   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刘穆之身上,看这位智者有甚么奇谋妙策。   刘穆之从容道:“我们究竟有多少可用之兵?”   慕容战答道:“我不知该否以‘兵’来形容我们的战士,坦白说,我们并没有正式的军团,但作战的经验却比正式的军团更要丰富,人人自愿参与。在过去守护和反攻边荒集的战争里,我们边荒集更是全民皆兵,老弱妇孺都负起支持和后勤的工作。”   拓跋仪续下去道:“如果目标明确清楚,例如是为千千小姐而战,在议会的号召下,夜窝族肯定人人奋不顾身,自愿齐赴战场。以此作计算,我们可动员的人手在一万到一万二千人间。”   王镇恶动容道:“这是很强大的力量了。尤其是人人自愿参战,斗志和士气均胜敌一筹。”   刘穆之微笑道:“就当我们能上战场的战士有一万人,只要再加训练,改良装备,便可真正成为一支有组织的劲旅。这方面由镇恶负责如何?只要每天操练一个时辰,到明年春天,他们将变成能纵横天下的军团,且不会影响边荒集的生产。”   卓狂生捋须笑道:“在北颖门之战前,恐怕仍有人会怀疑镇恶的能力,现在该没有人有异议了。对吗?谁反对呢?”   慕容战喝道:“全体通过,就这么决定。”   王镇恶慌忙起立,激动至眼也红了,躬身向议会表示感谢。   众人都明白他的心情,王镇恶这个本来对前途绝望心死的人,终于在边荒集得到机会和希望,重燃死去了的壮志雄心。   王镇恶坐下后,费二撇苦笑道:“刘先生该清楚现时边荒集的情况,虽说卖马和边荒游令边荒集经济大有起色,但离完全复苏,仍是言之过早,现在只算是勉强撑得住。但若要装备一支万人的军队,却需财,只恨为了建造双头舰,已耗尽了我们的财力,我们实在无余力支持庞大的军事行动。”   刘穆之胸有成竹地道:“如果我们多了那五车黄金又如何呢?”   费二撇呆了一呆,拍额道:“我差点忘了,对!五车黄金!哈!一切问题当然迎刃而解。”   众人齐声欢呼喝彩,似是黄金已进了袋内去。   刘穆之道:“现在我们首要之务,是保着南北的运输线,北线的问题暂且解决,而南线只要保住寿阳不失,我们的计划便可顺利进行。”   呼雷方道:“寿阳的胡彬是自己人,也是明白人,很容易商量。”   慕容战道:“我会亲赴寿阳,找胡彬讨论对策,让他晓得我们会全力支持他。”   燕飞道:“胡彬始终是北府兵的将领、大晋的官员,他的意向会受我们刘爷的表现影响左右。”   慕容战点头道:“我晓得如何拿捏的了。”   高彦笑道:“有战爷出马,何用我们担心呢?”   姬别道:“我们还要找孔老大说话。不过孔老大肯否全力支持我们,亦须看刘爷的表现。唉!希望刘爷确是真命天子,而非老卓硬捧出来的偶像。”   卓狂生不悦道:“我怎么硬捧他出来呢?你们对我和对刘爷都要有信心,放长你的眼睛去看吧!”   燕飞心中苦笑,他是在座唯一晓得根本没有真命天子这回事的人,但当然不会揭穿。   道:“了却向雨田一事后,我要立即赶往平城,把黄金押运回边荒集,同时设法解决秘族的事,边荒集便交给各位打理了。”   众人轰然答应。   燕飞脑海浮现万俟明瑶诡秘动人的玉容,心中暗叹,避不了的事终要面对,当年热恋她时,怎想到有一天情侣会变成敌人?   卓狂生喝道:“议会结束,小飞请留步,我还有很多事要问你,你是逃不了的。”   燕飞再暗叹一口气,敌人固难处理,但有时朋友兄弟更不易应付,现在他的情况便是最好的例证。 第四章 因爱成恨   刘裕和屠奉三两人坐在小河旁,你眼望我眼,都有一场欢喜一场空的感觉。此时他们循河道深入内陆三十多里,仍是一无所得,想象中的敌方秘密基地仍是没有踪影。   屠奉三叹道:“我们还以为运气来了,岂知又猜错了,结果空欢喜一场。”   刘裕目光巡视北面的一列山峦,随口问道:“山后是甚么地方?”   屠奉三沉吟片刻,道:“你忘记了吗?那是附近最宽阔的河流吴淞江,且是最被我们怀疑的河道,只恨我们前前后后搜索了不下五、六遍,仍没有任何发现,最后只好对此河死心。”   刘裕道:“我们是低估了徐道覆,只要他随便在附近深山找个藏军的秘处,除非我们能把两城以东方圆数百里之地翻转来搜索,否则便是我们眼前般的情况。”   屠奉三摇头道:“我并没有低估徐道覆,因为要藏起一个部队,作攻城前的种种预备上面,总有蛛丝马迹可寻,但照现在的情况看,这个秘密基地该颇具规模,不但可藏人,更可储起大量的粮货物资,一切能自给自足,不假外求,只要没有人离开基地,等若与世隔绝。可是当海上船队开来会合后,这个隐秘的基地立成攻打嘉兴、吴郡两城的强大后盾,不虞缺乏粮草、武器和攻城的器械。”   刘裕仍在打量树木苍苍的山脉,道:“要在山区设立这么一个据点,绝不是一年半载办得到的事,难道徐道覆多年前已有这样的计划吗?”   屠奉三道:“这正是我想不通的地方,在三个月前此区仍在晋室的控制下,要在官兵的眼皮子底下,经年累月大兴上木的建立这样一个深山穷谷中的寨垒,是没有可能的事。”   刘裕道:“若真有这么一个寨垒,就肯定藏于此延线数十里的山区内,因为山的北面便是两城东最大的水道,四通八达,没有更为理想的地方了。”   又叹道:“但要搜遍这道山脉,恐怕至少二、三十天的时间,等找到时我们已错失时机。”   屠奉三道:“那就要看我们的运数了,不!该是要看刘爷的运数,或许我们就这么跑上山去,刚好看到秘寨的大门。”   刘裕颓然道:“不要耍我哩!甚么真命天子?现在对我们来说只是一个笑话。咦!”   屠奉三一震往他瞧去,道:“你也听到古怪的声音?”   刘裕目光投往山脉西面里许外一座高耸的山头处,道:“声音似是从山峰后方传过来的。”   话犹未已,他们所怀疑的方向又传来另一下响声,微弱模糊,仅可耳闻,且须是两人灵敏的耳朵。   屠奉三听得双眼发亮,道:“好像是大树倒下的声音。”   刘裕道:“不会这么巧吧?”   屠奉三拍道:“肯定错不了,都说你是真命天子哩!”   刘裕弹跳起来,想起了任青媞,记起她以寻宝游戏来比喻寻找真命天子的话,心中涌起古怪的感觉──为何自己会在这个时候想起她呢?   屠奉三也兴奋地跳将起来,搂着他肩头道:“今次全托刘爷你的鸿福。”   刘裕苦笑道:“找到敌人的贼巢再说如何?希望今回不是另一次的失望就好了。”   ※※※   燕飞走出钟楼,大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总算暂时应付了卓狂生这疯子,他不是不想说实话,而是不能尽说实话,故而在一些问题关节上给他问得哑口无言,只好胡混过去。   高彦、庞义、方鸿生、姚猛和拓跋仪正在楼外等他,见他终于脱身,齐声怪叫欢呼,为他高兴。   高彦笑道:“老卓写书写得疯了,小飞你勿要怪他,要怪便只好怪他的娘,生了这么一个疯子出来。”   众人放声大笑,均有轻松写意的感觉。   卓狂生出现在燕飞身后,笑骂道:“高小子你是否在说救命恩人的坏话?”   姚猛故作惊奇地道:“卓馆主何时成了高小子的救命恩人?你不是一向都在当高小子和小白雁间的淫媒吗?”   他的话登时惹起震天笑声。   此时古钟场空空荡荡,除他们外不见其他人。这是边荒集的特色之一,古钟场的日和夜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尤其昨夜荒人狂欢达旦,大多数人不是尚未酒醒,便是躲起来好好睡一觉。   拓跋仪正要说话,见燕飞忽然神情有异,目光投往小建康的方向,忙循他的目光瞧去,大感愕然。   向雨田潇洒自然地出现在广场边缘处,轻轻松松地朝他们走过去。   方鸿生一呆道:“这家伙不是想提早送死的时间吧?”   高彦警惕地道:“小心点!谁都不知他在打甚么鬼主意。”   姚猛沉声道:“不如我们连手把他干掉,一了百了。”   卓狂生骂道:“姚猛你真没种,这样的情节,写进我的天书去肯定令我们荒人遗臭万年。”   姚猛苦笑道:“说说也不可以吗?”   向雨田此时来至离他们百多步的距离,拱手敬礼道:“各位荒人大哥你们好!你们果然是信守承诺的人,且守诺守得过了分,我一路入集,竟没有人多看我半眼,认得小弟的还向我打招呼,令小弟也感到挺古怪的。”   卓狂生捋须笑道:“原因是我们曾颁下指令,着所有荒人兄弟姊妹只可当你是另一个边荒游的客人,如果你今晚经过青楼的门外,给我们的莺莺燕燕硬架你入楼内风流,你千万勿要误会是个陷阱,因为她们只是把你当作一个肯花钱的恩客,向兄明白了没有?”   向雨田一脸欢容的来到他们前方,扫视众人,最后目光落在卓狂生身上,道:“想出这个指令的人大不简单,肯定是你们议会的第一谋士,我这叫见微知著,敢问究竟是谁呢?”   卓狂生淡淡道:“向兄认为我会告诉你吗?”   向雨田哑然失笑道:“卓馆主是瞎担心哩!现在我仅余一个任务,就是击倒燕飞,然后立即有多远走多远,其他的小弟管他的娘。”   方鸿生嗤之以鼻道:“你是否在作梦呢?击倒燕飞?哼!下一世恐怕也不行。”向雨田洒然耸肩,并没有反驳他,不但没露出半点介意的神色,还似是听到最好笑的事,这个反应却比甚么反击的话更有力。   姚猛待要发言,被卓狂生打手势阻止,微笑道:“向兄今次入集,不止是只打个招呼吧!”   向雨田目光转往含笑不语的燕飞,像想起甚么似的叹了一口气,道:“我想和燕兄单独说几句话,最好有坛雪涧香帮助谈兴。每次说书提到燕兄,总不会忘记赞许雪涧香一番,今次该不会令我失望吧!”   ※※※   “敬燕兄一杯,敬我最可怕的对手一杯。”   “叮!”   两个杯子在桌上轻触一记。   向雨出举杯一饮而尽,接着急喘两口气,咋舌道:“果然名不虚传,雪涧香肯定是天下无敌的绝世佳酿,卓狂生并没有过度吹嘘。”   接着目光往燕飞投去,微笑道:“酒好人更好,蝶恋花竟能在剑柄触鞘前的剎那自动鸣响,少点耳力也会以为只是一下清鸣而非连续两下,燕兄是怎样办到的?”   燕飞没有直接答他,看着手上的空杯子道:“我有一个提议。”   向雨田苦笑道:“我想先问燕兄一句,你仍爱明瑶吗?为何我和你见面后,你没有提起过她?”   燕飞瞧着他皱眉道:“现在岂是说男女私情的时候?向兄给我的印象是一个永不肯向命运屈服、不肯受任何羁绊的人,现在明知胜败生死难料,一旦失手所有目标理想将全化为乌有,向兄仍要讲甚么师门欠秘族的债吗?”   向雨田目光灼灼的和燕飞对视片刻,平静地道:“燕兄你晓得吗?明瑶向你展示那个勾了你魂魄的笑容时,当时我正坐在她身旁。”   燕飞微颤一下,呆瞪着他。   向雨田叹道:“当时我和明瑶坐马车往皇宫去,且吵了起来,为的正是他奶奶的欠债还债的问题。我认为只要助她救回族长,便算还债,从此我可以回复自由之身,她却坚持我只是还了本,尚欠她利钱。他的娘!这是多么的不合理?我气得忍不住和她吵起来,我从未试过向她发这么大的脾气,就在此时,我们看到你站在街头,目不转睛地望着对街的一所青楼。”   燕飞深吸一口气,压下因回忆当时情景而波荡的情绪,沉声道:“说下去。”   向雨田道:“那时我心中暗忖,这个人虽打扮普通,又没有携带武器,但肯定是个不可多得的高手,且有种非常引人的特质,是我平生未见过的。就在此时,明瑶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掀开帘子,向你微笑,而你则被她的笑容完全打动了,像给人点了穴般在人来人往的街上发呆,明瑶放下帘子时,我心中还在想,又有一个傻瓜有灾难哩!”   燕飞心中一紧,正是那个笑容,令他陷进万俟明瑶的情劫里,其威力及得上丹劫,只是过程却漫长多了,似若历尽生死轮回,直到他遇上纪千千,方能勉强回复过来。听到向雨田重述当时的情况,透露他所不知的另外实情,确有欲语难言的感慨。   向雨田愤然道:“我明知她是故意当着我面去勾引别的男人,但我却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因为我有把柄落在她的手上,否则以我的性格,只要我认为是对的,不管她怎么想,老子说还清了欠债便是还清了,要走便走,谁能管我?”   燕飞拿起酒坛,为他注酒,问道:“你有甚么把柄落在她手上?”   向雨田看着美酒注进杯子里,颓然道:“《道心种魔大法》分为上下两卷,上卷是如何培育魔种,下卷则是由魔入道之法,但直至先师辞世,我才知道下卷的存在,在这之前,我一直以为只有上卷而没有下卷。”   燕飞为自己的杯子斟满了酒后,放下酒坛,道:“下卷在明瑶手上吗?”   向雨田拿起酒杯,把雪涧香尽倾喉咙里去,把杯子重重按在桌子上,发出“砰”的一声,目光往燕飞投去,狠狠道:“正是这样子。先师最清楚我的性格,所以临终时才告诉我有下卷这一回事,还说下卷交了给明瑶,待我清偿了欠秘族的债后,明瑶自然会把下卷归还给我,唉!现在你该明白我的为难处。”   燕飞不解地道:“她不是要你为她杀三个人吗?现在你纵能杀我,仍欠她两条人命,她依然可以指你未偿还所有欠债。”   向雨田回复平静,苦笑道:“我陪明瑶一起去见慕容垂,当时在场的尚有宗政良和胡沛,顺带说几句题外话,慕容垂确不愧胡族第一高手的称誉,不论才智武功,均有鬼神莫测之机,所以当我见到他,便认定他必胜无疑,你们和拓跋珪绝对斗他不过。但到今天我再不敢那么肯定,因为遇上了你,你肯定是和他旗鼓相当的对手,你们若对上了,会有一番恶战。”   燕飞举杯一饮而尽,点头道:“多谢向兄提点。”   向雨田露出回忆的神情,道:“那是明瑶第二次去见慕容垂,之前她和慕容垂已说过话。她当着慕容垂指定要我杀你,杀高小子只是胡沛的提议,至于第三个人,则是我胡绉出来,好吓唬你们荒人。明瑶更说明只要我杀了你,我欠她们的债便一笔勾销,下卷会物归原主。唉!所以高彦的小命是无关重要,只要我能干掉你,明瑶再无可推托。”   燕飞苦笑道:“看来我的提议向兄是不会接受的了?”   向雨田道:“今次我来找你,是想问你一句话。”   燕飞讶道:“向兄想问甚么呢?”   向雨田道:“告诉我,慕容垂是不是晓得你就是杀死慕容文的刺客?”   燕飞心中一颤,终于猜到向雨田的心事,点头道:“他肯定知道。”   向雨田拍桌叹道:“就是这样!当明瑶指定要我杀你时,神态有点异常,那时我并不在意,直至见到燕飞就是拓跋汉,我才有点醒悟,现在终于由你亲自证实。明瑶啊!你的心究竟在打甚么主意呢?明知燕飞你就是你的情郎拓跋汉,竟指定要我杀他。”   燕飞道:“我从来不是明瑶的情郎,她只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向雨田沉声道:“你错了,明瑶以前的男人或许只是她的玩物,但你却异于她往日的情郎,因为你是第一个主动离开她的男人,这对她的骄傲是至严酷的打击。打从开始,我便知她勾引你是在玩火,既会烧伤你同时等于引火自焚,所以她逼我来杀你,因为我和你都是她最痛恨的人,燕兄明白吗?”   燕飞瘫靠椅背,无话可说。   今次轮到向雨田拿酒为他添满杯子,再为自己注满一杯,然后举杯笑道:“这一杯是为我们的同病象怜而饮的,我和你表面上活得比任何人都要风光,事实上却是在明瑶纤掌内的两条可怜虫,明晚子时还要打生打死的。就为我们的处境喝一杯如何?”   燕飞举杯和他相碰,把变成了苦涩的美酒直灌下肚。   丝丝细雪,从天上洒下来,小酒馆内外都静悄悄的,这酒馆位于夜窝子内,因时间尚早,仍未开始营业,给燕飞借用来与向雨田谈话,雪涧香则是从红子春处张罗来的,新酿的雪涧香远及不上这酒般火候十足。   燕飞放下杯子,道:“我们真的非打不可吗?”   向雨田道:“明瑶太明白我了,清楚我为了另一半的《道心种魔大法》,肯做任何事。我还可以有另一个选择吗?明晚不是燕兄死,就是我向雨田亡,这是命中注定的。”   燕飞道:“我们其中之一的死亡,可以令明瑶感到快意吗?”   向雨田道:“明瑶既指定要我杀你,早清楚后果,至于事后她会有甚么想法,是她的问题,与我们明晚的决斗根本没有关连。”   燕飞凝视向雨田,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坦白告诉我,明瑶在你矢志求天道的心中,是否仍占有一个席位呢?”   向雨田微一错愕,现出思索的神色,接着放下酒杯起身,摊手道:“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或许是因我多年来一直禁止自己去想这个问题。明晚我会准时到,燕兄千万勿要手下留情,否则死的肯定是你。为了下卷,我是会全力以赴的,希望燕兄清楚我为人行事的作风,不要有任何误会。我当你是朋友,才会说这番话,请哩!”   说罢拖着沉重的脚步去了。   燕飞坐着发呆,直到拓跋仪坐入向雨田刚才的位置,方从回忆中清醒过来。 第五章 秘密基地   两道人影迅捷地过山穿林,最后奔下一道山坡,然后躲进一堆乱石后。   他们正是刘裕和屠奉三,两人一洗颓丧之气,两双眼睛射出兴奋神色,并肩挨着其中一块巨石坐下,虽在一轮全力奔驰下颇感力竭,脸容仍难掩喜色。   刘裕轻拍一下腿子,先出声道:“徐道覆那兔崽子果然了不起,竟找到这么一个鬼地方作贼巢,藏于深山之上,又以树木覆盖,难怪我们差点找不到。”   屠奉三喘息着道:“他奶奶的!这座石堡肯定是早已存在,由前人所建的,老徐只是把旧堡修复扩建。如果我没有猜错,以前江边该设有码头,只是给老徐拆掉。”   刘裕点头道:“对!且有道路从半山的堡寨直通往江边,不过现在都被老徐以障眼法遮盖了,但如果他们有材料在手,只要半天时间,便可重新架设码头,最妙是石堡有路通往后面的山谷,让天师军的工匠可以砍木伐树,建造大批攻城的工具。”   稍顿又道:“我们刚才见到的那个人,究竟是天师军的哪个将领呢?”   屠奉三沉吟道:“看形相该是天师军新崛起的大将张猛,这是个不能小觑的人,徐道覆得他之助,如虎添翼,所以差他来主理这最重要的反击行动。”   接着道:“我们终于掌握到敌人的布置部署,这更是胜败的关键,只要我们不让敌人晓得我们的存在,我们将有希望赢得最后的胜利,故而保密是头等要务,我们不但要瞒过敌人,还要瞒着己方的一些人,以免秘密外泄。”   刘裕默然片刻,道:“你是否想向宋大哥隐瞒此事?”   屠奉三道:“我不是不信任宋大哥,但他始终和谢家有主从之情,渊源深厚,我怕在某些特别的情况下,他会忍不住向谢琰透露秘密,那我们的计划便行不通了。”   刘裕道:“如果将来宋大哥发现我们欺骗他,他会有甚么感受呢?”   屠奉三苦笑道:“我倒没有想过事后会如何的问题,只知道若赢不了此仗,我们便要完蛋。”   刘裕道:“我信任宋大哥。他是明白人,明白即使谢琰晓得天师军秘密基地的存在,仍是回天乏术,只是把败亡的日子拖长,苟延残喘多一点时间,而我们则一败涂地,在权衡利害下,宋大哥会作出明智的选择。我们不但不应瞒他,还要唯恐他知道得不够仔细,让他晓得我们是绝对信任他。”   屠奉三叹道:“这是我和你不同之处,好吧!便依你之言,不过却非因为我觉得这是更聪明的做法,而是因我现在更认定你是真命天子,相信刘爷你的运数。”   刘裕笑道:“又在耍我了!甚么真命天子?我去他的娘。”   两人对视而笑,他们此时的心情,比之今早遍寻不获的情况,确有天渊之别。   屠奉三笑着道:“要回去了吗?”   刘裕跳将起来,欣然道:“此处离敌巢不到二十里,仍属险地,愈早离开愈好。”   屠奉三油然起立,拂拂沾在身上的沙石草屑,微笑道:“刘爷的心情我是明白的,可以向佳人送上见面大礼,当然是愈早回去愈好。”   刘裕想起江文清,心底里涌出难言的滋味,笑道:“你令我想起高小子,只有他从不肯放过说这种话的机会。”   探手搭着屠奉三肩头,道:“回家哩!”   ※※※   拓跋仪开门见山地道:“这个关系重大的情报你是如何得来的?”   燕飞心中大感为难,在他得知赫连勃勃将突袭盛乐一事上,想编出能令拓跋仪信服的谎话是不可能的,何况他根本不想向这位儿时好友说谎。苦笑道:“你可以撇开这个问题不问吗?”   拓跋仪不悦道:“有甚么事须如此神秘兮兮的?就算我不问,族主也会问。”   燕飞坦白答道:“小珪明白是甚么一回事,所以绝不会有延误军机的情况。”   拓跋仪不解道:“你说得我更胡涂了,族主怎会明白呢?”   燕飞把心一横,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要有些心理准备,不要真给弄胡涂了。唉!我不告诉你,实在是为你着想。”   拓跋仪一头雾水地道:“我现在更想知道真相,究竟是甚么一回事?你有甚么难言之隐?”   燕飞心忖我的难言之隐是愈来愈多,愈趋复杂,有时真的弄不清楚何时该说实话,像刚才便被卓狂生那疯子逼得很惨。道:“我们在慕容垂身旁有个超级的探子。”   拓跋仪愕然道:“竟有此事?这有甚么问题?为何不可以说出来,你怕我会泄秘吗?你当我是哪种人呢?”   燕飞苦笑道:“你先不要发脾气,我们这位超级探子,就是千千。”   拓跋仪失声道:“甚么?你是在开玩笑吗?消息如何传递出来呢?且当时你正身在南方。”   燕飞如释重负地道:“关键处正在这里,隔了万水千山也不是问题,我和千千是以心来传递信息的。”   拓跋仪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道:“你是说真的?”   燕飞摊手道:“信不信由你。”   拓跋仪失声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燕飞道:“事实如此,所以我既能及时在北颖口前截着慕容垂掳走千千主婢的船队,又能潜入荥阳见上千千一面。在建康假死百天后,我多了些连自己也不明白的能力。”   拓跋仪显然一时间仍没法接受,问道:“族主──族主他──”   燕飞道:“他接受了。来!喝杯酒定惊!”   举起酒坛,为他斟酒。   拓跋仪瘫痪在椅内,吁一口气道:“这是否古人说的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燕飞又为自己倒酒,叹道:“坦白说,我怎知道呢?或许是老天爷有眼,可怜我们拓跋族国破家亡,为我们做点好事。”   接着举杯道:“为我族的复国希望喝一杯。”   拓跋仪和他碰杯,两人把酒一饮而尽。   燕飞放下酒杯,问道:“你的荒游之恋又如何呢?”   拓跋仪平静地道:“素君有了身孕。”   燕飞失声道:“甚么?”   拓跋仪重复道:“素君怀了我的孩子。”   燕飞道:“恭喜你!”   拓跋仪摇头苦笑道:“在这朝不保夕的年代,有甚么好恭喜的?我最怕自己不能尽父亲的责任。”   燕飞讶然看着他,道:“你好像真的很担心?为何这么悲观呢?”   拓跋仪道:“我顶多只是想法现实。一旦慕容垂大军发动,我便要到战场去,生死难卜,孩子出世时,我能否陪在素君身旁,仍是未知之数。”   燕飞心忖那自已是否过分乐观了?   拓跋仪道:“我不想素君留在边荒集,可是现在天下间有哪处是安乐之土?”   燕飞点头道:“北方早已乱成一团,南方则是大乱即至,看来仍是边荒集太平一点。”   拓跋仪道:“经过两次失陷,谁还敢保证边荒集的安全?边荒集已成天下兵家必争之地,战火可在任何一刻烧到这里来,我又可能不在这里,怎放得下心呢?”   燕飞心中一动,道:“我倒想到安置素君的一个好地方,看似危险,事实上却颇为安全。”   拓跋仪讶道:“竟有这么一个地方?”   燕飞道:“你听过崔宏吗?”   拓跋仪道:“当然听过,你亲自向族主推介他,他亦得到族主的重用。”   燕飞道:“他的崔家堡位于北方,崔家子弟在崔宏的苦心训练下,人人精通武事,加上石堡规模宏大,有强大的防御力,四周尽是平野河流,附近又没有大城,虽位处燕人势力范围内,却能自给自足,保持独立,际此慕容垂无暇他顾之时,当是安置素君的理想处所。只要你同意,我可以和你一起把素君送到那里去,如此你便可以放下心事。孩子出世时,你到那里去也方便多了。”   拓跋仪心动道:“待我先去和素君商量,再给你一个确实的答复。”   此时高彦走进来,坐到两人之间,兴奋地道:“向雨田那家伙竟到北大街的千里马驿馆要了间厢房,入房后便没再出来,这小子的确胆大包天。”   燕飞道:“他是绝不会闹事的,胆子大或小并没有关系。”   高彦道:“你这么相信他?此人行事难测,有他在集内,我再没有安全的感觉。”   拓跋仪笑道:“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在燕飞身旁。”起身拍拍高彦肩头,径自离开。   高彦目光落在雪涧香上,立即发亮,毫不客气的整坛捧起来,摇晃着道:“还剩下多少,噢!我的娘,只有小半坛。来!我们喝一杯,借点酒意说起话来也爽一点。”   燕飞皱眉道:“你不是又要说你的小白雁吧?”   高彦双目一瞪,理所当然地道:“不谈小白雁还有甚么好谈的,你忍心看着我孤家寡人一个的惨度余生吗?”   燕飞只好苦笑以对。   ※※※   刘裕和屠奉三回到秘巢,天刚入黑,老手在村外截着两人,道:“魏泳之来了,正在屋内等候刘爷。”   两人闻言大喜,想不到他来得这般快。   老手续道:“阴爷和宋爷到长蛇岛去迎接大小姐,如果一切顺利,他们该于明早回来。”   屠奉三拍拍刘裕肩头,低声道:“小心点!”   刘裕明白他的意思,是在提醒自己对魏泳之说话要有保留,点头答应。   然后依老手指示,往魏泳之所在的小屋举步,心中不由想起何无忌。   何无忌在他最艰难的时候舍弃他,刘裕虽然不满,但却没有恨他,因为他了解他的处境,明白他的为难处。在某一程度上,何无忌仍对他存有情义,至少何无忌没有出卖他,否则今夜魏泳之便不能在屋内等候他。   何无忌在他的北府兵小集团内是核心分子,清楚他与魏泳之的关系,只要向刘牢之透露魏泳之和他的关系,魏泳之肯定没命。   刘裕跨过门坎,苦候他的魏泳之忙从椅子站起来,喜道:“真想不到你竟会到前线来。”   刘裕扑前执着他的手,关切地道:“你瘦了!”   魏泳之苦笑道:“就只是气也要气瘦了,更何况过去三天加起来睡了不足三个时辰,我又不像你是用钢铁打成的。闲话休提,今次小刘爷到这里来,是否准备放手大干?”   刘裕拉着他到一角坐下,才放开他的手,微笑道:“泳之认为我有机会吗?”   魏泳之笑道:“如果换了小刘爷你是另一个人,我会劝你立即有多远跑多远,但小刘爷你怎同呢?你敢到这里来,肯定有全盘计划。你自己或许不知道,但军内佩服你的人愈来愈多,大家都认为你是第二个玄帅,只有你才可以领导我们走向胜利。哈!情况如何呢?”   刘裕从容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魏泳之大喜道:“究竟还欠甚么呢?”   刘裕欣然道:“当然是欠了你哩!”   魏泳之喜动颜色地道:“有甚么事,小刘爷尽管吩咐下来,我魏泳之纵使肝脑涂地,也必为小刘爷办妥。”   刘裕失笑道:“不用那么严重,大家兄弟,我怎会要你去壮烈捐躯?先让我向你说出我们的大计。”   魏泳之忙道:“千万勿要向我说出整盘计划,只须让我晓得该知道和该做的事便成。刘牢之那奸贼把我看得很紧,却不是因清楚你和我的关系,而是因为我曾追随孙爷。”   刘裕面色一沉,问道:“孙爷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没有人清楚,想得好点便是刘牢之把孙爷调往偏远的城镇,将他投闲置散。”   刘裕沉吟片刻,问道:“远征军现时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魏泳之道:“表面看,远征军是气势如虹,先是势如破竹的连夺吴郡、嘉兴两城,控制了通往会稽的运河,然后水陆两军会师,攻下海盐,声势一时无两,但知兵的人,都知直到此刻,天师军的主力大军仍避免与我们交锋,但我们却折损近二千人,伤者近五千之众,这绝对不是好的战绩。归根究底,都是谢琰好大喜功,催军过急,把战线扩展得太快,而他根本没有驾驭如此庞大的一支部队的本领。”   刘裕皱眉道:“朱序没有给他忠告吗?”   魏泳之破口骂道:“谢琰怎会听别人的话?且他一向看不起曾投降苻坚的朱序,认为他有失名士可杀不可辱的气节,又当足自己是玄帅,以为天师军慑于他的威望,望风披靡,更听不入逆耳忠言。”   刘裕道:“刘牢之的看法,该不到谢琰忽略吧!”   魏泳之颓然道:“刘牢之对谢琰不安好心,是路人皆知的一回事,只有谢琰一个人不晓得,表面上刘牢之对谢琰毕恭毕敬,事实上刘牢之心中在转甚么念头,没有人知道。”   刘裕问道:“谢琰何时进攻会稽?”   魏泳之道:“该是二、三天内的事。哪有人这么蠢的,阵脚未稳,便深入敌人势力最强大的腹地?现时会稽一带的民众若不是天师军的信徒,便是天师军的支持者,夺得几座城池又如何?天师军全面反攻时,谢琰便知道个中滋味,最教人不忿的是他要讨死没有人阻止他,但他不应找其他人陪葬。”   刘裕道:“像你有这样想法的人多不多呢?”   魏泳之苦笑道:“军令如山,我怎敢和其他人讨论?如被告发,我会被定以扰乱军心之罪,肯定给当场处决,刘牢之岂肯错过机会?”   又叹道:“我可以为小刘爷你做甚么呢?”   刘裕道:“我想秘密和朱序见个面。”   魏泳之脸露难色,道:“恐怕非常困难,朱序随谢琰去了会稽,我本身又属刘牢之旗下的将领,实在没法接触到朱序。”   刘裕的心往下一沉,心忖如不能见朱序一面,如何依计而行,岂非为山九仞,功亏一篑?   魏泳之讶道:“见朱序有甚么用呢?他对谢家有感恩之心,纵然他不喜谢琰,但亦不会背弃他。”   又道:“你有甚么好主意,尽管说出来,让我看有没有变通之法?”   刘裕道:“我要在谢琰全线溃败之时,接收他的败兵,重整阵脚后,再把远征军输了出去的全赢回来。”   魏泳之吓了一跳,道:“你比我还看得灰黯,远征军虽不能取胜,但也不该如此轻易崩溃吧?”   刘裕道:“时间会证实我的预测。”   魏泳之沉吟片晌,道:“你或可向你的同乡入手。”   刘裕一呆道:“刘毅?”   魏泳之点头道:“他现在是海盐的主将,又是谢琰的心腹,该比我有办法。”   刘裕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第六章 一个提议   第一眼看到长大后的万俟明瑶,燕飞便感到她是个与众不同的人,这完全是一种直接的感受,没有甚么道理可言。或许是因她的冷漠、耐人寻味、旷世的美丽。他不知道当时是否对她一见钟情,但他被覆仇火焰占据了的心,却像冲进了一道清凉的泉水,他的心神不自觉的全被她吸引,令他想亲近她、了解她、触摸她,体验把她拥入自己强而有力的臂弯内的深刻感受。   他从未试过这种一见动心的滋味,也勾起久被埋藏于深心内一段美丽的回忆,虽然一时间他仍未能确定这位掀起帘子,骄傲地向他展示绝世容色的美女,曾一度是他和拓跋珪少年时代无可代替的梦中女神。   她一双眼睛闪烁着挑战的神色,似带点不屑,又像高高在上的仙子,以怜悯的慈悲心,俯视凡间与她全不匹配的卑微男子。澄碧的眸神,似能透视燕飞的肺腑。   燕飞感到自己的心在剧烈跳动,脊梁骨发麻,浑忘了一切,当然更没有注意车厢内尚有另一个人。   然后她笑了,那是贪玩爱闹、一种开玩笑恶作剧似的神情,宛若阳光破开冷漠骄傲形成的层层乌云,慢慢化为炽热的火球,令燕飞生出触电般的感受。   车窗的帘子垂下,隔断了燕飞的目光,却没法切断把两人连系在一起的情丝。   如果万俟明瑶没有牵引起他深心中少年时代那段回忆,以燕飞的性格,不论如何惊艳震撼,仍会任由机会悄悄从指隙间溜走,可是命运却不容许他作爱情的逃兵,终至一发不可收拾。   ※※※   身边的庞义道:“当我们把千千和小诗迎回边荒集时,第一楼该已完工哩!”   燕飞正在对街遥观重建中的第一楼的雄姿,眼睛看着重重叠叠,深具某种力学原理的建筑架构,心中想的却不是纪千千而是与自己关系复杂、恩怨交织的万俟明瑶,心叫惭愧。   另一边的高彦道:“新的第一楼会比以前更壮观、规模更宏大,是老庞呕心沥血之作。哈!老子最明白庞老板的心情,他这般落力──”   庞义喝止道:“高彦!”   高彦笑嘻嘻道:“不说了!不说了!”   燕飞是另一个明白庞义心意的人,可能比高彦更明白庞义,皆因遭遇接近。分别在他自己可把思念之情化为力量,尽全力去营救千千和小诗;庞义则把心神放在第一楼的重建上去,以此宣泄心中对小诗的思念。   可是小诗对庞义的心意又如何呢?自己可否通过和千千的心灵联系,为他尽点心力?   高彦道:“小飞为何不说话?”   ※※※   当载着万俟明瑶的车队离开苻坚的长安宫,燕飞正立于宫外大街之上,当她的座驾驶经他面前,他作出秘人问好独特的敬礼。   万俟明瑶没有再掀帘看他,但他却清楚感觉到万俟明瑶心中的震荡,令他明白到秘人今次来大秦的京师,负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任务。他更晓得触犯了秘人的禁忌。万俟明瑶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杀人灭口,一是见他。   ※※※   庞义的声音在他耳边道:“小飞有甚么心事呢?”   燕飞从回忆中回到现实,深吸一口初冬清寒的空气,道:“当日你不是造了一张桌子给千千吗?桌子还在吗?”   庞义道:“桌子仍然完好,只是被搬到小建康去,现在收藏在大江帮的忠义堂内,待第一楼建成后便搬回来。”   ※※※   一切都像命中注定了似的,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离开那片沙漠里的绿洲后,他本以为永远都不会再遇上今他曾梦萦魂牵的秘族少女,岂知却相遇于长安闹市的街头。这不是命中注定,是甚么呢?   命运并没有放过他,且不肯罢休,明夜的决战如果像向雨出所猜测的,便是由万俟明瑶一手安排。   一个疑问浮上燕飞心头。   万俟明瑶是否晓得墨夷明和他的真正关系?他的怀疑并非毫无根据,因为他们之所以能抵达那片正举行狂欢节的绿洲,是万俟明瑶主动的诱导他和拓跋珪两人。   ※※※   高彦道:“你看够了吗?是否想起以前的事呢?唉!如果我每天都能带雅儿到这里来喝雪涧香,人生可说无憾了。”   燕飞目光落在若有所思的庞义处,淡淡道:“你们到灯铺等我,我去打个转后再去找你们。”   庞义讶道:“你要到哪里去?”   燕飞已迈步远去,声音传回来道:“我要找个老朋友聊天,说些心腹话。”   ※※※   屠奉三听得眉头大皱,道:“没有朱序的配合,当谢琰的部队全线溃败时,将没有人会到海盐来,我们收编谢琰手上的北府兵一事,势成泡影,而我们亦要输掉此仗。”   刘裕沉吟道:“我定要设法见朱序一面。当年他在边荒集苻坚的百万大军里,我仍有办法见到他,今次也不会例外。”   屠奉三摇头道:“我不同意,你的行藏绝不可以曝光,否则会破坏我们整个计划,我们今次胜败的关键就在‘出奇制胜’这四个字上,若徐道覆晓得你在附近活动,定会起戒心,我们再无‘奇’可言。你没想过向刘毅入手吗?始终你们尚未真正的翻了脸。”   刘裕苦笑道:“我不是没想过刘毅,但真的不想和这种卑鄙小人虚与委蛇。”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但问题是刘毅或许是我们唯一的选择,你想到另一个人选吗?”   刘裕苦恼地道:“刘毅表面上虽仍视我作领袖,事实上却在暗中排斥我、利用我至乎害我,置我于不义。他奶奶的,何谦刚遇难时,他对我该有几分真心,后来羽翼渐长,兼之又在建康混得春风得意,且得谢琰宠信,遂不把我放在眼内,我这样去找他,只会引起他的警觉。”   屠奉三晒道:“引起他的警觉又如何?他可以做甚么呢?现在北府兵的情况套句江湖术语,叫做‘局’,有若陷进老千的天仙局,肯定会输掉身家。”   接着续道:“只要见他的时间拿捏得宜,这种小人最擅长见风转舵,我敢保证他会向你屈服,当然还要使点手段。”   刘裕讶道:“甚么手段?”   屠奉三道:“就是朝廷任命你为海盐太守的授命书,如此你可以名正言顺的接管海盐,那时还到刘毅不乖乖听话?”   刘裕皱眉道:“司马道子怎肯给我这样的一张夺城通行证,岂非摆明不给谢琰和刘牢之面子吗?”   屠奉三胸有成竹的微笑道:“那时嘉兴和吴郡早失陷天师军之手,会稽则乱成一团,刘牢之则违令撤返广陵,哪由得司马道子说不,他想见到天师军兵临建康吗?”   刘裕道:“你猜刘牢之有这么大的胆子?”   屠奉三道:“刘牢之并不是蠢人,他绝不会留在这里作真正蠢蛋谢琰的陪葬品,如我所料无误,助谢琰攻陷会稽后,第一个开溜的肯定是刘牢之,他随便找个借口,便可以大摇大摆的班师回广陵,美其名助守京师如何?天师军从海路直捣京师的可能性是不可以抹杀的,如此他可一石二乌,既保存实力,另一方面又可借天师军之手,毁掉谢家最后一个对北府兵有影响力的人,除掉何谦派系的将领。”   接着又道:“此时桓玄该已灭掉杨全期和殷仲堪,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道子敢对刘牢之哼一声吗?”   刘裕道:“到了那种田地,我们才去求司马道子这样的一张授命书,会否错失时机呢?授命书到手时,海盐早落入徐道覆之手。”   屠奉三道:“我们当然不可以等到那个时候,先来一张假的授命书如何?这是我以前为桓玄想出来的手段,就是以假圣旨软硬兼施的扰乱建康外围城池的守将,阴奇便是伪冒圣旨的高手,你先拿假圣旨去见刘毅,日后再求得真圣旨,如此假假真真,兼且在兵荒马乱之时,没有人能察破的。”   刘裕点头道:“好吧!我便试试看。”   屠奉三道:“徐道覆肯定会先攻吴郡和嘉兴,切断远征军和建康的连系,然后再攻打海盐,这才轮到谢琰主力部队所在的会稽,我们就在吴郡、嘉兴告急之时,到海盐找刘毅。但绝不可通过魏泳之联络刘毅,因魏泳之始终属刘牢之的系统,会令刘毅生出不必要的怀疑,误了大事。”   刘裕道:“那我们找谁去呢?”   屠奉三微笑道:“宋大哥如何?”   ※※※   燕飞立在门外,低声道:“向兄在吗?”   房门拉开,向雨田笑容满脸的出现眼前,欣然道:“我早猜燕兄会来,不过若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请进来。”   燕飞经过让往一边的向雨田,跨槛入房,这是内寝外厅的豪华客房,或许因旅馆的住客都到了夜窝子凑热闹,四周冷清清的,邻房均不闻人息,偌大的旅馆,似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向雨田道:“燕兄请坐!”   燕飞举步走到置于厅中的圆桌,拉开椅子坐下,向雨田坐到他对面去。   燕飞道:“向兄晓得我为了何事来找你吗?”   向雨田从容道:“当然是为了明瑶。我对人性有独到的看法,在天穴旁的交谈里,你没有主动提起明瑶,反令我觉得你是余情未了,所以须克制自己。”   燕飞苦笑道:“你倒看得很准,但为何你又想找我呢?”   向雨田摊手道:“我想找你,是想进一步了解你、掌握你,以增加明晚的胜算,不过你放心,到明晚子时前,我们仍然是朋友。”   燕飞道:“这一战真的无可避免吗?”   向雨田叹道:“我也希望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可惜我一向自以为不错的脑袋却是空白一片,问题在如果我杀不了你,根本无颜回去见明瑶,我的《道心种魔大法》肯定泡汤,以明瑶的决断和一向狠辣的作风,会在晓得我失败后,立即把宝卷烧掉,我想强抢也不行,何况强抢成功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更不知她会把宝卷藏到哪里去。唉!一是你杀我,一是我杀你。我还要提醒燕兄,如果你留手的话,我会利用你这愚蠢的破绽,把你杀掉。”   燕飞淡淡道:“这么重要的东西,明瑶肯定随身携带,贴身收藏。”   向雨田笑道:“这就是你昨晚未说出口的提议哩!他奶奶的,先不说明瑶本身的武功,只是贴身保护她的八大秘卫,已不容易对付。何况我怎可向自己族人下杀手?你的武功虽已达超凡入圣的境界,但要生擒活捉明瑶是没有可能的。纵然你能胜过明瑶,你肯辣手摧花吗?不生擒她又如何为我取回宝卷?横想竖想,仍是没有法子。”   燕飞道:“我装死又如何呢?”   向雨田愕然道:“你装死?”   燕飞道:“对!我装作被你杀掉,如此你便可向明瑶交差,取回宝卷。”   向雨田现出感动神色,沉吟片晌,摇头道:“还是不行,今次我是为你着想,你是不能死的,装死也不行,因为边荒集会立告崩溃,荒人的信心将云散烟消。唉!让我们面兑现实吧!明瑶绝不是容易就被欺骗的人,明晚我们全力出手,如我落败身亡,只会怪自己学艺不精,一点也不会怪你。做了冤魂,我仍会当你是朋友。”   燕飞微笑道:“别人装死或许骗不过人,但我装死却绝对可以骗过任何人,因为我是真的死掉。”   向雨田愕然望着他,双目神光转盛。   燕飞道:“向兄想到甚么呢?”   向雨田不能相信地道:“燕兄是否练成了道家传说中的元神?噢!我的娘!我终于想通了,昨晚是你的元神附在剑上发出鸣响,他奶奶的!燕飞你真的很棒。”   燕飞道:“我并不是胡诌的,首次决战孙恩于镇荒岗上,我便被孙恩击毙,隐伏一旁的尼惠晖抢走我的尸体,带往远处埋葬,但一段时间后我便复活过来,破土而出。”   向雨田兴奋地道:“听过听过,这台说书叫《燕飞怒拼慕容垂》,但却说你只是假死过去,最后凭一口未断的真气,重续心脉,且从此拥有超越常人的灵觉。”   接着露出感动的神色,道:“老燕你真够朋友,但我向雨田是何等样人,怎能害你牺牲整个边荒集的利益?哈!我的脑筋回复灵活哩!哈!一定有办法可想,一定有两全其美的办法。”   燕飞欣然道:“你清楚明瑶的情况,当比我想得更周详,”   向雨田苦恼地道:“坦白告诉我,如果我和你合作去诓骗明瑶,算不算出卖自己的族人?”   燕飞道:“让我们这么想如何?明天晚上,我们在所有荒人和游客的眼睛监视下,公平的来一场决战,大家全力以赴,如果你能杀死我,你便完成任务,但假设你不幸落败,你的任务便失败了,但你确已尽力而为,履行了你对明瑶的承诺,所以你并没有对不起明瑶,更没有对不起你的族人。”   向雨田一呆道:“你真有把握击败我吗?”   燕飞道:“像你老哥如此可怕的对手,我怎有必胜的把握呢?大家坦白点吧!你纵能胜过我,但肯定负伤,且是令你没法凭铁舍利远遁,绝对不轻的伤势,难逃被愤怒的荒人乱刀分尸的结局。以向兄一向的作风,岂会做这种蠢事?当然是趁仍有能力离开之际,知难而退。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和我的斗争仍未停止,只不过把战场转移往北方。对吗?”   向雨田皱眉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是没可能向你全力出手的,因我根本没有杀你的心。”   燕飞道:“向兄是何等样人,只要想想杀了我肯定可以得到宝卷,自然不会剑下留情。我的想法是这样,只有当你全力出手,仍没法干掉我,才会在杀我一事上死心,掉过头来乖乖与我合作,那是唯一能取回宝卷的方法。说不定你还为族人做了好事,只有你我合作,方可把族人的伤亡减到最低,当我们能令明瑶也知难而退时,大家都有个好的收场。唉!他奶奶的!我可以杀死明瑶吗?”   向雨田点头道:“对!如果我真的没法杀死你,便等于我落败身亡,但我并没有死,只是在不分胜负的情况下开溜,明瑶便不会怪我,而我们之间的斗争还会继续下去。哈!待我想想。”   接着向燕飞瞧去,道:“还有其它事吗?”   燕飞道:“当然还有其它事,只有向兄才能解我心中的疑团。”   向雨田起立道:“让我们找个好地方把酒深谈,我喝酒的兴致又来哩!哈!雪涧香的滋味真教人怀念。”   燕飞起立道:“今天那坛雪涧香是最后一坛够火候的雪涧香,怕向兄要失望了。”   向雨田探手搭上他肩头,笑道:“有燕兄陪我喝酒便成,管他是甚么娘的酒。”   两人对视大笑,出门去了。 第七章 离间之计   丝丝雪絮从天飘降,向雨田放任的躺在桥上,伸展四肢,状甚写意。   燕飞坐在桥缘处,凝望桥下雪花中的小湖,想起当日纪千千初抵边荒集,自己领她到此观赏“萍桥危立”的美景。那晚可否算是他和纪千千的定情之夜呢?   向雨田舒服地道:“这个地方真好,像有某种魔力似的。”   燕飞提起身边装着烧刀子的酒坛,往他抛过去,笑道:“喝两口酒后,你将感到一切会更好。”   向雨田坐将起来,一把接着酒坛,捏碎封蜡,拔开壶塞,大喝了几口。   笑道:“燕兄是否想灌醉我,教我醉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燕飞目光往他投去,道:“当年你和明瑶离开秦宫,看到我在宫外以秘族的手礼向你们问好,明瑶的反应如何?”   向雨田再灌了两口酒,把酒坛抛给燕飞,虽没有把坛口塞着,却没有半滴酒溅出来,现出沉湎回忆的神情,道:“当时我看不到明瑶的表情,只知她和我同样的震撼,有种被揭穿身份,一切努力尽付东流的失败感觉,但她和我有一个分别,就是她在那一刻认出你是谁。”   燕飞接过酒坛,顺道喝了三大口,另一手又接着向雨田以指劲射给他的坛塞,封好坛子,把酒随手放到一旁,道:“你认不出我吗?”   向雨田道:“对当年你和拓跋珪参加我们狂欢节的事,在我的记忆里已非常模糊,一时怎记得起来?何况你的外表变了这么多。但明瑶显然对当年的你有颇深的印象,所以当你展示只有我们秘人晓得的礼数时,她便把你认出来。”   燕飞道:“当时她有甚么反应?”   向雨田道:“先说我有甚么反应吧!我向明瑶请缨去杀你灭口,明瑶却反问我晓得你是谁吗?”   燕飞现出震动的神色。   向雨田讶道:“这句话有问题吗?”   燕飞叹道:“接着她怎么说?”   向雨田道:“我当然问她你究竟是何人,为何可看穿我们真正的身份,又懂我们秘族问好的手礼?她却没有直接答我,只说这事她要亲自处理,又保证你不会泄露我们的秘密。到后来我晓得你就是曾参加我们狂欢节的两个拓跋族少年之一,便再没有深究她当时说的这句话。现在给你提醒,这句话确有点问题,像我该晓得你是谁般,且是似乎我该与你有点关系。”   燕飞道:“我懂得秘语,你不觉得奇怪吗?”   向雨田道:“奇怪!非常奇怪!不过却非没有可能,柔然族便有人精通秘语,你属拓跋族的王室,懂得秘语亦不稀奇。你不是曾告诉我这是你娘教晓你的吗?”   燕飞道:“你们秘族的狂欢节是绝不容外人参加的,为何独对我们两人破例?”   向雨田沉吟道:“肯定得族长点头,其他人都没有这个权力,包括当时的明瑶在内?唔!愈想愈令人感到古怪。”   燕飞道:“当时尊师在场吗?”   向雨田的眼神像两枝利箭般朝他射去,奇光迭闪,沉声道:“我们的交谈愈来愈有趣哩!燕兄是否晓得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呢?先师从不参加我们的狂欢节,独有那次是例外,就在那一晚,他从众多本族青年里,挑选了我作他的传人。”   燕飞暗叹一口气,道:“令师长相如何?”   向雨田露出震动的神色,呆瞪燕飞半晌,道:“燕兄问这句话定有原因,但我无法回答燕兄,因为我从没有见过先师的真面目。”   燕飞失声道:“甚么?”   向雨田现出缅怀的神色,徐徐道:“那晚是我首次遇上先师,我虽晓得有他这么一个人,但因他隐居在沙漠边缘的山区,所以没有把他放在心上。他一直以重纱覆脸,直至我把他埋葬,也依他遗示没有揭开他的脸纱,据他所言,他是因练圣舍利时出了点岔子,毁了自己的容颜。”   燕飞愕然道:“圣舍利是甚么东西?”   向雨田苦笑道:“连不应对你说的都说了,燕兄须为我守口如瓶。圣舍利就是藏在铁球内的宝贝,可令人得益无穷,也可令人万劫不复,内中蕴藏着本门历代宗主临终前注入的精气神,充盈能令人功力增强的元气精华,也充斥各种死气、杂气和邪气。我师兄便是因误吸邪气发了疯,变成了花妖。但如果没有圣舍利之助,我亦没法在短短七年间,练成魔种。”   燕飞难以置信地道:“世间竟有这样的东西?”   向雨田哂道:“你死了都可以再活过来,还有甚么是不可能的?”   接着恳切地道:“燕兄为何忽然问起先师的长相?唉!让我用另外一种方式问吧!燕兄和先师是否有点渊源关系?那晚燕兄两人能参加我们的狂欢节,会否是由先师提议,再经族长允许呢?噢!你当然也只是止于猜测而矣!对吗?”   燕飞苦笑道:“对!我纯是凭空猜想,却非没有根据,根据就是本该不会发生的事,却真的发生了。”   向雨田皱眉道:“你究竟想说甚么,我现在有点胡涂哩!”   燕飞微笑起身道:“明晚如果你使尽浑身解数,仍没法干掉我,不得不与我合作时,我再告诉你答案如何?”   ※※※   宜昌桓府。   谯奉先来到桓玄身后,施礼问安。   桓玄旋风般转过身来,欣然道:“先生今回到建康去,可有好消息带回来?”   谯奉先从容道:“一切仍在发展中,但形势却对我们愈来愈有利,我更收到一个秘密消息,显示连司马道子也不看好北府兵与天师军之战。”   桓玄听到司马道子之名,冷哼一声,双目杀机大盛,然后才像记起谯奉先说的话,问道:“司马道子曾向人表示对谢琰和刘牢之没有信心吗?”   谯奉先恭敬地道:“奉先一向不轻信别人说的话,可以是一时意气之言,也可以是一不对心的慢语,但其行动却无法瞒过有心人。”   桓玄大感兴趣地道:“先生从司马道子的甚么行动,看出他心怯呢?”   谯奉先沉声道:“刘裕和屠奉三已秘密潜往与天师军开战的前线,数天之后,大江帮更有数艘双头战船从边荒驶离,逗留了一天,到晚上趁黑开走,直出大海。”   桓玄一震道:“这么说,刘裕已投靠司马道子,甘心作他的走狗,否则司马道子怎会容大江帮的战船公然驶经建康?”   接着双目精光闪闪地盯着谯奉先,道:“这些事理该属最高机密,先生到建康只是二、三天的时间,怎能如此了如指掌?”   谯奉先蓄意压低声音道:“因为我们在建康有个眼线,令我们对建康的情况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但愈少人晓得眼线是谁,对我们愈有利。”   桓玄大讶道:“先生说的究竟是何人?”   谯奉先微笑道:“南郡公听过建康的清谈女王吗?”   桓玄愕然道:“先生的眼线竟是淮月楼的李淑庄,教我大感意外,此女不但名动建康,且富可敌国,是绝不容易收买的人,怎么先生到建康打了个转,便让她甘于当我们的眼线?”   谯奉先不慌不忙地道:“南郡公明察,李淑庄不单是个不容易收买的人,且是个无法收买的人,而她之肯向南郡公投诚,道理非常简单,就是她看好南郡公,加上我们谯家和她的关系,所以我才能打动地。”   桓玄若有所思地道:“李淑庄凭甚么看好我?”   谯奉先对答如流地道:“因为她熟知建康的高门大族,明白他们是甚么料子,了解他们的需要,更清楚他们只肯接受家世不下于他们的人,现在当今之世,除南郡公外,谁还有此声威?”   桓玄的心情似乎忽然好起来,欣然道:“她会否看错我呢?我和建康的世家子弟根本是同类人,分别只在我手上握有力足统一南方的兵权。”   谯奉先当然明白他的心意,晓得他是对艳名盖建康的李淑庄生出兴趣,所以故意表示质疑她的用心,从而从自己口中套多点关于她的事。   恭敬答道:“淑庄认为南郡公的家世比南郡公手上的千军万马,更是决定胜败的关键,只要南郡公能利用建康高门对寒门的恐惧,最后的胜利,肯定属于南郡公。”   桓玄动容道:“这是个有脑子的女人。”   谯奉先道:“淑庄着奉先请示南郡公,该否把刘裕的行踪举止,密告徐道覆?”   桓玄兴致盎然地道:“真是个心思缜密的女人,我非常欣赏她这个主意,如果能让徐道覆晓得刘裕藏身的地点和图谋,效果会更理想。”   谯奉先恭敬应道:“我一定知会淑庄照南郡公的意思去办。”   稍顿又道:“可是刘裕和屠奉三到前线去干甚么?司马道子父子两都守口如瓶,连身边亲近的人也不肯透露。”   桓玄思索道:“这么说,淑庄确是神通广大,连司马道子父子之旁,也有她的人。”   谯奉先心叫厉害,桓玄的才智是不可以低估的,忙道:“南郡公明察,淑庄是建康最有办法的人。”   桓玄目光灼灼地打量谯奉先,道:“你们谯家和淑庄有甚么渊源关系?”   谯奉先毫不犹豫的答道:“淑庄是敝兄一个拜把兄弟的弟子,此人叫陆容光,本领高强,可惜练功出了岔子,不到五十岁便一命呜呼,但淑庄已尽得其真传。后来淑庄到建康闯出名堂,使人来找我们,请我们供应她优质的五石散,这样的关系开始于五年前,维持至今,大家从没有过争执,关系非常良好。”   桓玄显然对谯奉先的“坦诚相告”非常满意,连说了二声“好”。然后道:“刘裕一事更须通知聂天还,只要聂天还晓得江文清已离开边荒集,重返南方,定寝食难安,必会想点办法。”   谯奉先现出心悦诚服的表情,道:“南郡公这一石二鸟之计,确是妙绝。不过聂天还是聪明人,不会卷进北府兵与天师军的斗争中,只会浑水摸鱼,尽量占便宜。”   桓玄皱眉道:“在现今的情况下,聂天还可以占甚么便宜呢?”   谯奉先道:“江文清的根基在边荒集,聂天还若要歼灭大江帮的残余力量,必须断其后路,方可把大江帮连根拔起,在这样的思虑下,寿阳便成为必争之地。而在正常的情况来说,如要攻打寿阳,定会惹来北府兵的反噬,不过这是非常时期,北府兵无力他顾,聂天还怎肯错过这千载一时的良机?”   稍顿续道:“攻打寿阳且可收另一奇效,就是予借口刘牢之从前线撤返广陵,任由谢琰这蠢材孤军作战,自生自灭。另一方面则可加重对刘牢之的压力,逼他向我们屈服。聂天还只是南郡公的一只有用的棋子,只有这样方可以物尽其用。”   桓玄再次动容道:“先生的提议非常透辟,不过我和聂天还表面上是伙伴的关系,我是没法命令他去做某一件事的。”   谯奉先阴冷的笑道:“对聂天还,我们何不来个欲擒先纵之策?”   桓玄双目放光,道:“甚么欲擒先纵之法?”   谯奉先胸有成竹地道:“方法很简单,除掉殷仲堪和杨全期后,南郡公力主放过边荒集,改而全力封锁大江,攻占建康大江以西的所有城池和战略据点,如此聂天还必不同意,只好自己去攻打寿阳,南郡公便可坐着等收成了。”   桓玄皱眉道:“聂天还是老江湖,如他看破我们欲擒先纵之计,说不定会生出异心。”   谯奉先冷笑道:“聂天还岂是肯臣服他人之人?他一直有自己的想法,南郡公在利用他,他也在利用南郡公。此着最妙处是他明知是计,也要一头栽进去,且绝不敢开罪南郡公。”   桓玄道:“可是我曾答应他,先灭边荒集再攻建康,这么的出尔反尔,不太好吧!”   谯奉先从容道:“此一时也彼一时,南郡公答应的是助聂天还铲除大江帮的余孽,现在大江帮已到了江南去,攻打边荒集再没有意义,反是建康成了刘裕和大江帮的根据地,只有攻占建康,方可把大江帮彻底消灭。形势转变,策略亦好应随之转变,南郡公只要坚持此点,聂天还可以说甚么呢?他可以硬派南郡公的不是吗?”   桓玄仍在犹豫,道:“虽说是互相利用,可是总算配合无间,一旦破坏了合作的和气,想修补便非常困难。”   谯奉先沉声道:“聂天还此人野心极大,早晚会露出真面目,若待他成了气候,再想收拾他更不容易。南郡公不用担心他敢反目决裂,现在是我们的形势比他强,他若要对付边荒集,唯一的方法是攻占寿阳,断去边荒集南来的水道,而要守得住寿阳,必须得到我们全力的支持,难道每一船的粮资,都要山长水远的从两湖运往寿阳吗?奉先此着是坐山观虎斗之计,由聂天还牵制荒人和北府兵,让他们三败俱伤,而建康则因我们封锁大江,致民心不稳,日趋羸弱,如此当我们大军沿水道东进,建康军将望风而破,再由淑庄发动建康高门全力支持南郡公,那九五之尊的宝座,除南郡公外,谁敢坐上去呢?”   桓玄终于意动,沉吟不语。   谯奉先心中暗喜,但亦知此时不宜说话,保持缄默,等待桓玄的决定。   桓玄忽然道:“刘裕这么到前线去,可以起甚么作用?”   谯奉先道:“事实证明了刘裕是有勇有谋的人,加上个屠奉三,更是如虎添翼,又有大江帮和荒人的支持,肯定有他们的打算。不过只要我们让徐道覆晓得刘裕潜往前线图谋不轨,任刘裕有三头六臂,也要落得垂死挣扎的下场。哼!刘裕算甚么东西?反对南郡公的人,没有一个会长命。”   又垂手恭敬地道:“为了助南郡公打天下,这几年我们谯家积极备战,建船储粮,现在已组成一支战船队,由六十艘善于冲敌的海鳅船作骨干,人员训练有素。另有精兵一万五千人,只要南郡公一句话,我们誓死为南郡公效命。”   桓玄点头笑道:“有你们助我,何愁大事不成?好吧!聂天还的事就这么决定,但一切更待收拾了殷杨两人再说。”   谯奉先忙跪下应命。   桓玄哑然笑道:“先生请起!我还未是皇帝,不用行大礼。”   谯奉先叩谢后方肯站起来。   桓玄漫不经意地道:“我对淑庄非常欣赏,可否设法让我见她一面呢?”   谯奉先压低声音道:“奉先亦曾向她提议过,来宜昌叩见南郡公,她却说现时仍不宜离开建康,将来南郡公登上九五之尊之位,任何时刻到淮月楼去,她必倒屣相迎,悉心伺候。”   桓玄呆了一呆,接着仰天笑道:“好一个使人心动的美人儿。” 第八章 不堪回首   今次返回边荒集,他首次有回家的感觉。   从小他便没有一个固定的家,回到娘亲身旁,即算是回家,娘在哪,那处便是他的家。   他从没有想过,在娘辞世这么多年后,他终于晓得父亲是谁。能参加秘人的狂欢节并不是偶然发生的,而是他爹墨夷明的精心安排,好能与亲儿欢叙一夜。   那年他和拓跋珪都是十二岁,但已是身手了得、高出同辈的孩子,且两人胆大包天,竟深入柔然族的势力范围,去偷柔然人的战马,岂知被牧犬的吠叫声惊动柔然人,惹得柔然族的战士群起追之,两人骑着偷来的无鞍战马,从黑夜逃至天亮,仍无法撇下数十追骑,慌不择路下,去到沙漠边缘处的砾石区,马儿已撑不下去,口吐白沫。   拓跋珪领头冲入一座疏树林,勒马停下,跃往地上,随后的燕飞立即放缓马速,以鲜卑话嚷道:“这里不是躲藏的地方。”   拓跋珪一把抓着他马儿的缰绳,喘息着道:“快下马!马儿撑不住哩!”   燕飞跳下马来,回首扫视疏林外起伏的丘原,在火毒的阳光下,无尽的大地直伸延往天际,腾升的热气令他的视野模模糊糊的,拓跋珪来到他身旁,和他一起极目搜索迫兵的影踪,道:“撇掉柔然人了吗?”   燕飞惶惑地道:“我们昨夜数度以为撇闪了敌人,但每次都是错的,希望今次是例外吧!”   拓跋珪回头瞥两匹战马一眼,狠狠道:“马儿再走不动了,为今之计,就是忍痛放弃马儿,然后找两株枝叶茂密的树躲起来,柔然族那些家伙既得回战马,又因见不到我们,以为我们逃进沙漠去,自然就收队携马回家,我们便可以过关。”   燕飞一震道:“我明白了!”   拓跋珪愕然道:“你明白了甚么?”   燕飞心惊胆跳的颤声道:“我明白为何见不到追兵的踪影,柔然人是故意逼我们朝这个方向逃遁,因他们晓得这边是沙漠,我们根本无路可逃,现在他们正把包围网缩小,从另一边向我们逼来,今次我们死定了。”   拓跋珪倒抽一口凉气,道:“你说得对,定是如此,只有我想出来的办法行得通。”   燕飞摇头道:“敌人追了整夜,肯定一肚子气,兼且天气这么热,就算人捱得住,坐骑也撑不住,怎肯就此罢休?一定会趁马儿休息时搜遍整座树林,说不定他们还有猎犬猎鹰随行,你的办法怎行得通?”   拓跋珪不自觉地抵抵干涸的嘴唇,抬头朝天张望,焦急地道:“那怎办好呢?”   燕飞道:“唯一的方法,就是真的逃进沙漠去。”   拓跋珪失声道:“甚么?那是一条死路,以我们现在的状态,一个时辰也撑不下去。”   燕飞道:“撑不住也要撑,被柔然人拿着,将是生不如死。”   拓跋珪正要说话,鼓掌声在两人身后惊心动魄的响起,两人骇得魂飞魄散,手颤脚软的转过身,一时都看得目瞪口呆。   一个外形古怪的人由远而近,似乎是在缓缓踱步,但转眼间已抵达两人身前。此人身材高颀,身穿粗麻长袍,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出尘姿态,可是却带着压低至眉的大竹笠,还垂下重纱,把脸孔掩盖。   两人你眼望我眼,一时失去了方寸。   “锵!”   拓跋珪定过神来,拔出马刀,指着怪人,还以肩头轻撞燕飞一下,着他拔刀。   怪人负手身后,似不晓得拓跋珪亮出可杀人的凶器,正深深的打量燕飞,柔声道:“孩子!你今年几岁?”   他说的是鲜卑语,说得字正腔圆,还带点拓跋族独有的腔调,令燕飞生出亲切的感觉,不知如何,他直觉的感到对方没有恶意,忙伸手拦着跃跃欲试的拓跋珪,老老实实的答道:“小子今年十三岁,他和我同年。”   怪人忽然转过身去,仰首望天,身躯似在轻微的颤动,像在压抑某一种激动的情绪,声音嘶哑的叹道:“嘴乖聪明的孩子。”   燕飞和拓跋珪交换个眼色,都看出对方心中的疑惑,但再没有那么害怕。   忽然一个黑忽忽的东西从怪人处抛起来,往燕飞投去,燕飞一把接着,原来是个盛满清水的羊皮水袋。   怪人沉声道:“让我指点一条生路给你们走。”接着探手指着西北方,柔声道:“循这方向走上四个时辰,会抵达一个美丽的绿洲,保证你们死不了。只有逃进这片沙漠,你们才可以撇掉柔然人,因为这是秘族人的沙漠,柔然人等闲不会闯进秘人的地域。”   两人尚未有机会详问,蹄音传至,大骇回头下,只见丘原远方尘头大起,且有数处之多,分由不同方向接近。   怪人厉喝道:“快走!我为你们阻止追兵。”   拓跋珪看看燕飞手上的水袋,又望望燕飞,接着两人齐声发喊,朝沙漠的方向亡命奔逃。   ※※※   “你在想甚么呢?”   高彦的声音在燕飞耳鼓响起,惊醒了他的回忆。   燕飞回到现实,耳内立即填满猜拳斗酒的嘈吵声,感受着正东居地下大堂热烈的气氛。同席的慕容战、卓狂生、庞义、姚猛、呼雷方、拓跋仪、高彦、小杰、方鸿生、姬别等全定神看着他,露出疑惑的神色。   他们的桌子位于大堂一角,邻近的三桌挤满夜窝族的兄弟,全是为了亲近他们心中的大英雄燕飞乘兴而来。   高彦恃熟卖熟、老气横秋地道:“不是兄弟说你,今次小飞你回来边荒集后,不时神思恍惚,对着第一楼可以发呆,现在大碗酒大块肉的尽欢时刻,亦可以魂游天外。哈!你知道我们刚才谈论甚么吗?”   卓狂生打出阻止燕飞说话的手势,道:“小飞不要说出来!想知道个中原因的,请于明日之后任何一晚,莅临敝馆听新鲜登场的最新章目《决战古钟楼》,便可以得个清楚明白,且保证会击节赞赏,大家兄弟,我给你们一个半价优惠,在座听者有份。”   姬别哂道:“看!老卓是穷得发疯了,整脑子只是生意和赚钱,比老红这奸商更奸。小飞不用理他,你有甚么心事,尽管向我们倾诉,这世间还有甚么比两次失掉边荒集更大的事,说出来后你的心会舒服很多。”   燕飞苦笑无言。   慕容战道:“听说你刚才溜了去见向家伙,那小子有甚么话说?”   庞义道:“你是否劝他滚回沙漠去,免得被你宰掉呢?”   接着姚猛、小杰和邻桌的兄弟们,一人一句,吵得喧声震天。   呼雷方喝道:“大家闭嘴,这么吵!教小飞如何倾吐心事?”   倏又静下来。   燕飞道:“我确实有点心事,但只与明晚的决战有少许关系,没甚么大不了的,有劳各位关心。”   慕容战皱眉道:“大家兄弟,有福同享,有祸同当,说出来好让我们为你分忧。”   卓狂生笑道:“你们不逼他说出来,便是帮了他最大的忙。哈!”   高彦抗议道:“你可以告诉卓疯子,为何不可以告诉我们?”   燕飞道:“此事我真不知从何说起,简单点说,就是我年少时曾和秘人有一段渊源,与万俟明瑶和向雨田都是旧识。”   众皆愕然,包括卓狂生在内。   ※※※   因怕被娘亲责骂,燕飞和拓跋珪离开绿洲返回部落后,谎称贪玩迷路,没向人透露半句有关秘族的事,所以连拓跋仪也不晓得两人有此奇遇。   秘族的狂欢节成了两人之间共同的秘密。   ※※※   姚猛瞪着卓狂生道:“看你的表情,便知道你并不知。”   卓狂生摊手道:“他不说,我怎么知道呢?”接着埋怨燕飞道:“小飞你真不够朋友,如此曲折离奇的事竟把我瞒着,还被乳臭未干的小子嘲笑。”   慕容战举手道:“不要闹哩!大家听小飞说。”   高彦仍忍不住道:“万俟明瑶不会是你的初恋情人吧?怎可能这般曲折离奇呢?比老卓的说书更夸张。”   燕飞苦笑道:“你猜中了!”   众人再次愣住。   卓狂生一拍额头,道:“我的娘!这事如何解决?”   此时燕飞忽生感应,朝大门处瞧去。   众人目光随他转移,好半晌后,向雨田大摇大摆地进入正东居,目光落在他们一桌处,含笑举步走去。   整个大堂静了下来,人人交头接耳,交换情报,以掌握来者是何方神圣。   向雨田直抵他们的桌子,抱拳道:“各位好!向雨田特来问安。”   卓狂生喝道:“向兄请坐!大家喝一杯。”   向雨田摇手道:“卓馆主不用客气,我到此来是要找燕飞,有要紧事和他商量。”   慕容战笑道:“有甚么事比喝酒更重要?让我先敬向兄一杯。”   众人同时起哄,更有人搬来椅子,安插向雨田坐在燕飞身旁。   向雨田却不肯坐下,只接过高彦递给他斟满烈酒的杯子,举杯道:“就让我向雨田敬各位一杯,祝边荒集永远兴旺,财源广进。嘿!这两句话似不该由我的口中说出来,不过既然说了,也收不回来。大家喝一杯。”   四席合共五十多人,加上整座大堂的其他荒人游客,齐齐响应,举杯痛饮。一时间,再没有人分得清楚敌友的关系,明晚的决战,像是永远不会发生的事。   ※※※   刘裕坐在河旁一块大石上,呆看着暗沉的夜空。   为何有些人总比其他人幸运,就算跌倒了也可以爬起来,即使经历天打雷劈的厄运,仍可以取得最后的胜利。   他刘裕便没有这种运道,淡真之死是一种“绝运”,因为是无法弥补的终生遗憾。像现在他更要去和讨厌的刘毅交手,还要争取他的支持,这是多违背他心意、多么没趣的事。可是他没有另一个选择,无可奈何下,只好做自己不喜欢的事。   为了淡真,个人的好恶又算甚么?处在他这样的位置,便要做这个位置该做的事。直到此刻,他才真正的明白谢玄,而谢玄更多了他所没有的负担,就是谢氏世家的家风和传承,令谢玄没法取司马氏而代之。一直以来,他不佩服谢玄的就只有这方面,此刻却有着同情和谅解。   自和司马道子妥协后,他明白了首要之务是求存,违背心愿只是等闲之事。为了淡真,为了边荒集,为了所有支持他的人,个人的好恶只好抛在一旁。   要说服刘毅这自负和有野心的人,站到自己的一方来并不简单,日后要压抑他更不容易,想到要和这卑鄙小人,这在自己危难时算计他和牺牲他的无义之徒,将会有一段没完没了、纠缠不清的关系,刘裕便要大叹倒霉。   屠奉三来到他身旁坐下,道:“睡不着吗?”   刘裕点头道:“我想起两个人,有点不舒服。”   屠奉三讶道:“哪两个人?”   刘裕道:“陈公公和李淑庄。”   屠奉三苦笑道:“我不是没想过他们,只是想也没有用。到今天我们仍弄不清楚陈公公是否天师军在朝廷的奸细。但我们已尽了人事,希望司马道子能为我们守秘。”   刘裕叹道:“司马道子是不会防陈公公的,我们的难处是没法明言陈公公最是可疑。”   稍顿续道:“至于李淑庄,更是来历不明,令人难以看透,这两个人极可能会成为我们致败的因素,假如他们其中之一通知徐道覆我们潜往前线来,以徐道覆的才智,大有可能猜到我们的图谋。”   屠奉三冷笑道:“猜到又如何呢?只要徐道覆找不到我们,便没法奈我们的何,他的反击计划已如箭在弦,不得不发,若因我们而改变,只是自乱阵脚,非智者所为。”   刘裕道:“我们能避过全力找寻我们的天师军吗?”   屠奉三沉吟片刻,终于摇头道:“这是不可能的,他们既熟悉这区域的环境,附近的民众又大多是他们的支持者,何况他们人多势众,大小船只过千艘,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定可找到这里来。”   刘裕道:“我们定要改变策略,如被徐道覆掌握到我们的行踪,我们肯定会全军覆没。”   屠奉三道:“明早大小姐到来后,我们可以从长计议,只要能找到一个比长蛇岛更理想的地方,把船队藏起来,我们便像在战场上隐了形,立于不败之地。”   刘裕道:“我愈想愈不妥当。”   屠奉三道:“不会那么严重吧?”   刘裕道:“告诉我,长蛇群岛是否你心目中在附近最理想隐藏船队的地点?”   屠奉三剧震道:“对!我们想得到,徐道覆肯定也想得到。”   刘裕道:“我们现在立即坐奇兵号赶往长蛇岛,还要毁去所有我们曾在这个渔村逗留的痕迹。”   屠奉三跳将起来,道:“我立即去办。”   屠奉三去后,刘裕顿感浑身舒泰轻松,这才晓得此事等于刺心的利刃,但因危机若隐若现,有点雾里看花,未能看得清楚,兼且这几天忙于找寻天师军的秘密基地,无暇分心去想,所以直到此刻静下心来,方认真思量应付之法。   忽然他想起边荒集。   与身处之地比较,边荒集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个世界,刺激有趣,充满了动人的活力。刘裕暗叹一口气,离开边荒集愈来愈远了,在往后一段很长的日子,假如他没有战死沙场,仍不知何时才可以再次踏足边荒集,与自己的荒人兄弟尽兴欢叙。   老手此时来到他身旁,恭敬地道:“刘爷的顾虑很有道理,事实上我一直感到长蛇群岛太接近会稽,不太妥当。”   刘裕皱眉道:“何不早点说出来?”   老手压低声音道:“因是屠爷的主意,我当然信任他的决定。”   刘裕摇头道:“这岂是做兄弟之道?有甚么想法,放胆说出来,因你也会有份一起没命。”   老手道:“我有一个提议。在长蛇岛以东六十多里,还有一系列的无名岛屿,我们可以躲往那里去。再留下探子藏身长蛇岛内,待天师军的战船来搜查过后,我们便可重返长蛇岛去。”   刘裕拍腿道:“好提议!简单而有效,这叫一人不抵二人智。”   老手得刘裕采用他的办法,大喜去了。   半个时辰后,奇兵号驶离渔村,进入大海。 第九章 因爱成恨   边荒集,小建康。   向雨田和燕飞两人坐在位于最上游一座小码头临河尽端边缘处,听着河水温柔地拍打码头下方夯进水里的木桩。   在这灯火不及的地方,夜窝子的喧闹声只像蜜蜂在远处飞过的嗡嗡声音,并没有破坏这区域的宁静。   向雨田忽然笑了起来,以和燕飞商量的语调道:“我装死又如何呢?”   燕飞淡淡道:“你没有把握杀我吗?”   向雨田也是奇怪,沉默下去,好一会才道:“自我练成魔种后,只有两个人是我看不透的,一位是先师,另一位是你老哥。”   燕飞目注河水,漫不经心地问道:“慕容垂又如何?”   向雨田仰望暗沉的夜空,道:“慕容垂也是可怕的对手,但我却能把握他的厉害,晓得若是生死决斗,要看谁伤得重一点,谁先捱不下去。”   接着往他一瞧,微笑道:“昨夜和你交手,我打开始便控制着战局,有把握在一招之内取你之命,直到你的蝶恋花鸣响示威,一剎那间,整个战局逆转过来,我再没法掌握你,且生出被你愚弄入局的感觉,严格来说,我已输了半招,气势因迷失而受到重挫,虽然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能力发动可全面压制我的反击,但在心理上我确已处于下风。”   燕飞道:“既是如此,为何你仍要约期再战?”   向雨田道:“我可以有别的选择吗?得不回宝卷,不如轰轰烈烈战死,何况我收拾心情,重整阵脚后,说不定可以在决战中胜出,哈!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   燕飞迎上他的目光,道:“你装死怎行呢?万一明瑶把宝卷烧掉以祭你的亡魂,岂非弄巧反拙?”   向雨田冷笑道:“宝卷关系重大,她怎舍得烧掉?我死又如何呢?她绝不会掉半滴眼泪。”   燕飞讶道:“你似乎对明瑶非常不满。”   向雨田默然片刻,轻轻的问道:“告诉我!你和先师是甚么关系?明瑶是否晓得你和先师的关系?”   燕飞知道无法瞒过他,叹道:“你不可待到明晚决战再问吗?”   向雨田道:“你不说出来,我也猜到了。只有在一个情况下,你和拓跋珪才可参加我们的狂欢节,就是先师向族长提出要求,而这要求必须合情合理,且能打动族主,原因是你老哥就是先师的亲儿,这也解释了为何你想知道先师的长相。明瑶是晓得此事的人,否则在长安不杀掉你才怪。告诉我,你怎会懂得秘语呢?”   燕飞苦笑道:“知道我是谁对你并没有好处,明晚你还如何全力出手?”   向雨田哑然笑道:“燕飞你是否想气死我呢?口口声声着我全力出手,一副稳胜我的样子,你真的那么有把握吗?我有一套借伤催发潜力的奇功,一怒之下说不定会与你拼个同归于尽,我才不信你分开变成两截后仍可复活过来,要我全力出手,对你有甚么好处?我们若一起死掉,只会正中明瑶下怀。”   燕飞淡淡道:“你会这么做吗?”   向雨田颓然道:“当然不会,我岂是意气用事的傻瓜?又给你看穿了。”   燕飞目光移往对岸,道:“明瑶对你是因爱成恨,可是我和她是在和平的气氛下分手,她为何恨我呢?”   向雨田道:“换了是昨夜,我是不会告诉你的,因为不想说她的坏话。但猜到你是先师的儿子后,我对她的看法有急遽的转变。她太狠心了,明明晓得我绝不可以杀你,杀了你即使她把宝卷还我,我也永远练不成道心种魔大法,这一着对我是多么狠毒,多么残忍。我向雨田最敬爱的人是先师,却要我去杀先师的亲儿,你说我对明瑶能不心死吗?”   稍顿续道:“在明瑶心中,你仍是在长安遇到的那个拓跋汉。唉!拓跋汉,‘汉’指的该是你的汉人父亲吧!总言之她认定我必能杀死你,那她的毒计便可得逞,又可以毁了我一生,破坏我的梦想。女人狠起心来,比男人更要狠心。她是要彻底毁掉我。”   燕飞无言以对。   向雨田续道:“在我决定投进道心种魔大法的修练前,曾在她与法之间的取舍有过激烈的内心挣扎,二者间我只可选取其一,而师尊则予我决定的自由,因为他晓得这种事是勉强不来的。你当然知道答案,我并没有选她,还自此避往秘地潜修,与她再没有往来,对她不闻不问。接着发生了敝师兄出卖族主的事,师尊亦因此心结难解,练功出了岔子,含恨而逝。我则对练功仍是如痴如醉,没有理会明瑶。到她来邀我帮她到长安营救族主,我方惊觉我梦寐以求的宝卷,正在她的手上,唉!我的情况大致如此,明瑶确有痛恨我的理由,但我仍罪不至此吧!你老哥来给我评评道理吧!”   燕飞叹道:“以明瑶高傲自负的性格,你肯定伤透了她的心。但你仍是深爱着明瑶,对吗?”   向雨田点头道:“该是如此,因我确实一心为她办事还债,从没想过以巧取强夺的方法把宝卷弄回来,只希望她心甘情愿的把宝卷归还我。以我的性格,肯这样子做只有一个解释,就是我心存歉疚,不想再伤害她。所以纵然她对待我多么不合理、不公平,我仍容忍她,尽量去满足她。直到今夜此刻,我仍没法对她狠下心肠。”   又苦笑道:“你的出现,曾给予我很大的希望,渴盼明瑶她能从此收心养性,把对我的爱转移到你身上,可是你也知道了,你只是她另一个玩物,她并没有真的爱上你,或许这话并不能切中事实,该是你无法弥补她心中的创伤,即是说你仍未能代替我。唉!他奶奶的,可能是那时的你在很多方面都在她之下,以她的骄傲,是不容她爱上一个及不上我向雨田的人,可是你又拥有吸引她的过人魅力,令她感到矛盾、痛苦和不安,以致对你时冷时热、喜怒无常,有时更故意羞辱你、打击你,意图逼你露出缺点,只是没有想过你竟会断然离她而去,还干下轰动长安的惊人之举,于不可能的情况下刺杀慕容文,这令她对你又恨又爱,且触及她因我而来的旧伤疤。”   “唉!我的娘!你若没有爱上纪千千或会好一点,可是你和纪千千的恋情天下皆知,明瑶会怎么想呢?当然认定你是继我向雨田之后她生命里的另一个负心汉,至乎比我更可恶,竟见异思迁,移情别恋。在明瑶心中,如果我是万恶不赦,你燕飞也一样罪该万死。哈──”   向雨田以笑声结束这一番吐衷情的长话,笑声透出心寒无奈的意味,教闻者心酸,更显示他对万俟明瑶非是无情,故而因她的手段而黯然神伤。   燕飞像听到的只是别人的事般平静,道:“向兄有没有深思过,令师竟把关系到你这唯一传人毕生成就的宝卷,交到一个外人的手上,其中是否另有深意呢?”   向雨田哂道:“令师?你不可以唤师尊一声‘爹’吗?是否很不习惯呢?你的意思是师尊让明瑶保有宝卷,不止是逼我还债那么简单,但我真的想不到还有甚么含意?”   燕飞苦笑道:“‘爹’!唉!我真的不习惯,自懂事以来,我便只有娘没有爹,每次我见到我娘愁怀难舒,我便在心中咒骂遗弃了我娘的那个男人,你没试过其中的滋味,很难明白我的感受。我娘在弥留之际,我晓得她最想见的人便是他,我恨不得能立即把他押来见我娘,逼他在我娘身旁忏悔认错,但我却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我娘就在我面前含恨而逝。”   向雨田剧震道:“我明白了!唉!事实上我一直不明白师尊为何要这样做,他临终的遗命我敢不执行吗?偏是要把我的命根子交给明瑶。”   燕飞微笑道:“你今天叹息之多,恐怕将以往的叹息加起来还没这么多。”   向雨田瞥他一眼,摇头道:“亏你还可以笑出来。”   接着似是自言自语地道:“师尊真的有这样的意思吗?就是要我重新考虑我的选择?我还有可能走回头路吗?那是没有可能的,绝对不可能。”   燕飞道:“令师也许亦知道你不会改变意向,但这是他至死难解的一个心结,也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如果你继续坚持,最终会步上他的后尘,就是抛妻弃儿,既伤害了最心爱的人,另一方面亦全无所得,两头皆空。他把宝卷交给明瑶,若你能令她心甘情愿把宝卷还你,那至少你已为抛弃她做了足够的补偿。”   向雨田叹道:“是师尊没想过,明瑶竟想出这么一条毒计出来。”   接着勉强振起精神,道:“过去的算了,后悔于事无补,只是白折磨自己。好哩!你认为我装死是否行得通呢?”   燕飞斩钉截铁地道:“绝行不通。”   向雨田不满道:“不要这么武断好吗?”   燕飞道:“我是为你着想,你已失去了明瑶,如再失去宝卷,做人还有甚么意思?所以此事不容有失,例如你完全错估了明瑶的反应,不但为你的死伤心欲绝,还把宝卷烧了祭你──”   向雨田打个寒颤道:“不要说哩!不要再说!你说得对,此事是不容有失。”   燕飞道:“只有我死了,明瑶才会以为图谋得遂,先把宝卷还你,再告诉你已成功杀掉令师的唯一亲儿,看着你一场欢喜一场空。这是唯一的办法,且是万无一失。”   向雨田双眼开始发亮,沉吟道:“对!明晚我和你来个不分胜负,事后我可向明瑶辩说我有足够的能力杀死你,但必会负上重伤,难以借链子球逃离边荒集,然后我当着她与你再次决战,把我干掉。嘿!想想也毛骨悚然,如果你真的死掉,岂非糟糕至极点?”   燕飞道:“你会比孙恩更厉害吗?”   向雨田欣然点头,道:“对!孙恩杀不死你,我亦该没有令你形神俱灭的本事,只要不损伤你的身体便成。如此绝计,肯定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想得出来也办不到,哈!”   燕飞道:“明瑶现在身在何处?”   向雨田道:“我亦不知她现在甚么地方,但当然有办法找她。”看了看燕飞的神情,皱眉道:“你不是怀疑她此刻在边荒集吧!这是不可能的,在她心中,我和你加起来都及不上秘族对她的重要性。从小开始,她便被培养为族长的继承人,她绝不会为了我们,置族人的生死安危不顾,抛下一切到边荒集来。这更不符她和慕容垂协议,她只负责对付拓跋珪,你老哥则由我伺候。”   燕飞道:“你肯定边荒集只有你一个秘人?”   向雨田信心十足地道:“当然肯定,若有其他秘人在,怎瞒得过我?”   又道:“但慕容垂一方会派探子到边荒集来收集情报,通过慕容垂,明瑶可以掌握在集内发生的所有重大事件。我们的所谓决战当然瞒不过她。”   燕飞提醒他道:“明天你记得全力出手,绝对不要留情,我们不但要骗慕容垂的人,还要骗过我的荒人兄弟,这才可骗过明瑶。”   向雨田苦笑道:“难道我见你捱不住仍痛下杀手吗?你的要求似乎过份了点。”   燕飞道:“就当是帮我一个忙好吗?我是借你来练一种特别的剑法,天下间能在这方面助我一臂之力的不出三人,而你正是其中之一。明白吗?只要你想想我是打不死的,便可以放心出手。”   向雨田不是滋味地道:“你可以掌握我的深浅吗?”   燕飞没好气道:“若我能把你看通看透,你根本就没资格成为我练成剑法的对手。”   向雨田容色稍缓,道:“这两句话我比较听得入耳,坦白说,有时你说的话确令我装得满肚子窝囊气。不要怪我婆妈,天下间哪有一种练功方法,是在与相持的对手作生死决战时进行的?一个不好,就要赔掉老命。”   燕飞从容道:“告诉你一个秘密,我昨晚挡你的三招,全是临时创出来的,没有你,肯定练不成这三招。”   向雨田动容道:“你不是说笑吧?”   燕飞正容道:“当然不是说笑。我必须在一夜间悟通整套剑法,而你是我速成的唯一快捷方式,明白吗?”   向雨田问道:“那明晚决战时,我该在何时收手,鸣金收兵呢?”   燕飞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你感到结果将是两败俱伤,不得不收手,否则将难全身而退的一刻,如此才能使人信服,不会怀疑。”   向雨田有点恨得牙痒痒地道:“给你说得我不但心痒,更是手痒。你只尝过我链子球的滋味,却未试过我的剑法,而使剑才是我武技的精华所在。”   燕飞笑道:“放手而为吧!如此才刺激有趣,坦白说,你我难得遇上对手,不尽兴一场,如何对得住老天爷?”   向雨田摇头失笑道:“真怕收不住手,斩下你的人头,看你还如何复活?”   燕飞道:“那我只好怨自己学艺不精,你亦不用心中内疚,向明瑶讨回宝卷后,放情大笑三声,然后去好好修练你的种魔大法。”   向雨田一震道:“对!在这样的情况下杀死你,我对得住天地良心,不论明瑶说甚么也不能再影响我。”   燕飞欣然道:“这才是最正确的态度,我们更不用约定日后该这样做或那样办,一切顺乎自然,只要你保持不杀人作风便成。”   向雨田道:“我倒另有主意,我可以藉辞修练某一种武功,告诉明瑶练成后便可杀死你,那当她日后无法奈何你时,就会央我出来对付你,如此我便暂时不用卷入你们和她的斗争里,静待和你再决雌雄的一刻。”   燕飞赞道:“聪明的家伙。”   向雨田愕然道:“这正是你爹向我说的第一句话。”   燕飞呆了起来,心中百感交集。冥冥之中,像有一道命运的丝线,把他、向雨田和万俟明瑶紧缚在一起。   向雨田喟然道:“今晚的感觉真古怪,我很少当别人是朋友,但和你的关系却非常离奇,似是最亲密的人,但偏偏明晚却要与你生死相搏,但大家又是合作伙伴的关系,今我愈想愈胡涂,愈想愈有趣,但又有一种高度的危机感,怕玩火玩过了头。”   燕飞道:“多想无益,回去好好睡一觉。不要再来找我了,害我要不停向自己的兄弟交代。”   向雨田笑道:“其中一个要你交代的人,肯定是卓狂生。”   言罢跳了起来,拍拍背上长剑,道:“我这把家伙名‘思古’,是我亲自铸造打炼的神兵利器,当年硬闯秦宫,没有人是我三合之将,希望燕兄不会令我失望吧!我已决定全力出手,因你胸有成竹,稳操胜券的言语神态,令我很不服气。”   燕飞笑道:“我成功了,我是故意激起向兄的求胜之心的。”   向雨田苦笑着去了。 第十章 雪中送炭   向雨田回到小建康的旅馆,王镇恶正在大门外等候他,神情肃穆。   向雨田笑道:“难怪刚才见不到王兄参加燕飞的洗尘宴,原来到了这里来,抱歉让王兄久候了,不知有何赐教?”   王镇恶随他往住房举步,道:“我等了差不多有一个时辰。咦!向兄神态看来非常轻松。”   向雨田领着他沿廊道而行,笑道:“不论是对阵沙场,又或两人对垒,事前必须尽量放松自己,方能以最佳状态出战。不信的话,你可以看看燕飞,他根本不把明晚一战放在心头。”   王镇恶大讶道:“你真的去见过燕飞?”   向雨田来到客房前,推门而入,道:“王兄请进来。”   两人坐好后,向雨田点头道:“王兄说得对,燕飞的确是个难以形容的人,到现在我仍摸不清他的底子。”   王镇恶锲而不舍的问道:“向兄刚才因何事找燕飞呢?”   向雨田终于亲身体验到燕飞向他的荒人兄弟砌辞解释的为难处,王镇恶虽然不算是兄弟,但至少是半个朋友,不能请他闭嘴了事。   苦笑道:“我和燕飞是认识的,那时他有另一个名字,这算不上甚么秘密,王兄今回来找我,有甚么事呢?”   王镇恶问道:“明晚你和燕飞的决战可以取消吗?”   向雨田笑道:“认识归认识,但我和燕飞,一个代表秘族,一个代表荒人,为的并不是个人恩怨,决战是势在必行,王兄可以省回要说的话。”   王镇恶道:“首先我要对向兄表明,我今次来见向兄只有善意而无用心不良的企图。事实上我们荒人对向兄亦只有好感而没有恶感,且非常佩服向兄的手段、才智和武功。但燕飞也是荒人最尊敬的人,我们实在不愿看到你们任何一方有甚么闪失。”   向雨田哑然笑道:“王兄虽然说得客气,但骨子里却透出着要我量力和知难而退的意思。告诉我,在王兄和你的荒人兄弟心中,是否没有人想过燕飞会输呢?”   王镇恶对向雨田的坦白大感难以招架,只好道:“荒人对燕飞的信心,并不是一朝一夕建立起来的,而是他总能在最恶劣的情况下,创出令人意外的奇迹,至乎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在荒人心中,燕飞已非凡人,而是像神一般拥有超凡的力量。试问这样的一个人,怎会有输的可能?”   向雨田大感兴趣的问道:“王兄你本身又有何看法?是否也认为我向雨田赢面极低,至或必败无疑?”   王镇恶苦笑道:“我确实有受荒人对燕飞的信心感染,但仍可保持理智,就事论事。以向兄的性格作风,如果可以的话,昨晚便该不让燕飞活着回来,却又约期明晚再战,可知向兄在杀燕飞的行动上,遇上困难。”   向雨田耸肩道:“但也可以是我已摸清楚燕飞的斤两,认为若能在荒人围观的情况下斩杀燕飞,才能得到最佳的效应,所以我没有宰掉燕飞,燕飞也没有宰掉我,暂时休战。”   王镇恶讶道:“向兄这番话绝非由衷之言,因为要得到最佳效应,把燕飞首级高悬集内任何一处便成,何用于集内再决一生死,成功后还要躲避荒人的追击,岂是智者之选?”   向雨田摊手叹道:“给你看破了,我真的很难向你解释清楚。”   王镇恶欣然道:“我是首次感到向兄当我是朋友,所以感到为难。我有个提议,只要向兄肯点头,我可以设法让向兄风风光光的下台,不用冒这个险,向兄不是最珍惜生命吗?人死了便一切皆空。我不是认定向兄必败无疑,这方面当然只有向兄清楚自己胜出的机会。”   向雨田点头道:“你很够朋友,不过其中的情况异常复杂,我是不得不战,燕飞也没有别的选择。好哩!这方面王兄再不要浪费唇舌,王兄的好意我心领了。”   王镇恶仍不死心,问道:“真的没有别的选择?”   向雨田断然道:“绝对没有。”   王镇恶失望地道:“这是何苦来哉?”   向雨田忍不住的叹了一口气。   王镇恶奇道:“向兄为何叹气?一副满怀心事的样子。”   向雨田有感而发地道:“边荒集是个奇妙的地方,很合我的喜好,离奇的玩意到处都是,集内在一片萎靡颓废、醉生梦死的氛围中,偏又充满追求自由的活力,人人都可放手干自己所喜欢的事,只要依足规矩,便没有人干涉。我一直以为没有任何人或事可以改变我,但我刚才竟感到对你有点心软,由此我便知道自己有些儿被改变了,边荒集的感染力真厉害。”   王镇恶道:“你仍认为我在这里是等死吗?”   向雨田微笑道:“那就须看明晚的战果,只要燕飞真的死不了,那输的将是我们秘族和慕容垂。边荒集是个教人惊异的地方,彷佛有用之不尽的力量。我可以说的就是这么多,王兄再不用把时间浪费在我身上。”   王镇恶知他在下逐客令,识趣的告辞离开。   ※※※   刘裕、屠奉三和老手三人站在指挥台上,观看漆黑一片、波涛汹涌的大海。   天上洒下丝丝细雨,星月无光,老手凭他的夜航奇技,在船上没有一点灯火照明下,“奇兵号”昂然在海面靠岸满帆疾驶。   他们离岸足有二十里许远,更远处数十点灯光时现时隐,却看不清楚是属哪类型的船只。   老手沉声道:“肯定不是渔舟,渔家也有联群结队去捕鱼的,但绝不会数十艘船一起出动,致分薄了鱼获。更不会只在船尾挂上一盏风灯,而该是灯火通明,不会如此鬼鬼祟祟。”   刘裕道:“也不会是北府兵的战船队,因为没有隐蔽行藏的必要。唯一可能性,那就是天师军的船队。”   屠奉三沉声道:“他们若是到长蛇岛去,就是要偷袭我们。”   刘裕冷静地道:“依时间看,该是文清的船队引起了徐道覆的警觉,因而发现了我们的海上基地。”   接着问老手道:“我们可否赶过他们,先一步到长蛇岛去?”   老手傲然道:“这个完全不成问题,依现在我们和敌人在船速上的差距,我有把握比敌人早半个时辰到达长蛇岛,问题在敌人可能不止一支船队,而是有数支之多。”   刘裕道:“这已不在我们现时考虑的范围内,一切要靠你哩!”   老手一声领命去了。   屠奉三道:“我们是有点低估了徐道覆,如非刘爷你忽然心血来潮,连夜赶回长蛇岛去,否则后果将不堪设想。”   刘裕道:“或许我确实是真命天子,又或许只是我们命不该绝,不论如何,只要我们尚有一分气力,就会拼下去,直至取得最后胜利。”   ※※※   “呵!”   纪千千醒转过来,第一个感觉是浑身舒泰,气脉畅顺,一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且有点忘记了自己是谁。   “小姐醒了!”   纪千千心忖这个声音很熟悉,记起是风娘的声音时,有人扑往她身上,哭了起来。纪千千张开眼睛,入目是哭成泪人儿的小诗,自己仍躺在床上,风娘立在床旁,一脸关切的神色,也带着点疑惑。   房内点亮了油灯,窗外黑沉沉的。   纪千千搂着伏在身上泣不成声的小诗,坐起身来,讶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仍未天亮吗?”   小诗想答她,但又说不出话来,只是不住痛哭,却是欢喜多于悲伤。从她哭得红肿的眼皮来看,她该曾哭过多次。   风娘坐到床沿,轻抚小诗背脊,爱怜地道:“不要哭哩!小姐没事了,小诗姐该笑才对。”   又答纪千千道:“这是第二夜,小姐睡了足有一日一夜,一直发着高烧,却没有病状,呼吸慢、长和细,似是练功的状况,所以我一直劝小诗姐不用忧心,也没有找大夫来看小姐。小姐现在感觉如何?”   纪千千的回忆倒流入脑海里,想起昏睡前那美妙的一刻,当时她在心灵内呼唤燕飞,正撑不下去时,她再次听到燕飞爱剑的鸣叫声,便如那次在边荒四景之一的“萍桥危立”听到的一样,分别在今次鸣音来自心灵的至深处,仿如暮鼓晨钟,震荡着她每一道经脉,融融浑浑,在她和燕飞连结起来的心灵空间内来回激荡,余音不绝。   在剑鸣的一剎那,她的心灵与燕飞浑然合一,无需任何语言便完全彻底地掌握了燕飞的处境和状况,得知燕飞不但仍在人世,还晓得他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然后她便失去知觉,直至此刻。   纪千千道:“我没事哩!”   小诗从她怀里抬起头来,梨花带雨的哭着道:“小姐真的没事吗?吓死小诗了。”   纪千千心叫不妙,如慕容垂曾来看过她,凭慕容垂的精明,说不定会看出一些端倪,再不会像以前般对自己全无戒心。微笑道:“我真的没事!”   转向风娘道:“我现在感觉很好,肚子还有点饿呢。”   风娘拍拍小诗肩头道:“小诗姐没听到吗?小姐肚子饿哩!”   小诗慌忙起立,又再深深的看了纪千千两眼,出房去了。   剩下纪千千和风娘俩人,气氛登时异样起来。   风娘轻轻道:“皇上前天离开荥阳,到现在仍未回来。”   纪千千更生出心虚的感觉,晓得风娘看破她的心事,不过她的心已安定了下来,因为任风娘如何聪明,深通人情世故,也万想不到自己竟拥有与燕飞心灵相通的奇异能力,只会猜自己是在秘密练某一种奇功,目的就是要逃走。风娘这两句话,更令她生出希望,风娘似是站在她和小诗的一方,至少同情她们。   纪千千道:“风娘──我──”   风娘微笑道:“小姐没事便好哩!不愿说的便不说吧!最好是当作没事发生。没有人知道此事,老身也不会告诉皇上。”   纪千千感激地道:“风娘──”   风娘阻止她说下去,道:“有些事最好是不要说出来,小姐的眼睛回复了神采,比以前更明亮,小姐再见皇上时,须留意一下。我去看看小诗姐,她一直没合过眼,我怕她会累病了。”   说罢离开房间。   纪千千闭上眼睛,忽然间,她心中重燃起希望的火焰,自被掳北来之后,她从未有一刻感到前路如此光明,不但因燕飞尚在人世,令她有失而复得的狂喜,更因风娘态度上的转变,等若雪中送炭,使她在冰天雪地的环境里仍感到温暖。   ※※※   燕飞想想也感荒谬。   由最初他费尽唇舌,不惜泄露仙门的秘密,力图劝向雨田打消决战的念头,到刚才千方百计激起向雨田争胜之心,其中只隔了一个白昼。   在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的心情亦经历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解开了不少自懂事以来便长绕心头的疑团。   他明白向雨田,可算是向雨田的真正知己。向雨田虽然是货真价实的正宗魔门传人,且是最出类拔萃的魔门高手,但却不像谯奉先、李淑庄等魔门中人,他完全不受魔门的传承囿限,不但拥有自己独立的思想、理念和追求目标,还是个热爱自由的人。   向雨田最大的优点是肯坦诚面对自己、认识自己,所以他放过高彦,因为明白杀死高彦会为他带来歉疚终生的后果。   因他正是这样的一个人,故此直到今天,他仍感到对不起万俟明瑶。   燕飞逼他全力出手决斗,正是要他向万俟明瑶清偿欠债,只有向雨田清楚自己已为万俟明瑶尽了最后的一分力,依然无功而还,他的心结方能解开,安安乐乐的与燕飞合作,设法取回《道心种魔大法》的下卷。   燕飞这么做亦是为了万俟明瑶,当她明白向雨田确实为她尽了全力,而不是打开始便背叛她,她的心会舒服多了。   向雨田虽然聪明绝顶,但聪明人往往对与己身有关的事聪明一世,胡涂一时。故此并不明白燕飞的真正心意。   向雨田像万俟明瑶般高傲自负,最受不得激将法,尤其受不了来自有足够资格作他的对手的人的轻蔑。   他有把握击败向雨田,但又不重创他,达致他要求的战果吗?   他不知道。   他唯一清楚的,就是向雨田并未练成“魔种无极”,不像孙恩令他完全掌握不到能击败他的方法。   如果他真能令向雨田知难而退,退而合作,他还要感谢向雨田,因为没有他昨夜的一战,他是没有可能悟通整套全新的剑法。而明天的决战,将是他试剑的最好机会。   他同意向雨田对万俟明瑶的看法。   万俟明瑶心高气傲,向雨田的离弃深深伤害了她,亦非常不服气,故她不停地在找寻另一个在各方面都不逊色于向雨田的情人,但每一次她都失败了,于是她不住的抛弃情人,斩断情丝,直至在长安遇上燕飞。   燕飞到今天才明白向雨田为何对他那么友善,因燕飞曾是他的希望,向雨田比任何人更希望万俟明瑶有个好归宿。   但燕飞当时却有个缺陷,就是武功尚差万俟明瑶两筹,当然更比不上向雨田。   命运就是如此,假如燕飞当年有现在的本领,命运会循另一个方向进行,燕飞也不会有后来的奇遇,而该是随万俟明瑶返回沙漠,过他们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   可是造化弄人,事实并非如此,万俟明瑶始终无法完全接受燕飞,令他们的热恋变成一种苦难,同时更折磨着燕飞、万俟明瑶和向雨田,三个人都是受害者。   那令燕飞不堪回首,只想忘记的一天终于来临,万俟明瑶一时愤恨下辱骂他及不上向雨田,更表示她爱的是向雨田。   或许她只是一时的气话,但已严重地伤害了燕飞。   就在那个神伤魂断的晚上,燕飞在没有一句道别话下悄悄离开,结束了他和万俟明瑶纠缠数月的苦恋。   前尘往事,不堪回首。   燕飞站起来,准备离开码头,就在这一刻,他心中生出被人在暗中窥伺的感应。 第十一章 魔门鬼影   燕飞大感惊懔。   窥视他的人藏身颖水对岸的黑暗中,一座羌燕联军遗留下来的箭楼之上,感应一闪即逝,以他的灵锐,也有是否错觉的怀疑。   这个人该是自他和向雨田到这里说话后,因怕惹起两人警觉,故潜往对岸遥遥监视他们,即使被发现,也因有河道阻隔,可以从容逸走。   他并不担心对方偷听到他们的对话,因为他和向雨田交谈时都以真气蓄聚声音,只送往对方耳内,不虞外泄。   他担心的是对方具有极高明的潜踪匿迹之术,竟可瞒过他的灵觉,可知非是一般凡俗的心法。直至他起立打算离开,对方心灵始露出一丝空隙,让燕飞感应到他的存在。   天下间竟有如斯功法。   对方轻功极端高明不在话下,最教人惊异是其能把心灵隐蔽的功夫,天下确是无奇不有,想到这里,心中一动,记起李淑庄曾提起过的魔门高手鬼影,人如其名,只听外号便知此人必是精通遁术的高手,所以才被派往监察他和孙恩在缥缈峰的战况。只从鬼影准确地掌握两人不分胜负的离开,而他和孙恩均没有察觉,便知此人名不虚传。   这时燕飞可肯订正隐伏于对岸的正是鬼影,不由心中杀机大盛,心忖此人从太湖一直追踪着自己到这里来,有如附骨之蛆,不干掉他,以后如何过日子。   心中一动,诈作回集去了。   ※※※   刘裕和屠奉三极目前望,黑暗的海面上另一艘没有任何灯火的船,正从远处全速驶近,与他们一样靠岸而行,但离岸比“奇兵号”远上数里。   刘裕发出命令道:“亮灯号打招呼!”   屠奉三皱眉道:“如果不是大小姐的座驾舟,我们岂非暴露行藏?”   刘裕沉声道:“你认为机会大吗?”   屠奉三点头道:“确有很大的可能性。”   刘裕道:“只要有三分的机率,我便会试试看,因为失之交臂的后果会非常严重,天师军的战船队正在后方赶来。”   灯火闪亮,打出荒人问好的灯号,黄色和绿色的灯光交替闪烁,如是者共闪十六次,又回复先前的乌灯瞎火。   刘裕和屠奉三紧张起来,如果来船是天师军又或北府兵的战船,都会令他们惹上麻烦。   起初对方似乎没有反应,蓦地来船同时亮起红、白、蓝三色灯号,达三息之久,倏又敛没。   “奇兵号”上的兄弟齐声欢呼。刘裕欣然道:“这一着押对了,果然是我们的大小姐。”   屠奉三如释重负地道:“大小姐安然无恙,证实了我们占上先机,抢在敌人的前头。”   老手不待刘裕吩咐,改变航向,朝江文清的双头舰驶去。   两船不住接近。   刘裕一颗心忐忑跃动,心情有点像浪迹天涯的游子,流浪多年,尝尽人世间种种沧桑后,回到一直盼望他回家的小情人身旁,准备向旧情人忏悔过去的胡作非为,请求她的原谅。   ※※※   燕飞潜入向雨田隔邻的客房,盘膝坐下,功聚双耳,听觉提至极限,以他的功力,纵然对方以气功蓄敛声音,仍难避过他的听觉。   要瞒过身具魔种的向雨田并非易事,但燕飞因有与孙恩玩这个特别游戏的经验,懂得如何收藏心灵的信息,兼且这是人多气杂的旅馆,远比在空旷无人的荒野容易。   那个他认为是叫鬼影的魔门高手,于上游渡河,接着便朝小建康的方向潜去。在暗里监视的燕飞见到他迅捷的身法,也要自认逊色,此人身法之高明,是他从未见过的,明明见着他在腾跃闪动,也有疑幻疑真的感觉,尤其对方充分利用了黑暗和建筑物的掩护,身形有若失去了实质,确不负“鬼影”之名。   要追蹑这样的一个人,以燕飞之能,亦自问办不到,幸好他猜到鬼影该是到旅馆找向雨田,遂先一步到旅馆去。   向雨田房内全无声息,换了一般高手,会以为房内没有人,但燕飞却凭直觉晓得向雨田在房内。   待了半晌,终于有动静了。   向雨田房外传来弹甲的声响,共四下,前三下是连续的,最后一下隔了三息之久。   向雨田的叹气声在房内响起,有气无力地道:“早猜到你们会来找我。”   正在窃听的燕飞更肯定对方是魔门高手鬼影,否则向雨田不会有这句话。无意间他学懂了魔门相认身份的信号。   向雨田声音转细,显是运功蓄敛音浪,道:“唉!今次更头痛,原来是你老人家。”   燕飞心中奇怪,以向雨田的武功,是不用怕任何人的,为何见到鬼影会叫头痛。   向雨田说了句更奇怪的话,道:“写吧!”   燕飞大惑不解时,向雨田嚷起来道:“我的娘,我和燕飞交谈时,你竟在对岸!”   直到此刻,燕飞仍没有听到鬼影说的话,他根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向雨田便像对着空气自言自语。   燕飞醒悟过来,鬼影原来是个哑巴,所以向雨田着他把话“写”出来。   通常哑巴也是聋子,但鬼影显然听得到向雨田的声音,否则向雨田也须把要说的话写出来,让鬼影看。   房内沉静下来,但燕飞知道对话仍在进行着,只因鬼影书写需时罢了。   向雨田忽道:“这句要再写过,我掌握不到。”   燕飞一时间胡涂起来,不明白向雨田为何有掌握不到的情况,难道鬼影写出来的字太潦草,难以辨识?旋又明白过来,鬼影该是在向雨田摊开的手板上写字,方会发生这种情况。   好一会后,向雨田叹道:“你是否逼我杀了你呢?”   燕飞被向雨田这句话吓了一跳,完全不明白为何忽然要喊打喊杀。   一阵沉默后,向雨田问道:“你晓得燕飞是谁吗?”   燕飞愈听愈胡涂。   向雨田忽又笑起来,语气轻松多了,道:“差点给你唬倒,我心中一直在想,又黑又暗,加上我们说话时仰天望湖,又或侧头说话,就算你的眼睛比我更锐利,亦难尽见我们嘴皮子的动作。哼!竟敢来骗我向雨田,是不是活得不耐烦哩!”   燕飞恍然大悟,鬼影不但是哑巴,且是聋子,不过他却有能读懂唇语的超人本领。向雨田说得对,当时又黑又暗,鬼影却躲在离地十多丈的箭楼上,隔了一条宽阔的颖水,任他眼力如何厉害,只能掌握他们小部分的谈话。所以向雨田试探清楚后,如释重负,要骗向雨田,实是非常困难。   燕飞心叫好险,幸好他和向雨田谈话的环境特别,否则如被鬼影“读”得他们所有对话,后果真的不堪想象,只要他向万俟明瑶透露,他们的大计便要胎死腹中。如果万俟明瑶一怒之下烧掉宝卷,就更糟糕。   不过即使鬼影对他们的交谈一知半解,仍是严重的事,故而向雨田心中不住转着杀人灭口的念头,只因念着大家同属魔门,以致犹豫难决,否则以向雨田的性格,早向鬼影动粗。   向雨田的声音又传来道:“鬼影你虽然曾见过先师,但不等于你是先师的朋友,先师便曾说过,圣门中人一切以利益先行。你对我有利,便是伙伴朋友;不合我的利益,便是敌人,没有甚么人情可说的。你要我为圣门出力,但我却认为圣门现在做的事根本只是缘木求鱼,尽做着最愚蠢的事。这是个大乱的时代,没有人有能力逆转整个局势。你来劝我,我却要反劝你们,省点气力吧!现在仍不是时候。这是我对你们最后一次好言相劝,由今夜开始,以后再不要来烦我,你当我很有空吗?如敢再来烦我,休怪我向雨田反脸无情。”   房内沉寂下去。   ※※※   阴奇腾空而起,落往奇兵号。   刘裕大讶道:“大小姐呢?”   阴奇笑道:“这是我和大小姐分手前,告诉大小姐我猜刘爷会说的第一句话,果然给我猜个正着。”   刘裕老脸一红,道:“这个不难猜吧!你是去迎接大小姐,却不见你和她一起来,不问这句问哪一句呢?”   两船并排在海浪上推进,海风刮来,吹得众人衣袂飞扬。   屠奉三笑而不语,阴奇拿江文清来开玩笑,正代表荒人希望刘裕和江文清可以有情人终成眷属,亦代表众兄弟对江文清的拥戴和爱护。   阴奇与江文清关系极佳,更是大力撮合两人。   阴奇笑嘻嘻道:“刘爷也可以问‘宋爷到哪里去了?为何见不到宋爷。’对吗?”   刘裕招架不来,苦笑道:“好吧!为何不见大小姐和宋大哥一起随你来呢?”   阴奇正容道:“大小姐率船队在来此的海途上,发觉被天师军的战船跟踪,虽撇掉敌人,但已知不妙,所以到达长蛇岛后,立即开往离岸更远的岛屿躲避,并着我回来告诉你们。”   屠奉三道:“大小姐这个决定很高明,天师军的战船队正蜂拥而来。”   阴奇神情古怪地道:“今次我见到大小姐,她给我焕然一新的感觉,又或可以这样说,她又变回当日的边荒公子了。”   刘裕心中欣慰,晓得在此关键时刻,江文清终于回复了信心和斗志。   屠奉三大喝道:“改变航向。阴奇你来领路。”   两船的兄弟同声叱喝,战船偏离陆岸,往大海的东南方乘风破浪去了。   ※※※   向雨田叹道:“我们错失了杀他的唯一机会,但我真的没法狠下心肠,我快变成个心软的娘儿哩!”   燕飞明白过来,鬼影离开了,向雨田这句话不是说给鬼影听的,而是说给他燕飞听。不由心中苦笑,向雨田的魔种确实不在他的金丹之下,明晚将是非常艰苦的一战。   向雨田续道:“我们刚才在码头处的对话,即使有人在旁边听着,也只会听得一头雾水,何况是只靠眼睛去读人说话的鬼影,所以我反不担心他会泄露我们的秘密,问题只在他已对我们生疑,而鬼影是天生有缺陷的人,怀疑心会比一般人更重。唉!他娘的!明天想不全力出手也不成。让我告诉你吧!鬼影曾到沙漠去找你爹,央他出山。你爹拒绝了他,但亦请他到长安探听族长的情况,所以鬼影是认识明瑶的,我今晚开罪了他,他是不会罢休的。”   燕飞道:“我杀了他如何?”   向雨田道:“你爹曾向我说过,天下间只有鬼影是他完全没有把握能杀死的人,因为没有人可追上他。他若躲了起来,更是任何人也无计可施的事,包括你和我在内。”   稍顿续道:“如果高彦是边荒集最出色的风媒,鬼影便是圣门最高明潜踪匿迹的超卓探子。明天你真的有把握吗?在鬼影的监察下,我稍有保留也会露出破绽,若被他看破我们弄虚作假,我们的大计将要泡汤。”   燕飞道:“兄弟!全力出手吧!千万不要有任何保留,只要你想着宝卷,自然会尽力而为。我走哩!好好睡一觉。”   ※※※   聂天还像从沉思里醒转过来般,瞥了正跨槛进入小厅的郝长亨一眼,道:“长亨坐!”   郝长亨走到他身旁坐下,识趣的没有说话。   聂天还若有所思的沉吟了好一会,才找到话儿似的问道:“多年以来,我们一直与桓家为敌,但我们仍能不住壮大,长亨可知是甚么道理呢?”   郝长享忙道:“全赖帮主英明领导,我帮上下又齐心抗敌,故能保不失。”   聂天还道:“长亨尚未能说出其中关键的因素。”   接着双目闪闪生辉,续道:“直到今天,我们的实力仍是难与雄霸荆州的桓家相比,但桓家仍没法奈何我们,桓玄更改弦易辙,与我们结盟合作,许以种种利益,实因我们两湖帮的独特形势。”   郝长亨直至此刻,仍不晓得聂天还找他来有甚么吩咐,只好恭敬的听着。   聂天还忽然岔开道:“刚才我去看雅儿,她睡得香甜,嘴角还挂着笑容,该是在作好梦。唉!这孩子。”   郝长亨心忖自己亦准备上床睡觉,却被聂天还召来,肯定聂天还有心事。   聂天还又返回先前的话题,道:“一直以来,我们采取的是与民共利的策略,故影响力能深入社会的各个阶层,与民众的利益结合,但我们从不称王占城,亦没有予敌可攻打的固定基地,等于整个两湖都是我们的基地,所以即使以桓家的强大实力,亦对我们无从入手,奈何不了我们。”   郝长亨点头道:“确是如此,每次敌人大举来犯,我们便坐上战船,遁入两湖,从有影变成无形,再觑准敌人强弱择肥而噬之,令敌人每次都损兵折将而回。”   聂天还沉声道:“长亨可有想过,我们这种无影无形的策略,将随我们的出击而彻底改变过来呢?”   郝长亨愕然道:“帮主的意思──”   聂天还道:“我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也不是要半途而废,只是在思索形势发展的每一种可能性。桓玄这小子秘密与谯家结盟,惹起了我的警觉。如果桓玄与我们合作竟是引蛇出洞的阴谋诡计,那桓玄实比死鬼桓冲更高明厉害,我们怎也要防他一手。”   郝长亨点头道:“桓玄从来都不是可靠的伙伴。”   聂天还微笑道:“昨晚我忘记问你一件事,当雅儿为高彦说话时,当时她是怎样的一副神态,以你对她的认识,她是说真话还是为高彦撒谎呢?”   郝长亨大感头痛,现在轮到他选择该说真话还是假话,真话当然是尹清雅为高彦说假话,但若如实说出来,等于出卖尹清雅,只好中间着墨,道:“清雅说自己与高彦没有那种关系,肯定是真的,她──”   聂天还不耐烦地截断他道:“只听长亨这两句话,便知你像雅儿为高彦说好话般在为雅儿开脱。我要听的是最坦白的话,因为我想晓得雅儿是否对高彦情根深种。”   郝长亨颓然道:“清雅的确是爱上了高彦,否则怎会为高彦说好话呢?”   聂天还全身一震,再说不出话来。   郝长亨心忖聂天还心中早有想法,只不过想经由自己去进一步证实,待要为尹清雅美言几句,聂天还像失去谈话的兴趣,挥手着他离开。 第十二章 沙漠真情   拓跋珪策骑驰上坡顶,勒马停下,双戟交叉挂在背上,从肩后左右斜伸出来,配合他高挺的体型、雄伟的容颜衬着披肩的长发,坐在轩昂的骏马上,确有不可一世,君临大地的霸主气势。   楚无暇紧随他快马加鞭的奔上山坡,来到他马旁。她把秀发束成数十条发辫,自由写意的垂往两肩和香背,突出了她修美的颈项,强调了她美丽的轮廓,加上她动人的体态,与拓跋珪并骑而立,英雄美人,相得益彰。   二十多名武功高强的亲随,散往四方,监察远近的动静。   参合湖宁静地躺在长坡的尽处,反映着天上星月的光辉。   比之当日参合陂之战时的情景,又是另一番面貌,这夜天气极佳,弯月斜挂夜空,大地铺着白雪,掩盖了几个活埋了数万燕兵的万人冢,纯净的白雪,把一切丑恶净化了。   拓跋珪双目闪闪生光,居高临下扫视这把他命运扭转的战场,耳际似是响起千军万马厮杀的声音,震彻云霄,脑海浮现着燕人被活埋时的惨厉绝望的脸容。   他的两千兵马,经一天一夜不停的赶路,此时停歇下来扎营休息,他却无法入睡,忍不住到来凭吊战场。   拓跋珪比任何人更清楚,参合陂之战是他平生功业的转折点,如果输掉此仗,他将永无翻身的希望。   但他赢了,且是大获全胜。   拓跋珪探手往下,轻抚挂在马旁的长矛,此矛重三十斤,长一丈,是他在马上作战的最佳伴侣。若论骑射功夫和马上作战的能力,他自十六岁后便超过拓跋仪,成族中之冠,即使强如燕飞,在这方面也要逊他一筹。这当然是指以前的燕飞。   他忽然往楚无暇瞧去,刚好捕捉到她别头凝视着他的眼神,楚无暇被他看得娇躯微颤,竟不自觉的避开他的眼光,垂下头去。   拓跋珪也心神一震,因为他还是首次看到这美女娇羞的神情,当他出其不意望进她秀眸里去,看到的是她心迷神醉的思绪,便像把她的心削了开来,掌握到她的真心。   拓跋珪微笑道:“无暇害羞哩!”   楚无暇耳朵都红透了,嗔道:“族主在使奸,明明看着那个湖,忽然却看人家。”   拓跋珪心忖我不但在看湖,还想着湖旁积雪和泥土下的“东西”,唉!如有选择,谁愿把大批活人埋掉?没有人比他更明白,当年汉人的秦将白起把敌人埋掉的心情,因为那亦是他的亲身体验。   白起把秦国与敌人的兵力对比扭转过来,导致秦国从此变成一强独大;他亦把与燕人的兵力对比拉近,否则冬天还未来临,他早被逐回盛乐等死。   他不知道白起是不是没有选择,但他清楚自己确是没有另一个选择。   忽然间,他只想远离此地,且永远不再回来。   拓跋珪平静地道:“我们回营地去。”   楚无暇以带点撒娇的语气,轻轻道:“我累哩!”   拓跋珪没好气地道:“我刚才早劝你留在营地休息,你却坚持要随我来,现在又是你先喊累。”   楚无暇白了令他心跳的一眼,然后轻巧的从她的马背翻到他的马上去,娇躯偎入他怀里,拓跋珪自然而然的腾出一手搂紧她。   楚无暇呻吟一声,闭上美目,浑体娇软无力。   拓跋珪一手按在她没有半分多余脂肪的小腹,另一手控缰驰下长坡,楚无暇的座骑懂性的追在身后。   拓跋珪生出拥着一团烈焰的感觉。   ※※※   那天亦非常的炎热,沙漠的热浪蒸烤着他和燕飞,身上的水分不住蒸发消失,体内的血液也似因缺水而过于浓稠致无法流动,脚踩在滚烫的沙上传来钻心的痛楚,虽没有脱靴察看,但凭感觉便知脚板起满了水泡,水泡爆破后的感觉更令他们苦不堪言。   拓跋珪强忍着隐隐作痛几近干裂的喉咙,感到呼出来吸进去全是烈火。   四周是一个接一个的沙丘,没有丝毫生命的迹象,没有尽头,荒芜的情景令人被失去所有希望的沮丧彻底支配。   走了近五个时辰,那怪人说的绿洲仍没有出现,太阳早移往西面,但其威力却是有增无减。   拓跋珪叹道:“我们是否做了傻瓜?”   燕飞苦笑道:“我可以说甚么呢?”   拓跋珪蹲了下来,道:“我想过自己会被人杀死,会被饿狼咬死,甚至是自尽而死,却从没有想过就要渴死。这算哪门子的命运?”   燕飞学他般蹲下来,取出水袋,摇晃了一下,道:“只剩下两口水,要不要现在喝了它?”   拓跋珪点头道:“再不喝,可能捱不到太阳下山。”   燕飞拔开塞子,珍而重之的举起水袋喝了半口,然后递给拓跋珪,后者一把接过,饮干了水袋余下的水,接着一震道:“小汉!”   燕飞微笑道:“大家兄弟,谁喝多点谁喝少点有甚么问题。”   拓跋珪心中一阵激动,哽咽着道:“你真是我最好的兄弟,自己喝一小口,却让我喝一大口,如果我这次死不掉,我永远会记着这件事。”   燕飞道:“我们一定死不了。我们在这里等待太阳下山,老天收火后,我们掉头回去,天明前该可离开这鬼地方。”   拓跋珪沮丧地道:“对于沙漠我比你所知道的要多一点,白天和黑夜是两个极端,如白天是火,晚上便是冰,一热一冷,我们撑得住吗?我和你都是衣衫单薄。唉!”   燕飞断然道:“既然如此,我们便继续往前走。”   拓跋珪失声道:“你还信那怪人害人的谎话吗?我们给他害得还不够惨吗?”   燕飞垂头道:“我们一定不可以就这么放弃。”   拓跋珪明白燕飞正想念他娘,探手抓着燕飞道:“相信我,我拓跋珪是永远不会放弃的,只要有一线希望,我就会奋斗下去。你和我都不会死。”   燕飞轻轻道:“我相信他。”   拓跋珪不悦道:“害我们到这种田地,还要相信?快五个时辰哩!由日出上到日落,仍见不到绿洲的影儿。”   燕飞道:“或许我们是走错了方向,或许四个时辰是以那人的脚程计算,又或许是过这沙丘区拖慢了我们的速度。”   拓跋珪皱眉道:“你凭甚么这般相信他呢?”   燕飞摇头道:“我不知道,或者是因他看我时的表情,不像是骗人的。”   拓跋珪失声道:“你怎能看破那层厚厚的脸纱?不要自己骗自己哩!咦!是甚么声音?”   两人精神大振,循声望去。   在最接近他们西面的一座沙丘,传来一下接一下的“沙沙”声。   燕飞道:“没有可能的,是否我们临死前的幻觉?”   拓跋珪道:“我们离死尚远,怎可能有幻觉呢?且是同时听到声音。”   “沙沙”声忽然休止。   两人你眼望我眼。   拓跋珪压低声音道:“过去看看如何?”   倏地一个庞然巨物现身在沙丘顶处,赫然是一头纯白色的骆驼。   两人看得目瞪口呆,千思万想也想不到是头骆驼,但这还不是他们看呆了眼的原因,真正令他们惊异的,是骆驼背上的人。   太阳此时刚落到沙丘顶后的位置,照射着他们的眼睛,令他们更感如幻似真,分不清楚是现实还是幻象。   骑在骆驼背上的人全身被纯白的布包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两人的眼睛在阳光刺激下,看不真切,骆驼背上的人就像一团闪烁着阳光的白影。   那骆驼在两人眼睁睁下,驰下沙丘,朝他们缓缓而至,荒芜不堪的沙漠剎那间转化成另一个天地,既神秘又刺激,真实与虚幻的分野模糊了。   忽地一连串有如天籁的声音传入两人耳鼓里,但拓跋珪却听不懂半句,只知耳中听到是人世间最悦耳动听甜美的少女声音。   然后身旁的燕飞兴奋的响应着,说的也是拓跋珪听不懂的语言。   在那一刻拓跋珪明白了,来的是秘族的少女,大漠最神秘民族的人。   然后他看到一双眼睛,一双他永远忘不掉的美丽眼睛,一双惊人地吸引人、深嵌在弯弯的秀眉下,令人倾倒的明眸。   ※※※   离开长坡后,战马开始加速,亲卫从四方八面追至,聚集到他马后去。   拓跋珪拥着怀内的美女,心中奇怪为何会在此等时刻,记起少年时那段既美丽、又使人魂断神伤的沙漠旅程?   或许是与秘族的斗争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吧。   万俟明瑶会否就是她呢?   ※※※   王镇恶步入大堂,直抵慕容战的桌子前,施礼后坐下。   慕容战皱眉道:“睡不着便该到夜窝子凑热闹,保证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便天明,然后会倒头大睡,天塌了下来仍不察觉。”   王镇恶道:“战爷为何又不去乘兴呢?卓馆主他们仍在正东居喝酒。”   慕容战笑道:“看来大家都没有睡觉的兴趣,只不过谁都没有把心事说出来,但事实上大家都在担心明晚古钟楼的决战,希望事情快点有结果,那一切可以继续如常进行,我们又可以计划将来了。”   王镇恶苦笑道:“向雨田可以非常自豪了,竟能令本是对燕飞信心十足的人不再那么有信心。”   慕容战道:“幸好燕飞本人仍是信心十足。”   王镇恶道:“那是一种真正高手的自信,向雨田何尝不具有同样的本色?当你单独对着向雨田时,想象能有另一个人可击败他是没有可能的,面对燕飞时感觉亦是如此,他们都有一种能永保不败的气势和自信。”   慕容战点头道:“你可能是集内唯一用心推敲他们两者高低强弱的人,这当然不会有任何结论,因为不论是燕飞或向雨田,均属无法去揣测的级数。亦正因如此,你才会忧心忡忡,跑来找我聊天。对吗?”   王镇恶叹道:“我的心情很矛盾,既希望燕飞胜出,也不愿见向雨田落败身亡。坦白告诉你,我曾去劝向雨田,却被他拒绝了,这一战已是无可避免。”   慕容战道:“你说出了大部分荒人的想法,向雨田虽然把边荒集闹个天翻地覆,但因他没杀过半个荒人,又因明明可杀死高彦的情况下,仍放过那小子,已赢得所有荒人的敬重和好感。试问在这样的情况下,谁想见他血溅边荒集呢?”   王镇恶沉吟片刻道:“你说燕飞对这场决战有甚么想法呢?”   慕容战瞪着他,微笑道:“这才是镇恶夜访我的原因吧!”   王镇恶道:“向雨田说了几句非常奇怪的话,他说其中的情况非常复杂,他是不得不战,燕飞亦没有选择。燕飞为何没有选择呢?”   慕容战耸肩道:“我倒觉得合情合理,向雨田既不肯退让,燕飞当然要奋起应战,难道还有别的选择吗?”   王镇恶道:“难怪战爷会这么想,因为我说漏了一番话,向雨田之所以这么说,是我向他提出让他风风光光下台的建议,但向雨田的反应,却让我感到向雨田根本无心决战,反是燕飞选择了非战不可。”   慕容战听得眉头大皱,疑惑地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由第一天认识燕飞开始,我便清楚他不是好勇斗狠的人。”   王镇恶苦笑道:“或者是我误会了。”   又道:“假设输的是燕飞呢?”   慕容战叹道:“这是没有可能的,燕飞怎会输?唉!担心却又难免。就算明知反攻北颖口是有胜无败,但大家仍是战战兢兢的,这是人之常情。对明天一战,我们荒人的担心亦正是类似的心情。”   王镇恶苦笑无语。   慕容战道:“不要把话藏在心里,尽管说出来。”   王镇恶道:“我想说的,战爷肯定听不入耳。”   慕容战笑道:“那我更想听哩!”   王镇恶道:“或许是我初来乍到,又或我对燕飞认识不深,但向雨田是极端聪明的人,又因某种我们不知道的原因非常爱惜自己的生命,而他在与燕飞交手后仍敢挑战燕飞,且是公开在占钟楼进行决战,怎样也该有几分把握。所以我认为谁胜谁败,是五五之数。”   慕容战一震道:“对!你这是理智的分析,不像我们盲目般深信燕飞必胜。”   王镇恶道:“人最难接受的,就是深信不疑的事被推翻,认定了的看法被证明是不对的,正如竺法庆被燕飞斩下首级,整个弥勒教立即崩溃,所有弥勒教徒都疯狂了,因为他们根本承受不起那种打击。燕飞于边荒集的精神作用亦是如此,如他明晚落败,边荒集将永难振作过来。”   慕容战沉声道:“如燕飞胜了又如何呢?”   王镇恶道:“边荒集的气势将攀上巅峰,边荒劲旅必成为无敌的雄师,即使强如慕容垂者,也有败北的可能。”   慕容战道:“你说的话我完全同意,但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王镇恶道:“我本是想请战爷去探燕飞的口风,看可否取消决战,又或把决战改在私人的场合下进行,那样不论谁胜谁负,都可把损害减至最低。”   慕容战叹道:“太迟了,现在整个边荒集都知道明晚子时,燕飞将在古钟楼之顶决战向雨田。我们荒人从来是说一不二的。”   接着目光投往屋梁,苦思不语。   王镇恶道:“战爷在想甚么呢?”   慕容战道:“我在想着向雨田的血解,不知是否受到你的影响,想到一旦向雨田施展这种能令他奔得快逾奔马催发潜力的奇功,燕飞不知能否应付得来?”   王镇恶歉然道:“是我不好!”   慕容战勉力振起精神道:“你是一番好意,处处为边荒集着想,怎可以怪你。唉!姓向的家伙那天竟是故意捱我一刀,我当时完全不晓得,只从这点,便知向雨田是如何高明。还是朔千黛在事后说破,我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窝囊。这家伙的确令人又怕又爱。”   王镇恶欲语无言。   慕容战道:“好哩!假设燕飞败了,当然一切谋略泡汤。但若燕飞胜出,我们亦须周详的计划,借势进行。这方面由镇恶负责,希望你想出来的东西,不会白白浪费吧!”   王镇恶答应后告辞离开。 第十三章 退隐之心   太阳升离海平面,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   两艘战船一先一后在无边无际的大海破浪航行,不见陆岸。   老手指着前方,道:“这个岛群我在年少时来过一次,由三十多个露出海面的岛屿和沙洲组成,分东、西两群,东部鱼民称之为上七岛,西部叫下八岛,只有东部的上七岛适合船只停泊,下八岛太多暗礁了。上七岛中又以永兴岛最大最美,是南海诸岛中最大的岛屿。想不到大小姐也知道有这系列的海岛。”   在指挥台上听他说话的刘裕、屠奉三和阴奇均感佩服,老手不单航海经验丰富,且对海上的形势了如指掌。   阴奇忍不住赞道:“照我看没有甚么岛是你没有到过的,对吗?”   老手双目射出热烈的神色,道:“自懂事以来,我便对海洋生出狂热,别人怕风浪,我却要有风浪才成。海面下的世界更令人着迷,是个色彩灿烂的世界,充满了千姿百态的奇异生命。闲时我也喜欢看海,对着大海我可以看个不停,永不生厌。”   耳鼓传来老手说的话,感受着老手对海洋的热爱,刘裕极目眺望老手指示出现前方的列岛,仿似深居海洋中凡人难以踏足的禁地,山崖险峻,层峦迭翠,在晨曦斜晖里,宛如仙境,飘浮于滔滔汪洋的深处,惊涛拍岸,岩礁堆雪,佳趣天成,令人叹为观止。   忽然间刘裕心生奇想,如果能从此避居此群岛,闲时登高望远,岂非可远离战火,再听不到战号战鼓惊心动魄的声音,只听浪涛松涛的自然天籁。   想到这里,刘裕心中苦笑,这种宁静和平避世退隐的生活,只能在脑海中想想,他根本没有这种缘分和福气,老天爷早决定了他要走的艰苦道路,他亦没法子拒绝又或违抗老天爷的意旨。   背负在他身上的,不但有淡真的耻恨,还有江文清的血仇,他只能尽全力与敌周旋,没有逃避退缩的可能,他更不容许自己做逃兵懦夫。   想到即将见到江文清,他的一颗心灼热起来,想起她对自己的温柔多情,而自己仍三心两意,来自深心的愧疚便不由自主地涌起。   燕飞说得对,他是不能永远活在痛苦和仇恨里,人世间尚有很多美丽的事物,只看个人有没有为自己的幸福快乐着想。   在这一刻,他恨不得能长出翅膀,像掠过船首的一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不理人间恩怨的海鸟般,朝美丽的海岛飞去。   ※※※   边荒集。   东大街的老王馒头人头攒动,挤满了夜窝族的兄弟,人人兴高采烈,交头接耳,闹哄哄一片。   卓狂生、姚猛、小杰、庞义、姬别、方鸿生、慕容战都是座上客,话题当然离不开今晚子时古钟楼的决战。   程苍古和刘穆之并肩而来,前者甫进铺门便道:“今晚最佳的观战位置肯定是广场四周楼房的屋顶,为防止人多过重把屋顶压破,所以我和刘先生商量后,决定每个屋顶只许二十人观战,额满即止,各位有没有问题?”   两名夜窝族兄弟慌忙让坐。   姚猛看着两人坐下,笑道:“怎会有问题?只要老子有分到楼顶观战,甚么问题都没有。”   众人齐声起哄,都是要为自己争取楼顶的席位,吵得喧声震耳。   程苍古喝道:“给我静一点!”   众人静了下来。   程苍古道:“为了公平起见,钟楼议会的成员又或有资格列席者,当然可占最佳的席位,其它则让夜窝族的兄弟姊妹以拈阄的方式决定席位,拿得好阄的,可在楼顶观战。”   众人又一阵鼓噪,没有人反对议会的成员有特权,因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只是摩拳擦掌,希望能尽快拈阄,看谁是幸运儿。   姚猛见自己有分,笑逐颜开,再不说话。   有人道:“钟楼高起达十五丈,虽说观远台四周是石栏杆,无阻视线,可是若站在广场上望上去,有些位置肯定是在目光之外,岂非看不到整场决战?像听说书般每到精采处说书的人便变哑了,多么扫兴!照我看,不如请我们的小飞和姓向的家伙,改在广场上决斗,方可全体尽兴。”   姬别大声压下众人和议或反对的声音,嚷道:“在广场上便没有问题吗?只有前几排的人看得清楚,其他人只能看别人的屁股,何况,现在边荒集自己人加上外人足有五万多之众,只有钟楼之顶才可以让所有人一起观战。”   卓狂生笑道:“姬大少说的是现实的需要,但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决战地点的意义。古钟楼的观远台不但是边荒集的最高点,且是我们边荒集的圣地,只有这个地方,始配得起小飞的身份地位,你们明白吗?”   另一人嚷道:“更是为方便你的说书,说起来也可以铿锵些儿。”   众人大笑,程苍古道:“刘先生还有一个提议,就是数万人聚在一起,很容易出乱子,所以必须让每一个人晓得如何礼让、如何进退,更须找人维持秩序,这方面由刘先生全权处理,大家不得有任何异议。”   各人纷纷同意,还称赞刘穆之想得周详。   慕容战问道:“小飞呢?”   卓狂生答道:“该仍在驿场元龙高卧,高彦已奉命去把他押来。”   方鸿生皱眉道:“该让他老人家多点休息嘛!怎可以去吵醒他呢?”   小杰笑道:“像小飞这种高手,是不用睡觉的。不过如有人到向雨田的旅馆敲锣打鼓,把向家伙吵醒,弄得他没精打采的,老子绝不反对。”   他的话登时惹起哄堂大笑,亦展示了众人的心情。   红子春此时跨步进来,向程苍古道:“最新的赌盘是赔多少?”   程苍古拈须微笑道:“你指的是哪个盘?”   红子春道:“当然是最热的那个盘,就是赌燕飞在十招内干掉向雨田,没有其它赌盘比这盘更刺激了,因为尚是未知之数,难道蠢得去赌小飞输吗?”   众人又再起哄,各陈己见,个个都是专家般的语气和模样。   此时老王端来一盘迭得像小山、香气热气腾升的馒头,岂知尚未放下,早给抢掠一空,老王慌忙返回厨房去再接再厉。   小杰叫道:“小飞来哩!”   一时间店内静至落针可闻,数十双眼睛投往大门去。   燕飞在高彦、拓跋仪、呼雷方、费二撇和十多名兄弟簇拥下,悠然而至。   卓狂生大喝道:“小飞状态如何?”   燕飞轻松的答道:“待我以馒头祭过老子的五脏庙后,再告诉你答案。”   众人爆起轰天笑声。   (卷三十六终) 卷三十七 第一章 雄心壮志   以十五艘双头舰组成的战船队,泊在永兴岛东面一个海湾里,如此纵有敌船从陆岸驶来,除非绕到海岛另一边逡巡,否则绝不可能发现他们。所以只要在海岛的南处设岗哨,入侵范围的敌舰将无可遁形,而要打要逃,厘定进攻退守之法的主动权,亦能完全掌握在手上。   只以隐藏避敌而言,永兴岛实比长蛇岛群优胜,但缺点却是更为偏远,从这里到海盐去,一路顺风顺流也要多花上两天的时间。   不过刘裕和屠奉三都没为此忧心,因为他们已发现了徐道覆的秘密基地,只要天师军一有异动的信息传来,他们仍有足够的时间及时行动,不虞错失良机。   此时正在岛上砍树伐木,以建造临时码头的一众兄弟,看到奇兵号昂然进入海湾,另有阴奇的双头舰追随在旁,均晓得是刘裕来了,人人抛下手上的工作,不顾一切的拥往岸边,高声欢叫喝彩,兴奋雀跃,状如疯狂。   刘裕看得目瞪口呆,真是怎么也预料不到众兄弟的反应如此热烈。   站在刘裕左边的阴奇道:“刘爷听到他们在嚷甚么吗?他们在叫刘爷万岁。”   刘裕苦笑道:“如果此事传至司马道子耳中,我们会大祸临头。”   另一边的屠奉三欣然道:“刘爷可以放心,这班兄弟都是经过精心挑选,从我原振荆会和大江帮的兄弟选出来的,忠诚方面无可怀疑。更重要的是每个人都深信不疑你是真命天子。告诉我,谁敢出卖心目中的真命天子呢?还有更愚蠢的事吗?”   喝釆声更响亮了,“刘爷万岁”的喊叫声潮水般在海湾来回激荡着,令人热血沸腾。   刘裕心中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似乎他一生的事业,从这一刻方开始,而由这一刻起,他的荣辱再不限于个人,而是属于眼前的所有兄弟,大家已变成一个整体。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终于在以千计狂热欢迎他们的人群中,搜索到目标。   江文清卓立岸旁一块巨石上,没有像其他人般挥手吶喊,只是静静地注视着他,陪伴她一旁的是宋悲风。   刘裕心中一颤,明白了阴奇先前对她的形容,久违了的“边荒公子”终于“回来了”。   江文清一身男装打扮,衣袂随海风吹拂飘扬,一副翩翩佳公子玉树临风的情态,说不尽的风流儒雅,从容自若。   刘裕没法形容骤见到她这般动人模样的心情;没法描述她在他心中激起复杂微妙的感觉,他们之间的关系更是无法有任何言辞可以适当形容的,他只知道在这一刻心神全被她占据了,而且比任何一刻,他更需要她。   屠奉三轻推他一把。   刘裕会意的高举双手,大喝道:“各位兄弟!刘裕来哩!”   喊叫声立即攀上巅峰,震荡着海湾,直冲上宵汉。   ※※※   拓跋珪醒转过来,一时间以为自己仍身处沙漠,直到睁开眼睛,方回到账幕内的现实里。赤裸的楚无暇蜷伏在他怀里,双手抱紧了他。   昨夜他又梦到那沙漠,在骆驼背上嗅着那秘族美少女的动人体香,虽然隔了个燕飞,但仍足以令他忘记了沙漠的可怕,至乎忘记了一切,所以刚才一时间不知身处何方何地,分不清楚是冷酷的现实还是醉人的梦境。   怀里的美女颤动了一下,接着发力把他搂紧,心满意足的吁出一口气,娇柔的轻轻道:“族主在想甚么呢?”   拓跋珪心中苦笑,假如自己老老实实地说出真话,告诉她自己正在想另一女人,她会有甚么反应?   帐外传来战马走动和嘶叫的声音,帐内却是另一个世界,他忽然发觉自己很享受这种强烈对比下的安宁。   拓跋珪目光落在怀内美女的俏脸上,刚好她睁开眸子,两人目光接触,拓跋珪微笑道:“我在想敌人,也在想你。”   楚无暇“呵”一声叫起来,然后把香唇凑往他的耳朵旁,似用尽了全身的气力,叮咛道:“永远不要舍弃我,族主,没有了族主的爱宠,无暇将一无所有。”   ※※※   燕飞进入驿场的主堂,拓跋仪正在来回踱步,看样子便知他满脑子烦恼。   见燕飞来找他,拓跋仪欣然道:“你来得正好,我正想找你,昨夜我们根本没有说话的机会。来,坐下再说。”   两人到一旁坐下。   燕飞道:“素君怎么想呢?”   拓跋仪叹道:“她当然不愿离开我,但有甚么办法呢,我费尽唇舌才说服了她,她亦不得不为我们的骨肉着想。”   燕飞道:“今晚决战后,我们立即起程,你最好安排一艘船,走水路会舒服点。”   拓跋仪点头道:“这方面当然没有问题。对今次决战,你有把握吗?”   燕飞暗叹一口气,自己有把握吗?他真的不知道、直到此刻,他仍没法摸通摸透向雨田,在鬼影的虎视眈眈下,他们均没有留手的可能,否则如被万俟明瑶晓得向雨田只是虚应故事,一怒之下毁掉宝卷,那会令向雨田生不如死,抱憾终生。   事实上燕飞心情矛盾,既希望向雨田全力出手,好为万俟明瑶“还债”,了却心事,但另一方面又怕自己架不住向雨田的奇功秘技,一时失手,那就非常糟糕。   他的为难处是向雨田可以全力出手,而他却不可以这么做。没有“小三合”的“日月丽天大法”,可否令向雨田“知难”而退呢?他真的没有把握。   想到这里,燕飞心中一动,想到了一个后果非常严重的问题。   耐心等待他答话的拓跋仪皱眉道:“你想到了甚么呢?”   燕飞微笑道:“我也说不上来自己想到了甚么,希望是解决今晚难题的办法吧!”   拓跋仪沉声道:“向雨田真的那么厉害吗?”   燕飞点头道:“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向雨田的身手绝对是孙恩那个级数,不过请你老哥放心,今夜我会和你扬帆北上,我们和慕容垂的战争会继续进行,直至分出胜负。”   接着站了起来,亲切地拍拍拓跋仪的脸颊,笑道:“告诉素君,你们的孩子会在一个远离战火、山明水秀的地方出生,而在适当的时机,我会设法让她孩子的父亲回到她的身旁,那时甚么争雄斗胜也与你们无关了。”   ※※※   江文清语调铿锵地道:“若燕飞所料无误,李淑庄、陈公公和那个叫奉先的人,以至于干归和四川谯家,均属于所谓的圣门派系,他们短期的目标是要助桓玄夺权,最终的目标则是出而主宰天下,然后把儒家赶尽杀绝,洗雪自汉武帝以来备受排挤压逼的耻恨。”   一身男装的江文清,俏立正临海的一块大石上,侃侃而论从燕飞处得来的重要情报,用辞精准、生动传神,把整件错综复杂的事,巨细无遗、有条不紊地交代出来。   风从大海吹来,令她衣袂拂扬,袍服紧贴的身体,突显了她修长苗条的体形,明朗直爽的神态气度,使得坐在另一边海滩上的刘裕、宋悲风、屠奉三、阴奇、蒯恩和老手,心神都不由被她吸引了,听着她的叙述完全没有丝毫冗长沉闷的感觉。   在明媚的冬日阳光照射下,益显她明艳照人的风姿,一双明眸在两道弯弯的秀眉下差可与天上的阳光争辉。   刘裕呆看着她,心中涌起难以形容的感觉,有点像经历过了千辛万苦的旅程后,回到了久违的故土,见到初恋的情人,骤然发觉她长大了,出落得更美更迷人,更能触动他的心。但她的“与前不同”,又使他感到似有一道无形的鸿沟把他们分隔开来,那是一种揉合了内疚、自惭形秽,由衷感到配不上她的负面情绪,一时间真的不知是何滋味:不知是否因为她回复以前装扮成“边荒公子”的神采,又或是她予人焕然一新且更添秀外慧中的感觉,在刘裕眼中的江文清就像另一个人,拥有以前没有的优点和吸引力。   一时间他全被她的风采吸引,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道:“幸好燕飞识破魔门这个近乎隐形的恶势力,否则我们一败涂地后仍不晓得是甚么一回事,只从干归、陈公公、李淑庄三人去看,便知魔门人才济济,如他们全力扶助桓玄,会顿令我们处于非常恶劣的形势。”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当日干归追杀小裕,小裕正是利用干归和陈公公之间的敌对关系逃生,如果他们同是魔门中人,小裕怎逃得了呢?”   刘裕暗叫惭愧,这番话理该由自己说出来,现在反由宋悲风提出,可见江文清对他的魅力有多大,令他神魂飘荡,失去平时的精明。   江文清讶道:“竟有此事?”目光往刘裕投去。   刘裕被她的目光看得心儿卜卜跳,忙道:“我可以肯定干归和陈公公是敌人,互相怀疑,所以我才能利用当时微妙的情况,制造逃走的机会。”   屠奉三道:“这么看干归该非魔门中人,只是被魔门利用的人,故而谯家须透过谯嫩玉来牵制他。由此可见魔门一直希望隐藏形迹。一直到干归被杀,魔门的人不得不出面,因此才被我们察觉到他们的存在。他们的另一个错误,是低估了燕飞,不但让三个高手饮恨蝶恋花之下,也暴露了阴谋,致牵一发而动全身。”   江文清道:“纵然我们晓得魔门的存在,但对魔门真正的实力,我们仍是近乎一无所知。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所以我们现在首要之务,是要先了解魔门的动向,再掌握他们的实力,方有办法对付他们。”   宋悲风道:“文清说得对,不过虽然我们对魔门所知不多,但可肯定有魔门撑腰,桓玄将平空多出一大批可怕的高手。在一般的情况下,这批魔门高手的作用始终有限,可是如被桓玄攻陷建康,这批高手发挥出来的力量会是非常可怕,至乎可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令我们失去还手的信心。”   众人无不动容,想不到宋悲风说出了这有见地的一番话来。   宋悲风接着有点不好意思地道:“坦白说,这并不是我的见解,而是安公的看法。当时他是针对弥勒教南来而说的,当弥勒教变成司马道子助纣为虐的杀人利器,司马道子会悍然借弥勒教之力对反对者进行杀戮,再把一切责任推在弥勒教身上,现在桓玄有魔门助恶,便像弥勒教之于司马道子,一样是一股很大的破坏力。”   江文清点头道:“这个比喻很贴切,燕飞亦怀疑竺法庆是魔门的人。”   阴奇吁一口气道:“如果竺法庆确是魔门的人,那么魔门派出高手伏击燕飞,便是含有报复之意了。”   屠奉三苦笑道:“这叫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桓玄已不容易对付,加上魔门对他的支持,令情势更趋复杂。现在我们要对付天师军已非常吃力,还如何顾及建康的情况?”   江文清美目投向刘裕,道:“刘爷心中有甚么主意呢?你今天好像特别沉默哩!”   刘裕忙收拢心神,忽然间他感到一阵轻松,好像抛开了某一个沉重的包袱,对未来充满生机和斗志。他自己并不明白怎会变成这个样子,只知目前正面对生死存亡的关头,而自己正处于主帅的位置上,必须作出正确的判断,厘定行事的大方向,令大家有力可施。转向一直没有说话的蒯恩道:“小恩有甚么意见?”   蒯恩似一直在等候这个发言的机会,闻言道:“我想先对未来情况的发展,作一个大胆的假设。”   屠奉三显然特别照顾这个被知己侯亮生慧眼看中的小子,欣然道:“不论想到甚么,小恩有话直说,不要胆怯,更不须有任何避忌。”   蒯恩道:“现在南方分作二条战线,首先是建康,牵涉到司马氏皇权的战线,在这条战线上,现时的桓玄是占尽上风,控制了主动,而司马氏只能采取守势。这条战线是我们目前无力兼顾的,亦不宜理会,我们若硬要去管,只会适得其反,至乎两头皆空。”   老手点头道:“小恩说得对,我们是自顾不暇,只能先管这里的事。”   蒯恩得到老手认同,立即信心大增,道:“另外两条战线分别是我们与天师军在这区域的斗争和寿阳的争夺战,后者直接牵涉到边荒集的存亡,更代表着谁能控制淮水的问题,其重要性绝不在另两条战线之下。”   屠奉三赞道:“说得好!”   蒯恩感激地看了屠奉三一眼,续道:“假使司马道子父子不敌桓玄,被桓玄攻占了建康,那桓玄将把整条大河置于绝对控制之下,实力骤然倍增。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唯一击败桓玄的办法,就是逼桓玄打一场两条战线的战争,令他无法集中力量去歼灭任何一方的敌人。这就是我可以想出来的策略。”   刘裕微笑道:“小恩能纵观全局,定出长远的大计,可见是大将之才。”   蒯恩再得刘裕赞赏,嫩脸一红,神情兴奋。   刘裕环视众人,目光在江文清身上忍不住的多逗留了一会,方道:“小恩大致上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边荒集方面我们不用担心,我们的荒人兄弟既清楚形势,自有应付的办法。现在我们虽奈何不了魔门,但却非无计可施,我们愈能掌握魔门的虚实,将来对付起来愈有把握,奉三可否在此事上想办法?”   屠奉三皱眉道:“我们应否知会司马元显有关魔门的事呢?好让他能有所提防。”   宋悲风道:“让司马元显晓得此事,与直接告知司马道子无疑,会否有反效果呢?”   刘裕道:“司马道子是老谋深算的人,该有能力对我们的情报作出明智的判断,关键是应选择在甚么时候让他知道。”   江文清道:“当桓玄收拾了杨全期和殷仲堪的时候,我们直接知会司马道子如何?”   刘裕欣然道:“就这么办!”   阴奇道:“终于暂时解决了这个问题,我们现在又如何?”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解决通信的问题,便可立即往海盐去,继续我们的计划。”   江文清甜甜一笑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只要有十天光景,我们的信鸽高手可设立一个飞鸽传书的系统,可往返海盐和永兴岛之间,保证不会贻误军机。”   刘裕大喜道:“如此我们将可大增胜算,今晚我们便到海盐去,看情况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屠奉三道:“那时会稽该已落入谢琰手上,天师军反击的行动将告展开,该是刘爷找刘毅谈心的时候了。”   阴奇笑道:“届时我保证敕牒文书一应俱全,刘毅这未见过真正圣旨的家伙,肯定难辨真伪。”   刘裕目光投往江文清,后者亦往他瞧去,眼光相触,江文清俏脸微红的把目光移开。   刘裕登时心情大佳,颇有点否极泰来的舒畅感觉,在这一刻,一切负担再不成包袱,对未来他充满了信心和希望,燕飞说得对,人不能老是活在仇恨里,那是任何人都负担不来的。 第二章 对付影子   向雨田拉开房门,大讶道:“真的是你燕飞?完全出乎我意料之外,我还以为今晚决战前你不会再跟我作任何接触。该不是来找我去吃午膳吧?这样似乎太过招摇了。”   燕飞现出一个苦涩的笑容,跨步进房,从让往一旁的向雨田面前经过,叹道:“我们有个新的烦恼。”   向雨田把门关上,走到燕飞身旁,大感兴趣地道:“能令燕飞认为是烦恼,肯定是窒碍难行之事,请燕兄指点。”   燕飞透过小厅的侧窗,看着外面中园的荷花池,道:“我先要问你一个问题,鬼影认识你师尊有多久呢?”   向雨田剧震道:“我明白了,确实是烦恼。”   接着目光灼灼地打量窗外,似怕鬼影正躲在外面某处,偷读他们唇语般的神态,接着移到窗前,隔断了燕飞望向窗外的目光,道:“圣门之所以派出鬼影来劝我师尊出山,正因在圣门中以鬼影与我师尊最有交情,他们应该认识很久了。以鬼影的眼力,只要燕兄有三、四分酷肖你爹,鬼影肯定可把你认出来,加上他曾目睹我们暗中往还,像朋友多过像敌人,自然会猜我们因这个特殊的关系而化敌为友。由于心有定见,当他今晚看到我们在未分胜负生死前休战,不论我们的表演是如何逼真,就算我确是尽了全力,仍会认定我们是弄虚作假。只要他向明瑶说出他这个判断,明瑶一怒之下,一定会把我的宝卷烧掉。唉!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因为明瑶晓得鬼影是圣门里眼力最佳的人,会信任鬼影的判断而不疑,却不知鬼影竟是因心中的成见而出现判断上的偏差,而鬼影当然不会向明瑶透露他看破你是我师尊的儿子,因怕明瑶亦会因此关系与你息止干戈,他并不知道明瑶早清楚你的身份。”   燕飞心中佩服向雨田的聪明才智,只一句话便掌握到自己的心事,而向雨田对人性认识的透彻,更是令人惊叹,也省去了他不少唇舌。   燕飞的担心并非无敌放矢,墨夷明当年能一眼认出他这个儿子,可见他燕飞的长像有酷肖亲娘的地方,说不定也有酷肖墨夷明之处。当日魔门三大高手截击燕飞,卫娥便曾问他和墨夷明的关系,可见卫娥曾心中起疑。   向雨田沉声道:“唯一的方法是在决战前把鬼影干掉。唉!他奶奶的!为何我到边荒后没有一件事是顺利的?”   燕飞打量向雨田,道:“他始终是你师尊多年的朋友,杀了他会否令你感到内疚呢?”   向雨田双目闪闪生辉地道:“当这变成唯一的选择时,我是会令自己不内疚的,如我真的错手杀了你,我也不容心中有任何悔恨的情绪,何况是鬼影!像我对明瑶般,绝不会去想她是如何迷人可爱,和她双宿双栖是如何幸福,只会想男女之间只有短暂的激情,一旦热情冷却,便嚼之无味,根本不值得牺牲自己的理想,更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明白吗?这是一个心之所向的问题,这方面我有很深的经验。”   燕飞愕然道:“这么说,你舍弃明瑶,其实吃了很多苦头?”   向雨田颓然道:“不要说这么令人泄气的话哩!我是有苦自知,不过既然作出了选择,当然需积极面对。眼前当务之急,是要杀掉鬼影。让我给你一个忠告,你老哥已成了圣门最大的敌人,而应付圣门的唯一办法,就是要比他们更狠、更无情,与他们说道理是浪费时间,只有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方为上策。”   燕飞道:“向兄有没有想过,如你杀死鬼影,等于背叛圣门?”   向雨田回复从容,淡淡道:“杀鬼影是没有选择下的唯一选择,在这样的情况下,鬼影对我来说只是一个人,一个威胁到我毕生致力追寻目标理想的一个人,是否属于圣门对我已无关重要,也不存在我是不是背叛圣门的问题,因为我对圣门从来没有归属感,如我们手脚干净点,当然更理想,可免去我很多不必要的烦恼。”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道:“你有没有办法联络鬼影呢?”   向雨田摇头道:“像鬼影那类人,永远不会相信任何人,包括圣门的人在内。所以只有他找人,没人知道如何去寻他。不知你有否深思你爹说的那句话,就是鬼影乃天下间唯一他没有把握杀死的人,现在我们要完成的目标,是近乎没有可能的事。”   燕飞信心十足地道:“只要他仍在边荒集,我便有办法。”   向雨田道:“他一定仍在集内,鬼影在圣门里是出名有耐性和谨慎,他不会在未知我们决战的结果前便匆匆去找明瑶,这决不是他的作风。”   燕飞讶道:“你对鬼影的认识很深。”   向雨田道:“因为鬼影是我除你爹外唯一接触过的圣门高手,故对他特别感兴趣,我师尊亦肯满足我的好奇心。”   接着皱眉道:“你说你有办法,但我却怕你的办法根本行不通。”   燕飞愕然道:“你尚未听我说出来,怎知道行不通呢?”   向雨田叹道:“我知道你们荒人中有能凭嗅觉追踪目标的奇人异士,我便是因此差点着了你们的道儿。但这一套在鬼影身上是行不通的,若你晓得鬼影的遁术是甚么一回事,便知你爹那句话不是胡乱说的。”   燕飞苦笑道:“我开始头痛了,鬼影的外貌有何特异之处?”   向雨田道:“这是他另一个可令我们头痛的地方,因为我真的不知道。鬼影从来不以真面目示人,即使当年他来见我师尊,也戴着个鬼面具,昨夜则是从头至脚以黑布裹着,只露出一双眼睛。不过若我再见到他,我定可凭眼神把他辨认出来,隔了这么多年,我仍一眼把他认出来,正因对他的眼神有很深刻的印象。”   燕飞沉吟道:“你敢肯定我们不能凭气味去搜寻他吗?”   向雨田道:“你晓得遁术是甚么一回事吗?”   燕飞谦虚地道:“请向兄指教。”   向雨田举步移往厅中坐下,待燕飞在卓子林就个一边坐好,道:“可以这么说,如果今天我们成功干掉鬼影,那我圣门的遁术将从此失传,因为鬼影是圣门内唯一懂得遁术的人,我这番话燕兄可有什么联想呢?”   燕飞想也不想地道:“修练遁术该是非常艰苦和危险的事。”   向雨田竖起拇指赞道:“燕兄了得!和你说话可以省去很多唇舌。我这个人对废话很欠耐性,幸好燕兄从来不说废话。”   然后续下去道:“《刑遁术》是《天魔策》十卷里的其中一卷,《刑遁术》分九章,内容只有两章专论遁术,其它章节讲的是各种酷刑和逼供的残忍手段,比起其它以论述武功心法为主的册卷,可算是异类。但勿要小觑遁术,虽然在我们圣门中,视遁术为小道者大不乏人,但我师尊却另有看法,他认为如能把遁术练至登峰造极的境界,就具有鬼神莫测之机,而鬼影正是圣门有史以来唯一能把遁术练至这等境界的人,故能在长安找到囚禁族主的地方。或许他的天生残疾反使他能忍常人之所不能,排除万难的练成遁术。”   燕飞道:“既然载诸于贵门经典之中,怎会失传呢?”   向雨田道:“据我师尊所说,鬼影的心性异于平常人,练成遁术后,竟把载有遁术那两章撕毁,此事曾惹起轩然大波,但谁能杀死练成了遁术的鬼影?结果此事不了了之,更重要是鬼影更是狂热的圣门信徒,对圣门忠心耿耿,没有人会怀疑他的忠诚。我师尊猜鬼影之所以毁掉论遁术那两章,是为圣门的下一代着想,没有人比鬼影更明白修练遁术的困难和风险,鬼影该有说不出来的苦衷,只有鬼影心中明白。唉!谁能明白他呢?”   燕飞听得抽了一口凉气,对杀死鬼影的信心进一步下挫。   向雨田叹道:“遁术代表的不单是来无踪、去无影的功夫,也是一套特别的武功心法,甚么气机牵引对他全不起任何作用,所以即使能把他重重围困,只要有一丝空隙,他仍能安然逸去。鬼影更是人世间我能想到最可怕的探子,他随时可以改变体形气质:永不会留下任何气味,真的像个影子。你说吧!有甚么办法可对付影子呢?”   又苦笑道:“昨晚我实有杀他之意,只是欠缺把握,所以始终没有动手。”   燕飞沉吟道:“向兄对令师肯透露这么多有关鬼影的事,不觉得奇怪吗?”   向雨田道:“是非常奇怪,我师尊罕有谈及圣门的事,但对鬼影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还多次提醒我小心他这个人,你道是甚么道理呢?”   燕飞凝望着他,等他说下去。   向雨田道:“因为他正是敝门圣规的执行者,凡背叛圣门者,均由他揪出来执法处决。而据我师尊的暗示,鬼影是不满师尊收我为徒的,至于原因只有他们才清楚。”   燕飞道:“你昨夜该不是首次与鬼影以指画掌交谈吧!”   向雨田点头道:“想不到燕兄有留心此点。对!我并不是第一次与鬼影直接对话,鬼影在查得族主被囚处时,到沙漠来通知明瑶,便曾找我私下谈话,内容我不便透露,可以告诉你的是我拒绝了效力圣门的提议。只是这事我实已犯了圣门的天条,鬼影当时只着我再加考虑,应是看在我师尊分上,故没有公布我为叛徒。唉!我终于明白哩!我师尊肯和我说这么多有关鬼影的事,皆因猜到终有一天会有目下般的情况出现。不是你杀我,便是我杀你,只是没想过他自己的儿子会直接牵涉其内。”   接着双目神光闪烁地打量燕飞,道:“我尚未有机会问你,昨夜你为何会在邻房听我和鬼影的对话,是凑巧碰上吗?”   燕飞道:“鬼影的遁术非是无懈可击,他的心灵在某一些情况下会露出破绽,故被我察觉他藏身对岸的箭楼上,当时我已猜到是他鬼影,更猜到他会去找你,遂先一步到你的邻房去,但却没法瞒过你的魔种。”   向雨田一呆道:“听你的话,你是早晓得鬼影的存在。唉!你愈来愈教我觉得你高深莫测,因为这是没有可能的,鬼影是圣门内最神秘的人物,只像个影子般来去无踪,你怎可能知道有他这么一号的人物?”   燕飞道:“此事说来话长,简单来说,是我和孙恩在太湖缥缈峰之战的消息泄漏了出来,你们圣门分别派出三个元老高手在途上伏击我,又另派鬼影到缥缈峰监察我和孙恩的决战。当我回到建康,想去找我怀疑是圣门高手的李淑庄麻烦时,偷听到她和另一圣门高手谯奉先的对话,是他提到鬼影此人。”   向雨田沉声道:“伏击你的三人是谁?你可以把他们的打扮样貌形容出来吗?”   燕飞道:“不用麻烦了,因为他们曾向我说出名字,是卫娥、哈远公和屈星甫。”   向雨田动容道:“燕飞你真是福大命大,竟能在这三个人的手底下逃生,若不是由你亲口说出来,我是不会相信的。”   燕飞苦笑道:“若我告诉你,我当时根本没有逃走的机会,只好全力反击,手下不留情,向兄会怎样想呢?”   向雨田失声道:“你竟杀了他们三人!”   燕飞道:“正是如此。”   向雨田难以置信地瞧着燕飞,长长吁出一口气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却给你办到了,难怪鬼影指你是圣门的头号公敌。唉!现在我开始有点相信,今晚即使我全力出手,仍没法奈你何。他奶奶的,你怎可能如此厉害?你可知他们三人在圣门里的身份地位?”   燕飞道:“我不想知道。你认识李淑庄吗?”   向雨田摇头道:“从未听过。她有多大年纪?”   燕飞道:“应该不过三十。”   向雨田道:“可能是圣门新一辈的人物,恐怕我师尊也不晓得有她这个人,我自然更未听过。”   接着苦恼地道:“难怪鬼影如此忌惮你,皆因老哥你战绩彪炳,但有得必有失,鬼影会格外谨慎,以免被你发现。”   燕飞道:“言归正传,我们如何向鬼影下手呢?”   向雨田思索道:“鬼影是最难杀的人,既有化身千万的本领,又有来去无踪的功夫,他唯一的破绽是天生聋哑,可是在边荒集这个人气旺盛的地方,要找这样的一个人谈何容易?”   燕飞道:“我倒有一个办法,就是在决战后杀他,当会比在决战前杀他容易。”   向雨田皱眉地道:“你的意思是在决战后,我们埋伏在鬼影往北的路线上,待他赶往北方时伏击他?唉!对一般人来说这确是绝计,但对付鬼影却行不通,据我师尊所说,懂遁术的高手,是不会以直线的方式到某一个地方去,他只采取迂回曲折的路线,所以埋伏的结果我们只会是白等一场,而鬼影则是愈去愈远,你现在该对遁术多点了解了吧?”   然后断然道:“要杀鬼影,必须在决战之前,否则将永远失去杀他的机会。”   燕飞道:“你比我熟悉鬼影,有甚么好办法呢?”   向雨田道:“我还未想出妥善的办法,只知道杀他的机会只有一次,若掌握不好,让他溜掉,将再没有下一次。”   燕飞沉吟道:“鬼影对你该仍处于怀疑的阶段,还没弄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此他是不会放过监察我们的机会。”   向雨田道:“你是想采取引蛇出洞之计吗?”   燕飞点头道:“这是唯一的办法,只要他露出像昨夜在箭楼上的破绽,我就可以把他辨认出来,而不论他露破绽或丝毫不露破绽,对我来说仍然是破绽,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向雨田微颤道:“明白!”   又叹道:“你愈来愈教我惊异哩!”   燕飞道:“原则上,尽量由我单独对付他,只有在无可选择下,你才可以出手。”   向雨田道:“我还未告诉你,鬼影的遁术有一套卸劲借力的功夫,所以纵然你的武功比他高强,他也可以从容溜走,一旦让他脱身,谁都没法跑得比他快。你还有信心可以独力杀他吗?”   燕飞微笑道:“若我使出令他卸无可卸、借无可借的剑法又如何呢?”   向雨田一呆道:“世间竟有如此剑法?”   燕飞道:“这正是屈星甫三人饮恨本人剑下的原因,因他们从没有想过世间会有此剑术。”   向雨田不解道:“那为何在天穴旁,你不向我施展这种剑术呢?小弟真是好奇得要命。”   燕飞淡淡道:“因为那时我身负内伤,故使不出这种极端霸道的剑法。”   向雨田失声道:“你那时受了伤?”   燕飞苦笑道:“你的好奇心太重了,办正事要紧,其它事可否先摆往一旁?”   向雨田往后靠到椅背去,微笑道:“我今晚定会全力出手,好抛砖引玉,一窥燕兄能斩杀卫娥等三人的绝世剑法。”   燕飞无言以对。 第三章 金丹魔种   拓跋珪一马当先,领着两千战士,穿过林野地朝盛乐的方向疾驰,照他的估计,即使他们的行动落入秘人的探子眼中,只会以为是一般的兵力调动,而猜不着他们此行的目的。   以慕容垂一贯的作风,是不会让秘人晓得他的全盘作战计划,秘人只知道须截断盛乐和平城、雁门间的联系,而茫然不知赫连勃勃将突袭盛乐的阴谋。   就算秘人获知赫连勃勃即将偷袭盛乐,由于秘人和赫连勃勃之间没有联系,到秘人通知慕容垂,他们正发兵往盛乐去时,赫连勃勃的部队也早动身前往盛乐,事情的进展已到了无可挽回的境地。   今次与赫连勃勃之战,决胜的关键在于他拓跋珪能否赶在赫连勃勃之前抵达盛乐。赫连勃勃是什么料子,拓跋珪比任何人都清楚,在过去的多场战役中,赫连勃勃没有一次不吃大亏。   说真的,拓跋珪很感激慕容垂予他这个机会,可以彻底解决赫连勃勃对根据地盛乐的威胁,令他可以专注地全情全力投入与慕容垂不可避免的决战去。   他可以想象赫连勃勃偷鸡不着的惊惶神色,现在他又另有想法,不想这么快置赫连勃勃于死地,因为对他来说,赫连勃勃的存在对他是有利无害。   但就个然,他最感激的是燕飞,如让赫连勃勃成功摧毁正在重建中的盛乐,他将是亡国灭族的结局。   唉!燕飞!   他不由生出歉疚的情绪,也有一点点后悔,后悔昨夜和楚无暇合体交欢,后悔接受了自己最好兄弟的敌人。   虽然楚无暇信誓旦旦地保证对燕飞再无恨意,但拓跋珪怎会轻易相信她?而在一般情况下,他拓跋珪更不会接受一个声名狼藉的女人,只恨这并非一般的情况。以他的精明,仍弄不清楚她是真情还是假意,可是昨夜的她真的很迷人,使他享受到从没有想象过的鱼水之欢,令他体会到不知多久未试过的松弛和平静的动人感觉。   拓跋珪放缓马速,让紧追在马后的楚无暇赶上来与他并骑策驰。   楚无暇那能勾魂摄魄的目光往他飘去,欣然道:“族主有什么吩咐呢?”   拓跋珪沉声道:“我要你为我杀一个人。”   楚无暇毫不惊异地道:“赫连勃勃!对吗?”   拓跋珪摇头道:“是波哈玛斯。我可以派一批高手让你差遣,目标是绝不让波哈玛斯活着离开盛乐。”   楚无暇讶道:“赫连勃勃不是比波哈玛斯更重要吗?”   拓跋珪微笑道:“小勃儿对我还有很大的用处,既可使慕容垂多了个敌人,又可以牵制关内的姚苌,令他无法平定关中,我怎舍得让他死呢?”   楚无暇双目闪动着崇慕的光茫,问道:“可是赫连勃勃对族主亦是个威胁。”   拓跋珪感到她的目光有种使他冷硬的心软化的魔力,暗叹一口气,道:“今次若小勃儿损兵折将而回,将有一段时间再无力对盛乐用兵,他更怕姚苌趁机向他报复,只敢龟缩在统万。到小勃儿恢复元气,盛乐早完成重建,再不怕小勃儿,明白吗?”   楚无暇娇笑道:“明白!族主吩咐下来的事,无暇定会为族主办妥。”   拓跋珪耳内填满她令人神魂颠倒的笑声,想起昨夜她的婉转承欢,心中一热,把诸般烦恼心事全抛到脑后,催骑而行,现在他的脑海中,只有“胜利”两个字。天下间再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他复国和统一天下的大计。   ※※※   刘裕在江文清、屠奉三和蒯恩三人陪同下,巡视海岛沿岸战士的营地,与手下们打成一片,和他们闲聊,慰问他们,向他们打气。   这是刘裕自己的提议,他是从谢玄处学回来的,只有关心手下,让他们明白你重视他们的生死荣辱,使手下们明白主帅的目标和他们是一致的,他们才肯为你卖命。   江文清等三人的陪驾,更可突显他作为主帅的身份地位,建立他明确的领袖形象。   与谢玄相处虽只是短短数个月的时间,可是在谢玄的悉心栽培和循循善诱下,刘裕确是得益无穷。   现在海岛的兵力只是二千之众,不是来自大江帮便是振荆会,但他们都是精锐中的精锐,在两次边荒集之战前早已身经百战,经得起任何考验;边荒之战后,这批战士不论信心和士气,均攀上巅峰的状态,成为在任何方面均无懈可击的劲旅,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发挥出惊人的韧性和战力。   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点,令他们成为万众一心的复仇雄师,就是每一个人都清楚知道,刘裕是他们最后的希望。成则为王,败则为寇。不论是原属大江帮或振荆会的成员,都经历了亡帮灭会之恨,被逼流放边荒集。正是以“哀兵”这种心态,他们在刘裕的领导下,展开复仇之战,如果成功,他们将成为南方真主的子弟亲兵,成就不世功业;失败的话,边荒集也势将不保,他们纵能保住生命,也再无容身之所,只能苟且偷生,在屈辱的伴随下度过余生。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信念,更令他们对刘裕寄以最大的希望,亦深信“一箭沉隐龙”的刘裕是真命天子,愿为他效死命。   在他们心中,刘裕不但是货真价实的真命天子,更是屡战屡胜的无敌英雄,唯一能带领他们踏上胜利大道的英明统帅。比之谢玄和北府兵的关系,他们和刘裕之间更多出曾历经生死成败、同舟共济的关系。   只有刘裕自己才明白,他这个当领袖的并不如他们深信不疑的表象那么完美,他曾多次想过放弃,全赖为淡真湔雪耻恨的使命感支撑着他,令他奋斗至这曙光初现的一刻。   往另一端营地举步走去的时候,刘裕问道:“粮食方面的供应如何?”   江文清答道:“刘帅可以放心,我们携带的粮货虽只够应急三天,但海岛满山都是可食用的野果,兼且水产丰富,即使长期蛰伏于此,绝无缺粮之虞。”   刘裕再次兴起从此隐居海岛的念头,转瞬又把这诱人的念头抛开,道:“兵器箭矢方面又如何?”   蒯恩答道:“我们的兵器箭矢只够一场大战之用,不过只要能控制海盐,孔老大会把武器马匹源源送到。”   屠奉三道:“就看刘帅和刘毅的交涉是否有效了。”   江文清和屠奉三都改称他为刘帅而非叫惯的刘爷,令他生出古怪的感觉,亦使他更深切体会到当年谢玄统率北府兵达到淝水大胜的心情和压力。   在这一刻,他完全抛开了个人的好恶,一切以大局为重,不论他如何不喜欢刘毅,如何讨厌他,也要说之以厉害、动之以情,以威势慑之,以达到目的。   因为由此刻起,他任何一步失着,都会令追随他的兄弟陷于万劫不复之地。   比起以前,他更没有选择。   ※※※   边荒集。   午后不久,雪花又如绵如絮的飘飘下降,较远的景物已变得模糊不清,荒人都禁不住担心起来,如果持续这般下雪,将会大大影响今夜子时观赏古钟楼上观远台上的决战。   燕飞此时正立在观远台上,纵目四望,把边荒集和颖河东岸的美景尽收眼底。   大自然景象永远是最美丽的,不论冬雪春雾,均令人感到与平常不同的迷离境界。像眼前的风吹雪飘,把边荒集河野转化为另一天地,便是大自然妙手的杰作。在如此壮丽的雪景里,实在很难联想到人与人间要永无休止的斗争,一切又是何苦来哉?   站在他身旁的是卓狂生,他正深情的俯瞰远近的景物,好像可如此看一百世都不会感到枯燥乏味或厌倦。 卓狂生叹道:“每次我站在这里欣赏边荒集的美景,都拥有第一次看到的惊喜。为甚么会这样呢?照我想该是因边荒集不住在变化,周围的形势亦不断地改变着,所以令我每次看时都生出新颖的感觉。便如我的说书般,每一个章节都不同,不停地更新。”   燕飞微笑道:“卓馆主开口是说书,闭口还是说书,可说三句不离本行。告诉我,你究竟活在哪一个天地里?是真实的生活,还是说书里的天地,抑或是两者混淆难分?”   卓狂生欣然道:“大概可以眼前的雪景作个比喻,真实的是边荒集,说书的效果便如这场大雪,把景物弄得真假难分,把原本的边荒集点缀得有趣多了。嘿!你仍未回答我的问题,为何不回驿场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以应付今晚的决战,却要到这里来淋雪呢?”   说罢再加一句道:“记着我是你的兄弟,更是未来当边荒集不存在时唯一的史笔代言人,不要胡乱找话儿来搪塞敷衍我,若让我又发现你说谎,我是不会放过你的。”   燕飞哑然笑道:“我时常说谎吗?”   卓狂生正容道:“你不要当我是傻瓜。你有没有说谎大家心照不宣,不容狡辩。我知道你有很多难言之隐,我这个做兄弟的当然体谅你,可是你也要为广大的听书者的好奇心着想,顶多有关你的秘密我在死前才公开。套用向雨田的惯语,老子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数的。”   燕飞从容道:“你的话令我产生一个联想,正因每一个人都有难言之隐,所以所谓由史笔记载下来的历史,只能传达年表,没有可能完全掌握内里真正的是非曲直,这是历史注定了的宿命。如果执笔的史家加上了自己主观的看法,就会进一步扭曲了历史,便如阁下的说书。”   卓狂生笑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吗?快老老实实地答我,你到观远台来干甚么?如果不是我凑巧回钟楼写书,也不知道你会像头呆头鸟般站在这里。”   燕飞投降道:“好吧!我站在这里,是要杀一个人。记着说过的话要算数。”   卓狂生愕然道:“杀人?你要杀的人会路过广场吗?”   燕飞苦笑道:“要说得清楚很难,不说的话要打发你走更难,你叫我如何向你解释呢?这个人是魔门里最难对付的人,到此刻我仍没有分毫把握,问题在此人是个超级的逃跑高手,你根本无法晓得他在哪里。便像树上的鸟儿、水中的游鱼,只要触动他的感觉,他便会上天下水,永远不让你再有第二次碰触到他的机会。”   卓狂生听得一头雾水,道:“你愈说我愈胡涂。首先是天下间竟有你杀不了的人吗?其次是这般的一个人,绝不会送上门来,你站在这里除了看雪外,还可以作甚么呢?”   燕飞苦笑道:“此事实在一言难尽,恐怕直说至今夜子时也说不清楚,你老人家可以放过小弟吗?”   卓狂生一手抓着他臂膀,笑道:“不说怎么行?我已被你引起好奇心,你不老老实实说出来,休想我放手。”   燕飞笑道:“原来你这般蛮横。唉!我并非想瞒着自己的兄弟,问题在有些事是不知为妙,尤其会给你写到说书里去,遗害更大。有些事是不该让人知道的。”   卓狂生眉开眼笑地道:“你愈说愈含糊,我则是愈感到有兴趣。他娘的!只要不是伤天害理的事,有甚么是不可说出来的?你燕飞是甚么人,我最清楚,你怎会做伤天害理的事?既是如此,自然没有隐瞒的必要。”   燕飞颓然道:“虽然不是伤天害理的事,可是却能使人怀疑原本深信不疑的现实,这样的事说出来对人会有益处吗?”   卓狂生欣然道:“放心吧!不论如何离奇怪诞的事,听的人自会随心之所欲去筛选过滤,只会挑愿意相信的东西来相信,这是人之常情。你老哥可以放心,绝不会对人有任何不良影响,甚么怪力乱神,听书的人只会当是说书者之言,绝不会认真,听过后也会忘记不愿记着的东西。明白吗?”   燕飞动容道:“你对来听书的人非常了解。”   卓狂生傲然道:“不清楚听者的心,如何可以做一个好的说书人?少说废话,告诉我你站在这里如何杀人?对方乃魔门高手,非是等闲之辈。”   燕飞有少许冲动,想把真相告诉卓狂生,因为欺三瞒四确实是很辛苦的一回事,可是到要抛开顾忌说出来,方晓得要向卓狂生交待个清楚明白,是多么困难的一回事,至乎无从说起。   现在他和向雨田正合作对付鬼影,要向卓狂生解释清楚他和向雨田错综复杂的关系,已令他感到非常吃力,且还牵涉到他燕飞的身世、他的生父,这都是他不想向任何人公开的。   其次是他和向雨田对付鬼影的本钱,就是他的金丹和向雨田的魔种。这是任何人都无法理解的,包括鬼影在内,所以向雨田才能凭其灵异来搜寻鬼影,再把鬼影逼进绝地,然后由燕飞出手收拾鬼影。   燕飞站在这里,是要安鬼影之心,因为只是一个向雨田,要胜鬼影虽是绰有余裕,但要杀他却是没有可能的。   可是鬼影是天生的探子,当然会在暗中监察两人的行动,只要鬼影到向雨田的旅馆去,肯定瞒不过向雨田超卓的魔种异能,所以,只要向雨田生出鬼影驾到的感觉,他会向燕飞送出心灵的信息,然后设法引鬼影随他离开边荒集。   鬼影或会以为向雨田因怯战而临阵退缩,就这么离开边荒集,不论他有甚么想法,只要鬼影随之离开边荒集,他将会暴露行踪,而燕飞则会凭感应于途上伏击鬼影。   鬼影的遁术已非一般武技奈何得了的绝艺,只有金丹和魔种相携合作,始有一线机会破他的遁术。   试问如此复杂的情况,如何向卓狂生解说呢?   卓狂生不耐烦地道:“你在发甚么呆呢?有甚么便说什么吧!”   燕飞道:“放开我!”   卓狂生不由松开了手。   燕飞道:“我在这里是等信息,然后对目标展开追杀的行动,现在没时间向你解释哩!因为刚接收到信息。记着为我保守秘密,千万不可泄漏出去。”   卓狂生四顾张望,大奇道:“信息在哪里?为何我没觉半点异样?”   燕飞向他微笑,油然指指自己的脑袋,道:“信息在这里,你怎会看得见呢?”   说到最后一句,竟就那么一个觔斗翻往观远台外填满雪花的空间,斜掠而起,落往广场,再几个腾跃,消失在雪雨深处。   卓狂生呆立当场,脑海一片空白。 第四章 唯一机会   雪愈下愈大,把颖水西岸的边荒集笼罩在茫茫雪雨里,当燕飞来到向雨田身旁时,后者正站在颖水东岸一座小丘上,发呆地看着快要被风雪遮掩的边荒集。   向雨田苦笑道:“失败了!”   燕飞道:“只要他没有离开边荒集,我们仍有机会。”   向雨田讶道:“你怎知他仍留在边荒集?”   燕飞道:“因为他尚未识破你今次忽然离开边荒集是针对他的行动,只是他生出戒心,所以选择放弃跟踪你,返回集内去。”   向雨田双目生辉地打量他,沉声道:“你一直追在他身后吗?”   燕飞笑道:“你是晓得答案的,对吗?当你的魔种呼唤我的时候,我立即晋入阳神主事的境界,锁定了你魔种的位置,我才不信你没有感觉。情况有点像我和孙恩之间互生感应的游戏,当孙恩感觉到我的时候,我也感应到他。”   向雨田叹道:“那种感觉确是古怪,亦非常新鲜刺激,令我到此刻仍回味无穷。不过你和我是非常特殊的情况,对鬼影却完全是另一回事。我只是凭魔种的灵异,隐隐生出被人在追蹑着的天然反应,可是当渡过颖河后,这感觉便消失无踪,令我晓得鬼影没有上当。他奶奶的,这家伙太精明了。”   燕飞道:“这家伙并不是特别聪明,只是秉承遁术谨慎小心的精神,知道藏身集内最安全,如被引到平野之地,便大增暴露行藏的机会。横竖你也是要返集,何不以逸待劳,怎都比穷追不舍划算。”   向雨田道:“你尚未回答我先前的问题。”   燕飞道:“我一直感应不到鬼影,可是当他追着你从码头区离集北上,我便感应到他。那种感觉很古怪,有点像在山巅之上,遥看着下方平野处一点微仅可察的灯火,时强时弱地移动,但当他没有随你渡河,返回边荒集的时候,我对他的感应立即大幅加强,清楚分明,且显现出强烈的个性,可知他当时松懈下来,从警戒隐藏的状态转趋为开放。”   向雨田苦笑道:“我们像在不断较量,以另一种形式来进行我们的决战,现时我是处于绝对的劣势和下风,因为你刚才说的感应程度,我仍是望洋兴叹,力有未逮。”   旋又兴致盎然的问道:“你所说的个性,究竟意何所指呢?”   燕飞道:“那是我感应到他的心灵因而产生出的印象,冰冷而死气沉沉,完全有异于向兄予我生机澎湃的感觉,鬼影的心灵充塞着仇恨,像是每一个人都欠了他甚么似的。”   向雨田点头道:“我很想尝尝这种从精神层面去掌握对手的滋味,肯定有用兼有趣。好哩!现在他在哪里呢?”   燕飞道:“我在这方面的能力仍是非常有限,当他返回边荒集后,便像水滴回归汪洋,我对他的感应立即模糊起来,幸好鬼影在我的感应里,仍处于若隐若现的状态,没有完全消失。如果我的感应无误,此刻他该是在小建康的范围内。”   向雨田精神一振道:“如果你到小建康去,会否因缩短了距离,比较容易找到他呢?”   燕飞答道:“我不知道,在这方面我是没有经验的,因为我从未试过用这种方法去找一个人。”   两人都在绞尽脑汁,想找出能杀死鬼影的办法。因为他们只有一个机会,一旦错过,让鬼影逃离边荒集,他们将失去杀鬼影的唯一机会,向雨田的宝卷更大有可能因而“灰飞烟灭”。   向雨田思索道:“如果鬼影发觉你离开钟楼又不知所终,会有甚么联想呢?”   燕飞道:“换了是别人也会生出怀疑,何况是习惯了杯弓蛇影的鬼影。幸好他会以为在集内仍是安全的,他怎猜得到我们能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搜寻他?不过如非有今夜子时之战吸引他,他肯定会立即离开。”   向雨田点头道:“故而只要我们再有一次失误,定会吓得他立即远遁。唉!如何可以找到他又不让他警觉,这是没有可能的,没有人比鬼影更有警觉性,他的遁术正是能使他永远处于戒备状态的功法。”   燕飞苦恼地道:“对!如果我们去小建康找人,由于鬼影在暗我们在明,只会打草惊蛇,更大的问题是我们绝不可携手露脸,只会惹来哄动,而且你很难向明瑶解释。”   向雨田双目闪闪生辉地道:“你露脸也不可以,皆因人人认识你,在现时决战即临的重要时刻,你到哪里都会惹人注目,将令你更无法安适如常地寻人。”   燕飞心中一动问道:“你是否想到了办法?”   向雨田点头道:“我只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还须与燕兄斟酌。”   燕飞欣然道:“说吧!”   向雨田目光投往如被风雪攻陷了的边荒集,道:“这场大雪对我们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燕飞苦笑道:“很难说。唉!第一个问题已无法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   向雨田一双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摇头道:“不!你给的是最正确的答案,可以是有利,也可以是有害,就看我们如何利用这场风雪,把原本不利的因素转化为有利。先前高彦之所以能成功潜往北颖口探察敌情,便是他能把大雪对他有利的因素灵活运用。”   燕飞沉吟起来。   向雨田续道:“先撇开风雪不谈,我们必须清楚一件事,就是绝不能在集内对鬼影动手,更不可由你来出手,否则肯定要赔了夫人又折兵,你明白吗?”   燕飞沉声道:“我想过这个问题。集内到处是人,即使我们找到向鬼影下手的机会,只要他以其他人作掩护,例如逃进一间客满的食铺去,我们在投鼠忌器下,更奈何不了他,且会伤及无辜。至于为何不可以由我先出手,我仍未能掌握你的意思。”   向雨田微笑道:“这和你刚说出来的一番话有直接的关系。你试想想看,假设鬼影忽然发觉是我向雨田声势汹汹的杀至,他会如何反应呢?”   燕飞明白过来,叫绝道:“对!他不会去利用无辜的人作挡箭牌,因为他清楚这一套在你身上并不管用,反而会阻碍了他的行动。可是你有把握杀他吗?我不是看低你的能力,而是你自己也表示没有把握。”   向雨田胸有成竹地道:“暂时不讨论这方面的问题,最重要是猜测鬼影的反应。”   燕飞皱眉道:“甚么反应?我不明白。”   向雨田似因燕飞的大惑不解而感到高兴,欣然道:“当然是当鬼影见到我凶神恶煞般的出现,会怎想和如何应变。”   燕飞明白过来,哑然笑道:“向兄的心情转佳哩!所以会因难倒我而欣悦。我明白哩!鬼影会如何反应呢?你比我对他更熟悉,不如由你来告诉我。”   向雨田兴奋起来,道:“假设我是鬼影,第一个念头将是我的娘呵!这是没有可能的,凭我鬼影的遁术,怎可能被人找上门来。”   燕飞失笑道:“如果鬼影有说话的能力,大概会说这番话,不过你可要伸出手掌让他写出来。”   向雨田的确是心情大佳,陪他笑了一会,道:“第二个念头将是认定我和你燕飞,至乎所有荒人联合起来坑害他,否则怎能找到他的所在。对吗?”   燕飞道:“这是非常在理的想法。”   向雨田双目精芒剧盛,沉声道:“现在轮到鬼影最后一个念头,就是该怎么办?换言之是该逃到哪里去?”   燕飞沉吟道:“当然是离开边荒集愈远愈好,因为边荒集是荒人的势力范围,鬼影会忽然发觉正身处天下间最危险的地方。”   向雨田点头道:“这个我完全同意你的看法,我便曾尝过其中的滋味,忽然间,每一个荒人都成了我的敌人,正因我有此经验,所以想得比你更深入。”   燕飞笑道:“你这家伙确实有很丰富的想象力,完全掌握了鬼影的心态。说罢!不要卖关子了,鬼影会如何应付你的突击呢?”   向雨田不答反问道:“你道我到边荒集后,第一件事要干甚么呢?”   燕飞道:“当然是先摸清楚边荒集的状况、环境,便像统帅必须明白战场的形势,否则如何能在战场上胜出呢?”   向雨田道:“我差点忘记你曾作过刺客,当日在长安碰上你,你正是在勘探长安的形势。鬼影在这方面更是专家中的专家,而遁术的其中一个大忌,就是让敌人掌握到逃遁的路线,所以当鬼影发觉我忽然杀至,是绝不会就那么亡命窜逃,一副希望愈快离集愈好的模样,因那会有迹可寻,只要你们荒人利用高台指挥的战术,集外又布有伏兵,即使以鬼影之能,也要阴沟里翻船。”   燕飞没有丝毫不耐烦的感觉,因为能否杀死鬼影,就决定在他们这番对话里,任何疏忽,也会令他们惨尝失败的滋味。   对向雨田来说,更是不容有失,这关系到他毕生的梦想。   燕飞和鬼影并没有私人间的仇恨,不过他却清楚魔门的手段,绝不讲仁义道德,更不管甚么天理人情,只要认定你是他们的障碍,便会不择手段的将你除去。对着这样的一个魔人,有甚么好说的?正如向雨田的忠告,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向雨田道:“所以鬼影绝不会急急如丧家之犬的朝集外逃,而是利用边荒集本身的形势和这场大雪,再凭他变幻莫测的身法,设法撇掉我,当他清楚荒人并没有因他而动员,他便可以逃之夭夭,去向明瑶哭诉我们欺负他。哈!”   燕飞苦恼地道:“我真不明白为何你仍有开玩笑的心情,鬼影精通遁术,又有大雪掩护,他若和我们在边荒集玩一个捉迷藏的游戏,输的肯定是我们。”   向雨田双目神光大盛,盯着燕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假使我有方法令鬼影在一时之间没法撇掉我又如何呢?”   燕飞一震道:“如果你真的可以办到,那鬼影将别无选择,只好亡命逃离边荒集?但你可以办得到吗?”   向雨田沉声道:“在一般的情况下我当然办不到,但只要我施展催发魔种的奇功,可把速度和灵敏大幅提升,那时天下间将没有人能在短时间内撇掉我,鬼影也不例外。”   燕飞道:“这样做对你会有损害吗?”   向雨田傲然道:“魔种潜力无穷,只要我潜修数天,便可功力尽复,不会有甚么后遗症。届时我会令鬼影无法得到喘一口气的空间,尽量消耗他的真元,逼他亡命窜逃。”   燕飞终于明白他的计划,点头道:“我借着对你的感应,可以掌握你们在集内追逐的位置,再先一步赶往鬼影逃遁的方向去,只要他离集,他的心灵便在我的感应下无所遁形,而杀他的唯一机会将出现。对吗?”   向雨田道:“我曾经问过我师尊,鬼影真的那么难杀吗?师尊指出遁术的最高功法叫金蝉脱壳,一旦施展,不论你的攻击如何凌厉霸道,他也有方法将你的攻击力转化成有利他的力量,再借势远遁,没有人可以在那种情况下追上他。”   稍顿后道:“也只有施展金蝉脱壳的绝技,他方有可能撇下我,逃离边荒集。这种功法非常霸道,鬼影必须采直线逃走,一口气狂奔数十里,方可化去体内借来的真气,只要你能在他遁走时截着他,杀他的机会便在你手上。”   燕飞问道:“在那样的情况下,他仍可以再施展金蝉脱壳的奇招吗?”   向雨田道:“这正是令人最头痛的地方,只要让鬼影奔出千步之遥,他便可再用此绝技脱身,只是他事后需要更长的时间休养复原。所以,如果你那招并非真的挡无可挡,卸无可卸,我们将会眼睁睁地瞧着他逃之夭夭。”   燕飞道:“令师对遁术有很深的认识。”   向雨田答道:“因为我师尊是鬼影毁掉两章《遁术》之前,敝门唯一读过内容的人,他也曾学习遁术,但因过于危险而放弃。唉!令师令师,你仍不肯认师尊为父吗?”   燕飞苦笑道:“现在岂是谈论这问题的时候?现在又出现另一个问题,我该在甚么位置守候他呢?”   向雨田道:“你再没有别的选择,只能在边荒集外北面某处埋伏,因为如给鬼影先一步渡过泗水,我们将没法奈何他;可是若他留在泗水以南边荒任何一个角落,我们仍可凭你的感应找到他。”   接着又道:“所以如我所料不差,当鬼影被逼施展金蝉脱壳后,他会生出立即离开边荒的念头,所以他一是往南奔,一是往北跑,因为两方向均为离开边荒最短的路线。只有离开边荒,他才会安心下来,觅地修复元气。”   燕飞点头道:“明白了!”   向雨田道:“我会尽我的所能,逼他往南逃。”   燕飞笑道:“你真的很明白人性,当鬼影认为你在逼他往南走,当然不肯如你所愿。”   向雨田道:“好哩!剩下最后一道难题,就是现在如何找到他,好攻他一个措手不及?”   燕飞目光投往白茫茫一片,只勉强见到楼宇轮廓的边荒集,道:“请让我再问一个问题,当鬼影施展金蝉脱壳之际,他能不能下水或攀山呢?”   向雨田道:“当他施此逃生奇技之时,体内真气将以比平常数倍的高速运转,最忌有阻滞,否则真气会反伤己身,所以他只会找平坦处狂奔疾走,既不可以停下来,更不可以忽然强改体内真气的运行。”   燕飞道:“鬼影晓得你这般熟悉他的遁术吗?”   向雨田摇头道:“我不能给你一个肯定的答案,只知道我们圣门中人大家互不信任,师尊对鬼影也是如此,明明清楚遁术,亦绝不会告诉鬼影。”   燕飞道:“这就成哩!”   接着双目爆闪精芒,沉声道:“鬼影出动哩!他离开了人多的地方,朝北而去。”   向雨田冷笑道:“他在耍手段,看看是不是有人在追踪他,我们千万不要上当。”   燕飞淡淡道:“鬼影是命中注定要饮恨于边荒,的确没有人能杀死他,可是我们并不是一个人,而是两个人。”   向雨田道:“且是金丹和魔种的天作之合,他是否越过北集界呢?”   燕飞点头不语,显是全神贯注在对鬼影的灵妙感应上。   接着燕飞一震道:“他回来了!”   向雨田道:“他要到哪里去?”   燕飞道:“他停了下来。”   向雨田双目杀机大盛,道:“他停留在甚么地方?”   燕飞闭上眼睛,梦呓似地道:“他的心灵平静下来,似是进入静养内藏的敛收状态,我对他的感应愈来愈模糊了。”   向雨田紧张的问道:“他究竟在哪里?”   燕飞猛地睁开眼睛,道:“你知道位于集内东北角的梁氏废院吗?此刻他正在院内调息,看来到决战时他方会离开此院。”   燕飞话才说完,向雨田便一言不发地没入风雪迷茫的深处去了。 第五章 灭影行动   刘裕登上指挥台,正和江文清说话的宋悲风和阴奇都立即找借口告罪离开,最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登时异样起来。   老手和一众兄弟,正作起航前的准备工夫,叱喝呼喊声此起彼落。   刘裕走到江文清身旁,扫视整个海岛被自己的船队占据了的壮观情景。   心中不由一阵感触,想起自己从孑然一身,到今天掌握着足以左右南方形势发展的声威和力量,其中的滋味,确是难向外人尽述,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有些事他更是永远不会吐露。   眼前这一刻,是非常奇妙的一刻,一切都被他掌握在手里,前路豁然开朗,就看他怎样走下去。   海风刮来,吹得他和江文清衣袂飘扬,颇有种忙里偷闲的动人感觉。   一身劲装武服的江文清,头扎男儿的发髻,英姿飒爽,更突出了她健康的体态、匀称的身段和漂亮的脸庞。不知如何,此刻他眼中的江文清,确实异乎寻常的美丽,令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他不知道屠奉三是不是仍坚持他和江文清该保持距离的看法,但一切再不重要,他已不是以前挣扎求存的那个刘裕,而是能创造时势的人物,只有他才可以决定自己的命运,以至乎天下汉人的命运。   江文清身上传来淡淡的清香,她轻垂螓首,等待着刘裕说话,她的神情,比千言万语能表达的还要动人,也更有震撼性,无需任何语言,传递了心中的感觉。   刘裕心忖自己纵然真的成了皇帝,又或变成雄视一方的霸主,说到底他仍只是一个人,需要好好的生活,而江文清正是他的幸福,那是每天清晨醒来,都有她陪在身边的幸福。   刘裕心中涌起像眼前大海般澎湃的感情,燕飞所说“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中”的忠告似言犹在耳。对!幸福就在眼前,只要一句话将可以决定他和眼前娇娆的未来,他会吝啬这句话吗?他清楚晓得答案。   他生命中的四个女人,分别是王淡真、任青媞、江文清和谢钟秀。   关于淡真的不用说,那是他永不能弥补的遗憾,她的死亡改变了他的一生,令他不论在如何困苦艰难的逆境里,亦永远不肯放弃。对任青媞则是不住地怀疑和失望,更有点不愿想起她,但又知忘不掉她,心情非常矛盾。至于对谢钟秀的感情却更复杂了,想起她,也不知是恨多爱少,还是相反的情况。她使他尝到生平最大的屈辱和挫败,可是她又是他最敬重的人的女儿,宛如淡真的另一化身。   与江文清则是另一番景况,自经谢玄穿针引线,他便和江文清建立了互信互助的关系,他们一起经历了生命中最灰黯的日子,也一起品尝胜利的荣耀,到今天她抛下一切,全力来助自己争天下,那种情深义重的感觉,是他从没有在其他女子身上得到过的。   当他最需要她的时刻,她不计得失的站在自己身边。就算他刘裕是最愚蠢的人,在这一刻,也知该如何作出明智的选择。   可是他爱她吗?像想得到淡真般需要她吗?他不知道。与王淡真的热恋是突如其来的,像天崩地裂般发生,当淡真投身他怀内,哀求他带她私奔,他忘掉了一切,包括谢玄、江文清以至乎甚么收复河山之志、北府兵的荣辱,只知道要令怀内的玉人幸福快乐。那种盲目和狂热,将永远不能再在他身上重现。俱往矣。   无可否认,江文清一直对他有强大的吸引力,她既有显赫的家世身份,更是出众的美女,是属于那种当他仍为探子时,想也不敢想去高攀的美女。   但他对她的爱慕,明显与淡真的情况有异,是缓缓的发展,是细水长流,直至眼前此刻的微妙情况。   他宛如在怒涛汹涌漆黑的情海中浮沉挣扎,直至筋疲力竭,在快要没顶之时,忽然发现在曙光之中,美丽的陆岸横亘前方。   那并非虚幻的海市蜃楼,而是实实在在的福地和乐土,是老天爷对他过往所有苦难的补偿。   刘裕道:“文清仍认为我是真命天子吗?”   刘裕禁不住暗骂自己,他心中其实有千言万语,可是到最后吐出来的只是这句与眼前情景风马牛不相关的话。如果改为说“文清认为我刘裕是你的真命天子吗”,将比较切合当前的情况。   不过他明白自己的心事,对江文清他是既内疚又惭愧,不是因为他对她做过甚么,而是因他从没有做过甚么。他对江文清实在太克制了,这令他怀疑起自己来。他真的爱江文清吗?还是因为江文清已变成他唯一的选择?他真的弄不清楚。   江文清仰起俏脸,秀眸凝视天上飘浮的一朵白云,深吸一口气,然后朝他瞧去,先前含蓄的羞怯和腼腆一扫而空,打量着他道:“刘帅又怎样看自己呢?”   刘裕心中涌起自己也不明白的情绪,道:“我一直坚信自己绝非甚么真命天子,不过现在已被老天爷弄胡涂了,到此刻站在这艘战舰的指挥台上,想起以往艰苦的日子,便像发了一场梦。以前我向文清保证为你雪耻复仇,说得豪气干云,但心中总觉得是空言虚语,但今天我却可以肯定告诉文清,我们正一步一步朝目标迈进。这个想法令我可以昂然在文清面前抬头挺胸的做个男子汉。”   于刘裕来说,这是他能想出来最恰当的情话,也代表了他的心态。淡真之死,正因他没有实力,不能保护自己最心爱的女子。现在时移世易,他手上终于有了兵权,可以随自己的意思去办。   江文清柔声道:“刘帅对今回与天师军之战,有多少成把握呢?”   刘裕皱眉道:“对天师军我是没有丝毫惧意,但长远看却并不乐观,我们或许能击倒徐道覆,可是祸乱的根源仍存在着,那是江南民众和南方本土豪门对朝廷长期倒行逆施的不满,非是几场战争可以解决的。这须由政策改革上入手,而我们却欠缺这方面的人才。”   江文清现出深思的神色,好一会后道:“你的话令我想起一个人,此人叫刘穆之,是因边荒游而来的奇人异士,此人学富五车,极有谋略,在任何艰难的处境下仍可理出头绪,想出应付的办法。他更曾周游天下,考察各地风土人情,心怀济世治民之志。若有一个人能解决刘帅的难题,当是此人。”   刘裕登时忘记了一切,大喜道:“我们正需要这样的一个人。”   江文清欣然道:“不过现在边荒集比我们更需要他,此事由我负责,当时机适合时,我会安排他到来为刘帅出力。”   刘裕的心神转回江文清身上,待要说话,又有点不知该说甚么才好,屠奉三此时登台而至,道:“一切准备妥当,只要刘帅一声令下,奇兵号立即启碇开航。”   江文清像想起某事似的,道:“我要去和老手商量航行的路线,事关重大,我们绝不可让天师军发现我们的影踪。”   说罢含笑而去。   刘裕看着她动人的背影,知道错失了一个向她示爱的机会。心中同时涌起古怪的感觉。   今次再见到江文清,她在很多方面都与前有别,变得更独立、更有自信,办事审慎周密,眼神回复明亮清澈,予人坚定不移的印象。   江文清再不是以前的江文清。忽然间,他对她的“心意”再不那么肯定,这个想法令他生出苦涩的感觉。   屠奉三默然不语,当刘裕回过神来,目光投往他时,屠奉三淡淡道:“刘帅想听我的意见吗?”   刘裕颓然道:“说罢!”   层奉三微笑道:“我只有一个意见,就是当刘帅想做任何一件事,都要先想想此事的后果是不是对你统一南方有利,再凭刘帅的判断决定。”   刘裕点头道:“我会记着奉三这番话。”   接着发出起航的命令。   ※※※   燕飞立在颖水西岸的一个山头上,凝望下游处的边荒集,雪愈下愈大,对岸的景物已变得模糊不清,在这样的情况下,纵然他轻功胜过鬼影,要追上他仍很不容易,何况根本不可能跑得比鬼影快。   此刻他心中全无杂念,鬼影早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可见当鬼影施展他遁术中蛰伏敛藏一类功法时,的确可以避过他精神的搜索,感觉上向雨田的存在,却变得更清晰了。   他与向雨田并不能像他与纪千千可透过心灵来说话,燕飞亦没法透过心灵的感应去掌握向雨田的虚实,例如精神状态或喜怒哀乐,但他可清楚把握向雨田的位置,感到他在不住地移动。   向雨田忽然停了下来,接着像鬼影般在他的感应网上消失。   燕飞不以为意,晓得向雨田抵达梁氏废院附近,正准备发动突袭。鬼影既是精通遁法的高手,自然有种种功法防止敌人偷袭,向雨田正在施展浑身解数,务要在潜至最佳的攻击位置前,不让鬼影抢得逃跑的先机。   以燕飞的镇定功夫,也不由紧张起来。   成败只是一线之差,如果燕飞的感应出错,鬼影根本不在废院内,他们的杀影计划当然惨淡收场,还要承受苦果。但尽管鬼影确实躲在废院内,可是只要鬼影先一步生出警觉,向雨田将功亏一篑,徒劳无功,结果仍是一样。   蓦地向雨田重现在他的感应网上,且比先前强烈数倍,也和他先前的感应完全不同,清晰浓烈至他几可透过心灵的联系,生出身在现场的感觉,那是不能用任何语言去形容的。   燕飞闭上双目,就在这一刻,他看到一个全身裹着黑布,只露出眼睛的人从地上弹起来,手上提着一把形状奇怪的弯刀,往他直斩过来。   影像一闪即逝,随之而来是强大的冲击力,燕飞生出感同身受的感觉,耳鼓内还似听到刀剑交击的清音。   向雨田和鬼影硬拼了一招。   亦在同一刻,鬼影被他感应到了。   燕飞在心中大赞向雨田,他这突袭正盘膝在废屋内打坐的鬼影的一剑,有强大的吸摄力,令鬼影无法施展拿手卸劲借力的功夫。   另一个景象闪过脑海,鬼影破窗而去,接着是一片白茫。   燕飞感觉到向雨田浑身充满爆炸性的能量,如果不能加以疏导宣泄,将会反伤自身。就在此时,燕飞像给暴雷照顶轰了一下,一时间甚么都感应不到,全身虚虚荡荡,难受得要命。   燕飞猛地睁开眼睛,天地仍是以前那个天地,可是他原本通过灵觉至无限的感觉却缩窄至眼前能见的空间内,视野所及的地方,就是他的全部。   那感觉令他生出窝囊的感觉。   然后他又回复“正常”了,鬼影和向雨田重新出现在他的感应网上,但他与向雨田的心灵接连已告中断。   燕飞展开内视之法,发觉自己并没有受伤,心中涌起明悟,晓得这是向雨田催动魔种潜能的后果。由于魔种和金丹天性互不兼容,所以当魔种“魔性”大增,便天然而然地排斥他的金丹。   燕飞不知自己的想法是对是错,但此时已无暇分神去想个明白,因为向雨田追杀鬼影的行动已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两人正在你追我逐,窜高跃下,而鬼影始终没法撇掉向雨田。他们的速度只可以迅雷激电来形容。   这一刻他们仍在集内东北角的废墟移动,下一刻已到了东南角,显示向雨田诈作逼鬼影逃往南方的战略奏效。   倏地两个本是分隔的个体合而为一,接着爆发出惊人的能量。   下一刻两人迅速分开,鬼影移动的速度蓦然倍增,迅若流星地沿颖水朝燕飞的方向奔飞而来。向雨田虽仍穷追不舍,但明显被抛离,两人的分隔更不住拉远。   成功了!   向雨田终于逼得鬼影施展金蝉脱壳的遁术奇招,现在就看他燕飞的手段。   燕飞的心神进入无成无败、不喜不怒、心如无物的至境。   鬼影不住接近,他的心灵亦不住收敛,便如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中,一点火光正逐渐熄灭,如让鬼影把心灵之光完全敛藏起来,燕飞势将没法锁紧他的心灵,没法攻出令鬼影魂断边荒的一剑,他和向雨田的灭影行动,将完蛋大吉。   就在即将失去对鬼影感应前的剎那,蝶恋花离鞘,燕飞腾空而起,朝颖水河岸斜掠而去。   全身包裹黑布的鬼影,鬼魅似的现身在茫茫大雪里,双目如电光般往燕飞投去,充满了仇恨和怨毒,更有惊惶的神色。   双方像电光般接近,三十多丈的距离倏忽间缩短至十丈。   鬼影厉叱一声,竟张口喷出一股血箭,朝燕飞面门刺去,人却往右翻腾,改变了方向,投往颖河去。   此着完全出乎燕飞料外,施展金蝉脱壳时,不是不能跳水或攀山吗?如让鬼影逃进河水里,加上他又有能敛闭心灵的异术,恐怕出动整集的荒人兄弟也没法寻得着他。   此时向雨田出现在后方四十丈许处,目睹了鬼影出人意表的应变逃生法,登时惊骇欲绝。   燕飞无暇多想,倏地移开,避过迎面射至充盈劲气的血箭。   鬼影此时到了颖水中央处,离燕飞足有三十丈的距离,正笔直往河中跳下去。   燕飞想也不想,两手持剑,隔空刺向逃生有望的鬼影。   燕飞心中再无他念,只知如不能立即使出小三合的绝艺,他和向雨田都要输个一败涂地。   就在此胜败悬于一线的关键时刻,燕飞生出一分为二的感觉,严格来说是半边身子在发热,另一边身体却是寒气浸体,然后左边起自脚心涌泉穴的纯阴真气,左边来自头顶的阳气,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先在丹田下气海处集合,然后两气分流沿督脉逆上脊椎,再分左右手注入蝶恋花中。   “铮!”   蝶恋花发出清响。   连燕飞也不相信的事发生了,蝶恋花的尖锋刺射出一道使人睁目如盲的强烈电光,划破撕裂了河面上的飘雪,直击鬼影。   鬼影发出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惨嘶,全身被电光缠绕,自然蜷曲了起来,然后没入水里去。   “当!”   蝶恋花脱手坠地。   燕飞喷出一口鲜血,跌坐地上。   向雨田此时赶到燕飞身旁,亦是浑体乏力,呻吟一声,跪倒地上,全赖以剑支地,这才没有倒下。   鬼影此时浮上河面,两人目光投去,看着鬼影尸身被河水带得流往下游,心中都说不出是何滋味。 第六章 海南之恋   刘裕独坐房内,心中思潮起伏,想着屠奉三刚才说的话。   屠奉三指出当他想做任何一件事前,都该先想想此事对他欲图统一南方的大业是不是有好处,正点出了他现在的处境。   正如他要去和刘毅作交易,并不因他喜欢刘毅,更不表示他爱和刘毅打交道,只因刘毅成了他唯一的选择。   事实上,自他与司马道子妥协以来,他一直在这样的一条路上走着,把个人的好恶抛在一旁,凡事只看利害关系,否则他早已没命。   这算否是失去了自我呢?他不知道,更害怕循此线路深思下去。这种为求成功,须用尽一切手段的行事作风,并不是他一贯的风格,也使他感到冲击和战栗。他是有原则和底线的,这个想法令他舒服了一点。   另一个想法在他心中升起。他刘裕再不是孑然一身,他的成败不但关系到众多追随他的兄弟的生死荣辱,更直接影响荒人的命运、北府兵的命运,至乎南方民众的福祉。在这样的处境下,个人的好恶得失又算甚么呢?   他想到江文清。   屠奉三再没有劝他与江文清保持距离,但他的话却提醒了他,必须想清楚在如此时刻,是不是仍要分神沉迷于男女关系、儿女私情,这对大局是否有利?   唉!   “笃!笃!”   敲门声起。   江文清的声音在门外道:“文清可以进来吗?”   刘裕再暗叹一口气,跳将起来,把房门拉开。   ※※※   向雨田喘息着道:“我的娘!小三合就是这样子吗?难怪你敢说是防无可防,挡无可挡了。”   燕飞仍坐在地上,捡起蝶恋花,苦笑道:“暂时你再不用担心甚么小三合,因为鬼影临死前反震的真气,令我也受了内伤,没几天难以复原。今次我伤得比对付卫娥他们三人时更严重。”   向雨田两颊诡异的红晕逐渐褪去,代之而起是不健康的苍白,辛苦地道:“燕飞你在试探我吗?好看看我向雨田是不是会乘人之危的卑鄙小人。”   雪花密密麻麻地漫天降下,像把他们身处的空间分割开去,变成一个只有他们两人的孤立天地,既开放又封闭,感觉古怪。   燕飞艰难的笑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了,我早看穿你这家伙,肯定是圣门的异种,这就是鬼影反对令师收你为徒的理由。哈!我有个问题,一直想问你,却有点不好意思说出来。”   向雨田索性盘膝坐下,把剑回入鞘内,大感兴趣的问道:“竟然有这么一个问题,说罢,我也想知道呢!”   燕飞道:“并非甚么大不了的事。你们自称圣门,可是你们的镇门宝典大多有一个‘魔’字,例如《天魔策》,又或《道心种魔》,岂非自认是魔,这该不是赞语而是贬词,对吗?”   向雨田道:“换了别的圣门中人,会不知该如何答你,幸好我问过你爹,所以晓得答案。事情是这样子的,自汉武帝独尊儒学后,便把其它派系列为邪魔外道,还要赶尽杀绝,于此水深火热的时刻,我圣门──嘿!那时仍未有圣门这回事,噢!”   燕飞关心地道:“你没事吧!”   向雨田闭上双目,好一会后才睁眼摇头道:“没有甚么事,只是催发魔种的后遗症,须潜修数天方可回复过来。我刚才说到哪里?啊!说到当时圣门尚未存在,被逼害的人仍是一盘散沙,就在这个时候,出现了一个堪称不世之才的超卓人物,还故意自称为魔,以示与儒门对立。这个人就是我们圣门之祖──‘天魔’苍璩,他也是你爹最崇拜的人。苍璩的确有令人倾倒的地方,他不但智慧绝顶、武功盖世,更是个书狂,他搜遍天下寻求奇典异籍,最后去芜存菁,归纳为《天魔策》十卷,也开创出我圣门的两派六道,至于为何以‘魔’字为名,燕兄现在该明白了。”   燕飞露出原来如此的神色,道:“向兄真的当我是朋友,才肯吐露贵门的秘密。”   向雨田苦笑道:“谁叫你是我师尊的儿子。唉!我师尊对你是有一番苦心,为何你始终不肯唤他一声爹呢?”   燕飞皱眉道:“甚么苦心?我不明白。”   向雨田道:“就是在狂欢节那一个夜晚,他选了我作继承人。燕兄有没有想过,为何他不选你呢?只要他露两手给你看,保证可令你视他为神人,心悦诚服的随他习艺。燕兄可有想过,为何他挑我而不选你,还任由你离开?”   燕飞道:“或许他是怕对着我时想起有负于我娘吧!”   向雨田道:“你这样想便大错特错。看看我吧!你认为当圣门之徒是很有趣的事吗?只能够鬼鬼祟祟地做人,练功的过程又危险重重,我师兄便是个例子。”   燕飞沉思片刻,道:“假如过去可重活一次,向兄会否拒绝拜师呢?”   大雪仍像永无休止般继续下着,两人身上铺满雪花,半边身陷进了雪里去。   向雨田苦笑道:“我曾问过自己同样的问题,答案是我仍会毫不犹豫选这条路来走。与其浑浑噩噩地作这人生大梦,不如挑战人生极限似的进军无上武道。现在如果你把魔种从我身上移走,我会有生不如死的感觉。”   燕飞再沉吟片晌,道:“说完闲话,轮到正事了,今晚的决战该如何处理?”   向雨田哑然失笑道:“为了杀鬼影,你和我各有各伤,所以尽管今夜我们全力出手,也使不出平时三、四成的功夫,硬要来一场决战,只会是个笑话,不如干脆以大雪作借口取消决战,反更为干净利落。”   燕飞点头同意道:“这是唯一的处理办法,可是你如何向明瑶交代?”   向雨田道:“真的很古怪,我可以告诉明瑶,燕飞竟然是拓跋汉,令我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杀你,所以须向她请示。如此简单的借口,为何我先前想不到呢?这该是我发现你是她的情人拓跋汉最合理的反应。”   燕飞欣然道:“然后你便可以安排我和你当着她决一生死,因为决战权在你手上,我为了荒人兄弟的承诺,是无法拒绝的。”   向雨田拍腿道:“对!就是这样子。唉!我怕自己真的无法向你下杀手,说不定我的魔种可令你形神俱灭,真的弄死了你,那便糟糕极矣。”   燕飞起身拂掉身上的积雪,微笑道:“除非你懂得大三合,否则绝无杀死我的可能。不要想那么多哩!明瑶方面由你去处理,今晚我会坐船北上,很快大家便可以再碰头,我会等待你的消息。”   说罢回集去了。   ※※※   江文清在刘裕身旁走过,直抵窗前,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很开心。”接着旋风般转过身来,面向呆立在门旁的刘裕道:“自我爹过世后,我从未试过这么开心的。”   一种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喜悦,令她更是艳光照人。   刘裕把门掩上,一时不知该如何响应她的话,但整个人放松下来,再没有像先前背负着千斤重担,有点迷失的感觉。江文清的坦白、热情和直接,像日出的太阳,驱走了黑夜的寂寞和寒冷,令一切回复了生气。   “刘裕!”   刘裕心中一颤,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江文清直呼他的名字,使他有一种亲切温馨的醉人感受,似直钻进他的魂魄里去。   忽然间,他忘掉了一切,甚么军事大计、作战行动、天下形势,全被抛到九天云外,天地间就只剩下这个小舱房和江文清,此外的一切再不复存。   他的过去和未来也消失了,只余眼前的这一刻,突如其来的,他模模糊糊地感到自己又恋爱了,只有真正的爱,才会令人有这般忘我的感受。   江文清走到他身前,正容道:“刘裕啊!文清真的很感激你,没有你,大江帮肯定没有今天。”   她的男装打扮,落在刘裕眼中,不知如何竟特别有吸引力,刘裕正想把她拥入怀里,却因她的表情和提及大江帮,使他压下了这股冲动。   江文清柔声道:“我们坐下好吗?文清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嘻!你是否变成哑巴了?”   刘裕心中一热,探手便想把她搂入怀里去,岂知她却像机灵的鱼儿,退了开去,到窗旁的椅子坐下,笑脸如花地道:“刘帅请坐!”   一股快乐幸福的暖流涌过刘裕体内每一道血脉,令他终于体会到江文清的魔力,是绝不在王淡真、谢钟秀和任青媞之下,且有点像她们的混合体。   江文清的到来,令这场艰巨的战役转化成另一回事,增添了动人的色彩。失去了淡真后,他一直在寻寻觅觅,希望能在绝望中找到失去了的希望,而在这段大海的旅程上,他蓦然发现他要找的东西,一直在身旁等候着他。   对江文清的仰慕,他到今次重会前,是理智多于感觉,可是现在他却无需任何理由或分析,便晓得自己想要她。   然后他发觉自己坐入江文清一旁隔了张小几的椅子去,耳内响起江文清娇柔的声音道:“文清今次来会你,是下了很大的决心,纵然我们并肩战死,文清也永不会后悔。”   刘裕听着她说话,心中涌起奇异的想法。冥冥中似乎有一种力量,把他和江文清分隔开来,而他一直没法摆脱这股力量,因这股力量控制的不是他的肉体,而是他的心,也令他不知应当怎办。但现在这股力量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直至刚才他启门的剎那,命运再次把他们撮合起来。   从没有任何时候,他感到江文清如此可爱迷人,他想触摸她的身体,在近处看她那双美眸,在与她温存时尽倾心中的伤痛和苦难。   此时此刻的动人感觉,是他到这个荒岛前从没有预料过的,在这大战即临前的水深火热时刻,一切是如此自然而然地发生,不用任何人的力量或意图去催化。   他再不感到孤单。   江文清嗔道:“刘裕说话呵!你真的变成哑巴吗?”   刘裕很想拍拍自己的腿子,然后以轻松的语气,着江文清坐到这张更舒服的“椅子”再说话。但晓得当然不可以这么做,那会破坏此刻温馨旖旎的气氛。   由于出身和当了这么多年北府兵,以前有需要和口袋里有足够的银两,刘裕会随北府兵的兄弟到窑子去找娘儿发泄。他自问是个不解温柔的鲁男子,从来不会说情话,可是淡真却使他改变了,令他尝到温柔的滋味,也使他深切感受到美人恩重,也格外受不了她承受的耻恨和自尽。   一时间,他仍不知该说甚么好。   江文清瞪着他怪责地道:“刘裕!”   刘裕迎上她的目光,诚恳地道:“感激的该是我。嘿!文清──我──”   江文清出奇地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平静地道:“在边荒集的时候,不论集内有甚么大事发生,但文清最关心的就是刘帅你的消息,当听到你被派到盐城去应付焦烈武,人家担心得晚上无法安眠;到你再展神威,大破焦烈武的海贼党,我便知道没有人可以挡着你前进。你在建康的成绩大家更是有目共睹,也完全出乎所有人料外。你刚才问我怎样看你这个真命天子,现在告诉你吧!从第一次在玄帅的书斋见你,我便晓得你非是池中之物,那并不因玄帅看中你,而是一个小女子的直觉,不需要任何的理由。‘一箭沉隐龙’是否真实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对你的看法。刘帅明白吗?”   刘裕再次说不出话来。   江文清移开目光,道:“当边荒集第二次失陷,我们的船队在颖水遇伏,我还以为已失去了一切,忽然间燕飞斩杀竺法庆,把形势扭转了过来。但若没有刘帅的英明领导,先大破荆州和两湖的联军,又成功反攻边荒集,今天的成就仍是不可能的。所以我感到很开心,将来的成败再不重要。”   刘裕终于找到话来说,道:“我可以向文清保证,前路虽然漫长而艰困,可是我们会披荆斩棘的往目标迈进。文清信任我,我们将来定会有好的日子过。”   江文清“噗哧”娇笑,横了他一眼,欣然道:“刘帅对文清说话是不用一本正经的,轻松点嘛!这里又没有其他人。”   刘裕整个人飘飘然起来,这就是美女的魔力了,他发觉江文清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深深吸引着他,她娇柔的神态和迷人的风情,更是令他百看不厌。他不明白为何以前虽是觉得她长得漂亮,但却对她这些动人处视而不见。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为何自己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仿似到这一刻,他才真正从谢钟秀予他的打击回复过来。   事实上他是清楚原因的,因为现在江文清不同了,她回复了失去已久的信心,故对自己的态度也与前大有分别,像在和自己玩一个爱情的游戏,舒缓了他似拉紧弓弦般的神经,令他感受到阴谋斗争外的另一面,感受到生命的乐趣。   正如燕飞所说的,人是不能永远活在仇恨之中。   刘裕有心花怒放的感觉,笑道:“我是否喜欢说甚么便可以说甚么,爱做甚么便可以做甚么,而且不论我说甚么或做甚么,文清都不会怪我?”   江文清双颊各飞起一朵红晕,使她更为明丽照人,娇艳欲滴,含羞垂首轻轻道:“刘帅开始不老实哩!”   刘裕衷心的感到乐在其中,似是以前的所有苦难都远离他,至少在这一刻他的感觉是如此。他比之以前更充满必胜的信心,有更强大的斗志,再没有任何惧怕。   想到可对这身份特殊的娇贵美女做任何事、说任何话,他便有如身在云端的感觉,再不会责怪老天爷的安排。   由在广陵的谢玄书斋开始,到这一刻在汪洋上秘密旅航,中间经历了多少事,想想也教人心生异样。   他和身旁这美女的感情并不是一朝一夕就建立起来的,而是经历了无数的苦难和考验。想到这里,他感到惭愧。   江文清一颗芳心始终不离不弃地系在他身上,而他──唉!   江文清道:“又变哑吧哩!”   刘裕正要说话,外面传来宋悲风的声音道:“小裕、文清,我们发现了敌人的战船。” 第七章 时机成熟   东大街,老王馒头铺内灯火通明。   里面挤满了人,慕容战、姬别、红子春、呼雷方、费二撇、程苍古、拓跋仪、姚猛等议会成员全在座,还有王镇恶、刘穆之、方鸿生、庞义、小杰和十多名夜窝族的兄弟。   此时卓狂生和高彦出现在风雪漫空的大街上,推门而入,风雪寒气随之刮进铺内,登时惹起好事者扬声笑骂。   高彦发着抖的匆匆把门关上。   姬别皱眉道:“仍没有他们两人的消息吗?”   卓狂生咕哝道:“鬼影也没见到半个。他们为何会忽然失踪呢?”   姚猛以发愁的眼神瞪着街上的暴风雪,叹道:“看来今晚是打不成的了,他奶奶的,真想看到燕飞打得那小子跪地求饶的情景,那会比能和红老板手上最红的阿姑结一场云雨缘更令我期望企盼。”   姬别道:“不是打不成,而是没得看,边荒集很多年没有见过这厉害的风雪了,好像专为他们而下似的。”   高彦和卓狂生坐了下来,接过递上去的热茶,前者道:“燕飞今次回来古古怪怪的,不时心神恍惚,若有所思,都不知道他的魂魄溜到哪里去了。”   慕容战点头道:“他和向雨田的关系才奇怪,一时像势不两立的死敌,一时又像知己好友,教人弄不清楚。”   红子春道:“你们猜会否是向雨田改变了主意,找了燕飞到集外某处决战呢?这是唯一两人同时失去踪影最合理的解释。”   程苍古叹道:“这个很难说,不过他们失踪已有三个时辰,即使从天亮打到天黑,现在已有结果,为何仍不见小飞回来?”   费二撇道:“或许小飞虽胜却受了伤,必须就地疗治,所以到现在仍坐在向雨田的尸身旁,没法站起来走路。”   高彦哂道:“老向哪有那么厉害,怎伤得了小飞?”   王镇恶忽然道:“卓馆主没有话说吗?”   众人给王镇恶提醒,均感奇怪,卓狂生在聚会中,一向尽领风骚,少有这般沉默的。   卓狂生把手上的热茶喝掉,苦笑道:“照我猜他们并没有私下去打生打死,至于原因,我不想胡乱猜测,小飞回来后,你们问他好了。”   呼雷方皱眉道:“老卓你分明知道得比我们多,你究竟是不是我们的兄弟,还不把知道的说出来?”   卓狂生叹道:“我也有今天哩!平时只有我去逼人说话,现在却轮到你们来逼我。告诉你们吧!我真的甚么都不知道。”   红子春道:“谁叫你是最后见到小飞的人,不要隐瞒了,你是不是在为小飞保守秘密?快从实招来,否则大刑伺候。”   拓跋仪道:“看!风雪转弱哩!”   众人往黑暗的街道瞧去,本来拳头般大的雪花团,已被羽毛般的雪絮代替,风势更明显转缓。   蓦地一道人影出现门外,且推门入铺,赫然是燕飞。   众人轰然起哄,纷纷跳了起来,往燕飞迎去。   ※※※   刘裕、屠奉三、江文清、宋悲风和老手四人立在指挥台上,遥观星夜下辽阔无边的海域。   刘裕问道:“敌人发现了我们吗?”   老手信心十足地道:“肯定没有。得大小姐提醒后,我们做足功夫,守在主桅望台的兄弟首先发现四艘敌舰,我们立即转舵避开,加上我们没有点灯,任对方眼力如何好,在那样的距离下没有可能看得到我们。”   宋悲风道:“这里离我们的基地只有三个时辰的海程,这批敌舰会否是到那里去呢?”   老手摇头道:“敌舰朝西北方向驶去,目的地该是海盐所在的区域。”   屠奉三舒一口气道:“我们今次避敌之举,该已取得成效,徐道覆再无法掌握我们的行踪。”   江文清淡淡道:“刘爷有甚么看法?”   刘裕微笑反问道:“文清又如何看呢?”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徐道覆绝对想不到我们会躲到那偏远的海岛去,因为如果我们远离大陆,他根本不用将我们放在心上,却不知我们已把他的秘密基地置于监察下,不会延误军机。”   刘裕断然道:“正是这一着之差,徐道覆将会输掉这场战争。现在只要我们能避过天师军的耳目,安然抵达海盐,这场仗的胜利者,将会是我们。”   众人轰然应诺。   ※※※   燕飞坐在正中的一桌,同桌者多是议会成员,只有刘穆之和王镇恶两人不是。其他人团团围着他们,好方便听燕飞说话。   慕容战摊手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好整以暇的扫视众人,轻松地道:“今晚的决战取消了。”   呼雷方问道:“那改在何时举行?”   燕飞目光投往坐在对面的拓跋仪,笑道:“不用担心,今晚我们的船依时起航,因为决战将要无限期的押后,直至我接到向雨田的通知。”   众皆愕然。   红子春皱眉道:“那家伙到哪里去了?”   燕飞道:“向雨田有急事返回北方去了,所以未来的决战,该不会在我们集内发生。”   程苍古问出了众人的心声,道:“小飞你坦白点告诉我们,你和向雨田现在究竟是怎样的关系?”   燕飞耸肩道:“我们曾经是朋友,现在也不是敌人,只因为向雨田欠着对秘族的承诺,所以他与我的一战将无可避免,这是坏消息。但也有好的消息,就是向雨田绝不会与秘人连手来对付我们,他的唯一任务是杀死我。”   姚猛吁一口气道:“那可就他奶奶的谢天谢地,我们荒人可再过安乐的日子了。”   他的话惹起哄堂笑声,众人的情绪开始高涨。   卓狂生举手着众人静下来,道:“时间无多,我们就在这里举行议会如何?人来,给我把守前后门。”   四名夜窝族兄弟应命去了。   刘穆之道:“今夜人人朝待的一战,忽然取消,会令所有人失望,如果雪停了,会更不得了,我们最好先一步派人通告全集,便说因大雪取消决战。”说罢向小杰打个眼色。   小杰明白过来,率领所有没有资格列席议会的夜窝族兄弟离开。   卓狂生拈须笑道:“刘先生确实有手段。”   众人无不同意卓狂生对刘穆之的赞语。要知议会谈论的全属机密,愈少人知道愈好。但如果着夜窝族的兄弟立即离场,会令被逐的人心中不舒服,而刘穆之来一着连消带打,人人感觉自然,不会生出反感。   慕容战向王镇恶道:“镇恶有何建议?”   他曾着王镇恶拟定决战后边荒集的策略,现在决战取消了,但荒人仍须为未来努力,所以有此一问。   王镇恶在众人注视下沉吟片晌,道:“我们早已决定了整体行动的方向,就是南要保住寿阳,北要保着北颖口,本集则全力整军备战。刘先生对此有补充吗?”   刘穆之微笑道:“现在我们万事俱备,只欠一笔军费,如果能把五车黄金尽早运来,我们将有与敌人周旋的实力。”   王镇恶露出佩服的神色,道:“刘先生寥寥数语,把我心中的想法勾画出来。现在我们最迫切的事,是把五车黄金从平城运来本集,同时把秘人引出来,将他们的威胁彻底解除,否则明年春天,将是我们的死期。”   众人目光不由集中往燕飞身上,看他有甚么话要说。   燕飞道:“五车黄金和秘人全交给我去处理,且不须动用边荒集的人力物力,你们只要紧守着边荒集和对外的交通线便成。”   说罢离桌而起,向拓跋仪道:“是起程的时间了!”   ※※※   宜都、桓府。   谯奉先进入书斋,向桓玄施礼,依桓玄指示跪坐一旁。   桓玄从容道:“远征军攻入会稽城了。”   谯奉先摇头叹道:“实在太快了,谢琰难道没有丝毫不妥当的感觉吗?”   桓玄道:“远征军攻占海盐后,兵分两路,谢琰率三万兵沿运河而下,攻打会稽。刘牢之则从海盐渡海,突袭上虞和余姚,令这三个沿海的城市无法互相支持。哈!上虞只两天便被刘牢之攻破了,会稽的天师军守兵立即弃城。两城的败军均逃往余姚,由徐道覆手下头号大将张猛重整阵容,守得余姚坚如铜墙铁壁,又得句章在后支援,照我看远征军的战绩只止于此,接着将是连场败仗,到最后来个全面的崩溃。”   谯奉先点头道:“想不到谢安竟会生出这么一个傻瓜儿子,明眼人都看出这是徐道覆精心布下的陷阱,等待他们踩进去。现在主动权已落入徐道覆手上,只要他能截其后路,断其粮道,远征军将陷于苦战的劣局,谁都无法帮忙,包括刘裕那小子。”   桓玄道:“我吩咐你的事,办妥了吗?”   谯奉先微笑道:“奉先怎敢有负南郡公所托?徐道覆现在该对刘裕的奸谋一清二楚,说不定早派人迎头痛击大江帮的战船队。刘裕根本是不自量力,自取灭亡,如果他肯龟缩在边荒集,尚可苟延残喘一段时日。”   提起刘裕,桓玄双目立即凶光四射,冷狠地道:“不能亲手诛杀此獠,让他尝尝我断玉寒的滋味,始终是件憾事。”   谯奉先道:“南郡公未必没有这个机会,如果他能保命逃返建康,我可以保证南郡公可亲手杀他。”   桓玄唇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沉醉地道:“我会从他身上逐块肉剐下来送酒。”   接着沉声道:“谢琰或许不知兵,可是他麾下不乏曾随谢玄征战的将领,怎会看不穿这是个陷阱?”   谯奉先从容道:“谢琰若肯听别人的话,就不是谢琰。谢琰的问题是高估了自己,却低估了徐道覆。在进军海盐前,谢琰忽然小心起来,派人遍搜吴郡和嘉兴一带,看天师军会否布有伏兵,这才攻打海盐。徐道覆亦是了得,苦守海盐,消耗了远征军大量兵力,然后在谢军和刘军合围前,从容撤走,乘船出海,溜个无影无踪。”   稍顿续道:“谢琰和刘牢之会师海盐后,连场的胜仗把谢琰的脑袋冲昏了,而刘牢之则是别有用心。在这样的情况下,谢琰还以为自己胜过谢玄,怎听得入逆耳的忠言?遂不理手下诸将劝阻,立即率军南下,对会稽用兵,终于陷入目前进退两难之局。”   桓玄皱眉道:“为何是进退两难呢?”   谯奉先解释道:“要保着运河的交通,必须分别于吴郡、嘉兴和海盐三城屯驻重兵,因而令兵力分散,如无援兵,如何可以扩大战果?这叫进不得。”   桓玄笑道:“退当然更不可能,眼看成功在望,难道放弃会稽和上虞,掉头回嘉兴吗?对!你说得对。”   接着露出思索的神色,好一会后道:“你猜司马道子会否派兵救援呢?”   谯奉先道:“那便要看我们了!”   桓玄双目精光剧盛,凝视谯奉先。   谯奉先和他对视片刻,接着两人同时放声大笑。   桓玄笑着点头道:“好主意!该是我们有所表现的时候哩!”   谯奉先道:“我早为南郡公拟出周详的计划,保证万无一失。”   桓玄欣然道:“请先生指点。”   谯奉先谦虚恭敬地道:“在下怎敢指点南郡公?只是说出愚见,让南郡公参详吧!”   桓玄笑道:“我在听着呢。”   谯奉先道:“我们真正的硬仗,会在攻打建康时发生,所以对付殷仲堪和杨全期两人,必须斗智不斗力。要收拾殷仲堪,是手到擒来的事,但杨全期却不是那么容易对付,如果强攻其据地,我们纵能取胜,亦会胜得很惨,说不定更影响我们攻打建康的大计。”   桓玄冷哼道:“江陵是我桓家的地头,只要我动个指头,殷仲堪便要死无葬身之所。”   谯奉先道:“这正是殷仲堪不敢开罪南郡公的原因。像殷仲堪这种白痴,比任何人更贪生怕死,但又舍不得功名富贵,故暗中与杨全期勾结,希望能以杨全期牵制南郡公。”   桓玄现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道:“先生可知我既然可以轻易收拾殷仲堪,为何直至今天仍容忍他?”   谯奉先心中微懔,晓得桓玄并不止是询问他那么简单,而是借此测探他智慧的深浅,他若表现太过高明,锋芒毕露,会令桓玄对他生出顾忌;但如表现窝囊,桓玄会看不起他。如何拿捏至恰到好处,颇考功夫。   故意沉吟片刻,道:“南郡公肯容忍殷仲堪,皆因时辰未到,一旦去掉殷仲堪,与杨全期和朝廷便没有转圜的余地,是智者所不为。”   桓玄得意地道:“先生只猜到了一半,我肯容忍殷仲堪与杨全期暗中往还,私心藏奸,正是要他们在生死存亡的威胁下,关系愈趋亲密、先生明白了吗?”   谯奉先心中暗笑,表面则故作惊讶地道:“今次我是在鲁班面前舞大斧,献丑了,原来南郡公早有引蛇出洞之计,南郡公的高瞻远瞩,奉先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桓玄倏地起立,在书斋负手踱步,傲然道:“我桓玄体内流的是先父桓温遗存的血液,想先父在世之时,论军事才能,天下何人能出其右,何人敢不惧怕他?我桓玄自懂事以来,便以统一天下为己任,我一直在等待,今天时机终于来临了。”   走到了大门处,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精芒电射,向跪坐地上的谯奉先喝道:“说出你的计划来。”   谯奉先跪伏地上,朗声道:“只要南郡公调动兵员,作出全面攻打江陵的姿态,殷仲堪必惊惶失措,向杨全期求援,如杨全期应召而来,我们大胜可期。”   桓玄负手卓立,沉声道:“杨全期会来吗?”   谯奉先答道:“唇亡齿寒,怎到杨全期不来?且杨全期一向以名士世家的身份自重,岂愿负上不义之名?”   桓玄微笑道:“奉先说得不错,杨全期一定会中计,而殷仲堪更会大力帮忙。我太清楚殷仲堪这个人,他会把事实扭曲,报喜而不报忧,只为了要诓杨全期来与他一起送死。”   接着柔声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司马道子还敢派兵支援远征军吗?” 第八章 平城之行   燕飞离开船舱,走到船尾处,天上仍断断续续下着绵绵雪絮,倍添夜航凄迷的气氛。他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强烈喜悦,因为他终于收到了纪千千自远方来的召唤,所以立即走出甲板去,好能独自专注的和千千互通心曲。   “燕郎呵!千千很开心!从来未想过生命可以这么奇妙动人。”   燕飞的心灵往无限的远处延伸,与纪千千的心灵结合为一,感受着纪千千发至深心的喜悦。自从能与纪千千作心灵的遥距传感和通信后,他尚是首次感觉到纪千千如此心花怒放,没有丝毫疑虑、无奈或不安。她的乐观情绪直接感染了他,令他剎那间提升至忘忧无虑的境地。   忽然间正逆流北上的船只消失了,颖水和雪花也没有了,整个世界没入茫茫的虚无里,只剩下他和纪千千两颗浑融为一、火热爱恋着的心,没有任何隔阂。   “千千!千千!没事了吗?”   “燕郎!事情真的很奇妙。蝶恋花的叫声,彷佛暮鼓晨钟,把我失去了的力量召了回来。所有焦虑、担心和失落均不翼而飞,接着我进入最深沉的睡眠,醒来后我感到精神力量比以前更强大,整个人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噢!美妙的事并不止于此,忽然间,一切都充满了意义,不论一桌一椅,又或花草树木,都充满了不寻常的感觉。我思考燕郎告诉我有关这天地的真相,感觉更是奇怪,千千似乎能完全的抽离世间万物,又更能与周遭的环境和物体融和在一起,至乎本身成了他们的一部分。再没有丝毫沉闷的折磨,等待和期望化为乐趣。千千且隐隐感觉到燕郎对千千的热爱,有种心满意足,不作他想的安宁超脱。这不是非常奇妙吗?外面正刮着寒风,原来风的吹拂声竟然可以这么动听的。”   燕飞尚是首次听到纪千千一下子传达这么长的心灵密语,完全感受和分享到纪千千的快乐和满足。他们的心灵汇结成一股莫以名之的奇妙力量,把他们带到另一超越了一切、怡然自得的天地,体验从未尝过的迷人滋味。   他向她送出炽热的爱,燃烧她的灵魂,温柔地道:“如果我没有猜错,千千的精神正处于微妙神奇的变化中,阳神正处于逐渐成形的初步阶段,千千定要保持乐观的情绪和不屈的斗志,迎战阳神成形不能避免的起与落。你还有其它方面的变化吗?”   纪千千应道:“变化多着哩!听觉、视觉、味觉和视觉都变得多姿多采起来,今天我看一张椅子,愈看愈觉得有意思,人家从未试过这么专注的去看东西,小诗还以为我变成呆子。”   纪千千提起小诗,燕飞立即想到庞义,忙道:“小诗好吗?”   纪千千在心灵里叹息道:“我最担心的是她,她最担心的是我,这是怎么一回事呢?噢!差点忘记告诉你,风娘真的对我们很好,还暗中帮我们忙呢!”   燕飞感到纪千千的精神力量开始减弱,不敢将话题岔往别的地方去,道:“依千千的观察,小诗心中牵挂的是谁呢?”   纪千千何等冰雪聪明,闻弦歌知雅意,欣然道:“我只听她提过高公子,你说她心中的人是谁呢?”   燕飞叹道:“这就糟糕了!高彦这小子现在正和小白雁打得火热,早把小诗抛诸九天云外。”   接着简略说出高彦的情况。   纪千千担心地道:“怎办好呢?”   燕飞道:“幸好高小子从没有答应过小诗甚么,他们也没有真的相爱,所以高小子并不算移情别恋,没有变成负心汉。”   纪千千忧心忡忡地道:“燕郎不会明白的,在这里日子并不好过,闲着无聊时更会胡思乱想,我最怕小诗误会了,变成一厢情愿。”   燕飞苦笑道:“我还有另一个头痛的问题,就是另有他人对小诗痴心一片,唉!我该怎么说呢?”   纪千千沉默下去,忽然道:“那个人是否庞大哥?”   燕飞讶道:“千千怎一猜便中?”   纪千千轻柔地道:“我早注意到庞大哥对小诗与别不同,非是因他对小诗特别殷勤,反因为他有意无意地避开小诗,接触时又一副手足无措的怪模怪样。唉!高公子的性情能分点给他便好了,现在我们也不用为此心烦。”   燕飞道:“有办法吗?”   纪千千道:“让我想想吧!噢!人家要走哩!千千永远爱你。”   燕飞回到迷茫的雪夜里,寒风刮起,战船继续北上的航程。   ※※※   拓跋珪、楚无暇和二千战士,经多日兼程赶路,终于无惊无险地抵达盛乐,完成秘密调军的重要行动。   负责把守和重建盛乐的两名大将长孙嵩和叔孙普洛,闻风出迎于离盛乐三十里处,三人并骑驰返盛乐,顺道在马背上商议大事,楚无暇和众战士跟在后方。沿途高处均有拓跋族战士站岗放哨,以保路途安全,益显拓跋族正如日中天的气势。   拓跋珪道:“赫连勃勃方面可有异动?”   直至此刻,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仍未晓得拓跋珪因何事急赶回来,且要到离盛乐半天马程时,方遣快骑知会他们,一副神秘兮兮的姿态。   长孙嵩愕然道:“我们一直没有放松对赫连勃勃的监视,并派有探子长驻统万,但到今天仍没有收到任何特别的消息。”   拓跋珪问道:“最后的情报是多久以前的事呢?”   叔孙普洛答道:“已是十天前的事,只是例行的报告,每月两次,我们在统万的人把情报埋在统万城外的指定地点,再由我们派人去收取,遇有特别情况,我们的人会亲身赶回来报告。”   长孙嵩忍不住道:“赫连勃勃现在与姚苌势成水火,自顾不暇,还敢插手理我们的事吗?换了我是他,乐得隔山观虎斗。”   拓跋珪心忖如何向他们解释呢?沉声道:“我们在统万的人大有可能已遇害。如果我所料无误,赫连勃勃将于我们去取下一个情报前突袭盛乐。”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同时现出怀疑的神色。   拓跋珪微笑道:“此事在五天内自见分晓,我的猜测肯定准确无误,今回我只须狠狠教训小勃儿一顿,教他再不敢对我们妄动干戈。”   叔孙普洛大讶道:“如赫连勃勃果真来犯,他们是劳师远征,饱受风雪之苦,我方是以逸待劳,准备充足,大可令他全军覆没,趁机去此祸患,为何却要错过此天赐良机?”   拓跋珪从容道:“我是为大局着想。我早看穿小勃儿这个人,凶残暴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留下他足可牵制关中群雄,更重要是令姚苌没法放手荡平其它对手,待我们收拾慕容垂后,便可进军关中。所以关中是愈乱愈好,留下小勃儿对我们实是有利无害。”   接着道:“盛乐情况如何?”   长孙嵩苦笑道:“连场大雪的影响下,重建的工作停顿下来,看来要到明年春暖之时,我们方能大兴土木。”   拓跋珪早料到有此情况,丝毫不以为意,道:“扩军方面可有发展?”   长孙嵩立即兴奋起来,欣然道:“参合陂一战,令我族威名大振,各部争相归附,加上我们银粮充足,兵力由三千迅速增长至一万五千余人,只要加以训练,定可与慕容垂一争短长。”   拓跋珪双目异采闪动,笑道:“我有点迫不及待哩!”   马鞭抽打马股,催马加速,众将兵慌忙跟随,骑队像长风掠过雪原,朝盛乐的方向刮去。   ※※※   燕飞于两个时辰前离开崔家堡,夕阳刚消没在地平下,较明亮的星星开始在转暗的天空里若隐若现。   今晚该是个星光灿烂的晴夜。   他很享受这种只有单独一个人纵情奔驰时才有的感觉,因为他会生出更接近纪千千的感觉,彷佛像听到她的心跳声?   但他亦晓得比之以往任何一次,今次他很不专心,影响他的是万俟明瑶。   他仍爱她吗?   答案是肯定的,他仍在乎她,不想她受到伤害,不论她如何恨他。他仍是会对她好。但他和她永远也不能回到以前的那种关系,因为燕飞已非当日的燕飞。   向雨田说得对,他已从拓跋汉蜕变为燕飞,对很多事的看法也已经改变了。当夜他离开万俟明瑶,是他自母亲过世后最痛苦难忘的一夜,也是在那一晚,他下定了决心,要和万俟明瑶来个一刀两断,因为她伤得他太深太重了,至乎无法忍受下去。   万俟明瑶对他来说是个感情的囚笼,而他则等若被关在笼中的困兽。无可否认,万俟明瑶的确魅力十足,能迷倒任何男人。她比任何人更懂得玩这个叫爱情的游戏,懂得如何令人快乐,也懂得如何折磨人。   当时他并不明白她,不明白她为何要把乐事变成恨事,亲手将来到手上的幸福糟蹋,直至他发觉她和向雨田的关系。   万俟明瑶心中的人并不是他燕飞,而是向雨田。   在那一刻,他像从一个不知何时开始,不可能有终结的噩梦苏醒过来。他的情绪堕入绝望的深渊,意志却无比坚定,支持他的是为娘复仇的誓言和心愿。他不能让万俟明瑶毁掉他,就那样永远沉沦下去。   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西边天际铺满了绚烂的晚霞,浮云在金色的苍穹轻柔地悠荡着。燕飞坐在园子里的凉亭里,脑袋里一片空白。   万俟明瑶的歌舞团在长安的宿处,是由苻坚提供接近皇城的华宅,有一个广阔的中园,花树繁茂,幽深宁谧。   从宅前传来的车马声音,告知他万俟明瑶等人回来了,换过平时,他会到广场去迎接她,但那天他却完全没有了冲动,早上万俟明瑶离开前说过的话,他仍一字不漏地牢记着,每个字都像利箭般命中他的心。   他并不忿怒,或许他早已失去怒火,征服他的是一股奇怪的麻木感觉,一种不知为何仍然活着的失落和沮丧。油然而生的是席卷他全副心神的厌倦,对眼前一切的厌倦,至乎有点憎恨自己。   他再不想做一个向万俟明瑶摇尾乞怜的可怜虫,纵使他向她下跪,换来的只不过是她向狗儿轻摸几下的安抚。她心情好点时或会说几句抱歉的安慰话儿,可是哪有甚么分别呢?   万俟明瑶出现在碎石路上,尽管如花玉容没有半点表情,她仍是那么美丽骄傲和高高在上,彷佛天下众生都要拜倒在她的脚下。   直至她在石桌的对面坐下,燕飞没有说过半句话。   万俟明瑶显然察觉他异样的神情,细看他好半晌,柔声道:“你在发甚么呆呢?不是对我今早说的话仍耿耿于怀吧!只是我一时的气话嘛,都是你不好,激怒了我。唉!我的脾气愈来愈差了,你该清楚原因。”   燕飞很想问那只是气话吗?可是心疲力尽的感觉,使他不愿开始另一场争拗。他可以忍受任何责备,但绝不可以触及他娘亲,而万俟明瑶却挑战他的禁忌和极限。   她爱自己吗?   他不知道,但肯定她对他的爱及不上他付出的,否则她不会不为他着想。   燕飞目光投往她那双令他心神颠倒迷醉的眼睛,在乌黑发亮的秀发衬托下,她眸神中炽热的火团,可把任何人的心灼热,可令任何人生出无法抵御的感觉。从第一次相遇于沙漠时,她的眼睛立即攻陷了他的心。   燕飞出奇的平静,淡淡道:“很棘手吗?”   万俟明瑶没好气地道:“还用问吗?苻坚那奸贼委任了你的大仇人慕容文作宫廷的禁卫长,慕容文为了有所表现,从亲族里调派了大批高手驻守皇宫,对宫内的天牢更是加强防备。我今早说的话没有错,如果你执迷不悟,轻举妄动,引起苻坚的警觉,我们更没有可能成事。”   燕飞的心再没有半点波荡,因为他的心早已死去,平静地道:“假如我能杀死慕容文,对你的事会有帮助。”   万俟明瑶美丽的眼睛慢慢地现出燕飞最不能忍受的轻蔑神色,以带点不屑的语气又是那般漫不经意、丝毫不上心的态度道:“还要我说多少遍呢?这只是你一厢情愿的想法,根本没有可能办得到。换了我和向雨田也不行,何况是你呢?你是甚么斤两我最清楚。”   燕飞并没有动气,道:“不尝试怎会有成功的机会?我在刺杀慕容文的行动上下了很多工夫,是斗智而非斗力,即使不成功,大不了是力战而死。”   万俟明瑶双目一寒,沉声道:“我说了这么多话,你仍要一意孤行吗?你要去送死没人阻止你,但却不可以影响我,坏了我的大事。”   燕飞沉默下来。   万俟明瑶双目寒芒电射地怒瞪着他,好一会后眼神转柔,叹道:“对不起!我的话说重了,但我的心并不是这样的。唉!我们不要再谈这方面的事好吗?我的心情太坏了。”   燕飞也叹了一口气,无言以对。   万俟明瑶忽然道:“你明白今早我到皇宫前,为何会这么生气呢?”   燕飞心忖你的心情便像变幻莫测的天气,我怎知何时天晴?何时来场暴风雨呢?只好摇头。   晚霞此时消失了,代之是把天地转暗的暮色,眉痕的新月,隐现在云隙之后,沉厚无边的夜空笼罩大地。   万俟明瑶的目光从他身上移开,仰观星空,神色自若地道:“向雨田为何昨夜会忽然找你去喝酒呢?”   燕飞愕然道:“你竟为此事生气?这算哪门子的道理?”   万俟明瑶平静地道:“我是第一次见到拓跋汉生气。对吗?”   燕飞从容道:“我没有生气,而是奇怪,明白吗?你尚未回答我的问题。”   万俟明瑶目光回到他身上,燕飞毫不相让地与她对视着,万俟明瑶忽然“噗哧”娇笑,又忙着掩嘴,脸容立即如鲜花怒放,令燕飞眼前一亮,她用尽显千娇百媚的美态,白他一眼道:“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那我们现在其中不敌的一个,该已伤重身亡,是吗?”   直到现在此刻,在奔赴平城的旅途上,他仍无法忘记她那能勾魂摄魄的一眼。   “唉!我的老天爷。”燕飞心中叹息。   万俟明瑶是他最不想见的人,最害怕去见的人,而此行偏是要去见她。   她想不见他也不成,他会用尽一切方法把她逼出来。   为了纪千千,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第九章 费尽唇舌   远征军攻陷会稽和上虞的十五天后,南方的形势起了急遽的变化。   刘牢之的水师船队和三万名系内的北府兵,三天前从水路撤返广陵。刘牢之只象征式的以奏章知会朝廷,不待朝廷指示,便自行其是,将收复失地后的固守重任交予谢琰,完全不把司马氏皇朝放在眼里。   刘牢之这边厢刚离开,天师军立即发动全面的反攻,从海陆两路狂攻吴郡和嘉兴两城。又另派兵佯攻无锡、海盐、会稽和上虞诸城。牵制谢琰的部队,使远征军陷于被动的劣势,被天师军揪着来打。   建康的情况亦好不了多少,最令司马道子头痛的是刘牢之公然违抗朝廷军令,意向难测,偏在现时的形势下,根本拿刘牢之没法。   桓玄亦调动荆州军,摆出攻打江陵殷仲堪的姿态,把殷仲堪吓得魂不附体,告急文书雪片般送往襄阳予杨全期,着他派兵救援,聂天还的两湖帮战船队,则在洞庭湖集结,蓄势待发,令形势更趋复杂。   自淝水大胜后,南方虚幻短暂的和平盛世终于结束,一场牵连到南方各大势力的决战,已成离弦之箭,无可改变。   就是在这样的时机下,刘裕的奇兵号在清晨时分抵达盐城南面的码头,在等候他的除了刘毅之外,还有宋悲风。   昨夜宋悲风以代表刘裕的身份,携带由阴奇假造的圣旨往见刘毅,刘毅虽然不满,却没有怀疑,只是坚持必须得谢琰点头,方肯交出盐城的管治权。宋悲风依刘裕的指示,向刘毅痛陈利害,费尽唇舌始说服刘毅先和刘裕见上一面。   为了安刘毅的心,屠奉三和江文清都没有入城,宋悲风亦留在船上,只刘裕孤身一人随刘毅入城,一路上两人没有交谈,刘毅满脸阴霾,直至抵达太守府,进入大堂,刘毅遣走下人,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刘毅沉着脸发难道:“这算甚么一回事?当我刘毅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奴才吗?况且这样做绝对不符军中的规矩,朝廷有甚么指示,可直接下达会稽与琰帅,再由他颁布行事的军令,哪有这般把圣旨送到我这里来的?宗兄并非刚参军的雏儿,你来告诉我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刘裕按下心中怒火,见他毫无着自己坐下的意思,只好陪他站在堂中,挤出点笑容道:“道理很简单,琰帅是根本不会理会这道圣旨。将在外,军令有所不授,谁都难责怪琰帅。”   他的答案显然大出刘毅的意料之外,容色稍霁后,刘毅说道:“既然如此,你为甚么还来见我?你不晓得我只听琰帅的指示吗?”   刘裕从容道:“我来见你,是要和你打个商量,宗兄可知你现在正身处险境?不是我危言耸听,如果依照现时的情况发展,你们大有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纵然能侥幸逃生,回建康后仍是死路一条。”   刘毅脸露不以为然的神色,闷哼道:“行军打仗的事,我自有分寸,不是我事后聪明,而是早在进攻会稽前,我们已预估到有眼前的情况,所以作好了准备,现在乱兵反击的声势似乎浩大,但只是回光返照,难以改变败局。”   刘裕心知刘毅不直截了当地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又或坦言“你凭甚么来教我”,已算是非常克制。皆因说到底他们从未曾撕破脸皮,故仍能保持表面上的客气和尊重。   两人就这么站着对话,互相瞪视,火药味愈来愈浓,眼看一言不合,不是一方逐客,便是另一方拂袖而去。   刘裕心中暗笑,只看刘毅憔悴的脸容,便知他是外强中干,勉强在撑着,事实上从刘毅肯见他刘裕,可推测刘毅内心虚怯,所以想听他刘裕有甚话说。   刘裕叹了一口气,朝前踏步,绕过刘毅走到他背后,轻轻道:“宗兄还记得吗?那晚我登上何大将军的船,劝他千万不要到建康去,何大将军却忠言逆耳,一意孤行,结果在到建康途上惨遭人所害。”   这不但是动之以情,更暗含警告之意,劝刘毅不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否则势将重蹈何谦覆辙。   刘毅沉吟片刻,也叹了一口气,道:“我怎会忘记此事?亦正因如此,令我和很多兄弟无法接受宗兄向司马道子投诚的事实。宗兄可以告诉我,为何要这么做呢?你刘裕再不是以前的刘裕了,教我如何敢信任你?──”   刘搭走了开去,直抵可眺望外面园景的橱窗,缓缓道:“宗兄弄错了,我并不是向司马道子投诚,甘愿做他的走狗,而是为朝廷效命──”   刘毅转过身来,瞪着他的宽肩厚背忿然道:“这有分别吗?”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当然大有分别。一天我们没有起兵造反,上至谢琰,下至宗兄,谁不是为朝廷效命?如果司马道子等同朝廷,那宗兄和我并没有分别,对吗?”   刘毅为之语塞,说不出话来。   刘裕原地转过身去,面向刘毅,喝道:“最后的机会就在眼前,我绝不是虚言恫吓,吴郡和嘉兴两城的其中之一,绝捱不到明天太阳升起之时,只要一城失守,另一城势将难保,然后轮到海盐,琰帅的部队会变成缺粮缺援的孤军,后果如何?不用我说出来宗兄也该清楚。”   刘毅沉声道:“宗兄勿要危言耸听,有甚么事实可以支持你这个看法呢?”   刘裕晓得刘毅已被他打动,兼之记起当日何谦不听他刘裕逆耳忠言的悲惨后果,终于忍不住问个究竟。   刘裕微笑道:“你可知徐道覆的主力大军尚未出动呢?”   刘毅皱眉道:“主力大军?”   刘裕道:“徐道覆的主力攻城部队,一直隐伏于吴郡和嘉兴以东的沪渎垒,兵力达五万之众,是天师军的精锐,不但攻城的预备功夫做得十分周全,且是蓄势行事,其锋锐实非久战力疲的吴郡、嘉兴守军可以抗御。加上两城民贼难分,当这支攻城奇兵大举进攻,蛰伏城内的乱兵来个里应外合,你说两城能守多久呢?当日大小姐的夫君就是这般失去了会稽,还赔上了性命。同样的历史会重演,吴郡和嘉兴如是,宗兄的海盐亦无法幸免。”   刘毅色变道:“沪渎垒?”   刘裕看他的表情,知道他从未听过“沪渎垒”三个字,而他亦是在五天前,才晓得这么一个地名。沉声道:“沪渎垒是东吴孙权时代的水师基地,废弃多年,最近才被天师军重建,以作藏兵之所。五天前天师军的这支反攻部队,离开藏处,朝吴郡进军,至迟昨夜已推进至吴郡城外,我所说的无一字虚言,宗兄将可在今天收到吴郡告急求援的信息。”   刘毅脸上血色尽褪,呆看刘裕好半晌后,道:“我要立即通知琰帅。”   刘裕淡淡道:“有用吗?”   刘毅欲语无言。   刘裕道:“琰帅是甚么料子,我们北府兵的兄弟人人心中清楚,如此急速扩展,已犯了兵家大忌。看现在是怎样的局面,原本气势如虹的远征军,现在变得七零八落,部队与部队间完全发挥不出互相支持作用。一旦吴郡、嘉兴两城失陷,再被截断粮道和后路,即变成各自为战的劣局。宗兄以为凭现在海盐区区三千守军,可以撑多久呢?海盐是个临海的城池,只要天师军规模庞大的战船队杀至,截断盐城和会稽、上虞的海上交通,海盐将变成孤城一座,守无可守,逃无可逃。宗兄现正处生死存亡之际,能否化凶为吉,就在宗兄一念之间。”   刘毅像崩溃了似的两唇轻颤,好一会才能回复说话的能力,道:“我还可以干甚么呢?”   刘裕心忖,哪由得你这个自大自负但又贪生怕死的家伙不屈服,但当然要保着他的面子,诚恳地道:“眼前唯一生路,就是我们和衷共济,并肩作战,力图绝处逢生。说到底大家仍然是兄弟,过去的事便让他过去好了。”   最后两句是刘裕最不愿向刘毅说出来的话,但他终于说了,如果刘毅能从此效忠于他,刘裕会重新把他视为兄弟,永不离弃,但当然须看刘毅日后的表现。   刘毅现出犹豫的神色,就在此时,堂外传来急促的足音,接着兵卫喝道:“禀告刘将军,急信到!”   刘毅浑身一颤,望向刘裕。   刘裕点头示意,刘毅一言不发的朝大门走去,半盏热茶的工夫才回来,脸色难看至极点。经过刘裕身旁时,低声道:“宗兄请随我来。”   刘裕跟着他直入内堂,随他在一旁的几席坐下,静待他发言。   刘毅双眼直愣愣地看着前方,神情呆滞,显然刚才的急信予他很大的冲击和震撼。刘裕敢肯定他接到的信息是最坏的消息。   虽然说不得不与刘毅合作,但刘裕确实是以德报怨,不然刘毅肯定命丧海盐,死了仍不知在甚么地方犯错。   刘毅有点自言自语地道:“吴郡陷落了,我接到的是嘉兴守将陈彦的求援信。唉!怎会这样子呢?连一天都撑不了。”   刘裕也暗吃一惊,如果消息属实,吴郡的守兵只捱了几个时辰,便给击垮。   刘毅忽然骂起来道:“刘牢之分明是要害我们,他好像早晓得会发生这样的情况,在我们最需要他的水师船队时撤返广陵。”   刘裕平静地道:“琰帅不是也想置刘牢之于死地吗?为何宗兄会认为刘牢之会和你们衷诚合作?”   刘毅立告哑口无言,更可能心中有愧,又或做贼心虚,记起当日正是由他提议让刘裕去行剌刘牢之。   刘裕有点不耐烦地道:“嘉兴之后,就是海盐,现在是分秒必争的时候,宗兄仍拿不定主意吗?”   刘毅道:“你要我怎样做呢?”   刘裕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因为天师军显示出来的反攻实力,比他预料的还要强大,如此看,会稽和上虞将于短期内失守,他们虽有全盘的计划,但能否奏功,仍属未知之数。   现在他最想说的是,你刘毅立即把海盐的指挥权交出来,一切听老子的。可是当然不可以如此直截了当,眼前这以为才能胜过他刘裕的这个家伙,肯定消受不了。   刘裕道:“只要我们能守稳海盐,这场仗我们将有可能逆转胜败,赢取最后的胜利。”   刘毅朝他望去,脸色苍白如死人,摇头道:“我们绝守不住海盐,即使我们有足够的兵力,一旦被截断粮线,城内的军粮将捱不过半个月。”   刘裕淡淡道:“如我可保你粮资无缺又如何呢?”   刘毅不能置信地道:“你怎可能办到?”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天师军现在有南方最庞大的战船队,我们却有南方最优秀的战船队,连雄霸两湖的两湖帮战船亦曾在我们手上吃大亏。我们根本不怕与天师军在海上会战,战船多寡非是决定海战胜败的唯一因素,还要看战船的性能,操舟的技术和水战的策略。何况我们是不用在水上和天师军硬撼的,只要突破他们海上的封锁,便可把粮资源源不绝地送抵海盐,让我们有本钱与天师军长期周旋。”   刘毅仍是一脸怀疑的神色,问道:“粮资从何而来?”   刘裕答道:“由孔老大和支遁负责供应。”   刘毅微一错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语重心长地道:“今回我并非见形势危急,到这里来浑水摸鱼,好捞点油水。实情是在远征军出发之前,我早预估到眼前的局面,所以一直在部署预备。如果宗兄不信任我,只要说一句话,我立即离开。”   刘毅疑惑地道:“司马道子晓得你在干甚么吗?”   刘裕道:“可以这么说,也不可以这么说。确实的情况是司马道子对我的预测是半信半疑,但因我有供他利用的好处,所以他暂时接纳我。假如我能成功荡平天师军之乱,而司马道子则铲除了桓玄和刘牢之的威胁,司马道子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我刘裕。”   刘毅皱眉道:“听你的语气,似乎把桓玄和刘牢之视为一党。”   刘裕想起这两个人,一时旧恨新仇涌上心头,冷哼道:“刘牢之早晚会投向桓玄,不是他认为桓玄会厚待他,而是他憎恨朝廷,憎恨建康的高门大族,故让桓玄蹂躏建康,然后再以解危者的姿态收拾残局,当皇帝过瘾儿。刘牢之是个有野心的人,但他有一个大弱点,就是高估自己,低估别人,为了这方面的误失,他会赔上自己的性命。”   这番话表面上是数刘牢之的不是,暗里却针对刘毅,因刘毅正是同类的人。   刘毅沉吟片晌,颓然道:“即使我们能从海上运来粮资,仍无法抵受天师军从水陆两路而来的强攻。”   刘裕摇头道:“不要低估海盐的防守力,你们当日尽全力攻打海盐,损折严重,仍无法拿下海盐。如非徐道覆别有居心,诈作败走,恐怕他亦能撑数月至半年的时光。”   刘毅摇头道:“攻打海盐的情况,我有份参与,故比你清楚。徐道覆之所以能守得海盐固若金汤,皆因全城皆兵,军民上下一心。但现在海盐只剩下一座空城,你那一方有多少人?如只是数千之众,根本无法抵挡得住天师军日夜不停的轮番猛攻。”   刘裕道:“这并不是一场单纯的攻城战,我们已拟好全盘的作战计划,利用水道的方便,我们可对天师军进行突击、伏击、截击的灵活战略。只要我们守得稳海盐城,天师军只好把力量集中往攻打会稽和上虞,我们便可收编从两城逃出来的北府兵兄弟,增加我们的实力,再全力反扑天师军。”   刘毅摇头道:“败军之将,何足言勇?既成逃兵,怎肯重返战场?何况是我们这座陷身敌人势力范围的孤城?”   刘裕淡然道:“那就要看我刘裕在北府兵兄弟心中的份量,看我对他们的号召力了。”   刘毅登时发起呆来。   刘裕知道到了最关键的时刻,成与败就看刘毅这刻的反应。   刘毅回过神来,道:“如果琰帅有令传来,命我弃守海盐,到会稽助他守城,我可以违抗他的命令吗?我清楚琰帅,他会作出这样的决定的。”   刘裕苦候良久,就是等他这番话,淡淡地道:“如果宗兄再不是海盐的太守,这根本不是问题。”   刘毅浑体剧震,呆看着他。   刘裕一字一字地道:“琰帅是甚么料子,你该比我更清楚。你到会稽去,只是陪葬,不会出现另一个结果。现在请宗兄下决定,你选择站在琰帅那一方,还是和我合作?”   刘毅嘴唇颤动,好一会后,颓然垂首道:“宗兄怎么说就怎么办吧!” 第十章 海盐太守   燕飞、崔宏、长孙道生三人围桌而坐,商量明天运黄金到边荒的路线。   燕飞今早抵达平城,弄清楚情况后,决定事不宜迟,立即上路。事情确已到了不可拖延的阶段,秘人把平城和雁门的交通完全截断,天气对他们似乎完全不构成影响,神出鬼没,来去如风,且不时偷入城内进行扰乱破坏,弄得两城人心惶惶,战士们则杯弓蛇影,疲于奔命。如果任由情况如此发展下去,不待慕容垂来攻,两城早已不战而溃。   崔宏和长孙道生提议了几条路线,燕飞仍是摇头。   长孙道生皱眉道:“燕大哥心中有甚么打算呢?”   燕飞道:“我们有两个弱点,如果无法解决,不但会失去五车黄金,动辄还要弄个全军覆没。”   崔宏点头道:“所以我们才要在路线上下工夫,用上惑敌、误敌之计,故布疑阵,令秘人无法集中全力对付我们。”   长孙道生可没有崔宏的本事,不用燕飞说出是哪个弱点,便清楚明白,忍不住问道:“我们有甚么弱点呢?”   崔宏代燕飞解释道:“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因载重的关系致行军缓慢,因而完全失去了主动,变成敌在暗我在明,形成被人揪住痛揍的局势。另一个问题是人数不能太多,若是数千人浩浩荡荡的上路,首尾难顾,会重演当日慕容宝从五原逃往参合陂的情况,我方以区区兵力,便可利用地势环境对他造成严重的伤害,致敌军有参合陂的惨败。”   长孙道生明白过来,如秘人有过千之众,只要战略高明,集中力量对运金队进行突击,确有以寡胜众的能力。   长孙道生苦笑道:“我还以为有燕大哥助阵,今仗是十拿九稳,且可轻易生擒万俟明瑶,却没想过还有这多难处。”   燕飞道:“想生擒万俟明瑶谈何容易,秘人绝不容这种事再一次发生在万俟明瑶身上。秘族高手如云,如果人人不顾生死的来拼命,我们纵胜亦要损失惨重。不要小觑秘人的战斗力,一千秘人足可抵得住一个万人组成的军团,这还是指在公开决战的情况下。而秘人是绝不会以这样的方式和我们正面对撼的,只会采取游击的战略,令我们无法休息,提心吊胆,到时机成熟,方会予我们致命的一击。”   崔宏苦思片刻,叹道:“我颇有计穷力竭的感觉,燕兄有办法吗?”   燕飞微笑道:“我要逼万俟明瑶来一场决战。”   两人均大感愕然。   正如崔宏刚才的分析,主动权操控在秘人手上,哪轮得到他们作主张?   秘人只会采取敌进我退,避重就轻的游击战术,怎肯和他们决战硬撼。   燕飞欣然道:“我之所以比你们两人有办法,不是因为我比你们聪明,而是因我和秘人有微妙的关系。”   长孙道生是小他几岁的儿时玩伴,说话不用有顾忌,讶道:“原来传言是真的。当时我只有十二岁,燕大哥和族主失踪了十多天,回来时族主还戴着一个有秘族标志的手镯。族主虽然不肯承认曾遇上秘人,只说是在沙漠的边缘区拾回来的,但已有人猜你们曾到过秘人的地方去,当时你们为何不肯承认呢?”   燕飞心中涌起对娘亲的悔疚。当年他少不更事,整天往外闯,害得娘亲为他担心垂泪,他却依然故我。那次连续十多天没有返回营地,令娘亲伤心欲绝,他还要隐瞒曾到过哪里去,皆因他和拓跋珪曾向秘族之主立下誓言,不把秘族的事泄漏出去。唉!假如可以回到过去,他定会尽心事娘,不会令她不快乐。只恨过去了的再无法挽回。   燕飞心情沉重地道:“这是题外话,且是三日难尽。现在我们必须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形势,使秘人感到对我们无计可施,那我们便可把主动权争回手上来。”   崔宏大感兴趣地道:“燕兄快说出来!”   燕飞道:“陆路肯定行不通,正如崔兄所说的,是被秘人揪着来揍。但水路又如何呢?”   长孙道生皱眉道:“走水路当然最理想,在宽阔的大河上,秘人根本无所施其技,何况船上有燕大哥和崔兄坐镇,而秘人只有坐船明攻一法。但问题在我们没有性能优越的战船,只能强征普通河船应急,而走水路会经燕人的势力范围,以普通的河船闯关,和送死没有任何分别。”   崔宏也道:“我可以从敝堡调一艘船来,但至少要十多天的时间,际此与光阴竞赛的当儿,我们实负担不起时间上的损失。”   燕飞轻松地道:“我们并不真的需要一条船,只要装出姿态,让秘人认为我们是走水路便成。”   崔宏明白过来,点头道:“的确是绝计。哈!为甚么这么简单的事我偏想不到?”   长孙道生仍未醒悟,眉头大皱道:“我们可以摆出甚么姿态呢?”   燕飞道:“由这里朝西走至抵达大河,只是两天的车程,我们可以煞有介事的大规模行军,沿途设哨站,令秘人无法施袭,在这样的情况下,秘人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派出向雨田向我挑战,而这正是我渴望和期待着的事。”   接着扼要的说明向雨田是何方神圣,以及荒人代他燕飞许下由向雨田决定决斗的时间和地点的承诺。当然隐瞒了他和向雨田真正的关系。   两人听后均感峰回路转,出人意表。   崔宏沉吟道:“假如秘人看穿这是个陷阱,按兵不动又如何呢?我真的想不到秘人非动手不可的理由。”   长孙道生也点头道:“秘人虽曾截击运金车队于盛乐来平城的路途上,但大有可能仍不知道车内运载的是黄金,也因而不清楚今次把金子运往边荒对我们的重要性。”   燕飞道:“关键处在赫连勃勃,他是竺法庆的长徒,亦是另一个晓得有佛藏存在的人,且又一直秘密监视我族的动静。运金子的事可以瞒过别人,但肯定瞒不住他,亦正因佛藏,赫连勃勃才会听慕容垂的话偷袭盛乐。我敢断定秘人已猜到那五辆车与佛藏有关,现在我亲自来平城把五辆车押回去,更坚定了秘人的看法。”   崔宏拍腿道:“我终于明白了,难怪族主认定赫连勃勃会偷袭盛乐,原来是被佛藏吸引。”   燕飞心忖任你智比天高,也想不到真正的原因,当然不会说破。道:“事情就这么办。明早我们在西门集合,于天亮时出发,如果今晚你们发觉我失去影踪,勿要奇怪,我该是见万俟明瑶去了。”   两人愕然瞧着他。   燕飞起立道:“我知道她会来找我的,一定会。”   ※※※   盛乐。大雪。   城内所有重建工程均因下大雪而停止,眼前所见黑灯瞎火,黑沉沉一片,只有位于城东、城西外的营地亮起灯火,有种凄凉清冷的萧条感觉。   拓跋珪立在城头暗黑处,陪伴在他两旁是大将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他们正耐心等候敌人的来临。   赫连勃勃匈奴铁弗部的先锋部队,五个时辰前出现在黄河北岸,探子忙飞报拓跋珪,盛乐立即进入全面戒备的状态,但一切都在暗中进行,表面上一切如常,不会引起敌人的警觉。   叔孙普洛道:“敌人会否待雪停后才进攻呢?”   长孙嵩道:“赫连勃勃此人不可以常理测度,他最爱做出人意表、标新立异的事。雪降时当然利守不利攻,可是选这时候偷袭却可收奇兵之效,何况他认定我们全无防备之心,根本没想过我们布下天罗地网待他来上钩,我相信他刻下正朝我们推进。”   拓跋珪不置可否地微笑,然后道:“收拾小勃儿后,我要你们停下重建盛乐的行动。”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听得你眼望我眼,不明白拓跋珪想些甚么。不过他们亦不以为异,因为早习惯了拓跋珪这个作风,没有人知道他脑海在转着甚么念头。   拓跋珪目光投往城外远处,沉声道:“我要你们退往阴山,好好练兵,作好与燕人大战的准备。”   长孙嵩不解道:“族主不需要我们到平城和雁门对抗慕容垂吗?”   拓跋珪从容道:“我要慕容垂重蹈他儿子的覆辙。”   叔孙普洛暗吃一惊,道:“慕容垂老谋深算,从来只有他把敌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像今次他煽动赫连勃勃来犯我们,便是高明的一着,幸好给族主看破了,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慕容垂实非慕容宝可比,族主请三思。”   拓跋珪双目奇光闪动,魂魄像到了别处去,露出驰想的神色,缓缓道:“试想这座是平城而非盛乐,来的是慕容垂所谓的奇兵而非赫连勃勃的匈奴兵,现在我忽然撤走,让慕容垂扑了个空,会有怎样的后果呢?”   长孙嵩肃容道:“慕容垂擅用奇兵,故战无不胜,慕容永兄弟就是这样栽在他手上。以慕容垂一贯的作风,恐怕他兵抵平城,我们方晓得是怎么一回事。”   叔孙普洛点头道:“更何况平城的情况与盛乐不同,假如我们拱手相让,慕容垂等若收复失地。待站稳阵脚后,再攻打盛乐,那时我们长城内外据地尽失,辛苦得来的一点成果,会化为乌有。”   拓跋珪淡淡道:“如果平城和雁门变成两座破城又如何呢?”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为之愕然,一时乏言以对。   拓跋珪凝望远方,梦呓般道:“城破了,可以再建立起来,仗输了,可能永远无法翻身。为了打败慕容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接着一震道:“来了!”   ※※※   海盐城外的码头上,刘裕、江文清和宋悲风站在登上“奇兵号”的跳板前,一一话别。   宋悲风向刘裕道:“小心点!刘毅是反复难靠的小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要防他一手。”   屠奉三显然心情很好,笑道:“小心点是必须的。我反不担心刘毅,因为他除了是小人外,还是贪生怕死的人,对他来说没有其它东西比他的生命更重要。只要刘帅好好利用他这个弱点,便不用担心他。”   刘裕向屠奉三感激地道:“奉三也要小心点。我多么希望能与奉三并肩作战,可是却不得不留在海盐。”   屠奉三拍拍他肩头道:“大家兄弟,客气话不用说了。今仗成败的关键,系于刘帅能否控制海盐,令海盐成为远征军唯一的生机,然后我们才能大展拳脚,逐步进行我们的反击大计。我屠奉三敢立下军令状,必取沪渎垒,把天师军的大批藏粮和物资据为己有,彼消此长下,何愁大事不成?我和宋大哥先上船去,刘帅和大小姐多说两句心腹话儿吧!”   江文清俏脸微红,嗔道:“屠当家!”   屠奉三大笑登船去了。   宋悲风也拍拍刘裕肩头,正容道:“我会看着文清的,小裕放心。”追着屠奉三身后上船而去。   剩下刘裕和江文清两人,四目交投,后者垂下螓首。   刘裕正要拉起她一双柔荑,好好抚慰,江文清两手缩后,轻柔地道:“很多人偷偷看着我们哩!刘帅现在身份不同,人人以你马首是瞻,不宜让他们看到刘帅儿女情长之态。好好保重!”   说毕也登上“奇兵号”。   “奇兵号”随即启绽开航,扬帆冒黑出海,等到“奇兵号”去远了,刘裕收拾心情,返回城内。   甫进南门,遇上刘毅和十多个北府兵将领,人人神色凝重,显然有大事发生了,所以迫不及待地来找他。   刘毅道:“嘉兴也失陷了。”   一天内,远征军连续失去两座城池,它们不但是军事重镇,且在战略上有关键性的作用,北接建康,南连会稽,现在远征军与北面的联系已被切断,顿令海盐、会稽和上虞三城被孤立起来,粮草物资更是无以为继。   刘裕心中出奇的平静,一切都在意料之中,而他们更有应付之计。   十多双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等待他的指示,就在此刻,刘裕确切地感觉到海盐的指挥权落入他手上。   他在他们身上看到对自己的信心,但也看到怀疑和惶恐。现在的形势已被徐道覆完全扭转过来,胜利绝对地向敌人一方倾斜,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海盐的将兵,致士气低落,人人无心恋战,如果他不能激励士气,振奋人心,不待天师军杀到,海盐将会崩溃。   刘裕首次发觉自己正处身谢玄的位置上,但与淝水之战则完全是两回事,由上至下从没有人怀疑谢玄会带领他们去打一场败仗。现在只要他说错几句话,眼前正等待他指示的将领会立即离弃他。   刘裕从容一笑,道:“我还当徐道覆是甚么人物,原来不过尔尔。求胜心切,乃兵家大忌,想不到徐道覆竟会犯上这个大错误。”   一名年轻将领道:“徐道覆攻陷吴郡和嘉兴后,下一个将轮到海盐,我们只有三千人,如何抵挡得住数以十万计的乱兵?”   刘裕认得这是刘毅倚重的副将申永,是刘毅手下诸将中最有权力的将领。微笑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徐道覆难道能与当年的苻坚相比吗?天师军号称三十万大军,实质上称得上是精锐的不过五万人,其它只是各地豪强、帮会和乱民仓卒集合而成,怎及我北府兵训练精良?更重要的是我会教徐道覆无法全力攻打海盐。而只要我们守得住海盐,我们便可以为被害的北府兵兄弟讨还血债,取得最后的胜利。”   另一将领刘藩道:“小刘爷有甚么办法能令徐道覆无法集中力量攻打我们呢?”   刘藩是刘毅的堂弟,与刘裕份属同乡,他说出了所有将领心中的疑问。   刘裕晓得自己强大的信念,感染了众人,稳定了他们的情绪。而他铿锵有力的声线语调,更大幅增加了他们的信心。这都是他从谢玄身上学来的。道:“今次徐道覆之所以能在一天之内攻陷两城,皆因准备充足,又出其不意,故能取得如此辉煌战果。”   稍顿续道:“我们绝不可被他唬倒。徐道覆无疑是声威大振,却是外强中干,只要我们能把握他致命的弱点,可把他对海盐的攻打瘫痪下来。”   刘毅道:“徐道覆的弱点在哪里呢?”   刘裕信心十足地道:“要明白徐道覆的弱点,首先要掌握他今次能反击成功的原因,关键处在于他设置了一个可瞒过我们的秘密基地。”   申永道:“是沪渎垒。”   刘裕晓得刘毅已把有关沪渎垒的事告诉诸将,省去了他一番唇舌。点头道:“这叫成也沪渎垒,败也沪渎垒。今次徐道覆能忽然发动如此猛烈的反攻,皆因沪渎垒不单藏有天师军最精锐的部队,囤积了大量粮资,且建造了大批攻城器械,遂能突破我们的防守,一日之内连取两城,逆转了局势。可是现在的形势已改变过来,由敌暗我明变成我暗敌明,天师军已显露形迹,令我们可轻易掌握他们的战略和部署。反之,他对我们真正的实力和策略是一知半解。最重要是他们并不知道沪渎垒再不是甚么秘密基地。”   众将均同意点头,虽然他们仍不清楚刘裕有甚么致胜的手段,但刘裕以事论事,见解精辟的看法,使他们颇有拨开迷雾见青天的感觉,再不像乍闻嘉兴继吴郡在同一天内失陷时的惶惑无依。   此时南门聚集了大批北府兵,墙头上的守军、把门的兵卫,以及在附近工作的工事兵,虽听不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但见刘裕威风凛凛,胸有成竹的与众将说话,都安定下来,注视他们。   刘裕续道:“可以想象攻打吴郡和嘉兴两城时,天师军必从沪渎垒倾巢而出,携走大部分攻城器械,留下的便用作攻打我们海盐之用。如果我们没及早发现沪渎垒的存在,囤积在垒内的粮资兵矢,将会被送往吴郡和嘉兴两城,以支持天师军方兴未艾的军事行动。”   众人无不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都是作战经验丰富的将领,开始看到由刘裕描绘出来的美丽图画。   正因刘裕所说的没有一句话离开事实,也令他们掌握到实际的情况。   在现时人心惶惶之际,只有事实方可以安稳他们的心。   刘裕微笑道:“试想想吧!在这天师军青黄不接的时刻,我以奇兵突袭沪渎垒,把天师军余下用来作长期大规模军事行动的粮资兵矢,一股脑儿全夺在手上,会有甚么后果呢?”   申永首先叫道:“我们有救了!”   众将人人精神一振。   刘毅道:“小刘爷!我们应否立即行动呢?”   这还是刘毅首次称他为小刘爷,可见他至少在唤这个称谓时是心悦诚服的。而直至此刻,刘裕仍没有告诉刘毅战船队的所在,皆因此事绝不可泄漏出去,谁敢担保北府兵内没有天师军的奸细。   此时说出来,即使听进天师军的奸细耳内,亦改变不了即将发生的事,因为战船队早于七天前离开藏身的岛屿,进入可偷袭沪渎垒的位置,刚才开出的“奇兵号”,正是前往与战船队会合,于黎明前进攻这个牵涉到整场战役成败的天师军基地。   一切均在算计中,由此可知,早前能否说服刘毅,实为关键所在。一旦解决这个问题,刘裕已踏足胜利之路,虽然未来仍须面对艰困的战斗。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徐道覆会把精锐之师从吴郡和嘉兴开出,兵分两路,一路沿运河南下,攻打会稽和上虞,另一路则会兵压我们海盐城。南下的天师军不用我们去理会,亦不到我们去管。我们目前的首要之务,是守稳海盐。哈哈!我真想看看徐道覆惊闻沪渎垒失陷时的表情,看他还凭甚么攻打我们。”   另一将领叫道:“小刘爷!沪──”   刘裕欣然道:“你想问我凭甚么取沪渎垒吗?为何我视沪渎垒如囊中之物?让我告诉你吧!因为沪渎垒的兵力布置,全被我摸通摸透,现在留在沪渎垒的天师军不到四千人,且只有五百人是可战之兵,其它全是工匠。而我的亲兵足有二千人,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勇士,更是曾参与两次反攻边荒集的战士,由屠奉三和江文清率领,你们说沪渎垒是否手到擒来?明天你们将会听到好消息。”   接着双目精芒剧盛,高喊道:“你们可以把我刚才述说的情况传播开去,让人人晓得胜利非是掌握在徐道覆手下,而是在我刘裕之手。沪渎垒将会变成我们在这场战争中,起着关键作用的水师基地,凭我们性能优越的双头战舰,凭着能打败南方任何船队的水师,把沪渎垒和海盐连成一气,互相支持,我们是不会失败的,就像当年玄帅带领我们以弱制强,以寡敌众,我们北府兵是不会输的。”   这番话他以内功逼出,远近皆闻,回响于墙头城门,说得豪气万丈,慷慨激昂,登时惹得众兵齐声吶喊,高呼小刘爷之名。   刘裕自己亦热血上涌,脑海浮现谢玄那天从八公山的落山斜坡,驰往淝水东岸的动人情景,当时对岸是数以十万计的秦军。   刘毅等诸将齐听得热血沸腾,全体拔出佩剑,高指夜空,发喊道:“我等誓向小刘爷效忠,决意拼死力战,永不投降。”   他们的誓言又引起墙上墙下众兵更激烈的反应,人人高举兵器,发喊欢叫。   刘裕反平静下来,心中充满感触。   这是决定性的一刻,他再不是北府兵内只得虚名的英雄,而是掌握了实权的主帅,不但成了北府兵最后的希望,也代替了谢玄在北府兵内的位置。   玄帅呵玄帅!如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刘裕,不会丢失你的威名。 第十一章 盛乐之战   于平城北面三十多里处的一座小丘上,燕飞点燃携来的火把。   火把被缚在一根树干上,插入雪土,令火焰在丈许的高处扩散红光,在周遭满铺积雪的原野衬托下,触目而带着说不出其诡异凄迷的气氛。   燕飞静立在接近火炬之处,心中思潮澎湃,因为他晓得即将见到万俟明瑶。   这个召唤秘人的火光,势会惊动万俟明瑶,当她晓得燕飞是要见她,她会有何反应呢?   万俟明瑶有很强的个性:永不肯向任何人屈服,燕飞甚至在怀疑,如果向雨田没有拒绝她的爱,她会否仍对向雨田如此念念不忘,如此“痴情”。   万俟明瑶是不会因任何人而改变的,她若形成了某种看法,会坚持下去。在她眼中,燕飞的武功虽然不错,但至少逊她两筹,是她的手下败将,虽然燕飞因击杀竺法庆而声名大噪,但万俟明瑶该仍认为她自己可稳胜燕飞。现在燕飞“送上门来”。她会以甚么态度和手段响应呢?   燕飞很想知道。   假如万俟明瑶立即动员可用的人手,全力攻击燕飞,一意杀他,情况将由复杂变为简单,虽然大伤他的心,但却是他所期待的。   当发展到这个情况,他只须让万俟明瑶看清楚他的本领,证明燕飞再不是以前的拓跋汉,现在的燕飞是她奈何不了的,她便不得不祭出她最后一道杀手锏──向雨田。   这是他今晚要见最不希望见到的人的原因,他希望停止无谓的杀戮,就在此时,一道白影出现在雪原的远处。   燕飞仰望夜空,今夜虽然寒气彻骨,天空却是清朗无云,繁星密布,令人叹为观止。   燕飞深吸一口气,晓得会于此一美丽星夜,见到曾伤透了他的心的旧爱。   ※※※   战事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盛乐城里城外变成地狱般的恐怖世界,雪花仍漠视一切的从天降下。   拓跋珪清楚他这一方已控制了整个战场。一如过去在他指挥中的每一场战争般,没有人能在战场上击败他,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天生的统帅,但只有在杀戮的战场上,他可以平静下来,冰雪般的冷静。他不会错过敌人的破绽弱点,每每能在最适当的时机予敌人最致命的一击。   今仗来犯的铁弗部战士达一万五千之众,兵分两路,主力军一万人,分三队冒雪正面强攻盛乐,一队直冲城内,另两队分攻布于左右的营地,另一路兵有五千人,则绕往盛乐后方,从北面攻城。   由于盛乐城墙城门尚未修复,缺口处处,前后冲至的敌骑几乎是长驱直入,他们同时点起火把,再将火把投往营帐和房屋里去,登时火头四起,却听不到惨呼的声音,也见不到有人从营地房舍奔出来逃命。   到敌军晓得中计时,一切都迟了。   埋伏在城墙上的拓跋族战士在反击的号角声响起下现身,数以千计的劲箭骤雨般朝敌人洒下去,射得敌骑人仰马翻,狼奔鼠窜,阵脚大乱。   埋伏四角房舍里的战士冲将出来,以二十人为一组,二百组合共四千人,人人徒步持矛,有组织具规模地走进横街长巷,在他们熟悉的城池以长矛专攻马背上的敌人,却放过敌人座下的马儿。立即把敌人逼得退往贯通南北的主大街去,只剩下失去主人的空骑受惊奔跑。   此时埋伏在城后雪林的二千骑兵从北门掩至,杀入北门里,冲得敌人四散奔逃,各自为战,又不能逃进被拓跋族步军控制了的横街,只好向唯一的出路南门逃去。   墙头上的箭手改为专对付攻打左右空营的敌人,居高临下以强弓劲箭,毫不留情地射杀敌人。营帐陷于火海之中,火光染红了雪地,也照得敌人纤毫毕露,更难避过夺命箭矢贯体之危。   立在南墙城楼的拓跋珪冷然注视一切,无喜无怒。   在坑杀了慕容宝的大批降兵后,他对杀人已感到麻木,不会有丝毫情绪的波荡,至少是当身处残酷战场上,胜败每决定于他一念的时刻。   一队人马从南面冲出,往城外逃去,人数只有数百,但拓跋珪看到赫连勃勃正是其中之一,紧随他身旁的是波哈玛斯。   拓跋珪一直在等待这个机会,提起手上大弓,搭上箭矢,再把强弓拉成满月,身旁左右五十多个亲兵纷纷仿效,同时弯弓搭箭。   “放箭”!   一声令下,箭矢蝗虫般从墙头射下去,索命鬼般追上正逃走的敌人。   惨叫声应箭响起。   十多个人从马上坠下来,伏尸城外雪地上,余下的敌骑和十多匹空马,迅速去远。   “蓬!”   拓跋珪的亲兵点燃烟花火箭后,掷上高空,在雪花里爆开一朵诡状的红色光花。   他晓嘚啵哈玛斯今次死定了,因为等待他的是武功高强,不在他之下的楚无暇。若楚无暇力有不逮,尚有从他亲兵挑选出来的二百精锐一同出手。   刚才的一箭,他放过了宿敌赫连勃勃,射向波哈玛斯,这波斯高手也是了得,避开了背心要害,只让箭贯入他右肩。   拓跋珪清楚此箭的威力,贯满了真气,不单废了他的右手,还伤及他的内脏。   没有了波哈玛斯,赫连勃勃除了可以扰乱姚苌的大计外,再难有甚么大作为。   ※※※   燕飞在雪地飞驰,追在前方体形健美的秘族女高手后方,朝东北方走,好一会抵达山区,两人一先一后穿林过丘,忽然豁然开阔,原来到了个小山谷。   谷的另一边隐隐传来瀑布的声音,一道溪流蜿蜒而来,流往谷外去。四周的山丘挡着吹来的西北风,虽然放眼所见均是皓皓白雪,但仍有一丝温暖的感觉。   秘族女高手以秘语道:“族主着你在这里等候她,千万不要离开,你该明白族主的脾性。”   燕飞点头答应后,这位把全身裹在白布里,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秘族女高手,迅速离谷而去,剩下他一个人。   燕飞暗叹一口气,到小溪旁找了一块平坦的大石,拨掉上面的积雪坐了下去。   带他到这个地方来,肯定是不怀好意,只要万俟明瑶使人把守谷口,又派人在谷顶四周的山头居高临下施以强弓劲箭,一般好手将陷于插翅难飞的绝境。   但当然难不倒他,这样的形势对他是有利无害,他还可利用形势使秘人无法形成合围之势。   他的想法并不是没有道理的。   由于事起突然,万俟明瑶一时间召唤不到足够的高手,所以拖延时间,先使人带他到这里来,好让她能从容部署。   燕飞再叹一口气,把杂念排出脑海之外,进入无人无我的境界。   ※※※   “吴郡守将王康,参见小刘爷。”   刘裕安坐太守府大堂主位,看着拜伏身前容颜疲倦的将领,心中升起古怪的感觉。   自己这个太守可说是骗回来的,但人人二话不说地便接受了,可见自己在北府兵心中,确实占有奇异独特的位置。   王康在半个时辰前率领千余败军抵达海盐,当时他浑身血污,身上有多处伤口,经调治后到大堂来见他。其他兵将均得到良好的照顾,被安顿到城内的民居休息。   刘裕抢前把他扶起,道:“大家兄弟,无须多礼。”   坐在旁边的刘毅也道:“小刘爷作风似玄帅,最怕无谓的礼数。”   听刘毅这么说,刘裕登时晓得谢琰必是规矩多多,讲究礼节,所以王康纵然身带创伤,仍不敢礼数不周。   坐好后,王康叹道:“小刘爷得朝廷派来主持大局,实在太好哩!”   刘裕暗叫惭愧,岔开道:“王将军怎会逃来海盐呢?”   刘毅听得眉头大皱,心想不来海盐该到甚么地方去?   王康道:“若我晓得小刘爷在海盐主事,我定会领人到海盐来,不过我并不知道,所以城破后一心往无锡去,却被天师军封锁了逃路,只好往海盐来试试看。”   刘裕拍腿道:“好一个徐道覆,此计果然恶毒。”   刘毅和王康不解地瞧着他。   刘裕心忖若听的是屠奉三,肯定明白自己的想法。从容道:“徐道覆是故意把逃出吴郡和嘉兴两城的兄弟逼往海盐来,一方面可弄得海盐人心惶隍,另一方面可加重我们在粮草物资方面的负担,此为一石二鸟之计。”   王康有点尴尬地道:“如此──嘿!如此我们不是拖累了小刘爷?”   刘裕出自真心地道:“恰恰相反,我对徐道覆这种做法非常感激才真。粮草物资方面我们绝无问题,两艘从建康来的粮船,会于午夜时分抵达海盐。哼!徐道覆今次是弄巧反拙。”   王康露出释然的神色。   刘裕向刘毅道:“今晚将会有大批兄弟从吴郡和嘉兴来,请宗兄好好招待他们。”   刘毅点头应诺,接受了刘裕向他下的首个命令。   刘裕又向王康道:“今次吴郡失陷,罪责绝不在王将军身上,王将军好好休息,勿要胡思乱想。”   两人去后,刘裕心想自己难道确实是真命天子,否则徐道覆怎会这么便宜自己呢? 第十二章 旧欢如梦   燕飞睁开眼睛,万俟明瑶出现在小溪对岸,她的打扮与刚才领路的秘族女高手没有任何分别,全身裹在雪般纯白的劲装里,可是不知如何,或许是她的腿长了一点,腰身细了些许、身材苗条上几分,也比那健美的秘族女高手要高出二、三寸,竟予人有天壤之差的分别。彷佛天地初开时诞生的美丽神物,她那生动活泼的体形和线条,像造化般无可供挑剔之处。   第一次看到万俟明瑶的时候,那时她还只是个少女,便已惊人地吸引着他。直至今天,她的吸引力仍没有丝毫灭退。每一次看她,他都会有新的发现、新的惊喜,有点仍如首次见到她一般,心情波动不已。   她那双细而长的凤目更是变化多端,可以是冷漠和神秘,更可以充满妖媚、挑逗,热烈如火焰,可教任何男人感到能征服她是最了不起的本事、老天爷在人世间最大的恩赐。   但燕飞亦知道万俟明瑶是永不会被人征服的,这是经过最痛苦的经验后深切体会的事实。   事实上他从未想过要征服万俟明瑶,只希望她爱他如同他爱她般深。但最终他失败了,且是最彻底的失败。有时他会想,她根本从未真的爱过他。   他燕飞只是她解闷儿的玩物。   “汉”!   她熟悉的声音传进燕飞耳内,是那么低沉悦耳、性感迷人,勾起他早被深深埋葬的某种令人意乱神摇的动人感觉。   夜半无人,枕边私语,天地间恍惚只剩下她和他,她的一颦一笑,是那样无可抵御的令他颠倒迷醉。   当她动人的身体在他怀里颤抖着,一遍又一遍像此刻般呼唤他以前的名字,他的心中只有一个她,再容纳不下其它的东西。他从没想过黑夜会是如此美丽,如此和平,如斯激烈。一次他们在欢娱平静的气氛中躺在一起,她对他说:“女人在恋爱时,是不讲规矩,不会害羞,无法无天的。”   这句话仍言犹在耳,像在昨夜才说的,但燕飞却清楚过去和她的一切俱往矣,便如大河长江泛滥的洪水,把一切冲走,永不回来。   他爱过她,也恨过她,然后是彻底的失望,是爱是恨再不重要。   那是他生命中一段最不想记起的回忆,也是最深刻难忘的奇遇和经历。   燕飞叹了一口气。   万俟明瑶举起纤手,抓着头罩的下幅,把整个头罩掀起来,纳入腰囊,露出能倾倒天下男人的绝世花容,乌黑闪亮的秀发如瀑布般自由写意的倾泻而下,益发显得她雪白的脸肌晶莹剔透,超乎凡间任何玉石之上,宝石般的明眸在长而媚的秀目内闪闪生辉,一眨不眨深情专注地凝望着他。   她还是那么惊心动魄的夺目美丽。   “为甚么要叹气呢?你不再爱我了吗?”   燕飞心中苦笑。   当年在长安,他没法离开她,为的正是她此刻柔情似水的姿态模样,在她爱着他时,她如火的热情完全把他融化,令他忘掉一切因她而起、种种噬心的折磨和痛苦,直至燕飞心死。   万俟明瑶轻跃过小溪,来到他前方,蹲下拉起他的双手紧握着,然后仰起拥有能夺天地造化精华的美丽线条的轮廓,丰润的香唇露出一丝似能破开乌云的阳光般的笑意,轻柔地道:“让我们重新开始,好吗?明瑶今回是破题儿第一趟求人哩!”   秘语从她口中说出来,有种难以形容的温柔和动人心弦,充盈轻重缓急的节奏感,不单是迷人的语言,更是能触动人心的天籁乐章。   想起过往亲密至无分彼我的关系,燕飞有点不由自主地轻轻反握着她一双玉手,虽然同时想到这双手可毫不留情地杀人,也无法忘怀她温柔多情的触摸。   在等候万俟明瑶来临前,任燕飞千想万想,仍没想过万俟明瑶会以这样的态度对他,问他这几句话,宛如一切事情从没有发生过,长安的热恋仍像一发不可收拾的林火般在焚烧蔓延。   她是否在耍手段骗他呢?   明知拓跋汉就是燕飞,仍要逼向雨田来杀他,只是为伤害向雨田,对向雨田的拒爱作出最严酷残忍的报复,由此已可见他以前的看法没错,万俟明瑶心中始终只有向雨田一个人,对他燕飞不过是逢场作戏。   万俟明瑶细审他的脸容,道:“汉!你变了很多,整个人的气质都改变了,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过在我心中,你永远是在沙海里迷了路的那个小子拓跋汉,也是在长安和我重逢的拓跋汉。”   又凝望他的眼睛,柔声道:“你的眼内多了很多东西,我无法形容那是甚么。我似熟悉你的眼睛,但又感到很陌生。你在想甚么呢?只要你愿意,我们可以有个美满的将来,正如你曾承诺的,我们可以做世上最美好的一对爱侣。你改变了,但我也改变了。我一直不相信有人能改变我,但我的确被你改变了。”   燕飞心中没有半点愤怒,只有无尽的悲哀。于万俟明瑶来说,没有任何人或事比秘族的传承和荣誉更重要,那是自小由她爹灌输给她的想法,根深蒂固,不是任何人能改变,更绝不会因他燕飞而改变。   燕飞感觉着夜空灿烂的星光洒在他们身上,他和她此刻表面上非常亲近,但他却清楚,两颗心像是隔着万水千山般遥远。心中不由浮现纪千千的如花玉容,纵然他们一个在天之涯,一个在地之角,但两颗心之间却没有距离。   他的确变了,竟可在与万俟明瑶一起时,思念另一位女子。   万俟明瑶轻轻地把一双柔荑从他手中抽出来,接着伸展动人的身体,投入他怀里去,双手水蛇般缠上他的颈项,香唇凑到他耳旁喘息着道:“汉!拥抱我!像你以前般紧紧的拥抱我。”   燕飞没有依她的话,似变成一座不动如山的石像般,叹道:“你爱我吗?”   万俟明瑶微嗔道:“又说蠢话了,你有一点没有变,仍是以前那个既爱怀疑又固执的傻瓜。”   嗅着她的发香,鼻子充盈她健康的气息,感受着软玉温香在怀中的迷醉滋味,燕飞却是心静如止水,没有半丝波荡,因为他晓得,当他没有依言拥抱她的一刻,万俟明瑶生出杀机,在这样亲密的接触下,她的意念瞒不过他的灵觉。   燕飞沉声道:“你所谓对我的爱,并不是我要求的那种爱。当年在长安时,纵使我和你有最亲密的行为,但我仍不时有孤独的感觉,那是一种空虚的窒息感,可以令人没法掌握幸福。我一直想不通,为何在理该最快乐的时刻,却有那种不渝快的感觉,当时我还以为是因不了解你,但我终于明白了,在离开你之后,脑子醒过来的时候,我明白了。因为你的心中有另一个人,当你和我说话,甚至和我欢好的时候,你却在想另一个人。”   万俟明瑶一阵风般离开他怀里,退往丈许外的地方,秀发飘扬,傲然挺立,凤目射出闪闪电芒,配合背挂从香肩斜探出来的长剑,登时由千娇百媚的多情女子,化身为可夺命的勾魂艳使。语气出奇地平静道:“拓跋汉,你何不坦白告诉我,你已移情别恋,不用再口出污言,侮辱我万俟明瑶。”   燕飞淡淡道:“我并没有移情别恋,还记得在我离开的同一个晚上,你对我说的一番话吗?你亲口向我说,你对一个男人倾情专注的时代早过去了,男女之情更不是你的人生目标,你有过很多男人,我只不过是其中之一,若我认为自己是你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便是不自量力。你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们的所谓恋情立告终结。你可以当我是可呼之即至挥之即去的人,但我却清楚自己不是这种人。”   万俟明瑶脸上现出温柔之色,代替了凌厉的眼神,她走近燕飞两步,把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近至半丈,苦笑道:“你真的是傻瓜。我一时的气话,怎可以当真呢,明瑶只是气不过你坚持要去行刺慕容文,所以故意挫折你、侮辱你,向你浇冷水吧!事实证明了你是对的而我错了。你不但成功刺杀慕容文,轰动长安,还奇迹般地脱身逃走,引得慕容文家族的高手倾巢而出,为我们制造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才能把我爹救回去。我承认低估了你,但我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思念你是锥心的折磨。现在一切已成为过去,只要你愿意,我可以抛开一切,与你立即返回沙漠中最美丽的绿洲,再不理世间的任何事。”   燕飞晓得,她所说的甜言蜜语没有一句是真的,她正进入最佳的攻击位置,可让她名为“漠柔”的锋利软剑,发挥最可怕的威力,抢占先机。   她说的虽然是迷人的情话,但燕飞却感应到她心里的奥秘,明白她为何要费这么多唇舌。   万俟明瑶是不服气,她不服的是燕飞离开她,而非她抛弃燕飞。同时她虽发觉燕飞在武功上大有长进,但认为燕飞仍不是她的对手。   当燕飞再一次被她迷倒,答应随她返回沙漠双宿双栖,她会毫不犹豫的出手,取燕飞之命。   自从被向雨田拒爱后,她已失去爱别人的能力。正如向雨田说的,她对燕飞仅存的一点爱意,已因燕飞主动离开她,一去不回头,而转变为恨。   当她讨回失去的骄傲和尊严后,他燕飞在她心中再没有任何价值,杀掉他便完成了她对慕容垂的诺言,不用留在这里与拓跋珪周旋冒险,是对她族人最有利的事。   至于她真正爱的向雨田,将因无法完成任务被逼永远留在她身边。   这就是万俟明瑶好强的性格,燕飞了解她,也心生怜惜。   说到底,他们曾是缱绻难舍的爱侣。   纵然他武功已达上窥天道的层次,由于无法向她施展“仙门剑诀”,燕飞对她的“漠柔”仍是非常顾忌。   万俟明瑶学武的天分,绝不在向雨田之下,使用软剑的技术已臻鬼神莫测的层次,可硬可软,教人防不胜防。   在无法尽全力下,他并不是稳操胜算的。   燕飞语重心长的缓缓道:“明瑶你再想想吧!仔细和平心静气地想一想,我们当年在长安的情况,那就叫爱吗?真正的爱是从来不会计较的,它会令人不顾一切,更是无私的,绝不会蓄意去伤害对方,令对方难受。偶尔我们间生出爱的火花,随即又烟消云散,因为你仍无法把心中的爱寄托在我身上;你知道我讲的是真话,更晓得我从来没向你说谎。自那晚离开后,我们之间的关系亦告结束,虽然我从没有忘记我们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分不清楚那是苦还是甜的往事。”   万俟明瑶双目亮起异芒,那是她展开秘族最玄奇深奥武功“破云夺日功”的必然现象,显示她随时出手。   两人目光交击。   万俟明瑶一字一字地道:“你真的不会骗我吗?那就坦白告诉我,你是不是爱上了纪千千?”   燕飞淡然道:“我从来没有打算在此事上瞒你,亦知瞒不过你,现在对我最重要的事,是如何把千千从慕容垂的手上救出来。”   这番话是燕飞最不愿向万俟明瑶说的,却又是不得不说。只有这样,才可令万俟明瑶非杀他不可,她做不到时,只好请向雨田出马。如此她将处于稳胜的局面,不论何人败阵身亡,她仍可令生存下来的一方痛苦自责。   万俟明瑶凄然一笑,目泛泪光,道:“燕飞你是否敢作敢为的男子汉大丈夫,何不直截了当答我的问题,你究竟是否爱上了纪千千?答我吧!我要一个不含糊的答案。”   燕飞太清楚她的脾性了,万俟明瑶从来不是个软弱的人,怎会有这种小女子的情态?说到底这是她的一种手段,因为直至这刻,他仍没有露出任何弱点破绽,而万俟明瑶则力图在他无懈可击的心神打开一个缺口,只要他心神稍有波动,凌厉的杀着会如黄河长江之水般滔滔而来,直至他伏尸小谷。   他明白万俟明瑶,万俟明瑶也了解他,清楚昔日的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   现在的燕飞在本质上并没有改变,可是对这世界的看法已生出天翻地覆的变化,追寻的东西再不相同。而他与纪千千超越物质、距离的奇异恋爱,更远超过当年他和万俟明瑶曾拥有过的一切。   如果他和万俟明瑶相恋时是患上爱的绝症,那他现在已完全痊愈过来,得到了新的生命。   他和万俟明瑶的爱或许只是一种虚假的幻觉,加上主观的投射和期望;但和纪千千炽热的爱恋,却不用有丝毫怀疑,中间没有任何阻隔,是心与心的直接对话,完全没有疏离或隔阂的感触。   燕飞仰望壮丽的星空,感到心灵打开了,与星空结合为一,原本渺小的自己,变成与天地相依共存,他再不渺小。   这种突然而来,美妙难言的感觉是有因果的,因为就在这一刻,他悟通了爱的真谛,也从与万俟明瑶爱的梦魇里脱身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爱,是有局限的,我们从不能真的了解别人,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活着,隔离在他们各自的天地里,各有各的立场,各有各的想法。   他曾因万俟明瑶饱尝其中之苦。他和万俟明瑶虽然曾在一起,做着男女间最亲密的行为和动作,但他们真的是在一起吗?心与心之间的鸿沟是无法跨越的,直至眼前这一刻。   他明白了!   他也得到了自由,心中填满了对纪千千的爱,那是一种深沉和超越的爱,没有任何保留,也没有止境。他更生出对眼前曾使他难以自拔的娇娆最沉痛的惋惜。他和万俟明瑶永远再无法回到昔日的光景。   燕飞道:“这是何苦来哉?我怎忍心对明瑶说出这句话呢?听我的话好吗?立即率族人返回沙漠去,慕容垂的奸计是注定行不通的。你或许以为我说的只是空口白话,但我可向你保证,这是我的肺腑之言。走吧!”   一颗泪珠从万俟明瑶眼角流下来,接着她双目泪光消敛,回复冰雪的冷静,盯着燕飞道:“你晓得甚么呢?凭你和拓跋珪那小子,怎会是慕容垂的对手?在任何一方面你都差远了。”   她说话的内容语调,令他想起在长安时,她反对他去行刺慕容文的情景,充满了蔑视和不屑。当时当然对他造成极大的伤害,现在则只有怜惜和心酸。   老天爷为何要把他们放在如此势不两立的位置上去,他真的不明白老天爷,它有同情心吗?   燕飞淡淡道:“明瑶是否指慕容垂煽动赫连勃勃去偷袭盛乐的事呢?”   万俟明瑶难掩惊讶之色的娇躯微颤,瞪着他沉声道:“拓跋珪那小子是否偷偷返盛乐去了?”   燕飞心忖,万俟明瑶仍是那么冰雪聪明、思想敏捷,凭自己一句话推断出拓跋珪久未露面的原因。   万俟明瑶说这番话时双目异芒大盛,光采尤胜从前,令燕飞晓得,她这些年来并没有闲着,比之长安时功力火候又有精进。   燕飞答道:“如果我没有猜错,赫连勃勃今回能保命返回统万,已算非常万幸。”   万俟明瑶美目异芒更盛,没有说话,显示随时会出手强攻。   燕飞心神往四外延伸,稍松一口气,因为他并没有发觉其他秘人。   万俟明瑶肯孤身一人来会他,或许是对他犹有余情,又或是认为只凭她手中的“漠柔”,足够杀他有余。   不论如何,这点对他非常有利,他实在不愿伤害任何一个秘人。   燕飞尽最后的努力道:“对拓跋珪来说,没有任何事比复国更重要,当他回来时,他会用尽一切办法打击你们。慕容垂把你们卷入此事内,是不安好心,因为他顾忌柔然的威胁,而你们则是柔然人的盟友。慕容垂希望我们和你拼个两败俱伤,他可坐收其利。慕容垂对赫连勃勃亦抱有同样心态,明瑶是聪明人,该知道如何作出明智的选择。”   万俟明瑶娇叱道:“我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   燕飞摇头叹道:“明瑶动气哩!我──”   万俟明瑶忽然转怒为笑,柔声道:“你是不会向我说谎的,对吗?那便告诉我吧!刻下在平城是否有一批待运的黄金呢?”   燕飞心叫问得好,点头道:“明瑶很有本事。对!我今次来,就是要把这批黄金运返边荒。”   万俟明瑶白他一眼,欣然道:“算你哩!总算还念着点旧情。告诉你吧!这批黄金将永远到不了边荒集,明年春暖花开之时,就是你们拓跋族亡国灭族的日子。甚么复国大计,只是你们的痴心妄想。”   燕飞好整以暇地道:“明瑶敢否和我立个赌约?”   万俟明瑶皱眉道:“甚么赌约?”   燕飞耸肩洒然道:“赌的当然是否能把黄金运返边荒集去,如果我赢了,明瑶就乖乖地和族人回沙漠去,再不理会我们拓跋族和燕人之间的事。”   万俟明瑶无可无不可地随口询问道:“给我们抢了又如何呢?”   燕飞若无其事地道:“我便在你面前横剑自刎。”   万俟明瑶“噗哧”一声娇笑起来,就像听到世间最可笑的事,横他千娇百媚的一眼,喘息着道:“我的汉郎呵!难道你认为我会让你活着离开这里吗?”   燕飞微笑道:“我可以活着离开又如何呢?”   万俟明瑶冷笑道:“先问我的剑吧!”   “锵”!   漠柔剑离鞘而出,先在空中像蛇信般颤动,然后抖个笔直,剑锋化为一点电芒,横过半丈的空间,朝燕飞咽喉要害以惊人的速度刺去。 第十三章 稳定军心   刘裕登上西墙,遥望远方的动静,双腿虽有点疲累,但精神仍相当旺盛。   他自己也有点佩服自己过人的体格和精力,过去的两个时辰,他走遍了海盐每一个角落,与手下兵将作亲切和没有阶级分野的接触和交谈,关心他们、了解他们,更为他们打气。   这都是他从谢玄身上活学回来的东西,在手下心中建立英雄和领袖的典范,让手下感觉到他是为他们着想的,大家的目标和理念均是一致。   任何人都可以软弱,惟独他不可以。   他可以害怕,但只可以在无人看到他时显露心中的恐惧。处于这个位置,便要做在这个位置该做的事。   刘裕深吸一口气,吹拂过墙头的寒风让他精神大振。   眼前的一切是多么的难以想像,他不但拥有自己的部队,还有自己的城池,等待着他的是可决定南方谁属的连场大战,同时他深切体会到成功的反面就是失败。正因他追求在战场的成功,他随时会面临失败,再不像以前般一个人独来独往,跌倒了可以爬起来。   兵败如山倒,他现在兵微将寡,又没有后援,一场败仗可赔尽他的声誉威名,戳破他“一箭沉隐龙”的神话。   失掉一场仗对徐道覆或桓玄可能无关痛痒,但却是他不能消受的。   成功的另一边就是失败,在这刻,他对此有深切的体会。   从吴郡和嘉兴逃出来的败军不住拥往海盐来,到二更时分来投效者已超过二千五百人,且还陆续有来。   刘毅此时来到他身旁,欣然道:“两艘粮船来了,货物正送往城内。送来的粮货虽然不多,却可解燃眉之急,尤为重要的是对人心士气的激厉。各人都追问下一批粮货何时运至。”   刘裕探手搭着他肩头,走到一旁无人处低声道:“告诉宗兄一个秘密,再不会有第二批粮货,我们能张罗的就是这么多。”   刘毅失声道:“什么?”   刘裕轻声地道:“不要张扬,此事你我知道就好了,因为我不想再瞒你。司马道子那浑蛋为怕桓玄封锁大江,所以管制粮货物资,能收集这批粮货已费尽孔老大和支遁大师九牛二虎之力。我故意安排这两艘船今夜到海盐来,作用是稳定人心,否则明天城内恐怕跑掉了一半人。明白吗?”   刘毅发呆片刻,垂头道:“明白了!感谢宗兄告诉我实情。”   刘裕收回搭在他肩膀的手,微笑道:“宗兄不生我气吗?”   刘毅叹道:“若没有你小刘爷在此主持大局,海盐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子。最令我感动的是当两城的败军撤到这里来,听到是小刘爷坐镇此城,没有人不额手称庆,一洗败军颓气。纵使你刚才对我说假话,我也被骗得心服口服。唉!沪渎垒──”刘裕微笑道:“你是否想问沪渎垒是否子虚乌有的呢?”   刘毅惴惴不安地点头。   刘裕道:“我以人格作担保,有关沪渎垒一事是千真万确,绝非妄语。”   又把目光投往远方,沉声道:“假若明天没有攻陷沪渎垒的好消息传来,我们将陷身绝境,那时我会开诚布公,谁想离开,我绝不会阻止。”   刘毅忍不住问道:“小刘爷本身又有什么打算?”   刘裕现出一个坚决的笑容,道:“我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直至城破人亡。”   又望往他道:“因就为我想不到有更好的地方可以去。”   刘毅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叹道:“假如沪渎垒真的落入我们手上,宗兄又有什么好提议?”   刘毅呆了一呆,仍然说不出话来,因为脑袋一片空白。   刘裕道:“此事必须由你去办,就是设法通知在会稽和上虞的好兄弟,若城破之时,海盐将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我们的战船队会从海盐渡峡前往接应他们,不会看着他们被乱民宰杀。”   刘毅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大声应诺。   (卷三十七终) 卷三十八 第一章 恩怨情仇   “锵”!蝶恋花发出响彻小谷的清鸣脆叫,不明所以的万俟明瑶吓得半途暂退,且她是不得不撤,因为剑鸣声直贯进她两边的耳鼓穴去,震荡着她的心神,令她有如触电。   她直退往两丈之外,俏脸现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那是燕飞从未在她的绝世花容看见过的表情。   自从往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的船程上,因卢循从水中的偷袭,蝶恋花第一次示警鸣响后,直至刚才面对旧爱狠辣无情的致命一击下,他一直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回事。   此时此刻燕飞终于明白了,他作出了剑道上大有可能是空古绝今的突破,这一招该可名之为“仙凡合一”。   万俟明瑶的漠柔剑遥指着他,娇叱道:“这是什么妖术?”   燕飞心忖这并不是妖术,严格来说也不属剑法的一种。他的蝶恋花,就是阳神与他的联系,当他全神全灵把精神贯注到蝶恋花中,他的阳神和肉体的阴神合并,二合为一,蝶恋花遂产生天然鸣响,一切纯出于自然,便如闪电雷鸣。   “仙凡合一”并非剑法,却是剑道至高无上的心法。当阳神、阴神结合为一,他整个精神全面的提升,那种感觉奇妙至极点。首先是万俟明瑶迅如激电的攻击动作似缓慢了些,那当然不是美女故意减速,而是因燕飞的速率感应提升了,令他能完全掌握万俟明瑶的剑路和真气。   其此是他感到可完全绝对的控制体内至阳至阴之气,不用进阳火或退阴符,已可如臂使指地的操控体内真气的运动。   这是他从未梦想的境界。   燕飞仍安坐在小溪旁的大石上,双目一眨也不眨的凝视旧爱,柔声道:“明瑶放手把!你是无法杀死我的。即使你出动全族的人,我仍有办法安然脱身返回平城。明早我们会调动大批兵马,护送五车黄金直抵大河,然后我们会把黄金运上一艘在那里等待着的性能优越的战船去,再把黄金押运至边荒。不用我说,当战船顺流而下,你将失去劫夺黄金的机会,任你们如何人强马壮也办不到。”   万俟明瑶双眸杀机更盛,沉声道:“燕飞!你吓唬不倒我的。”   燕飞摇头道:“我不是吓唬你,而是向你提出忠告。我不想伤害任何一个秘人,更不愿伤害你。”   接着仰首望天,有感而发地道:“你看看星空是多么的神秘美丽,这世上还有无数美丽的事物,待我们去发掘、探索和感受,为何要计较一时一地的得失成败,而错过了其它呢?”   万俟明瑶的漠柔剑倏地爆起漫天光影,如烈烟似地闪跳吞吐、游移不定,正是她的拿手本领──烈烟狂沙,阵阵灼热至令人窒息的惊人剑气,随漠柔剑爆出一团团的光烟,似令他忽然处身死气沉沉的沙漠,热浪滚滚而来。   对此燕飞早有经验,在以前他会毫无办法,只好以己身真气力抗和忍受。当万俟明瑶把剑气的威胁力推上巅峰,发动不停的攻击,他便剩下挨揍的份儿。   但今时再不同往日,燕飞露出一个微笑,叹道:“明瑶!今天行不通哩!”   蓦地漠柔剑锋芒剧盛,化为一圈圈光芒,以铺天盖地的威势罩击燕飞而去。   忽然间眼前全是剑影热浪,万俟明瑶不顾一切地全力出手。   燕飞霍地立起,剑仍在鞘内。   一个由至纯至阴的真气形成,令方圆两丈之地凹陷下去的气场立即出现,以燕飞为核心包围着他,把万俟明瑶的剑气热浪全部没收,而她更没法藉剑气锁紧他的气机。   万俟明瑶登时威势全消,漠柔剑像变成一把普通的凡剑,兼生出被燕飞硬扯过去的骇人感觉。   万俟明瑶娇叱一声,两度不战而退。   燕飞两手下垂,盯着万俟明瑶,心中百感交集。如果可以有别的选择,他绝不愿挫折万俟明瑶使她难堪,可惜他确是没有选择。只有当万俟明瑶晓得他的本领,无计可施下方会打出向雨田这张牌。   万俟明瑶花容惨淡,于两丈外有点狼狈地瞧着燕飞,喝道:“燕飞!算你行!”   “锵”!蝶恋花出鞘。   燕飞太熟悉万俟明瑶,明白她不会就这么轻易认输,何况她尚有奇功秘艺,怎肯尚未尽展所长便罢休。   果然,他的剑刚离鞘,万俟明瑶似化作一缕轻烟,以鬼魅般的高速移到他左侧剑势难及处,漠柔剑闪电般扫向他腰肋。   这是万俟明瑶名之为“沙影三十八剑”的自创剑法,纯凭一注真气连攻三十八剑,由此可推想剑速的惊人,但最难防的是她的剑可软可硬、可刚可柔,当她把软剑的特性发挥至极限时,确有鬼神莫测之机。   当年在长安,燕飞作她练功的对手时,便曾尝过其中的滋味,那回他挡到三十二剑便撑不住,被她划破背上的衣服,今回又如何呢?燕飞横移一步转身运剑,把万俟明瑶的漠柔剑挡个正着,岂知两剑相触,漠柔剑忽然变软,蝶恋花竟挡它不着,给漠柔剑从剑底泥鳅般滑溜过去,疾点往他右腿。   燕飞早晓得会有此事发生,运剑下压。   “锵”!   万俟明瑶冷笑一声,气贯长剑,本呈弯曲状的软剑忽然伸个笔直,硬把蝶恋花弹起,原式不变地刺向燕飞。   幸好燕飞用的是柔劲,虽然蝶恋花被弹至跳起,仍对漠柔剑生出吸摄之力,令万俟明瑶剑势出现不该有的略一缓滞。   就是这点空隙,令燕飞回天有术。   “叮”!   万俟明瑶只觉眼前人影一闪,不知如何漠柔剑的剑锋,像被重逾千斤的大石砸了一记,原来是燕飞撮指成刀,狠劈往剑尖去。   万俟明瑶娇呼一声,退了开去。自练成这种剑法后,她尚是首次无法把剑式连续施展下去,骇然收剑后撤。   只有燕飞清楚原因,因为他比万俟明瑶更快。当阳神和阴神结合后,他超越了原本精神和体能的限制,成为介乎“人”和“仙”之间的混合体。   “燕飞”!   这是万俟明瑶第二次呼唤他的名字,今回是彻底的震憾。   看着万俟明瑶充满难以置信神情的眸神,燕飞还剑鞘内,心中感慨。燕飞再非以前在万俟明瑶剑下屡受折辱的燕飞,蝶恋花更非以前的蝶恋花。万俟明瑶呆瞪着他,说不出话来。   燕飞心忖万俟明瑶以前的遗憾,就是他既及不上她,更远不能跟向雨田比较,但现在自己在任何一方面均把她压制,她是更爱还是更恨他燕飞呢?   万俟明瑶猛一咬牙,忽又挺剑进攻,漠柔剑化作虚虚实实的十多道剑影,以排山倒海的姿态狂罩过去,剑劲嗤嗤,长剑忽软忽硬,似若毒蛇吐信。   燕飞知道这是紧要关头,只从万俟明瑶双目射出的坚决神色,便知她下了拼死搏命之心,要施尽浑身解数,纵然两败俱亡,也绝不肯罢休,此正为万俟明瑶的性格。   他的为难处是只能守不能攻,又不能施展小三合的招数,变得只能凭小三合以外的功夫,化解她狂风暴雨的攻势。即使他的剑比她更快,若不能以攻对攻,亦占不上多少便宜,动辄有落败之险。虽说万俟明瑶杀不掉他,可是“佯”死一法只可用一次,如果今回被她“杀了”,旋即又“复活”过来,下次便不灵光。   燕飞飞退寻丈,边退边以蝶恋花画出一个完整无缺的大圆圈。   出乎两人意料之外,万俟明瑶在气机牵引下如影随形,追击而至的剑光剑气,竟如石投深海般变得无影无踪,变成徒具形式而欠缺威胁力的剑招。   万俟明瑶俏脸现出惊骇欲绝的神色时,“日月丽天大法”全面展开,蝶恋花剑势扩展,把万俟明瑶卷入犹如狂风卷起千重巨浪的剑影内去。   万俟明瑶根本别无选择,想停手也没有法子,只好使出看家本领,朝燕飞强攻猛撼。   “铿锵”之声不绝于耳,在电光石火的高速下,万俟明瑶使出“沙影剑法”,从不同的角度位置,漠柔剑软硬无常地向燕飞连攻三十八剑。   燕飞晓得自己的策略成功,他以纯阴之气,首次以剑招制造出一个浑圆的凹陷力场,化去了万俟明瑶抛开生死、执意亡命攻击的剑意杀气,再逼她毫无转圜余地的正面硬撼。不过他仍是以守为主,更守得险至极点,艰苦至极点,至乎想放弃。   “当”!   燕飞以至阳之气,震得万俟明瑶往他割颈而去的第三十八剑横荡开去,所有后着再无以为继,只好拖剑退后。   两人再成对峙之局。   万俟明瑶俏脸再没有半点血色,失神地微喘着气,但持剑的手仍是那么稳定。   燕飞回剑鞘内去,苦笑道:“这是何苦来哉?我们竟有如此兵刃相对的一刻,这是为了什么呢?”   万俟明瑶缓缓把剑归还鞘内,轻摇螓首,垂头似不愿燕飞看到她眼内神色,接着仰起如花玉容,回复温柔的神情,首次改用汉语轻轻道:“汉!你还爱明瑶吗?”   燕飞心神剧震,晓得万俟明瑶心中已狠下决心,只要他的答话偏离她的意愿,她便会抱着玉石俱焚之心,既要毁掉他,更要毁掉向雨田,因为他们都是她心中恨之入骨的负心汉。   燕飞看了她好半晌后,以汉语平静地道:“你仍不明白吗?我和你之间的事已是过去了的事,就在那晚我离开时,拓跋汉已死掉,走的是燕飞。刺杀慕容文的成功,令我在武功上作出了突破,但我心中的创伤却一直无法弥补,所以我到边荒集后,变成一个不思进取的人,终日沉迷酒乡,若这不算是爱,什么才算是爱呢?万俟明瑶你来告诉我吧!”   万俟明瑶双目异芒闪闪。令她更是艳光四射、不可方物。她继续以汉语柔声道:“既然你没有忘记我,为何又移情别恋,勾搭上纪千千呢?”   燕飞苦笑道:“你真懂得伤人之道,为何要用‘勾搭’这种字眼呢?你可以尊重别人一些吗?你爱过我吗?你肯为我牺牲吗?但我却肯为你做任何事,包括死亡在内。那时刺杀慕容文的时机尚未成熟,或许该说是我的准备尚未够充足,可是我却晓得你已失去耐性了,且想冒险行动,于是我只有一个选择,就是杀死慕容文,好令皇宫的防卫出现平时绝不会有的破绽,为你们制造一个机会。”   万俟明瑶默默听着,没有插口打断他的话,双眸代之而起是带点茫然的神色。   燕飞说了这么多话,是要点醒她,希望她能放弃对他燕飞和向雨田的恨,解开她和他们之间的死结,大家和气收场,那他和向雨田便不用一起来欺骗于她。   坦白说,如果不用“死”,谁愿意去冒这不测之险,包括他──拥有杀不死阳神的燕飞在内。那种事的后果是谁也不能预料的。   燕飞叹道:“当我进行刺杀大计的一刻,我自忖必死,根本没有想过能于事后溜掉。那时我心中更有另一个想法,就是无论刺杀成功与否,我燕飞前生欠下你万俟明瑶的情仇,又或今生与你结下的孽债,都该还清了,我燕飞再没有亏欠你分毫。你明白我当时的心情吗?”   万俟明瑶轻柔地道:“我这么惹你讨厌吗?逃离长安后你从没有回头,像避开瘟神似的,难道你不晓得我对你是另眼相看吗?我承认我当时错估了你,但说到底总算是为你着想,不愿你去涉险。”   燕飞颓然道:“真的是这样子吗?我们大家心中一清二楚。当我逃出长安城的一刻,我清楚知道已把与你苦恋的拓跋汉永远留在长安,离开的是另一个人,一个叫燕飞的人──一个全新的人。以前的拓跋汉再不存在,我再不愿痴恋一个心中只有别人而没有我的女人,那实在太痛苦了。”   万俟明瑶趋前数步,直抵他身前三尺许处,用神地审视他,轻轻道:“我该怎么说呢?我真的没有蓄意玩弄你的感情,我对你是真心的,在你之前,我从没有和其他人相处这么长的一段日子,不要再提我和向雨田之间的事好吗?,那对我来说只像前世轮回中发生的事。”   燕飞细看她曾令他神魂颠倒的玉容,但心中再没有以前的感觉,因为晓得她仍在骗他,如果她再不在乎向雨田,是不会着向雨田来杀他燕飞的。他太明白她了。   燕飞苦笑道:“或者你真的对我有点意动,但肯定那并不足够,爱该是包括牺牲、体谅和了解的。可是你从来不会对我作任何让步,更从来没有试着了解我的心事。坦白说,我是受够了哩!在边荒集沉醉酒乡的日子,虽然痛苦,但我亦有解脱和痛快的感觉。我们的事已在我离开长安的一刻结束,我们永不能回复到先前的那种关系。”   万俟明瑶双目厉芒渐盛,语气却仍保持平静,沉声道:“说到底,就是你再不喜欢我了,那大家还有什么好谈的?你说了这么多话,就是要我万俟明瑶做个背信弃诺的人,令我族蒙羞。”   燕飞道:“我绝没有这个意思,只是劝你得放手时且放手,否则对你对我均没有好处。”   万俟明瑶倏地娇笑起来,完全恢复平时的风采,尽显其百媚千娇的动人美态,然后神情转冷,盯着燕飞一字一字地缓缓道:“听说你答应了与向雨田决战,时间、地点任他选择。是不是有这回事呢?”   燕飞一颗心直沉下去,生出沮丧的情绪。他费了这么多唇舌,最后的结果仍是如此,她没有因而有丝毫改变,仍是不肯放过他,更不肯放过向雨田。   叹道:“确有这么一回事。明瑶你有什么提议呢?”   万俟明瑶道:“明天日落时,我和向雨田会在平城东北面的候鸟湖,恭候你燕公子的大驾,你只可以一个人来,我希望能彻底解决我们的事。”   燕飞还有什么好说的,点头道:“我定会准时赴会。”   万俟明瑶现出一丝苦涩的神色,道:“现在的你和向雨田,都是我无法杀死的人,我很想知道若你们作生死决战,会有什么结果。只要你胜了,我万俟明瑶立即和族人撤回沙海,从此再不管慕容垂的事。”   说罢掉头离开。   燕飞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谷外,叹了一口气,收拾心情返平城去了。 第二章 骑虎难下   在午后冬阳的照射下,“奇兵号”领头泊往海盐南面的临海码头,出奇地除了随行的八艘双头舰外,尚有五艘专走海路的楼船,观其吃水深达两丈,便知船上满载货物。   刘裕闻报,和一众将兵蜂拥出城迎接,此时岸上早聚集了数百名北府兵,人人神色兴奋,看着壮观的船队泊往大小码头。   屠奉三不待“奇兵号”靠岸,从船上跃下码头,以内功贯注声音大喝道:“报告刘帅,奉三和文清幸不辱命,已攻克沪渎垒,并夺得敌人大批粮资和攻城的工具。”   刘裕尚未有机会回应,聚集在码头的兵将爆起震荡码头区的轰天叫好喝彩声,便像久旱的受苦灾民,看到天上降下甘霖的激动情况。   刘裕心中叫好。   屠奉三这一手耍得非常漂亮,可见他深识人性。他于攻陷沪渎垒后,毫不停留的率船队赶回来,为的便是要报上好消息,振奋海盐部队的士气。   没有了专用来攻打海盐的器械工具,天师军暂时对海盐是无计可施,让海盐的部队有喘息的时间和空间。   城门和城墙上的守军听到这边的欢叫,立即知道发生了甚么一回事,同时吶喊助威响应,一时间城里城外,充满令人热血沸腾的叫喊声。   屠奉三直抵刘裕和刘毅等将领身前,从容道:“我们于丑寅之交对沪渎垒发动攻击,敌人在猝不及防下全无还击之力,仓皇四散奔逃,到天明时全垒落入我们手上。不知是否老天爷关照,五艘天师军的货船仍懵然不知地驶到沪渎垒来,上载大批粮货、药物、衣服和日用品,我们当仁不让,一切照单全收。看!我们把战利品带来了,请刘帅过目点收。”   由于他说得既轻松又有趣,引起众将兵发自真心的爆笑。而这五艘大型海船,在各人眼睁睁下靠往岸边,比甚么都更能有力地激励士气。   刘裕打心底感激屠奉三,目前北府兵最欠缺的正是粮货和信心,最巧妙是屠奉三提起老天爷,绕了一个弯子提醒众人他刘裕是真命天子,登时令众人精神振奋。   刘裕微笑道:“宗兄!麻烦你点收战利品,再把货运进城内去。”   刘毅振臂一呼,左右人等全追在他身后办事去了。   此时八艘双头舰耀武扬威的在码头外的海域往来巡弋,益增海盐城守军振起了的气势。   屠奉三来到他身边,叹道:“我们没有看错蒯恩,此人乃不世将才,攻打沪渎垒的计划由他一手策划,故能在伤亡不足百人下建立奇功。我们要好好的擢用他。”   刘裕道:“大小姐和宋大哥呢?”   屠奉三道:“我们接到边荒来的消息,北颖口的敌人已被击退,还击杀主帅宗政良和副帅胡沛。高小子当然安然无恙,似乎还赢得小白雁的欢心。燕飞现已往平城去,五车黄金可望于短期内运抵边荒。正因边荒集之危已解,所以我们的荒人兄弟把二千头上等战马送交孔老大,再由他派船运往海盐来,大小姐和宋大哥率船于中途接应,以免被天师军拦途截劫。”   刘裕大喜道:“我们交运了,好消息竟一个一个的接踵而来。”   屠奉三道:“这或许是否极泰来。事实上自我们智取盐城后,我们已把命运掌握在手上,再不是由人摆布。现在情况如何呢?”   刘裕道:“昨天一日之内,吴郡、嘉兴相继陷落,天师军竟封锁到无锡之路,逼得两城败军朝海盐逃来,现在我们在海盐的兵力已增至八千人,徐道覆真懂得帮忙。”   屠奉三叹道:“这叫天助我也。只从吴郡和嘉兴失陷之速,可看出北府兵士无斗志。事实上谢琰的部队已到了山穷水尽的绝境,全赖我们奇兵突起、挽狂澜于既倒。有没有天师军的情报?”   刘裕看着五艘海船的货物,在众人兴高采烈下被搬运到岸上,再由骡车运进城内,心中涌起满足和欢慰的感觉。答道:“据刚接到的消息,天师军的主力已沿运河南下,攻打会稽和上虞将是十天或八天内的事。至于该来攻打海盐的天师军部队,仍未见踪影。真奇怪!”   屠奉三笑道:“有甚么好奇怪的,这支部队现该在赴沪渎垒的途上,不过当他们遇上从沪渎垒逃出来的败军,只好退返吴郡和嘉兴,再请求徐道覆的指示。”   刘裕欣然道:“理该如此!”又沉吟道:“徐道覆会有何反应呢?”   屠奉三扫视海面的情况,沉声道:“如我所料不差,天师军的舰队会出现在海面上,摧毁我们泊在码头的所有船只,封锁我们的海上交通,使我们无法支持海峡对面的会稽和上虞,同时孤立海盐,使我们不能从海路运来物资。”   刘裕双目精芒乍闪,平静地道:“那就让天师军的战船队,见识一下我们双头舰能以少胜多的战术。我们尚有一个优点,就是从岸上支持我们的舰队,只要捱过此关,海盐将变成在怒海中兀立不倒的巨岩,我们大败天师军的日子亦为期不远了。”   ※※※   聂天还坐在厢房内临窗的桌子,从酒家二楼俯瞰风雨迷蒙里洞庭湖的风光。此时把门的手下来报,任青媞到了。   聂天还着手下请她进来,到任青媞在桌子另一边坐下,厢房门关上后,聂天还道:“任后是否静极思动呢?”   任青媞微笑为他斟酒,柔声道:“我是放心不下,所以趁聂帮主尚在巴陵,赶来见你。”   聂天还用神地打量她,似是有所发现。讶道:“任后竟在担心聂某人?”   任青媞淡淡道:“正因聂帮主认为我不用担心你,这却正是我担心你的由来。”   聂天还皱眉道:“任后是否暗示桓玄会害我呢?”   任青媞叹道:“我对桓玄确有恨意,但仍不会下作至干挑拨离间的事,但有些话是不吐不快,便当是报答聂帮主收留我的情义吧!”   聂天还微笑道:“狡兔既然未死,我聂天还应该尚有被利用的价值,桓玄怎舍得害我?”   任青媞幽幽地道:“奴家就是担心帮主有这种自以为然的想法。帮主认为要杀你是一件易事吗?当帮主全力提防时,任何人要对付帮主,都要付出沉重惨痛的代价,动辄还惹来焚身之祸。故若我是桓玄,会选择在帮主最意想不到的时候,攻帮主的不备,以除去杨全期和殷仲堪之外另一个心腹大患。”   聂天还冷哼道:“任后当我第一天出来混吗?我怎会不妨桓玄一手,他的部队全在我的监视下,他动半个指头都瞒不过我。桓玄想暗算我,会是自讨苦吃。”   任青媞苦笑道:“帮主动气了,我是否该闭嘴滚蛋呢?”   聂天还瞪了她好半晌后,摇头道:“我没有生气,只是想告诉你,我一直都在提防桓玄,我和他的结盟是互相利用,根本没有道义可言。但若没有这个盟约,我到今天仍只能在两湖称霸,坐看大江帮耀武扬威。”   任青媞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话。   聂天还道:“请说下去。”   任青媞道:“在一般的情况下,谁都难以对付帮主。可是当帮主倾巢而出,一旦被截断返两湖之路,将成被驱离山林的猛虎,变成被犬欺的平阳之虎。帮主明白我的意思吗?”   聂天还从容道:“这个情况或许有一天会发生,但绝不在攻陷建康之前,这方面我自有打算。”   任青媞冷静地道:“帮主雄才大略,心中当然有全盘计划,容许我猜测吗?”   聂天还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皱眉道:“说吧!”   任青媞微耸香肩道:“当桓玄全力攻打建康之际,帮主将攻取荆州,变成另一个桓玄,那时就算桓玄成功攻夺建康,但已失去上游之利。对吗?”   聂天还沉声道:“这是桓玄的看法,还是你的猜测?”   任青媞目光投往烟雨中的洞庭湖,轻轻地道:“不论大江帮,又或两湖帮,都是桓玄的心中刺、眼中钉。桓玄并非一个有勇无谋的人,他借帮主之手除掉江海流,实为高明的一着。可是他有两大缺点──第一个缺点是好色;另一个缺点是疑心重。”   接着秀眸朝他瞧去,平静地道:“天下谁不晓得帮主是不甘臣服于人下的霸主豪强,以桓玄这么一个疑心重的人,绝不会让帮主坐收渔人之利。如果青媞所料无误,在毁灭两湖帮前,桓玄只会封锁大江,而不会直接攻打建康。”   聂天还冷然道:“你是指今次桓玄邀我攻打江都,只是要覆亡我两湖帮、引蛇出洞的奸计、哈!若是如此,我会教桓玄后悔。”   任青媞从容道:“我刚才说过,在帮主全力提防的当儿,攻击你的人肯定是蠢材。攻打江都,帮主处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优势,桓玄怎敢在这种时刻打帮主的歪主意。事情会发生在歼灭了杨全期和殷仲堪之后至进犯建康这段期间内。”   稍顿续道:“帮主虽然对桓玄的兵力部署了如指掌,可是对巴蜀的谯纵又如何呢?此人能独霸巴蜀,大不简单,其出身来历,更是神秘。谯家的崛起只是十多年间的事,看看以干归这等人才,亦甘为他所用,便知谯纵不止是一般世家大族。”   聂天还苦笑道:“你以为我会忽略谯纵吗?”   任青媞道:“帮主当然不会有此疏忽,但却肯定感受上没有我这般深刻。谯嫩玉可说是从我手上把桓玄硬生生的夺去,且是在干归饮恨建康的消息刚传入桓玄耳中的当儿,由此可见此女应变之速,不择手段的厉害,哪有半点像世族人家的正经女儿?且如果不是荒人故意泄露谯嫩玉行刺高彦的事,到今天帮主恐怕仍未对谯家生出警觉。”   聂天还现出深思的神色,好一会后点头道:“任后所言,全是实情。”   任青媞喜孜孜地道:“帮主终于听得入耳哩!”   聂天还讶然瞥她一眼,皱眉道:“你对谯家还有甚么看法呢?”   任青媞叹道:“先兄在世之时,一直有留意南方的情况,下了不少工夫,当时毛家的势力比谯家大得多,所以我们不大留意谯纵,谁想得到谯纵竟能于一夜之间把情况扭转过来,由此可见万不可轻视谯纵,否则将重蹈毛家的覆辙。”   聂天还拿起酒杯,一饮而尽。   任青媞默默的看着他,等他放下酒杯,柔声道:“你听过李淑庄这个人吗?”   聂天还愕然道:“当然听过,她不但是淮月楼的大老板,且是在建康五石散的主要供应者,令她变成建康最富有的女人。”   任青媞秀眉轻扬,像在自言自语般道:“我为何要提起她呢?因为先兄曾和她有一段情,一直以来,我们只当她是一个有办法的女人,从没有想过她在名利权势外尚另有野心,不过这个想法我已改变过来。”   聂天还讶道:“甚么事令你改变对她的看法?”   任青媞道:“当然与干归葬身淮月楼有关系,没有李淑庄的准确情报,干归如何能掌握刘裕赴淮月楼夜宴的事?照我猜李淑庄未必直接和干归有交情,但却与谯家有密切的关系。”   聂天还一呆道:“你这猜测非常管用,我的确是低估了谯家的实力。”   接着苦笑道:“听你说得我有点心神不定,我很久没有这种危机四伏的感觉。任后对我有甚么忠告呢?”   任青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如果我是帮主你,就拒绝出兵,随便找个借口,例如尚未准备充足,请桓玄把攻击殷、杨两人的行动,推迟半年。”   聂天还双目神光剧盛,盯着任青媞。   任青媞垂首道:“青媞要说的话说完哩!一切由帮主定夺。”   聂天还仍默不作声。   任青媞起立施礼,一声告罪,退出厢房去。   她刚离开,郝长亨进入房内,走到他对面坐下,以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聂天还道:“有甚么事?”   郝长亨道:“杨全期中计了。刚接到桓玄传过来的消息,杨全期的船队离开襄阳,赶往江都。”   聂天还讶道:“杨全期难道不晓得前一阵广陵江都因连场大雨,浸坏了农田,影响今年秋天的收成吗?”   郝长亨嘲笑道:“殷仲堪肯定会向杨全期隐瞒此事,好骗杨全期陪葬。这些所谓的名士,彻头彻尾是无行的文人。”   聂天还沉吟半晌,苦笑道:“长亨!你来帮我想想,如果我把与桓玄的约定置诸不理,按兵不动,会有甚么后果呢?”   郝长亨剧震一下,瞪着聂天还,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天还正容道:“我是认真的。”   郝长亨用心想了片刻,道:“首先我们会打回原形,从此势力难伸出两湖半步,失去了沿江所有新打下的地盘。而桓玄亦难圆他的帝皇梦。”   聂天还点头道:“你说出了我心中的想法。现时我们的情况,便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说不定大江帮还会趁此机会由衰复盛。皆因有荒人作大江帮的后盾。”   郝长亨道:“帮主不是真有这样的打算吧?”   聂天还叹道:“只是想想而已。自击杀江海流后,我们事实上已骑上了虎背,只有坚持下去,方有守得云开见月明的一天。”   郝长亨关切地道:“帮主在担心甚么呢?是否听到有关桓玄的事?”   聂天还道:“说来好笑,我担心的是一个我不了解的人,亦正因我不了解他,才感到忧虑。桓玄嘛!仍不被我放在眼内,否则我岂肯犯上与虎谋皮的大错。”   郝长亨不解道:“令帮主生出忧心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聂天还道:“就是谯嫩玉的爹谯纵。”   郝长亨松一口气道:“竟然是他。”   聂天还苦笑道:“只看你根本不当谯纵是甚么一回事,便可知谯纵掩人耳目的功夫如何成功。若不是得任青媞提醒我,我仍是如在梦中。一切依原定计划进行,但我们必须防桓玄和谯纵一手,否则将会阴沟里翻船,遇上不测之祸。”   郝长亨点头领命。   聂天还又道:“清雅有甚么动静?”   郝长亨笑道:“她最近又乖又听话,心情也很好,且出奇地一直留在别院里,少有见她外出。”   聂天还欣然道:“你使人去找她立即来见我,我有事要问她。”   郝长亨应命去了。 第三章 佳偶天成   海盐城外大兴土木,于城南码头区处设立临海的箭楼和木垒,大幅加强防守的力量。由于不断有败军逃来海盐,令兵力一直在增加,刘裕和屠奉三决定把防守的范围扩展往整个码头区,以背靠坚城的优势,在两边各挖出三道箭壕和陷马坑,只留下狭窄的通道,敌人来时只须守以强弓劲箭,便可稳如铁桶,使无它忧。原本部署在城墙的百多座投石机,半数被推至城南外,以加强岸阵的防御力。   五艘运载粮资的货船于卸货后立即开走,返回沪渎垒去,由四艘双头舰护送一程,余下的四艘双头舰仍泊在码头处。   海盐城的北府兵人人晓得眼前正是生死关头,兼之城内粮资充足,又对刘裕有十足的信心,故只要能走动的人,都落力投入到诸般防御工事,每建起一座箭楼,大家齐声欢呼,士气高昂,团结一致。   刘裕和屠奉三坐上帅舰“奇兵号”在海面巡弋,视察海盐一带水域和沿岸的形势,以拟定作战的策略。   在指挥台上,屠奉三仰观天色,道:“这几天天气颇不稳定,随时会下一场雨。”   刘裕点头同意,道:“这于我们有利亦有害,利于防守,却不利我们渡过海峡去接应会稽和上虞的兄弟。”   屠奉三笑道:“我却认为利多于弊。风浪是对战船的挑战,愈恶劣的天气,愈能显示战船的性能和驾舟者的本事,在这两方面,天师军是无法和我们相比的。”   刘裕扫视海峡另一边的海域,沉声道:“敌人的战船队虽是良莠不齐,可是在数量上却占了压倒性的优势,我们却是每失去一条船都对战斗力生出影响,形势并不乐观。”   老手的声音在后方响起道:“小刘爷有海战的经验吗?”   刘裕坦言道:“没有试过。”   老手来到他另一边,深吸一口寒凉海风,信心十足地道:“海战和河战根本是两回事。在海面作战,既没有顺流逆流之分,甚么铁链锁江、水中木栅、连船拦江、起浮桥、斗楼、立站椿那一套全派不上用场。海战讲的是风向、海流和潮汐涨退。在现今的情况下,我们根本不用怕敌人船多,皆因我有泊地而对方没有,只是这点,已令敌人不敢久战。在这样的形势下,决定胜败不在船只的多寡,而是对开战水域情势的掌握、战船性能的优异。在广阔无边、风高浪急的海战场上,我有把握只凭‘奇兵号’和沿岸军阵的助力,已可令敌人狼狈不堪,何况尚有八艘战力强大的双头舰助战。”   只听老手的语气铿锵有力,便知他对海战有必胜的把握。   屠奉三欣然道:“我完全同意老手的看法,那等于高手、低手之别,‘奇兵号’便像燕飞,只要敌人无法形成合围之势,试问谁奈何得了燕飞呢?”   老手傲然道:“天师军的所谓战船队,连低手的资格也称不上,只是一群从没有水战经验的生手,但我绝不会轻敌,只要他们敢来犯我,我老手会全力与他们周旋。”   刘裕听得轻松起来,问道:“假设敌人以战船封锁海峡对岸,我们又有甚么办法呢?”   老手欣然道:“这么宽广的海峡,敌人是没法封锁的,只要我们猛烈攻击,肯定可杀得敌人船翻人淹。海战以战船为首,天师军的战船队中称得上战船的只属少数,其它是由货船、渔舟凑合而成,且欠缺水战经验,小刘爷实不用为此忧心。”   屠奉三点头道:“敌人唯一的优点,就是船数在我们百倍以上,但这亦是他们最大的缺点,一旦失利,将会乱作一团,而我们则如虎入羊群,爱噬哪一头,那一头羊便要遭殃,全无侥幸可言。”   接着沉声道:“如果我所料不差,短期内天师军的战船必大举来攻,先以战船运兵和攻城工具,准备于城的两边登岸,从陆路进攻我们码头阵地,再以战船从海路正面硬撼我们,只要我们能定下针对性的反击策略,必可重创敌人。”   老手道:“小人有一个提议。”   对这水战高手的看法,两人都不敢不重视。   刘裕欣然道:“请你老兄直言无忌。”   老手欢喜地道:“刘爷真的没有架子,以前我在北府兵,很多事情看不顺眼,都是敢怒而不敢言。至于要说出心中的看法,更是想也没想过。哈!”   接着目光投往海峡出口处,道:“天师军不但船多,而且兵多,一旦让他们同时由水陆两路攻打我们,会令我们应接不暇。最好的方法,是不让他们有靠岸的机会。”   层奉三鼓掌道:“说得好!我亦有这个想法,只是怕力有未逮,弄巧成拙。”   老手一副当行出色的专家神态,道:“由于海盐有我们小刘爷助阵,徐道覆定会亲率船队来攻。以我的愚见,徐道覆乃智勇双全的人物,必先以船队牵制我们的战舰,令我们无法分身,始会把到陆上作战的部队送上岸。如果我们陷身于敌人这种战术里,将会处于完全的被动,极可能输掉此战。敌人当然不能在一时三刻之内攻下海盐,却可以破去我们在码头区的阵地,孤立海盐,断绝我们的海上交通,如此我们等若输掉这场仗。”   刘裕和屠奉三同时动容,想不到老手能说出这么有见地的一番话。   老手神气的续道:“我们拥有的优势,就是可以随时泊岸补给,敌人则一旦用尽矢石,便将无以为继,所以只要我们把九艘战舰分成两组,互相配合下利用广阔的海域,以游斗的方式对付敌人,可尽展我方舰队的灵活性,消耗对方的矢石。当我们从对方船舰的吃水深度得知何为运兵员和辎重的船队,便可择肥而噬之,保证可狠挫敌人的威风,令徐道覆难在海上称雄。”   刘裕和屠奉三齐声赞好,事情就这么决定下来,细节则由屠奉三和老手作更详尽的考虑和磋商。   ※※※   尹清雅开开心心地坐到聂天还身旁,道:“师傅有要事告诉雅儿吗?”   聂天还爱怜地道:“你不来找我这个师傅,师傅只好叫人去找你。为何近来那么深闺独处,竟没有踏出别院半步。是否生师傅的气呢?遂以此作无声抗议。你以前不是最爱往外闯的吗?”   尹清雅现出不依的神情,秀眉轻蹙地道:“师傅错怪徒儿哩!雅儿怎敢生师傅的气,我只是对出去走走提不起劲儿吧!真奇怪,在边荒当我遇到危险时,都会特别挂念着师傅和别院的生活,所以回来后,我真的想好好的休息。而甚么都不做,正是一种幸福,明白吗?到边荒差点便把我累死。”   往日聂天还最爱看尹清雅向他撒娇,不知如何今天却有点心酸的感觉。给任青媞提醒后,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就是杀死宿敌江海流。   没有了江海流对桓玄的制衡,他两湖帮对桓玄的利用价值急降下去,而更大的问题是大江帮在边荒得到重生,与他聂天还变成势不两立的死敌。   自成为两湖帮的大龙头后,他从来没有出过大岔子,当初答应与桓玄结盟,非是没想过兔死狐悲的情况,而是他根本不把桓玄这种世家出生的人放在眼内,致错估了他。   更想不到的是谯纵的出现,令他阵脚大乱,变成目前进退两难的局面。   如何才可以打破僵局呢?   尹清雅讶道:“师傅有甚么心事呢?为何以这种奇怪的眼光看雅儿?”   聂天还勉强挤出一点笑容,道:“因为我舍不得雅儿。”   尹清雅探手抓着他臂膀,摇晃道:“师傅说到哪里去哩!雅儿怎会离开师傅呢?师傅要南征北讨,雅儿便随师傅出生入死,贴身保卫师傅,作师傅最忠心的小亲兵。雅儿再不是昔日的尹清雅,我曾和最厉害的人物交过手,甚么燕飞、向雨田,通通不害怕。若再遇上楚无暇,肯定可杀得她弃甲抛戈而逃。我可不是夸口,不信放马过来,试试雅儿的功夫。”   聂天还一颗钢铁般坚硬的心,被尹清雅的小女儿情态融化了,哑然笑道:“你不再害怕杀人了吗?”   尹清雅打了个哆嗦,仍然强撑下去道:“为了师傅,雅儿甚么都不怕。”   聂天还双目射出爱怜的神色,轻轻摆脱被她抓着的臂膀,探手抚着她头顶,慈祥地道:“可是雅儿终有一天要嫁人,嫁了人后怎还可以留在师傅身边呢?”   尹清雅不知如何俏脸飞红,欣然道:“那雅儿不嫁人好哩!”   聂天还捏了她的脸蛋一下,然后把手收回。这是他当尹清雅仍是孩童时最喜欢的动作,自她长大后,已没有这么做,想不到今天一时感触,又捏她可爱的脸蛋,便像往昔欢乐的时光,倒流回来。叹道:“你这个丫头,想瞒过师傅吗?你如决定丫角终老,师傅第一个不容许。坦白告诉师傅,你是不是看上高彦那小子?”   尹清雅连耳根都红透,垂首嗔道:“师傅是坏人来的,怎可以问雅儿这般羞人的事。”   聂天还坦然道:“因为我再没有时间。”   尹清雅娇躯剧颤,抬头朝他瞧去,失声道:“师傅!”   聂天还像不晓得她在看他,目光投往窗外烟雨蒙蒙的洞庭湖,道:“你到边荒去之后,令我想到很多以前没想过的事。雅儿终于长大了,还为了情郎离开我。”   尹清雅听得差点哭出来,大嗔道:“人家只是出去散心解闷,最后不是回来了吗?高彦那小子──那小子也不是我的情郎,他──他只是朋友嘛!”   聂天还呵护的探手搂着她香肩,陪笑道:“师傅没有丝毫怪责雅儿之意。姻缘这种事非常奇妙,非是人力所能左右。坦白说,我对高彦一向没有好感,可是自得知谯嫩玉在精心布局下仍没法奈高彦的何,想法便改变过来。说到底,嫁他的人又不是师傅,怎到师傅来评定他是否好夫婿。我聂天还只是草莽之雄,并非世家之主,为徒儿挑婿绝不用讲甚么门当户对,只要雅儿喜欢便成,雅儿的眼光肯定错不到哪里去。”   尹清雅以难以置信的神色呆看着聂天还,试探地道:“师傅的意思是──”   聂天还断然道:“我的意思是雅儿爱嫁谁便嫁谁,纵使那个人就是高小子,我聂天还亦不会反对。”   尹清雅失声叫道:“这是没有可能的,师傅竟鼓励我去嫁给高小子,师傅是否在试探我?”   聂天还苦笑道:“这叫彼一时也,此一时也。雅儿你坦白点告诉我,是否想嫁给他呢?”   尹清阵脚大乱,粉脸通红,先点头又摇头,心乱如麻的低声道:“我不知道,和这小子在一起时确是刺激好玩,但嫁他是另一回事嘛!教雅儿怎么说呢?”   聂天还呆瞧着她,好一会后,柔声道:“我不是要你立即下决定,好好的和他相处多一段时间。所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以雅儿的冰雪聪明,终有一天会作出明智的选择。”   尹清雅愕然道:“和他相处一段时间?师傅是要邀那小子到两湖来吗?”   聂天还淡淡道:“刚好相反,我是要你到边荒集探访他。”   尹清雅一时说不出话来。   聂天还道:“此事必须保持机密,只可让你郝大哥知道。当我挥军江都,你则坐船到边荒集去。”   尹清雅嘴唇轻颤,半晌后凄然道:“师傅有甚么事瞒着雅儿呢?在这样的情况下,雅儿绝不会离开师傅,半步也不可以。”   聂天还哈哈一笑,道:“傻丫头,师傅纵横天下,谁人能奈何我?若我要你为我担心,我还用在江湖上混吗?我今次着你到边荒集去,首先是为雅儿的终生幸福着想,其次是我需要雅儿为我向荒人传达一个至关重要的口信,所以你不去是不行的。”   尹清雅泫然欲泣地道:“师傅你不要骗我,我晓得你遇上麻烦了,否则不会违背自己心意的要我嫁给高小子,更找些不是理由的理由来哄人家去边荒集。”   聂天还微笑道:“你太小觑师傅了。昨天我接到消息,果如雅儿所料的,荒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大破屯驻北颖口的燕军,斩杀宗政良和胡沛。只从这点,可看出雅儿看高彦这个人看得很准。比高彦有本事的人或许很多,但像他这般鸿福齐天的人肯定绝无仅有,我对他真的改观,这些话全出自师傅的肺腑,没有一字是虚言。”   尹清雅兴奋鼓掌道:“真的赢了哩!”旋又愁眉不展道:“师傅又遇上甚么麻烦呢?”   聂天还从容道:“要争霸天下,当然不会水到渠成那么容易,有所求必有所失,要我屈处两湖,作一个地方帮会的龙头老大,我聂天还是不会甘心的,不论结果如何,只要曾尽力尝试,我才会甘之如饴,只有这样,人生方有意思。”   尹清雅涌起不祥的感觉,颤声道:“师傅!”   聂天还道:“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只有雅儿。边荒集看似危险,事实上却是当今乱世中唯一的乐土、最安全的地方。除非慕容垂能击垮拓跋珪,否则谁到边荒闹事都要吃不完兜着走。”   尹清雅终于洒下热泪,扑入他怀里,饮泣道:“师傅说甚么都没有用,雅儿是不会离开师傅的。”   聂天还出奇的冷静,轻拍她背脊,笑道:“雅儿不要哭!快起来!我有很重要的事和你说,师傅要你帮一个大忙。”   尹清雅勉强坐好,神色凄凉。   聂天还以衣袖为她拭去泪渍,轻描淡写地道:“雅儿你帮我去告诉荒人,只要雅儿一天留在边荒集,我绝不会动寿阳半根毫毛。”   尹清雅一震道:“师傅!”   聂天还欣然道:“看师傅多听你的话,你告诉我不要去惹荒人,我便不惹荒人。你该高兴才对。”   尹清雅失声道:“那雅儿岂非要留在边荒集作人质?”   聂天还笑道:“不要说得那么严重好吗?谁舍得拿你去作人质,你的高小子第一个不容许。”   尹清雅瞪大美目,道:“那我甚么时候才能回家?人家会挂念师傅的嘛!”   聂天还道:“边荒集乃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地方,你的好朋友高小子更是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当你得到消息我和你郝大哥返回两湖,且与桓玄决裂时,雅儿便可以回家。”   尹清雅色变道:“桓玄要对付师傅吗?”   聂天还目光再投往洞庭湖,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将来的事,谁能预料呢?雅儿到边荒集后,必须忘掉边荒集以外的任何事,包括我和你郝大哥在内。从你踏足边荒集的那一刻开始,人世间的斗争仇杀与你再没有半点关系。好好的和你喜欢的人相聚吧!这便是雅儿对师傅的孝顺和最好的报答。” 第四章 众志成城   纪千千和小诗来到园内的小凉亭坐下,亭外雪絮飘飘。   小诗压低声音道:“已连续十多天没有见过皇上,不知到哪里去了呢?”   纪千千道:“你可以问风娘啊!”   小诗道:“我不敢问她嘛。”   纪千千皱眉看她道:“诗诗是希望皇上在这里,还是不愿见到他呢?”   小诗道:“当然不想见到他,他凶神恶煞的模样很令人害怕,把满城的人宰掉只像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可是我怕他离开这里,是率兵去攻打边荒集,所以很担心。”   纪千千心中一动,问道:“诗诗想念边荒集时,会记起谁呢?”   小诗俏脸微红,垂首道:“我甚么人都没有想。”又抬头朝她瞧去,讶道:“小姐一点都不担心吗?”   纪千千暗呼不妙,看小诗的模样,可能真的对高彦动了真情。她熟知小诗的性情,她虽或对高彦有意,论性情则各异其趣,是八辈子也扯不到一起的两个人。换了在正常的情况下,小诗绝不会钟情高彦。可是现在并非正常的情况,被软禁隔离之时,人很容易胡思乱想,而高彦恰好是小诗唯一可寄托精神的对象,令她对边荒集的驰想和怀念,有宣泄的出口。想象中的高彦,只是小诗心中的憧憬和幻象,并非真实的高彦。例如她会认定高彦爱上她,事实当然不是如此。   纪千千大感头痛,道:“诗诗还记得庞老板的烤羊腿吗?”   小诗兴奋地道:“当然记得哩!我从未吃过这么棒的烤羊腿,且是拿来手中大嚼,像个野人般吃东西。”   纪千千道:“庞老板的手艺在边荒集很有名哩!他酿的雪涧香,更是边荒第一名酒。”   小诗若有所思的微笑道:“嘻!庞老板,他的样子的确像大老板。”   纪千千生出希望,道:“庞老板是一个很有本事的人,不要看他外表魁梧粗壮,却有一双很灵巧的手,建筑和厨艺都同样了得。他对诗诗也很好哩!照顾得诗诗无微不至。”   小诗欣然道:“诗诗是叨了小姐的光,他们是爱屋及乌罢了。庞老板真奇怪,话也不敢多说句,与高彦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   纪千千终于抓到机会,笑道:“他只是不敢对你说吧!对着我和其他荒人,他不知多么威风,看他和高彦斗嘴便清楚了。”   小诗愕然道:“小姐扯到甚么地方去呢?”   纪千千耸肩道:“我扯到甚么地方去了?正如诗诗说的,高彦和庞义是判如天壤的两种人。高公子风流惯了,见到美女便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庞老板刚好相反,见到心仪的女子,反不知所措,只把心事藏在心底里。”   小诗呆了一呆,垂下头去。   纪千千知道该点到为止,岔开话题,转到别的事情去。   她晓得小诗会仔细思量她说的每句话,重温与庞义相处的每一个情景,以及他每一个神态。终有一天,小诗会发觉庞义比高彦更适合自己,只有在庞义身上,她的心才有着落之处。   ※※※   燕飞有一件事不明白,就是万俟明瑶对他和向雨田胜负的看法。   于万俟明瑶的立场来说,最理想的情况当然是燕飞命丧于向雨田剑下,那她便可以完成对慕容垂的承诺,功成身退,率族人返回大漠,再不用理中原的事。   同时她又可以向尚存的向雨田作出最残忍的报复,纵使把宝卷归还他,但向雨田晓得他杀死的竟是最敬爱师傅的唯一骨肉,肯定从此没法上窥天道。   可是若死的是向雨田,情况又如何呢?燕飞一直是被动的一个,就算事后晓得向雨田是生父的徒儿,由于他对墨夷明根本欠缺父子之情,虽或会心里感到不舒服,但他绝不会有向雨田的困扰。而万俟明瑶更没法向慕容垂交代。   万俟明瑶逼向雨田到边荒集取燕飞的人头,是有十足信心向雨田能完成任务。在她心中,不论燕飞在一年时间里武功如何突飞猛进,仍不是身具魔种的向雨田的对手,任她想象力如何丰富,亦想不到燕飞在这段时间内的遇合变化,那确是超乎人的想象之外。   可是经过他们昨晚的交手,燕飞不信万俟明瑶不动摇她原本的看法,她必须考虑败的一方是向雨田的可能性。   以万俟明瑶的性格,是不会坐以待“败”的,她会用尽一切办法,求取胜利。   燕飞暗叹一口气,目光投往前方,接着他奔过一座小丘,候鸟湖出现眼前,在日落的余辉下,仿如嵌在雪原的一块明镜。   ※※※   刘裕回到太守府的主堂,尚未坐稳,申永领一人来见。那人隔远见到刘裕,大喜若狂道:“小刘爷!还认得我张不平吗?”   刘裕骤眼瞧去,觉得有点眼熟,然后蓦地记起对方是谁,哈哈笑道:“我当然不会忘记在八公山的战友,如果没有你赶制出数万个碎石包,便没有淝水的大捷。”   两人同时趋前,四手紧握,有说不尽人事变迁的感慨,更有说不尽久别重逢的兴奋。   张不平本身是建康著名的巧匠,被谢玄征召入伍,任命为工事兵的头子。当年淝水之战,奉谢玄之命赶制成数万个假人,接着又不眠不休地率领手下赶造渡过淝水的碎石包,刘裕与他的交情,就是在这段紧张时间建立起来的,大家都明白对方是怎样的一个人,因为人的真性情会于这种非常时期自然流露。   张不平双目涌出热泪,激动地道:“玄帅没有选错人。”   申永在旁欣喜地道:“大匠本来带领二千工事兵负责修葺运河,设置渡头,建立护河的哨垒,岂知吴郡和嘉兴相继失陷,敌人又封锁了到无锡去之路,正不知逃往哪里去,闻得小刘爷在海盐,连忙率领全体手下来投。”   张不平在北府兵内有“活鲁班”的称号,人人尊之为大匠,故申永对他有此称谓。   刘裕心中一动,笑道:“张叔今次辛苦哩!”接着向申永打个眼色,表示要和张不平私下说话。申永会意,连忙告退。   刘裕亲切地挽着张不平到一角坐下,问道:“今次有多少人随张叔来呢?”   张不平傲然道:“听到是小刘爷坐镇海盐,人人雀跃,均感事有转机。说出来小刘爷也不相信,两千四百三十名兄弟,只有二十三人开小差溜掉,现在到海盐的仍有两干四百零七人。除了抛掉了笨重的工具,可随身携带的行头都带了来,否则如何为小刘爷效力?”   刘裕道:“你怎晓得我在海盐?”   张不平道:“往北之路被天师军封锁,西面有运河阻隔,且是敌人势力范围,往南则凶险难测,只好朝东闯。不瞒小刘爷你,我们只想逃离战场,希望避开海盐直抵大洋,再沿海北上。幸好沿途见到写着‘小刘爷在海盐’的指示牌,忙往海盐赶来。开头时还半信半疑,怕是刘毅诓人的招数,因为木牌有他的印记。到遇上小刘爷派出的探子,方知小刘爷确实在海盐。当然仍要见到小刘爷你才可作准。我们商量过哩,大家都同意若见不到你在海盐,到晚间立即开溜。哈!现在当然是另一回事,我还要赶着出去向各兄弟报喜。”   刘裕心忖刘毅自有他一套的办法,这么简单直接的方法,偏是他和屠奉三没有想过。忍不住问道:“琰帅刻下在会稽,为何你们不到会稽归队?”   张不平露出一个不屑的表情,哂道:“我们陷进今天这种田地,便是由这个目空一切的人一手造成,安公和玄帅的脸都被他丢光了。想玄帅在世之时,我们北府兵战无不胜、威风八面,哪想得到会有今天?”   刘裕道:“你看过我们在城南的阵地吗?有甚么话要说?”   张不平现出大匠风范,回复冷静的神色,沉吟半晌道:“小刘爷须先告诉我,在你心中,希望这个阵地可达到甚么效用?”   刘裕先把沪渎垒和海盐唇齿相依的形势详述清楚,然后道:“现在我们粮食丰盈,兵矢物资不虞匮乏,纵使大批兄弟来投,一年半载也不会出问题。当会稽和上虞失陷后,海盐将是怒海上一叶扁舟,敌人会从海陆两路大举来攻。但只要我们能稳守海盐,又令天师军无法封锁我们海路的生命线,我们便大有可能反败为胜。”   张不平叫绝道:“小刘爷不愧是玄帅指定的继承人,只是巧夺沪渎垒的奇着,便大有玄帅斗智不斗力的作风。现在我更有信心哩!小刘爷放心把海盐防御工事交给我处理,我有信心令海盐稳如铁桶,任敌人猛攻猛打,亦攻不入海盐半步。”   刘裕大喜道:“海盐的防御工事,就由张叔全权负责,趁现在天师军阵脚大乱,不知要先攻海盐还是会稽的当儿,请张叔视察海盐的形势,让各兄弟好好休息,明天才投入工作。”   张不平叹道:“小刘爷真的能体恤我们,换了琰大少,哪管你累不累。”   刘裕和他一齐起身,挽着他往大门举步,道:“我要亲自向诸位头领说明张叔的权责,职份分明,才不会出乱子。”   张不平心悦诚服的随他去了。   ※※※   燕飞立在湖边,看着太阳没入西山去,天色渐转昏沉时,想到另一个问题。   那关乎到事后的情况和其影响。   假如他被向雨田“杀死”,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呢?万俟明瑶会依诺把宝卷归还向雨田,同时向他透露真相,令向雨田终生抱憾,练不成种魔大法。   接着她会派人知会慕容垂已杀死他燕飞,完成了诺言,从此慕容垂的事与秘族再没有任何关系。   慕容垂会有何反应呢?   慕容垂会派人查探此事,如果他确定燕飞已死,将于冬季结束的时候,全力反击拓跋珪,且再不把边荒集放在心上,而这将变成慕容垂最严重的失误。当然燕飞必须诈死。这方面该不成问题,因为在与慕容垂决战前,他要到南方解决两道难题,令边荒集没有后顾之忧,好能全情投入与慕容垂的战争去。   首先,他须助刘裕应付魔门的手段。   他再不敢小觑魔门,只看凭他和向雨田两人连手之力,还依赖一点幸运的成分,才能杀死鬼影,便知魔门中人多么难应付。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魔门正全力支持桓玄,刘裕只要稍有疏忽,将会败得很惨。不论在公在私,他都不会坐看刘裕被魔门弄垮的。因刘裕的成败,直接影响到边荒集的安危。   其次他必须解决他与孙恩之间的事。   孙恩现在对天师军的事不闻不问,一心只想从他燕飞身上得到开启仙门的方法,可是若天师军面对存亡的难关,孙恩对由自己一手创立的天师道是否仍能坐视不理呢?孙恩一天未破空而去,仍有人的七情六欲,如果他再插手天师军的事务,会是刘裕最大的威胁。   刘裕于北府兵,有点像他燕飞和边荒集的关系,一旦刘裕出事,北府兵会不战而溃,而燕飞是绝不会容此事发生的。   练成黄天无极的孙恩,变成了近乎没法杀死的人,这样的人,会是多么可怕的一个刺客。   所以他必须杀死孙恩。   一天孙恩的威胁仍在,他营救纪千千主婢的计划都存在未知的变量。   但他有能力杀掉孙恩吗?   直到此刻他仍没有信心和把握。不过只要想想没有孙恩的世界,会是多么美好,他便下决心不论如何艰难,也要除此死敌。   且他须把主动抢到手上,若让孙恩刺杀刘裕成功,他才动手,便悔之已晚。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孙恩的可怕。   就在此时,他感应到向雨田正在不住接近。   但仍找不到万俟明瑶的踪迹。   燕飞目光投往小湖另一边临岸的雪林,天地一片宁和。   ※※※   拓跋珪一马当先,领着二千战士,全速赶往平城,紧迫在他后方的是楚无暇。   他们日以继夜的赶了五天路,可望于今晚午夜前抵达平城。   击退宿敌赫连勃勃后,他对未来更有信心,对复国充满了希望。他深信燕飞一到,将可解决秘人的问题,余下的便是和慕容垂决一死战。   开始时,他对纪千千这神奇探子在他与慕容垂的斗争里能起的作用,仍是不明就里、半信半疑的,但当他瞧着赫连勃勃当夜领军来偷袭盛乐,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   只要想想没有纪千千的情报,情况将会是完全相反,便知纪千千这神奇探子举足轻重的作用。   一直以来,慕容垂都是以奇制胜,令人防不胜防,总是被他牵着鼻子走,直至被他彻底覆灭,仍不知在何处出错。   可是当他和燕飞透过纪千千,完全掌握了慕容垂的计划,敌人的奇兵便不再是奇兵,而变成是自寻死路。   当然!   在战场上交锋,胜败的因素错综复杂,难以预料,但至少他拓跋珪可选择在最有利的优势和条件下与慕容垂对决。   唯一须担心的是慕容垂把纪千千留在后方,那纪千千将没法供应有关慕容垂最新动向的消息。   他必须和燕飞好好想出一个办法,令慕容垂不敢把纪千千留在后方。   寒风迎面吹来,夹杂着丝丝雨雪。   楚无暇赶上去道:“又下雪了,我们是否该停下来,以躲避风雪呢?”   拓跋珪道:“平城在两个时辰的马程内,回到平城,想休息多久都可以。”   楚无暇道:“我不明白为何要这么急着赶回去,最怕是秘人埋伏前方,我们可能要吃亏的。”   拓跋珪笑道:“我专挑平野之地走,正是要教秘人无法偷袭。当他们的探子看到我们时,我们已像一阵风般远去了。知道吗?这是马贼的战术,而我拓跋珪,一直是最出色的马贼。”   楚无暇娇笑道:“族主不单是最出色的马贼,且是最出色的情郎。”   拓跋珪朝她瞧去,这美女及时的向他抛了一记媚眼,登时令他心中一热,更添这句语带相关的话的挑逗性。摇头苦笑道:“不要惹我!在行军时,我是绝不会想女人的。”   楚无暇笑道:“族主的心情很好呢!”   拓跋珪不再答她,心忖自己的心情的确很好,且是前所未有的那么好,现时的成就,是从没有可能里争取回来的。而他面对的敌人,是北方胡族里近百年最了不起的统帅,只要能击败他,北方的天下还不是他拓跋珪的囊中之物吗?   忽然他想到刘裕,他在南方的表现,是否及得上自己呢?   漫天的风雪,把马队卷入白茫茫的天地去,太阳最后一抹夕光,消没在雪原西面的地平处。 第五章 求死之战   向雨田直抵燕飞前方丈许处,双目闪闪生辉地打量他,颇有故友相逢的雀跃欢欣,但也揉集了不安、犹豫和惶恐的情绪。   两人的心情是心照不宣。   燕飞心中苦笑。以前不论如何讨论此“死生”大计,都只是止于空谈猜想,从理性的角度去揣测可行性。但现在真的面对死亡的一刻,人对死亡的本能恐惧,立即取代了理智,那种感觉,实难以言宣。   阳神是杀不死的。这是由安玉晴首先提出来的,但说到底仍只是道家典籍内的一种说法,既无从稽考,更无法验证。如果这说法根本是无中生有的话,那他只能到地府里去后悔──如果地府真的存在。   死后的情况,是无法证实的,因死去的人,从没有回来告诉我们死后是怎么一回事。   他燕飞可以是唯一的例外吗?   燕飞镇定下来,问道:“明瑶呢?”   向雨田扫视星辉映照下的雪原和小湖,双目射出忧郁伤感的神色,平静地道:“以明瑶的性格,肯定不会错过我们的决战,更想为我们收尸。唉!照我猜,她不单要杀你,还要杀我。她会想到,不论我们谁人胜出,另一人肯定负上重伤,她便可捡便宜了。”   燕飞道:“她会否忽然插手,与你连手夹击我呢?”   向雨田沉声道:“这正是我最害怕的事情。由我杀你,我会懂得分寸,绝不会过度损害你的身体。但如果下手的是明瑶,情况将失去控制,以她现在对你的恨意,她会令你全身没有一分完整的地方,纵然你确实能复活过来,也只是一个废人。”   稍顿续道:“所以我向她发出警告,如果她敢插手,我会掉过头来和你连手对付她,一切后果由她负责,她是聪明人,该不会这么愚蠢吧!”   燕飞欲语无言,死亡实在太可怕了,如果他无法复活过来,千千怎么办?想想也教人不寒而栗。   但现在他可以反悔退缩吗?   向雨田心不在焉地道:“唉!燕兄!坦白地告诉你,我杀人从来不会手软,更不知害怕为何物。但现在我真的感到很害怕。怕下不了手,怕你人死不能复生,恐惧便像汪洋大海般把我淹没。若真的铸成不能挽回的恨事,是我向雨田负担不起的。”   燕飞完全明白向雨田的心情,自己这当事者亦是惴惴不安,胡思乱想到无数后果严重至错恨难返的可能性。   例如安玉晴指出自己上次被孙恩“击毙”后,因阳神归窍致能复活过来,可是天才晓得在复生一次后,这种情况能否重复,会不会有第二次的死而复生。谁可以有肯定的答案?   自与向雨田定下此计后,燕飞从没有认真的去思索这方面的问题,现在却是不得不去想,因为事情正迫在眉睫。   只恨燕飞并没有另一个选择,他的“死”是唯一能解开眼前困局的办法。   燕飞硬把惶惑压下去,鼓励向雨田道:“正如我以前说过的那样子,我若真的死去,是我的想法出错,与向兄没有任何关系,向兄不必为此内疚。”   向雨田苦笑道:“话当然可以这么说,但你和我都心知肚明,若你不是为我取回宝卷一事着想,实不用行此冒上‘死险’之计,你道我怎过意得去呢?”   燕飞摇头道:“这只是我们希望达致的其中一个效果,最重要是令明瑶心甘情愿的领族人返回沙漠,而除了这个以身试死的方法外,我再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向雨田颓然若失,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后,向雨田低声道:“你感应到她吗?”   燕飞环顾八方,缓缓道:“真奇怪!她是否没来呢?”   向雨田目光投往小湖另一边黑压压的一片雪林,若有所思地道:“她今早来找我,说出与你约定的时间和地点后,不愿多说半句的便离开了。她表现得出奇地平静,我不觉得她有任何情绪的波动,有些儿像我和你是与她没有相干的两个人,我的警告也不知她有没有听进耳内。唉!坦白说,我从未见过她那样子的神情,令我有点心寒。”   燕飞点头道:“因为她心中已有决定,所以变成这个样子,没有人可以改变她了。”   接着又微笑道:“不理她有任何想法,任她千算万算,绝对算不到我们有死而复生之计,这是诸葛武侯复生也预料不到的事,对吗?”   向雨田倒抽一口凉气,怵然道:“你是计在必行的了。”   燕飞苦笑道:“你想到另一个办法吗?”   向雨田道:“且慢!如果明瑶并不在附近,我杀了你之后会出现很多问题,例如──”   燕飞截断他道:“对自己有信心一点行吗?早先你不是说过肯定她会来吗?你只是在找逃避的借口。”   向雨田叹道:“怎到我不害怕呢?万一你真的死了又如何?或许上次你能复活过来,与甚阳神并无关系,只因你根本未死。他奶奶的,真正的情况,谁都不晓得。你的计策如能成功,确是千古以来最佳妙计,可是风险实在太高,后果我恐怕承受不来。”   燕飞猛下决心,断然道:“我们再没有回头路走,眼前情况更是得来不易。今次我们是名副其实的必须置生死于度外,来个生死对仗,让我燕飞看看你向雨田的魔种,如何厉害?”   向雨田双目一眨也不眨地瞪视着他,精光逐渐凝聚,杀气渐盛。   燕飞暗叹一口气,“受死”的滋味确实令人难受不安,而他尚另有一个未对向雨田透露的理由,就是通过死亡,去解决他和万俟明瑶之间的恩怨情仇,若真欠了万俟明瑶的情债,如此为她死一次,该本利归还了吧!   “锵!”   向雨田的怀古剑出鞘横扫燕飞,乍看似是平平无奇,可是配合他的步法剑劲,却有令人躲无可躲的威势,确深得大巧若拙之旨。   燕飞潇洒轻松的祭出蝶恋花,以拙对拙,挥剑挡格。   “当!”   两剑像磁石吸铁般黏在一起,接触时爆起耀眼的火花,两人立处的雪地像被暴风刮过,雪粉往四外激溅。   剑击声回荡于小湖和雪野上的广阔空间,天上星光也似黯然失色。   倏忽间,燕飞化去向雨田透剑攻去的五重真劲。   剑分。   向雨田往后移两步,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再不是先前好友交心的友善模样,双目精芒闪射,逐步把体内真气的运转推上高峰。   如果万俟明瑶正在旁窥伺,肯定不会认为他是在弄虚作假。   高手交锋,特别是像他们这般级数的高手,根本没有留手的可能性,否则其中一方,非死即伤。   事实上向雨田是否全力以赴,是无法瞒过万俟明瑶的,因为她太熟悉向雨田。   怀古剑遥指燕飞,不住颤震。   燕飞心中暗赞,向雨田不愧是魔门新一代最出色的高手,一旦下决定,立即抛开一切令这决战毫无作样的进行。   如何可以制造令向雨田能杀死自己的错失呢?这一刻他仍无主意,只能见机行事。   怀古剑不住吐出一丝又一丝的剑气,紧如蜘蛛结网的把他遥遥缠着,如此剑法,确是闻所未闻。   最令人骇异的是这个由剑气织成的气网,不但令燕飞欲退不得,还大大影响他移动的灵活度。   向雨田的脸容变得无比冷酷,眼睛射出森冷的寒光,完全不含任何情绪。此刻的燕飞在他心中尽管不是没有生命的死物,也肯定是待宰的猎物。   魔种!   燕飞清晰无误地感应到他的魔种。在向雨田催发魔功下,魔种似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开始活跃,同时主宰了向雨田的灵智,令他变成了无情的魔君,一个可怕的对手。   这方是向雨田真正的本领,由此可知,上次向雨田与他交手,实是处处留有余地。   燕飞哈哈一笑,意随心转,气应意行,自然而然生出一个由太阴真水形成的气场,抵消了向雨田向他发射的剑气。   缠身的剑劲全告断折。   向雨田发出如龙吟于深渊的呼啸,起始时仅可耳闻,旋即变成如暴雨狂风般,充天塞地的惊人啸叫,同一时间向雨田旋转起来,怀古剑化为绕身疾走失去了实体的光束,就于此虚实难分的当儿,光芒离体而去,挟着令人如入冰窖的寒冷劲气,横空直击燕飞。   燕飞一剑劈出,蝶恋花正中怀古剑的锋尖。   “叮!”   火星迸发。   两人触电般后退,拼个势均力敌,旗鼓相当,谁都占不上分毫便宜。   向雨田疾退往三丈开外,剑锋仍是指着燕飞,大喝道:“如果有别的选择,我向雨田绝对不愿与燕兄生死相搏,可惜造化弄人,今夜我们只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如果胜的是我向雨田,我定会好好安葬燕兄。”   燕飞心中一阵感触。   表面上向雨田虽像变成无情的敌人,事实上仍保存着一点不昧的灵智。这番话是说给万俟明瑶听的,怕的是燕飞死后,万俟明瑶会残害燕飞的尸身。   另一个想法同时占据他的思域,向雨田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不会做无的放矢的蠢事,他说出这番话来,是肯定可以传入万俟明瑶耳内去,这么说他该是感应到万俟明瑶,为何自己却一无所觉呢?   燕飞心中懔然,晓得自己在死亡的威胁下,精神大受影响,致无法臻达阴神与阳神合一的至境。   此时再不容他分心胡想,向雨田又有变化,且是最诡异莫名、使人震骇的变化,尽显魔种的离奇怪诞。   只见向雨田身体外露的部分,看得见的如头脸和手,竟忽红忽白,不住更迭,变换的速度不住加快,到最后便迅速地以红色和白色闪烁着,情况令人打心底生出寒意。   燕飞知他正施展催发魔种潜能的霸道功法,如此可更使万俟明瑶深信他们在进行生死决战,且可把分出胜负的时刻提早发生,不用苦苦缠战。   向雨田只能凭此看家本领,方有能力攻燕飞一个措手不及,把燕飞干掉。   向雨田的剑气亦生出变化,一道一道的剑劲,像重重浪涛般卷涌而至,威力不住加剧增强,惊人之极。   际此对手即将发动最狂猛攻势的关键时刻,燕飞的心神不得不凝聚集中,就在此时,他终于感应到万俟明瑶。   万俟明瑶的精神完全贯注在他身上,虽然他没法掌握她的位置,却清楚她不住接近。   他醒悟过来,晓得自己所料无误,万俟明瑶是要和向雨田夹击他,亲手杀死他这个负心汉,达致她希望中的最理想效果,一举毁掉他和向雨田。从来她都是为求成功,不择手段的人,这性格并没有改变。她昨夜与燕飞交手后,判断出向雨田没有独力杀他的本事,遂作出这个不理会向雨田是否同意的决定。   向雨田杀他,又或是由万俟明瑶下手,正如向雨田所说的,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   他万一真的死掉,又或纵然复活也变作废人,会有甚么后果呢?   燕飞心中一颤,不敢再想下去,但却晓得心中生出怯意,精神同告失守。   气机牵引下,被向雨田推上巅峰状态的魔种如狂风雨暴般爆发,向雨田的怀古剑化作漫空芒点,搂头盖脸地向燕飞洒去。   燕飞当机立断,明白眼前此刻绝没有恐惧或杂念容身之所,他“死”也要死得有超高的技巧,否则若全身经脉断裂、五脏六腑俱碎、骨骼断折,复活过来也要后悔作人。   燕飞心神重归于一,晋入晶莹剔透、八面玲珑的守心至境,一时敌我俱忘,日月丽天大法全力展开。   剑击之声不绝于耳。   向雨田化为一个没有实体的鬼影,宝剑可从任何角度、位置攻去的死亡威胁,以水银泻地、无隙不窥的猛攻狂击,朝燕飞攻打。   即使换过不是“一心求死”的情况,在向雨田如斯惊天地、泣鬼神的骇人攻势下,又于不能施展小三合的终极剑法的情况下,燕飞只有见招拆招的份儿,一时无法反击。   候鸟湖旁的岸上,被剑击和剑气破空之声填满了,交手处方圆三丈的雪野,雪花被气劲刮得冲天而起,直卷星空,狂风暴雪因两人而发生。   燕飞没法分心去想其它事,更无法掌握万俟明瑶的位置,只知若让情况如此发展下去,后果不堪想象。   问题不在向雨田,而是万俟明瑶,这个他曾深爱过的美女。   燕飞连挡向雨田百多下剑击后,倏地施展独门手法,先以纯阴之气化去向雨田破空而至的一剑,旋又疾运纯阳之气,硬把向雨田震开。   向雨田退开两步,叫了一声“好”,重整阵势,又一剑搠胸而至。   千辛万苦下,燕飞终于争取到可决定成败的一线空隙,而他能否“安然复生”,还看此刻。向雨田已全神投入战斗去,再没法掌握万俟明瑶的动向,一切全要倚赖自己。   死亡确是可怕,可是他必须接受,因这是唯一的选择。   燕飞长笑道:“向兄技穷哩!”   这句话不是说给向雨田听的,目标是万俟明瑶,点醒她动手的时机到了。   蝶恋花闪电击出,命中怀古剑锐气最盛的剑锋。   两人同时剧震。   向雨田喷出一口鲜血,断线风筝似的往后抛跌。   燕飞比他好不了多少,眼耳口鼻渗出血丝,身不由己的往后跌退。   “哗啦!”   水声骤响,万俟明瑶从水中弹射而至,足尖点在岸旁一块石上,闪电般挪移往燕飞身后,双掌穿花蝴蝶般,连续七掌拍在失去势子的燕飞背上。   仍在跌退当儿的向雨田看得睚眦欲裂,狂喊道:“不要!”   每一掌拍在燕飞背上,燕飞都喷出一口鲜血,变得像个无法自主的布偶般往前方跌去,蝶恋花亦坠跌地上,最后他“蓬”的一声仆在雪地上,扬起一阵雪屑。   谁都晓得燕飞失去了所有生机。 第六章 春蚕到死   燕飞早猜到万俟明瑶不会错过这唯一下手杀他的机会,而他正蓄势而发,阳火阴水融合而成的真气严阵以待。他不但要捱过万俟明瑶的掌劲,保持身体的完整,还要借万俟明瑶练得另一奇招。只有通过死亡,他方可真正的掌握玄之又玄的阳神,当他确能死而复生,他便可说是练成水里火发,火中水生,超越了死亡的奇术。   万俟明瑶毫不留手的第七掌拍在他背上,他的心脉终不堪冲击,应掌折断。   燕飞最后一个意念,就是他被曾深深爱过的女人亲手杀死了。   天地初开,阴阳分判。   忽然间,燕飞再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像化作以千万计的微粒,朝上腾升,那是一种绝对没法形容、从没有经验过的感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只是剎那的光景,他发觉正置身于一个奇妙的位置,在某一高处俯瞰自己躺在岸旁雪原上的遗体,向雨田就跪在他燕飞的遗体之旁,而万俟明瑶则站在另一边。   一个明悟在心中升起──他死了。   一切变得无比的清晰,天地亮了起来,当他想看清楚自己遗体时,向雨田正把自己的遗体翻转过来,而他则在数尺的距离,看到自己失去了生命沾满血渍的苍白脸容,既熟悉又像非常陌生。   景象逐渐模糊,奇异的感觉在思域内蔓延,其他的人或物褪变而成对他没有意义的背景,他再不在意他们在说甚么,又或做甚么。他隐隐记得以前他是属于这个渐转模糊的世界,而唯一的联系只是躺在白雪上的躯壳,还好像有些事尚未完成。   接着他感到自己朝无限的空间扩展,先前的景象消失无踪,再没有时间的限制;没有肉体的拘束,一切自然转化,他就像被释放了,灵体终于达致大自在的境界,他再掌握不到自己是谁。一切有待重新的认识和探索,再次体验所有的起始和终结,以及了解起始与终结之间的一切。   下一刻他感觉到无数的星辰,及星辰之外的无限远处,他感到与天地浑融为一,共同作着不知从何时开始、何时终结的运转。   就在此刻,他听到像来自遥不可及的远方传来的呼唤。   他听到“纪千千”三个字。   向雨田缓缓从燕飞的尸身旁站起来,神色木然的盯着万俟明瑶,沉声道:“你可知道自己干了甚么?”   万俟明瑶身穿黑色水靠,背着个小包袱,湖水仍不住从她湿透的身上流下来,滴在雪地上,她神色清冷平静,冷冷瞅着向雨田,似乎燕飞的死和她没有半丁点关系。   向雨田双目射出悲愤神色,厉喝道:“回答我!”   万俟明瑶淡淡道:“你和他是否串谋来对付我?”   向雨田勃然大怒道:“人都死了,是否串谋还有关系吗?你这个愚蠢的女人,你知道自己做了甚么蠢事吗?从小到大,你想到的只是自己,从没有为别人着想过。你根本没有爱人的资格,因为你只爱自己。天呵!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万俟明瑶半点也不像刚杀了人的凶手,花容静如止水,美如一朵脱俗的白莲花,冷然道:“你骂够了没有?”   向雨田愕然无语,俯首审视燕飞,双目射出哀痛的神色,心忖自己怎会这么愚蠢,竟容燕飞去冒这个险。此时的燕飞,与其他死去的人没有任何分别。   万俟明瑶解下背上的小包袱,挥手朝向雨田掷去,道:“接着你的鬼东西。”   向雨田自然而然的双手接个正着,感到小包袱内裹住的正是藏有《道心种魔大法》下卷的铁盒子。可是心中却没有丝毫得宝的兴奋和欣悦,只有铸成大错的失落和心灰意冷。   万俟明瑶柔声道:“你一直知道他是谁,对吗?”   向雨田颓然道:“我不想说话。”   万俟明瑶露出凄凉的笑意,道:“你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哩!难道不感到快慰吗?不过不论你心中是苦是甜,与我万俟明瑶再没有半点关系。你走吧!”   向雨田失声道:“你要我走?”   万俟明瑶平静地道:“以后我再不管你的事,你也不要来管我的事。”   向雨田露出疑惑的神色,盯着她沉声道:“你想干甚么?”   万俟明瑶淡淡道:“都说我的事不到你管,你既得到梦寐以求的东西,还留在这里干嘛?快给我滚。”   向雨田厉喝道:“你想干甚么?”   万俟明瑶往腰后一抹,手上多了一把亮铮铮的锋利匕首,锋尖蓝光闪闪,显是淬了剧毒,接着双手握着匕首,指着自己的心窝,目光落到燕飞尸身处,凄然道:“我欠了他一条命,只好以自己的命还他,如此两不相欠。”   向雨田剧震急喝道:“且慢!”   万俟明瑶苦笑道:“不论你说甚么,都不会令我改变。太迟哩!一切都太迟了,现在纵然你把那害人的魔卷撕成碎粉,以示回到我身旁的决心,也改变不了我的决定。你该清楚,我万俟明瑶决定了的事,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我已失去了再爱一个人的力量,生命对我再没有意义,一切都随燕郎去了。”   向雨田二话不说地跪倒在燕飞身旁,把燕飞的尸身扶起来,摇晃着道:“燕飞!快回来!我的老天爷!求求你立即活过来。”   万俟明瑶呆瞪着向雨田,失声道:“你是否疯了?”   向雨田伸手不住拍打燕飞左右脸颊,悲呼道:“燕飞!燕飞!给我一点反应。”   万俟明瑶轻柔深情地道:“我死了之后,你可否把我们同葬一穴,这是我对你最后一个请求,不要令我失望。”   她的一双秀眸射出怜惜的神情,轻轻道:“人死不能复生,不要再打扰他的宁静好吗?何况燕郎不会寂寞,我会好好的陪伴他。”   向雨田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怒吼,狂喝道:“燕飞!为了纪千千,你必须回来。”   两手一松,燕飞躺往地上去。   万俟明瑶现出一个哀莫大于心死,失去了一切的神情,然后闭上眼睛。   蓦地向雨田急叫道:“我的娘!我的老天爷!”   万俟明瑶睁开秀眸,眼前的情景顿令她目瞪口呆,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双手再拿不着匕首,娇躯剧颤下,匕首掉到脚前的雪地去,而她则双腿一软,坐倒地上,一时天旋地转,再不明白眼前发生的异事。   向雨田变了另一个样子,双目奇光闪烁,重新把燕飞扶起,发了疯的兴奋叫道:“燕兄!燕兄!你成功哩!”   燕飞口鼻回复呼吸,辛苦的睁开眼睛,眼神茫茫,似是视而不见。   向雨田目光投往万俟明瑶,见她一脸迷惘地看着他们,忙向燕飞道:“燕兄!燕兄!快醒醒!你终于阳神归窍,活过来哩!”   燕飞眼神逐渐凝聚,倏地张口喷出一团血雾,探手搭着向雨田肩头,挺起身体,咳着道:“好险!差点不肯回来。”   向雨田愕然道:“不肯回来?”   燕飞像此时方发觉万俟明瑶跌坐于丈许外的雪地上,神情错愕。   两人目光接触,泪珠从万俟明瑶眼角泻下来,顺着脸颊滴在她的水靠上,与湖水混和。   燕飞询问的目光投往向雨田。   向雨田颓然坐下,不住喘息,由于催发魔种,他真元损耗极巨,刚才全凭一股因燕飞“惨死”而来的悲愤激动支持,现在燕飞死而复生,他松弛下来,立告不支。   向雨田向燕飞点点头,又摇摇头,一副不知从何说起的神态,旋又像记起甚么似的,探手把给抛在一旁的小包袱拿起来收入怀里。   燕飞再望往万俟明瑶,看到了她身前雪地上的匕首。   寒风徐徐吹来,候鸟湖旁的雪原一片宁静祥和。   万俟明瑶犹挂泪珠的俏脸现出一个凄迷的笑容,轻轻道:“我是否在作梦?燕飞你究竟是人还是鬼?”   向雨田抢着代他答道:“这是燕兄他的一种奇异功法,可以假死过去。我们的确是合谋对付你,却是为了你好。”   万俟明瑶双目填满疑惑的神色,接着垂下螓首,轻柔地道:“我输了!”   这句话完全出乎两人意料之外,更想不到会从她的口中说出来,听得面面相觑。   万俟明瑶取回匕首,插到后腰去,缓缓站起来,秀眸射出无限欷歔缅怀的神色,柔声道:“我的心情从来没有过像此刻这么平静。两段刻骨铭心的爱情,都在今夜结束。现在我唯一的愿望,就是快点回到沙海去,其它的一切再与我无关。”   接着美目深注的瞧着燕飞,道:“虽然我和你的事情已经了结,我更清楚你心中爱的是谁,但至少你应该不再怀疑我对你的爱。在我的心中,拓跋汉已被我亲手杀死,以后的燕飞与我再没有任何关系。”   燕飞皱眉道:“你如何向慕容垂交代呢?”   万俟明瑶从容道:“我会使人通知他,我们已尽了力,但任务还是失败了,我们再不会插手。别了!”   说罢掉头便走,迅速远去。   两人仍坐在雪地上,你眼望我眼,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后,向雨田双目奇光闪闪,急不及待的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还以为你死定了,明瑶每一掌拍在你的背上,便如拍在我背上那样,你怎可能仍像个没事人似的?你真的没有事吗?现在感觉如何?”   燕飞答道:“我的感觉很好,那是再世为人的感觉。刚才明瑶是不是要自尽?”   向雨田把早先的情况道出来,然后道:“你真的死去了吗?”   燕飞点头应是,道:“刚才实是险至极点,化为阳神后,我对这人间世的记忆和感情迅速消退。他奶奶的,那种与宇宙万物同游的感觉真的是无比动人,令人再不想回到这个臭皮囊里来,便像鸟儿从囚笼脱身,振翅高飞后永不想重返笼里去。幸好我听到你在喊纪千千,记忆重流入我阳神的意识去,令我抛开一切的回来。若你唤迟一点,我恐怕再听不到。”   向雨田兴奋难禁地道:“你以事实证明了人的存在并非到坟茔而止,他娘的!这是对我最好的激励,希望我的魔种等同你的阳神。哈!你现在感觉到自己和死前有甚么分别呢?”   燕飞微笑道:“你觉得我有不同的地方吗?”   向雨田坦然道:“表面看,真察觉不出有甚么不同之处,你仍是原来的模样,说话的神情语调仍是之前那个燕飞。可是真奇怪,我总感到你不同了。”   燕飞欣然道:“不同处在于我曾经历过死亡。上一次是胡里胡涂的,像发了一个梦,梦醒便活过来。今次则是清清楚楚自己死掉,而肯否回来,可以由自己作主。”   向雨田不解道:“为何会有这样的分别?”   燕飞道:“上次和今次的分别,在于上次我归西之时,阴神和阳神尚未能结合为一,肉体的死亡,令依附它而存在的阴神也步上灭亡之路,全赖阳神自动归体,令阴神回复生机,接上断去的心脉,因而能从死中复活。今次我的阴神阳神二合为一,所以当我离开躯壳,也带着生前的回忆片断,拥有一点不灭的灵智。这是我可以想出来最好的解释,至于事实是否如此,恐怕只有老天爷晓得。”   向雨田目光投往万俟明瑶消失的方向,点头道:“我要仔细的想一想。无论如何,你证明了人是有可能超越死亡的。这将会是你我之间最大的秘密,而这秘密亦令我们成为最知心的朋友,是名副其实的生死之交。”   燕飞提醒道:“你不想看看包袱内装的是否你的宝卷吗?”   向雨田摇头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明瑶是不会骗我的。唉!我从未见过她那样的神情。”   燕飞想起万俟明瑶,叹了一口气。   向雨田颓然道:“明瑶肯认输收手,是最好的事。她真正爱的人再不是我向雨田,也不是你燕飞,而是拓跋汉,你和我终于脱离苦海。对吗?”   燕飞道:“经历过死亡后,我对佛家说的众生皆苦有更深刻的认识和体会。我们现在该否好好打坐练功,以补回损失的真元呢?”   向雨田道:“没有十天八天的潜修,我是没法回复过来,所以也不急在一时。”   稍顿问道:“明瑶的问题解决了,你有甚么打算?”   燕飞笑道:“看你的样子,是想助我?”   向雨田欣然道:“只凭你肯为我牺牲性命,帮我取回宝卷,你的事我怎可袖手旁观?真险!明瑶这陪你一起死的绝计,确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如果你们双双身亡,我以后真的不知如何活下去。想想也教人心寒。”   燕飞道:“事情既成过去,便抛在一旁,不要去想。运金子到边荒集的事再不用劳烦我,我会赶回南方去,彻底解决孙恩的问题。当我再回来时,与慕容垂的最后决战将告展开。”   向雨田道:“孙恩的事,我很难插手,你亦不想我插手。对吗?”   燕飞点头应是。   向雨田皱眉道:“你有把握杀孙恩吗?恐怕他也练成了杀不死的阳神。”   燕飞同意道:“这个可能性很大。唉!若说我有把握,就是骗你,不过我必须面对他,把事情解决。”   向雨田微笑道:“我对你却有十足的信心,至少孙恩未试过死而复生的滋味。”   燕飞拉着他站了起来,道:“分手的时候到哩!我要回平城去。”   向雨田道:“我会留在平城附近,看看明瑶和她族人是不是真的撤走。然后我会觅地潜修,以勘破宝卷的秘密,同时静候你凯旋归来。燕兄!我向雨田真的很感激你。不但因我得到宝卷,更因你替我解开了和明瑶之间的死结。”   燕飞拍拍他肩头,笑道:“你该感激的是拓跋汉,而不是我。”   两人对视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向雨田往后退开,长笑道:“在此预祝燕兄与孙恩一战,旗开得胜。后会有期!”   再一声长啸,掉头去了。   燕飞立在候鸟湖旁,心中充满对生命奇异的体会。   生命是不会毁灭的,在这个浩瀚无边的宇宙中,任何奇怪的事也可以发生,任何吉光片羽的存在自有其意义。沧海可以变成桑田,桑田可变回沧海,但生命会继续存在,纵使是以人们不能理解的方式存在着。   燕飞收拾心情,闭目运转体内的阳火阴水,满三百六十周天后,一声呼啸,望平城的方向飞掠而去。   只有他清楚自己死前和复生后的分别,就是阴阳二神已结合为一,阳火和阴水变得同流合运,再没有彼我之分。 第七章 逝水如斯   海盐城外码头区灯火通明,数以千计的工事兵正大兴土木,在张不平的指挥下日以继夜地加强海盐城沿岸的防御力。   能守而后能战。若给天师军截断海路的命脉,海盐城的优势将尽失,会陷于被孤立和捱揍的局面。关键正在制海权。   大小码头泊满战舰和货船。由江文清指挥的舰队,于半个时辰前护送二十艘货船抵达海盐,运来了海盐军最缺乏的战马。   这批战马共一千匹,全是从边荒集来的优良胡马,当战马登岸,岸上守卫和在工作的战士都忍不住欢呼喝彩,赞不绝口。   刘裕、江文清、宋悲风和屠奉三站在码头上,感受着士气大振的热烈气氛。城内城外,至乎整个码头区,弥漫着勃发的斗志和生机,颇有当年淝水之战时的声势。当时没有人相信谢玄会领他们去打一场败仗,现在也没人相信刘裕会输给天师军,因为他不单战绩彪炳,且是谢玄指定的继承者,又是“一箭沉隐龙”的真命天子。   屠奉三叹道:“这一仗我们是输不得的,更输不起,否则我们不但会一蹶不振,其他人对刘帅的憧憬和希望更会破灭。”   宋悲风沉声道:“我们是绝不会输的。”   刘裕从容道:“沪渎垒方面情况如何?”   江文清欣然道:“刘帅放心,有小恩和阴兄在那里主持大局,肯定可把沪渎垒守得稳如泰山。相较来说,要攻陷沪渎垒,远比攻陷海盐困难,我们之所以能一战功成,皆因能把握时机,攻其不备,且计划周详。徐道覆将永远失去沪渎垒。”   听到江文清悦耳的声音,刘裕感到打从心底舒服起来。连他自己也感奇怪,为何以前没有这样的感受。人仍是同样那个人,为何对自己的诱惑力能如此大幅加强。如果她成为他刘裕的女人,会是如何动人的一番滋味。   此时老手神色兴奋的来到四人身旁,向刘裕道:“我有个提议。”   刘裕微笑道:“只要是你老哥的提议,我们都乐意采用。”   老手有点受宠若惊地道:“这二十艘货船,全都性能卓越,船体坚固,是经得起风浪的海船,只要经我改装,设置投石机和弩箭机,便可变成海上的杀手。”   屠奉三笑道:“我早有此意,只是怕没有这方面的能手。”   老手拍胸保证道:“这个包在我身上,只要拨足够的人手给我,现时我们又不虞缺乏材料,保证十天之内,可令货船化为战船,至少比天师军用渔船作战船优胜得多。”   江文清大喜道:“就由我从众兄弟中挑一批人给我老手,他们都是出色的造船匠。”征得刘裕同意后,偕老手去了。   刘裕暗叹一口气,没有活色生香的江文清在身旁,天地顿然失色,那种感觉古怪得没法形容,自己是否在恋爱了。   目光投往大海黑沉沉的远处,道:“我有一个预感!”   宋悲风讶道:“甚么预感呢?”   刘裕道:“徐道覆会暂且放过海盐,以集中全力收拾谢琰。”   屠奉三皱眉道:“这并不合理,且与我们的猜测相违,从军事的角度去看,由于我们有沪渎垒互相呼应,又据海峡之险,比会稽和上虞有更优越的形势。如徐道覆让我们站稳阵脚,他肯定会后悔。他不是蠢人,对吗?”   刘裕微笑道:“他不但不是蠢人,且是精通兵法的奇才,而我这个预感,正是因他具备的智慧才识而启发的。”   宋悲风兴趣盎然地道:“是否聪明人偏会做蠢事呢?”   刘裕道:“我不是认为他会作出愚蠢的决定,反之在整个反攻远征军的部署上,他制定了超卓完美的计划。军事行动本身自有其不可改移的特性,就像高手过招,出手无回,临时变招,会变出祸来。尤其像天师军这么庞大复杂的军队。三十万人只有五万属训练精良的部队,其它拉杂成军,包括了各地豪强、帮会、农民和渔民,说得不好听就是乌合之众。这样的大军,一旦展开军事行动,势必是欲罢不能,如随意更改,自己先乱成一团,且还有粮草物资供应上的问题。奉三明白了吗?”   屠奉三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叹道:“自从刘帅想出一箭沉隐龙的破敌之策,我已对刘帅佩服得五体投地,但仍不及刘帅今次般予我的震撼。刘帅的猜测,肯定是兑现在的天师军最准确的写照,精到入微。”   宋悲风一头雾水地道:“我仍不明白。”   屠奉三解释道:“道理很简单,早在远征军来前,徐道覆拟定了进攻退守的全盘策略,先施以诱敌深入之计,当远征军踏进陷阱,反攻行动立即全面展开,这牵涉到全体天师军的动员,每一支部队都有明确的军事目标,而直至收复吴郡和嘉兴,一切均依计而行,取得辉煌的战果。可是我们的突然出现,先取得海盐的控制权,又觑隙而入,夺得在整个战役最能起关键作用的沪渎垒,登时把形势扭转过来。徐道覆的如意算盘再打不响,阵脚大乱。可是军事行动已告全面展开,没法停下来。”   宋悲风不解道:“既然没法停下来,只好强攻海盐,为何暂时不理会我们呢?”   刘裕欣然道:“因为他以前定下进攻海盐的计划,再不可行。攻城的工具,已落入我们手上,而海盐不论在兵力、防御力上均大幅增强,最令徐道覆头痛的是我们多了一个有强大阵容和战斗力的水师舰队,除非他能重新部署,若依原定计划来攻,只是来送死。而正如奉三说的,如此庞大的调动,一旦展开,根本没法停下来。徐道覆唯一可做的事,就是撤走攻打海盐的部队,集中力量对付谢琰,收复会稽和上虞后,再想方法对付我们。”   宋悲风想起谢琰,想到他现在恶劣的处境,叹息一声。   屠奉三道:“徐道覆必须在我们阵脚未稳之际,攻陷会稽和上虞,否则如我们从海盐渡海支持谢琰,他的情况会更吃紧。”   宋悲风生出希望,问道:“我们会这样做吗?”   刘裕道:“这是徐道覆暂时放过我们的另一个原因,若我们肯犯如此愚蠢的错误,会正中他下怀。在这冷酷无情的战场上,牺牲是免不了的。任何军事行动,都以争取最后的胜利为目标。我们必须坚持自己的信念,绝不可以动摇,直至胜利的一刻。”   刘裕道:“我们必须密切留意海峡对岸会稽和上虞的情况,尽我们的能力取得海峡的制海权,这方是在目前的形势下,对会稽和上虞的北府兵兄弟最佳的支持。”   接着远眺南方的海平面,沉声道:“事实会证明,我们将凭海盐一隅之地,把战况逆转过来,胜利必属于我们。”   ※※※   燕飞回到平城,始知拓跋珪早他半个时辰回来,连忙到太守府见拓跋珪。   拓跋珪知燕飞安然返城,喜出望外,抛开一切事务在内堂见他。第一句便问道:“万俟明瑶是否她呢?”   这句话,天下间只有燕飞一个人明白。苦笑点头。   拓跋珪剧震道:“果然是她。”   万俟明瑶是占据了他们少年时代的一个梦。燕飞的万俟明瑶之梦已告结束,拓跋珪的梦,仍是完美无缺。燕飞暗下决定,他绝不会戮破拓跋珪的梦,坏了他的美好记忆。   拓跋珪双目神光电射,道:“你和她交过手没有?”   燕飞淡淡道:“她认输了!现该正率族人撤返沙海,恐怕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秘人再不踏出沙海半步。”   拓跋珪动容道:“真令人难以相信,横看竖看,万俟明瑶也不像肯认输的人,她是那种永远把主动掌握在手上的人,还是小美人儿时代,她便是这副脾性。”   接着眼睛亮了起来,道:“有没有办法让我见她一面?”   燕飞苦笑道:“她肯走你好该还神谢恩,何必要节外生枝呢?”   拓跋珪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道:“不要想歪了,我只是想看看她长大后的样子,只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燕飞有感而发地道:“相信我!她在你心中那样子永远是最美丽的,不要让现实破坏了你美好的印象。”   拓跋珪一呆道:“她长大后难道变丑了?”   燕飞老实的答道:“绝不是这样,她出落得美丽动人,不在纪千千之下。”   拓跋珪双目射出渴望的火焰,道:“当是我求你好吗?我们立即动身去追她,否则我将永远错失机会。”   燕飞道:“她离开我们至少两个时辰的路程,何况我根本不晓得她北返的路线,如何追她呢?”   拓跋珪瞪着他道:“你不要骗我,天下间若有一个人能找到万俟明瑶,那个人就是你。”   燕飞解释道:“秘人有一套独特锻练精神的方法,令他们的心神隐秘难测,除非他们把心神投注在我身上,否则我对他们亦难以生出感应。兄弟!请恕我无能为力。”   拓跋珪沉声道:“你刚击败她,我才不相信她不对你生出异样的感觉,凭着这点联系,你该有办法找到她。”   燕飞发呆片晌,然后打量拓跋珪,平静地道:“她的心已经死去,没有人可令她有任何感觉。”   拓跋珪愕然道:“她的心已死去?你在说甚么呢?”   燕飞满怀感触的叹道:“因为她最爱的人,已被她亲手毁掉。小珪!聪明点吧!让她在你心中永远地留下最完美的印象,在现实里,没有人是完美的。”   拓跋珪皱眉道:“谁是她最爱的人?”   燕飞苦笑道:“你对她的认识,最好止于那次回忆,明白吗?”   拓跋珪颓然道:“明白!唉!你也该清楚我的心情。”   燕飞道:“这才是我认识的拓跋珪,现在没有甚么事比复国更重要,对吗?”   拓跋珪点头道:“当然如此!当然如此!”   稍顿又道:“至少你该告诉我如何让她俯首认输吧!”   燕飞道:“因为另一个比她更超卓的秘人,投向了我这一方,令她觉得再不可能有作为,所以选择退出。”   从小到大,他从没有向拓跋珪说过半句假话,今回是破天荒第一次,为的是保存拓跋珪童年时的美丽回忆。拓跋珪对万俟明瑶知道得愈少,对拓跋珪愈是有利。   拓跋珪回复平时英明神武的形态,道:“你是否指墨夷明的徒儿向雨田?”   燕飞讶道:“你从何处听来的?”   拓跋珪有点尴尬地道:“是楚无暇告诉我的。”   燕飞露出凝重的神色,道:“你是否爱上了楚无暇?”   拓跋珪避开他逼人的目光,摇头道:“我自己也弄不清楚。唉!这该从何说起呢?”   燕飞道:“楚无暇竟然知道有关墨夷明的事,这更证实我的猜想,竺法庆该是魔门的人,楚无暇亦不例外。”   拓跋珪皱眉道:“魔门是甚么古怪门派,哪有人自称为魔?”   燕飞解释清楚后,道:“照我看楚无暇今次来投靠你,又肯献出佛藏,纵然没有报复之心,也是不怀好意,你对她要有戒心,最好是疏远她,否则后果难料。”   拓跋珪断然道:“此事我自有分寸。除了你燕飞外,我对任何人都有戒心。好哩!你是否留下来助我?”   燕飞晓得可以说的话已说了,再不肯罢休,只会变成争拗,叹道:“我还要赶返南方,解决孙恩的问题,不让孙恩左右我们的成败。运金子的事,你交给崔宏去办,肯定他办得妥贴。”   拓跋珪道:“现在离与慕容垂决战之期,只剩下三个多月的光景,这是假设慕容垂于雪融后立即启程,领军来犯?我们该如何配合呢?”   燕飞道:“你有甚么打算?”   拓跋珪道:“直至今夜之前,我想到的仍是避其锋锐的游击战略,但刚才听得秘人全体撤返沙漠,我又另有想法,决定倚城而战,与慕容垂正面硬撼,当然我会充分运用从纪美人处得来的情报,令我们以更灵活的策略,尽量削弱慕容垂的实力。”   燕飞沉吟道:“慕容垂今次来是对付我,或许他不把千千带在身旁。”   拓跋珪笑道:“他可以放心吗?可以把她们主婢留在甚么地方呢?只要你们荒人装出虎视眈眈,窥伺在旁的模样,保证慕容垂不容纪美人离开他视线所及的范围。”   拓跋珪最关心的是如何击败慕容垂,而非拯救千千主婢。燕飞虽听得心中有点不舒服,却没有真的怪他。因为复国一向是拓跋珪心中的头等大事,从来如此。   燕飞道:“你有信心在战场上赢慕容垂吗?”   拓跋珪道:“这并非有没有信心的问题,而是我必须如此。这不但是击垮大燕的最佳办法,且是为你救得美人归的唯一办法。你可以想到更好的计策吗?”   燕飞知道他心中仍不满自己不肯带他去追万俟明瑶,不过他对此确无能为力,即使有能力也不会照他的意思做。道:“配合方面你可让崔宏送金子到边荒集时,由小仪安排与荒人商议。兄弟!不要怪我好吗?我是为你着想。”   拓跋珪探手抓着燕飞肩头,叹道:“我听得出你是有难言之隐,故语焉不详。唉!事情过去后,我会设法忘记万俟明瑶,形势亦不容我分心。我很感激你,没有了秘人的威胁,我可以全力备战。相信我,拓跋珪是不会输的。”   又犹豫片刻,有点难以启齿地道:“冤家宜解不宜结,和无暇见个面好吗?”   燕飞苦笑道:“我对楚无暇没有丝毫仇恨,亦不是对她有偏见,只是以事论事。若她真是魔门中人,只好希望她是另一个向雨田,虽然这个可能性是微乎其微。”   拓跋珪岔开道:“向雨田是否已随万俟明瑶返回沙海呢?”   燕飞道:“向雨田已正式脱离秘族,亦和魔门划清界线,回复自由,他是站在我们一方的,说不定会成为我们的好帮手。”   拓跋珪沉吟片刻,问道:“那个怪人是不是墨夷明?”   燕飞长身而起,点头道:“猜对了!有关秘人的事到此为止,我们的秘女梦已成为过去,让我们忘掉秘人吧!”   拓跋珪跳将起来,笑道:“这叫往事不堪提。哈!为何美丽的回忆总令人惆怅低回呢?或许因为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便像逝水般永不回头。让我送你一程吧!” 第八章 定情之吻   宋悲风把刘裕拉到一旁,道:“二少爷那边,我们真的没办法吗?”   刘裕正在回太守府途上,心中想着江文清,若她尚未休息,可找她谈心事,看看她对自己的反应。不知如何?今回重聚后,他对她再不像以前般有把握,颇有点患得患失的心情。道:“琰爷肯听我们的话吗?据刘毅得来的消息,嘉兴和上虞的失陷,他完全不放在眼内,仍认为天师军不堪一击,他举手可破。这样冥顽不灵,如活在梦中的一个人,我们可以有甚么办法?”   他们立在大道一旁说话,亲兵在远处等候。   宋悲风道:“二少爷晓得海盐落入我们手上吗?”   刘裕道:“只隔了个海峡,怎瞒得过他呢?刘毅已知会了他,把责任全推在司马道子身上,琰爷也没甚么反应,只着刘毅守稳海盐,待他破贼后再配合他全面反击。”   刘裕又道:“真怕他在这不明敌我的情况下,主动出城迎战敌人,那会变成自寻死路。”   宋悲风断然道:“我要立即赶往会稽去,向他作出警告。”   刘裕探手搭着他肩头,继续朝太守府走去,叹道:“除非宋大哥能肋生双翅,飞往会稽去,否则怕来不及了。希望他能固城死守,或可有一线生机。”   宋悲风苦笑道:“城外是贼,城内也是贼,这样的一座城池,谁都守不住。我真的很担心,如果二少爷有甚么不测,谢家会怪是我们害死他。”   刘裕仰望夜空,长长吁出一口气道:“他们要这么想,我们又有甚么办法?”   宋悲风提及谢家,先勾起他对谢钟秀的回忆,旋又被江文清替代,他想见江文清的心更炽热了。   ※※※   燕飞往南疾驰。   今次离开平城,他生出了一个时代终结了的感觉,那是拓跋汉的时代,秘女明瑶主宰着他的梦想的日子。随着拓跋汉的消失和“死亡”,这个时代亦告终结。   他父亲墨夷明与娘亲间曾发生过的事,亦随着万俟明瑶回沙漠而被埋葬,他是绝不会再去见万俟明瑶的,这对双方均有害无利。唯一知情者该是风娘,但他也不会去寻根究底,正如拓跋珪心底深处的美丽记忆,是抵挡不住现实摧残的。要保留美好的记忆,就犹如藏在土里一粒充满生机的种子,不受地面上风雪的影响下,才能继续生存和成长。所以最聪明的办法,就是对父亲墨夷明的认识到此为止,不去挖掘真相,保留一点想象的空间。   他的内伤仍未复原,可是他知道在抵达大河前,因万俟明瑶而来的伤势会不翼而飞,只有到那时刻,他才会真正明白这次死而复生的经验于他功力上的影响。他既然曾超越和突破了生死的难关,这种古无先例的罕奇经验,将会体验在他的武功上。   想到这里,燕飞驱走纷至沓来的诸般念头,守中于一,继续赶路。   天地与他再无分彼我。   ※※※   “咯!咯!”   “咿呀”一声,身穿便服,长发垂背,回复女装的江文清打开小厅的门,向刘裕展示她没有施半点脂粉的秀美花容。   刘裕辞不达意的嗫嚅道:“我见外厅尚有灯光,知道文清尚未就寝,所以来和文清打个招呼!”   从江文清处传来浴后的芳香气息,令刘裕更是神不守舍,胡里胡涂的。   江文清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道:“原来刘帅是路过此地。现在打完招呼哩!刘帅还不去休息?刘帅该很累呢!”   刘裕手足无措地道:“这个──嘿!这个──唉!我不是路过的,而是专程来拜访文清,看看──唉──”   江文清探手抓着他前襟,笑意盈盈的把他扯进厅里去,这才放开他,在他身后把门掩上,然后倚门道:“刘帅请坐。”   刘裕被她抓衣襟的亲昵动作弄得神魂颠倒,不但完全忘记了外间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大战随时爆发的紧张形势,还差点忘掉自己是谁,来这里想干甚么诸如此类。   火热股的感觉扩展往他全身,每一个毛孔都似在张开欢叫。   忽然间,他清楚无误地晓得自己又堕入曾令他受尽折磨的爱海里。但他今次有十足的把握不会遭没顶之厄。   这种感觉,曾发生于他和王淡真和谢钟秀之间。当年在广陵谢玄府内,他与王淡真私下相会,王淡真纵体投怀的一刻,他感到自己拥有了天下,其它一切再不重要。而当他拥着谢钟秀,当日拥抱王淡真的醉心感受似像在重演,令他情难自己,当时仍是糊胡涂涂的,只是直觉感到谢钟秀能代替王淡真,弥补他生平最大的遗憾。现在这一刻,他终于清楚知道,那不是谁代替谁的问题,而是爱的感觉。   一种幸福的焰火烧遍了他的心灵天地,而他的幸福就在身旁伸手可及之处。   在踏入江文清居处的小厅堂之前,他心中仍是充满忧虑,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和南方最强大、最残忍的几股势力作生死的较量,而他是输不起的,任一个失误,会带来不可弥补的损失。可是当他举手敲门的一刻,他心中生出奇异的联想,就像回复了以前庄稼汉的日子,流着庄稼汉的血,所有渴望和心神,都投放于能令他自耕自足的土地上,而江文清就是大地的春天,没有她,将没有丰收的日子。   他清楚地感觉到,他能否告别悲伤、痛苦和失落的岁月,完全系于身后的娇娆,她是他在这人世苦海唯一的救星,如再失去她,他将失去一切。   蓦地他发觉自己转过身来,面对倚门而立的江文清。   江文清似要说话,忽然意识到将会发生甚么似的,再说不出话来,目光因避开他而垂视下方,张开小嘴轻轻的喘息,俏脸却烧了起来,白皙的玉颊各现出一团红晕,神态本身已充满了诱惑力。   刘裕的心登时乱成一团,慌乱得不知说甚话好。此时江文清一双秀眸瞄了他一眼,露出似喜疑嗔的神色,又再避开他灼灼逼人的目光,两只纤手不知往哪里放才妥当。   刘裕发觉自己的心在剧烈抖动着,一种从未对江文清有过的冲动支配苦他,突然间,他失去了控制的能力,更感到任何语言都不切合眼前的情况,探手便把江文清紧紧搂入怀内,寻上她的香唇。   江文清娇呼一声,举手搂上他的脖子。一时间除了她逐渐变软变热的嘴唇外,刘裕再记不起人世间的任何事。   ※※※   拓跋珪一言不发的坐到床沿,楚无暇拥被坐将起来,惊喜地道:“族主!”   月色从床铺另一边的花窗映照入房,形成方格状的朦胧光影,他们则置身于房内幽暗的一方,气氛本是宁静和洽,却因拓跋珪的态度变得紧张起来。   在没有燃灯的幽暗里,拓跋珪双目精光闪闪打量楚无暇,沉声道:“你是否魔门的人?”   楚无暇微一错愕,迎上他锐利的眼神,现出凄然的神情,苦涩地道:“勉强可算是半个吧!不过随佛爷的逝去,一切都完了,我与魔门再没有任关系。”   拓跋珪怒道:“为何你不告诉我有关魔门的任何事,是否认为可以骗过我呢?”   楚无暇剧颤一下,两手一松,被子滑下去,露出只穿上尽显她曼妙线条单衣的上身,双眸泪珠滚动,垂首惨然道:“因为我再不愿去想过去了的事,更不想提起。族主若认为我是蓄意骗你,可以亲手杀了我,但我绝不会离开族主,无暇情愿死在族主手上。”   拓跋珪双目杀机大盛。   楚无暇却仍是神色平静,闭上眼睛。   蓦地拓跋珪举掌劈向她额角,楚无暇娇躯微震,却没有任何躲避或反抗的行动。   拓跋珪化掌为抓,改而往下捏着她修长玉颈,发出内劲,登时把她制着。   楚无暇仍闭着眼睛,虽知生死正操控在拓跋珪身上,神色却如不波止水。   拓跋珪放松了手,虽控制着楚无暇的生死,但因力道大减,这美女已回复了说话的能力。沉声道:“为何你不告诉我有关魔门的事?如果你不能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你将见不到明天的阳光。”   楚无暇凄然道:“佛爷已死,魔门在北方已难有作为,无暇与魔门再没有任何关系。无暇从没有故意隐瞒,否则不会说出墨夷明与秘族的事。失去族主的爱宠,无暇已变得一无所有,族主杀了我吧!”   拓跋珪把手收回去,苦笑道:“你扮可怜的样子的确很到家。”楚无暇张开美目,柔声道:“无暇每一句话都发自真心,我从来都不喜欢魔门的人,他们只懂为自己着想,结果是难成大事。自墨夷明拒绝出山,他的徒儿向雨田又不理魔门的事,魔门能起风云的只剩下两个人,一北一南。北方的就是佛爷,现在他死了,魔门对北方再没有影响力。如果魔门能左右族主的复国,无暇绝不敢隐瞒。”   拓跋珪沉吟片刻,道:“在南方的那个人是谁呢?”   楚无暇坦然道:“此人本名连时应,乃魔门继墨夷明后最杰出的人才,但其心狠手辣处,远超过墨夷明,善于权谋,在魔门中的地位,犹在佛爷之上。佛爷创立弥勒教荡平北方佛门,亦是由他在暗中一手策划。”   拓跋珪摇头道:“从未听过有这样的一个人、此人武技如何?”   楚无暇道:“在魔门中,撇开墨夷明不谈,连时应是唯一能令佛爷在各方面都佩服的人,于此可见他的本领。如果我说出他现在的化名,保证族主知道他是谁。”   拓跋珪道:“这么说,他该是大有名望的人,你是否不打算说出来呢?”   楚无暇道:“无暇还怎敢隐瞒?不过我透露他现在的身份,等同背叛魔门,纵使我再非魔门之徒,也犯了他们的大禁忌。所以族主将来如要抛弃无暇,请亲手处决无暇。无暇宁愿被族主杀死,也不愿落入魔门之手。”   又叹道:“事实上我把佛藏献给族主,肯定已触怒魔门,这正是我须服用宁心丹的理由。族主明白吗?”   拓跋珪终于软化,苦笑道:“好哩!不要再提‘死’这个字成吗?说吧!连时应现在是甚么身份?”   楚无暇甜甜一笑,接着投入拓跋珪怀里,喘息着道:“刚才无暇被族主掐得很苦哩!人家甚都献给族主,却换来这样的对待。”   拓跋珪探手轻抚她香背,道:“现在是谈正事的时候呢!”   楚无暇柔声道:“连时应现在叫谯纵,是能控制川蜀最大家族之主,一天南方没有落入他手上,族主仍不须担心他。”   拓跋珪点头道:“我早猜到是他。”   楚无暇轻颤道:“族主怎猜得到呢?”   拓跋珪淡淡道:“这个容后再说。建康的李淑庄又是不是魔门的人?”   楚无暇大讶道:“族主怎会知道的?”   拓跋珪低头看着从他怀里仰起俏脸的美女,微笑道:“魔门既要出世来争天下,怎瞒得过人呢?一理通,百理明,我终于明白了。苻坚惨败淝水,北方四分五裂,南方司马氏皇朝则怕被权臣窃国,故排斥谢安、谢玄,致政局不稳。魔门觑准机会,乘势而起,第一个行动便是由你们弥勒教带动,岂知人算不如天算,致功败垂成。现在第二个机会出现了,就是依附现时在南方最有实力的桓玄,先覆灭司马氏的皇业,再从桓玄手上夺取帝位。我有说错吗?”   楚无暇道:“我并不清楚目前南方的情况,不过族主说的话合情合理,现在最有资格统一南方的,肯定非桓玄莫属。”   拓跋珪笑道:“哈!桓玄加上魔门,肯定大有看头,今回我好朋友刘裕将会非常头痛。”   楚无暇道:“刘裕真是你的好朋友吗?”   拓跋珪一双眼睛倏地亮起来,柔声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在私来说,他确是曾经与我并肩作战、共过患难生死的好朋友;可是于公而言,他或许会成为我最大的劲敌。不过经你透露魔门的情况后,我看这个可能性已大幅降低。”   楚无暇不解道:“我真的不明白,刘裕凭甚么去争逐南方之主的宝座?”   拓跋珪道:“凭的就是‘众望所归’四个字,不过既有魔门在后力撑桓玄,刘裕危矣。”   楚无暇道:“现在魔门最大的敌人,并非刘裕,而是族主最好的朋友燕飞,他才是最令魔门头痛的人。”   拓跋珪仰望屋梁,叹道:“燕飞?唉!我多么希望他能留在我身旁,不去管南方的事,可惜事实非是如此。刘裕加上小飞,是个无敌的组合,想想也教人心烦。”   楚无暇呢声道:“那族主就甚么都不去想好哩!快天亮了!族主不上床就寝吗?无暇要好好的伺候族主。”   拓跋珪苦笑道:“我今夜的确很烦,到这刻仍没有半点睡意。天亮后运金的队伍立即要起程往边荒集去,我必须亲自送行,以显示我对这行动的重视。”   楚无暇善解人意的柔声道:“那无暇便陪族主聊天,直至天明,族主有甚么事烦呢?是否又为了秘人哩?”   拓跋珪心忖有关万俟明瑶的事怎可对你说呢?岔开道:“秘人已认输撤走,我们再不用为此烦恼。”   楚无暇大喜道:“秘人竟肯放弃?那要心烦的该是慕容垂而不是族主。”   又问道:“是否由燕飞出手生擒秘女明瑶呢?”   想起燕飞,拓跋珪不由想到燕飞对楚无暇的看法,而她正蜷服怀内,驯似羔羊,拓跋珪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敷衍的答道:“大概是这样子吧!”   楚无暇似意识到他的言不由衷,沉默下去,但搂得他更紧了。   两人之间一阵沉默。   拓跋珪忽然问道:“你还剩下多少颗宁心丹?”   楚无暇剧震道:“族主!”   拓跋珪道:“不要问为甚么!究竟剩下多少?”   楚无暇道:“仍有很多。族主──”   拓跋珪截断她道:“我想试服用一颗看看,会否如你所形容般美妙,多余的话,不用说哩!我清楚自己在干甚么。”   楚无暇再说不出话来。 第九章 策划未来   日以继夜地急赶下,不到十天燕飞返抵边荒集,他于晚上悄悄入集,先往驿站找拓跋仪,通过他召集各议会成员和有资格列席者举行秘密议会。   众边荒集领袖聚于大堂,听燕飞报告此行成果。燕飞能提供的,与说给拓跋珪听的大同小异,当他说到明瑶认输撤返沙漠,又与向雨田化敌为友,众人皆额手称庆。所有这些看似难以解决的难题,均因燕飞迎刀而解,令众人欢欣雀跃,更添对未来拯救千千主婢行动的信心。   燕飞总结道:“现时北方形势逐渐清晰,分作关内关外两个战场,关内是围绕着长安城的战争,尚未有人能脱颖而出,纠缠不清;关外则成慕容垂的燕国与我们荒人和拓跋族的战争,拓跋珪已决定倚城决战,就看我们如何配合。崔宏率领的运金车队将于短期内到达边荒集,此人不论武功智识,均属上上之才,也等若代表拓跋珪来和我们商讨如何合作的专使,各位大哥可绝对的信任他。”   众人同时起哄,现在边荒集最需要的,正是金子。   燕飞问道:“现时南方情况如何?”   卓狂生讶道:“听你的语气,似不会在边荒集逗留,你是不是有急事在身?”   燕飞叹道:“我必须立即赶去与刘裕会合,以解决孙恩的问题,还要助他应付魔门,如此我方能集中精神投入与慕容垂明春的决战去。”   慕容战欣然道:“明白了!本人仅代表全体荒人预祝小飞你马到功成。”   接着向高彦道:“由你来向小飞报上南方的情况。”   高彦干咳一声,神气地道:“现时南方的情况也开始清楚分明,先说有关我们刘爷的事。就在远征军气势如虹,连夺吴郡、嘉兴、海盐、会稽和上虞五城之际,刘牢之忽然率水师船队北返广陵,天师军觑机反攻,一夜间攻陷吴郡、嘉兴两城,截断远征军从运河北返的退路,也切断远征军与建康间的补给线。就在此关键时刻,我们神通广大的刘爷,竟能兵不血刃的从北府兵手上取得海盐的控制权,又攻取天师军的秘密基地沪渎垒,取得原属天师军的大批粮资物料,令他可以收留从嘉兴和吴郡逃去的败军,令兵力骤增至一万五千之众,有足够实力守稳海盐城。”   程苍古兴奋的接口道:“我们已把新建成的十八艘双头舰送往海盐去,目前在海盐的战船队,除刘爷的超级战船‘奇兵号’外,共有三十六艘双头舰,其余从海船改装为战船的也达二十多艘,组成了一支有规模的舰队,刘爷更正名为海盐水师。”   燕飞欣然道:“想不到小裕的水陆部队发展得这么快。”   费二撇道:“自司马道子排挤安公和玄帅,不论民间和北府兵内,均积蓄了大量的怨气,而刘爷则是所有怨气宣泄的唯一通道,现在机会来临,这股怨气化作洪流,变成对刘爷源源不绝的支持,否则任孔老大如何神通广大,也无法对刘爷提供如许庞大的援助。我们边荒集更成了刘爷的后勤基地,刘爷要战船有战船,要战马有战马。”   燕飞问道:“谢琰和他的部队又如何呢?”   高彦现出不屑的神色,道:“谢琰比玄帅当然差远了,根本不能比较。现在会稽和上虞外围的据点正逐渐被天师军蚕食,令会稽和上虞严重缺粮,谢琰这蠢蛋竟派人到四周的乡镇征粮,实与强抢无异,激起民愤。他奶奶的,照我看天师军会在短期内发动猛攻,谢琰危矣。”   燕飞暗叹一口气,心忖谢琰若战死沙场,谢家将更凋零。俱往矣!谢家的诗酒风流,将成历史的陈迹。   慕容战道:“说起谢琰,令我想起谢玄之姊道韫小姐,现在她偕谢玄之女谢钟秀避隐寿阳城内忘世庄,小飞你若有空,可到那里拜访她们。”   姬别笑道:“战爷你真会说笑,小飞怎会有这个闲情?”   燕飞道:“到时看看吧!”接着话题一转,问道:“桓玄方面有甚么动静?”   高彦苦笑无语时,红子春代答道:“该说荆州和两湖联军有甚么举动才对。目下南方确是处处烽烟,战火漫天。先是桓玄兵逼江都,吓得殷仲堪连忙召杨全期去救援,岂知被聂天还的两湖舰队大破于江上,杨全期败退江都,又被桓玄重重围困,日夜狂攻猛打,江都变成一座孤城,陷落只是早晚间的事。”   燕飞明白过来,因牵涉到小白雁,所以高彦露出无奈的神情。   呼雷方道:“司马道子知形势危急,却又鞭长莫及,且聂天还封锁了大江,令建康水师无法支持江都。现在的形势是主动全掌握在桓玄手上,只有他顺流攻打建康的份儿,建康军则无法反扑。”   拓跋仪沉声道:“于我们来说,是荆湖联军会否攻打寿阳,断去我们南下的水道交通。我们正密切注视荆湖联军,誓要保住寿阳。”   王镇恶道:“我们有的只是二十多艘战船,其中两艘是双头舰,在水面上根本不是荆湖联军的对手。幸好一天我们守得住寿阳,荆湖联军仍没法封锁颖口。”   刘穆之微笑道:“镇恶已定下保卫寿阳的全盘作战计划,欺的是对方远道而来,如久攻不下,粮草和补给上都会出现问题。不过聂天还此人雄才大略,不可小觑,若他敢来犯,定有完善的策略。”   燕飞进一步明白高彦心烦的原因。道:“建康状况如何?”   高彦道:“司马道子父子正陷于内外交困之局,荆湖联军封锁大江上游,下游的广陵则由居心叵测的刘牢之把持,远征军又如泥菩萨落水,随时遭没顶之祸。现在唯一能扭转整个形势的就是我们刘爷,不过一天刘爷未能击垮天师军,刘爷仍没法去理会建康的事。”   燕飞听得皱起眉头,道:“看来小裕的情况亦不乐观。如纯以实力论,他仍远及不上天师军,最大的问题是天师军得到当地民众的支持,否则天师军不会扩展得这么快,每次反扑都如此猛烈,声势如此浩大。”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对付天师军必须采取安民之策,基本上民众的要求非常简单,不理谁来当皇帝,只要政局安稳,人人丰衣足食,谁愿冒死造反?刘爷真命天子的形象,早深入民心,只要能狠狠打一两场大胜仗,所占之地均施行安定人心的政策,当可拨乱反正。”   包括燕飞在内,人人目注刘穆之,听他从容自若的说这一番话。   卓狂生讶道:“这简单的道理,为何我们偏想不到?”   红子春道:“道理虽然简单,如何实行却需有大智慧、大学问。”   慕容战道:“我们的疏忽是因习惯了边荒集的处事方式,一切凭武力解决,而我们亦没有团结上的困惑,人人晓得边荒集的利益在于其自由自在、公平竞争的法则,没遇上刘爷的问题。”   众人团团围着大圆桌而坐,分内外两重,挤得密密麻麻的,只是这个景况,已尽显荒人团结一致的精神。   王镇恶道:“刘爷至少有一个非常有利于击败天师军的因素,就是他乃北府兵众望所归的人、谢玄的继承者,只要他能好好利用自己的威望,北府兵将视他为南方唯一的救星,团结在他的旗帜下。”   庞义叹道:“可是桓玄在建康亦不乏支持者。说到底司马皇朝的政治,仍是高门大族的政治,高门大族只会支持来自高门大族的人,不肯接受像刘爷般出身低微者。刘牢之便是个好例子,虽然位高权重,却受到建康权贵的鄙视和排斥。”   刘穆之欣然道:“庞老板说得对,假如桓玄有以前安公般的政治手腕;谢玄般的纵横捭阖的谋略,南方之主的宝座,可肯定是他囊中之物。可是他任何一方面都及不上谢安或谢玄。又习染了高门大族纨绔子弟的风气,岂是能成大业之辈?”   费二撇拍腿道:“说得好!”   拓跋仪道:“我不是反对刘先生说的话,而是就事论事。刘裕现在难以分身,能否击败天师军仍属未知之数,如陷于苦战之局,只有坐看桓玄夺取建康的份儿。一旦让桓玄进占建康,登位成帝,刘裕欲反攻建康,将是难比登天的事。”   刘穆之看了坐在燕飞身旁的高彦一眼,道:“桓玄想站稳阵脚,谈何容易?他须解决的棘手难题将数不胜数。首先刘牢之绝不会甘心臣服,其次是建康高门大族中不服他者大有人在,第三则牵涉到聂天还,不用我说你们也该明白我指的是甚么。”   红子春点头道:“对!老聂是老江湖,明白与桓玄合作等于与虎谋皮,如让桓玄取代司马氏皇朝,将是他鸟尽弓藏的时刻。以老聂的性格,肯定会扯桓玄后腿。”   高彦容色转白,道:“会发生甚么事呢?”   各人均知高彦在担心小白雁,但都不知该说甚么话来安慰他。   燕飞暗叹一口气,只有他清楚聂天还要应付的不止是桓玄,还有整个魔门的势力,即使以聂天还的能耐,仍随时有舟覆人亡之祸。   高彦道:“你们为何都不说话了?”   刘穆之叹道:“若我要对付聂天还,绝不会待至攻陷建康之后,而是在那之前。”   高彦颤声道:“我要立即去见聂天还。”   卓狂生骂道:“才好了一段日子,又再发疯了。我们想到的事,聂天还怎会想不到?你是小狐狸,聂天还却是老狐狸,哪用你去担心他。更何况我们荒人与聂天还是敌而非友,你凭甚么身份去见聂天还?”   高彦咬着嘴唇不作声,不过熟悉他性格的人都知他心中不服气。   卓狂生捧头道:“唉!我怕了你哩!就陪你去吧!”   众人想不到卓狂生屈服得这快,更是愕然,也为他们担心。际此聂天还随时来攻打寿阳的当儿,他们却要去见他,这算甚么一回事。   燕飞点头道:“为公为私,的确该去向聂天还提出警告。”   众皆哑然。   卓狂生也放开捧头的手,大奇道:“你竟赞成高小子冒险去找小白雁?真教人难以相信。”   程苍古不悦道:“一天聂天还没有和桓玄翻脸,聂天还仍是我们荒人最大的威胁。何况我们和两湖帮势不两立,不是他死就是我亡,若桓玄和聂天还斗起来,对我们是有利无害。”   刘穆之淡淡道:“可否容我说几句公道话。”   程苍古对刘穆之露出敬重的神色,点头道:“先生请指教!”   又向高彦道:“我对你和小白雁的事绝对支持,不过你要去找聂天还,则是不同的另一件事。”   刘穆之从容道:“现在我们边荒集已卷入了南北两方争霸的大漩涡内,再非是个人的私斗,更非只局限于帮会的争雄斗胜,而是牵涉到天下谁属的问题,关系到未来谁能主宰南方和北方。”   稍顿续道:“现在北方形势渐告清晰,但南方却是错综复杂,我们凡事都必须从大局着想,个人或帮会的恩怨只能摆在一旁,否则走错一着,将招来不测之祸。”   费二撇向程苍古道:“刘先生说得对!若数罪魁祸首,肯定是桓玄,聂天还只是帮凶。事情有缓急轻重之分,我们绝不能容仇恨掩盖了理智,如让桓玄得逞,我们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程苍古苦笑道:“你也这么说,我还有甚么好说呢?”   接着向燕飞问道:“为何小飞你赞成高彦去见聂天还?”   燕飞遂借此机会,解释清楚魔门和桓玄的关系,最后道:“由于聂天还大有可能不晓得魔门的存在,致计算错误,疏忽下吃大亏,所以对他作出警告,是有必要的。”   高彦霍地起立,道:“此事刻不容缓,我们立即去。”   在他身旁的姚猛硬把他扯得坐回位子里,道:“再怎么急,也等议会结束后才起程,顶多我也陪你去。”   燕飞问慕容战道:“我们边荒集的情况又如何呢?”   慕容战欣然道:“在刘先生的整顿下,边荒集一切事务井井有条,集内景气正欣欣向荣,但要应付明年北方的战争,尚须购买大批的军备和粮食,可说是万事俱备,只欠金子。”   稍顿续道:“至于征战方面,则由镇恶拟定全盘策略,务要逼慕容垂打一场须应付两条战线的战争,这叫以彼之道,还治其身。”   方鸿生道:“燕爷你定要在明年雪融前赶回来。”   众人齐声大笑。   姬别笑道:“方总你可以放心,小飞比任何人都为此紧张。”   卓狂生叹道:“可惜燕飞只有一个,若多一个出来,便不用那么头痛。”   燕飞微笑道:“这事也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众人同时听得呆了起来。   卓狂生抓头道:“这种事也可以有解决的办法吗?”   燕飞道:“只要把刘先生请往海盐去,助小裕对付天师军,一切难题将可迎刃而解。”   程苍古和费二撇同时叫好。   慕容战点头道:“这确是个好提议,只要刘爷能站稳阵脚,牵制桓玄,而桓玄又和聂天还决裂,我们便可再无后顾之忧,只要胡彬能守着寿阳,我们便可放手和慕容垂决一死战。”   高彦当然希望议会愈快结束愈好,高喝道:“有人反对吗?”   程苍古道:“当然没有人反对,只看刘先生意下如何?”   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到刘穆之身上。   这智者拈须微笑道:“我早想见识一下刘帅爷的风采呢!”   众人鼓掌叫好,事情就这么定下来。   程苍古兴奋地道:“现在到南方去,最方便快捷仍是走水路,我们就拨一艘双头舰,载你们到南方去,由我亲自操船,纵然遇上敌舰,亦可打可逃。”   高彦急不可耐的跳将起来,道:“事不宜迟,我们立即上路。”   燕飞道:“你放心吧!我们会先陪你去见你的小白雁,再出海往海盐去。”   卓狂生大喜道:“有燕爷你作保镖,令我卓狂生喜出望外,不用怕陪这小子壮烈牺牲。”   姬别笑道:“你这是杞人忧天,我们高小子福大命大,与小白雁更是天赐良缘,怎会这么容易被人干掉?”   哄笑声中,这个关系到边荒集未来成败的议会宣告结束。 第十章 孤注一掷   屠奉三旋风般走进大堂,大喝道:“时候到了。”   刘裕正询问刘毅有关手下的生活情况,闻言精神一振,道:“是否徐道覆忍不住发动对会稽的攻击呢?”   屠奉三来到两人身前,双目射出鄙视的神色,道:“恰好相反,是谢琰按捺不住,出城迎战。”   刘裕及刘毅两人同时失声道:“甚么?”   屠奉三淡淡道:“昨天清晨徐道覆的三万兵马,推进至会稽西面三里的水塘区,摆出随时进攻会稽的姿态。当时谢琰尚未吃早膳,竟立即披挂上马,还对左右说‘待我消灭了这帮毛贼,再回来吃饭不迟’,就那么略作部署,立即率二万兵出城攻敌。”   刘裕和刘毅听得目瞪口呆,他们早晓得谢琰骄傲轻敌,纵然嘉兴和吴郡于一夜内失陷,仍是一味饮酒清谈,不改其名士习气,但总想不到他轻率至此。   会稽西面的水塘区接连运河,道路狭窄,两边都是水塘,利守不利攻,可知徐道覆看清谢琰是怎样的一个人,故意诱敌出城,设计破之。   此时江文清、宋悲风、老手、申永等十多个将领闻风陆续赶至,大堂弥漫紧张的气氛,人人神色凝重。   刘毅叹道:“唉!琰帅──唉!”   屠奉三沉声道:“不用我说,大家也知道后果如何。徐道覆故意示弱,甫接战即往水塘区撤退,诱琰军深入,然后再以部署在两边水塘的快艇,左右以劲箭夹击琰军。琰军被逼撤退,乱成一团,埋伏四方的天师军全面反击,琰军大败,谢琰被徐道覆的头号大将张猛斩杀当场。他的两个儿子谢肇和谢峻亦同时遇害。出战的一万五千人,只余八千多人退回会稽去,远征军风光的日子已成过去。”   宋悲风浑体剧震,热泪泉涌,江文清和老手忙左右搀扶着他。   大堂内近二十人,全都鸦雀无声。   谢琰兵败是意料中事,但没有人想过他会败得这么快;败得这么惨;败得如此愚蠢。   刘毅打破沉重的静默,道:“我们的探子尚未有消息传回来,为何屠将军却对对岸发生的事,清楚得如亲耳听到、亲眼目睹呢?”   屠奉三仍是沉着冷静的神态,从容道:“早于刘帅和我还在建康的当儿,我们便派人渗入南方诸城,以建立一个严密的情报网,会稽更是重点城池,今天终于生出效用。你们将在两个时辰内收到从会稽来的消息。”   刘裕走到宋悲风身前,探手抓着他双肩,道:“一切已成为不能挽回的事实,现在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化悲愤为力量,反击天师军。为琰帅讨回血债。”   接着放开双手,转身面对群将,大喝道:“我说得对吗?”   众将齐声喝道:“对!”   刘裕向屠奉三道:“现在会稽和上虞的主事者是哪位大将?”   屠奉三道:“正是朱序大将,若非徐道覆对他有顾忌,早乘胜追击,全力攻城。”   刘裕点头道:“好!既由朱大将主事,一切好商量,我们立即行动。”   江文清应道:“三十六艘双头舰,加上五十八艘由海船改装的战船,正于码头候命,随时可以起航。”   屠奉三道:“现在会稽和上虞北面的码头区临海运,仍在远征军的手上,不过海面已被天师军的舰队封锁,若凭远征军本身的力量,只余从陆路撤走一法。”   老手道:“徐道覆早猜到我们有此从海路撤走会稽和上虞两城远征军之策,于余姚集结了超过二百艘战船,准备随时对我们的舰队迎头痛击。”   刘裕冷哼道:“既有朱序在会稽主持大局,徐道覆的陆上部队一时仍没法威胁临海运,只要我们有办法应付余姚的敌舰,撤军计划肯定成功。”   江文清道:“余姚的敌舰交由我去应付,我会令天师军的舰队自顾不暇,那么刘帅便可以据守临海运,迅速把朱序的部队送往海盐。”   屠奉三同意道:“以攻代守,是高明的招数。且双头舰进退灵活,攻击力远胜天师军的战船,此策万无一失。唯一可虑者,是当徐道覆看破我们的图谋,从陆路攻打临海运,我们将损失惨重。”   整个撤军行动,至少要十天方能完成,如果徐道覆于这段期间内,攻陷临海运,撤军之举中断,留下的肯定没命。   刘裕道:“那就要看徐道覆的本领。我们先把以张不平为首的工事兵和木料器械,送往临海运去,设立有防御能力的设施,然再运载五千兵,负起保护临海运之责,我们是新力之军,敌人是久战力疲之师,要固守临海运十天半月,绝不成问题。你们须谨记着,战争已告全面展开,撤退行动只是策略上的调动,绝不代表我们处于下风。”   众人轰然叫是。   刘裕仰望屋梁,语气铿锵,字字掷地有声地道:“我要令徐道覆晓得我北府兵是由玄帅一手训练出来的强兵,曾在淝水之滨令胡人的百万雄师饮恨而回,我要令徐道覆晓得直到此刻,北府兵仍天下最强的部队。”   众人再次轰应,气氛比刚才更热烈。   刘裕大喝道:“行动的时间到了。我们将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北府兵是无敌的。”   ※※※   当郝长亨进入舱厅,聂天还正抹拭他名震南方的独门兵器──天地明环。   一排九把飞刀,被解下来放在桌面上。   江水拍打船身的声音,沙沙响起。   郝长亨依聂天还指示,在他身旁坐下,静待他说话。   聂天还终放下手上的工作,往他瞧去,道:“我要你立即走!”   郝长亨一呆道:“发生了甚么事,是不是桓玄方面出了问题?”   聂天还抽出一把匕首,定神细看好一会后,道:“桓玄方面不但不觉有问题,他还对我礼遇有加,说尽好话。但正因他对我太好了,令我生出不安的感觉。”   聂天还击溃杨全期的船队后,桓玄亲自到云龙号见聂天还,商量大计。   当时郝长亨并不在场,故不清楚两人会面的情况。   今早郝长亨接到聂天还召见他的命令,连忙乘新隐龙号赶来见聂天还。   郝长亨道:“此正值桓玄倚仗我们的时候,他当然对帮主毕恭毕敬。”   聂天还叹了一口气,岔开道:“雅儿上路了吗?”   郝长亨答道:“我护送清雅至淮水,肯定清雅可安然到达边荒集。”   聂天还放下心事,淮水乃寿阳胡彬水师的势力范围,只要晓得尹清雅在船上,保证可通行无阻。现在的寿阳,等于边荒集的延伸,这已成公开的秘密。   郝长亨忍不住问道:“帮主要我到哪里去?”   聂天还放下手上匕首,默然片刻,沉声道:“我要你回两湖去。”   郝长亨失声道:“甚么?”   聂天还道:“趁桓玄尚未有提防之心,你须立即回两湖去、现在我们和桓玄只是盟友的关系,他没有资格也不敢管我们两湖军的调动。”   郝长亨脸上震骇的神情仍未消退,摇头道:“我不明白!”   聂天还道:“这几天来,我反复思量任青媞向我说过的那一番话。打一开始,桓玄对我们已是不安好心,我们也将计就计,乐得大家互相利用。”   接着双目一瞪,射出闪闪寒光,道:“不过现在情况已经失控,我们正处危机四伏的险境,就看谁能先发制人,击垮对方。”   郝长亨色变道:“情况竟然这么严重?”   聂天还现出回忆的神情,道:“这次我和桓玄会面,他很沉得住气,有时我语气重了,他仍能喜怒不形于色。这根本不是他的性格,他肯这样委屈自己,肯定是另有图谋,故能忍一时之气,因为小不忍则乱大谋。哼!桓玄想骗我?下辈子吧!”   郝长亨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聂天还道:“但桓玄深藏不露的功夫仍未到家,当他说出因应形势,故须调整策略,暂时放过边荒集,改而全力对付建康时,我察觉到他眼中闪过得意的神色。我操他奶奶的十八代祖宗,桓玄小儿竟敢来耍我聂天还?”   郝长亨点头道:“桓玄的确在玩手段。那帮主有没有怪他出尔反尔呢?”   聂天还冷笑道:“对这种人还有甚么话好说的?今早他使桓伟来见我,说明天正午,会亲自到云龙号来见我。既知他来者不善,善者不来,我会严阵以待,只要他敢上船来,我就要教他不能活着离开。”   郝长亨剧震道:“帮主!这样长亨更要留下来。”   聂天还看了他半晌,微笑道:“你担心我杀不了桓玄吗?”   郝长亨道:“长亨只是想为帮主效死命。”   聂天还从容道:“桓玄虽荣登为九品高手首席之位,但仍不被我聂天还放在眼内,当然他不会这么想,亦正因他自以能胜过我,才敢来以身犯险。这更是他唯一杀我的机会,在大江上,尽管他倾尽全力,仍没挑战我们两湖帮赤龙舰的能耐。”   郝长亨皱眉道:“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全军退返两湖,扯桓玄的后腿?当桓玄和建康军开战之时,攻夺荆州,如此霸业可期。”   聂天还苦笑道:“你道我没想过你这提议吗?可是如我们撤返两湖,桓玄还敢碰建康吗?给个天他作胆也不敢。”   接着长叹起身,在郝长亨身后来回踱步,傲然道:“我今年五十有五,余日无多,再不可蹉跎岁月,眼前是我唯一成就霸业的机会。只要能击杀桓玄,夺得荆州,大江上游将尽入我手,南方天下势必是我聂天还囊中之物。否则我何用离开两湖,劳师动众?”   郝长亨为之语塞,好一会才道:“正如帮主所言,来者不善。桓玄既敢到船上来见帮主,必然准备十足,随行者皆为桓玄手下中的精锐高手,奇人异士,不惧行刺。”   聂天还回到原位坐下,右手放在桌面,曲起中指轻敲桌面,微笑道:“天下间,现在能令我聂天还顾忌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燕飞,另一个是孙恩,而这两个人是不会为桓玄所用的,你道我怕甚么呢?”   郝长亨看着他轻叩桌面的手指,苦恼地道:“桓玄既要先下手为强,为何错过上一次来见帮主的机会?”   聂天还收回右手,淡然道:“问得好!皆因时机尚未成熟。当时我刚大破杨全期,气势如虹,舰队部署于江都一带水域。而杨全期和殷仲堪尚有还击之力。如果桓玄和我们开战,肯定自乱阵脚,动辄惹来荆州水师全军覆没的大祸,至乐观的估计也会是两败俱伤。桓玄敢冒这个险吗?”   稍顿续道:“你知否谯纵是如何夺得巴蜀的控制权呢?”   郝长亨点头道:“是通过干归刺杀毛家之主。”   聂天还道:“若能杀我聂天还,巴蜀发生的事,会在这里重演,这是对付我们两湖帮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上次和桓玄见面,他离开的时候,问我若他登上了皇座,我要求甚么报酬?我答他如能成为南方最大的帮会,于愿足矣!他却着我再好好考虑,他可予我大司马之职,借题要再来见我商量此事。哈!桓玄真的把我当作三岁小儿。”   郝长亨道:“帮主!让我留下来吧!”   聂天还断然道:“在我帮之内,除了我聂天还之外,只有长亨你够资格、威望领导帮内的兄弟,亦只有你有统领全帮的才干。我遣你回两湖去,是厉害的一着。所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假如桓玄今回能侥幸脱身,我们将和荆州军全面火并,有你在两湖呼应我,形势将截然不同。你不但要走,且须立即走。”   郝长亨无奈下,只好同意道:“一切照帮主的意思去办。”   聂天还道:“我故意把舰队布于荆州下游,是要令桓玄失去提防之心。今次我们只出动了一半的舰队,只要你能安然潜返两湖,纵然我在此失利,你手上仍有足够的实力支持我。当然,若能成功刺杀桓玄,一切难题将迎刃而解,明白吗?”   郝长亨点头道:“长亨明白了!”   聂天还微笑道:“回去后!请为我向任后问安。”   郝长亨欲语无言。   聂天还道:“能成大事者,谁不在冒险呢?我一生人不住在冒险,但每次都于险中取胜,也为我不住带来成功。今次只是另一次冒险吧!这种滋味实在难以形容。从来我都是不甘平淡的人,只有在险境里,我才感受到生命的苦与乐。”   郝长亨恭敬地道:“帮主还有甚么要吩咐呢?”   聂天还道:“你驾隐龙回两湖去,由这里到江都是最危险的一段水程,你必须打醒精神,千万不能轻忽大意。”   郝长亨点头道:“长亨一定尽全力不负帮主所托。”   聂天还道:“我也许是瞎担心,一天未收拾我聂天还,桓玄该仍不敢作此打草惊蛇之举,你去吧!”   郝长亨道:“长亨忽然想起一个可能性。”   聂天还皱眉道:“甚么可能性?”   郝长亨道:“上次桓玄没有动手,可能是因部署尚未完成。”   聂天还道:“你是指桓玄哪方面的部署呢?”   郝长亨道:“我指的是谯纵,他或许尚未抵达荆州,故桓玄不敢鲁莽行事,而把对付我们的计划延至明天。”   聂天还双目闪闪发亮,冷哼一声,接着挥手着郝长亨立即起程。   郝长亨离座移到一旁,“噗”的一声跪在地上,向聂天还连叩三个响头,然后决然离去。   聂天还神色不变,待郝长亨离开后,方重重吁出一口气。   如果尹清雅是他的女儿,郝长亨便等于是他的儿子。一直以来,他都在着力栽培郝长亨,令郝长亨成为两湖帮的第二号人物──他的继承人。   无论他对自己如何有信心,今次刺杀桓玄的行动,是没有选择下孤注一掷的冒险行为,若不成功,势陷入苦战之局。   他能杀返两湖,已相当了不起,实不愿郝长亨陪自己冒此奇险。   心中浮起任青媞秀丽的花容,这美女是否仍在洞庭湖一个小岛上,练着她的逍遥大法呢?或者她已因自己不听她劝告,出兵江都,而心灰意冷的另寻归处?   想到这里,聂天还心中涌起无限惆怅失落的感觉。 第十一章 灵机再动   刘裕来到码头,正要登上“奇兵号”,忽然止步,一脸思索的神色,像记起甚么事似的。   江文清正要催促他,给另一边的屠奉三打手势阻止,因为此时刘裕的神情,令他记起当日刘裕想出“一箭沉隐龙”之计时的模样。   他们两人不说话,宋悲风、老手、刘毅、申永,张不平等诸将更不敢扰他思路。   好半晌后,刘裕以梦呓般的语气道:“假设你是徐道覆,看到我们大举撤走会稽和上虞的兄弟,渡海赴海盐,你会怎么想呢?”   其中一个武将闷哼道:“还有甚么好想的?海战他们既不是我们敌手,妄图来攻又遇上我们强而有力的反击。现在我们从海盐去的兄弟,人人士气高昂,养精蓄锐,保证可令贼子大吃一惊。”   众人中,大半都点头同意。主因是会稽和上虞仍在朱序手中,而朱序可不同谢琰,乃北府兵中著名的猛将,作战经验丰富,不会犯上谢琰的错误。   屠奉三沉吟道:“徐道覆是智勇双全的统帅,只看他指挥水塘区之役,便知他谋定后动,绝不会鲁莽行事。刘帅想到甚么呢?”   刘裕道:“撤军的成与败,关系到我们的生死荣辱,徐道覆不会掌握不到如此关键的情况。只要他能成功破坏我们的撤军行动,他便等于打胜了这场仗。”   宋悲风动容道:“所以徐道覆必倾全力而来,破坏我们今次的撤军行动。”   江文清也点头道:“肯定如此。”   刘裕道:“任何军事行动,必须有明确的目标。我们的目标,就是把海峡对岸的兄弟全撤往海盐来;敌人的目标,则是要令我们没法完成撤军行动,对吗?”   大部分人都听得一头雾水,因为刘裕只是在重复大家都清楚的事。   屠奉三却听出不同的头绪来,剧震道:“对!单凭攻击撤走的军队,又或在海上搁截,均不足以破坏有秩序和严密部署的撤退行动,但只要徐道覆能把我们的主力牵制在海峡的另一边和海上,便能乘虚而入,攻打海盐,那时我们将变成两边挨打的局面,陷于进退两难之局。”   申永道:“我们留守海盐的兄弟有近万人,足可挺得住。”   刘毅道:“如果晓得他们攻城军来犯的路线,我们还可以中途伏击,杀他们一个落花流水。”   江文清道:“这不难猜测,敌人来攻的部队,当为天师军中最精锐的部队。这批人马部分正由徐道覆亲自率领,部分驻于嘉兴和吴郡两城。天师军在运河一带,有大量的战船,可供迅速运载兵员和攻城的器具,经由运河入海,于海盐城西面登陆,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方式,对海盐发动狂攻猛打。由于有战船助攻,一时三刻他们虽拿不下海盐,但要攻占码头区则是游刃有余,我们的撤军行动,将宣告失败。”   屠奉三接口道:“分析得非常好,徐道覆会亲自指挥攻城,海峡的另一边则交给头号大将张猛。而徐道覆来犯的时刻,会选择撤军行动进行至最吃紧的当儿,令我们进退不得。”   众将终于色变。   刘裕却好整以暇,还像整个人轻松起来,忽然问屠奉三道:“照你看,小恩攻城的功架如何?他该欠缺这方面的经验。”   江文清代屠奉三答道:“这方面刘帅可以放心,小恩在攻打沪渎垒一役上,不论事前的筹谋,至乎行军和正式攻垒,均表现出色,我自问及不上他。更难得的地方是他对各种攻城工具,都有很深刻的认识,若刘帅要派人攻打嘉兴,小恩肯定是不二之选。”   除屠奉三外,众皆愕然,不明白刘裕一方面在担心守不住海盐,却忽又节外生枝,竟讨论派何人去攻克天师军手上的城池,更不明白攻打的目标为何是嘉兴而非吴郡。   屠奉三哈哈笑道:“刘帅又再显‘一箭沉隐龙’的威风,忽然间致胜的契机出现了。如我们能趁天师军倾巢而来的当儿,忽然攻陷嘉兴,将轮到徐道覆处于进退维谷的劣势。”   宋悲风问道:“吴郡不是更接近沪渎垒吗?为何舍近图远呢?”   他说出了各人心中的疑惑。   刘毅兴奋地道:“我明白了。由于吴郡上游是无锡,有建康军在虎视眈眈,故此天师军须于吴郡留驻重兵,以保护最前线。嘉兴则在战略性上次于吴郡,抽空军队不会有甚大问题。哈!攻陷嘉兴,吴郡立即变为孤城,怎还守得住呢?”   另一将皱眉道:“可是我们仍没想出应付天师军来攻打海盐的对策。”   刘裕微笑道:“对策早想妥了,攻城军从海路来,我们便在海上拦截他们。”   转向申永道:“你立即派人通知蒯将军,着他秘密行军,同时携备所有本用来攻打海盐的攻城工具,潜往嘉兴附近便于藏军的处所,然后你再率五千步军,到那里与他会合,等待攻城的命令。留守沪渎垒的兄弟不用多,三百人便足够了。攻城的指挥是蒯将军,你是他的副手,明白吗?”   申永轰然领命,立即去了。   刘裕转向刘毅道:“守城的重任,交由宗兄负责。你精选三千个善于骑射的兄弟,组成速战飞骑部队,密切注视敌方攻城军的行动,若他们逃往岸上,立即痛击,绝不可以留手心软。”   刘毅能担此重任,整个人神气起来,大声答应。   刘裕道:“海战与江河之战不同,舰数占多并不代表占优势,我们的战略是以精锐破平庸。三十六艘双头舰分作两队,一队由文清指挥,另一队则交给屠兄。文清专责对付余姚的敌舰,屠兄则招呼敌人攻城的船队。我则在‘奇兵号’总揽全局。”   众人轰然应喏下,刘裕登船去了。   撤军和反击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全面展开。   ※※※   燕飞一觉醒来,刚好天亮。   他忘记了多久没试过这么倒头大睡,感觉上棒极了,也感到自己仍是个“正常”的人,心情大好下,忍不住到船头去。   今天天气颇佳,云虽多了一点,但云后可见蔚蓝的晴空。   河风吹拂下,燕飞体会着比任何人更深刻“活着”的乐趣。   此时卓狂生来到他身后,笑道:“快经过凤凰湖哩!经历过这么多变化后,船舰能在颖水放流而行,确是得来不易。”   燕飞道:“那小子情况如何?”   卓狂生道:“高小子出奇地安静,躲在房里不说话,我着姚猛去看紧他。这小子甚么都好,但一牵涉到小白雁,便会发疯。”   燕飞沉吟不语。   卓狂生讶道:“你像是有点心事,对吗?”   燕飞道:“我在为高小子担心小白雁。告诉我,若你是桓玄,会选择在攻打建康前,还是攻打建康后去对付聂天还呢?”   卓狂生道:“这个真的很难说。桓玄既要倚仗聂天还,又怕聂天还势大难制,不论在攻打建康的前或后,都是后果难料。”   燕飞道:“问题出在魔门处。只看陈公公能潜伏于司马王府数十年,李淑庄则成为建康八面玲珑的清谈女王,谯纵变成巴蜀的名门望族,可见魔门自晋室南渡后,便全力部署,等待今天的局面。现在他们千载一时的机会终于出现了,他们是绝不容人破坏的,聂天还便成了首当其冲的目标。”   卓狂生道:“老聂不但是一方霸主,且是老谋深算的人,不会那容易被撂倒。在大江上,恐怕没有人能奈何得了他,至不济他也可以逃回两湖去。”   燕飞叹道:“我却不像你这般乐观。这叫有心人算没心人,聂天还虽然是头等厉害的人物,但却和我们一样一直不晓得魔门的存在。而魔门是绝不会忽略能左右他们成败的任何势力,所以他们对聂天还该是早有部署,早掌握到聂天还的弱点。”   卓狂生苦笑道:“听你说得我的心也寒起来。对!只看魔门先后对付小裕和你,便知魔门把形势掌握得很准确,且阴谋诡计层出不穷,但求达到目的,行事不择手段。”   忽然想起甚似地道:“桓玄生性多疑,你说假若我们把谯纵、陈公公和李淑庄乃魔门之徒一事广为传播,会造成怎样的效应呢?谣言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小裕的‘一箭沉隐龙’便是最佳实例。”   燕飞点头道:“或许会有些许作用。不过际此谣言满天飞的大乱时代,这样一个全无根据,又与民众没有直接关系的谣言,绝不会如真命天子的出现般惹起轰动。”   卓狂生道:“当桓玄登上帝位之后又如何呢?”   燕飞点头道:“在不同的时机散播谣言,可达致不同的效果,现在我们最重要的,是要看清楚魔门的实力,方能知己知彼。”   说到这里,心中不由生出苦涩的感觉。他自己的生父墨夷明正是魔门中人,自己这个作儿子的却要全力去对付魔门,这笔胡涂账不知该如何计算。   他燕飞所处的位置更是奇怪,一方面助刘裕在南方展开争霸之战,另一方面则为拓跋珪统一北方的壮举效力,而说到底也是为了他自己,为边荒集的未来和纪千千主婢而战。   这是如何错综复杂的处境。如果仍不够混杂的话,还有他的终极目标,并非是在这兵荒马乱的人间世,而是在此之外虚渺难测的所谓洞天福地。   自第一次死而复生后,他一直活在疑幻似真的人世之中,就像陷身于一个难以自拔清醒的大梦里,不知梦醒后会发生甚么事,更有点害怕梦醒后的情况。   他识破人世只是个所有人都忘情参与的集体幻觉,却又沉溺其中,迷醉于人世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   但在第二次从死亡中活过来后,他的思想起了变化,感到人世间的一切变得无比的真实,这真实的感觉来自他对纪千千经得起生死考验的爱,来自他对“生命”的依恋,使他颇有重回人世一切从头开始的奇妙感受。   比之以前,他更投入到自己的生命里,比任何人更懂珍惜眼前的一切。   二度的死而复生,令他的阴神与阳神水乳交融的结合为一。   他的阴神再非以前的阴神,全于变成了甚么东西,他也说不上来,纯然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   他晓得自己的金丹大法已臻大成之境,至少也是道家典籍中,所描述秘不可测的“出阳神”境界。   想到这里,念头转向安玉晴和孙恩。   安五晴的纯阴之气,练就的该是阴神,与他燕飞现在的阴神相若,孙恩该练成了阳神,故能凭本身达致天人交感的“黄天大法”,练出威力无穷的“黄天无极”。   自己便等若安玉晴和孙恩合二为一。   从这个角度去看,因孙恩只具备其一,不论孙恩的“黄天大法”如何厉害,也将奈何不了自己,更无法把他的阴神据为己有。可是他也没有办法对付孙恩,但情况真的是这样吗?   燕飞开始有点明白为何道家有“兵解”之法,不论道功如何高明,但阳神寄居的始终是血肉凡躯,是会被损伤破坏的。如果用利器戕毁脆弱的肉体,便会重演早前万俟明瑶狠打自己七掌的情况,阳神因失去“驻地”而被解放。这正是“兵解”的真义。   而不论“兵解”、“水解”、“火解”、“雷解”,其实都是同一的情况。   问题来了。   他和孙恩一天仍然是人,就有被“解”的可能性。所以他和孙恩的决一死战,是名副其实的决一死战,并不是闹着玩的。   但如何才能毁掉孙恩的臭皮囊呢?唯一的方法是同时练成“至阳无极”和“至阴无极”,同时能吸取存在于天地间最本源的两种力量,方有可能毁掉孙恩的肉体,但如果确有这样的招数,肯定会洞穿虚空,开启了仙门,后果更是不堪想象。   正如安玉晴所说的,那已超出了任何武者的极限,更用尽了所有潜能,没有再次开启仙门的余力,他燕飞携两美破空而去的仙梦,就此完蛋大吉。   唉!   他奶奶的!   这个问题如何解决呢?   想到这里,燕飞头痛起来。   卓狂生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为甚么你忽然不说话,神情变得如此古怪,不是又想到甚可怕的事吧?”   燕飞迎上卓狂生用神审视他的眼光,苦笑道:“不用担心,我只是想到其它的事。”   卓狂生目光投往颖水前方,有感而发地道:“不是我说你,你这小子总是神秘兮兮,满怀心事似的。以前我不怪你,但现在先后解决了向雨田和万俟明瑶两个难缠的人,你还是这个模样,就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有甚么心事,坦白点说出来吧!让我这作兄弟的为你分忧。”   燕飞没好气地道:“我还以为你改了性子,不再逼我说这说那,岂知绕了个圈子,又回到你的荒人史上。”   卓狂生叫屈道:“我真的是一片好心,并不是要试探你的秘密。告诉我吧!你刚才在想甚么?肯定不关老聂的事。”   燕飞道:“我在想假如小裕日后真能统治南方,小珪则独霸北方,边荒集则处在两人势力的夹缝之中,会有怎么样的结果?这是极可能发生的情况,我并不是危言耸听。”   卓狂生叹道:“我虽然不相信你刚才想的是这件事,但你的话题却引起了我最大的兴趣,也是我差点想破了脑袋的事。告诉我,你认为如果这种情况真的发生,对边荒集有甚么影响呢?”   燕飞刚才的一番话,只是随口说出来的搪塞之言,因为晓得这是卓狂生这个边荒迷最关注的问题,自己却没有深思过,哪来答案。   摇头道:“我怎么知道呢?你的看法又如何?”   卓狂生傲然道:“让我告诉你吧!那将是边荒集末日的来临。”   燕飞错愕道:“没有那么严重吧?”   卓狂生道:“我一点也没有夸大,而我的天书亦以那一天的来临作结,因为接下去再没有甚么好写的。”   燕飞露出深思的神色。   卓狂生道:“你想想吧!边荒集之所以能存在,全因各方势力尽集于边荒集,因而取得利益的平衡,可是当天下成为一南一北的两家独大,边荒集将只剩下冲突而没有共同利益,很快会重演当年苻坚南下的情况。边荒集的兴盛,全仗南北两方的贸易,但当南北对抗时,还做甚么交易呢?”   燕飞欲语无言。   就在此时,一艘赤龙舟出现前方,朝他们迎头驶来。 第十二章 开花结果   战争如火如荼地进行着。   刘裕军的三十六艘双头舰,分别由屠奉三和江文清指挥,分作两队,每队十八艘,从海盐开出,夜袭天师军部署在余姚外海面的船队,攻天师军一个措手不及,拉开了刘裕军和天师军的序幕战。   当夜天气寒冷,海面风高浪急,乘着西北风,双头舰凭着远优于敌人,以渔船货船改装的战船、凑合成军的阵容战术,在江文清和屠奉三两位善于水战的领袖指挥下,大破天师军的战船队。   在火箭、弩火箭和投石的狂攻猛打下,二百艘天师军战船溃不成军,过半战船被焚毁和击沉,堕海者由于海水冰寒,多难活命。杀得侥幸脱困的战船,仓皇逃往翁州的大本营。   刘裕一方只损失了六艘双头舰,在黎明时,海峡的控制权落入刘裕军的手上。   江文清继续指挥十艘双头舰在海峡东西巡弋,保护由海盐运载物料、辎重和兵员到会稽设立阵地的船队,屠奉三则领余下的二十艘双头舰,返回海盐作补给和修理受损的战船,准备进行紧接而来的另一个海上任务。   刘裕军同时侦骑四出,监察敌人的动静,今次撤军行动是不容有失,故绝不可出娄子。   刘裕也没闲着,以奇兵号为首的十二艘战舰,巡航于海峡之西,以防敌人舰只忽然由运河进入海峡,对渡海军发动突袭。   天亮后,大局已定。刘裕军成功渡过海峡,在张不平的主持下,大兴土木,于会稽外的码头区背海筑起垒寨阵地,人人均知行动的成功与否关乎成败生死,故将士用命,没有人敢疏懒。   此时朱序闻风而至,刘裕登岸与他见面,想起自从在边荒集,于苻坚的大军中首次碰头后,到今天再在战场重逢,都大生感慨,欷歔不已。   两人策骑驰上附近一座高丘之顶,下马说话。   朱序道:“刘将军来得正好,我本已失去一切希望,看能逃多远便走多远,现在情况当然不同。”   论军阶,朱序是刘牢之的级数,高刘裕至少两级,资历更是不能相比。刘裕虽然晓得朱序很看得起自己,但朱序真正的心意,他尚未弄清楚。   临行前屠奉三曾向他主动提起有关朱序的问题,还暗示如朱序争夺指挥权,就把他杀掉了事。刘裕本身虽没有屠奉三那么心狠手辣,不过在目前的形势下,他实在没有别的选择,如果朱序不肯合作就只好把他软禁起来。当然!这是他极不愿做的事情。   刘裕道:“今次我不依军规的取得海盐的指挥权,实为情不得已,我──”   朱序微笑道:“小裕你不用说客气话,我们大家心中清楚明白。我朱序更没有视你为下属。现在北府兵中,谁不视你作第二个玄帅?而且你的表现绝对没有辜负玄帅和众兄弟对你的期望。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吧!于淝水之战后,我曾奏上朝廷,只求能解甲归田,过些不用上战场的日子。对战争我早感到深切的厌倦,今回若能活着归家,亦希望刘帅你能批准我离开军队。”   刘裕愕然道:“大将军!”   朱序道:“闲话不用多说了。朱序已向刘帅表明心迹。现在南方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只有你刘裕一人能挽狂澜于既倒。若我估计无误,刘帅将来的成就绝不在玄帅之下。放手去做吧!你有所作为的时机到哩!”   刘裕心中一阵感动,说不出话来。   朱序叹道:“当琰帅领兵迎击天师军,我仍身在上虞,当时琰帅身边的将领,都力劝他打消念头,可是他却一意孤行。我从未见过比他更高傲自负的人,常说苻坚的百万大军也不是他的敌手,天师军这种小毛贼怎被他放在眼内。唉!谢家便如南晋般气数已尽,谁想得到安公的儿子会如此不济。琰帅最妒忌的人正是小裕你,如他真能击退徐道覆,他第一个要杀的人就是你。”   刘裕陪他叹息一声,问道:“天师军情况如何?”   朱序答道:“目下徐道覆的主力部队,集结在会稽西面五里许处,人数在七至八万之间,是天师军最精锐的部队,但仍远及不上我们北府兵的精良训练,如果我有充足的粮草,加上会稽和上虞两城互相呼应,守个一年半载没有问题。”   接着续道:“另一支天师军的部队驻于余姚,兵力达二万人。至于天师军的其他兵员,大多集中往吴郡、嘉兴、义兴和吴兴四城,如果建康军没有被桓玄牵制,配合我们从北面进击天师军,要破贼并非难事。”   刘裕道:“大将军是否提议继续固守会稽和上虞两城呢?”   朱序点头道:“这可说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一旦弃守会稽和上虞,我们只有退往海盐一途,如果徐道覆迅速调动兵员,从海陆两路大举进攻,我们会被困在小小一座海盐城内,直至粮尽矢绝而亡。”   刘裕道:“假设我能重夺嘉兴和吴郡两城又如何呢?”   朱序精神一振,道:“你有把握办到吗?”   刘裕笑道:“至少有八成的把握。”遂把整个作战计划详细告之。   朱序听罢后赞道:“纵使玄帅复生,怕也想不出更好的战术。唉!”   刘裕讶道:“大将军因何事叹息?”   朱序狠狠道:“我对刘牢之此人完全心死,他摆明是要害死琰帅,刚攻陷会稽,便派兵到附近乡镇强征民粮,弄至天怒人怨。于我们阵脚未稳之际,又随便找个借口率师撤返广陵,令我们进退不得。这个反复无常的卑鄙之徒,将来一定不会有好下场。难怪玄帅没有选他而挑了你,玄帅真的有眼光。”   刘裕心忖刘牢之想害死谢琰,谢琰亦对刘牢之不安好心,政治就是这样子,为了权力而泯灭了人性。自己会否有一天变成这个样子呢?想到这里,忽然整个脊背都凉飕飕的。   朱序收拾情怀,道:“现在留守会稽和上虞的兄弟共有一万三千人,听到你们从海盐来援,人人士气大振,皆因逃生有望。你说得对,我们再不宜死守在这里,那种感觉很可怕,当地的民众都视我们为洪水猛兽,没有一个人欢迎我们。”   刘裕头痛起来,对击败天师军,他是愈来愈有把握,可是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他却没有半点办法。   朱序道:“撤退必须是有秩序的撤退,退而不乱,且要防止天师军的破坏。对此我有一个提议。”   刘裕欣然道:“大将军请指点。”   朱序道:“不用再客套,名义上我虽然是你的上级,但真正的统帅却是你。便像淝水之战时,名义上的总指挥是谢石,但指挥权却在玄帅手上。我们的情况亦如是。”   刘裕感激地道:“多谢大将军提携。”   朱序微笑道:“我提议刘帅你随我回城,让众兄弟晓得是谁在主事,最重要是让他们晓得你绝不会离弃他们。如果你能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人之一,所有兄弟以后都会为你卖命。”   刘裕大喜道:“好主意!幸得大将军提点,我真的没想过这方面的事。”   朱序探手拍拍刘裕宽厚的肩头,道:“由今天开始,南方将是小裕你的天下,司马氏的皇朝亦已到了日落西山的一刻。”   ※※※   高彦发了疯的从船舱奔出来,直奔往船首,姚猛则追在他身后,落后近两丈。   小白雁见到高彦,悲呼一声,从赤龙舟船头跃起,投往双头舰去。   燕飞和卓狂生交换个眼色,均心有所感。程苍古在指挥台上朝他们打手号询问,究竟该继续朝颖口驶去,还是掉头返边荒集?   小白雁足尖点在船首,像看不到燕飞和卓狂生两人般,跃过他们,往奔来的高彦投去,滚动着泪珠的一双明眸似只容得下高彦一个,再容不下其它任何东西。   燕飞叹一口气,向程苍古打出继续前进的手势。   高彦一双眼睛亮了起来,片刻都离不开小白雁,自然而然的张开双臂,作好一切让小白雁投入怀里的准备。   卓狂生则目瞪口呆般瞧着他们这对恋人不住接近。在他来说,《小白雁之恋》最动人的一节正在现实中进行着,这肯定是老天爷谱出来的恋曲,因为眼前发生的事,理该是没有可能的。但却真的发生了,且是在他这说书人亲眼目睹下发生。这真是非常令人震撼的一种感觉。   燕飞大感欣悦。事实上,他真的感激高彦的以灯作媒,所以为玉成高彦和尹清雅的好事,他故意活捉小白雁,又让高彦卖个人情放走她,纵在百忙之中,亦陪高彦到两湖去寻爱。   追在高彦身后的姚猛及时止步,心中响起“高小子成功了”这句结论。但心情却颇为矛盾,一方面他为高彦高兴,另一方面则涌起既羡且妒的微妙情绪。小白雁确是能迷死人的精灵,不但令高彦神魂颠倒,也令一众夜窝族的年轻小伙子人人目眩神迷,大起仰慕之心,只可惜名花有主,令他们只可作摇旗吶喊的旁观者。   看着小白雁越过燕飞和卓狂生头顶的空间,一溜烟般投往高彦怀里去,姚猛第一次猛然生出须检讨一下自己过往夜夜笙歌,出此青楼入彼青楼醉生梦死、偎红倚翠的生活方式。他姚猛该不该也像高彦般,找个如小白雁般的动人美女,过着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呢?   刘穆之刚从船舱走出来,尹清雅已投入高彦怀里去,一双纤手毫不避嫌,不理船上所有人的目光,没有丝毫顾忌的搂上高彦的脖子,同时失声哭起来,晶莹的泪水像一颗颗珍珠般从两边眼角泻下玉颊,变成了个泪人儿,似要把心中所有凄苦和委屈,全部借痛哭释放出来。   高彦一把搂着她的香背,既陶醉满足,又有些许手忙脚乱的嚷道:“不要哭!不要哭!没事哩!一切都没事哩!”   燕飞向驾驶赤龙舟的两湖帮众打出手势,着他们掉头跟着。   卓狂生第一个走到这对小恋人身旁,道:“尹姑娘该高兴才对,不要哭哩!”   岂知小白雁愈哭愈伤心,泪水把高彦的衣襟全沾湿了。   高彦既快乐又心痛。与小白雁搂搂抱抱,于他已属家常之事,可是却从未试过像这回般是小白雁主动投怀送抱,这种滋味,怎么都没法形容,只觉一时间天旋地转似的,忘掉人间何世。   燕飞来到卓狂生身边,道:“尹姑娘!令师现今在哪里呢?”   小白雁闻聂天还之名娇躯猛颤一下,饮泣着道:“师傅着人家到边荒集来作人质,一天我人在边荒集,他都不会惹你们荒人。”   燕飞等人听得面面相觑,大感不妙。以聂天还的性格,怎肯如此长他人志气,灭自己的威风?他肯定是晓得情况危险,故以此作借口把小白雁送到边荒来,让他们荒人保护她。   这一着也等于他同意了高小子和小白雁的恋事,再不会阻挠。   “呀”!   众皆愕然。   原来小白雁一把推开高彦,还扠着小蛮腰,玉颊虽然犹挂泪珠,但已大致回复了一向刁蛮娇女的本色,狠狠瞪着高彦。   高彦手足无措地道:“为甚么推开我?”   尹清雅大嗔道:“你愈来愈放肆了,大庭广众中,又众目睽睽下,仍对人家搂搂抱抱的,成何体统?”   高彦一头雾水的抓头道:“是你──”   尹清雅跺足嗔道:“不准说!”   姚猛第一个忍不住发出哄笑声,其他操舟的兄弟见有人出了声,哪还忍得住,众人齐声大笑。   尹清雅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破涕为笑,又狠狠瞪高彦一眼,会说话似的一双大眼睛似在表示迟些才和你算账的样子。   有这小精灵在,他们登时有满船皆春的感觉,虽然天气实在冷得厉害。   尹清雅别转娇躯,面向燕飞和卓狂生,道:“你们刚才说甚么呢?”   卓狂生代答道:“我们想知道令师刻下在甚么地方?”   尹清雅一双美目又红起来,凄然摇头,道:“我不清楚。你们不是无所不晓吗?”   接着又怀疑地道:“你们问来干吗?”   刘穆之,程苍古和姚猛来到高彦身后,均是神色凝重。   高彦则像呆头鸟般站着。看他的神情,该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在发其春秋大梦。   燕飞道:“我们今次驾舟南下,既为高彦的未来幸福着想,也想见到令师,提醒令师一些他或许忽略了的事。”   卓狂生接下去道:“我们只有善意,没有恶意。”   尹清雅以手指隔远指着燕飞,道:“我相信你!”   又指一指卓狂生道:“却不相信你,满口胡言,甚么《小白雁之恋》,全是凭空捏造,把人家说得不知成了甚么东西。”   卓狂生拈须微笑道:“尹大小姐请放心,我卓狂生最懂将功赎罪,当我返回边荒集时,新版本的《小白雁之恋》将同时面世,保证大小姐你满意,因为里面句句属实,没有虚言。”   小白雁整块脸烧了起来,大嗔道:“不准写真的,你这老混蛋。”   卓狂生只好摊手苦笑。   燕飞向高彦打个眼色,高彦醒觉过来,探手执着小白雁柔软的玉手,拉得她转过身去:出乎所有人料外,尹清雅并没有挣脱他的手,还乖乖的随高彦朝船舱走去,看得众人啧啧称奇。   两人消失在舱门内,刘穆之来到燕飞和卓狂生前方,低声道:“聂天还是要和桓玄开战了,否则不会把爱徒遣来边荒集。”   众人都感心情沉重。   程苍古道:“我们还赶得及吗?”   姚猛道:“真的很难说。”   卓狂生眉头深锁道:“刘先生你看聂天还有多少胜算呢?”   刘穆之叹道:“这方面实在是无从猜测。成败该是五五之数。”   姚猛担心地道:“若老聂有甚么三长两短,小雁儿怎消受得起?”   燕飞沉声道:“现在我们只能尽人事,听天命。希望到达大江时,聂天还依然健在,那便轮到桓玄吃苦头了。”   卓狂生无奈地道:“由这里到大江,顺风顺水也要四、五天的时间,希望聂天还能挺到那一刻吧!”   倏地眼前开阔,两艘战船一前一后,转入淮水。   他们终于离开颖水,抵达颖口。 第十三章 死不瞑目   “云龙号”驶离船队,独自逆流西上。   聂天还立在指挥台上,身旁是最得力的大将马军和周绍。除郝长亨外,就是这两个人最得他的信任。   他每次和桓玄会面,都依足江湖规矩“对等”的安排。船的数目相同,随员的数目也相同,战船均不可处于备战的状态。   今次是桓玄主动约见他,并明言会到“云龙号”的舱厅来和他见面,随从限于两人,在形势上当然是他聂天还占尽上风,不论桓玄随员的身手如何高明,只要马军和周绍能缠他们一阵子,他有把握在数招之内,拼着负伤宰掉桓玄。   操舟的二十个两湖帮兄弟,无一不是两湖帮精锐里的精锐,有足够实力阻止敌人的救兵来援。   可是不知如何,他却生出没有把握的感觉。   问题在他不能知己知彼。   聂天还一生见惯风浪,比眼前更恶劣的情况,他不知遇过多少,但从没有今回般有点茫然无主的失落感觉。   他虽然熟悉桓玄,对他的武功深浅亦有个大概的认知,清楚他是个可以随时反脸无情的无义之徒,可是对谯纵此人,却近乎一无所知,只知谯纵是巴蜀最有势力高门的主事者,操控着巴蜀的经济命脉,桀骜不驯如干归者,也甘为他所用,可知此人大不简单,非是一般高门名士。   谯纵会是桓玄的两个随员其中之一吗?这个可能性非常大,另外的一个随员,该是代替干归成为桓玄得力手下的谯奉先。   当桓伟带来桓玄的口信,说桓玄要与他碰面商量大事,聂天还便嗅到危险,晓得桓玄要杀他。这是他多年培养出来的对危机的奇异触觉,没有什么道理,但没有一次不灵光,他深信今次亦不会例外,所以决定先下手为强。   最高明的部署,是着郝长亨潜返两湖,那他即使杀不了桓玄,大家反脸开战,他仍进可攻退可守。不论情况如何恶劣,以他的身手,根本没有人可拦得住他。   不由想起任青媞,如果没有她的提点,他是不会把一半的实力留在两湖保着地盘的。   身旁的周绍一震道:“来哩!”   一艘巨舰出现前方,顺流而来,飘扬着桓家的旗帜。   聂天还心中浮现尹清雅娇秀的俏脸。她该已抵达边荒集,寻找到她的幸福和快乐吧!   ※※※   尹清雅呆坐在舱房内靠窗的椅子,神情木然。   高彦来到隔几的椅子坐下,道:“雅儿不用担心,我们已抵达淮水,很快便会到大江去,有燕飞助你师傅,天塌下来也不用害怕。”   尹清雅茫然道:“燕飞和我师傅不是敌对的吗?”   高彦神气地挺胸道:“因着我和雅儿的关系,看在我的分上,大家哪还会互相敌视?放心吧!我们今次到大江去,是一心帮你师傅对付桓玄。”   尹清雅有了点神采,瞪大眼睛看着他,奇道:“我和你是什么关系?”   高彦愕然道:“我和你?嘿!这个──这个──”   尹清雅像忽然恢复了生机,天真地道:“燕飞真的会帮我师傅吗?”   高彦道:“这个当然。”   尹清雅喜孜孜地道:“只要燕飞出手,斩掉桓玄的臭头,便是帮了师傅最大的忙哩!我会劝师傅返回两湖,两湖有很多地方都很好玩哩!只要师傅不反对,我可以充当你的向导,游遍两湖的胜景。”   高彦抓头道:“你师傅怎会反对呢?他既然让你到边荒集来,当然是同意了我们的事。”   尹清雅若无其事地道:“他只是要我来当人质,又不是着我来嫁给你这小子,你勿要再胡思妄想。”   高彦登时口哑了,说不出话来。   ※※※   舱厅内,聂天还和桓玄隔桌对坐壁垒分明,马军和周绍站在聂天还身后,桓玄身后亦站着两个人,在他左后方的看形象便知是谯奉先,由于桓玄没有介绍引见,所以聂天还仍未敢确定。   另一个人聂天还几敢肯定是谯纵,不是因他看破他的厉害,而是因以聂天还的眼力,仍没法看破他的深浅。   此人比桓玄还要高少许,一袭灰蓝色的棉袍,不见携带兵器,年纪在五十许间,长相怪异,脑瓜比起宽阔的肩膀细小了些儿,看上去却很不合比例,令他像一头马多过像一个人。   他的眼睛似是暗淡无光,无论看到什么都无动于衷,又像正以一种坦率的神情看着你,但这双眼睛的主人脑子内究竟在转什么念头,却一点没表露出来。   聂天还从没遇过这样的一个人,不由生出戒备警觉之心。   但最令他想不通的,是这人右手托着一个高约两尺、金碧辉煌的锦盒,令人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锦盒内装的究竟是什么东西?或者锦盒正是这极可能是谯纵的人的独门兵器?   桓玄满脸笑容,含笑欣然道:“我请帮主考虑的事,有结果了吗?”   聂天还以微笑回报,淡淡道:“我聂天还是草莽之徒,不惯当官,能歼灭大江帮已是我最大的心愿。南郡公的好意我心领了,我仍是那句话。”   桓玄道:“聂帮主果然是高风亮节的江湖好汉,我当然不会逼帮主做不情愿的事。”   接着欣然道:“礼来!”   那人闻言,恭敬地把锦盒摆放于桓玄面前的桌子上。   聂天还皱起眉头,盯着锦盒,心中生出不安的感觉。   桓玄神采飞扬地审视他,微笑道:“聂帮主为我在江上大破杨全期,又封锁大江,令建康陷于断粮之境,我桓玄非常感激。本想在登上帝位后,封帮主为两湖之王,可是帮主却推卸王侯爵位。我无以为报下,只好送帮主一份大礼,保证帮主满意。”   聂天还沉声道:“锦盒内装的是什么东西?”   桓玄把锦盒推至聂天还眼下,从容道:“能配得起聂帮主身份地位的礼物,当然非是一般普通货色,聂帮主打开盖子,不是可一目了然吗?”   聂天还神色转厉,不悦道:“南郡公不要卖关子了,盒内究竟是何物?请明白道出,看我聂天还是否消受得起。”   桓玄叹道:“那我只好代劳哩!”   一掌拍在桌面上,盖子立即往上弹跳,盒内的情况立即完全暴露在聂天还的眼底下。   聂天还看得睚眦欲裂。   同一时间桓玄跳将起来,断玉寒离鞘而出,化作白芒,兜头盖脸朝聂天还劈去。   聂天还虽因盒内的东西致心神失守,但数十年出生入死的经验,令他可作出最快的应变和反应,正要祭出天地明环和桓玄拼个你死我活,蓦地发觉身后的马军和周绍,正分别向他的头颈和背脊狠下辣手。   聂天还再无暇分心去想其它东西,从椅上弹起,双手连珠掷出腰间的匕首,袭向厅中的敌人和可恨的叛徒。   就在此刻,那疑是谯纵的人已凌空追至,双拳击出,强烈的劲气把聂天还完全笼罩。   聂天还这时只想到一件事,就是如果他无法离开此厅,两湖帮将随他一起完蛋,再没有卷土重来的一天。   从他的角度看下去,可清楚看到锦盒内郝长亨的首级,那充满愤恨的眼睛,死不瞑目。   (卷三十九终) 卷三十九 第一章 白日报信   燕飞立在船首,想着纪千千。   自纪千千主婢被掳北去,他没有一刻歇下来,不停地奔南闯北,一直在为与她的重聚而奋斗不懈。   天地之间,不论是这人间世或秘不可测的洞天福地,无论是哪个存在的层次,没有任何事物比纪千千对他更重要。只有纪千千才有那种魔力,可把他的阳魂召回来。   当他离开肉身这躯壳的时候,他有种解放和不受限制、拥有法力无边至神通广大的动人感觉,甚至乎生出不想返回这臭皮囊的强烈感受,那种经验真是无法以言语去描述形容。奈何任何人事他均可以舍弃,唯独抛不下纪千千,就算牺牲亦永不言悔。   重返人世后,他再次受着肉身的局限。他比以前更清楚自己并非杀不死的,若肉体被毁,他将没法“回来”。   现在最困扰他的,再不是如何从慕容垂手上把千千主婢救出来,而是怎样解决孙恩这个命中注定的大敌。   在武道上,他因这次死而复生的经验,作出了无可比拟的突破,有绝对的信心与孙恩一决胜负,可是对如何能破孙恩的“黄天无极”,他却没有丝毫把握。   千千现在是否已上床就寝?他们已多天没互通心曲,他多么希望能将心事向她尽情倾诉,让双方的心灵结合为一。   他因对纪千千的爱而恋恋不舍人世,现在纪千千已成了他唯一留下来的理由,他会尽情去体验与纪千千火热的爱恋,和她一起燃烧生命的光和热。   燕飞心中同时浮现万俟明瑶和安玉晴的玉容。   生命至此尚有何求。   ※※※   卓狂生的声音在他身旁响起道:“小飞又有甚么心事?”   燕飞回到现实里,迎上卓狂生充满好奇和询问的目光,微笑道:“你没有心事吗?谁可例外呢?”   卓狂生笑道:“你的脾气真好!我本以为这么打扰你,你可能会不高兴,没想过你会笑着回答,我似乎从未见过你发脾气。”   燕飞岔开道:“高小子和他那头小白雁情况如何呢?”   卓狂生欣然道:“关上房门后,他们便没有踏出房门半步,看来情况乐观,至少高小子没有被轰出房外。照我看天打雷劈都分不开他们,高小子和小白雁的姻缘根本是上天注定的。唉!”   燕飞皱眉道:“说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又唉声叹气?”   卓狂生道:“你该知道我因何事叹气。我怕的是好景不常,如老聂有甚闪失,恐怕小白雁接受不了。”   又道:“你的看法又如何?我多么希望你能说些好话来安慰我。”   燕飞陪他叹一口气,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   聂天还于离开舱顶只有三尺许距离的当儿,双环来到手上,凭他的武功,只要能破顶而出,肯定可安然脱身。只可惜他却清楚明白自己犯了另一致命的错误,就是低估了谯纵,此人武功竟在他之上,即使与孙恩相比,也是在伯仲之间。   马军惨叫一声,踉跄跌退,虽然避过了胸口要害,聂天还的匕首仍闪电般插进他左肩去,直没至柄。以聂天还的劲气,肯定他的左手永远被废掉了。   出奇地周绍显示出比平时更高明的身法武功,以毫厘之差避过匕首,却没有和其他人连手进击聂天还,反穿窗而出,到了船舱外去。   “叮!”   桓玄从容击飞朝他面门掷去的匕首,手中断玉寒化作电芒,从下冲上,直击聂天还下盘,谯奉先往左一闪,避过飞刀,然后从舱门退往舱外,把守大门的两湖帮战士立即东仆西倒,没法进舱施援。   聂天还暗叹一口气,只看敌人进退得宜,便知敌人计划周详,拟定了整个刺杀自己的行动,打开始他便落在绝对的下风,且陷进了死局去。   桓玄断玉寒的凌厉、反应的迅速,固是出乎他料外,但最能威胁他的,还数谯纵击去的两股拳劲。   他从未想过世间有如此奇异厉害的拳风。这两股拳劲一正一反,右拳劲直有催心裂肺的威力,左拳劲却是一股拉扯的力道,合起来便成似要把他身体扭断的可怕功夫。   聂天还感到自己上冲的势子全被谯纵古怪的拳劲消解,纵能撞上舱顶,亦无法破顶而去,那感觉令他差点魂飞魄散,亦不得不仓皇变招应付。在他过去的这辈子里,他从未试过这般狼狈。   聂天还暴喝一声,猛转体内真气,凌空一个翻腾,大小双环脱手而出,分别向谯纵和桓玄袭去,同时脚往上撑,只要脚尖点实舱顶,立可借力改向,斜掠而下,避过两人的连手合击,破窗而去,再借水遁逃。   只要能落入江水里,任对方高手如云、万马千军,他也能脱围逃去。   谯纵一声长笑道:“聂帮主果然了得,谯纵领教哩!嘿!”说话时,右手化拳为掌,狠拍在迎头回旋而至的天环去,天环竟应手下坠,再构不成任何威胁。   要知天地双环,乃聂天还仗之以成名的奇技,用劲巧妙,虽离手而出,仍被聂天还以真劲遥控,故能收发由心。   谯纵一掌拍落天环,等于破掉聂天还的功法,聂天还立即全身剧震,眼耳口鼻同时渗出血丝。   往下方桓玄击去的地环立受牵连,威力大减,桓玄显示出“九品高手”首席大家的功架,断玉寒化直刺为横劈,狠劈地环,令地环回飞而去。   聂天还知道这是生死关头,双脚先后点中舱顶,再不心切脱围,反笔直朝谯纵射去,避过桓玄攻去的断玉寒。   谯纵冷哼道:“你这是讨死!”   倏地下降,两手盘抱,一股强大无比的劲气于两手间成形,化为卷旋的惊人气劲,往正凌空扑去的聂天还击去。   桓玄大笑道:“黄泉路上,有爱徒陪伴,帮主肯定不感寂寞,恕桓某不送哩!”说时亦往下落去,断玉寒却是蓄势以待。   此时舱外尽是喊杀之声,显然是桓玄一方的人已成功登船,向聂天还的亲卫展开屠戮。   聂天还怎想到谯纵有此一着,如果对手只有他一人,聂天还敢肯定他逃生有望,问题在过得谯纵的一关,仍有桓玄可怕的名刃断玉寒在恭候他的大驾。   聂天还首次生出与敌偕亡之心,猛喝一声,双掌全力下击,迎上谯纵惊人的气劲。   “蓬!”   两股强猛的真劲正面交锋,卷起的狂飙令舱内的桌椅像纸糊的玩具般抛飞折断,门窗破碎。   谯纵闷哼一声,往后跌退,张口喷出一蓬鲜血。   聂天还的情况更不堪,像断线风筝般洒着血雨往反方向抛飞,眼看破窗掉进江水中,桓玄飞跃而起,断玉寒芒光一闪,划过聂天还的颈项,然后落回地上,剑还鞘中去。   “砰!”   聂天还的无头尸身余势未消,撞破窗框,掉往江水去。   聂天还的头颅,从空中落下,掉到地上时仍滚动了数尺。   桓玄盯着聂天还的头颅,长笑道:“今次是聂帮主的头颅,下一个将轮到司马道子。”   笑声震荡着舱厅内的空间,直传往大江去。   ※※※   尹清雅坐着发呆,高彦虽是口若悬河,她却似听不到半句话。   高彦讶道:“雅儿在想甚么?”   尹清雅脸上血色逐渐减少,颤声道:“高彦!高彦啊!我忽然有心惊肉跳的感觉,是不是大凶的兆头呢?”   高彦跳将起来,移到她身前单膝蹲地,把她一双柔荑紧握在手里,安慰她道:“雅儿不要多心,只要三、四天时间我们便可入江,只要找到你师傅便成。真的不用担心,你师傅那英雄了得,怎会几天时间也撑不住?待我去唤燕飞进来,由他这天下第一名剑亲口答应你去宰掉桓玄。”   尹清雅像受惊的小鸟儿般反抓着他双手,惶恐地道:“不要离开我!”   高彦的心又痛又怜,道:“我永远也不会离开你。”   尹清雅茫然瞧着高彦,但眼神却没有焦点,可知她的心神正系于别处,梦呓般地道:“自昨晚开始,我便有心惊肉跳的可怕感觉,不时想到郝大哥,又挂念着师傅。高彦啊!人家担心极了!”   高彦忙道:“你这是关心则乱,聂帮主是老江湖,甚么场面没有见过,他绝不会有事的。”   尹清雅双目泪光闪动,凄然道:“你不会明白的。我临离开洞庭前,师傅召我去说话,着我到边荒集来。当时他说话的语调和神情,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令我有不祥的感觉。如果不是情况非常凶险,连师傅也没有把握,他是不会找个借口就这么把我遣走。唉!我真不该离开他,但又怕拖累他,令他因我不敢放手而为。”   高彦举袖为她拭去眼角泻下两颗晶莹的苦泪,心像被扭曲了般疼痛,自己也含着眼泪道:“以你师傅的武功,南方除孙恩外,谁奈何得了他?即使孙恩想杀他,在茫茫大江上怕也没法子。雅儿不要哭哩!”   蓦地尹清雅整个人僵硬起来,双目睁得大大的,全身剧震。   高彦不明所以,大吃一惊的看着她,慌了手脚。   接着尹清雅“哗”的一声痛哭出来,全身颤抖。   高彦吓得魂飞魄散,忙一把将她搂个结实,嚷道:“不要哭!不要哭!发生甚么事呢?”   尹清雅崩溃下来,搂着他的脖子狂哭不止,完全失去控制力。   高彦被她哭得心中淌血之际,房门倏地被推开,燕飞带头闯进来,后面跟着的是卓狂生、刘穆之、姚猛和程苍古。   燕飞打手势着身后四人留在近门处,自己走到高彦刚才坐的那张椅子坐下,没有作声。   出奇地尹清雅停止了哭泣,只是香肩不住抖动,显示她在抽搐。   高彦茫然地朝燕飞瞧去,后者向他打个眼色,着他安慰尹清雅,仍不说话。   高彦轻抚尹清雅的香背,凄然道:“雅儿不要哭哩!很快你便可见到师傅。”   尹清雅呜咽道:“师傅被人害死哩!”   立在近门处的卓狂生等人听得面面相觑,他们本和燕飞在舱外甲板上闲聊,忽然燕飞说了句“聂天还死了”,便带头领他们到这里来。直至进房后,四人仍是一头雾水,到此刻尹清雅忽然吐出这句话,令四人心中不由生出寒意。   高彦也愕然道:“雅儿不要乱说话,你师傅肯定仍活得好好的。”   尹清雅离开高彦的怀抱,坐直娇躯,虽然双眼哭得又红又肿,但神情却透露出坚决和冷静,摇头道:“你不会明白的。刚才我看到师傅,他眉开眼笑的来见我,没有说话,那绝不是幻觉。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他,我知道他死了,故来见我最后一面。”   卓狂生等都说不出话来,人死时会向亲人报梦,是老生常谈的事,但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向醒着的亲人报信,却是闻所未闻。   只有燕飞神色平静,轻轻道:“清雅节哀顺变。”   他这么说,众人均晓得他也生出感应,所以聂天还确是凶多吉少。   尹清雅一双柔荑仍在高彦的掌握里,还用力地反抓着高彦的手,眼神空空洞洞的看着前方,平静地道:“从小师傅便教导我,身为聂天还的唯一徒儿,绝不可败坏了他的威名。师傅从来不骂我,我也从来不惹他生气。师傅明白我,我也明白他。他死了哩!郝大哥也死了!他们都离开我,只剩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高彦惨然道:“还有我呢!”   尹清雅似意识到高彦的存在,目光落在他脸上,眼神回复了点神采,低唤道:“高彦!”   高彦热泪泉涌,颤声道:“雅儿!”   尹清雅比起高彦,神色冷静得不合乎常理,轻轻道:“我要回两湖去。”   高彦剧震失声道:“回两湖去?”   尹清雅神情坚决地点头,道:“我要回两湖去,只有我才可为师傅报仇。”   燕飞没有说话,卓狂生则大吃一惊,道:“如果清雅的师傅和郝大哥真的遇害,贵帮的兄弟亦难以幸免,清雅若返两湖去,只会白便宜了桓玄,还辜负了令师的一番苦心。”   尹清雅像首次发觉卓狂生的存在般,朝他瞧去,道:“你们是不会明白的。我最清楚我师傅的手段,桓玄是无法在大江上杀他的,从没有人能在江上击败他。只有通过阴谋布局,才有机会刺杀师傅,且一定有内奸与敌人暗通消息,布下死局,方有可能办到。”   众人都感到像首次认识小白雁般,对她刮目相看,既想不到她能这么快冷静下来,更想不到她有如此精微的分析和看法。   刘穆之道:“然则尹姑娘这么返回两湖去,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程苍古也苦口婆心的劝道:“不如在弄清楚情况后,我们立即返回边荒,再从容定计,看看如何为姑娘报此深仇。”   尹清雅摇头道:“师傅今次离开两湖,已预留后着,把一半战船和兄弟留在两湖,我们必须抢在敌人到两湖前,赶回两湖去,否则我们留在两湖的两湖帮兄弟,会死得很惨。”   姚猛皱眉道:“还来得及吗?”   尹清雅道:“桓玄若要对付我那些留在两湖帮的兄弟,绝不容许有半艘船逃回两湖去,如此没有十天半月的时间,是没法尽歼我大江上的兄弟。何况桓玄尚未攻陷江都,只要我们出其不意,定可突破桓玄的封锁。”   接着目光投往燕飞,道:“帮雅儿这个忙好吗?”   燕飞点头道:“雅儿言之成理,况且桓玄的注意力集中往长江下游,定想不到会有我们这支奇兵。”   卓狂生道:“清雅返两湖后,有甚么打算?”   尹清雅一双美眸回复生机神气,闪闪生辉地道:“我会和一众兄弟化整为零,躲过桓玄的追杀,当时机来临,我们便和你们及刘裕连手,斩掉桓玄的臭头,为师傅和郝大哥雪此深仇大恨。”   众人呆看着她,像看着另一个人似的。 第二章 一个秘密   燕飞有一个秘密没有告诉向雨田,也不打算让他知道,因为那纯粹是个人的私事。   当他离窍的阳神快要嵌入另一层次的精神和空间去的关键时刻,亦是他无可挽回的死亡即将发生的剎那,向雨田叫嚷纪千千的名字,透过他肉体的微妙联系,触动了他阳神的意识,他奇怪的思域内浮现出纪千千的绝世玉容,像阳光般强烈而耀目,接着便是安玉晴动人的一双神秘明眸,忽然间他记起了离开躯体前的生命。活了二十多年的一辈子,以电光石火的高速,倒流回他阳神的意识里去,就是那种无可比拟的震撼感觉,令他“回醒”过来,下一刻他已返回肉体内去,纯阴纯阳二气天然运作,接回断去的心脉,复活过来。   现在他再无疑问,纪千千当然是他的挚爱,但作为他红颜知己的安玉晴,亦占了一个重要的席位。   燕飞独立在船首,河风迎面拂来,夜空繁星点点。   千千!千千!你听到我的呼唤吗?   自从重活过来后,他不住强烈地思念纪千千,想亲近她,想与她作心灵的结合和交谈。   这一晚,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的思感以惊人的速度越过茫茫的黑夜,横过河流、草原和高山,向纪千千发出召唤。其感觉没有丝毫含糊,一时间双头舰和长河都消失了,只剩下心灵的天地。   于此心灵天地的无限远处,纪千千生出反应,起始时只是若隐若现,接而凝聚起来,化为炽热的爱火和深情,便如一点星火,转眼变为燎原之势,让燕飞感觉着她的光和热。   他们的心灵又再结合在一起,无分彼我,携手在这心灵的空间翱翔漫游。从来没有一次心灵的结合,像这次般真实和有具体感,至乎令燕飞生出纪千千投进怀抱里去的动人滋味,便如在梦里与纪千千相会,缱绻缠绵,那是不可能以言语去形容的感受。   纪千千“呵”一声叫起来,从他心灵的怀抱里仰起螓首,一双秀眸亮丽如明月,射出狂喜的神色,不能置信地道:“燕郎啊!千千是否在做梦呢?为何我不但可以看到你,还似感觉到你?”   在燕飞深情专注的凝视下,纪千千的绝世玉容清晰起来,比平时更有生命的感觉,便如漆黑的火焰,光灿夺目,她的秀发无风自扬,充盈着空气的感觉。   微笑道:“这确是一个梦,你的身体仍在榻子上安眠,但你初成形的阳神却应我的呼唤到这里来和我相会。千千感觉到吗?我们的爱把我们的心灵结合在一起,我们记忆中的经验令我们生出血肉相连的感觉,在这虚无中体验我们的爱,既虚幻又是无比的真实。甚么是真?甚么是假呢?一切仍离不开心的感受。难道我们今回的接触,会比上回在荥阳城内的拥抱更不真实吗?”   纪千千的秀发波浪般的起伏着,用尽气力搂紧他,似在害怕眼前美好的一切会忽然消失,如像美梦破碎。叹息道:“这些日子来千千想得你很苦,可是又怕惊扰你。燕郎啊!现在所有相思之苦都得到了回报。千万不要走,千千有很多心事想向你倾吐呢?”   燕飞深情地道:“今晚我们不谈战事,只诉衷情,千千有甚么话要对我说?”   纪千千喜不自胜,害羞地道:“我想谈千千的嫁妆哩!”   燕飞微笑道:“为了迎娶千千,纵使千千要我摘下天上最亮丽的明星,我也设法为千千办到。”   纪千千大喜道:“燕郎说的话真动听。我甚么都不要,只要你,嫁妆则是燕郎承诺过的洞天福地,只有那样,我们方可永远不再分离。”   燕飞温柔地道:“千千不害怕吗?洞天福地或许只是修道者主观的意识,事实上却是另一回事。”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与这人世间相比,洞天福地当然是另一回事。千千一点也不害怕,与其经历生老病死,不如让我们好好享受这人间世一切的赐予。当时候来临时,我们便和你的红颜知己玉晴姑娘携手共闯新天地,千千有信心我们的爱可以克服一切,我们永远不会舍弃对方,直至天荒地极。”   燕飞心中充盈幸福的感觉,整个心灵的虚无天地像正在与他们同旋共舞,这是以前心灵结合中从未出现过的动人感觉。   当纪千千提及安玉晴的时候,他感应不到她丝毫的妒火,有的只是无限的欢欣、雀跃和包容。   他们是完全了解对方的恋人,那种了解超越了任何恋人的经验,是如此地深层和全面,负面的情绪再没有容身之地。   纪千千忽地娇呼起来。   他们的心灵仍嵌合无间,但身体已分了开来,回复到以前心灵交流时的正常情况。   燕飞在心灵里传话道:“千千不要失意,我们刚才的接触,已胜过别人接触千万次,我们还有甚遗憾呢?当你的阳神不住壮大时,我们又可以在一起了。现在我正赶往南方去,明年春暖花开时,将是千千回到我燕飞身旁的好日子。”   纪千千的话在他心灵里响起道:“不要走!我还有一件事告诉你。人家依你的指示向诗诗提及庞老板,留意她的反应。事实上千千用了点心计,我明白诗诗,她很信任千千的眼光和判断力。千千已在诗诗的心里播下了种子,就看能否开花结果。唉!为何我刚才不把握机会亲你呢?那定会是非常奇妙的事。”   燕飞感到纪千千的精神力开始转弱,怜惜地道:“下次我会亲你,让你晓得那种滋味。乖千千啊!好好的睡吧!明天醒来,你会拥有一个最真最甜的梦。”   两人的心灵难舍难离的分了开来。   燕飞睁开眼睛。   姚猛和卓狂生刚好来到他左右,目注前方。   在黑暗中的河道远处,隐见船只的灯火。   卓狂生沉声道:“来的是甚么船呢?”   姚猛道:“来得很快,该是性能超卓的战船。”   燕飞回过神来,定睛看去,一震道:“是两湖帮的赤龙舟。”   卓狂生和姚猛为之错愕。   ※※※   刘裕领着一支由五百人组成的骑队,返回会稽,他们刚在临海运西南十多里处,伏击来偷袭的天师军步兵团,对方虽足有三千人数,兵力是他们的六倍,却被他们的骑兵以高明的战术、出其不意的策略和高度的灵活性和机动力,一举击垮,杀得敌人狼狈逃返水塘区的营地去。   这支骑队由振荆会和大江帮的兄弟组成,收编往北府兵内,人人身经百战,忠心方面无可置疑,成为他的近卫兵团,战马则是最优质的胡马,加上刘裕的才智武功,对上天师军欠缺训练的军队,当然占尽上风。   在城卫的欢呼喝彩下,刘裕昂然策马入城,心中晓得成功在望。   在过去的五天,天师军从四方八面来犯,似是针对会稽和上虞两城的北府兵,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只在扰乱他们的撤军行动,更以攻陷临海运为主要目标。   刘裕一方面采取坚守的策略,另一方面不住领兵出击,利用骑兵来去如风的优点,粉碎了敌人一波又一波的攻势。   同时他清楚徐道覆中计了,因为投进会稽这边战场的天师军,不论训练和装备均远及不上北府兵,又缺骑兵,显非天师军核心的战斗部队。由此可见徐道覆已把精锐调走,以之攻击海盐,令他们压力大减。   返回太守府后,刘裕在大堂就那么赤着上身,由军医为他敷药疗伤,十多个北府兵将领围拢四周,看着他身上仍在淌血的伤口,人人露出感激崇敬的神色。   刘裕知道自己不但赢得他们的尊敬,还赢得了整个军心。早前他依朱序的提议,公告全军他将是最后撤走的一个人,已大大振奋了会稽和上虞两城驻军的士气,到他以身作则、身先士卒的领兵出击,且每战必胜,登时令手下们抛开了战败的耻辱,完全绝对地视他为另一个玄帅,无人不肯为他效死命。   最有效力的是他把大批粮资运抵两城,舒缓了两城军民的困境。又重整军纪,不准手下有扰民之举。同时对两城实施严密的军事统治,每晚戒严,令潜伏城中的乱民没法和攻城的天师军里应外合。   明天最后一批驻守上虞的北府兵部队,将在朱序指挥下弃城离开,他们并非直接溜往临海运,而是进占临海运和上虞之间一处经精心挑选出来的战略高地,守稳阵脚,以配合会稽最后的撤逃。   这次的撤退行动,充分显示出北府兵仍是南方最精锐的雄师。   而这股力量正逐渐落入他刘裕手上。   刘裕眉头不皱半下的任由军医从他背上剜出深入达寸许的箭头,还从容谈笑,吩咐手下诸将各样守城和撤退的事宜。   此时手下来报,宋悲风来了。   刘裕着诸将退下去,军医亦把他伤口包扎妥当,识趣的离开。   一脸风尘的宋悲风到他身旁坐下,却难掩喜色,低声道:“徐道覆中计了!”   刘裕早猜到此点,不过由宋悲风亲口证实,自是另一回事,精神大振道:“情况如何?”   宋悲风道:“徐道覆正在嘉兴集结兵力和船队,不住把攻城的器械运到码头区,照奉三的估计,徐道覆会于三天内攻打海盐。”   刘裕长笑道:“徐道覆技穷了。”   宋悲风欣然道:“吴郡和嘉兴两城均出现粮荒的情况,大批城民逃往乡间,对天师军的声威造成严重的打击,可知被我们夺得沪渎垒的粮食储备后,令徐道覆大失预算,粮食方面非常吃紧。我们则刚好相反,粮油物资方面全无问题,足够我们支撑到明春。”   刘裕微笑道:“光是这点,可使我们赢得此仗。”   宋悲风审视刘裕身上大小伤口,道:“小裕很辛苦哩!”   刘裕摇头道:“些许伤势,何足挂齿?我们北府兵是能称雄天下的精锐部队,现在唯一的问题是士气的问题,我披甲上阵,是要振起他们的士气,我怎样辛苦也是值得的。小恩方面情况如何?”   宋悲风道:“小恩的部队四日前离开沪渎垒,昼伏夜行,已进军到离嘉兴三十里外的一处隐秘密林,且与申永的部队会合,只待进攻嘉兴的最佳时机。”   刘裕大喜道:“何时进攻,由奉三拿主意。海盐的情况如何呢?”   宋悲风欣然道:“当然是士气大振。”   刘裕为他这没头没脑的话大惑不解,愕然道:“为何忽然士气大振?”   宋悲风解释道:“因为孔老大送来饷银,故我们能向兄弟们发放。这笔饷银差点尽倾孔老大所有,部分来自佛门库藏,足可支付包括会稽和上虞的兄弟在内全军半年的粮饷,小裕你说是否立即可大振军心呢?”   刘裕喜道:“孔老大想得真周到。”   又问道:“建康情况如何?”   宋悲风道:“我们收到朝廷来的圣谕,正式任命小裕你为海盐太守,这全赖司马元显在背后出力帮忙,方可成事。”   刘裕想起司马元显,心中暗叹。   宋悲风又道:“朝廷对我们的支持,亦只限于此。现在荆湖军封锁了大江上游,西面的物资没法运往建康,令建康出现粮荒,如果情况持续下去,情况不堪想象。”   刘裕沉声道:“如果我们攻陷嘉兴,桓玄会怎么办呢?”   宋悲风点头道:“奉三亦提出同一疑问。他比我们更了解桓玄,猜他不论完成部署与否,必率师西来,攻打建康,因如让我们平定南方,率军北返建康,桓玄将痛失攻入建康千载一时的良机。”   刘裕道:“只要司马元显能守得稳建康,桓玄将死无葬身之所。”   宋悲风苦笑道:“可是孔老大并不乐观,他并不认为司马道子可以守得住建康,关键处系于刘牢之的意向。”   刘裕双目杀机闪过,冷冷道:“刘牢之!哼!”   宋悲风叹道:“孔老大已离开广陵,避往盐城。刘牢之自有他的盘算,以为可以浑水摸鱼。”   刘裕沉声道:“他不但低估了桓玄,更高估了自己。如果他让桓玄占领建康,桓玄第一个要杀的将是他。”   宋悲风道:“王弘亦有传话来,他说现在建康分成两派,一派仍支持司马氏皇朝,另一派则支持桓玄。”   刘裕苦笑道:“竟没有人支持我吗?”   宋悲风道:“若小裕你能平定天师军,肯定建康高门会对你刮目相看。唉!二少爷的死讯传到建康,轰动朝野,再没有人看好我们这边的情况,也使更多人投向桓玄,因他们认为只有桓玄能收拾徐道覆。”   刘裕点头道:“正因如此,我们如能收复嘉兴,桓玄将被逼强攻建康,否则建康的人心会逆转往我们这一方。”   宋悲风同意道:“文清也有同样的看法。”   刘裕记起了和江文清定情的一吻,心中涌起火辣的动人滋味,问道:“文清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天师军的战船不住由海峡入口的方向来犯,全赖文清的船队顶着,令天师军没法拦截我们撤往海盐的船队。”   刘裕压下心中的激情。道:“如此看来,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下,当我们成功收复嘉兴,便可以把整个形势扭转过来。”   宋悲风欲言又止。   刘裕讶道:“宋大哥有甚么话想说?”   宋悲风叹道:“这件事我真不想说出来,怕的是增添你的烦恼。”   刘裕从容道:“你这样说令我更想知道究竟是甚么一回事?”   宋悲风道:“二少爷的死讯传返建康,立即惹得流言四起,说是因你在海盐按兵不动,害死二少爷。”   刘裕毫不介怀地道:“如果没有人就此事造谣,我才会奇怪。”   宋悲风奇道:“小裕真的不把流言放在心上吗?”   刘裕双目精芒大盛,道:“我现在所做的一切事,为的并不是别人对我刘裕的看法,更不是为挽救人心尽失的司马氏皇朝,更不是为了保持建康高门的特权和其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而是继承玄帅的志向,为南方的民众谋取和平和幸福。他们怎么说是他们的事,只有我们才清楚在干甚么。桓玄纵能得意一时,但当我平定南方,率师北返之日,桓玄的死期亦不远了。”   说这番话时,刘裕心中高燃着复仇的火焰,别人怎样看他又有甚么关系?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再没有人能阻挡他,包括桓玄在内。 第三章 北府英雄   尹清雅从舱房奔出来,从众人让出来的空间直抵船首,往仍在半里外的七艘赤龙舟望去,平静地道:“果然出事了,是小魏的飞鱼部。”   高彦喘吁吁的赶到她身旁,问道:“小魏是谁?甚么是飞鱼部?”   燕飞和卓狂生交换个眼色,都知道对方心中涌起异样的感觉。尹清雅似在一夜之间成长,神态冷静得异乎寻常,与她一向予人入世未深娇娇女的印象大相径庭,感觉上真的非常古怪。   尹清雅道:“小魏就是魏品良,是郝大哥最得力的手下,也是飞鱼部的头子,手上七艘赤龙舟,性能比得上郝大哥的隐龙战船,在我们两湖帮里威名卓著,专责夜袭、突击和深入敌境的危险任务。噢!他们看见我哩!”   两方不住接近。   “小姐!”   尹清雅回应道:“品良!”   立在领头赤龙舟船首的一众两湖帮众中,跃起一个约二十六、七岁,背挂长刀的青衣大汉,往他们的双头船投过去,只看其身法,便知是第一流的高手。   燕飞等这才放下心来,际此敌友难分的时刻,谁都不敢疏忽大意,现在对方的头子肯孤身过来,立即释去了他们的疑虑。   众人往后退开,让魏品良落下,然后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的“噗”一声,跪倒尹清雅身前,痛哭道:“小姐!帮主和郝大哥遇害哩!”   众人听得心头剧震,说不出话来,最想不到的是郝长亨亦遭横祸。   尹清雅娇躯一颤,泪水夺眶而出,道:“郝大哥──郝大哥也──”   程苍古道:“魏兄请先指示下属掉转船头。”   魏品良一脸悲愤的站起来,打出手势,向船队发出指令,双目射出坚决的神色。   高彦爱怜的以衣袖为尹清雅揩拭泪渍。   尹清雅回复过来,沉声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魏品良举手抹去挂在脸上的泪水,环顾众人,目光首先落在燕飞身上,一震道:“燕飞?”   燕飞点头应是,然后为他引见诸人。   此时七艘战船,组成船队,继续朝大江驶去。   魏品良以带点激动的语调道:“我们奉郝大哥之命,护送小姐北上直抵淮水,这才掉头回大江去。依郝大哥的指示,隐藏在江陵上游大江一道支流里,到大前天我忽然接到郝大哥的黄印密函。黄印密函是郝大哥的最高指令,内藏只有我懂得凭之以识别真伪的印记,使我知道事态紧急,连忙离开河道,改驻于大江。”   尹清雅完全平静下来,冷然问道:“黄函有甚么指示?”   魏品良道:“郝大哥在函内说他奉帮主之令,必须立即赶返两湖,着我提高警觉,除帮主的红函外,其它的指令均不用理会。又说形势危急,我们随时会和桓玄翻脸动手,嘱咐我必须灵活应变,必要时可逃返两湖去。”   卓狂生道:“还有其它指示吗?”   魏品良惨笑道:“就是这么多。”   接着道:“那晚我们全面戒备,枕戈待旦,到天明时,果然帮主使人送来红函,令我到边荒集接小姐回来,其它六艘船则到下游归队。”   姚猛恨得牙痒痒地道:“桓玄的确是最卑鄙的奸贼,竟连清雅都不肯放过。”   魏品良叹道:“若没有郝大哥的密函警告在先,我肯定会中计,但接到如此一封大违帮主一向果断作风的密函,我便心知不妙,立即把送函者拿下,然后严刑逼供,方晓得实情。噢!”   说到这里,又再忍不住泪下,使人感到他是个血性汉子。   程苍古是老江湖,皱眉问道:“品良你该没想过以帮主的老谋深算也会出事,且来人肯定是有资格作信使的人,又持有令你没法怀疑的红函,为何你竟敢冒违令之险,出手把来人拿下,且以严刑逼供呢?”   卓狂生等无不同意程苍古说的话,另一个较谨慎的做法,是把信使生擒后,再使人去探听情况,看聂天还是不是知情。   尹清雅冷静地道:“我可以代品良回答这问题,因为我到边荒集作人质的事,除师傅和郝大哥外,就只有品良知情,是我亲口告诉他的。”   众皆恍然,同时晓得尹清雅信任魏品良,否则怎会让他晓得她到边荒集的来龙去脉。而魏品良正因清楚尹清雅在边荒集的去留事关重大,牵涉到两湖帮会不会和荒人开战,遂醒悟此函非来自聂天还。   尹清雅忽又失去冷静,双目泪光闪闪,颤声道:“说吧!品良你说吧!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高彦忙搂着尹清雅的香肩。   魏品良深吸一口气,压下激动的情绪,道:“马军和周绍出卖了帮主和郝大哥,投向了桓玄,与桓玄连手布局,先后杀害了郝大哥和帮主,又以奸计突袭我们的兄弟,令我们的船队全军覆没,我定要为帮主报仇。我怕桓玄会遣马军或周绍到边荒集去骗小姐,所以先赶往边荒集。”   “哗!”   尹清雅再忍不住,哭倒高彦怀内去。   燕飞沉声道:“品良你的做法正确。今次你们亦不是输至无法翻身,只要能比马军和周绍早一步返回两湖,召集所有兄弟,再化整为零,暂时避开敌人的锋锐,便可以静待东山再起的时机。”   刘穆之接口道:“当刘裕反攻桓玄之时,你们的机会便来了。”   魏品良一震道:“刘裕?”   刘穆之点头道:“正是刘裕。他不但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也是南方最后的希望,只有他能击败桓玄,为你们的帮主雪此深仇。”   魏品良的眼睛亮了起来,像看到了天际一线曙光。   ※※※   当刘裕策马进入木寨,临海运的北府兵,不论已登上战船、又或仍守卫木寨的,全体高呼刘裕之名,人人状若疯狂,情绪昂扬,喊叫声震动了整个码头区。   刘裕率领最后一支骑兵队,撤离会稽,终于安然抵达临海运。   朱序亲自到大门迎接刘裕,与他并骑驰入兵士夹道欢迎的临海运。   当刘裕经过寨门的一刻,他不但知道这次与天师军之战,最艰难的时刻已过去了,且清楚明白地晓得胜利正掌握在他手上。   欢呼声潮浪般起伏着,没有半点减弱和敛歇的趋势,只有如此把心中的热情宣泄出来,方可让北府兵表达出对刘裕的尊敬和感激。正是刘裕把他们从绝望的深渊和死亡的阴影下拯救出来,重建北府兵的威望和信心。而刘裕实践了他许下的诺言,是最后一个撤离会稽的人,这事实比任何言语更振奋和激动人心,令疑心最重的人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肯为手下着想的好统帅。   刘裕以事实证明了他有不下于谢玄的才能,整个撤军行动爽快利落,毫不含糊,且退而不乱,布下大大小小的陷阱,引天师军来袭,然后逐一粉碎之。谢玄之后,刘裕是第二个能把北府兵的优点发挥得淋漓尽致的明帅,显示出泱泱大将之风,把原本极度失意下的撤退,变成一场胜利的调军。   与撤军行动配合连消带打的反击战,更是振奋人心。   果如刘裕等所料,三天前天师军的百艘货船和近三百艘战船,分批从运河驶进海峡,准备大举进犯海盐,却被屠奉三以“奇兵号”为首,亲自指挥由四十五艘战船组成的船队,截击于海盐西南方的海面上。“奇兵号”在老手的操纵下,固发挥出超级战舰的本色,参战的二十艘双头船,更充分显示其以少胜多的高度灵活性,突破了天师军战船对装载辎重兵员的货船的保护,击垮了天师军的货船队,粉碎了徐道覆攻陷海盐的美梦。   是役刘裕一方损失了二十八艘战船,包括八艘双头舰,天师军却被击沉焚毁超过一百艘战船,货船队能成功遁逃者,只有十来艘。这场海战彻底逆转了天师军在海面上的优势,更失去了海峡的控制权。纵然徐道覆起意反击,亦只能凭陆上的战争来决定胜败荣辱。   但天师军的噩梦并未到此为止,由刘毅率领以三千骑兵组成的快速应变部队,突袭撤返岸上去的天师军,断去他们返回嘉兴之路。   当徐道覆晓得不妙时,蒯恩的七千攻城军已兵临嘉兴城下,对只余下五百守军的嘉兴城,发动日夜不停的攻城战。天师军撑了两天两夜便弃城逃走,嘉兴重入北府兵之手。   蒯恩立即派军截断吴郡北面的交通,又遣兵到吴郡和太湖间设立能据守的坚固垒寨阵地,至此吴郡变为孤城一座,再没有反击之力。   所有刘裕定下的军事目标逐一完成,余下的就是待刘裕与最后一批北府兵安抵海盐后,与徐道覆作最后的决胜。   刘裕在手下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中,昂然登上“奇兵号”,迎接他的是屠奉三和老手,两人的情绪亦非常激动。   屠奉三大喝道:“擂鼓!”   正蓄势以待的八名鼓手,同时把“奇兵号”甲板上八个大鼓敲得震天价响,把逐渐停顿的呼喝声掩盖下去。   鼓声倏止,整个临海运变得鸦雀无声,泊在码头处的十二艘战船上的北府兵,和岸上等待登船的北府兵,全体三千多人,目光都投往登上“奇兵号”指挥台上威风凛凛的刘裕──他们心中的英雄。   刘裕神色冷然的环视着远近翘首往他看去的兄弟,忽然举拳击往上方,大喝道:“儿郎们!我们回海盐去,由今天开始,我们生死与共,直至人人安居乐业、丰衣足食、天下太平。”   他的话登时引得远近爆起震耳的喝彩声,仍在岸上的朱序一声令下,众兵秩序井然的鱼贯上船,标示着大撤退已到了最后的阶段。   此时江文清的十艘双头舰现身于东面的海平处,益显刘军如日中天的气势。   “奇兵号”是最后一艘驶离临海运的战船,指挥台上的刘裕和屠奉三都生出大局已定的动人感觉。   刘裕这时方有机会和屠奉三说话,问道:“建康方面有甚么新的消息?”   屠奉三道:“在我离开海盐之前,收到一个惊人的消息,就是聂天还和郝长亨都被桓玄宰掉了,两湖帮的战船几近全军覆没。”   刘裕剧震道:“小白雁生死如何?”   屠奉三一呆道:“真想不到你的反应是这句话,我还以为你会说这是没有可能的,桓玄凭甚么这般容易的收拾聂天还。”   刘裕苦笑道:“高彦是我的好朋友嘛!我因关心他而紧张小白雁。像小白雁那样的美人儿,落入桓玄手上真不堪想象。”不由想起王淡真,心中剧痛。   屠奉三道:“没有小白雁的消息。坦白说,我也很担心她,若她有甚么闪失,高彦肯定会自尽殉情。唉!真教人想不到,以聂天还的才智本领,竟会栽在桓玄手上。收拾了聂天还后,桓玄立即攻入江陵,把杨全期和殷仲堪两人斩首,还把他们两人的首级,与聂天还和郝长亨的首级,使人送往建康,说自己诛除反贼有功,着朝廷立即封他为大司马。我操他的娘,桓玄实在逼人太甚。”   刘裕冷静下来,疑惑难解地道:“桓玄凭甚么能这么轻易吃掉两湖帮呢?”   屠奉三沉着应道:“照我看该是与谯纵有关。谯纵既然是魔门的人,多年来又暗中部署,说不定有魔门之徒混进了两湖帮之内,取得聂天还的信任。否则任桓玄和谯纵如何厉害,亦无法这般轻易的击垮聂天还。”   又叹道:“这或许就是天理循环,当年大江帮正因有胡叫天泄露机密,害江海流命丧于聂天还之手;现在轮到聂天还被内奸出卖,这是否报应呢?”   刘裕道:“文清晓得此事吗?”   屠奉三摇头道:“我尚未与她碰头。这么重大的事,由你亲口告诉她较为适宜。”   刘裕点头表示同意。道:“我真怕司马元显守不住建康。”   屠奉三正容道:“在我们的争霸路上,绝不可以有妇人之仁。建康现在的情况,正如我们以前所预料般。司马皇朝再没有任何希望,问题是取之以代的究竟是桓玄、刘牢之还是你小刘爷。明白吗?”   刘裕颓然道:“我明白!可是我们终曾和司马元显有过一段真挚的交往。”   屠奉三道:“做人必须实事求是。眼前最重要的事,是收拾徐道覆,平定南方,建立我们的据点和领地,其它事既不到我们去理,亦是我们力所难及的。情况有点像会稽和谢琰,我们只能待最佳的时机来临,方可全力反击。”   稍顿续道:“事实上整体情况的发展对我们是有利无害。说到底司马氏仍是南方的正统,桓玄篡夺司马皇朝,在高门大族心中,是为窃国之贼,所以只要我们打着讨贼的旗号,于收拾天师军后回师北伐,便名正言顺,省去我们不少工夫。”   刘裕点头道:“奉三说得对。好!一切以大局为重。”   又皱眉道:“桓玄见嘉兴落在我们手上,肯定不会蹉跎时间,会立即攻打建康,刘牢之会如何反应呢?”   屠奉三不屑地道:“刘牢之虽然愚蠢,但该不致蠢得和桓玄连手夹攻建康吧!我看他会在广陵按兵不动,隔山观虎斗,最好是桓玄和司马元显拼个两败俱伤,那刘牢之便可以勤王的姿态,收拾残局,成为建康最有实力的人。”   刘裕叹道:“我怕聂天还的遭遇,会在司马元显身上重演。”   屠奉三叹道:“这个可能性很大,陈公公这着棋子,可以发挥很大的威力。”   刘裕点头道:“没错,如果司马元显败得又快又惨,刘牢之坐收渔人之利的如意算盘,将打不响。”   屠奉三冷哼道:“不但打不响,还会死得很惨。建康高门中支持桓玄者大不乏人,但支持刘牢之的却找不到半个。忽然让桓玄登上帝座,刘牢之可以干甚么呢?只是粮饷方面,已不到刘牢之不屈服。桓玄身后尚有莫测其真正实力的魔门,刘牢之肯定没有还手之力。”   刘裕狠狠道:“这是刘牢之自作自受,怨不得别人。不过我们一定要在刘牢之被击垮前,收拾徐道覆,只要我们能在桓玄进占广陵前,先一步回师广陵,我们便有足够资格和桓玄争夺建康。”   屠奉三冷然道:“情况大致如此,该是时候研究如何收拾徐道覆哩!”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目光投往前方的汪洋,心情亦像海面的波涛汹涌。   苦候多年的机会终来到手上,就算要拼尽最后的一兵一卒,他也绝不会放过桓玄。 第四章 生死存亡   寿阳城。忘世庄。   谢道韫独坐小厅内,神情肃穆。   谢琰和两子的死讯,今早传至,谢钟秀登时哭昏了,只有她最冷静,反复把谢混的亲笔信看了三遍,心中涌起怅惘无奈的情绪。   谢混既悲父亲和兄长的阵亡,但大部分篇幅则力数刘裕的不是,直指刘裕要对他们的死亡负上全责,最后力劝她返回建康,主持谢家的事。   谢道韫心中浮现谢混秀美不凡的仪容,一阵凄酸袭心而至。   谢混拥有谢安的风流,他早熟、聪慧、好山水、善清谈,又是诗文的能手,只可惜却也像他的父亲一样,缺乏因应时势而作出改变的勇气和识见。   在天师军之乱中,他们谢家首当其冲,在各个家族中损失最为惨重,不到两年共有六人被杀,是家族史上从未有过的事。   难道他们谢家已到了日暮途穷的时刻?谁能重振谢家的风流呢?   谢钟秀像幽灵般神情木然的走进厅子里来,直抵她身前坐下,垂头轻轻道:“刘裕是不是那样的人?”   谢道韫痛心的细审她苍白的脸容,道:“秀秀好了点吗?”   谢钟秀倔强地道:“我没事。姑姑先答秀儿的问题。”   谢道韫心中一颤,终于晓得谢钟秀心中的男子正是刘裕,否则她不会如此在意刘裕是哪种人。   凄然道:“信内说的只是小混的一面之词,怎可藉此判断刘裕是怎样的人?待我们返建康后,会更清楚一些。”   谢钟秀一震道:“我们真的要返回建康吗?”   谢道韫平静地道:“我们既身为谢家儿女,对谢家实在是责无旁贷。秀秀你来告诉我,我们还可以有别的选择吗?”   谢钟秀仰起俏脸,双目泪珠滚动,一声悲呼,投入谢道韫怀里,不住抽咽,作无声的饮泣。   谢道韫也陪她洒下热泪,抚着她香背道:“现在并不是哭的好时候,我们必须坚强起来,把这个家撑下去。”   好一会后,谢钟秀道:“刘裕真的是这种乘人之危的卑鄙之徒吗?”   谢道韫长长叹了一口气,道:“人死不能复生,人死了,活着的人本不该再理会他们生前的过错,但你既然一再追问,我便坦白告诉你吧!问题不在刘裕,而在你的叔父,如果他肯依安公和你爹的遗命,重用刘裕,那我们谢家何用弄至这等情况?至于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时间会告诉我们真相。明早我们便坐船回建康去,这是我们没法逃避的事,亦是谢家儿女的命运。”   谢钟秀哭道:“我们谢家是不是被下了毒咒呢?如果爹能多活几年──我们──”说起谢玄,又再悲从中来,泣不成声。   谢道韫叹道:“秀秀是否一直在惩罚自己?”   谢钟秀娇躯猛颤,反收止了哭声,从谢道韫怀里抬起头来,颤声道:“姑姑在说甚么呢?”   谢道韫爱怜地抚摸她的秀发,柔声道:“秀秀一直对淡真之死耿耿于怀,认为自己须负上责任。但秀秀可知即使以你爹的智慧,仍没有预见将来所有事的本领,只要我们是出于良好的动机,做认为该做的事,便可问心无愧。”   谢钟秀伏入谢道韫怀里,继续饮泣,呜咽道:“姑姑不用开解我。只要我想想若淡真那晚成功与刘裕私奔出走,淡真不用死得那么苦,我便后悔得想自尽。”   谢道韫平静地道:“秀秀喜欢的人是刘裕,对吗?”   谢钟秀娇躯剧震,再没有说话。   ※※※   卓狂生来到坐在船尾的燕飞身旁,道:“今次成功的机会很大,桓玄一方面要追杀逃脱的两湖帮徒,更要收拾江陵的烂摊子,根本没法兼顾两湖,我们肯定可比桓玄的人先抵两湖。”   巴陵已在三个时辰的船程内。   沿途他们硬闯荆州军的三个关口,又两次与荆州军的水师展开遭遇战,但都能轻松闯过,可知桓玄的水师船队仍没有能力控制所有水道。   燕飞问道:“商量好了吗?”   卓狂生在他身旁坐下,伸了个懒腰,油然道:“正如你说的那样子,两湖帮并没有一败涂地。聂天还最厉害的一着,是把一半战船留在两湖,如果郝长亨能溜返两湖──唉!真想不到郝长亨那么短命。”   燕飞点头道:“真的很可惜,聂天还今次是棋差一着,败在内奸手上。”   卓狂生道:“可是任桓玄和谯纵千算万算,也算不过老天爷,竟有我们小白雁这神来一笔,立即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我、高小子和姚猛决定留在小白雁身边,助她重整两湖帮的阵脚。只要能避过桓玄的乘胜追击,便轮到桓玄有难了。”   燕飞摇头道:“桓玄根本没有能力进犯两湖,现在他是自顾不暇,他必须在刘裕回师建康前攻陷建康,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又道:“老程不肯留下来吗?”   卓狂生道:“老程对两湖帮始终心存芥蒂,或许你可以说服他。”   燕飞道:“勉强便没有意思,让他随我们和刘先生去与刘裕会合吧!”   卓狂生道:“也只好这样了。”   燕飞道:“你看小白雁对两湖帮众有足够的号召力吗?”   卓狂生道:“我看这方面完全不成问题,小白雁是不是有统率两湖帮的能力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她成了两湖帮的象征和灵魂,让帮众可以把对聂天还和郝长亨的忠诚和崇敬,转移到她身上去。看魏品良等人对她敬若天神的态度,你便明白我在说甚么。”   接着又道:“除了为聂、郝两人报仇的愤慨,把两湖帮众团结在小白雁旗下外,小白雁与我们荒人,亦即是与小裕的关系,更赋予两湖帮众对未来的期望,人人明白只要能助刘裕统一南方,他们就再不是朝廷眼中的反贼。这是最实际的激励。唉!现在我最怕是留在两湖帮众里仍有魔门的奸细。”   燕飞道:“说到这方面,我不得不赞聂天还一句老谋深算。现在于两湖作指挥的是个叫周明亮的人,此人才智武功都不怎样,但在两湖帮却是德高望重的人。据品良所说,周明亮自幼和聂天还便是朋友,对聂天还的忠心是无可怀疑的,更绝对不是魔门的人,亦不是桓玄买得动的人。”   卓狂生道:“如此我就放心哩!坦白说,老聂的死当然教人惋惜,但也解开了我们荒人和两湖帮的死结。他奶奶!谁想得小白雁之恋会朝这样的方向发展。不要看小白雁表面上对高小子仍是凶巴巴的,事实上高小子固然没法离开小白雁,但小白雁也没有片刻可以离开高小子。”   燕飞拍拍卓狂生肩头,有感而发道:“我还是听你的劝告,去找赌仙说话,因为小白雁最需要的正是他这一个熟悉水道帮会的人作辅助,我有信心可以说服他。”   ※※※   徐道覆立在高地上,高挺的体形气度,衣袂随风飘扬,外表仍是那威武不凡,予人强大的信心,便像没有人可以击倒他似的。   事实上天师军正在进行惨痛的撤退。   数以万计的天师军,沿运河两岸撤往会稽,人人垂头丧气,再无复狠挫远征军时如日中天的气势。   张猛立在徐道覆身后,亲兵则把守高地四方。   运河上游六十多里的嘉兴忽然被攻陷,不但令他们阵脚大乱,也影响了进攻退守全盘策略。   张猛欲言又止。   徐道覆有如目睹般淡淡道:“张将军有甚么话想说呢?”   张猛踏前一步,道:“我们是否要保着吴郡呢?”   徐道覆露出一丝苦涩的笑意,道:“我们保得住吴郡吗?”   张猛道:“机会是有的,只要我们能在短期内收复嘉兴,刘裕将被逼重陷劣势,如此吴郡之危自然消解。”   又道:“现在桓玄随时东攻建康,建康军自顾不暇,将无力对北府兵施以援手。而我们则得到整个南方的支持,只要重整阵势,便可以发动反攻,把刘裕彻底摧毁。”   徐道覆冷然道:“照你的估计,如我们全力反攻嘉兴,要多少时间方能收复此镇?”   张猛道:“我们大部分的攻城器械,均于攻打海盐一役中沉于江底。幸好我们人力充足,更不虞缺乏材料,只要有一个月的时间,可作好攻城的准备工夫。”   徐道覆道:“那是说我们至少需一个月的时间,方可发动对嘉兴的攻城战。”   张猛道:“要保着吴郡,只有围魏救赵这个办法。我们把嘉兴重重围困,如果刘裕来救,我们便可以伏击北府兵于途中。嘉兴现已成此战成败的关键,乃刘裕必救之地,如此主动仍掌握在我们手上。”   徐道覆道:“你的计策非常高明,只有一个破绽,就是没有把北府兵水师的威胁计算在内。现在于水战上,北府水师可说是占尽上风,如果给他们从海峡闯入运河,我们将只有捱揍的局面。唉!论兵员的素质、训练和装备,我们的确及不上敌人。以前之所以能牵着敌人的鼻子走,除了战略正确外,更因对方的主帅是无能自大的谢琰。现在我们的对手再不是谢琰,而是被北府兵视为谢玄另一化身的刘裕,形势截然有异,如果我们一成不变的沿用以前那套方法,会输得更快更惨。”   张猛为之哑口无言。   谢琰确实不能和刘裕相比。   刘裕每走一步,天师军的优势便相应的消灭一些。先是攻陷沪渎垒,令天师军乱了阵脚,接着渡海于临海运设置阵地,使会稽、上虞两城的守军能安然撤往海盐。而收复嘉兴的一着,更把天师军推往眼前进退维谷的劣况。   刘裕用兵之佳,绝不在谢玄之下。   徐道覆道:“幸好刘裕仍有一个弱点,只要我们把他的弱点加以扩大,将可令他全军尽没。”   张猛大喜,道:“刘裕的弱点在哪里?”   徐道覆看着经过运河的一批十多艘天师军战船,缓缓道:“只看江南这区域的情况,他的弱点并不容易觉察,可是若放眼全局,他的强弱处便呼之欲出。”   张猛现出醒悟的神色。   徐道覆续道:“桓玄先后收拾了聂天还和杨全期,于大江上游已成独霸之势,与建康军的大战一触即发。而建康因上游被荆州军封锁,西面的粮货物资没法输送,形势愈趋吃紧,据传多处地方已出现了饥馑的情况。”   张猛点头道:“刘裕的问题,是将无法得到建康方面的支持,纵能夺得我们在沪渎垒的粮资,但要支持兵员达三万之众的军队,怕亦只能支持二至三个月的时间,只要我们能稳守三个月,刘军将不战而溃。”   徐道覆欣然道:“除此之外,我才不相信刘裕不心切建康的情况,如让桓玄夺取建康,而附近城池又逐一落入桓玄手上,再把广陵的刘牢之连根拔起,刘裕何来反攻桓玄的力量?所以刘裕会变得急于求胜,而我们将有可乘之机。”   张猛恭敬的问道:“如此我们该否放弃吴郡呢?”   徐道覆尚未来得及回答,一道人影出现丘坡处,飞掠而至,守卫的亲兵不单没有拦阻,还致礼施敬。原来来人是卢循。   徐道覆道:“张将军立即持我令牌到吴郡去,把城内驻军撤往太湖另一边的义兴,一切由你酌情处理。”   张猛接令去了。   卢循来到徐道覆身旁,神色凝重地道:“情况真的那么严重吗?”   对着卢循,徐道覆再不掩饰的露出忧色,叹道:“天师若再不肯出山,我们极可能输掉这场仗。”   卢循剧震道:“不是那么严重吧?”   徐道覆颓然:“我已尽量高估刘裕,想不到仍是低估了他。他几乎于同一时间得到海盐和沪渎垒的控制权,确是非常干脆漂亮的绝着,令我们本是完美无瑕的计划功亏一篑,也因而一着不慎,满盘皆落索。”   卢循皱眉道:“如论实力,我们仍远在他之上,道覆为何这么快失去信心?”   徐道覆道:“我并不是失去信心,而是因太清楚敌我的形势。我们本占着三方面的优势,首先是人数上占尽便宜,但现在这方面已给北府兵高亢的士气抵消了。自谢玄创立北府兵,北府兵由始到终仍是南方最超卓的劲旅,不论训练、装备和经验均远超过我们天师军。何况现在的指挥是用兵之道不下于谢玄的刘裕,我们的人多势众再不可恃。”   卢循一时说不出话来。   徐道覆续道:“其次是我们在水道和大海的控制权,已落入刘裕手上。在水战上,我们实非以大江帮双头舰为骨干的刘军水师的对手。江南水道纵横交错,谁能称霸水道,谁便能操控主动。”   卢循苦笑道:“还有呢?”   徐道覆叹道:“还有就是陆上的优势,我们之所以陷进眼前的局面,是因对方从边荒运来良种胡马,组成了一支三千人的骑队。而骑兵正是我们最弱的一环,经连番激战后,只余下千多骑,根本没法以骑兵应付骑兵。在一般情况下,北府兵的二千骑足可令海盐、沪渎垒、嘉兴和吴郡互相呼应。能守而后能攻,只要刘裕守稳阵脚,会稽危矣。如会稽不保,其它城池也将守不住。”   卢循冷哼道:“不如我们索性把大军撤往翁州,任由所有城池落入刘裕之手,看他如何管理这个烂摊子?”   徐道覆道:“师兄是想重演王凝之当年的情况,可是刘裕是另一个王凝之吗?他来自民间,明白民情,晓得人民渴求的只是太平和气地安居乐业。更可虑者是刘裕的‘一箭沉隐龙’,不但今他成为北府兵的英雄,更成为南方民众翘首仰望的救星,对民众的号召力是难以估计的。所以我们绝不可容许他有这个机会。”   卢循脸有难色地道:“唉!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天师,他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对一手创办的天师道似再没有丝毫兴趣。”   徐道覆沉声道:“决定权当然在天师手上,师兄只要让他清楚我们现在正面临生死存亡的情况便成。”   卢循现出坚决的神色,点头道:“我立即赶往翁州见天师,回来后再说罢。”   卢循再叹一口气,迅速去了。 第五章 豪赌一铺   “笃!笃!笃!”   江文清应道:“是我们的刘帅吗?”   刘裕推门而入,笑道:“文清竟然认得我的脚步声。”   江文清笑意盈脸,嘴角含春地道:“我没有那种本事,不过知道只有刘帅一个人敢那样推门进入人家的闺房。”   刘裕看得眼前一亮,江文清回复女装,秀发披肩,容光焕发,正散射着成熟的魅力。   他缓缓关上房门,到一角的椅子坐下去,离坐在床沿的江文清足有丈许之遥,气氛登时古怪起来。   江文清见刘裕目不转睛地打量她,俏脸飞上两朵红云,垂首低声道:“刘帅想找人聊天?对吧!”   刘裕苦笑道:“我本想待至明天才告诉你,让文清今夜可以安安乐乐的睡一觉,但却没法控制自己的一双脚,忍不住直闯文清的香闺,请文清恕我冒犯之罪。”   江文清一呆道:“有甚么事这么严重,会令我睡不着的?”   刘裕道:“聂天还被桓玄杀了。”   江文清剧震而起,失声道:“甚么?”   刘裕跳将起来,奔到她身前,伸出两臂,把她拥入怀里。   江文清在他怀里抖颤起来,接着两手缠上他的肩头,喘息道:“没有可能的。”   刘裕比任何人更明白她的失落感觉,她一直期待着手刃聂天还的一刻,但这一刻将永远不会来临,因为已由桓玄代劳。   江文清又平静下来,仰脸瞧他道:“告诉我你只是在开玩笑。”   刘裕爱怜地吻她的香唇,叹道:“是真的。由此亦可见,在魔门的全力支持下,桓玄再不是以前的桓玄,其实力远在我们的所知之外。如果我们仍当他是以前那个桓玄,吃亏的会是我们。我听到这个消息后,也曾大吃一惊。”   江文清把俏脸埋入他肩膀处,说不出话来。   刘裕道:“文清有没有想过,于你爹的死来说,聂天还只是执行者,真正的罪魁祸首仍是桓玄。”   江文清没有作声,但搂得他更紧了,似要挤进他身体去。那种销魂的感觉,是没法形容的动人滋味。   刘裕心中燃起爱火,暗下决定,会尽力与桓玄周旋,绝不容桓玄再次作恶,伤害江文清。他已失去王淡真,再不可失去江文清。   “文清!”   江文清“嗯”的应了他一声,仰起俏脸,道:“刘帅啊!我真的怕今晚难以入睡,留下陪文清聊天好吗?”   刘裕感到她的身体滚热起来,有点不知道自己在说甚的问道:“聊甚么呢?”   江文清娇羞的把螓首枕在他肩头,轻声道:“刘帅爱聊甚么,便聊甚么吧!啊!”   刘裕把她拦腰抱起,吹熄了床头几上唯一燃点着的油灯,然后把她轻轻放到床上去。   温柔的月色,从西窗射进房内来。   刘裕生出无比深刻的动人感觉。   刘裕的目光没有离开江文清片刻,心中想的却是目下的处境。他们正位于战火的核心处,与天师军的生死决战正如火如荼地进行着。而海盐这座位于最前线的战略重镇,仿如怒涛里冒起的一块巨岩,任由战浪冲击,仍能屹立不倒。   战火已蔓延至南方每一个角落,南方的数股势力正于不同的战场较量比拼,作着最激烈的斗争和角力。   但在今夜,他将会忘掉一切,包括过去和将来,尽情享受生命最浓烈灿烂的辉煌时刻,对老天爷他再没有半句怨言,至少在此刻他是如此。   ※※※   江陵城。桓府。   桓玄依依不舍地离开谯嫩玉,披衣到外厅去见谯奉先。   坐下后,谯奉先肃容道:“建康有消息传来,司马元显正集结水师,趁我们刚得荆州,人心不稳之际,以刘牢之为先锋,司马尚之为后部,率军逆流来攻打我们。”   桓玄哑然失笑道:“好小子!”   谯奉先续道:“建康军战船约一百五十艘,兵力在一万五千人间;北府兵战船一百二十艘,兵力达二万之众,合起来近三百艘战船,兵员有三万五千人。这是司马元显能动员的力量,如果被我们一举击垮,建康唾手可得。”   桓玄欣然点头道:“奉先你做得很好,完全掌握着建康的情况。刘裕方面又如何?”   谯奉先苦笑道:“刘裕这家伙确实不可以小觑,竟可于谢琰被杀的当儿,不但成功撤走会稽和上虞两城的远征军,且乘徐道覆倾尽全力攻打海盐之际,以奇兵攻陷嘉兴,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令吴郡的陷落变为早晚间的事。照我看天师军大有可能栽在刘裕手上。”   桓玄双目杀机大盛,冷哼一声。   谯奉先道:“不过徐道覆仍占尽人和地利的优势,刘裕没有一年半载的时间,肯定没法把天师军铲除,所以我们可暂时置刘裕不理,还乐得让他牵制着天师军。”   桓玄沉声道:“对司马元显的行动,奉先有甚么好提议呢?”   谯奉先从容道:“我们刚从两湖帮处取得三十多艘性能超卓的赤龙舟,加上我们巴蜀来的六十艘快速战船,配合南郡公原有的战船,组成新的荆州水师,战船超逾三百艘,有足够的力量在大江上迎击司马元显,且占尽上游顺流之利,只要我们以逸待劳,待司马元显远离建康,然后迎头痛击之,肯定可把建康水师彻底击垮,去除进军建康的最大障碍。”   桓玄摇头道:“这并非最上之策,皆因奉先不了解建康真正的情况,不明白司马道子父子与刘牢之的关系,更不清楚刘牢之是怎样的一个人。”   谯奉先愕然道:“请南郡公指点。”   桓玄微笑道:“刘牢之是个自私自利、一切只懂为自己着想的人。他最憎恨的人并不是我,而是司马道子,又或以司马道子为代表的权贵。而司马道子父子包庇刘裕一事,更令他无法释怀。但他绝非蠢人,明白如让司马道子平定了荆州,司马道子会联合刘裕来对付他。在这样的思量下,你道刘牢之会不会全心全意的听司马道子之令行事?”   谯奉先应道:“当然不会。”   桓玄道:“刘牢之的如意算盘,是让我们和司马道子拼个两败俱伤,最好是由我们除掉司马元显,然后由他捡便宜收拾我们,那建康的控制权将落入他的手上。”   谯奉先道:“南郡公的意思是──”   桓玄胸有成竹地道:“我们务要制造出一种形势,令刘牢之去扯司马元显的后腿,令司马元显阵脚大乱,而我们则可趁司马元显进退失据之际,一举摧毁建康水师,这时纵然刘牢之晓得中计,但已回天乏力,只余待宰的分儿。”   谯奉先双目亮起来,道:“下属明白了!我们立即尽起战船,进军建康,控制主动,逼司马元显仓卒迎战。”   桓玄欣然道:“还差了一着,就是使人去见刘牢之,巧妙地提供错误的情报,使刘牢之误判我们的情况,也因此作出最错误的决定。”   谯奉先也不得不佩服桓玄的手段,道:“何人可担当此重任呢?”   桓玄道:“这个说客并不易当,首先我们想刘牢之知道的事,直接告诉他将收不到理想的效果,须由他从言外之意猜测出来。其次这个人须为刘牢之信任的人,令刘牢之不会怀疑此人会害他。”   谯奉先一震道:“我有一个非常理想的人选,保证可令刘牢之中计。”   桓玄大喜道:“此为何人?”   谯奉先道:“这个人就是刘牢之的亲舅何穆,他在建康当了个漕运的小官儿,最明白锁江对建康的影响,故一直看好我们。我有办法说动他为我们当说客,因为他最爱到淮月楼鬼混,淑庄看在他和刘牢之的关系上,一向对他笼络有加,现在该是用得着他的时候。”   桓玄长笑道:“如此何愁大事不成?此事交由奉先全权处理。”   谯奉先恭敬地道:“事关重大,不容有失,奉先不会令南郡公失望的。”   桓玄像记起甚么似的,岔开话题问道:“两湖方面情况如何?”   谯奉先道:“刚接到巴陵传来的消息,两湖帮余孽的战船,三天前忽然离开泊地,没有人晓得他们到了哪里去?”   桓玄怒道:“马军和周绍也不清楚吗?”   谯奉先不敢说话。   桓玄苦笑道:“现在我们再没空去理会难成气候的两湖帮余孽,待我攻陷建康后,再派大军到两湖去扫荡他们。去办你该办的事吧!”   谯奉先领命去了。   ※※※   刘裕领着三千骑兵,昂然由嘉兴东门入城,迎接他的是蒯恩、阴奇和比他早两天到达的屠奉三。   军民夹道欢迎,高呼小刘爷之名。   刘裕大讶,屠奉三笑着解释道:“还是小恩行,甫入城立即发粮济民,又在城内张贴告示,公告绝不会像天师军般强征壮丁入伍,只要不勾结天师叛军,人人可以安居乐业,立即争取到城民的支持。很多逃往附近乡镇的民众,这几天都闻风扶老携幼的回城。小恩不但律军甚严,不许手下有半点扰民之举,还派出兵员为民众修补房舍。现在刘帅眼见的热情和盛况,正是小恩一番心血的成效。”   刘裕大喜道:“想不到小恩能体恤民情,视民如子,我们要好好向你学习。”   蒯恩赧然道:“我只懂这一招,还是侯先生教下来的,至于长远的治民之策,我是一窍不通。侯先生曾说过,民众是很单纯的,谁能令他们丰衣足食、安居乐业,便会受到民众的支持。侯先生更指出,刘帅身负‘一箭沉隐龙’的神秘色彩,做起安抚民众的工作,会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裕欣然道:“小恩你做得很好。”   屠奉三道:“天师军昨夜撤离吴郡,渡湖往义兴去,起行前放火烧吴郡,又拆毁城门,捣破部分城墙,吴郡的城民正往嘉兴逃难而来。唉!”   刘裕明白屠奉三为何叹息。由于荆州军封锁大江,西面货粮没法经大江运往建康,粮食出现短缺的情况,令建康再没法在这方面支持他们。若非他们从沪渎垒夺得大量粮资,又得孔老大在沿海一带搜购粮食,恐怕现在被逼撤退的将是他们而非天师军。   但粮食始终有限,只够军队三个月的食用,如再赈济大批涌来的灾民,将令他们雪上加霜,支撑不下去。   眼前似是一片好景,却是外强中干,而徐道覆正是看破他们这致命的弱点,故全面撤离,摆出长期作战的姿态。   阴奇咕哝道:“他们为何不逃往无锡去,偏往我们这边来?”   蒯恩道:“无锡的守将是司马休之,自战争开始,便坚拒难民入城,吴郡的民众根本是无处可去,只好逃往嘉兴来。嘿!小将该如何处理他们呢?”   刘裕毫不犹豫地道:“我刘裕来自平民百姓之家,怎可对民众的苦难视若无睹,我要令南方的民众,清楚我刘裕是怎样的一个人,让他们晓得我会和他们同甘共苦。”   蒯恩现出尊敬的神色,道:“明白了!”   刘裕转向忧心忡忡的屠奉三道:“我们必须设法打破眼前的闷局,否则我们将不出两个结局,一是粮尽而亡,一是由桓玄来宰掉我们。”   屠奉三边策马边沉吟道:“粮食方面,仍非无法可想。可是如何对付桓玄,我真的想不到办法,因为我们正自顾不暇,还如何去理会建康的事?”   刘裕道:“建康方面由我去想办法,粮食方面该如何解决呢?”   屠奉三道:“巴蜀乃天府之国,粮米之乡,不但能自给自足,还可以把大批米粮输往建康和大江两岸城镇。现在桓玄封锁建康上游,令漕运断绝,建康固是百物腾贵,可是封锁线上游城镇的情况却刚好相反。由于粮货不能往建康出售,被逼在封锁线上游的城镇散货,肯定令粮价下降,如果我们有方法在这些地方收购粮食,再运往这里来,可暂纡粮荒的困局。”   阴奇大喜道:“此事可交由我负责。因着边荒游的关系,我们与大江沿岸的帮会建立了交情。现时两湖帮名存实亡,令沿江帮会少了很多顾忌,加上我们荒人的面子,此事将是水到渠成。唯一问题是我们欠缺买粮的财力。”   蒯恩道:“此事不难解决,只要平城的金子能运至边荒集,我们将有足够的财力收购粮食。”   此时众人驰进太守府,甩镫下马,步入太守府的大堂。刘裕沉默下来,似是在深思某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屠奉三向阴奇等打个手势,着他们留在门外,自己则追着刘裕入堂去了。   刘裕步至大堂正中处,忽然止步,两手负后,双目闪闪生辉。   屠奉三来到他身旁,低声问道:“刘帅是不是正思量建康的事?”   刘裕沉声道:“建康军会输得又快又惨,接着将轮到刘牢之的部队,如被桓玄占领整个扬州,实力将会以倍数增加,奉三仍认为我们可以击败桓玄吗?”   屠奉三苦笑道:“我们的失着处,是一直没有把魔门计算在内,但观乎聂天还的败亡,我们显然大大低估了魔门的实力。”   刘裕道:“现在唯一回天之计,就是趁桓玄阵脚未稳,未成气候之时把他击倒,舍此之外再无他法。”   屠奉三为难地道:“可是我们现在困处泥涂,根本没法抽身。”   刘裕露出一个充满自信的笑容,淡然自若地道:“为何我们不可抽身回去?只要把大军留下,交由蒯恩指挥,肯定可荡平声势大弱的天师军。”   屠奉三愕然道:“凭我们两人之力,如何可把建康的形势扭转过来?即使司马道子把军权交给我们,我们仍没法应付桓玄和刘牢之的左右夹击,那与找死并没有分别,更何况司马道子绝不会让我们控制建康军。”   刘裕含笑看着他道:“刘牢之又如何呢?”   屠奉三剧震无言。   刘裕沉声道:“刘牢之的情况有点像刘毅,当他发觉他所有期待和预测都落空,忽然变成大难临头、走投无路,我能起的作用,会超乎他的想象之外。”   屠奉三一时仍说不出话来,但双目却开始发亮。   刘裕双目射出倾尽三江五河之水也洗不尽的仇恨,冷冷道:“我绝不可以输给桓玄,而眼前只有一个机会,错过了便永不再有。我要和桓玄豪赌一场,赌谁才是南方的真命天子。” 第六章 打正旗号   卢循掠过石滩,来到孙恩身后,自然而然心生敬意,“噗”的一声双膝下跪,叫道:“天师万安!”   孙恩站在岸边,看着潮水涌上石滩,又缓缓地退回大海里,任由海风吹拂,道袍飘扬,神情写意。   卢循不敢站起来,默默等待。   孙恩忽然一声叹息,道:“看到你亲自回来,我便晓得形势不妙,道覆是不是吃了败仗?”   卢循暗忖孙恩定是没有看过徐道覆送返翁州报信的密函,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难道孙恩对他自己一手成立的天师军再没有任何感情,故对天师军的事不闻不问?   孙恩终于转过身来,面向卢循,微笑道:“起来!”   卢循仰望孙恩,忽然身体一颤,连忙垂下目光,这才敢恭恭敬敬地站起来。   孙恩从容道:“小循你因何事心生震动呢?快说出来。”   卢循现出古怪的神情,答道:“我不知道!唉!或许是我感到再不明白天师。”   孙恩兴致盎然道:“你以前明白我吗?”   卢循有点不知如何措辞般,好一会后道:“那是一种没法形容的感觉。天师似是站在我身前,但又像不在那里,好像天师已嵌入了背后的大海去,与天地浑成一体。”   孙恩欣然道:“你有此悟性,可见你的功法大有进展,令我非常欣慰。”   接着肃容道:“道覆是否受到挫折?”   卢循趁此机会,把徐道覆现时的处境详细道出来,最后道:“道覆的看法是如果天师再不出山,我们恐怕会一败涂地。”   孙恩留心聆听,没有插半句话,任由卢循把话说完,平静地道:“道覆的策略非常正确,只要道覆坚持长期作战的战略,把刘裕牵制在南方,最终的胜利将属于我们。”   卢循大吃一惊道:“天师不打算出山领导我们吗?”   孙恩露出怜惜的神情,道:“天下是要由道覆去争取回来,方有意义和乐趣。且我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卢循不解地道:“有甚么事比我们天师道泽被天下更重要呢?”   孙恩转过身去,环视茫茫汪洋大海,以充满期待的语调,缓缓道:“燕飞又来了!”   卢循失声道:“燕飞?”   孙恩道:“正是燕飞。”   卢循鼓起勇气,问道:“天师和燕飞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孙恩淡淡道:“这是不是你一直憋在心里,不敢说出来的话呢?”   卢循坦然道:“徒儿怎瞒得过天师精微的道心,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很久很辛苦,请天师赐示,让我也好对道覆有个交代。”   孙恩似是没法把注意力集中于卢循身上,漫不经意的答道:“有些事,是不知道比知道好,知情反是有害无益。”   卢循发自真心地道:“徒儿愿负担知情后的一切苦果。”   孙恩再转过身来,盯着卢循以带点怜悯的语调道:“有些事是我们最希望知道,但也是最不愿知道的。例如命运,人只会在失意时,方想知道未来的命运,但不是真的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只是存有侥幸之心,希望有好运在前方恭候,能否极泰来。假设未来的命运苦不堪言,知道了对你有何好处?”   卢循坚决地道:“那我只好认命。”   孙恩哑然失笑道:“我知道小循你是为天师道着想,所以愿意冒险。可是若我告诉你实情,你大有可能对天师道失去了一贯的热情。我立你为道统的继承人,正是要你把天师道发扬光大。好吧!今回我与燕飞决战后,不论成败,我都会设法杀死刘裕,去除我们天师道最大的敌人,你也可以向道覆有所交代。”   卢循愕然道:“不论成败?这样──”   孙恩双目精光剧盛,微笑道:“你不用明白。今回将是我和燕飞最后一场决战。把我们驻在翁州的船队撤往临海去,我不想受到任何骚扰。”   卢循满腹疑团的领命离开。   ※※※   燕飞操弄得快艇在水面如鸟儿飞翔,顺流而下。只用了三个时辰,他们由长江进入运河,脱离险区。   快艇载着刘穆之,趁黑闯过荆州军的封锁线,又越过建康军的关防,成功抵达运河,时间拿捏得精准无误。   刘穆之虽对燕飞有十足的信心,事实上亦是有惊无险,可是惊心动魄的过程,亦令他有点消受不了,只是几次快艇快要翻沉,随浪抛掷,已使他感到疲累,遂一直闭目养神,蓦有所觉,睁开眼来。   船尾的燕飞现出奇异的神情,双目神光闪闪。   刘穆之问道:“燕兄在想甚么呢?”   燕飞很想告诉这位智者自己感应到孙恩,但话到了唇边却无法说出来,苦笑道:“只是在胡思乱想吧!”   刘穆之倒没想过燕飞会说谎,随口问道:“过了无锡吗?”   燕飞答道:“那是一个时辰前的事。”   刘穆之左顾右盼,欣赏两岸景色,大有游山玩水的轻松神态。   燕飞道:“刘先生请看前方。”   刘穆之别头看去,只见运河前方远处,冒起一股浓烟,在高空形成团团烟雾。失声道:“吴郡起火了!”   燕飞沉声问道:“看情况起火该有一段很长的时间,究竟是凶是吉呢?”   刘穆之道:“吴郡着火焚烧,有两个可能性,一是刘爷的军队攻陷吴郡,一是天师军撤退时放火烧城,不论是哪种情况,均对刘爷有利,显示天师军正处于下风。”   燕飞欣然道:“很快我们便晓得确实的情况,希望可以快点见到他们吧!”   ※※※   拓跋仪来到慕容战身旁,微笑道:“想不到慕容当家竟有这般闲情,在这里观看落日的美景。”   慕容战露出一个颇有苦涩意味的表情,叹道:“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在欣赏落日,只知道落日的壮丽景色,确勾起我心中某种难言的情绪,且感难以排遣,拓跋当家会否因此笑我呢?”   两人立处是颖水上游一处高地,可俯瞰雪原落日的景色。   慕容战问道:“拓跋当家不是要陪伴崔宏吗?为何竟可分身到这里来?”   拓跋仪答道:“崔宏回驿场沐浴更衣,好出席今晚由老红作东道主的晚宴,我闲着无事,便到这里遛跶,吹吹北风。”   慕容战叹道:“拓跋当家不要瞒我,边荒集外这么多地方不去,你偏要到这里来,当然是因这方向较接近素君,我没说错吧?”   拓跋仪手搭着他肩膀,颓然道:“思念确实很折磨人,大家心照不宣。你是否对柔然美女仍念念不忘呢?”   慕容战话不对题地道:“救回千千和小诗姐后,你老哥有甚么打算?”   拓跋仪叹道:“我可以有甚么打算?难道我能为自己的未来作主吗?我倒想听你的打算,听你的语调,似有离开边荒集之意。”   慕容战满怀感触地道:“花儿开得最灿烂的一刻,也是她开始凋谢的一刻。当我们荒人把千千主婢迎回边荒集来的一刻,就是边荒集最辉煌的一刻。天下无不散的宴席,边荒集影响着南北形势的变化,但南北形势的变化,亦会反过来影响边荒集。我有种感觉,当燕飞携美离开边荒集的那一刻,就是边荒集盛极转衰的一刻。”   拓跋仪大讶道:“想不到慕容当家对边荒集的未来,有这深刻的看法,亦显现出当家你对边荒集的情深如海。我也不认为燕飞会长留边荒集,而只有他,方能同时镇抚着敝族之主拓跋珪和正在南方崛起的刘裕。”   又问道:“若边荒集盛极必衰的情况出现,你是否会到塞外找朔千黛呢?”   慕容战摇头道:“何用等到那时候?听罢千千的钟楼琴音,我立即起程。”   拓跋仪苦笑道:“我真的非常羡慕你。”   慕容战反搭着他的肩头,一齐举步回集去了。   ※※※   燕飞的抵达,轰动全城。   燕飞是不得不如实报上名字,因为这是可以最快见到刘裕的唯一方法。   不论军民,无不想一睹天下第一名剑的风采,闻风而至者,挤满到太守府的大街两旁,看着燕飞和刘穆之在刘裕的亲自迎接下,直抵太守府。   到刘裕、燕飞和刘穆之三人在后堂围桌坐下,屠奉三和蒯恩两人不约而同的赶至,久别重逢,各人均感兴奋。   刘屠两人都是第一次见到刘穆之,刘裕更记起江文清提过此人,故对刘穆之特别留神。   喝过热茶后,互道对方最新的情况后,燕飞道:“刘先生是自己人,甚么都不用瞒他。我从边荒集把刘先生请来,是因为他或许可以助你们打赢这场胜负可能永远无法分明的战争。”   刘穆之含笑不语,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亦没有谦辞。   屠奉三目光灼灼地打量刘穆之,大感兴趣地道:“刘先生认为这是一场我们没法打赢的战争吗?”   刘穆之从容道:“燕兄为了向小刘爷推荐我,所以故意夸大其词,指的其实是与天师军之战纵有胜负,但一天动乱的背景和根源没法消除,天师军仍可死灰复燃,又或此乱刚平,彼乱又起,变成一场无休止的苦战。”   刘裕和屠奉三同时动容,因为刘穆之这番话说中了他们的心事。   蒯恩道:“敢问先生,有甚么办法可以根治江南的民乱呢?”   燕飞心中暗赞,蒯恩似是诘难刘穆之,事实上是予刘穆之说出胸中抱负的机会,因为蒯恩早从荒人处得知刘穆之乃才高八斗的智士贤者。由此可见蒯恩容人的胸襟。   刘穆之微笑道:“这可分为一时权宜之计和长远的政策,后者更牵涉到治国平天下的大问题。”   屠奉三沉声问道:“何谓权宜之计?”   刘穆之答道:“权宜之计是针对眼前情况的应对之术,既要有实际行动,又要有鲜明和令民众能轻易把握的理念,两者相辅相成,自可发挥奇效。”   刘裕道:“实际行动是不是指开仓账济灾民,又或兵不扰民这类事情呢?”   刘穆之道:“这是最基本的行动,若连这些事也做不到,其它不说也罢。”   蒯恩道:“除此之外,我们还可以做甚么呢?”   刘穆之欣然道:“现在我能想到的,就是重建吴郡,倾尽全力的去令吴郡从大火后的废墟立起来,向南方的民众显示刘爷并非一个破坏者,而是建立新秩序的人,且把民众的福祉放在最重要的位置。”   刘裕一震道:“这么简单的方法,为何我们偏没有想过?”   燕飞看到刘穆之的眼睛亮起来,显示他对刘裕的反应感到鼓舞,为自己觅得视民为子的明主而欣悦。   屠奉三道:“这确是奇招,更突显丢弃吴郡的天师军是不理人民死活之辈。”   刘裕谦虚的问道:“理念方面又如何呢?”   刘穆之毫不犹豫的答道:“我们必须让群众晓得我们在做甚么,使他们清楚我们的理想和他们所渴望的是一致的,如此我们不单可把群众争取到我们这一方来,也可以得到认同这理想的高门豪族的支持。”   屠奉三道:“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双目闪动着智慧的光芒,徐徐道:“一切都由淝水之战说起,淝水辉煌的胜利,代表着晋室南迁后,以由王导开始,谢安继之的镇之以静的施政方针的成功,而配合镇之以静是一系列改革前晋的策略和新政,限制了世族公卿的利益。他们的政策取得空前的成功,且已深入人心,被广大的民众和高门中有志之士视为德政。”   屠奉三剧震道:“类似的看法,我曾听侯亮生先生说过。唉!假如侯先生仍然在世,必可成为刘先生的知己。”   这番话由屠奉三说出来,更添刘裕和蒯恩对刘穆之的信心,又生出亲切的感觉。   刘穆之谦虚的请教了侯亮生是何方神圣,说了几句惋惜敬仰的话后,续道:“淝水之战后,一心延续旧晋风光的腐朽势力,以司马道子为代表,竟以为再无胡骑之忧,遂排斥谢安、谢玄,回复旧朝恶政,令谢玄坐失北伐良机,推翻行之有效的新政,回复旧晋的户调方式,重担子全放到民众身上,既要交税,又要服役,世族公卿则两者皆免,于是他们又可继续奢侈相高,占山护泽,竞招游食韵符的生活,致尽失民心。”   刘裕拍桌叹道:“先生的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   刘穆之道:“只要刘爷打正旗号,一方面强调自己来自民间,故最能明白民间疾苦;另一方面则以王导、谢安和谢玄的继承人自居,配合‘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的传奇色彩,刘爷势成为南方民众心中的救星,且可得到高门里有志之士的拥戴。”   屠奉三衷心地道:“有先生这番话,事成过半矣!”   刘穆之道:“这不单是武力的较量,还是政治的斗争,得民心者胜,失民心者败。刘牢之的实力虽比刘爷强,但错在他诱杀王恭,而王恭正是镇之以静政策的支持者。桓玄之失,亦在杀死殷仲堪,还把他的首级送往建康,以恐怖手段镇慑异己,其败亡只是早晚的问题。”   刘裕欣然道:“幸好先生来得及时,否则我会失之交臂,听不到先生精采的看法。”   燕飞讶道:“你要到哪里去呢?”   屠奉三代答道:“我们要回广陵去。”接着把刘裕的决定解释清楚。   刘裕笑道:“现在有燕兄来助我,更是如虎添翼。”   又道:“应付天师军的事,以刘先生为军师,交由小恩处理。”   蒯恩忙道:“小恩会视刘先生为侯先生,刘帅放心。”   燕飞向刘穆之道:“先生有问题吗?”   刘穆之拈须笑道:“得刘帅赏识,我刘穆之只有感激知遇之心,怎会有问题呢?”   刘裕道:“至于治国平天下的长远之策,待我收拾桓玄后,再向先生请教。”   屠奉三道:“是回海盐的时候哩!” 第七章 前路艰难   “奇兵号”从运河驶进海峡,朝海盐进发。这段运河已落入刘裕手上,令天师军一时无力反攻。   指挥台上,燕飞、刘裕和屠奉三谈到粮食物资方面的难题。燕飞道:“五车黄金该已运抵边荒集,只要你们以寿阳为基地,从封锁线上游的城镇收购粮货,再以战船循淮水入海,便可运到这边来,解决缺粮的问题。”   刘裕喜道:“这正是我们的想法,阴奇已启程到寿阳去,文清会和他配合。”   燕飞笑道:“听刘爷的语气,与大小姐的关系似乎有进一步的发展。”   刘裕赧然道:“你也来笑我。”   燕飞道:“恭喜恭喜。”   屠奉三岔开道:“燕兄今仗对上孙恩,有多少成把握呢?”   燕飞道:“这是个令我头痛的问题,但你们不用为我担心,希望可以及时赶上你们,一起北上广陵。”   屠奉三坦白地道:“原本我对刘帅今次毅然北返之举,心中存有很多的疑惑,但若有你燕飞助阵,将完全是另一回事。说到号召力,燕兄实不在刘帅之下。”   燕飞微笑道:“屠兄不要夸奖我。”   刘裕道:“燕兄须否先到海盐,好好休息一天,方往翁州去呢?”   燕飞道:“时间宝贵,待会到海盐时,我立即驾舟往翁州去,如果你们在海盐逗留一天再起程,我说不定真的可赶上你们。”   约好起行的时间和航线后,刘裕道:“我今次到海盐去,是为了要向文清辞行,另一方面则是须作出人事的安排,弄清楚我离去后军队的指挥权,始可安心。”   屠奉三提醒道:“小心处理刘毅这个人,他会不服由小恩这个新丁指挥北府兵。”   刘裕道:“我真想把刘毅也一道带走,但又怕他坏事,只好用另一个权宜之计。”   燕飞讶道:“这样人事上的难题,也有解决的办法吗?”   刘裕道:“这就叫政治手段。名义上,我会以朱序为接替我位置的统帅。朱序的官阶比刘毅高了至少两级,论资排辈刘毅更是无法和朱序比,所以这安排是不会引起任何异议的。但实质上,指挥的人是小恩,他的权力来自朱序。”   屠奉三皱眉道:“朱序肯帮我们这个大忙吗?”   刘裕微笑道:“只要朱序认定我是真命天子,他会帮我任何的忙。明白吗?”   燕飞生出难以形容的感觉。   刘裕终于完全成熟了。自信、果断、仿似拥有了能把所有人都看通看透的超凡本领。他已从苦难中恢复过来,因为他最期待的一刻,正展示在他生命的前方,所以他进入了完全不同的另一心态里去。   燕飞曾与刘裕共同经历他最失意的时刻,就在王淡真像交易中的货物般被送往荆州去时,但燕飞亦知道自己会与刘裕共赴他最辉煌的时刻,就是当桓玄授首于刘裕的厚背刀下的一刻,那更标志着刘裕成为南方最有权力的人。   刘裕的崛起,代表着南方布衣平民的崛起,打破自汉末实施九品中正制度后高门世族在政治上的垄断。   屠奉三叹道:“明白了!燕兄有没有感到我们的刘帅愈来愈厉害呢?”   刘裕欣然道:“你们所谓的厉害,是被逼出来的。”   转向燕飞道:“现在两湖帮是否由尹清雅作主?”   燕飞点头道:“暂时该是这样子。”   屠奉三道:“尹清雅在两湖帮地位虽高,却欠缺实际统率帮众的经验和资历,她这么一个小娇女,能镇得住桀骜不驯的帮众吗?”   燕飞道:“这个问题要分几方面来说。现在的两湖帮徒,只有两个选择,一是投向桓玄,一是为聂天还报仇。照我看,没有人会向桓玄投降,因为聂天还遇害,使桓玄在两湖帮众心中成为背信弃义的一个人,谁肯为这样的一个人卖命?其次是两湖帮众均来自民间,他们对高门大族没有丝毫好感,而他们正是在高门大族的凌逼剥削下不得不落草为寇,他们的出身,注定他们和桓玄处于对敌的立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就是尹清雅已成了两胡帮众团结的唯一理由,而她更是一道桥梁,令两湖帮与我们荒人和你刘爷联结起来。亦只有刘爷你,能令两湖帮众对将来生出希望。”   屠奉三道:“经燕兄这番分析,两湖帮的情况立即清楚分明。只要我们能好好运用两湖帮这支奇兵,可收意想不到的奇效。”   刘裕伸个懒腰道:“今夜我很高兴,因为能与燕兄在海上乘风破浪。时间过得真快。看!见到海盐的灯火哩!”   燕飞笑道:“我到翁州的时候也到了,就在这里放下快艇如何?”   ※※※   海盐城。   刘裕进入小厅,江文清像个等候丈夫回来的妻子般,迎上前为刘裕脱去外袍,侍候他到一旁坐下,奉上热茶。   刘裕放下茶盅,爱怜地瞧着陪坐身旁的美女,道:“明天黄昏我和奉三起程回广陵去。”   江文清娇躯轻颤,失声道:“甚么?”   刘裕把现时的形势和返广陵的因由详细道出,又指燕飞解决了孙恩后会参加他们的行动。最后道:“希望文清明白,如果我们仍在这里与徐道覆纠缠不休,将坐失歼灭桓玄的最佳时机。一旦让桓玄立足建康,控制扬州,那南方的天下,将是桓玄的天下,我是绝对不会容许这情况出现的。”   江文清垂首道:“我明白!刘帅放心去吧!”   刘裕原以为要说服江文清留在江南,是要大费唇舌的事,怎知如此轻易得到她的首肯,大喜下跳将起来,把她从椅子上整个抱起来,道:“大小姐愿下嫁我这个粗人呢?”   江文清大羞,把俏脸埋入他的宽肩去,娇躯轻颤着。   刘裕大笑道:“大小姐若不反对,我刘裕便当大小姐答应了。”   江文清狠狠在他肩头咬了一口。   刘裕直入卧室,抱着她在床沿坐下,让她伏在怀中,心满意足的叹道:“文清不要以为我今次到广陵是去赌命,事实上我有十足的把握。因着玄帅的关系,北府兵将没有人喜欢桓玄,假设刘牢之一错再错,甘愿做桓玄的走狗,会令他失尽北府兵将之心,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江文清温柔的在他耳边道:“可是你千万勿掉以轻心,既有魔门牵涉在内,桓玄必有完整的计划,以解除你们北府兵对他的威胁。”   刘裕道:“原本我也非常担心魔门的手段,不过既有燕飞与我们并肩作战,任他魔门高手尽出,怕也奈何不了我们。”   江文清娇声道:“放你回广陵去是有条件的,将来与桓玄决战时,人家要在你身旁。”   刘裕微笑道:“那就要看我今夜的表现了。”   江文清坐直娇躯,搂着他的脖子露出不解的神色,讶道:“那与今晚有甚么关系?”   刘裕正容道:“当然大有关系。如果我今夜成功令你怀了我们的孩子,你还怎可大腹便便的上战场?”   江文清立即脸红过耳,钻入他怀里去。   刘裕满怀感触地道:“我刘裕为岳丈报仇,乃天经地义的事,与文清你手刃桓玄没有分别。我们苦待多年的一刻,正在眼前。今夜让我们忘掉一切,享尽夫妻间鱼水之欢。我刘裕于此立誓,不论将来如何变化,我对文清绝不会变心,不会辜负文清垂青于我的恩德。”   ※※※   燕飞操控小艇,在波涛汹涌的黑夜怒海如飞疾驶,视海浪如无物。   他的心灵空明通透,不染一丝杂念,阴神与阳神结合为一,浑然无我。   忽然一个巨浪把快艇托上半空,燕飞不惊反喜,乘机借势而行,破浪前进。   孙恩正等待着他,他感觉得到。   滚滚浪滔,陪伴着他向决战场进军,以排山倒海的气势,阵阵波浪,滚滚巨涛,一浪高似一浪,朝出现前方像一头海中恶兽似的翁州岛打去,似要把牠一下子摧毁。   忽然孙恩在他的感应网上彻底的消失了,不留半点痕迹。   燕飞没有为此震骇。   孙恩不但伤势尽愈,且更上一层楼,自然而然的嵌入了天地宇宙某一亘古常存、无边无际的力量去,浑成一体,达致黄天大法至高无上天人合一的境界。   奇怪的是,就于孙恩在他的感应内消失的一刻,他接收到孙恩的心意。这将是孙恩与他最后一次决战,纵然孙恩仍没法强夺他的至阴之气,亦不会让他燕飞活着离开。   孙恩终于想通了,知道只有抱着宁为玉碎、不再瓦存的决心,方有机会窃夺他的至阴之气,孙恩再不容他继续精进下去。   燕飞一声长啸,快艇加速往翁州飙去。   ※※※   楚无暇轻柔地道:“族主在想甚么?噢!外面的雪愈下愈大哩!”   倚枕而坐的拓跋珪拥着她羊脂白玉般的美丽娇躯,双目闪闪生辉,沉声道:“我在想击败慕容垂以后的事。”   楚无暇愕然道:“族主怎还有闲心去想这么久远的事呢?”   拓跋珪微笑道:“这是我的习惯,不论做甚么似是微不足道的事,都会兼顾全局。”   楚无暇一双美目射出意乱情迷的神色,柔声道:“天下间竟有像族主这般的人,换过是无暇,除慕容垂外再不会去理其它事,族主真的是非常人。”   拓跋珪低头细看她仰起的俏脸,道:“你那颗宁心丹果有奇效,过去的十多天,我处于前所未有的状态里,只要把精神集中在某一事上,便可心无旁骛的专注于该事上。刚才和你欢好,亦分外投入,享受到极尽男女之欢的快乐。”   楚无暇投入他怀内去,欢喜地道:“希望族主再不用服另一颗宁心丹。”   拓跋珪没有答她,好一会后道:“无暇晓得我拓跋珪和慕容垂最大的分别在哪里呢?”   楚无暇思索片刻,放弃道:“你们的分别在哪里呢?”   拓跋珪露出苦涩的神情,徐徐道:“因我曾经历过灭国、委屈求存和无处为家之苦,令我不住去反省拓跋族失败的原因。如果我只是要做一时的霸主,只要有强大的兵力便已足够,但若要统一北方,至乎统一天下,我就必须有高明的政治手段、长远的治国策略,方有成就不朽大业的可能。否则只会重蹈苻坚的覆辙。”   楚无暇娇躯轻颤,有点情不自禁地用力抱紧他,娇吟道:“族主!”   拓跋珪道:“苻坚之所以能统一北方,在乎他敢委政于汉人王猛,谛造了自旧晋败亡后最优异的一段政绩。如果王猛仍在,就不会有淝水之败。从王猛身上,我学到很多东西。我们胡人武功虽强,但如论治国之事,则必须以你们汉人为师。”接着叹了一口气。   楚无暇讶道:“族主说得好好的,为何忽然又像满怀心事似的?族主可否说出来,让无暇为你分担呢?”   拓跋珪露出深思的神色,苦笑道:“苻坚冒起时的情况,与我现在大不相同,如论统一天下的条件,他实在远比我优胜。”   楚无暇秀目射出茫然神色,轻轻道:“我不明白!”   拓跋珪沉声道:“现在北方各族,均明白要在辽阔的中原生存和发展,必须向汉人学习治国之道和他们的文化,在这方面,苻坚比我多走了很多步,再得汉人王猛之助,自然是如虎添翼,水到渠成。”   楚无暇柔声道:“崔宏便是另一个王猛,他该不会比王猛差呢。”   拓跋珪点头道:“崔宏的确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且他乃北方头号世家之主,他看中了我,愿为我效命,是我拓跋族的福气。”   楚无暇讶道:“原来在族主心中,崔宏有这么重要的位置和意义。”   拓跋珪道:“除了在汉化上我们仍有一条很长和艰难的道路要走,在都城的位置上,我们仍差苻坚一大截,令我的统一大业更是荆棘满途。”   楚无暇苦笑道:“我又不明白了,族主会不会怪无暇愚蠢呢?”   拓跋珪笑道:“我倒希望你愚蠢一些,虽然我知道事实非是如此,你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只是对政治没有认识吧!”   楚无暇不依道:“族主是绕了个弯来怪人家。”   拓跋珪苦笑无言。   楚无暇轻柔多情地道:“无暇很爱听族主说政治方面的事,族主说及这方面的事时,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睥睨天下的霸主气概,令无暇感到兴奋。族主呵!当你荡平北方诸雄,爱在哪里设立都城便设在哪里,谁敢说不呢?”   拓跋珪叹道:“我也希望事情像你说的这么简单,可惜事实非是如此。我拓跋族现在的都城是盛乐,如果把首都迁往平城,由于两城距离不远,可以互相呼应,变成双都城的格局,只由长城分隔,问题不大。但若迁往洛阳和长安,便成了动摇根本的大迁移,会牵涉到很多问题,既可以令我们继续昌兴,也可以使我们由盛转衰。”   楚无暇道:“我又不明白哩!”   拓跋珪道:“令无暇听得一头雾水的原因有二,首先是不明白我们拓跋鲜卑族游牧民族的本质和特性。其次是没有想过,当我们打败慕容垂后,如何管治从敌国得来的大量人口和土地。单凭武力并不足以治国,只有高明的政策和能安民的手段,我拓跋族方能君临天下。”   楚无暇现出心迷神醉的神色,喜孜孜地道:“从族主的眼里,我仿似看到拓跋族的未来。”   拓跋珪的神思也似飞越到了未来,双目奇光闪闪,神情专注地道:“汉化并不是懂说汉语、懂写汉文那么简单。汉化的第一步是把我们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方式,过渡往汉人以耕为主的生活方式,采取屯田之策,实行分土而居、计口受田。对我族来说,这已是天翻地覆的变化,牵涉到整个部落的改革,令各部牧民与原来的族酋脱离关系,变成国家的编户农民,要负起赋税和兵役之责。唉!我预计会遇到很大的阻力,但只有这样我们才可以成就大业。你现在该明白为何我会夜不能寐,只要想想这些事,已够我烦恼了。”   楚无暇苦笑道:“族主想的事情,都是无暇从未想过的,刚才竟斗胆说要为族主分忧,真是不自量力。”   拓跋珪欣然道:“你肯留神听我说,已舒缓了我的烦困。要成就不朽霸业,当然要吃大苦头。当我沿域内的农业经济迅速发展,便可以巩固我族政权的基础,那时统一天下,便可预期。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楚无暇娇吟一声,在他怀里扭动起来。   拓跋珪想起正在返回沙漠途上的万俟明瑶,俯首吻上楚无暇的香唇。 第八章 最后决战   当燕飞踏足翁州岛的一刻,他忽然明白了孙恩的“黄天无极”,更清楚基于天地的物理因素,他是没法练成“黄天无极”的招数,正如孙恩没法练成“小三合”。   就在他于西滩登岸的一刻,孙恩的精气神锁紧了他。   忽然间脚下的石滩,身后翻滚的波涛,阵阵长风,有如金鼓齐鸣、万马奔腾的潮声浪音,天上的皓月,犬牙差互、怪石嶙峋的陡峻海崖,岛内的层峦迭嶂,一下子全消失了,剩下的只有孙恩无所不包、无有遗漏、庞大至无边际无界限的精神异力。   孙恩比以往任何一次决战时的他更要强大,正处于巅峰的状态,充满着绝不肯善罢的决心,其间再没有丝毫犹豫和迷惘。   燕飞首次清楚掌握到孙恩阳神的状况,正与孙恩处于既分离又连合的奇异境况。孙恩的元神嵌入了天地宇宙最本原和神秘的力量里去,浑成一体,令孙恩的元神能自然而然地提取“自然之道”至阳至刚的力量,以供孙恩“黄天无极”的所需。这个认知令燕飞生出明悟,除非自己能令阳神和阴神分离,否则没有可能办到。   他是阴阳合一,而孙恩则处于至阳之极的状态,在本质上他们的内功心法,有着基本的差异。   蓦地孙恩现身于石滩的边缘处,发须拂扬,道袍飘飞,状如仙人。   蓦然外在的世界又重现四面八方。滩上遍布怪石贝壳,珊瑚参差丛聚,潮水不住涌往滩上来。明月映照下,孙恩后方峰巅重迭,云漠缥缈。   孙恩拈须长笑道:“我还以为要到明年秋天方能再次与燕兄聚首,岂知只是个把月的时间,又能再会燕兄,的确令人惊喜。”   燕飞感到一阵阵热潮,正像后方不住冲击石滩的海浪般,此起彼继,永无休止,一浪紧接一浪般往他涌去,不住地消耗他的真气,只要他稍有不慎,定遭没顶之祸,那种可怕的感觉,只有他这个身受者,方能明白其中的厉害。如果他不是曾超越死亡,达至阴阳合一的境界,只是孙恩这“起手式”他已难消受。   孙恩以纯阳之气化炼而成的元神,已成孙恩与宇宙“道体”的直接联系,除非燕飞能切断这联系,又或力足以击倒能借自然之力的孙恩,否则此战实有败无胜。   “锵!”   蝶恋花出鞘。   阴阳合璧的真气,透过剑锋缓缓注出,缓慢而稳定的冲入孙恩仿如大海汪洋的气场里去,坚定不移的朝离他远达十丈的可怕劲敌推进。   孙恩的气场立生变化,气劲翻腾,力图割断破坏燕飞的气流。   燕飞微笑道:“天师的黄天大法,又有突破,确教燕某惊讶。不过天师有没有想过,我的‘小三合’功法,已达阴阳合运的境界,天师若想重施故技,窃夺我的至阴之气,根本再不可能呢?”   孙恩露出一个苦涩和无奈的表情,叹道:“早在你登岸前的一刻,我感应到你所说的情况,可是我可以做甚么呢?只好抛开一切,狠下把你击杀的决心,然后再想其它办法。”   说到最后一句,倏地双手合拢,袖袍鼓胀,往前推出。   电光激闪,一时间整个石滩消失了,只剩下令人睁目如盲的白光。   “轰!”   孙恩触电般的往后跌退,燕飞的“小三合”根本是挡无可挡,避无可避。   燕飞也踉跄后移,退开七、八步,方重新立稳。   气场消失了,天地回复先前的宁和,深居于大海之中的岛屿仍是那么气魄非凡,令人深切感受到天工造化之神妙。   孙恩虽仍是那么气定神闲,但已难掩脸上惊骇的神色,因为燕飞竟能在如此情况下,使出“小三合”的招数,实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   事实上燕飞比他更感意外,原本他只是想以至阳至阴之力,催发剑气,狠击孙恩一记。岂知当孙恩全力挡格的一刻,他的真气像变成了有生命的活物,天然的交缠激荡,自发而成“小三合”的招式,神妙至极点。   今次的“小三合”,比之以往任何一式“小三合”更具威力,更凌厉难挡。   孙恩一声长啸,腾身而起,双手作出微妙精奇的动作,横空而至。   燕飞心念一转,体内真气天然运作,受“小三合”反震所伤的经脉立即痊愈。他此刻已无暇多想,全神应敌。   换过任何人,都会对孙恩的动作如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   表面看去,孙恩似没有半点威胁力。如先前般的气劲场并没有出现,他的动作虽虚实难分、诡变巧异,但似像在自娱而非针对敌手。只有燕飞一丝不误地掌握到,孙恩正“打造”着通过元神攫取而来无有穷尽的力量,使其化为高度集中的能量,夺天地之造化,等于以至阳至刚之气铸制成最终极的“无形兵器”。   武学之道,至此尽矣。   此“无形之兵”实有血肉凡躯难以抵挡的“天威”,足以一举摧毁燕飞的肉身和元神,且像燕飞的“小三合”般难挡难避。   现在与燕飞决战的再非只是孙恩,而是他代表着背后大自然的力量。当然孙恩能提取的自然之力会受到时间和他本身凡躯的限制,但已足够令燕飞形神俱灭。   这也是“黄天无极”最厉害的手段。   燕飞心中升起明悟,直可预见结果。   孙恩在晓得再没有可能窃夺他的至阴之气后,破空梦碎,生出生不如死的感觉,遂不顾一切,与他燕飞展开没有半分保留的殊死决战。   一般凡招对他们再不起任何作用,所以一是罢战;一是以“黄天无极”对上“小三合”,其间再没有半点转圜的余地。   胜负生死将判决于数招之内。   燕飞意随心转,纯阴之气自然而然的形成了笼罩全身的气场,纯阳之气则贯注蝶恋花,爱刃冲天而上,迎击孙恩。   凌空而至的孙恩双目精芒大盛,长发根根竖起,长须拂扬,全身道袍鼓胀。   孙恩厉叱一声,两手先反往己身划去,然后摊掌送出于他两手间无形而有实,可怕至极的气劲。   燕飞此时感应到孙恩送过来的终极武器,那是由具有高度杀伤力,至阳至刚之气凝聚而成仿如大尖锥的罡气,蕴含着惊天动地的威力,充满爆炸力。   在剎那之间,燕飞完全捕捉到孙恩无形气锥的形态特性,偏是毫无卸解逃避的方法,只有和他正面交锋,硬拼一招。   气劲破风之声填满燕飞耳鼓,气锥过处的沙石像一堵墙般被狂扯而起,一时天地间尽是被带往空中的沙石贝壳,明月也被掩盖了光色。   如让气锥及体或在近处爆开,燕飞可肯定尸骨不存。   燕飞冷喝一声,蝶恋花立即“嘶嘶”作响,阳火透剑锋而出,整个阴水凝成的气场如铁遇磁石般、投往孙恩从丈外的半空中催送而至的气锥去。   “轰!”   地动天摇。   燕飞完全不晓得发生了甚么事,只感到阳火先一步遇上了气锥,两强相遇下,并没有发生预期中劲气交击的后果,接着更奇异的事出现了,由大变小,由分散转趋凝聚,以阴水形成的气劲球,投在气锥和剑劲的交锋点处。   三股真劲就于此一刻同时向交锋点塌缩,接着以惊人的速度发疯似的向外扩张,最后变成撕裂了虚空的电焰,像蜘蛛网般散射半空。   那个奇异的空间又出现了,却是眨眼即逝,令人疑幻似真。   狂猛的反震力,令燕飞像落叶被暴风刮起般,往后抛掷。   “噗!”   燕飞双足着地,发觉双脚冰寒,原来落在浪潮波及的石滩接海处。他虽是血气翻腾,却出奇地没有负伤。   百多丈外隐见孙恩呆立着。   被卷上天空的沙石像雨点般回落石滩上。   随着视野逐渐清晰,燕飞看到孙恩正眼观鼻,鼻观心,仿如老僧入定。   冬月温柔的色光,洒遍石滩。   燕飞剑锋遥指孙恩,暗暗提聚玄功,一步一步坚定而缓慢地朝孙恩走去。   孙恩亦朝燕飞瞧去,双目异芒剧盛,两手从袖袍探出,手掌微曲,掌心相向,作盘抱状。   燕飞长笑道:“天师还要分出生死胜负吗?”   孙恩眼内神光更盛,神情古怪地道:“刚才究竟发生甚么事呢?”   燕飞每踏前一步,剑上便多贯注一分先天纯阴之气,蝶恋花散发着寒如冰雪的剑气,刃身更似变得通明而没有实体。   燕飞冷然道:“我的至阳之气与天师的阳罡产生了相拒的情况,就在两气相持不下的一刻,至阴之气适时而至,同时点燃我们的至阳之气,引发了大三合的效应。天师仍不明白吗?”   孙恩厉声道:“真的就是这么简单?为何今次仙门开启的时间,会比上次三佩合一短促呢?”   燕飞已逼近至离孙恩不到五十丈的距离,仍不止步,继续推进,欣然道:“因为两股阳气交锋,令阳气大为减弱,若只是阴阳二气相激,将会是另一回事。”   燕飞的欢欣是有理由的,因为他终于想到“解决”孙恩的方法,就是令他在无法拒绝的情况下离开这个人间世。   这是唯一“收拾”孙恩的方法,硬拼下去,将是同归于尽,一起形神俱灭的结局。   孙恩两手震颤起来,显示他正竭尽全力,以驾驭掌心内经“黄天无极”大法积聚的庞大能量。   至阳至刚的惊人气劲,滚雪球般在他两掌间积聚。孙恩便像变成了真气的魔法师,随心所欲地打造出不同类型由真气形成的无形兵器。   两人虽仍处于决战的状态,但燕飞已晓得孙恩根本没法拒绝这唯一破空而去的机会,亦不到他有丝毫犹豫,否则错过了的仙缘将永不回头。   孙恩手心产生的气劲球,等于三佩中合璧后的天地双佩,而燕飞贯剑的真气,便正是心佩。   没有天地心三佩合一的奇异经历,两人休想使出这配合得天衣无缝的终极招式。   假设孙恩施展的是类似刚才专用来攻坚的气锥,将变成你死我活的硬拼。   两人的距离缩短至三十丈。   孙恩手心间的真气球开始变化,中间现出空位,活脱脱是天地佩合璧后的形态。   二十丈。   燕飞的蝶恋花发出嗤嗤剑啸之音,周遭的气温骤然下降,如置身冰窖。   相反以孙恩为核心的区域却灼热起来,情况诡异至极点。   十丈。   孙恩大喝道:“照燕兄估计,这个险有多大呢?”   燕飞回应道:“天师已练成阳神,肯定可投身仙门。至于仙门后是否洞天福地,我却无可奉告。”   孙恩长笑道:“只要能穿门而过,其它一切再不放在我孙恩心上,燕兄虽然到这刻仍是我的敌人,但燕兄肯成全我破空而去的美事,我真的非常感激。”   五丈。   燕飞喝道:“天师准备好了吗?仙门一闪即逝,天师勿要错过。”   孙恩笑道:“我孙恩毕生苦待的一刻,就在眼前,你以为我肯放过吗?”   三丈。   两人同时生出感应,心领神会的感觉到这是最佳出手的距离,其中微妙之处,非任何笔墨可以形容。   孙恩发出惊天动天的厉叱,全力出手,送出愈转愈快的真气球。   燕飞一剑击出,阴气透剑锋而去,命中劲球中空之处。   天地心三佩合璧的情况重演了。   天地倏地暗黑下来,气温则变得忽寒忽热,再感觉不到从大海吹来的狂风,就像置身于另一空间去。   然后一切静止下来,死一般的寂静。   燕飞感觉不到孙恩,更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只感觉到元神的存在。   在这神秘天地的核心处,一红一白两股能量正以高速运转。   “轰!”   燕飞又再次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感觉到恢复了活动的能力。   仙门终于开启了。   第二个穿越仙门的机会,出现眼前。   就在这一剎那,他感应到孙恩毫不犹豫的全速往仙门投去。   孙恩成功了吗?   这个念头刚起,“轰”,无可抗拒的能量从仙门涌出来,接着仙门关闭,下一刻燕飞发觉自己掉进了大海去。   燕飞浑身湿透的回到岸上,几近虚脱的在石滩挑了块大石坐下,呆看着石滩上的大坑穴。不过他知道不用多久,这坑穴将消失不见,因为潮水会带动附近的沙石把坑穴填平。   孙恩已消失无踪。   他成功了。   孙恩会后悔吗?他既然没法找孙恩问话,当然也没法知道答案。   燕飞颇有劫后余生的感觉,如果不是找到这个解决孙恩的方法,他肯定难以活着离开。更令他欣悦的是,事实证明了破碎虚空是能量的运用,没有人数上的限制,这使他对能携二美同去,更具信心。   或许由于他只是施展至阴之气,故并没有耗尽潜能,应验了安玉晴的预测。也幸好是这样。   天色渐白,岛上的景物清晰起来。   狂暴的大海转趋温柔,风平浪静,海水微波荡漾,令人无法想像昨夜的情景。   燕飞缓缓起立,颇有从梦中醒转过来的奇异感觉。   孙恩去了,永远不会再回来,他的天师教众会怎样看他呢?   燕飞朝小舟走去,心想的却是如何向卓狂生这疯子交代这次与孙恩的最后决战?又如何向刘裕传达这关乎到天师军成败的重要信息? 第九章 复仇之旅   “奇兵号”于午后时分,从海盐开出,开始北返的旅程。   纵然刘裕体格过人,但在过去数十天废寝忘食的紧张状况下,也差点把他累坏了。今早起来后,主持了大大小小的六、七个会议,更令他忙得昏天昏地,透不过气来。这时乘机到床上休息。岂知身体非常疲倦,闭上眼后却是辗转反侧,无法进入梦乡。   他是晓得原因的,因为他关心燕飞,假设待会燕飞并没有在指定的地点等待他们,他不但会失去斗志,且纵能坚持下去,也永远不会快乐起来。   燕飞不止是曾出生入死的战友,更是最知心的知己和兄弟。   “笃!笃!笃!”   敲门声响。   刘裕跳了起来,道:“请进来!”   进来的是宋悲风,两人对视苦笑,均知对方的心事。   到靠窗的椅子坐下后,宋悲风叹道:“奉三也没有睡意,独自到舱厅发呆。”   刘裕叹道:“不知是否我的错觉,燕飞今回与孙恩决战,似乎没有上次那样的信心和把握。”   宋悲风道:“奉三也这么说,真教人担心。此战虽是突如其来,在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下发生,却是关系重大,不但影响到南方的形势,还直接影响北方的情况。”   刘裕沉吟道:“我有个奇怪的感觉,小飞和孙恩之间的瓜葛似非像表面般简单,三次决战,结果都是耐人寻味,今次不知又如何呢?”   宋悲风道:“不理如何!最重要是小飞吉人天相,能活着回来和我们共赴广陵。”   刘裕心烦意乱的再叹一口气。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宋悲风道:“到广陵后,如果我可以抽身,我想到建康去打个转。”   刘裕皱眉道:“谢家现由谢混那小子把持,绝不会欢迎你,宋大哥为何要自取其辱呢?”   宋悲风道:“琰少爷和两位公子命丧沙场,此事对谢家造成无可弥补的打击,大小姐和孙小姐肯定会赶返乌衣巷,我是要去见她们而非谢混。”   刘裕听得谢钟秀之名,心神不由悸动,暗责自己的脆弱,苦笑道:“最怕大小姐也误会了我们。”   宋悲风沉声道:“大小姐明白我们是怎样的人,不会受谣言影响。”   刘裕心中感慨,想当年淝水之战时,谢家是多风光,但一切都过去了。随着谢琰这位淝水之战勋旧的战死,谢家从兴盛步向衰微,现在横亘在谢家子弟前方的,不是如何振兴家族,而是如何求存。   宋悲风的话传入他耳内道:“到广陵后,小裕有甚么计划呢?”   直到此刻,刘裕仍未有机会向宋悲风解释因何要返回广陵,而宋悲风或许因心悬谢家,所以晓得他们要去广陵后,坚持随行。   刘裕坦白地道:“我并没有具体的计划,首先要联络上魏泳之,弄清楚情况后,再决定下一步的行动。”   宋悲风愕然无语。   就在此时,甲板上传来如雷响起的欢呼喝彩声。   刘裕和宋悲风对望一眼,然后在那一刻醒悟到发生甚么事,同时跳将起来,抢出门外去。   燕飞在屠奉三、老手和一众兄弟簇拥下,神采飞扬地从舱门走进来。   刘裕大喜道:“干掉了孙恩吗?”   在这一刻,刘裕感到胜利来到了他掌握之内,只看他如何去攫取。燕飞此战的胜和败,对他们来说,至乎对整个天下,都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燕飞直接朝他走去,神情古怪的答道:“可以这么说罢。”   众人再爆欢叫声,只有刘裕和屠奉三交换了个眼神,均看出对方心中的疑惑,感到事有蹊跷。   宋悲风欣然道:“小飞何不重施故智,割下孙恩的首级,只要把他的首级高悬会稽城外,戮破他天师的神话,肯定天师军会像弥勒教徒般不战自溃。”   两方在廊道会合,挤得整条舱道水泄不通,几乎有人满之患,人人情绪高涨,气氛炽烈。   燕飞心中苦笑,这正是他最怕面对的一个情况,不得不说违心之言,为难的是他绝不可以实话实说,可是因关系重大,他又势不能不作出清楚明确的交代。   道:“我和孙恩决战于翁州岛西滨,当时翁州岛这区域只有孙恩一人,他予我公平决战的机会,尽显他一派宗师的风度。所以他虽尸沉大海,我也不敢打扰他,希望他能寻得离世后的安乐之所,得到他渴想的东西。”   屠奉三沉声道:“孙恩是否真的死了?”   燕飞一字一字的缓缓道:“我敢保证,他永远都不会再踏足人世。”   欢呼声再次震动长廊。   孙恩的武功不但是南方第一人,且他更是天师军实力的象征,此战将把燕飞推上天下第一高手的宝座,威势盛如慕容垂之辈,也要黯然失色。   燕飞之胜,不但可立竿见影地振奋刘裕一方的军心,令刘裕更添领袖的魅力和号召力;另一方面则从根本上动摇天师军,其效果类似竺法庆之于弥勒教,唯一分异处是孙恩近年来已不理天师军的事,一切事务尽交予卢循和徐道覆两个徒儿。不论如何,当孙恩的死讯传遍南方,会对天师军造成无可弥补的沉重打击,长远的影响更是难以估计。   边荒集会因燕飞的胜利,声势攀上巅峰,大添拯救纪千千主婢行动的成数;拓跋珪亦因此而得到无法计量的好处,大幅提升拓跋珪在北方的地位,狂增他对塞外鲜卑族各部的影响力。此长彼消下,如果明春慕容垂仍不能取得清楚分明的胜利,慕容鲜卑族的声势将会如江河下泻,被逼处下风。   翁州岛之战,虽只是燕飞和孙恩两人间的胜败荣辱,事实上却牵动了整个天下的形势;整个战乱时代的发展方向。   可是有谁晓得其中微妙玄奇的情况,已超越了任何人可以想象的生死决斗。   舱厅内,燕飞、刘裕、宋悲风、屠奉三和老手五人围桌密议,商量到广陵的事宜。   孙恩既去,天师军的威胁力大减,他们这一方有蒯恩这智勇俱备的新进猛将主持大局,更有经验丰富的朱序和精于水战的江文清从旁协助,使众人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而为。   屠奉三道:“现在我开始感到刘帅这抽身北上的一着,巧妙处与‘一箭沉隐龙’异曲同工,同是命中敌人要害的一着,亦使我们投进建康的主战场去,与桓玄正面交锋。”   宋悲风点头道:“北府兵是大少爷的心血,我们绝不该让北府兵毁在刘牢之这个蠢材的手上。小裕现今的号召力可追得上大少爷,而北府兵将对刘牢之则是一天比一天失去信心和希望,此长彼消下,小裕确有机会从刘牢之手上把他旗下的兵将争取过来。”   刘裕心中感激燕飞,若不是他除去孙恩,振奋了屠奉三和宋悲风的斗志,两人绝不会变得乐观起来。   老手叹道:“除非是愚顽之辈,谁都该知道天命归于我们的小刘爷。你看哪会这么巧的,我们刘爷两次立威的地方,一是盐城,一是海盐,都有一个‘盐’字,可见冥冥之中,自有天命在主宰朝代的兴替。”   燕飞微笑道:“我们的小刘爷的确创造了奇迹,两次都是在绝没有可能的情况下把局势扭转过来。现在连我都深信小刘爷将会是新朝之主哩!”   刘裕苦笑道:“小飞你也来耍我,坦白说,我──”   屠奉三怕他一时不慎把真相说出来,被坚信他是真命天子的老手听入耳内,肯定不会是好事,截断他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其它的一切不用去计较得那么清楚。现在我们再不用担心天师军的问题,可以把心神集中往与桓玄的斗争上去。而直到此刻,桓玄仍是占尽上风,如果我们没有完善的计划,回广陵去只是送死,刘帅心中是否有定计呢?”   刘裕沉吟片刻,断然道:“海盐之所以能落入我们手上,关键处全因我能说服刘毅,得到他全面的合作。现时的情况大同小异,我们必须寻得另一个刘毅。”   老手剧震叫道:“何无忌!”   众人无不动容。   何无忌本为谢玄的亲兵头领,是谢玄看得起的北府兵猛将。谢玄去后,他一直暗中支持刘裕,视刘裕为谢玄的继承人。但他亦是刘牢之的外甥,与刘牢之关系密切。当刘裕在没选择的情况下,利用司马道子的力量来对抗刘牢之,何无忌愤然作出了与刘裕决裂的选择。但何无忌终究是血性汉子,并没有全面出卖刘裕,向刘牢之透露与刘裕暗中往还的北府将领的身份,所以魏泳之等才没有被揪出来算账。他只是与刘裕划清界线。   何无忌现为刘牢之最信任的人,当刘牢之率水师大军参与南伐天师军之战,广陵便由何无忌主持大局,掌握兵权。   如果刘裕能说服何无忌,在很大程度上等于架空了刘牢之,再加上刘裕本身对北府兵将的影响力,大有可能重演刚发生在江南的情况。   屠奉三皱眉道:“要说服何无忌出卖他的亲舅,恐怕非常困难。”   宋悲风道:“确实是非常困难,但却非完全没有可能。我清楚无忌是怎样的一个人,他对大少爷的崇敬是发自真心的,而在大少爷多年的熏陶下,他亦懂得分辨大是大非。如果小裕能说服他刘牢之会把北府兵推上覆亡之路,我认为他会作出明智的决定。”   老手叹道:“但问题在谁都看出北府兵灭亡在即的时候,怕已时不我予,难挽大局了。”   刘裕沉吟不语。   燕飞道:“我是最不清楚何无忌为人的一个,但却清楚凡人都有侥幸的心,何况何无忌与刘牢之有密切的血缘关系。刘毅之所以能被刘兄打动,因为刘毅当时是走投无路,而刘兄则成为他唯一的生路。何无忌现时的情况远不至于此,要待桓玄攻陷建康,再使出种种手段对付刘牢之时,何无忌方会陷身刘毅当时在海盐的处境。”   老手道:“燕飞言之有理,现在我们是去早了。”   老手如刘裕般,均为北府兵中人,清楚北府兵的内部情况,他有这个看法,代表他不认为今次北上之行可以起到任何作用。   宋悲风道:“我仍认为可以一试。当日我和小裕返回建康,处处碰壁,投靠无门,我便曾劝小裕放弃,保命离开。可是小裕却坚持不走,还去找司马道子谈判,于没有出路的局面下打开一条生路。现在我感到历史又在重演,而且小裕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只有与桓玄正面硬撼,方有机会取胜。若待桓玄攻陷建康,再从容收拾刘牢之,至乎把刘牢之旗下的北府兵收编,那时我们将后悔莫及。”   屠奉三动容道:“我被说服了。”   刘裕默默的听着。   屠奉三续道:“返回广陵一事,大家该无异议,问题在该否向何无忌入手,因为如泄漏了风声,刘牢之绝不会对我们客气。”   稍顿又道:“但宋大哥说得对,现时的情况很像当日刘帅重返建康的时候。桓玄大军随时东下,时间不容我们废时失事的去逐一游说北府兵其他将领,说服何无忌变成我们唯一和最佳的选择。只要能说动何无忌,便可命中刘牢之的要害。”   刘裕忽然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挨往椅背,叹道:“想通了!”   众人目光全集中到他身上去。   刘裕向燕飞道:“照你猜测,魔门会采取甚么方式为桓玄出力呢?”   燕飞苦笑道:“我也希望可以知道,但聂天还马前失蹄的教训,正向我们发出最严厉的警告,就是魔门的力量是不容忽视的。谯纵、李淑庄和陈公公都进占能影响全局的位置,可见魔门在多年部署下,其魔爪已深进各大势力的核心位置。魔门的力量是防不胜防的,因为除少数几个人外,我们并不知道谁是魔门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北府兵肯定有魔门的内奸,只要魔门突然发动,采取狙击、暗杀的诸般手段,令北府兵的主将纷纷中箭下马,北府兵将不战自乱,无力对抗桓玄。当然!任魔门千算万算,也没算到我们会秘密潜返广陵。”   老手道:“这么说,劝服何无忌确成为我们唯一的选择,因为他肯定与魔门没有关系。”   屠奉三拍腿道:“对!魔门渗入北府兵会是我们能打动何无忌的因素。”   刘裕道:“如果我们能找出魔门在北府兵内的卧底,我们将更有胜算。”   燕飞苦笑道:“恐怕要到魔门在北府兵的内奸发动时,我们始有机会。”   宋悲风道:“那便等于吴郡和嘉兴的忽然失陷,以事实说明北府兵正濒临败亡的险境。不过那时可能已失去时机。”   屠奉三道:“若何无忌肯相信我们的话,将是另一回事。”   宋悲风道:“说到底就是必须说服何无忌重投我方,情况与说服刘毅同出一辙。”   燕飞道:“真想不到关键竟系于一人身上,此事不容有失,我们必须有完善的说词。刘兄有多少把握呢?”   刘裕微笑道:“我刚才不是说想通了,正是想通了说服何无忌的方法。我如摆明是要他背叛刘牢之,肯定会碰得一鼻子灰回来。但如果我是去痛陈利害,说出让刘牢之成为胜利者的方法又如何呢?”   屠奉三拍腿道:“好计!”   燕飞含笑不语,宋悲风和老手却是一头雾水,不明所以。   刘裕没再解释,向屠奉三道:“于情于义,司马元显始终曾当我们是知己好友,我们怎都该向他提出警告吧!”   屠奉三叹道:“建康军败势已成,甚么警告都改变不了情况的发展。”   宋悲风点头道:“司马道子父子祸国殃民,是咎由自取、罪有应得。”   刘裕道:“小飞怎么看?”   燕飞道:“我可以到建康走一趟。”   屠奉三道:“我拗不过刘帅哩!让我去吧!没有蝶恋花为刘帅护驾,我怎放得下心呢?”   刘裕向老手道:“我和燕爷到广陵去,你把宋爷和屠爷送往建康后,便掉头出海,从海路入淮到寿阳去,与阴爷会合,再由阴爷决定行止。”   老手欣然领命。   刘裕心中一阵感触。   一切皆从广陵开始,当谢玄命他到边荒集去向朱序送信的密令抵达广陵,他的生命便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奇兵号”正全速航行,每过一刻,他和广陵之间的距离,便又接近了一点,而他正生出返回起点的奇妙感觉。   淡真放心吧!我会向所有欠你血债的人算账,绝不会有丝毫留情。 第十章 重修旧好   广陵城。威武将军府。   何无忌形疲神困的回到将军府,洗了个冷水浴,方感觉好了一点。这是他十多年来的习惯,纵使在冰天雪地,均以冷水浇身,这是他保持体格和意志的秘方。   他很想独自思索一些困扰着他的问题,可是却给刚足五岁的爱儿缠着,逼他玩了一会,到夫人来逼不情愿的小子上床就寝,他才脱身到书斋去。   坐下后,何无忌深深叹了一口气。   “无忌兄因何事叹息呢?”   何无忌剧震下,探手拿起放在一旁的长刀。他的将军府戒备森严,又有恶犬巡逻,书斋门外更有两个近卫高手站岗,而对方竟能如入无人之境,直到抵达门外扬声他方察觉,怎不到他魂飞魄散。如果来人是打他夫人、儿子的主意,后果不堪设想。   刘裕现身书斋门处,一身夜行装束,却不见他惯用的兵器厚背刀。   何无忌愕然道:“是你!”   刘裕直抵他身前,面对着他在地席坐下,目光闪闪地打量他,微笑道:“无忌消瘦了!”   何无忌苦笑道:“你到这里来不是为看我胖了还是瘦了吧?”   刘裕从容道:“我很高兴。”   何无忌皱眉道:“有甚么值得高兴的?”   刘裕耸肩道:“你没有一见到我便举刀相向,当然令我感到欣慰。”   何无忌露出第二个苦涩的笑容,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意味。   刘裕淡淡道:“仍在恼怒我吗?”   何无忌避开这个问题,冷然道:“你怎可能分身回来,不再管天师军的事了吗?”   刘裕轻松地道:“事有缓急轻重之别,孙恩已丧命于燕飞之手,徐道覆连失两城,被逼退守会稽,再难有回天之力。我今次秘密潜回广陵,是为大局着想,无忌可知北府兵的覆亡,已迫在眉睫?”   何无忌呆瞧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锲而不舍的问道:“仍因我在生闷气吗?”   何无忌颓然道:“为甚么还要说这种话?孙恩真的死了?”   刘裕微笑道:“我像是说谎的人吗?”   何无忌肃容道:“不要再绕圈子了,你今次来有甚么目的?大家直话直说。”   刘裕油然道:“我今次回来,并不是要计较甚么私人恩怨,而是要完成玄帅的遗志,不让南方落入桓玄之手。一直以来,我都是为这个远大的目标奋斗,从来没有改变过,有时会用上点手段,但却没放弃朝这方向迈进,直至眼前此刻。”   又追问道:“无忌刚才因何叹气?”   何无忌凝望他好一会后,沉声道:“刘兄可知若刘爷晓得你在这里,是绝不会放过你的。”   刘裕淡淡道:“何兄又知否燕飞正在外面等候我呢?”   他对何无忌的称呼由“无忌”改为“何兄”,这转变配合着他现时举手投足均自然流露的领袖气魄和龙虎之姿,本身已具慑人的气度。   何无忌一震道:“燕飞!”   刘裕微笑道:“我今次到广陵来,并不是来送死,而是来看看有甚么方法,可以令北府兵不致丢人现眼,灭了玄帅的威风,好让他在天之灵,得到安息。现时情况之劣,已超出何兄的想象之外。桓玄之所以能轻易收拾聂天还,是因有魔门撑他的腰,甚么谯纵、谯奉先、谯嫩玉,至乎建康李淑庄、司马道子身边的陈公公,全属这派系的人,皆在伺机行事。你想想吧!事情严重到何等地步呢?聂天还之所以亡于桓玄之手,正因他身边的大将中,有魔门的人在。”   接着把魔门的事详细道出,到他说毕,何无忌脸上的血色已所余无几。   刘裕又道:“据我们猜测,竺法庆有很大可能是魔门之人,否则不会如此仇视佛门。”   何无忌深吸一口气道:“你可有凭据?唉!我不是质疑你,只是想到如要说服刘爷,空口说白话是没有作用的,何况消息来自你呢?”   刘裕道:“物证就没有哩!人证倒有一个,就是支遁大师,”   何无忌点头道:“他老人家德高望重,又是安公的知交好友,且佛门不打诳语,他说出来的话没有人敢怀疑,可惜远水难救近火,这处是广陵而非建康。”   刘裕皱眉道:“这里到建康不过一天船程,你们派个人去见他不就成了吗?”   何无忌叹道:“刚才消息传来,桓玄已攻陷历阳,活捉了大将司马尚之,进驻溧州,随时进犯建康,朝廷一天之内向刘爷下了三道圣诏,命刘爷立即率水师到建康助阵,我刚才还为此与刘爷吵了一场,现在你该明白我为何要长嗟短叹。”   刘裕道:“刘爷究竟在打甚么主意,不知道纵容桓玄,等于任狼入室吗?如果被桓玄进占建康,控制了广陵的上游,又拥有建康区丰盛的粮产,任北府兵如何兵强马壮,亦只有挨揍的分儿,刘爷为何如此不智?”   何无忌道:“他当然有他的想法,最好是建康军和荆州军僵持不下,拼个两败俱伤,他便可坐得渔人之利。”   只听这番话,便晓得何无忌没有辜负谢玄对他的期望,晓得审时度势,懂得从大局着眼作判断,而非盲从亲舅的人。   刘裕道:“他的想法只是一厢情愿。出于魔门的长期部署,在里应外合下,建康军会像两湖帮般败得又快又惨,当刘爷还未清楚发生了甚么事时,南方的天下已尽入桓玄手上。桓玄根本不用来攻我们,只要封锁上游,我们将不战自溃。”   何无忌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道:“半个月前,朝廷已下旨委任刘爷为先锋,司马尚之为后部,司马元显为主帅,西讨桓玄。桓玄亦知不妙,准备退守江陵,以逸待劳。岂知刘爷按兵不发,桓玄立即嚣张起来,上表传檄,举兵东下,讨伐元显。元显见我们按兵不动,只好龟缩于建康。唉!若我们明天仍不起行,元显危矣!”   刘裕道:“我要见刘爷!”   何无忌失声道:“你是否疯了!”   刘裕道:“我没有发疯,反而比平时任何时刻更清楚明白自己的处境。无忌!你现在该清楚我是怎样的一个人,眼前是唯一的机会,我们绝不可以坐以待毙。你若想陪刘爷死,是你的自由,不过我却要提醒你,就算你不理北府兵兄弟的生死,也好该为你的娇妻爱儿着想。国家的兴亡就在眼前,到这一刻决定权仍在你的手上,机会错过了将永不回头。”   何无忌急促的喘了几口气,沉声道:“你不怕刘爷杀你吗?”   刘裕现出一丝冷酷的笑意,摇头缓缓道:“我是去向他报上他不知道的事,是为他好,他为何要杀我呢?”   何无忌烦恼地道:“这只是你的想法,但他不会那么想,奈何?”   刘裕微笑道:“他不敢杀我的。”   何无忌沉声道:“他若敢杀你又如何呢?连朝廷的圣旨他都不放在眼内,何况是你刘裕?”   刘裕若无其事地道:“如他真的敢动手,你、我和燕飞三人并肩杀出帅府如何?”   何无忌剧震无语,只懂呆瞪着他。   刘裕道:“一错不能再错,发疯的不是我,而是你的舅父。背叛王恭,接着又划策设谋杀死王恭,转投司马道子的怀抱,这是他一个严重错误。讨伐天师军之战,先是纵兵强夺民粮,又于未竟全功之际,率师北返,害得谢琰孤军深入,战死沙场,这是第二个错误。现今桓玄东来,他错估形势,以为可借桓玄之手除去司马元显,然后再讨伐桓玄,这将是最后一个错误,因为他再没有机会犯第四个错误。我这样说你明白了吗?眼前是唯一也是最后的机会。玄帅的看法错了吗?事实正证明玄帅目光如炬,他担心的事一一应验。”   何无忌闭上眼睛,好一会后再张开来,道:“我们现在还可以做甚么呢?”   刘裕平静地道:“让我去与刘爷见个面。”   何无忌有点哭笑不得的叹道:“这个险值得冒吗?”   刘裕淡淡道:“因为他是你的舅父,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要给他这最后的机会,就看他的选择取舍。”   何无忌摇头道:“你可以不和他计较私怨,可惜刘爷却没有这样的胸襟,你是他的心中刺、眼中钉,只要有一分机会,他会把你置诸死地。舅父变了,变得很厉害,权力是可以令任何人变成你再不认识的人,你还要坚持吗?”   刘裕道:“他可以不仁,我却要尽义。无忌你放心去安排吧!我有办法令他不敢动手。”   何无忌苦笑道:“你不明白的,何穆三天前从建康来见刘爷,为桓玄向刘爷招降,事后刘爷召了我去商量,我虽大力反对,他却一意孤行,说此为缓兵之计。唉!何穆正是李淑庄的青楼常客,所以你指出李淑庄是魔门的人,我没有一点怀疑,如果没有李淑庄从中斡旋,何穆怎会忽然为桓玄作说客?”   刘裕心中大喜,晓得何无忌终于被他打动,方会向他透露如此重要的消息。   何无忌又道:“最近北府兵发生了很多事,其中一桩与你有直接的关系,你知道后肯定不愿去见刘爷。”   刘裕色变道:“甚么事?”   何无忌沮丧地道:“孙爷死了!”   刘裕全身剧震,失声道:“甚么?”   孙爷就是孙无终,等于刘裕的师傅,刘裕之所以有今时今日,全赖他一手提拔。   何无忌颓然道:“刘爷现在最顾忌的人不是桓玄,而是你刘裕,因为只有你能威胁到他在北府兵内的统领之位,所以凡是他认为与你有亲密关系的人,均给贬谪往别地投闲置散。孙爷给调往京口,十多天前被人发现伏尸房内,身上没有半点伤痕,死得不明不白。人人都怀疑是刘爷派人下手,但刘爷却指天誓日与他无关。当时我并不相信他的话,现在已有别的想法。孙爷实在再难起作用,刘爷是不会这般不智的。下手的最有可能是魔门的人,这是最厉害动摇军心、分化我们北府兵的毒计。”   刘裕热泪狂涌,默默听着,到何无忌说罢,才拭去泪水,深吸一口气道:“我也相信是魔门的人下手的。”   何无忌平静地道:“你还要去见刘爷吗?”   刘裕道:“我比以前任何一刻更想见他。”   何无忌道:“答应我一件事好吗?”   刘裕愕然道:“是甚么事呢?”   何无忌道:“当你登上九五之位,我希望能解甲归田,过一些平静的日子。”   刘裕皱眉道:“我何时向你说过要当皇帝呢?”   何无忌道:“说到底,大家仍是兄弟,纵有误会,亦是过去了的事。说起话来,更不用拐弯抹角。玄帅最大的遗愿,就是要你为他完成统一南北、复我中土的不朽大业。玄帅曾多次向我表示他对司马皇朝再没有任何期望。言下之意,就是必须由新朝代之。你若要一统天下,首先便要解决朝廷这北伐最大的障碍,除了取而代之外,还有甚么办法呢?”   刘裕默然片晌,点头道:“你既重新视我为兄弟,这么一个要求,教我如何拒绝?”   何无忌像放下了心事般,道:“我现在到统领府见刘爷,向他报告魔门的事,并让他晓得你在我府内,若他肯见你,只有到这里来见你,没有我的合作,他想在这里杀你没那容易。”   刘裕道:“你不怕他把你拿下吗?”   何无忌道:“实不相瞒,现时你在军内的声誉,实远超过刘爷,除刘爷身边的几个心腹将领外,人心都是向着你的。如刘爷公然和我们撕破脸皮,派兵来攻打我的府第,肯定会引起兵变,他绝不敢这么做。依我猜,他定会来见你,好问清楚魔门的事。”   刘裕道:“我曾答应过你的事,绝不会违信背约。我不是指你解甲归田的事,而是指曾答应你不会伤害刘爷。”   何无忌感激地道:“我愈来愈佩服刘兄,在现今的情况下,仍能信守承诺,反是我曾背弃你。”   刘裕道:“但是你并没有真的出卖我,否则魏泳之第一个性命难保。”   何无忌既狠下决心,重投刘裕一方,神态大是不同,沉吟道:“现在军中拥戴你的人,除了魏泳之外,还有檀凭之、孟昶、刘道规和周安穆等人,他们都有明确的出身背景,肯定与魔门没有关系,最重要是他们都手握兵权。我去见刘爷前,先去和泳之打个招呼,再由他去通知这几个人你回来了,他们知道后会非常振奋,因为他们一直在等待这样的一天。你或许仍不晓得,忠于你已变成是否忠于玄帅的问题。刘爷实在太失人心了。当琰帅的死讯传来,震动了军心,人人对刘爷的作法均不以为然,他可以害死何谦,但绝不可以害死玄帅的亲弟,这是没有人可以接受的。有时我真的不明白,为何刘爷会这么愚蠢?”   稍顿续道:“当你从海盐出击,收复嘉兴,又令困守会稽和上虞的兄弟安然撤往海盐,消息抵达广陵时,人人奔走相告。现在谁都晓得,只有你刘裕才能重振北府兵的声威。”   刘裕笑道:“你不再怪我了吗?”   何无忌苦笑道:“不要翻我的旧账好吗?当时我还以为刘爷与桓玄划清界线,想不到今天他竟会对桓玄攻打建康袖手不理,他太令我失望了。”   接着道:“我现在再没有顾忌,可以放手大干,我会着泳之联络所有心向着你的人,好在兵不血刃下,把北府兵的兵权移转到你手上来,那时刘爷纵想向我们发难,亦有心无力。不过待会你见他后,千万要忍耐一点,勿要与他决裂。直到这刻兵权仍是在刘爷手上,我们需要一段时间部署,快则十天半月,方能联系到所有人。”   刘裕暗松一口气,今次能成功说服何无忌,不但因他刘裕战功彪炳,刘牢之则尽失人心,更主要是因谢玄的影响力并没有因他的辞世而衰退,泽及他这个指定的继承者。   问道:“有办法联络孔老大吗?”   何无忌道:“我没有办法,但泳之肯定可轻易办到。”   刘裕道:“你着泳之告诉孔老大,我想与他碰个头。”   何无忌点头起身,跟着叹道:“到现在我才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当日在建康闹翻,我比你更不好受,有点像背叛了玄帅。现在一切都不同了,我感觉到自己充满生机和斗志,更觉得目下所做的一切,总算对夫人和儿子尽了责任。”   刘裕陪他起立,道:“你不怕陪我一道送死吗?”   何无忌笑道:“跟着你有追随玄帅的美妙感觉,苦差可以变成乐事。玄帅从来没有看错人,他既没有看错舅父,更没有看错你。请刘兄在这里好好休息,我会知会府内亲兵,告诉他们刘裕大驾在此。”   与刘裕握手后,何无忌出门去了。 第十一章 圆谎之话   燕飞从正门走进来,他将门卫弄醒过来,顺道与何无忌打个招呼,凭他的灵应,刘裕与何无忌的对话没有一个字能瞒过他。   何无忌离去后,燕飞往一旁地席坐下,皱眉道:“何无忌说得对,现在刘牢之最顾忌的人不是桓玄而是你,只要杀掉你,北府兵内再没有人能威胁到他的地位。你和他是绝没有妥协的余地,为何不秘密进行颠覆他的活动,杀他一个措手不及,却要在时机尚未成熟时,与他来个正面冲突呢?”   刘裕没有直接答他,从容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亦最清楚我的事,今次与我重聚,有没有发觉我异于往日之处呢?”   燕飞点头道:“你今次确有改变,做甚么事都一副信心十足、胸有定计的神气,人也变得乐观积极,有种一往无前的气概和决心。也让我感到你难以捉摸。”   刘裕双目射出沉痛的神色,道:“自与淡真诀别后,我一直活在生不如死的日子里,支持我的只有为她洗雪耻恨的死志。我一直等待着的就是这样的一天,我会把淡真的骸骨从荆州运返建康,令我可以长伴她身旁,使她好好安息,这是我还可以为她做的事。你明白我的心情吗?”   燕飞露出同情的神色,道:“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情。”   刘裕道:“当我全力对付天师军时,我禁止自己去想淡真,把心神全投放在文清身上,得到了平静和欢乐。可是当‘奇兵号’离开海盐北上的一刻,我的心神又被淡真占据。但今次再不是陷身在无法自拔,由痛苦和绝望堆成的深渊,而是充满了希望和快感,因为我晓得为她讨债的日子终于来临。我感到生命在燃烧着,再没有人能挡着我,包括刘牢之和桓玄在内。”   燕飞细看他的神情,感到他说出来的每一句话,均发自他内心的至深处,亦可见他复仇的意志,任由风吹雨打,也难以动摇其分毫。   刘裕朝他瞧去,迎上他的目光,微笑道:“刘牢之虽恨不得将我碎尸万段,却绝不敢在无忌的将军府内动手的,因为他的姐姐──无忌的娘亲就在府内,难道他敢使人包围将军府,再纵兵强攻吗?”   燕飞点头道:“我倒想不及此,可是仍不明白你为何非见刘牢之不可?”   刘裕沉声道:“因为我要向刘牢之作出最残酷的报复。”   燕飞愕然道:“你不是曾答应过何无忌不伤害他的舅父吗?”   刘裕道:“报复的手法有很多种,杀他实在太便宜他了。我要他众叛亲离、走投无路,为他的劣行付出他负担不起的代价。我是不会对无忌食言的,我也不会动刘牢之半根毫毛。”   燕飞道:“但你在时机尚未成熟下见他,会不会弄巧反拙?”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道:“过了今晚,成熟的时机将会来临。咦!你想到了甚么?”   燕飞现出若有所思的神色,拍拍他肩头道:“我有奇异的感应,却与今夜的事没有关系,你在这里好好休息,想清楚如何去应付刘牢之,我出去打个转便回来。”   说罢穿窗去了,剩下一头雾水的刘裕,苦无继续倾诉心声的最佳对象。   ※※※   建康城。乌衣巷。   王弘刚从外回来,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在内寝厅呆坐,更不要一旁的婢仆侍候。   “王兄!是我屠奉三,不要声张,府内有甚么地方方便说话?”   王弘吓了一跳,整个人弹将起来,虽然耳内的声音仍萦绕着,可是一切如常,令他有疑幻疑真的古怪感觉。事实上他正想着刘裕和屠奉三,但屠奉三怎可能回建康呢?难道自己因太疲倦睡着了,作了这个怪梦。   到屠奉三再次传声催促他,王弘始弄清楚他不是在作梦,忙进入寝室后,又弄熄了灯火。   一切妥当后,全身夜行黑衣的屠奉三穿窗而入,笑道:“公子可好?”   王弘不能置信地道:“屠当家不是正和天师军进行连场大战吗?怎可能分身回来?”   两人到一角坐下,屠奉三扼要地描述了江南战场的情况,然后道:“天师军败势已成,再难成气候,何况孙恩命丧燕飞之手,更是对天师军最致命的打击。现时的当务之急,是要对付桓玄,这是我们潜回来的原因。”   王弘满脑子疑问,却有点不知从何问起,只好拣最简单的来问:“刘兄呢?”   屠奉三道:“他到广陵去了。”   王弘大吃一惊道:“他不怕刘牢之杀他吗?”   屠奉三好整以暇地道:“怕的该是刘牢之才对。现今刘帅在北府兵中的声威,远在刘牢之之上,刘帅今次回广陵,是要把刘牢之的兵权夺到手上,如此方有扳倒桓玄的本钱。”   王弘皱眉叹道:“我怕的是建康再撑不到那一刻,今回桓玄东来,声势庞大,战船超过三百艘,水陆两路的荆州军加起来超过八万人,首次在姑熟接战,便把司马道子倚之为头号猛将的司马尚之打得全军覆没,司马尚之还被桓玄俘虏,消息传返建康,震动朝野。司马元显虽然下了船,也给吓得不敢进发。现在谁都看好桓玄,更有人暗中串联,作好迎接桓玄入城的准备。”   屠奉三道:“现在司马元显手上还有甚么筹码?”   王弘苦笑道:“姑熟一战,建康军损失惨重,战船折损近半,战死者达五千之众。现在司马元显手上的战船不足百艘,战士不过区区八千之数,且士气低落,不住有人开溜,恐怕难堪一击。”   屠奉三倒抽一口凉气道:“情况竟恶劣至此?”   王弘叹道:“最恶劣的情况正在出现,人人都知元显胆怯了,再不复先前之勇,照我看元显根本不敢和桓玄正面交锋。”   屠奉三同情地道:“这个很难怪他,敌我实力悬殊,对方又是顺流胜逆流。但我认为元显并不是心怯,而是想改变战略,利用建康城强大的防御力量,引桓玄登陆决战。”   王弘道:“那将会是元显最大的失误,他近来在各方面都大有改进,但在体察民情上却是依然故我。我敢肯定,若元显以为可凭城拒敌,将会发觉建康军民没有人愿为他卖命,他要怪就只好怪他老爹司马道子吧!”   又道:“还未请教屠兄,今次到建康来有甚重要任务,看我能否帮得上忙?”   屠奉三欣然道:“我的确有事需要你帮忙?不过在说出来之前,我想先弄清楚你对司马皇朝气数的看法。”   王弘不解道:“我们不是一直在谈论这个问题吗?屠兄为何还要再问一遍?”   屠奉三道:“先前谈的只是荆扬两州的形势比拼,现在谈的则是司马皇朝的兴替。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你身属建康最显赫的家族之一,你的看法,代表着建康高门在此事上的立场,更代表着桓玄能否改朝换代,坐稳皇座。”   王弘点头表示明白,沉吟片刻,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一方面是建康世族普遍在这方面的看法;另一方面则是我个人的见解,而我个人的看法虽亦有代表性,却非主流。”   屠奉三像有用不尽的时间般,微笑道:“我想先听最普遍的看法。”   王弘苦笑道:“最为人认同的,就是司马氏皇朝气数已尽,时日无多。司马道子的倒行逆施,已尽失人心。建康城中恨不得将其煎皮拆骨的大有人在,而司马德宗这个白痴皇帝更是令人绝望。唉!怎么说才好?建康的世族并不害怕桓玄,支持他或反对他的人,都有一个共识,就是如桓玄登上皇座,会一切依旧,不同的是荆扬二州同归一主,建康缺粮的难题亦会因漕运重开迎刃而解,建康世族将可继续其诗酒清谈的风流日子。所以我说假设司马元显企图倚城抗桓,会发觉手下兵将不战自溃,因为没有人肯做这没有意义的事,只有疯子和傻瓜才会抛头颅、洒热血的去悍卫一个白痴皇帝。”   屠奉三道:“这么说,司马元显是完全没有胜利的希望?”   王弘点头道:“事实如此。”   屠奉三道:“你的看法又如何呢?”   王弘道:“我的看法就是对桓玄的看法,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初时他或可装模作样,来个黜奸邪、擢贤才,杀几个可大快人心的人来讨好京师的民众。但很快他的狐狸尾巴会露出来,其为祸之烈,将远胜过司马道子,这时我们刘帅的机会就来了。”   屠奉三道:“顺口问一句,建康高门对刘帅又有怎样的看法?”   王弘道:“坦白说,除我之外,根本没有人看好他。你们收复嘉兴,的确掀起了热烈的议论,可是桓玄来势汹汹,把刘兄的光芒全掩盖过去。大多数人认为你们纵能击败天师军又如何呢?当桓玄占领建康,南方的天下,十有八、九落入桓玄手上,最厉害是他控制了长江这南方的经济命脉,任刘兄如何神通广大,对上桓玄,只是以卵击石。当然我对刘兄仍有十足的信心,只是他忽然潜返广陵一着,已是出人意表,更令我感到情况并不如想象中的恶劣。”   屠奉三微笑道:“希望桓玄也像建康的人那般,低估刘帅。桓玄愈不把刘帅放在眼内,对我们愈是有利。”   王弘道:“说了这么多话,还未转入正题,究竟屠兄想要在下如何帮忙?”   屠奉三道:“我想你帮我圆谎。”   王弘愕然道:“圆谎?”   屠奉三道:“我今回到建康来,是为刘帅尽他对司马元显的兄弟情义,向司马元显提出警告,他们父子倚重的陈公公,实是与谯纵一鼻孔出气的内奸。”   王弘色变道:“竟有此事?”   屠奉三道:“不过现在形势急转直下,是否通知司马元显此事,亦难左右大局的发展,所以我认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如让刘帅潜返广陵的事提早泄漏,对我们有害无利。”   王弘开始明白屠奉三为何再三问他对司马皇朝处境的看法,点头道:“确实是这样子。唉!屠兄直话直说好吗?”   屠奉三若无其事轻松地道:“将来如果刘帅问起此事,王兄可推说我已请你去通知司马元显,可是却见不着元显,无法转述我们的警告便成。这种事曾尽过力便成,谁都没有法子,但却可安刘帅的心。”   王弘明白过来,苦笑道:“或许根本不用说谎,司马元显刻下正在战船上,能见他的机会是微乎其微,且现在建康正在戒严中,没有军令会是寸步难行。”   屠奉三欣然道:“我当王兄是答应了。”   王弘皱眉道:“敢问屠兄一句,是否不论情况如何,屠兄亦不会向元显传达刘兄的警告呢?”   屠奉三双目精芒剧盛,平静地道:“成就大事者,岂容妇人之仁?这是我屠奉三一贯的作风。司马元显或可算是我的朋友,可是他也是司马道子的儿子,司马皇朝的代表。假如被他灭了桓玄,终有一天他会下手对付我们。政治斗争从来都是这样子。”   王弘点头道:“明白了!我会在此事上为屠兄圆谎。”   屠奉三欣然道谢。   王弘道:“现在我更相信司马元显没有逆转情势的机会,陈公公是他们父子信任的人,能起的作用实难以估计。今天黄昏时我收到的最后消息是,桓玄的大军已进至新亭,可在一天之内攻打建康。”   屠奉三道:“刚才你说有人在建康秘密串联,联结各方迎接桓玄,你指的究竟是哪些人呢?”   王弘道:“主事者是王国宝之兄王绪。王绪因司马道子杀害王国宝,又大力压制王家,故怀恨在心。所以王绪一直与桓玄暗通消息,密谋推翻朝廷。”   屠奉三问道:“王绪与李淑庄关系如何?”   王弘愕然道:“屠兄为何有此一问,难道我们的清谈女王也有问题吗?王绪确实与李淑庄关系密切,是李淑庄的入幕之宾。”   屠奉三道:“这才合情理,真正的主事者是李淑庄而非王绪。简单点说,李淑庄、谯纵和陈公公均属一丘之貉,同属某个秘密派系,今次他们助桓玄夺取司马氏之天下,亦是不安好心,终有一天会取桓玄而代之。”   王弘色变道:“竟有此事?”   屠奉三道:“你们现在情况如何?”   “你们”指的是王弘和他志同道合的好朋友毛修之、郗僧施、檀道济和朱龄石数人,他们曾与刘裕在淮月楼见面,并决定支持刘裕。   王弘颓然道:“他们现在都偃旗息鼓,尽量低调,因怕惹来杀身之祸,个人的生死等闲事,最怕是牵连家族。今早我才收到消息,毛修之昨夜遁离建康,不知去向。”   谯纵是毛修之的死敌,如果桓玄入京,谯纵肯定会斩草除根,收拾毛修之,所以毛修之惟有避祸而去。   由此可见建康城内确实没有人看好司马道子父子,对桓玄更是噤若寒蝉失去了勇气,怕桓玄将来会和他们算账。   在失去世家大族的支持下,司马道子父子再没有对抗桓玄的力量。   谁想得到事情发展至如此情况。   想到这里,屠奉三心中更佩服刘裕,若非他断然决定北返,他们将注定惨败在桓玄手上,现在则仍有回天的机会。   王弘道:“现在我们还可以干甚么呢?”   屠奉三道:“你们甚么都不用干,桓玄入京后便韬光养晦,以保命为最重要的事。”   王弘冷哼道:“一天桓玄未坐上帝位,他一天不敢动我们。”   屠奉三道:“理该如此。”   接着肃容道:“是我离开的时候哩!在刘帅夺得北府兵的控制权前,我们再不会与你们联络。桓玄便任得他逞威风,正如你所说的,当他忍不住露出狐狸尾巴,弄得天怒人怨时,我们反攻建康的日子便到了。哼!桓玄的性格,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他会忍不住露出凶相的,他的好景绝不长久。”   王弘点头道:“明白了!”   屠奉三伸手与他相握,道:“王兄保重。你帮我的忙,我会铭记心中。”   王弘道:“只是举手之劳吧!虽然隐瞒刘兄是有点不该,但想到屠兄处处为刘兄着想,我亦心中释然。”   屠奉三松开紧握王弘的手,穿窗离开,投入人心惶惶、风雨欲来的建康城最令人忧心的暗夜里去。 第十二章 仙道之盟   燕飞生出圆满自在、一切俱足的感觉,且今回要比以往任何一次,更能予他最深刻的感受。   安玉晴在前方引领着他,越过一座又一座房舍的屋顶,星夜变成了衬托她的壮丽背景,衣袂飘扬下乘夜而游,便如天上的仙子动了凡心到人间来嬉戏。   最后安玉晴落在一座宏伟的庙宇主殿瓦脊处,转过身来含笑瞧着他,秀眸亮晶晶的,似在深黑里闪烁的一对宝石。   燕飞落在她身旁,一股来自她的迷人气息立即充盈鼻内。   安玉晴喜孜孜地道:“燕飞!燕飞!”   就算是呆子,也晓得眼前美女对自己披露情愫,何况是灵锐的燕飞,她的爱火以燎原之势包围着他,又是那么超越了一切肉欲,纯净而不含一丝杂质。   燕飞欣喜地道:“玉晴!真想不到你会忽然驾到,事前我竟没有感应,可见你的道心大有精进。”   安玉晴一身夜行劲装,外加御寒长披风,迎风而立,体态优美至没有任何言语可作形容,黑衣白肤,愈发突显她的冰肌玉骨,配上那双绝不逊色于万俟明瑶,令他梦萦魂牵的神秘眸神,燕飞生出无比动人的感觉。   安玉晴轻轻道:“我们坐下再说好吗?”   燕飞随她并肩坐在瓦背处,军事重镇广陵城像以他们为核心般朝四面八方延展,尤其是今夜大有可能是决定这城池主宰谁属,至乎南方的命运的一夜,令燕飞更有深刻的感触。   来自安玉晴娇躯的淡淡幽香,传入他鼻内,听着她温柔的呼吸,感觉着她的体温,确是亲切迷人。   安玉晴心满意足的叹息一声,轻柔地道:“燕飞呵!我们又在一起哩!我真怕见不着你,但我们又见面哩!”   燕飞别过头去细审她的玉容,微笑道:“玉晴是否练成了‘至阴无极’呢?”   安玉晴迎上他灼热的眼神,绽放出一个比天上星空灿烂的笑容,道:“人家今次是专诚来告诉你‘至阴无极’的秘密,多么怕你等不及我,便去与孙恩决战,又或孙恩早玉晴一步寻上你。幸好玉晴尚有点运道,懂得先到边荒集碰运气,找到你的兄弟拓跋仪,方晓得你到了南方去找孙恩。玉晴差点急死了,幸好感应到你在这里。燕飞呵!你可知玉晴心中的欣悦吗?”   燕飞道:“我也有个喜讯奉告玉晴,孙恩的问题已解决了。”   安玉晴一呆道:“你和孙恩──噢!”   燕飞遂把与孙恩决战的情况详细道出,然后道:“这是我能想出来应付孙恩的唯一办法,而成人之美亦得到最佳的回报,令我悟通了‘破碎虚空’的秘密,让我们的仙途畅通无阻,只要能解决一个问题,那时我们爱何时走,便可何时离开这个纷扰的人世。”   安玉晴又惊又喜地道:“真令人想不到,呵!燕飞!”   燕飞忍不住调侃她道:“今夜你唤了我很多次呢!”   安玉晴白他一眼道:“在你面前,玉晴不须掩饰心中的喜悦。练成‘至阴无极’后,人家心中只在想你,就怕迟了一步,又怕就算你练成‘至阴无极’,亦只能与孙恩拼个同归于尽。现在一切担忧全消失了,只有呼唤你的名字,方可表达心中的欢欣。燕飞燕飞!你明白玉晴的感受吗?”   燕飞看到她像小女孩般雀跃快乐的可爱模样,心中充盈着满足自豪的感觉,因为他并没有令这位红颜知己失望。   安玉晴目光投往大江的方向,道:“你的兄弟拓跋仪着我告诉你,五车黄金已运抵边荒集,他们正全力备战。就是这么多,当信差的任务完成哩!”   燕飞心中填满小别后重逢的喜悦,在这一刻,正于广陵城进行激烈的兵权争夺战,彷佛再与他扯不上关系。   事实上当然不是如此,而他比何无忌更清楚刘裕脑袋中转动的念头。因为王淡真的耻辱,刘裕对刘牢之的仇恨是倾尽五湖四海之水也洗刷不掉。他今次是怀恨而来,为的是要向刘牢之讨债。他坚持要见刘牢之,是要面对面的打击他,看着刘牢之众叛亲离、身败名裂,至乎走投无路,如此方能泄他心头之恨。   燕飞不会阻止刘裕。正因刘裕等候这一天的出现,刘裕方能在最恶劣的环境下仍能保持强大的斗志,为自己屡创机会,完成几近不可能完成的事。   假设同一样的情况出现在纪千千身上,他也会像刘裕般进行报复。他了解刘裕,明白他所受的折磨和痛苦,最难抵是那如毒蛇噬心般的悔疚。   如果刘裕当日不理谢玄反对与王淡真私奔往边荒集,王淡真便不会有如此悲惨的命运。这正为刘裕最大的遗憾。   刘裕虽向何无忌保证不会直接伤害刘牢之,可是对付一个人并不一定要动刀动枪,以刘裕的才智,他有其它种种手段,能令刘牢之生不如死。此正为刘裕坚持要在今晚见刘牢之的原因。   安玉晴的声音在他耳鼓内响起道:“孙恩究竟是生是死呢?”   燕飞回过神来,一阵大风吹来,安玉晴螓首的十多根发丝拂到他脸上去,痒痒的。   安玉晴俏脸微红,不好意思的探指把放肆的一缕秀发拢回头上去,自然而然举起另一手忙着整理秀发,又偷偷的望他一眼,神态动人至极点。   燕飞心忖安玉晴的美丽和风情,实不逊色于纪千千。微笑道:“在答玉晴这个问题前,让我告诉玉晴,我从与孙恩这次决斗领悟回来的一点心得。”   安玉晴放下完成任务的一双纤手,现出似喜似嗔的神色,横他一眼道:“原来燕飞也懂卖关子的。我在听着呢!”   燕飞欣然道:“很快你会发觉我不是卖关子,而似是简简单单的一个问题,自有其来龙去脉,如不依次序先后说出来,会令玉晴难以掌握。”   安玉晴兴致盎然地道:“说吧说吧!玉晴在洗耳恭听。”   一种忘忧无虑的感觉占据了燕飞的心神。今回重遇安玉晴,感觉又有不同,未来再不是茫不可测,而像是一切全掌握于手上,可以共同开创未来,那类似一种“结盟”的感觉,其中自有微妙的男女之情存在着。   燕飞道:“首先是‘破碎虚空’是可以在合力下施展的,这大增我们破空而去大计的灵活度,例如由你安大小姐施展‘至阴无极’,由纪大小姐施展‘至阳无极’,便力足以开启仙门,拉拔我这在旁摇旗吶喊的小卒过关。”   安玉晴“噗哧”笑起来,瞟他一眼掩嘴娇笑道:“你真说得轻松容易,事实上人家只是初窥‘至阴无极’的门径,离练成尚有一段很遥远的路。”   燕飞耸肩道:“有甚么关系呢?我们有的是时间。”   安玉晴微一错愕,接着像想到甚么似的,带点娇羞地避开燕飞的目光,垂下螓首。   燕飞心中坦然,在破空而去大前题下,其它一切都变得次要。更何况这人间世真真假假,令人迷惘,是否执假为真?又或执真为假?怕谁都弄不清楚。既然如此,当然也不用太“执着”了。   燕飞轻松地道:“其次是我永远练不成‘至阴无极’又或‘至阳无极’,因为我再无法令阴阳二神分开,这是练成此二法的基本要求。”   安玉晴显然给他说得胡涂了,忘记了娇羞,迎上他的目光不解道:“我不明白!”   燕飞道:“因为我又死了一次。”   安玉晴失声道:“甚么?”   燕飞遂把“命丧”于万俟明瑶掌下的情况道出,苦笑道:“这次经验死亡,令我的阴阳二神合而为一,再难分彼此,也因而无缘练得两法。”   安玉晴仍因燕飞二度死而复生的经历震撼低回,欲语无言。但她那双会说话的神秘美眸,却把心中对燕飞的关切表露无遗。燕飞甚至感到自己成了这美女活着的唯一意义、生命的泉源,那是种充满了无与伦比、深层超越的爱的感觉。   两人虽然没有肉体的接触,但心灵和感触如水乳般交融着,远胜甚么海誓山盟,地老天荒。   他们或许仍不算爱侣,但已超越了普通爱侣的关系。   安玉晴轻呼一口气,道:“这究竟是吉是凶呢?”   燕飞笑道:“我既然可为孙恩开启仙门,还有甚么值得担心的?事实证明,只是我一人之力,亦有办法打开仙门。”   安玉晴眉头皱了起来,却没有说话。   燕飞当然晓得她在担心甚么,只是见自己说得豪气,不忍说出令他气馁的话。微笑道:“我知道玉晴一直在担心没法把仙门打开至可令我们三人携手而去的宽阔空间,但原来这担心完全是不必要的。当孙恩穿越仙门的一刻,我感应到他的肉身于那一刻灰飞烟灭,不留半点痕迹。”   安玉晴不自禁发出“呵”一声惊呼,双目射出惶恐的神色。   燕飞从容道:“玉晴不须惊慌。我的感应尚有下文,孙恩的凡躯虽于穿越仙门的一刻彻底毁掉,可是他的阳神却因此释放出来,到了仙门的另一边去。你现在该明白我为何要说这多话,方能解释清楚孙恩的生死。以凡人的角度去看,孙恩的确死了;但换了仙门的角度去看,孙恩却是得到了新生。”   安玉晴娇喘道:“太匪夷所思了。”   燕飞道:“所以仙门的大小绝不会成为问题,离去的并非我们的肉身,而是我们的元神,不受形状大小的影响。而照我猜想,任我们的至阴至阳如何强大,开启后的仙门仍是那样的空隙。”   安玉晴娇笑道:“你说得很轻松有趣。”   接着问道:“你说过还有一道难题要解决,不知是怎样的难关呢?”   燕飞沉吟片刻,道:“当日我能死而复生,全赖阴神前生的记忆,故能元神归窍。像孙恩虽能穿越仙门,但因他的元神只得一偏,所以会失去上一个生命的全部记忆,变成一个无根和没有过去的生命体,如此我们如何能在洞天再续未了之缘呢?”   安玉晴皙白的脸庞再次现出红晕,令她更是美得不可方物,教人不敢逼视,又忍不住更用神去看。   她先瞄燕飞一眼,然后垂首轻轻道:“我与孙恩的情况刚好相反,又会出现甚么情况呢?”   燕飞很想说或许变得只懂得和我再续前缘吧!但又知这句话绝不可以宣之于口。对安玉晴他是警觉和克制的,虽然清楚她在自己心中占有重要的席位,但在言行方面却格外谨慎,怕破坏与安玉晴微妙的动人关系。   有时会想到这克制是不必要的,尤其当认清楚这人间世的本质。既然一切便如浮光掠影,为何不可以抛开一切,尽情享受这个形式生命的赐予。然后时候到了,大家一起破空而去,探索洞天福地的秘密。   燕飞其实是晓得答案的,因为直至此刻,他对安玉晴绰约动人的形体仍没有丝毫绮念欲望。这并不代表安玉晴对他没有吸引力,反之她的吸引力是无可抗拒的。问题在当他们在一起时,男女之间的吸引力,被转化为更深层次和超越了肉欲的爱,那是一种令他不忍破坏的美好感觉,更贴近爱的本质。   相信安玉晴也有同样的感受。   燕飞道:“我真的不知道,但总感到有点不妥当。”   安玉晴苦笑道:“强如孙恩,也没法练成纯阴纯阳兼备的功法,普世之间,恐怕你是唯一的例外,这问题如何可以解决呢?”   燕飞信心十足地道:“单凭自身之力,当然解决不了。但借助外力又如何呢?我也是借助外力,才练成此一奇功。先是丹劫,然后是你爹的阴毒。在这方面我也颇有经验,我便曾为高彦和刘裕施法,改变了他们的内气,由后天转为先天,也改变了他们的体质。现在我更有把握改变玉晴和千千,肯定万无一失,或许要一段悠长的岁月,可是正如我刚才说的,我们有的是时间,何愁大事不成呢?”   安玉晴一双美眸亮了起来,忍不住心中欢喜的瞄他一眼,含笑道:“何愁大事不成?说得真古怪。好像甚么事来到你手上,都变得轻而易举。燕飞呵!玉晴愈来愈相信你能人之所不能,像万俟明瑶的死结也可以用如此妙想天开的方法来解决。”   又道:“玉晴尚未有机会问你,你到广陵来有甚么事呢?”   燕飞道:“在这大乱的时代,有甚么事能离得开争权夺利、斗争仇杀?玉晴千万不要为这种事分神,我说出来也怕弄污了你的耳朵。”   安玉晴没好气地道:“可是在千千姐的事上,玉晴好该稍尽绵力吧?”   燕飞摇头道:“你不是说过我是能人所不能吗,我绝不愿你沾上血腥。我最喜欢你继续过着远离人世纷争的生活。你现在该可心无罣碍的专志修练你‘至阴无极’的功法,直抵大成之境。当时候来临,我会和千千去找你,由那刻开始,我们三个人再不会分离。”   安玉晴今次连耳根都红透了,垂首轻轻道:“燕飞呵!你有没有想过现实的问题,我们这么在一起生活,不是挺古怪吗?”   燕飞微笑道:“这个是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但却不用在这刻寻求解决的方法,一切由老天爷作主,也不用给自己限制,俗语不是有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吗?一切顺乎自然如何?”   安玉晴娇羞地道:“玉晴还有别的选择吗?”   燕飞欣然笑道:“没有!”   安玉晴终于抬头朝他瞧去,微嗔道:“人家少有这种情绪,都是你不好。”   燕飞洒然耸肩,目光投往何无忌府第的方向,油然道:“我和刘裕等待的人来了。唉!多么希望能分身陪玉晴去游山玩水,可是现实却不容许我这么做。多么希望雪融的时候可以提早来临,让我们能共赏北方春暖花开的美景。”   安玉晴笑逐颜开,道:“这是别开生面和讨人欢喜的逐客令。玉晴这就返家,安心等候燕飞和纪千千大驾光临。”   说毕盈盈起立,秀眸闪射着欣悦的神色。   燕飞拿起她一双柔荑,紧握手内,叮咛道:“路途小心!”这才放开她的手。   自相识以来,这是他们之间最亲密的接触。   安玉晴出奇的平静,美目深注的看着他,柔声道:“燕兄保重。”   然后衣袂飘飘的去了。   燕飞直至她没入远处的暗黑里,方返回何府去,此时蹄声已抵何府门外,显示刘牢之在没有选择的情况下,不得不到何府来见刘裕,尽显刘裕现今在北府兵内举足轻重的实力。 第十三章 进军建康   不知如何,桓玄竟想到了苻坚。   这个想法令他心中有点不舒服。   一队又一队的战船,亮着辉煌的灯火,声势浩大的往下游驶去,明早黎明前,他们会出现于建康石头城的码头处,而石头城那时该已落入支持他的建康将领手上,建康军再没有本钱和他周旋。   桓玄傲立在旗舰“桓荆号”的指挥台上,在十多个将领的簇拥下,检阅开往建康战场的战船。   苻坚怎能和他桓玄相比。   苻坚目空一切,以为投鞭足可断流,劳师远征,又心切求胜,被谢玄完全掌握他的性格弱点,凭淝水一战,令他的大秦国瓦解。可怜苻坚连望建康一眼的福缘也没有,只能对淝水忏悔叹息。   他桓玄则是谋定后动,先后除掉聂天还、杨全期、殷仲堪,独霸荆州,兵势强盛,这才顺流攻打建康。   姑熟一战,他更把由司马道子头号猛将率领的建康水师打得落花流水,活捉司马尚之,令军威更振。   司马道子还可以凭甚么来对抗他?   他最担心的刘牢之亦已中计,误以为他的荆州军在与两湖军的战斗中折损严重,故采坐山观虎斗的策略,希望荆州军和建康军拼个两败俱伤,而他刘牢之则可坐收渔人之利。   他与苻坚最大的分别,在于苻坚既不知彼,又不知己。而桓玄自问兑现时建康的情况了如指掌。   司马元显因久候刘牢之不至而生出怯意,不敢在大江上逆流迎击他的荆州水师。如此正中桓玄下怀,因为在李淑庄八面玲珑的手腕下,建康城有大半已悄悄落入他的掌握中。甚至负责皇城防御的将领里,亦有人暗中向他投诚。   明天将会是场一面倒的战争。   桓玄舐了舐被江风吹得干涸了的嘴唇,似已舐着血腥的味道,想起可亲手斩下司马道子的人头,便大感快意。   在桓温死后,桓玄仍是个少年,有一趟赴京参加司马道子的晚宴,当时司马道子借点醉意,当众问他道:“桓温晚年想做贼,有何缘故?”   此句话令桓玄大吃一惊,慌忙跪在地上,幸有其他人解围,方能免祸。   桓玄一直视此为生平奇耻大辱,现在雪恨的时候终于到了。   任司马道子逃到天脚底,也绝逃不出他的掌心。   忽然又想起李淑庄这位艳着京城的尤物,她是否名不虚传,很快便可以揭晓。攻陷建康后,谁敢拂逆他的意旨。   想到这里,全身的血液也似沸腾起来。   还有是谢玄之女谢钟秀,这小美人比之王淡真又如何呢?不过谢钟秀可不比李淑庄,要得到她必须谨慎行动,否则会引起建康高门的恶感,于他坐稳帝位非常不利。   桓玄对司马皇朝的怨恨,并不是在旦夕之间形成,而是长期的积怨。   想当年父亲桓温何等显赫,司马氏之所以能保着皇座,全赖桓温肯大力支持,想不到却给司马道子当着许多客人,醉眼蒙眬的诋毁侮辱,事后桓玄曾上疏申述桓温的功勋,要求朝廷“追录旧勋,稍垂恺悌覆盖之恩”。可是奏疏上去之后,竟如石沉大海,得不到朝廷半点回响。   多年苦待的机会,现在终于来临。   击垮司马尚之的船队后,荆州军如入无人之境,长驱直下,进逼建康。   桓玄几可预见,明天建康皇城竖起再不是晋室的旗帜,而是他桓氏的家旗。   杀掉司马道子后,接着将是刘牢之,然后是刘裕。   谁敢挡在我桓玄称帝路上者,谁便要死,且会死得很惨。   ※※※   刘裕坐在书斋内,外表看去平静得近乎冷酷,事实上他体内的热血正沸腾着。   他坚持要见刘牢之,并非一时的意气,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深思熟虑后的计划。   他要令所有人都知道,刘牢之是无可救药的,让刘牢之尝尽由他一手造成的苦果,得到他应得的报应。   他清楚刘牢之是怎样的一个人,更清楚刘牢之对他的忌惮。   当刘牢之赴会而来的马蹄音传进他耳内,他便晓得刘牢之正处于绝对的被动和下风,更可知刘牢之现在不敢向他动干戈。   刘牢之正处于生命最奇特的处境下。   他以为自己胜券在握,最重要是保持手上的军力,使他能在荆州军和建康军的火并里坐收渔人之利。   偏在这至为关键的一刻,他刘裕出现了。而何无忌亲自向刘牢之为他说项,本身已显示了他刘裕有分裂北府兵的号召力。   所以刘牢之是被逼来见他,而主动权已操控在他刘裕手上。   蹄音于外院广场而止,刘牢之和亲随高手该正甩蹬下马,准备入府。   刘裕心中浮现王淡真凄美的容颜,顿然生出肝肠欲断的感觉,仇恨的火焰同时熊熊的燃烧着。   除了在乌衣巷谢家首遇淡真的那一回,他看过淡真活泼欢欣的神情外,此后每次见到她,她都是不快乐的。   即使她纵体投怀,忘情的与他亲吻,他仍清楚感到她内心的矛盾及悲苦。   唉!红颜薄命。   但刘裕最不能忘怀的,是她一身盛装被送往江陵的一刻,那也是刘裕见她的最后一面。   足音自远而近。   刘裕表面仍是那么冷静,心中却在默默的淌血。   淡真!   为你讨回血债的时候终于到了,你的耻恨只有以血来清洗。   相信我!   明天一切都会不同了。   今夜将是刘牢之能逞威风的最后一夜,过了今夜,刘牢之将发觉,他的争强梦变成幻影破碎。   至于桓玄,他授首于我刘裕刀下的日子,亦是屈指可数。   (卷三十九终) 卷四十 第一章 公然决裂   刘裕藉施军礼的动作,垂下目光,不让刘牢之看到他眼内的仇恨,同时退往一旁,把主位让给刘牢之。   刘牢之的容颜有点憔悴,显示他并非对眼前局势的发展完全放心,甫进书斋,他的目光便狠狠盯着刘裕,脸上却没有半点表情。   书斋外传来卫士布防的声音,可见刘牢之对自己的安全不敢掉以轻心,正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下。   刘裕的心却在想,你这奸贼当日伏杀淡真的爹,当然怕别人也向你使出同样的手段。   书斋门在刘牢之身后由其近卫关闭,似乎立即把这两个互相憎恨的人,隔离在这独立的空间内,但谁都晓得这种隔离是一种错觉。   刘牢之肃立门后,冷哼道:“你为何回来呢?”   刘裕强压下心头怒火,平静地道:“统烦请就上座。”   刘牢之似乎按捺不住情绪想发作,旋又举步,到主位坐下,喝道:“坐!”   刘裕往一侧坐下,举目朝刘牢之瞧去,刘牢之脸无表情地盯着他,道:“先回答我你为何要回来?”   刘裕露出一个大有深意的笑容,低声道:“因为我怕统领一错再错,致错恨难返。”   刘牢之勃然色变,大怒道:“刘裕你算甚么东西,竟敢来批评我?”   刘裕敢保证在外面的何无忌和一众北府兵将领,人人听清楚刘牢之说了甚么,而对自己说的话却是听得模糊不清,而这正是他要求的效果。   刘裕提高声线道:“卑职怎敢批评统领?只因眼前正是我们北府兵危急存亡之时,只要走错一步,我军立陷水深火热之地,不但朝廷倾颓,我们亦会大祸临身。现在立即发兵建康是唯一的机会,可以把一面倒的情况扭转过来。请统领当机立断,我刘裕愿当统领的先锋将。”   他这番话是说给在外面的何无忌听的,让何无忌晓得他全心全意为大局着想,并摆出向刘牢之效忠的姿态,当然!他早先的话已触怒了刘牢之,令两人之间再没有妥协的余地。   刘牢之瞪视着他的眼睛杀机大盛,却似是意识到任他们之间的对话张扬出去,是有害无利。压低声音道:“你刚从海盐回来,清楚现在建康的情况吗?”   刘裕昂然道:“今次卑职从海盐回来,正是要向统领汇报有关建康的最新情况,根据我得来的消息,如我的判断无误,明天的建康将再不是司马氏的建康,而是桓氏的建康。现在我们还有最后的一个机会,请统领立即下令大军起航,否则机会将永不回头!”   他虽然没有吐气扬声,但字字含劲,肯定书斋外所有人听得清楚明白,不会遗漏。   刘裕是蓄意要刘牢之下不了台阶,更清楚显示出刘牢之没有掌握时势的能力,假设桓玄确实能于明日一天之内攻陷建康,刘牢之的声誉将立即崩溃。   刘牢之大怒道:“休要胡言乱语。”   这句话正中刘裕下怀,在有心算无心下,刘牢之正陷身他设计的圈套中。   刘裕的心神出奇地冷静,清楚自己每字每句的效用,忽又压低声音道:“孙爷是怎样死的?”   刘牢之终于再也忍不住,猛地起立,戟指道:“你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刘裕目注地席,沉声道:“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亦不是要把孙爷的血账算到统领头上去。只是想提醒统领,能这般害死孙爷的,只有熟悉军中情况的人才办得到,且身手高明,精通杀人之道。这个人肯定是统领宠信的人,清楚孙爷的行踪,更有令孙爷不起戒心的掩饰方法,方能令孙爷如此着了道儿。统领不用我说出来,也该晓得此人是魔门安排在我们军中的内奸。”   刘牢之呆了一呆,接着脸泛怒容,朝书斋门走去。   刘裕轻唤道:“刘爷!”   刘牢之正准备喝令亲卫开门,忽听到刘裕叫出以前对他的尊称,愕然止步。   刘裕心中大感快意,直至此刻,刘牢之正被他牵着鼻子走。   刘裕从容道:“何穆是否带来了桓玄在与两湖帮斩杀聂天还的一役中损兵折将,元气大伤的消息呢?”   刘牢之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厉芒剧盛,目光像两枝箭般投往刘裕,道:“谁告诉你的?”   刘裕差点想仰天大笑,当然没有如此放肆,他怕的不是刘牢之,而是怕损害自己在何无忌心中的形象。淡淡道:“我是猜出来的,统领中了桓玄和魔门的奸计哩!”   刘牢之的呼吸急促起来,狂呼道:“一派胡言!”   “砰!”   刘牢之竟就那么硬把书斋门撞开,愤然去了。   燕飞在隔了一道大街的宅舍之顶探出头来,俯瞰着何无忌府第的正门,看着刘牢之在亲将亲卫的簇拥下,怒气冲冲的来到广场处,紧跟在他身后的其中一人是何无忌。亲卫忙把刘牢之的座骑牵至。   刘裕和刘牢之说话时,燕飞藏身附近另一座建筑物内,凭他一双灵耳,把两人之间的对话,不论扬声说话,又或低声密语,都尽收耳内。   听得刘裕怀疑刘牢之心腹将领里有魔门的卧底,燕飞也感有理。暗忖横竖闲着,不如趁机把这个魔门之徒找出来,顺手清理掉,一了百了。正如向雨田说的,与魔门的人讲道理只是白痴行为,最佳策略莫如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且眼前是唯一的机会。   说到底刘牢之并不是蠢人,口上虽骂刘裕一派胡言,事实上他肯定已把刘裕的警告放在心里。这类的事一给人点醒,当事者会心里有数,或至少有个谱儿,如果刘牢之立即找他心中怀疑的人来问话,便最为理想。   所以燕飞立即赶到此处来,进行他的计划。   刘牢之一脸阴沉的走到战马旁,忽然止步,道:“无忌!”   何无忌走到他身后道:“在!刘爷有甚么吩咐?”   刘牢之转过身来,狠狠盯着何无忌,道:“我一向对你如何?你来告诉我吧!”   何无忌垂首道:“刘爷对我好得没话说。”   周围过百兵将人人肃然站立,呼吸却沉重起来,偌大的广场,只有两人说话的声音和战马的嘶鸣,气氛压人。   刘牢之动气道:“不要刘爷前刘爷后,我是你的亲舅,”   对面高处暗黑里的燕飞心中感慨,他终于明白刘裕的报复手段,就是在兵不血刃下,教刘牢之众叛亲离,失去他最渴望的权力和声誉。   何无忌抬起头来,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道:“我认同刘裕的看法,如果我们再不行动,明天的建康将是桓玄的建康,而我们则余下等待被桓玄强行解散或收编的命运。”   刘牢之闷哼道:“假设明天桓玄仍攻不下建康又如何呢?”   何无忌压低声音道:“刘裕便像玄帅般,从来没有错估过敌人,他也是唯一曾破荆州军的人。现在他摒弃前嫌,肯为舅父卖命,这真的是我们最后的机会,错过了便永远错过,舅父你仍不明白吗?”   刘牢之双目厉芒剧盛,一字一字的缓缓道:“你是完全站在他那一方了。”   何无忌决然道:“我只是为大局着想。”   刘牢之沉声道:“你给我告诉刘裕,明天正午前,他必须离开广陵,滚回海盐去,否则莫怪我无情。”   说毕踏蹬上马,众兵将连忙跟随,纷纷翻上马背,只剩下何无忌一人站着。   刘牢之在马上俯视何无忌,冷然道:“若你仍想不通的话,明天便随刘裕一起滚,便当我刘牢之没有你这个外甥,”   接着似要发泄心头怒火的叱喝一声,催马朝敞开的大门冲去,众兵将追随其后,注入大街去。   刘裕看着何无忌进入书斋,默然无语。   何无忌在他身旁颓然坐倒,呼出一口气道:“走了!”   见刘裕没有反应,何无忌沉声续道:“他着我告诉你,假设明天正午前你仍留在广陵,他会不客气的。”   刘裕往他瞧去,道:“你是不是很沮丧呢?”   何无忌叹道:“自琰帅的死讯传来,孙爷又忽然死得不明不白,我便生出绝望的感觉。这种感觉很折磨人,令你感到不论做任何事,都是没有意义的。”   刘裕道:“你是否感到很疲倦?”   何无忌苦笑道:“那是来自心底的劳累,今我只希望避往百里无人的荒野,不想见到任何人,再不理人世发生的事。”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感觉,因我曾处于比你目下情况恶劣百倍的处境,至少在你身上仍未发生令你会悔疚终生的事。”   何无忌一呆道:“在你身上发生过这种事吗?”   刘裕道:“当那种事发生后,你不会想向任何人提起。现在的你比我幸运多了,摆在你眼前是个选择的问题。想想你的娇妻爱儿吧!你便明白现时此刻的决定是多么重要。你舅父曾背叛过桓玄,改投司马道子,以桓玄的心胸狭窄,定不忘此恨,当桓玄夺得建康后,第一个要收拾的人就是你舅父,而你是你舅父最亲近的将领,桓玄亦绝不会放过。你舅父已是不可救药,所以你必须作出决定,作出令你永不感后悔的明智决定。”   何无忌的呼吸急促起来,又有点不解地道:“我早向你表明心意,为何你还要说这番话?”   刘裕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平静的说下去道:“人的心是很奇怪的东西,全在你以甚么角度去看事物。我当然明白你的心情,但若换一个角度去看,你对你舅父已是尽了情义,奈何他忠言逆耳,你没必要作他的陪葬品,若株连妻儿,则更悲惨。告诉我,你是否失去了斗志和信心?”   何无忌颓然道:“我有没有斗志和信心并不重要,最重要是你刘裕行便成,我则依附骥尾。”   刘裕摇头道:“这是不成的,坦白告诉你,我有十足的把握可以击败桓玄,但其中一个条件,就是要你回复本色,全力助我。想想玄帅吧!他是怎样栽培你的呢?你现在这副样子,会不会令他大失所望?仗未打已想着解甲归田,这场仗还何能言胜?玄帅竟培养出全无斗志理想的北府将吗?我们为的不单是北府兵的荣辱,更为南方蚁民着想,这就是我们北府兵的使命,要延续安公和玄帅的安民政策。其它的一切再不重要,包括你舅父在内。”   何无忌眼神逐渐凝聚,又怀疑地道:“你真有击败桓玄的把握?”   刘裕微笑道:“还要解甲归田吗?”   何无忌羞惭地道:“当我没说过这句话好了。唉!眼前刘爷要把我们逐离广陵一事,又如何应付呢?”   刘裕心忖我正是要逼刘牢之作出这样的蠢事,怎会没办法应付?淡淡道:“他老人家既有此意,我们便依他的意思又如何?”   何无忌愕然瞧着他。   刘裕从容道:“北府兵的两大根据地,一是广陵,另一处为京口。广陵没有我容身之所,我们便到京口去。”   京口离广陵只有半天船程,在长江下游南岸,与广陵互相呼应,仍属刘牢之的势力范围。   何无忌脸色微变道:“这和留在广陵有甚么分别?”   刘裕道:“当然大有分别。我们要在一夜之内,让广陵所有的北府兵将清楚知道,我将到京口去。愿追随我刘裕的,可到京口向我投诚,要效忠你舅父的,便留在广陵,就是如此。”   何无忌脸上血色褪尽,道:“如风声传入舅父耳内,恐怕我们见不到明天的日光。”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所以你必须回复斗志,下一个永不追悔的决定,如此才能与我并肩作战,放手大干一场,明白吗?”   何无忌脸上多回点血色,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我们这是要和舅父对着干了。”   刘裕微笑道:“只要我们准备充足,你舅父是不敢妄动干戈的,因为他负担不起,想想这是甚么时势?”   何无忌皱眉道:“可是京口由舅父另一心腹大将刘袭把持,绝不会欢迎我们。”   刘袭也是刘牢之的同乡,乃北府猛将,武技一般,但才智过人,被刘牢之倚为臂助。   刘裕道:“那就要看我们到京口去的时机。”   何无忌对刘裕生出深不可测的感觉,刘裕这些听来只是冲口而出的话,都是经深思熟虑的。   刘裕知道何无忌猜不着他的手段,微笑道:“当桓玄大破建康军的消息传至广陵和京口,最佳的时机将会出现。”   何无忌苦恼地道:“那我们岂非要苦候时机的来临?”   刘裕问道:“消息要隔多久才传至这里?”   何无忌道:“经飞鸽传书送来消息,三个时辰便成。”   刘裕沉吟道:“如此正午前后将可以收到消息,与刘牢之驱逐我们的时间配合得天衣无缝,便像老天爷蓄意安排似的。”   何无忌道:“你凭甚么作这样的猜测?”   刘裕道:“桓玄大破司马尚之后,往建康之路畅通无阻,桓玄最怕的事是你舅父忽然变卦,为恐夜长梦多,所以绝不会拖延时间,如此桓玄最快将可在今夜抵达建康。在解严令解除前攻打建康还有个好处,就是可把对平民的骚扰减至最低。桓玄并不是来搞破坏,而是想做皇帝,最理想莫如建康的民众醒来后,方惊觉桓氏已取代了司马氏,”   说到这里,不由想起司马元显,若他接到屠奉三的警告,说不定能避过杀身之祸,逃往广陵来,那他也算对司马元显尽了情义。   何无忌现出心悦诚服的神情,点头道:“明白了!”   刘裕道:“我们和刘爷的对抗搞得愈哄动愈好。最重要是把水师的将领争取过来,这样我们更有打动刘袭的本钱。当谁都看出刘爷大势已去,他的统领之位便名存实亡。”   何无忌道:“刘爷若感到形势的发展不利于他,很可能尽起亲将亲兵,放手一博。”   刘裕道:“我们把计划稍为改变一下如何?你和泳之最清楚广陵的情况,先联结心向着我的将领,到我们站稳阵脚,才通知其他将领。”   何无忌点头道:“这是比较稳当的做法,我和泳之懂得拿捏分寸的。”   刘裕道:“你的府第便是我们的临时指挥中心,你该知会你娘一声,让她清楚情况。到明天正午,我们便率队到京口去。”   何无忌领命去了。 第二章 危机之夜   燕飞伏在统领府附近一所大宅主堂的瓦脊上,静候近半个时辰,仍没法潜进统领府去。   统领府灯火通明,人影幢幢,明岗暗哨,警备森严,尤过当日荥阳城慕容垂的行宫,其时大雪漫漫,现在却是皓月当空,令潜进去的难度大增,即使以燕飞之能,也感无计可施。   自刘牢之回府后,便不住有人进进出出,可见刘牢之正出尽全力维系军心,以对抗刘裕的分化,他召来各大小将领训示说话,令燕飞的如意算盘再打不响,因没法弄清楚刘牢之心中怀疑的魔门内奸是何人。   但燕飞仍全神监视着统领府的动静,如刘牢之忽然大举出动,便可以先一步通知刘裕,让他能早作打算。   今夜是危机四伏的一夜,只要刘牢之把心一横,将出现血洗广陵的场面,姑不论刘裕生死,由谢玄一手创立的北府兵将告四分五裂。   此时一队人马驰出统领府,领头者高顽瘦削,双目闪闪生光,顿时吸引了燕飞的注意。   燕飞之所以特别留心此人,不但因为他的警觉性比其他人高,更因他举目扫视街上和附近楼房的情况时,双目隐泛异芒,令燕飞生出似曾见过的感觉。   当他记起曾在谯奉先的眼内发现过同样的芒光时,燕飞心中大喜,暗忖得来全不费工夫,哪敢犹豫,忙跟踪去了。   ※※※   何无忌府内不住传来大批兵卫走动布防的声音,显示何无忌手下兵将正进驻府内,刘裕仍安静的坐在书斋内,似乎外面发生的事与他没有半点关系。   刘裕的内心感到出奇的平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等待最会折磨人,但他苦待复仇的时候终于过去了,现在他正在复仇之路迈进,与刘牢之更是短兵相接,正面交锋。   这是一场奇特的决战,比拼的是军心所向和两人的号召力。   关键处在于桓玄能否于明天攻陷建康。   想想也觉荒谬,自己本身的成败,竟系于头号敌人桓玄的胜利上。   北府兵内,不论上下,均知刘牢之是采取隔山观虎斗,坐享渔人之利的策略。但假如刘牢之预计落空,建康军根本不堪一击,刘牢之便成作茧自缚,他在北府兵内的声誉将彻底崩坍。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刘裕将成北府兵将的唯一选择,只有他才可挽狂澜于既倒,追随刘牢之的人只会成为刘牢之的陪葬品。   自己的预测会落空吗?   刘裕心中苦笑。   他是不得不行险一博,因为他负担不起任何延误。只有趁桓玄阵脚未稳之际,领导北府军全力反扑,方有击败桓玄的机会。   如让桓玄稳霸建康,封锁上游,再派大军来攻打广陵和京口,那他刘裕将只余待宰的分儿。   想到这里,魏泳之来了,随行的还有刘裕相熟的将领彭中。   彭中令刘裕想起王淡真,当年他送王淡真到广陵去,便在半途上与他率领的一支巡军相遇。那时彭中仍只是个校尉,现在看服饰便知他晋升为副将,比魏泳之只低一级。   三人见面,均有仿如隔世的感觉。   坐好后,魏泳之竖起拇指道:“刘帅你真有本事,竟能压着刘毅那狂妄自大的小子,从他手上夺得海盐的兵权,改写了与天师军的战果。我们刚在兴致勃勃谈论你战功当儿,忽然你又在广陵出现,还收伏了老何,教他为你卖命。现在谁还敢不相信你的‘一箭沉隐龙,正是天降火石’的谶言。哈!我们各兄弟均以追随你为荣,没有人比我魏泳之更清楚你做了其他人没可能办到的事。”   刘裕道:“不要夸奖我,我只是有点运道吧!”   彭中曾是他的青楼伙伴,说起话来没有顾忌,笑道:“不是一点运道,而是鸿运当头,将来你飞黄腾达,至要紧不忘我们这班手足,定要来个论功行赏。”   魏泳之闻言大笑。   刘裕顿感轻松起来,向彭中笑道:“你这小子升了职,人也风趣起来。”   魏泳之道:“不要小觑小彭,他在与天师军之战中当水师的先锋船队,大破天师军的贼船队,故能连升两级。他奶奶的,今时不同往日,小彭已是水师中最有实力的猛将之一。”   刘裕一双眼睛立即亮起来,道:“水师?”   魏泳之道:“这正是何大人特别着我带小彭来见你的原因,广陵水师分十二队,小彭正是其中一队的指挥将,手上有十二艘战船,现在全体投归你老哥的旗下,任凭差遣。”   刘裕的目光移往彭中。   彭中兴奋地道:“告诉你也不相信,我已和手下们商量过,大家一句异议也没有,以后我们便跟着你了。”   刘裕心中大喜,手上忽然多了十二艘战船,局面立时截然不同。自己今次策动的“兵变”,开始有成绩。   三人商量妥行事和配合上的细节后,刘裕向魏泳之问道:“孔老大情况如何?”   魏泳之现出尊敬的神色,道:“我已以飞鸽传书知会孔老大,请他老人家回来。说起孔老大,真不得不叫一句好汉子。”   彭中道:“全赖孔老大把胡彬在京口的家小送往寿阳,胡彬才能放手助你们,但孔老大也因此触怒刘牢之,不得不到盐城避祸。”   刘裕这才晓得发生了这么多事。孔靖对他刘裕的支持贯彻始终,不离不弃,确是难能可贵,令他深切感激。   魏泳之道:“今夜是广陵最不平凡的一夜,形势的发展,我们实在无从控制和遏止。消息从不同的渠道传播开去,现在军中兄弟全晓得你老哥回来领导我们。我敢说一句,即使是刘牢之身旁的亲兵亲将,心向着你的亦大有人在。他奶奶的,如到现在有谁仍未看清楚刘牢之只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便应一死以谢天下。”   彭中愤然道:“刘牢之任玄帅之弟饮恨沙场,伤尽兄弟们的心,他娘的,谁愿陪刘牢之这种人去死呢?”   魏泳之兴奋地道:“只要我们北府兄弟上下一心,又有你刘帅领导,桓玄怎可能是我们的对手?比起苻坚,桓玄差远了,”   刘裕心中一阵感慨,更感激谢玄,没有他的造就,自己怎可能有今天的一日。谢玄对北府兵的影响力是无与伦比的,正因北府兵内人人视他刘裕为谢玄的继承人,当刘牢之令所有人失望之时,他刘裕便可兵不血刃的取而代之。   魏泳之和彭中的看法,代表的是军中其他兄弟心中的想法。   此时又有其他将领来见,魏泳之和彭中欣然离开,分头行事去了。   ※※※   燕飞逾墙而入,避过巡卫,抵达内院,那目标人物刚进入一座建筑物内。燕飞忙潜至近处,运功窃听。   一个阴柔的声音不疾不徐的问道:“刘牢之为何忽然召见高将军呢?”   只听他说话的语调,燕飞便感到此君属自负兼有智谋之辈。同时晓得自己跟踪的人是北府兵著名将领高素。   高素沉声道:“刘裕回来了!”   那人愕然道:“刘裕不是在江南与徐道覆交战吗?”   高素叹道:“刘裕此子行事总能出人意表,他今次回来这招确是诈谋奇计,立即威胁到刘牢之,令他统领之位岌岌可危。听刘牢之语气,何无忌已投向刘裕。应先生可有对策?”   应先生沉吟片刻,道:“先发制人,刘牢之为何不动手?”   高素道:“现在形势混乱,刘牢之手下的将领均认为欠缺动手的借口,话是如此说,但刘牢之是聪明人,该知没有人愿意随他与刘裕动干戈。论现时在军中的威望,刘牢之实比不上刘裕。”   应先生道:“此事真教人头痛,若我们的人不是被派了出去办事,便可集中全力,一举击杀刘裕,一了百了,胜过杀几个北府兵的主将。”   燕飞听得心中懔然,晓得魔门正配合桓玄进攻建康的行动,同时展开刺杀北府兵将领的计划,好令北府兵骤失几个关键性的将领,致阵脚大乱,遂无力应付桓玄。   不过他纵然知道对方的阴谋,亦无法补救改变,因根本不知道对方要刺杀的目标。   高素叹道:“尽管我们人手充足,恐怕仍难办到,因为刘裕有燕飞随行。”   应先生失声道:“甚么?”   燕飞从应先生的反应,感受到魔门对自己的深刻惧意。   高素道:“刘牢之已向刘裕下了最后通牒,着他明天正午前离开广陵,滚返海盐去。不过看刘裕摆出的姿态,是要和刘牢之对着干。唉!真没想过,形势会这般急转直下,应先生可有对策?”   这是高素第二次向应先生问计,可知高素已乱了方寸。   应先生沉默下来。   高素道:“还有另一件教人烦恼的事,刘牢之已怀疑孙无终的死与我有关,不过比对起刘裕的事,算是无关痛痒。”   应先生忽然道:“我们立即走!”   高素失声道:“甚么?”   应先生道:“形势非常不妙,刘牢之肯定是从刘裕处得到消息,方会对你生出怀疑──”   燕飞再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心中叫了一声“太迟哩”,从潜伏处扑出来,破窗入屋,接着电光爆闪,两声惨叫后,燕飞又穿窗离开,闻声赶至的府卫连他的影子也看不到。   ※※※   推开舱门,小白雁的饮泣声传入耳内,高彦顿感肝肠欲断。   小白雁伏在床上,把脸埋入枕头里,显然是不想被人听到她的哭声,不过只看她整个人不住抽搐,便知她哭得很厉害。   高彦轻轻关上房门,自己也忍不住泪盈于睫,走到床沿坐下,勉强忍住心中的悲痛,探手按着她肩头,俯身凑到她耳旁道:“雅儿!雅儿!不要哭哩!早晚我会割下桓玄的一双卵蛋,来给你送酒。”   尹清雅抖动一下,沙哑着声音嗔道:“我不要他的臭卵蛋。噢!你这死坏蛋,引人说粗话。”   高彦道:“我们夜窝族的人都知道,人在失意时,最要紧多说几句粗话来壮壮气势,这更是医治悲伤的灵丹妙药。我要是能割下桓玄的卵蛋,才不会拿他的卵蛋送酒。便如我说要操桓玄的十八代祖宗,难道真的会这样干吗?那根本是没有可能的,何况我只对雅儿一个人有兴趣。”   尹清雅倏地坐起来,犹带泪珠的俏脸现出哭笑难分的表情,哭得红肿的秀眸,狠狠盯着高彦,大嗔道:“臭高彦!死高彦!人家伤心得要死了,你还来和人家说这种臭话,乘机调戏人家。”   高彦举袖为她抹拭脸蛋的泪渍,心痛地道:“千错万错,都是我错。雅儿要打要骂,悉随姑奶奶你的心意,最重要是不要再哭,哭坏了身体,只会让桓玄那奸贼一个人高兴。你师傅是怎样教你的,不是绝不可灭了他的威风吗?”   尹清雅默然不语,任由高彦为她拭泪,赤龙舟在风平浪静的鄱阳湖滑行着,明月高挂天上,和平宁静。   高彦见尹清雅平复下来,心中暗喜,道:“老卓那小子亲自下厨,弄了几道拿手小菜要让雅儿品尝,现在他和程公、姚小子都在舱厅恭候你大小姐大驾。唉!雅儿很多天没好好吃过东西哩!看!人都瘦了!”   尹清雅白他一眼,幽幽道:“你不也瘦了吗?人家没吃东西的心情,你也陪人家不吃。你这死混蛋。”   高彦挤出点笑容道:“只要想起你没吃过东西,我便食难下咽。”   尹清雅垂下螓首,好一会后轻唤道:“高彦!”   高彦欣然道:“小人在!”   尹清雅终忍俊不禁,“噗哧”一声笑起来,然后又恼又嗔的骂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人家伤心时,偏要来逗人家笑,弄得人家不知多么难堪。”   高彦道:“令雅儿快乐,是我高小子一生人最伟大的成就,其它的事再不放在我眼内。我可以向你保证,终有一天可打得桓玄卵蛋不保。桓玄怎可能是燕飞和刘裕的对手?他只余等待卵蛋被打掉的一天。”   尹清雅再控制不到失控了的笑意,既喜且嗔地道:“你这坏家伙,又逗人笑了。”   高彦探手摸上她仍有点湿漉漉的脸蛋儿,赞叹道:“雅儿的脸蛋真滑。”   尹清雅任他放肆,还道:“我还以为你转了性儿,连续十多天都没再对人家动手动脚,岂知仍是死性不改。”   高彦的手移往她后颈,触手处的肌肤娇柔细嫩,顿时魂为之销,正要把她搂过去亲个嘴儿,尹清雅皱眉道:“你想干甚么?”   高彦慌忙缩手,尴尬地道:“没甚么?只是想和雅儿亲嘴!嘿!既然雅儿认为时机尚未成熟,便留待日后再进行吧!”   尹清雅立即霞烧玉颊,狠狠盯他一眼,又“噗哧”笑道:“时机尚未成熟?唉!你这坏小子。不过给你这胡搞一通,雅儿再不想哭哩!嘻!操桓玄的十八代祖宗,我现在才明白这句粗话是多么无聊。不过你说得有点道理,我伤心只会便宜了桓玄。”   接着白他一眼道:“这些天来辛苦你哩!由早到晚都忙着建立新的情报网,又要来逗人家欢笑,我却一点也帮不上忙?更要感谢程公,全赖他改组我帮,方能令帮中的兄弟保持状态和斗志。”   高彦道:“正在舱厅等候你的夜宴,亦是送别赌仙的宴会。老卓和小姚会留下来,但程公必须赶返寿阳去,设法联络刘裕,看大家如何配合。来吧!勿让他们久等了。”   尹清雅忽然垂下头去,连耳根都红透了,神情可爱诱人至极。   高彦讶道:“雅儿想到甚么呢?”   尹清雅以微细的声音轻唤道:“高彦!”   高彦不解道:“雅儿有甚么心事?”   尹清雅仍没有抬头望他,嗔道:“蠢蛋!”   高彦抓头道:“我应该知道的吗?为何骂我蠢蛋呢?”   尹清雅由小嗔变大嗔,仍不肯朝他瞧去,骂道:“死小子、臭小子!”   高彦终于醒悟过来,喜不自胜道:“时机成熟了吗?”   尹清雅娇躯轻颤地道:“没用的家伙!”   高彦忘掉了一切,凑过去吻上她湿润柔软的香唇。   在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做为这世上最快乐的男人的滋味。 第三章 噬心之恨   当第一道曙光出现在建康之东,建康城的控制权已落入桓玄的手里。   在黎明前的一个时辰,桓玄一方的三百多艘战船,浩浩荡荡地进入建康的大江水域,依计划于各战略据点登陆。   司马元显凭手上的万多建康军,本非无一战之力,可是负责守卫石头城的心腹大将王愉,在王国宝之兄王绪的怂恿下,背叛了司马元显,令司马元显无法进行倚城而战的大计,顿时阵脚大乱。   司马元显骇得魂飞魄散,慌忙率军退往宫城,希望凭宫城的重重防护、储粮的充足,死守宫城。   岂知谯奉先早领一个千人军队,在王愉的掩护下潜伏石头城内,首尾夹攻司马元显,边追边喊“放下武器!”军心涣散的建康军登时四散溃逃,司马元显在离宫门数丈外惨被谯奉先活捉。   宫城的守将见大势已去,开门投降,司马道子慌忙逃遁。   此时桓玄在谯纵、桓伟一众大将的前呼后拥下,踏着被败军弃下的各式武器所布满的御道,策马大摇大摆的朝宫城推进,开路的是五百精锐的亲兵,后面跟着的是另一个千人队伍,好不威风。   高踞马上的桓玄遥望着宏伟宫城的外大门宣阳门,志得意满的叹道:“司马道子呵!你有想过败得这么快、这么惨吗?要怪便怪你失尽人心,没有人肯为你卖命。”   身旁的谯纵双目亦射出兴奋的神色,谄媚地道:“南郡公天命在身,岂是气数已尽的司马氏所能抗拒?眼前建康军不堪一击的情况,正显示人心全归南郡公。只要南郡公登位后,施行新政,一洗司马氏颓废腐败的风气,必能得到天下群众的支持,让桓家皇业,千秋万世的传下去。”   桓玄仰天大笑。   多年来的梦想,就在眼前实现,建康军的不战而溃,不但代表他拥有南方最强大的军队,更代表人心的归向。   在南方,谁能比他更有取司马氏而代之的资格?   开路部队忽然散往两旁,列阵肃立,原来已抵宣明门外。   桓玄目光投往城墙,飘扬着的已尽是他桓氏的旗帜。   一队人押着双手反缚身后的司马元显,从城门走出来,领头的正是换了一身将服的谯奉先。   桓玄呵呵笑道:“元显公子别来无恙?”   司马元显被押至桓玄马前,两旁的战士同时伸脚踢在他后膝处,司马元显惨嚎一声,“噗”的跪在桓玄马前,只见他满身血污,一副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样子,便知他吃尽苦头,令人难以联想他以前威风八面的模样。   司马元显双唇颤震,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但双目仍射出坚定不屈的神色。   桓玄像看着最能令他开怀大笑的景况,欣然道:“你的爹没带你一道抱头鼠窜吗?”   司马元显咬着嘴唇,目光射往地面,不肯答他。   旁边谯奉先狞笑一声,移到司马元显左后侧,一把抓着他的头发,扯得他仰起脸庞,向着马上的桓玄。   在桓玄身旁的谯纵一副哭耗子假慈悲的神态,怜惜地道:“南郡公心胸广阔,若元显公子能多说几句好话,说不定南郡公不但不计较元显公子过去的胡作妄为,还会赏你一官半职,元显公子要把握机会呵!”   司马元显现出不屑神色,嘴里发出“呸”的一声。   桓玄右手扬起,手上马鞭闪电的往司马元显抽下去,“啪”的一声,司马元显右脸颊清楚出现血痕,口鼻同时渗出鲜血,接着半边脸肿了起来。   司马元显狂呼道:“刘裕会为我报仇的!”   四周登时嘲弄声响起。   桓玄讶道:“刘裕?哈!刘裕!为何为你报仇的不是你的老爹?你对他这么没有信心吗?”   司马元显外貌虽不似人形,但双目却喷出火焰般的仇恨。   谯纵淡淡道:“这叫忠言逆耳,亦是你们司马氏覆灭的原因。”   桓玄笑道:“刘裕算甚么东西?他在江南已是自救不暇,无法脱身,只要我断他粮草,再和天师军来个前后夹击,他还可以有多少风光日子呢?公子你把心愿错托在他身上了。”   司马元显紧抿着嘴,双目神色坚定,显是对刘裕信心十足,丝毫不为桓玄的话所动摇。   桓玄忽然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柔声道:“没有你老爹在旁照拂,元显公子是不是很不习惯哩?”   司马元显现出不解的神色。   桓玄忍不住心中得意之情,哑然笑道:“让我带公子去见你老爹最后一面,肯定公子做鬼后仍会对我非常感激。”   司马元显双目射出既疑惑又惊惧的神情,尚未有机会想清楚桓玄话中含意,已被兵卫架往一旁。   大笑声中,桓玄领头驰进宣阳门去。   ※※※   刘裕进入书斋,正盘膝默坐的燕飞睁开眼睛。   刘裕把门关上,到燕飞身旁坐下,问道:“肚子饿吗?要不要吃点东西?”   燕飞摇头表示不饿,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为何外面这么静呢?但我却感觉到外面有很多人。”   刘裕神采飞扬地道:“尚有小半个时辰便到午时,我们会于午时一刻离开这里,然后到码头登船赴京口去。外面的确有很多人,自今早日出后北府兵的手足便在府门外聚集,人愈来愈多,无忌打开了府门,让手足们进来,不过一个广场并不足够,府外的大街也挤满了人。”   燕飞精神大振道:“看来你成功了,刘牢之有甚么反应?”   刘裕现出鄙夷的表情,晒道:“他可以有甚反应?昨夜他想调动军队,却没有人依他的命令,最支持他的高素又被你干掉了,令他更是无计可施。连他的亲兵团离心者亦大有人在,今回他是彻底的完蛋。”   燕飞皱眉道:“为何你不出去和你的北府兵兄弟说话?好激励他们?”   刘裕摇头道:“迟未到时候。”   燕飞讶道:“你在等待甚么呢?”   刘裕微笑道:“我在等候建康陷落的消息。”   此时何无忌门也不敲的推门闯进来,紧张地道:“刘爷来了!他要见你!”   刘裕从容道:“把他请进来。”   何无忌掉头便去,又给刘裕唤回来,吩咐他道:“无忌你接着立即到码头去等我,我和刘爷说几句话便来会你。”   何无忌现出犹豫神色,欲言又止。   刘裕微笑道:“放心去吧!我说过的话,是不会不算数的。”   何无忌苦涩的叹了一口气,这才去了。   燕飞不解道:“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牢之来找你有甚么作用?”   刘裕长长呼出一口心头的闷气,徐徐道:“自淡真死后,我一直在等待此刻,就是刘牢之四面楚歌、走投无路的一刻,你道我知不知道他为何事来此呢?建康失陷了!”   此时足音渐近,燕飞明白刘裕的心情,在此事上他亦很难说甚么话,拍了拍刘裕肩头,迅速从窗门离开。   刘牢之跨槛步入书斋,昨夜颐指气使的气焰已不翼而飞,容颜苍白憔悴。   书斋门在他身后掩闭。   刘裕双目不眨地直视刘牢之,脸上没半点表情。   刘牢之沉重地呼吸着,迎上刘裕的目光,书斋内的气氛立即变得像一根拉紧的弓弦。   刘裕没有起身迎迓,更没有如往常般敬礼,淡淡道:“统领请坐。”   刘牢之并没有因刘裕无礼冷淡的神态勃然大怒,默默在他对面坐下,苦笑道:“我错了!”   刘裕心中一阵快意,若不是刘牢之计穷力竭,四处逢绝,怎肯说出这句话来。   刘牢之见他没有反应,只好说下去道:“刚收到建康来的飞鸽传书,荆州军在黎明前登陆建康,石头城的将兵竟不战而降,令建康军阵脚大乱,士兵四散逃走,不战而溃,司马元显还被桓玄生擒活捉,司马道子匆忙逃离建康,不知所终。唉!真想不到建康军竟如此不堪一击,我很后悔没听小裕的话。”   直至听得司马元显被活捉的消息,刘裕的眼神方有变化,但一双眼仍是牢牢地盯着对方,令刘牢之感到浑身不自在。   刘牢之叹道:“现在桓玄甫占京师,阵脚未稳,如我们立即举事,反扑桓玄,说不定能把他一举击垮,小裕认为行得通吗?”   刘裕把因闻得司马元显悲惨的收场而来的情绪硬压下去,平静地道:“我真的不明白统领,你手握的是南方最精锐的雄师,却对桓玄望风而降,坐看京师落入桓玄手上。到现在桓玄刚刚得志,倚天下最强大的城池,威震四方,朝野人心皆已归之,你才要去讨伐桓玄,这算甚么道理呢?”   刘牢之没有半点火气的苦笑道:“我错在低估了魔门的力量,没有听小裕你的忠告。唉!昨夜魔门进行刺杀,高素、刘袭、竺谦之、竺郎之和刘秀武均已丧命,真想不到情况会发展至如此田地。”   接着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道:“小裕──”   刘裕举手截断他的话,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梁,双目现出沉痛的神色,缓缓道:“我曾恋上一个好女子。”   刘牢之为之愕然,不明白于此时刻,刘裕因何忽然扯到与眼前之事风马牛不相关的话题去。   刘裕续道:“红颜命薄,为了家族,她不得不投入她最憎恨和讨厌的人的怀抱里,牺牲自己。最恨是她的牺牲只是白白的牺牲,因为她的爹被一个无义之徒以卑鄙的手法杀了。最后她只好服毒自尽。”   说罢目光回到刘牢之身上,双目精光剧盛,语调却出奇地平静,沉声道:“统领晓得这个可怜的女子是谁吗?”   刘牢之晓得不妙,但却是无从猜测,只好茫然摇头。   刘裕吐出长压心头的一口怒气,冷然道:“她就是王恭之女王淡真,现在统领该清楚我刘裕的心意了。”   接着拂袖而起,头也不回地离开书斋。   刘牢之像失去了一切希望的呆坐着,脸上再没有半丝血色。   外面忽然爆起震天撼地喊叫小刘爷的声音,广陵城也似被摇动着。   ※※※   屠奉三和宋悲风在建康东北燕雀湖旁一座小亭碰头,相视苦笑。   宋悲风叹道:“建康军窝囊至此,的确教人难以相信。”   屠奉三道:“有刘帅的消息吗?”   宋悲风摇头道:“建康对外交通断绝,到午后桓玄才重开大江。究竟问题出在甚么地方呢?据传司马元显已成阶下之囚,桓玄又大肆搜捕司马道子的心腹臣将,弄得乌衣巷的世族人心惶惶,不知何时大祸临身。”   屠奉三道:“问题出在我们低估了魔门,经长期的部署,他们有一套完整攻陷建康的计划,只看守石头城的王愉忽然向桓玄投降,便知王愉这人很有问题,若非本身是魔门之徒,便是被魔门收买了,所以临阵倒戈,令司马元显的部队立即崩溃,否则桓玄岂能如此轻取建康。”   又道:“至于乌衣豪门的惊惧肯定是不必要的。在魔门的辅助下,桓玄会施怀柔之政,以笼络人心。我刚才在码头看到大批粮船源源不绝地从上游驶来,照我猜桓玄会开仓济民,稳定人心后,再向北府兵开刀。”   宋悲风眉头深锁地道:“若桓玄能令上下归心,我们单凭武力,实不足以硬撼桓玄。”   屠奉三冷笑道:“假设桓玄只是魔门的傀儡,像那个白痴皇帝般,我几敢肯定我们将没有机会。幸好桓玄绝不是愿意任人摆布的人。所谓共患难易,共富贵难,桓玄和魔门之间肯定会出问题,例如我们设法让桓玄晓得谯纵、谯奉先和李淑庄等均是魔门之徒,我才不相信疑心重的桓玄不起戒心?相信我,桓玄很快会露出他狰狞的真面目。以他的性子,忍不了多少天的,特别在没有人能控制他的情况下。”   宋悲风听得心情轻松了点。   屠奉三道:“见过大小姐了吗?”   宋悲风道:“她和孙小姐应在返回建康的途上,所以我须多留几天。”   屠奉三色变道:“不妙!”   宋悲风骇然道:“甚么事这般严重?”   屠奉三道:“桓玄对谢钟秀一直有狼子之心,垂涎她的美色,又可作为对谢玄的报复,如她在现时的形势下返回建康,没有人能保得住她。”   宋悲风登时乱了方寸,道:“桓玄不敢这么胆大妄为吧?”   屠奉三道:“很难说!桓玄若想得到某个东西,是会不择手段的,如果我是你,会设法截着她们,不论如何都不让她们回建康。”   宋悲风心急如焚地道:“我立即去!”   屠奉三一把扯着他,道:“我会在建康多待十天,顺道刺探敌情,你回来时联络我。”   宋悲风点头答应,径自去了。   屠奉三长长呼出一口气,心绪波荡不休,难以平复。   他太明白桓玄了,一向自恃家世,目中无人,以往在荆州能称王称霸,皆因桓氏在荆州根源深厚,故无人敢与他争锋。   这种自小养成只顾自己,不顾他人感受的性格,是没法改变的。当再没有任何力量约束他时,只会变本加厉。很快建康的高门便会清楚他是如何可怕和可恨的一个人。登上九五之尊的位子后,他只会是个无人不恨的暴君。   如果没有挑战者,他的暴政可赖强大的武力来维持。   不过他却有一个最强劲的挑战者,那个人就是刘裕。   刘裕与桓玄是截然不同,有若天壤之别的两个人。   刘裕的布衣出身,本是他争权的最大障碍,令建康的高门难以信任他。   可是当累世显贵、出身著名世家的桓玄令所有人失望之际,刘裕反令人觉得他可为建康带来清新的气象。   对群众而言,即使没有甚么“一箭沉隐龙”,刘裕布衣的身份,对他们已具莫大的吸引力。   屠奉三有十足信心刘裕能从刘牢之手上夺取兵权,当刘裕全面反击桓玄,桓玄将尝到今天轻易得到胜利的苦果。   正因得来太易,以桓玄的性情,不但不会懂得珍惜,还会自以为不可一世,余子均不足道。   他和桓玄之间的恩怨,亦快到解决的时候了。   在这一刻,屠奉三清楚义无反顾的选择了刘裕,是他一生人最行险但又最正确的一着。   就在此时,衣袂破风声在他后方响起来。 第四章 走投无路   太阳刚刚下山,天色转暗。   慌不择路下,好不容易穿过一片丛林,来到一处奇怪的地方,在及膝的野草原上,放满一堆堆的石头,怕超过百堆之多。   司马道子愕然道:“这是甚么地方?”   在前方领路的陈公公停下来道:“这是个乱葬岗,附近的村民没有钱买棺木,死了的人便就这被挖个坑穴埋葬,堆些石头作记认算了。”   司马道子大感不是滋味,不想再问下去。   当外宫城守将开门向敌人投降,他便晓得大势已去,匆忙下来不及收拾财物,就那么逃出建康,希望能逃往无锡,与驻守该城的司马休之会合,再借助刘裕的北府兵,反击桓玄。   离开建康时,追随的亲兵近二百人,岂知不住有人开溜,到坐骑力竭倒毙,司马道子方骇然惊觉只剩下他和陈公公两个人。踏着乱葬岗的枯枝败叶,那种失落的感觉,是他作梦也未想过的。   他不想听乱葬岗的由来,陈公公却不识趣的说下去,道:“附近有几个村落,人丁最旺的是陈家村,谢安在世时,陈家村非常兴旺,丁口有过千之众。淝水之战后,富家豪强四出强抢‘生口’,掳回家中充当奴婢,加上朝廷为成立‘乐属’,强征大批农村壮丁和佃客入伍,弄至田产荒废,饿死者众。陈家村现已变成荒村,余下的村人都逃往别处去了。”   司马道子大感不妥当,道:“公公!在这种时候为何还要说这些话呢?”   陈公公没有回头,叹道:“皇爷问起此地,我只是如实奉告,没有甚么特别的意思,皇爷不用多心。”   他的语气有种来自心底的冷漠意味,再经他带点阴阳怪气的语调道出来,分外有种使人不寒而栗的怵然感受。   司马道子不安的感觉更浓烈了,沉声道:“公公为何对这地方如此熟悉?”   陈公公淡淡道:“皇爷想知道吗?随我来吧!”   说罢领头朝前方的密林走去。   司马道子犹豫了一下,方猛一咬牙,追在陈公公背后。   此时天已全黑,抵达密林边,疑无路处竟有一条铺满腐叶的林路,植物腐朽的气味填满鼻腔。在向右转后,眼前豁然开阔,竟是一个破落的村庄,数百个被野蔓荒草征服侵占的破烂房子,分布在一道小河的两岸,仿如鬼域。   司马道子厉喝道:“公公!”   陈公公在村庄的主道上站定,冷然道:“皇爷有甚么吩咐?”   司马道子“锵”的一声拔出忘言剑,脸上血色褪尽,厉呼道:“为何要背叛我?”   陈公公缓缓转过身来,面向着他,木无表情地看着他,目光先落到他手上的宝剑,再移到他脸上去,不带半分感情平静地道:“皇爷也懂得问为甚么吗?那我便要请问皇爷,为甚么谢安、谢玄为你们司马氏立下天大功劳,却要被逼离开建康?为何祖逖、庾亮、庾翼、殷浩、桓温先后北伐,都因你们司马氏的阻挠以至功败垂成?你如果能提供一个满意的答案给我,我便告诉你为甚么我会出卖你。”   破风声在四面八方响起。   司马道子非是不想逃走,只恨陈公公的气劲正牢牢紧锁着他,令他无法脱身。   忽然间,他陷身重围之内,两旁的道路屋顶上,均是幢幢人影。   下一刻数十枝火把熊熊燃烧,照得荒村明如白昼,更令他失去了夜色掩护的安全感。   一把熟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道:“琅琊王别来无恙!”   司马道子感到陈公公收回锁紧着他的气劲,慌忙转身。   桓玄在十多个高手簇拥下,正施施然朝他走过去,司马道子一阵战栗,脸色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   桓玄在他前方三丈许处立定,其他人散布在他身后。   桓玄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笑容满面的笑道:“琅琊王害怕了吗?”   桓玄身后一人微笑道:“本人巴蜀谯纵,特来向皇爷请安问好。”   司马道子剑指桓玄,厉喝道:“桓玄!”   桓玄好整以暇的欣然道:“琅琊王少安毋躁,先让我们好好叙旧,畅叙离情。我这人最念旧情。哈!坦白说!我桓玄之所以有今天的成就,真的要好好多谢你,若不是得你老哥排斥忠义,穷奢极侈,官赏滥杂,刑狱谬乱,令民不聊生,局势大坏,弄至朝政腐败不堪,我岂能如此轻取建康──”   司马道子大喝道:“闭嘴!”   桓玄毫不动气,笑道:“琅琊王竟怀疑我的诚意,事实上我字字发自真心,没说半句假话。来人!让元显公子和他的爹父子相见。”   司马道子听得浑身剧震之时,司马元显从人堆背后被押到桓玄身旁来。   司马元显双手被反绑在身后,披头散发,军服破损,满脸血污,一脸羞惭的垂着头。   司马道子颤声道:“元显!”   押解司马元显的其中一人伸手扯着司马元显的头发,硬逼他抬头望向司马道子,喝道:“见到你爹还不问好?”   司马元显上下两片嘴唇抖颤了半晌,艰难地吐出一声“爹”。   百多人包围着这对落难父子,当场同时发出嘲弄的哄笑声。   桓玄细审司马元显的神情,微笑道:“看!我桓玄不是说得出做得到吗?说过带你来找你的爹,现在你的老爹不是活生生在你眼前吗?公子心愿得偿,黄泉路上好应感激我。放开他!”   司马道子狂喝道:“不!”   正要抢前拼命救子,后方劲气袭体。   司马道子终究是九品高手榜上的第二号人物,反手一剑劈去。   “锵!”   桓玄的断玉寒离鞘而出,就在司马道子与陈公公剑掌交击的一刻,刃光闪过,司马元显的头颅离开了脖子,尸身侧倾倒地。   桓玄断玉寒回鞘,司马元显死不瞑目的头颅才掉往地上,鲜血喷洒滚动了近丈,溅出一道令人惊心动魄的血路。   陈公公一击便退,只是要阻止司马道子出手。   司马道子脸色苍白如死人,呆盯着儿子身首分离的遗体,双目射出悲痛绝望的神色。   桓玄像作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般耸肩道:“我对元显公子已是格外开恩,让他死得痛痛快快。不过我对琅琊王会更尊重一些,保证你可以有个公平决斗的机会。这可是琅琊王最后一个杀我的机会,琅琊王要好好掌握。”   司马道子深吸一口气,双目燃烧着仇恨的火焰,似在这一刻回复了信心和斗志,冷笑道:“公平?哼!这就是你这贼子所谓的公平吗?”   桓玄笑道:“世上岂有绝对的公平?琅琊王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此中道理!退后!”   谯纵等人忙往后移,另一边的陈公公也后撤数丈。   司马道子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不眨眼地狠盯着桓玄,显是生出拼死之心。   桓玄心中暗喜,他今回的种种施为,无非是要激起司马道子拼死之心,令他心存侥幸,希望可以一命换一命。即使司马道子处于巅峰状态,他桓玄也有把握把对方玩弄于股掌之上,何况现在司马道子身疲力竭,末路穷途。最理想莫如把司马道子生擒,那他便可以要司马道子受尽屈辱,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铿!”   断玉寒出鞘,遥指司马道子。   一个令桓玄无从揣测的笑容,在司马道子的脸上逐渐显现。   桓玄感到不妙时,司马道子摇头叹道:“你桓玄有甚么斤两,可以瞒过我?不长进就是不长进,事实会证明我对你的看法没有错。”   桓玄大喝一声,断玉寒化作寒芒,横过三丈的距离,直取司马道子。   司马道子一声狂喝,手中忘言剑没攻向敌人,却往自己脖子抹去。   在刎颈自尽前的一剎那,他想起了干归,更想到桓玄只能得到他尸身的心情。   桓玄倏地止步,一脸失望神色瞧着司马道子在他身前颓然倒下去。   除火把烧得“劈啪”作响外,荒村鸦雀无声。   当人人以为桓玄会割下司马道子的人头时,桓玄却缓缓还刀入鞘,仰望夜空道:“下一个是刘牢之,接着便是刘裕了。”   ※※※   屠奉三静坐不动,仿似不知有人接近。   香风袭来,一身夜行劲服尽显她动人体态的美女在他对面坐下,竟然是久违了的任青媞。   屠奉三朝她瞧去,心中一震,不是因她慑人的美丽,而是因感到再不能掌握她的深浅。这个感觉令他不敢妄然出手,偏偏她又是屠奉三最想杀的人之一。   任青媞看破他心意似的凄然一笑,像因见着他而勾起重重心事,生出无限的感触。她的魅力变得更诱人,不但肉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充盈着活力和生机,最引人的是那双美眸像隔了一层雨雾般的朦胧,教人没法一下子看个通透,却更是引人入胜,亦更具慑魄勾魂的异力。   屠奉三冷冷的看着她,没有说话。对侯亮生的死,他一直感到痛心和惋惜,所以特别照顾蒯恩。屠奉三很少对人动感情,但与侯亮生交往的日子虽短,但他却很欣赏侯亮生的节操才智和学养,令他视其为肝胆相照的知己,也因而对害死侯亮生的任青媞,生出切齿的仇恨。   任青媞双目蒙上凄凉的神色,轻柔地道:“刘裕呢?”   屠奉三闷哼道:“任后认为我们仍可以互相信任吗?”   任青媞从容道:“成大事者岂能拘于小节?这道理屠当家该比任何人更清楚。若我要向桓玄出卖你们,保证你们死得很惨,看在这点份上,屠当家仍不肯回答我这简单的问题吗?”   屠奉三心中懔然,晓得了任青媞为何能寻上他。破绽在宋悲风身上,由于宋悲风曾往乌衣巷谢家去,故被匿伏在那里的任青媞掌握行藏,追踪到这里来,现身相见。   他的感觉没有错,任青媞确实是功力大进,故能瞒过已提高警觉的宋悲风。   任青媞又问道:“刘裕是不是正身在建康?”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道:“他不在这里。”   任青媞美目深注的看着他,轻轻道:“我清楚屠当家心中对我不能释然的恨意,可是屠当家最大的仇人应是桓玄而非我任青媞,对吗?”   屠奉三压下心中的情绪,皱眉道:“纵是如此,但我们之间还有合作的可能性吗?”   任青媞苦笑道:“我并不想解释侯亮生的事,可是见到屠当家现在对我的态度,忍不住要向你道出实情,我实在无害死侯亮生之意。”   屠奉三冷笑道:“真是笑话,那晚如非我出手,侯先生早命丧任后手上。”   任青媞道:“那晚我确是想行刺侯亮生,以向桓玄昨出报复,却被你阻止。当我再次去见桓玄,以为侯亮生定会向桓玄报上此事,故向桓玄解释在离开江陵途上,遇上一个怀疑是你屠奉三的人,并跟踪你直抵侯府,还和你动过手。岂知──岂知侯亮生竟向桓玄隐瞒此事,致令多疑的桓玄怀疑侯亮生是你安置在他阵营内的奸细,遂派人去抓他来问话,侯亮生竟又先一步服毒自尽,事情就是如此,我实无害死侯亮生之心。”   屠奉三默默听着,脸上不露表情。   任青媞再问道:“刘裕究竟是否正身在建康?”   屠奉三叹道:“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苦苦追问刘裕的下落?找到他对你又有甚么好处?”   任青媞淡淡道:“道理很简单,因为我憎恨桓玄。”   屠奉三愕然以对。   任青媞幽幽道:“我清楚刘裕的为人,他绝不会就这样耽误在海盐,坐看桓玄覆灭司马氏皇朝,毁掉谢玄一手创立的北府兵团。”   屠奉三沉声道:“你既然这么了解刘裕的行事作风,便该猜到他到哪里去了。”   任青媞双眸精光闪过,道:“他在广陵,对吗?”   屠奉三没有直接回答,皱眉道:“我仍不明白你想找刘裕的原因。”   任青媞淡淡道:“因为我怕他在不明白真正的形势下,会输掉这场与桓玄的决战。”   屠奉三细看她好半晌,道:“任后似乎认为自己清楚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   任青媞回敬他锐利的眼神,柔声道:“你们不知道的事多着哩!我敢说即使刘裕能把北府兵控制在手上,若依目前的情况发展下去,你们仍是输多赢少的局面。”   屠奉三忽然问道:“你对桓玄的仇恨有多深?”   任青媞微笑道:“屠当家误会了,我与桓玄其实说不上有甚深仇大恨,但我却是彻底的憎恶他。喜欢一个人或讨厌一个人,都是没有甚么道理可说的。”   屠奉三道:“这是你要帮助我们的主因吗?”   任青媞道:“可以这么说,但这只是部分的原因。首先,我和桓玄再没有合作的可能。唉!坦白点说吧!聂天还已死,投向刘裕变成了我唯一的选择,何况我现在最感激的人正是刘裕,你该明白我为何感激他。”   屠奉三点头表示明白。   任青媞最大的仇人是孙恩,刘裕现在把天师军打得七零八落,令任青媞心中的恨意得到宣泄。   屠奉三道:“你最感激的人该非刘裕,而是燕飞,因为孙恩已命丧燕飞之手。”   任青媞剧颤道:“甚么?”   屠奉三遂把翁州之战依燕飞的说法道出来,他并非原谅了任青媞,而是以大局为重,希望从任青媞处得到多点有关桓玄的情报。   任青媞是个毫不简单的女人,只看她想出杀侯亮生以打击桓玄的计策,便知她把别人的强项弱点把握得非常精准。她既说出刘裕处于下风,必然有所根据,令屠奉三不敢掉以轻心。   对屠奉三来说,杀死桓玄乃头等要事,其它一切均可以置诸一旁。   任青媞听得热泪泉涌,心情激动。   屠奉三待她平复下来后,道:“任后可否告诉本人,关于桓玄还有甚么事是我们不晓得的呢?”   任青媞默然半刻,然后缓缓道:“如果你们不能在攻打建康前,杀死李淑庄,此战必败无疑。”   屠奉三顿然呆了起来,愕然瞧着她。 第五章 成败关键   百多艘战船,浩浩荡荡的顺流而下,朝京口驶去。   目的地在望。   立在指挥台上的刘裕,极目远眺,讶道:“为何码头处如此灯火辉煌。”   站在他身旁的除燕飞外,尚有何无忌、魏泳之、彭中和数名北府兵的将领,他们都无法解开刘裕的疑问。   燕飞的眼力最好,道:“我看是火把的光芒,且是数以千计的火把光,方有如此威势。”   刘裕道:“刘袭死了,京口现在该由谁来主事呢?”   何无忌答道:“刘袭的副手是檀之,刘袭遇刺身亡,京口当由他主事。”   燕飞一震道:“我果然没有看错,码头处挤满了人。”   此时离京口码头已不到一里,人人清楚看到码头处高举着数以千计的火把,映得临江处一片火红,数也数不清的人聚集在那里,造成万头攒动的奇景。   忽然喊叫声轰天响起,叫的都是“小刘爷”又或“刘裕万岁”,只要不是聋的,都知道他们在欢迎刘裕驾到。   刘裕顿感浑身热血沸腾,同时晓得自己成功了,北府兵已毫无疑问的落入他手中,只要他一道命令,北府兵的男儿便会为他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人会有丝毫犹豫。   刘裕振臂狂呼道:“兄弟们!刘裕来哩!”   码头处正迎接他的数以万计军民,爆起另一阵更热烈的欢呼声,把风声和江水拍岸的声音全掩盖过去。   ※※※   以屠奉三的才智,听得这句话,也要自愧弗如,难以置信地道:“李淑庄有这么重要吗?”   任青媞白他娇媚的一眼,道:“只听你说这句话,便知道我不是瞎担心。我敢说一句李淑庄是继谢安之后,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她不但能把桓玄捧了上帝座,还可发动整个建康高门去支持桓玄。今次桓玄之所以能轻易攻陷建康,不但因她提供了最精确的情报,更因她令王愉背叛司马元显,把石头城拱手送予桓玄。只从此点,已可知李淑庄能起的作用是多么有决定性。”   屠奉三有点无话可说,任青媞此妖女的确厉害,每一句话都深深地打动他,因为她现正供应最珍贵的情报,使他颇有如梦初醒的古怪感觉。   对!   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政治,若谁想管治建康,不管愿不愿意,必须先争取他们的支持。谁是最能控制高门大族的人呢?当然是供给他们最需要的东西的人,那个人就是李淑庄。   从这个角度去看,李淑庄实为桓玄能否巩固治权的关键人物。   屠奉三心中同时填满疑惑。   任青媞为何要帮助他们,这样做对她有甚么好处?任青媞说甚么憎恨桓玄、感激刘裕的那一套,他是绝对不相信的。换过一般人或许因这样的原因而作出选择,可是因着任青媞独特的出身和心态,他了解她不会是感情用事的那种人。   她有甚么目的呢?   任青媞以她那充满诱惑性低沉而悦耳的声音轻柔地道:“建康的高门名士是无可救药的,对丹药的追求更是沉溺难返,难以自拔。现在建康盛行服食五石散,这个风气正是由李淑庄一手创造,不但因她供应的五石散功效神奇,更因服食她的五石散后遗症较少,故令她成为建康最受欢迎的人,也令她成为建康最富有的人。加上她八面玲珑、擅长交际,深明高门名士的心态喜好,又被推崇为清谈女王。她也成了建康高门那种醉生梦死生活方式的象征,她的取向,直接影响著名士们对桓玄的态度。对高门的人来说,皇帝可以换,但李淑庄却是无可取代的。”   屠奉三道:“供应五石散的该不止她一家,她只不过是最大的供货商吧!没有了她,有暴利可图的五石散仍会继续卖下去。”   任青媞微笑道:“所以我说你不明白她的手段。李淑庄卖的五石散是与众不同的,她在建康有个很大炼制五石散的丹鼎房,每次开炉炼药,均由她亲自配方,下面的人只负责炮炼,把从各地运来的上等材料,炼成令建康高门如痴如狂的五石散。谯纵正是她五石散材料最大的供应者。”   稍顿续道:“如果这样说你仍未明白她的厉害处,我可以再告诉你她另一高明的手段。人对药物的反应是有变化的,服多了某种药,会生出抗药性,感觉变得麻木,药效当然大打折扣。五石散亦然。可是李淑庄却有十二种配制五石散的单方,故每次都炼出不同功效的五石散,那种新鲜的感觉,是建康高门无法抗拒的。因着这种特殊的关系,谁敢开罪李淑庄呢?”   屠奉三动容道:“竟有此事?真教人难以相信。”   接着双目精光闪闪地盯着她道:“李淑庄懂得十二种不同炼制五石散的单方一事,该属极端的秘密,你怎会晓得呢?”   任青媞双目现出凄迷之色,令她更有一种近乎邪异的魅力,幽幽地道:“因为这丹术之法,李淑庄是从家兄处学得的。”   屠奉三又呆了起来,因为实在想不到。   任遥竟曾和李淑庄相好过?   任青媞回复先前的神态,淡淡道:“现在你该明白为何李淑庄这么有影响力。想想吧!当你们攻打建康之时,建康高门全体支持桓玄,加上建康物资无缺,纵然你们兵力比桓玄更强大,亦等若投身虎口,有败无胜。何况你们的兵力根本比不上桓玄,且没法支持一场长期的攻防战。”   屠奉三苦笑道:“可是正如你所说的,李淑庄代表着建康高门的荒唐梦,若杀她的事算到我们的刘爷身上去,刘爷岂非成了建康高门的公敌?”   任青媞从容道:“李淑庄说服建康高门支持桓玄的办法,正是就刘爷布衣出身作文章,指出刘爷永远不会明白建康的高门,不会谅解他们。由于阶级间的水火不容,刘裕只会是个破坏者。这个论据命中大部分高门的要害,令他们盲目支持桓玄。”   屠奉三道:“你仍未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任青媞“噗哧”娇笑,变得像一朵盛放鲜花般眩人眼目,抿嘴欣然道:“山人自有妙计。”   屠奉三暗呼不妙,她于此时此刻卖关子,绝不是好兆头,显示她肯拔刀相助,不是免费而是有条件的。   叹一口气道:“任后有何要求呢?”   任青媞柔声道:“假如我真能助你们布局杀死李淑庄,事后又没有人怀疑到刘爷身上去,我要刘爷纳奴家作小妾。”   屠奉三失声道:“甚么?”   任青媞神态悠然自得,一副不愁你不接受的模样,平静地道:“我知道刘爷一向顾忌我的出身背景,怕我玷污了他的名声。所以我不求任何公开的名份,只要他亲口对我说一句话,我这秘密小妾便会全心全意的爱他,为他做任何事。除了你、他和我外,我永不会公开这个秘密,别人问起时,我绝不会承认与刘爷的真正关系。”   屠奉三也不由打心里佩服她,可知此事她是经过深思熟虑,且顾及到刘裕的为难处。假设刘裕亦认为李淑庄是打败桓玄最大的障碍,又不可以请出如燕飞般的高手去刺杀她,唯一选择便是乖乖的接受她的条件。   任青媞漫不经意、顺口一提地道:“烦你告诉刘爷,青媞仍为他保持着处子完整之躯,只要他说一句话,青媞会向他献上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   屠奉三头痛起来,岔开问道:“若李淑庄身死,她的丹法岂非绝传吗?建康高门岂非会因此发疯?”   任青媞道:“你提出了一个我很欣赏的问题。建康高门肯定因此没法快乐起来,不过放心,他们的怨气会发泄在桓玄身上,这是个气氛的问题。”   接着忍不住的娇笑道:“我还有个好提议,由我去接管淮月楼,继续炼丹卖药,以安定人心。李淑庄算甚么东西?家兄的‘黄金三十六方’只传了她十二方,我则知晓所有的单方,保证可做得比她更有声有色。论清谈嘛!她更不能与我这个帝皇之后相比。”   以屠奉三的镇定功夫,也感头皮发麻。   他和刘裕都低估了任青媞,她于此时提出这个“交易”,顿然扭转了她自任遥横死后所处的劣势。   她计划的周详和完美无瑕,令“受害者”也要拍案叫绝,最妙是刘裕对她并非没有情意,如论媚惑男人之道,天下间恐怕没多少女人能是她的对手。令刘裕更难拒绝的是她不要任何名份,可是当她为刘裕诞下麟儿,刘裕可以不认自己的亲子吗?如此她曹氏的血缘,便可进入刘裕的可能继承者内。   另一方她则取李淑庄而代之,成为新一代的“清谈女王”,成为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那时刘裕只会更在乎她,而不敢辣手摧花,把她除掉。   屠奉三苦笑道:“这种事,我很难为刘爷作主。”   任青媞轻松的耸肩道:“这个当然,当我见到刘爷,得他答应后,会立即把对付李淑庄的妙计全盘奉上,保证他满意。”   屠奉三权衡轻重后,无奈地道:“好吧!我立刻和你赶去见刘爷,不过我要先弄清楚他是不是仍在广陵。”   任青媞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屠奉三真的没法搞清楚她究竟是因计谋生效,说服了自己,还是因即将见到刘裕而芳心狂喜。   ※※※   宋悲风抵达谢家,立知不妙,只见人人脸露兴奋神色,便知谢道韫回来了,果然梁定都一见他便道:“大小姐和孙小姐回来哩!”   宋悲风一颗心直沉下去,想着屠奉三的警告,整个人虚虚荡荡的,无有着落之处。   梁定都压低声音道:“大小姐知道大叔在建康,吩咐如果你来,立即请大叔去见她。”   宋悲风记起上两回到谢府,都被谢混冷言冷语一番,大小姐当是回来后得知这方面的情况,才如此吩咐下面的人。   问道:“孙少爷呢?”   梁定都领先而行,答道:“孙少爷黄昏时匆匆回来,沐浴更衣又匆匆离开。现在京师人心惶惶,街上到处都是荆州兵,我看孙少爷是去找人商量,看看如何应付朝廷的遽变。”   宋悲风默然无语,随梁定都到达忘官轩外,梁定都在大门处停下来,道:“大小姐要单独见大叔。”   宋悲风拍拍他肩头,自行入轩,暗忖若在轩内的人是谢安,那就好了。   安坐席上的谢道韫外貌又清减了几分,但精神看来不错,见宋悲风入轩,欣然道:“大叔到我这边来坐。”   宋悲风依她指示在她对面的席子坐下,问安后道:“大小姐何时回来的?”   谢道韫勉强挤出点笑容,道:“回来不到两个时辰,正要设法去找大叔,大叔便来了,真想不到可以这快见到大叔。”   宋悲风沉声道:“桓玄没有留难吗?”   谢道韫道:“不但没有留难,把关的将领晓得我们是谁后,不知多么恭敬有礼,说桓玄特别吩咐下来,绝不可对谢家的人无礼。”   宋悲风暗吃一惊,只能希望是屠奉三猜错,桓玄不是因对谢钟秀有狼子之心,而是因为要笼络建康的世族,方如此蓄意示好。   谢道韫讶道:“大叔有甚么心事?”   宋悲风犹豫片刻,终忍不住道:“我在担心桓玄对孙小姐有野心。”   谢道韫苦笑道:“坦白说,我也正在担心。桓玄一向仇视和妒忌小玄,现在小人得志,权倾朝野,纵能收敛一时,但以桓玄的本性,在没有任何约束力下,很快会露出他狰狞的真面目。他既可以用最卑鄙的方法得到淡真,也可以不择手段的逼钟秀从他。不过现在局势未稳,他该仍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宋悲风断然道:“我们立即走!”   谢道韫凄然道:“迟了!早在离建康二十里处被荆州兵的水师船截着,我便知迟了,谁想得到建康这么快陷落?我们是由两艘战船护送回来的,接着一批数百人的荆州兵进驻乌衣巷,秦淮河更多了快艇巡逻,建康已在桓玄严密的控制下,我们是寸步难行。”   宋悲风想到燕飞,如有他出手相助,尽管桓玄高手尽出,燕飞仍有本领送谢钟秀到广陵去。谢道韫的声音传入他耳内道:“走得了和尚走不了庙,我们谢氏亲族有数百人在这里,我们怎可弃之不顾呢?第一个遭殃的人,肯定是小混。”   宋悲风顿感好梦成空,求燕飞出手一事再不是解决的办法。   谢道韫叹道:“他们是怎样死的?”   宋悲风心中一颤,感觉到现实的残酷。谢琰和两个儿子的死亡,当然不是直接由他们引致,可是在以大局为重下,他们一方确没有向谢琰施援手,谢琰不肯接受是一回事,但他们的整个反击天师军的行动中,的确没有包括设法保谢琰一条命。   他很希望能告诉谢道韫他们已尽了力,却没法向谢道韫说出与事实违背的话。   宋悲风顿然道:“事情快得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我们刚在海盐站稳阵脚,二少爷竟主动领兵迎击攻打会稽的天师军,因此中伏身亡。唉!二少爷若肯听部下的话,就不用死得这么惨。”   谢道韫两眼红起来,垂下头去。   宋悲风硬按下心头悲痛,道:“大小姐节哀顺变,现在谢家的重担子,已落在大小姐肩头上。”   谢道韫轻拭泪珠,抬起头来,平静地道:“桓玄已取得绝对的优势,你有甚么打算?”   宋悲风完全彻底地感到刘裕秘密潜返广陵这一步是走对了,如果刘裕此时仍偏处海盐,他便如谢道韫说这番话时的神态般,完全不看好刘裕。   宋悲风压低声音道:“刘裕已返广陵去与刘牢之摊牌,策动兵变,把权力从刘牢之手上夺过来。所以桓玄仍未算坐稳了皇位,还得问过刘裕才行。”   谢道韫惊喜地道:“竟有此事?小玄真的没有看错刘裕。”   又皱眉道:“我对小裕的军事才能没有丝毫怀疑,最怕的是他不懂建康的政治,反之桓玄则是这方面的能手。”   宋悲风明白她的意思,目前建康乃天下防御能力最强大的城市组群,如建康的高门全站在桓玄的一方,任北府兵军力如何强大,亦难以攻陷建康。   只看桓玄如此轻易攻陷建康,便知他一早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   宋悲风道:“我要立即赶往广陵,找刘裕想办法,看可否为孙小姐尽点力。”   谢道韫欲言又止,最后道:“大叔路途千万小心。”   宋悲风答应后去了。 第六章 帝皇梦醒   桓玄率领荆州军攻陷建康后第三天,傀儡皇帝司马德宗在桓玄的指示下召开早朝,罢黜了一批于司马道子当权时得势的贪官,拔擢了建康高门包括王弘和谢混在内的多个年轻俊彦,除复用隆安年号,其它均一切如旧。又开仓赈济百姓,令朝政有清新之象。   更使人安心的是谯纵和谯奉先均没有被任用为朝臣,前者被封为益州公,后者为巴蜀侯,令建康的高门松了一口气,不用担心被外来的世族动摇他们家族的地位。   至于刘牢之,桓玄处理的手法摆明是有针对性的,硬朗多了,先贬刘牢之为会稽太守,会稽此时仍在天师军的控制下,桓玄此着背后的含意,可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见。又派桓弘率军到广陵去向刘牢之宣读圣旨,同时接收北府兵兵权。   桓玄再以亲族和旗下大将出镇建康附近各重要城池,完成了部署,守稳了阵脚。   桓玄则封自己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扬州牧、领徐、荆、江三州刺史,假黄钺,把大权独揽于一身。   在建康一役中为他立下大功的王愉和王绪,得到的却是没有实权的高位,还被发落到偏远之地,当个闲官。   当桓玄忙着接见和安抚各大家族的领袖时,谯奉先满脸阴霾的来到皇宫内苑见谯纵,道:“情况不妙!”   谯纵正闭目打坐,闻言睁开眼睛皱眉道:“如何不妙?”   谯奉先在他身旁坐下,沉声道:“刚收到消息,刘裕到了京口。”   谯纵愕然道:“他怎可能分身呢?”   谯奉先道:“这表示天师军已不足为患,建康还有个传言,说孙恩不敌燕飞,在决斗中身亡。若传言属实,天师军便等于完蛋了,这结局只是迟早的问题。”   谯纵点头道:“看来天师军是处于劣势,可是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刘牢之肯坐看刘裕在京口分化他的人吗?”   谯奉先叹道:“这恰是最令我忧心的地方,在北府兵军权的争夺战中,刘牢之已败下阵来。我得来的情报支离破碎,大概的情况是刘裕忽然潜返广陵,策动兵变,再率投诚他的北府兵将齐赴京口。现在京口已成北府兵的大本营。听说肯留在广陵的兵将不足千人,还陆续有人逃往京口去归附刘裕,刘牢之大势去矣。”   谯纵不解道:“高素和应刚明那两个家伙是吃白饭的吗?连情况也掌握不了。”   谯奉先苦笑道:“不要怪他们,当我们的人刺杀成功返回广陵后,已人事全非,高素和应刚明都不知所终,又没有留下任何暗记,该是给刘裕宰掉了。”   谯纵终于色变,沉吟不语。   谯奉先道:“现在我们有两个头痛的难题,一个是刘裕,另一个就是桓玄那小子。”   谯纵双目杀机大盛,冷冷道:“如果不是我们向他痛陈利害,今早桓玄便会自立为帝。这小子真不成材,不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一朝得志便原形毕露,我真怕他坏了我们的大计。”   谯奉先道:“现在想杀他也不容易,这混蛋比任何人更怕死,出入都有大批亲卫高手保护。”   谯纵叹道:“我们怎都要忍他一阵子,待收拾刘裕后,才可进行对付他的大计。”   谯奉先道:“事实上我们帮了刘裕一个大忙,精心设计下杀死的,全是刘牢之最得力的心腹将领,令刘牢之更是孤立无援。”   谯纵问道:“刘裕实力如何?”   谯奉先道:“只以北府兵论,兵力该不超过七万人。谢玄在世时,北府兵达十万之众。谢玄去后,司马道子致力削减北府兵,令北府兵降至七万。现在留在海盐一带的北府兵约二万五千人,其他北府兵部分驻守寿阳等重要城池,照我猜测,现在刘裕手上的兵力只在二万人之间。可是要精确掌握刘裕的实力,必须把荒人计算在内,而那根本是无从估计的。”   谯纵道:“要供养一支二万人的部队,刘裕办得到吗?何况刘裕尚要支持另一支身处战场的二万大军。”   让奉先道:“我不敢低估刘裕这方面的能力,他极受盐城一带群众的欢迎,又得到佛门和地方帮会的支持,加上神通广大的荒人,大有可能解决粮资军需上的种种难题。当然!这种情况绝不会持久,如果我们封锁京口上游,又派军进占广陵,供应上的问题肯定可以把刘裕拖垮。”   谯纵欣然道:“这么说,心急的不是我们而是刘裕,只要我们守稳建康,刘裕便不得不冒险反击,在我们团结一致下,刘裕绝对没有机会。”   谯奉先颓然道:“但我却担心会被桓玄这小子搞砸了我们的大计。淑庄的一套之所以能奏效,全因能深深打动建康的高门,令他们相信桓玄会顾及他们的利益,再加上淑庄的影响力,故水到渠成。若桓玄不依原定的计划,会令建康高门离心,若与刘裕里应外合,我们将重蹈司马道子的覆辙。”   谯纵道:“着嫩玉想想办法。”   谯奉先点头道:“只好如此。”   谯纵沉吟道:“如果能刺杀刘裕,可一劳永逸。”   谯奉先叹道:“我还未告诉你,今回刘裕是有燕飞随行的。”   谯纵剧震无语。   谯奉先看着谯纵,也是欲语无言,由此可见燕飞对魔门的镇慑力。   谯纵叹了一口气,道:“现在我们是与时间竞赛,只要能令桓玄暂缓称帝,使建康的高门相信他只是到建康来拨乱反正,我们肯定可击垮刘裕。除嫩玉外,你也要在桓玄身上多下点工夫,反而我不方便和他说这方面的事。因为攻陷建康后,他对我的猜疑已大幅增加。哼!桓玄是绝对不宜与之共事的人。”   谯奉先道:“还有一件事令我担心。”   谯纵皱眉道:“希望不是太坏的消息。”   谯奉先头痛地道:“真的很难说。照我看桓玄对谢玄的女儿谢钟秀很有野心。”   谯纵失声道:“桓玄不会这么蠢吧?害死了王恭的女儿还不够,还敢去碰绝对碰不得的谢钟秀?你凭甚么作出这样的判断?是否桓玄亲口说的?”   谯奉先道:“我的看法错不了哪里去,桓玄派出高手去监视谢家,又特别提拔谢混,向谢家示好。以桓玄一向对谢玄的妒忌,他怎会做这种事呢?”   谯纵道:“此事也非没有解决的办法,便由淑庄出马去迷惑他,教他暂时对别的女人没有兴趣,只要拖至刘裕落败身亡,他爱怎样失德坏政,由得他沉沦堕落好了。”   稍顿续道:“未来这两个月的时间,将决定我们的成败。不要让桓玄因谢钟秀坏了我们的大事,明白吗?”   谯奉先点头去了。   ※※※   京口。太守府。   刘裕在进入西院的月洞门前止步,心中苦笑,自己的脚步是否比平时急了点呢?这是不是表示自己想快点见到任青媞?由此可见她在他刘裕的心中,有着一定的地位。   无可否认,任青媞是天生的尤物,擅长勾引媚惑男人之道,他曾与她有过亲密的接触,虽未至于乱性,但已深明她的魅力。   但他真的可信任她吗?   这并非指她在助他对付桓玄一事上的诚意,对此他没有怀疑。正如她所说过的,她在玩一个寻找真命天子的游戏。   他怀疑的是她的居心。   不过这还非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是他感到若接受任青媞这个“爱情交易”,会对不起江文清。   就算江文清可以和其他女人分享他刘裕,但绝对不会是任青媞。   如果他接受交易,他和任青媞的关系将要瞒着江文清:永远不能让江文清知道,这会是非常沉重的负担,他能承受那种隐瞒身边最亲近的人的内疚感觉吗?   他不知道!且生出玩火的感觉。任青媞是个危险的女人,谁都不知道给她缠上会有怎样不测的后果。   燕飞和屠奉三都没法在此事上为他拿主意,接受与否须由他自己决定,但只看燕飞和屠奉三都没有出言反对,便知任青媞提出的交易条件确令人难以拒绝。   在屠奉三详细道出任青媞的提议后,刘裕便处于一种异常的心态里,患得患失,犹豫中又夹杂着得到这动人美女的兴奋。当记起首回在边荒的汝阴破城与她相遇的情景、心中便燃着了一团自己也没法控制的热火。他不但迷恋她的肉体,受她的万种风情吸引,更享受她正邪难测的作风行为带来的高度危险和刺激,所以即使她曾试图杀他,他仍没法对她狠下心肠,视她作敌人。   在刺杀干归一事上,不论她是否用心不良,但她的确让他掌握到成功的关键,与司马道子关系亦因而扭转过来,致有后来的理想发展。   李淑庄真的有这般重要吗?   屠奉三肯带她来见他刘裕,证明以屠奉三的老谋深算,仍要同意她的看法。以燕飞的智慧,亦没有说出反对的话来,只说李淑庄与谯纵是魔门助桓玄争霸天下一事中最关键性的两个人物,任何一人被除去,等于去了桓玄的一臂。   唉!   他也不得不承认,李淑庄在建康确有非常特殊的地位,上至司马道子父子,下至王弘等高门子弟,谁敢不尊敬她。   他还晓得自己的一个弱点,就是为了要以桓玄的血,来清洗淡真的辱恨,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   如果他拥有可以长期与桓玄周旋作战的能力,他大可以拒绝任青媞,但事摆在眼前,纵然得到边荒集的支持,在粮资上他也没法支持一场长达数年的战争。在桓玄封锁上游,令漕运断绝的情况下,供应补给上的问题会不住恶化,直到最后把他的军队蚕食掉为止。   他唯一能击败桓玄的方法,就是速战速决。   无险可守的边荒集,在万众一心团结一致的情况下,仍可屡退强敌,何况是天下有最强大防御力的建康?   任青媞的提议的确是他没法拒绝的。   李淑庄便是桓玄和建康高门之间的联系,除掉她,桓玄和建康高门目前互惠互利的关系将荡然无存。如能把李淑庄的死嫁祸桓玄,功效会更为彰显。   想到这里,刘裕穿过月洞门。   书斋出现眼前。   任青媞来京口一事,瞒着了所有人,只让燕飞知道。刘裕也不会让除燕飞以外的任何人晓得此事。   刘裕的心“霍霍”的跃动着,想起她衣服里滑如凝脂和充满弹力的柔肤,血也热起来。   刘裕暗叹一口气,责怪自己的不争气,脚步却把他带到紧闭的书斋门前。   深吸一口气,硬压下心中波荡起伏的情绪,刘裕把门拉开,进入书斋内。   作男装打扮的任青媞静静坐在一角,美目深注的牢牢看着他,秀眸射出能把任何钢铁造的心烧熔的炽热艳光。   刘裕缓缓把门关上,接着倚门而立,叹道:“这是何苦来哉?你并不爱我!”   任青媞垂下螓首,幽幽道:“刘裕!你知道吗?奴家一辈子最难受的一刻,就是看着亲兄惨死在孙恩的卑鄙手段下。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既一无所有,但同时家族的重担子亦全落到奴家肩上来。那种令人窒息失落痛苦的感觉,是无法告诉别人的。你明白吗?”   接着站了起来,缓步向刘裕走过去,道:“你永远不会明白背负在我们身上的责任,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而是自懂事后便被灌输教导的事,令你觉得除此之外,其它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刘裕看着任青媞直抵他身前触手可及处,看着她秀美的玉容,瞧着她默默含愁的一双眸神,心中的滋味确是难以言宣。既想把她拥入怀里,又不愿这么轻易屈服在她的媚态魅力下,矛盾至极点。   他和她的恩恩怨怨,真不知从何说起。   任青媞平静地道:“当我清楚家族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到的只有一件事,我只能以着了魔来形容自己,就是找到代替司马氏的新朝天子,媚惑他,得尽他的爱宠,然后为他怀下继承者。这是个多么疯狂的想法?令我过着生不如死,不住糟蹋自己的生活。不要看我表面一副风流得意的样儿,事实上我心中的痛苦,是没法道出来的。”   刘裕头皮发麻地瞧她,像看着另外一个人,一个陌生人。   任青媞继续“独白”道:“我感到自己是无根的浮萍,完全身不由己,从一个地方跑到另一个男人身旁去,飘荡如陌上波扬起的尘屑。我试图爱上你之外的不同男人,但总没法子成功。”   刘裕仍是说不出话来。   任青媞用神的看他,花容闪过疲倦的神色,柔声道:“你明白吗?那是种很折磨人的感觉,令你不但憎恨别人,也憎恨自己,更憎恨老天爷。然后喜讯传来,刘裕从海盐出击,大破天师军,于十多天间把形势完全扭转过来。就在那一刻,我整个人轻松起来。过去的岁月便像一场梦,我终于从帝皇梦中醒转过来。纵使带着曹魏皇族血缘的人成为皇帝又如何呢?做皇帝算甚么一回事?但为何过去我总想不通?看看现在的白痴皇帝,看看桓玄,为何我要对帝皇梦如此执着难舍呢?就在这一刻,我知道自己爱上了刘裕,只是我一直不肯坦白承认吧!我为何不可以快乐的生活?为何我不可以好好的享受人生?说到底,我仍是一个人,我也有人的七情六欲。刘裕你明白吗?”   刘裕颓然道:“你好像不知道自己正在和我进行一个政治交易。”   任青媞喜孜孜地道:“爱一个人,是可以为那个人作出改变的,我决定绝不会为你生儿子,你仍对我有怀疑吗?”   刘裕瞪大眼看着她,露出不能相信的神情。   任青媞垂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轻轻地道:“我需要的只是我们之间一个新的起点,为此我可以作出任何让步和牺牲。明白吗?”   又朝他瞧去,欣然道:“你公然做你的皇帝,奴家则暗中过一过建康女皇的瘾儿,算是对先祖有点交代,是两全其美的好事嘛!”   刘裕被她动人的神态逗得怦然心动,又忙克制自己,心叫厉害。他真的没法从她说话的神态找出任何破绽,换句话说是一点不感到她是虚情假意。   沉声道:“你有甚么办法可以弄垮李淑庄?” 第七章 爱的交易   任青媞美目生辉地道:“关键处仍在那三十六条制炼五石散的‘黄金单方’。李淑庄从家兄处得到的十二条单方,已足令她的五石散称霸建康,为她赚来惊人的财富、名誉和影响力。可是时间长了,十二条单方总有重复的时候,药效对曾服食过的人自然难像初尝到时般新鲜刺激。所以李淑庄为得到另外的二十四条单方,一定肯付出任何代价,尤其在这刚夺权的时刻,操控建康高门的心,比一时的胜败更重要。”   刘裕道:“你晓得其余的二十四条单方吗?”   任青媞道:“如果不知道的话,怎敢来见刘爷你?家兄的原意是要利用余下的单方来控制李淑庄,可惜壮志未酬,已给奸人所害,在你们杀干归之前,李淑庄曾来找我,当时我已猜到干归与她有密切的关系,否则怎能掌握我的行踪?我当时谎称那三十六条单方来自教内另一人物关长春,家兄也是从他处学来制五石散的秘法。”   刘裕道:“真有这个人吗?”   任青媞举起一双玉手,按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笑脸如花地道:“这是个由我杜撰出来子虚乌有的人物,只是为搪塞了事。李淑庄却深信不疑,还向我追问关长春的下落。你道我告诉了她甚么呢?”   刘裕道:“我怎会知道?唉!你的手──”   任青媞把开始抚摸他胸膛的手上移,缠上他粗壮的脖子,整个娇躯贴靠刘裕,昵声道:“奴家情不自禁嘛!除了你之外奴家再不会有另一个男人,也不想有,不向你撒娇献媚,向谁呢?”   刘裕登时大感吃不消,提醒道:“燕飞和屠奉三等着我回去向他们报告哩!”   任青媞停止在他怀里扭动,凑到他耳旁道:“人家为你保留了女儿家最珍贵的东西,你不想现在要吗?”   刘裕差点丧失理智,比之以往,今回的克制力实大不如前,因为自己向她追问对付李淑庄的方法,等于接受了她的条件:说出这句话后,眼前的动人美女,立即成他的秘密小妾,只是想到她身属自己,应有的防御能力已告全面瓦解。   刘裕探手把她抱紧,苦笑道:“先谈正事,以后时间多着哩!”   任青媞一声欢呼,献上令他魂销意软的激情香吻,然后娇喘细细地道:“天呵!奴家终于得到刘爷的爱宠,这一吻与以前的都不同,奴家感觉得到。”   刘裕心忖女人终究是女人,最爱计较这种事,而他扪心自问,自己对她是欲大于爱,因为对她的提防,直至此刻仍没有完全放松。   任青媞回到正题去,道:“我告诉李淑庄,关长春为人贪财好色,但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在炼制五石散的成就上更是前无古人,集三国和两晋丹学的大成,专责为我们逍遥教炼制丹散,再卖往南方来。你现在该清楚家兄为何会搭上李淑庄,皆因李淑庄是我们丹药生意的一个大买家,透过这一盘可赚取惊人暴利的生意,我们可得到源源不绝的财资,以支持我们的复国大业。唉!一切已成过去。”   刘裕皱眉道:“既然没有关长春这个人,谁为你们炼制五石散呢?”   任青媞美眸生辉的看着他,得意地道:“当然是奴家哩!在我教内,只有家兄、家姊和奴家三个人,晓得‘黄金单方’的秘密,‘黄金单方’源自我们曹魏家藏一部叫《灵散大成》的手抄秘本,再被我们加以改良,成三十六条珍贵的秘方。”   刘裕皱眉道:“我仍不明白。”   任青媞道:“我还告诉李淑庄,家兄遇害后,树倒猢狲散,逍遥教再不存在,关长春亦回复自由身,但与我仍有联系。当时我仍没有想过取李淑庄而代之,只是想狠敲她一笔,同时也可令她有顾忌而不敢对付我。可是当桓玄搭上谯嫩玉,我忽然醒悟过来,掌握到谯纵和李淑庄已联成一气,不止是生意伙伴的关系那么简单。也在那一刻,我开始反省自己的作为是否愚不可及。但真正的醒悟,是发生在得知聂天还惨死在桓玄手上的时候?那便像天空乌云尽去,露出青天,同时我发觉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刘裕。幸福就在眼前,只看我是否肯改变,肯去争取,你还不明白人家的心意吗?”   她说着正事,忽然又扯到这方面的事来,刘裕虽感烦恼,但仍明白任青媞招招进逼的原因,就是要他刘裕表态。   而刘裕亦是别无选择,为了杀桓玄,他甚么事也愿意去做,何况能把任青媞纳为秘密情人,肯定没有男人会认为是苦差事。刘裕首次主动寻得她香唇,痛吻一番后,看着脸泛桃红的任青媞道:“你甘心作我的秘密小妾,是我刘裕的福分。可是你变成另一个李淑庄,却使我感到为难。坦白说:我对建康高门服药的生活方式非常反感,我──”   任青媞探指按着他的嘴唇,不让他说下去,柔声道:“我明白你的感受,但切勿犯拂逆人心的错误;高门的形成和崛起,由汉代开始,现在已成牢不可破的社会结构。你若成为当权者,可像王导、谢安般改革社会诸多不公平的情况,但却不能从根本去摧毁高门。可预见的是尽管你能推翻桓玄,仍会遭到建康高门的反击,问题出在你的布衣身份。纯赖武力去治国是行不通的,强大如秦朝也只是历两朝即亡,所以你必须争取人心。两晋的政治,就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在这种形势下,你必须令自己适应。刘爷啊!奴家真的是为你着想,你可以继续谢安的施政方针,却绝不可干涉建康高门的精神生活和方式,还要尽量争取他们的支持,而奴家则可当你最忠心的小卒。”   刘裕为之哑口无言,记起王弘问过他的一句话,就是他会否是建康高门生活方式的破坏者?当时他向王弘作出保证:他不会是破坏者。因为他如说出实话,立即会遭王弘鄙弃。   对王弘或任何高门子弟来说,家族永远占有最重要的席位。   任青媞不但聪慧多智,且目光如炬,把建康高门士人的心态看得通透明白。   任青媞微笑道:“事实摆在眼前,建康高门是无可救药的,你虽然用心良苦,他们却绝不领情。你的帝皇之路并不好走,高门和寒族的对立并不是一朝一夕间形成,而是数百年根深柢固的风尚和习惯。”   刘裕明白过来,任青媞对建康之所以能有这深入的了解,皆因她和族人一直在这方面下工夫,作好争夺皇权的准备。非像他半途出家,在种种形势的神推鬼使下,被送到这个位置来。现在他可说是没有选择,只能继续朝这个目标迈进。   苦笑道:“好吧!算我拗你不过。如何可以杀死李淑庄,又不让任何人怀疑到我身上来呢?”   任青媞饮然道:“我们必须找人假扮关长春,引李淑庄入彀,这是一举两得的方法,不单可破坏桓玄对建康高门的控制力,更可夺取李淑庄庞大的财富。”   刘裕道:“李淑庄绝不是容易被欺骗的人。有一件事你可能仍未清楚,就是李淑庄背后有一个叫魔门的派系撑她的腰,谯纵、谯奉先、谯嫩玉至乎陈公公,都属这派系的人,而魔门的最终目的,就是要夺取天下的治权。”   任青媞淡淡道:“对魔门我是有认识的,且我对李淑庄早有此怀疑,只不过由刘爷来证实吧!”   刘裕问道:“你仍有把握可以骗倒李淑庄吗?”   任青媞吻他一下,柔声道:“我现在更有把握。魔门内派系众多,谁也不服谁,人人自私成性,若李淑庄遇上关长春,不但不会让其他魔人知悉此事,还会千方百计设法隐瞒,更有利于我们的行动。”   刘裕再忍不住,坦然道:“不要卖关子了!你究竟有甚么奇谋妙计?”   任青媞道:“李淑庄央我安排关长春到建康去见她,她还保证她会令关长春绝不会后悔去见她。我只答她会设法为她传话,至于关长春肯不肯见她,由关长春自行决定,我不想牵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事去。”   刘裕道:“除非由燕飞去扮关长春,否则没人能杀她,而燕飞太容易被人认出了,只看燕飞的一双眼睛,便知他绝不会是贪财好色的人。”   任青媞淡淡道:“屠奉三又如何呢?”   刘裕皱眉道:“建康四处是桓玄的眼线探子,要奉三在桓玄的势力范围内公然活动,太冒险了,何况奉三能否杀死李淑庄,也是个疑问。”   任青媞没好气道:“有时真不明白你,竟会这么胡涂?事关妾身的终身幸福,妾身会让你的头号猛将去送死吗?今回是斗智不斗力,有心算无心,妾身保证李淑庄会阴沟里翻船,老本都要赔掉。”   任青媞左一句妾身,右一句妾身,听得刘裕也有点心惊胆跳,亦正是这种危机感带来的刺激,令他更感到任青媞高度的诱惑力。   任青媞以往行事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作风,在他心中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深刻印象,所以不论她如何言词恳切,刘裕一时间也难全盘受落。   沉声道:“我在听着!”   任青媞凑到他耳边道:“妾身和李淑庄约定了一套不可惊动任何人的联系方法,只要屠奉三能令李淑庄对他扮成关长春的身份深信不疑,李淑庄便难逃一死。至于行事细节,我会详细告诉屠奉三。现在你去向屠奉三打个招呼,告诉他我们明早出发到建康去,然后回来陪妾身,让妾身向刘爷献上贞操。”   ※※※   纪千千坐在厅堂一角,神态悠然自得,唇角挂着一丝笑意。   小诗从外匆匆进来,来到她身前道:“皇上回来了!”   纪千千着她坐下,问道:“谁告诉你的?”   小诗答道:“是风娘着诗诗知会小姐,风娘说皇上今晚或会见你。”   纪千千心忖慕容垂大部分时间都不在荥阳,肯定是为明春的决战作准备工夫,此战关系到大燕的盛衰,所以慕容垂绝不会把气力花在别的事上。对慕容垂的军事才能,于攻打慕容永一战中她早有深刻难忘的认识和经历,现在他全心投进与燕郎和拓跋珪的战争里去,定不容易应付。   以前她只希望慕容垂置她不理,现在却很想见到他,好探听他的口风。   纪千千点头道:“知道了!”   小诗欲言又止。   纪千千微笑道:“说吧!是否要问庞老板的事?”   小诗立即玉颊霞烧,道:“不是啊!小姐为甚么会忽然提起庞老板?”   纪千千心道你不肯说庞义,只好由我来提起。若无其事的耸肩道:“没甚么!只是见诗诗近日总是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神态异乎往常,顺口猜一猜吧!”   小诗垂首道:“不是──不是哩!”   纪千千心中怜意大生,对小诗来说,被软禁的滋味当然不好受,终日无所事事,很容易胡思乱想。庞义便像投进她心湖的一颗石子,引发了圈圈涟漪。   小诗正处于少女怀春、情窦初开的年纪,因而对高彦生出好感。不过纪千千晓得在自己的推波助澜下,小诗回想起与庞义相处时的情况,会感受到庞义对她的真爱,生出异样的感觉。   纪千千轻轻道:“庞义是一个有本事的人,不但有一手好厨艺,能酿出像雪涧香般令燕郎无其不欢的美酒,更是个超卓的建筑师。庞义是不擅于表达心中的感情,但不是代表他是个不解温柔的人,像他这种人一旦释放心中的感情,会永不改变,至死不渝。小姐我绝不会看错他。”   小诗连耳根都红透了,不依道:“小姐说到哪里去了?”   纪千千道:“如果我估计无误,你很快会见到庞老板,小诗心里有点准备才好哩!”   小诗愕然道:“小姐如此肯定吗?”   纪千千爱怜地道:“我们最艰苦的时刻快成过去。当雪融后,燕郎便会与慕容垂展开最后一场决战,我们回复自由的日子也不远了。”   小诗剧震道:“打不过慕容垂又如何呢?”   纪千千信心十足的微笑道:“是不是给慕容垂那场收拾慕容永的战争吓怕了?燕郎是不同的,他绝不会输给慕容垂。”   小诗垂首无语。   纪千千柔声道:“诗诗可知慕容垂正处于下风,他分别派出大军远征边荒集和盛乐,都落得铩羽而回,由儿子率八万大军攻打盛乐的一战,更于参合陂全军覆没,形势再非一面倒哩!”   小诗一呆道:“小姐怎能知道这么多外面发生的事?”   纪千千耸肩道:“知道就是知道嘛!小姐我神通广大,不但有千里眼,还有顺风耳。告诉我,你见到庞老板会怎样呢?”   小诗又再脸红过耳,以低语般的微细声音道:“小婢不会嫁人,终生都伺候小姐。”   纪千千笑骂道:“我纪千千何时当你是奴婢,真不长进,你是我的好姊妹嘛!只要你能得到幸福,我便高兴。”   小诗头垂得更低了,道:“小姐要诗诗嫁给谁,诗诗便嫁给谁吧!”   纪千千闻弦歌知雅意,大喜道:“如此说,你该对庞老板没有恶感,这可是天大喜讯,但终身大事也不能马虎,你先和庞老板多相处一段时间,看看他是否能打动你的心,说不定那时我想你不嫁你也不肯呢?”   小诗嗔道:“小姐啊!诗诗不是这个意思啊!”   纪千千反问道:“那又是甚么意思呢?”   小诗百口难辩地道:“不知道!”   纪千千娇笑道:“好哩!好哩!我费了这么多唇舌,都是为你的终生幸福着想,希望你有个好归宿。”   小诗轻轻道:“或许他根本没有将诗诗放在眼内呢!”   纪千千心忖这丫头终于心动了,否则以她的羞怯,怎会忍不住说出心里最大的疑问。道:“我敢保证庞老板对诗诗是一片痴心。小姐曾看错人吗?”   小诗正要答她,纪千千低声道:“风娘来了!”   小诗吓了一跳,别头朝大门瞧去,好一会仍见不到风娘的踪影,回过头来正要说话,风娘已跨槛入堂。   小诗不能相信的看着纪千千。   风娘来到她们主婢身前,道:“皇上有请千千小姐。” 第八章 新的起点   高彦进入舱厅,卓狂生正埋首写他的天书,写得天昏地暗,不知人间何世。   高彦在他桌子对面坐下,咕哝道:“又在写你的鬼东西?”   卓狂生把笔放下,老怀安慰的瞧着他叹道:“你这幸运的小子,就凭一招死缠烂打,竟把小白雁追上手,真令人羡慕。”   高彦认真地道:“朋友归朋友,你写书时若令人认为我只此一招,我不会放过你。我高彦是有很多优点的,你下笔要小心些,勿要破坏老子我千秋百世的形象。”   卓狂生笑道:“你放心好了,在本馆主的生花妙笔下,你脸皮够厚会变成铁骨铮铮,一往无前;死缠烂打变为择善固执,情深不移。唉!我怎舍得破坏你在我书中的形象,明知是说谎也要坚持下去。”   高彦毫无愧色地道:“这还差不多。哈!原来连你也羡慕我。”   卓狂生油然道:“呸!我羡慕你?想歪你的心哩!不过我确是有感而发,羡慕你的是另有其人。”   高彦讶道:“谁羡慕我?”   卓狂生道:“就是姚猛那小子。”   高彦昂然挺胸,一脸得意之色地道:“他亲口向你说的吗?”   卓狂生道:“我是从一些蛛丝马迹看出他在羡慕你。昨天在鄱南城登岸,这小子不知多么注意街上的女儿家,不但评头品足,还问我的意见。明白吗?这叫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这小子心动了,你不觉他南来后,从没嚷过要到青楼去胡混吗?这就是改变的先兆,他在向你这个老前辈学习。”   高彦嗤之以鼻道:“我确是他的先进,却不是老前辈,你着他来见我,让我向他面授机宜,保证他终生受用不尽。”   卓狂生没好气的瞪他一眼,忽然想起甚么的岔开道:“我的天书愈写愈精采,你的小白雁之恋已非常圆满,只差宰掉桓玄这一节。但我却遇到一个难题,或者你可以帮忙。”   高彦兴致盎然地道:“念在你没有功劳亦有苦劳,说出来吧!看我可以帮上甚么忙?”   卓狂生瞪他一眼道:“我没有功劳?你这忘恩负义的家伙。告诉我,你在愁肠百结,忧心如焚时,谁来安慰你?鼓励你?你在计穷力竭之时,谁给你想出激得小白雁来参加边荒游的绝世好计?他奶奶的,现在打完斋就不要和尚,你这家伙还有良心吗?”   高彦赔笑道:“卓疯子请息怒。说吧!说吧!为了朋友我可两肋插刀,何况是你这个有大恩于我的疯子?”   卓狂生容色稍缓,道:“我想问你,照你看,天降火石那件事会否和燕飞有关呢?”   高彦苦笑道:“他不说出来,我怎知道?”   卓狂生光火道:“你不是在大爆炸后于天穴旁见到燕飞吗?他当时是怎样的一副神态?有没有说过甚么奇怪的话?快用你不济事的小脑袋想想,还说甚么两肋插刀,你奶奶的!”   高彦点头道:“给你提醒,当时老燕的神情确有点古怪,他目瞪口呆地瞧着坑穴的中心处,一副别有所思的神色。”   卓狂生紧张的问道:“他有没有和你谈及天穴,例如表示惊奇或不解诸如此类?”   高彦沉吟道:“回想起来的确非常古怪,他不但没半句话谈及天穴,还岔到别的事情去。我当时满脑子小白雁,故不以为意。”   卓狂生拍桌道:“我猜得不错,燕小子是清楚天穴的来龙去脉,故不愿提起,因他不想说出真相。”   高彦抓头道:“不是由天上掉下来的火石撞出来的吗?”   卓狂生骂道:“这只是空想瞎猜,硬给不明白的事想出个道理来。他奶奶的!小飞还有些甚么特别古怪的话?想清楚点,此事对我的天书至关重要,愈离奇愈好,如此才有志怪传奇的色彩,但老子天书里的事却是真的。”   高彦苦苦思索,忽然嚷起来道:“有哩!”   卓狂生大喜道:“快从实招来!”   高彦没好气道:“我是被你盘问的犯人吗?”接着现出回忆的神情,道:“当时我问他宰掉了孙恩没有?他的答案非常古怪,他说──他说孙恩仍然健在,他也不是打败孙恩,但孙恩的确受了伤。接着甚么此事说来话长,便敷衍过去了。”   “砰!”   卓狂生一掌拍在桌上,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   高彦晓得燕飞有难了,以卓狂生的性格为人,绝不会放过燕飞。   ※※※   纪千千在慕容垂对面坐下,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   慕容垂外型清减了,但眼神仍是那坚定而有自信。他换上一身便服,举止从容,换过另一个场合和不同的关系,他会是她纪千千欣赏的一代豪雄。   慕容垂从占有压倒性的优势,发展到现在的胜负难卜,事实上正由她一手造成,令他的奇谋妙策,反变为慕容垂予敌可乘之机的弱点。   虽说慕容垂是咎由自取,可是慕容垂到底对她情深一片,手段当然不正确,不过连纪千千也想不到慕容垂可得到她的其它办法。   他拘禁的只是她的躯壳,她的灵神却是完全自由的,还时与燕飞继续他们火辣的热恋,这是眼前霸主枭雄梦想不到的事。   慕容垂双目射出惊异的神色,仔细打量纪千千。   纪千千心中叫糟时,慕容垂大奇道:“千千不但容光焕发,出落得比以前更艳光照人,最令人惊奇的是多了一种难以说出来的特质,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纪千千暗松一口气,只要不是被他看破自己功力大进便成。若无其事地道:“或许是吧!这些日子来闲着无事便做些坐息吐纳的功夫。皇上很忙哩!不知哪个人又要遭殃呢?”   慕容垂神色不变,从容道:“千千何不直接问我,是否在做着对付燕飞和拓跋珪的准备工夫?”   纪千千心中暗懔,晓得以慕容垂的个性,在没有把握下,不会主动提起燕飞和拓跋珪,现在毫无顾忌的说及他们,当是已胸有必胜的把握,又想试探自己的反应,方会和她纪千千谈论两人。   纪千千垂首轻声道:“皇上杀了燕飞又如何呢?”   慕容垂仰望屋梁,满怀感触地道:“大秦终于灭亡了!”   纪千千没有说话。   慕容垂目光回到纪千千俏脸去,每次见到纪千千,这美女总能予他新的冲击,便像首次见到她时的惊艳。他从未遇过一个女人,像纪千千般的令他心生震撼。她的美丽固是异乎寻常,但最动人还是她的性格和才情。   慕容垂道:“大秦最后的领袖人物苻登已被姚兴擒杀,大秦是彻底的完蛋了。”   纪千千道:“现在还剩下哪些人与皇上争天下呢?”   慕容垂道:“除燕飞外,其他人都不放在我慕容垂眼内。”   纪千千顿时心生惶惑,慕容垂不提拓跋珪,显然是在军事上有对付拓跋珪的周详计划,且赢面极大。换句话说,就是慕容垂在对仗沙场上,仍是信心十足,不认为包括拓跋珪在内的任何人,能在战场上击败他。   慕容垂究竟有甚么定计呢?   但燕飞却非慕容垂能凭军事手段解决的,此正为慕容垂的烦恼。   纪千千很想问他,杀了燕飞又如何呢?难道自己会因此向他屈服吗?但却不敢刺激他,若逼得他兽性大发,便糟糕透顶。   纪千千垂首不语。   出乎她意料之外,慕容垂柔声道:“千千累哩!早点上床休息吧!明天如果我能腾出时间,便陪千千到郊野骑马散心。”   纪千千心中一颤,忽然间她对明春的决战再没有像以前的信心,因为她感到慕容垂已掌握到致胜的方法。   在这一刻,她强烈的想着燕飞。   ※※※   刘裕推门而入,厅内不见任青媞的倩影,遂直入卧室,这美女正含羞答答的坐在床沿处,抬起螓首瞄他一眼,欲语还休的再垂下头去。   刘裕从来没想过这种女儿家娇羞的神态会出现在这坚强独立的美女身上,心中涌起古怪又新鲜的刺激感觉,想到即可抛开一切顾忌的与她到床上颠鸾倒凤,共赴巫山,心脏不争气的剧烈悸动了几下,那是既惊心动魄,又是销魂蚀骨的感觉。   他不由生出偷情犯禁的滋味,力逼自己不要去想江文清,只去想桓玄,为了能杀死桓玄,他愿意做任何事,何况要做的事只是占有眼前动人的美女?   如真有正邪之分,到此刻刘裕仍不知如何把任青媞归类。严格来说,或就刘裕所知,除了那次刺杀自己不遂外,他真的找不到任青媞的恶行。   由于刘裕没有见过侯亮生,所以对侯亮生之死,远不如屠奉三的刻骨铭心。   这令他没有必须拒绝任青媞的心障。   任青媞换回以素黄为主的女装便服,长发垂披肩背,秀发仍隐现水光,显刚浴罢,黑发白肌,形成强烈的对比,令她更是明艳照人。束腰的彩带,突出了她优美动人的线条,散发着能引起男性情欲兼带点诡异的高度诱惑力。刘裕移到一旁坐下,面向着她道:“刚收到消息,刘牢之自尽了。”   任青媞像早预料到般平静地道:“对你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刘裕清楚感到和任青媞的关系不同了,颇有男欢女爱的感受,也有点像回家和娇妻爱妾闲聊的滋味。   刘牢之的自尽肯定是好消息,亦是他一直在期待苦的,以刘牢之的为人,见大势已去,绝不会让自己落入桓玄手上,因为桓玄会教他生不如死,唯一避此大难的方法,就是一死了之。   但不知如何,刘裕总感到有些失落,并没有他预期得到为淡真洗雪了部分耻恨的满意感觉。当然不是因他忽然心软,他自己是知道原因的。如果能亲手杀死刘牢之,看着刘牢之饮恨于他的厚背刀下,他的感觉会是不同。   没有人能明白他对刘牢之和桓玄两人噬心的深刻仇恨,他刘裕没有因此变成疯子,已是老天爷格外开恩。   他一直在克制自己的情绪,尽力不去想有关淡真的任何事,尽量令自己没有胡思乱想的闲暇,至乎去找寻能代替淡真的女人,以减轻心中的痛苦,便像做一个没完没了的噩梦,无法自拔。   当天师军因失去嘉兴被逼撤退的一刻,他压制着的仇恨像熔岩般爆发出来,使他毅然抛开一切,到广陵来和刘牢之争夺北府兵的控制权。   现在刘牢之死了,只余下桓玄。   坦白说,他对任青媞是感激的,没有她,他大有可能惨败于桓玄手上,把性命都赔上去,这个想法,令他彻底改变了对任青媞的观感,何况她的引人处不在淡真和文清之下,那是与别不同的另一种风情。   刘裕压下波动的情绪,沉重地道:“这是我预期会发生的事。刘牢之明白桓玄是怎样的一个人,当他晓得桓玄要贬他到会稽当太守,便知桓玄对他的心意,与其落入桓玄手上,受尽活罪,不如轰轰烈烈的自了残生,说不定我会照颅他的家人。”   任青媞道:“你会吗?”   刘裕终展露笑容,点头道:“这是我必须做的事。我已趁桓玄的人尚未抵达广陵之际,命人把他的家人送到京口来。我还会为刘牢之举行大葬。”   任青媞定睛细看他好半晌,柔声道:“记得吗?当妾身首次在汝阴遇上刘爷,曾向刘爷施毒,但刘爷却不怕我施的毒,像个没事人似的。”   刘裕点头道:“当然记得,你还说那是甚么丹毒,但似乎对我毫不生效。”   任青媞抿嘴笑道:“我当时是想试探你是不是卢循等其中一方的妖人。丹毒是一种奇异的东西,产生自炼丹的过程中,对服食丹药的人方有奇效。你不怕丹毒,代表你不是服惯丹药的人,也表示你有异乎常人的体质。”   刘裕明白过来,隐隐感到任青媞忽然提起往事,是有原因的。   任青媞续道:“如论对丹毒的认识,天下炼丹者虽众,但莫过于有‘丹王’之称的安世清。而他本人亦中了丹毒,变得半疯半癫,遂令我有可乘之机,不但诓得他传我制丹之术,还从他处学晓丹毒的秘密。噢!不要用那种眼光看人家,安世清当时被丹毒蚕食,失去了性欲,只是个寂寞孤独的疯老头,青媞并不是以美色去迷惑他。妾身只曾让你动手动脚使坏过。”   刘裕心中一熟,当日在广陵她和自己亲热,任他放肆,肯定仍是心中犹豫,因不知是否选对了人。现在当然再没有此心障,如此媚骨天生的美女,一旦把自己完全开放和奉献,会是如何动人的一回事呢?   任青媞又道:“对付李淑庄,又要不让别人知道是我们下手,唯一方法就是对她巧施丹毒,让她在不知不觉下上了大当,事后建康的高门只会认为她是因炼丹出岔子致死,保证后果一干二净。”   刘裕担心地道:“最怕奉三出纰漏,被李淑庄识破。”   任青媞道:“妾身会尽传他有关制炼丹药的知识,以屠奉三的才智,当懂得如何避重就轻。我在建康尚有两个落脚的地方,我会在其中一处支持屠奉三。妾身和刘爷的关系亦是如此,青媞会乖乖的不来骚扰刘爷,只在暗处等候,刘爷何时兴至,便可来宠幸妾身。青媞于此立誓,只会成为刘爷生命的乐趣,而不会成为刘爷的烦恼。”   刘裕也听得折服,如果这尤物真的行如其言,确实会使他戒心尽去,爱她宠她惟恐不及,更会全力支持她取李淑庄而代之,作建康最有影响力、无名而有实的女皇。   遥想起初遇她时的情景,不由心中欷歔,当时怎想得到她会是自己能否成为南方之主的关键人物?其时根本没想过自己会成为新朝的皇帝。便如于乌衣巷邂逅淡真,怎想到这位高高在上的美女会投怀送抱,央他带她到天之涯、海之角。而在拥抱着她的一刻时,岂料到她会有如此凄惨的收场?   任青媞神态自然地向他伸个懒腰,无限地强调了她诱人的曲线和风情,垂首娇羞地道:“夜哩!让妾身伺候刘爷就寝好吗?”   更鼓声适于此时从远处传来,益显夜深人静的气氛,刘裕有点贪婪的欣赏她曼妙的美姿,心中的欲火燃烧起来。   任青媞离开卧榻,袅袅婷婷的朝他走过去,玉颊被两团红晕逐渐占据,只要是有经验的男人,便知她春心动了。   刘裕跳将起来,一把将她拥入怀里。   任青媞“嘤咛”一声,驯若羔羊的软倒在他有力的拥抱中,把粉脸埋入他颈项处,轻轻道:“青媞一直不晓得自己对刘爷已是情根深种,起始时只是看得起你,乐意和你合作。至乎给刘爷毛手毛脚,嘻!也只是感到给你放肆使坏得很舒服、很窝心,有些儿乐此不疲,更希望你再坏一点。”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每句话都触动着刘裕正在不住高涨的欲念,这美女勾引和调情的手段,确有一手,刘裕情不自禁的把她拦腰抱起,朝卧榻走去,心中不由生出自豪的成就感。   在不久前,他就是这样的占有了江文清,现在则换过怀内的美女。她们都有显赫的出身,换过仍在北府兵时当探子的刘裕,想碰碰她们的玉手亦是没有可能。但淝水之战和谢玄的另眼相看,把他的生命完全改变过来,现在他已成为桓玄以外南方最有权势的人,眼前美女正因此而向他屈服投降,向他献身。忽然间他感到任青媞是否对他真情真意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她肯全心全意帮助自己,而更重要的是他想得到她。   自第一次看见她,他便想得到她,所以肯和她合作。如果没有淡真的影响力,早在广陵时便会忍不住与她发生关系。对她刘裕一直是克制的,因为他并不信任她。   现在一切问题再不复存,因为他们的利益已结合一致。   “蓬!”   任青媞给他抛在厚软的被浪上去。   这美女脸红如火的横陈床上,星眸半闭的昵声道:“可是当我在建康想害死刘爷的一刻,我的内心竟出现剧烈的争斗,就在那一刻,我晓得自己深深爱上了刘爷,至乎难以自拔。”   刘裕缓缓脱下外袍,平静地道:“但你终究还是对我出手了!”   任青媞道:“妾身错哩!愿领受刘爷任何惩罚。”   刘裕趁尚未被欲火完全掩盖理智前,问道:“当时你为何要杀我呢?”   任青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道:“当时我看好的是聂天还,这样说你明白吗?噢!让人家来为你宽衣。”   刘裕虚挥右掌,发出劲风把灯火弄熄,同时把任青媞整个人抱起来,让她坐在床沿处,为她宽衣解带。   两颗心激烈的跳动着。   任青媞似没法凭自己的力量坐稳,两手无力地按在他宽肩处。   刘裕看着这美女在自己一双手的努力下衣服不住减少,逐渐呈露羊脂白玉般的娇躯,心中明白自己正走上一条与这美女一起的不归路。   他愈来愈相信屠奉三那番话,就是当你处在某个位置,便要干那个位置的事,否则就意味着失败──彻底的失败。   为了击垮桓玄,为了要桓玄溅血在他的厚背刀下,为替淡真讨债,他愿意作任何事。   夜色更浓了。 第九章 元神梦会   会稽。太守府。   徐道覆独坐内堂,一脸阴霾。   自懂事以来,他很少感到孤独,可是此刻的他确是感到无比的孤独,失去了一切的孤独。他没有吃晚饭,因为他没有胃口。想的只是喝酒,有坛雪涧香就更好,但又克制着自己,清楚绝不该喝得酩酊大醉。   有时他真的痛恨自己的身份,若他不是孙恩之徒,便不会和纪千千分手,生命亦会走上一条完全不同的路径。这想法成了他生涯中最难忍受的负担。   近几天他有点怕面对手下,因为看到是一张张迷惘的面孔。   他是明白原因的,有关天师命丧于燕飞剑下的消息,正传得沸沸扬扬的,彻底地摧毁了他们的士气。如果事情属实,他唯一选择是解散天师军,然后有多远逃多远。   卢循推门而入,一脸凝重之色地来到桌子对面坐下,道:“事情大不简单。”   徐道覆听得精神一振,问道:“如何不简单?”   卢循道:“我刚从翁州赶回来,看到令人难以相信的事。你还记得边荒的天穴吗?”   徐道覆不解道:“这和天穴有甚么关连?”   卢循道:“在天师失踪后,有渔民经过翁州西面的水域,发现在西滩有个巨大的坑穴,此事立即广传开去,到我赶到翁州,虽然坑穴被潮水带动沙石填塞了大半,但坑穴的痕迹仍是清楚分明。”   徐道覆听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卢循以带点兴奋的语气道:“天师绝不可能斗不过燕飞,照我看天师终如愿以偿的飞升道化去了。”   徐道覆道:“那天师究竟曾否与燕飞决战呢?”   卢循道:“这个可能性很大,上次边荒突然而来的出现天穴,正是发生于天师与燕飞决战期间,今回亦然。自天穴事件后,天师除了燕飞外对其他一切事都不感兴趣,而可令天师全情投入的事,便只有成仙成道,可见他与燕飞的斗争,亦与成仙成道有直接的关系,比对起燕飞曾向我们透露的话,我的猜测当离事实不远。”   徐道覆顿然有焕然一新的感觉,点头道:“对!如果胜的是燕飞,依他的作风,会把天师的头颅割下来示众,如此我们将像弥勒教般不战而溃,可是他并没有这么做。”   卢循现出崇敬的神色,道:“天师肯定是飞升道化了。”   徐道覆道:“由于确有渔民目睹翁州西滩的大坑穴,所以我们说出来的就不是空口白话,而是有事实支持。此事至关紧要,就说天师大功告成,水解去了。”   卢循道:“没有一年半载,翁州的坑穴痕迹亦不会被潮水洗去,此事我们必须搞得大一点,以振奋军心。我会亲领一批信徒,到翁州坑穴旁举行祝贺天师水解成道的隆重仪式,你则筹划全力反扑北府兵的计划。”   徐道覆欣然道:“师兄的喜讯来得及时,我刚收到消息,刘裕已返广陵去,现在北府远征军的主持者是朱序,比起刘裕,他差远了。”   卢循道:“如此我们分头行事,绝不能灭了天师的威名。”   ※※※   燕飞躺在床上,脑袋仍在运转,想着刘裕的事。   终于,他开始有点相信来自卓狂生“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这两句谶语。一切是否注定了的呢?如非隐龙曾大闹建康,刘裕虽然确实以姬别特制的超级火箭把她射沉,效应不会如此彰显;天地心三佩的合一,也是注定于该夜与一箭沉隐龙同时发生,开启仙门。他燕飞、孙恩和尼惠晖都是有“仙缘”的人。两件事的发生并非偶然的,而是受到某种凡人不能明白的缘力的牵引。   只有他明白,刘裕现在拥有的东西,是在没可能的情况下得到的。刘裕一直在失败的边缘挣扎打滚,直至任青媞提出“交易”,胜利的契机方出现在刘裕的一方。   燕飞一意赶回南方助刘裕对付魔门,正因晓得魔门在长时期的部署下,一旦发动,势会令桓玄尽占上风。但任青媞的策略,却可从内部动摇魔门的部署,把本一面倒的形势扭转过来。   对任青媞他一直没有恨意,说真的反要多谢她的所作所为,若非与她因缘际会,他绝不会服下丹劫,致有今天。   一阵睡意袭来,模糊间,他似听到呼唤他的声音。   燕飞睁开眼来,卧室睡状全消失了,他正置身于嫩绿湿润的草原上,便像儿时的情景,金色的雨正绵绵密密的从天而降,天地充满奇异的色光。   他清楚明白正从梦中“醒”过来,这是个清醒的梦,他晓得自己正在梦境中,却不会梦醒。   “燕飞!”   燕飞心神一颤,差点守不住梦境。竟然是纪千千在呼唤他,呼唤在梦境里的他。   燕飞梦中的心灵开始延伸,景物不住的变化,下一刻他发觉坐在一块巨岩上,前方百丈许处是一道从上方冲奔而下急泻数十丈的大瀑布,形成了一个水潭,清澈的水腾奔而来,在坐处巨岩的两旁流过,天地尽是“隆隆”的瀑潮声,水流撞上岩石,激起晶莹的水花。   他感到与纪千千的心灵结合在一起,就在那一刻,他知道今回与以往任何一回的心灵感应并不相同,纪千千是在梦中召唤他。   景象又变,出乎他意料外,更令他欣喜如狂的是,他倏地发觉正和纪千千并肩坐在边荒白云山区天穴之旁,共赏奇景。   天地一片苍茫,似是艳阳照耀的白天,又似是明月高挂的晚夜。   但一切都不重要了,最重要是纪千千在他身边,她是如此的真实,如斯的美艳不可方物。   两人四目交投。   纪千千“嘤咛”一声,伏入他怀里,用尽所有气力把他抱紧,感觉是如此真实,如此有血有肉,令燕飞生出想哭的冲动。   燕飞一双手爱怜地抚摸她,还吻上她香唇,黑夜和白昼同旋共舞,爱情的烈焰熊熊燃烧着,一切又变成纯粹的感觉,分不清楚是梦境还是现实。   纪千千搂着他脖子,坐到他的腿上去,香吻像雨点般落在他脸上,满足地叹息道:“燕郎啊燕郎,千千成功哩!我们又在一起了。”   燕飞爱抚着她香背,叹息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纪千千欣然道:“千千是受到上次梦中见你的经验启发,想出这个办法来,幸好燕郎亦在梦中,令我们能在梦中相见,共醉梦乡。今夜临上床前,千千下定决心要在梦里召唤燕郎,遂只让这个念头陪人家入寝。千千自小便迷醉于梦里的动人天地,但却没想过梦境竟可变成这个样子,已这么真实,有点像出窍化为梦躯来与燕郎相会。噢!这就是天穴吗?为何并不稳定的呢?千千明白哩!我现在看到的,是燕郎记忆和印象里的天穴。”   燕飞忍不住又吻她丰润的红唇,一股无可比拟的满足感觉,从身上每一个毛孔渗涌出来。   纪千千反应热烈,肆无忌惮地向他展示令他销魂蚀骨的媚态娇姿,似要把自己挤进他的身体里,融和起来。   四周的景象开始模糊,被黑暗逐渐吞噬,但纪千千仍是有血有肉,挥散着诡异神秘的彩芒。   燕飞知道她的心灵力量正在减退,全赖自己的能量,在支撑她的梦体。   问道:“慕容垂有甚么动静呢?”   纪千千也意识到灵能转弱,道:“这正是千千召唤燕郎的原因,慕容垂该是胸有成竹,有把握打赢这场仗,燕郎千万要小心。唉!千千多么希望能与燕郎在梦中共赴巫山,那会是名副其实的绮梦。”   燕飞用力抱她,叹息道:“我要在清醒的现实里与千千合体交欢,梦中总有点变幻难测的虚无感觉。”   纪千千道:“孙恩的事情解决了吗?”   燕飞扼要的叙述了如何成全孙恩的经过,然后道:“我已掌握到破空而去的窍诀,时间到了,我便和千千、玉晴穿越仙门,去探索洞天福地的秘密。”   纪千千雀跃道:“千千正期盼着那一刻的来临,当我们活厌了之后,便离开这里。照千千看,燕郎亦是喜欢玉晴姐的,对吗?不如我们两个同时嫁给你,效娥皇女英,共事一夫。千千不会妒忌的,自晓得人间世或许只是幻象,千千一切都看开了,感到很多心魔都是不必要的。”   燕飞一呆道:“我真的从没有想过要娶玉晴,只感到她是我的红颜知己,千千在说笑吗?”   天旋地转,肉体再不存在,只剩下心灵结合后,两情缱绻的醉人感受。   纪千千在他心灵内失望的叹息一声,表达了对刚才动人梦境恋恋不舍的心意,轻柔地道:“千千是认真的,此刻说出来的是心底里想说的话。千千对爱情的看法已起了变化,爱情是没有保留的,那是人世间最珍贵的事。只要燕郎快乐,千千便开心。明白吗?呆子!安玉晴如果不是爱上燕郎,是绝不会和你携手到任何地方去的,明白吗?”   燕飞正要答话,纪千千已离开他的心灵,传回来是一声“燕郎珍重”。   燕飞睁开眼睛,目光所见是卧室的梁柱,但感觉上仍像没有醒过来,只是从一个梦域转往另一个梦域。   纪千千的想法比他更大胆创新,竟给她想出元神梦会的神奇玩意,令燕飞的心情登时大为改善,如果梦境能持久一点,就更美好了。   最令他想不到的,是纪千千主动提出要成全他和安玉晴,而事实上他从没有认真去想这方面的事,只隐隐感到最终会朝这个方向发展。   安玉晴会怎么想呢?   纪千千说得对,他更明白纪千千的想法,当你晓得眼前的人间世,只是生命旅途短暂的栈道,你便不会像以前般执着。只希望能好好享受这段充满爱恨和悲欢离合的旅程,勿要错过美好的事物,全心全意的去欣赏和品尝、经历这种人的经验。   生命从来没试过这般美妙。   纪千千对慕容垂的判断该接近事实,慕容垂当有打赢这场仗的把握。   一直以来,慕容垂均以擅用奇兵名慑天下,今次他有甚么出奇制胜的策略呢?最令人意外的,当然是在时间和路线上,出其不意地攻拓跋珪之不备。   如此荒人根本无从援手,当得到消息时,拓跋珪早被慕容垂的奇兵以雷霆万钧之势打垮,他们的“救美行动”亦完蛋大吉。   他必须警告荒人,再由荒人知会拓跋珪,看如何配合。   他想到向雨田。   若光靠向雨田一个人的力量当然有限,但他却是个超卓的探子,兼之聪明狡猾,如果有他帮忙,肯定可识破慕容垂的计策。   想到这里,差点立即起床去找刘裕或屠奉三商量,着他们立即派人到边荒集传话。当然他不会真的这么做,待至天明的耐性他还是有的。   心湖不由自主的又浮现安玉晴的玉容和她那双神秘如星夜的美眸。向她提出世俗男女之间的要求,她会如何反应?这种话说出口后便收不回来,会彻底改变他们之间微妙动人的关系,这样究竟是破坏还是更使其趋向完美?   他真的没有肯定的答案。   他和安玉晴之间一直被一堵无形的墙分隔着,谁都不敢逾越。纪千千寥寥几句话,这堵墙便崩塌下来,他们之间再没有障碍。   想到这里,他下了决心,一切任其自然而然的发展,既不用着意,更不用着迹,便像仙缘临身,要推也推不掉。 第十章 帝皇视野   刘裕、屠奉三和燕飞三人在偏厅共进早膳。起始时刘裕似乎有点尴尬不想说话,但话闸子打开后,便一直滔滔不绝,可见刘裕与任青媞共渡春宵后,心情极爽。   燕飞心中欣慰,他是唯一目睹刘裕为王淡真痛不欲生的人,所以只要刘裕可在这方面得到“补偿”,不论陪他的是淑女还是妖女,他都为刘裕高兴。   当刘裕向屠奉三说及丹毒的计谋,燕飞点头道:“任后确实没有胡诌,我曾见过安世清,他真的中了丹毒,且没法痊愈,幸好被我误打误撞的以真气帮他化解了。”   刘裕和屠奉三均是第一次听他提起安世清,连忙追问。   燕飞解释后,屠奉三道:“如果连丹王也没法解丹毒,那天下间除了我们的小飞外,将无人可解,任后此计妙绝。”   刘裕道:“青媞会陪奉三一起潜入建康,在路途上,她会详细说出整个计划,她还会为奉三易容改装。据她说即使桓玄见到奉三,也认不出是谁,而她所施的物料,可保持十天的时间,风吹雨打亦不会剥落。”   屠奉三双目射出兴奋神色,道:“任后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幸好她现在为我们办事。”   刘裕现出深有同感的神情,转向燕飞道:“建康现在妖气冲天,我想请燕兄你和奉三一道到建康去,照应奉三。”   屠奉三皱眉道:“刘帅的安全才是最重要。”   刘裕笑道:“孙恩既去,小飞又不会对付我,有甚么人是我应付不来的?如果北府兵的统帅须小飞力保才留得住小命,我这个北府兵统领也不用当了。”   燕飞笑着点头道:“我们的确不用担心刘兄的安全,何况谁晓得我不在刘兄身边呢?”   刘裕大喜道:“得燕兄亲身出马,今次的行动将大添胜算。”   燕飞道:“还有一件事,就是我需要一个人,为我去传达一个重要的口信给拓跋仪。”   屠奉三和刘裕愕然互望,均感燕飞行事难测。他们最近一直在一起,而燕飞却似忽然得到某一重要情报,必须知会边荒集。   屠奉三道:“完全没有问题,我手下有个外号‘神行将’的人,名字叫马风,最擅潜踪匿迹之术,对边荒又了如指掌,由他去办最为稳妥,我便着他来见你。”   说罢唤来手下,传召马风。   燕飞道:“我想先行一步到建康去,和支遁打个招呼,问他有关建康的最新情况。”   刘裕隐隐猜到他不愿和任青媞同行,只好答应。   ※※※   燕飞、屠奉三和任青媞先后离开,刘裕也不闲着,召来何无忌、魏泳之、檀凭之等一众大将,商量刘牢之自尽后的部署。   正忙得昏天黑地时,宋悲风抵达京口,刘裕在内堂见他。   宋悲风忧心忡忡的把心中的怀疑,向刘裕倾诉,然后道:“桓玄虽仍未登上帝位,但已与皇帝没有甚么分别,最怕是他要纳孙小姐为后,那谢家也很难反对。咦!小裕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你想到甚么呢?”   刘裕心中正翻起仇恨的滔天巨浪。不!无论谢钟秀对他如何,他也绝不容桓玄染指谢钟秀,那是他不能容忍的事。刘裕硬把波荡的情绪压下去,道:“孙小姐必须立即离开建康。”   宋悲风摇头叹道:“太迟了!现在整个建康都在桓玄的严密监察下,乌衣巷内任何的举动都瞒不过桓玄。但最令人头痛的是谢混那小子,桓玄不但给了他一个肥缺,还亲自见他,说尽好话,令这小子以为自己时来运到。”   刘裕冷静了点,微一沉吟,道:“桓玄此计极毒,他是想利用谢混来诋毁我,破坏我在建康高门心中的形象,令他们更肯定如果我当权,将会摧毁他们。”   宋悲风苦笑道:“不用桓玄唆使,谢混也会这么做。他不去怪老爹,却把父兄的死亡全怪在我们身上,真不明白谢家怎会出了这种是非不分的人。”   刘裕道:“谢家现在是内忧外患,单凭大小姐并不足以对抗桓玄,此事真教人头痛。”   宋悲风凄然道:“我最怕孙小姐步淡真小姐的后尘,我明白孙小姐,她表面看似天真不懂事,其实对事物有深到的看法,且外柔内刚,性子很烈。”   刘裕像被一个尖锥子直刺入心脏去,道:“有一个直接简单的方法,可以解决这件事。”   宋悲风生出希望,连忙问道:“甚么办法?”   刘裕道:“就是请燕飞出手,把孙小姐送往京口来,那就算桓玄出动千军万马,也没法拦着一意突围的燕飞。”   宋悲风呆了起来。   刘裕皱眉道:“这不是最好的方法吗?宋大哥认为有问题吗?”   宋悲风道:“这确实是万无一失的办法,即使有魔门高手拦截,亦阻挡不了小飞。问题是我们不得不顾及这么做的后果。”   刘裕欲语无言。   宋悲风叹道:“桓玄凶残成性,若眼看着到了嘴边的肥肉被我们抢走,一怒之下,说不定会失去理性,向谢家施辣手。尽管他因投鼠忌器,一时间不敢下手,可是若当他守不住建康,离开前也必尽杀谢家的人,以泄心头之恨。”   刘裕颓然道:“那么这是行不通哩!”   宋悲风沉重地道:“孙小姐更不是自私的人,纵然她心中渴望离开建康,也会以大局为重。孙小姐就是这的一个人,不会因个人的喜恶幸福而置家族于不理。”   刘裕心中剧颤。   对!   谢钟秀正是这样的一个人,为何自己以前没有想过?她之所以泄漏他和淡真私奔的事,便是以大局为重?否则以她和淡真的交情,怎会出卖淡真?   想到这里,刘裕心中灼热起来,那次她拒绝自己,会否是基于同样的道理?她因明白自己绝不可以和他相好,致伤透了他刘裕的心。建康高门士庶之防的保守作风是根深柢固的,如果刘裕犯禁,将是不可原谅的行为,其后果的严重可彻底摧毁刘裕。   旋又生出自怜之意,人家小姐不爱你就是不爱你,也不想想当时自己的身份地位。   宋悲风苦笑道:“我真的无法可想,才来找你,并非不知你现在根本没有闲暇去理会这种事。”   刘裕抛开恼人的情绪,断然摇头道:“这绝不是一椿闲事,我和你同样关切,这事不能不管。桓玄既不肯放过王淡真,更不会放过谢钟秀。看桓玄这个人,绝不能以常人视之,故也不可以常理去测度。据奉三所说,他是被桓温宠坏,只要是他想得到的事物,在未得到之前,他永不会罢休。”   宋悲风心急如焚地道:“可是我们有甚么办法呢?”   刘裕道:“我们已有了反攻桓玄的整个计划,就是要从建康内部去颠覆桓玄,动摇他的治权。燕飞和奉三已到了建康去,有他们在,该可以应付任何紧急的情况。”   宋悲风道:“假如桓玄召孙小姐入宫,我们有甚么方法应付?”   刘裕沉吟道:“桓玄或许是个狂人,又或是一头嗜血的豺狼,但却不是疯子,他明白小不忍则乱大谋,一天未登上皇位,他一天不敢冒开罪建康高门之险。所以如你所说的情况真的发生,可由大小姐亲自拒绝桓玄的狂妄要求。随便找个借口吧!就说孙小姐须为亲叔守孝,不便见外人如何?”   宋悲风点头道:“这不失为应付桓玄的办法。”   又道:“你还记得王元德、辛扈兴和童厚之三人吗?”   刘裕答道:“当然记得,他们都是建康的帮会龙头,当日在建康,宋大哥曾安排我与他们秘密见面,但只是止于大家互相了解一下对方,没有甚么实质的结果。”   宋悲风道:“现在时势不同了,小裕你已成了桓玄之外最有实力的人,是唯一有资格挑战桓玄的人,他们当会对你刮目相看。”   刘裕不解道:“他们为何这么看得起我呢?现在论整体实力,我和桓玄实在还有一段很大的距离。”   宋悲风道:“你掌握不到重心所在哩!他们希望你胜出,不但因相信你是与火石同时降世的真命天子,更因为你与他们同样是布衣庶人。这是世族和寒门一场永不会停下来的斗争,而世族高门一直占尽上风,直至现在的桓玄,而他们渴望桓玄是最后一个掌权的世族。你明白吗?”   刘裕苦涩地道:“可是为了击倒桓玄,我必须争取建康高门的支持,尤其是乌衣巷内的世族。而我若要统治南方,也要倚赖他们。”   宋悲风正容道:“我们每一个人都明白这情况,亦不是要求你铲除分隔高门与寒族的界线,只希望你能继续安公的镇之以静的治国方针,让人人都有安乐的日子过。”   刘裕听得发起呆来。   一直以来,推动着他的力量,全来自为淡真洗雪耻恨的决心,其它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虽有触及,甚或自己亲口道出来,但都没有仇恨之火的烧心蚀骨。扭转了与天师军之战的局势后,手刃桓玄的心头大愿更像燎原之火,占据着他的心神。当然他的心虽火热,但理性却是冷如冰雪,让他冷静明智地去作出每一个令他可争取到最后胜利的决定。   宋悲风这番无意中说出来的话,令他生出无比震撼的惊怵感觉,仿如暮鼓晨钟,令他如梦初醒,猝不及防下扩阔了他狭窄的视野,使他再不被区限在某单一的意念中。   对!   现在他刘裕努力的方向,实关系到南方民众的切身利益,关乎到长期被高门剥削压逼的庶族的未来福祉。   自淝水之战后,政局不稳导致战火连天,各大势力为了争权,置民众的苦乐不顾。当权者如司马道子动辄加税,又巧立名目强征壮丁入伍,弄到生产荒废,民不聊生。   孙恩则挑拨侨迁世族和本土豪族的仇恨,利用人民对朝政的不满,打着宗教的幌子,叛乱作反。   桓玄本性狼子野心,为遂私利,封锁建康上游,无视下游民众缺乏粮资的苦难,只为圆他的帝皇梦。   现在司马氏皇朝已成昨日黄花,天师军亦再难言勇,只剩下进占建康的桓玄在扬威耀武,其带来的祸害更将远过于司马氏皇朝。特别是桓玄勾结魔门,一旦让魔门得势主事,首先遭殃的势必是推崇孔孟之学的儒生,接着便是一直与魔门势不两立的佛、道两门。其后果实不堪想象。   现在力挽狂澜的责任,已落在他刘裕肩头上,他的成败,直接与南方高门庶族有最切身的关系。如果他失败,汉族不但无望统一中原,还会陷进沉沦黑暗、万劫不复的悲惨境地。   刘裕出了一身冷汗。   在这一刻,他才真正掌握到自己的位置。   复仇雪耻当然重要,但比之南方群众的福祉,熟轻熟重,他心中自是清楚分明。最重要的是令南方回复安公在世时的繁荣兴盛,人人有安乐的好日子过,在稳定和清明的政治下,逐渐改革社会上种种不公平的情况。如此方不负安公和玄帅的厚望。   宋悲风讶道:“小裕你在想甚么?为何神色这般古怪的?”   刘裕深吸一口气,大有焕然一新的感觉,因为对自己现在的处境,对未来的憧憬,均有了全新的视野。   这有点像佛家所描述的顿悟,他实在难以形容。   刘裕道:“我们说到哪里?”   宋悲风疑惑的看着他,道:“我提到王元德、辛扈兴和童厚之三个在建康有影响力的人,他们的心都是倾向我们这一方。”   刘裕点头道:“对!他们都是有心人。但我们可以完全信任他们吗?”   宋悲风道:“对他们来说,桓玄只是另一个董卓,董卓于东汉末年带兵进京,最后在京师杀个鸡犬不留。他们最崇敬的人是安公,这样说小裕该比较明白他们。”   刘裕道:“你今回到建康去,有联络他们吗?”   宋悲风道:“见过几次了!他们对你都是推崇备至,并表明只要你反攻建康,他们会聚众起事来呼应你。”   刘裕的心活跃起来,沉吟片刻道:“若他们愿意配合,可以起很大的作用。”   宋悲风道:“有甚么地方可用得着他们,刘帅请吩咐下来,他们定会尽力为刘帅办事。”   刘裕苦笑道:“你也来唤我作甚刘帅?还是叫小裕亲切点。”   宋悲风道:“你可知你自己刚才的神态,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使我感到‘小裕’的称谓再不配合你的身份。”   刘裕一时乏言对应。   宋悲风道:“请刘帅指点。”   刘裕沉吟半晌,道:“在反攻桓玄前,我们必须从内部动摇建康的军心,打击桓玄的声誉。”   宋悲风精神大振道:“是否要着他们散播谣言?”   刘裕摇头道:“虽然我和桓玄势如水火,但我仍不屑以凭空捏造的谣言去诬蔑诋毁他,我要他们把有根据的事实广传开去,就是桓玄弒兄和勾结魔门两方面的事。当人心稳定时,这类传言能起的作用并不大,可是在人心惶惶的时刻,传言便有无比的威力。”   宋悲风皱眉道:“可是现在建康非常平静,看不到惊慌的情况。”   刘裕淡淡道:“当桓玄露出狐狸的尾巴,兼之我们对付李淑庄的行动成功,建康将再难保持平静。此事必须秘密进行,不但要防桓玄,更要防魔门的势力。只要想想李淑庄是魔门的人,便知风险有多高。”   宋悲风欣然道:“刘帅放心!他们都是老江湖,既明白情况,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刘裕道:“聂天还也是老江湖,但也阴沟里翻了船,最怕身边的人是魔门的奸细,那便非常危险。”   宋悲风愕然道:“我倒没想过。”   刘裕道:“散播消息必须时机适当,方能收最大的效果,这方面可和奉三配合,看建康的情况决定。”   又道:“孙小姐的事我们绝不可坐视,却要随机应变。有燕飞在建康,凭他超卓的才智,定可解决难题。”   宋悲风点头应是。   刘裕叹道:“我多么希望能亲自到建康去,暗中与桓玄狠斗一场,只可惜我再不能像以前般自由自在了。”   说这番话时,刘裕心中浮现谢钟秀的娇容,对她再没有丝毫恨意,只有无尽的怜爱。 第十一章 残酷本质   小诗嗔道:“小姐是故意让我的,明明可吃掉诗诗一条大龙,却让人家逃出生天。”   纪千千和小诗正在下棋,这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外面雪花飘飘。   纪千千笑道:“我们又不是对仗沙场,何用寸土必争呢?你让让我,我让让你,大家开开心心的。”   小诗道:“可是棋奕的乐趣,正在于较量高下,这盘小姐让我四子,我仍奈何不了小姐。想当年小姐和安公棋逢敌手,杀得难分难解,才精采哩!”   纪千千想起谢安,双目射出孺慕缅怀的神色,道:“那确是教人怀念的好日子!”又悠然神往地道:“一边和干爹下棋,一边听他对天下苍生的抱负,感觉真的动人。”   小诗怕她因思念谢安而伤情,岔开道:“小姐今天心情很好呢。”   纪千千心忖我的心情当然好,昨夜才梦会爱郎,只嫌春梦苦短,亲热的时间太急促了。微笑道:“得知我的诗诗情归何处,心有所属,小姐当然开心。”   小诗大窘道:“人家哪是心有所属呢?全是小姐硬派人家的。”   闹得没个开交时,风娘来了,坐到一旁来,目光投往棋局,道:“小诗姐今天的成绩不错啊!”   纪千千看风娘一眼,见她神色凝重,忍不住问道:“大娘今天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风娘没有直接答她,道:“皇上着老身来向小姐赔罪,他今天有事,不能陪小姐到郊野驰骋。”   纪千千耸肩道:“没有关系!”   风娘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纪千千讶道:“大娘想说甚?”   风娘沉吟片晌,道:“小姐心中最好有点准备,短期内我们会有远行。”   纪千千心中一颤,想到即将来临的大战,可是现今正值深冬,天气寒冷,处处积雪,慕容垂难道要军队在冰天雪地攻打平城,那绝对是不智之举。   小诗知机的找个借口,入房去了。   纪千千问道:“天气这么冷,到哪里去?”   风娘黯然道:“或许是回都城中山去吧!一切由皇上作最后决定。”   纪千千轻轻道:“大娘有甚么心事呢?”   风娘呆了半晌,垂首叹道:“这件事真的不知如何了局?”   纪千千试探道:“大娘是指我吗?”   风娘木无表情轻描淡写地道:“我在担心皇上。小姐你明白吗?我好歹都是慕容鲜卑族的人,不能不为我的族人着想,更要为皇上着想。如他有甚么不测,慕容鲜卑族的命运将会非常凄惨。小姐认识拓跋珪吗?他绝对是心狠手辣的人,参合陂一役,活埋了我族数万战士,是多么的残忍不仁。所以现在慕容鲜卑族的人,万众一心,团结起来,因为每个人都意会到,这场仗是绝不能输的,输了慕容鲜卑族将会变成这暴君的奴隶。”   如果风娘以激动的语气说出这番话,纪千千的感受会没有这般震撼和深刻。可是风娘神态反常的平静,透露出对战争沉痛的悲伤和无奈,带着种看破世情的心灰意冷和麻木,似已失去激动的能力,反令纪千千更深切地从残酷的现实体会到战争不是你死就是我亡的本质。   她虽从燕飞处知悉参合陂之役燕军几全军覆没,只剩下慕容宝和十多个将领亲卫突围逃生,却从没有想过燕军的数万降兵竟被拓跋珪生葬。   拓跋珪怎可能下这个可怕的决定,把数万降兵埋掉,这该是任何正常的人心理上没法承担的事。燕郎为何不阻止他呢?   不过她也想到,拓跋珪残忍的手段是奏效的,这一招狠狠打击了慕容垂,使燕人生出恐慌,动摇了燕军的信心。   纪千千说不出话来。   风娘淡淡道:“小姐没有话说吗?”   纪千千苦涩地道:“战争从来都是无情和残酷的,我可以想象如让你们当时攻入盛乐,亦会杀个鸡犬不留,谁都不愿做亡国之奴,一天中土仍是四分五裂,这样的情况会持续下去。”   风娘点头道:“慕容鲜卑和拓跋鲜卑结下解不开的血仇,要直至一方完全屈服,战争方会了结。皇上很看得起拓跋珪,一直在笼络他,但此子的野心太大了,不肯向皇上称臣,以致事情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   风娘还是首次和纪千千谈及外面发生的事,显然是她心中充满忧虑和惶恐,忍不住宣泄出心中的愤怨和无奈。   风娘又道:“拓跋鲜卑族最出色的两个人,就是拓跋珪和燕飞,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是非常可怕的组合。唉!皇上一世英明,想下到亦会犯下错误,令燕飞因小姐你而成为皇上的死敌,也使荒人变成敌人。”   这是风娘第一次清楚透露不同意慕容垂强掳纪千千主婢的事,换过平时纪千千会心中感激,但纪千千已因知道参合陂的惨事,情绪跌至谷底,再不能有特别的感觉。   风娘轻轻道:“皇上对小姐的爱是没有保留的,难道小姐没有一丁点感动吗?”   纪千千凄然道:“这是何苦呢?千千已心有所属,永远不会改变。”   风娘颓然无语。   好半晌后,风娘苦笑道:“是老身不好,不该告诉小姐这些事,影响小姐的平静。”   纪千千叹道:“大娘早该让我知道的。大娘为何今天有这么大的感触?”   风娘垂下头去,好一会才道:“刚才皇上离开前,老身向他说留得住小姐的人,亦留不下小姐的心,何不放过小姐,专心于国家大事,却给他断然拒绝。唉!都怪老身多嘴,但老身偏忍不住。”   纪千千呆看着她。   风娘轻拍她肩头,径自离去。   ※※※   桓玄的血在沸腾着,他的梦想终于成真了。   在亲兵簇拥下,桓玄驰出宫城的大门,踏上宽广的御道。目的地是秦淮河畔的淮月楼,“清谈女皇”李淑庄设宴款待他,并会亲自侍酒。   有资格与会者,都是建康高门举足轻重的人物,由李淑庄穿针引线,安排他们这次私下的会面。这会是一个重新分配利益和权力的重要政治宴会。   建康城已在他绝对的控制下,附近城池亦被他派兵逐一接收占据,只遇到毫无威胁力的零星反抗。   现在对桓玄来说,最要紧安定建康高门大族的心,去除登基的障碍,以免重蹈其父桓温的覆辙,硬被谢安和王坦之以延兵之计阻挠,致功亏一篑。   桓玄心情兴奋的另一个原因,是即可见到李淑庄,她是否如传言般的动人,今晚便可清楚。   桓玄道:“到淮月楼前,我想先到乌衣巷去。”   策马追在他后侧的谯奉先闻言暗吃一惊,道:“淑庄和贵宾正恭候相国大人的大驾。”   桓玄微笑道:“便让他们稍候片刻,不会耽搁很久的。”   谯奉先忍不住的问道:“相国大人为何忽然要到乌衣巷呢?”   桓玄欣然道:“我要到谢琰的灵位前上香致祭,并邀谢混公子一起到淮月楼参加晚宴,没有谢安的后人参宴,今晚的宴会将大大失色。”   谯奉先心中暗骂,知道桓玄醉翁之意不在酒,但偏又拿他没法,只好闭口不言。   桓玄不知想到甚么,哈哈一笑,挥鞭催马,随从们连忙加速,拥着桓玄放蹄御道,朝朱雀门旁的乌衣巷入口扬尘而去。   ※※※   刘裕在何无忌等七、八名北府兵将领陪伴下,策骑巡视,沿城墙走了一匝。   能守而后能攻,京口正大幅加强城防,特别在码头区一带,广置石垒箭楼,以应付桓玄从水路来的突袭。   广陵已落入桓玄手上,由桓弘率兵进驻,不过广陵向为北府兵的根据地,没有一年半载,桓玄休想可真正的控制广陵,而刘裕是绝不会让桓玄有这样的机会。   到达码头区时,正为工事忙碌的兵员纷纷对刘裕致敬喝彩。   刘裕和诸将甩蹬下马,慰问士兵。   此时数骑从城门驰出来,赫然是久违了的孔老大孔靖。   刘裕心中一阵激动,迎了上去。   带领孔靖来见刘裕的魏泳之大笑道:“孔老大今天才从盐城赶来哩!”   孔靖大笑声中,跃下马来,与赶至的刘裕拥个结实,周围的人齐声叫好。   孔靖离开少许,仍用力的抓着刘裕的肩头,叹道:“干得好!我们的小刘爷干得好,不但没有令我们失望,还使我们人人喜出望外。”   孔靖是这一带最有影响力的帮会大龙头,无人不识,登时惹起哄动,均知刘裕得到孔靖的支持。   刘裕搭着孔靖走到岸边,何无忌等晓得他们有事商量,没有跟随,还为他们挡着来趁热闹的人。   孔靖再叹道:“你从海盐出击的那一手实在非常漂亮,得到北府兵兄弟的一致赞赏,事前真的没有人想得到。”   刘裕谦虚地道:“全赖你老哥照拂有加,运马运粮运金,掏空你的家当真不好意思。”   孔靖笑道:“有甚么关系,我是做生意的人,这铺赔了,下一铺便赚回来,只要刘爷你步步高升,我孔靖当然跟着飞黄腾达,大家都有好日子过。”   接着正容道:“你找得我这么急,有甚么用得着我的地方?”   刘裕道:“现在我们最大的难题,就是缺粮,京口的粮仓,只余不足一个月的粮食。如果反攻建康,粮食将会更为吃紧。”   孔靖头痛地道:“建康下游的所有城池,均有同样的难题。我从沿海各县搜购回来的粮货,都运往海盐去。唉!现在有钱都买不到粮货,怎办好呢?”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办法是有的,却需要孔老大你帮忙。”   孔靖坦然道:“客气话不用说了,大家祸福与共,帮你等于帮我自己。只要我办得到的,定会为刘爷你办得妥妥贴贴。”   刘裕衷心地道:“无论将来我变成了甚么,我刘裕会永远当孔老大是兄弟。”   孔靖微笑道:“自第一眼我看到你,便知刘爷是这种人,否则玄帅怎会看中你?”   刘裕目光投往大江,五艘北府战船正逆流而上,进行侦察和巡逻的行动。道:“我们是缺粮,桓玄是粮多。如桓玄懂兵法,会如何对付我们呢?”   孔靖道:“这个我真的不在行,不如由你来告诉我吧!”   刘裕首次发觉孔靖是个很坦白的人,点头道:“桓玄最愚蠢的做法,是挥军来攻,如此则胜负难料。现在桓玄不论在兵员的数目上,至乎其它任何一方面,都占尽上风,没道理冒险来和我们硬拼,但当然也不能置我们不理,最佳的策略莫如重施故技,封锁漕运,让我们因缺粮而崩溃。”   孔靖同意道:“若我是桓玄,也会这样做。现在北府兵力量分散,有一半的人在另一条战线作战。桓玄现在坐拥天下有最强防御力的坚城,当然是以顺流对逆流,以逸待劳最为上算。经刘爷这般分析,我也认为桓玄会以封锁漕运的方法对付我们。”   刘裕道:“桓玄若要封锁京口的漕运,必须派重兵进驻广陵,还要调来战船,且不可拖延,宜快不宜迟,否则如让我们在他们部署未完成前,对广陵发动攻击,桓玄将损失惨重。”   孔靖点头道:“广陵是建康和京口间最重要的大城,如桓玄能守稳广陵,我们将动弹不得,直至箭尽粮绝。”   刘裕欣然道:“兵员的调动,是复杂庞大的军事行动,须各方面的配合。桓玄手下的将领,并不熟悉江东这区域的情况,更不察民情,兼且如此劳师而来,反变成我们是以逸待劳,情况倒转了过来。有点像重演远征军攻打天师军的一战。”   孔靖讶道:“这么说,刘爷早预料到眼前的情况,所以故意弃广陵取京口,就是要布下引桓玄上钩的鱼饵。”   刘裕道:“当我决定到广陵挑战刘牢之的权力,便想到种种的可能性。”   孔靖现出心悦诚服的神色,道:“我来京口之前本忧心如焚,可是现在见到刘爷,听刘爷剖析敌我情况,虽仍未掌握到刘爷致胜的办法,但整个感觉不同了,忽然间充满了信心和斗志。”   又诚心地道:“究竟我可以在甚么地方出力?”   刘裕道:“我有把握把广陵夺回来,且是毫不费力,但时机最重要,否则攻夺广陵,只是徒添我们的负担。”   孔靖给引出兴趣来,问道:“何谓最适当的时机?”   刘裕道:“就是当荆州军把大批粮货物料送抵广陵的一刻,我们在广陵城内发动攻击,以雷霆万钧之势杀死桓弘,攻他一个猝不及防,如此荆州军肯定崩垮,我们便可把粮资据为已有了。”   孔靖是老江湖,一点便明,大喜道:“这件事可包在我身上,广陵是我的老家,目前我在广陵的手下尚有数百之众,只要我潜返广陵,便可配合刘爷行事。”   刘裕道:“最重要是弄清楚桓弘如何存放粮货,先夺粮货后动手,如被敌人撤退时烧掉粮仓,我们等于打了一场败仗。”   孔靖笑道:“明白!”   刘裕道:“我还要提醒老大你有关魔门的事,说不定你的手下里也有魔门的内奸。”   孔靖愕然道:“魔门?”   刘裕遂把魔门的事详细告诉他,又指出高素是魔门的奸细。   孔靖听罢欣然道:“这方面刘爷可以放心,我信靠的全是本地出生身世分明的人,没有可能被魔门渗透或收卖。我敢夸口说一句,有我在广陵主事,桓弘死了仍不知是怎样一回事。”   刘裕道:“刚才我见孔老大及时赶至,我已知胜券在握。”   孔靖笑道:“我刚才见到你,一路走过来,大有龙行虎步的威势,心中想到的是这个人铁定是老天爷拣选的真命天子,跟着他绝对错不到哪里去。”   刘裕大笑下搂着他肩头,道:“希望我不会令老大失望。”   孔靖微笑道:“我看人是不会看错的。” 第十二章 魔门圣君   当桓玄在淮月楼欣赏秦淮风月的时候,燕飞抵达建康。   即使没有刘裕的请求,他也会到建康来,与魔门来个短兵相接。从向雨田、鬼影的身上,可窥见魔门惊人的实力。正如向雨田说的,与魔门是没有甚么话可说的,只有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对杀一双,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刘裕的成败,直接影响到北方与慕容垂的决战。如果不是刘裕雄才大略,想出北返广陵从刘牢之手中夺兵权的大胆之计,牵制着桓玄,肯定桓玄的战船队刻下正开赴寿阳,以切断边荒集连接南方的生命线。接踵而来的,将会是针对边荒集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假设刘裕仍在海盐与天师军相持不下,失去边荒集的支援,建康、广陵、京口等重镇又全落入桓玄手上,刘裕肯定完蛋,那时荒人自顾不暇,还如何配合拓跋珪应付慕容垂。   想想燕飞也要暗抹一把冷汗,胜败只是一线之隔。   他到建康来还有另一个目的,就是保护支遁。   对魔门来说,支遁是建康第一个必须除去的人。支遁虽不懂武功,但佛法精深,在建康德高望重,是南方佛门的代表人物,对建康高门有庞大的影响力,更是深悉魔门底细的人。这样对魔门有威胁力的人,魔门是不会容他活下去的。   但魔门绝不敢贸然杀死支遁,会待至站稳阵脚才动手,而佛门也会派出护法高手,保护支遁。   建康形势之复杂,是不明内情的人难以想像的。   燕飞从燕雀湖的方向进入建康城区,全身黑色夜行劲装,把头脸蒙着,只露出眼、耳、口和鼻,展开身法,逢屋过屋,朝归善寺掠去。   建康表面看来仍是灯火灿烂,昌盛繁荣,如果不晓得建康近日翻天覆地的变化,谁都想不到司马氏的天下已被桓氏取代。   入目的情况,使燕飞尤感从内部动摇桓玄的管治的重要性。任刘裕如何纵横无敌于沙场,如斗力而不斗智,刘裕即使尽起全军攻打建康,亦只有惨败的份儿。   建康不但有防御力强的宫城,还有石头城、冶城、越城、东府城、丹阳郡城等附城,其中只石头城一城,便足可令攻打建康的军队吃不完兜着走。   蓦地燕飞心生警兆,忙伏身檐顶,别头朝宫城的方向瞧去。   在灯火不及的高处,一道人影现身离他超过三百丈的瓦顶处,正蹿房越脊的朝归善寺疾掠。   燕飞从对方体型认出来人是个女子,且体态均匀曼妙,如果蒙头布罩下藏着是一张美丽的脸孔,肯定是有倾城之姿的美女。   他敢肯定此女是魔门妖女,而且是魔门中出类拔萃之辈,她身法的飘闪难测颇有鬼影的味儿,却绝不是李淑庄。   她会是谁呢?   难道是谯嫩玉?   又会这么巧的,燕飞思索间,女子在前方掠过,投往归善寺方向的暗黑去,燕飞再不犹豫,紧跟在她身后去了。   ※※※   纪千千坐在床旁的几椅处,情绪低落。   她清楚除了燕飞外,再没有灵丹妙药能医治她的心病。   活埋数万人的可怕景象浮现在她脑海。拓跋珪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又或是拓跋珪本身是嗜血的人?   只恨昨夜梦会燕飞,损耗了她的心力,令她没法在短期内再召唤燕飞。   她提醒自己刻下正陷身于一场有关两个敌对族群存亡的生死决战里,为了争取最后的胜利,任何一方部会不择手段,尽显战争丑恶的本质。   燕郎为何不阻止拓跋珪仿这种泯绝人性的恶行?这个方是横亘在她心中的疑问。   她必须坚持下去,必须坚强起来。   忽然间,她感到被难以解除的怀疑占据心神,怀疑逐渐转变为沮丧,仿似世上再没有任何事具有令人追求和奋斗的意义,包括她和小诗的自由在内。   同一个时间,她晓得自己正陷入修行上另一低谷,如果她不能克服,拓跋珪极可能要惨吃败仗,轮到慕容垂把拓跋族的战士生葬,因为慕容垂显然又再大耍他的奇兵手段,自己绝不可放弃。   这两个矛盾的想法磨蚀着她的心,把她推往更低落的心情去。   一阵天旋地转,在失去意识前,她隐约听到小诗焦急的呼唤。   ※※※   燕飞逾墙而入,避过两个隐藏的哨岗,来到大宅中园处。   这所占地数亩的大宅与归善寺比邻,当神秘女子直入此宅时,燕飞还以为她经由此宅潜赴归善寺,但当发觉大宅有多处暗哨,便知事情大不简单。   换过别的高手,纵然轻功与燕飞所差不远,亦无法在敌人不知不觉下进入宅院的范围,因为对方的暗哨分布得非常巧妙,藏于楼房高处,严密处连小鸟飞来,也难瞒过他们的眼睛。   但在燕飞神奇的灵应下,却可掌握对方注意力的破绽和空隙,以鬼魅般的快捷身法,穿越在仿如视网间的漏隙,轻易过关。   燕飞功众双耳,立即接收到大宅内的诸般声响,认清目标,朝最接近归善寺的西院掠去,当然是小心翼翼,不让敌人察觉他的闯入。   声音愈趋清晰,是男女对话的声音。   燕飞心中暗喜,想不到有此意外收获,且得来毫不费力。身处之地当是魔门的秘密巢穴,位于归善寺之邻,既教人想不到,更含有在近处监视支遁之意。   燕飞最后在西院小园内的一处树丛隐藏起来,离他三丈许处是一幢两层的楼房,中间隔着一个小鱼池,说话声从楼房下层传出来。   对方已蓄意收敛声浪,但仍没法瞒过燕飞异乎一般高手的灵耳。   一个女子的声音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心中叫好,屋内两人的对话,该是刚进入正题。   苍老的男声应道:“恐怕是静斋的人来了!”   女子失声道:“这是不可能的,自汉亡以来,不论静斋和禅院,都偃旗息鼓,明哲保身,罕有派人出山。怎会于此时此刻,却忽然出现在归善寺内?”   燕飞听得一头雾水,因从未听过静斋和禅院两个门派,只猜到两派不但是魔门的死对头,且是魔门忌惮的派系。   苍老的声音道:“玉姑娘的反应合理,起始时我也认为不是静斋的人,是当对方连伤我方五个高手,我才怀疑起来。出手的年轻尼姑手下极有分寸,被她击伤的都是经脉受创,短期内难再出手,却没有性命之虞,此正为静斋不杀生的作风。”   燕飞心忖,这老者称该是谯嫩玉的女子作玉姑娘,语气恭敬,显然谯嫩玉在魔门内的地位,要比老者为高。   谯嫩玉道:“此女尼外貌如何?”   老者道:“由于人家于黑暗中动手,那女尼的身手又迅疾如雷电,没有人看得真切。一天不除去此尼,我们休想动支遁半根毫毛。若此女已臻‘剑心通明’的境界,任何偷袭刺杀的行动,均要先过她那一关。”   燕飞放下大半心事,他正为如何保护支遁而头痛,有别人代劳,当然最理想。   谯嫩玉道:“如对方真的来自静斋,恐怕要谯公出手,方有制胜的把握。”   老者道:“玉姑娘认为应该这样做吗?”   谯嫩玉苦恼地道:“我不知道。唉!今回真是枝节横生,忽然杀出个静斋的女尼来。最糟糕是我们根本摸不清对方的实力,不知对方是否还另有潜伏的高手。”   老者道:“我们原先的计划,是要令支遁死得不明不白,令包括桓玄在内的所有人找不到我们的把柄、如果把事情闹大了,对我们只有害无利。”   又道:“玉姑娘可否在桓玄处想办法,我不信桓玄不想除去支遁。”   谯嫩玉同复平静,淡淡道:“支遁不但是谢安的方外至交,且佛法精微,备受建康高门的推崇和尊敬。可以这么说,支遁代表的正是建康高门盛世的美好岁月,建康精神的象征,强横如司马道子,明知支遁支持刘裕,见到支遁仍要执礼甚恭,不敢有半句微言。现在桓玄阵脚未稳,若敢公然处决支遁,会惹起建康高门的强烈不满,桓玄岂敢冒这个险呢?支遁的问题,必须由我们解决。”   老者道:“我们是否该暂缓对付支遁的行动?”   谯嫩玉道:“我立即回宫去与谯公商议,由他决定。现在你们必须立即撤退,放弃这个地方,不要留下让敌人可追查我们的任何线索。清楚吗?”   老者道:“明白!一切依玉小姐的吩咐行事。”   燕飞正要先一步离开,到隔邻看看那来自静斋的女尼究竟是何方神圣,并对她作出警告,但听到谯嫩玉叹了一口气,似乎尚有下文,忙留在原处窃听。   老者道:“玉姑娘为何忧心忡忡的样子,支遁并不能左右大局的发展,待我们达到目的,不要说支遁,静斋和禅院也将没有立足之地。”   当他说到静斋和禅院,说话间流露出深刻的仇恨。   谯嫩玉道:“我不是在想支遁的问题,现在支遁能保住老命已非常难得,在目前的形势下,他根本难起任何作用。但我却担心静斋的人能于此关键时刻,向支遁提供保护,似像看穿了我们全盘计划的样子,才教人忧虑。”   燕飞心中暗赞,谯嫩王确非一般女流之辈,看事情通透明白、又想到或许是支遁向静斋求援,因晓得自己危在旦夕。   老者道:“对!此事内中大有玄机,我们切不可掉以轻心。”   谯嫩玉道:“现在我们看似占尽上风,事实上危机处处,一个不小心,便会功败垂成、张师叔把情况如实禀上圣君,让他拿主意。”   燕飞听得心中大懔,谯嫩玉口中的圣君,肯定不是谯纵,因为如是后者,谯嫩玉自已告诉他便成,不用别人通传。   为何向雨田从没有提过这个人呢?   听谯嫩玉说的话和对这叫“圣君”者的尊敬语调,便知魔门的整个夺取政权的行动,大有可能产自他的脑袋。   如果能杀死此人,会是对魔门最严重的打击。   张师叔道:“一切遵从玉姑娘的吩咐。”   燕飞拿定主意,即使张师叔到天脚底去向那圣君打报告,他誓要跟到天脚底去。   谯嫩玉沉声道:“小心被人跟踪,建康表面看来一片宁静,其实是危机四伏。”   张师叔信心十足地道:“跟踪我也没用,我只会以本门的特别手法,知会圣君。”   燕飞心中好笑,两人这番对答,似是针对他而说的,事实针对的是来自静斋的年轻尼姑。不过他也知道正如张师叔说的,跟踪他只会是浪费时间,立即放弃此一想法。   屋内沉默下来。   好半晌后,谯嫩玉道:“现今最令人忧心的两个人,一是刘裕;一是桓玄,你说多么令人头痛?”   张师叔讶道:“我明白刘裕现在是最能对我们有威胁的人,但为何桓玄会成为我们的难题呢?”   谯嫩玉愤然道:“桓玄这家伙稍得志便忘形,又不肯听人说话,不把刘裕放在眼内,认为刘裕难以成事,只是急于称帝,过当皇帝的瘾儿。哼!若不是我们别无选择,我真想趁他色迷心窍时一掌了结他。”   张师叔笑道:“凭玉姑娘的手段,迷得桓玄神魂颠倒?哪怕桓玄不对玉姑娘言听计从。”   谯嫩玉道:“桓玄不会信任别人,我也不例外,我还要尽量避免和他谈论政事,以免惹起他的疑心。唉!我很辛苦哩!”   张师叔道:“没有付出,怎会有收获?将来如我圣门德被天下,玉姑娘应记首功。”   谯嫩玉平静地道:“我怎有资格居首功,要论功当推谯公和夫人,何时轮得到我?”   接着道:“对刘裕此人,我们绝不可以小觑,他能于最关键的时刻,秘密返回广陵,发动兵变,破坏了我们对付北府兵的周详计划。现在更守稳京口,又有燕飞这种可怕的高手护驾,今我们没法进行刺杀,余下只有和他在沙场上见真章一个途径,便可知此人兵法如神,雄才大略。如果没有我们大力撑持,桓玄肯定斗不过他。”   张师叔道:“玉姑娘是否太悲观呢?现在我们占尽上风优势,刘裕不论在经济、政治和军事上亦比我们差,如此报上圣君,怕会令圣君掌握不到确切的情况。”   谯嫩玉道:“刚才的一番话不是我说的,而是谯公亲口说的。”   张师叔连忙闭嘴。   谯嫩玉道:“谯公还说,若依现在的情况顺利的发展下去,刘裕一方必败无疑。不过刘裕和燕飞都不是肯坐以待毙的弱者,事实证明了刘裕能精确的掌握时局,否则他岂能于最适当的时机夺得海盐的控制权,又于最关键的时刻,潜返广陵?”   张师叔道:“刘裕还可以做甚么呢?”   谯嫩玉坦然道:“我不知道。”   张师叔为之愕然。   谯嫩玉续下去道:“正因我们看不通刘裕的手段,所以这么担心。所以才必须禀上圣君,请他想办法。”   张师叔道:“圣君必有应付的办法。”   谯嫩玉道:“在我往江陵前,圣君曾向我指出,我们最危险的一段时间,就是助桓玄攻占建康后,未完全站稳阵脚的时刻。因为我们已由暗转明,如果不小心,将会成为敌人攻击的明显目标。他特别担心夫人,因为她关系到我们的成败。”   张师叔欣然道:“夫人神功盖世,自保方面该全无问题,只要小心一点,足可应付敌人任何阴谋诡计。桓玄的事请玉姑娘不要过虑,在夫人的媚术和施药双管齐下,肯定桓玄会被她玩弄于股掌之上,乖乖的和我们合作。”   谯嫩玉道:“一切要看夫人的手段了,我对桓玄的影响力正不住减弱。”   听到这里,燕飞知道再偷听不到重要的事,遂悄悄离开。 第十三章 神秘女尼   乌衣巷。谢家。   谢道韫登上二楼,谢钟秀正神情木然的坐在一角,两眼无力的朝她瞧过去,接着一双秀眸红起来,显露出心中的愤慨,却忍着不哭出来。   谢道韫完全明白谢钟秀的感受,而她亦感同身受。   谢钟秀以违反她内心真正情绪的平静语调道:“那奸贼走了吗?”   谢道韫还是首次听到谢钟秀这样骂一个人,可见谢钟秀如何痛恨桓玄。   谢道韫在她身旁坐下,道:“走了!”   谢钟秀两唇轻颤,欲语还休。   谢道韫柔声道:“秀秀是不是想问桓玄为何要到我们谢家来呢?”   谢钟秀双目射出深刻的仇恨,道:“这奸贼害死淡真仍不够,还要害死我。”   谢道媪剧震道:“秀秀!”   谢钟秀以使人心寒的平淡语调道:“我宁死也不愿让桓玄得逞的。”   谢道韫心神抖震,色变道:“秀秀千万要振作起来,不要有寻死的念头。只要姑姑有一口气在,绝不让桓玄称心遂意。”   谢钟秀凄然道:“现在这奸贼权倾建康,我们如何能和他对抗?唉!小混虽然看似精灵,却像他爹般胡涂,那奸贼对他稍施颜色,便受宠若惊,以为鸿鹄将至,与那奸贼赴宴前还特意到我这里来,送上那奸贼的礼物,给我连人带礼轰了出去。爹为甚么这么快离开秀秀呢?剩下秀秀孤零零一个人。”   谢道韫心酸地道:“秀秀不要说这种话。我们谢家仍有希望,这个希望还是经由你爹缔造出来的。”   谢钟秀一呆道:“希望?”   谢道韫点头道:“是可能实现的希望;还记得刘裕吗?”   谢钟秀娇躯剧颤,朝她望去。   谢道韫沉声道:“刘裕于大破天师军后,秘密回到广陵上,发动了不流血的兵变,从刘牢之手上把兵权夺去。现在刘裕占领京口,正紧鼓密锣,准备反击桓玄。”   谢钟秀露出有点不能置信的表情,双目却回复了点神采,道:“竟有此事?”   谢道韫慌忙道:“此事千真万确,乌衣巷无人不知此事。”   谢钟秀担心地道:“刘裕斗得过那奸贼吗?”   谢道媪道:“秀秀就算对刘裕没有信心,也该对你爹有信心,你爹从来没有看错人。”   谢钟秀的俏脸亮起来,喃喃道:“刘裕!”   谢道韫道:“刘裕和桓玄的决战,已如箭在弦上。刘裕要赢此一仗,收复建康,必须速战速决,以免桓玄有站稳阵脚的机会。刘裕如能打垮桓玄,我们的苦难便过去了。”   谢钟秀不知想起甚么,黯然垂首。   谢道韫心痛地道:“秀秀啊!你和刘裕之间究竟发生过甚么事呢?”   谢钟秀答非所问的凄然道:“没有用的,我和他之间再没有可能了。”   谢道韫一呆唤道:“秀秀!”   谢钟秀现出心力交瘁的疲倦神色,道:“我为我们谢家子弟的不争气痛心。唉!我累哩!想早点休息。”   谢道韫扶她站起来,道:“秀秀你要坚强起来,千万不要放弃。”   谢钟秀沮丧地道:“刘裕斗不过桓玄又如何?斗得过他又如何?”   说罢星眸闭上,身子摇摇欲坠。   谢道韫吃力的扶着她,大惊道:“来人!”   两个小婢从楼下奔上来,助她扶着谢钟秀。   谢钟秀又张开美目,眼神涣散,好一会后方意识到发生了甚么事。   谢道韫见她清醒过来,吩咐其中一婢立即去请大夫来,然后和另一婢搀扶她返闺房,让她躺在卧榻上,又为她盖好被子。   谢钟秀从被内探出纤手,握着她的手,道:“姑姑不要担心秀秀,我很快便没事哩!姑姑也要保重身体,姑姑清减了很多呢!”   谢道韫轻轻道:“秀秀有没有话要和刘裕说?姑姑可请宋大叔为你传话。”   谢钟秀在棉被内的身体抖动了一下,双目现出炽热的神色,旋又被凄苦无奈的眼神代替,苦涩地道:“再没有甚么话好说的了。”   谢道韫肃容道:“秀秀有没有想过,刘裕今仗若胜,再不会重蹈你爹的覆辙,受制于不思进取的司马氏皇朝,以致坐失统一天下的良机。”   谢钟秀疑惑地道:“姑姑是指──”   谢道韫俯身耳语道:“我是说,刘裕如攻入建康,将再非屈居人下之人,秀秀明白吗?”   谢钟秀“啊”的一声叫出来,显是从未想过刘裕可能是未来新朝之主。   谢道韫道:“秀秀仍要瞒着我吗?你不把发生的事说出来,姑姑如何为你拿主意作决定呢?”   谢钟秀双目泪如泉涌,摇头道:“没有用的,我伤他太深了,他不会原谅我,只会恨我。”   谢道韫讶道:“秀秀私下见过刘裕吗?”   谢钟秀泣不成声道:“我私下见过他两次,最后一次拒绝了他,我还记得他当时的神情,唉!我做了甚么事呢?”   谢道韫虽仍未弄清楚确切的情况,但已猜得个大概,怕她过于激动,不敢迫问。边为她拭泪边道:“好孩子!一切都过去了,当刘裕踏足建康,会带来全新的气象、全新的时代,我们亦有个新的开始。放心吧!姑姑会为你作出安排,让你能和喜欢的人在一起。高门大族的婚姻害苦了我们谢家的女儿,姑姑绝不会让秀秀走我们的路。”   谢钟秀闭上美目,很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倦极下睡着了。   谢道韫的热泪终忍不住夺眶而出。   在刘裕击败桓玄前,将是谢家最风雨飘摇的艰难岁月,自己能够挺下去吗?   想到这里,她的心剧痛起来,牵动着她的五脏六腑。自丈夫和儿子惨死会稽后,她的心痛症便不时发作,每次都比上一次剧烈,令她晓得余日无多。可是她怎都要撑下去,直至谢钟秀有好的归宿。   那时她再没有心事了。   ※※※   燕飞踏足归善寺的墙头,腾身而起,再几个起落,立足于归善寺大雄宝殿的瓦顶上,整个寺院的形势,尽入他眼底。   他是蓄意暴露行藏,以测试神秘女尼的应变能力。   寒风呼呼,建康大部分地区已黑灯瞎火,惟独是秦淮河一带仍是灯火辉煌,显出建康的改朝换代,对秦淮风月没有丝毫影响。   不论谁来当皇帝,建康高门醉生梦死的生活方式,亦会继续下去。桓玄如是,刘裕也不例外。   燕飞心生感触。   比对起北方诸胡的刻苦耐劳,勇武成风,南人实非北人的对手。淝水之败,问题并不出在战士身上,而是出在苻坚身上。   苻坚无疑是有为的霸主,可惜遇上的对手却是百年难得一遇的风流将相──谢安和谢玄。   如果换上拓跋珪又如何?   想到这里,燕飞终于生出感应。   燕飞也不由打心底佩服来自静斋的年轻尼姑,他肯定就算她武功比不上孙恩,也是非常接近孙恩级数的高手,竟可避过他无所不至的感应网。   来人落在后方瓦坡边缘处。   燕飞缓缓转身,接着瞪大眼睛地看着眼前宝相庄严、清丽脱俗的美丽女尼,失声叫道:“是你!”   (卷四十终) 卷四十一 第一章 看破世情   年轻女尼背负长剑,低宣佛号,双手合十道:“燕施主终于来了!”   燕飞的脑袋顿然变成一片空白,头皮发麻,不能置信地盯着对方。   年轻女尼玉容平静,光洁的秃头不见戒疤,却特别强调了她俏脸的轮廓及她那双曾令燕飞梦萦魂牵的眸神。   西北风一阵阵吹来,刮得她袍服飘扬,但神态却是庄严肃穆,仿似已割断了与人世一切的牵连和关系。   燕飞虎躯剧震,失声道:“玉晴──”   竟然是安玉晴。   燕飞艰难地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安玉晴澄明清澈又深不见底的眸神凝视着他,花容恬静无波,合十道:“小尼看破世情,已出家为尼,现名思去,燕施主勿要提小尼以前的俗号。”   燕飞的一颗心直沉下去。   不久前他才因纪千千的宽容,对安玉晴生出憧憬和遐想,忽然间安玉晴却出家为尼,眼前的情景,便像虚空在他眼前破碎般震撼,如若五雷轰顶。   一时间他完全不明白发生了甚么事,整个人虚虚荡荡,脸上血色尽褪。   安玉晴见到他神色的转变,娇躯微颤,垂下螓首,似是没想过燕飞有如此急剧的反应。道:“罪过!罪过!”   燕飞控制不住自己般道:“玉晴!就算看破世情,也不用出家。”   安玉晴现出苦恼的神色,道:“是我不好!这个玩笑开得太大了。”   就在燕飞胡涂起来时,两朵红晕出现在安玉晴两边玉颊上,且逐渐扩大,波及整个耳根,至乎她光滑如镜的秃头。   燕飞一呆道:“开玩笑?”   安玉晴似害羞得要找个深洞藏起来,粉脸被红霞彻底征服,苦恼地道:“玉晴只因见燕兄驾到,心中欢喜,忍不住和你闹着玩儿,想不到你──唉!你还不明白吗?”   燕飞冲口而出道:“可是你的头发──”   安玉晴低声道:“随我来!”   一会儿后,两人在安玉晴上次借住的那个静室相对坐着,归善寺一片夜深人静的气氛,在静室没有灯火的暗黑里,窗外传来北风的呼啸声,静室仿似变成了宇宙的核心。   安玉晴闭上美目,神色逐渐平静下来。   她不出声,燕飞也不敢说话,因感应到她正全力行气运功。   安玉晴体内真气澎湃,元神却愈是收敛,似融入了辽阔无边的大地去,充盈着生发之机。   然后令燕飞更料想不到的事,在他眼睁睁下发生了,安玉晴原本光洁嫩滑的光头,渐转颜色,一根一根的秀发,奇迹般从千万计的毛孔钻出来,诡异离奇至极点。燕飞从未想过世间可有此奇景,亦无法明白安玉晴如何办得到。   当安玉晴头上乌黑闪亮的秀发,再次披垂在她两边香肩的一刻,安玉晴张开美眸,一眨不眨地瞧着燕飞,柔声道:“这就是至阴无极,燕兄满意吗?”   燕飞呆头鹅般死命看着她,在看过她“落发为尼”,三千烦恼丝尽去的素装形象后,眼前她黑发白肌的模样,分外予他无比震撼的冲击感觉,尤感到眼前的“她”的珍贵和不容错失。   安玉晴不知想到甚么,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赧然道:“我真的没想过你的反应会这么激烈,像给人判了极刑的样子。燕兄还看不破吗?出家和还俗又有甚么分别呢?”   燕飞逐渐明白过来,但仍未完全掌握到情况,苦笑道:“我的道行太浅了,给玉晴一试便露出底细。出家和还俗当然大不相同,出家要守清规戒律,还俗则甚么都不用理会,对吗?”   安玉晴娇嗔道:“燕飞!”   燕飞先略皱眉头,捕捉到安玉晴往他瞅来露出嗔怪神色的一眼,摊手道:“先告诉我是怎么一回事,好安我的心。”   安玉晴现出罕有害羞不依的神情,苦恼地道:“当晚于广陵别后,我本想依你的话返山静修,可是总放心不下支遁大师,遂顺道到建康来探访大师,方知建康已成险境。尤令我担心的是魔门的威胁,他们控制建康后,第一个要杀的人肯定是他老人家。桓玄方面我反不担心,因为给个天他作胆也不敢于此时势冒犯大师。但凭我一个人的力量怎对抗得了实力庞大的魔门呢?于是我想到唯一的办法,就是令对方误以为我是来自慈航静斋的人。只有当他们深信不疑静斋的人正保护大师,才能使他们心生忌惮,不敢胡来。事情就是这样。”   燕飞生出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觉,又不自觉的皱了皱眉头,问道:“慈航静斋究竟是何门派,竟有可震慑魔门的力量?”   安玉晴定神看着他,讶道:“这是燕兄第二次皱眉了,但该与你说的话没有直接关系。”   燕飞现出凝重的神色,道:“我真的不觉自己有皱眉头,给你提醒,我的心中有点不舒服的感觉,但却不明白原因。”   安玉晴沉吟道:“原因或许来自你神通广大的元神,向你的识神传递某个信息,令你的识神生出反应。”   又解释道:“所谓识神,就是一般日常的你和我,平时所思所感,一切判断分析、喜怒哀乐,都是由识神来主事。”   燕飞闻言露出震骇的神色,闭上眼睛,好一会后睁开眼来,担心地道:“糟糕!千千极可能出事了。”   安玉晴问道:“你有甚么感应?”   燕飞答道:“正因我没有任何感应,所以我觉得她出事了,当我进入元神的境界,我强烈地想念千千,可知事情应与千千有关系。”   安玉晴道:“燕兄平时可感应到她吗?”   燕飞道:“我不但可感应到她,还可以和她进行不受距离阻隔的心的对话,只恨不久前我刚和她进行了破天荒第一回的梦乡相会,令她损耗了大量灵能,短期内将没法再作心的对话。唉!怎么办好呢?”   安玉晴柔声道:“为何燕兄不主动去寻她呢?看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燕飞苦笑道:“若我有此本领,刚才早去了。”   安玉晴道:“便让我施仙法来助你一臂之力如何?”   燕飞愕然道:“仙法?”   安玉晴欣然道:“凡与仙门有关的福份,就是仙缘;能破空而去的功法,便为仙法。自我初步练成至阴无极后,我发觉自己在感应和隐藏两方面的能力大幅地增加。假设我和你携手合作,不论千千姐的心灵如何微弱,你也有办法找到她,在不用她损耗心力下与她建立心灵的传感。事不宜迟,我们立即进行吧!”   燕飞接着她伸过来的一双纤手,柔软而温润,接着一股无法形容的感觉蔓延往他全身经脉,那并不是真气的输送,而是一种心与心的结合。   下一刻他已和安玉晴那似如大地般无限充满生机,和成长力量的心神结合为一。倏忽间,天地咏舞旋转。   他们的肉身、静室和温柔的晚夜都消失了,只剩下心灵的大地,而他并不是孤独的,安玉晴毫无保留地和他一起动身,探索心灵的秘境。   燕飞感到元神强大起来,有点类似死后阳神离体的自由感觉,似是无所不能,却只有一个目的,就是寻找纪千千。   安玉晴的灵能像澎湃的海潮,一阵一阵的冲击他心灵的堤岸,每一涨潮,他都感到自己强大了一点。   心灵的感应如蜘蛛网般往四面八方延伸,越过茫茫的大地,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他终于感应到纪千千。   ※※※   高彦步入舱厅,只见卓狂生和姚猛两人在密斟,似在商议甚么要紧的事。   正说得眉飞色舞的卓狂生见高彦来到,笑道:“高小子你来得正好,我们正想去找你。”   高彦在桌子一边坐下,皱眉道:“这么晚哩!有甚么事不可留待明天说呢?”   姚猛笑道:“嫌晚?你在说笑吧!我们夜窝族有哪个不是昼伏夜出的夜鬼,白天有啥瘾子?夜晚人才够劲,想起东西来格外精神。”   卓狂生眯着眼打量他,道:“你不是刚从小白雁的香闺走出来吧?”   高彦嗤之以鼻道:“又来试探老子的私事,不要以为我被小白雁轰了出来,是老子我体谅她的心情,把我和她的洞房花烛夜延至宰掉桓玄之后,明白吗?”   卓狂生和姚猛对视大笑,高彦却像听不到似的,径自探手去拿桌上的酒瓶。   卓狂生抢先按着酒瓶,道:“先谈正事,然后你爱喝多少便多少。”   高彦无奈下把手收回去,不满道:“和你们两个有甚么正事可以谈的?”   姚猛凑近他少许道:“重夺巴陵算不算正经事呢?高少!”   高彦剧震道:“你在说笑吗?现在桓玄通过周绍和马军那两个奸贼,控制着巴陵,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也不用流亡到鄱阳来。”   卓狂生皱眉道:“你这个没胆子的家伙,只看你的窝囊样儿便令人心中有气,真想唤醒小白雁来看看,瞧她爱上的是个多没用的小子。”   姚猛笑道:“当然我们不会真的这样做,大家兄弟,为你着想是份内的事。出主意的虽然是我们,但领功的却是你。明白吗?你已初步取得小白雁的欢心,现在是要巩固她对你的欣赏和感激。而讨好她的唯一方法,就是狠狠打击桓玄,以泄她心中的凄苦。”   高彦怀疑地道:“可是你们两个智力有限,能想出甚么方法来呢?”   卓狂生没好气道:“我们纵然不像老刘和镇恶般精通兵法,幸好刚巧是三个臭皮匠,凑起来正好是个诸葛亮,明白吗?”   姚猛兴奋地道:“现在桓玄正攻打建康,抽空了荆州的军力,周绍和马军只得二十多艘战船,兵力不过二千,只要我们能谋定后动,你高少肯定可以提着周、马两人的头,去向小白雁领功,让她吊祭老聂和老郝的在天之灵,说不定当晚你便可以和小白雁洞房。”   卓狂生道:“巴陵如重入我们手上,我才不信桓玄不生出恐慌,然后进退两难,不知该回防江陵还是继续攻打建康。”   给两人你一句,他一句,说得高彦开始兴奋起来,点头道:“对!如果我能把巴陵夺到手中,扯桓玄那奸贼的后腿,肯定雅儿会很开心,说不定──噢!”   卓狂生接下去道:“说不定真的肯让老子我摸她的手儿,对吗?”   高彦光火道:“甚么摸手儿,嘴也亲过了,只剩下──嘿!”   卓狂生和姚猛听得捧腹大笑,倏又收止笑声,骇然往舱门处瞧去。   小白雁笑意盈盈的走进来,坐到面对高彦桌子的另一边去。   三人你眼望我眼,均晓得如被尹清雅听到他们刚才的对话,高彦肯定大难临头。   尹清雅却像个没事人似的,只是收起笑意,道:“你们在谈甚么?”   姚猛试探道:“这么晚了,清雅仍未睡吗?”   尹清雅白他一眼,没好气地道:“你们三个家伙这样大呼小叫,吵得人睡意都飞走了,还问人家为何这么晚仍未睡觉。”   卓狂生在桌子下暗踢高彦一脚,着他说话。高彦别的不行,胡诌却是他的拿手本领,干咳一声,道:“不要听我们像在大呼小叫,事实上这是我们一向的说话方式,我们说的可是正事。我们已拟好整个反攻桓玄的大计,保证他要吃不完兜着走。”   小白雁一双凤目亮了起来,问道:“甚么反攻大计?”   卓狂生拈须微笑道:“计划是由你的高小子的脑袋想出来的,连我和小猛听到后都佩服得五体投地,赞不绝口。我以前实在低估了他。”   听得毛管根根竖起的姚猛也违背良心地道:“不要看我们高少平时胡涂,其实是精明厉害的人,我们荒人以前多次与敌人周旋,都赖他想出奇谋妙计。”   高彦被恭维得飘飘然浑身舒泰之际,尹清雅却不置可否地道:“说来听听。”   卓狂生忙要代高彦说出来,却被尹清雅阻止,轻描淡写地道:“横竖是高小子想出来的,便由他来说。”接着忍不住“噗哧”笑出来道:“人家也想把巴陵抢回来嘛!”   高彦刚张开口,却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只从尹清雅晓得他们志在巴陵,三人都心知肚明她听到至少一大截他们的对话。   三人面面相觑,尹清雅不耐烦地道:“高小子快说,若是胡诌的,请你闭上尊口,勿要浪费本姑娘的睡觉时间。”   高彦暗抹了一把冷汗,晓得尹清雅听到自己向外公布曾亲过她的嘴儿的豪言壮语,幸好见她面无愠色,心里踏实了点。再干咳一声,求救目光投往卓狂生。   卓狂生两眼上翻,表示无能为力。   尹清雅皱眉朝高彦瞧去,一副随时大发娇嗔的姿态。   姚猛也暗自为高彦着急,事实上他和卓狂生只是想到有可乘之机,趁桓玄兵力集中往建康,觑隙夺取巴陵,至于如何实行,正要和高彦凑成一个诸葛亮来研究。   高彦吃力的思索,苦笑道:“要夺回巴陵!嘿!要夺回巴陵──他奶奶的,当然是里应外合,我──天呵!有哩!”   尹清雅忍着笑地道:“你不是早想好了吗?为何却像刚想到的样子。”   高彦兴奋得手舞足蹈,道:“几时想到都好,最要紧是我们攻陷巴陵后,再守稳巴陵,威胁桓玄的老家,逼他要应付两条战线的大战,那肯定早晚可割下桓玄的卵蛋来送酒。”   尹清雅掩耳道:“不准你再说脏话。”   高彦像变成另一个人,俯前向尹清雅道:“先放下你那双柔软的玉手。”   尹清雅乖乖的垂下双手,以奇怪的眼神看他,像刚认识他的模样。   高彦神气地道:“论兵法,我只识两句话,就是‘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卓狂生和姚猛交换个表示失望的眼色,前者叹道:“这就是你所谓的奇谋妙计,他奶奶的,我还──”   幸好姚猛知机的在桌底下暗踢他一脚,他才没有继续说下去。   高彦对卓狂生的冷嘲热讽丝毫不以为意,注意力全集中往尹清雅俏脸去,道:“为何知己知彼能百战不殆呢?皆因不但清楚自己的优点,更能完全掌握敌人的弱点。论实力,我们当然远及不上桓玄,不过桓玄的主力部队已到了建康去,如此我们和敌人实力上的对比便大幅拉近了。”   尹清雅苦恼地道:“可是现在巴陵已被敌人控制,要攻陷巴陵并不容易,如果敌人援军从江陵开来,那吃不完兜着走的人不是敌人,而是我们哩!”   又叹一口气道:“现在我们两湖帮士气消沉,恐难与敌人正面硬撼。”   卓狂生和姚猛根本没想过士气方面的问题,还以为巴陵帮众便如荒人般有顽强的斗志,听得小白雁这两句话,禁不住颓然若失。   高彦从容道:“雅儿说出了我们的弱点,若要我们只精于水战、从未试过攻城的兄弟去攻打巴陵,我们肯定吃大亏,说不定未到墙脚便走失了大半人。”   卓狂生等三人同时动容,意会到高彦确是成竹在胸,非是胡言乱语。   姚猛不解道:“不攻城又如何夺城呢?”   高彦探手去摸卓狂生颔下长须,笑道:“山人自有妙计。”   卓狂生往后缩开,不让高彦得逞,不耐烦地道:“还要卖关子,快从实招来。”   高彦靠往椅背,长吁一口气道:“坦白说,自仓皇撤离巴陵后,我们可说是乱成一团、溃不成军,全赖为我岳师傅复仇的意念与刘裕的金漆招牌把人心拉扯着。但在情报方面,在本人策划下仍做得非常出色,令我们对敌人的情况了如指掌。巴陵的敌军由周绍和废了一只手的马军指挥,兵力不足二千五百人,战船二十八艘。唯一可对他们施援的是留驻江陵由桓修统领的部队,兵力在五千人间,战船三十五艘。想想看,如果我们能击垮桓修往援巴陵的船队,情况会如何发展?”   尹清雅一震道:“巴陵的敌人不但会变得孤立无援,还要害怕我们乘胜追击,夺取江陵。”   卓狂生也精神大振道:“高小子果然没给我们赞错,江陵确是桓玄必救之地,不容有失。”   姚猛皱眉道:“问题在如何把江陵部队引出来呢?”   尹清雅星眸闪闪地道:“若是在江河上,我们肯定有机会。”   高彦得意地道:“奇谋妙计来哩!第一招叫佯攻巴陵,第二招叫笼里鸡作反,第三招是中途截击,第四招再来个围魏救赵,如此四招齐出下,包管敌人吃不完兜着走。”   尹清雅撒娇的媚笑道:“算你哩!”   高彦立时乐不可支,顾盼自豪。   姚猛一头雾水地道:“清雅明白他的招数了吗?”   尹清雅耸肩奇道:“有甚么难懂的,你竟不明白吗?”   卓狂生苦笑道:“我只明白了小半,烦高少把其余我不明白的地方解释清楚。”   尹清雅道:“高少说的甚么三招四招,简单来说只得一招,就是把留守江陵的桓修引出来,再在大江上突袭他的船队,只要能令桓修伤亡惨重,敌人将不得不撤军回防江陵,因为在形势比较下,敌人只好弃巴陵保江陵。”   卓狂生和姚猛拍案叫绝,并对高彦刮目相看。   有了目标,便有了动脑筋的方向,四人立即思如泉涌,你一句我一句的定下了收复巴陵的大计,忘了时间的流逝。   自聂天还和郝长亨遇害后,尹清雅首次告别了悲伤和愤怨,全情投入反攻桓玄的行动中。 第二章 心病心药   “燕郎!”   正忧心如焚的风娘和小诗闻声扑到床榻一旁去,只见昏睡榻上的纪千千脸上现出惊喜的表情。   风娘和小诗均心中骇然,小诗更是被吓得面无人色,因为病至胡言乱语绝对不是好事,看来纪千千今次昏倒的情况非常严重。   纪千千玉容又生变化,满脸凄怨,眼泪从闭上的双目汨汨流出来,令人为之心酸。   小诗扑上去抱着纪千千大恸,哭道:“小姐!你千万不可以出事呵!”   风娘后悔得差点想自尽。都是自己不好,为何要告诉纪千千拓跋珪活埋数万人的事呢?纪千千显然抵受不住。   纪千千双唇轻颤,似在说着呓语,却没有发出声音。   风娘半劝半强逼的把小诗拉得站起来,强自镇定地道:“不要担心,你小姐只是在作梦,情况该是转好。看!她的眼皮在抖动着,梦由心生,该是个好梦来的。”   小诗仍是不能自已,泣不成声,风娘怕她过度伤心,施展手法,不一会小诗哭得模模糊糊间,沉睡过去。风娘爱怜的把她抱起来,放到一角的榻子上去,又为她盖好被子。   再回到纪千千床边时,纪千千已没有流泪,容色平复下来,呼吸变得均匀,就像平时熟睡的模样。   风娘担心稍减,拂熄了房内的油灯,坐在床沿处,心中百感交集。   ※※※   纪千千在燕飞的怀里“醒转”过来,她没有像上回梦中相会般“见到”燕飞,那纯是一种感觉,但又是如此实在。   纪千千不敢相信的呼唤燕飞。   燕飞的声音在她心灵中响应道:“没事哩!不要哭了!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纪千千感到正被燕飞紧紧的拥抱着,炽热的爱恋感觉,令她回复了斗志和生机,燕飞的爱,像席卷大地的洪流般横过她心灵的天地,无需任何言语,便驱走了孤立无援和失落的扰人情绪,令她的心神回复澄明平静,再次生出已拥有了一切,别无他想的满足滋味。   “燕郎啊!拓跋珪是否在参合陂活埋了数万燕兵呢?”   燕飞在她深心处叹息道:“这就是战争的残酷,为了取得最后的胜利,小珪是不择手段的。因为怕我阻止,他故意支使我去追击敌人,令他可以在不受我阻挠下如此施为。千千你必须振作起来,不然我们携手离开这个残酷人间的计划,将会功亏一篑。杀戮还会继续下去,直至另一方完全屈服,这是谁都不能改变的事,包括拓跋珪、慕容垂和我燕飞在内。战争从来便是这一回事,现在再没有另一个选择。”   听到燕飞没有参与这可怕的行动,纪千千整个人轻松起来,展眼舒眉,天地倏地明亮起来,下一刻,她从燕飞怀抱里抬起头来,看到燕飞深情的眼睛。   纪千千惊喜地道:“这是不可能的,燕郎怎办得到的呢?”   燕飞的脸容在她的注视下逐渐清晰起来,四周却暗黑下去,那情景既真实又虚幻,秘异至极点。   燕飞轻柔地道:“今次全赖安姑娘大力帮忙,令我能突破以前的局限,越过万水千山来与千千相会。生命真的未试过这般美,千千感应到安姑娘吗?”   燕飞确是有感而发,任旁人怎么猜想,绝没有人可以猜得着,纪千千和安玉晴的初遇竟是在如此的情况下发生。三个心灵的接触,爱的感觉是如此无边无际和绵密,超越了世间任何男女的所谓“爱”。其纵深处亦是摸不着顶,碰不着底,爱的深处仍有无尽的爱。奇妙的感觉,在心灵的秘密天地里,泻出千川万河,激出漫空的火花。   纪千千惊喜的嚷道:“玉晴姐!是你吗?”   安玉晴的声音从远处传过来平静道:“千千姐!我们终于相遇了。纵然是初次相会,但我对千千的了解,已超越任何的了解,我们正分享着的,亦超越了我们所曾拥有过的一切。自懂事以来,我一直在追求某种东西,又或某一方面的事物、某种真相、又或某种最近似真相的真相。我害怕去知道,也渴想知道。但在这刻,我感到已找到我一直在追寻的东西。生命不是挺奇妙吗?”   到最后几句话,她的声音沉寂下去,微如回音。   纪千千叹道:“玉晴姐道出了我的心事,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其它的事我再不在乎。玉晴姐的话令我感动。”   燕飞晓得安玉晴已支撑得非常吃力,不想她过度损耗,道:“我们要走了,千千要保重,人世间的劫难,自有其前因后果,非是个人之力能够改变,我们只要问心无愧便成。千千须坚强起来,比以前更坚强,记住,我们很快就会在一起了。”   纪千千忙道:“风娘告诉我,短期内我们会离开荥阳,目的地可能是中山,但可能只是个幌子,燕郎勿掉以轻心。”   燕飞一句“明白了”,和她心灵的联系倏地中断。   ※※※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心中填满依依不舍的情意,但再没有丝毫孤独无助的感觉。   她自然而然的睁开双目,首先接触到的是风娘充满关怀的眼光,接着发觉返回了卧房的现实里,记起了自己仍是慕容垂的俘虏,身处荥阳城内慕容垂的行宫里。   前后两个截然不同的情景,其强烈的对比和分野,令她生出奇异的感觉。   黑夜是如此宁和静谧。   坐在床沿正目不转睛打量着她的风娘正为她把脉,双目闪过惊异的神色,道:“小姐不但完全复原,眼神还比平时明亮深邃。”   纪千千暗吃一惊,怕她看破端倪,忙岔开道:“发生了甚么事呢?”一边说话,一边坐将起来,风娘只好缩手。   风娘体贴地为她拉被子盖着娇躯,答道:“小姐昏倒了,太医来看过你,说小姐的脉象虚弱散乱,不过我看小姐已没事哩!真奇怪。”   不知如何,纪千千总感到风娘今天有异于平时,不单神态上远较平常亲近,更是满怀感触,难隐伤情。   纪千千目光投往一角的小诗,担心地道:“一定吓坏了诗诗哩!”   风娘柔声道:“当她醒来看到小姐身体安康,会以为作了个噩梦。”   接着深沉的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讶道:“为何大娘像满怀心事似的呢?”   风娘凝看了她好半晌,脸上现出伤感的神色,轻轻道:“那是旧事了,在二十多年前的同一个晚上,发生了一件事,改变了我的一生。我多么希望那一晚的事并没有发生,但我亦知道,假设事情重演一遍,我仍是会作出同样的选择,那或许是命中注定的。”   纪千千谅解地道:“那就是说大娘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   风娘露出纪千千是她知己的感动神情,点头道:“小姐看得很准,我并没有后悔,只是叹造化弄人,老天爷为何要这样对待我呢?”   纪千千隐隐感到风娘说的事与燕飞之父有关,问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沉默片刻,然后像提起与自己不相干的事般,淡淡道:“我爱上了敌人。”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了起来,一时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   风娘的容颜现出既伤感又沉醉的表情,显然脑际中正萦回着对往事的追忆,沉重地道:“回忆为何总是令人痛苦?是因为我们知道逝去了的岁月是追不回来的,而我们也永远无法回到过去,无法弥补因错误抉择而造成的痛苦。回想起当时的一刻,似乎某一力量正支配着我,使我完全无法为自己作主。这就是命运吗?”   纪千千当然没法予她一个肯定的答案。不由想起在建康秦淮楼雨枰台上初见燕飞时的情景,本来她对到边荒集去仍有点犹豫,可是见到燕飞后,仅有的少许犹豫都消失了,更感到若命运真的存在,燕飞便是她的未来。   风娘完全沉浸在记忆的洪流里,像看不到纪千千般幽幽自语道:“当时在王猛的率领下,包括皇上在内的大批高手全力追捕他,我也是其中之一。但没有人想过他如此强横,竟能屡次突破我们的天罗地网,脱身而去。那时我还不知道,已对他生出倾慕之意,他是如此智慧、大胆和坚毅,可以能人之所不能。”   纪千千忍不住问道:“他是谁呢?”   风娘似再次发觉纪千千的存在,目光往她投去,双目闪闪生辉,却没有答她的问题,自顾自的说下去道:“当时他已逃至边疆,如给他逃往大草原去,我们将永远寻不着他。唉!我并不明白为何王猛不惜一切也要杀死他,只知道要遵从上头的命令。在我们全力搜捕下,他再一次陷进我们的罗网内,但仍给他凭着盖世奇功,突围而逃,不过他也因伤上加伤,接近油尽灯枯的田地,我和两个王猛手下误碰误撞的截上了他。唉!”   纪千千好奇心大起,追问道:“接着发生了甚么事呢?”   风娘像着了魔般双目射出温柔的神色,轻轻道:“真想不到,我们合三人之力仍不是他的对手,我的两个伙伴先后命丧在他的手中,当我也被他击倒,自忖必死时,他却放过了我。唉!我从未见过有人像他般把生死置于度外,还和我开玩笑,说自知再没法逃走,又见我生得标致,宁让我割下他的头颅去领功。唉!如果他不是接着昏迷过去,我说不定真会杀他。可是我怎能对一个曾放过我,又全没有反抗之力的人下手呢?”   纪千千同情的看着她,想象到当时她心中的矛盾和痛苦。   风娘一脸沉醉地道:“于是我作出了这一生最大胆的决定、最不顾一切的决定,就是助他逃往塞外去,然后永远都不回来。”   纪千千只有听着,没法答话。她明白风娘当时的心情,那种不惜一切也要保着情郎性命的决心。   风娘道:“由于我清楚王猛的布置和部署,加上我的座骑是族内有名的神骥,虽带着一个人,仍在二天之后才被追上。”   纪千千骇然道:“我还以为大娘就这样带着他成功逃往塞外去,岂知仍被人截着,那怎么办呢?”   风娘望着她,眼神逐渐凝聚,从回忆中返回到现实来,沉声道:“截着我的是皇上,当时他只是王猛手下的一个大将,与王猛的关系亦不太好,因为王猛一直不信任他。”   纪千千开始有些儿明白慕容垂和风娘之间的关系,明白为何慕容垂肯信任风娘,但她肯定慕容垂不晓得墨夷明和燕飞的关系,否则绝不会把看守自己的重责,托付在风娘手上。   风娘像说着与自己再没有任何关系般的事?淡然自若地道:“皇上一个人追上来,只对我说了两句话,那就是‘如果墨夷兄肯立誓永不再踏足中土,我便放你们两人一条生路’。”   纪千千生出很大的感触,因为想到若慕容垂当年没有放过墨夷明,就不会有燕飞这个人。   风娘现出无限欷歔的神情,道:“纵使皇上是出于想打击王猛的私心,我仍是非常感激他。”   纪千千轻轻道:“于是,大娘遂带他去找燕郎的娘,因为大娘知道,若没有熟悉边疆情况的人帮助,你们绝无法脱出王猛的天罗地网,对吗?”   风娘露出警惕的神色,回复平静的淡淡道:“老身今天话太多了。小姐好好歇息,老身告退!”   纪千千看着风娘离去的背影,首次生出对命运的深刻体会,想到“造化弄人”四个字。   风娘、燕郎的娘和墨夷明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为何他们不可以快快乐乐地在一起,共渡美好的岁月?   纪千千很想知道。 第三章 危险交易   刘裕独坐大堂内,吃着亲卫为他弄的早点,思潮起伏。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昨夜他只睡了两个时辰。   当李淑庄中计身亡之时,建康城陷入惶恐惊怵之际,他会通过王弘和他的高门至交,向建康权贵发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刘裕若攻占建康,将会秉承谢安和谢玄的施政方针,继续“镇之以静”的国策。一切以稳定为重,所以他刘裕绝不是高门制度的破坏者,而是他们的保护者。   要下这个决定是不容易的,须经过激烈的内心斗争和挣扎。   可是他并没有别的选择。   他憎厌高门大族华而不实的作风,不喜欢他们服药清谈、醉生梦死、脱离现实的生活方式。他更不欣赏皇室那种与民隔绝,以榨取民脂民膏来维持极尽奢侈的宫廷生活,可是当他成为南方之主时,他将会成为他们的一分子,这个想法令他感到矛盾和失落。   但刘裕更明白,当他攀登至最高的位置,像现今的桓玄,只会有两个结局,一是保着那个位置,直至咽下最后的一口气;一是从那位置堕下来,摔个粉身碎骨。不会有第三条路走。   个人的生死荣辱,对刘裕来说或许并不重要,直至此刻仍未被他放在心上。可是他必须为身边和追随他的人着想,例如江文清、屠奉三、蒯恩、阴奇、宋悲风、魏泳之、孔靖,至乎从边荒集来与他共生死的每一个荒人兄弟、每一个为他卖命的北府兵。那绝非只是个人的事。他刘裕若完蛋,他们的收场也会非常悲惨。   进一步去想,假设江文清为他生下白白胖胖心爱的儿子,他刘裕有甚么不测,他的妻儿会首先遭殃。在激烈的权斗里,人性会彻底泯灭,只剩下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斗争。   桓玄正是处于这个位置上,而他作为唯一有资格挑战桓玄的人,他比任何时刻更能深切地体会到桓玄位高势危的处境,因为桓玄正是他未来的写照。   他愈来愈明白屠奉三的话──当你处于那个位置时,必须做那个位置该做的事。   所以为了追随他的人的整体利益,个人的得失再不是最重要,必要时须作出牺牲和让步。   身为布衣庶人,他对高门大族的作风是深恶痛绝的,但为了大局,他必须作出妥协。而一旦他向高门大族发出妥协的信息,他只有坚持承诺,否则将成背信弃义的人。   他唯一可以坚持的,是永远不被建康皇朝和高门的风气征服同化。在稳定政局后,他会倚仗智士如刘穆之等,推行缓慢而持恒的社会改革,能做多少便做多少,如此才不辜负万民对他的期望,他也可向玄帅作出交代。   这个想法令他的心舒服了点儿。   他想到谢钟秀,她便是淡真的另一个化身,拥有她,似能弥补了不能挽回的过去留下来的最大遗憾。   现在他兵权在握,再不是以前那个挣扎求存的小人物,只要击败桓玄,他将成为权倾南方的霸主,是否登上帝位,全看他自己的心意。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会拒绝他吗?   已对谢钟秀死去了的心,忽然又活跃起来,烈焰般火热。   她是在乎他的,否则不会投怀送抱,不会用那种可使人全身火烧般的眼神看他。   她那晚拒绝他,或许是另有原因。   他曾经恨她,但更清楚心中对她的爱,不是高门寒族的分隔所能阻止。当他成为九五之尊,社会阶层的分野对他再不起任何作用。   他该怎么办呢?   ※※※   “何无忌将军求见大帅!”   刘裕从起伏不定的思想潮里回醒过来,看着何无忌来到桌子另一边施礼坐下。   刘裕欣然道:“不是有甚么急事吧?”   何无忌双目现出悲痛的神色,道:“刘牢之统领的大葬定于今午举行,一切准备工夫已做好。”   刘裕点头道:“我会亲自主持。入土为安,无忌须化悲愤为力量。”   何无忌默然半晌,道:“我是代表众人来说话,希望刘帅你在葬礼上,自立为我北府兵的大统领,好名正言顺的领导我们,继承玄帅的遗志。”   刘裕本身倒未想过这方面的事,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亦知道不能令手下们失望。同意道:“就这么办吧!”   何无忌大喜而去。   看着何无忌的背影消失门外,刘裕的心神却飞到建康去,前路虽仍是举步维艰,但阻止他向桓玄作出最严酷报复的障碍已告消除,余下的就看他如何运用手中的力量,把桓玄连根拔起。   他再次强烈地思念着谢钟秀。   如得不到她,会是失去淡真后另一个不能弥补的憾事。   ※※※   建康。燕雀湖。   屠奉三藏身密林里,监察着湖边小亭的情况,不久前,他就是在此小亭内被任青媞说服,带她去见刘裕。   他等了近两个时辰,却没有丝毫不耐烦。   还乘机把任青媞传他的丹道之学在心里重温。幸好他不用强记二十四条单方,只须记牢其中之五,便可依计行事,应付李淑庄。   经任青媞为他妙手易容后,他的头发变得更乌黑闪亮,肌肤嫩滑如婴儿,一副服药有成的模样,他的耳朵变长了,鼻子高了一点,改变不算太大,可是当他照镜子时,竟差点认不出自己来,不得不对任青媞出神入化的易容术心生佩服。   太阳已到了西山之下,天地暗黑下来,寒风呼呼,远近不见人踪。   倏地一道人影出现在小亭之旁,来得毫无先兆,令屠奉三也不由暗吃一惊。李淑庄的武功,还在他估计之上。   李淑庄油然登阶步上小亭,似生出警觉的朝屠奉三藏身处瞧去,也让屠奉三看到她别具风情的花容。   屠奉三尚是首次见到她,心中暗赞,忖道难怪她能颠倒众生,确有非凡的魅力。他虽不好女色,却绝非对女人没有经验的人,一眼看去便知此女媚骨天生,是男人梦寐以求的极品。她一身黑色紧身劲装,尽显她成熟动人的线条体态,更衬得她肤白如雪,不怦然心动者肯定非是正常的男人。   屠奉三感到她是故意作此诱人打扮,目的在迷惑她以为是“色鬼”的关长春,这个想法令屠奉三大感刺激,生出玩火的感觉。   李淑庄从容道:“关兄大驾既在,何不立即现身相见呢?”   她的声音低沉而充满磁力,与她独特的风韵配合得天衣无缝,相得益彰。   屠奉三一阵怪笑,走出密林,一双眼睛贪婪地上下巡视她的娇躯,扮出一副色迷迷的神情,负手向她走过去,嘿嘿笑道:“清谈女皇果然名不虚传,确是人间极品,我关长春最擅观女之术,得我品评,夫人该足以自豪。”   说话间,已登上方亭,在不到半丈的距离肆无忌惮的饱餐秀色。   李淑庄双目闪过不屑的嘲弄神色,旋又以媚笑掩饰,横他一眼道:“关道兄果然是有道之士,神采不凡,没有令淑庄失望哩!可惜无酒,否则我们今晚在湖旁把酒谈心,必能尽兴。”   屠奉三心中佩服,对象却不是李淑庄,而是任青媞。任青媞为自己设计的外貌形相,正是炼丹得道,凭丹药治疾病、养精神、安魂魄、益气明目,延年益寿的超卓丹师。   要知李淑庄之所以能成为建康最大的五石散供货商,全赖她依从任遥处得到的十二条单方,炼制出遗害最少的五石散,登时把其它劣质的五石散比下去。   屠奉三现在的模样,比用千言万语对李淑庄更有说服力。   屠奉三傲然一笑,从怀囊里掏出一个瓷瓶,放在桌子中心处,微笑道:“丹砂之道,博大精深,本人凭一己之力,遍访天下名师,归纳后经反复验证,创出‘黄金三十六单方’,已尽五石散之道。五石者,指的是五石之精:丹砂,太阳荧惑之精;磁石,太阴辰星之精;曾青,少阳岁星之精;雄黄,后上镇星之精;硅石,少阴太白之精。此五星者,能令人长生不死。”   又笑道:“酒逢知己千杯少,但若真的饮过千杯,肯定会中酒精之毒,但若你服我瓶中的丹散,保证立获神效,飘飘如仙,有酒无酒,岂是问题,夫人敢否一试?”   李淑庄坐往石凳,目光落在小瓷瓶上,美目闪闪生辉,道:“瓶内盛的是否以另二十四条单方炼出来的五石散?”   屠奉三在她对面坐下,微笑道:“瓶内有五颗五灵丹,粒粒不同,来自不同的炼制方法和配方,各有灵效,是否与夫人懂得的丹散相同,夫人一试便知。”   李淑庄俏脸现出两朵红晕,令她更是充满诱人的神态,目光飘往屠奉三,秀眉轻蹙地道:“关道兄为何这么想淑庄立即服用呢?令淑庄不由怀疑瓶内装的或许是烈性春药,淑庄服食后会变得情思难禁,春心荡漾,抢着向道兄献身,任道兄为所欲为,岂非被道兄占了人家的大便宜吗?”   屠奉三暗叫厉害,即使自己是别有居心,一意来对付她,可是仍被她此时的诱人情态打动,欲念大作。李淑庄的高明处是她没有半分淫娃荡妇的意味,反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但说的话又极尽挑逗之能事,合起来便成高度的诱惑力。   屠奉三心忖,整个骗局全由任青媞一手策划,他只是个执行者,幸好如此,他便不用“随机应变”,让个人的情绪心态左右计划的推展。而李淑庄的色诱早在任青媞算计中,屠奉三亦清楚自己该如何应付。   事实上任青媞是通过他来和李淑庄斗法,因为任青媞不单要争取刘裕的爱宠,还要取李淑庄而代之。   屠奉三原本色迷迷的神态一扫而空,双目神光闪闪,淡然自若地道:“夫人放心!我关长春行走江湖三十多年,早明白人心险恶,故一向公私分明。今次关某收到任后的传书,晓得夫人肯不惜代价,取得其余二十四条秘方,经反复思量后,方下决定到建康来见夫人。故今次我来不是求色,而是求财。所以夫人不必担心瓶内的是春药而非灵丹,关某有财后,美女还不是任我予取予求,何用冒大险打夫人的主意?”   李淑庄露出对他刮目相看的神色,完全意料不到这个任青媞口中的色鬼,可以如此见色不迷,皱眉道:“难得道兄快人快语,淑庄亦不说废话,道兄尽管开出条件来,只要淑庄能办得到,都会尽力满足道兄。”   又赧然垂首道:“纵然道兄提出的条件中,包括淑庄的身体,淑庄也会认真考虑。看得出道兄是个懂情趣的人嘛!”   屠奉三眼前如出现了一幅成熟美女动春情的图画,却没有丝毫淫亵的意味,小亭内的空气似是灼热了起来,令他心中某种渴望油然而生。少年时代在情路上的惨痛经历,令屠奉三害怕爱情,害怕受伤,所以日后纵使有无数美女投怀送抱,他仍要克制自己的情感,唯一例外的是纪千千。可是在这一刻,他却被李淑庄勾起了久埋深心处的某种情怀,在很长的一段岁月,他从来没有生出这种愿望。   屠奉三心中大懔,晓得这风情万种的美女正向自己施展最高明的媚术,如非心中戒备森严,一时不慎下,连他也会着了道儿。   一切都在任青媞的预料之中。任青媞早曾警告他,李淑庄的最高目标,是把他收为己用,让他为她炼丹制药。于李淑庄来说,关长春绝对是无可替代的人才。   虽然明知李淑庄在利用他,可是只要想到自己诈作受不住引诱,将可尽情享受这动人的尤物,心中也忍不住生出冲动,由此可见李淑庄媚功的威力,影响的正是他的心。   屠奉三微笑道:“我关长春从来不是个知情识趣的人,夫人如果真的这么想,恐怕会非常失望。”   李淑庄抿嘴浅笑,似略带着点羞涩,好像她正陷进情网里去,俏脸现出娇嗔的神色,予人打开了心扉的醉心感受。轻轻地道:“奴家说关道兄懂情趣,指的是道兄精通御女之术,奴家多希望世上有能征服我的男人呢!道兄认为奴家是个危险的女人,大概错不到哪里去,奴家自知不是甘于被驯服的女人。可是道兄遇上过奴家这样的女人吗?错过了便永远尝不到我李淑庄的滋味。奴家可任由道兄喂服春药,那至少在一段时间内,道兄可以完全控制奴家,对奴家干甚奴家绝不会反对,只会尽心尽力的讨好和逢迎道兄。”   屠奉三心叫救命,这个女人挑逗男人的本领确是高明得令人害怕,轻描淡写里每字每句,以她那柔韧低沉的声线娓娓道出,实具无比的诱惑力。幸好自己搜遍全身也找不到半颗春药,不然说不定会试试看。   他装出不解的神色,道:“建康多名士,夫人若要男人,保证淮月楼外会出现人龙,为何夫人却独看上我关长春呢?唉!今次我来只是明卖明买,不想横生枝节,夫人明白吗?”   李淑庄凝神看着他,秀眸燃烧起来,诱人至极点,显示她正催发媚功,轻轻道:“道兄可知奴家最憎厌的,正是那些矫扭作态的所谓高门名士。淑庄从来最讨厌那些打着道德旗帜,摆出替天行道,当他本身便是最高道德标准化身的人。反是道兄般的真情真性,最合奴家心意。对道兄奴家是真心的,我们不但会是床上的好对手,还会是最佳的合作伙伴。只要道兄肯点头,财富美女将尽入道兄掌握中。奴家亦绝不会干涉道兄的自由,淮月楼的一众美人儿,道兄爱那一个陪你,都没有问题。”   屠奉三心忖,如果自己真是关长春,肯订立即向她投降,幸好他并不是关长春,且清楚她的底细。   哑然笑道:“夫人勿要耍弄我了,夫人只是看中我另外的二十四条单方,而非看上我这个人。任后在信中警告过关某人,如果是想要你的人,而不是来做交易,就着我千万勿要到建康来。任后不会无的放矢,我信任她的判断。夫人勿要在这方面再浪费时间,不如让我们落实交易的条件吧!”   李淑庄微一错愕,接着花枝乱颤的笑起来,神态说有多迷人就有那么迷人,她娇喘着道:“道兄对自己炼制的春药那么没有信心吗?又或者传闻中‘凡炼丹之士,都是制春药的高手’这句话并不准确?好吧!看在你可拒绝我这分能耐上,李淑庄便恭听道兄开出的条件,希望可以办得到吧!”   屠奉三生出危险的感觉,魔门的行事作风,从来是损人利己,想与魔门中人公平交易,等若与虎谋皮,何况自己会漫天索价?而据燕飞之言,魔门有一套刑法之学,如被李淑庄生擒活捉,她会有办法令任何硬汉乖乖的说真话。   所以李淑庄色诱不成,下一步会出手试探,秤他的斤两。   屠奉三淡淡道:“夫人先验清楚瓶内的五灵丹如何?”   李淑庄含笑看着他,似听不到他说的话。   屠奉三全神戒备。 第四章 斗智斗力   屠奉三的目光追踪着从瓷瓶倾倒往桌面的丹丸,射出狂热的神色,道:“丹砂之为物,烧之愈久,变化愈妙,不若草木烧之即尽。而丹砂烧之为水银,积变又还成丹砂,世上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吗?”   李淑庄先封好瓷瓶,接着用春葱般的玉指,拈起那颗被倒出来的丹丸,这才往他瞧去,却不说话。   屠奉三仍然目不转睛地把注意力集中往丹丸去,像不察觉李淑庄的存在般,以充满感情的声音道:“你看那朱红色,便像人的血色,因为它是天地血气化出来的,是生命永恒的标志。”   屠奉三生出完全投进关长春这个子虚乌有的人物里,用他的眼去看世界,用他的脑袋去思索,全情的投入。   一直以来,屠奉三凭其精密的头脑、冷静的性格,能洞悉人性的敏锐观察力,对他说谎者从来没有好的收场。将己比人,李淑庄亦肯定是类似他的厉害角色。要瞒过她并不容易。而唯一可以骗倒她的方法,是真的变成了“关长春”。   他有种把自己解禁释放的痛快感觉,当然,他的狂热只会因涉及炼丹术的事时才会显露出来,契合着他丹术大家的身份。   李淑庄把两指捏着的朱红色丹丸送到鼻端下,用神的嗅吸了一下,闭上美目,俏脸现出迷醉的神色,柔声道:“为何道兄炼制出来的丹散,几乎不存在丹毒遗害的问题呢?”   屠奉三不敢怠慢,傲然道:“一般丹师,对丹道之学不求甚解,只知依方制炼,滥用雄黄和礜石,又不懂控制火候,产出丹毒。初服时当然没有问题,还尝到甜头,于是盲目地加大服用量,结果中毒日深,首先胃痛难当,接着皮肤干燥发疹、知觉失常,致乎全身麻痹,吐泻不止,过度衰弱而亡。凡此种种,均是无知者的所为。我关长春集古今丹法大成,别出机杼,舍雄黄、礜石而用白石英和钟乳,令人可长服无恙,否则夫人也不会有今天能在建康呼风唤雨的成就。”   李淑庄倏地张开美目,深深看进屠奉三眼内去,眸神亮起奇异的彩芒,直有摄魄勾魂的奇异魔力。   即使屠奉三一直在严密提防,亦给她这出人意表以眼神制敌的奇招,看得心中一阵迷糊。但屠奉三何许人也,在“外九品高手”榜上,排名亦仅次于聂天还,心志坚定,又正处于高度戒备状态,岂会这么容易着了道儿。其惊悸恍惚一闪即逝,同时运聚玄功,应付突变。   果然李淑庄俏脸绽开一个像阳光破开密云般的灿烂笑容,登时把她平时似不大配合的五官同化,合成充满异常之美的形相,其散发的迷人魅力确能夺人心魄,她两指一弹,丹丸如迅雷激电般化作红光,朝屠奉三眉心处射去。   如被击中,肯定屠奉三失去反抗能力,变成她阶下之囚,任她鱼肉。   屠奉三右手闪电探出,丹丸立即凝定半空,原来已被屠奉三捏在拇指和食指之间。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屠奉三接丹的手麻痹起来,又生出酥软的古怪感觉,显示出李淑庄的魔功,绝不在他之下。   屠奉三不惊反喜,因为他们并不是要作生死决战,关键在于李淑庄有没有把他生擒活捉的本领,如果李淑庄自问办不到,只好乖乖的和他进行交易。   李淑庄双目掠过惊讶的神色,旋又微笑道:“道兄果然有谈交易的实力。”   屠奉三两指运劲,丹丸化为碎粉从指间洒往桌面,双目杀机遽盛,沉声道:“夫人太过分了,竟想不付出任何代价,便要得到我的黄金宝方?”   李淑庄若无其事地道:“道兄并不是第一天在江湖里混,当知道谈交易有谈交易的资格,说出你的条件吧!”   屠奉三探手取回小瓷瓶,收在袍袖内,冷笑道:“夫人才是不懂江湖规矩,竟不明庄闲之别,主客之分。我关长春又不忧柴忧米,不须看你的脸色做人。交易就此告吹,夫人要逞强动手,还是和平离开,悉从尊意。”   这一招叫以退为进。   事实上李淑庄的反应和行为,尽在任青媞估计之内,如此方能向她开出更辣的条件,令她上当。   眼前局面得来不易,如果不是高明如屠奉三者,肯定优势会尽倾李淑庄的一方,由她主控情况。   李淑庄的秀眉轻蹙起来,现出一个可使任何男人心软的歉疚表情,柔声道:“现在奴家更欣赏道兄哩!淑庄最爱霸道强横的男人呢!如果我还是口不对心,教我李淑庄五雷轰顶而亡。道兄不惜远道而来,也不想空手而回吧!”   屠奉三哈哈笑道:“立誓对我能起甚么作用呢?夫人认为我仍可以信任你吗?”   李淑庄耸肩道:“对二十四条单方,我是志在必得,道兄是老江湖,尽可开出苛刻的条件,教淑庄不能从中作手脚。道兄是明白人,该晓得我的心意。”   屠奉三从容道:“如果夫人认为有能力把我性命留下在这小亭内,夫人肯定会犯另一个错误。”   李淑庄兴致盎然地道:“听道兄的语气,似是除武功外,尚有可倚仗的东西,对吗?”   屠奉三淡淡道:“夫人猜中哩!”   话犹未已,“噗”的一声,桌面爆起一团浓得化不开,带着强烈腥味的黑色迷雾,迅速扩散,席卷方亭。   李淑庄娇叱声起,黑雾里传出拳掌交接、劲气激撞的声音,不绝于耳,好一会方歇下来。   黑雾在寒风吹拂下逐渐稀疏后,重现两人的身形,仍是安然隔桌对坐,似没有发生过任何事。   事实上屠奉三心中大懔,对李淑庄的魔功,他已尽量高估,但她显示出来的功架,仍要比他猜想的更要高明。   这颗毒雾丸是逍遥门镇门法宝之一,乘敌人猝不及防下使出来,既有障目之效,毒素更可从敌人皮肤渗入体内。由于屠奉三事前服下解药,故可不受影响,还可出手令敌人无暇把毒素排出体外,致被大幅削弱战斗力。可是李淑庄不但一边对抗毒素,还可招招封死他施尽浑身解数的狂攻,只此便可看出李淑庄武功至少胜他一筹。   恐怕要燕飞出手,方可以把她收拾。   李淑庄仍是那副嘴角含春的动人模样,抿嘴笑道:“人家相信哩!道兄还不开出条件,难道要等到天明吗?道兄有所不知,淑庄到这里来赴约,作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否则这一刻便该在皇宫内享受宫廷的宴乐。”   亭子内的黑烟已然消散,迷雾却蔓延至亭外去,令亭子似变成了世上唯一实在的处所,情景诡异迷离。   屠奉三颇有初步取得胜利的感觉,刚才的手段,只是让李淑庄清楚知道,他有随时全身而退的本领。此亭位于燕雀湖旁,并不是胡乱挑的,而是看中可借水遁的优点。   屠奉三亦从李淑庄说的话,猜到她今晚与桓玄有约,登时一阵快意,他是无意中破坏了桓玄的好事。缓缓道:“每方千两黄金,铁价不二,一钱也不能少。”   李淑庄现出烦恼的神色,苦笑道:“每方千金,二十四条单方便是二万四千两黄金,纵然我李淑庄富可敌国,一时也拿不出这笔金子来。”   屠奉三诋了诋嘴唇,故意露出好色之徒色迷迷的样子,道:“如果夫人真肯让我喂服春药,又以独门手法挑起夫人的情欲,好好享受夫人一晚,我可把价钱减半,只收一万二千两。”   李淑庄白他一眼,风情万种地道:“你这人哩,说到最后还是要财色兼收。可是一万二千两仍非是小数目,一时间教人如何筹措?况且你要运走这批金子也不容易呢!”   屠奉三是故意向李淑庄显露色心,以令李淑庄感到他有可乘之隙,说不定不用付出半两金子。微笑道:“对夫人我已是非常让步,至于如何筹措金子,就是夫人的事了。”   李淑庄嗔道:“我怎晓得你给我的单方是真是假?若是假的,淑庄岂非既赔了金子,也赔了人吗?”   屠奉三皱眉道:“夫人的忧虑,令我感到夫人似是今天才到江湖来混。第一条单方,我现在便可以给你,暂不收费用,夫人回去试过便知真假,可是以后每方五百金,必须以金子来换,没金子便没有单方。这是条件之一。”   李淑庄苦恼地道:“还有别的条件吗?”   屠奉三笑道:“夫人在建康财雄势大,听说谯纵也是你的生意伙伴,我又要留在建康,等你以金子来换单方,又要设法把金子运往秘处收藏,夫人一定有可乘之机,如果我手上没有点凭借,岂非以身犯险,空有万两黄金,却没福享用?”   李淑庄横他一眼,没好气地道:“说出来吧!”   屠奉三知她心中杀机大盛。而他早晓得以魔门中人的行事作风,绝不会信任任何人,所以李淑庄不但谋取他的单方,更要置他于死,如此李淑庄方可独享单方的秘密。屠奉三故意表露色心,好让她暂缓想杀自己的意图,希望她待至两人欢好的一刻方动手。   正因存此侥幸之心,故李淑庄可容忍他任何苛刻的条件。   屠奉三淡淡道:“我要夫人把淮月楼的地契和楼契交由我保管,直至完成交易后,我才让夫人晓得于何处取回去。”   李淑庄双目异芒遽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接着唇角飘出一丝甜甜的笑意,温柔地道:“你这人哩!精明厉害得教人惊异。好吧!一切依你的话去办,但千万不要骗我,否则我会教你非常后悔。”   屠奉三哈哈一笑,道:“我才不会与银两斗气,何况可以享受夫人的动人肉体,最怕是夫人忘不了我,那时后悔的该是夫人才对。”   李淑庄没好气地道:“唉!男人!”   屠奉三从怀中掏出一封以火漆密封的信函,置于李淑庄身前桌面上,道:“夫人服下由本人提供的春药后,会出现只有我方晓得的征状,所以勿以为可以用掩眼法来骗我。”   李淑庄把密函拿起,收进香袖内,轻轻道:“我为甚么要骗你?就怕你是银样腊枪头,说遍天下无敌,干起来时却只是个笑话。顺带一提,我的鼻子非常厉害,是春药还是毒药,我一嗅便知。”   屠奉三哑然失笑道:“既可财色兼收,我才不会做蠢事,平添夫人这种劲敌。夫人放心吧!一切依足江湖规矩,单方只卖一次,除夫人和关某人外,再不会有人晓得单方的秘密。”   李淑庄道:“我们如何联络?”   屠奉三道:“三天后,夫人该已炼出仙散且亲自试过丹散是否应验如神,到时我会用先前的方法约会夫人,届时夫人莫忘带来五百两真金和用以抵押的房地契。”   李淑庄俯前仰起俏脸,星眸闭上,昵声道:“亲我!”   屠奉三大笑道:“如此危险的香吻,还是免了吧!”   李淑庄缓缓张开秀眸,内中填满火热的欲焰,白他一眼,似以媚眼道出“你这个没胆鬼”这句话,然后坐直娇躯,讶道:“你这个人,绝不像你的外表又或任后所描述般简单,淑庄有看错吗?”   屠奉三心中大懔,晓得她阅人千万,对男人的经验丰富无比,纯凭直觉洞察出自己不寻常之处,而这番话更非无的放矢,旨在测试他的反应。   冷然道:“简单也好,不简单也好,你是永远不会明白我的。”   李淑庄耸肩道:“你和任后有一手吗?”   屠奉三正容道:“你不会明白我对任后的敬意,更不会明白我们。逍遥教早随帝君之死烟消云散,但我们仍要生活下去。人生充满了无奈,现在我只希望能纵情享乐,不负此生。”   李淑庄叹了一口气,缓缓起立。   屠奉三不眨眼地盯着她,怕她忽然发难。   李淑庄道:“道兄知道我为何叹息吗?”   屠奉三摇头表示不知道,事实上他真的不晓得她因何叹气。   李淑庄道:“终有一天,我会告诉你原因。”   说毕头也不回的去了。   ※※※   屠奉三仍安坐亭内,好一会后,燕飞现身亭内,坐到李淑庄适才的位置去。   屠奉三道:“她真的走了。”   燕飞点头道:“她去哩!任青媞所料无误,她真的是孤身前来,显示她不想让魔门的其他人晓得此事。”   屠奉三道:“此女不论心计武功,都是上上之选,如果我是真的关长春,肯定斗不过她。”   燕飞同意道:“她刚才央你吻她,又故意说些别有用心的话,是要分你的心神,使你放松毛孔,泄出体气,好以异乎常人的嗅觉,认记你的气味。”   屠奉三骇然道:“我倒没想过,如果她有方总一半的本领,我便非常危险。”   燕飞道:“她还有另一招杀手锏,就是她以为魔门另一叫鬼影的高手,会于这几天到建康来,此人追踪蹑迹之术,天下无双。下次你携金离开之时,如被此人跟踪,肯定再无秘密可言。”   屠奉三大吃一惊道:“那怎么办好呢?”   燕飞笑道:“幸好鬼影已被我和向雨田在边荒集连手宰掉,否则我们今回的倒庄大计,将会泡汤。”   屠奉三松了一口气,有感而发地道:“幸好有你这个魔门克星,否则真斗不过他们。”   燕飞道:“斗争还是刚开始,当李淑庄晓得难凭一人之力独得所有单方,她就会召同门助拳帮手,那你的处境会更危险了。”   屠奉三笑道:“有你燕飞保护我,顶多是被揭破身份,不会有性命之虞。”   燕飞道:“你现在准备到哪里去呢?”   屠奉三道:“我要去见任青媞,向她报告见李淑庄的情况,纵使我被发现与她在一起,亦不会惹人怀疑,反是合情合理。”   燕飞道:“你们要小心那叫圣君的人,如果我没有猜错,他方是魔门最厉害的人物。只要他的才智武功近乎向雨田,便非常难应付。”   屠奉三点头道:“明白了!”   燕飞道:“目下建康最安全的地方,不是任青媞的两个秘巢,而是归善寺,因为魔门顾忌慈航静斋,等闲再不会去归善寺惹事。”   屠奉三欣然道:“若我想好好睡一觉,会到归善寺去。”   燕飞微笑道:“想联络我,也可到归善寺去,现在让我暗送屠当家一程,看看李淑庄会否死心不息,跟在屠当家身后。”   屠奉三立即起身,笑道:“我不会留下任何气味,李淑庄想跟踪我,只会是劳而无功。”   说罢沿湖去了。 第五章 能者当之   京口。   太守府主堂内,刘裕拿着大弓,不但被勾起回忆,还牵动了心底里的某种情怀,低徊不已。   坐在一旁的何锐欣然道:“有人在统领大人的小艇上发现这把裂石弓,认得是我帮之物,把它送回来,好得打赏。当时我们还以为大人遇害了,直至听到大人在海盐破贼,方放下心来。”   刘裕轻拉弓弦,想到就是凭这把三百石的超级强弓,射得焦烈武帮破人亡,心中顿生感触。后来在返回建康途上,因被陈公公拦路截击,致把此弓留在艇子里,现在又物归原主。   不过令他满怀愁绪的却是柔然美女朔千黛,在遇上陈公公前的一刻,他刚和这热情奔放的大胆美女吻别,生出黯然销魂的感觉。她现在该已回到塞外,他与她还有相见的一天吗?   何锐续道:“我们晓得大人急需米粮,遂于盐城附近各农村竭力搜购粮食,共得五船,希望能暂解大人的烦恼。”   刘裕回到现实里,大喜道:“真是我刘裕的好兄弟,雪中送炭最是难得,我刘裕是绝不会忘记的。”   何锐感动地道:“大人仍是以前那个热血好汉。孔老大没有说错,我们追随大人,是不会错的。”   又道:“听得大人有事,我们每一个兄弟都全力为大人奔走。大人在海盐一带已是家传户晓的大英雄,人人希望你当上皇帝,知道我们购粮是与大人有关,都肯以最低价卖出粮货,有些人更把储粮捐出来。”   刘裕动容道:“我真的很感激。”   此时魏泳之来了,到刘裕耳旁道:“赌仙来哩!”   ※※※   高彦步入舱厅,卓狂生正埋首写他的天书,直到高彦在他桌子的对面坐下,方觑着眼朝高彦瞧去,怪笑道:“又给小白雁轰了出来?这叫言多必失,甚么‘小嘴也亲过’,哈!已被我照单全收,成为书中的金句。”   高彦得意地道:“刚好与你说的相反,雅儿在此事上没有说过我半句话,还对我好得不得了。”   接着望向窗外,道:“明早该可进入洞庭。”   卓狂生耸肩道:“对不起!已改不了,不是因为写好了,而是因为我根本不相信你,若她真是对你好,你就不会有空到这里来骚扰本馆主。”   高彦光火道:“你怎可混淆事实,把白变成黑,是变成非呢?太没有道德操守哩!”   卓狂生哑然失笑道:“问题在你会告诉我事实和真相吗?如果小白雁赏了你一记耳光,你会说出来吗?当然不会,因为于你颜面有损,太过窝囊,所以只好由我作出客观的判断,明白吗?”   高彦拿他没法,悻悻然地道:“有个问题,我想问你很久了,可否告诉我?我觉得你对边荒的事,知道的始终有限,例如有关燕飞的事,你只是一知半解,若是那样,牵涉到他时,你如何落笔呢?凭空猜想吗?那写出来的便只是荒唐大话,而非荒人之史。”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你好像到现在仍不清楚我是谁。老子叫卓狂生,是边荒集最著名说书馆的馆主,更是边荒的首席说书人,就像你是边荒的首席风媒。老子我写的荒人之史,就是说书人笔下的边荒史,目的是令人听得过瘾,你却来计较天书的内容是否准确符实,天下间还有更可笑的事吗?”   高彦为之哑口无言。   卓狂生微笑道:“我不单在记录历史,也在创造历史,明天当我们抵达洞庭湖,两湖帮众将从各处水域蜂拥而来,你的小白雁将会成为新一任的两湖帮主,然后打正为聂天还复仇的旗号,封锁巴陵的所有水路交通,孤立巴陵,当巴陵的敌人向江陵求援,我们反攻巴陵的大计将全面展开。哈!高小子!我保证当巴陵落入我们手上时,小白雁会高兴得向你投怀送抱,再不会像今晚般再次将你轰出房来。我的《小白雁之恋》,亦可有个圆满的结局。”   高彦仍然说不出话来,但一双眼睛却明亮起来,似已预见到未来美好的日子。   ※※※   程苍古尽述两湖帮现时的情况后,道:“现时两湖帮帮众的心都向着你,不但倚赖你刘爷为他们报仇雪恨,更望你为他们带来美好的将来。如果有选择,谁愿落草为寇呢?”   刘裕双目放光的动容道:“现在集结在小白雁旗下的两湖帮,竟尚有近百艘战船和五千战士,真教人想不到。我本以为树倒猢狲散,却想不到两湖帮经如此沉重致命的打击后,仍能团结一致。”   程苍古道:“这不得不赞聂天还领导有方,待手下有如子女,令所有人对桓玄的背信弃义大感愤慨,又因小白雁及时回去,且有我们同行,发挥出你老哥真命天子的效应。如果我们能好好利用,会教桓玄非常头痛。”   刘裕狠狠道:“不止是头痛,而是可造成桓玄致败的破绽,令桓玄再非没有后顾之忧。以前我们荒人最害怕的是要打一场须应付两条战线的战争,现在我们可让桓玄尝透个中滋味。如小恩能抽身南胁建康,说不定我们可以逼得桓玄撤离建康,那桓玄便再没有倚仗。”   又问道:“寿阳方面情况如何?”   程苍古道:“寿阳现今成了南方最有朝气的城市,全城军民一致支持刘爷。胡彬是个人才,得到边荒集运去的金子后,他于江陵上游的城市大量搜购粮货、物资和兵器弓矢,部分经边荒集运往北方,部分则送往海盐,令我方再没有欠缺粮资的问题。桓玄锁江之举,反大大便宜了我们,肯定是桓玄始料不及的事。还有是刘爷你的威望无远弗届,各地的大小帮会都全力帮忙,省回我们不少工夫。”   刘裕叹道:“我多么希望能和我们的荒人兄弟并肩作战,把慕容垂打个落花流水,迎回千千和小诗。唉!只可惜我自顾不暇,无法分身。”   程苍古欣然道:“我不是找话来安慰你,事实上你在南方的行动,对拯救千千和小诗起着关键性的作用,使荒人能心无旁骛的投入与慕容垂的战争去,与你亲身参与没有多大的分别。”   刘裕听得心中舒服了点,沉吟道:“如果我派一个人去助小白雁对付桓玄,程公认为两湖帮的人肯接受吗?”   程苍古道:“不但乐意接受,还会非常欢迎,这代表刘爷肯把他们收归旗下。不过此人必须是水战的大行家,否则精于水战的两湖帮众不会心服。”   刘裕道:“你看老手此人如何呢?”   程苍古微一错愕,道:“论操舟之术,老手不单是北府兵第一把手,且可能冠绝南方水道。但若要指挥近百艘战船,我却怕他不能胜任。”   刘裕微笑道:“程公可以放心,于海盐一役中,老手以事实展示了他有当水师指挥的资格。最妙是他的‘奇兵号’性能规模,绝不在聂天还的旗舰之下。人的心理很奇怪,聂天还在世时,帮内人人以他的‘云龙’马首是瞻,没有了‘云龙’,会教他们感到失落。而‘奇兵号’刚好填补了‘云龙’的位置。其中情况,颇为微妙。”   程苍古动容道:“刘爷对人的心理掌握得很准确。只要小白雁以‘奇兵号’为座驾舟,已可大大激励士气。好!此事便交由我去办,‘奇兵号’现在泊在城外码头处,就是老手送我来的。哈!老手得刘爷这么看得起他,他肯定非常高兴。”   刘裕起身道:“事不宜迟,我和程公一起去见他,今回要麻烦程公陪他到两湖去,更要劳烦程公为他出主意。”   程苍古大笑道:“只要能砍掉桓玄的臭头,上刀山我也不会皱半下眉头,何况是如此痛快的事。”   谈笑声中,两人寻老手去也。   ※※※   燕飞推开静室的门,仍在盘膝静坐的安玉晴张开双目,道:“你回来哩!”   燕飞在她对面轻松自然的坐下,微笑道:“今次我特别留神,在进入归善寺的范围时,即感应到你,可见我也没法避过玉晴灵应的监察,何况是魔门的人?支遁大师得玉晴护法,该可避此一劫。”   又道:“玉晴一直在坐息吗?”   安玉晴欣然道:“千里传感的动人滋味确是无与伦比,亦非常损耗心力,但我却很开心,因为终于可以为千千姐尽点心力嘛!人家早醒过来哩!行功完毕却见不着你,向大师问好请安后,便回到这里来练功。噢!差点忘记了,大师想见你。”   燕飞皱眉道:“这么晚了,怕会骚扰他的清修。”   安玉晴道:“大师吩咐下来,你大驾何时回来,何时移驾去见他。照我猜他该有急事找你。”   燕飞苦笑道:“我只是在找借口,因为我觉得坐在这里亲近玉晴是一种享受,舍不得离开。”   安玉晴俏脸霞烧,垂下头去,轻轻道:“见过大师,你还可以回来的,如果我们对坐练功,对双方都有很大的好处。”   燕飞洒然笑道:“我现在比之以前任何一刻,都更珍惜这短暂的人生,也深切体会到自己的幸运和福缘。我真的不是哄你,自从首回在边荒与玉晴结缘,我一直没法忘记你,似乎冥冥之中,有一根丝线把我们系在一起。昨夜误以为你出家为尼,那打击的严重,确是没法子形容给你听。”   安玉晴连耳根都红透了,微嗔道:“人家可不是要试探你,只是和你开玩笑闹着玩儿,哪想得到你的反应这么大。你这人哩!还不去见大师?”   燕飞道:“我的话尚未说完呢!我真的很感激你,昨夜如非得你之助,千千大有走火入魔的危险,轻则失去到洞天福地的福缘,重则有性命之虞。想想也教人心寒。成功和失败,只是一线之别。”   安玉晴勇敢的抬起螓首,深黑如夜空亮星的美眸,迎上他灼热的目光,含笑道:“明白哩!经过昨夜的心心相连之后,我们三个人的真心意瞒不过其中任何一人,多余的话还用说吗?快去见大师,莫让他久等了。”   燕飞笑道:“我毕竟是人,不直接说出来,总有点不够圆满的感觉。”   说罢欢喜的去了。   ※※※   “奇兵号”的舱厅里,老手听罢刘裕派给他的重要任务,看看刘裕,又看看程苍古,现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又惊又喜地道:“统领这么看得起我老手,我老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完成这个重要的使命。唉!统领认为我真的行吗?”   刘裕耸肩轻松地道:“如果有另一个人选,我绝不会让你去,因为只有坐你的船,我方会感到安心,可以好好的倒头大睡。”   程苍古笑道:“刘爷从没有看错人的,看小恩便知道,刘爷起用他时,谁想得到小恩如此了得?”   老手诚惶诚恐地道:“论操舟之技,我对自己有十足信心。但打水战可不是孤船作战,我最怕自己能力有限,不能同时顾及各方面的事。”   程苍古哑然笑道:“我这个军师是只会吃饭的吗?我会在旁提醒老兄你,至于如何执行,则由你出主意。”   刘裕道:“对自己有点信心吧!在海盐你不是曾率领船队与敌血战吗?你的表现非常出色。事关重大,我是不会胡乱推你出去的。”   老手挺起胸膛,点头道:“统领既然真的认为我行,那么属下该差不到哪里去。好!我今回就豁了出去,不会教统领看错人。”   刘裕沉吟道:“时间宝贵,你们愈早到达两湖,对我们愈有利。”   程苍古道:“我们先出海,再北上入淮,然后设法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往洞庭去,可令敌人大吃一惊。”   老手欲言又止。   刘裕察觉他异样的神态,道:“有甚么话,放胆说出来!你现在等于两湖帮的主帅,做主帅便该有主帅的胆识和气魄。”   老手双目闪闪发亮,沉声道:“若要令敌人震惊,属下有个大胆的主意。”   刘裕心中一阵感动,是因老手忽然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满脑子主意。   事实上自崛起成为北府兵的领袖后,他一直在学习谢玄,学习他的泱泱大度和肯提拔后进、用人惟才的作风。第一次在八公山与谢玄亲近说话,他便为谢玄的气度倾倒,生出“士为知己者死”的感觉。所以当他逐渐掌握权力,一直在留意和发掘人才,让他们能发挥才能,老手正是他看中的人之一。在这一刻,他大有丰收的滋味。   程苍古讶道:“有甚么方法可令桓玄震惊呢?”   老手道:“属下是因统领提起‘云龙’,致想起当日‘隐龙’大闹建康水域的事。”   刘裕动容道:“你是想闯大江水道的一关,直接到两湖去。”   老手分析道:“桓玄取建康太轻易了,会令荆州水师生出懈怠之心,而为了稳固形势,桓玄的战船必须分别派驻往京口上游各重要城池,部分更要回防江陵,又要防范我们在南面的部队,致令实力分散。在这样的情况下,属下有十足的信心,可像‘隐龙’般大闹建康水域,既可省时间,又可灭桓玄的威风,提醒建康的高门,谁才是主宰南方的人。”   程苍古道:“上回‘隐龙’是占有顺流之利,今回我们却是逆流,会否有问题呢?”   老手傲然道:“属下到寿阳后并没有闲着,还利用逗留寿阳的十天时间,大大改良了‘奇兵号’的性能,加强了船上的设施装备,把战力全面提升。不是属下夸口,纵然凭‘奇兵号’未改善前的性能,不论顺流逆流,都没有人可在辽阔的大江上拦得住我,何况是现在的‘奇兵号’?属下敢以性命担保,今次闯关是万无一失,请统领批准。”   刘裕欣然道:“你办事,我怎会不放心?就依你的想法去做吧!”   老手大喜道:“多谢统领大人的信任,我会高挂统领和我们北府兵的旗帜,飘扬过建康,痛掴桓玄一个巴掌。”   刘裕道:“今夜你们立即起航,到两湖后,设法与我们联系,程公已清楚我全盘的计划,配合上当没有问题。”   老手神气的应喏。   刘裕目光投往窗外,心中激动不已,每过一天,他便接近目标多一点。两湖最新的情况,令他调整了作战的策略,也使他更有击败桓玄的把握。   他要桓玄不住地发觉形势转劣,要桓玄不断地丧失原本占尽上风的优势,更要桓玄吃尽苦头,如此方可稍泄他心中的恨意。 第六章 一己好恶   建康。归善寺。   方丈室内,燕飞和支遁再次聚首,均感欢欣亲切。两人盘膝对坐,互相问好后,燕飞道:“我正要来向大师请安,只因俗事繁忙,到现在才有空,希望没有扰大师的清修。”   支遁微笑道:“我们还须说客气话吗?先让我向燕施主报上桓玄的近况如何?”   燕飞哑然笑道:“听大师的语气,似乎很满意桓玄最近的发展,对吗?”   支遁欣然道:“燕施主的用语生动传神,老衲也不打诳语,桓玄占据建康后,虽只是数天时间,已尽显他苛刻烦琐、喜爱炫耀的性情,更急于称帝,其所作所为,真是可笑。”   燕飞皱眉道:“大师知否谯纵、谯奉先、谯嫩玉、李淑庄和陈公公,均属魔门之徒,他们深谋远虑,且部署多年,怎容桓玄胡来呢?”   支遁道:“悲风早告诉我有关谯纵等人的事,所以我亦特别对他们留神。如果桓玄肯对谯纵等言听计从,确有成功的机会。可是桓玄何等样人,恃着才干家世,自命为不世英杰,现今一朝得志,更不会接纳其他人的意见,何况他这人疑心极重,如谯纵等人的意见屡屡和他相左,不生疑才怪。照现时的情况看,桓玄重用的并非谯纵和谯奉先,而是他本族的人,例如以桓伟出任荆州刺史、桓谦当侍中、桓胤当中书令、桓弘任青州刺史,桓修为抚军大将军。”   稍顿续道:“而在建康城破前,早向他投诚者均得重用,如王谧、殷仲文、卡范之等人,其中王谧更被任命为中书监。至于献石头城立下大功的王愉,本应被投闲置散,但在王谧的斡旋下,竟不用外放,改当尚书仆射,可见桓玄用人,只讲一己好恶,并没有周详的安排。”   燕飞道:“这么说,魔门是选错了人。”   支遁道:“魔门亦没有别的选择。桓玄好大喜功,常以高门才识自负,对奏事官吏特别苛刻,如发现奏章有一个错字或笔误,便如获至宝,以示聪明,且严厉查办,弄得人人自危,又亲自指派最低层的官员,诏书命令纷乱如麻,多得令人应接不暇,小事如此细致,大事却一点不抓,也不知该如何处理。由此可见桓玄根本不是治国的人才。”   燕飞心忖如果侯亮生仍然在世,又得桓玄重用,而侯亮生亦肯全力辅助桓玄施政,肯定不会有现在施政紊乱的情况。   支遁道:“安公并没有看错桓玄,这个人根本不是治世的料子。我之所以不厌其详道出桓玄入主建康后的情况,是希望燕施主能转告刘裕,愈让桓玄多耽在建康,愈能令建康高门认识清楚桓玄的本质。安公没有说错,桓玄虽有窃国之力,却无治国之才,难成大器。”   燕飞明白过来,支遁这番话,是要提醒刘裕,不用急于反攻桓玄,而是予桓玄时间自暴其短,弄得天怒人怨时,再来反击桓玄便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亦可把对建康的伤害减至最低。支遁不愧一代名僧,佛法高深不在话下,对政事也卓有见地,故能成为谢安的方外好友。   问道:“桓玄在登基称帝一事上,有甚么行动?”   支遁低喧佛号,道:“称帝?这几天我听到最多的一句话,燕施主道是句甚么话呢?”   燕飞有点摸不着头脑,不明白支遁为何岔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上,他们不是正谈到桓玄称帝的事吗?苦笑道:“我完全猜不到,且没有半点头绪。”   支遁淡淡道:“那句话就是‘如果安公仍在──’。”   燕飞恍然明白,事实上支遁已答了他的问题。桓玄意图篡晋之心,路人皆知,便像当年桓玄的老爹桓温,分别在桓温当时有谢安阻挠掣肘,桓玄却是无人制止,致令建康的人怀念起谢安来,想到如果谢安尚在,岂到桓玄放肆。人死不能复生,这当然是没有可能的,由此可见人们的无奈,亦可知不满桓玄者大有人在,只是敢怒而不敢言。   支遁道:“昨天桓玄装模作样,上疏请求皇上准他返回荆州,旋又逼皇上下诏反对驳回;到今早桓玄又有新的主意,呈上另一奏疏要率领大军北伐,甚么扫平关中、河洛,然另一手则强皇上下诏拒绝。种种动作,莫不是为先‘加授九锡’,再而‘禅让’铺路,所作所为,教人鄙视。”   燕飞首次感到支遁亦是个忧国忧民的人,难怪能成为谢安的知己。   支遁有感而发地道:“每当朝廷有事,首当其冲的总是王、谢二家。安公在多年前,早预见眼前情况。阿弥陀佛!安公在世时,绝不像外人看他般如此逍遥快活。或许人不该太有智慧眼光,洞悉一切会是一种沉重的负担和痛苦,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滋味更不好受,人世间的丑恶会令人感到厌倦。唉!老衲着相哩!”   燕飞深切地明白支遁说的话,他自己本身的情况也是另一种的众人皆醉我独醒,身处局内却知道局外的事,曾有一段时间他的情绪非常低落,幸好一切已成过去,他已掌握“出局”的秘密和方法。   道:“安公还有刘裕这着棋子,足可令桓玄把赢得的全赔出来。桓玄如此急于称帝,正显示他不顾魔门的部署,自行其是,这对我们是天大的好消息。”   支遁道:“现今京师桓玄得势,致群魔乱舞,若不是得玉晴来助,我们将首遭劫难。”   燕飞道:“大师何不暂离建康?如此魔门将失去目标。”   支遁道:“有作用吗?”   燕飞道:“现在我们在明敌人在暗,如果魔门倾力来对付大师,恐怕我和玉晴两人拦他们不住。在一般情况下,敌人或许不敢触怒静斋,但此为非常时期,实难以预测。大师为南方佛门的领袖,我们绝对不容有失。只要大师肯点头,我会作出妥善的安排。”   支遁道:“一切随缘,燕施主若认为老衲该暂时离开,便依燕施主的办法去做。”   燕飞暗叹一口气,支遁必须在安玉晴的追随保护下离开,换言之安玉晴须和他暂别一段日子,可是确是别无选择,最大问题是他燕飞不可以暴露行藏,那不单会引起魔门的警觉,还会令桓玄派人大举来搜捕他。但对支遁的通情达理,他大感欣慰。   道:“事情就这决定。大师今夜便走,目的地是寿阳,我会送大师一程。离开建康,我们便有办法,可安排大师坐船到寿阳去。”   接着又把那晚听到谯嫩玉与门人对话的事说出来,问道:“他们的所谓‘圣君’,究竟是何方神圣?”   支遁皱眉道:“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号。魔门分两派六道,各有统领的人,谁都不服谁。但既有圣君的出现,可见魔门各派系间达成协议,已团结在此人之下。此人能被尊为圣君,魔门之徒又肯听他的指示,他必为魔门最出类拔萃之辈,其才智武功亦足以服众,燕施主要留神了。”   燕飞点头表示明白,再商量离去的细节后,燕飞寻安玉晴去了。   ※※※   “砰!砰!砰!”   高彦睡眼惺忪的拥被坐将起来,拍门吵醒他的尹清雅笑意盈盈的来到床边坐下,伸个懒腰,舒畅地道:“昨夜睡得真好,很久没试过这么一觉睡到天明哩!”   见高彦瞪大眼睡意全消,又目不转睛地打量她的腰身,嗔道:“死高彦!你那双贼眼在看甚么,日看夜看还不够吗?”   高彦嬉皮笑脸地道:“怎会看够呢?看一世也不够!何况昨夜你又不准我继续看下去。不恼我了吗?”   尹清雅讶道:“恼你甚么呢?”   高彦暗骂自己多嘴,忙赔笑道:“没甚么,只是随口说说吧!昨夜我还以为可以和雅儿共渡良宵,却被雅儿赶了出来,落得形单影只,辗转难眠,醒来后胡思乱想,势所难免。哈!”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我看你睡得不知多沉稳,拍了半天门才见你醒来。嘻!你甚么地方惹火我呢?为何我想不起来?”   高彦不舍地离开被窝,到床边和她并排而坐,赔笑脸道:“过去的忘掉算了,一切由今天开始。计算日子,我和雅儿情投意合已有一段时间,何时方可以正式结为夫妇,洞房花烛呢?”   尹清雅嗔道:“谁和你这个满脑子只有脏东西的家伙情投意合?现在我们是去打仗呵!你还整天只想着如何占人家的便宜,有点耐性好吗?”   高彦探手搂着她香肩,笑道:“好好!雅儿说甚么便甚么。不要当我不明白雅儿的心事,雅儿是要待割掉桓玄的卵蛋后才和我洞房花烛。哈!我怎会不明白。不过我今次想出反攻巴陵的大计,怎都算立下点汗马功劳吧!雅儿暂时虽不以大便宜来谢我,小便宜怎都该送我吧!”   尹清雅任他搂抱,耸耸肩胛轻描淡写地道:“抵消了!”   高彦失声道:“抵消了?”   尹清雅忍善笑道:“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谁叫你四处张扬曾亲过雅儿的嘴,若不是真给你这小子占过这个便宜,我便一剑干掉你。”   高彦心都痒起来,道:“能亲雅儿的嘴,是截至现时我高小子最伟大的成就,一时忍不住向外公布,是人之常情,否则还有甚事说出来可镇住老卓那疯子呢?哈!”   尹清雅道:“功过相抵就是功过相抵,没得商量。想多占点便宜吗?便要再立功。”   高彦随口问道:“要立甚么功呢?”   尹清雅没好气道:“我不再和你胡扯,人家心里有件事很担心呢!”   高彦奇道:“是甚么事呵?”   尹清雅低声道:“我怕大江帮的人会找天叔算账。”   高彦一头雾水地道:“谁是天叔?我见过他没有?”   尹清雅气道:“天叔就是胡叫天,你竟然没听过吗?枉你还自认是边荒的首席风媒。”   高彦赔笑道:“听过听过!他是大江帮的叛徒,依江湖规矩,这种事我们很难插手。”   尹清雅嗔道:“但他是我们两湖帮的人呵!死小子!快帮我想办法。”   高彦道:“叫他躲远点不就成了吗?”   尹清雅不悦道:“我正是不想天叔过那种东躲西藏的凄凉日子,他对师傅非常忠心,如师傅在天之灵晓得我连天叔也护不住,会怪我的。”   提起聂天还,尹清雅两眼一红,泫然欲泣。   高彦登时投降,道:“此事要和刘裕说才成,否则谁都不敢和大小姐开口。我的娘,待攻陷巴陵再理会这方面的事好吗?”   尹清雅欣然道:“算你吧!你定要说服刘裕那家伙。”   高彦拍胸道:“再不成便请出燕飞去和刘裕说,怎到他不答应?此事包在我身上。”   又贼眼兮兮的去看她,道:“这算否大功一件呢?”   尹清雅跳了起来,笑着道:“当然是天大的功劳,只可惜你尚未立下此功。”   高彦想把她抓回来,尹清雅一个闪身,出房去了。   高彦倒回床上去,幸福的感觉蔓延全身,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只要想想将来大功告成时,与小白雁洞房花烛,便感到没有白活。   ※※※   任青媞的声音在房外响起道:“三哥!宋大哥来了!正在外厅等你。”   屠奉三从床上坐起来,心中苦笑,任青媞唤他“三哥”,弄得他浑身不自然起来,但又有甚么办法呢?她一副大家都是自己人的神气态度,纵然晓得事实如此,又或发展至这种地步,他仍是感到有点难以接受,没法面对这种现实。   他并不奇怪宋悲风会来找他,因为抵建康后第一件事,便是通过暗记向宋悲风传递信息,他只是奇怪宋悲风到今天才来相见。   匆匆梳洗后,屠奉三到外厅见宋悲风,任青媞正烹茶招呼宋悲风。   这个秘巢位于城西人口密集处,邻近石头城,外观与四周的民房没有太大的分别,非常稳妥。   任青媞笑脸如花的殷勤奉上香茗后,退往内进去,让他们方便说话,确是知情识趣。   屠奉三讶道:“宋大哥不奇怪为何我会和她在一起吗?”   宋悲风道:“我刚到京口见过刘帅,昨夜才赶回来,还有甚么好奇怪的?”接着把原委道出,又颓丧地道:“我回来后想趁天亮前潜进乌衣巷见大小姐,向她转述刘帅的话,岂知乌衣巷警备森严,且有敌方高手巡逡,我怕打草惊蛇,只好放弃。”   屠三沉吟片刻,问道:“刘帅与孙小姐并非一般的关系,对吗?”   宋悲风苦笑道:“事实上我知道的只比你多一点点。上一回在建康,我曾应孙小姐的要求,安排他们两人秘密私下会面,至于他们之间发生了甚么事,我全不知情。”   屠奉三愕然道:“孙小姐为何要见刘帅呢?”   宋悲风叹道:“此事说来话长,其中牵涉到王恭的美丽女儿王淡真,而孙小姐正是王淡真的闺中密友。唉!一并告诉你吧!刘帅曾与淡真小姐苦恋,结果不用我说出来吧!”   屠奉三剧震无语。   宋悲风狠狠道:“现在我最想做的事,是干掉桓玄那个小子,个人的生死绝不放在我心上。”   屠奉三双目精芒闪闪地看着宋悲风,沉声道:“这是劳而无功的事,只会白白牺牲,一个不好,如被擒而不死,落在魔门的人手上,说不定会泄露我们的秘密。小不忍则乱大谋,桓玄本身武功高强,近身亲卫更全是一等一的高手,换了燕飞也奈何不了他,何况尚有魔门高手全力保护桓玄。宋大哥绝不可轻举妄动。”   宋悲风颓然点头。   “两位大哥好!”   两人闻声瞧去,燕飞正穿窗而入,来到两人身旁,微笑道:“屠兄说得对,一切好商量,但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如果桓玄那容易被干掉,我立即去办。”   屠奉三笑道:“有我们的边荒第一高手在,见大小姐一事可以迎刃而解。”   燕飞欣然坐下,道:“任后呢?”   屠奉三以眼神示意任青媞在内进处。   燕飞道:“我刚从大江北岸回来,凑巧碰上一个震动人心的情景,你们试猜猜看我见到甚么呢?”   宋悲风是没有猜谜的心情,屠奉三则是完全没有头绪,后者摊手表示投降。   燕飞欣然道:“我见到的是高挂北府兵和我们刘爷旗帜的‘奇兵号’,公然硬闯建康的大江河段,主持者肯定是老手,把前去拦截的敌舰玩弄于股掌之上,还撞沉了其中一艘,确是非常精彩。当时岸上看热闹的至少有数百人,此事将轰动全城,桓玄今回面子肯定挂不住。老手的确有一手。”   两人为之愕然。   屠奉三讶道:“老手驾‘奇兵号’要到哪里去?为何舍易取难?”   燕飞道:“当是两湖帮传来好消息,因为我看到指挥台上尚有我们的赌仙。今次‘奇兵号’高调张扬,尽显锋芒,是要为刘帅以别开生面的方式传递军令,同时向两湖帮示好,也让桓玄疑神疑鬼,却偏又毫无办法。”   宋悲风道:“此着非常高明,一艘战船,便把桓玄的气焰硬压下去。”   屠奉三喜道:“总算有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如果两湖帮能取回巴陵,桓玄将陷入被前后夹击的局势。”   燕飞道:“究竟出了甚么问题?宋大哥为何想去刺杀桓玄?”   屠奉三道出因由,然后道:“现今我们根本没法到乌衣巷见大小姐,幸好有你燕飞在,此事只有你一个人办得到。”   宋悲风道:“孙小姐是安公最疼爱的后辈,我绝不会让桓玄伤害她。”   燕飞道:“我们当然不可让王淡真的惨事在孙小姐身上重演,不过我必须待至夜色降临,方有在不惊动任何人下偷进谢府的把握。”   接着向两人打个眼色。   任青媞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后门处,满脸喜色地道:“噢!燕爷来了!”又欠身施礼。   燕飞起立还礼,笑道:“任后来得正好,今次我来是有要事找任后商量。”   屠奉三明白过来,以燕飞的为人,若不是有事,绝不会主动接触任青媞,不是因他难忘旧恨,而是不想虚与委蛇。   任青媞欣然在地席坐下,垂首感激地道:“只要燕爷吩咐下来,青媞会尽心尽力去为燕爷办妥。青媞之所以有今日,一切能重新开始,全赖燕爷大人有大量,不计较青媞的过错。”   屠奉三和宋悲风都明白任青媞的意思,因为燕飞对刘裕有决定性的影响力,如果燕飞从中作梗,今回倒李淑庄的行动,肯定难以成事。   燕飞微笑道:“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好了。我今回来找任后,是怕事情有变,我们必须改变计划。”   众皆愕然。 第七章 佳人有约   “砰”!   内宫御书房内,桓玄一掌拍在长几上,满脸怒容的喝道:“是谁负责把守水道?敌人这么要来便来,要去便去,视我桓玄为无物耶!”   分坐两旁的桓伟、桓修和在另一边的谯纵、谯奉先都听得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答他。   众人中,以桓伟与桓玄的关系最密切,让桓玄发了一会脾气后,劝道:“现在当务之急,是要弄清楚敌人为何要这做?又要到哪里去?”   桓修也道:“刘裕派战船来硬闯建康的水道关防,定有他的盘算,不会只逞威风这般简单。”   桓玄冷静下来,道:“你们有甚么看法?”   谯纵从容道:“若我没有猜错,两湖帮的余孽已和刘裕接触联系,并结为一党,密谋反攻。这艘战船正是要到两湖去,闯关一方面为节省时间,更是向我们示威,要我们进退失据。”   桓伟色变道:“益州公这个看法很有道理。”   桓玄不屑地道:“没有聂天还的两湖帮,还可以有甚么作为?只要我们能尽早收拾刘裕,一切问题可迎刃而解。”   谯奉先道:“大人明鉴,刘裕蓄意挑衅,大有可能是要激怒大人,引我们进击京口。”   桓修皱眉道:“刘裕阵脚未稳,为何如此不智?”   谯奉先解释道:“刘裕是知兵的人,清楚上策是以逸待劳,下策是劳师远征。且凭他现时的实力,来攻打像建康这般的城池,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且首先必须克服广陵一关。如果我们仓卒攻打京口,他便有可乘之机,说不定可借势夺取广陵。”   谯纵附和道:“若刘裕是故意挑惹我们,又虚张与两湖残余合击之势,更证明了他缺粮的传闻,故急于求战。否则好该待平定天师军后,方从三方向我们发动攻击。”   桓玄冷笑道:“刘裕垂死挣扎,根本不放在我眼内,就看我何时割下他的臭头。”   谯纵向谯奉先打个眼色,着他说话,后者忙道:“两湖余孽虽说难成气候,但在两湖始终根源深厚,是一个祸患,如能趁此时机,一举肃清两湖余孽,另一方面则全力封锁下游京口的漕运,不住削弱刘裕的实力,那南方的和平统一,可以预期。”   桓玄脸露难色。   谯纵欣然道:“只要大人一声令下,我谯纵愿率本部战船,以巴陵为基地,扫荡两湖小贼,有马军和周绍两个深悉两湖帮情况的人助我,我有把握在三个月内完成剿贼的任务,请大人明鉴。”   桓玄目光投向谯纵,用神地看他好一会后,冷冷地道:“南方的主战场是在这里,是建康和京口之争,如要劳烦益州公,便是小题大做。”   转向桓伟道:“大将军刚被任命为荆州刺史,两湖帮的小贼便由大将军负责。退下!”   众人只好施礼告退。   ※※※   燕飞心中忽然涌起对纪千千的思念,那并不是往常一般的记挂,而是突如其来脑海浮现出千千的绝世玉容,心中同时生出感应,接收到千千向他发出的信息。虽只是电光石火般的快速,但他已清楚掌握到千千心灵传感的内容。   千千复原了,心灵的力量比以前更强大,且忍不住相思之苦,预约今夜的梦中之会。   这次毫不含糊的心灵快讯,顿时令燕飞生出美妙无比的动人滋味。于此正置身于水深火热处的一刻,他却和千千互通心灵的款曲,定下心与心之间的约会,其感觉真的无法形容。   决胜的时刻正不住逼近。不论是南方的争霸战,又或拓跋族与慕容族的斗争,均以不同的步伐朝终结点迈进。形势每一天都在变化中,他便像怒海中的小舟,每一刻都有舟覆人亡之险,而正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情况里,他和纪千千的热恋攀上了高峰,谱出最奇异和迷人的恋曲。   屠奉三的声音在他耳内响起,道:“燕飞你在想甚么呢?为何忽然不说话了。”   燕飞“回醒”过来,连忙集中飘荡的魂魄,这才发觉屠奉三、任青媞和宋悲风都以古怪的目光瞧着自己。   燕飞此时仍对刚才的感觉恋恋不舍,纪千千的传感似仍萦回心谷,随口道:“我刚才说到哪里?”   任青媞道:“燕爷刚说到魔门团结在一个他们称之为圣君的人之下,接着便像记起某些事似的,神情还相当古怪。”   燕飞收拢心神,点头道:“对!对!”   宋悲风关心地道:“小飞有甚么心事呢?”   燕飞心忖自己确有“心事”,问题在没法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忙返回正题道:“我们对付李淑庄的大计,有个关键性的假设,就是魔门中人全是自私自利之辈,所以李淑庄当不会把与关长春的买卖告诉魔门的同伙。但当我晓得魔门是由一个叫圣君的人主持大局,我对这个假设的信心动摇了。”   稍顿续道:“试想一下,李淑庄发觉关长春是她一人独力对付不了的,而她更不舍得金子,兼之根本没有闲情和时间与关长春周旋磨蹭,她会怎么做呢?”   屠奉三点头道:“我也曾想过同一个问题,李淑庄便曾亲口说过,她见我的当夜本该到皇宫去赴宴,却因我而推掉了约会。约她的人该是桓玄无疑。”   当他说及李淑庄时,此女音容笑貌似在他脑海里活过来般,彷佛正对他卖弄风情,撒娇献媚,形态千变万化,却都是那么迷人。以屠奉三的修养功夫,也暗吃一惊,心忖难道自己已着了她的道儿。忙把这股因李淑庄而起的情绪硬压下去。   任青媞轻笑道:“谯嫩玉不行哩!所以李淑庄须亲自出马去迷惑桓玄,想不到我们无意之间,竟坏了魔门的事。”   她说出众人想不到的猜测,亦因任青媞本身亦是此道的高手,推己及人,故能想及这方面的事。   屠奉三最同意她的猜想,因为纵然自己一意杀死李淑庄,仍然有点抵受不住她的诱惑,何况对她没有戒心的桓玄。他太清楚桓玄了。   道:“照我看不是谯嫩玉道行未够,而是桓玄对谯家生出疑心,桓玄便是这么一个人,想和他共富贵的,最后都不会有好结果。”   燕飞听着两人对李淑庄与桓玄之间关系的看法,心中填满古怪的感觉。他们四人是多奇怪的组合,互相间既是恩怨难分,偏又凑在一起,共同去做一件事。   四人之中,宋悲风的背景简单多了,而任青媞和屠奉三均非等闲之辈,各自为本身的目标努力,至乎不择手段。   宋悲风道:“若照这般去推想,奉三下次去见李淑庄,会是非常危险的事。”   燕飞道:“理该如此,如果李淑庄向那圣君求援,魔门会采取速战速决的策略,一举解决关长春的问题,以免夜长梦多,被关长春影响他们夺天下的大计。难在我和宋大哥都不宜出手,只有任后的干涉,方不会令魔门的人起疑。”   屠奉三和宋悲风明白过来,正因须任青媞出手,所以燕飞纵然心中不情愿,也必须来找任青媞商量,好找出解决的办法。   任青媞露出凝重神色,道:“如果李淑庄确有此打算,会严重影响我们的计划,令我们功亏一篑。”   屠奉三道:“李淑庄还有一个顾虑,就是她若激怒我时,我或会不顾一切泄露所有单方的秘密,那在五石散的买卖上,李淑庄将失去一向拥有的优势。所以李淑庄一是乖乖的和我交易;一是全力出手对付我,生擒不了便来个杀人灭口。”   任青媞道:“我们原定的计划,仍是最完美的计划,能达致最理想的效果,当李淑庄试服第三条单方炼制出来的五石散,其丹毒会引发前两条单方的丹毒,像山洪般在她体内暴发,且令过往长期积聚在她体内的丹毒流窜全身经脉。任她魔功盖世,也要抵受不住。”   燕飞苦笑道:“这当然最理想,可是如果李淑庄向那圣君求援,在对事情缓急轻重的取舍下,那圣君绝不容李淑庄陪我们玩这个游戏,那此计划便再行不通了。”   宋悲风提议道:“我们可否把单方记录下来,然后想方法让李淑庄夺去,又不会怀疑我们是故意让她得逞?”   屠奉三道:“如果我是李淑庄,取得单方后只会暂搁一旁,不会急于炼丹试丹,这样便失去原来计划的意义了。”   任青媞道:“我认为我们尚有一线机会。”   燕飞心中不禁佩服她,因为他自问再想不到任何办法,显示在这种勾心斗角的斗争下,任青媞的心计实在他们之上。   屠奉三喜道:“请任后指点。”   任青媞向他嫣然一笑道:“三哥不用对青媞这般客气,大家是自己人嘛!”   屠奉三和燕飞交换个眼色,均感到对方的无奈,他们两人对任青媞一向都只有恶感而没有好感,但在形势转移下,却不得不接受任青媞成为刘裕的女人这个现实。   敌人变成了自己人。   任青媞续道:“当日我向李淑庄编造关长春这个人时,之所以特别指出关长春贪财好色,正因感到李淑庄是媚惑男人的高手,我才故意这么说,那时还想不到关长春的好色可以起甚么作用。”   屠奉三苦笑道:“幸好我和她于燕雀亭交手时,仍表现出好色的作风,一方面在抗拒她的色诱,另一方面又似控制不住自己的开出要她献身的条件。不过若接受她的诱惑,肯定不会有好结果。”   任青媞淡淡道:“当然不可以和她真个销魂,那与送死没有任何分别,落在她手上更是生不如死。”   宋悲风皱眉道:“既然如此,又如何利用关长春好色这一点呢?”   任青媞道:“对李淑庄来说,关长春是她最想笼络的人才,如能收为己用,她以后都不用再为炼制五石散的事费神。所以如果三哥能令李淑庄感到关长春对她已是情难自禁,她绝舍不得杀掉关长春。更精彩的是如果三哥能令她对你生出微妙的爱意,那对我们会更为有利。”   屠奉三颓然道:“任后的提议使我生出玩火的感觉。坦白说,李淑庄的媚术并不容易对抗,如果我真的被她所惑,后果不堪想象。”   任青媞“噗哧”娇笑道:“我真的不敢相信这番话会从三哥口中说出来,三哥对自己在这方面的定力如此没有信心吗?只要三哥不时想想桓玄,肯定可变得心如铁石。”   屠奉三剧震道:“对!只要想起桓玄,我便有信心克服任何困难。”   燕飞道:“我可看出屠兄已对李淑庄生出男女间微妙的感觉。嘿!我不是在取笑屠兄,因为男女间的互相吸引,是人的天性,何况李淑庄是此道高手,尤其当屠兄不用掩藏色心,甚或要故意流露色心,情况将更危险。媚术是攻心之术,当心失守时,便像高手过招,露出破绽。如果屠兄能在适当时机,露出这样的破绽,肯定可取信李淑庄,令她改采笼络安抚的策略,而不是大动干戈。”   屠奉三道:“这么说!燕兄是同意任后的主张了。”   宋悲风道:“但如何拿捏,却是非常困难,一个不好,等于惹火烧身。”   燕飞耸肩道:“我们只好两方面都准备,一边试行任后之策,另一边则全力戒备,动起手时,对魔门的人见一个杀一个,最好把李淑庄和那圣君全宰掉,虽未能达致最理想的效果,但总好过让他们继续为桓玄出力。”   屠奉三道:“就这么决定。”   接着道:“我约好了李淑庄后天见面,今次该和她在甚么地方见面呢?”   任青媞欣然道:“如果仍是易于逃遁的燕雀亭,便无法显示关长春对她心动了,最好是由关长春掌握主动,例如关长春到淮月楼见她如何?只要有燕爷在暗中提供保让,安全上该没有问题。”   屠奉三苦笑道:“这是否就是甚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计呢?”   宋悲风道:“最好能于李淑庄独处之时,奉三突然出现,可收奇效。”   任青媞笑道:“事情愈来愈有趣哩!只看三哥是否有入虎穴的胆量。”   屠奉三哑然笑道:“任后不用施激将法,我一向不欠缺胆量,不过任后的提议确是一着奇兵,会令李淑庄对我作新的估计。”   任青媞喜道:“三哥同意了。”   屠奉三双目杀机大盛,沉声道:“只要想起桓玄,纵然只是一线机会,我也要全力去争取。就这么决定吧!”   燕飞笑道:“文的不成便来武的,我们和魔门再没有甚么好说的了。” 第八章 政治妥协   刘裕不但难过,心中还有点不舒服。   司马元显的死讯于正午时分传到京口来,他和老爹司马道子的首级同被高悬于宫门外示众。   对司马元显,他有一份特别的感情。   纵然于荒淫奢侈的皇族里长大,又受到建康高门习气影响,兼之不明人间疾苦,但司马元显仍于内心深处保持着某种东西,那或许是所谓的童真。   那回司马元显由阶下之囚变为合作伙伴的经历,引发和燃点了司马元显这一点童真,也促成了未来合作的可能性。   对司马元显,刘裕一直心存内疚,不但因为自己别有居心,更因为司马元显真当他是曾出生入死的好兄弟,完全信任他,为他在他老爹前说尽好话。   他更醒觉自己走错了一着,就是让屠奉三去警告司马元显。如果司马元显心里有所预防,绝不会父子同一命运。屠奉三肯定是阳奉阴违,有负他之托。这想法令他的心很不舒服。   矛盾的是他晓得在争霸的大前题上,屠奉三的决定是正确的。若让司马道子父子仍然生存,还来投靠他,会是个难解的死结。   他感觉到自己正深陷在残酷无情的政治和武力的斗争内,没有回头的机会。当然,为了淡真的耻恨,为了所有追随他的人,他亦不可能就此罢休。   他实在很难怪责屠奉三,他一向都是这种人,于司马元显一事上从来没有改变过立场,要怪便怪自己想得不够缜密周详。   坐在太守府的大堂里,他生出莫以名之的感受。   他开始明白谢玄当年淝水之战时的心情。现今对敌人的情势,他已是智珠在握,胜券虽然在手,可是胜利并不代表一切,还有很多个人的问题和思虑,便如谢玄清楚知道淝水之胜后,接踵而来的将会是挫折和失败,那并不是凭武力可以解决。   他可以不做皇帝吗?   当他击垮桓玄,他将别无选择的被推到那个位置上,随他打天下的所有北府兵兄弟,还有孔老大、何锐等江湖人物。两湖帮的帮众,至乎王弘等高门里支持自己的人,他们会形成一股庞大的影响力,驱使自己继续向皇帝的宝座迈进,因为他们的利益荣辱,已与他刘裕的成败紧密结合在一起。   他刘裕再没有退路。   此时手下来报,毛修之求见。   刘裕想了想,才记起他是当日在建康淮月楼由王弘引见的建康五子之一的人物,因其父被干归所杀,与谯纵有不共戴天的灭族之恨,连忙着人请他进来。   ※※※   姚猛嚷道:“看!有两艘战船来哩!”   卓狂生没好气道:“不要高兴得那么早,或许是敌人的战船也说不定呢!”   魏品良道:“姚大哥是应该高兴的,因为的确是我方兄弟的船。”   三人挤在高起达五丈的码头望楼上,远眺在水平线处出现的帆影。   码头位于小岛的东端,小岛的位置在巴陵之西三十里许处,是湖内众多小岛之一,也是两湖帮一个具有战略价值的重要基地,岛上建有房舍,可容三千之众。   他们本来以为要夺回这个小岛,须经一番苦战,岂知岛上并没有敌人,让他们不用费力便把小岛夺回手上。由此也可见敌人军力只能保住巴陵,无法再扩大占领范围。   七艘赤龙舟,正进入全面戒备状态,以防敌人闻讯来犯。   望楼下的高彦往上喝道:“是否有船来了?”   姚猛应道:“是我们的船,共两艘。”   魏品良呼叫声再起,嚷道:“西北方又有十多艘船呵!该是周爷的船队。”   “周爷”就是周明亮,是两湖帮元老级的领袖人物,备受帮中兄弟尊敬,他肯应飞鸽传书来会,正显示两湖帮仍是团结一致,且认定小白雁是他们的新帮主。   高彦旁的小白雁雀跃道:“成功哩!桓玄今回死定了!”   ※※※   燕飞等人为怕打草惊蛇,都不敢外出,躲在任青媞的秘巢,乘机争取休息的时间,以养精蓄锐。   可是建康的情况,却全在他们的掌握中,因为屠奉三早布下广大精密的情报网,严密监察敌人的动静。马行早闭门停业,负责马行的兄弟们则转进暗里活动。   燕飞在任青媞安排给他的卧室打坐调息,真气运转三百周天后,精满神足,便像一般人熟睡醒过来般,感觉良好。   敲门声响,进来的是一脸忧色的宋悲风,坐到床边,道:“奉三出去了,他说要联络王弘,探听建康高门现今的情况。”   燕飞皱眉道:“以他关长春的外貌,去见王弘似乎不大妥当。”   宋悲风道:“王弘是绝对可以信赖的,小裕对他既有救命之恩,他亦曾与小裕共生死,明白小裕是怎样的一个人。不过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关键处是王弘晓得桓玄斗不过小裕。”   燕飞笑道:“宋大哥看得很透彻,桓玄现在看来占尽上风,事实上却是泥足深陷,失去了以前掌握主动的优势,如果我们能把这情况如实展示予建康的高门,可收奇效。”   宋悲风道:“奉三正因今早‘奇兵号’闯关扬威之举,遂打铁趁热,去找王弘想办法。唉!”   燕飞道:“宋大哥是否在担心谢家?”   宋悲风点头应是,问道:“你是否清楚孙小姐和小裕的关系?”   燕飞点头道:“对小裕来说,谢钟秀等于另一个王淡真,可填补他心中的缺陷。不过孙小姐却似对小裕没有意思。”   宋悲风一呆道:“为何小飞会有这样的判断呢?”   燕飞把助刘裕偷进谢府夜访谢钟秀的情况如实道出,道:“那对小裕造成非常严重的打击,我也没想过孙小姐会是这样的态度。”   宋悲风沉吟片晌,道:“照我看孙小姐对小裕是有意思的,情况异常复杂。对玄帅的早逝,孙小姐伤心欲绝,到现在仍没法接受。小裕活脱脱便是另一个大少爷,只是出身寒微。会否是这样呢?孙小姐不敢接受小裕,是怕害了他,因为高门大族的人,绝不容寒门染指建康最显贵仕族的天之骄女,孙小姐正因深明此点,所以拒绝了小裕。”   燕飞道:“若真的如宋大哥所言,那一切易办,今夜便让我偷进谢家去,找孙小姐说个清楚明白。”   宋悲风喜道:“一切全拜托小飞哩!最好先找到大小姐,弄清楚情况。现在我放心去办事了。”   燕飞讶道:“宋大哥要去办甚么事呢?”   宋悲风道:“我要为小裕去联络建康的帮会人物,他们以前最尊敬的是安公和大少爷,现在则看好小裕。我们的目标是要争取每一分支持我们的力量,务要把桓玄这奸贼除掉。”   燕飞欣然道:“正如宋大哥说的,桓玄绝斗不过小裕,建康高门自安公和玄帅后,再没有杰出的人物出现,好应该轮到布衣出身的英雄豪杰冒尖,改变高门和寒门的不公平情况。”   宋悲风露出一丝苦涩的表情,拍拍燕飞肩头告辞去了。   ※※※   刘裕与毛修之相见,都心中欢喜,想起当日淮月楼之会,到今天于京口重聚,世局大有沧海桑田的变化。   毛修之发自真心的说了番仰慕的言辞,然后道:“谁都没想过李淑庄会站到桓玄的一边,我也是到长民知会我形势不妙,方立即逃往历阳去,险至极矣。”   刘裕道:“李淑庄真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毛修之坦然道:“李淑庄是建康高门最爱戴的人,原因统领大人该如我们般清楚。她更是个有非凡魅力的女子,说话言简意赅,每能说中人的心事。凭她和建康一众高门名士的密切关系,其对桓玄的助力是有目共睹。很多人认为她是当今之世最出色的纵横家,单凭三寸不烂之舌,便把整个局势扭转过来,令桓玄不费吹灰之力取得建康。唉!听说桓玄已令散骑常侍卡范之起草禅让诏书,桓玄将于短期内逼司马德宗让位。”   刘裕讶道:“你不是忙于避难吗?为何仍对建康的情况这么清楚呢?”   在他眼前的毛修之,再不是以前华衣丽服的打扮,换过平民的装束,令他予人较踏实的感觉。闻言答道:“桓玄起用了大批高门的年轻子弟,长民是其中之一。桓玄以大将刁逵守历阳,长民便是刁逵的参军,与我秘密来往。幸好得他照顾,我的日子才没有那苦,今回便是他着我到京口来找统领大人,告诉统领他仍然支持你,只要你一声令下,他会全力配合。”   毛修之口中的长民是诸葛长民,乃建康五子之一。   刘裕道:“除长民外,你见过其他人吗?”   毛修之道:“现在建康敌我难分,长民劝我不要见其他人,以免节外生枝。桓玄不知是否得李淑庄指点,甫抵建康便展开怀柔笼络的手段,特意起用被司马道子打压的高门子弟,王弘便是其中之一,他的堂兄王谧便得到桓玄重用为中书监兼司徒,谢混也得重用。桓玄手段的厉害,大出我们意料之外,他愈尊重王、谢二家,愈得建康高门的支持。”   刘裕心忖王弘肯定没有变节,否则屠奉三早已死掉,道:“其他人我不清楚,但王弘肯定仍是以前那个王弘,毛兄可以放心。”   毛修之谦虚地道:“统领大人直呼我修之便可以了,否则修之会消受不起。”   刘裕微笑道:“仍对我那么有信心吗?”   毛修之现出崇慕的神色,道:“只是统领大人据海盐出击的妙着,早令我们佩服得五体投地。当我似失去一切希望的时刻,长民却告诉我你已占据京口,从刘牢之手上夺得北府兵的兵权,我真的不敢相信。刚才我抵达京口,见到城防森严,但人民却是生活如常,一切井井有条。所遇的兵将,人人士气昂扬,便像以前玄帅在世时的威势,我立即疑虑尽去,比以前任何时刻更有信心。桓玄是绝斗不过统领大人的。”   刘裕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请修之坦白告诉我。像长民般已得桓玄起用,为何仍肯支持我刘裕呢?”   毛修之道:“我也问过长民同样的问题,他答我道,人的性格是不会改的,变的只是手段,桓玄起用他诸葛长民,只是安抚建康高门子弟的一时之策。唉!长民说得对,我们永远不会忘记,他乘王恭之危,胁逼王恭把女儿送给他。如果让这样的卑鄙之徒成为皇帝,会是多么可怕的一回事?咦!统领大人的脸色为何变得这么难看?”   刘裕怕他看穿自己的心事,岔开道:“你可知桓玄已杀了司马道子父子?”   毛修之道:“不是这样才会令人奇怪。桓玄从来都是心狠手辣的人,既无情亦无义,只看他如何出卖屠奉三便清楚了。我们真的是全心全意投向你的。现在是到了有所改变的时候,皆因高门自玄帅去后已后继无人,所以玄帅选择了统领大人,认为只有统领大人能继承他未竟之志。”   稍顿续道:“现今统领大人已是我们最后的希望,与其屈辱地在桓玄的暴政下苟且偷生,不如轰轰烈烈的与统领大人同生死共荣辱,大干一场。”   刘裕听他言辞恳切,愈说愈激动,心中却是一片平静。他明白到毛修之正代表他们这辈高门子弟中的有志之士,向自己说出心声。不过他们的投诚效忠,是有条件的。如果自己不能作出合乎他们期望的响应,不但会被他们看不起,他们还会生出异心。   事实上他也别无选择,失去了高门的支持,南方将陷于四分五裂的局面。所以智士不论是侯亮生又或刘穆之,都主张继续谢安“镇之以静”的施政方针,不可动摇高门大族的根基,只作有限度的改革,以消弭社会不公平的情况。   刘裕道:“我曾向王弘保证过,我会继续安公和玄帅的政策,以北伐统一中原为高的目标,在这方面我从来没有改变过,将来也不会改变。”   毛修之双目射出热烈的神色,道:“长民已准备妥当,只等待统领大人的指示,只要能杀死刁逵,长民便可以控制历阳,也控制了建康的上游。”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互相问的配合非常重要,我更可派人去助长民。至于你又有甚么打算呢?”   毛修之道:“我当然与长民共进退。”   刘裕摇头道:“如此太浪费人才了,你能起的作用,该远超于此。”   毛修之愕然道:“我可以起甚么作用呢?”   刘裕微笑道:“现在谯纵倾巢东来,助桓玄打天下,其留守巴蜀的力量肯定薄弱,只要你能潜返巴蜀,号召旧部和一向支持你们的家族帮会,将可把谯纵的残余势力连根拔起,令谯纵再没有退路。”   毛修之先是兴奋起来,接而又现出沮丧之色道:“我虽有重夺巴蜀控制权的信心,却没有把握对抗闻风而至的荆州军。桓玄是懂兵法的人,定会于江陵驻有重兵,既可支持建康,又可监控上游的情况。”   刘裕摇头道:“当你返抵巴蜀之时,我可以肯定江陵自顾不暇,忙于应付重振旗鼓的两湖军。”   毛修之双目立即亮起来。   刘裕不厌其详的向他说出两湖帮现在的情况,又揭破谯纵是魔门之徒的身份,听得毛修之目瞪口呆,才道:“你要我派多少人助你收复巴蜀呢?”   毛修之定过神来,沉吟片刻道:“只要我打正统领大人的旗号,只我一个人便有颠覆谯家的信心,但却需至少一年半载的工夫。统领大人可拨多少人给我呢?”   刘裕道:“我调派一队十二艘战船给你,指挥的人叫彭中,是北府兵中新近冒起最有实力的将领,水战陆战,同样精通,兵力达二千人,足够吗?”   毛修之感激涕零地道:“足够有余,我毛家在巴蜀蒂固根深,岂是谯纵这个妖人能连根拔起?统领大人这么看得起我,我绝不会令统领大人失望。”   刘裕双目射出火热的神色,徐徐道:“为省时间,你们须立即动身,逆水西上,今夜便可硬闯建康河段,我要让桓玄清楚知道,他的所谓封锁大江,只是形同虚设。称霸大江的水师并非荆州军,而是由玄帅一手创立的北府雄师。”   毛修之难掩兴奋之色地道:“一俟控制巴蜀,我会用统领大人的名义,向远近发出文告,然后先取被名之为‘三巴’的巴郡、巴东郡和巴西郡三城,然后挥军东下,夺取白帝城,如此便可以和两湖军夹击江陵,桓玄势危矣。”   刘裕心生感触。   南方的政治,确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像毛修之这种出身世家大族的人,精于政治,只要给他机会立显锋芒。如果自己像孙恩般打正旗号要推倒高门世族的统治,眼前的毛修之,至乎高门大族的所有人,将变成反对他的人。后果可想而知。   刘裕道:“名义上,当然以修之为主,彭中为副,但你却应视彭中为我的代表,待之以诚以礼,才不致出岔子,误了大事。”   毛修之道:“我明白。修之真的明白,绝不会辜负统领大人的厚爱。可是长民方面又如何呢?”   刘裕欣然道:“我自会派人与长民取得联络,这方面的事不用你去忧心,最重要是做好你手上的事。夺得巴蜀后,你只要和寿阳的胡彬取得联系,我们便可互通信息。好吧!该是找彭中来与你见面的时候了。”   毛修之弹将起来,移到他身前,恭恭敬敬地跪下,连叩三个响头,到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热泪。   刘裕明白他的心情,当桓玄进占建康的一刻,毛修之肯定会认为永远报不了被谯纵灭族毁家的血仇。忽然形势逆转,他不单报仇有望,还可以重振家族,怎到他不激动得控制不住热泪。   自决定返回广陵后,他每一天都在思量如何击败桓玄,不放过任何可以打击桓玄的策略和行动,运用手上每一分的力量。   他清晰的感觉到,不论是他自己还是追随他的人,都晓得正不住向最后的胜利迈进。便像淝水之战时的谢玄和他手下的兵将,没有人怀疑走的非是胜利的康庄大道。   这种斗志和士气,正是决定淝水之战成败的关键。   桓玄的声势乍看似是如日中天,但刘裕却知道桓玄已是日暮途穷,现时的威势只是回光返照。   淡真!淡真!   为你雪耻的时刻,已愈来愈接近了。   桓玄输掉建康这一仗后,将永远没有翻身的机会。 第九章 胜券在握   嘉兴城。   蒯恩一阵风般奔进书斋,喜形于色地道:“徐道覆中计了!”   正埋首书卷的刘穆之放下书本,欣然道:“一切尽在蒯将军算计中,对吗?”   蒯恩神情回复平静,在刘穆之对面坐下,道:“刚接到消息,徐道覆在海盐以西,运河东岸处集结大军,摆出可同时进攻我们和海盐的姿态,试探我们的反应。”   刘穆之笑道:“天师军新败之后,兼之孙恩饮恨于燕飞剑下,士气低落至极点,如此主动反攻,实为下下之着,真想不到以徐道覆的才智,竟会犯上这么严重的错误。”   蒯恩道:“早在卢循于翁州祭天,大肆宣扬孙恩水解得道,我便猜到天师军会全面反攻,故暗中部署,令徐道覆摸不清楚我们实力的分布。现在看徐道覆的情况,正是没法摸清楚我们的部署。”   刘穆之欣然道:“徐道覆是想趁我们刘帅返回广陵的时候,希图能浑水摸鱼捡便宜,却不知我们有蒯将军暗中在主持大局,哪能不吃亏呢?”   蒯恩脸红道:“刘先生不要夸奖我,这个位置绝不好坐,令我如履薄冰,不敢懈怠,幸好有刘先生为我筹谋运策,方可有眼前的局面。”   刘穆之道:“我只能在施政和安定人心上出点小主意,说到韬略奇谋,蒯将军仍须靠自己。好哩!今回蒯将军有何对策?”   蒯恩双目闪闪生光,沉声道:“直至今天,天师军仍占有地利人和的优势,但此役之后,天师军将彻底崩溃,再没法发动另一场反攻,而我们则可回师助刘帅攻打建康,斩下桓玄的贼首。”   提到桓玄,蒯恩两眼填满仇恨,显是对侯亮生之死念念不忘。   刘穆之淡淡道:“千万不要急于求胜,徐道覆绝不容易应付。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天师军人数仍在我们数倍之上?”   蒯恩现出警惕的神色,点头道:“刘先生教训得好,我是不会轻敌的。”   又沉吟道:“徐道覆的真正目标,当是嘉兴而非海盐,只要夺回嘉兴,徐道覆便可再次控制运河,那时进可攻退可守,海盐则变为一座孤城。徐道覆以嘉兴作为首个进攻的目标,亦是舍难取易,只要收复嘉兴,可以大振军威,一洗天师军的颓气。刘先生认为我的猜测对吗?”   刘穆之微笑道:“我完全同意,但徐道覆会千方百计来迷惑我们,所以我们必须坚持这个信念,千万不要怀疑自己的决定,那此战胜利可期。”   蒯恩喜道:“得先生认许,我立即信心大增。我还有一个问题想向先生请教,今战我们是以攻为主?还是该以守为主呢?”   刘穆之拈须笑道:“问得好!由此可知蒯将军已是胜算在握,看穿敌人最大的弱点。”   蒯恩露出心悦诚服的神色,道:“难怪燕爷要把先生从边荒请到嘉兴来,因为先生确是智深如海,只凭我两句话,就猜中我的战略,那是我苦思良久后,才有的一点小心得。”   刘穆之道:“你是个很谦虚和肯力求进步的人,难怪连屠奉三也要推崇备至的侯先生,独是看得起你。”   侯亮生!   唉!想起侯亮生,蒯恩心中一阵激动。蒯恩一生最感激的人,肯定是他。如果没有他自尽前的巧妙安排,自己便没有今天。   对着刘穆之,他颇有如对着侯亮生时的感受,所以他不但尊敬他,还很享受和他相处的感觉,如沐春风。   蒯恩道:“不论卢循如何为孙恩吹嘘,甚么水解升仙,可是却没法推翻一个事实,就是孙恩在天师军最需要他的时刻,永远地离开了他们,这对天师军的士气已造成最严重的打击,而这亦是敌人的致命弱点。”   在刘穆之鼓励的目光下,蒯恩续下去侃侃而论道:“不论天师军来势如何凶猛,任他们如何人多势众,却是外强中干,人心惶惶,只要我们能在某一点重创天师军,便可打开缺口动摇天师军的军心,引发天师军全面崩颓。”   刘穆之道:“自小刘爷去后,小恩不练兵时便是对着地势图苦思,又或到城外视察周围的地理环境,我便猜到蒯将军要采取主动突击的战术。天师军的缺点除了士气低落外,还有就是良莠不齐,大部分均为训练不足、装备不齐,仓卒成军的农民渔民。只要蒯将军能掌握准确,避其强破其弱,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   蒯恩道:“多谢先生指点。”   刘穆之抚须笑道:“天师军虽然人多势众,但由于训练不足,反成为他们的弱点,且会在大规模调动时,把此弱点完全暴露出来。而我们的优势则在水道的控制和骑战上,只要蒯将军能发挥我们的优点,当可乘势夺回会稽诸城,如此天师军之患可平矣。”   蒯恩站起来,恭敬的施礼道:“一切如先生所言,我立即以飞鸽传书知会海盐朱大将军,该是文清小姐的双头战船队出动的时候了。”   ※※※   刘裕刚送走远赴巴蜀的船队,回府途上被何无忌截着,两人就在马上对话。   何无忌道:“司马尚之之弟司马休之正在帅府等候大人。”   刘裕点头道:“早猜到他会来找我。”   司马休之是司马氏皇族最后一个仍握有兵权的大将,拜刘裕的部队西拒荆州军,南压天师军的形势,仍保着无锡和丹徒两座城池。据最新的消息,司马休之的部队士气消沉,加上缺粮,原本的三千战士只余下千余人,其他的人都当逃兵溜掉了。   何无忌沉声道:“统领准备如何处置他?”   刘裕见他目露杀机,叹道:“你想我宰掉他吗?”   何无忌道:“这叫一不做,二不休。现在谁都晓得司马氏气数已尽,除去司马休之,等若把司马氏连根拔起。”   刘裕从容道:“那我和桓玄有何分别?我和桓玄之争,岂非变为帝位之争?”   何无忌登时哑口无言。   刘裕道:“我明白无忌的心情,你的想法,不但是我们北府兵兄弟的想法,更是广大平民百姓的心愿。对朝廷大家都是彻底的憎恶和厌倦,皆希望新主出现,带来新的风气、改革社会种种不公平的情况,让人人有安乐的日子过。这是大家的理想,更或许终有一天会实现,但现时的形势仍不容许。”   何无忌忿然道:“我不明白。”   刘裕道:“你不是不明白,而是不想接受。安公当年为何不许玄帅取司马氏而代之,正因他看破此点。是好是歹,在高门大族的利益,已与司马氏皇朝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推翻司马氏,等于挑战高门大族的整体利益,至少在他们的心理上是这样子。现在桓玄能得到建康大部分世族的支持,正因有人以我寒门布衣的出身大做文章,渲染我的破坏性,利用高门和寒门尖锐的对立和分隔,令建康高门对我生出抗拒之心。如果我于此时刻,斩杀司马休之,更自立为帝,那我该以甚名义讨伐桓玄呢?建康高门又有何反应?纵使我们能攻克建康,南方仍只是个烂摊子。可是若我们打正旗号,以‘保晋室、伐逆贼’的名义起事,将可让建康高门清楚我并非一个破坏者。而我们如何对待司马休之,正是关键所在。”   何无忌苦笑道:“统领看得很透彻。唉!可是如果我们打生打死,只是为让那个白痴皇帝复位,想想也教人气馁。我们已受够了,更无法忍受另一个司马道子的出现。”   刘裕的目光投往出现前方的帅府,又向在街道两旁向他欢呼喝彩的民众挥手致意,道:“一切都不同了,你再不用担心司马氏,他们风光的日子,已随桓玄入主一去不返。有很多事都非一蹴可就的,必须循序渐进,静候时机的成熟。桓玄可以称王称帝,我却绝不可如此,皆因出身有异。眼前的头等大事是对付桓玄,凡有利此事的我们绝不错过,但有害的一件也嫌多。明白吗?”   何无忌释然道:“完全明白。我的想法太简单了,只会坏事,幸好有大人提点。”   刘裕心中暗叹一口气。   经过反复的思量,他终于为自己作出清晰的定位。其间他尝遍内心斗争之苦,一切都是为了要杀死桓玄,但同时自己也踏上一条没有回头路走的漫漫长路去。   在返回广陵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只是一场接一场的战争,足使他无暇他想。但抵达广陵后,他却必须针对眼前的局势作出最明智的决定。一个错误可带来不堪想象的可怕后果,且是没法纠正的。例如不是当统领而是称王称帝。   他深切体会到现今自身所处的位置,和因那位置而来的一切感受。   但有一件事他是肯定的,就是他每进逼一步,桓玄便愈接近败亡的绝地。再没有人能改变眼前形势的发展。   ※※※   建康。黄昏时分。   王弘应暗记之召,到城南一间酒馆见屠奉三,久候多时的屠奉三向他召手示意,王弘才勉强把他认出来,坐下后赞叹道:“为屠兄易容改装的肯定是高手,连我都没法认出是屠兄。”   屠奉三没作解释,问道:“建康现今情况如何呢?”   王弘苦涩地道:“形势颇为不妙,现在建康流行一种说法,就是刘裕之所以有今天的威势,全赖荒人在背后鼎力支持,而荒人之所以肯撑刘裕的腰,是要把荒人那套搬到建康来,如此将会彻底改变南方的现状。”   屠奉三道:“你相信吗?”   王弘道:“我当然不相信,可是刘兄得荒人支持,却为不争之实,别有用心者遂可绘影绘声,愈说愈真。”   屠奉三心忖任青媞认为必须除去李淑庄,确实是独具慧眼,这条只须出口不用出手的毒计,是不易化解的,一时间他也想不出办法来。   要攻陷建康,必须从内部动摇、分化建康高门和桓玄的关系,如建康高门全体力撑桓玄,刘裕必败无疑。   屠奉三没有向王弘透露内心的烦恼,冷哼道:“是非黑白,自有公论。桓玄方面又如何呢?”   王弘道:“桓玄正密锣紧鼓,为要登上帝位作准备。据我听回来的确切消息,桓玄将会先封楚王,加授九锡,然后制造出最有利的形势,才接受禅让,登上帝座。”   屠奉三不解道:“为何要封王呢?是否多此一举?”   王弘道:“封王的好处,是可以名正言顺设置丞相以下的文武百官,接着由王变帝便成,只差一步。”   屠奉三明白过来,但又生出另一个疑问,道:“现在桓玄想当皇帝或太监,只要一句话便成,因何还要制造适当的形势?”   王弘道:“这关乎到所谓‘天命’的问题。司马氏向为大晋正统,被认为是天命所授,要改朝换代,必须有天意配合,方可为人接受。所以桓玄必须设法炮制出种种祥端预兆,便可在群臣力劝下,借禅让之名,篡登帝位。”   屠奉三深切地体会到,建康的政治,确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对这方面他便自问一窍不通,但王弘却像在说着家常闲话般流畅。道:“这些消息,该属机密,你是如何知道的?”   王弘苦笑道:“我的堂兄王谧成了桓玄的头号心腹重臣,为他卖命,筹谋献计,我便是从他处听来的。”   又道:“为了造势,桓玄是不择手段的。其中最荒谬的,是桓玄认为每当改朝换代时,都有隐士出世,于是令我堂兄王谧四处寻访隐士。唉!既然是隐士,一时到哪里去寻呢?幸好给我想出个办法。”   屠奉三愕然道:“你竟为桓玄出主意?”   王弘露出得意的笑容,压低声音道:“我是不安好心的,着我堂兄去找个人冒充隐士,到山中隐居,再由白痴皇帝下召,征召他入宫作著作郎,却要那冒牌货坚拒就职,贯彻隐士淡泊名利的高尚情操,如此便可应了隐士的征兆。只要我们在适当时候揭穿此事,便可重重打击桓玄了。”   屠奉三哑然笑道:“真有你的!”   王弘兴奋起来,道:“桓玄此子确不是材料,为了显示与安公有别,不住有新的主张,今早便在朝会时提出废除钱币,改用谷米和绸缎布匹作交易,更打算恢复肉刑,弄得议论纷纭,莫衷一是。这些没长脑袋的所谓新政,根本是行不通的,亏他想得出来。”   屠奉三道:“你所提供的消息,全都非常有用,令我们对桓玄的情况了如指掌。你也不宜出来太久,稍后我再联络你。”   王弘得屠奉三赞赏,非常高兴,欣然离开。 第十章 秦淮魔踪   燕飞从河水里冒出头来,遥观谢家临秦淮这边码头屋舍的情况。   河水冰寒彻骨,换过是屠奉三和宋悲风那种高手,长时间浸泡在冷水里也要吃不消,可是燕飞在水中近半个时辰,感觉仍和初下水时没有多大分别。   以燕飞之能,从陆上潜往谢家去亦遇上了一定的困难,但从秦淮河偷进谢家,却是容易多了。不过他万万没想到桓玄竟恰于此时到访谢家,只有望之兴叹的份儿。   谢家灯火通明,码头处人影幢幢,还有七、八艘快艇在谢家所在的河段往来巡弋。燕飞虽见不到桓玄,但看到此等威势,也猜到是桓玄来了。   燕飞不由想起屠奉三口中描述的桓玄,自小便贪婪卑劣,想得到某东西,绝不会罢休。当他看中别人的珍品,不论是字画珍玩,至乎庄园别墅,他会跟对方赌博,好据为己有。对物如是,对人也如是。他忽然夜访谢家,醉翁之意当然不在酒,而在谢钟秀。   想到这里,以燕飞的修养,也兴起不顾一切,硬闯入府,斩桓玄于剑下的冲动。当然这个念头只能在脑袋里白想,因为他虽炼成至阴至阳合璧的元神,但仍只是血肉凡躯,并非金钢不坏之体,他的真气仍会因剧战而损耗,这样徒逞匹夫之勇,与送死实在没有分别。小不忍则乱大谋,燕飞只好忍下这口恶气,静候桓玄的离去。   为了刘裕,为了安公和谢玄,更为了谢道韫,他会竭尽全力保护谢钟秀,只要弄清楚这美女的真正心意,便一切好办。他有信心不论桓玄如何目中无人,也不敢向谢钟秀施以强逼的手段,只会软硬兼施,以遂他对谢钟秀的野心。   燕飞的目光投往秦淮楼和淮月楼的一方,视野内十多艘灯饰灿烂辉煌的花船画舫或泊岸旁,或缓航河面,映照得天上星月黯然失色,令他记起当年在谢安的安排下,乘他的座驾舟与刘裕、高彦往赴纪千千雨枰台之会的动人情景,事前他哪想得到,雨枰台的约会竟改变了他的人生。   此时一艘画舫正从上游驶至,燕飞不知如何忽发奇想,想到魔门那个被称为圣君的神秘人物,如果要在建康找寻最佳的藏身之所,或许该是秦淮河其中一艘画舫之内。如此不单可借水道之便,进可攻,退可遁,只要跳进河水里,任敌人如何人多势众,也可以借水开溜。   这个想法愈想便愈觉真实,因为凭李淑庄的关系,李淑庄可以把那圣君安顿在任何一艘画舫上,至乎是李淑庄旗下的画舫。   换过是别人,纵然有此想法,但对着秦淮河数以百计的画舫,也有无从人手之感,但燕飞并非常人,他拥有超凡的灵觉。忽然燕飞心中一动,往下游潜泳过去。   魔门对桓玄一意要得到谢钟秀一事,是持甚么态度呢?几可肯定是绝不同意。因为王淡真之死,桓玄的好色早惹起建康高门的反感,特别是仰慕王淡真的年轻子弟。但因当时桓玄所为是得到王恭同意,别人难以说话。不过谢钟秀的情况则完全不同,如果桓玄硬以权势去凌逼谢家,会动摇整个建康高门对桓玄的看法和支持。从这个角度去看,魔门肯定反对桓玄这种不顾大局的自私行为。   那圣君得悉此事后,可以有甚么办法阻止桓玄犯此错误呢?燕飞设身处地去以魔门的角度着想,也大感无计可施,正如屠奉三所说的,没有人能阻止桓玄。   在这样的情况下,魔门唯一的方法,就是由谢钟秀处入手,例如令她忽然“病殁”,便解决了所有问题。   此时他潜泳至河湾处,从水中冒出,将秦淮楼和淮月楼隔河对峙的美景尽收眼底,河上画舫如鲫,要从其中之一寻到不知其形相的魔门圣君,仿如大海捞针。   不过燕飞却有他的办法,他先运气下坠尺许,然后两手推出,一股劲气斜斜冲出,直抵离他两丈许处的河面,登时浪花激溅,似有巨鱼迅速在近水面处滑冲而过。   他试探的目标是可遥观谢家情况的十多艘画舫,掌握的是对方微妙的心理。   假设圣君确寄身画舫之上,而他确又对谢钟秀不怀好意、有所图谋,会使画舫停泊于一个可观测谢家的有利位置。如果燕飞的设想成立,那圣君极有可能此时正在画舫上监视谢家的动静。   燕飞正是要引起他的注意。他再下沉三尺,灵觉提升至巅峰的状态,耐心静候。   劲气在水面破开一道长达两丈的水痕浪花,然后水面回复浪波荡漾的原貌,便像甚都没有发生过。   燕飞生出微仅可察的感应,似乎的确有人把注意力投往水面异样处,但他却没法把握来源,更弄不清楚其位置。   燕飞没有失望,反大感满意。   如果对方是普通人,又或一般高手,肯定瞒不过他的灵应。但只有像圣君那级数的高手,方可无时无刻地把精气神敛藏,不使外泄,便像鬼影般,令人没法察觉。   这已足够了,既然圣君确实在其中一艘画舫上,那他的推断便很有道理,说不定待桓玄离开谢家后,此君会立即从水路潜进谢家,加害谢钟秀。   燕飞暗抹一把冷汗,想想也觉得险至极点,如果不是他忽然想起这方面的问题,今晚谢钟秀将难逃毒手。   如此重大的事,那圣君必亲自出手,以保万无一失。   就在此时,一艘小艇从淮月楼驶出,朝燕飞的方向滑去。   ※※※   魏泳之进入帅府主堂,刘裕正和何无忌在说话。   刘裕见魏泳之满脸兴奋之色,微笑道:“是不是有好消息?”   魏泳之欣然道:“我肯定不善于隐藏心事,大人一眼便看穿。确是好消息,且是天大的好消息。”   何无忌笑道:“坐下来再说,肯定是孔老大方面传来喜信。”   魏泳之在刘裕左边地席坐下,肃容道:“孔老大传话来,确如统领所料般,建康有大批粮资运至,分别储存到城内八个粮仓去,还有弓矢兵器,只是弩箭机便达六十台。”   何无忌大喜道:“孔老大毕竟是孔老大,竟神通广大至连有多少台弩箭机也弄得一清二楚。”   魏泳之叹道:“全赖桓弘不明情况,竟征召城民作力夫,孔老大遂安插帮中兄弟为桓弘作民工。”   刘裕道:“桓弘实力如何─”   魏泳之对答如流地道:“敌人总兵力在五千人间,战船约三十艘。其中三千人分驻在城外的两个军营。不过这只是现时的情况,敌方兵员、战船陆续有来,广陵的兵力正在不住增强中,看来不但要封锁京口,还可随时向我们发动大规模的攻击。”   刘裕沉着地道:“照孔老大估计,这批粮资有多少呢?”   魏泳之道:“孔老大说这批粮货,足可供我们三个月以上的需求。”   刘裕拍腿大笑道:“事过半矣!”   魏泳之欣然道:“孔老大也有四字真言,就是‘事不宜迟’。”   接着俯前正容道:“孔老大说全城民众的心都是向着统领大人,如果统领大人大举前攻,他至少可以发动三千人举义,来个里应外合。最好是乘夜色进攻,更容易制造混乱的情况,令桓弘胡里胡涂的输掉这场仗。”   刘裕沉吟不语。   何无忌道:“我军已准备就绪,随时可从水陆两路夹击广陵,届时只要孔老大能控制其中一道城门,让我们长驱直进,敌人必败无疑。”   魏泳之也催促道:“此仗确是宜早不宜迟,若敌人完成调军,大幅增强城防,我们纵能收复广陵,也必伤亡惨重,大不利日后攻打建康。”   刘裕好整以暇地道:“这场仗,我们是不是可以赢得再漂亮一点呢?”   魏泳之和何无忌愕然相看,均感刘裕智深如海,难以测度。因为在他们心中,刚才提出的办法,已是最好的了。   刘裕微笑道:“不论我们如何攻其不备,又或有孔老大作内应,可轻易攻入城内,但要取得广陵的控制权,定必须经一番血战,方能达到目的。现在敌人阵脚未稳,兵力不足,大部分守军均驻在城外,如果我们能采取擒贼先擒王之策,一举命中敌人要害,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控制全城,不但可保着所有粮仓,还可使城外敌人不战而溃,至乎可强夺敌人战船,这样的战果不是更理想吗?”   魏泳之脸露难色,道:“当然最理想,但我却怕孔老大和他的兄弟难当此重任。”   何无忌也道:“更怕是尚未动手,便走漏了风声,那时孔老大和他的兄弟都要遭殃。”   刘裕从容道:“由我到广陵亲自主持又如何呢?”   魏泳之和何无忌听得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   刘裕微笑道:“我们从北府兵众兄弟中,挑选出二百精锐,只要能让我们混进城内去,便有能力攻入太守府,于桓弘猝不及防下干掉他,接着全城起义,把敌人逐出城外。此时我方战船队直逼广陵,我敢肯定敌方驻扎城外的军队立即四散奔逃,如此我们便可在极少的伤亡情况下,重夺广陵的控制权。”   魏泳之头痛地道:“如何让二百名兄弟混进城内去呢?”   刘裕道:“我们当然无法可想,但孔老大是地头虫,必然有他的办法。立即通知孔老大,我们就以三天的时间,化整为零的逐一混进城内去。敌方守城者初来乍到,怎能于短时间内弄清楚广陵的情况呢?我这个办法肯定行得通的。”   魏泳之精神大振道:“对!敌人可不像我们,对于来往行人是否广陵城民,能一眼便看穿,只要采一个换一个的办法,肯定可以成功。”   何无忌现出欲言又止的神情。   刘裕讶道:“无忌是否有话想说呢?”   何无忌略一迟疑后,问道:“统领当日舍广陵而取京口,是否早预见今日的情况?”   不待刘裕答话,魏泳之跳将起来叹道:“到此刻我方明白,为何大人到京口后,第一件事就是着我去找孔老大,泳之服哩!”   说罢欣然去了。   ※※※   从淮月楼码头驶来的小艇,和其它数以百计正往来陆岸与画舫间的小艇,乍看没有任何分别,由一个船夫在船尾摇橹,客人便坐在艇子的中间。   每当入黑之后,于秦淮河来说,这个情景是最平常不过的。但令燕飞生出警觉的是艇子上的风流客,他披着厚厚的长斗篷,把头脸完全掩盖,像怕被人窥破他的庐山真貌。   而那人亦不闲着,不住扫视远近河面的情况,当他往燕飞的方向瞧去时,尽管燕飞沉进河水去,仍似感到对方凌厉的眼神。   另一个惹燕飞注意的地方,是操舟者并非一般船夫,颇有举重若轻、轻松自若的姿态,可知乃此道高手,这样的人,所载送的人当然大不简单。   燕飞直觉感到艇上的客人该是李淑庄,此行是去见那个圣君,而事情多少和桓玄往访谢家有关,否则哪会这么巧呢?   燕飞暗呼幸运,从水内直追快艇而去。   小艇在画舫间左穿右插,如果有人从后驾艇跟踪,不是被撇下便是被发现踪影,更坚定燕飞的信心。   当小艇从两艘或可称之为浮动的青楼画舫间驶出来,只剩下船夫一个人,径自掉头返淮月楼去。   这种江湖障眼法简单却有效,可令人不知那人到了哪艘船去了,但怎瞒得过燕飞?正如他所料的,那人登上的是在一边可遥望乌衣巷谢家的画舫。令燕飞大感欣悦。   另一个头痛的问题来了。   这艘画舫长达十五丈,宽三丈,楼高三层,每层约有七、八个厢房,此时全船爆满,灯火灿烂,丝竹管弦之音和客人猜拳敬酒的喧闹声,响彻全船,即使以燕飞的灵耳,要在这样的情况下,偷听其中两人的对话,也是没有可能的事。何况对方必会以内功束敛声音,一般高手就算在近处用心聆听,也听不到他们对话的内容。   燕飞在船旁冒出水面,阵阵欢笑声从甲板上传下来,原来有几个不知是哪家的世家子弟,正携美在甲板上倚栏笑谈风月事。   燕飞差点想放弃,改为到远处监视,旋又想到如果那圣君的确藏身船上,该选在第三层景观最佳的位置,且非普通待客的厢房,因为那圣君并非来泡妞嫖妓,占着厢房却不召妓相陪,会惹人怀疑。   如他的猜想成立,圣君刻下该置身于第三层首尾作储物或作其它用途的房间。   想到这里,燕飞把心一横,心忖顶多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大干一场,必要时倾尽全力斩杀那圣君,以削弱魔门的实力。不过如果那圣君的武功与向雨田相若,他便大有可能留不住他。正因这个想法,所以他没想过动武,以免打草惊蛇,最怕是李淑庄生出警觉,那他们倒李淑庄的行动,将功亏一篑。   要除去那圣君,必须在某一难以逃生的环境形势下,绝不是在秦淮河的一条船上。   燕飞避开甲板上有人的地方,潜泳至船中央的位置,倏地从水里腾升,就以那至阴至柔的真力,令手足生出吸摄附着的巧妙力道,迅如灵猿攀树般,视船身为平地,一溜烟的直升往船顶去,眨眼的工夫,他已置身仿如楼房之巅的船顶处。   寒风阵阵吹来,秦淮河的美景尽收眼底,灿烂的灯火、喧声乐声,填满这截河段,秦淮河的晚夜,便等同常人的白昼。   燕飞暗叹一口气。   今夜情况的发展,实出乎他意料之外,希望纪千千晚些儿入寐,否则他便要爽约了。   燕飞想起与纪千千的梦约,更不敢迟疑,忙集中心神,在人字形的楼船顶伏身疾行,片刻已有所发现,伏身在接近船尾面向乌衣巷的一边,把耳贴在瓦坡去。   一声冷哼适时传入耳内。   燕飞大感不负此行,只听哼声,便知此人功力深不可测,乃高手中之高手。   接着是李淑庄的声音响起道:“淑庄把东西带来了。”   她是以蓄音成线的方式把话送出,若非像燕飞般的高手,休想听得只字片言。   燕飞心中涌起自豪的感觉,自己是否天下第一高手,还难下定论,至少在武技上他与孙恩仍未分胜负。但可肯定自己是最超卓的探子,故可以在这里偷听魔门领袖最机密的对话。   燕飞全神窃听。 第十一章 称帝之心   一把男子的声音道:“为何拖延了两天,才把东西送来?”   听声音,此人的年纪该在三十许间,想不到统领魔门的人,这么年轻。亦使燕飞对他更具戒心,因为在魔门的派系里,讲的不是论资排辈,而是实力。   他同时生出希望,李淑庄该尚未透露与屠奉三的单方买卖,否则此君便该晓得李淑庄因忙于试炼单方,致延误了其它事。   李淑庄答道:“为了安抚建康的一众风流名士,我不得不赶制另一批五石散,以应需求。于此非常时期,由于人心不稳,对丹散的需求比平时骤增数倍,使我应付得很吃力。”   燕飞整个人轻松起来,因为任青媞确是料事如神,看穿魔门中人自私自利的性情作风,李淑庄果然没向同门泄露关长春的秘密,管他是天王老子,又或魔门圣君。   男子似在研究李淑庄给他的东西,好一会才道:“这东西是否真的不留丝毫痕迹?否则将会惹起轩然大波。”   李淑庄信心十足地道:“我炼制出来的‘瞒天恨’,服食后保证不会有任何征状,当年匡士谋就是以‘瞒天恨’混入一剂疗治毒伤的药中,交给桓玄,再让桓冲服下,令桓冲一命呜呼。唉!士谋也算倒霉,竟给桓玄来个杀人灭口,更乱了我们的阵脚。”   燕飞听得心中懔然。终于由李淑庄之口,证实桓玄弒兄之事,且是由魔门暗中推波助澜。他虽未听过匡士谋之名,但也猜到大概的情况。此人肯定是奸狡多智的人,被魔门安插在桓玄身边,只恨恶人自有恶人磨,献上毒计反遭桓玄灭口,可说是自作孽了。   那人道:“小美人病况如何呢?”   燕飞虽然早猜到两人会面与谢钟秀有关系,但当这个大有可能是圣君的男子提及谢钟秀,仍不由心生寒意,大呼好险。   李淑庄道:“自谢玄去世后,谢钟秀便因伤心过度,积郁成疾,且情况一天比一天差,最近更曾多次晕倒,如果她忽然病逝,肯定没有人怀疑。”   那人叹道:“如此高门淑女,又是一代名将之后,真令人不忍心加害,真的没有别的方法吗?”   燕飞听得谢钟秀抱恙,先是心中一沉,接着再听到此君一番怜香惜玉的话,不由心中大讶,因想不到这魔门的最高领导者竟有恻隐之心,又毫不掩饰的说出来。   李淑庄缓缓道:“自汉亡以来,今天是我们圣门复兴有望的最大良机,我们绝对不可以错过。桓玄此子贼性难改,垂涎当年王淡真的美色如是,现在对谢钟秀又如是。近日建康谣言满天飞,不住有人问我桓玄是否对谢钟秀有野心,否则为何会如此礼遇谢家?既亲身往谢家拜祭谢琰,又邀谢混共赴淮月楼的晚宴。我虽然极力为桓玄说好话,但纸终包不住火,今晚桓玄又藉词往访谢家,如此下去,我也要应对不来。唯一的方法,是要桓玄死了这条心,请圣君明鉴。”   燕飞终弄清楚房内的男子确是那个圣君,也暗赞李淑庄说话得体,既能向圣君晓以她魔门的大义,又不会开罪圣君,例如指他不该心软,不该有妇人之仁,成大事者岂区于小节诸如此类不中听的话。   圣君道:“此计由我想出来,我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关键。在乌衣豪门中,我最欣赏谢家的风流,实不愿双手沾染谢家子弟的血。”   燕飞目光不由投往远处的乌衣巷,桓玄显然尚未离开,难怪此君有闲聊的心情。也禁不住对魔门的人大为改观,原来他们有如常人般的七情六欲,非泯绝人性的人。当然他不会误以为圣君会因此而放过谢钟秀,因为毒计正是由他想出来的。   李淑庄不以为意地道:“圣君的高瞻远瞩,淑庄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自谢玄成立北府兵后,圣君便预见淝水之战的发生,于是设计了整个复兴魔门的计划,淑庄也因此到建康来闯天下,更令我圣门团结一致。现今圣君的部署已逐一实现,只要桓玄能坐稳皇位,天下将是我圣门囊中之物,我们定要坚持下去,凡事皆不可懈怠。”   圣君道:“我并不像淑庄所说般的神通广大。我慕清流虽能就当时大势趋向,作出准确的预测,可是对局中个别的发展,却是无能为力。比如燕飞的出现、刘裕的冒起、桓玄现在的失控,均为我意料之外的情况。而这些在我掌握之外的变化,恰正是决定未来大局最关键的因素?可知‘谋事在人,成事在天’这两句话,确有道理。”   燕飞终于晓得这个魔门圣君高姓大名,亦不由心生佩服,此君肯定是智勇双全之士,且非常谦虚,绝不是狂妄自大之徒,这样的人,如果不择手段,才最可怕。   魔门圣君慕清流忽又出其不意的转话题,问道:“桓玄没有迷上你吗?”   李淑庄显是被慕清流的问题突击个措手不及,犹豫片刻后方答道:“还不是丹散累事,鼎房的一炉丹药出了问题,令我不能赴桓玄之约。”   慕清流淡淡道:“淑庄是否有事瞒着我呢?”   李淑庄忙道:“淑庄怎敢呢?”   燕飞暗叫厉害,更从李淑庄答话的语调感应到她发自深心的恐惧,令她害怕的当然是慕清流,由此可知慕清流在魔门中的威势。   慕清流忽又再转话题,叹道:“恐怕鬼影已遭不测之祸,没有他天下无双的斥候之技,令我们再无法像以前般对敌人情况了如指掌,这也是我始料难及的事。”   李淑庄道:“鬼影或许是因事而延误,所以未能于约定时间回来,我不信有人能奈何他,即使燕飞也拿他老人家没法子。”   慕清流沉默片刻后,道:“燕飞加上向雨田又如何?”   燕飞心中剧震,不由得对慕清流的智力作出新的评估。这根本是无从猜测的,但慕清流却是一矢中的,命中确切的情况。   李淑庄震动地道:“不会吧!向雨田岂敢联同外人来对付我们?”   慕清流冷静地道:“向雨田从来都是胆大包天的人,更清楚拒绝受命,形同背叛圣门,而鬼影正是我门圣规的执行者,向雨田觑准我们无暇他顾的时刻,来个先发制人有甚好稀奇的?当时鬼影正追踪燕飞,恰好向雨田亦在边荒集,而只有他和燕飞连手布局,方有杀死鬼影的可能。如果这几天仍未见鬼影回来,鬼影定已遇害。”   李淑庄怒道:“真想不到墨夷明竟会调教出这样的徒弟来。”   慕清流有感而发地道:“正是墨夷明这样的人,方会调教出像向雨田这样的徒弟来。墨夷明无疑是我门数百年来最杰出的人物,如此人物,怎会受世俗门规的束缚,尤其他练的是我门至高无上的灵异心法。这叫有其师必有其徒。若鬼影真的命丧向雨田之手,不论燕飞有否助他,已足证明他的成就不在其师墨夷明之下。此事就到此为止,我们绝不可找向雨田算账,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李淑庄抗议道:“圣君!”   慕清流沉声道:“这是我的决定,没有人可以异议。”   李淑庄沉默下去,不敢抗辩。   燕飞对此人又多添几分敬重,这才是超卓之辈的本色,拿得起放得下,只有自己才明白他,清楚他这个决定是多么明智。像向雨田这个人,一旦成为死敌,连燕飞自己也感头痛。   好一会后,李淑庄道:“谢钟秀的事──”   慕清流打断她道:“桓玄去后,我会依计行事,此事由我亲自负责,淑庄不用理会。”   忽然喊杀之声从大江方向传来,还有投石机发出的“隆隆”响音,震彻大江。   只听得李淑庄一震道:“发生了甚么事呢?”   喊杀投石的声音渐转清晰,显是有战船硬闯建康大江水段,从下游逆水来犯,逐渐接近大江和秦淮河的交汇处。   慕清流平静地道:“刘裕的战船又来了,且今次是一支船队,目的既要展示实力,又可闯往两湖,支持两湖帮的余党。哼!如果桓玄不能及早从他的帝皇梦醒过来,即使我们全力相助,此战仍不容乐观。”   接着又道:“淑庄回去吧!再不要这般直接的来见我,现在建康危机四伏,我们还是小心点好。”   燕飞晓得是离开的时候了,连忙悄悄回到水里去。既有战船队闯建康水域,纵然桓玄千万个不情愿,也必须立即离开谢家,赶去处理此事。而慕清流出手的时刻也来临了。   ※※※   桓玄的脸色说有多难看便有多难看,目光投往大江上游,虽然北府兵的十二艘战船,早消失在河道远方的暗黑中。   四艘受创的荆州军水师舰,三艘仍在江水上冒黑烟,其中一艘已救无可救,正倾侧下沉。   陪伴在旁的将领亲兵没有人敢说话,均知若惹毛盛怒的桓玄,随时会有杀身之祸,更有人暗自为今晚负责大江防务的值勤将领担心。   出奇地桓玄冷静地道:“刘裕这是甚么意思?是想向我示威,显示有突破我锁江的实力,还是另有目的呢?”   寒风阵阵刮至,吹得立在石头城外码头的众人衣衫飞扬,颇不好受。   站在桓玄侧旁的谯奉先踏前一步,道:“卑职认为这十二艘战船,是要尽快赶赴两湖,以协助两湖帮的余孽重振旗鼓,图谋不轨。”   另一边的桓伟同意道:“巴蜀侯之言有理,两湖帮的贼党在别无他法下,只好向刘裕投诚求援,刘裕以有可乘之机,遂派出战船,往两湖兴波作浪。”   桓玄沉声道:“刘裕真有可乘之机吗?”   桓伟答道:“两湖帮已溃不成军,实难有作为。失去聂天还和郝长亨后,两湖帮再没有能号召帮众的领袖,我看两湖帮现时只是回光返照,再无力左右大局。刘裕这派出战船到两湖去,只是白白牺牲。”   桓玄道:“奉先有甚么看法?”   谯奉先恭谨的应道:“以刘裕的作风为人和过去的战绩,他是绝不会驱使手下去送死的,既然这么做了,他当有一定把握,我们不可掉以轻心,必须认真应付。”   桓伟不悦道:“早在周绍和马军率兵抵达巴陵前,两湖帮余孽便四散逃亡,不敢应战,可见贼子们已溃不成军。刘裕只因不明形势,方会以为有意外的便宜可得,派人到两湖去招揽两湖帮的余党。刘裕也会有错估形势的时候吧?”   桓玄道:“奉先还有甚么话说?”   谯奉先按下怒火,道:“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刘裕先后两次派人闯关,视我们驻守建康的水师如无物,背后的原因绝不简单,请大人明察。”   桓玄颔首道:“奉先谨慎的态度,我非常欣赏,不论江陵或巴陵,都绝不容有失。桓大将军明早立即动身返回江陵,全力支持巴陵,以肃清两湖帮的小贼。哼!我倒想看刘裕还能弄出甚么花样来?”   接着沉吟起来。   众人知道他还有话要说,只好静心等候。   桓玄忽然问道:“京口的情况如何?”   谯奉先答道:“刘裕不住加强城防,又以北府水师封锁海口,准备攻打广陵。”   桓玄冷笑道:“一旦我们在广陵集结足够的军力,从水陆两路进攻京口,我要先歼灭他的水师船队,然后再从水陆两路把京口重重围困,看他能捱多久,如此大局定矣。”   又道:“明天我将受封为楚王。司马德宗须迁离皇城,就暂时把他安置在皇城外的永安宫,而司马氏祭庙内历代祖宗的牌位,则迁往琅琊国,同时我们在九井山北麓兴筑高台,为我祭天登基一事作好准备。”   众人轰然答应,只有谯奉先没有任何反应表示。   桓玄双目闪过怒火,朝谯奉先望去,皱眉道:“奉先不同意我的决定吗?”   谯奉先苦笑道:“奉先怎会反对?只不过奉先认为时机并不适合,现今建康人心未稳,特别因有刘裕在旁掀风拨浪,令有异心者生出不切实际的妄想。人的心很奇怪,一天司马德宗仍然在位,大家会如常生活,视大人清锄奸邪、拔擢俊贤的事为拨乱反正的德政,不但乐于接受,且怀抱希望,认为可过一段安定的日子。可是如果我们于此阵脚未稳之时,便急剧求变,且是最极端的变化,不论朝野,都会感到难以消受,于我们实有害无利。”   事实上他已说得非常婉转客气,指出桓玄于局势未定之际,便原形毕露,让人人看出他完全不把司马德宗放在眼内,为所欲为,尽显他篡位代晋的野心,会逼使更多人对他生出不满,改为投向刘裕。   桓玄没有答他,呼吸却沉重起来。   其他人更不敢插嘴说话。   谯奉先又道:“大人登基的大事,是势在必行,愚意却认为该在收拾刘裕之后进行,如此刘裕反变成乱臣贼子,也令刘裕名不正、言不顺。昔日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也是基于同样的原因,就是据有皇朝正统的优势,再讨伐其他乱贼。请大人明鉴。”   桓玄冷然道:“区区一个刘裕,我还不放在眼内,岂容他来左右我的决定。我明白奉先的意思,但却认为奉先是过虑了。司马氏的天下,本应是我桓家的天下,我只是讨回我爹失去的东西。”   接着喝道:“我心意已决,明天一切依计划行事,马来!”   亲兵们忙牵来骏马。   桓玄接过马缰,道:“今回将是刘裕最后一次硬闯建康,由今夜开始,建康的水防交由奉先负责,再不许有同样的事情发生。”   谯奉先心中暗骂,表面只好恭声答喏。   桓玄飞身上马,仰望夜空,长笑道:“我桓玄登基后,会大赦天下,施行德政,当人人心存感激,刘裕岂还足道?刘裕是绝对没有机会的,当我大军东下之时,看他还可以有多少风光的日子过。”   接着一夹马腹,同时抽缰,令座骑人立而起,仰天嘶叫,确有君临天下的威势。   众人纷纷上马,只有受命接管水防的谯奉先肃立原地。   桓玄俯视谯奉先道:“今早我听到消息,说钱塘临平湖湖水,忽然盈满。据父老相传:‘湖水干枯天下乱,湖水满盈天下平’。除此之外,江州又降甘露。凡此皆为吉祥的征兆,可见天意已定,像刘裕这种跳梁小丑,实不足为患。奉先只要全心全意助我办好建康的水防,我定不会薄待奉先。”   谯奉先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只好大声答应。   桓玄再一阵得意的笑声,领先策马去了。   众兵将慌忙追随,轰隆的密集蹄音,粉碎了江岸旁的宁静,令附近的住民从梦中惊醒过来,颤动的心只能想到杀伐和战争。 第十二章 心战之术   蒯恩和刘穆之徒步离开太守府,只有十多个亲兵护行,这些卫士不是来自大江帮的兄弟,便是原属振荆会的人马,人人忠心可靠,兼又武功高强。   在这区域,任何军事行动,首要是保密,如若泄漏风声,预定的计策便不灵光。而于此任何一个人均可能是天师道信徒的地方,保密的功夫更不可疏失。所以在刘穆之的提议下,两人都换上普通北府兵的装束,乍看只像一队普通不过的巡军,看不出一个决定两军胜负的行动正逐渐展开。   际此夜深人静之时,街上不见人踪,只响起众人军靴踏足地面的声音,一片肃杀静穆的气氛。   寒风呼啸。   蒯恩见刘穆之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态,忍不住问道:“先生是否在担心今回的行动呢?”   刘穆之微笑道:“对蒯将军我是信心十足,只看你在刘帅去后,立即把三千精骑,调往附近隐秘处,便晓得蒯将军早预见今天的形势。这三千精骑养精蓄锐,势不可当,岂是师疲力竭、士气消沉的天师军架得住呢?”   蒯恩讶道:“然则先生又因何事煞费思量?”   刘穆之道:“我想的是击败徐道覆后,如何收拾这个烂摊子的问题。如果孙恩不是命丧于燕飞之手,我要头痛的问题会更多。”   蒯恩苦笑道:“这方面要仰仗先生了,我实在想不出办法来。”   刘穆之欣然道:“你肯认为这是一道难题,已非常难得。自天师道兴起后,晋室一直没法看清楚问题的重心所在,只视天师军为乱民贼子,对付他们的方法惟有武力镇压,在对策上是绝对的错误。”   稍顿续道:“宗教是不讲理性,只讲信念,纵然信念与事实对立,亦只会选信念而舍事实,遂令信徒变成盲目的跟从者。当然信念的深浅各有不同,但基本上仍是如此,否则便不是信徒。像天师道这般的宗教,其领袖起着关键性的作用,如竺法庆之于弥勒教,孙恩之于天师道,领袖的个人魅力直接影响信徒的信仰。”   蒯恩苦恼地道:“我真的不明白,竺法庆之死导致弥勒教的崩溃,但现在孙恩明明死了,却是另一番情况,教人百思不得其解。甚么水解仙去,大家都应心知肚明是骗人的谎话,偏是这多愚夫愚妇都深信不疑。”   刘穆之道:“人心是很奇怪的,蒯将军不明白他们,皆因蒯将军所思所想与他们有异,这就是人心的分歧。没有人会认为自己选择的信念是错误的,否则就根本不会抱持这样的信念,当遇到现实的冲击,事实似与自己坚持的信念有抵触,大多数人的选择,并不是纠正自己的信念,而是设法漠视矛盾,只挑愿意相信的事去相信。但是怀疑仍藏在心底里,这也是人的本性。只要蒯将军好好利用此点,不但可以轻易赢得这一仗,还可以大利日后的管治。”   蒯恩谦虚的问道:“此为心战之术,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从容道:“现在最令天师道徒怀疑的,就是孙恩究竟是水解仙去,还是给燕飞宰掉?在战场上长篇大论是不可能的,但喊喊口号,却是有利无害。如果我军在与天师军交战时,齐喊‘孙恩死了’,对方多少也会受到影响,肯定可收奇效。”   此时他们刚进入城道,把守门关的守军忙开启城门,让他们通过。   蒯恩叫绝道:“先生的提议肯定管用,换过我是天师军,听到这句话,士气肯定受挫。”   众人来到城外,护城河外的吊桥尽处,另一队人马正在恭候着,一旁另有十多匹空骑,以供蒯恩等代步。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我送蒯将军就送到这里,我们不但可以在战场上喊响‘孙恩死了’的口号,还可于道路交汇处高竖写上‘孙恩死了’的牌匾。此事交由我负责,蒯将军请安心出征,更祝蒯将军此战大捷而回。”   蒯恩恭恭敬敬地向刘穆之施军礼,接着与手下们越过吊桥,登马去了。   ※※※   荥阳城。   雪终于停了。   雪停后不到半个时辰,纪千千和小诗在风娘的陪伴下,登上马车,离开慕容垂的行宫,走上通往城门的大街。   车窗垂下厚帘,或许只是为了御寒,但纪千千却生出如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听到的是从四周传来的马蹄声,却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要到哪里去。   风娘闭目养神,神色清冷,像丝毫不在意正发生着的事,亦不关心未来会发生甚么事的模样。   小诗早疲累不堪,拥着被子就在座位处睡着了。   纪千千却没有丝毫睡意,心中涌起莫以名之的惧意。   她颇有历史重演的感觉,而这正是令她心神不安的原因。就像那回与慕容永作战,慕容垂带着她们主婢停停行行,时快时慢,昼伏夜出,忽然间决战来临,打得慕容永这个慕容鲜卑族最强劲的对手永远不能翻身,她真怕同样的情况会出现在拓跋族和荒人联军上。   可恨她连自己现在的情况亦弄不清楚,出了荥阳城后向东向西也难以分辨,如何向燕飞传递精确的情报呢?   在这样忧心如焚的情况下,她根本无法入睡,还如何梦召爱郎,由他为自己分忧?   ※※※   边荒集。   小建康的码头处灯火通明,三十五艘载满粮货、兵器、弓矢的货船泊在码头处,正准备启碇开航。   这或许是开战前最后一批运送粮资物料到平城的船队,由四艘新造的双头舰护航,负责此事的是费二撇和丁宣。   荒人夹岸欢送,显示出荒人在拯救纪千千主婢的行动上,团结一致。   议会成员全在送行者之列,益发令荒人情绪高涨,气氛沸腾热烈。   拓跋仪觑个空档把丁宣拉到一旁,从怀中掏出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竹筒,道:“这个竹筒子,你必须亲手交给族主,告诉他内藏燕飞从建康传来至关紧要的信息,千万要小心保管,不容有失。”   丁宣疑惑的把竹筒藏入怀囊里,讶道:“听当家的语气,筒内的消息当与慕容垂有关系,但燕爷怎可能在建康得到北方的情报呢?”   拓跋仪像燕飞面对这类问题时般大感要解释之苦,只好搪塞道:“此事曲折离奇,确是一言难尽,日后有机会我再告诉你吧!”   丁宣皱眉道:“如果族主追问起来,我如何答他?”   拓跋仪淡淡道:“族主不会问你半句话。”   丁宣大感错愕。   拓跋仪探手抓着他双肩,语重心长地道:“到平城后,你便留在族主身边,作我们两军之间的联络人,尽心为族主办事,族主必会重用你。”   丁宣一呆道:“留在那里?这个──”   拓跋仪放开双手,拍拍他肩头道:“边荒集始终非是你久留之地,击败慕容垂后,可供你大展所长的机会将在北方而非边荒集。在筒子内的书函里,我借燕飞之名向族主举荐你。天下间若只有一个人对族主有影响力,那个人就是燕飞,明白吗?千万勿错失这个机会。”   丁宣两眼一红,感动地道:“当家!”   拓跋仪微笑道:“多余话不用说了,我和边荒集都是没有前途的,由于推荐你的人是燕飞,所以不论在任何情况下,族主都会善待你。你自己看情况而定,如果觉得难有大作为,便退隐山林、娶妻生子,过些写意的好日子。”   丁宣道:“可是燕爷──”   拓跋仪打断他道:“燕飞是怎样的一个人,大家清清楚楚,我会私下和他说的。去吧!路途上小心点。”   此时两岸欢声雷动,原来探路领航的两艘双头舰正从下游处驶上来,费二撇立在指挥台上,威风八面的向两岸喝彩的荒人兄弟姊妹挥手回礼。   拓跋仪催促道:“登船吧!”   丁宣拍拍怀内的竹筒,道:“我绝不会有负当家所托。”   说罢登船去了。   慕容战来到拓跋仪身旁,讶道:“丁宣的神情为何如此古怪,今回的船运该没有甚么风险,凭慕容垂现在的水师实力,是没法奈何我们的。”   拓跋仪探手搭着慕容战肩头,笑道:“我们去喝酒如何?我请客。”   慕容战欣然道:“恭敬不如从命,多找几个人会热闹点,对吗?”   笑声中,两人朝夜窝子去了。   ※※※   刘裕在床沿坐下。   忙了一整天后,他终于可以静下来,感受独处的滋味。   在卧室的暗黑中,他生出沉重的感觉,那是难以形容的感觉。   他现在已成为北府兵自立的大统领,肩负起诛除以桓玄为首的乱党的大任,整个南方的命运全掌握在他手里,可是他并不感到此刻的他和以前的刘裕有甚么分别。   他还是以前的那个刘裕,像一般人那样有过去、现在和将来,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不会多一分,或减一些。   他醒悟到不论他处于甚么位置,一切仍是依然故我。他脑海中闪出无数的念头,既包含着痛苦,又夹杂着希望。他有点不敢去想王淡真,又或江文清。前者令他生出无法负荷的锥心歉疚,后者却令他感到因接纳了任青媞而感到对不起她。   人生为何总是令人如此无奈?   自己纵能一步接一步登上帝皇的宝座,但已发生的事却再没法改变过来,遗憾将长伴着他。如果有选择的话,他会选择于干掉桓玄后,从这令他疲于奔命、劳心费神的位置退下来,回到边荒集去,作一个无所事事的荒人。   闲时便和燕飞在第一楼的平台灌几口雪涧香、听千千弹琴唱曲;无聊起来可到卓狂生的说书馆,听他夸张渲染的说书,重温“一箭沉隐龙”的岁月。又或到夜窝子闲逛,欣赏古钟楼广场卖艺者千奇百怪的表演。这样才是有血有肉的生活。   可是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再没法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方式作出选择。这条帝皇之路,是不能回头的不归之路。   刘裕暗叹一口气,就那么仍穿着靴子的躺到床上去。   完了!   他争霸南方的日子可说是刚开始,但他闯荡江湖的悠闲日子却是彻底的完了。他已失去了自由。   那种日子是多么令人怀念!未来他完全捉摸不透,最实在的希望可随时化为泡影,绝处又可逢生。而正是这种没法掌握命运、浮沉不定的感觉,令他深切体会到生命的苦与乐。   现在的他,每一步行动都经过深思熟虑,如在下棋,眼前的对手便是桓玄,而他只能循自己定下的路线踏出每一步,有些儿像他已变成自己想法牢笼的囚徒。   这些此起彼继的念头,今他感到茫然。晚夜凉飕飕的空气涌进室内,可是他却不想拉被子盖着身体,心儿沉重地怦怦跳跃,更有点呼吸不畅。   但他也清楚,到明天醒来,面对惟他马首是瞻的北府兵将,他只会向他们显露最英明神武的一面,令他们感到在他刘裕的领导下,他们正踏足通往最后胜利的坦途上。   当年的谢玄,于淝水之战的前一个晚夜,独处时是否有同样的感受呢?   击败桓玄后,他的使命绝不会因此告终,还有是北伐以统一天下,这是谢玄对他的期望,也是南方所有人对他的期望。从这个角度去看,他的确失去了为自己而生活的自由,他再不属于他自己。   一阵劳累袭上心头,刘裕沉沉的进入了唯一能令他忘掉现实的梦乡。   ※※※   快艇离开小岛,乘风破浪地朝巴陵进发。划艇的是四名两湖帮的兄弟,他们对洞庭湖了如指掌,要偷进巴陵水域是轻而易举的事。   卓狂生、高彦和姚猛三人坐在快艇中间,心情不由紧张起来。   姚猛舒一口气道:“他奶奶的,如果撞上敌船,我们究竟是立即跳进水里去,还是扑上对方的船大干一场呢?”   卓狂生哂道:“现在是甚么时候?对方亮着灯火,只要隔远看到,便来个避之大吉。他娘的!你道我们是去攻城吗?我们现在是去进行刺杀行动,只要干掉周绍和马军任何一个,便可令敌人军心大乱,知道我们不是好惹的。”   姚猛又怀疑地道:“高小子的情报并不是每次都准确的,如果马军明晚没有到巴陵最著名的仙源楼去,我们还不知要等多久?”   高彦骂道:“我哪次给你的情报是失准的?你这个没胆鬼!自己害怕便胡言乱语,来派我的不是。全赖我看准马军是色鬼,在巴陵各大青楼广布眼线,才知马军差人往仙源楼订下厢房,还指定要最当红的小花花陪酒。你奶奶的,不来赞我精明,却来怀疑我消息的可靠性。”   卓狂生不耐烦地道:“不要吵了!吵得我的心也乱起来。”   又笑道:“其实问题在我们三个都从未当过刺客,若有燕飞在,我们根本不用担心。”   姚猛有感而发道:“小飞那家伙真令人想念。”   高彦笑道:“这叫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他奶奶的!有甚么办法?眼前论武功,以我们三人最强,只好由我们滥竽充数。”   卓狂生啐道:“如单论武功,小白雁便比你高明多了。真不明白你为何不让小白雁一起来当刺客。”   高彦苦笑道:“皆因她从未杀过人,我更不想她的玉手沾上血腥,只好忍痛和她暂别片刻。”   姚猛一震道:“不好了!前面有灯光。”   撑船的其中一个两湖帮兄弟应道:“禀告姚爷,那只是巴陵的灯火。”   卓狂生和高彦忍不住齐声大笑。   姚猛以干咳掩饰尴尬后,理直气壮地道:“我这叫警觉性高,有甚么好笑的,小心点才对嘛!”   高彦忍着笑道:“像你这般自己吓自己,杯弓蛇影的刺客确是天下罕有,真后悔带你来呢!”   卓狂生道:“不要笑小姚哩!明晚的刺杀必须快、狠、准,一击不中,立即退走,勿要败坏了我荒人的威名,否则我的天书会留下污点。”   高彦深吸一口气,道:“我会在旁为两位大哥摇旗吶喊,到时请恕我这个低手帮不上忙,因为我也从未杀过人。哈!”   卓狂生和姚猛听得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第十三章 谢府风云   平城。   拓跋珪在内堂接见赶来的张衮,坐好后,张衮道:“中山方面敌人有异动。”   张衮受命专责侦察大燕首都中山的情况,定期向拓跋珪作报告,今次的报告却比原定的日期提早了三天。   拓跋微笑道:“理当如此,敌人方面有何异举?”   张衮道:“慕容垂以慕容会代替慕容隆守龙城,又以兰汗代替慕容盛守蓟城,而慕容会和慕容盛的两支部队,则返回中山。据探子的观察,这两支部队均士气昂扬,特别是慕容隆的龙城部队,军容鼎盛,是慕容垂本部外最精锐的部队,人数在二万人间,从未试过吃败仗。”   慕容隆是慕容垂的儿子,由姬妾所生,被认为是慕容垂诸子中最有才能的人,但由于慕容宝手段圆滑,又懂结交慕容垂身边的侍从宠臣,而慕容隆赋性耿直,故远不如慕容宝般得到慕容垂的欢心。   拓跋珪哑然笑道:“不嫌太迟了吗?若是上回是由慕容隆代小宝儿领军来攻打盛乐,实胜败难料,现在却是错恨难返。”   张衮道:“族主千万勿掉以轻心,龙城兵团从未参与攻打我们的战役,所以对我们全无惧意,且养精蓄锐,若与慕容垂的主力军夹击我们,我们恐怕抵挡不住。”   稍顿续道:“慕容垂的兵力估计在五万左右,加上慕容隆的龙城军团,总兵力达七万之众,是我们兵力的两倍以上。虽说我们有平城和雁门两大重镇互相呼应,可是如被慕容垂重重围困,截断盛乐与我们之间的联系,而敌人的补给可从中山源源不绝的送至,我们的形势绝不乐观。”   拓跋珪露出深思的神色。   张衮道:“我们还有一个很大的弱点,就是边荒集离我们太远了,就算从水道赶来,也须十五至二十天的时间,且肯定瞒不过敌人的耳目,如在我们两方会合前,被敌人截着,逐个击破,会使我们陷于孤军作战的劣势。”   拓跋珪苦笑道:“这正是我最头痛的难题,荒人怎样才可以发挥他们的作用呢?”   张衮道:“族主请恕我直言。”   拓跋珪皱眉道:“说罢!我要听的是真话而不是谄媚之言。”   张衮道:“慕容垂一向善于用奇用诈,像慕容永输掉老命的一仗,便是被慕容垂所惑,惨中埋伏。现在我们据平城、雁门,目标明显,令慕容垂可从容部署。兼且现在天寒地冻,频下大雪,令我们难掌握敌人行踪。最怕是到敌人兵临城下,我们方猛然醒觉,便悔之已晚。”   拓跋珪点头道:“这个我明白。”   张衮叹道:“我们真的不明白族主,为何不采取当日应付慕容宝之法,尽量避免与敌人正面交锋,待敌人气势消灭之际,方全力反击呢?如此主动将掌握在我们手上。”   拓跋珪微笑道:“不要忧虑,很快你们便会明白我的战术。夜哩!早点休息吧!”   张衮告退后,拓跋珪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虽然他着张衮放心,事实上最担心的人正是他自己。   今回纪千千是否仍能发挥其神奇探子的效用呢?他没有半丝把握。慕容垂可不同慕容宝,兼之兵力远在他之上,如果被慕容垂逼得正面硬撼,后果实不堪想象。   他忽然想着楚无暇,想着她动人的肉体,若再来一颗宁心丹,感觉会如何呢?   ※※※   建康。乌衣巷。谢家。   谢钟秀所在的小楼仍透出灯光,这个天之娇女已登榻休息,燕飞可听到她发出的呼吸声。伺候她的两个小婢在下层为她以慢火煎药,草药的气味弥漫在外面的园林中。   燕飞藏身一棵大树的横杈处,可透窗看到谢钟秀香闺内的情况,不由记起当日刘裕到小楼来见谢钟秀的情景,心中百感交集,若当日谢钟秀没有拒绝刘裕,现在又会是怎样的一个局面?   建康高门最著名的两位美女,都分别与刘裕扯上关系,这是不是某种没有人能明白的宿命呢?   谢钟秀的呼吸大致上均匀平静,但有时会忽然急促起来,情况令人担心。燕飞直觉感到她的身体很弱,处于虚不受补的情况,他的真气于这样的情况下将派不上用场,得到的只会是反效果。   四个护院携犬巡到此区内,还询问小婢们谢钟秀的情况,旋又离开。今夜谢府警卫森严,又有恶犬巡逻,但燕飞却晓得对慕清流那级数的高手,再严密的警戒也起不到作用。   如何应付慕清流,燕飞仍拿不定主意。   若没有倒李淑庄的计划,他会觑准时机,全力出手,务求斩杀对方于蝶恋花下,予魔门最重的打击。   不过即使他真的如此决定,动手的地方仍令他非常头痛,如在谢府内进行,一来会惊动谢家上下人等,至乎桓玄方面的人,这么一想,令燕飞更是投鼠忌器。以对手的智计,如若见势不妙,抓起个小婢便足以令燕飞罢手。   可是如待他离府时才动手,又恐留他不住。只要想想慕清流的功夫接近向雨田,他便没有绝对的把握。   较聪明的方法,似乎仍是只破坏对方的下毒之计,然后再凭灵应追踪慕清流,看看有没有诛除此人的良机。   慕清流此来并非要杀人放火,而是要偷偷向谢钟秀施毒,让谢钟秀表面看来似是病情恶化,致玉殒香消。所以慕清流绝不会动手伤害任何人。   而最方便害死谢钟秀的方法,燕飞可以想到的就是把“瞒天恨”混进谢钟秀服用的药汤内去,便像桓玄毒杀亲兄桓冲的手法一样。   就在此时,燕飞生出感应。   一道白影从林木间闪出来,到了小楼之旁。   燕飞收拢心神,敛去可发出任何令此人生出警觉的信息,凝神瞧去。   此人身材修长,高度比得上他燕飞,虽然是来干见不得光的勾当,却披上一袭在黑夜最夺目的白外袍,且举止从容,自有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他看似一副漫不经心随随便便的样子,还予人甚都不在乎的印象,但燕飞却晓得小楼内以至远近发生的事,没有一点能瞒得过他。   此人武功肯定是向雨田的级数。   只看直至他从暗处闪出的一刻,他燕飞始能生出感应,便知此人如何了不起。   小楼的下层处,一个小婢正把药煲提起来,把药汤注进碗内去。   慕清流别头朝燕飞的方向瞧去,燕飞忙把双目眯成一线,同时看清楚他的尊容。   燕飞从未见过长相如此英俊奇伟的人,但他的英伟却带着一股从骨子透出来的邪异气质,令人捉摸不定,莫测其深浅。   他的目光并没有在燕飞藏身处停留,显然没有发觉燕飞的存在,扫视一匝后,也不见他有任何动作,忽然笔直腾升,再一个翻腾,竟穿窗进入谢钟秀的闺房。   燕飞差些儿失声惊呼,更后悔得要命。他本估计对方只会进入下层,然后制着两个小婢,把“瞒天恨”投进药汤里,再弄醒两个小婢,凭他的身手,保证两个小婢回醒后完全不知道曾发生过甚么事,只会以为被睡魔侵袭,稍有失神。   只恨此时悔之已晚,如果自己鲁莽出手,慕清流可以先对付谢钟秀,又或以她来威胁自己。   燕飞处于绝对的下风,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房内的慕清流。   慕清流正一步一步地往卧在榻子上的谢钟秀走过去。   (卷四十一终) 卷四十二 第一章 苦中作乐   燕飞的精神倏地提升至顶点,只要“魔门圣君”慕清流下手伤害谢钟秀,他会不顾一切的向慕清流出手,直至分出生死胜负。   此时慕清流来到谢钟秀卧榻之旁,在油灯的芒光照耀下,俯头默默打量正在床帐内拥被而眠的谢钟秀。楼下的一个婢女,已端起药汤,准备送往二楼去。   倏地慕清流转过身来,且移到窗旁,目光投往夜空,燕飞可清楚看到他一脸欷歔伤感的神色,那绝不是假装出来的,而是心有所感,情动于中,他本来平静至近乎冷酷的眼神亦起了变化,闪动着令人难明的某种深刻的情绪。   小婢女足踏阶梯的声音于此时响起。慕清流现出一个无比苦涩的神情,摇头喃喃的念出一句话来,接着穿窗而出,不带起任何风声的落往地面,然后毫不停留地没入园子的林木去,迅速去远。   暗处的燕飞立即头皮发麻,心神震撼,因为他已读出慕清流喃喃自语的那句话。燕飞生出不敢面对“现实”的软弱感觉,可是眼前却是无可逃避的现实。   慕清流念的是“天妒红颜”四个字。他究竟看出甚么来呢?为何竟放过下毒的良机?燕飞再没有勇气想下去,心乱如麻的等待登楼的机会。   ※※※   屠奉三在宋悲风身旁坐下,道:“不用担心,以燕飞的身手,若一意要逃走,干军万马也拦他不住。”   宋悲风苦笑道:“我不是担心小飞,而是在想谢家的事。当年的情况我最清楚,安公真的不愿出仕,更是旁观者清,眼看着先后有王敦和苏峻之乱,都曾一度攻入建康,使他明白晋室的政局是怎的一回事。”   屠奉三默默听着、对旧主的缅怀,已成了宋悲风生活的一部分,而屠奉三对旧主桓玄,却只有噬心的仇恨。宋悲风叹道:“王导便正是活生生的例子。安公平生最佩服的人,正是王导。在安公二十岁前,晋室一直是王导在执政,而即使在王导睿智、宽达的施政下,背后痛恨他,密谋要轰他下台者仍大有人在,以此可见其余,安公真的不愿蹚此浑水。兼且当时桓温早露不驯之心,安公怎愿卷入朝廷的激烈斗争里?唉!当诏书送至东山,安公为此整天没有说过一句话,可是当他决定接受后,却从没有退缩过。”   屠奉三明白宋悲风为谢安的这番辩解,是有感而发,针对建康批评谢安的闲言闲语而说的。因为谢安一派名士作风,即使栖隐东山期间,仍携妓同行,故被认为“既然与人同乐,就不能不与人同忧”。言外之意,是他不能安于淡泊处忧的生活。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   宋悲风惨然道:“安公肯出山是一种牺牲,不但葬送了逍遥自在的山林野逸生活,更令谢家成为众矢之的。但他为的非是个人的荣辱,更不是家族的声名地位,而是汉人的福祉、汉统的延续。幸好谢家除他外还出了个谢玄,致有现在的小裕,否则后果更不堪想象。”   屠奉三怕他太过伤情,岔开道:“当刘帅收拾桓玄,平定南方,宋大哥有甚么打算呢?”   宋悲风双目闪着奇异的光芒,沉声道:“到甚么地方去都好,我不想再留在建康,不想再听到有关建康的任何事。”   屠奉三皱眉道:“离开建康只须举脚便成,但想听不到建康的消息,却不容易。”   宋悲风道:“到岭南去又如何?那是安公生平最想游居的偏远异域。听安公说,岭南山水雄奇、四季如春,风光明媚秀丽,且远离中土的战争乱事,人民自耕自足,实乃人间乐土。”   屠奉三愕然道:“原来宋大哥竟有避世退隐之心,小裕肯定对宋大哥这个决定非常失望。”   宋悲风道:“我自十五岁起便伺候安公,过惯了东山身心两闲的隐逸生活,直到今天仍未习惯建康的烦嚣。建康并不是我理想的居处,她是属于你和小裕的。”   屠奉三摇头道:“建康亦不适合我。”   宋悲风讶然注视他,奇道:“你不是已决定了追随小裕,助他大展拳脚吗?”   屠奉三苦笑道:“对永无休止的政治斗争,我早打心底生出倦意。干掉桓玄后,我会赶往边荒集去,参加荒人兄弟拯救千千主婢的行动。”   宋悲风忍不住问道:“之后呢?”   屠奉三现出落寞的神色,淡淡道:“之后?我倒没有想过,也没有气力去想。”   宋悲风听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振起精神,勉强笑道:“支持着我的,是对桓玄的仇恨。现在事实摆在眼前,桓玄已处处露出败象。我不但清楚桓玄,更清楚刘帅,桓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任青媞也是清楚此点,所以才会来投归刘帅。但很奇怪,即使现今大仇得报在望,我心中却有人非物换的感慨。”   宋悲风点头道:“我明白奉三的心事,因为过去了的再不能挽回。还是安公说得好,人世本就是苦海,而我们必须学懂苦中作乐之道,尽量令生命有趣一点。嘿!我不是擅于表达心中想法的人,只能以安公的话与奉三共勉之。”   屠奉三欣然道:“宋大哥又有甚苦中作乐的大计?趁小飞尚未回来,何妨说来一听,让我可与大哥分享乐趣。”   宋悲风苦笑道:“我本来并不打算说出来,皆因此事愈少人知道愈好,但见你一副生无可恋的样子,这样下去怎是办法?唉!就告诉你吧!但你要为我守秘密,不可透露给任何人知道,包括小飞和小裕在内。”   屠奉三大讶道:“甚么事这般严重,竟连燕飞和小裕都要瞒着?”   宋悲风双目亮了起来,道:“当小裕平定南方后,我会向谢家求一个人,然后带她往岭南去,我可保证自己会永远忘掉痛苦,这正是安公所说的‘苦中作乐’的真义。”   屠奉三愕然道:“向谢家求一个人?听老哥你的语气,这个人该是个女子,对吗?”   宋悲风微笑道:“真有你的!她便是当年我在谢家时伺候我的小婢,燕飞在建康昏迷百天,亦由她照顾。她是个人见人爱的可人儿。我一直没在意她,因为她实在太年轻了,只有十七岁,我作她的父亲足足有余,疼爱她当然不在话下。”   屠奉三感到宋悲风此时的神态语调,与平日的他迥然有异,且愈说愈兴奋,显示他心情极佳,令屠奉三生出古怪的滋味。爱情的力量竟真的是如此伟大吗?竟可把一个人彻底的改造。看宋悲风便明白了。   屠奉三点头道:“我明白那种感觉。事实上大哥一直对她有着特殊的好感,只是在苦苦克制自己,对吗?”   宋悲风露出深思的神色,道:“我真的没有你说的那种感觉,而是真的待她如真女儿。我着她伺候燕飞,是希望燕飞会看上她,带她离开谢家。”   屠奉三不解道:“那宋大哥是何时对她动心呢?”   宋悲风道:“那是很后期的事了。当我决定离开谢家,小琦知道后,便来央我带她一起走,说要永远伺候我,被我断然拒绝后,更哭得死去活来。”   屠奉三沉吟道:“大哥拒绝她,是否认为她并非真的喜欢你,只是为求能离开谢家,故肯作出任何牺牲?”   宋悲风道:“由此可见我和奉三是非常不相类的两种人,我想也没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更没有想过甚终生伺候与男女之情有关,如果我带她走,会为她选择如意郎君,让她得到幸福和快乐。”   屠奉三老脸一红,道:“我这是以小人之腹,度大哥你的君子之心。”   宋悲风哑然失笑道:“你既非小人,我也不是君子。我压根儿没想过这方面的事,只因我当时认为小琦留在谢家,远比跟着我浪荡江湖好多了。谢家并不是个可怕的地方,人人以礼相待。”   又道:“顺带告诉你另一件事,是关于我的名字,‘悲风’两字是安公给我取的,他说我的命格太硬,这名字是以毒攻毒,说不定能收奇效。安公曾说过,我是那种天生只懂乐中寻苦的人,与他的苦中作乐刚好相反。”   屠奉三恍然道:“我一直奇怪大哥怎会改了个这般悲伤失意的名字,原来竟是安公的回天之术,如此说,命运该是可凭名字改变的了?”   宋悲风道:“我也曾向安公提出同样的问题,他只笑说名字是命运的一部分,就再没有解释。”   屠奉三道:“大哥特别提起此事,是否因对离开谢家后的未来日子并不乐观,所以不敢带小琦一起离开,怕令她受苦呢?”   宋悲风欣慰地道:“奉三终于掌握到我的心意了,但我真的对她没有半点占有之心。”   屠奉三微笑道:“事实上我却认为小琦早就暗恋着大哥,大哥虽不着意于男女之情,但大哥不论人才武功和性情,均是女儿家理想的选择,只是大哥不自觉吧!小琦长期贴身伺候你,当然比任何人更清楚大哥的优点,也因而被大哥吸引。小琦对你的爱恋,是绝不用怀疑的。”   宋悲风哑然笑道:“你不用推波助澜,因为再不需要。我第二次有与她独处的机会,是当大姑爷战死会稽,我护送大小姐返回谢家之时,在谢家逗留了一段时日。”   屠奉三真心的为宋悲风感到高兴,兴致盎然的追问道:“她再次央你带她走吗?”   宋悲风道:“她不但没说过这些话,还比以前沉默了,但却真的是无微不至的伺候我,所有心神都用在我日常的起居上,她的眼神令人心颤,也令我开始有感觉了。”   接着叹道:“可是在那种今天不知明天事的形势下,我怎敢要她跟着我呢?我那时对小裕根本不抱任何希望。”   屠奉三同情地道:“换过是我,也不敢答应她甚么。”   宋悲风道:“但很快事情有转机,小裕施尽浑身解数,于绝境挣扎求存,与司马道子暂时和解,希望便出现了,到我们布局杀死干归,我便大有拨开云雾见青天的感觉,更坚信小裕终有一天能平定南方,继续大少爷未竟之志。”   屠奉三道:“我只想知道大哥与小琦第三度独处的情况,究竟是由谁提出来?”   宋悲风道:“我再次见到她,是陪小裕到乌衣巷去见大小姐,燕飞也有随行。我和她在厅子一角闲聊以等候小裕,当时燕飞亦在。不知如何,当她说起谢家的琐事,又或提及我在谢家时的旧事,我都生出很窝心的感受。便像听着自己疼爱的小娇妻,把日常平凡不过的事,变为充满生趣的乐事,令我们之间的关系拉近了。由那一刻开始,我便暗下决定,如果将来形势许可,我会带她走。”   接着叹道:“不过我仍会予她选择的机会,不会硬要她嫁给我。”   屠奉三露出尊敬的神色,道:“在高门大族里,六十岁老翁纳十八岁的女子作妾,乃平常不过的事,难得大哥完全没有习染高门这种风气。”   宋悲风道:“因为我真的疼爱她,不想她不快乐。”   屠奉三道:“小琦正在待嫁之龄,你不怕谢家为她作主,许了给人吗?”   宋悲风道:“对谢家的风尚规矩,我当然清楚,纵然是难以启齿,我也厚颜向大小姐明示我的心意,请大小姐照拂。”   屠奉三大感兴趣地道:“大小姐怎样反应呢?”   宋悲风欣然道:“大小姐听后非常欢喜,没有多问一句的便一口应承,还说绝对同意我的决定。”   屠奉三赞了两句谢道韫后,忍不住的问道:“之后宋大哥又如何和小琦说呢?”   宋悲风哑然笑道:“想不到奉三竟会关心我的事,这么的想知道详情,令我意想不到。”   屠奉三坦言道:“大哥是我最敬爱的人之一,不关心你关心谁呢?”   宋悲风笑道:“好吧!我便连这方面的事也告诉你。今回我到建康来,与以前返回建康的心情实有天渊之别,感觉上优势已向我方倾斜,亦令我有勇气向小琦作出保证。就在大小姐回来前,我找小琦私下说话,问她是否仍愿意跟随我,我可把她收作干女儿。”   屠奉三愕然道:“你仍要试探她吗?”   宋悲风道:“不是试探,而是真的让她作出选择。”   屠奉三现出感动的神色,道:“小琦如何回答呢?”   宋悲风一脸沉醉于回忆的神情,声音转柔,道:“她现出我从未见过既惊喜又害羞的表情,垂下头去低声地道:‘小琦愿意终生追随宋爷、伺候宋爷,但却不要作宋爷的干女儿,只愿作宋爷的小妾。’”   屠奉三拍腿道:“成哩!恭喜大哥!”   宋悲风道:“我答她道:‘只要你不嫌弃我,我宋悲风会娶你为妻,永远疼爱你,只对你一个人好,此生不渝。’”   屠奉三动容道:“这是最好的情话。”   宋悲风打量着他道:“好哩!听过我苦中作乐的办法后,你有甚么感受呢?”   屠奉三叹道:“首先是精神大振,为大哥你高兴。”   宋悲风道:“大丈夫立身处世,求的不外是事业和家室?快乐与否,很多时都在一念之间,奉三切勿自寻悲苦,这人世便像老卓所描述的边荒集般,充满机遇,奉三万勿错过。”   屠奉三点头道:“大哥的故事,乍看似是平凡不过,不知如何却能深深的打动我,令我有很大的启发。大哥放心吧!我会以大哥为榜样。嘿!我还想问清楚一件事,就是刘帅和王淡真的关系。”   宋悲风皱眉道:“你为何想知道呢?此事似较适宜由你直接问小裕。”   屠奉三道:“他一直没有向我提及有关王淡真的任何事,可知他不想说出来,所以我不想直接问他。”   宋悲风道:“知道了又如何呢?”   屠奉三双目亮起异芒,冷然道:“这会助我下一个重要的决定。”   宋悲风讶道:“甚么决定?”   屠奉三一字一字的沉声道:“就是决定究竟是由我手刃桓玄,还是由刘帅亲自下手。”   宋悲风为之愕然。屠奉三苦笑道:“我晓得刘帅的为人,若我坚持由我下手,刘帅无论心中多么不愿意,也会把这称心快事让给我的。”   宋悲风立即软化,点头道:“好吧!趁小飞尚未回来,我便把我所知的,全告诉你吧!” 第二章 笑谈天下   燕飞从码头离开谢家,投进冰冷的河水里,他的心亦如秦淮水的冰寒彻骨。   现实太残酷了。唉!天妒红颜,他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意。燕飞生出心碎的感觉,谢家是否被下了毒咒呢?一艘轻舟从上游驶下来,到横亘燕飞前方时,竟停定不去,水流对她似没有丝毫的推动力。   燕飞暗叹一口气,从水中一跃而出,轻松的落到船头处。坐在艇尾的“魔门圣君”慕清流平静的注视着他,唇角挂着一丝笑意,船桨打入水里,艇子立即转弯,掉头逆流而上。   燕飞正对慕清流作出新的评估,因为他能对燕飞的精神生出感应,武功已绝对的是属于向雨田的级数,今夜恶战难免。自己如能干掉他,魔门势将崩溃。可是可是自己真能狠得下心肠这么做吗?自己的生父也是魔门的人。   燕飞淡淡道:“收手吧!”   慕清流沉声道:“鬼影是不是已栽在燕兄手上?”   燕飞坦然点头。慕清流续下去道:“燕兄晓得我是谁吗?”   燕飞知瞒他不过,微笑道:“慕兄你好。”   慕清流苦笑道:“淑庄太不小心了,竟没料到会有如燕兄般的高手在暗里监视她,遂被燕兄跟踪至慕某人藏身的画舫,且听得我们要对付钟秀小姐的计划。我感应到燕兄的一刻,已心中奇怪,如果燕兄是负责保护钟秀小姐,怎会让我接近她呢?多谢燕兄坦白相告,解开我的疑团,其时燕兄误以为我只是下毒,到发觉我直闯钟秀小姐的香闺,方提高警戒,也令慕某人察觉到燕兄正窥伺一旁。燕兄果然名不虚传,竟能瞒过慕某。”   燕飞听得头皮发麻,此人才智之高,脑筋的灵活,绝不在他所认识的任何智士之下。幸好自己没有隐瞒,否则会被他小觑,便不利要进行的“好言相劝”。慕清流便像向雨田,会看不起才智与他不相称的对手。   小艇在慕清流轻摇橹桨下,缓缓逆流而上,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们是建康的名士,正游河谈心。今次慕清流忽然现身与燕飞相见,令事情的发展,到了不受任何人控制的地步,谁也没法逆料将来的可能情况。   燕飞叹道:“慕兄收手吧!悬崖勒马,尚可保持魔门的元气。”   慕清流大讶道:“究竟是否我的错觉,我竟感到燕兄的诚意?燕兄竟关心我圣门的盛衰吗?燕兄为何不像其他所谓的正道人士般,视我圣门中人为人人得而诛之之徒?请燕兄指点。”   燕飞直觉感到慕清流是可讲理的人,而非蛮缠的冥顽之辈。平静地道:“在这大乱的时代,甚么正邪之道的界线已变得模糊不清。成则为王,败则为寇,没有甚道理可讲。不过桓玄败象已露,慕兄若明知不可为而为,只会令贵门陷入绝境,动辄落得全军覆没的命运。”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后,点头道:“燕兄这一番话语重心长,言辞恳切。不过慕某却不同意燕兄的看法。桓玄兵力达十二万之众,战船超过四百艘,且据有如建康般的坚城作据点,又占有大江上游之利,拥巴蜀雄厚的物资作后盾,兼得建康高门的支持,纵然一时不能奈何刘裕,但如相持不下,吃亏的始终是刘裕,对吗?”   燕飞迎着河风深吸一口气,从容道:“表象确如慕兄所述,但慕兄却忽略了贵方最大的破绽弱点,就是选择错误,挑了桓玄,而此人根本难成大器。”   慕清流微笑道:“桓玄是否帝皇之材并不重要,只要他肯接受我们的意见,刘裕必败无疑。”   燕飞淡淡道:“桓玄肯接受你们的意见吗?”   慕清流轻轻道:“桓玄害怕了!”   燕飞皱眉道:“慕兄这句话是甚么意思?”   慕清流道:“全赖你们大力帮忙,先后两次派船突破建康的江防,令桓玄再不敢倚赖其自身的手下。现在桓玄已把建康的水防交给我们,如你们再派人闯关,肯定吃不完兜着走。”   燕飞心中暗懔,晓得魔门确有一套具高效率的传讯系统,故慕清流能把握于不久前发生的事。道:“慕兄不但高估了桓玄,更低估了刘裕。桓玄兵力虽达十二万之众,荆州军亦是精锐之师,但自桓玄进占建康后,战线拉长,兵力也由集中变分散,根本无力捍卫漫长的大江水道和沿江的十多个重镇。让我透露一个消息,两湖帮仍保存一半的实力,且万众一心要为聂天还复仇,当巴陵重入两湖帮之手,江陵便岌岌可危,慕兄认为桓玄可应付一场两条战线的战争吗?甚么上游之利、巴蜀之资,将再不存在。”   慕清流哑然笑道:“燕兄勿要唬我!两湖帮群龙无首,人心涣散,再难卷土重来。且巴陵有我们的人在主持,绝不会让两湖余孽有东山复起的机会。”   燕飞淡然自若地道:“圣君似乎算漏了一个人,而此人正是两湖帮能卷土重来的关键人物。”   慕清流拍腿苦笑道:“燕兄是指小白雁吗?她现在是否在两湖呢?”   燕飞道:“你在巴陵的人竟掌握不到这个消息,可见已陷于被封锁孤立的劣境,如果我没有猜错,巴陵陷落的消息会在十天内传到建康来。”   慕清流有点意兴阑珊地道:“我害怕的情况终于出现了,不过只要我们守稳江陵,当可压得两湖帮不敢进入大江。凭他们的实力,理该无法影响大局。”   燕飞耸肩道:“但从另一个角度去看,你们必须调重兵往巴陵,如此则大幅抽薄建康的军力,假如广陵落入刘裕之手,你们敢对他展开全面的反击吗?”   慕清流凝视燕飞,不解道:“燕兄是真的想说服我,要我收手吗?我真的不明白。唉!我不明白的事多着哩!例如我丝毫感应不到燕兄的敌意。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我们不是势不两立的吗?”   燕飞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慕兄因何在此等候在下?”   慕清流洒然道:“燕兄此问大有深意。表面看来,我当然是希望能击杀燕兄,但若我真的要杀燕兄,绝不会挑秦淮河作战场,更不会予燕兄公平决斗的机会。”   接着现出醒悟的神色,淡定地道:“因为燕兄的忽然出现,令我生出危机四伏的感觉。”   燕飞心叫不妙,此人才智之高,还在他原先的估计之上。如被他察破对付李淑庄的大计,会令他们阵脚大乱。   慕清流忽又道:“向雨田在燕兄眼中,是怎样的一个人物?”他这两句话突如其来,令燕飞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不过如不坦诚相告,会破坏他们目下间微妙的气氛,令交谈难以继续下去。   道:“我初见慕兄之际,便忍不住拿向雨田来和慕兄比较。慕兄明白我的意思吗?”   慕清流点头表示明白,道:“不瞒燕兄,向雨田是我最想见的同门,我亦非常欣赏他这个人。像向雨田这种人,自有其超卓的识见和独特的性格,不受任何门规约束,亦不想有任何束缚,便像他的师傅墨夷明。不过向雨田确有独立特行的资格,鬼影便曾亲口向我说过,除非我肯与他连手对付向雨田,否则他没有把握对向雨田执行门规。”   燕飞愕然道:“向雨田若听到慕兄这番话,会生出知己之心,且非常高兴。”   此时小艇驶入燕雀湖,慕清流收起船桨,任由小艇随波飘荡。   慕清流微笑道:“我本来的姓名非是慕清流,这是我到建康后取的名字,以示我对名士文化的欣赏。不过能被我看得入眼的名士寥寥可数,他们均是真正的名士、高门里的清流,谢安则于我欣赏的名士中高踞榜首,所以我不愿伤害钟秀小姐的心意,是绝对发自真心。”   想起谢钟秀,燕飞的心直沉下去,叹了一口气。慕清流仰望星空,吁一口气的悠悠道:“谢氏家风,确是令人景仰,其名士家风、庄老心态,恰是整个名士传统的结穴和落脉,雅人深致。但谢家子弟又不能不出仕、为官、固位,否则其风流意韵便无所附着,也令其家史更多彩多姿、起伏跌宕,恰正反映了整个大时代的传承、迁变和消亡的过程。唉!我今夜太多感触了,是否因我已嗅到失败的气味?”   燕飞涌起与知心好友深谈的古怪滋味,道:“贵门不是为求夺权,不择手段吗?但我怎样也感觉不到慕兄是这种人。”   慕清流目光回到他身上,徐徐道:“或许终有一天,我会和燕兄作生死决战,但绝非今夜。说出来你也不会相信,直至此刻,我仍没法对燕兄动杀机,不但因为我仍没法掌握燕兄的深浅,更因为我对燕兄生出亲近之心,这令我明白为何向雨田会成为燕兄的伙伴和朋友。”   燕飞欣然道:“这是不是表示慕兄认为我的提议,有商量的余地呢?”   慕清流凝望他好半晌后,道:“燕兄可否坦诚赐告,为何这般关怀我圣门的盛衰荣辱呢?燕兄大驾在此,已显示燕兄掌握到这场换朝之争的成败关键,令我生出惧意。燕兄放心说吧!我是会为燕兄严守秘密的。”   燕飞道:“我想先弄清楚慕兄是怎样的一个人,还有贵门的其他人,会否挑战慕兄的决定呢?”   慕清流哑然笑道:“燕兄的要求很公平,我既要知道燕兄的秘密,当然要先透露自己的底细。坦白说,我和燕兄间谁高谁低,对大局已是无关痛痒。即使我能杀死燕兄,影响的只是拓跋珪与慕容垂间的斗争,绝不能左右南方局势的发展,反只会便宜了南方的胜出者。”   燕飞点头道:“慕兄看得很透彻。现今南方的情况,等若箭已离弦,只看能否命中目标。当巴陵重入两湖帮之手,广陵则被刘裕攻占,慕兄当晓得我非是虚言恫吓。”   慕清流淡淡道:“燕兄为何独不提建康的情况,是否有些事是你不想提及的,以免引起我的警觉呢?”   燕飞心叫厉害,和这人说话须非常小心,一个不留神,又或故意忽略某一方面的事,都会惹他怀疑。幸好李淑庄只字不提关长春,否则怕他早猜到他们的倒庄大计。   燕飞道:“在建康我们之间的情况,可以近身搏击来形容,大家都要展尽浑身解数,不容有失,有些事不便说出来吧!”   慕清流苦笑道:“这正是我生出危机感的另一原由,令我害怕的地方,就是我们在明,你们在暗,主动权已落入你们的手上。”   燕飞道:“我很欣赏慕兄的坦白,令我对圣门大为改观。”   慕清流沉吟片刻后,道:“事实上我和向雨田都可说是圣门的异种,向雨田之所以会这样,皆因他的师傅退隐沙漠后,专志修练敝门秘传的大法,再不过问敝门的事,所以培育出来的徒弟,对敝门没有归属感。而我的情况却不相同。敝门又可分为两派六道,其它门派的名称恕我不便透露,但我所属的派系花间派,不论武功心法,均在敝门中另辟蹊径,故培养出来的传人亦与其它派道传人迥然有异,对事物更有另一套看法。至于我个人的决定,是否可作为敝门的决定,那就是要看事情的缓急轻重,如是关系到争天下的斗争,那各派、道当有自行决定的权利。如果我认为事不可为,会向其它派、道发出全面撤退的指示,至于他们是否遵从,则不是我可以管辖的事。这么说燕兄满意吗?”   燕飞默然片刻,然后轻描淡写地道:“慕兄这般坦白,我也不瞒慕兄,墨夷明正是我燕飞的生父。”   以慕清流的修养,仍忍不住失声道:“甚么?”   燕飞道:“此事慕兄须为我严守秘密,这是我不愿让人晓得、至乎不愿提起的事。现在慕兄该明白为何我会与向雨田成为伙伴好友,因为我们可以完全信任对方。”   慕清流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燕飞叹道:“你们是没有机会的,关键处在桓玄,而桓玄根本不是刘裕的对手,形势的发展,会令慕兄再不怀疑我的看法。收手吧!只有急流勇退,方可保持贵门的元气,我实不愿贵门毁在我燕飞手上。这是个成者得到一切,败者输掉家当的游戏,中间没有丝毫转圜的余地。如果慕兄坚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我只好用尽全力来打击贵方,再不讲甚么人情渊源,因为我再没有选择。”   慕清流深吸一口气道:“听燕兄的语气,对如何打击我们,早已成竹在胸。”   燕飞道:“慕兄是因测不破我们的手段,致生惧意,对吗?”   慕清流双目精光闪动,沉声道:“我们可否立下赌约,假如巴陵、广陵确如燕兄所料,在十天内陷落,我立即向敝门发出全面撤退的指令,但如果燕兄所料有误,燕兄则须退出南方的纷争。”   燕飞想也不想地道:“三日为定。”   慕清流动容道:“原来燕兄对自己的猜想竟有十足的把握。”   燕飞道:“慕兄不是想反悔吧?”   慕清流苦笑道:“我们曾要求桓玄让我们负责镇守江陵,那便可以兼顾巴蜀和两湖的形势发展,岂知却给这蠢货一口拒绝。而燕兄提出的,正是我们最害怕会出现的情况。若让形势发展至那种田地,我们若仍不懂收手,便像桓玄般愚蠢。”   燕飞欣然道:“慕兄确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智者。”接着又道:“我们今夜能在此谈笑,正表示我们进入短兵交接的阶段,慕兄将会对我们进行全面的反扑,我们当然也不会留手,情况的发展,再不是我们能控制的了,慕兄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吗?”   慕清流叹道:“燕兄在建康的部署,我完全猜不着摸不透,燕兄指我能全面反扑,实在太抬举我了。”   燕飞微笑道:“以慕兄的才智,虽或未能猜到我们行事的细节,但总能掌握大概。桓玄之所以能轻取建康,全赖建康高门的支持。一旦桓玄失去高门的支持,桓玄也完蛋了。我们就算不作任何事,当桓玄逐渐暴露他的豺狼野性,将会失去高门的心,而目下形势正依这方向发展,谁都难以改变。”   慕清流皱眉道:“燕兄为何有这番话呢?”   燕飞正容道:“我的意思是桓玄必败无疑,慕兄愈早收手、愈能保持贵门的实力和元气。燕某之言至此已尽,希望慕兄好好考虑。”   慕清流道:“如我不能坚持直至赌盘开局,如何向门人交代?燕兄的好意心领了,我仍会留在画舫,燕兄若想找我说话,我慕清流无任欢迎。”   燕飞一声长笑,翻身投进湖水里去。 第三章 选择之权   燕飞在宋悲风身旁坐下,讶道:“奉三到哪里去了?”   宋悲风答道:“他踩李淑庄的线去了。如何?”   燕飞道:“我见过大小姐,唉!”   宋悲风色变道:“大小姐出事了吗?”   燕飞露出沉痛的神色,道:“大小姐精神是差一点,但却没甚么大碍。问题出在孙小姐身上。”   宋悲风难以置信地道:“不会吧?孙小姐还这么年轻,而且一向体质不错。”   燕飞道:“我们都要坚强起来,面对这残忍的事实。据大小姐说,孙小姐自闻得淡真小姐的死讯后,自责极深,身体亦不住转坏,积忧成疾,她认为自己须为淡真之死,负上不可推卸的责任,最近更曾多次昏倒,令人担心。”   宋悲风的脸色难看至极点,两唇颤震,说不出话来。燕飞道:“心病还需心药医。大小姐和我的看法相同,孙小姐心中的如意郎君肯定是刘裕无疑,只要刘裕能现身她眼前,向她求婚,说不定她会霍然而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宋悲风忧心如焚地道:“你的真气对她也不起作用吗?”   燕飞道:“我的真气虽能减轻她的苦楚,却有点像饮鸩止渴,当下一次病发时,大罗金仙也救不到她。”   接着沉声道:“所以在那情况发生前,刘裕必须来到她身边,再看老天爷的意旨。”   宋悲风苦恼地道:“可是小裕现在怎可分身?”   燕飞道:“便让小裕自己作出选择和安排,但如果我们不给他这个选择的机会,他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们。”   宋悲风愁眉深锁地道:“大小姐──唉──大小姐怎么看这件事?”   燕飞道:“她的表现很奇怪,表面看相当冷静,又或许是哀莫大于心死,只说生死有命,我们必须以平常心面对。”   宋悲风惨然道:“谢家究竟走了甚么厄运?为何会变成这样子的?”   燕飞道:“大小姐还说了些奇怪的话,她说离开也好,离开便再不用受苦了。”   宋悲风乏言以对,好一会后,现出一个坚决的神色,道:“我现在立即赶去京口,向小裕报告孙小姐的情况。小飞你说得对,我们必须把选择权交在他手上。”   ※※※   屠奉三回到秘巢,已是三更时分,燕飞仍呆坐厅子里,神情木然。屠奉三于他身旁坐下道:“发生了甚么事,为何你这般的神情?”   燕飞把谢钟秀的情况说出来,叹道:“谁都没料到孙小姐的情况如此严重,都是谢混那小子不好,与孙小姐最憎恨的桓玄眉来眼去,气苦了孙小姐。有关谢混的事我都瞒着宋大哥,怕他告诉小裕。因为小裕一向对谢混印象极差,如果孙小姐出了事,小裕会迁怒谢混,说到底谢混也是身不由己。”   屠奉三沉声道:“刘帅绝不可以到建康来,太危险了。而且北府兵不可一日无他,他不在,会令军心不稳。”   燕飞苦笑道:“我明白你的想法,更清楚你的想法有道理。如果我是刘裕,我会不顾一切到建康来见孙小姐一面。既然我自问会这么做,好应该也让刘裕有选择的机会。”   屠奉三一时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后才道:“我是太过讲功利了。对!我给你说服了。何况有你燕飞贴身保护刘帅,至不济也可以溜之夭夭。”   燕飞道:“我还有一件至关紧要的事告诉你,我刚才不但见过那圣君,还与他立下赌约。”   屠奉三失声道:“甚么?”   燕飞把情况详细道出,只瞒着自己乃墨夷明之子这个环节,当屠奉三听毕,忍不住长呼一口气,以纡缓心中紧张的情绪,道:“事情竟会如此急转直下,真教人意想不到,此事究竟于我们有害还是有利呢?如果你输掉赌约,岂非不能插手南方的事?”   燕飞答道:“如果我们不能在十天内分别夺得巴陵和广陵的控制权,这场仗的胜负也已清楚分明。小裕两次派船队闯关,正是深知夺取巴陵的重要性。而广陵一向是北府兵的根据地,只要小裕能于敌人阵脚未稳之际发动,肯定可以成功。”   屠奉三不解道:“我真的不明白,现时我们占尽上风,大有机会把魔门连根拔起,去此心腹祸患,为何燕飞你不但肯放他们一马,还冒上输掉赌约之险,似乎划不来吧!”   燕飞道:“你可知桓玄因今夜北府兵舰队闯关之事,已把建康的江防交由谯奉先负责,由此可见当桓玄觉察到失败的可能性,会转而倚赖谯纵和谯奉先,如果情况发展至这个地步,对我们将非常不利。慕清流此人才智高绝,又懂掌握时势,尽管我们能击败他,也必须付出沉重的代价。”   屠奉三道:“可是慕清流明示谯纵可以不遵从他的命令,纵然我们赢得赌约,仍未能得到我们应有的成果。”   燕飞道:“只要慕清流肯退出,余子岂还足道?”   屠奉三苦笑道:“我说不过你哩!”又问道:“任后呢?”   燕飞道:“她或许已上床就寝,又或出去办事了,谁知道呢?”   屠奉三以苦笑回报。   燕飞问道:“你不是去侦察李淑庄的情况吗?有甚么收获?”   屠奉三道:“白走了一场。我依王弘的指示,潜进她在淮月楼附近的华宅,却寻不到她的踪影,然后再到淮月楼去,但她亦不在那里,”   燕飞道:“你没试过到江湖地去找她吗?她似乎对园内临淮的小亭情有独钟,爱到那里去。”   屠奉三略作沉吟,有点难以启齿地道:“我们是否仍须要继续进行对付李淑庄的计划呢?”   燕飞凝视他好一会,微笑道:“屠兄是否对李淑庄生出怜香惜玉之心呢?”   屠奉三叹道:“她的确是动人的尤物,魅力十足。不过话是这么说,但我比任何人都明白,倒庄大计必须继续下去,个人的感觉并不重要。”   燕飞道:“我却有另一个想法。”   屠奉三精神一振的问道:“甚么想法?”   燕飞道:“春江水暖鸭先知,你道现时在魔门之中,撇开慕清流不论,谁是最先察觉到桓玄已显败象的人呢?当然是李淑庄,对吗?桓玄的急于称帝,肆意践踏司马氏,又对谢钟秀显露野心,加上施政紊乱,待人至严,律己不力,必令建康高门生出离心,而李淑庄会直接感受到这方面的压力。以魔门中人的行事作风,李淑庄肯作桓玄的陪葬品吗?”   屠奉三皱眉道:“你令我想到另一个危机,假如李淑庄晓得事不可为,还买我的单方干甚么?最聪明的方法是挟财而遁,等待另一个时机。”   燕飞道:“若真给小裕取桓玄而代之,还有甚么等待时机可言?只要小裕一天在位,魔门肯定全无机会。”   屠奉三道:“我给你弄胡涂了,你究竟想说甚么呢?”   燕飞道:“我只是分析李淑庄的心态,或许我看错了,谁说得定呢?慕清流曾流露出意兴阑珊的神情,恐怕便是因得悉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支持正不住的减退。对付李淑庄的计划仍要进行下去,但分寸要由你拿捏掌握。假设我们成功赢得赌约,而李淑庄亦肯依慕清流的指示撤退,我们当然可以放李淑庄一马。”   屠奉三精神大振道:“既有选择的自由,我的心情好多了。”   燕飞道:“屠兄是不是对李淑庄心动了。”   屠奉三苦笑道:“心动有啥用?像李淑庄这种背景出身的人,绝不会轻易对人动情,更何况是贪财好色的关长春。我从她眼中,只看到鄙视不屑的神色。”   燕飞道:“男女间的事很难说,看看任后便明白。其它由老天爷安排如何?”   屠奉三道:“形势的发展确是出人意表,为免夜长梦多,我打算明晚去见李淑庄,看她是不是有作交易的诚意。如果她出手杀我,我们的倒庄大计也完蛋了。”   燕飞道:“就这么办。一切待明天再说,明天再想。”   ※※※   广陵。午后时分。   刘裕在孔老大和魏泳之左右相伴下,进入仓房,正在那里候命的二百多个北府兵兄弟全体起立,但却没有弄出任何声音,每个人双目都闪动着兴奋和期待的光芒。   刘裕含笑立定,道:“请孔老大来和我们说几句话。”   孔老大吓了一跳,忙道:“刘帅说笑哩!我有甚么资格说话?”   魏泳之欣然道:“刘帅说谁有资格,谁便有资格,何况你是我们北府兵最爱戴的龙头老大,老大你就随便说几句为众兄弟打气吧。”   孔老大见人人点头,登时感到大有面子,他也是见惯场面的人,道:“刘帅吩咐,孔某怎敢不听说听道?就来说说我的心情,我感觉轻松,一点都不紧张,因为刘帅和他的北府兵兄弟来了。”   众人均露出笑容,却不敢笑出声来,怕惊动敌人。此仓位于孔老大的一所华宅后院,本为粮仓,现在搬空了来藏兵。此宅邻近帅府,以之作突击的据点,占尽地利。   魏泳之笑道:“孔老大对我们有信心是有道理的,因为回到广陵,我们蒙上眼睛,也懂得怎样走进帅府,宰掉桓弘,打赢这场仗。”众人握拳击往上方,以此无声的方法,表现心中的激动和必胜的信心。   孔老大道:“轮到刘帅开金口哩!”   刘裕从容微笑道:“我们的秘密入城行动,比原定的二天时间快了一半,也令我们不单可提早一天发动,更有足够的时间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孔老大道:“我们也准备就绪,只要看到刘帅在帅府放出烟花讯号,立即在全城发动,保证敌人被我们杀个措手不及。”   刘裕连叫了几声“好”,方油然道:“敌人会于黎明前换防,我们就于换防的一刻,依计划攻入帅府,大家都清楚所有的安排了吗?”   众人纷纷点头,情绪愈趋高涨,士气昂扬。   刘裕道:“今回是天助我们,据消息显示,桓玄已派出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率领二万荆州兵,正从水陆两路往广陵来。不过他们将会发觉是白走一趟,因为广陵已回归原主。”   如果情况容许的话,众人肯定会发出震仓的喝彩声。刘裕道:“兄弟们好好的休息,享用随身带来的干粮,但心里勿要怪孔老大招待不周,因为他是有苦衷的,怕忽然大批的买粮,又酒又肉,会打草惊蛇。”   众人忍不住笑起来,又不能出声,表情不知多趣怪,更忍笑忍得非常辛苦。魏泳之拍拍刘裕肩头,表示是时候离开了。   刘裕再说了几句激励的话,这才和孔老大和魏泳之离仓。   返回主宅途上,刘裕道:“现在一切准备妥当,桓弘方面情况如何?”   孔老大不屑地道:“桓弘这种纨绔子弟,根本难当大将之才,今早还和人到郊野打猎作乐,茫不知大祸即至。”   魏泳之道:“幸好我们发动得早,如让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率军抵达广陵,会是另一个局面。此二人向得桓玄宠信,是有真材实料的大将。”   刘裕微笑道:“如果现在坐在帅府内的不是桓弘,而是吴甫之或皇甫敷其中之一,鹿死谁手,尚未可预料。”   孔老大道:“桓玄疑心极重,只信任其族的人,遂予我们可乘之机。”   刘裕问魏泳之道:“通知了无忌吗?”   魏泳之道:“一切办妥。无忌的大军会于明早天亮时从水路攻至,保证敌人望风而溃。”   刘裕朝孔老大瞧去。孔老大忙道:“当我的人见到烟花传讯,城内的兄弟会立即占夺各大粮仓,城外埋伏的兄弟则设法夺船,既然是免费的,当然设法多取几条船哩!”   魏泳之兴奋地道:“刘帅想出来的办法,确是精彩,当最后一个兄弟成功混进城里来,我便晓得胜券在握了。”   此时抵达主宅正厅的后门,刘裕止步道:“建康的情况如何?”   魏泳之笑道:“刚得到来自建康的消息,桓玄今早已受封为楚王,并把白痴皇帝迁往皇城外的永安宫,令朝野震动,现在谁都认为桓玄会于数天内登基。”   孔老大问道:“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所作所为,有甚么反应?”   魏泳之道:“有关建康高门对此事的态度,我们仍未收到消息。不过不用打听也可知道大概。桓玄太快露出真面目了,好像完全不晓得自己阵脚未稳,当他晓得广陵落入我们手上,才会清楚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的天真。”   刘裕沉声道:“他仍不会梦醒,只会着吴甫之和皇甫敷两人紧守广陵和京口的上游,希望可以继续作他的帝皇梦。”   孔老大道:“有个兄弟刚从无钖回来,据他说天师军正大举反攻,目标极可能是海盐,形势相当紧张。”   刘裕大喜道:“徐道覆这是自寻死路。”   魏泳之皱眉道:“我却怕朱序和刘毅不是徐道覆的对手,能守稳海盐已相当不错了。”   刘裕道:“如果我没有必胜天师军的把握,怎敢抽身回来?放心吧!与天师军最后决胜的指挥者并不是朱序,而是蒯恩,此人不但精通兵法,且谋略过人,临机应变的能力更是超人一等,且有智士为他策划筹谋,肯定可轻易收拾徐道覆,最妙是徐道覆并不晓得对手不是朱序而是蒯恩,只是此点,已足可令徐道覆部署失误,到错恨难返。”   魏泳之露出佩服的神色,道:“亏我和无忌还一直在担心海盐的情况,原来刘帅早成竹在胸。”   孔老大喜道:“如果能把海盐的部队抽调回来,我们实力将大增。”   刘裕道:“就算击溃天师军,海盐的部队仍然动不得,否则必然乱事再起。不过我会调两个人回来。”   魏泳之讶道:“调哪两个回来?”   刘裕道:“一个是刘毅,他和建康高门年轻一辈关系良好,我们进占建康后,有他为我们笼络建康高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另一个人叫刘穆之,此人学富五车,遍游天下,是有实学的智者,有他为我作主簿,负责文章之事,厘定治国之策,事过半矣。”   孔老大和魏泳之为之叹服,亦只有像刘裕般高瞻远瞩者,方配作他们的最高领袖。 第四章 共尝单方   在夕照下,李淑庄的倩影出现在屠奉三的眼前。   华衣丽服的打扮,更突显她某一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令人备受吸引想去亲近她,但又不敢冒犯放肆,怕遭她鄙视。屠奉三更晓得她的危险性,知她是有致命毒刺的怒放鲜花,集美丽和死亡于一体。   她神情木然坐在江湖地的临淮小亭内,秀眸一片茫然,凝望着对岸的宏伟城景,部分房宅已亮起灯火,在呼啸的寒风里,这个南方最伟大的城市,透出一种难言的沧桑感觉。   屠奉三登上小岗,心忖她不在淮月楼打点生意、招呼宾客,却到这里来呆坐,又不用婢女贴身伺候,显然是心事重重,想独自思量。她有甚么心事呢?是否已察觉到形势不妙,胜利已向刘裕一方倾斜?   到屠奉三在石桌另一边坐下,李淑庄才往他瞧去,对他的突然出现,没有露出半点讶色,像大家早约定了似的。尤令人诡异的是桌面不但有壶酒,且有两份饮酒的器皿,像是特为屠奉三而设的。   屠奉三再次从她眼中寻到一闪而逝的鄙夷神色。心中奇怪,难道专以色相诱人者,最看不起好色的人吗?压下心中波动的情绪,屠奉三沉声道:“夫人你好!”   李淑庄轻叹一口气,道:“你怎晓得寻到这里来呢?”   屠奉三心中懔然,与这美女交手绝不能轻忽,一个错失,之前的努力会尽付东流。嘿然道:“事关本人的生死,关某当然做足工夫,否则到死都会是一个胡涂鬼。”   李淑庄目光离开他,投往长流不休的秦淮河,漫不经意地道:“任后是不是身在建康?”   此时天色随夕阳的引退,暗黑下来,眉痕的新月,现身在浮云的间缝里。   屠奉三淡淡道:“任后的事,从不到我去管,我亦管不着。”   李淑庄再叹一口气。屠奉三忍不住问道:“夫人为何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李淑庄没有向他望去,喃喃道:“你这是关心我吗?”   任屠奉三事前如何猜想,心理如何准备充足,也没想过与李淑庄会扯到这种话题上,登时涌起古怪的滋味。苦笑道:“夫人是我最后一个赚大钱的机会,我当然关心我交易的对手哩!更担心着会不会把小命赔进去。”   李淑庄仍不肯朝他瞧过去,轻描淡写地道:“不是财色兼收吗?”   屠奉三不自禁地心痒起来,旋又把欲火硬压下去。同时心中奇怪,自年少初恋的惨痛经历后,他对美女已是心如止水,练就一副铁石心肠,只有纪千千能令他心动,但那种感觉是仰慕之情远大于爱欲之念,但不知如何,这危险的魔门之女,却能触动他深心中密藏的某种情绪,令他心中涟漪荡漾。   叹道:“我关长春虽然爱女色,但更爱自己的小命。当我赶来建康时,确有财色兼收的心,可是见识过夫人的手段后,我不得不重新思量自己的想法,是否愚不可及?”   李淑庄平静地道:“我们不是说好由你喂我春药,再任你施展挑情的手法,然后合体交欢吗?为何忽然又大打退堂鼓呢?”   屠奉三差点想立即撤退,此女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实有无比的挑逗性和诱惑力,配合她平静的神情,对他生出强烈的冲击。以媚术论,李淑庄绝不在任青媞之下。   屠奉三摒除妄念,冷然道:“夫人勿要耍我了,关某人这个提议,只是为试探夫人的心意,如果夫人只是要单方不要我的命,根本不会答应。”   李淑庄终于往他瞧去,双目异芒大盛,盯着他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要来见我?是否嫌命长了?”   屠奉三大感头痛,这个女人确实非常难应付。一边回敬她凌厉的眼神,一边答道:“因为我不想白走一趟,今夜来见夫人,正是要弄清楚夫人的心意。现在只要夫人一句话,我关长春立即拂袖而去。”   李淑庄似又软化下来,柔声道:“我又怎舍得让你走呢?”目光重投河水,双目透射出惘然的神色,轻轻道:“这两天我不时涌起取消我们之间交易的念头。这么辛苦干甚么,又为了甚么?有时我真的不知自己是怎么了?对着自己憎厌的人,仍要装出笑脸,还要千方百计的去讨好他。”   她以为屠奉三不会明白她这番话,但屠奉三却清楚晓得燕飞的看法是对的,因为她已察觉到桓玄败象毕呈,因而像慕清流般生出意兴阑珊的颓丧感觉。今早桓玄受封为楚王,又将司马德宗逼迁,定使她难以向建康高门交代,所以躲到这里来,好眼不见为净。她的心事,屠奉三像她一般清楚。   当经过多年的部署和经营,李淑庄成为建康最有影响力的人之一,但随着桓玄的胡作非为,她辛苦建立的基础被桓玄逐一砸掉,换过任何再坚强的人,也会生出心灰意冷之心,怀疑自己是不是正作着最劳而无功的蠢事,而李淑庄正陷于这种恶劣的情况。   她甚至会怀疑其门派的多年努力,到底所为何来?既然控制建康高门已变成没有意义的事,哪还为何要付出大批的金子,以换取他的二十四条单方呢?屠奉三当然不会把心中的想法说出来,不解地道:“夫人既然这么讨厌我,为何又说舍不得让我走呢?是否要出手留人。”   李淑庄缓缓别过头来,打量他片刻,眉头浅皱地道:“你并不是真的好色。对吗?”   屠奉三暗吃一惊,令他震惊的是完全不晓得在甚么地方露出破绽,也因而无法补救,只好兵行险着,从容笑道:“夫人何出此言?只要是男人,便会好色,只看节制的能力。”   李淑庄摇头道:“不要诓我,我遇过太多色中饿鬼了,这种人就算你坦言讨厌他,他也绝不会以为你真的讨厌他,只会认为你仍未发现他的优点和长处,当你进一步和他接触,你对他的讨厌一定会变成喜欢。你愈讨厌他,他得到你后愈有成就感。正是这种想法,变成他们拜倒石榴裙下的动力,他们用金钱、权势去得到女儿家的身体时毫无愧色,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惹人讨厌。”   又沉默片刻,凝望着他徐徐道:“我刚才说的讨厌,并不是针对你来说的,而是泛指我刚才所说不知风流和下流有何区别的那类人。但关道兄竟安然接受,亦不觉得有大不了的地方,显示道兄并不真是对淑庄见色起心,又或色迷心窍。道兄太清醒了。”   屠奉三心呼厉害,李淑庄不愧在青楼见尽世情的人,对男性心理有深到的掌握,故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会在这些地方露出破绽。不过他是老江湖,自有一套应付的方法。冷笑道:“夫人爱怎么想便怎么想,现在我只想知道一件事,夫人是否仍有意思和我作交易?”   李淑庄道:“如果我不想和你交易,说半句话也嫌多。我只要求价钱由我来定,因为我希望可以立即完成交易,以免夜长梦多,变得你和我最后都一无所得。”   屠奉三只听她说这番话,便知她已从慕清流处获悉赌约的事。这也是合理的,李淑庄是最清楚眼前局势的人,当慕清流对成败失去把握,自会来找她问个分明。   今回轮到他大惑难解,如果李淑庄也认定型势不妙,随时要全面撤退,她得到二十四条新单方又有何意义和作用?屠奉三恰如其份的露出不悦之色,断然道:“一个子儿都不能减。想想二十四条单方可为你带来多庞大的利润,便知我的价钱在相对下非常便宜。”   李淑庄双目杀机遽盛。旋又敛去,叹道:“假若我告诉你,二十四条单方并不能为我带来任何利益,道兄肯相信吗?”   屠奉三愕然以对,不是故作讶异,而是真的想破脑袋也想不通。   李淑庄忽地“噗哧”娇笑道:“我开始感到和道兄说话很有趣,道兄的才智更远在我估计之上,看你眼神的变化便清楚哩!你说出来的话和你心中所想的不尽相同。对吗?”   屠奉三头皮一阵发麻,李淑庄“善解人意”的能力,是定此“倒庄大计”前他和任青媞都没计算过的。   屠奉三傲然道:“没有一点儿道行,我怎敢到江湖来混呢?这交易不如取消算了,谁会做只有赔没有赚的生意呢?”   李淑庄微耸香肩,向屠奉三展示一个能颠倒任何男人、具万种风情之美的媚态,却又带点不屑的生动神情,柔声道:“勿要再浪费我的时间了,让我直话直说,现在最重要的不是价钱的问题,而是你那二十四条单方如你所说般有神效吗?若只是普通货色,又或比不上我所懂得的十二条单方,那即使你肯贱价卖出,奴家也没有兴趣了。”   屠奉三胡涂起来,更颇有失去主动的危机感,皱眉道:“夫人尚未依我的单方制法,把丹散炼出来吗?”   李淑庄从香袖里取出一个袖珍小瓷瓶,顶多只可容一至二粒丹药,然后拔开瓶塞,立即清香盈鼻。   屠奉三暗自庆幸任青媞曾详细向他描述制出来的丹散气味和卖相,否则现在肯定会手忙脚乱,不知该作何反应。遂露出心迷神醉的表情,狠狠以鼻嗅了一下,闭目道:“虽然火候差了一点,致令香气散而不聚,但已非常难得。”   他再睁开眼时,李淑庄已把瓶内的丹丸倾倒在掌上,一共两颗,在她晶莹似玉的手掌上闪着金黄的色光,予人诡秘莫名的感觉。小小两颗丹散,却似拥有某种超乎俗世不可测度的神秘力量。   李淑庄若无其事的把丹丸以另一手轻轻拈起,逐一放在两个空酒杯里,道:“我爱把丹散和酒一起服用,如此会更快见效。”   屠奉三心叫救命,李淑庄的确是老江湖,竟想出此计,要自己一起和她试服丹散,如果是毒药,他便要作她的陪葬品。   虽说丹毒只对那些长期服用五石散,以致在体内积聚丹毒的人有影响,但屠奉三却从未试过这玩意儿,要屠奉三忽然破戒服药,已是千万个不情愿,何况是这有致命危险由任青媞设计出来的含毒五石散。   唉!天才晓得任青媞会否计算错误,一颗丹丸便足可夺去他和李淑庄的两条小命?更令他犹豫的,是李淑庄把丹散溶在酒里服用,保证连任青媞也不知以此法服食,会否增加丹丸的毒力。   太多不能预知的因素了。事情的发展,令形势出现新的变化,“倒庄大计”再非唯一的选择,只要广陵和巴陵在十天内失陷,慕清流会向门人广发全面撤退的指令,而看李淑庄现在意兴阑珊的模样,她肯定会依言退避,自己还何苦要害她一命,说不定还会同时害了自己。   现在该怎么办呢?李淑庄举起酒壶,把酒注进放了丹散的杯子去,神情专注,姿态优美,若不知她的底细,此刻横看竖看,都看不出她或许是建康最危险的女人。   屠奉三感到头皮在发麻着。李淑庄放下酒壶,又拿起木杓,探进杯子里把酒和丸散搅和,轻柔地道:“奴家对道兄提供的单方有很大的期待,道兄不会令奴家失望吧?”   屠奉三乏言以对。   李淑庄讶然朝他望去,秀眉轻蹙道:“道兄为何不说话?”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猛下决定,不过却想先弄清楚她“期待”的含意,道:“夫人期待的,是不是指丹散会为你带来的庞大利润和效益呢?如果是的话,便和夫人刚才说的有所矛盾。”   李淑庄拿起加了料的酒,放到他身前,双目射出凄迷而令人心醉的神色,轻轻道:“此刻我还哪来闲心去想令人心烦的事呢?我期待的是道兄的丹散会把我带进一个全新的境界,忘掉了世间一切烦恼,也忘掉了过去和将来,好好的享受人生。如果我有选择的话,我会单独一个人服药,然后弹琴听曲,欣赏秦淮河的烟花美景。服药后的李淑庄会变成另一个人,抛开一切,说不定你今晚便可以得到我。”   屠奉三生出危机的感觉,如自己也变成另一个人,抛开了对她的戒心,说不定会为她所乘,那便真是栽到家,阴沟里翻船,冤枉至极了。李淑庄神色静如止水,凝神看着他道:“你的确不是好色的人,还似心中隐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像刚才听到有可能在今晚得到奴家的身体,眼神仍没有丝毫变化。关道兄告诉我吧!你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   屠奉三目光投往酒杯内晶亮的酒液,丹散已无影无踪,与美酒浑融如一,心中却在盘算向她透露真相的后果,对刚下的决定又犹豫起来。人总有脆弱的一面,便像自己,有时也会失去斗志,生出心灰意冷的情绪,但情绪平复后,又会斗志昂扬,变成另一个人似的。   目下的李淑庄肯定处于情绪的低谷,可是当她从低谷走出来时,会回复斗志和信心,如果自己向她透露真相,那后果实在难以预料。屠奉三忍不住问道:“夫人是不是遇上不如意的事呢?上回我见夫人,与今次比较,便像两个不同的人般。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呢?”   李淑庄微笑道:“道兄这么关心奴家吗?为何要问这种与交易无关的问题?”   屠奉三道:“服药的其中一个大忌,就是于心情不好时服药,这会令好事变成坏事,更添心中的烦恼。”   他这番话并不是乱说的,而是任青媞告诉他的,可让他能恰当的冒充服惯药的人。   李淑庄淡然自若道:“道兄是过虑了,奴家是个坚强的人,烦恼归烦恼,却不能影响我的心情。人总要在适当的时候放松自己,又或放纵一下,才能取得平衡。我是不容易放弃的人,不论形势对我如何不利,我都不会轻易认输。我扯得太远哩!来!让我看看道兄的单方是如何的超卓不凡。”   接着举杯道:“道兄请!”   屠奉三拿起酒杯,心中暗叹,听李淑庄的语气,她是不接受急流勇退的指令,而会一直撑下去,直至桓玄溃败的一刻,才肯服输。   既然如此,“倒庄大计”必须继续下去,再没有别的选择。   李淑庄催道:“请!”   屠奉三见李淑庄摆明要自己先喝掉手上的酒,才会跟随,暗叫了句“舍命陪妖女”,毫不犹豫的举杯一饮而尽。   李淑庄露出欣然之色,也把手上的酒饮尽。两人同时放下酒杯,四目交投。 第五章 迷离境界   高彦从后门进入铺子,向把风的两湖帮兄弟打个招呼,径自来到前铺。   如果他心里没有准备,骤然见到眼前的景况,肯定会吓了一跳。二十多个人正围绕着两台弩箭机在忙碌着,其中两个人是卓狂生和姚猛。   卓狂生眼角发现高彦,斜眼对着他道:“有好消息吗?”   四名兄弟推动另一台弩箭机,由于地上铺了厚软的布帛,只发出轻微的声音,到弩箭机到达紧闭的铺门前,方才停下。高彦来到卓狂生和姚猛中间,兴奋地道:“点子刚离开太守府,随行的只有八个短命鬼,九个人全部都是骑马的,目标清楚分明。”   另外两台弩箭机同时移动,与先前的弩箭机并排列阵,只要把宽敞的铺门推倒,弩箭机便可攻击铺外街上的目标。   姚猛笑道:“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明年今夜,将是马军这家伙的忌辰。”   这三台弩箭机是两湖帮遗留在巴陵的武器,一旦发动,可连续发射六支弩箭,其劲道之强,功夫差了点儿的武林好手也难以消受。卓狂生趋前,打开铺门的一个小方窗,往外窥看对街,仙源楼的外院门映入眼帘,此时院门大开,几名把门的大汉正招呼前去光顾的客人入内。   卓狂生道:“准备!”   姚猛没好气道:“准备你的娘!真是嫩手,各兄弟早进入指定的位置哩!还要说多余的话。”   卓狂生回头一看,也感尴尬,因为铺内兄弟负责操控弩箭机的,又或负责推倒铺门者,全都蓄势以待,只等他一声令下。幸好他尚有最后一道杀手锏,喝道:“我是着你准备,还呆在这里干甚么?你是否害怕得偷偷在裤裆内撒尿,故动弹不得,还不给我滚。”   姚猛向高彦作了个奈何卓狂生不得的表情,匆匆由后门离开。高彦趋前来到卓狂生身旁,从小方窗看出去,道:“是时候了!”   卓狂生向立在后方负起传讯之责的兄弟打个手势,那人领命后去了。   卓狂生叹道:“这就叫猛虎不及地头虫,整个巴陵全是支持两湖帮的人,这间位于仙源楼对面的铺子,说句话便暂时是我们的了,周绍和马军怎是我们的对手?”   高彦道:“你似是引喻失误,马军才是地头虫,我们方是猛虎,只不过马军现在变成千夫所指的叛徒,等于人人喊打的过街耗子。”   卓狂生哂道:“甚么都好!只要能宰掉马军便成。”   高彦低声道:“你是否心情紧张,致语无伦次?”   卓狂生道:“你不紧张吗?”   高彦坦然道:“我怕得要命!既怕马军改变主意忽然不来了,又怕他的武功比我们所知高强,竟能逃过这次暗杀,要担心的事真是数之不尽。”   卓狂生哂道:“你是在瞎担心。我们今次的行动,是由我们三个臭皮匠想出来的,等于诸葛武侯的智计。最精彩是周、马两人还以为我们早四散逃亡,哪想得到我们会返回虎穴,还要谋他们的小命。坦白说!就算没有布置,只要马军落单,凭我的武功也可轻取他的性命,别忘记他只得一条手臂来挡老子的绝世神功。”   高彦浑身一震,道:“来哩!”   卓狂生忙凑往小方窗看过对街,又松了一口气,道:“轻松点行吗?只是我们的人出动吧!”   从窗口看出去,数名衣着和把守院门的汉子无甚分别的两湖帮兄弟,正朝院门走去,其中一个与守院门的汉子密斟几句后,守门的汉子个个脸色遽变,退入院门内。   卓狂生当然晓得己方人马向他们说了甚么话,也不虞退入院内的汉子会泄漏他们的行动,因为另有专人伺候他们。此时己方兄弟取代了把门汉子的岗位,一切看来与先前无异。   蹄声响起,自远而近。姚猛从横巷走出来,马军和八个随从,正放缓骑速,抵达院门,准备要进入。姚猛急步冲前,登时惹起马军等的注意,人人目露凶光,朝不住逼近的姚猛瞧过去,他们没注意到的,是整截街道只剩下他们,人流已被两湖帮的兄弟截断。   姚猛在离马军等人两丈外止步,“锵”的一声拔出佩刀,大喝道:“马军!你背叛帮主,老子来和你拼命了。”   马军在马背上审视他,露出不屑的神色,哑然笑道:“你这小子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为何我从未见过你?”   众随从均发出嘲弄的笑声。“砰”院门关上。原来扮作把门者的两湖帮兄弟,早悄悄退入院子内。马军终是跑惯江湖的人,目光投往关上的院门,色变道:“散开!”   姚猛长笑道:“太迟了!”“蓬”!对街铺子的大门整幅向外坍塌,现出三台弩箭机、卓狂生、高彦和一众兄弟。在马军等魂飞魄散之际,弩箭机已三箭齐发,辄辄声中,射出一轮接一轮的弩箭。   数以百计的箭手同时站立于弩箭机所在的房舍之顶,人人弯弓搭箭,朝他们狂射劲箭。惨况令人不忍卒睹。   ※※※   先是全无异样的感觉,接着脸孔开始热起来,一阵晕眩。屠奉三差点想运功把丸散的药力逼出体外,但又怕李淑庄察觉,只能心中叫苦。李淑庄凝神瞧着他,唇角逸出一丝笑意,轻轻道:“似乎相当不错哩?”   屠奉三心中苦笑,感到体内血液加速,心儿的跃动也比平时加速,不由心中生出悔意,这个险实在不该冒的。李淑庄忽然有点无意识地娇笑起来,像没有机心似的,比之平常的她,又有另一番惹人遐想的娇姿美态。   不知如何,屠奉三也想纵声狂笑,眼前美女的笑声,像有着无与伦比的感染力。   屠奉三讶道:“有甚么好笑的?”话出口才感到突兀,但又是如此自然,换了平时的他,当不会问这句话,至少不会直接问出口,只会在脑袋里作猜测。   李淑庄更笑得花枝乱颤,似是屠奉三问这句话便足以笑弯了她的腰,她忍着笑的喘息道:“你不觉得好笑吗?我们两个都不知算是甚么关系?但偏要凑在一起,最妙是根本不知道服食的究竟是仙丹还是毒药?”   屠奉三晕眩的感觉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另一种全新的感觉,且确如李淑庄描述的,有点不知自己为何会在这里?他和眼前美女究竟有何关系,一切只是单纯的发生,是这样子便这样子,不用有任何道理,单是发生的本身已是自具自足。   屠奉三叹道:“夫人认为值得吗?”李淑庄闭上美目,心满意足地道:“我很久没有此刻的感觉了。有时我会想,只有服药后的人生才是真的,才会令人感动,你听到风的呼啸声吗?感觉到冷风拂在身上的动人感觉吗?为何平时我们对这些却毫不在意呢?”   屠奉三把精神集中往被风吹拂的感觉去,寒风刮上皮肤的感觉骤然增强其强烈的程度,差点令他感到吃不消,忙把注意力重投李淑庄的如花玉容去。   李淑庄恰于此时张开秀目,双目亮闪闪的,柔声道:“道兄的确没有骗我,此丹的效力绝不在我原本的十二道单方之下,而其新鲜的感觉更是无与伦比,令我到达前所未有的境界。好吧!我再不想枝节横生,就以一千两黄金,买下道兄全部单方。”   屠奉三丹醉三分醒,皱眉道:“这与我先前提议的价钱差太远了。”   李淑庄妥协地道:“好吧!让我告诉你我真实的情况,虽然有传言说我是建康最富有的女人,但我的财产大部分是像淮月楼般的不动产,淮月楼亦是我手上最有价值的财产,但在我手上周转的资金,绝不过五千两之数,而能立即调动给你的,一千两金子已是极限,否则我将出现周转不灵的情况。”   屠奉三饶有兴趣的听着,不知如何的,他把握到眼前正发生的事的趣味所在。现在的“倒庄大计”已变成了一个游戏,是他和李淑庄之间的游戏。李淑庄肯定是做生意的高手,所以懂得如何来压价。   耸肩道:“夫人以为我是第一天出来混的吗?不论是五石散的买卖,又或淮月楼的爱情交易,你赚的都是黄澄澄的金子,夫人怎可能只有这么少数量的钱在手上呢?”   李淑庄不悦道:“这是真的,至于其它的钱到了哪里去,你最好不要知道,否则会为你招来杀生之祸。”忽又噗哧笑道:“你知道吗?你现在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令我感到再不认识你。”   屠奉三完全不介意,既不介意是否会被李淑庄识穿,更不介意是否做得成这场交易,一切有老天爷在冥冥中安排,不论他做甚么,其结果到最后都仍是那个结果。他甚至再不在意自己为何要到这里来见李淑庄,又和她一起服食含有丹毒的危险丸散,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到眼前此刻去。至于过去的回忆,对未来的推算,比起现在这一刻,比重上变得微不足道。   一股轻松写意带点懒洋洋的感觉,涌上他心头。李淑庄的娇笑声,她低沉好听的声音,变得晶莹剔透,每个字音本身已是最动人的天籁。   屠奉三笑道:“还提甚么打打杀杀的,真大煞风景,他奶奶的,你不是说过服药后会变另一个人吗?嘿!言归正传,我并没有逼你在短时间内筹措足这笔金子,而是予你足够的时间,办法当然由你去想出来。”   李淑庄黛眉轻蹙地道:“我可能没有那么多时间了。你这人哩!只关心自己的利益,你明白现在南方的形势吗?”   屠奉三生出和情人闹别扭的古怪滋味,冲口而出道:“夫人终于发觉错看桓玄,致生出朝不保夕的危机感,既然如此,还买我的单方来干啥?”   李淑庄像清醒过来般双眼射出锐利的光芒,旋又被温柔之色代替,轻轻道:“我早看出你这个人绝不简单。贪财好色的人我见多了,绝不像你这模样。看你的眼神便清楚。第一回在燕雀湖见到你,我便有种奇怪的感觉,你的才智该远比你表现出来的高明,不论和你说甚么,你都清楚明白,且似看穿我心中的想法,故能屡次把我逼在被动的下风,令我感到新鲜刺激。”   “现在嘛!更有点想向你投降,求你网开一面,以一个我付得起的价钱,把单方卖给我。唉!你既清楚我的处境,便该明白假如桓玄失败了,我将变得一无所有,那时也没金子和你交易哩!”   屠奉三心里被不知是何滋味的曼妙感觉占据,这番话肯定是李淑庄的肺腑之言,因为他听不出任何破绽。皱眉道:“可是夫人常不自觉地向我露出鄙视的神情,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李淑庄抿嘴笑道:“奴家真的是甚么都瞒不过你,但你却看错哩!那不是鄙夷的神色,而是感到惋惜,像你这般轩昂的男儿汉,却只懂炼药和在脂粉丛中打滚,还像建康的所谓名士般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全无愧色。”   “好哩!长话短说,你究竟肯不肯作这个交易?奴家的心已掏出来给你看了,你也清楚奴家的处境。一千两金子足够你挥霍一段长时间,若你仍感不足,今夜你便可以到奴家的闺房一宿,让奴家可以好好伺候你。”   屠奉三涌起差点遏抑不住的欲火,忙硬压下去,人也清醒了点,道:“我真的不明白,既然夫人对自己的前景并不乐观,二十四条单方对你还有甚么价值?”   李淑庄掩嘴笑道:“都说你不是好色的人,听到奴家肯投怀送抱,仍不露丝毫馋相。你当我是随便陪男人的人吗?淑庄才不会这么作贱自己。索性一并告诉你吧!我买你的二十四条单方并不是要赚钱,而是为了自己,为了自己将来的日子作打算。唉!假如我失去眼前的一切,唯一能使我感到活着尚有点意义,便是我手上的三十六条单方哩!你明白了吗?”   屠奉三失声道:“你竟是买来自用的?”   李淑庄露出凄然之色,幽幽道:“不要看我李淑庄表面风光,事实上我心中非常寂寞,满脑子烦恼,有时更不知道自己在做甚么,只有丹药可驱走我的烦恼,让我好好的享受人生。好吧!我答应你,假若情况好转,我会补偿你的损失,如你仍不信任我,我便把淮月楼的房产地契交给你作抵押,如此你该不会怀疑我没有交易的诚意吧!”   屠奉三呆看着她,好一会后叹道:“形势是不会好转的,桓玄根本斗不过刘裕,夫人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此点。”   李淑庄轻轻道:“你究竟是谁呢?”   我究竟是谁?这类问题,平时屠奉三绝不会费神去想,因为根本不成其问题。但此刻屠奉三却对这个问题有全新的体会。对!我究竟是谁呢?屠奉三这三个字只是代号。对敌人来说,屠奉三或代表催命符;对刘裕来说,是个好帮手。但对自己来说,他是甚么呢?   寒风拂体,面对眼前有高度诱惑性的美人儿,身处淮月楼旁清幽雅致的园林内,屠奉三感到自己完全彻底的融入环境里去,在下面流过的河水,天上的夜空,与他似生出不可分割的关系,这是他从没有尝过的动人滋味。自己究竟是谁,再不重要。   他现在看到的,是李淑庄的另一面。她也像任何人般有血有肉,会感到寂寞、悲伤、烦恼、失落,也会受情绪影响。一些从未在他脑域出现过的意念,一个接一个的紧扣而来,还伴着鲜明的图象,似乎意念本身已是最大的玩意和乐趣,令他一时想得痴了。   “道兄!”   屠奉三有点不情愿的从内心的天地走出来,讶然朝李淑庄瞧去。   李淑庄以古怪的神情盯着他,缓缓道:“你究竟是谁?刚才你提起桓玄和刘裕时,我直觉感到你深入的了解他们,语气中透出强大的信心,并深信不疑自己的看法。”   屠奉三轻松地道:“我是谁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肯否和夫人进行交易。我们约个时间和地点如何?”   李淑庄像小女孩般雀跃道:“道兄肯答应了。”又幽怨地道:“今晚你不陪淑庄吗?不知如何?我现在真的感到孤零零一个人的感觉很不好受。你不曾感到寂寞吗?当你和别的女人欢好时,会不会仍感到寂寞呢?”   屠奉三发觉自己正认真对待李淑庄的问题,点头坦白地道:“你倒说中了我的心事。我虽然有过不少女人,但没有一个能令我念念不忘,又或想和她再次温存。我能拥有的,只是剎那的欢娱,事后却有去如春梦的感慨。唉!我想在每一个人的生命之中,都会有寂寞的时候,不管有多少人前呼后拥,但寂寞却似是与生俱来的事,是一个心境的问题。”   李淑庄欣然道:“我从未听过比你这番更能引起奴家共鸣的话,直说到我的心坎里去。更使我开心的,是再感不到道兄的戒心和敌意。今晚不要走好吗?你是个很奇特的人,当我第一眼看到你时便知道。”   屠奉三发自真心地道:“坦白说!我仍没法弄清楚夫人是真情还是假意,我们定下交易的时间和地点如何?除了二十四道单方外,我还有可令夫人惊喜的意外得益。”   李淑庄一呆道:“意外的得益,道兄指的是哪方面的事?”   屠奉三道:“我现在不可以泄漏,且须看夫人的表现,但对你肯定有利无害。”   李淑庄凝视他半晌,道:“我愈来愈感到道兄的不简单,更似乎很清楚我的处境。令我感到害怕。”   屠奉三暗叹一口气,道:“我能在逍遥教中占上一席,当然不是普通之辈。夫人勿要多心。”   李淑庄皱眉道:“我们为何不可以立即进行交易呢?让淑庄把人、财献上,道兄满意后,便把余下的单方默写出来,那么不论明天发生甚么事,淑庄再也不在意了。”   屠奉三感到心中的怜惜之意远大于对她的敌视,更开始相信她有交易的诚意,问题在他顶多只记得另外四条单方,且都是居心不良的毒方,纵然千万个情愿,也无法依她所说的去完成交易。   道:“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李淑庄讶道:“道兄似乎另有难言之隐,何不开心见诚的说出来?”   屠奉三已习惯她善于捕捉别人心事的本领,苦笑道:“不瞒你哩!我还要回去和任后商量。”   李淑庄愤然道:“原来你和任后有私情,怪不得不把我李淑庄放在眼内。”   屠奉三大讶道:“夫人在妒忌吗?”   李淑庄呆了一呆,竟说不出话来。   屠奉三心中涌起一阵连自己也没法解释的醉心感觉,微笑道:“夫人放心,我可以关长春三字立誓,我与任后绝没有男女私情,有的只是利害关系。”   李淑庄垂下螓首,轻柔地道:“知道哩!”   短短的一句话,却直敲进屠奉三的心坎里去,生出魂为之销的美妙感觉。这美女是否对我动了真情呢?或只是她勾魂摄魄的手段?屠奉三胡涂起来,很想知道答案,这是从未有过的滋味。   李淑庄轻轻道:“明晚初更时分如何?你晓得我的家在哪里吗?”   屠奉三道:“任后刻下不在建康,多给我几天时间吧!快则二天,迟则六天,我会再来找夫人的。”   说毕起身离开,因为如果再不下决心离开,连他自己也没法肯定事情会如何发展下去。 第六章 全新想法   燕飞来到屠奉三身边,疑惑地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屠兄不立即回家,却要到三十多里外的大江上游来吹风?”   坐在一块大石头上的屠奉三,俯视着在崖下东流不休的江水,颓然道:“我想清醒一下,因为我刚和李淑庄一起体验了第一道杀人单方的惊人威力,我和李淑庄便似变成了另外两个人,又或许我们只是露出了真本性,像荒人回到夜窝子去的情况。”   燕飞在石旁蹲下,面向大江,哑然失笑道:“我的娘!竟然这么有趣?我们低估了李淑庄,没想到她会来此一着,告诉我!屠兄是否对李淑庄动心了?”   屠奉三感到浑身舒泰,因为他绝对的信任燕飞,更不用担心安全。苦笑道:“但愿我有个肯定的答案。大家兄弟,我也不想瞒你,第一眼看到她,我便感到心动了。但因这是全无可能的,更何况我还要杀她,所以我把这种令人迷惘的感觉硬压下去,且一直很成功,直至你告诉了我有关你和慕清流的赌约,那被压下去的某种情绪又复活了。”   稍顿续道:“勿要以为我公私不分,事实上我想到一个更佳解决李淑庄的办法,就是和她作一个公平的交易,谛造双赢的局面。”   燕飞欣然道:“只要你老哥认为是好办法,我便支持你。”   屠奉三讶道:“为何你丝毫没有怀疑我中了五石散的毒,以致胡言乱语呢?”   燕飞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发生,而当其发生时,谁都挡不了。”   屠奉三沉吟道:“你是过来人,比我清楚。但我真的爱上了她吗?”   燕飞道:“由于你老哥长期抑压自己这方面的情绪,说你爱上了她或许是言之尚早,但你的确是对她生出微妙的感情,故不忍害死她。”   屠奉三道:“我是否非常愚蠢呢?换了你在我的处境,会如何处理?”   燕飞道:“你肯问我的意见,显示你仍然保持理智。告诉我,她那方面的情况又如何?”   屠奉三苦笑道:“我真的不知道。幸好我并没有非得到她不可的心,所以她是真情还是假意,我绝不介意,只是不忍出手杀她。”   燕飞点头道:“如此更好办。正如我说过的,对李淑庄我们再非没有选择,先说出你的新想法吧!”   屠奉三把李淑庄的情况解释明白后,道:“我的新想法有个条件,就是须说服任后把二十四条单方的制法交出来,再由你亲自出手为她化去体内积聚的丹毒,而李淑庄则以淮月楼来作交换,且助我们狠踩桓玄一脚。”   燕飞沉吟道:“你认为李淑庄会同意吗?”   屠奉三道:“当广陵和巴陵先后失陷,慕清流输掉赌约,发出全面撤走的指示,李淑庄还有别的选择吗?这个交易对她是有利无害的。”   燕飞道:“为何你不想多要些儿,譬如得到她呢?”   屠奉三苦笑道:“像她那样出身的人,会对人生出真感情吗?如果她有把握,早把我干掉。”   燕飞摇头道:“我却有不同的看法。她向慕清流隐瞒你的事,实出乎我意料之外,当时我虽大惑不解,却没有深思这方面的事。现在作事后的回想,她没有透露你的存在,是因为她根本没有想过要杀你。当然她也像你这般心感矛盾,却正显示她对你非是没有情意。”   屠奉三道:“你的看法或许正确,不过她的情况和任后不同,魔门的法规对她会有一定的约束力,与我相好,说不定等若背叛魔门。唉!又或她只是在媚惑我,我不过是一厢情愿吧。”   燕飞道:“我接触过的魔门中人,不论是向雨田又或慕清流,说到底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与你我没有分别。男女互相间的吸引是不讲道理的,像你老哥般,有想过会爱上要对付的目标吗?同样的情况,也可以发生在李淑庄身上。老天爷在这方面是公平的。”   屠奉三道:“你是在鼓励我?”   燕飞道:“这个当然。我们荒人一向是无法无天、不受世俗道德礼法的约束,想到甚么便去干甚么。今次如果魔门失败了,恐怕李淑庄有生之年,仍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她如真的对你心动,你为何要拒绝快乐?”   屠奉三道:“可是我真的不了解她,更不清楚她对魔门的忠心程度,鲁莽的去追求她,或会有不测之祸。眼前的头等大事,仍是杀死桓玄,我不可让私人的事影响大局。”   燕飞微笑道:“不要三心两意,她拒绝你是她的事,只要你曾尽过力,晓得自己没有错过机会,便对得起自己,这种事谁可预料呢?至于怕出事,则是过虑。当慕清流愿赌服输,而李淑庄又晓得你是屠奉三,我保证她不敢动你半根毫毛,有谁想与我和刘裕结下解不开的仇恨?哈!还有你老哥是那么容易收拾的吗?”   屠奉三默然片刻,忽然叹道:“我是不是很傻呢?”   燕飞道:“但我却最喜欢你现在这样子。如果事事都精明厉害,算尽机关,只讲利害,做人还有甚么乐趣?放手去做吧!错过了你会终生悔恨。”   屠奉三颓然道:“我真怕自己只是一厢情愿。”   燕飞道:“乐趣正在这里。便像高小子追求小白雁,起始时谁都不看好他们,但结果却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我们回去见任后,看她对我们的提议如何反应。不用担心,我与你是立于同一阵线的。快天亮哩!”   ※※※   刘裕在瓦顶遥观太守府的情况,后院已有多处房舍透出灯光,显示下人已起来工作,该是准备早膳一类的事。他身旁的孔老大道:“桓弘每日天亮前起床,梳洗后便到主厅吃早点,听取手下汇报昨夜的状况。陪他同吃早膳的尚有七、八个亲将,此为最佳下手的时刻。”   另一边的魏泳之道:“桓弘今次死定了,府内的守卫不过百人,且完全没有警戒之心。”   孔老大笑道:“桓弘不论衣食,均非常讲究,甫抵广陵,关心的不是广陵的防御,而是谁是厨艺最了得的人。他请的三个厨子里,有两个是我们的人,另外我又安排了四个兄弟混进去,在厨房帮手。后院的大门已被他们作了手脚,一撞便开,我们可以迅雷不及掩耳的快速杀进去,先把主厅重重包围,再进去取桓弘的小命。”   魏泳之兴奋地道:“每一个兄弟都清楚自己在干甚么,当看到烟花讯号后,我们的人会先夺取粮仓和城门的控制权,如此大局已定,就看我们能再夺多少条船。”   刘裕目光投往东方,已隐见日出前的霞彩,心忖广陵的争夺战将揭开与桓玄之战的序幕,打破对峙不下的局势。以桓玄的性格,大怒下会派兵猛攻广陵和京口,如此则正中他下怀。   孔老大道:“现在一切情况全在我们掌握里,要生擒桓弘,也肯定可办到。”   刘裕道:“我们定要当场斩杀桓弘,以示我们的决心。同时也可让建康高门晓得,谁站在桓玄的一方,谁便要死。”   魏泳之点头道:“对!谁敢助桓玄,我们便杀之无赦!”不知如何,刘裕想起了谢混,此子肯定站在桓玄的一方,自己可以狠下心肠杀他吗?自己知自己事,不论谢混如何开罪他,至乎无人不认为谢混该死,他仍没法对谢混下手。只是看在谢钟秀份上,他便下不了手。忽然间,他感到自己把话说满了。   刘裕再次感到坐在这个位置上的种种为难处,要公私分明,实有极高的难度。孔老大道:“是时候哩!”太守府后院处亮起一盏绿色的灯,旋又敛消,接着又亮起来,如此连续三次,方告熄灭。   魏泳之欣然道:“桓弘到主厅去了。”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动手吧!”   ※※※   建康。秘巢内,任青媞静心聆听屠奉三昨夜与李淑庄交锋的过程,玉容平静,即使听至屠奉三不得不与李淑庄共尝丹散,仍没有甚么特别的反应。   窗外天色转白,漫长的一夜终于成为过去,便像以往无数的夜晚,但燕飞却晓得昨夜与别不同,至少对屠奉三来说,昨夜发生的事,或许会彻底改变屠奉三未来的命运。   他不时想着纪千千,隐隐猜到纪千千已随慕容垂的大军起行,离开荥阳,因而无法和他作心灵的联系。屠奉三最后说出了他的新构想,然后等待任青媞的响应,没有任青媞的同意,他根本没法和李淑庄作交易。   燕飞也为屠奉三紧张,晓得不费一番唇舌,休想说服任青媞,因为她有大条道理不肯把二十四条单方的制法说出来,皆因此为可以控制建康高门,能令她在建康呼风唤雨的本钱,当然愈少人知道愈好,何况对方是有政治野心的魔门妖女。   任青媞忽然笑容满脸,向屠奉三喜孜孜地道:“恭喜三哥,终于觅得意中人。”   屠奉三和燕飞相对愕然,怎猜得任青媞如此好说话?   任青媞道:“不论三哥有甚么新的提议,青媞都全力支持,二十四条单方算甚么哩?比起三哥将来的幸福,根本是微不足道。”   屠奉三首次对任青媞唤他作三哥完全受落,还一阵感动,且又有点儿尴尬,苦笑道:“我只是要和她作个公平的交易,并没有其它意思。”   任青媞笑脸如花地道:“三哥不用害羞,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为嘛!何况是如此知情识趣的佳人?”   屠奉三道:“我和她──唉──”   任青媞道:“我当然明白三哥的心事,你怕她是魔门之徒,心意难测,不过这并非没有解决的办法。”   燕飞奇道:“连这事也有办法解决吗?”   任青媞道:“李淑庄是否对三哥动了真情,一下子便可试出来。”   屠奉三愕然道:“究竟是甚么好法子?”   任青媞道:“当广陵或巴陵失陷的消息传到建康来,三哥便可以本来面目去见李淑庄,看她反应如何,如果李淑庄仍显露对三哥的情意,三哥便可依我的方法测试她真正的心意。”   连燕飞也对任青媞大为改观,她不但肯交出珍贵的单方,还为屠奉三想法设计,尽显她爱屋及乌的心意。任青媞美目生辉地道:“只要李淑庄肯脱离魔门,三哥便值得为她作出任何牺牲,因为她是真的向三哥尽倾心中之爱。”   屠奉三苦笑道:“李淑庄对我的爱,绝达不到这种叛门的程度,照我看她只是感到我这个人不简单,生出了好奇心吧!”   任青媞摇头道:“三哥你错了。魔门的人一向以绝情绝义为本色,一切只看功利效益。可偏是这种人,一旦动情,却是一发不可收拾。燕大哥说得对,她没向慕清流提及你这个人,已是有违她的作风,只因她对你动心了,这是唯一合理的解释。”   燕飞道:“但她也可以口称叛帮,暗里却完全不是那回事。”   任青媞道:“像魔门这种历史悠久的门派,想脱身是谈何容易?幸好有燕大哥在,当然可以直接和慕清流谈条件,以更大的利益作交换。”   接着正容道:“李淑庄能负起这般重要的任务,肯定是魔门两派六道其中的派道之首,以魔门的惯例,派道之首同时也是该派道最重要典籍的持有者。如果李淑庄真的肯脱离魔门,又得到慕清流首肯,她必须把由她保管的典籍交出来,而这是没法骗人的。因为魔门派系与派系间不住勾心斗角,谁都想夺取对方的典籍,一旦交出去,便再收不回来。”   燕飞拍桌道:“果然好计!”   屠奉三叹道:“要她背叛魔门来跟随我,照我看只是个笑话。”   任青媞道:“试试看好吗?三哥勿要小觑自己,若青媞不是先遇上刘爷,也会对三哥情不自禁呢!”   屠奉三只能向燕飞苦笑。 第七章 惊闻噩耗   周绍揭开盖着尸体的黑布,左右的人都露出不忍卒睹的神情,只有他仍神态冷静,审视被射成刺猬般的马军,好一会后才为他盖上黑布。   参军郑达道:“九个人无一幸免,全部中箭惨死,此事今早已传遍全城,人人都晓得两湖帮的余孽回来搞事。”   另一副将谢家宁道:“同一时间两湖帮的赤龙战船攻击我们泊在码头的战船队,毁了我们三艘船,全赖码头的守军全力反击,方驱走敌舰。现在我们的水道已被敌舰封锁,切断了我们和江陵的联系,情况不妙。”   周绍叹道:“这是没有可能的,两湖帮怎能忽然发动如此诈谋奇计,且计划周详、组织严密,一下子命中我们弱点的攻击?究竟谁在主持两湖帮呢?”   郑达道:“据街头巷尾的传闻,重整两湖帮的是聂天还的爱徒,有‘小白雁’之称的尹清雅。”   谢家宁道:“据传还有荒人在暗中出力,尹清雅与荒人关系密切,更与边荒头号探子高彦相恋,此一传闻,该贴近事实。以昨夜的情况看,肯定高彦有参与,否则时间、地点哪能拿捏得这么精准?”   周绍狠狠道:“我们千算万算,仍算漏了小白雁的影响力,令两湖帮投向了刘裕。此事非常严重,如果我们守不住巴陵,将会影响整个战局。”   郑达疑惑地道:“这么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竟能起这么大的作用吗?”   周绍苦笑道:“两湖帮的帮众和百姓,对聂天还是又敬又怕,但对小白雁却是没有保留的疼爱,加上她和荒人及刘裕的关系,为两湖帮帮众、百姓带来新的希望,昨夜又成功刺杀马军,令他们士气如虹,一洗颓风,我们绝不可轻忽视之。”   谢家宁道:“如果他们敢来攻打巴陵,我们便可重挫他们的气焰。”   周绍双目精芒闪动,道:“家宁是外来人,故不明白巴陵的情况。两湖帮在这里极得民心,如果任情况依现在这般发展下去,两湖帮的声势会日益高涨,彼长此消下,我们将陷于劣势。所以我们必须掌握主动,至少要破掉他们的封锁,否则悔时已晚。”   郑达道:“两湖帮水战之术,名震南方,我们恐难与他们在水道上争雄。”   周绍道:“单凭我们手上的水师战船,当然办不到。我们必须向江陵求援,请来战船队,以粉碎两湖帮的反攻主力,如此巴陵将可稳如泰山。”   郑、谢两人轰然领命。   ※※※   建康。黄昏时分。   屠奉三回到秘巢,直接来到燕飞的房间,后者正打坐练功。屠奉三在床边坐下,笑道:“燕兄怎办得到的?在这等时势,仍可以随时洗心净虑的坐上几个时辰,毫不气闷。”   燕飞笑道:“是否有好消息,竟有闲情来笑我?”   屠奉三道:“是天大的好消息。我刚见过王弘,广陵失陷了,此事轰动建康,听说桓玄气得暴跳如雷,誓要在短期内重夺广陵,然后大举进攻京口。”   燕飞剧震道:“屠兄岂非今晚便可以去会佳人吗?”   屠奉三尴尬道:“为甚么要扯到这方面去?”又岔开道:“据王弘说,刘帅此仗赢得干脆漂亮,且是四两拨千斤之法,教敌人的守军没法发挥战力。”   燕飞点头道:“小裕在军事上的才能,确实不在玄帅之下。”   屠奉三续道:“刘帅先和数百名北府兵兄弟,混进城内,然后于黎明时在城内发难,强攻入太守府,当场斩杀桓弘,又攻占各处粮仓,全城举义,杀得荆州军弃城而逃。城外本驻扎了数千敌军,但北府兵船队同时由水路大举进犯,令敌人无心作战,望风而溃。听说敌人泊在码头的战船,大部分都落入刘帅手上。”   燕飞动容道:“小裕的手段,教人意想不到。”   屠奉三深有同感道:“由刘帅一箭沉隐龙,再于极度劣势下反击天师军成功,忽然又回到广陵策动兵变、夺得京口,到今早重夺广陵,每一着都是出人意表,我屠奉三对他的谋略是打心底佩服。”   燕飞从枕下取出一个以火漆密封的牛皮袋,递给屠奉三,道:“这是任后离开前着我交给你的,内藏单方的详细制法,保证大致上没有丹毒的问题,她还说你可放心和她一起服食依单方制成的丹散,绝不会出事的。但李淑庄必须先化去体内积聚的丹毒,方可服用。”   屠奉三老脸一红,有点尴尬地接过牛皮袋,纳入怀里,顺口问道:“她到哪里去了?”   燕飞道:“她出门时看来心情很好,却没有说要去哪里。还千叮万嘱我好好的照顾你,还叫我提醒你不可以毫无戒心,要你千万不要着李淑庄的道儿。”   屠奉三说不出话来。燕飞续道:“照我猜,她是去联络逍遥教潜伏在建康的旧部,好准备将来在建康过她新一代清谈女王的风光日子,也可提携仍肯对她尽忠的手下。”   屠奉三摇头苦笑。燕飞当然明白他对任青媞矛盾的心情,不过今回任青媞二话不说的把单方制法交出来,足可化解他们之间的嫌隙和仇怨。道:“她特别指出封袋内集录全部三十六条单方,全部依她从‘丹王’安老处学来的东西加以改良,把丹毒减至微乎其微。你出门后,她便坐下来写了足足有三个时辰,包括她的制丹心得,等若一本制丹的秘籍。在见李淑庄前,你最好取出来看一遍,以明白是拿甚么好东西去和李淑庄作交易。唉!我也不得不承认,在此事上她是有玉成你和李淑庄的诚意,真的是尽了力。”   屠奉三感慨地道:“真令人想不到,我原以为必须大费唇舌,还要小飞你开口说话,怎想得到她这么好商量。”   燕飞道:“她是个聪明的女子,更作出了最精明的选择。现在一切全看你了,是否今晚去见李淑庄呢?”   屠奉三道:“我想听你的意见。”   燕飞道:“去见她吧!现在建康的形势每天都在变化中,谁都不晓得明天会发生甚么事。若小裕在此,他也会像我这般毫无保留的支持你,大家是兄弟嘛!”   屠奉三叹道:“我从没有试过这么渴望去见一个人,好吧!待我细读由任后提供的炼丹秘本后,便去见她,不论结果如何,我都会欣然接受。”他拍拍燕飞肩膀,以示感激,然后离房用功去也。   ※※※   刘裕在返回帅府的途中,心中百感交集。就是在这里,他和王淡真定下私奔之约。当日的情景一幅接一幅的浮现心湖,令他无法自已。策骑在他身旁的孔靖、何无忌和魏泳之等人却是情绪高涨,充满胜利的狂喜。   刚才他到城外码头慰劳水师的兄弟,所到处,军民齐声喝彩,呼唤“小刘爷”的声音震撼着广陵城。刘裕清楚感到自己已确立了北府兵最高统帅的地位,因为他以事实证明给所有人看,桓玄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凭着超卓的谋略,他付出最少的代价,赢得最漂亮的一仗,硬把广陵从桓玄的魔掌里夺回来,且得到大批的粮资、财货和近三十艘完好的战船,如果这还不算战绩彪炳,怎样才算是成果骄人呢?   旗开得胜,最能振奋士气。入外院门后,刘裕跳下马来,自有手下赶来伺候。他正要和孔老大等说几句话,一名亲兵凑近他低声道:“宋爷刚从建康赶回来,说有急事要立即见刘帅。”   刘裕心中一震。有甚么事能令宋悲风抛开一切的回来找他呢?有甚么事是屠奉三和燕飞也应付不了的?难道是──。刘裕不敢再想下去,向手下们交代几句话后,立即匆匆到书斋见宋悲风。   刘裕进入书斋,不用宋悲风吩咐,便把门关上,来到神色凝重的宋悲风身前跪坐,却发觉自己没有发问的勇气。宋悲风惨然道:“自我踏足广陵,我曾数次生出冲动,想掉头便走。不过记起小飞的话,终于还是来了。小裕你要冷静的听我说,千万不要感情用事。”   刘裕剧震道:“是否钟秀小姐出事了,桓玄他──”   宋悲风道:“虽然与桓玄有关系,但并非你想的那样子。”接着苦叹道:“孙小姐自大少爷去世后,再加上淡真小姐的事,心情郁结不解,致积忧成疾。到桓玄占夺建康,还屡次到乌衣巷骚扰她,令她的病情急速恶化,已到药石不灵的危险状况,以小飞之能,亦感无计可施,凭他的先天真气,也只能纡缓她的痛苦,并估计如果她再度复发,恐有性命之虞。”   这番话便像五雷轰顶,令刘裕整个人飘飘荡荡似的,失去了所有力气,全身像被针刺般发麻起来。宋悲风双目泪花闪动,道:“我们也知道你在这吃紧的时刻没法分身,且亦绝不可以抽身离开,但小飞认为该把选择权交到你的手上,由你自己作出选择。孙小姐最大的问题是失去了生存的斗志,自暴自弃。因为淡真小姐的事,令她感到生无可恋,不断责备自己、折磨自己。唉!我们──唉!”   刘裕听得心中滴血,颤声道:“说下去吧!”   宋悲风颓然道:“心病还需心药医,现在唯一回天之计,是由你去见孙小姐,向她示爱,或可振起她求生的意志,令她好转过来。”   刘裕凄然道:“我去见她有用吗?”   宋悲风道:“大小姐向燕飞说,孙小姐心中的人正是你,但却怕她自己的身份,会连累到你,故不敢向你表达心中的情意,还拒绝了你。现在只有你才能振起她的意志,解开她的心结。”   刘裕闭上眼睛,好一会后再睁开来。宋悲风这番话一入耳,他便生出立即抛开一切,赶往建康的强烈冲动,可是身体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能移动。与桓玄的决战,刚正开始,他是绝对不可以因私忘公,就这么抽身离开,试问他如何向手下们交代?际此荆州大军随时反攻的一刻,他的离开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更会令北府兵的手足对他彻底的失望。   他的心被撕成血淋淋的两半,一半留在广陵,另一半则飞往建康去了。宋悲风道:“我感受到这里的气氛,北府兵现在是不能没有你的。希望孙小姐能吉人天相,渡过难关,将来你们仍有相见之日。”   刘裕深吸一口气,沉声道:“据小飞估计,钟秀还可以撑多久?”   宋悲风道:“小飞没有说出他的判断,只说若她再次病发,便非常危险。他对孙小姐的情况,并不乐观。”   刘裕道:“谢混那小子是否在旁推波助澜?”   宋悲风吃了一惊,道:“谢混也是身不由己,桓玄现在权倾建康,谁都不敢逆他之意。”   刘裕仰天叹道:“我前生究竟造了甚么孽呢?老天爷竟对我如此不仁。”   宋悲风无言以应。刘裕露出坚决的神色,断然道:“不论如何!我都要赶赴建康见钟秀,谁都挡不了我。”   宋悲风骇得魂飞魄散,且深深的后悔,颤声道:“万万不可!”   刘裕冷然道:“桓玄何时称帝?”   宋悲风摸不着头脑地道:“该是这几天内的事,他已自封为楚王,还把司马德宗逐离宫城,又使人准备禅让时祭祀的神坛,据说连禅让的诏书也着人起草撰写了。问题在广陵的失陷,会否打乱他的阵脚。”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道:“当桓玄称帝的一刻,就是我动手去建康之时。我明白桓玄这个人,没有任何事可阻挠他称帝一事。”   宋悲风愕然道:“为何要待他称帝方到建康去?”   刘裕吁出紧压心头的一口闷气,道:“因为我要让建康所有人都清楚知道,我不是要和桓玄争天下,而是要拨乱反正,诛除桓玄这个叛贼。”   宋悲风稍放下心事,道:“小裕是要发兵攻打建康,对吗?”   刘裕道:“原本的战略,是以逸待劳,凭广陵和京口之固,痛击来犯的桓军,以削弱桓玄的兵力。但为了见钟秀,我会改变策略,全面猛攻建康。我要堂堂正正的到乌衣巷去见钟秀,以事实向她报喜,害死淡真的人绝不会有好的收场。”   宋悲风一震道:“如此改变既定的策略,是否太冒险呢?”   刘裕道:“谁晓得是否不智呢?我只晓得一件事,如果我只是坐在这里,我的感觉会是生不如死。我意已决,宋大哥不用劝我。”   宋悲风一时说不出话来。刘裕长叹一声,道:“小飞该已告诉了宋大哥有关孙小姐拒绝我的事。唉!我是明白钟秀的,虽然我曾误解她,甚至对她生出怨恨,但此刻我却完全的明白她。”   又仰望上方,无限欷歔地道:“她一直不肯原谅自己,认为自己须对淡真的死负上全责,所以她拒绝我,不止因为怕她的身份毁了我的事业,更是拒绝快乐。”他又记起谢钟秀在拒绝他之前,于谢家她看他的那个眼神,心里一阵阵的刺痛,呼吸困难。   宋悲风垂首道:“我留在这里。”   刘裕似一时掌握不到他的话意,一呆道:“你留在这里?”   宋悲风道:“我不想孤身回到建康,我要把你带到建康去,如果我们失败了,我便陪你一起死。”   刘裕摇头道:“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死的人将是桓玄。时间宝贵,我现在立即去着手准备。”   宋悲风忧心忡忡地道:“小不忍则乱大谋,小裕你千万不要鲁莽行事。”   刘裕默然片刻,道:“宋大哥放心好了,我不但不鲁莽,还会比以前更小心,谋定才动,因为我希望能活着到建康去,令钟秀感到生命可以是如此美好的。”稍顿又道:“没有人能阻挡我。真的!再没有人能挡住我,我清楚的知道。宋大哥好好休息。”   说毕离开书斋去了。 第八章 烈火干柴   “奇兵号”泊上两湖帮湖岛基地的码头,数以百计的两湖帮帮众,拥到码头来迎接,呼喊喝彩声直冲夜空。   站在指挥台上的程苍古、老手、船上的一众兄弟都看呆了,想不到两湖帮帮众如此热情。于离巴陵二十里处,他们遇上两湖帮的赤龙舟,知道形势大好,遂在引领下到湖岛基地来。   程苍古心中佩服刘裕,他派出帅舰到两湖来,比千言万语更有说服力,充分表达了刘裕对两湖帮的诚意和重视,故才会出现眼前人人欣喜如狂的场面。老手本来对两湖帮的态度心中忐忑,这刻当然完全放下心事。   领头跃上船来的是尹清雅,还有十多个两湖帮的头领,包括魏品良在内。岸上的两湖帮帮众爆起更激烈的欢呼,就像着了魔似的。尹清雅娇呼道:“程公!”   程苍古给她唤得心都软了,看着她落到身旁,讶道:“两个小子和一个疯子到哪里去了?”   尹清雅喜孜孜的念道:“两个小子一个疯子!嘻!程公形容得真贴切。他们都在巴陵城搞破坏,昨夜才宰掉马军那叛贼。现在巴陵的水路交通已给我们截断,看周绍还能撑多久。”   说完目光落在老手身上,那会说话的眼睛像在问:“你是谁?”   程苍古没立即介绍两人认识,道:“清雅先着他们静下来,我要为刘帅交代几句话。”   尹清雅漫不经意地向岸上的两湖帮兄弟打出肃静的手号,出乎程苍古和老手意外地,震天的呼喊声立即消失,只听见火把猎猎燃烧的声音和呼啸的湖风。程苍古扯着老手走前两步,来到尹清雅左右,让人人可清楚看见他们。   魏品良等头领识趣的并排立在他们三人后方。程苍古表现出赌林高手的风范,轻松的扬声道:“我们坐的这条船叫‘奇兵号’,是北府兵大统领、谢玄继承者刘裕刘统领的座驾舟。站在尹帮主身旁的这位好汉,我们唤他作老手,乃北府兵公认的水战第一高手,更是刘裕的心腹大将。‘奇兵号’便是由他一手建造的,船上任何一件东西、一块木头,没得他允许,都不会放上去。”   老手在千百双眼睛注视下,老脸破天荒第一回红起来,幸好他皮肤黝黑,不那么醒眼。事实上连他自己也没有想过,程苍古会当众赞扬他,令他这个一向只顾实干、不慕虚名的人大感害羞。   程苍古表现的正是荒人的作风,夸大却不脱离现实,行径荒诞不经又充满诚意。在人人屏息、静心聆听的气氛下,程苍古续道:“刘裕今回让出帅舟,正是要以‘奇兵号’作尹帮主的旗舰,而老手则负起辅助尹帮主的重责。京口现在已入我们之手,广陵则是我们囊中之物,就让尹帮主坐上‘奇兵号’,收复巴陵,再攻江陵,然后我们沿江而下,直捣建康,斩下桓玄的臭头,以祭聂帮主和郝副帮主在天之灵。”   欢呼喝彩声再次响起,把其它声音完全掩盖,一时湖水也似沸腾起来,就像两湖帮帮众体内的热血。   ※※※   建康。初更时分。燕飞藏身楼房高处,看着屠奉三进入李淑庄在淮月楼旁的华宅,心中苦乐揉集。今回到建康来办事,“倒庄大计”已因屠奉三对李淑庄生出微妙的情意和怜惜之心,而循另一令人感到惊喜的方向发展,坏事或许会化作喜事。   对魔门的人,他并没有恶感,当清楚认识魔门成立的过程,还大生同情之意。说到底这是个成王败寇的问题,不同信念的路线斗争,很难说谁对谁错。更何况他的生父墨夷明正是出身魔门,且他遇上魔门两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向雨田和慕清流,都非是泯绝人性的人。比较起来,桓玄和司马道子等都更似邪门人物。   闲着无事,他想起纪千千,纵然想到纪千千之所以不能和他遥距交感的可能性,但说不担心就是骗人的。又想起谢钟秀,不由心中暗叹。就在此时,心现警兆。   一道娇巧纤美的黑影,正迅速赶至,在对岸半里许外的楼房处倏现乍隐。燕飞一眼便认出是谯嫩玉,心忖她难道是来找李淑庄。燕飞想也不想的从高处落下,往秦淮河的方向掠去,务要阻截谯嫩玉于秦淮河北岸,不让她渡河。   不论如何,他绝不可让谯嫩玉破坏李淑庄和屠奉三的“交易”。   ※※※   屠奉三穿窗而入,来到李淑庄的身前席地坐下,后者正冥坐于布置清雅的书斋内,此斋位于李淑庄华宅的东园内,不见婢仆。   李淑庄张开秀目,内藏掩不住的倦色,淡淡道:“道兄终于来了!”   屠奉三沉声道:“夫人猜到我今晚会来吗?”   李淑庄答道:“道兄消息这么灵通,当然收到广陵失陷的消息,桓玄的时日怕已无多,你自然会及早来和奴家进行交易。”   接着皱眉道:“为何要蒙头蒙脸的,我不喜欢你这鬼鬼祟祟的样子,还不除掉那鬼头罩。”一直将面目藏在头罩内,只露出眼睛的屠奉三一言不发地揭开头罩,现出自身原来的样貌。   李淑庄娇躯轻颤,双目杀机大盛,沉着地道:“你是谁?”   屠奉三心中暗赞,李淑庄的确是经得起风浪的人,明知栽到家,仍能沉着应付。屠奉三道:“夫人勿要气愤,我肯以真面目和夫人相见,正代表我有交易的诚意。本人屠奉三,见过夫人。”   李淑庄呆看他好半晌,现出一个苦涩的表情,又露出失望的神色,喃喃道:“屠奉三!唉!屠奉三。你走吧!我以后再不想见到你。”   屠奉三从怀里掏出牛皮袋,摆放在她身前,道:“里面收藏的是全部三十六条单方,包括夫人晓得的十二条单方在内,却又与夫人拥有的单方不同,是经改良过的,请夫人过目。”   李淑庄目光落在牛皮袋处,却没有探手取阅,只是细瞧着屠奉三,双目射出惊疑不定的神色,道:“这是甚么意思?”   屠奉三道:“这是表示我对夫人的诚意。”   李淑庄现出错愕的神色,凝望屠奉三好一会后,摇头道:“我不明白。真正的关长春在哪里呢?”   屠奉三道:“关长春只是任后随口杜撰的人物,根本不存在。袋内的三十六条单方来自任后所写,并经她应用从‘丹王’安世清处学来的秘法,把丹毒减至最低。”   李淑庄一双秀眸盖上迷惘的神色,黛眉轻蹙地道:“我仍不明白。”   屠奉三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原本我们对你是不怀好意,只要你不住试服新单方制出来的丹散,便会引发夫人本身积聚于体内的丹毒,到时大罗金仙也没法挽救夫人。这是我们针对夫人的行动,因为夫人对建康高门的影响力,已成为我们与桓玄之战成败的关键。”   李淑庄发呆半晌,幽幽叹道:“你们太抬举我了。桓玄此子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听到广陵失陷,仍不顾众人劝阻,刻下他已离开建康,到九井山去,准备在明天日出时祭天登基,你说奴家可以干甚么呢?”   屠奉三心生怜意,微笑道:“只要夫人能除去体内积聚的丹毒,携三十六条新单方逍遥而去,好好享受生命,眼前得失算甚么一回事?”   李淑庄娇躯轻颤,目光垂下,轻轻道:“屠当家因何改变初衷,还似处处为淑庄着想呢?”   屠奉三体内热血上冲,看着眼前娇娆,一时间没法说出半句话来。   ※※※   燕飞倏地现身,刚好截着谯嫩玉的去路,他时间拿捏得精准,对方刚从高处落地,奔进一道小巷,便被他拦个正着。   全身裹在黑衣里,只露出眼睛的谯嫩玉的反应也是一等一的迅捷,没有丝毫的惊慌失措,往后腰一抹,两手抖动,以满天花雨的手法,七、八颗铁蒺藜,分袭燕飞头、脸,胸口和下肢要害,手法纯熟,不愧魔门高手。   燕飞哈哈一笑,身子左右急晃,来势汹汹的暗器全部射空。谯嫩玉娇叱一声,左右手各多出一支短棒,用铁包着头尾,扑将上来,向燕飞展开水银泻地式的攻击,把近身搏击和短棒的打击性能,发挥得淋漓尽致,尽显其功架。其招式更是千变万化,令人防不胜防。   可惜她遇上的是燕飞。燕飞并没有出动他的蝶恋花,轻轻松松的在棒影里来去自如,或以掌劈、手拨,或以指弹、掌拍,招招封挡对手的狂猛攻击。   谯嫩玉的内功心法别出蹊径,棒子固是力道十足,送来阵阵气劲,但每道气劲都暗藏另一道尖锐的真气,纵然棒劲被封阻,此道尖锐的真气仍像绵里藏针般钻入被攻者的经脉内,具有强大的杀伤力,换过一般高手一定没法捱下去,但这当然难不倒燕飞,体内至阳至阴之气运转,轻易把入侵的阴损真气化去。   燕飞只挡不攻,片刻谯嫩玉向他攻出六十二棒,也被他硬挡六十二棒。谯嫩玉终于吃不消,后力不继,兼之锐气已过,骇然后撤。燕飞凝立不动,看着谯嫩玉退至两丈开外,双目射出惊异之色,狠狠盯着他。   如果可以有选择,燕飞可肯定谯嫩玉会有多么远溜多么远,但因自己的精气神正牢牢锁紧她,只要她多退一步,燕飞会在气机牵引下,如影随形的赶过去,以雷霆万钧之势向她发动攻击。   燕飞从容一笑,道:“玉姑娘你好!这么夜哩!为何不留在宫内,却要蹿房越脊的四处奔走呢?”   谯嫩玉闻他喊破她的身份而娇躯轻颤,道:“你是谁?”   燕飞道:“我又没有像玉姑娘般不敢以真面目示人,仍猜不到我是谁吗?”   谯嫩玉剧震道:“燕飞!”   燕飞可肯定谯嫩玉仍未晓得自己和慕清流不但碰过头,还立下赌约,否则早该猜到是他燕飞。欣然道:“正是在下。”   谯嫩玉揭开罩头的黑布,现出如花玉容,她的秀发在头后结髻,强调了她俏丽的轮廓,以姿色论,她实不逊色于王淡真和谢钟秀等数美女。谯嫩玉道:“你要杀我吗?”   燕飞耸肩洒然道:“若你真的毒杀了高小子,今夜肯定不能活离此巷,不过我仍不能任你离开,因为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谯嫩玉脸色微变,却仍保持表面的镇定,道:“本姑娘现在没有空,另约时地如何?人家保证不会爽约。”   燕飞哑然笑道:“你连要去见谁都不晓得,便保证不会爽约,可知毫无诚意。相信我,我只是为你好,才带你去见那个人。”   谯嫩玉叹道:“不要逼人太甚好吗?我承认打不过你,你这是明来欺负我。”   燕飞知她硬的不成便来软的,换过一般情况,他的确没法狠下心肠对待这么娇滴滴的小姑娘,不过现在是非常特殊的情况,他是不会让她去破坏屠奉三的事。微笑道:“玉姑娘为何不问我要带你去见何人呢?”   谯嫩玉嗔道:“会有甚么好事呢?我才不想知道。”   燕飞笑道:“现在还由得你作主吗?究竟是要我强来,还是玉姑娘乖乖地随我走?”   谯嫩玉幽幽道:“待嫩玉去办妥一件事好吗?你可以在旁监视我,待我交代几句话后,燕飞你要我怎么乖,我便怎么乖好了。”   燕飞丝毫不为她语带相关的话所动,道:“玉姑娘是要去见李夫人吗?”   谯嫩玉终于色变,往后猛退。   ※※※   李淑庄道:“说话呵!你变成哑巴了吗?”   屠奉三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夫人莫要笑我,我对夫人不但再没有丝毫敌意,还希望夫人能及时抽身,好好的过些逍遥快活的日子。”   李淑庄垂下螓首,以自语般的声音道:“你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吗?”   屠奉三是老江湖,并不会因这句话而认定李淑庄对他已生出情愫。沉声道:“我只希望夫人能置身于桓玄和刘裕的斗争之外,再没有额外的条件。不过这三十六条单方是我向任后求回来的,她当然希望夫人只供自用。任后指出,夫人体内积聚的丹毒,随时会反噬夫人,而要化解夫人体内的丹毒,天下间只有一个人办得到,那个人就是燕飞。”   李淑庄像没听到他这番话般,轻轻道:“屠奉三你为何对淑庄这么好呢?你不是冷酷无情的人吗?”   屠奉三摊手道:“你想听真话吗?我便说给你听,我屠奉三的确对你动了真情。就是如此简单。”   李淑庄娇躯遽颤,道:“这是不可能的。”   屠奉三苦笑道:“事实上我也没有想过会对夫人动心,问题可能出在那颗和着酒饮下的丹散,我尚是第一回服用这东西。”   李淑庄抬头朝他瞧去,秀眸射出复杂的神色,凄然道:“我们是不会有结果的。”   屠奉三平静地道:“那并不是我关心的事,我关心的是夫人对我的心意,夫人千万勿要骗我,不论夫人心中有何想法,我也肯接受,纵然我们将来天各一方,永远不再见面,我亦绝不会怨夫人无情。”   李淑庄冷静下来,双目眨也不眨的与他对视,柔声道:“从第一眼看到你,我便晓得你不是关长春那种人,至于为何我有这种感觉,真的没法向你解释。我曾经有过不少男人,但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动心。可是自从见过你之后,便不住想起你,心中既恨又气,偏拿你没法子。我真的不知道是否对你动了真情,但现在我却很想投进你怀里去,大哭一场。”   屠奉三欣然道:“这番话已足够了,夫人请在此耐心等候,趁有时间看看袋内的单方──噢!”话尚未说完,李淑庄已扑过来投入他怀里去,让他软玉温香抱满怀。   屠奉三再没法继续说下去,感觉是干柴遇上烈火,甚么敌我关系,应有的戒心,全被抛于脑后。一切都失控了。 第九章 前生情孽   燕飞把被他弄昏了的谯嫩玉,放到室内一角,然后到慕清流前方坐下,道:“桓玄输了!”   慕清流目光投往谯嫩玉,叹道:“我很想说燕兄言之过早,但肯定会被燕兄看不起我。唉!做人有时真的很难。”   燕飞道:“刘裕不费吹灰之力,便从桓玄手上把广陵拿下来,胜了漂亮的一仗,立时打乱了桓玄进攻京口的大计,扰乱了整个调军的行动,阵脚已乱,可能不用待巴陵陷落,刘裕便攻入建康,若要到那时慕兄才愿承认输掉赌约,不嫌太迟吗?”   慕清流苦笑道:“我从未见过比燕兄你更厉害的人物。坦白说,我现在的确感到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答你。桓玄这小子真没有用,到建康后的表现窝囊至极点,且又轻视刘裕,茫不知刘裕的军事才能和谋略,绝不在当年淝水之战的谢玄之下。唉,我再说得坦白点吧!我看错了桓玄,迷信只有高门名士方能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坐上皇座,却忽略了民众的力量。刘裕之所以能在广陵创造奇迹,皆因他得到当地民众的全力支持。”   燕飞道:“这也难怪慕兄,两晋的政治就是高门大族的政治,慕兄从南方当权大族中选人,是最合乎情理的。”   慕清流苦笑道:“燕兄真懂安慰人,合乎情理的另一个负面的说法就是随波逐流,不能脱出陈腐的框框,以致多年心血,一朝尽丧。今早当我听到广陵陷落的消息,弄清楚刘裕攻陷广陵的手段,已向敝门发出全面撤退的指令,至于有多少人肯听我的话及时抽身,则不是我管得到的事。”   燕飞心中佩服,慕清流不愧是提得起放得下的明智之士。   慕清流目光再落在谯嫩玉身上,皱眉道:“她应该是来找我的,这显示他们仍不肯认输收手,却不知燕兄因何出手拿下她呢?”   燕飞愕然道:“这是一场误会,皆因我不知道慕兄已向同门发出撤退的指令,还以为她是去见李淑庄,故出手阻拦。”   慕清流愕然道:“淑庄?”   燕飞道:“我们原本有一个对付李淑庄的计划,却因敝方的屠奉三对她生出情意,所以不但打消原意,还会助她玉成心愿。刚才屠奉三去找李淑庄摊牌,而我则在外面为他把风,事情便是如此。”   慕清流沉吟道:“她的心愿是否与五石散有关?”   燕飞点头道:“好像没有甚么事能瞒得过慕兄。”   慕清流道:“淑庄沉迷五石散,在敝门已是公开的秘密,我曾对她苦言相劝,又严辞警告,她都置若罔闻。事实上我深切地明白她的处境,不要看她谈笑间把建康的皇族高门玩弄于股掌之上,事实上她的内心空虚寂寞。五石散或可给她一时的快乐,忘掉一切,但事后也会令她更感生命的不足。”   燕飞道:“我想求慕兄帮一个忙。”   慕清流道:“是否要我网开一面,让淑庄回复自由,追求她一直没法得的梦想呢?”   燕飞道:“不知慕兄是否有这权力?”   慕清流傲然笑道:“在敝门中,一向奉行强者为王的法则,没有甚么道理可讲,只要我点头同意,敝门的人又晓得是由燕飞你一手促成此事,谁敢说半句反对的话?”   燕飞欣然道:“那慕兄你肯点头吗?”   慕清流双目精芒骤盛,道:“如果我不答应,燕兄会如何处置此事?”   燕飞苦笑道:“我可以干甚么呢?难道硬逼慕兄动手决一生死吗?我希望将来和慕兄再见时仍是知己和朋友。”   慕清流忽然岔开问道:“燕兄的武功,肯定已超越了俗世武学的范畴,臻达天人交感的层次。燕兄是如何办到的?”   燕飞坦然道:“那是至阴和至阳的真气交激而产生的神奇力量,既没法躲避,更没法挡格,只看能捱多少招,如果能撑至我真气枯竭,便有可能掉转头来把我干掉。”   慕清流道:“燕兄肯说个清楚明白,我非常感激。唉!原来如此,所以鬼影也无法免难。只是敝门的人晓得鬼影是栽在燕兄手上,便保证没有人敢开罪燕兄,更不要说来寻燕兄的晦气。”   稍顿续道:“淑庄的事我会妥善处理,燕兄可以放心。当然,我还须看她的意愿,如果她有意和屠当家在一起,她必须作出种种安排,令敝门的人没有异议。”   燕飞大喜道:“多谢慕兄!”   慕清流笑道:“事实上说感激的该是我。如果不是燕兄手下留情,嫩玉和淑庄肯定没命,我圣门将元气大伤,现在则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不过怕是百年后的事了。”   接着探出双手,欣然道:“不论将来形势如何变化,我们都是知己朋友,对吗?”   燕飞毫不犹豫的伸出双手,和他紧紧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   帅府。议事厅内,刘裕召来众将,除何无忌、魏泳之等心腹大将外,还有孔老大。大家都没视孔靖为外人。魏泳之道:“据传回来的消息,敌人阵脚大乱,吴甫之和皇甫敷的军队,再不敢推进,此刻停驻江乘,并收编从广陵逃回去的败军。照估计在江乘的荆州军,该不过二万之数,战船则约百艘。”   接着又道:“桓玄害怕了,所以不敢倾全力来攻打我们,反把兵力分散,更将军队调往建康城东北的覆舟山,希冀把我军拒于建康之东。”   何无忌皱眉道:“桓玄是否懂兵法之人?如果我是他,便以攻为守,倾全力来攻打广陵,令我们难作寸进。”   孔老大笑道:“桓玄不是不懂兵法,只因他太过爱惜自己的小命,没有大军在旁保护他,他会睡不安宁。”众人都笑起来,神态轻松。   魏泳之欣然道:“还有一个消息,就是桓玄已起程往九井山去,准备登基称帝。建康高门盛传桓玄这么急于称帝,是因他迷信命运,认为只要登上帝座,好运会随之而来,一切难题会迎刃而解。”   众人又再次发出哄笑。接着目光投往刘裕,看他如何决定。刘裕从容道:“桓玄的愚蠢,省去我们很多工夫,只要再打两场硬仗,建康便唾手可得。”   众人的眼睛全亮了起来。何无忌道:“桓玄称帝后,肯定会立即发令,命江乘的军队沿江来犯,我们以逸待劳,是否划算些呢?”   刘裕道:“我们定下这个策略的时候,并不晓得桓玄会如此急于称帝,更没有想过桓玄竟把部分兵力改驻覆舟山,都显示桓玄心怯了。不过无忌言之有理,以桓玄的妄自尊大,肯定没法硬吞下广陵被夺、桓弘被杀的这口恶气,故定会下令江乘的军队来攻打我们,如此我们将有可乘之机。”   众将点头同意,对刘裕的料敌如神,他们早已心服口服,故绝不会怀疑。   刘裕却是自己知自己事,明白自己正找借口好能早日攻打建康。   将领刘道规道:“吴甫之和皇甫敷乃桓玄手下猛将,能征惯战,如若来犯,将会使用疑兵之计,令我们弄不清楚他们究竟是攻打广陵,还是要攻打京口,使我们兵力分散,难以抵抗。”   刘裕虎躯剧震,道:“对!”   众人都愕然瞪着他,不明白他因何反应如此之大。   刘裕却有满天阴霾尽去的感觉,因为他已想到破敌之法,更掌握唯一致胜之法,绝不是以逸待劳,因为以他目前的兵力,实在难以稳守两座城池,一旦让敌人成功截断广陵和京口的联系,使桓玄恢复信心,荆州军将源源不绝地来攻,那时他只有吃败仗的分儿。这个忽然而来的明悟,令他再没有为私人理由而不顾大局的心障。   刘裕迎上众人疑惑的眼神,心朗神清地道:“敌人有他们的疑兵之计,我们也有惑敌的手法,只要令敌人深信不疑我们的主力集中在广陵,我有方法令敌人输掉这场仗。”   另一个将领孟昶道:“这并不容易,只要敌方探子察看有多少艘船泊在广陵附近,便晓得我们的虚实。”   刘裕微笑道:“假设我们的兵力的确是集中在广陵又如何?”   众皆错愕。刘裕从容道:“首先,我们要摆出全面进攻建康的高姿态。这方面,桓玄为我们制造了最好的时机,当他明天登基称帝,我们便发檄文公告天下要讨伐桓玄,然后调动军队,装出随时西上进攻的举动。此计是针对吴甫之和皇甫敷这两个知兵的人而发的,如果你们是他们,会有何反应呢?”   魏泳之拍腿道:“当然是觑隙而入,以奇兵奔袭京口,只要攻陷京口,我们不但不敢西上,还要担心能否守得住广陵。”   刘裕整个人回复生机,双目闪射着前所未有的光芒,沉声道:“兄弟们!眼前正是建立不朽功业的千载一时之机,只要能破江乘的荆州军,形势会彻底逆转过来,主动权将落入我们手上,只要乘胜而行,再破覆舟山的敌军,建康便是我们的了。”   孔老大道:“如何破江乘的敌军呢?”   刘裕道:“我们安排两千精骑,秘密渡江,于南岸昼伏夜行,直扑江乘,当敌军朝京口推进,我刘裕会亲率此两千精骑,拦腰截击敌人,只要击溃敌人的先锋部队,我们便全面发动,以战船载兵,向敌人猛攻,届时就看吴甫之和皇甫敷还可以捱多少时间。”   众人的眼睛立即明亮起来。此时手下来报,刘毅和刘穆之刚乘船抵达广陵。众人轰然起哄,均晓得天师军完了,否则两人怎能抽身来广陵。   刘裕大笑而起,道:“这叫天助我也,起草讨伐桓玄檄文的高手终于到了。”   ※※※   燕飞回到李淑庄华宅,遇上正搜索他踪影的屠奉三。屠奉三像变成另一个人似的,生气勃勃,神采飞扬,甫见面便道:“老哥到哪里去了,这算是把风吗?”   燕飞当然晓得他不是在责怪自己,只是在说笑,欣然道:“我刚见过慕清流,你是否已成功夺得美人芳心,故心情大佳呢?”   屠奉三闻言微一错愕,道:“你竟去见慕清流,真叫我想不到,入屋再说如何?”接着领头朝李淑庄的华宅掠去,片刻后两人处身于宅内东园的书斋内,却不见李淑庄。   两人坐下后,屠奉三道:“你该知道了,淑庄告诉我慕清流已认输收手,此人确是了不起的人物,提得起放得下,绝不拖泥带水。”   燕飞点头表示知道,讶道:“夫人到哪里去了?”   屠奉三一脸喜色地道:“她回淮月楼去取房产地契,快回来哩!”   燕飞仔细打量他,笑道:“看屠兄春风满面的样子,便清楚结果。”   屠奉三有感而发地道:“人生真的奇怪,忽然一件事,便可把整个命运扭转过来。淑庄对我的感情肯定是真的,因为她根本不用骗我。不过正如任后说过的,还须看她肯否脱离魔门来从我。”   燕飞关心地道:“你们有谈过这方面的问题吗?”   屠奉三道:“我不想逼她,一切由她决定,如果她仍心在魔门,我绝不会勉强她。”   燕飞道:“她说去取房产地契,或许只是借口,事实上却是去见慕清流,提出脱离魔门的请求。”   屠奉三苦笑道:“希望是这样吧!但我不敢去想,怕希望愈大,失望愈大。更怕慕清流阻挠。”   燕飞道:“屠兄不用担心,慕清流已一口答应,只要是出于夫人的意愿,他绝不阻挠。”   屠奉三一震道:“竟是这么容易吗?”   燕飞道:“慕清流是卖个人情给我,现在慕清流最怕的是我们棒打落水狗,对魔门穷追猛打。而事实上在未来一段长时间内,又或刘裕有生之年,魔门也难有大作为。如果李淑庄一心要脱离魔门,硬把她留住还有甚么意思?只要她肯交出保管的典籍,好好安排继承人,慕清流何不作个成人之美的顺水人情。”   屠奉三点头表示同意,道:“魔门中人的行事,实难以常理测度,说不定慕清流是看中淑庄手上的魔门秘典,意欲身兼两派之长,可以在武功上再作突破。”   燕飞道:“要兼两派之长,岂是这般容易?除非慕清流肯散尽内功,重新开始。否则这个美梦,只有他的传人,又或他的徒孙徒蚤,始有实现的希望。”   屠奉三显然希望大增,心情转佳,笑道:“这该是我们见不到的事哩!”   燕飞露出聆听的神色,道:“回来了!”   屠奉三迟他些许方听到衣袂破风声,李淑庄油然出现入门处,见到燕飞仍是神色平静,以曼妙的姿态袅袅婷婷的轻移玉步,来到屠奉三身旁亲密的挨着他坐下,才道:“淑庄见过燕公子。”   燕飞忙回礼。李淑庄含笑瞧着燕飞,喜孜孜地道:“大恩不言谢,淑庄和三郎之所以能有好日子过,全拜燕公子所赐。”   屠奉三大喜过望。   燕飞亦精神一振,道:“夫人真的是去见慕兄。”   李淑庄喜翻了心儿地道:“当圣君一口答应淑庄请求的一刻,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不是由燕公子亲口向圣君说,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在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得到了全新的生命。唉!甚么争雄斗胜,我早厌倦得想死了。”   接着目光投往屠奉三,含情脉脉地道:“不知是否前世欠了他的情债,今世只好还给他。”   屠奉三正容道:“我屠奉三绝不会让淑庄失望。”   李淑庄欣然道:“我还要去办一些事,办妥后自然会来寻三郎。”   屠奉三答道:“明白!”   燕飞笑道:“该是着手化解夫人体内丹毒的时候了,依我判断,明天天亮前,该大功告成。”又犹豫地道:“不过丹散虽能令夫人有一时之快,始终有害无益,任后便说过,她只能把丹散的遗害减至最低,却无法根除,故不宜多服。”   李淑庄不好意思地道:“我已下决心戒除服药,因我已拥有世上最好的五石散,就是三郎嘛!他保证不具丹毒,我还何需其它次货呢?对吗?三郎!”   屠奉三听得傻笑起来。   燕飞打心底为老朋友高兴,这样的情话,只有李淑庄懂得,也只有她敢说出来。他可以保证,李淑庄有本领迷得屠奉三忘掉了所有伤痛,迷醉在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生活里。 第十章 洞庭春色   桓玄如期登基,大赦天下,改年号永始,以楚代晋。封司马德宗当固平王,追尊老爹桓温为宣武皇帝,祭庙称太祖。   当桓玄返回建康,消息传来,蒯恩大破天师军,当场斩杀徐道覆,卢循则凭惊人技艺,孤身杀出重围,落荒而逃,不知所终。这个消息轰动建康,对桓玄却是非常不利,却令建康高门对刘裕大为改观,认为他虽然与桓玄展开生死斗争,仍顾全大局,全力剿贼平乱。   坏消息接踵而至,刘裕于桓玄称帝后,向远近广发檄书,讨伐桓玄,宣告毛修之已平定巴蜀,并向江陵发兵;诸葛长民,则策动兵变,夺取历阳;两湖义军,已截断巴陵水陆两路交通,全力攻打,指日可下。   檄书当然出自刘穆之这个文章高手的妙笔,目的是讥讽桓玄称帝的举止,令他面子再挂不住。桓玄盛怒下果然中计,下令吴甫之和皇甫敷全力攻打广陵和京口。建康高门亦不好过,就在同一天,李淑庄留书出走,语调虽温柔婉约,不失其清谈女王的风范,言辞间却处处显示出对桓玄的不满,指其甫抵建康之时,颇有兴革,但旋即暴露篡朝夺位的野心,且豪奢纵欲、政令无常,令她深感失望,且愧对建康高门,此后手上一切业务,将全交由闺中密友任青媞打理。   谯纵、谯奉先、谯嫩玉三人和其一批手下,亦同告不知所终,令桓玄更添惧意,又是无可奈何。   ※※※   在桓玄返回建康之前,燕飞和屠奉三于知会王弘后,离开建康,到广陵找刘裕,始知刘裕已领兵在赶赴江乘途上,忙赶上去与他会合。直追至江乘北五十里的江岸,终赶上刘裕。三人见面,当然非常欢喜。   当时已日落西山,刘裕、宋悲风、屠奉三和燕飞四人离开密藏林内的营地,到附近一个小丘顶说话。刘裕向燕飞追问谢钟秀的确切情况,燕飞虽然最不想谈论这方面的事,但却不得不坦言直说,令他们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屠奉三道:“生死有命,如果老天爷这么残忍,谁都没有法子,我们只好尽力而为,看看会否有转机。”   宋悲风满怀希望地道:“我仍认为小飞想出来以心药治心病是最有效的办法,希望我们能在孙小姐病情恶化前,及时赶回建康。”   燕飞往刘裕瞧去,道:“是否因孙小姐的病情,令刘兄你改变了整个作战计划呢?”   刘裕点头道:“可以这么说。不过此事非常古怪,当我和各手足研究改变战略的一刻,我的脑袋像闪过灵光,令我醒悟到以守为攻并不是办法,最佳策略仍是速战速决,趁建康人心不稳之际,向建康发动全面进攻。”   屠奉三道:“每逢遇上重大战役,刘帅总是奇谋迭出,令人意想不到,却又屡收奇效,真是想不信刘帅是真命天子也不成。”   刘裕苦笑道:“唉!真命天子──真命天子又如何呢?嘿!差点忘记问你们,倒庄大计是否成功了?”   屠奉三的脸孔破天荒的红了起来。刘裕愕然道:“发生了甚么事?”   屠奉三尴尬的干笑道:“没有甚么,不过行动取消了。”   刘裕和宋悲风询问的目光同时落往燕飞处。   燕飞摊手道:“情况完全失控,但有更骄人的成果,我们不但达到了所有目标,屠当家还赢得美人的芳心。”   刘裕和宋悲风听得你眼望我眼,似明非明。   待燕飞解释清楚,刘裕大喜道:“恭喜奉三,这是我听到最好的消息。”   屠奉三道:“千万勿要笑我‘色不迷人人自迷’。顺便告诉你老哥,攻陷建康后,我会和小飞一道离开;赶返边荒集,为营救千千和小诗的行动出一分力。”   刘裕一呆道:“这个──唉!这个──我该怎么说呢?”   屠奉三苦笑道:“我是为你好,怕见到桓玄时,会按不住怒火和你争夺杀他的权利。刘帅真不够朋友,还常说大家是兄弟,但却一直瞒着我与淡真小姐的关系。”   刘裕心中一痛,颓然道:“你的烦恼还不够多吗?好吧!把桓玄交给我吧!我保证不会令你失望。”   宋悲风道:“现在魔门已认败服输,令桓玄实力骤减,更再镇不住建康高门,我们该如何利用这个形势呢?”   屠奉三狠狠道:“我已着人散播消息,指桓玄毒杀桓冲,只要建康高门有一半人相信或生出疑惑,便足以动摇建康高门对桓玄的支持,何况再没有像淑庄般有影响力的人出来为桓玄说好话。”   刘裕大喜道:“奉三拿捏的时间妙至毫颠,不但能影响建康高门,且可直接打击荆州军的士气,因为桓冲之于荆州军,便如玄帅之于北府兵,有着神圣不可侵犯的地位,其影响力并不因其辞世而衰竭。”   屠奉三双目射出仇恨的焰火,沉声道:“冲帅被桓玄害死一事,终于由魔门的人口中证实,所以我们只是让真相大白于天下,把匡士谋向桓玄提供毒物,又被桓玄杀人灭口,至乎桓玄向冲帅落毒的手段,均清楚揭露,只要是有脑袋的人,便知此非是一般凭空捏造的谣言,而是有所根据的事实。”   燕飞道:“现时敌人情况如何呢?”   刘裕沉声道:“敌人在江乘的情况,全在我严密的监视下,一举一动都瞒不过我。昨天早上,敌人一支三千人的先锋部队,已从江乘开出,沿江岸而来,目标应是京口。”   屠奉三道:“刘帅是否准备伏击这支先锋部队?”   刘裕露出一个充满着信心的笑容,徐徐道:“我想更贪心一点,奉三认为行得通吗?”   屠奉三笑道:“我们刘帅想出来的计谋,怎会行不通呢?这么说,刘帅要偷袭的目标,是敌人随之而来的主力部队了。”   宋悲风皱眉道:“我们的兵力是不是稍嫌薄弱呢?”   燕飞道:“在战争中,影响胜败的因素错综复杂,只要能命中敌人的要害,少可胜多、弱可克强,故才有苻坚淝水之败。现在我们这个部队已成奇兵,也令我想起小珪击垮慕容宝数万大军的参合陂之役。”   刘裕双目闪闪生辉道:“我有十足信心,可稳赢此仗。相信我,十天之内,我们将可进入建康,桓玄的末日亦为期不远了。”   ※※※   高彦推门进入尹清雅在奇兵号的舱房,后者正坐在靠窗的椅子,侧望窗外洞庭湖的夜景。听到启门声,她回过头来,向他展示一个甜甜的笑容。高彦舒展四肢,然后隔几坐下,叹道:“程公回来真好,甚么事都有他这头老狐狸去拿主意。还没有告诉你,燕飞曾拿我全副身家去和他对赌,结果输了。哈!世事真的很难说,当时怎想得到大家会成为兄弟?不过有些事却是可以预料的,当我第一眼看到雅儿,便知道雅儿和我是天生一对,天打雷劈都分不开来。”   尹清雅嗤之以鼻道:“休要吹大气,那时我看你才不顺眼呢!一副自命风流的无赖样儿,看人家的目光,像要把人吃进肚子里去似的。嘻!为何你的脸皮这么厚呢?不知道我讨厌你吗?”   高彦耸肩道:“那你何时才开始对我情根深种、难以自拔呢?我很有兴趣知道。”   尹清雅扠着小蛮腰大嗔道:“谁对你情根深种、难以自拔?见你的大头鬼。”   高彦嬉皮笑脸道:“见大头鬼?要到边荒集去才成。哈!是情根深种便是情根深种,哪瞒得过人,我亲雅儿的小嘴时便最清楚哩!”   尹清雅大窘,玉颊霞烧,用手捂着耳朵尖叫道:“不听!不听!以后再不听你说话。”   高彦跳将起来,移到她身前,不怀好意地道:“不想听我说话,便不可把手放下,时机又告成熟哩!爽得要命。”就那么探手抓着尹清雅香肩,对着她的小嘴,准备俯身一吻。   尹清雅放弃捂着耳朵,两手改为封挡高彦的进袭,可是任她武功如何了得,偏是在这一刻娇软无力,反抗得力不从心。高彦改为捉着她一双纤掌,大嘴继续进犯,闹得不可开交的当儿,敲门声响。   高彦千万个不情愿的被逼撤退,尹清雅则狼狈地整理散乱了的秀发,免被人看到破绽,却没法让红透了的耳根回复原本的晶莹雪白。高彦深吸几口气,方拉开房门。   卓狂生立在门外,怨道:“怎么这么久才开门,还以为你出了意外。”接着探头从高彦肩上望过去,笑吟吟地道:“明白了!的确是差点出事。”   尹清雅大窘骂道:“你这死馆长、坏馆长!”   高彦狠狠地道:“你若没有敲门的最好理由,我会揍你一顿重的。”   卓狂生以肩碰肩的方式闯入房内,从容道:“我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给老子关门。”   高彦奈何不了他,悻悻然把门关上,看着鹊巢鸠占,被卓狂生坐入他的位子里,只好倚门而立。   卓狂生道:“最新消息,巴陵发生了奇怪的事。”   尹清雅和高彦一时忘了向他追究不请自入,前者讶道:“有甚么事好奇怪的?”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据报周绍忽然不知去向,令巴陵的兵将军心大乱。”   高彦愕然道:“我们又没有干掉周绍,他怎会忽然失踪呢?”   卓狂生道:“这恐怕周绍本人才清楚,不过敌人的确曾搜遍全城,仍找不到这个家伙。”   尹清雅没有说话,一双大眼睛亮了起来。高彦怀疑地道:“会否是周绍使诈,想引我们去攻打巴陵?”   卓狂生道:“可是自黄昏开始,巴陵的荆州军便整理行装,摆出要撤离巴陵的姿态,这可是骗不了人的。”   高彦道:“真有这样的怪事?教人百思不得其解。”   尹清雅道:“江陵方面情况如何?”   卓狂生道:“直至这一刻,仍未接到江陵的荆州水陆部队南下的情报,害得我们白等了多天。”   高彦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呢?”   卓狂生道:“那就要看巴陵的荆州军是不是真的撤走,这可是没法骗人的。如果是事实,就代表周绍真的溜了。这家伙见形势不妙,江陵军又不肯来援,更晓得我们绝不肯放过他,故抢先溜掉。”   高彦道:“我们该怎么办?”   卓狂生油然道:“当然是静观其变,全面戒备,防敌用诈,也做好随时接收巴陵的准备工夫。”   尹清雅尖叫道:“不!”   两人愕然朝她瞧去。尹清雅双目涌出热泪,凄然道:“我要亲手斩下周绍的臭头。”   高彦和卓狂生听得面面相觑,知道说出任何反对的话,她都听不入耳。可是在目前不明朗的形势下,去追搜不知已溜了多远的周绍,是绝不明智的行为。   高彦向卓狂生打个眼色,示意他离开。卓狂生知机地道:“只要是清雅的提议,我们一定会支持,我现在立即去准备。”说毕去了。   高彦来到尹清雅身前,单膝下跪道:“雅儿──”   尹清雅打断他道:“你不用劝我,劝也没有用的,我定要为师傅和郝大哥报仇,你不陪我去,我就算自己一个人也要去。”   高彦大感头痛,道:“雅儿还记得你着我去和江帮主求情,请她放过天叔的事吗?”   尹清雅一呆道:“那有甚么关系?”   高彦叹道:“当然大有关系。两军交战,都是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的,甚么卧底反间之计,只要能有效打击对手,便会施用。卧底当然令受骗的一方痛恨,可是他们亦是奉命行事,对指令他的一方来说,不但非是叛贼,且更是大功臣。”   尹清雅不悦道:“你想说甚么呢?”   高彦道:“我想说的是,周绍只是个喽啰,罪魁祸首并不是他,而是桓玄。”   尹清雅怒道:“可是如果不是周绍出卖师傅,师傅怎会遇害?”   高彦道:“清雅可否换另一个角度去想,周绍只是另一个叫做胡叫天的人,是敌人策略的一部分,我们犯不着为他强行出兵,致乱了全局。”   尹清雅愤然道:“说到底!你就是不肯陪我去。好吧!我便一个人去寻周绍算账。”   高彦心痛地道:“当然不是这样,如果雅儿真的要去,我怎都会和雅儿在一起。”   尹清雅往他瞧去,道:“那你说这么多话来干甚么?”   高彦苦笑道:“因为我不想仇恨把雅儿彻底改变,我更不想你双手沾上血污。”   尹清雅呆了一呆,露出思索的神色。高彦以衣袖为她揩拭眼角的泪渍,柔声道:“如果你师傅和郝大哥死而有知,定不愿看到雅儿心中充满仇恨。小白雁是最快乐的鸟儿嘛!海阔天高,任你翱翔,生活应是多么的写意。这样你师傅和郝大哥才能含笑九泉之下。我们当然不可放过桓玄,抓起周绍亦不会手下留情,但小不忍则乱大谋,我们必须以大局为重,不要让兄弟去冒险,现在荆州军不战而退,是最理想的情况。异日刘裕统一南方,两湖的兄弟和百姓,人人有安乐的日子过,如此才不辜负你师傅和郝大哥对你的期望。”   尹清雅听得沉默了起来。高彦坚决地道:“雅儿若仍要去追杀周绍,我高彦绝不会退缩。”   尹清雅忽然俯下娇躯,双手搂上高彦的脖子,脸蛋紧贴着高彦的脸颊,颤声道:“高彦!”   高彦心都融化了,唤道:“雅儿!我会为你做任何事。”   尹清雅道:“人家甚么都听你的。”   高彦道:“那是去还是不去呢?”   尹清雅在他肩上狠咬一口,道:“死小子!人家都说听你的话了,还有甚么好去的。”   高彦大喜,又心痒起来,只恨清楚卓狂生正等待他劝说尹清雅的结果,若待至明早才去向老卓报告,既不合情更不合理。暗叹一口气,道:“待我去和卓疯子交代几句,转头便回来陪你。”   尹清雅耳语道:“雅儿困哩!只想好好睡一觉。”   高彦把她整个人抱起来,朝她的秀榻移动,听着两颗心在剧烈的跳动,一时间天旋地转,不知人间何世。   尹清雅任他把自己放在榻子上,双眸半睁半闭,玉容像被火灼般又红又热,神态诱人至极点。   高彦在她香唇上吻了一下,为她盖被子,道:“我很快回来。”   尹清雅“嗯”的应了一声。高彦依依不舍地朝舱门走去,来到门前猛一咬牙,不是推门而出,而是锁上门闩。 第十一章 江乘之战   大江南岸,黄昏。   离江乘三十里许处的一座小山岗上,燕飞和刘裕蹲坐草丛之中,目光投往快没入西山下的夕阳。刘裕苦笑道:“自离开海盐后,我的日子实在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更搞不清楚是痛苦还是快乐?看着胜利不住接近,但我反而有茫然若失的感觉,有时还不晓得自己在干甚么?”   燕飞道:“事实上你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在干甚么,每一步都显示出你深谋远虑,且每一步都没有犯错,眼前的成就是你为自己争取回来的。”   刘裕颓然道:“可是我总有身不由己的感觉,像被命运之线摆布的木偶。每一步都是险着,每一步都可令我把赢回来的全输出去,那真是很大的负担,而我完全没有别的选择。”   燕飞道:“自玄帅看中你的那天开始,你便失去了选择的自由。我明白你的心境,但只要你想想南方百姓的祸福,全系于你身上,那受甚么苦都是值得的。”   刘裕叹道:“早于玄帅提拔我之前,我便有命运再不属于我的感觉。还记得我们在汝阴城的相遇吗?由那一刻开始,我便注定要走上这条没有得掉头的路。老天爷真残忍,为何让我遇上淡真呢?”   燕飞说不出话来。   刘裕满怀感触地道:“我很痛苦,真的很痛苦。如果不是没有时间去想东想西,我怕我真会发疯。”   燕飞明白他的心情。   在手下面前,刘裕必须装出英明神武的模样,以掩饰其脆弱的一面。可是对着燕飞,他却不用隐瞒,可尽泄心中情。   刘裕道:“你明白我的心情吗?当上皇帝又如何?我永不能得回淡真。我本以为那是永远不能弥补的遗憾。可是当我拥着钟秀的一刻,我生出拥着淡真的滋味。那感觉是没法形容的。为何我会这样,我是不是不知自量呢?”   燕飞凝望他好半晌,道:“因为对你来说,钟秀等于另一个淡真,且在某一程度上,犯禁的感觉更强烈,因为当安公和玄帅在世时,钟秀的确是建康的天之骄女,身份地位比淡真更显赫,所以打破禁忌的滋味更无与伦比。对吗?”   刘裕回想着道:“就在我们赴秦淮楼雨枰台之约的那一天,我们见到淡真和钟秀。那时我生出她们是高高在上的天星的奇异感觉,只能抬头观看,但永远没办法把她们摘下来。钟秀比淡真更骄傲,有点不大看得起我们,当然!这只是比较而言。淡真临别时的笑容和眼神,令我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但却只敢暗中偷偷地想她,不敢告诉任何人,怕被人嘲笑我痴心妄想。但老天爷为何偏要让我再遇上她呢?这算甚娘的命运?”   燕飞见他双目泪光闪动,知道他正陷于伤痛的回忆里,不过他真的找不到安慰他的话,因为他最明白,王淡真之死对刘裕的沉重打击。而刘裕今夜如此黯然神伤,与谢钟秀脱不了关系。   刘裕仰望转黑的天空,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是个很有自制力的人,只有两个人能令我完全失控,一个是淡真,一个是钟秀,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爱。这个想法令我对文清生出内疚和歉意,也令我更痛苦,我不但要瞒着文清有关任青媞的所有事,还要向她隐瞒心中真正的感觉。老天爷为何要陷我于这样的处境里?”   燕飞有感而发地道:“那是因为淡真在你心中造成的伤痕太深刻了。相信我,干掉桓玄后,你的感觉会好得多。好好的去爱护文清,她会是个好妻子。当她为你生下白白胖胖的儿子,一切会改变过来。人是不能永远活在沉痛的记忆中,那不但会摧毁你,还会摧毁爱你的人。任青媞的事你也不用内疚,因为你并非平常人,你肩负的是汉族未来的命运,在这大前题下,个人的一点牺牲并不算甚么。”   刘裕惨然道:“问题在我并不觉得是牺牲,我不但迷恋青媞的肉体、她的风情,还沉迷于她对我的爱,这使我更感内疚。”   燕飞道:“我认为这是不必要的。任青媞是任何男人都难以抗拒的美女,便当是老天爷对你的一点补偿吧!但当然是有条件的,所以你必须克服心中的内疚。”   刘裕默然片刻,沉声道:“为何你不提钟秀?你是否对钟秀的病情不乐观?”   燕飞叹道:“你该明白孙小姐心病的源头,那也像你心中的创伤般,是没法缝补的。生老病死,人生便是如此,只是时间的问题。你必须坚强的面对任何情况,因为你已成为南方百姓最后的希望,千千万万民众未来的福祉,全掌握在你的手上。”   刘裕目光投往里许外的官道,听着隐传过来的马嘶声,道:“那是最沉重的负担,我再不是为自己活着,我的一举一动,每一句说话,都要考虑所带来的后果和影响。我多么希望干掉桓玄后,能随你去与慕容垂作生死决战,然后回到边荒集去,过醉生梦死的生活,过那只有今夕,没有明天的生活。”   燕飞摇头道:“这样的生活,并非你真心所愿,因为你并不是这种人。好好的爱惜文清,好好的享受任青媞的爱,好好的管治国家,当你见到一切回复安公在世时的繁荣,人人享有安乐的日子,你就会感到甚么都是值得的。”   刘裕倏地起立,向后方打出手号,守候在岗下的传讯兵,立即把他的命令传往后方。燕飞随之而起,道:“兄弟!我们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路要走,你走的这条路,套用句老卓的话,就是真命天子之路。老天爷从你处取去很多珍贵的东西,但也给了你很多珍贵的东西。人生便是这样有得有失,而我们唯一可以做的事,就是针兑现实的情况,尽力做好自己本分该做的。”   ※※※   此时大批骑兵从后方密林驰出,在小岗两边布阵。刘裕双目内伤情无奈的神色一扫而空,取代的是凌厉锐利的眼神,道:“敌人的主力大军经已起行,且戒心不大,故只分两路行军,或许因先锋军没有遇上阻截,故误以为前路畅通。”   燕飞也目注前方,道:“屠当家的部队该已进入攻击的位置。”两个亲兵牵马来到他们身后,恭候他们上马。刘裕从怀中取出烟花火箭,由燕飞燃点,接着抖手掷往上空,火箭直朝上冲,在离十多丈的高空,爆开一朵金黄的焰光。   刘裕微笑道:“敌人看见我们的烟花信号,会有甚么反应呢?”   燕飞瞥刘裕一眼,心忖刘裕天生是吃这口战争饭的人,这时的他仿如另一个人,再难令他联想到刘裕刚才伤情悲苦的模样。   答道:“当他们误以为我们是从这方向攻击时,已后悔莫及。”   刘裕喝道:“是时候了!”两个亲兵牵马过来,让他们飞身上马。   刘裕暴喝一声,策马冲下小岗,燕飞紧随其后。左右两军连忙冲出,随刘裕和燕飞越过平野,朝官道的方向杀去。   此时官道处已是杀声震天,显示屠奉三和宋悲风以一千五百名精锐组成的突袭部队,已向敌人发动猛攻。   今次的伏击,他们经过精心的计算,对附近的地势环境,下了一番研究的工夫。选取的时间也很精准,敌人于午前起行,从江乘出发,到这里走了近三十里路,正准备扎营休息,再无力对抗养精蓄锐的突袭部队。   敌军主力在一万三千人间,形成逶迤达数里的队伍。他们虽然人少,但全力攻打一点,只要把对方首尾截断,那么任对方如何人多势众,也难发挥应有的战力。在刘裕和燕飞的领头下,五百精骑冲过疏林,前方火光处处,官道旁的丛林多处起火焚烧,在火光掩映下,敌方部队已告不支,队不成队,阵不成阵,而屠奉三的部队则四处冲杀,杀得敌人四散溃逃,再无反击之力。   刘裕大喝道:“刘裕来了!”领着五百名手下,杀进战场去。   ※※※   当第一线曙光出现在巴陵城外的天边,整座城池已落入两湖帮手上。   楚军于初更时分从陆路撤走,还留下七、八艘战船,大批兵械物资。当“小白雁”尹清雅领队入城,城民夹道欢迎,为她喝彩欢呼。两湖军高举的不但有本帮的旗帜,还有赶夜制成的北府兵旗帜,显示他们再不止是地方的势力,而是忠于刘裕的部队,对稳定人心即收立竿见影的奇效。   高彦、卓狂生和姚猛等拥着尹清雅策马入城,颇有陪着“公主”出巡的奇异感觉。看得出尹清雅在两湖一带的百姓心中,肯定享有金枝玉叶的公主地位。姚猛发了呆的看着路旁情绪高涨的人群,双目忽然放光。卓狂生顾着向另一边的民众挥手,没有留意,却被正左顾右盼的高彦察觉,循姚猛的目光瞧去,登时眼前一亮。   令姚猛失态的是个年轻女子,一身鲜黄色的夺目劲装,体态均匀,样貌甜美,看来斯斯文文的,声音却叫得比任何人都响,她虽位于人墙的后方,却因是站在一个箱子上,令她形象更是突出。   高彦拍了卓狂生一记,道:“给我和小猛看管马儿。”卓狂生尚未弄清楚是甚么一回事时,高彦已跳下马来,还硬扯着姚猛下马,就那么挟持着姚猛往路旁人堆挤进去,登时惹起一阵混乱,幸好群众注意力全集中在尹清雅身上。   察觉有异的尹清雅别头一看,骂了句“死小子”,便不再在意,继续行程。   ※※※   一夜之间,刘裕扭转了整个形势。吴甫之率领的部队,南离江乘便被刘裕以奇兵伏击,大败下退往江乘。岂知北府兵的水师船同一时间全面进犯,载兵于江乘北面登陆,分多路进攻,令败军没法返回城内,变成在城外苦战之局。   刘裕借马快之利,赶上吴甫之,亲手斩杀吴甫之于江乘城西的罗落桥。城内的皇甫敷率三千兵出城来援,与刘裕激烈交锋,北府兵将领檀凭之不幸战死,皇甫敷则被流矢射中,从马背栽下身亡。   至此楚军再无力反击,江乘军弃城而逃,刘裕进军建康之路终于廓清。何无忌等收拾残局,趁手下处理战场之际,刘裕、燕飞、屠奉三、宋悲风、孔老大、魏泳之和刘毅等七人,策马登上罗落桥西面一个小丘之上,遥眺建康的方向。   伟大的建康都城,已在一天马程的范围内。决战一触即发。孔靖道:“我的心情完全改变了,再没有患得患失的不安感觉,现在只看小刘爷你如何带领我们去打胜此战,看如何赢得干脆利落。”   魏泳之欣然道:“据建康传来的消息,桓玄已派桓谦及游击将军何澹之,进驻覆舟山东北的东陵城,后将军卞范之,则负责指挥覆舟山的守军,两军总兵力约二万人,仍有和我们一拼之力。”   刘裕摇头道:“不!楚兵再也没有成为我们对手的资格。”   屠奉三皱眉道:“这将是我们和桓玄最后一场决战,刘帅万勿掉以轻心。”   宋悲风也道:“只要击溃覆舟山的楚军,我们便可直入建康,取桓玄之命。”   刘裕沉着的问道:“建康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很奇怪!桓玄把兵力和船队集中在石头城,可是如果我们从覆舟山进入建康,石头城将难起作用。”   屠奉三叹道:“桓玄是要逃走哩!”   刘毅道:“我们可以水师船队,攻入建康水域,再封锁石头城水段,令桓玄欲逃无路。”   刘裕淡淡道:“桓玄要走,便任由他走吧!他可以逃到甚么地方去呢?以逆流攻顺流,这个险不值得我们去冒,也没有这个必要。”   接着狠狠道:“我要桓玄死前多受点苦,尝遍朝不保夕的流亡滋味。”   众人放下心来,晓得刘裕并没有因胜而骄,生出轻敌之心。   燕飞道:“建康高门的情况又如何呢?”   魏泳之答道:“除了和建康关系密切的高门外,其他人都采观望的态度。对我们发出讨伐桓玄的檄文,大多数人都认为既合情合理,亦充满诚意,令他们对我们的疑忌大减。”   宋悲风提出他最关心的问题,道:“我们何时进军覆舟山?”   刘裕轻松地道:“今晚如何?”   众皆错愕。谁都晓得事不宜迟,要趁士气高昂之际,乘胜进军,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摧破桓玄在覆舟山最后的防线,但谁都没想过,今晚便动身起行。   燕飞道:“是否快了点呢?”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你们感觉到如果今晚进军,会是过于急促,那就表示敌人亦会这样的去推断,当覆舟山的敌人,明早起来,见到我们大军杀到,且旌旗似海,军容鼎盛,会有何反应呢?”   孔老大道:“最怕是对方趁我们赶了一晚路,人疲马困之时,突施反击,我们可能会吃大亏。”   刘裕微笑道:“他们敢吗?”   燕飞心生感慨,这时的刘裕,和昨晚向他倾诉心事的刘裕,活像两个不同的人。而这正是刘裕的特点,当面对敌人,他便变成精明厉害、冷静沉着的统帅,个人烦恼,再不能对他生出影响。   屠奉三道:“绝对不敢。敌方的主事者当然是桓谦,我清楚桓谦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绝不敢主动来攻。”   刘裕道:“桓谦根本摸不清我们的实力,尤其是天师军已破,我们可从南面抽调大批的军队投入这场战争去,今回我们是师玄帅淝水之战的故智,巧布疑阵,令敌人不敢强攻。方法很简单,我们派出数十队骑兵,把旌旗遍插于覆舟山东面各处山头,至于我们的主力部队,则由战船送至覆舟山之西,切断覆舟山和建康之间的联系,好省去我们的脚力,天亮后我们便开始进攻,不容楚兵有喘息的机会。”   屠奉三赞叹道:“好计!”   刘裕道:“敌方军心已乱,速战速决是我们最佳的策略,如让桓玄回过气来,覆舟山的敌军再次完成部署,建立起坚固的堡寨,我们要攻破这道防线便很吃力。正如淝水之战,宜速不宜迟。说到底,现时我们能动用的兵力,仍及不上桓玄。”   刘毅不解道:“桓玄不是常自夸英勇无敌吗?为何不披甲上阵,到覆舟山与我们正面交锋呢?”   众人目光都落在屠奉三身上,在场没有人比他更了解桓玄。   屠奉三望往覆舟山的方向,满怀感触地道:“因为他已嗅到失败的气味,不但失去了信心,且比任何人都更爱惜自己的小命。桓玄呵!你想不到会有今日吧!” 第十二章 以武会友   平城。拓跋珪独自一人在内堂吃早点,思索着燕飞向他传递的密信。   荒人远道送来的粮资,对他非常重要,令他更有信心和慕容垂周旋,可是他仍是想不破慕容垂的手段。燕飞在密函中提及纪千千没法再和他作心灵传讯,由此可推之纪千千正处于异常的情况下,故没法集中精神,又或情况不容许她进行这方面的事。   他明白在风雪里行军的苦况,在天寒地冻里,人会变得软弱和沮丧,体能直线下降,肉体的苦况,会直接影响纪千千的精神状态,令她难以向燕飞发出信息。慕容垂怎敢冒这个险呢?   此时崔宏进来道:“向雨田来了。”   拓跋珪精神一振,道:“他在哪里?”   崔宏道:“就在门外。”   拓跋珪大喜道:“请他进来!”   ※※※   高彦和姚猛两人垂头丧气地来到太守府正门外。   姚猛叹道:“唉!他奶奶的!怎会这样的呢?明明看到她在那里,挤过去时她却像忽然消失了,怎么都找不到。我这算甚么运道?”   把门的兄弟见两人来到,不住地呼唤高爷、姚爷,态度既亲切又尊敬。高彦一边忙着和他们打招呼,一边探手搭着姚猛肩头,推着仍心有不甘的他进入太守府,安慰道:“放心吧!只要你的未来娇妻仍在城内,我便有办法找到她。现在我们先去见雅儿,由她发下命令,着全帮的兄弟搜遍全城。她的衣着这么容易辨识,像她这种美女又是万中无一,她能躲到哪里去?”   姚猛患得患失地道:“找着又如何呢?她未必看得上我。”   高彦皱眉道:“怎么对自己这么没有信心?哈!有我指点,保证你可以俘虏她的芳心。不知她是何家的闺女,如此美人儿在巴陵肯定是街知巷闻,应该很容易找得到。看样子她也懂两下工夫,否则不会穿得像个女侠的模样。哈!貌美如花、武功高强,你这小子走运哩!”   姚猛颓然道:“找到她再说吧!我真的没有信心。”   高彦不悦道:“有老子支持你,还这么没信心?”   姚猛没好气地道:“我正是对你没有信心。”   两人进入大堂,程苍古、卓狂生、老手和七、八个两湖帮的头领围坐一桌,正喝酒庆祝,高声谈笑,充盈胜利的炽热气氛。   卓狂生见两人来到,骂道:“你们两个小子滚到哪里去了,还不过来喝酒?”   高彦神气地道:“我们有至关紧要的正事要办,没空应酬你。我的小白雁飞到哪里去了?”   有人应道:“尹帮主在内院堂──”   高彦不待那人把话说完,便拉着姚猛要从大堂后门离去。   卓狂生大声道:“你晓得内院堂在哪里吗?太守府这么大──”   高彦不耐烦地截断他道:“你是否第一天到江湖来混,竟不知有一招叫投石问路吗?在现今的形势下,当然不用掷石头,只须问路。看我的!”   刚好两个两湖帮兄弟迎面而至,高彦连忙截着他们问道:“请问两位大哥,内院堂在哪里呢?”   其中一人恭敬答道:“内院堂有三个,就是中内院堂和东、西两个内院堂,不知高爷要找哪个院堂呢?”   姚猛狠瞪高彦一眼,道:“我们想找尹帮主。”   那人也是机灵,先着伙伴继续去办事,然后为他们带路,来到后园的入口处,道:“帮主就在园内的聚香居,她──”   高彦不待他说毕,便道:“多谢多谢!不用再劳烦你了。”   那人欲言又止,见他一副匆忙的神色,只好去了。   高彦情绪高涨,搭着姚猛进入小园,入目是一座书斋似的建筑物,小白雁的娇声隐隐传来。   高彦扬声道:“我的雅儿,高彦来哩!”   尹清雅的声音从建筑物内传出来道:“你这小子滚到哪里去了,竟半途开小差,是否知罪?”   高彦边推着开始感到尴尬的姚猛朝入门处走去,边道:“雅儿有所不知,我高彦实乃义薄云天之辈,为朋友可以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哈!刚才姚猛那小子在路上见到一黄衣女子,像雅儿般的年纪,登时惊为天人,神魂颠倒,彻夜不能眠、茶饭不思。只恨伊人忽然无影无踪,所以来求雅儿下令,着兄弟们搜索全城,务必要把令小猛心仪的美人儿寻得。”   尹清雅“格格”的娇笑起来,然后忍着笑,大声道:“你这小子真夸大,小猛尚未有机会喝茶吃饭和睡觉,你怎知他的单思症严重至不眠不食。你这蠢蛋,滚进来看看吧!”   高彦和姚猛听得面面相觑,尹清雅要他们进去看甚么呢?登时大感不妥当。   此时二人刚步上石阶,来到书斋入口处,朝内瞧去,立即同告魂飞魄散,以高彦脸皮之厚,亦吃不消;姚猛更不用说,窘得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门内是个小厅堂,放了张圆桌子,尹清雅并不是单独一人,那坐在她身旁的人,正是他们遍寻不着的黄衣美女。此刻的黄衣女正霞烧玉颊,又羞又气又好笑的狠瞪着两人。   尹清雅笑弯了腰,指着黄衣女道:“是不是她呢?”   黄衣女大嗔道:“连清雅你也来笑人家。”   高彦回过神来,连忙补救道:“这叫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多谢老天爷帮忙。哈!姚猛你还不过来见过这位──嘿!这位姑娘,快为我们的无礼赔罪。”   姚猛心忖你犯错却要我去承担,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不过却是没有选择,趋前一步躬身道:“姑娘请恕我们不敬之罪。”   尹清雅仍笑个不休,辛苦地道:“你们说的全是赞美她的话,何罪之有?还不滚过来坐下,这位是我自幼相好的金兰姊妹左倩儿,乃鄱阳湖首富左公亭的独生爱女,她知道我帮出事后,便到来找我,想看看可以帮上甚么忙,刚好赶上我们隆重的入城礼。”   两人这才恍然,明白为何左倩儿在街上叫得比任何人都要卖力,原来是为自己的好姊妹打气喝彩。坐好后,尹清雅笑着向垂下头去的左倩儿道:“你觉得姚猛这小子如何?长得还不错吧!他是边荒集夜窝族的领袖,吃喝玩乐无有不精,保证不是闷蛋。”   高彦和姚猛听得发起呆来,这样的介绍也算别开生面了。左倩儿终于抬起头来,目光投在姚猛身上,打量他好半晌后,淡淡地道:“但是武功如何呢?”   尹清雅欣然道:“你道边荒集是甚么地方呢?没有两下子,如何在那种弱肉强食的地方出人头地。”   左倩儿一双大眼立时明亮起来,兴致勃勃道:“先过两招看看,看你是否够资格?”   高彦和姚猛对看一眼,同时起哄怪叫。   ※※※   拓跋珪和向雨田隔桌对坐,互相打量片晌,拓跋珪微笑道:“幸好向兄不是我的敌人,否则会令我更难安寝。”   向雨田讶道:“拓跋族主竟有失眠的问题吗?”   拓跋珪避而不答,道:“向兄来得真快,昨夜我才使人在平城城墙的西北角,悬挂三盏绿灯,今天向兄便来了,向兄果然是守信的人。”   向雨田道:“我一直留在附近,昼伏夜出,留意平城一带的情况。”   拓跋珪欣然道:“风雪对向兄没有影响吗?”   向雨田道:“当然有影响,却是好的影响,我习惯在恶劣的天气和环境下修行,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拓跋珪动容道:“向兄真是奇人,难怪小飞对你推崇备之。”   向雨田坦然道:“我不习惯被人称赞,拓跋族主请勿说客气话了。今回你召我来,有甚么用得上我的地方?”   拓跋珪忽然岔开道:“万俟明瑶真的回到沙海去了吗?”   向雨田点头道:“确是如此!拓跋族主可以放心。”   拓跋珪双目射出惆怅无奈的神色,道:“如果我不是身负本族兴亡之责,我会设法追上她,现在却是缘悭一面,小飞在这事上并没有对我尽兄弟的情义。”   向雨田目光灼灼地注视他,淡淡道:“相见不如不见,有点保留,反而最美,燕兄只是为你着想。”   拓跋珪大奇道:“你和燕飞显然没有蓄意配合过,为何语气却如出一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万俟明瑶变丑了?”   向雨田苦笑道:“她不但没有变丑,她的美丽仍是可令任何男人神魂颠倒。不过燕兄的确是为你好,明瑶的心已随她深爱的男人死去了,我们最明智的做法,是让她在沙海安静地生活,千万勿要惹她。”   拓跋珪双目射出嫉妒的神色,冷然道:“她的男人是谁?”   向雨田呆了一呆,才道:“拓跋族主最好永远不要知道,而死者已矣!此事就这样终结吧!”   拓跋珪苦笑道:“我失态哩!向兄勿要见笑。”   向雨田道:“没有关系,我不会笑你。”   拓跋珪沉吟片刻,道:“今回请向兄出来,是想要向兄帮一个大忙。”   向雨田忽道:“拓跋族主完全信任我吗?”   拓跋珪微笑道:“我是绝对的信任向兄,因为燕飞也绝对的信任你,虽然我不明白你们之间的关系。”   又皱眉道:“为何问这个问题?”   向雨田道:“因为我全心全意的希望你们能击败慕容垂,把纪千千救回来,所以我想弄清楚,拓跋族主对我信任的程度,以免将来误事。看拓跋族主的眼睛便知道,拓跋族主是不会轻易信任人的。”   拓跋珪欣然道:“那我便直话直说。于十多天前,慕容垂忽然冒着风雪离开荥阳,不知去向,我必须弄清楚他的行踪,否则这场仗我们会输得很惨。”   向雨田道:“中山方面可有异动?”   拓跋珪露出欣赏的神色,答道:“中山的燕军正作大规模的调动,由慕容隆指挥的龙城兵团,正在中山集结。”   向雨田点头道:“慕容垂又再次玩弄他奇兵突袭的手段了。”   拓跋珪叹道:“我真不明白,际此风雪交加之时,慕容垂竟敢冒险行军?”   向雨田道:“只要预先选择地点,做好防风雪的措施,便可以分段行军,把人马的损失减至最低。”   拓跋珪欣然道:“和向兄说话,确是爽快,我也是这么想。现在我们的问题是没法掌握慕容垂军队的行进路线,如待风雪忽停,慕容垂的大军忽至城下,此战我们必败无疑。我请向兄来,就是想请向兄先一步找到慕容垂主力大军所在,让我们可以其它手段,应付慕容垂。”   向雨田点头道:“我明白了!燕飞何时回来呢?”   拓跋珪道:“只要他能于南方的帝权争夺战中抽身,便会立即回来,现在荒军亦准备就绪,随时可以从水路北上。”   向雨田道:“此事包在我身上。我对慕容垂会从哪个方向来,心中已有个大概,只待查证。当我完全掌握敌人的情况,会立即来向拓跋族主报告。”   拓跋珪道:“你猜慕容垂会从哪个方向来呢?”   向雨田笑道:“当然是从我们料想不到的方向来,愈没有可能的,愈有可能,如此方可令我们阵脚大乱。拓跋族主没有信心守住平城吗?”   拓跋珪苦笑道:“我们的兵力,并不足以同时保着雁门和平城两城,故只好放弃雁门。如在春暖之时,慕容垂大军忽至,而我们则闭城死守,平城会被重重围困,加上燕兵再源源不绝地从中山开来,我们必败无疑。”   向雨田道:“我了解了!”   拓跋珪皱眉道:“向兄仍未告诉我你心中的猜测。”   向雨田道:“只是止于猜测,所以我不想说出来。这些日子来我并不闲着,我走遍以平城为中心的数百里范围,并猜想燕军会从何处攻来。现在把脑子转转,当时实地观察认为燕军最不可能从那处攻来的地方,便是最被我怀疑之处。”   拓跋珪道:“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呢?”   向雨田笑道:“我怎会瞒拓跋族主呢?燕飞的兄弟,便是我向雨田的兄弟。我认为慕容垂最能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进军路线,便是越青岭、过天门,然后直指云中,那么到慕容垂兵临城下,我们才会如梦初醒。”   拓跋珪失声道:“那是没有可能的。”   向雨田笑道:“慕容垂乃名震北方的无敌统帅,没有人比他更明白此仗胜败的关键,就是以奇兵突袭平城和雁门,并把拓跋族主重重围困,如此方有杀死拓跋族主的可能。否则拓跋族主见势不妙,撤返盛乐,将令他大费周章。平城更非甚么难攻的坚城,远比不上洛阳、长安那级数的大城。慕容垂确是了得,明白风雪不但影响行军,更可把拓跋族主困在这里,除非拓跋族主肯抛下城中军民,孤身逃遁,否则若让慕容垂计策成功,确如拓跋族主所说般,此战有败无胜。”   拓跋珪道:“可是五回山的青岭、天门,万峰擎天,处处悬崖峭壁,山径笔直上升,于大雪封路之时,更是举步维艰,庞大的军队如何可以穿越?”   向雨田道:“看似没有可能吧!所以最初我也认为不可能,但这条路线的另一优点,便是穿越天门后,一路都有山野掩护,可神不知鬼不觉直抵青岭,秘密藏军而不虞会被我们察觉。如此当慕容垂突然发动,便可攻我们一个措手不及,说不定平城会被慕容垂一举攻破。”   拓跋珪双目闪闪生辉道:“这件事只有劳烦向兄,亦只有你有能力办得到,我不但要弄清慕容垂的动向,还要掌握龙城军团的调动。向兄为我做的事,我拓跋珪永远不会忘记。”   向雨田微笑道:“只是举手之劳吧!大家兄弟,客气话不用说了。”又道:“拓跋族主今晚该可以好好睡一觉,如我让慕容垂的大军兵临城下时,拓跋族主方晓得,我向雨田三个字以后便倒转来写。我去哩!” 第十三章 天命难违   数以百计的战船,乘着黑夜,在大江逆流而上,军容鼎盛,令人望之生畏,似在预示以刘裕为首的北府兵团,已成无可阻挡之势。   敲门声响。   屠奉三道:“进来!”   刘裕推门而入,把门关上,到屠奉三身旁坐下,道:“在想谁呢?”   屠奉三叹道:“刘帅猜得对!我正在想她,多年来我从没有牵肠挂肚的去想一个人,淑庄是唯一的例外。”   刘裕很难想象,当李淑庄变成依人小鸟时,会是怎么一副动人的模样,因为他印象中的李淑庄,泼辣厉害,永不肯认输。道:“不要再刘帅前、刘帅后的唤我,很刺耳。我们不但是战友,还是兄弟,对吗?”   屠奉三笑道:“这是你赢回来的,我少有对人心悦诚服,你是其中一个例外,另一个是燕飞。燕飞真的很够朋友,当日他陪高小子到两湖去找小白雁,我只以为他在发疯,今天才真正清楚他是怎样的一个人,没有他,我和淑庄是不可能有结果的。”   又道:“你该晓得我并没有知会司马元显,你若要怪我,便怪我吧!”   刘裕苦笑道:“这叫阴差阳错。我的确有一阵子曾生你的气,但明白你是为我好之后,气早消了。”   屠奉三道:“我自问一向是但求目的、不择手段的人。可是边荒集把我改变了,所以我才会忍不住把此事说出来,否则心里会不舒服。其实我当时还请王弘为我圆谎。”   刘裕摇头叹道:“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屠奉三道:“我对任后非常感激,如果不是她肯送我单方,淑庄便不会因我显示出来的诚意而被打动。”   刘裕欣然道:“多谢你为青媞说好话,只要她真的一心对我,我是会好好待她的。”   屠奉三道:“时间会告诉你一切,我相信她是有诚意的,她是个聪明的女人,晓得如何为自己争取快乐和幸福。”   刘裕道:“世事真令人难以逆料,怎想得到青媞提出的计划,会达致如此理想的效果,既打击了桓玄,也玉成青媞的心愿,又使你和李淑庄两个有情人成为眷侣。”   屠奉三道:“换了任何一种情况,我和淑庄也不可能有这种发展,她正处于最异常的状况。因为错把筹码押在桓玄身上,致辛苦经营的优势一朝尽丧,她正处于生命最低潮,只想取得秘方,找个安静的地方以丹药麻醉自己,好度过余生。就在此刻我出现了,还设法成全她。”   刘裕道:“我看她真正动心的一刻,是当你向她揭露真正身份之时。因为她清楚屠奉三是怎样的一个人,而你竟肯为她改变心狠手辣的一贯作风,可见你对她的真心真意,是绝对无可怀疑的。任何人都有脆弱的一刻,而你老哥却在她最脆弱的一刻,无私地向她作出奉献,她不心动才怪。”   屠奉三笑道:“想不到你对她这么了解。与她一起时的感觉的确美妙动人,不瞒你说,由见到她的那一刻开始,我一直苦苦克制自己,怕被她的媚术所惑,现在她的媚术反变为我生命中最大的乐趣。”   刘裕又叹了一口气。屠奉三关切地道:“不要想那么多,明天将是与桓玄斗争的转折点,当我们破掉覆舟山的防线,桓玄便大势已去,从此陷于捱打的局面,永远失掉翻身的机会。”   刘裕仍是颓然无语。屠奉三道:“当你亲手宰掉桓玄的一刻,你会发觉过去真的变成了过去,一切从那一刻重新开始。你一定要设法把自己投进新生活去,好好的去爱大小姐,一边享受与任后的秘密恋情,老天爷负你太多了,你千万不要自责,只要问心无愧便成。”   刘裕道:“希望我办得到。”   屠奉三缓缓道:“你一定办得到的,更没有可能的事你也办到了,我现在心情很好,非常兴奋,这是我多年来不曾有过的情绪,我期待踏足建康的一刻,桓玄若是死守建康正合我意,不过能看着他夹着尾巴逃回江陵去,我已感此生无憾。”   又别过头来凝望着刘裕道:“胜利的喜悦将掩盖一切,当你看到南方的百姓重过繁荣安定的日子,个人的得失再不会放在心上,这样才可以当个好皇帝。”   刘裕道;“你会回来找我喝酒吗?”   屠奉三坦然道:“我真的不知道,所以没法回答你。”   刘裕道:“不论如何!屠奉三永远是我刘裕的兄弟和知己。唉!我真舍不得你。你会到边荒集定居吗?”   屠奉三道:“机会很小。边荒集那种生活方式,对我来说,拥有过便足够。我大概会换一换生活的环境,过些宁静的生活。”   刘裕再没有说话。   ※※※   姚猛进入内堂,垂头丧气的在卓狂生和高彦身旁坐下,道:“完了!”   卓狂生愕然道:“完了?你不是说笑吧!人家姑娘摆明是来一招比武招亲,而你则表现超卓,任她大姑娘使尽十八般武艺,你仍八面威风,处处牵制着她,令她驯如羔羊的随你去游山玩水,现在却来说完蛋,难道你多年的泡妞道行,竟不懂谈情说爱,讨人家姑娘的欢心吗?”   姚猛神情古怪地道:“问题不在我,而是出在她爹身上。倩儿说她的爹绝不容她嫁胡人,而老子我正是不折不扣的胡人;她爹只想她嫁给建康的权贵,而我偏又不是建康的权贵,只是个无法无天的荒人。”   高彦鼓掌道:“老卓错怪你了,原来你这小子如此有本事,只一天工夫,便和倩儿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这事多么容易解决呢!用我那招便成,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待她有了身孕,哪到她的爹不答应。”   卓狂生啐道:“你这小子真不长进,亏你想得出这蠢办法来,你当倩儿的爹是荒人吗?你当倩儿是随便的女儿家吗?此法万万不行。”转问姚猛道:“倩儿现今在哪里?”   姚猛道:“她去找清雅,说要和她共寝夜话。”   高彦失声道:“甚么?那我──”   卓狂生截断他道:“分开一天半天算甚么鸟事,兄弟的终生幸福才是大事。”   高彦俯首受教道:“对!对!是我错!”   姚猛道:“谁错都好!唉!老子的问题全是死结,根本没有解决的办法。”   卓狂生道:“首先要弄清楚一件事。”   姚猛道:“甚么事呢?”   卓狂生道:“你是否对她动了真情呢?”   姚猛微一错愕,然后有点尴尬地道:“唉!该怎么说呢?她不是不好,可是我和她却是风马牛不相关的两类人,生活习惯完全不同。她懂的我不懂,我懂的她作梦也未想过。”   高彦一呆道:“你和她不是一见钟情吗?”   姚猛苦笑道:“和她在一起时,时间过得真快,我的确很开心,不过──”   卓狂生皱眉道:“不过甚么?”   姚猛苦笑道:“不过为了她未来的幸福着想,我认为我和她的事该就此告一段落。纵然她的爹不反对我们的事,可是要我这么一个胡人,活在汉人的地方,还要守他们的礼节和规矩,和被施刑根本没有分别。我还是情愿回到属于我的边荒集去,去过夜窝族的生活。现在她对我虽然不错,只是因对我生出好奇心吧!想知道多点关于荒人的事。这事我决定了,我是没法离开边荒集的。老卓该比任何人更明白我。但我会永远记着她,在我心中,她将永远是最美好的。”   卓狂生和高彦你眼望我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卷四十二终) 卷四十三 第一章 覆舟之战   黎明前的暗黑里,在强烈的东北风吹拂下,刘裕、燕飞、屠奉三和宋悲风,于覆舟山东面林木区的边缘处,观察敌方阵地的情况。   覆舟山北临玄武湖,东接富贵山,与钟山形断而脉连,山形若倒置之船,乃建康城北面最重要的屏障。覆舟山东坡和其东面一带,灯火遍野,显示敌人的主力,布署于覆舟山之东,以应付从江乘方向来的敌人,只从其阵势,已知桓谦中计了。   刘裕轻松的笑道:“我敢保证楚军半夜惊醒过来后,没有合过眼。”   屠奉三冷哼道:“夫地形者,兵之助也。料敌制胜,计险扼远近,上将之道也。知此而用战者必胜,不知此而用战者必败。现在桓谦兵布覆舟山之东,显是料敌错误,此战必败无疑。”   宋悲风道;“这也难以怪责桓谦,首先是他没想过我们敢在激战之后,竟会连夜推进,还以为我们犯上躁急冒进、急于求胜的兵家大忌,岂知我们从东而来的所谓大军,只是虚张声势;其次是吴甫之和皇甫敷的水陆部队,全被我们打垮,建康楚军的水师,又集中往石头城,把建康下游的制江权拱手相让,致令我们能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至覆舟山之西,可从背后突袭桓谦。”   燕飞不解道:“桓玄何不把兵力集中建康,倚城一战,那么鹿死谁手?尚未可料。”   刘裕从容道:“问题出在建康高门的取向。淑庄的忽然离开、桓玄弒兄的传言、桓玄的称帝,动摇了高门大族对桓玄的支持。桓玄不是不想凭城力抗,但却害怕建康高门临阵倒戈,令他重蹈他攻打建康时的情况,故希望能借覆舟山的地势,硬拒我们于城外。更希望我们在陆路受阻下,冒险从水路攻打建康,那样驻于石头城的船队,便可发挥顺流胜逆流的战术,把我们打个落花流水。桓玄!你错哩!”   此时魏泳之来到众人身旁,报告道:“东陵的敌人,正在城内整装待发,照我的估计,他们会在天明后出城,来覆舟山与敌人的主力军会合。”   刘裕沉着的问道:“从东陵到这里来,要花多少时间呢?”   魏泳之答道:“即使是先锋骑队,也需小半个时辰。”   屠奉三欣然道:“那时桓谦早完蛋了。”   刘裕又问道:“敌方主力军情况如何?”   魏泳之道:“敌人的主力部队约一万八千人,结的是背山阵,以步兵为主,组成五个相互间有距离、但又能互相掩护的方阵,因其处于地势险扼处,如我们从东面进攻,确是输面较大。幸好现在我们于东面的五千部队,作用只在牵制敌人。”   又道:“我们的手足,已依统领之令,把旌旗遍插覆舟山周围各处山头,现时敌人看不真切,但天明时,保证敌人会大吃一惊,心志被夺。”   刘裕仰望天空,道:“是时候了!”   魏泳之领命而去。   ※※※   刘裕表面冷静从容,事实上他心中正翻起滔天的浪潮。   苦候多年的一刻终于来临,覆舟山之战将会把他和桓玄之间的形势彻底扭转过来,从此桓玄将会被逼处绝对的下风,直至兵败人亡。对于眼前一战,他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不但因他战略得宜,令桓玄内外交困,更因北府兵乃天下最精锐悍勇的部队,当北府兵在连战皆胜的优势下,士气登上巅峰,天下根本没有一支部队能撄其锋锐。   刘裕清楚明白自己在北府兵心中,活脱脱是另一个谢玄的化身,没有一个人不深信,他刘裕正带领他们踏上胜利的大道。如一切顺利,午后时分他便可以踏足建康,而他第一个要去的地方,不是代表南方皇权的台城,而是朱雀桥旁乌衣巷内的谢家大宅,想到这里,刘裕心头更是一阵激动。   ※※※   “咚!咚!咚!”战鼓声响。覆舟山西面己方阵地,传来一下接一下直敲进人心的战鼓声,此为刘毅知会他开始行动的讯号。当战鼓转急转密,他们的八千骑兵会兵分三路,一路直扑敌人后背,另两路绕袭敌人左右后翼。   鼓声会把蹄音掩盖。桓玄派兵守覆舟山,实为不智之举。自晋室南渡,覆舟山成为了皇家药圃,也是晋帝游乐的地方,开辟了多条可供马儿驰骋的山道。也因此他们全骑兵的队伍,可以把骑兵的优点,发挥至极。   此时亲兵牵来战马,刘裕心中浮现王淡真凄美的花容,正是她盛装被送往江陵的神态模样。刘裕生出奇异的感觉,后方虽然有千军万马,天地却只剩下两个人,一个是他,另一个是桓玄。   刘裕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波荡的情绪,踏蹬上马。   ※※※   巴陵。太守府。   高彦来到正在大堂伏桌书写的卓狂生一旁坐下,讶道:“你昨夜没有睡过吗?”卓狂生停笔道:“正如姚猛那小子说的,长期养成的习惯很难改变,我们夜窝族过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在非常时期,只好勉强改变,现在情势松弛下来,一切回复‘正常’,当然!我是说我们夜窝族的‘正常’生活。”   高彦犹有余愤地道:“提起姚猛那小子便令老子我心中有气,这么好的女子,竟要错过。”   卓狂生边把毛笔放进笔洗里清理,边道:“我却认为小猛今次做对了。当小裕平定南方,我们则救回千千主婢,边荒集将进入她的黄金时期,至少有十至二十年的盛世。在一段长时间内,南北两方都无暇去管边荒集,且因荒人与南北两大势力,我是指小裕和拓跋珪,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所以他们不论如何,都会给我们荒人留点情面。想想吧!只看在小飞份上,谁敢来动我们荒人?”   高彦皱眉道:“这和小猛的事有甚么关连呢?”   卓狂生把笔搁在笔架上,悠然抱胸道:“当然大有关系,如果小猛入赘左家,留在南方,他将错过了边荒集最巅峰的岁月,还要对新生活作出天翻地覆般的适应,试问他怎快乐得起来?俗语有云,惯做乞儿懒做官,小猛正是这种人。告诉我,今后你有甚么打算?”   高彦道:“现在是否言之过早呢?一天未干掉桓玄,为老聂和老郝报仇,我们恐怕仍难抽身。”   卓狂生微笑道:“当我们进占巴陵,便注定了桓玄败亡的命运。告诉我,桓玄会是我们小裕的对手吗?桓玄能否守得住建康?只看老手和老程能驾‘奇兵号’直抵两湖,便晓得桓玄时日无多。纵然桓玄能逃返老家江陵,亦无法应付一场两条战线的战争。”   高彦为之哑口无言。卓狂生得意地道:“所以我刚问你的事,不但非是言之尚早,且是迫在眉睫。一旦建康落入小裕手中,我们便要决定去留。”   高彦苦笑道:“我当然希望能立即和你们赶回边荒集去,参与拯救千千和小诗的行动,说到底她们之所以会到边荒集去,我也要负上责任,可是──”   卓狂生谅解道:“自家兄弟,我怎会不明白你?你和老程都该留下来,因为这是形势的需要。小白雁既然不可以离开,你当然要留下来陪她,对吗?保证没有人敢说你半句闲话。”   高彦道:“那你准备何时离开呢?”   卓狂生答道:“我和小猛商量过,今晚便走。”   高彦愕然道:“你竟不待建康被小裕攻下的消息传来便要走吗?”   卓狂生道:“如此会太迟了。小飞返回边荒集之日,便是边荒集大军启程之时。横竖这里再用不着我们,更何况有你高彦小子在,还要我们来干甚么?”   高彦无奈地道:“干掉桓玄后,我和小白雁会立即赶回边荒集,看看能否出点力。”   卓狂生缓缓站起,拈须微笑道:“桓玄仍有退路,要斩下他的臭头不会这般容易。你回去时,说不定可赶上千千在钟楼的公开表演,然后拉大队到重建后的第一楼喝祝捷酒。”   接着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油然道:“那也是我这本天书最后的一个章节,希望有个大圆满的结局吧!”   ※※※   桓玄带头策马驰出台城,后面跟着数以百计的亲兵。不久前,他才威风八面、踌躇满志的驰进皇城。岂知帝位尚未坐热,已要仓皇逃难。直到这刻,他仍不相信这种事会发生在他身上,他更不明白,自己错在哪里?   噩耗从覆舟山传回来,今早黎明时分,北府兵强攻覆舟山己军阵地,不到半个时辰,守军便告崩溃,桓谦当场战死,将士四散逃亡,刘裕大军可在任何一刻直扑建康。   桓玄策马御道,只见两旁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大街小巷渺无人踪,眼前景象,令他心生寒意。若这是老家江陵,保证所有人跑出来协助守城,绝不会有人躲起来,这个想法令他感到愈快离开愈好,只有在江陵,他方会感到安全。   正要右转往石头城的方向,蓦地前方一女子拦在路中,张开双臂。桓玄一看下吓了一跳,连忙勒马,后方紧随的二千亲卫,跟着慌忙收缰。桓玄直冲至女子身前十步许处方停下来,整个骑队就那么停在那女子前方,情景诡异非常。   桓玄从马背上俯视女子,大讶道:“你在干甚么?”   此女正是任青媞,她缓缓放下双臂,笑意盈盈地道:“圣上要到哪里去呢?”   换了是别人拦路,桓玄肯定挥鞭便打;又换过是任何人问这句充满讽刺意味的话,桓玄必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偏是任青媞俏立长街之中,美目凄迷,身段优美,玉容更散发着前所未有诡异的艳光,桓玄却是没法生她的气。   亲卫来到他左右,手全按到兵器上,防任青媞忽然发难。桓玄忘情地瞧着任青媞,心中奇怪为何在此等时刻,自己竟会留神她的美丽。此女多了他以前从未在她身上发现的某种气质,但是甚么气质,他却难以具体描述出来,只觉得非常引人,且动人心弦。   她拦着去路,是否想追随自己呢?若有此女侍寝,确可稍为弥补被逼逃离建康的失落。想到这里,连桓玄也感到自己于此等时刻起色心,是有点过份,但却没法压抑心中的渴望。   桓玄无意识地以马鞭指指天空,暗叹一口气,道:“北府兵随时杀至,朕要走了!”   任青媞从容道:“圣上在建康尚有五千战士,均为荆州旧部,人人肯为圣上效死命,又有战船七十余艘,可倚仗的是天下最坚固的城市,如能拼死固守,非是没有胜望。只要能稳守数天,待西面援军源源而至,大有可能扭转败局。现今圣上说走便走,不战而退,把京师拱手相让,岂为明智之举?”   桓玄不耐烦地道:“军国大事,岂是你妇道人家能知之?只要我返回江陵,重整阵脚,便可卷土重来,藉处于上游之利,立于不败之地,先前的情况并没有改变过来。不要再说废话,你肯否随我一道走?”   任青媞现出一个高深莫测的诡异笑容,淡淡道:“一错岂容再错?圣上竟以为一切可以回复先前的样子,却忘记了在所有人心中,圣上已被刘裕打败了,还要急急如丧家之犬的逃离京师,溜返老家江陵,这算哪门子的君王呢?”   桓玄勃然大怒,扬起马鞭便向任青媞照头照脑的挥打,左右亲卫也都祭出兵器。任青媞格格娇笑,以一个曼妙的姿态探出春葱般的玉指,点在鞭梢处,来势凶猛的马鞭立呈波浪的形状,去势全消。   马上的桓玄雄躯剧震时,任青媞已衣袂飘飘的借势后撤,还传话回来道:“杀你的权利可要留给另一个人哩!我来送圣上一程,是要告诉圣上我是多么的看不起你。祝圣上一路顺风。”   桓玄看着任青媞远去的优美倩影,气得差点想不顾一切的追上去把她杀掉,但当然只止于在脑袋内想想、保命要紧,桓玄大喝一声,似要尽泄心头的悲愤,然后领着亲随,转入横街,朝石头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   平城。楚无暇来到倚窗而立的拓跋珪身后,从后抱着他的腰,娇躯紧贴在他背上,温柔地道:“族主在想甚么呢?为何近日族主总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呢?”   拓跋珪叹一口气,没有答她。   楚无暇道:“族主肩上的担子太沉重了!”   拓跋珪冷然道:“谁的肩上没有重负?事情总要有人去做,当老天爷挑中了你,你推都推不掉。如果我承受不住压力,撒手不管,眼前便是亡国灭族的厄运。要我拓跋珪卑躬屈膝当别人的奴才,是我绝不会做的事。”   楚无暇道:“奴家从未见过族主真正开心快乐的样子,族主尝过无忧无虑的滋味吗?”   拓跋珪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悠然神往地道:“我当然曾经有过快乐的日子,那是和燕飞一起度过的。我们一起去打架,一起去偷柔然鬼的马,一起去冒险,那些日子真爽,既惊险又好玩,充满了笑声和欢乐,天不怕地不怕,从不去想明天。”   楚无暇轻轻道:“所以燕飞一直是族主最要好的兄弟。”   拓跋珪大生感触地道:“自从燕飞的娘伤重去世后,他便变了,变得沉默起来,郁郁寡欢,我开始不了解他,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亦出现分歧。我和他在边荒集重遇后,觉得他变得开朗了,但我和他的距离却似更远。但不论如何改变,他始终是我最好的兄弟和知己。如果失去了他,我会感到孤独。”   楚无暇沉默下来。拓跋珪忽然道:“是否仍剩下一颗宁心丹呢?”   楚无暇抗议地道:“族主──”   拓跋珪打断她道:“不要说废话,我清楚你想说甚么。快把宁心丹拿来。”   楚无暇抱得他更紧了,用尽了力气,幽幽道:“有无暇陪你还不够吗?”   拓跋珪淡然道:“这是非常时期,我必须保持最巅峰的状态,不容有失。”   接着双目精光电闪,沉声道:“为了彻底击垮慕容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第二章 进占建康   大江上处处都是北府兵的战船,或巡弋河域,或泊往石头城,到处飘扬着刘裕和北府兵的旗帜。   北府军从水陆两路进入建康区,占领各战略要点和大小城池,扼守御道,不到半个时辰,南方的诸城之首已在北府兵绝对的控制下。此时刘裕将会乘船从大码头区到达建康的消息广传开去,在民众的自发下,加上帮会领袖王元德、辛扈兴、童厚之等推波助澜,数以万计的民众拥往大码头区,欢迎他们心中真命天子的来临。可是前往迎接刘裕的高门大族却是寥寥可数,王弘、郗僧施和朱龄石等努力发动下,肯来迎接刘裕的仍不到百人,可见高门大族对刘裕猜疑甚重、歧见极深。   入城仪式由刘穆之一手策划,思虑周密,对建康高门的反应早在算中。对刘裕来说,民众的支持最重要,至于高门大族,则可用政治手段来解决。刘裕最希望是抵达建康,立即驱马直奔乌衣巷,但在刘穆之的劝说下,却不得不正视现实的形势,以大局为重。   刘裕在燕飞、屠奉三、宋悲风、孔靖和北府兵将领何无忌、魏泳之等簇拥下,于大码头区登岸,在民众雷动的喝彩欢呼声中,他独自登上临时架设的高台,向群众讲话。   这篇讲辞由刘穆之一手包办,首先痛数桓玄的罪状,阐明拥戴司马德宗复位的决心,同时表达了继续采用谢安镇之以静的政策,改革桓玄的劣政。今回当权者与民众直接的对话,是晋室开国以来破题儿第一遭,登时赢得震动建康的热烈欢呼,更赢得民众的心。   然后刘裕在群众夹道欢迎里,举行进入台城的仪式。军容鼎盛的北府兵向建康所有人展示他们严格的纪律、训练的精良,也镇住了对刘裕持不同看法的高门权贵。   甫入台城,刘裕立即换上便服,在燕飞、屠奉三和宋悲风的陪伴下,从侧门离开,乘船由水路赶赴谢家。谢家早得知会,由谢道韫率家中上下人等在码头处恭候,却不见谢混,显示他对刘裕仍存敌意。   谢道韫精神看来不错,施礼问好后,谢道韫平静地道:“小裕你做得很好,没有辜负安公和你玄帅对你的期望。”   燕飞和屠奉三交换个眼色,均感不妙,谢道韫止水不波的神态,在这举城欢腾的情况下反是异常的,显示谢道韫正努力压制情绪,又或她早感哀莫大于心死,故能保持平静的心境。   刘裕的心早已飞到谢钟秀那里去,并没有察觉谢道韫异样的情况,道:“小裕之有今天,全赖安公和玄帅的提携。嘿!孙小姐她──”随谢道韫来迎的谢家诸人,包括梁定都等护院,人人露出黯然神色,令宋悲风也察觉不妙处。   刘裕色变道:“孙小姐她──”   谢道韫垂首道:“钟秀她听到小裕会来的消息后,一直哭个不休。”接着目光投往宋悲风,道:“请宋叔代我招呼燕公子和屠当家,到忘官轩喝口热茶。”   然后向刘裕道:“小裕请随我来!”   刘裕紧随谢道韫身后,进入南园,他一颗心全系在谢钟秀身上,对园内动人的冬景,视如不见。这是他第二次踏足此园,心情却与上回有天渊之别,不止是不像上次般偷偷摸摸,今次是光明正大,且他亦成了建康最有权势的人,跺一下脚便可令南方震动,更因他现在面对的是可决定他幸福不可测知的未来。   不论他现在变成了谁,不管他手中掌握多么大的权力,对他来说,他仍是上回到这里来的那个刘裕,在感情上他依然脆弱,容易被伤害。爱怜之意从深心处狂涌而起,只要谢钟秀恢复健康,他会在下半生尽心尽力的爱护她,令她快乐。   谢道韫步伐转缓,低声道:“小裕到我身旁来。”刘裕的心像被狠狠鞭打了一记重的,生出不祥的感觉。赶到谢道韫身旁,和她并肩走在林木夹道的碎石路上。   谢道韫没有朝他瞧去,轻轻道:“小裕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吗?”   刘裕不祥的感觉更强烈了,道:“孙小姐她──”   谢道韫打断他叹道:“我正是怕你这个样子。有生必有死,生死是人伦之常,没有甚么大不了的,谁晓得死后的天地,不是我们最憧憬和渴望的归宿之处呢?小裕你已成为南方汉人的唯一希望,你要当仁不让的肩负起这个重担子,如此才不会有负安公和小玄对你的期望,也不会令我和钟秀失望。”   刘裕色变止步。谢道韫多走两步,然回过头来凝视着他,脸容透出神圣的光泽,轻柔地道:“钟秀拒绝你,正因她把己身的幸福视为次要。一直以来,她最崇拜她的爹,而你正是延续她爹梦想的人,所以她揭破了你和淡真的私奔,更置自身的终生幸福不顾,就是希望她爹统一天下的理想能有实现的一天。高门大族的人都明白自己的处境,谢家的女儿更清楚自己的位置。如果她和你的恋情传了出去,将彻底摧毁建康世族对你的信任。钟秀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大局,为此她亦付出了最沉痛和惨重的代价。”   刘裕听得热泪盈眶,道:“我要见孙小姐,她──”   谢道韫道:“她哭得支持不住,睡了过去。唉!让她睡足精神,然后再由你给她一个惊喜,希望老天见怜。”   刘裕毫不掩饰的以衣袖揩拭挂在脸上的热泪,稍觉安心,道:“孙小姐定会不药而愈的。”   谢道韫双目射出无奈感慨的神色,道:“这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心愿。自安公过世后,我们谢家子弟面对的是连串的苦难和死亡,感觉已开始麻木了。我们必须作最坏的打算,小裕你定要坚强起来,钟秀若要走,便让她走得安乐平静,充满希望。”   刘裕剧震无语。谢道韫满怀感触地道:“钟秀对淡真之死始终不能释怀,认为自己须负上最大的责任,这是没有人能解开的死结,包括小裕你在内。有时我会想,与其让钟秀终生背负着这沉痛的歉疚,不如让她早日解脱,离苦得乐。如果小裕你真的爱护钟秀,该明白我说这番话的含意。”   刘裕的热泪又忍不住夺眶而出。谢道韫转过身去,背着他柔声道:“抹干你的泪,小玄去前仍是谈笑自若,因为他早看破生死事属等闲,根本没有值得害怕或悲伤之处。小裕随我来吧!”   ※※※   燕飞、屠奉三和宋悲风在忘官轩内席地而坐,由一个小婢伺候他们。屠奉三见此婢容色秀丽,却不知她是否宋悲风口中的小琦,到燕飞开口唤她的名字,感谢她奉上的香茗,方证实她的身份。   宋悲风若无其事的着她退下,小琦依依不舍地离开。落在屠奉三这明眼人眼内,亦深信小琦对宋悲风眷恋极深。三人都是心情沉重,因为谢钟秀吉凶未卜,而他们又无能为力,只望老天爷格外开恩,因刘裕的出现令她有回生之望。   宋悲风沉声道:“我们何时走?”   燕飞和屠奉三均感愕然,前者向后者传个眼神,屠奉三道:“到哪里去?”   宋悲风道:“小裕告诉我的,收复建康后,你们会立即动身到边荒去,与荒人一起出发进行拯救千千小姐的行动,当然不可漏了我的一份。”   屠奉三皱眉道:“我要离开,小裕已非常不满,宋大哥你怎可亦舍他而去?更何况谢家比任何时候更需要你。”   宋悲风不悦道:“眼前形势清楚分明,桓玄根本不是小裕的对手,只看小裕何时直捣他的老家。我有甚么不可以抽身的?如果我没有在拯救千千小姐的行动上尽一分力,安公是不会原谅我的。”   屠奉三求助的眼神投向燕飞,燕飞正容道:“宋大哥可肯听我燕飞几句肺腑之言?”   宋悲风一呆道:“小飞有甚么话要说呢?”   燕飞道:“小裕可以没有屠奉三,却不可以没有你宋悲风。只要有宋大哥在他身旁,人人都晓得小裕没有忘记安公和玄帅,否则宋大哥亦不肯留在小裕身边。我当然不会反对宋大哥随我们一道走,不过权衡轻重下,这里实在更需要宋大哥。”   宋悲风露出思索的神色,显是被燕飞情真意切的言辞打动。屠奉三道:“大哥留下吧!北方的事就交给我们,保证不会令大哥失望。”   宋悲风沉吟半晌,叹道:“你们何时走?”   屠奉三心中大喜,却不敢表露半点出来,因为他的确不愿宋悲风随他们去冒险,让宋悲风舍下对他充满期望的小琦不顾。忙答道:“待小裕见过孙小姐,不论情况如何,我们都会向他辞行。”   宋悲风默然无语。此时梁定都匆匆走进来,道:“有位叫慕清流的公子,求见燕爷。”   三人为之错愕。   燕飞讶道:“他在哪里?”   梁定都恭敬的答道:“他正在松柏堂等待燕爷。”   ※※※   谢钟秀面容清减了,但仍是那么美丽动人,俏脸犹有泪渍,唇角似挂着一丝笑意。   刘裕心颤神震的揭开睡帐,在床沿坐下,帐被经香熏过后的气味扑鼻而来,泪水却没法控制的从眼角泻下。自古红颜多薄命,但为何这种人间惨事却偏要发生在他身上,老天爷为何对他这般残忍?从燕飞的语调中,他已知道燕飞不看好这美女的病情,但他仍抱着一线希望,可是此刻得睹谢钟秀的容颜,方真正明白燕飞的话。   谢钟秀现在的艳光照人是反常的,显示燕飞的真气,的确燃点了她的生命力,但也像西下的夕阳般,霞彩虽是夺人眼目,但她的生命也到了日暮的最后时刻。她能撑到这一刻,是否为要见他最后一面呢?   小楼上层宁静平和,伺候谢钟秀的婢女都退往楼下去,与谢道韫一起静待。谢钟秀似有所觉,眼睫毛微微颤动。   刘裕强压下心中的悲痛,抹干泪水,俯身轻唤道:“秀秀!秀秀!刘裕来哩!”   出乎刘裕意料之外的,谢钟秀倏地张开秀眸,双目射出炽热的神色,然后不顾一切的坐起来,投进刘裕怀里,用尽力气抱紧他的腰。刘裕顿感天旋地转,宇宙无限的扩阔,直至天终地极的尽头。   他忘掉了建康、忘掉了战争、忘掉了过去的所有苦难、至乎忘掉了可怕和不可测的未来。刘裕探臂把谢钟秀拥个结实,随着从内心至深处涌出来的感情巨浪,轻声道:“一切都过去了!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在这无比动人的一刻,他没有半丁点怨意,只剩下最浓烈的深情热爱。谢钟秀在他怀内唤道:“刘裕!刘裕!我一直相信你会成功的。”刘裕回到现实里,感受着谢钟秀在他怀内的抖颤,全身生出针刺般的麻痹感觉,说不出话来。   谢钟秀从他怀里仰起俏脸,天真的问道:“杀了那奸贼吗?”刘裕俯首爱怜地审视她的如花玉容,苦涩和悲伤把他彻底的征服。眼前的好女子仍是如此青春焕发,充盈着灼人的艳光,谁能接受她会于此芳华正茂之时,遽然离世。   这是绝不可以接受的。人力是多么的渺小。尽管他成为南方之主,对眼前的情况却是完全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最不希望发生的事发生。谢钟秀讶道:“竟给他溜掉了吗?”   刘裕有点不知自己在说甚么的答道:“这个奸徒大势已去,不论他逃到哪里去我都不会罢休,就算他逃到天脚底,我仍会追到那里去。”   谢钟秀用尽力气看他,向他传递心中激烈的情绪,玉容亮了起来,美艳不可方物,兴奋地道:“我早知他斗不过你。我很开心,自爹去后,我从未试过这样开心。刘裕呵!你不再怪秀秀了?”   刘裕痛心地道:“我怎会怪秀秀?我从来没有怪过秀秀,秀秀只是为我着想。”在这一刻,他生出不顾一切打破摧毁阻隔高门和寒门间那道无形之墙的强烈冲动,如果谢钟秀不用克制对他的爱,今天便不会是这样子。   谢钟秀喜孜孜地道:“秀秀放心哩!”   刘裕道:“秀秀要好好的休息,睡醒了便会好转过来。”   谢钟秀娇躯轻颤,摇头道:“我是不会好过来的!秀秀心中明白。趁秀秀尚有点气力,我要告诉你,秀秀现在心中很平静、很快乐。”   刘裕一听她这么说,哪还忍得住,泪水忽然不受控制的夺眶而出。谢钟秀举手以罗袖为他揩泪,温柔地道:“不要哭嘛!为甚么要哭呢?刚才我梦见淡真,她仍是那么活泼可爱。我告诉她,我很快便会去陪她,她是不会寂寞的。”   刘裕再压不下心中的悲苦,肝肠寸断的呜咽起来。谢钟秀把粉脸埋在他胸膛处,轻松地道:“谢家的儿女是不会害怕的,生老病死,只是自然之道。秀秀深信终有一天我们又可以在一起。爹便常说生命是不断的变化,日来月往,秋去冬来。如果你认为我已死了,那我便死去了,但只要你认为我没有死去,我将永远活在你的心中,除非你再不爱我。”   刘裕凄然道:“不要再说这种话,你是不会死的,我对你的爱更是永远不会改变。”   谢钟秀再次仰起俏脸,深情地道:“我能待至此刻,已是上天的恩赐,我曾以为没可能看到你的胜利。刘裕呵!让秀秀去吧!我早已失去活下去的气力。在淡真去后,我便不想活了。请替秀秀谢谢燕飞,没有他,我是绝对无法等到这令人振奋的一刻。”   刘裕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只能化作一句话说出来,泪流满脸的呜咽道:“秀秀不要走!”   谢钟秀双目闪着奇异的光芒,柔声道:“裕郎亲我!”   刘裕低下头去,吻到的是令人心悸的冰寒。 第三章 此地一别   燕飞来到正凭窗眺看外面景色的慕清流身旁,后者一脸欷歔的叹道:“或许在很多年以后,眼前的景物已荡然无存,但有关谢家倜傥风流、钟鸣鼎食的韵事仍会流传下去。乌衣巷豪门中,以王、谢两家为代表,而支持他们高贵独特的传承,有三大支柱,像鼎之三足,一为门阀制度、二为九品中正的选官方法,三为清谈玄学的风气。令他们能在历史的文化长河中别树一帜。唉!俱往矣!谢安、谢玄去后,后继无人矣!”   燕飞道:“慕兄似是满怀感触,不知今次来找燕某,有何指教呢?”   慕清流从容道:“我还是首次公然踏足谢家,心情颇为异样,教燕兄见笑。燕兄还会见到向雨田吗?”   燕飞点头道:“我该仍有见到他的机会。”   慕清流转过身来,含笑打量燕飞,道:“劳烦燕兄为我向他传几句话,告诉他一天他保有典籍,一天仍是我圣门的人,请他恪守圣门的规矩和传承,万勿让他的支派至他而亡。”   燕飞爽快答道:“慕兄原来为此事而来,我定会将慕兄这番话如实向他转告。”   慕清流道:“燕兄猜错了,我只是忽然心中一动,想起燕兄是最佳的传话人选。今回来此是特地向燕兄道别,并对燕兄令我圣门避过此劫的恩情,致以深切的谢意。”   燕飞讶道:“想不到慕兄竟会说客气话,事实上这是对你我双方均有利的事。我同样该感谢你。”   慕清流笑道:“本来我要说的,并不是客气话,但给你这么一说,倒真的变成了客气话。”   燕飞生出轻松的感觉。本来他因谢钟秀的事心情直跌至谷底,可是慕清流的口角春风,却大大纡缓了他沉重的情绪。慕清流肯定是名士的料子,所以他最仰慕的人是谢安,因为他体内流的正是名士的血液。可以这么说,慕清流乃圣门中的名士。   慕清流道:“能与燕兄相交一场,实是人生快事,在乌衣巷谢府与燕兄话别,对我更是别具深长的意义。此地一别,将来怕无再见之日,祝燕兄旗开得胜,夺得美人归。燕兄珍重。”   说毕告辞而去。   ※※※   燕飞直送他到外院门,返回主堂松柏堂时,刘裕赫然在堂内,神情木然,由屠奉三和宋悲风左右陪伴着他,两人同样神色黯然,燕飞不用问也知谢钟秀已撒手而去。   燕飞走至刘裕前方,他多么希望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个不真实的梦境──一个幻觉,可是感觉是如此有血有肉,心中的悲痛是如此的折磨人,纵然他拥有仙门的秘密,亦感到陷身其中,无法自拔,便像掉进捕兽陷阱中的猛兽,挣扎愈大,伤害愈深。   对谢家他有深厚的感情,在安公辞世前谢家风光的岁月里,谢钟秀是建康的天之骄女,拥有谢家子弟诗酒风流的独特气质,犹记得她当众向谢玄撒娇的情景,可怜在时代的大漩涡里,她却成为了牺牲品。回想起一去不返的美丽岁月,眼前残酷的现实,是多么令人难以接受。   刘裕探出双手,和他紧紧相握。出乎燕飞料外,他沉着冷静地道:“燕兄要走哩!”   燕飞握着他冰冷的手,感受着他内心的沉痛,朝屠奉三瞧去,后者微一颔首,表示已向刘裕辞行。   燕飞道:“孙小姐走了?”   刘裕仍握着他的手不放,道:“钟秀走了,走得开开心心的。不过对我来说,她并没有走,她将永远活在我心中。”   燕飞搜索枯肠,仍找不到只字句组可安慰他的话。他或许是世上最明白刘裕的人,所以也比其他人更不懂得如何可安慰他。   燕飞压下心中的沉痛,道:“如果没有其它事,我和奉三立即起程。”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给我把千千和小诗带回边荒集去。唉!我多么希望能与燕兄再次并肩作战,大破慕容垂,让千千主婢回复自由。只恨我也失去了自由,从今以后,我再没法过浪荡天涯的日子,那将成为了我生命中最动人的一段回忆。”   燕飞直觉感到刘裕终于接受了曾令他感到矛盾和踌躇不前的位置,接受了老天爷的安排,也可说是认命了。他要杀桓玄,便要接受现实,登上南方之主的宝座,再无法脱身。   正如燕飞自己在因缘巧合下,踏上朝仙门迈进的不归路;刘裕也是身不由己,一步一步朝帝皇的位子前进,没法掉头。燕飞道:“好好的干!你不但主宰着南方万民的福祉,更掌握着文清和任后下半辈子的幸福,好好珍惜你所拥有的,如此才不会令兄弟们失望。”   这是燕飞能想出来安慰他的话。刘裕放开他的手,勉强挤出点笑容,道:“让我和宋大哥送你们一程,送至大江对岸,顺道喝两口酒,预祝燕兄和屠兄凯旋而归。”   此时何无忌匆匆而至,报告道:“刘毅已把文武百官齐集皇城内,正等候统领大人向他们说话。”   刘裕愕然无语。屠奉三拍拍他肩头,道:“让宋大哥代你送我们吧!”   刘裕目光投向燕飞,射出浓烈的感情,道:“我们还有相见之期吗?”   燕飞沉吟片刻,坦然道:“大概没有了,刘兄珍重!”说罢和屠奉三告辞离开,宋悲风随之。   直至三人消失在门外,刘裕仍目不转睛地呆看着空荡荡的大门。   何无忌在旁轻唤他道:“统领!统领!”   刘裕一震醒来,双目回复神采,沉声道:“立即召刘穆之、王弘、刘毅到这里来,你和泳之也须列席。”   何无忌微一错愕,接着领命去了。   ※※※   建康节日狂欢的气氛仍未过去,大街小巷挤满了出来庆祝的人,从河上看过去,更是烟花处处,鞭炮声响个不停。   他们在谢家的码头登上小艇,由宋悲风划艇,送燕飞和屠奉三到大江彼岸。屠奉三见宋悲风默然无语,知他仍在为谢钟秀之死伤心不已,为分他的心神,故意道:“我们或许仍有机会见到小刘爷,但再见到宋大哥的机会便微乎其微。”   燕飞讶道:“原因何在?”   屠奉三道:“因为此间事了后,大哥会避居岭南,不问世事。”   燕飞望向宋悲风,问道:“岭南在哪里?”   宋悲风果然愁怀稍解,双目射出憧憬的神情,油然道:“那是个很遥远的地方,不论天气环境、风俗习惯,均和江南有很大的分别。唉!我想起建康,便感到疲倦,该是歇下来的时候了。”   燕飞目光投往前方,在苍茫暮色里,代表着秦淮风月的淮月楼和秦淮楼正隔江对峙,情景依旧,可是其赋予燕飞的意义却已大不相同。屠奉三说得不错,假若纪千千忽然兴起,要重返雨枰台缅怀昔日的岁月,他便与刘裕有重聚的机缘。   千千啊!你究竟身在何方呢?对于不可测知的未来,纵然他掌握了天地之秘,仍感到颤栗和无能为力。屠奉三的声音传入耳内道:“我从未想过淮月楼会改变了我的一生,不论是设陷阱伏杀干归,又或与淑庄结下不解之缘,都是事前从没有想过的。”   燕飞正生感慨,一时间,三人各想各的,都想得痴了。小艇驶经朱雀桥,守桥的北府兵兄弟见是三人,忙大声嚷叫打招呼。欢喝声中,小艇从河口流出大江。   就在此时,燕飞生出感应。   ※※※   谢家主堂松柏堂内,刘裕回复无敌统帅从容冷静的本色,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般,听取手下第一谋士刘穆之分析眼前的形势。   王弘、魏泳之、刘毅和何无忌分坐两旁。刘穆之续道:“照现在的情况看,我们已得到民心,尽管建康高门对统领仍感难以接受,却是无可奈何,只好接受现实。”   刘裕皱眉道:“为何他们仍不肯接受我呢?我已表明心迹,并没有篡晋之心。”   王弘叹道:“因为他们认为统领的表白,只属权宜之计,一旦消灭了桓玄,便会露出真面目。”   何无忌愤然道:“我们是否非得到他们的支持不可呢?”   刘毅道:“这要分两方面来说,如果得不到建康高门的支持,整个管治班子将告崩溃,南方会变得四分五裂。可以想见的是大部分人会投向桓玄;另一方面,社会也会出现动荡不安的情况,迷失了方向。为了对付桓玄,我们必须保持建康的稳定。”   王弘苦笑道:“高门和寒门对立的情况,并不是今天的事,而是历经数百年的积习,他们怀疑统领,是正常的事。”   刘裕点头道:“说到底,就是我出身的问题,令他们不信任我。”   接着向刘穆之道:“先生有何解决的办法?”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政治的事,必须以政治手腕解决。首先我们要令建康高门晓得我们是尊重他们的,这种事不能只凭空口白话,而是要有实际的行动,以安定他们的心。”   魏泳之道:“我们让原本的文武百官,人人得复职留任,不就成了吗?”   刘穆之胸有成竹地道:“新人事,自然有新的作风,如果一切如旧,会令建康高门看不起我们,认为统领只是个不懂政事的粗人。何况高门中亦不乏支持我们的人,像王公子便是其中之一。”   刘毅听得心中佩服,问道:“先生有何良策呢?”   刘穆之微笑道:“首先统领大人绝不可以像桓玄般把要职高位尽揽己身,还要把最高的职位让出来,只要把兵权牢牢掌握在手里,其它一切便无关痛痒。”   何无忌拍腿道:“好计!”   王弘忧心忡忡地道:“可是现在建康高门最害怕的事,是统领和他们算账。”   刘毅熟知建康高门的情况,颔首同意。魏泳之却听得一头雾水,不解道:“有甚么账好算的?”   王弘道:“桓玄在时,投向桓玄者大不乏人,他们大部分人都受到李淑庄的影响。到李淑庄忽然离开,他们已是骑虎难下,悔不当初。”   刘穆之欣然道:“这个更易解决,我们便来个一石二鸟之计,就把桓玄最重用的人,提拔到刚才我提出的位置,如此建康高门的猜疑,将会云散烟消。”   目光投往刘裕,看他的决定。   刘裕问王弘道:“这个人是谁呢?”   王弘精神大振,道:“这个人肯定是我堂兄王谧。自统领入城后,他便躲在家中,怕给统领拿去斩首示众。”   刘裕又问刘穆之,道:“该给他个甚么官位才好?”   刘穆之心中一阵激动,他渴望的事、他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就是有机会得遇明君,以展胸中的才能抱负。他毫不犹豫把想好了的计划奉上,恭敬地道:“我们便借皇上之名,任命王谧为侍中,兼领司徒和扬州刺史,再由他和朝廷众官商议,以决定其他人的任命。如此将可尽释建康高门的疑虑。”   王弘大喜道:“堂兄今回是因祸得福,必会好好为统领效力,论官位,他要比以前的安公掌更大的权力。”   刘毅道:“但我们必须先予你堂兄任命的指示,才不会出岔子。”   王弘道:“这方面绝没有问题,请统领大人赐示。”   刘裕摊手道:“我可以有甚么意见呢?这方面你问的人该是刘先生而非刘统领。”   众皆失笑,气氛倏地轻松起来,在刘穆之的计谋下,最难解决的事已迎刃而解。   刘穆之从怀内掏出函卷,趋前双手奉予刘裕道:“这是我在江乘起草的人事任命,请统领大人过目。”   刘裕用神看了他一眼,方接在手,展卷细阅。   王弘讶道:“刘先生难道早在江乘之时,已能预见今天的情况?”   何无忌等无不露出留心聆听的神色。   刘穆之谦虚地道:“那时我军气势如虹,又得明帅猛将指挥,大局已定,故而我能猜出个大概。”   这番话同时捧了何无忌、刘毅和魏泳之,三人登时对他好感剧增。刘裕欣然说出卷上的任命道:“刘毅当青州刺史,何无忌当琅琊郡内史,魏泳之当豫州刺史,三位可有异议?”   三人同时喜出望外,因为三个职位均是能独当一面的地方首长,总揽当地的军政大权,连忙齐声谢恩。刘裕心忖只差未唤三人作卿家,但手上的权力与皇帝老子没有任何分别。   唉!他不由又想起谢钟秀,忙把噬心的情绪硬压下去。这并不是悲伤的时刻,战事仍在如火如荼地进行着。一俟稳住了建康,追杀桓玄的大计将全面展开。   刘裕道:“这处我却不大明白,刘先生在我的名字下写上扬州刺史,但又以朱砂批了个‘辞’字,究竟是甚么意思?”   王弘也奇道:“刘先生刚才不是说由我堂兄兼领扬州刺史一职吗?”   刘穆之解释道:“这是一个姿态,以表明统领并没有总揽大权的野心,先由人提出,然后由统领推掉,现在这个推举统领的人,非令堂兄王谧莫属。”   刘裕赞叹道:“如此手段,我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来。不过我的官衔却有好一大串,首先是‘使持节’,然后都督扬、徐、兖、豫、青、冀、幽、拜八州诸军事兼徐州刺史,似乎仍表现出我的野心。”   王弘笑道:“只是名实相符吧!由统领都督八州军事,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统领正是最高统帅,谁敢说半句话?”   刘穆之道:“稳定了朝政后,便可由王谧和群臣商讨,选出德高望重的人,往浔阳把皇上迎返建康,如此建康将再没有人怀疑统领有不轨企图。”   刘裕叹道:“服哩!一切照刘先生的办法去做。”   王弘兴奋得跳起来,道:“我现在立即去找堂兄,再派人敲锣打鼓用八人大桥把他抬进宫内去,途上会向他解释甚么叫江湖义气,统领绝不是像桓玄般朝意夕改,反复难靠的卑鄙之徒。” 第四章 揭露真相   纪千千微仅可闻的声音在心灵至深处传来,呼唤道:“燕郎!燕郎!你在哪里?”   漫长的苦候终于过去,所有焦虑、忧思、惦念,牵肠挂肚的愁结,化作心弦震荡的惊喜。   燕飞闭上眼睛,纪千千的玉容在心灵的空间逐渐浮现,应道:“我正在赶赴边荒的途上,千千在哪里呢?”   纪千千秀眸射出恐惧的神色,道:“我不知道身在何方。离开荥阳后,我们一直在赶路,沿途都有房舍可以住宿,但大家都要挤在一块儿,令我没法进入与燕郎作心灵传信的境界,更感到心力交瘁。现在终于停歇下来了。这里是山区,共有百多间房子,储存了大量生火取暖的木材。燕郎啊!千千真的很害怕,慕容垂又在玩他误敌、惑敌后再以奇兵取胜的手段。”   燕飞道:“今回我们得千千指点,早有提防,慕容垂的手段再不灵光哩!千千现在心灵的力量很弱,不宜妄用心力。不用害怕,很快我们便会再次相聚,一切苦难都会成为过去。千千务要保持平和的心境,心无罣碍,元神方可重新强大起来,与我再在心灵内作最亲密的接触。”   纪千千的花容现出欢喜安心的神色,道:“明白哩!燕郎别了!”   此时屠奉三的声音传入耳内道:“到哩!”   燕飞睁开双目,感觉焕然一新。   上弦明月,升上东面天际,水一般的清光,照亮了大江的两岸,夜空诡秘迷人。宋悲风和屠奉三都目不转睛地打量燕飞,显然感到他异常之处。   ※※※   小艇抵达大江北岸。宋悲风双目射出深刻的感情,道:“我们相交的日子虽短,但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废话我不说了,我亦深信这世上没有事能难倒燕飞和屠奉三。请哩!”   两人轮流探手和宋悲风相握,想起以往肝胆相照、同生共死的历历往事,而此处一别,可能再没有相见之日,以燕飞的洒脱、屠奉三的冷傲,亦不由泛起离情别绪。   宋悲风垂首道:“请代宋悲风向千千小姐和诗姑娘问好!”   燕飞答应一声,领先投往北岸。   屠奉三道:“多谢宋大哥以身作教,令我茅塞顿开。”   说罢这才随燕飞去了。两人立在岸旁,目送宋悲风人、艇远去,对岸万家灯火,正是南方最伟大的城市建康。   屠奉三摇头叹道:“我像刚发了一场大梦,到此刻方醒觉过来,但仍有点不真实的古怪感觉。”   燕飞大有同感。事实在掌握仙门之秘后,他对人间世的看法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屠奉三的感触并不是没有原由的,生命本身确实具有梦幻般的特质,只在某些时刻,我们才会全情投入,忘掉了过客的感觉。   点头道:“你对着淑庄夫人时,还有这种感觉吗?当然没有,所以夫人成了你生命中最珍贵的遇合。珍惜眼前的一切,因为得来真的不易。”   屠奉三露出深思的表情,然后问道:“刚才你在艇上想到了甚么,虽然看不清楚你的眼神,但却从你脸容的变化,看到你内心情绪的转变。”   燕飞道:“我只是想到千千吧!没有甚么特别的。”   屠奉三露出疑惑的神情,却没有追问下去,道:“我们走吧!”   燕飞叹道:“暂时走不了!”   接着转过身去,向着前方的山林沉声道:“卢兄在等我吗?请现身相见。”   屠奉三心中一震,别头看去,一道人影从林内掠出来,正是卢循。   ※※※   松柏堂。各人转而商量追杀桓玄的军事行动。   刘裕道:“桓玄现在还可以有甚么作为呢?”   刘穆之道:“现今建康上游,仍属桓玄的势力范围。照我猜,他会先我们一步到浔阳去,然后挟持皇上返回老家,重整阵脚,再实行锁江的战略,逼我们逆流西攻,而他则以逸待劳,占尽上游之利。”   何无忌笑道:“今次再行不通哩!当巴蜀落入毛修之的手上,巴陵又被两湖军占据,桓玄将陷进四面受敌的劣势。”   刘毅深悉建康高门的情况,皱眉道:“可是被桓玄挟天子以令诸侯,会令我们名不正言不顺,此事必须想办法解决。”   魏泳之道:“司马德宗只是个有名无实的皇帝,我们索性废了他另立新君,不是解决了这个问题吗?”   刘毅道:“这么做似乎不太妥当呢!”   刘穆之道:“这不失为可行之计,但手段却必须斟酌,例如我们可声称接到皇上的诏书,任命皇族的某人代行他的天命,并大赦天下,只桓玄一族不赦,如此我们不但出师有名,且可令桓玄的异姓手下生出异心,实为一石数鸟之计。”   刘裕心悦诚服地道:“不论如何乍看没有解决办法的难题,到了先生手上,却只几句话便解决掉。此事便依先生之言。”   刘穆之连忙谦辞,不敢居功。   刘裕道:“解决了名义上的问题,现在该轮到商讨对付桓玄的事了。”   见众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沉声道:“我要亲自领军西上,对桓玄穷追猛打,不让他有丝毫喘息的机会。”   何无忌、魏泳之和刘毅齐声叫好,只有刘穆之沉默无语。   刘裕目光投往刘穆之,讶道:“先生不同意吗?”   刘穆之道:“眼前当务之急,仍是建康的政事。在军事上,谁都晓得桓玄不是统领的对手,但在民生政事上,我们尚未有表现。我为的是南方日后的繁荣兴盛,而不是计较眼前战事的胜败得失。”   刘裕不解道:“只要有先生坐镇建康,推行利民之策,我还有甚么不放心的?”   刘穆之从容道:“这又回到高门和寒门对立的问题。要推行利民之政,自然会损害高门的利益,不论我提出的政策是多用心良苦,由于我出身寒微,根本没有人会重视。只有统领坐镇建康,以身作则,我们方可以改革朝政,以严刑峻法,管束内外,令自安公去后施政混乱的情况彻底改变过来。现今统领大人在建康臣民心中,声势如日中天,打铁趁热,只要能及早施行新政,让人人感到统领确有秉承安公遗志的决心,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刘裕首次对刘穆之的提议感到犹豫,只有让自己不歇下来,方可化悲愤为力量,所以他把心神全放在追杀桓玄的事上去。在一定的程度上,他也想离开建康这伤心地,淡化谢钟秀之死予他的沉重打击。   可是在内心深处,又晓得刘穆之句句金石良言,一切全为大局着想。一时间刘裕的内心矛盾至极点。   众人中,除刘穆之外,以刘毅最懂政治,进言道:“刘先生之言有理,且杀鸡焉用牛刀?以桓玄的胆小,必会退返老家,龟缩不出,再以手下将领镇守江陵下游城池。这方面便交由我们去处理,为统领清除所有障碍,再由统领直捣桓玄老家,如此方可显示统领的威风。”   何无忌奋然道:“刘毅说得对!此等小事便交由我们去办。”   刘裕沉吟片刻,断然道:“好吧!我就拨出二万名北府兄弟,战船一百五十艘,组成西征军团,趁桓玄新败之时,西上追击。此军团以刘毅宗兄为主帅,无忌和泳之为副。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你们万勿轻敌,勿要因求胜心切,躁急冒进。”   刘毅、何无忌和魏泳之三人大声应喏。刘毅更是喜上眉梢,因得刘裕捐弃前嫌,破格重用。何无忌和魏泳之对刘裕已是奉若神明,且隐隐明白刘裕委刘毅以重任,是安抚何谦派系北府兵的高明手段,故而全无异议,欣然接受。   此时手下来报,诸葛长民已夺得历阳的控制权,被他生擒的刁逵,刚押送至建康,正等候刘裕的发落。刘裕听毕,起身道:“是入皇城的时候了。”   ※※※   卢循来至两人身前,脸无表情地道:“我在此等了燕兄三天三夜,终于盼到燕兄。今回我绝无恶意,只想向燕兄请教几个问题,燕兄可否借一步说话?”   燕飞向屠奉三望去,征求他的意见。   屠奉三识趣地道:“我在前方的小丘处等待燕兄。”说罢掠过卢循身旁去了。   卢循叹了一口气。燕飞道:“卢兄有甚么话想说呢?”   卢循道:“我已变得一无所有,心灰意冷,再没有卷土重来的勇气。今回来是要求燕兄坦白相告,以澄清我心中的疑惑。”   燕飞感觉不到卢循有丝毫敌意,更清楚他的心事,点头道:“我会尽量坦白,卢兄请赐教。”   卢循苦笑道:“尽量坦白?唉!这算是甚么话呢?天师他也是如此,不论我如何恳求,偏是不肯告诉我事情的真相。燕兄!帮我一个忙好吗?徐师弟不幸战死沙场,天师道已成昨日黄花,我和燕兄再不是敌人,也自认没有挑战燕兄的资格,燕兄仍不肯让我得个明白吗?”   燕飞叹道:“说吧!”   卢循道:“天师究竟是命丧于燕兄剑下?还是真的已水解成仙?”   燕飞苦笑道:“你问了最关键的问题,但要知道答案,会令你付出下半辈子也要背负重担的代价,你愿意接受吗?”   卢循一字一字决然道:“不论代价如何大,我是心甘情愿,请燕兄赐告。”   燕飞道:“天师的确是成仙去了,我和他并没有分出胜负,如果硬拼下去,最有可能是同归于尽的结局。”   卢循全身剧震,双目射出慑人的神采,整个人似回复了生机,猛瞪着燕飞。   燕飞道:“天师的仙去,是由他选择的,我则在旁协助。卢兄还有别的问题吗?”   卢循道:“燕兄肯赐告,我卢循永不忘燕兄大恩。一理通,百理明,所谓天降火石,是不是天地心三佩合一的现象?否则天师不会对甚么‘刘裕一箭沉隐龙,正是火石天降时’的说法,嗤之以鼻。”   燕飞点头道:“你问了另一个最关键的问题。天师之所以能破空而去,正因与我一起目睹三佩合一,开启了洞天福地的秘径。我和天师在翁州决战,无意中发现合我们两人之力,可重演天地心三佩合一、开启仙门的效应,而天师则把握机会,穿越仙门,抵达彼方。燕某言尽于此,希望卢兄再无疑惑。”   卢循正容道:“敢问燕兄,如我练成黄天大法,是否亦有开启仙门的大福缘?”   燕飞心中暗叹,孙恩之所以不肯告诉卢循破碎虚空的真相,大抵认为卢循毫无机会。他更清楚练成黄天大法,离能破开虚空尚远,何况黄天无极怕只有孙恩才能练就,卢循根本是没有机会的。   自己的心肠太软了。燕飞苦笑道:“这是个没有人晓得答案的问题,黄天大法之上尚有黄天无极,那是至阳之气的极致,能无穷无尽地窃取天地间至阳的力量。如果卢兄能成就此功法,卢兄可设法寻我,说不定我可玉成卢兄的心愿。”   卢循大喜,拜谢而去。   ※※※   燕飞来到丘顶等候他的屠奉三身旁,道:“走吧!”   屠奉三皱眉道:“走了吗?”   燕飞若无其事地道:“走了。”   屠奉三大惑不解地道:“他来找你竟不是为孙恩报仇吗?我还以为你会顺手干掉他,彻底除去天师军的祸患。”   燕飞道:“天师军是真正的完蛋了,再不会成为祸患。”   屠奉三好奇心大起,道:“卢循来找你只为说几句话?你们之间还有甚么好说的?”   燕飞苦笑道:“可以放过我吗?”   屠奉三道:“事实上我和刘裕对你和孙恩决战的结果,早已生出怀疑,因为你说起那次的决战,不但表情古怪,又似不愿多提,更从没有说过孙恩被干掉,语气含糊。你究竟有甚么事须瞒着我们呢?”   燕飞苦恼地道:“孙恩的确去了,且永远不会重回人世,我要说的就是这么多。”   屠奉三道:“正是你这奇怪的描述,令我心生疑惑。卢循肯定晓得一些我们不知道的事,所以才对你生不出复仇之念,不过他仍未能弄清楚真正的情况,故来求证于你。我有说错吗?”   燕兄探手搂着他肩,道:“兄弟!告诉我,我会害你吗?”   屠奉三立即软化,苦笑道:“当然不会。唉!人总是有好奇心的,但你这人总教人摸不透,内心像藏着很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与你有关的异事又数之不尽,像三佩合一便是玄之又玄,教人看不通想不明。你可以满足我的好奇心吗?”   燕飞道:“看!这个天地是多么的美丽。我们正前往边荒集去,与荒人兄弟一起出发,到北方与慕容垂作生死决战。救回千千和小诗后,我们将得到渴望已久的自由,可各自选择自己的生活,你则可和心爱的人双宿相栖,尽情享受生命的赐予。这就是掌握在我们手上的命运,得来不易,所以千万别让其它无关痛痒的事,影响了我们的心境。”   层奉三皱眉道:“真的是无关痛痒吗?”   燕飞坦然道:“不知道的话,就没有关系。有些事,不知道会比知道好,知道后可能会后悔。如果对你有益处,你以为我仍会瞒着你吗?”   屠奉三笑道:“终于肯承认有事情瞒着我哩!”   燕飞苦笑道:“想瞒你屠奉三是那般容易吗?我现在不知多后悔把事情告诉卢循,可能害得他以后再也不快乐,没法好好的享受生命。”   屠奉三道:“这定与洞天福地有关。天下间,真有这么怪异的处所?”   燕飞道:“少想为妙。事实上洞天福地是否真正的洞天福地,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内。好哩!我可以说的就是这么多,可以动身了吗?”   屠奉三道:“我们是不是直奔边荒集呢?”   燕飞道:“我们先到寿阳,待我办妥一些事后,再往边荒集去,该不会花很多时间。”   屠奉三欣然道:“又有不可告人的事哩!不过今回我不会再寻根究底了。”   燕飞仰望夜空,脑海浮现安玉晴的倩影,一颗心登时灼热起来,不但因可见到安玉晴,更因可借助她的至阴无极,越过万水千山,与纪千千进行心灵的约会。 第五章 褪色回忆   刘裕从小东山返回建康,雪飘如絮,他的心情亦坏透了。   早上他送别了以刘毅为主帅的征西军团,下午便到小东山主持谢钟秀的葬礼,把她埋香在安公和玄帅之旁。在谢道韫的坚持和刘裕的同意下,一切从简,在建康除谢家外,晓得此事者并没有几个人。   刘裕本欲以夫君的身份,视谢钟秀为妻,为她立碑,却被仇视他的谢混激烈反对,谢家内附和他者亦大不乏人,令谢道韫也感无能为力,刘裕只好愤然打消这个念头。   刘裕神情木然的策马而行,朝朱雀桥的方向前进,陪伴他的十多个亲卫中,尚有心情像他般低落的宋悲风。死者已矣,入土为安,但他们这些活人,仍要在人世的苦海中挣扎浮沉,谢混充满仇恨的目光,仍不住浮现在刘裕的脑海内。   他更清楚地认识到高门对寒门的歧视,纵然在他的武力下,建康高门不得不俯首屈服,但在一些节骨眼处,高门仍是守旧如昔,坚持他们的立场。所以虽然明知桓玄不是料子,建康上游城池的高门将领,仍有不少人投向桓玄,似乎他们畏惧他这个寒门统帅,更甚于洪水猛兽。   刘裕想到任青媞,她现在正在干甚么呢?是否在淮月楼忙碌着,打理她的青楼和五石散的买卖。只有她迷人的肉体和动人的风情,方可舒散他跌至谷底的情绪。他早晓得留在建康不会有好日子过,但以大局为重下,他却不得不暂缓亲自追杀桓玄的行动。   好吧!待会便去密会任青媞,希望能借助她忘掉一切伤心事。此时抵达朱雀门,把门的兵士禀告,载着江文清和朱序的船抵达建康。刘裕精神一振,加速朝设于石头城内的帅府驰去。   ※※※   红子春和姬别进入夜窝子,前者叹道:“看!夜窝子又兴旺起来了,且不比以前逊色,我从未见过这么多人挤在夜窝子内。”一群夜窝族从两人身旁策骑驰过,见到两人无不招呼问好,瞬又远去。   姬别避过迎面而来脚步不稳的一个老酒鬼,说道:“高小子想出来的边荒游,效果出奇的好,来夜窝子的,只要有半成的人肯光顾红老板的生意,保证你应接不暇,赚个盆满砵满。”   夜窝子内东大街的路段,人来人往,绝大部分是外来的游人,都是生面孔,只看他们兴奋和乐在其中的表情,便知道他们深深被夜窝子醉生梦死的风情吸引,颠倒迷醉。   红子春欣然道:“赚够哩!我现在甚么都不去想,只希望燕飞那小子早点回来,然后我们大伙儿动身去把慕容垂的卵儿打出来。”   姬别哈哈笑道:“我有否听错?边荒集的头号奸商竟说自己赚够了,想金盆洗手。听说我们的刘爷五天前已攻陷广陵,占取建康是早晚间事。你以前不是说过要到建康开青楼和酒馆吗?所谓朝中有人好做官,何况现时连皇帝小儿都成了你的兄弟,还不趁机到建康大展拳脚吗?”   红子春探手搭着他的肩头,叹道:“我说赚够了便是赚够了,你当我在说疯话吗?坦白说,经过这样多的灾劫,人也看开了很多,钱是永远赚不尽的,生命却是有限,行乐及时啊!”   姬别道:“难道你竟真的决定金盆洗手,退出商海?我警告你,闲着无事的日子并不好过,只有忙得七窍出烟,却能偷闲往青楼胡混一晚,方感受到人生的真趣。”   红子春搂着姬别进入古钟场,场上人山人海、摊档帐幕如林,在彩灯的映照下,令人几疑进入了人间异境。   红子春道:“你休要替我担心,积数十年的功力,我比任何人更懂得如何打发时间。把千千小姐和小诗迎回来后,我便把手上的青楼酒馆分配给曾为我卖命的手下兄弟,让他们过过当老板的瘾儿。”   姬别一呆道:“你竟是认真的?”   红子春傲然道:“做生意当然锱铢必较,但我更是一诺千金的人,说一就一,说二就二,何时曾说过不算数的话?”   姬别道:“你是否准备到建康去呢?”   红子春没好气地道:“我会那么愚蠢吗?天下再没有一个地方,比边荒集更适合我。对!我以前确实说过想到建康发展,但说这话时的边荒集跟现在是完全的两回事,那时每天起来,都不知道能否活着躺回去。现在边荒集彻底改变了,所有人都是兄弟,甚么事情都可以和平解决,成了人间的乐土,只有蠢材才想到离开这里。”   姬别笑道:“明白哩!”接着话题一转,道:“这些日子来,我忙得差点要把老命赔出来,全为了我们的‘救美行动’,难得今晚偷得一点空间,你道我们该到何处尽兴呢?”   红子春道:“本来最好的节目,是先到说书馆听一台说书,然后到青楼偎红倚翠,只恨卓疯子不在,其他人说的书都没有他那种百听不厌的味儿,只好将就点,就到呼雷方新开的那所青楼捧场如何?”   姬别立即赞成,谈笑声中,两人挤过人群,朝目的地举步。   ※※※   在石头城帅府的大堂,刘裕见到朱序,他从未见过朱序这般神态模样,眉头再没有像以前般深锁不解,双目再没有透出无奈的神色,出奇地轻松写意,且卸下军装,作文士打扮,有种说不出的潇洒。登时令刘裕记起他要辞官归故里的唯一请求,和自己对他的承诺。   两人如故友重逢般探手相握,一切尽在不言中。刘裕心中暗叹,朱序肯定不晓得自己心里多么羡慕他,如果他刘裕能如他这般于诛除桓玄后,归隐山林,是多么的理想。可是冷酷的现实却不容许他这般去做,在这一刻,他比任何时刻,更不愿坐上皇帝的宝座。   伟大的台城,是很多人梦寐以求想住进去的地方,但在他眼中,只是座封闭的无形牢狱,任何住进去的正常人,皆有可能变为不正常的人。   朱序没有说半句话,但已勾起他连串的心事。他本以为谢钟秀下葬后,他的心情可以平复过来,实况却非是如此。   朱序以带点激动的语气道:“统领成功了,桓玄大势已去,声威亦如江河下泻,他的余日已是无多。恭喜统领大人。”   刘裕心中填满苦涩的滋味,犹似感觉着谢钟秀令他心碎神伤的冰寒香唇。勉强振作精神道:“大将军准备何时返乡享福?”   朱序茫然不觉刘裕的心事,喜动颜色地道:“如果统领大人同意,我明早立即启程。”   刘裕被他高涨的情绪感染,回复了点精神,点头道:“只要是大将军所愿的,我必尽力,我立即使人去办理为大将军解职卸任的文书,并将大将军的居地定为食邑,大将军便可以安安心心的去过写意的日子。”   朱序连忙道谢,随口地道:“蒯恩确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有智有谋,心地亦好,有他在会稽主持大局,统领大人可以放心。”   刘裕欣然道:“若小恩晓得大将军这么看得起他,肯定非常高兴。”   朱序忽又压低声音道:“但统领大人却须提防刘毅这个人,此人骄傲自大,目中无人,打胜仗回来更是不可一世。我明白统领大人派他率领征桓军的苦心,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像刘毅这种小有才干,却自尊自大的人我见得很多,现在他是没有法子,一旦权势在手,谁都不能令他心服。”   刘裕的头立即大起来,坐了这个位子,便有随这位子而来的烦恼,要防手下里是否有心存不轨的叛徒。他对刘毅已格外小心,希望他知情识趣,安于本分。他清楚朱序的为人,会这样郑重警告自己,肯定确有其事。   但他并不担心今次刘毅率军西征会出岔子,因为有何无忌和魏泳之两大心腹将领钳制他,且刘毅比任何人都清楚,若于现时的形势下开罪他刘裕,只是一条死路。   朱序又道:“统领大人的这条路并不好走,除掉桓玄后,不服的人会陆续有来,这是高门和寒门对立的问题。但我深信统领大人必能逐一化解,那些蠢人只是不自量力吧!”   刘裕感激地道:“多谢大将军的提点,没有大将军的鼎力支持,我刘裕绝不会有今天。今晚我定要为大将军设宴洗尘,也当是送别大将军,庆贺大将军荣休的晚宴。”   朱序笑道:“统领大人不用客气,我最怕应酬,更何况文清正在内堂等候统领大人,统领大人的好意我心领了。”   刘裕一想也是,只好依他的意思。两人再闲聊几句后,刘裕脚步匆匆的径自去见江文清,百结的愁肠也因即将与江文清重聚而稍得纡解。   ※※※   寿阳城。燕飞回到凤翔凤老大的府第,赫然发觉卓狂生和姚猛在座,正在大堂与屠奉三和凤翔喝酒,兴高采烈。   见燕飞到,卓狂生笑道:“酒鬼来哩!肯定凤老大珍藏的三坛雪涧香完蛋了。”   凤老大笑道:“勿要说三坛雪涧香,喝掉我的身家也没有问题。异日小刘爷当了皇帝,我和我的兄弟们大把好日子,甚么都可以赚回来,只是边荒游已足可令寿阳人人金银满屋。”   姚猛怪笑道:“凤老大好,我们好,大家都好,再喝一杯。”   燕飞在屠奉三和凤老大之间坐下时,三人又各尽一杯。卓狂生殷勤为燕飞注酒,笑道:“凤老大已安排了一艘轻快的风帆,明早载我们往边荒集去,省去我们的脚力,待我们去打得燕人落花流水,这一杯是为千千和小诗喝的。”   燕飞先与三人分别碰杯,在卓狂生、姚猛和凤老大怪叫吆喝声中,把酒倾进喉咙。   久未有雪涧香沾唇的燕飞,登时生出无与伦比的感觉,活像整个边荒都在体内滚动,不由想起纪千千初尝雪涧香滋味的那句话:“边荒集真好!”   屠奉三道:“向支遁大师报上好消息了吗?”   燕飞点头表示见过,接着有点难以启齿地道:“我决定现在立即动身。”   凤翔讶道:“不用这么急吧!迟个一天半天没关系吧?”   燕飞歉然道:“我是想独自一人先走一步,三位大哥明早再坐船北上。”   屠奉三等均感错愕。   卓狂生斩钉截铁地道:“不许!”   今回轮到其他人呆瞪着他,包括燕飞在内。   卓狂生以手指隔桌指着燕飞,不悦道:“你这小子很机灵,晓得我不肯放过你,会逼你说故事,所以故意撇掉我们,好能自由自在,天下间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燕飞心叫冤枉,他真的从没有往这方面想过,只因支遁告诉他,安玉晴忽然兴至,到了边荒探访天穴,他才不得不连夜赶去,好与她相见,但这个原因是没法说出来的。特别是卓狂生,若给他晓得安玉晴的存在,更是不得了。   屠奉三露出心虚的神情,因为他也有他的故事,如果给卓狂生收到点风声,肯定是没完没了之局。坦白说,即使是亲如手足兄弟,但每个人多多少少总有些不想告诉别人的秘密,更何况卓狂生是要把秘密写进天书去,公诸于世。   屠奉三大有同病象怜之意,帮腔道:“燕飞是有要紧的事去办,老卓你最好知情识趣,不要阻延了小飞的事。”   卓狂生一副不肯罢休的神态,双手改为交叉抱胸,“嘿”的一声道:“屠当家何时变得和小飞儿同声同气,为他说好话?我敢保证连你都不晓得他忽然要独自北上的原因。对吗?”   燕飞拿他没法,只有唉声叹气。看在算是外人的凤翔眼内,心中涌起一股暖意。眼前的四个荒人,正表现了荒人亲如手足的深切情意,大家了解甚深、无所不容,所以卓狂生才会肆无忌惮地有话直说,而燕飞不愿拂逆对方的意愿,不想伤害另一方,否则以他之能,说走便走,卓狂生恐怕连他的影子都摸不着。偏是燕飞选择了最困难的办法,就是要说服卓狂生,求这疯子让他上路。   屠奉三耸肩道:“我当然不晓得原因,但却可猜出个大概,燕飞要去独自处理的事必与支遁大师有关,且不方便告诉我们,老卓你勿要强人所难。”他说的话和语调毫不客气,但正是如此,方显出他们之间超越了一般朋友的感情,肝胆相照,所以不用转弯抹角,想甚么就说甚么。   卓狂生好整以暇地道:“他现在去见谁?又或去办甚么事?至乎是否故意避开我?老子我毫不在乎。我想知道的,只是有关他的几件事,只要小飞肯开金口作出承诺,我现在放他一马又如何?小猛你站在哪一边?”   姚猛想不到自己竟被卷入漩涡,举手投降道:“小弟保持中立。”   卓狂生破口骂道:“你这胡涂小子,身为夜窝族的大哥,竟不懂为族人争取福利,这算甚么娘的夜窝族?我的天书记载的不但是荒人的历史,更是我们夜窝族最辉煌的岁月,若欠了边荒第一高手四战南方第一人孙恩的壮举,会是多么失色?哼!再给你一次表明立场的机会,否则我会把你的劣行向族人公告,看你还有甚么面目去见人?”   姚猛软化向燕飞等人道:“你们听到哩!卓疯子在威胁我,我是被逼的。唉!小飞!你作作好心,凑些东西来满足他吧!”   屠奉三摊手向燕飞表示无能为力。   凤老大则双目放光,道:“卓馆主的确有他的理由,坦白说,我也想知道得要命。”   燕飞迎上卓狂生炽热渴望的眼神,苦笑道:“如果有些事说了出来,令听者有害无益,那又如何呢?”   卓狂生拈须笑道:“哈!料子到哩!世间竟有听听也会生出害处的事?如此我更想知道。小飞啊!说到人生经验,我当然是你的长辈,过的桥多过你走的路。你的担心只是白担心。人是很奇怪的生物,懂得筛选、懂得过滤,只会拣爱听的事情去听,同时会以自以为是的方式去接受、去理解、去消化。明白吗?刺激过后,不相信的事会忘个一干二净,只挑爱记的东西来记牢。所以你的忧虑是不必要的。”   燕飞差点给他说得哑口无言,勉强找话来回答他,道:“但有些事,我只想留在自己心中,不希望别人晓得。”   卓狂生欣然道:“这个更容易处理,你只须告诉我大概。而我的天书,在未来二十年绝不会向外公开,待现在发生的一切变成了褪色的回忆,我的天书方开始流传,到时已成了遥远的故事,令听的人也认真不起来。哈!我对你已是格外开恩,像高小子的《小白雁之恋》便绝没有这种优待。燕飞,识相点吧!”   燕飞拗他不过,颓然道:“你怎么说便怎么办吧!”   卓狂生大喜道:“放人!你可以走了。” 第六章 乍闻喜讯   江文清坐在内堂,神色平静。   两个伺候她的小婢,见刘裕到,慌忙施礼,一副战战兢兢的神态,令刘裕忽然感到自己正如日中天的权力威势。江文清先命两女退下,秀眸射出深刻的感情,看着刘裕在她身旁地席坐下。   刘裕看得出江文清是经细心打扮过,脸抹红妆,石黛画眉,头戴小凤冠,耳挂鎏金嵌珠花玉环,身穿燕尾花纹褂衣,披搭五色丝棉云肩,犹如霓虹彩霞,飘曳多姿,令她更添高贵的娇姿美态。   若让任何不知她底细的人此时见到她,只会以为她不知是哪家豪门的美丽闺秀,而没法想象她在怒海战船上指挥若定的英姿。   刘裕心中涌起没法说出来的感觉,眼前的美女就像只为他而活着,向他展示最美好的一面,更以实际的行动,表明了无心于江湖的心迹。或许这只是一种错觉和误会,但在这一刻,他的确有这个想法,且深信不疑。   刘裕心中被浓烈的感情占据。眼前人儿是他可以绝对信任的人,他可以向她倾吐任何心事,当然不包括任青媞在内。而更不用担心她会害自己,因为他们的命运已连结在一起,他的荣辱,就是她的荣辱。   又或许他永远无法对她生出像对王淡真或谢钟秀,那种如山洪瀑发般的激烈情怀,但他们之间却有着最深厚的感情,不但不会被时间冲淡,反会随时间不住加深,仿如长流的小河,终有一天注进大海里,再不受边际的局限。   刘裕平静下来,因扰他多天波动不休的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得妻如此,夫复何求?江文清向他展现甜蜜的笑容,喜孜孜地道:“刘郎呵!最没有可能办到的事,你都办到了。当听到你攻入建康的消息,我真的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抵达建康,方肯真的相信。爹在天之灵,当非常欣慰。”   听着江文清温柔动人的声音,刘裕感到整个人放松下来,劳累同时袭上心头,只想投进江文清的香怀里,忘掉了一切的狠狠睡一觉。被催眠了似地道:“我很矛盾!”   话出口才晓得不妥,江文清兴高采烈的来到建康,自己怎可大吐苦水,扫她的兴?江文清理解地道:“是否感到负在肩上的担子太重,有点儿吃不消呢?”   刘裕愕然道:“文清真了解我。这个大统领的位子不容易坐,如果干掉桓玄后,我和文清可以携手到边荒集去,我会感到轻松很多。”   江文清微笑道:“你以为还可以退下来吗?你只有坚持下去,还要比任何人做得更出色。”   刘裕苦笑道:“正因我完全明白文清的话,方会感到矛盾。”   江文清道:“我知道你是因受钟秀小姐过世的事影响,所以心生感慨,人总会有情绪的波动,过去了便没有事,何况有人家陪你呢?”   刘裕暗吃一惊,江文清的耳目真灵通,不过也难怪,自己的亲卫里,不乏来自大江帮的人,谢钟秀的事当然瞒不过她。江文清该不晓得自己和谢钟秀之间真正的关系,否则不会用这种轻描淡写的语调说话。   江文清轻柔的续道:“我刚和刘先生谈过话,他说你把朝政全交给他打理,令他可以放手革故鼎新,首先是整顿法治纪律,然后再推行利民之策。所以你到建康只五天光景,建康便有焕然一新的气象,不论上下,都奉公守法,不敢逾越。”   刘裕叹道:“政治我根本不在行,幸有刘先生为我出力。”   江文清欣然道:“勿要妄自菲薄,知人善任,正是治国之主的先决条件。否则朝政紊乱,一个人怎管得这么多事?”   刘裕沮丧地道:“当统领已令我感到负担不来,皇帝嘛!我现在真是想也不敢想。桓玄称帝,建康的高门已没法接受,何况是我刘裕一介布衣。”   江文清敛起笑容,平静地道:“不管你心中有甚么想法,难道你认为自己仍有别的路可走吗?”   刘裕呆了一呆,沉吟道:“我不太明白文清的意思,一天我军权在手,谁能奈何得了我?”   江文清淡淡道:“如果你真的这样想,便大错特错。或许有你刘裕在的一天,的确没有人敢拂逆你。但你走的路子,只是重蹈桓温的覆辙,而你的儿子,更会踏上桓玄的旧路。为了我们的将来,你必须面兑现实,绝不可以感情用事。”   刘裕愕然看着她,好一会后才以询问的语调轻轻道:“我们的未来?”   江文清霞烧玉颊,垂下螓首,娇羞的点了点头。   刘裕浑身剧震,忘情的嚷起来道:“我的老天爷!文清不是哄我吧?”   江文清白他一眼,嗔道:“都是你不好!”   刘裕再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趋前探手抓着她香肩,颤声道:“我们的孩子──”   江文清投入他怀里,用尽气力抱紧他,再不肯说话。   刘裕生出全身麻痹的奇异感觉。怀内的美女竟怀了他的孩子。不久前他便如眼前这般拥抱着谢钟秀,可是谢钟秀已玉陨香消,他已失去了谢钟秀,再不能承受失去江文清的打击。   他生出和江文清血肉相连的亲密感觉。在这一刻,他晓得自己可以为她做任何事,作出任何的牺牲。他会用尽一切力量去保护他们。令他们得到幸福。他像从一个梦醒过来般,脑袋里响起屠奉三那两句金石良言──你在那位置里,便该只做在那位置该做的事情。   在目睹那么多死亡后,刚刚才举行过葬礼,而就在这个时刻,一个新生命就要诞生了,且是他的骨肉,那种对比是多么的强烈。刘裕感到脑筋前所未有的清晰,完全掌握到自己的位置。   他创造了时势,但这个他一手形成的形势,却反过来支配着他,令他欲罢不能。既然实况如此,又没有退路,他最聪明的做法,当然是只做应该做的事,文清对政治的敏锐,实在他之上。   刘裕轻柔的抚摸江文清纤滑的玉背,一字一字的缓缓道:“告诉我该怎么做吧!我全听你的吩咐。为了我们的将来,我会好好的学习。”   ※※※   平城。崔宏进入大堂。偌大的空间,只有拓跋珪一人据桌独坐,神态从容冷静,若有所思。   崔宏直抵桌子另一边,施礼道:“族主召见属下,不知有何吩咐?”   拓跋珪示意他坐下,崔宏在他对面坐好后,拓跋珪朝他望过去,道:“崔卿可有应付慕容垂的良策?”   崔宏为之一呆,露出苦思的神色。拓跋珪微笑道:“难倒崔卿了。崔卿没有随便拿话来搪塞,正显示崔卿不想向我说空话。想当年对着慕容宝,崔卿计如泉涌,招招精妙,比对起现在的情况,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为甚么会出现这个情况呢?”   崔宏羞惭地道:“我心中并非没有应付之策,但却没法拿得定主意,因为慕容垂的手段教人看不通摸不透,有太多的可能性。只好待我们对慕容垂军力的部署,有多一点情报时,方厘定应对的策略。”   拓跋珪摇头道:“那时可能已太迟了。我们必须在令我们悔不当初的事情发生前,及早掌握慕容垂的战略,否则慕容垂绝不会让我们有纠正错误的空档。”   崔宏颓然道:“寒冷的天气和风雪,令我们得到缓冲的空隙,但也限制了我们的行动,令我们没法掌握慕容垂大军的动向,也没法在这阶段拟定对策。”   拓跋珪冷然道:“只要我们能掌握慕容垂的心意,比之得到最精确的情报,并没有实质上的分别。”   崔宏为之错愕无语,乏言以应。   慕容垂向有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美誉,擅用奇兵,想揣测他真正的心意,是谈何容易。   拓跋珪似是凝望着他,但他却感到拓跋珪是视而不见,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域内。只听拓跋珪平静的分析道:“慕容垂本身绝不怕我,他怕的人是燕飞,不是因燕飞的兵法比他高明,而是对燕飞的武功,至乎对燕飞这个人生出惧意。这种心理非常微妙。且有一点是我们不应忽略的,便是在情场的较量上,他始终屈居在绝对的下风,因为直至此刻,纪千千仍不肯向他屈服投降。”   崔宏差点冲口而出想问的一句话,就是族主你怎晓得纪千千尚未向慕容垂屈服?可是拓跋珪说这番话时,那副理所当然的神态,却令他没法问出口。更令他不想反驳的原因,是拓跋珪极度专注的神态,似乎能把心力全投进对慕容垂的分析去,不管对错,拓跋珪这种能把精神完全集中的思考能力,本身已具无比的镇慑力。   他从未见过拓跋珪这种神情,心中生出异样的感觉。   拓跋珪续道:“在这样的心态下,慕容垂会如何定计呢?”   崔宏虽是才智过人,但真的无法就这番对慕容垂心态的分析,揣摩慕容垂的手段。道:“只要能杀死燕飞,慕容垂的心中再没有障碍。”   拓跋珪拍桌道:“不愧我座下第一谋士,想到问题关键所在。”   崔宏心叫惭愧,他只是顺着拓跋珪的话来说,怎样都称不上甚么聪明才智,却得到第一谋士的赞语。   拓跋珪沉吟道:“可是在一般情况下,不论慕容垂派出多少高手,也是力有未逮,因为我的小飞武功盖世,神通广大,打不过便可以开溜,谁能拦得住他?只有在一个情况下,慕容垂可以置燕飞于死地,就是当边荒劲旅北上之时,落入慕容垂精心布置的陷阱中。以小飞的为人,绝不肯只顾自己,舍下荒人兄弟突围逃走,如此便只有力战而死的结果。这是慕容垂收拾小飞的唯一办法。”   崔宏明白过来,心悦诚服地道:“族主明见,此确为慕容垂能想出来的最佳策略。现在我们致胜的关键,正在于能否与荒人夹击慕容垂,如果荒人被破,我们将处于捱打的下风劣势。”   拓跋珪道:“不止是下风劣势,而是必败无疑。我是个懂得自量的人,不论军力兵法,我仍逊于慕容垂,所以才说他不怕我。且没有了小飞与我并肩作战,不但是对我的严重打击,还会影响我军的士气和斗志。燕飞不单是荒人的英雄,还是我族的英雄,试想想假如慕容垂高举着燕飞的首级,到城外示威,会造成怎样的效应。”   崔宏听得心生寒意,先不说对拓跋族战士的影响,他自己便第一个感到吃不消。拓跋珪道:“以慕容垂的精明和谋略,绝不会看不到致胜的关键,正在于不让边荒劲旅与我们作战略上的连结和会合。由此便可以把他的手段揣测出一个大概。”   崔宏点头同意道:“我们固守于一地,是静态的;荒人部队却必须长途行军,也让慕容垂有机可乘。”   拓跋珪胸有成竹地道:“慕容垂是不会调动主力大军去对付荒人的,因为这是轻重倒置,在兵法上并不聪明。所以慕容垂亦不会亲身去对付小飞。”   崔宏一震道:“龙城兵团!”   拓跋珪笑道:“猜对了!我们一直想不通燕军在太行山之东的调动,现在终于有个明白,如果我没有猜错,慕容垂的主力大军正从秘密路线,直扑平城、雁门而来,而由他最出色的儿子慕容隆指挥的龙城兵团,已穿越太行山,扼守荒人北上所有可能经过的路线,严阵以待。如果我们让慕容隆得逞,我们将输掉这场仗,也输掉我拓跋族的未来。”   崔宏虚心地道:“我们该如何应付呢?请族主赐示。”   拓跋珪道:“首先我们仍须掌握敌人的部署和行踪。”   崔宏发起呆来,兜兜转转,最后仍是回到这个老问题上,如果能知道敌人的行踪,他崔宏也不会一筹莫展。   事实上他对拓跋珪凭甚么可知悉慕容垂和他的主力大军已离开荥阳,仍是摸不着头脑。   拓跋珪从容道:“我们的探子办不到的事,不代表没有人办得到。我已请出一个人,此人肯定不会令我们失望。”   崔宏忍不住问道:“敢问族主,此人是谁?”   拓跋珪沉声道:“就是秘人向雨田。”   崔宏尚是首次听到向雨田之名,再次发起呆来。   拓跋珪扼要地解释了向雨田的来龙去脉,道:“我见过此人,难怪燕飞对他如此推崇,此人确不愧秘族第一高手,照我看比之燕飞也相差无几。我不轻易信人,但对他我是绝对信任的。小飞更不会看错人。”   崔宏此时心情转佳,点头道:“若我们能掌握燕人的动向,确实大添胜算。”   拓跋珪沉吟片刻,肃容道:“我要问崔卿一个问题,崔卿必须坦诚相告,绝不可以只说我爱听的话。”   崔宏恭敬地道:“请族主垂问。”   拓跋珪目光投往上方的屋梁,沉声道:“假如在公平情况下,我们拓跋族和荒人联军,与慕容垂和慕容隆会合后的部队,作正面交锋,哪一方胜算会大一点呢?”   崔宏现出苦思的神色,最后叹道:“仍是敌人的胜算较大。”   “砰”!拓跋珪拍桌道:“说得好!所以我们绝不容龙城兵团参加最后的一场决战。慕容垂看准对荒人有可乘之机,故派出慕容隆来对付荒人,可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龙城军团同样予我们有可乘的机会。只要我们能和边荒劲旅好好配合,龙城兵团将失去参与决战的机会。”   崔宏道:“有甚么要我去办的,请族主吩咐,属下即使肝脑涂地,也要为族主办妥。”   拓跋珪道:“没有比崔卿再适合的人选,也没有人比崔卿更熟悉荒人,我会调派五千精兵予崔卿,由崔卿亲自为他们打点装备、加以操练。当向雨田有好消息传回来,我要崔卿立即领军南下,与荒人全力对付龙城兵团。其中细节,崔卿可与从边荒来的丁宣仔细斟酌,而丁宣也是你的副手。明白吗?”   崔宏得到这般重要的任命,精神大振,大声答应。拓跋珪现出轻松的神色,欣然道:“慕容垂一生人犯的最大错误,不是错信小宝儿,而是对纪千千情难自禁,惹怒了荒人,也惹出了我的兄弟燕飞,而燕飞亦成了他致败的关键。”   崔宏大有同感,如果没有燕飞,眼前肯定不是这个局面。   拓跋珪道:“去吧!我要你把手上的部队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下,当你有详细的计划,便来和我说,让我们仔细商榷。”   崔宏领命去了。 第七章 水中火发   窗外仍是细雪飘飘。   近日天气转暖,外面下的可能是这个冬天建康的最后一场雪。帐内温暖如春,不但因房内燃着了火盆,更因刘裕心中充满暖意。江文清蜷伏在他怀里,沉沉的熟睡过去,俏脸犹挂着满足的表情,唇角牵着一丝甜蜜的笑意。   刘裕心中填满对怀内娇娆无尽的怜爱,记起她骤失慈父的苦日子,那也是他最失意的时候,他们互相扶持,撑过荆棘满途最艰苦的人生路段,现在终于到了收成的一刻。   她怀内的孩子,不但代表他们的未来,更代表他们深厚诚挚经得起考验的爱。刘裕清楚知道,寻寻觅觅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他现在要安定下来,珍惜所拥有的事物。不可以再感到犹豫、矛盾。幸福就在他手心内,只看他如何去抓牢。   从边荒到盐城;从盐城到建康;接着是海盐、广陵、京口,到现在再次身处建康,刘裕一直凭复仇的意志坚持着,花尽所有精神气力,用尽所有才智手段,施尽浑身解数,争取得眼前的成就,创造了不可能的奇迹。   可是谢钟秀的死亡,不论他如何开解自己,仍无情地把他推向崩溃至乎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边缘。甚么南方之主?对他再没有半丁点儿意义。就在这一刻,江文清抵达建康,还带来了天大喜讯,驱散了他的颓唐和失意。   没有一刻,比这一刻他更感到自己的强大,纵使天掉下来,他也可以承担得起。为了江文清,为了他们的孩子,为了杀死桓玄,他会全心全意去做好他所处位置该做的事。再没有丝毫犹豫、丝毫畏缩。   嗅着江文清发丝的香气,他忘掉了一切。   ※※※   高彦门也不敲欢天喜地地直冲入房内,手舞足蹈的大嚷道:“攻陷建康哩!攻陷建康哩!”尹清雅被惊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坐了起来,棉被从她身上滑下去,露出只穿轻薄单衣的上身。   高彦扑到床边,忽然双目放光,目不转睛地死盯着她露出被外起伏有致的娇躯。尹清雅“啐”的一声,娇羞的拿起被子掩盖春色,脸红红的骂道:“死小子!有甚么好看的?天未亮便到人家床边大呼小叫,是否想讨打了?”   高彦吞了一口唾沫,道:“建康被我们攻陷哩!”   尹清雅娇躯剧震,失声道:“甚么?”两手一松,棉被二度滑下,登时又春意满房。   高彦无法控制自己似的坐往床上去,把她搂个软玉满怀,满足地道:“建康被我们攻陷了。”   尹清雅颤抖着道:“不要胡说,我们在这里,如何去攻陷建康呢?”   高彦紧拥着她,叹息道:“我太兴奋哩!攻入建康是刘裕和他的北府兵团,大家是自己人,他攻入建康,不就等于是我们攻入建康吗?”   尹清雅颤声道:“桓玄那奸贼呢?”   高彦道:“好像逃返老家江陵去了。老刘真了得,返回广陵后,不用一个月的时间,便几乎把桓玄的卵子打掉。老刘派了个人来,嘱我们守稳巴陵,其它的事由他负责。真爽,我们不用去打仗冒险哩!”   尹清雅泪流满脸,沾湿了高彦的肩头,呜咽道:“高彦高彦!你说的是真的吗?不要哄人家。”   高彦离开她少许,心痛的以衣袖为她吹弹得破的脸蛋儿拭泪,道:“不要哭!不要哭!你该笑才对!这些事我怎敢骗你?据来人说,刘裕已派出征西大军,追击桓玄那奸贼,桓玄已是时日无多。”   岂知尹清雅哭得更厉害了,似要把心中悲苦,一次过的哭掉。   ※※※   燕飞在边荒飞驰着。他不停地急赶了两昼一夜的路,现在是离开寿阳后第二个夜晚。   雨雪在黄昏时停止,天气仍然寒冷,但之前北风呼呼,冰寒侵骨的情况已减轻。奔跑对他来说不但是一种修练,还是一种无法代替的享受。定下目的地后,他的“识神”退藏心灵的至深处,与“元神”浑融为一,无分彼我,没有丝毫沉闷或不耐烦的感觉,身体亦感觉不到疲倦。   脚下的大地,似和他的血肉连接起来,边荒的一草一木,全活了过来般,变成有思想有感觉的生命,燕飞用他的心灵去倾听她们、接触她们,无分彼我。燕飞轻盈写意的飞奔,双脚彷佛不用碰到地上的积雪。皎洁的明月,孤悬在星夜的边缘,天地以他为中心,为他在边荒的旅程合奏出伟大的乐章。   白雪山区出现前方,他的心神亦逐渐从密藏处走出来。天穴将在未来悠久的岁月里,躺卧在山区之内,孤单却永恒,默默见证边荒的兴盛和没落。不同的人,会对天空生出不同的感觉、不同的猜测、不同的想法。但他们可能永远不晓得天穴的真相。   这个想法,令他生出悲哀的感觉,对同类的悲哀。今回他是要到北方去,从慕容垂的魔爪内把他至爱的人儿和她亲如姊妹的婢女救出来,天下间再没有任何人能阻止他。过往他所有的努力,都是朝这个目标而付出的。   他完全了解刘裕向桓玄报复的心境。为了能杀死桓玄,刘裕可以付出任何代价。他燕飞也是如此,为了与纪千千重聚,他会用任何的手段,不惜一切。他感应到安玉晴;安玉晴也感应到他。   一切是如此顺乎天然,不用经人力勉强为之,他们的心灵已紧锁在一起。安玉晴盘膝安坐天穴边缘一块被熏焦了的大石上,并没有回头看他,直至燕飞在她身旁坐下,方向他展露一个温柔的笑容,轻轻道:“你来哩!”   燕飞有点想告诉她有关刘裕的胜利,却感到安玉晴该超然于人间的斗争仇杀之外,遂按下这股冲动,道:“玉晴在想甚么呢?”   安玉晴目光重投天穴,道:“我甚都没想,一直到感觉你正不住接近,脑子内才开始想东西。既想燕飞,想着千千姐,也想起我父母。”   燕飞生出与她促膝谈心的美妙感受,微笑道:“我明白那种感觉。”   安玉晴像没有听到他说的话,呢喃道:“我爹便像他的师傅那样,毕生在追求破空而去的秘密,如果不是我娘令他情不自禁,肯定他会终生不娶,那就不会有我这个女儿。他的内心是苦恼和矛盾的,其中的情况,你该清楚。”   燕飞涌起没法形容的滋味,感到与安玉晴的关系又往前迈进了一大步,她少有谈及关于她家的事,现在却是有感而发,向他倾诉。安玉晴目泛泪光,道:“可是当他炼成洞极丹,又确实清楚的知道破空而去非是妄想,却把宝丹让给我服下,他对我的爱宠,令我──令我──”   燕飞安慰她道:“玉晴肯接受你爹的好意,他一定非常欣慰。”   安玉晴道:“我本来是不肯接受的,因为我晓得宝丹对他的意义。不过爹说了一句话,令我没法拒绝他。”   燕飞好奇心大起,道:“是哪句话呢?竟可说服玉晴。”   安玉晴正处于激动的情绪里,呜咽道:“我爹──我爹说,只有这样做,才可显示他对我们母女的爱。”   尚未说毕,早泪流满面。燕飞自然而然地探手把她搂入怀内去,心中感慨,他明白安世清,明白他为何这样做,因为如果自己处于他的情况,也会作出同样的选择。只恨当他处于那样的情况下时,并没有选择的自由,只好朝另一方向努力,幸好现在一切难题都解决了,只剩下纪千千和安玉晴培养元神的最后难关。   他更庆幸自己向安玉晴提出与她和纪千千携手离开的保证,不但没有辜负安世清对女儿的苦心,更令他和安玉晴堕入爱河,得到美满的结果。拥抱着她,便像拥抱着一团能融化他心神的热火,一时间,除纪千千外,其它的事物他都忘得一干二净,便像他们从来没有存在过。   安玉晴默默地流泪,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安玉晴从他怀里仰起螓首,轻柔地道:“当我第一眼看到你燕飞,便感到你是边荒的化身,你体内流的血脉便像边荒的大小河川。”   燕飞深情地道:“你喜欢边荒吗?”   安玉晴害羞的把俏脸重新埋入他被她泪水沾湿了的衣襟去,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我喜欢边荒,更喜欢边荒集,那是个奇异美妙的地方。夜窝子在白天是不存在的,只有当夜色降临,夜窝子才诞生于边荒集的核心处;白昼来时,夜窝子又会像一个美梦般消失。天下间,还有比夜窝子更奇妙的地方吗?”   燕飞从没有想过,对边荒集,安玉晴有这么深刻的情怀,而换个角度去解析安玉晴这番话,她正以她独特含蓄的方式,采迂回曲折的路线,来响应自己对她的爱。   她和纪千千的分别亦在这里。纪千千热情放任,她的直接大胆,可令人脸红心跳。   安玉晴又道:“你现在是否正要北上去救千千姐呢?”   燕飞点头应是。安玉晴道:“我有预感,燕飞一定会成功的。我会回到家里陪伴爹娘,等待你们的好消息。”燕飞呆了一呆,说不出话来。   安玉晴浅笑道:“很奇怪人家没嚷着跟你去吗?如果玉晴连燕飞这点心意也不明白,怎配是你口中所说的红颜知己?”   燕飞尴尬地道:“我只是不想玉晴卷入人世间丑恶的事里,而最丑恶的事,莫过于战争。战场上,所有平时看来正常的好人,都会变成无情的杀戮者,因为不是杀人,便是被杀,在那种时刻,人性最令人害怕阴暗的一面,会暴露无遗。”   安玉晴轻轻道:“人家早明白哩!为何还要长篇大论呢?如果玉晴硬是坚持要随你去,才说出这番话来吓唬玉晴也不迟呢。”   燕飞感受到安玉晴内在一直隐藏着的另一面,心中爱怜之意更盛,道:“玉晴不用返寿阳去,胡彬会安排支遁大师返回建康,保证路途平安,因为魔门的威胁再不存在。哈!胡彬对刘裕有一个请求,你道是甚么呢?”   安玉晴兴致盎然地道:“不要卖关子,快告诉玉晴。”   燕飞道:“他请求刘裕让他有生之年,安安乐乐的在寿阳当太守。”   安玉晴欣然道:“看看寿阳充满生机朝气的样子,便知胡将军作出了明智的选择,他也是被边荒迷倒了。”   又问道:“你有心事吗?何不说来听听。我吐露心事后,整个人都轻松起来。”   燕飞皱眉道:“我的心事,你该知道得一清二楚。唔!还有甚么心事呢?”   安玉晴随意地道:“说说你的爹娘吧!我从未听你提起过他们。”   燕飞心中登时像打翻了五味架,各种滋味涌了出来,苦笑道:“这的确是我的心事,可能因我采取逃避的方式,所以似没有这方面的心事。唉!我真的不知该从何说起。”   安玉晴道:“不说也不要紧。对不起!勾起你的心事。”   燕飞道:“没关系。自出生后,我便只有娘没有爹。每次看到我娘眼内的忧色和寂寞,我心中便痛恨爹对娘的负心和无情。但现在我的想法已改变过来,爹对娘是情深如海的,他看我时的眼神绝不是骗人的。唉!我有点语无伦次了,玉晴肯定愈听愈胡涂。情况是这样的,我最近才晓得年幼时遇上的一个人,他就是我的爹。唉!”   安玉晴紧抱着他,道:“不用再说了,你肯把心事说出来,玉晴已很感动。”   燕飞道:“有机会再告诉玉晴有关我爹娘的事。现在有一件急事,是我必须和千千作心灵的连结,好弄清楚她现在的情况和位置。此事关乎到拯救她们主婢行动的成败,却会耗用玉晴大量的心力,恐怕玉晴在短期内难以复元。”   安玉晴欣喜地道:“能为千千姐稍尽绵力,玉晴不知多么高兴呢!为甚么要说客气话呢?”   燕飞微笑道:“如果千千正在安眠,效果会更为理想。”   安玉晴柔声道:“那便让玉晴送你一程,好让你进入千千姐的梦乡。我从未想过生命可以这般有趣,燕飞你准备好了吗?”   燕飞提醒她道:“记着要适可而止,妄用心灵的力量,会对你造成永久的伤害。”   安玉晴微嗔道:“知道哩!首先我的至阴会与你的至阴结合,然后晋入至阴无极的境界,阴极阳生,你的至阳之气会强大起来,令你的元神能无远弗届。当你与千千姐的心灵结合为一,我们连手的至阴之气,会令她的元神得到裨益,补充她损耗了的精神力,令你们之间的传信再没有困难。”   燕飞一震道:“且慢!”   安玉晴从他怀里仰起俏脸,讶道:“你想到甚么呢?”   燕飞露出苦思的神色,剧震道:“我想到令你们的元神兼具阴阳的方法了。”   安玉晴倏地坐直娇躯,呆看着他。燕飞看了她好半晌后,道:“关键处就在阴极阳生、阳极阴生两句话上。”   安玉晴摇头道:“我仍不明白。”   燕飞道:“安公送给我的道家奇书《参同契》内指出,阴之中永远藏有一点真阳,阳之中也永远藏着一点真阴,只是未显露出来吧!我想到的,就是把玉晴至阴之内这点真阳点燃的方法。至于能否成功,我们立即可以知道答案。”   安玉晴皱眉道:“现今的当务之急,不是要和千千姐的心灵连结吗?”   燕飞道:“两件事并没有冲突。当我们的至阴之气,浑融无间,我的太阳真火自然而然在真阴内发生,此为天地自然之理,不能勃逆。”   安玉晴道:“可是水中火发,火中水生,不但非是自然之象,且是逆天行事,你的愿望落空的机会很大。” 燕飞道:“那便真的要多谢著述《参同契》的魏伯阳。他在 第三章 便提出先天八卦和后天八卦的关系。由先天至后天,乾坤逆转,先天为体,后天为用。所谓无极而太极,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天地一切变化尽在其中。我们正是要逆天返回浑沌前的先天状况,我们要顺应的是先天之道,而不是后天的道。”   安玉晴沉吟道:“可是尽管你能令水中火发,可是那个真阳,只是你的真阳,与我并没有关系。”   燕飞微笑道:“如果我真阳发生的地方,恰是玉晴至阴中那点阴中之阳又如何呢?”   安玉晴娇躯剧震,秀眸明亮起来。燕飞道:“玉晴的至阴之气,经洞极丹改造后,由后天转化为先天,故能练成至阴无极。问题在玉晴那点阴中之阳,仍处于后天状态,故不能和先天之阴结合,生出水中火发的奇事。我要做的,就是令玉晴的阴中之阳,从后天转化为先天,令不可能的事变为可能。这期间玉晴可能还有一段路要走,但不可能的再非不可能了。”   安玉晴呼唤道:“燕飞啊!”   燕飞再把她拥入怀里,道:“奇异的心灵旅程即告开始。玉晴不要害羞,我需要的是你全心全意、没有任何犹豫的心灵结合,双方间再没有任何界限。当你成为了我,我也成为了你,我方可捕捉侦测到你那阴中之阳,再加以改造和引发。玉晴须仅记着四句歌诀,就是‘太极图中一气旋,两仪四象五行全,先天八卦浑沦具,万物何尝出此圈’。所有的可能性,无不被包含其中。”   安玉晴用尽力气抱着他,心满意足地道:“燕飞啊!玉晴把自己托付给你。”   燕飞心中燃烧着爱的焰火,那不单只是对纪千千和安玉晴的爱,而是一种广衍的爱;对天地万物的深情,无穷无尽的爱。   天穴变得模糊起来。燕飞闭上眼睛,退藏往心灵的深处,肉体的感觉消失了,只剩下心灵的触感。在这片神秘的净土里,安玉晴在等待着他、期盼着他。   一反上回与安玉晴作元神会合的步骤,燕飞把至阴真气注进她正全力运转的至阴无极内,便若千川百河,奔流进大海里去。他们的心灵紧密的结合在一起,再难分彼我,支持着他们的,是烈火般的爱恋。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或许只是剎那的光景,一股截然相反的力量,在这阴气的汪洋核心处冒起,登时激起阵阵涡漩,由内而外往汪洋扩展。天地旋转飘舞,他们两心合一的在这动人的世界里翱翔,一股莫以名之的火热,如旭日初升,打破了黑暗,光耀万物,为大地带来了无限的生机。   安玉晴在他心灵至深处欢呼道:“燕飞!我们成功了。你预期的事,正如你所料般的发生。”   燕飞响应道:“玉晴快乐吗?”   安玉晴答道:“玉晴从未试过这般满足和快乐,令我再不假外求,不作他想。至阴和至阳的结合,便像心灵的结合般,本身已是任何人梦寐以求的终极梦想,一切是那的动人,那么的完美无瑕。”   燕飞唤道:“我要去寻千千了。玉晴必须排除万念,一念不起的守着那点不昧的阳火,我自会懂得如何借取玉晴的至阴无极。”   安玉晴欣然道:“燕郎放心去吧!玉晴全心全意的支持你。”   燕飞感受苦安玉晴对他没有任何保留的爱。这种爱并不止于男女之情,而是超越了人类的七情六欲,一种对生命和存在的热爱。在安玉晴亲昵地唤他燕郎的声中,燕飞化作一股能量,越过茫茫的黑暗,寻找被万水千山远远分隔的另一个与他有亲密关系的心灵。 第八章 誓师出征   建康。黄昏时分,刘裕返回石头城的帅府,与江文清在内堂共膳。   江文清喜孜孜的看着刘裕夹起饭菜送到她的碗里,欣然道:“看我们小刘爷的开朗神情,是否有好消息呢?”   刘裕轻松地道:“有好消息,也有坏消息。坏消息是桓玄比我们早一步抵达寻阳,掳走司马德宗,再挟持往江陵去。幸好我们早拟定应付之法,否则会手足无措。”   江文清不解道:“可以有甚么应付的方法呢?”   刘裕道:“在司马休之的支持下,我们声称由他处得到司马德宗的秘密诏书,任命武陵王司马遵,代行皇帝的职权承制,且大赦天下,桓玄一族当然不包括其内,如此我们又可名正言顺的让朝廷保持正常的运作。”   江文清道:“此计定是刘先生想出来的,他特别擅长处理危机。好消息又是甚么呢?”   刘裕道:“好消息便是桓玄还不死心,仍认为自己有反败为胜的机会,竟于此军心动荡的当儿,派重兵守卫寻阳东的湓口,但兵力不过一万,战船在五十艘之间,由何澹之、郭铨和郭昶之指挥。”   江文清皱眉道:“湓口城防坚固,不易攻破,你是否轻敌了?”   刘裕道:“我怎会轻敌呢?一天未杀桓玄,我仍不敢言胜。桓玄需要时间重整军容,我们何尝不需要时间以站稳阵脚。现在征西大军已挺进至桑落洲,与湓口的桓军成对峙之势。”   江文清熟悉大江水道,晓得桑落洲位于湓口之东,是大江中的一个小岛。不解地道:“这算是个好消息吗?”   刘裕道:“当然是好消息,巴陵位处湓口和江陵之间,扼守着大江的水道,进可攻退可守。桓玄犯的错误,是误以为两湖军不足为患,才会派军据守巴陵下游的湓口,而我又故意教两湖军按兵不动,示之以弱,岂知我早有部署,在适当的时机,我会教桓玄大吃一惊。”   江文清道:“桓玄仍拥有强大的反击力,如果两湖军从巴陵出动,夹击湓口的敌人,桓玄可从江陵出兵,沿江东下,我们将从上风被逼落下风。”   刘裕微笑道:“所以我说要等待时机。”   江文清嗔道:“还要卖关子?快说出来!”   刘裕笑着道:“关键处在我有毛修之这一着棋子,他和彭中的水师船队,回巴蜀已有好一段日子,好该做出点成绩来。我对毛修之的能力并不清楚,但彭中却是个难得的人才,如果我所料不差,数天内他们会有好消息传回来。”   江文清白他一眼道:“难怪你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态,原来早胸有成竹。”   刘裕沉声道:“我并没有得意忘形,只是正以最佳的耐性在等待着。”   江文清给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弄得胡涂起来,讶道:“大人在等待甚么呢?”   刘裕平静地道:“我在等待手刃桓玄的一刻,然后就是文清委身下嫁我刘裕的时候了。”   江文清又喜又羞的垂下螓首。刘裕目光落在江文清身上,徐徐道:“这一刻,将会很快来临。”   ※※※   燕飞把安玉晴送至泗水南岸,方折返边荒集。他计算好时间,屠奉三等船抵达边荒集的一刻,于北门入集。他们的归来,哄动全集,不但因他们带回来刘裕攻陷建康的喜讯,更因人人苦候出征的大日子终于来临。   当夜众人立即举行钟楼议会,出席者有燕飞、屠奉三、姬别、红子春、费二撇、慕容战、姚猛。列席者王镇恶、庞义、小杰和方鸿生。主持者当然是卓狂生。程苍古和高彦留在巴陵,阴奇则留在南方为刘裕打点物资的输送,江文清和刘穆之到了建康,都没法出席这个关系到边荒集生死荣辱的会议。   卓狂生从窗子旁回到他的主席位,欣然笑道:“各位边荒集的能人长老,今天是我们边荒集最值得庆贺的大日子。你们听到声音吗?窗外古钟场挤满了我们荒人的兄弟姊妹,人人翘首望着古钟楼,等候我们会议的结果。只是这个行动,已显示出我们荒人空前的团结。所以此战胜利必然属于我们。”   众人登时起哄,姚猛和小杰等年青一辈更是鬼嚷怪叫。卓狂生一兴奋,又走到窗旁,向外面数以万计的荒人举手狂呼道:“荒人必胜!燕人必败!”   一呼百喏,外面立即爆起轰天动地的响应,“荒人必胜,燕人必败”的喊叫声,潮水般起伏着。直到卓狂生返回主席位,外面的喝彩欢呼声方逐渐消歇。   卓狂生得意地道:“看!我们荒人要把千千和小诗迎回来的心意,始终是那么坚定,热情从没有减退过。”   红子春怪笑道:“馆主你何时到古钟楼顶说一场书,如果有现在那么多的人来听,可爽透了。”   卓狂生现出陶醉的神色,喃喃道:“不要说那么多的人,有一半人已相当不错。”接着干咳一声,正容道:“经过多月来的部署和准备工夫,只要一声令下,我们可以立即上路。整个行军计划,由镇恶作初步的拟定,再由慕容当家和拓跋当家反复推敲。这方面不如由镇恶来说。”   众人的目光全移到王镇恶身上去。王镇恶双日精光闪闪,道:“这几天天气转暖,部分积雪开始融化,不过天气仍然寒冷,道路仍是难行,不过这对我们并不构成障碍,因为我们可从水路北上。”   费二撇接口道:“由于手头银两充足,我们在南方大批的搜购船只,然后在凤凰湖的造船基地加以改良,现在有船只二百多艘,如全载满人,一次可以运送五千名兄弟,但不包括战马和物资。”   姚猛道:“那怎么够呢?”   卓狂生喝道:“听书要听全套,小猛你勿要插口打岔。”   姚猛讶道:“你是和我一起回来的,为何你像是无所不晓,我却变成了个傻瓜?”   姬别笑道:“不耻下问正是我们卓名士的优点,否则何来甚小白雁之恋?这方面小猛你该向老卓学习。”   慕容战笑道:“不要吵哩!镇恶早针对此点想出对策。我们今回的‘救美行动’,最大的两个难题,是天气和战场偏远。第一道难题只有老天爷有办法,人是无法解决的,只好待天气转暖,大地春回。不过如果我们待道路积雪完全融解才起行,肯定误了时机。”   拓跋仪接门道:“所以镇恶想出一个办法,就是利用接近战场的崔家堡为基地,作我们在北方立足的据点。从崔家堡到平城去,快马五天可达。”   姚猛忍不住地道:“我们何不驱船直抵平城,与拓跋军会合。燕飞你认为我说得对吗?”   燕飞正想起香素君,拓跋仪今次不是可以见到她吗?闻言皱眉道:“小猛你有点耐性好吗?你听不到老卓说镇恶他们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吗?你是不是想代替高小子的位置,要人骂才觉得舒服。”   众人哄堂大笑。   姚猛尴尬地道:“不说便不说吧。”   各人目光又回到王镇恶处。   王镇恶为姚猛打圆场道:“姚兄刚才提出的意见,是我们起始时其中的一个方案,到最后才放弃。不但因我们无法一次过的把所有兄弟、物资和战马送到平城去,更重要是这样发挥不了我们荒人部队牵制、突袭和夹击的作用。只有在接近战场处,立稳阵脚,进攻退守,方可悉从我们的意愿。”   姬别道:“在过去的两个月,我们陆续把兵员、物资和战马送往崔家堡去,现今崔家堡已聚集了五千名兄弟,由呼雷老大主持。”   屠奉三道:“难怪不见了呼雷方,此计妙绝。”又问道:“慕容垂是否晓得我们有崔家堡这个秘密基地呢?”   王镇恶道:“肯定瞒不过他,否则他也不配称为北方第一兵法大家。”   姚猛一呆道:“如果他趁我们人尚未到齐,发动大军狂攻崔家堡,我们──”   见人人都瞪着他,再说不下去,立即闭嘴。费二撇叹道:“如果慕容垂能在如此恶劣天气和道路难行的情况下,对崔家堡发动攻势,不如直接去攻击平城,一了百了。”   姚猛举手投降道:“不要骂哩!我认错!承认自己说了蠢话。”   屠奉三淡淡道:“你说的绝不是蠢话,只是时机的判断出错。慕容垂绝不会容我们和拓跋军会合,又或连手夹击他。慕容垂亦绝不会直接攻打崔家堡,而会在我们从崔家堡赶赴平城途上,伏击我们,这叫取易不取难。”   屠奉三的话,为姚猛争回不少颜面,令他得意起来。慕容战神色沉重地道:“因受天气的影响,我们必须以崔家堡为前线基地,这也令我们再难成为奇兵。另一方面我们却完全不晓得慕容垂的部署情况,单就这方面而论,我们实处于劣势。”   红子春骂道:“高小子顾着自己风流快活,不肯回来,如有他在,这小子根本不怕风露雨雪,也只有他能尽悉敌情。”   燕飞笑道:“不要怪他,他是应该留在两湖的。不过走了个高彦,却来了个向雨田,我已委任他为高小子的继承人,并保证他不会比高小子差。”   众皆愕然,摸不着头脑。拓跋仪道:“我可以证实此事,小飞在广陵时,使人传来口信,教我通知敝族主,召向雨田来为我们效力。”   卓狂生双目放光的盯着燕飞,沉声道:“以向雨田这骄傲的人,又和你燕飞处于敌对的立场,怎肯为你所用呢?小飞你要解释清楚。”   红子春也道:“这是没有可能的。”   燕飞苦笑道:“怎么都好,现在不是解释的时候吧!老子我还要赶夜路。”   庞义讶道:“赶夜路?你要到哪里去?”   燕飞道:“当然是去探听敌情,别忘了我也像高小子般,不畏风雪。高小子留在两湖和小白雁卿卿我我,我这个作他兄弟的,只好接替他工作。”   慕容战道:“有我们的燕飞亲自出马,大家都放心了。现在该决定起程的时间,如果立即起行,我也不会反对。”   王镇恶道:“今晚或明早,分别不大。今回我们出征,兵员贵精不贵多,只有一万之众,但都是经得考验的战士,近几个月来日夕操练,正处于最巅峰的作战状态。”   屠奉三道:“谁人留守边荒集?”   费二撇抚须笑道:“正是费某人,不过我只是装个样子,实务由我们的方总巡负责,他对边荒游这盘生意不知多么卖力,令游人宾至如归,当然更绝不用担心安全的问题。”   方鸿生得费二撇当众赞美,脸都涨红起来,不住躬身回礼。   卓狂生笑道:“看来一切准备就绪。老庞!你的第一楼兴建好了吗?”   庞义傲然道:“你失忆了吗?刚才还和我说新的第一楼比以前的更宏伟壮观。”   卓狂生“啐啐”连声道:“你好像没有来过古钟场看卖艺耍把戏,这叫一唱一和。我问第一楼兴建好了吗?你只该答‘兴建好了’,如此我便可以说下去,明天我们的北征大军,就在第一楼前举行誓师仪式,并以红纸把第一楼的正大门封闭,待千千小姐回来亲手为第一楼解封开张,明白吗?”   众人轰然响应。卓狂生大喝道:“就这么决定。明早仪式之后,我们边荒劲旅立即起程。我们荒人从来没有真的输过,今仗也不会例外。”   慕容战道:“现在我们是否该全体到钟楼之顶,向我们的兄弟姊妹公布这好消息呢?”   众人再次大声答喏。外面静候的荒人们,听到议堂传出一阵又一阵的呼叫,也不甘后人的齐喝彩欢呼,声音此起彼落震荡着古钟场。 第九章 踏上征途   拓跋仪和燕飞登上小丘,喧闹声仍隐隐从后方的边荒集传来,天上星罗棋布,壮丽迷人。   拓跋仪纵目四顾,道:“天气的确转暖了,树上的冰挂融掉了大半。我真替你高兴,终于盼到这日子。唉!”   燕飞道:“为何叹气呢?”   拓跋仪道:“我在担心千千,事实上每一个荒人心里都在担心,怕有不幸的事发生在她们主婢身上。慕容垂始终是个男人,一旦兽性发作,便再不会对她们以礼相待。”   燕飞讶道:“别人或许会担心这方面的问题,但怎会是你呢?我已告诉过你,我和千千有遥距传递讯息的异能。”   拓跋仪苦笑道:“你告诉我是一回事,可是我仍是半信半疑,怕你只是因思念过度,生出幻觉,又或把梦中的事当作真实的情况。”   燕飞哑然笑道:“你令我开始感到卓疯子的话有道理,人只会选择他爱相信的事去相信。坦白告诉你,我今次要先行一步,是要去找寻一个我亲眼目睹的地方,慕容垂的大军正藏身该处,做着开山劈石的辟路工夫,雪一融掉,他会穿山越岭的直扑平城,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攻陷之,然后干掉小珪,那时我们也完蛋了,所以我绝不容许这个情况出现。”   拓跋仪难以置信地道:“你亲眼见到?”   燕飞道:“严格来说,是我通过千千的记忆看到,那是穷山峻岭内一块平坦的高地,搭建起近百间房子,还有数不清的营帐,兵力当超过三万人。”   拓跋仪一震道:“真令人想不到,慕容垂竟如此深谋远虑,这些房子当是风雪封路前建成的,可知他对攻打平城,早有预谋。”又叹道:“如果我们以为他会待冰雪融解、春暖花开之时,才从荥阳动身,我们会被他杀个措手不及,不单小珪没命,我们也不能活着回来。”   燕飞道:“现在你相信了吧?”   拓跋仪道:“我不是不相信,但人总会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你又不在我身边,怎能怪我?在平城附近最大的山就是太行山,隔断了东西,慕容垂藏身的地点该在太行山之内。我的娘!太行山绵延千里,支脉众多,要在山内找某高地,谈何容易,等若大海捞针。”   燕飞微笑道:“你又忘记我超人的本领了。只要千千在那里,我便能生出感应。还记得当日慕容垂从边荒带走她们的情况吗?千千在哪一条船上,亦瞒我不过。”   拓跋仪尴尬地道:“你的本领太过令人匪夷所思,令我常记不起来。”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好哩!就送到这里如何?”拓跋仪欲言又止。   燕飞见状道:“说吧!大家兄弟,有甚么话不可以说的?”   拓跋仪道:“我想请你帮我一个大忙。”   燕飞讶道:“你要我如何帮你呢?”   拓跋仪道:“族主现在只肯听你燕飞说的话,其他人说甚么都没有用。所以我把丁宣安排到族主的身边,也是借用你的名义。”   燕飞道:“你想退隐了。”   拓跋仪苦笑道:“没有人比你更明白我。我为的并不是自己,而是素君和她的孩子,她害怕战争,我不想令她担忧。”   燕飞道:“你自己呢?”   拓跋仪坦然道:“大丈夫马革裹尸,直到今天,我仍不知害怕为何物。不过这只是指上沙场而言,对族主我真的感到畏惧,他变了很多,有点不择手段,也令我感到疲倦,想好好的休息,真正的歇下来。我希望你能为我向他说几句好话,让我在此战后退下来。族主肯定不高兴,不过亦只有你能令他同意。”   燕飞慨然道:“我怎会不帮你这个忙呢?你放心吧!我晓得如何和他说的了。”   拓跋仪大喜。燕飞再拍拍他肩头,疾掠下坡,瞬即远去。   ※※※   刘裕昂首阔步的步下殿阶,簇拥着他的是一众以王谧为首的文武大臣。刚才举行的朝会里,由于牵涉到几个重要的任命,关系到高门大族的利益,引起了人选的激烈争辩,作个幌子的代行皇帝司马遵只有听的分儿,手握大权的刘裕,只提出由谢混当中领军,其它的职位便由王谧去处理。   刘裕肯让谢混出任要职,并不是因为他喜欢谢混,而是在刘穆之力劝下,又看在谢道韫的情面,勉强同意。真正的情况,是他憎恨谢混,而谢钟秀病情突然恶化,谢混亦难辞其咎。   宋悲风和他的十多个亲随,正在殿外牵马候他,这批亲随精选自北府兵,没有一个是原大江帮的人。刘裕先向王谧等告辞,依足礼数,这才与宋悲风和亲随们会合,策骑奔出皇城,沿途民众见到刘裕,无不欢呼喝彩,显示他极得人心。   宋悲风欣然道:“不到十天工夫,建康已有全新气象。大人肯以身作则,严以律己,又政纪肃然,故能令行禁止,拨乱反正。现在建康政治清明,盗贼绝迹,民心安定,南方大治之期不远了。”   刘裕惭愧地道:“我哪有这般本事,全赖刘先生为我办事,故能事事得体,件件有方,兼且桓玄的施政糟透了,只要革去他的弊病,便见成效。”   宋悲风笑道:“那至少在这方面,我们该多谢桓玄。”   刘裕含笑点头。自谢钟秀辞世后,他还是首次见到宋悲风的笑容,可见时间确可疗治创伤,但为何自己心中的伤口,却从未愈合过,只是埋藏得更深了。希望杀死桓玄后,情况会转好。   此时他们偏离往石头城的大道,转入小巷,来到任青媞秘巢门外。大门立即张开,让他们马不停蹄地进入宅内。启门的是个俏婢,看她的模样该懂得两下子武功,大有可能是任青媞逍遥教的旧人。   刘裕无心深究,对任青媞他是信任的。不久后,他在内堂见到任青媞,其他人则留在外堂等他,负起守护之责。任青媞满脸喜色,神采飞扬,却一言不发,牵起他的手便往卧房去,刘裕虽不惯在大白天和女人欢好,但被她诱人风情所慑,不一会便迷失沉醉于她动人的肉体去,云雨过后,任青媞伏在他胸膛处,娇喘细细地道:“妾身很快乐,从未试过这快乐,多谢大人。”   刘裕探手轻扫她滑溜溜的香背,微笑道:“你在多谢刚才的事吗?”   任青媞娇羞地道:“那当然包括在内,但我要多谢的,是大人赐予青媞的一切。在此顺道向刘爷报告,青媞这方面一切顺利,试过青媞五石散的建康高门,人人赞不绝口,淮月楼的生意更胜往昔。”   刘裕叹了一口气。任青媞嗔道:“你不高兴吗?”   刘裕违背良心地道:“你开心我便高兴,怎会不高兴呢?”   任青媞知他心意,不再提起这方面的事,岔开问道:“朝廷方面的事应付得来吗?”   刘裕生出与爱妾私房里谈公事的古怪感觉,道:“总要自力更生啊!何况只要肯动脑筋,没有办不到的事。你该晓得我是个粗人,只略通文墨,那手字更是见不得人。穆之常说甚么字乃人之衣冠,我批阅公文的字若太不象样,会被大臣们笑话。唉!我现在这把年纪,怎样把字练好呢?练好刀法倒还可以。幸好穆之的长处之一,是可以在没有办法中想出办法来,你道他怎样教我呢?”   任青媞兴致盎然的娇笑道:“难道他握着你的手来写吗?”   刘裕失笑道:“当然不是这样,否则索性由他操笔。他着我把字写得大一点,以气势取胜,且能藏拙。哈!我便依他之言,看起来真的好多了,不过一张纸,只够我写上六、七个字。”   任青媞听罢笑得花枝乱颤。刘裕拥抱着她,心中大有异样的感受,以前怎会想到,与任青媞竟会发展出如此亲密的关系。任青媞笑了好一会,问道:“桓玄方面有没有新的发展?”   刘裕欣然道:“昨夜我收到久候多时的好消息,毛修之和彭中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已收复巴蜀,聚众起义,并以我之名,向远近发出文告,条列桓玄的罪状。”   任青媞道:“这确是天大的好消息,桓玄有甚么反应?”   刘裕道:“巴蜀陷落我手上的事,对桓玄当然是晴天霹雳,打破他据上游力守的美梦。他只好作垂死的挣扎,分派将领驻防巴郡、巴东郡和巴西郡,希望能围堵毛修之和彭中,不让他们冲出蜀境。”   任青媞道:“有用吗?”   刘裕笑着道:“我们走着瞧。”   任青媞沉吟片刻,轻轻道:“为何你把扬州刺史这个最重要的职位,让给王谧呢?”   刘裕道:“这是穆之的主意,以稳定建康高门之心。”   任青媞道:“原来是权宜之计。王谧年事已高,身体也不好,亦难有甚么大作为,笼络他是好事,不过刘爷须谨记扬州刺史一职的实权,要牢牢控制在手里,否则让有野心的人当之,必会出事。”   刘裕随口应道:“我明白。”   任青媞嗔道:“我是怕刘爷口说明白,却不是真的明白。妾身太清楚刘爷哩!刘爷很容易对人推心置腹,奈何别人不是这般想呢?”   刘裕讶道:“青媞似意有所指,何不清楚点说出来,如论聪明才智,我实在及不上你。”   任青媞道:“不要夸奖我。我的聪明才智,全献上给刘爷。我想说的,是晋室失政已久,加上桓玄篡位,天命已移,自问不凡之辈,皆蠢蠢欲动在等待时机,现在当然是众志成城目标一致,可是桓玄一去,不甘心屈从于你者,会想尽一切阴谋诡计把你推倒。创业虽难,但守业更不易呢?”   刘裕皱眉道:“青媞心目中这些人是谁呢?”   任青媞道:“当然是握有兵权,可以威胁到你存亡的人。”   刘裕道:“你是否指我的北府兵兄弟中,有人不服我呢?”   任青媞道:“不论是高门大族,又或你北府兵的手下中,不服你者大有人在。青媞正处于李淑庄以前的微妙位置,谁都不晓得我们的关系,故我能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   刘裕说不出话来,自己并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但在形势所逼下,不愿意的事也要去做。为了江文清、为了任青媞,更为了自己的孩子,他刘裕绝对不能手软。任青媞轻柔地道:“像你的堂兄刘毅,与你一样出身布衣,却并非正统的臣主之分,心中不服,乃自然不过的事。”   刘裕道:“为何你特别提起他呢?”   任青媞道:“因为刘毅出征之前,曾多次到淮月楼与他的高门友好聚会,每次都有谢混参与,而谢混则是建康说你坏话说得最多的人,所以妾身忍不住提醒刘爷。”   刘裕点头道:“明白了!”   ※※※   燕飞立在一座高山之巅,极目远眺。太行山脉在前方延展,似直探往大地的尽头,广衍百里。拓跋仪说得对,如果没有他灵奇的方法,休想寻找仿如沧海一粟的部队。   山势高处,仍是白雪皑皑,其冰封的情况,肯定不会因春天的来临而终结。但地势低的地方,冰雪已开始融解,显露出山石的本色。太行山是平城和中山间纵横南北千里的大山脉,只有一条径道,是为井陉关。但当然慕容垂不会以此作径道,否则何有奇兵可言?为躲开拓跋珪探子的耳目,唯一方法就是借太行山作掩护,攻拓跋族一个措手不及。   今次决战,关系到大燕帝国的生死存亡,所以慕容垂会把能抽掉的军队,全投入这场战争去。要知慕容垂的主力大军,为征讨慕容永,驻扎在荥阳、长子一带,所以其首要之务,是须与都城中山的燕兵会合,然后倾力攻打拓跋军和荒人部队,最理想是分别击破。   燕人两方部队会合的地点,当是太行山某一战略要塞,进可攻退可守,令慕容垂于决战前,完全掌握了主动之权。粗略估计,慕容垂可调动的兵员,总兵力当有十万之众,而拓跋珪手上的兵力,只在三万许人间,这还是因为拓跋珪在参合陂之战声威大振,得塞外各族来附。但即使拓跋珪的部队,加上荒人,总兵力仍不到慕容垂的一半,故此要击败慕容垂,须斗智而不斗力。因为慕容垂绝非是桓玄之辈,不论才智谋略,均称冠北方。拓跋珪这位挑战者,尽管在兵力相等的情况下,能否取胜仍属疑问,何况现今燕人兵力远在拓跋族和荒人联军之上。   而他们最大也是唯一的优势,全系于千千这个神奇探子身上,令他们一方事事能洞悉先机,否则死了也不知是甚么一回事。他现在离井陉关不到二十里,而慕容垂的秘密营地,亦该离井陉关不远。燕飞之所以有这个想法,不但因他灵奇的感应,更因照他猜测,于慕容垂秘密营地的房舍,该由中山方面的燕人负责建成,而在冰天雪地的情况下,所有物资,只有借道井陉关,送往太行山西某处。   安玉晴虽然没有直接参与这场决定北方谁属的争霸战,但却为此战作出重大的贡献,令燕飞能与纪千千作心灵的连结,并大幅提升纪千千心灵的力量,也令燕飞在心灵传感上再作出突破,大大有利他们这一方在战略上的部署。   想想也觉人生真的很奇妙。一念为恶,一念为善,命运往往决定于一念之间。当年他遇上安世清,虽然安世清因受丹毒影响,对他不怀好意,还想把他害死,但他绝没有因此而仇视安世清,且以德报怨,冒不测之险为安世清除掉体内积毒。   正因安世清的神智回复清明,后来方有练成洞极丹一事,造就了安玉晴。其因果的关系,确实像冥冥中自有主宰。这是否就是命运呢?想起安玉晴,他心中便充盈着暖意。他和安玉晴的爱恋,超乎了世俗男女之爱,独立于七情六欲之外。与万俟明瑶的初恋,是世俗的,当时他沉溺迷恋着她动人的肉体,但对安玉晴,只是心灵的交接,又或眼神相触,至乎互相拥抱,已可带来最大的满足,不假他求。他直觉感到安玉晴对他也是如此,这是否才是真正的爱?   他和纪千千的关系亦有别于安玉晴,如果安玉晴像一潭清澈的湖水,纪千千便像一团烈火,这又是否至阴和至阳的分异。他不知道,但他极想知道。   就在此时,他感应到另一个熟悉的心灵。 第十章 无名有实   刘裕坐在帅府大堂内,听刘穆之向他汇报今天最新的消息。   一边听着,一边却分了一半心神在思索任青媞今早在枕边向他提出的“忠告”。任青媞是个绝顶聪明的女人,眼光独到,她说的话,绝非无的放矢,着眼的是自己的弱点,而她与自己现今目标一致,荣辱与共,所以最不愿见到他刘裕在朝廷的明争暗斗中失蹄堕马。   刘穆之总结道:“现时的形势对我们非常有利,建康的人心大致上已稳定下来,一切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刘裕道:“穆之认为王谧是否真心为我们办事?”   刘穆之道:“王谧的情况特殊,当桓玄入京时,他投向桓玄。桓玄登基,便是由他亲手把司马德宗随身携带的玉玺解下,故建康高门一致认定他犯了叛国欺君的大罪,万死而不足以解其咎,可是现在我们却全力保住他,还委他以重任,故而他全心全意的支持我们,因为如果让别人上场,他肯定死得很惨。王谧现在根本没有第二条路走。”   又道:“听王弘说,王谧在桓玄来前和现今是两个样子,外貌苍老了近十年,头发变得稀疏了,身体也比以前差。可见他本身极不好受。”   刘裕听得有点惊心动魄,心忖自己该不会变老吧。   刘穆之道:“大人忽然问起王谧,是否准备亲自到前线领军?”   刘裕沉吟片刻,道:“我想问穆之一件事,穆之至要紧坦白地告诉我。”   刘穆之讶道:“是甚么事呢?”   刘裕道:“我现在究竟处在怎样的一个位置上?”   刘穆之微一错愕,思量半晌后,道:“若直接点说,大人所处的位置,是个人人想取而代之的位置,因为名义上虽仍是司马氏的天下,但实权却全掌握在大人手上。大人正是南方朝廷无名却有实的君主。”   刘裕点头道:“无名而有实,穆之这个形容非常贴切。”   刘穆之道:“既然大人问起这方面的问题,穆之当然不敢隐瞒。王族故不容大权长期旁落于大人手上,加上你布衣出身的背景,建康高门中怀异心者亦大有人在,所以建康的权力斗争,绝不会因诛杀桓玄而止,反会愈演愈烈,这种情况自古皆然。而这也才是正常的情况。”   刘裕道:“我该如何应付呢?”   刘穆之道:“大人必须把军权掌握在手上,在关键的事情上,一步也不能退让,谁敢不接受大人的安排,逾越了本身的职权,便须认真对付。帝皇之术从来如此,大人是别无选择。”   刘裕沉声道:“穆之是怕我心软了。”   刘穆之道:“我怕的是大人在江湖打滚惯了,把江湖那一套搬到朝廷来。在政坛上,讲的是利害关系,谁都不理会甚么江湖义气、兄弟之情,事事不留余地。只要情况许何,便来个赶尽杀绝,对敌人仁慈,会令自己遭殃。当年安公在位时,便绝不对司马道子让步。而安公的本钱,便是令北府兵独立于朝廷之外,不让司马氏插手。”   刘裕点头道:“明白了。唉!可是我对政治的斗争,不但感到厌烦,更自问不在行。”   刘穆之道:“这个并不重要,凭大人的才智,当很快掌握其中诀窍。为政之道,最重要是知人善任,所以大人必须在朝廷建立支持自己的班底,只要把国家治理得妥当,民众归心,其它的事自可迎刃而解。”   刘裕欣然道:“对!自己不懂得的事,便交由信任的人去做。幸好有穆之助我,否则建康这个摊子,真不知会如何烂下去。”此时手下来报,孔靖求见。   刘裕着手下去请他进来,刘穆之则办事去了,到大堂剩下刘裕一个人,不由诸般感受袭上心头。他进一步体会了自己的处境。刘穆之虽说得婉转,事实等若说他刘裕四周的每一个人,都是潜在的敌人,一旦他露出破绽和弱点,想取他而代之者便会用尽阴谋手段,群起攻之。其中绝没有人情道理可讲,一切只讲切身的利益。   如此情况,不但是他始料不及,更是从没有想过的。以前支持他的是向桓玄报复的念头,现在已逐渐转而为责任的问题。负在他肩上的重担子,不但关系到至亲和忠心追随自己的人的荣辱,还有是视自己为救主的平民百姓。他刘裕出身贫农,最明白民间的疾苦,怎可对他们的苦况视若无睹?自己攀上了这个位置,便要负起这个位置的责任,否则如何向爱戴自己的人交代?   他一定会好好的学习。   ※※※   向雨田攀岩越坡如履平地的来到燕飞身旁,探手和他紧紧相握,大笑道:“燕兄!我们又见面了!”   燕飞亦心中欢喜,欣然道:“人说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亦说山水可相逢,今回我们正是重聚于山水之中。”   向雨田放开燕飞的手,微笑道:“幸好我只完成了一半的任务,否则就会不到燕兄。”   燕飞讶道:“一半的任务?”   向雨田道:“你的兄弟拓跋珪托我为他找寻慕容垂的主力大军和龙城军团的影踪,现在我已发现龙城军团的藏兵地,却仍未找到慕容垂的主力大军,遂寻到你这里来。”   燕飞道:“甚么龙城军团?”   向雨田环目四顾,道:“龙城军团就是由慕容垂最出色的儿子慕容隆指挥的兵团,一向驻守于中山东北方远处的龙城,以镇慑塞北诸族,特别是库莫奚部和柔然人。你的兄弟因慕容隆率麾下兵团秘密进入中山,生出警觉,嘱我找寻他们的踪迹。果然不出他所料,慕容隆的兵团已秘密行军直抵五回山,越青岭、过天门,再开凿山路,抵达附近太行山一处支脉低丘间的密林处,照我看他们是要伏击你们荒人,因为该处离平城太远了。”   燕飞道:“他们如何抵御寒冷的天气?”向雨田道:“他们于藏身的密林处建起数百间可挡风的简陋房舍,又砍下大批木材生火取暖。我去侦察他们时,秘密基地只有三千许人,不过兵员正由秘密山道不住调过来。此着确为奇兵之计,如果你们完全不觉察他们的存在,肯定会吃大亏。”   接着续道:“至于慕容垂的主力大军,我仍未有头绪,真教人头痛。”   燕飞微笑道:“这个倒不用担心。”   向雨田欣然道:“我当然不会担心,说头痛只是我见到你老哥前的情况,现在见到你,甚么痛都消了。你可以凭灵觉侦察到纪千千的所在,对吗?”   燕飞双目亮了起来,点头应是,充满希望地道:“凭你我两人之力,你猜我们有多少胜算,可把她们主婢救出来呢?”   向雨田现出一个古怪的神色,道:“攻其无备,加上你又能准确掌握她们的位置,至少有二、三成的机会。如果你可以暗地指使纪千千和她的婢女配合我们,胜算可增至五成。不过!唉!我应否说呢?”   燕飞不解道:“还有甚么问题呢?”向雨田道:“我们或许能成功救出她们,但你的兄弟肯定会输掉这场仗。”   燕飞明白过来,颓然无语。他非是思虑不及向雨田周详,但因太在意纪千千和小诗,致忽略了随之而来的后果。   向雨田道:“事实上现在慕容垂最大的破绽和弱点,正是纪千千,如果没了纪千千,我们极可能在慕容垂发动前,仍没法摸得着他的影子。而且打草惊蛇,当慕容垂晓得他的部队再非奇兵,会改变战略。更重要的一点,是你们荒人牵制了龙城兵团。试想如果我们救出了纪千千和她的婢女,荒人还为何而战?荒人是绝不会为你的兄弟卖命的。”   燕飞仍没法回话。向雨田探手搭着他肩头道:“你绝不需为此难过,感到对不起她们。坦白说,我们并没有十足的把握,所以明智之举,是静待时机,至少待击破龙城军团后,方再想办法。”   燕飞好过了点,同意道:“是的!我太过冲动了。”   向雨田道:“你放心吧!慕容垂自以为胜算在握,绝不会伤害她们主婢,我们始终会有机会。我向雨田拼掉老命,也要助你完成救美的行动。”   又问道:“你感觉她们在哪个方位呢?”   燕飞探手指着山连山的西北方远处,道:“该在那个方向,离开我们至少有数百里。”   向雨田一呆道:“那慕容垂的藏兵处,离平城将不到二百里。好家伙,不愧擅用奇兵的军法大家,令人完全没法想到。”   燕飞道:“以慕容垂的行事作风,这区域该广置暗哨,我们要小心点,如被发现,便太不值了。”   向雨田目光投往西面,道:“太阳快下山了,入黑后我们才起行吧!”   ※※※   孔老大喝了口热茶后,笑道:“这两天天气回暖了,冰雪开始融解,走在街上湿溜溜的,很容易滑倒。”接着叹道:“从前的好日子又回来了,玄帅过世后,我一直不敢到建康来,想不到现在又可以大摇大摆的在街上走。”   刘裕隐隐感到有点不妥当,他和孔靖的关系非比寻常,有甚么话不可以直说出来,偏偏孔靖却先兜几个圈子,可知他是有所求而来,而他的要求,绝不简单。果然孔老大转入正题道:“我想到建康来发展。”   刘裕闻弦歌知雅意,登时大感烦恼。孔靖是广陵、京口一带地区的帮会大龙头,近年更因自己的关系通过荒人大做北马南卖的生意。现在自己成为建康的当权者,水到渠成下,孔靖当然希望在建康大展拳脚。   问题在水涨船高下,孔靖的帮会势力亦会因此而入侵建康,无可避免地损害此地帮会的利益,致生冲突。在一般的情况下,或单靠孔靖本身的力量,所谓猛虎不及地头虫,孔靖必定会被建康的帮会排挤,致难成事,甚至会损兵折将。所以孔靖先要得到自己的支持,方敢在建康发展。   建康是南方最大的都会,是财富集中的地方,也是南方帮会的大肥肉,孔靖想分一杯羹,是最正常不过的情况。孔靖在建康不是没有地盘,但只限小规模的骡马买卖,但孔靖显然不甘于此,于是要争取更大的利益。   可是自己的成功,本地的帮会也有出力,虽远及不上孔靖的全力支持,但自己如忽视他们的利益,是说不过去的,何况他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不可以不给宋悲风这个从中穿针引线的人面子。   抵建康只十天光景,他便深切体会到当这个无名有实的建康之主的为难处。如只论江湖道义,他此刻便该拍胸膛保证力撑孔靖;可是站在为政者的立场,便须平衡各方面的利益,避免乱局的出现。   刘裕刚下定决心好好学习当权者之道,但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真的不愿面对眼前由孔靖引发的两难局面。他一直以身作则,由自己示范何谓之大公无私,真要推搪,说一些冠冕堂皇的话并不难,但却会令孔靖失望。   刘裕微笑道:“大家兄弟,你的事便是我的事,老大你心中有甚么想法呢?”话虽然这么说,但他却清楚自己是口不对心,但有甚么法子呢?任青媞说得对,他和孔靖再非目标一致,孔靖为的是本身和帮会兄弟的利益,他刘裕为的是整个南方的大局。   孔靖道:“有统领这两句话,我孔靖便放心了。为了不让统领为难,我决定在建康只做正行生意,绝不碰赌场、青楼或放贵利等偏门行业。”   刘裕暗赞孔靖聪明,如此自己更难反对,不愧是老江湖。道:“然则老大你想干哪一行的生意?”   孔靖立即双目放光,兴奋地道:“仍是以骡马买卖为主,不过却不像以前般偷偷摸摸,而是公开来做,通过边荒集,把优秀的胡马、胡骡,运往建康来,照规矩缴纳关税,正正式式的做买卖,统领以为行得通吗?”   刘裕为之愕然。孔靖确有做生意的头脑,凭着他和荒人的密切关系,肯定可以低价买入胡马,再在建康以高价卖出,赚得家财万贯。其他做马骡生意者,怎可能是他的对手?保证不用多久,整个建康的骡马买卖会被孔靖垄断。再在这个基础下,孔靖的帮会势力会在建康坐地生根,迅速发展。   刘裕拖延时间,好让负苛沉重的脑子有运作的空隙,道:“如此将牵涉到朝廷对边荒集政策上的改变,老大你须给我一点时间,研究出一个妥善的办法。”   孔老大知情识趣地道:“这个当然,我会耐心静候统领的好消息。”   刘裕脑际灵光一闪,道:“我有一个提议,请老大也考虑一下。”   孔老大欣然道:“统领大人想到甚,吩咐下来便成。”   刘裕心忖现在的自己确实是权倾建康,说一句话,便可以改变任何现状,亦正因如此,他刘裕必须战战兢兢,小心谨慎,不可以稍有差错,累己累人。   道:“我为老大想到一个可以把生意做得更大的方法,就是成为由边荒来的骡马的总代理人。边荒集的骡马要公开的卖往南方来,一定要通过你,而你则把骡马供应给南方的大小骡马商,但只限骡马,由你直接缴税给朝廷,至于细节,我会找人设定。”   孔靖大喜道:“如此就更理想。”   刘裕心中欣慰,他真的不想令一直毫无保留支持他的孔靖失望,令他更开心的,是从孔靖的反应看出孔靖只是想做生意赚钱,并没有到建康争地盘的野心。   两人又再商量了一会,孔靖欢天喜地地去了。刘裕暗抹一把冷汗。这个位子真不容易坐,弄得自己捕风捉影的,错怪了好人。希望每个人都像孔靖般,安分守己,如此他便可以还神作福。   但他当然知道不会事事称心顺意,边荒集或会成为另一道他要面对的难题。不由记起屠奉三说过的话。边荒集将来说不定会由他一手摧毁。   唉!未来的事,未来再打算吧! 第十一章 驰想未来   向雨田和燕飞蹲在孤悬半山的崖石处,扫视近山脚处的一个屋寨,数百幢平房依傍一起,尚有飞瀑流泉,穿越其间,点点灯火,像天空的夜星。   向雨田满足地道:“找到了!”   燕飞闭上眼睛,默然不语。   向雨田道:“感应到她吗?”   燕飞睁开虎目,点头应是,神情木然,显然因纪千千在视野能及的近处而生出感触。   向雨田道:“我又有另一个想法,不论是下面慕容垂的山寨,又或龙城军团的山寨,前身该是太行山原居民的山村,只是被燕人征用了,再加以扩建,设立寨墙。所以必有四通八达的山道,只要把山道凿宽,便可让大军通过,否则不可能在短短数月间兴建出这有规模,既有活水供应,又能御寒的山寨。”   燕飞目光掠过山寨四周竖立如林的营帐,树木均被砍掉,外围处筑有十多座瞭望塔,可监察远近情况,即使凭他和向雨田的身手,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山寨仍不容易,何况还要带她们主婢离开。一旦给敌人缠上,必是力战而亡的结局。   向雨田赞叹道:“看!山寨后方近峭壁处还有个小湖,可以想象原居于此处的山民,生活是多和平安逸,与世隔绝。”   燕飞记起慕清流,道:“差点忘了为一个人向向兄传话。他叫慕清流,不过你肯定没有听过他的名字,因为这名字是他到建康才改的,但他却是除了向兄之外,贵门最出色的人物,也是贵门的新领袖,他自称属于贵门内的花间派,向兄印象中有这么一个人吗?”   向雨田大感兴趣地道:“他有多大年纪?要你向我传甚么话?”   燕飞道:“他的年龄该不过三十,他着我转告你,一天你仍保管着贵门的典籍,就仍属圣门的人,必须履行圣门传人的责任。”   向雨田微笑道:“他是看准我不会放弃《道心种魔大法》,这几句传话更是要警告我,他随时会执行门规。他奶奶的!这个家伙武功如何?你和他交过手了吗?”   又笑道:“不知如何,自从到过边荒集后,习染了你们荒人说粗话的作风,嘴边不挂上两句粗话,说起来总有不够劲儿的感觉。”   燕飞道:“你或许误会了他,我曾亲耳偷听他和门人的秘密对话,斩钉截铁地下达放弃向你执行门规的指令,又在我面前指出你是不受任何成规门法束缚的人,对你显然非常欣赏。”   向雨田道:“你太不明白我们圣门里的人,愈是欣赏你,愈是想杀你。你们竟没有动手吗?”   燕飞摇头表示没有。向雨田思索道:“这表示他的确是厉害的角色,眼力可高明至晓得与你动手是有败无胜。唉!天下间,亦只有燕兄一人能令我向雨田甘拜下风。”   燕飞笑道:“向兄不要妄自菲薄,如我们真的要动手分出生死胜败,结果仍是难以预料。”   向雨田轻松地道:“不要捧我了,上回交手,你仍未出你的绝招,感觉上我虽有一拼之力,可是纵使我们两败俱亡,但你老哥却有死而复生的绝古奇技,我只会死得彻底,谁胜谁负,已不用我说出来了。”   燕飞忍俊不禁地道:“没有人在我耳旁大嚷‘为了纪千千,你必须回来’,我能否死而复生,尚为未知之数。”   向雨田哑然笑道:“说得不对!因为你已有上回的经验,今次不用别人大叫大嚷,也懂得自己回来。”   燕飞道:“此事我绝不会冒生命之险去验证。慕清流的确是个危险的人,你提防他是应该的。”   向雨田有感而发地道:“我绝不是危言耸听。《道心种魔大法》,一直被敝门的人视为圣门典籍中最高的心法,而持有此典者,均为圣门中武功最高强的人,否则早被人夺去宝典。慕清流既如燕兄所述,当与我所差无几,他对宝典有野心,是正常不过的事。且他教你转告的话,隐含如我肯放弃宝典,他便以后都不会干涉我的事的含意。”   燕飞当然不会为向雨田担心,尽管魔门倾尽全力,仍奈何不了他。道:“我还没有问你,得到下卷后,你练出甚么心得来呢?”   向雨田立即双目放光,兴奋地道:“那感觉等于下面的山寨,于崎岖难行的穷山峻岭内,忽然发现疑无人处别有天地。真要多谢你老哥以身作则的启发,聪明如我师傅,亦即是你的亲爹,也练到出大岔子,事实上,在敝门的历史上,从没有人能练成《道心种魔大法》,皆因甚么阴神阳神,均是虚无缥缈的东西,触摸不着亦感觉不到,怎样努力都没有用,且愈用功走火入魔的机会愈大。”   燕飞道:“听向兄的语气,已是成竹在胸了。”   向雨田欣然道:“有燕兄作先例,我再蠢些也会有点成绩。最令我信心十足的,是我读完下卷后,终于想破从圣舍利吸取元精的秘法,改变了我的体质禀赋,多活上百来二百年绝不稀奇,有这么长的寿命,够我过足活着的瘾儿。”   燕飞道:“如此向兄或会是古往今来最长寿的人了。”   向雨田道:“不但可以长寿,还可以青春不老,否则活到一百岁,老得牙全掉光了,还要多捱一百年,请恕我敬谢不敏。”   燕飞失笑道:“向兄说得很有趣。”顺口问道:“慕清流要你遵守的规矩,是甚么规矩呢?”   向雨田耸肩道:“就是必须收传人,让本道的传承继续下去。唉!这是一道难题,我曾有一个想法,就是在破空而去前,把圣舍利和宝典毁掉,就让他们从此消失于人世。”   燕飞大讶道:“为何向兄会有这个想法呢?”   向雨田苦笑道:“因为我不想多制造几个花妖出来。要练成《道心种魔大法》,不得不借助圣舍利,而其中凶险,实难以向外人道。我师兄便是个惨痛的例子。以师傅如此超卓的人物,也落得妻离子散的结局,到最后仍要含恨而逝。你说吧!这样的东西,还应否留传人世?别的人怎可能像我般幸运,遇上燕兄,亲眼目睹你死而复生,不用再半信半疑。”   燕飞道:“你现在打消了这个念头吗?”   向雨田道:“是好是歹,始终是师傅传下来给我的东西,想是这么想,可是师傅传下来的道统,至我而绝,我岂非成了罪人?虽然你和我都明白这个人间世只是一时的幻象,但偏偏《道心种魔大法》恰是破迷解幻的奇书,我更不愿如此宝物毁在我向雨田手上。”   燕飞不解道:“既不想害人,又不愿毁去圣舍利和宝典。那你能有甚么办法?”   向雨田的眼睛亮起来,道:“在未来的百多年,我仍不用为此烦恼,我会活得开心快乐、多姿多彩,更要遍游天下,尝尽人世间的经验。到我感觉到自己只剩下数十年的寿命,才收徒弟,且一收便多收几个,这些徒弟将会是一些品性薄情自私的人,来个以毒攻毒,看看会否出现奇迹,如果不成,我的良心也会好过点。”   燕飞愕然道:“为何不止收一徒呢?那顶多只害了一个人。”   向雨田道:“圣舍利只得一个,《道心种魔大法》亦是独一无二,如果他们是心性狠毒的人,自然会来个你争我夺,互相牵制,再无暇四处作恶,因怕树敌太众,难以消受,这样不是等于间接做好事吗?”   燕飞哑然笑道:“你的方法真古怪,是否行得通,恐怕老天爷才知道。”   向雨田欣然道:“这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师傅临终前,命我不论能否修成大法,必须把本道心法传下去,否则我真的会让大法失传,圣舍利则永不出世。慕清流的警告根本不能对我起任何作用,我向雨田岂是别人左右得了我想法的人。”   又道:“收几个劣徒仍没有真的解决问题,所以我又想出疑兵之计,令后人碰也不敢碰《道心种魔大法》。”   燕飞好奇心大起,问道:“向兄的脑袋肯定满载离奇古怪的念头,何谓疑兵之计?”   向雨田道:“你想不到,是因你不是在我的处境里,不会在这方面花精神思考。而我必须动脑筋,想出解决的方法。我说的疑兵之计,非常简单,就是巧妙布局,让所有人都认为我练《道心种魔大法》练出岔子,致走火入魔,然后我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那谁都以为我死于没有人能寻得到的秘处去了。”   燕飞点头道:“你这个以身示范的方法的确是匪夷所思,但肯定会令想修练大法的人三思。试想能像你这般活上百多二百岁的,天下能有几人?那时你肯定是天下第一高手,如果连你这样的人物,也修不成大法,其他的人何来修法的资格。”   又笑道:“不过肯定人人都想夺得圣舍利,因为你已示范了圣舍利的益处,不但可以多活百来年,且长生不老。”   向雨田苦笑道:“这是没法子的事,难道我活数十年便诈死吗?那我可不甘心。”   燕飞道:“你可以早点破空而去嘛!”   向雨田欣然道:“正因我可以随时离开,所以我才不愿离开,且感到活着的生趣和意义。看看眼前的山景是多么的美丽,这个人间世是多么令人留恋。依我估计,没有多一百年的工夫,我仍未能达到你挥洒自如,要走便走的境界。我会耐心的循序渐进,不会急于求成,玩玩练练,百年的光阴弹指即过。只要想到有出口可以离开人间世,我绝不会感到寂寞,以前认为没有半了点意义的事,也会变得有趣起来。前天我看着一片树叶,一看看了几个时辰,愈看愈感到造化的奇妙。”   燕飞拍拍他肩头道:“明白了!向兄是奇人奇行,说得我差点羡慕你起来。我未来的命运,大致上已有了既定的路线和方向,但向兄的未来却有无尽的可能性。”   向雨田叹道:“你真是我的知己,不论我活到多少岁,我仍会牢牢记着我们之间的友情。”接着精神一振道:“该是分手的时候了,待我探清楚慕容垂的秘密山路通往何处,然后到平城通知你的兄弟,再到崔家堡会你,与你并肩作战,先破慕容隆的龙城军团,再助你从慕容垂手上把美人救出来。哈!看!生命是多么的多彩多姿。”   燕飞道:“你去吧!趁此机会,我要留在这里与千千进行心灵的联系,告诉她脱离苦海的日子已不远了。”   向雨田笑道:“何用羡慕我?你拥有的东西,都是我梦寐以求的。我去哩!崔家堡见。”   ※※※   卓狂生提着一坛雪涧香,来到船尾处,庞义正在那里发呆。卓狂生抵达身旁,庞义道:“你不是把自己关起来写天书吗?”   卓狂生笑道:“朝写晚写是不成的,人生除写书外,还有无数的东西要留意,才能吸取新的材料。哈!老庞你是否有甚么心事呢?说出来听听如何?我可以为你分忧的。”   庞义警觉地道:“不要胡思乱想,我没有心事,到这里来只是想吹风。”   卓狂生眯起双目来打量他,道:“不要骗我了,没有心事,何不倒头大睡,却要到这里来捱冻?是不是为了娘儿呢?你现在的神情有点像高小子单恋小白雁的样子。”   庞义老脸一红,怒道:“没有这回事。”   卓狂生哂道:“不是想娘儿,难道是在想汉子吗?想汉子会脸红的吗?”   屠奉三来两人后方,笑道:“谁想汉子想到脸红呢?”   接着走到庞义另一边,道:“过了泗水哩!”   庞义苦笑道:“卓疯子只爱查探别人的隐私,实犯了我们荒人的大忌,我看终有一天他会成为荒人的公敌。”   屠奉三叹道:“我和你是同病象怜,自起程后,卓馆主一直不肯放过我,刚才我便被他逼供了近两个时辰,弄得我睡意全消。”   卓狂生道:“不要怪我,我仍感到你有所隐瞒,语焉不详,没法交代一些关键性的细节。不过亦有很多精彩的地方。最遗憾是燕飞没有和那甚么慕清流分出胜负。”   屠奉三道:“你错了,掌握不到真正精彩的地方,事实上他们已较量过了。高手过招,岂用刀来剑往?而我们的小飞已达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境界,这才是真正的高手。”   卓狂生点头道:“对!对!不战而屈人之兵,我会在书中强调这一点。”接着又道:“卢循竟会来找燕飞,又不是为孙恩报仇,教人百思难解。”   屠奉三苦笑道:“真后悔告诉你这件事。”   庞义忿然道:“他是个疯子,只要你露出破绽,给他觑隙而入,他会像蛇般缠着棍子上,教你没法脱身。”   卓狂生耸肩道:“老庞你是指你刚才忍不住脸红的秘密,被我看破了吗?”   庞义只好闭嘴。   卓狂生满意地吁出一口气,道:“我们等待了逾一年的大日子,终于来临。看!这是多壮观的船队。在纪千千芳驾光临边荒集前,有谁想过我们荒人会团结在同一的理想下,为共同的目标抛头颅、洒热血。没有人会有丝毫犹豫,没有人皱一下眉头,缔造出我们荒人最光辉的时代。”   庞义咕哝道:“我们荒人都是亡命之徒,过惯刀头舐血的生涯,人人是不怕死的好汉。”   卓狂生摇头道:“老庞你错了,因为你不了解自己,更不明白荒人。我们荒人都是爱惜生命的,因为他们比其他人更懂得去掌握命运、享受生命。”   屠奉三忍不住道:“那又为何现在人人奋不顾身地去冒生命之险呢?”   卓狂生微笑道:“正因他们懂得享受生命,所以明白生命的乐趣,正在于掌握今天,眼前的每一刻都要活得精彩,想到做甚么便去做甚么,至于明天是生是死,谁都无暇去理会。而现在最该做的事,就是把千千和小诗迎回边荒集来,这更关系到我们荒人的荣辱。若变成缩头乌龟,苟且偷生,还怎样快乐得起来呢?”   庞义道:“你的话倒有点歪理。”   卓狂生嗤之以鼻道:“歪理?正理又是甚么?告诉我,你为何肯随队远征?”   庞义为之哑口无言。   卓狂生笑道:“放心吧!我的天书已接近尾声,等完成后,就算你跪在我跟前哭着求我听你的故事,也无法令我提笔游戏杆。所以你若是聪明的人,想要你的故事能流芳百世,便该珍惜眼前的机会。”   屠奉三失笑道:“你不怕会手痒吗?”   卓狂生拈须而笑,目光投往天上的星空,射出憧憬的神色,柔声道:“不写不等若不说。我会走遍天之涯、海之角,踏遍穷乡僻壤,把我的说书广传开去。我说书的对象再不是付得起钱的人,而是没法接触外面世界,又对外面辽阔的天地充满好奇心的小孩子,让他们晓得真正的英雄是怎样的人。告诉他们,最一无所有的人,如何成为公侯将相;出身布衣贫农者,也可成就帝皇不朽功业;花心的小子,竟有可能变得情深如海。我会在孩子们的心中播下创造命运的种子,让种子将来有开花结果的一天。哈!说完了!该是喝几口雪涧香的时候了。” 第十二章 唤醒元神   纪千千乍醒过来。   睡在她身旁的小诗又在梦中哭了。军队起行不久,小诗忍受不住路途颠簸和天寒之苦而病倒了。到抵达屋寨,在恶劣的生活条件下,虽然有纪千千悉心照顾,小诗的病况仍是时好时坏,始终没有好转过来。   纪千千明白她的病因,不但是旅途辛苦,更因为小诗心中在害怕,过度忧虑致为病魔所乘。她亦深切体会到小诗内心的恐惧。她们正深陷在战争的漩涡里,现今身旁一起与她们受苦的所有人,包括和她们挤在同一座房子里的风娘和十多个慕容鲜卑族的女战士,至乎在屋寨内和四周营地的数万战士,正踏上开往战场没法掉头的路上。在不是你死便是我活的战火里,一方将被摧残和毁灭,不论流血的是燕郎一方的人,又或是慕容垂的人,纪千千都感到不忍和痛心。   山风在屋外呼啸。败的一方固然凄惨,胜的一方也绝不好过,这是个对谁都没有好处的残忍游戏。在这一刻,仙门变得遥不可触,像一个毫不真实的幻觉。   她强烈地思念燕飞,只有在他强而有力的怀抱里,她才可以战胜不安和恐惧,忘掉了一切不幸的事。就在此时,她的精神生出变化,整个人似要往下方沉降下去,地席像化为不见底的深渊,燕飞的声音同时在她心神的空间内响起,召唤她道:“千千!千千!”   纪千千喜出望外的响应道:“燕郎!啊!燕郎!你在哪里?”心灵的联系倏地建立起来,比以往任何一次更快速、直接和真实,便像燕飞在伸手可触的近处。   下降的感觉停止了,纪千千感到轻盈起来,再不受肉体的羁绊,转而往上腾升。燕飞的声音在她心灵中响起道:“千千,不用害怕。这不是很奇妙吗?你现在经历的,是阳神借梦体出窍的情况。我已经来了,正立在可以俯瞰你所处屋寨的位置,我的纯阴真气,直接影响着你,激发了你阳气的活力,现在你的阳神正不住凝聚,很快我们又可以见面了。”   一股莫以名之的喜悦,填满纪千千的心神,像所有苦难均已成为过去。下一刻,她感到离开了自己的身体,化为没有实质轻烟似的物体,就那么升离了卧席,穿过屋顶。   天地暗黑起来,一团光云却在上方亮起,逐渐凝聚,现出燕飞高挺的雄躯。纪千千呼唤道:“燕郎!燕郎!”上升的速度蓦地加速,然后她发觉已投入燕飞的怀抱内,感觉是如此地有血有肉,如此地真实,不再有丝毫怀疑。   两人热烈地亲吻。良久后,燕飞离开她的香唇,微笑道:“我们又在一起了。”   纪千千狂喜地瞧着燕飞,他俊伟的脸庞笼罩在一片金黄的色光里。嚷道:“你真的来了吗?”   燕飞紧拥着她,欣然道:“看!”黑暗消失了,宽广而深邃的夜空出现在上方,遮天盖地,其壮丽处,超乎了以前她见过的任何星空。纪千千心神震荡的叫了起来。   燕飞把她的身体转过去,探手环抱着她的腰道:“看这一边!”   纪千千依言看去,百多丈的下方,灯火点点,赫然正是刚才她置身其中一座房舍的山寨。   纪千千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情景,颤声道:“啊!燕郎你终于来了。”旋又不依的扭转娇躯,探手搂上他的脖子,天地忽又变得幽暗无比,便如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他们这双苦难的鸳侣。   纪千千叹息道:“这怎么可能的,为何我没有一点心力损耗的感觉?”   燕飞道:“因为今回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相同,我是以至阴之气,鼓动千千的阳气。当我们的精气神直接联结起来,阴极阳生,唤醒了千千的阳神,千千现在经历的,正是元神出窍的奇遇。”   纪千千现出笑脸,旋又被担忧的神色替代,凄然道:“小诗病倒了,一直没有好转。”   燕飞问清楚小诗的病况,道:“不要紧,千千或许仍不自觉,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你已臻至学武之士梦寐难求的先天至境,要治好小诗,只是举手之劳。我现在教你一套手法,只要打通诗诗郁结的经脉,保证她可霍然而愈。”   接着把方法说出来。纪千千烦忧尽去,喜孜孜地道:“我知道诗诗定不会相信,否则我会告诉她:你来了,让她可以分享我的欢乐。”又道:“战争真是不可避免的吗?”   燕飞爱怜地道:“千千心中是晓得答案的。这场战争并非个人的恩怨,而是牵涉到民族的存亡和仇恨,这个情况千古依然,从来没有平息过。你和我必须坚强起来,面对眼前的一切。这或许是上天对我们爱情的考验,要我们历尽灾劫,但终有一天,我们会携手离开这里,到达洞天福地。”   纪千千娇呼道:“燕郎啊!千千当年尚在建康的时候,就一直在期待新的生活,追求更刺激有趣的东西,但却从没有想过会变成这个样子。幸好只要想到燕郎,千千便会坚强起来,勇敢的面对一切。”   又深情地道:“还记得在雨枰台时,人家问你肯不肯当我的保镖,说任你开价。那时千千便想到,假如你要的不是金子而是人,千千该怎样答你呢?”   燕飞大感兴趣的问道:“你会怎样答我呢?”   纪千千白他娇媚的一眼,道:“你都没有问,人家怎晓得呢?”   燕飞心神俱醉地道:“返回边荒集后,我会每天陪千千在重建好的第一楼上层平台喝酒,好好享受边荒集的生活,然后我们去找玉晴,尽情享受生命的赐予,再决定何时离开这个使人又恨又爱的人间世。”   纪千千秀眸射出炽热的神色,令她更是艳光四射,憧憬地道:“我们何时可以返回边荒集呢?”   燕飞道:“你现在情况如何?”   纪千千道:“慕容垂把我们看得很紧,我和诗诗等若给囚禁在屋内,由风娘和十二个身手高强的女战士贴身监视,屋内还设有撞钟,只要钟鸣,屋外的战士会蜂拥而来。”   燕飞心忖幸好他和向雨田没有以身犯险,否则自己固然没命,也拖累了向雨田。道:“慕容垂对我生出恐惧了,他要防范的正是燕某人。”   纪千千道:“解决了其它的问题了吗?”   燕飞欣然道:“刘裕已攻陷了建康,把桓玄逼返江陵,而小裕亦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令我们荒人再没有后顾之忧,现在组成万人劲旅,正在来此途上,我只是先行一步。”   纪千千大喜道:“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干爹可以放心了。”   燕飞道:“今回慕容垂的奇兵之术再行不通,因有千千的提点,令我对慕容垂的军力布置了如指掌。我们会打一场漂亮的胜仗,在千军万马中把千千和诗诗救出来。”   又问道:“最近慕容垂有甚么话说呢?”   纪千千道:“自离开荥阳后,我一直没有见过他。”   燕飞沉吟片刻,道:“差点忘记告诉你,第一楼的大门被红条纸封了起来,好等待千千回去时亲手揭开。”   纪千千现出惊喜的神色,雀跃地道:“真要谢谢他们的盛意。千千亦差点忘记告诉你,诗诗肯定对庞老板有好印象,有一回还主动问我雪涧香是否真的是天下第一美酒,说有机会她也要尝一口呢。”   燕飞大喜道:“这是老庞最乐意听到的事。唉!光阴苦短,快天亮哩!我必须趁黑离开,千千要保重。”   纪千千不依地道:“人家还有很多事想告诉你啊!”   燕飞道:“哪怕没有机会呢?不过千千若没有紧要事,万勿妄耗精神。现时千千的先天真气,已达小成之境,只要惟精惟勤,修练于着意和不着意之间,可令你武功大进,如此将更有回复自由的把握。千千明白吗?”   纪千千幽怨地道:“明白!可是如果可以的话,你定要来陪人家。”   燕飞笑道:“这个当然。天皇老子都挡不住我。”   纪千千化怨为喜,道:“千千最喜欢燕郎这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气概。亲千千吧!”   ※※※   桓伟脸色阴沉的步入书斋,向正在发呆的桓玄施君臣之礼,不敢有半丁儿的怠慢,因为昨天刚有个将领,因疏忽了伺君的礼节,触怒了桓玄,命丧于他的断玉寒的刃锋之下。   自桓玄被逐离建康,逃返江陵,桓玄怕被人轻视,性情变得更暴戾,手段则变本加厉,动辄降罪于人,以为凭加重刑罚,可以重建声威,弄得更是天怒人怨。桓玄木无表情地道:“赐坐!”   桓伟坐往右侧,道:“禀告皇上,我们又有一队送粮资往湓口的船队,被两湖帮的妖孽途中突袭,全部沉入江底。如果我们十天内再不能把粮资送往湓口,我们在湓口的大军,将会陷入粮荒的劣境。”   “砰!”桓玄一掌拍在书几上,额上青筋暴现,勃然大怒道:“真没有用。”桓伟苦笑道:“两湖帮之所以能死灰复燃,据报是因有刘裕派去的人在暗中主持──”   桓玄截断他道:“管他甚么人主持,就让我把巴陵夺回来,杀尽两湖帮的余党。”   桓伟暗叹一口气,道:“刚有消息传来,以毛修之为首的巴蜀乱军,已突破我们布置于三巴的防线,东下直逼白帝城,西线的告急文书像雪片般飞来,皇上还没看吗?”   桓玄目光落在几上堆积如山的文书,脸色骤变,说不出话来。桓伟不敢说话,因为晓得自己说的全是不中听的话,对桓玄是一个接一个的打击,以桓玄骄傲自大的性格,肯定消受不了。   他更收到消息,桓玄已两天没胃口进食。桓玄忽然道:“我们可否和建康讲和呢?”   桓伟大感错愕,忍不住冲口而出道:“皇上以甚么身份和刘裕谈判呢?”   桓玄张开口欲说话,却没法吐出一字半句。他不说话,桓伟也不敢说话,怕桓玄忽又变得暴跳如雷。桓玄急喘了几口气,道:“只要刘裕肯讲和,一切可以回复旧观。司马德宗仍在我们手上。”   桓伟颓然道:“刘裕以司马遵代替司马德宗,大赦天下,只不赦我桓氏一族,其心可见。听说刘裕还把太祖皇帝的牌位从祖庙取出来,在宣阳门外当众以火烧掉,我们和刘裕之间,根本没有谈判的基础。现今我们唯一之计,是凭江陵城高墙厚,力抗敌人,希望能反败为胜,再没有其它办法。”   桓玄脸如死灰,再次说不出话来。   ※※※   高彦进入太守府主堂,尹清雅正向程苍古和老手两人大发娇嗔,见高彦进来,道:“高彦你来给我评理!这算哪门子的道理?人家要随队去对付桓玄那奸贼派往湓口的粮船队,程公和老手却硬是不许,是否不把我女流之辈放在眼内?”   高彦和两人交换个眼色,坐到她身旁去,微笑道:“他们是为雅儿着想。”   尹清雅气鼓鼓地道:“你这小子竟不帮我,这叫为我着想吗?为我着想便该让我去。”   程苍古仍是那副不以为忤的赌仙风范,微笑道:“我们或许不算是为帮主着想,但肯定是为大局着想,更是为老卓的天书着想。帮主的安全是绝对不容有失,如果帮主随队作战,我们会变得小心谨慎,既不敢冒险,又不能放手而为,定会影响战果。”   尹清雅扠着小蛮腰生气道:“这就是说我会拖累了你们哩!你们太小觑我了,当年师傅也让我到战场去。”   高彦插口道:“你那场仗好像是败仗来的?”   尹清雅正气在头上,闻言立即杏目圆瞪,狠狠瞧着高彦道:“你这死小子、臭小子。”说到最后,不知想起了甚么,嘴角现出一丝笑意。高彦最擅长看她的眉眼高低,陪笑道:“雅儿为了我高小子,应该乖乖留在这里陪我游山玩水。因为如果你上战场,我也要陪你去,而我是最怕打仗的,见不得血流成河的场面。唉!大江近来肯定多了很多水鬼。”   尹清雅皱眉不悦道:“你这小子又来唬我。谁要你陪我去,没胆鬼!”   高彦自有一套应付尹清雅的独家本领,嬉皮笑脸道:“又多一种鬼,哈!我的战胆肯定不大,但另一种胆却大得多,叫色胆。”   程苍古和老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却不敢笑得过于厉害,不知忍得多辛苦。尹清雅亦禁不住的“噗哧”娇笑,旋又板起脸孔,狠狠道:“你再口不择言,我便掌你的臭嘴。”   高彦老着脸把头靠到方便尹清雅掌嘴的近处,兴高采烈地道:“请掌嘴!只要雅儿肯乖乖的留在城内,我高彦可以作任何牺牲。”   程苍古向老手打个眼色,同时起身。   尹清雅忘了和高彦纠缠,大嗔道:“讨论还未有结果,你们两个要到哪里去?”   程苍古欣然道:“禀告帮主,老夫和老手两老昨晚都是一夜没睡,如果帮主没有甚么要紧的事要我们两老去办,我们想回房休息,让两副老骨头休息一下。”   尹清雅不依道:“不准走。答应了我才准去睡。”   高彦道:“让他们先睡一觉,睡醒他们才有精神去想雅儿的问题。”   程苍古和老手如获皇恩大赦,急忙离开。   到大堂剩下他们两人,高彦一把将尹清雅搂个结实,还在她脸蛋上连香几口。尹清雅任他施为,怨道:“你这小子不肯帮我。”   高彦道:“雅儿你想想吧!现在我们是胜券在握,还何须去冒生命之险呢?老卓那疯子临走前千叮万嘱,绝不可以让我们夫妇涉足战场。他的苦心,雅儿明白吗?”   尹清雅白他一眼,道:“甚么我们夫妇,你娶了我吗?”   高彦再亲她一口,道:“是否有夫妇之名,又或夫妇之实,暂不在讨论范围。噢!不要动手,待我说完心里的话后,娘子要处罚我尚不嫌迟。我想说的是,待刘裕斩掉桓玄那奸贼的臭头后,我们便可以坐船往边荒集,参加千千和小诗回归边荒集的狂欢会,保证好玩。雅儿跟着我,想闷也闷不起来。”   尹清雅终于化嗔为喜,一双明眸亮了起来,似在想象桓玄授首刘裕刀下的情景,又似正憧憬未来的美好日子。 第十三章 三年为期   燕飞披星戴月地赶往崔家堡。   向雨田帮了他很大的忙,不但分担了他的工作,负责去通知拓跋珪有关慕容垂主力大军的动向,更找得慕容垂另一着奇兵──龙城军团藏兵之处。慕容垂的确不愧是北方的军事大家,利用太行山中的村落和山道,把十万战士隐藏起来,又利用秘密开凿扩阔的山道,攻击拓跋族或荒人。   假设没有纪千千这个神奇探子;假设他们不晓得慕容垂的战略和部署,到慕容垂向他们发动有雷霆万钧之势的攻击时,他们方如梦初醒,此战胜负,不用猜也知道结果。   拓跋珪还可凭城死守,多捱一阵子,他们的荒人部队,则肯定会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能活着返回边荒集去,他燕飞亦不会例外,因他怎忍心舍下众兄弟,自行突围遁逃呢?   那时拓跋珪也完蛋了。纵然有荒人的支持,能否赢慕容垂仍属未知之数,何况是失去荒人的一万精锐。在三方势力里,荒人整体作战能力最强,拥有最多的高手。最令慕容垂害怕的是荒人是自愿上战场,为营救纪千千主婢而战,不论任务如何艰苦困难,没有人会出半句怨言。且荒人身经百战,捱惯风霜雨雪,战士间的合作和默契均远非当今之世任何兵团所能比拟,其万众一心的精神,只要稍懂兵法者,便知这样的一个部队是多么可怕、难缠。   所以慕容垂作出了最明智的决定,派遣多达二万人由他最出色的儿子指挥的龙城兵团,埋伏在最具战略性的太行山南段,务要令荒人部队永远到不了平城去。以慕容垂的智能,早晓得荒人必须寻找接近战场的前线基地,看现在龙城军团布署的位置,便知慕容垂猜到荒人会以崔家堡作基地。   离开慕容垂的山寨后,燕飞依向雨田的指示,寻得龙城军团的山中营寨,摸清楚敌方的情况,这才赶往崔家堡与荒人兄弟会合。夜风阵阵吹来,但再不是冰寒彻骨的西北风,而是暖和多了的东南风。   风向的改变,代表着天气的变化,而他一路掠经的地方,再不是满铺着积雪,部分冰雪已经融解,现出青葱的草野。心中不由浮现送别安玉晴的情景。   他们在泗水南岸分手,依依话别,当时的景况仍历历在目。河风吹得安玉晴秀发飘扬,衣衫猎猎,她一双眸神填满深刻的感情,道:“就送到这里吧!好吗?”   燕飞真有点不想让她离开自己,叹了一口气。安玉晴微笑道:“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嘛!玉晴真的很开心,当日你向玉晴提出,要和我及千千姐一起离开这个人间世,我仍不相信我们能办得到。但现在梦想已成为现实,不可能的事变成了可能。玉晴再没有丝毫怀疑。”   燕飞道:“能让玉晴美梦成真,是我燕飞最自豪的成就。”   安玉晴探手抚摸他的脸颊,带点娇羞地道:“我们之间还用说客气话吗?给我三年时间好吗?我回山后,会好好培育阴阳兼备初成形的元神。在这期间,你可以和千千姐尽情享受生命,更可让你有足够时间为千千姐作准备工夫。三年期满,你和千千姐到我家来找玉晴,我们便可以好好的在一起了。”   燕飞失声道:“三年!”   安玉晴收回玉手,横他一眼道:“有千千姐陪你嘛!你可能嫌三年时间不够长呢。人家可不像你的天分那高,而且我习惯了独自修行,没有这三年苦修,或许永远达不到破空而去的条件。准备妥当后,玉晴才可以安心陪你,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啊!哈!”   说到最后两句,在她脸上露出既开心又害羞、罕有出现的动人神态。   燕飞开怀道:“难得玉晴肯亲开金口,委身下嫁,我燕飞──”   安玉晴先捂着他的嘴,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柔声道:“世间的名份,对我再不重要,不具任何意义。和你燕飞在一起便是在一起,难道玉晴会离开你吗?”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曾有段时间,他以为与安玉晴是有缘无分,怎想得到情况的发展,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彷佛冥冥中确实有一双命运之手,把他们以最奇妙的方式,撮合起来。回想当年初遇她时的情景,现在此刻看着她对他有无比吸引力的神秘美眸,心中的销魂滋味,如何都无法以言辞去表达。   安玉晴玉容回复一贯的平静,轻柔地道:“从小到大,玉晴便有向道之心,故对世间的男女之情,不存任何期望。可是每次见到你这个人,总被你触动玉晴心里某种说不出来的情怀,愈感到你燕飞与别不同,也没法把你抛开。真想不到男女之情可以这么动人,玉晴感到自己很幸福。别了!”   每次记起安玉晴临别的这番话,都令燕飞想得津津有味,重温不厌,每次都有新鲜火辣的感觉。与安玉晴交往的初期,这位美女总有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有种说不出的洒脱和不受任何人事羁绊的自由自主。   难得她肯吐露心声。不过事实上安玉晴的心意绝没法瞒他,当他和她的心灵联系在一起,她对他的爱就像汪洋大海般把他淹没,令他沉醉其中。燕飞倏地止步,蹲了下来,心中现出警兆。   崔家堡出现前方,只有零星的灯火。燕飞扫视远近山野荒林,却没有察觉任何异样的情况。燕飞守心于一,排除杂念,心神晋入晶莹剔透的境界。   就在此时,一道黑影出现前方,再投往左方密林,转瞬不见。燕飞心叫好险,如果自己毫不察觉地继续前进,定会被对方发觉。此人当是慕容隆派出的探子高手,轻功了得,特来探查崔家堡荒人的情况。   燕飞不惊反喜,因可证实慕容隆的确有在前路突袭荒人部队之意,只要他们能将计就计,反过来击垮龙城军团,这场仗将更有取胜的把握,对慕容垂主力大军的士气,亦可造成严重的打击。   燕飞再静待片刻,肯定附近再没有敌方的探子,方借着林木的掩护,朝崔家堡去了。   (卷四十三终) 卷四十四 第一章 天地之秘   燕飞抵达崔家堡,离天明尚有二个多时辰,除了值夜的崔族战士和荒人兄弟,其他人好梦正酣。 负责当夜防护重责的是卓狂生,此君正埋首写他的天书,闻报后火速来迎,把被荒人兄弟簇拥着的燕飞,带到本属崔宏却被卓狂生征用了的书斋,坐下后,劈头第一句便道:“小飞你来得正好,我刚好写到关于你的章节,别忘记你对本馆主的承诺。”   燕飞苦笑道:“你似乎关心你的天书,更甚于现实中的战争。”   卓狂生毫无愧色地道:“两方面我都是这么在乎,不过看你春风满脸的样子,便知你满载而归,这方面可留待日出后举行的议会讨论,如果我现在要你禀告上来,会大减在开议会时,我乍闻喜讯的刺激滋味,而且你又得重复再说一遍,对你对我都没有好处,何不趁夜深人静的良辰美时,让我听听你的动人故事,千万不要令我这个关心你的人失望。明白吗?”   燕飞苦恼的叹道:“甚么事都可给你说出些歪道理来。你若真的关心我,好应让我先去好好睡一觉。”   卓狂生笑道:“不要推三推四了,说罢!你今回怎都走不掉的。”   燕飞凝望隔着张书几的卓狂生,好一会后道:“你满意眼前的一切吗?”   卓狂生愕然道:“这和你要说的事有甚么关系呢?”   燕飞道:“当然大有关系,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卓狂生屈服道:“现在好像写书的是你而不是我。好吧!我非常满意现今的自己,非常享受眼前的一切。边荒集的荣耀,就是我的荣耀,尤其我的天书快将完成,我当然有很大的满足感。言归正传,不要再兜圈子了,不如就由天穴入手吧!天穴和你究竟有甚么关连?”   燕飞道:“假如我说出来的事,会令你的满足感化为乌有,一切以往能令你感到快乐的事,都失去了原本应有的意义,这样的故事你仍坚持要听吗?”   卓狂生兴致盎然地道:“刚好相反,我给你说得心都痒起来,不要再卖关子了。”   燕飞拿他没法,苦恼地道:“我真的有难言之隐,因为说出来,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   卓狂生双目放光,道:“不是那么严重吧?”   燕飞苦口婆心的劝道:“想想吧!假设你正沉醉在甜蜜的美梦中,忽然寝边响起惊雷,把你震醒过来,发觉正享受着的一切只是梦境,你会感激这雷响吗?”   卓狂生欣然道:“如果真的是梦,早晚会梦醒过来,迟些早些没有分别,何况我仍可继续寻梦。”   燕飞沉声道:“问题在这个人生大梦,只会在咽下最后一口气时方会醒转过来,又或结束,你仍要知道吗?”   卓狂生双目精芒闪闪,大喜道:“愈说愈精彩了。我的想法和你恰恰相反,假如我晓得人生只是一场幻梦,死了便会梦醒过来,我会更珍惜梦中的一切,我此刻快被你惹起的好奇心杀死了,立即给我从实招来。”   燕飞叹道:“害了你没有甚么关系,因为是你自找的,但若令听你说书的人无辜受害,却是我于心不忍的。”   卓狂生道:“你先说出来听听,再让老子我斟酌如何下笔着墨,保证你说出来的如幻似真,让人疑神疑鬼,仍能安心作梦。他奶奶的!不要再吞吞吐吐了。”   燕飞沉吟片刻,道:“如果你晓得这人间世竟有个神秘的出口,我们可以离开这个人间世,你会怎么办呢?”   卓狂生一呆道:“真的有这样一个出口吗?”   燕飞道:“先回答我。”   卓狂生认真的想了半晌,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大概会想尽办法,去寻找这个出口,看看出口外是怎样的一番情况。”   燕飞苦笑道:“关键处正在这里,晓得这一个出口的存在,会打乱你的阵脚,令你茶饭不思,再难全心全意去享受生活,享受你手上拥有的东西。而最大的问题,在于你永远寻不到这个出口,当这变成一个遗憾时,感觉绝不好受。孙恩和安世清等人的师傅,也是尼惠晖的亲爹,便是穷毕生之力去寻找这个出口的人,结果是含恨而终。”   卓狂生倒抽一口凉气,道:“我的娘!你想说的是不是关于成仙成道的事?”   燕飞耸肩头道:“我不理甚成仙成道,我要说的只是关于这个神秘出口的事。”   卓狂生两眼生辉的打量他,问道:“你晓得出口在哪里吗?”   燕飞颓然道:“你这家伙,怎么劝仍是冥顽不灵。对!我晓得出口在哪里,正因我知道这个秘密,令我差点陷进万劫不复的绝境里。现在我终找出解决的办法,可是别人可没我这般的幸运,所以我不想其他人重蹈我的覆辙。”   卓狂生紧张问道:“出口在哪里?”   燕飞拿他没法,道:“出口无处不在,只看你是否有开启的能力。”   卓狂生愕然道:“我的娘,你在说甚么呢?”   燕飞道:“这要从天地心三佩说起,据道家宝典《太平洞极经》所载,只要能令三佩合一,仙门便会开启,露出通往洞天福地的入门。你只想晓得天穴的真相,我便告诉你吧!天穴与甚么天上降下的火石绝对无关,它是天、地、心三佩合一,打开了仙门的后果,神秘的力量从另一边涌出来,炸开了地面,明白吗?”   卓狂生听得目瞪口呆,一时说不出话来。燕飞凝望着他,沉声道:“我肯告诉你真相,并非改变了主意,只是希望你能明白问题的严重性,不要再逼我,更不要把此事公诸于世。我已掌握了开启仙门的方法,故比任何人都清楚开启仙门的难度。孙恩并没有命丧于我剑下,最后与他的一场决战,演变为合力开启仙门,而他则从仙门溜掉,去体会出口外的情况,看看那究竟是洞天福地?还是修罗地府?以孙恩之能,亦没法独力开启仙门,余子可以想见。知道仙门的存在,绝非甚么赏心乐事。来听你说书的人只是要寻乐子,而非想徒添烦恼,你也不想害人吧?”   卓狂生失声道:“我的娘!你愈说愈离奇了。他奶奶的!照你这么说,我们现在眼前的人世,岂非像个庞大无匹、表面看似自由的大牢狱,而我们则成了监犯而不自觉,只有仙门是唯一逃狱的出口?”   燕飞叹道:“不同的人,会对这样的处境有不同的看法、不同的感受,至乎不同的反应。最极端是把自己的一生毁掉,没法投入眼前的生活去,只是一意寻找逃生的出口,最终徒劳无功,白白浪费掉生命。唉!做人是要全心全意的,快快乐乐度过此生才是聪明的事。”   卓狂生道:“这样的人没有多少个,大多数人都只会当作传奇神话来看。”   燕飞道:“就算只有一个,亦非我所愿。告诉我,你相信吗?”   卓狂生颓然道:“我清楚你是不会骗我的,更不会拿这种事来开玩笑。坦白告诉我,我卓狂生有机会吗?”   燕飞苦笑道:“问题正在这里,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不会捏造这种事来骗人,如给你写进天书去,首先害到的便是我们的荒人兄弟。荒人一向离经叛道,钟爱新鲜古怪的事物,仙门最合他们的脾胃,找不到仙门时,却沉迷于丹药,那就大大不妙。”   卓狂生呆了半晌,问道:“仙门是怎样子的?是否会出现一道门,打开便可以到洞天福地去。”   燕飞苦恼地道:“看你现在神魂颠倒的样子,我便后悔得要命。仙门并不像我们一般的门,而是个一闪即逝的空间,不论你本领如何高强,以孙恩作例子,穿过仙门时,肉身便会灰飞烟灭,只剩下道家传说中的阳神,方可抵达彼岸,但至于另一边是否洞天福地,则没有人知道,包括我在内,因为去了的人都没法回来告诉我们,那边是何光景。”   卓狂生长长吁出一口气,道:“真的是匪夷所思。唉!他奶奶的!”   燕飞道:“你现在有甚么感觉?”   卓狂生看他一眼,俯首沉吟,道:“感觉很古怪,全身凉飕飕似的,好像身体再不属于自己,整个人虚虚荡荡。”   燕飞道:“是否以往最在乎的事,例如你的说书大业、荒人的荣辱、战争的成败,都变成像再不关痛痒的事。可是你的心事,却没法向任何人倾诉,当然我是唯一的例外。”   卓狂生朝他望去,点头道:“你的话直说到我心坎里去,我颇有正发其春秋大梦的奇异感受,疑幻疑真,一切事物都失去了以往的意义。他奶奶的,这种感觉真的要命。”   又满怀感触地道:“到此刻我方明白为何会有这么多人看破世情,遁入空门,又或沉迷道术丹药,皆因在他们深心之处,隐隐感到这个出口的存在。我的娘!这是多可怕,又是多么动人的事实。我从没有想过,别人的几句话,可以令我整个天地观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谢谢你!”   燕飞失声道:“谢我?”   卓狂生拈须叹道:“因为你的坦白,令我的天书真的变成了天书。放心吧!我会懂得如何着墨,保证没有人相信我说的是真话,只以为我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凭空捏造。事实上这也是我全书的风格,没有人会认真看待。”   燕飞苦笑道:“那我刚才所说的岂不全是废话?”   卓狂生正容道:“当然不是废话。只要我隐瞒你曾向我透露真相,那么所有人都会心生疑问:你又不是燕飞,怎会清楚燕飞的事?最关键之处,是我会把仙门形容得像这个书斋入口般的门,以黄金打制,须万斤之力方能推开,门开后是一道直通往青天的云路,烟雾弥漫,还有条忘忧河,喝一口便可以把生前的事彻底忘掉。他奶奶的,若这还不足够令人误以为我在虚构故事,我可以再加上由龙虎二兽把门,打赢牠们方可往洞天福地闯。如此就谁都会把我的天书当作志怪传奇,没有人会认真。”   燕飞啼笑皆非地道:“你这死性不改的家伙,真的拿你没法。”   卓狂生吁一口气道:“你该为我高兴才对,因为我忽然又回复生机,感到在书中泄漏天机的乐趣,别人说我夸大,我亦不会辩驳,只会在心中暗讥他们的无知。”   燕飞道:“那你自己又如何呢?你已晓得了不应该知道的秘密。”   卓狂生欣然道:“这个天机之秘无限地丰富了我的生命,令我能从一个超然的角度去感受眼前的一切,便像作梦,虽然明明白白晓得身在梦中,却没法醒过来,但又确确实实是已醒了过来,如此矛盾独醒的滋味,既失落又动人,岂是一般人能拥有的经验?我会背负着这个秘密,浪荡天涯的四处说书,却没有人知道我在泄漏天机,直至老死。看!这是多么感人的事?”   燕飞呆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卓狂生道:“放心吧!以后我再不会逼你,你也再不用向我提及仙门的事,以免影响我天书下笔的方向。不过大家是兄弟,我当然关心你,你真的有把握开启仙门吗?你走了,千千怎么办?”   燕飞苦笑道:“你又忍不住问了。”   卓狂生投降道:“不想说便不要说吧!幸好笔在我手上,我会给你们一个大团圆的结局。”   燕飞道:“没有人晓得仙门的另一边是怎么一回事,所以你爱怎么写都可以。”   卓狂生道:“我完成天书后,会把天书藏起来,待若干年后才让它出世,如此你便不用担心了。否则保证寻找你的人会大排长龙。”   燕飞苦笑道:“多谢你!”   卓狂生道:“时间会冲淡一切,二、三十年后,你燕飞将变成神话里的高手,只属于上古时代。哈!或许我说得夸张了点,但我的看法依然没有改变,人只会选自己愿意相信的事去相信,太过离奇的事,根本在脑子里挂不牢,转瞬便褪色,所以你真的不用担忧。”   燕飞还想说话,足音人声自远而近。一人领头进入书斋,大笑道:“燕兄!我们又见面哩!”竟然是向雨田,崔宏紧随他身后。燕飞和卓狂生都生出从幻梦返回现实的古怪感觉,一齐起立相迎。   崔宏趋前和燕飞握手,欣然道:“见到燕兄,我生出大局已定的感觉。”   燕飞明白他的话,自己身在此处,是因没有忍不住独自去营救纪千千主婢,故没有打草惊蛇,令拓跋族和荒人能掌握着致胜的契机。   卓狂生望往窗外,见天色渐明,道:“是时候召开议会哩!”   ※※※   桓玄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一身冷汗。   他急促的喘息着。刚才的梦实在太可怕了,他梦到自己的军队,集体向刘裕投降,北府兵从四方八面攻入江陵,只剩下他和两千子弟兵拼死顽抗。   不知如何,他孤身一人沿着大江亡命窜逃,天地昏暗迷茫。忽然前方一人拦着去路,定神一看,竟是七孔流血的桓冲,瞪着他的厉目燃烧着仇恨和怜惜。   桓玄狂嘶一声,掉头便走,慌不择路下,来到一个荒村,赫然竟是当日截杀司马道子的乱葬岗,司马道子和司马元显两个无头鬼正在岗上飘荡,四处寻觅,似在找寻他们失去的头颅。   桓玄吓得魂飞魄散,忽然发觉四周景物已变,化为江陵城内的街道,却不见人踪,家家门户紧闭,桓府出现眼前。桓玄松了一口气,直冲入府,大嚷道:“来人!”   一女从主堂大门袅袅婷婷地走出来,神态悠闲的问道:“南郡公找我吗?”   桓玄定睛一看,赫然是王淡真,她的咽喉处有一道清楚的血痕。桓玄狂呼一声,醒了过来。   他不断提醒自己,只是一个梦,并不是真的。好一会后,桓玄心神稍定。梦中的情景,会否真的发生呢?不!绝对不会。   我桓玄绝不会输的,最后的胜利将属于我。至不济便是回复以往荆扬对峙的局面,谁都奈何不了谁。忽然足音响起。桓玄心中一紧,喝道:“是谁?”   门外亲卫报上道:“桓伟大将军求见圣上,有要事面禀。”   桓玄尚未响应,桓伟气急败坏地冲进来道:“白帝城被毛修之攻陷了。”   桓玄整道脊骨像冰雪般凝冻起来,再没有任何感觉。 第二章 破敌之策   崔家堡。众人聚首主堂,举行离开边荒后的第一个议会。   卓狂生居中主持会议,诸人分坐置于左右各两排的椅子里,依规矩议会成员坐前排,列席者坐后排,井然有序。卓狂生干咳两声,清清喉咙,同时令闹哄哄的厅堂肃静下来,显示出议会的威严。   当所有人把目光集中在卓狂生身上,这位“名士”欣然道:“谁作向兄的推荐人呢?”   庞义一呆道:“是否多此一举?”   崔宏曾参加过议会,故不用推荐,但向雨田尚是首次列席,照议会的传统,必须由议会成员推介,再由成员们举手决定。   燕飞看着卓狂生,心中生出异样的滋味,这家伙现在予他游戏人间的轻松感觉,仙门之秘在他身上,似乎有不错的效果。微笑道:“当然须依足规矩来办。我燕飞愿以自己的声誉作保证,向雨田不但非是我们的敌人,还是我们的好兄弟。各位可以绝对的信任他,而他亦代替了高小子,成为我们边荒劲旅的首席探子,亦令我们对敌人的情况,了如指掌。”   众人齐声欢呼,且是发自真心。向雨田的武功才智,他们都曾领教过,体会甚深,现在有他来助拳,大家并肩作战,令他们更是欢欣鼓舞,信心剧增。   向雨田起身抱拳回礼,笑道:“能和你们荒人携手合作,是我向雨田的荣幸,从这刻起,我们就是战友伙伴,在救回千千小姐和小诗姊前,我向雨田向天立誓,永不言退。”   众人又再喝彩欢叫,气氛炽热。卓狂生请向雨田坐下后,微笑道:“请我们的头号探子,报告敌人的情况。”   向雨田以眼光征求燕飞的同意后,遂把燕人两军分布的情况详细道出,最后道:“我们的合作伙伴拓跋族主,绝对是有资格和我们连手作战的英明统帅,这方面请崔兄解说。”   崔宏正容道:“我今回随向兄回堡与各位荒人兄弟会合,并不是孤身而来,而是带着一支五千人组成的精锐部队,现正由丁宣领军,到达某一指定的战略位置,俾可在适当时机,与我们夹击敌人。”   众人大喜,欢声雷动,把议会的气氛推上更激烈的高峰。慕容战叹道:“如此我们实力大增,更有胜算。”   崔宏道:“不是我为族主办事,便为他吹嘘,族主早有预见,猜到慕容垂会派人截击诸位,故请向兄查探敌人情况,又拨出五千人由我指挥,准备妥当,所以向兄回平城后,我们立即起行上路,没有耽搁时间。”   众人这才明白向雨田刚才赞赏拓跋珪的原由。姬别哈哈笑道:“别人说慕容垂最懂用奇兵之术,但照我看,今回他的奇兵之术再行不通,崔兄这个部队才算真正的奇兵。”   众人又再起哄。卓狂生道:“请镇恶说说我们这方面的情况。”   王镇恶道:“我们这方面也有一支奇兵。若敌人正密切监视崔家堡,肯定会中计。在敌人探子的眼中,我们的五千大军,只是前天抵达崔家堡,事实上,在此之前的三个月,我们的人已陆续到达崔兄的坞堡,以运送物资米粮为掩饰,暗里大部分人都留下来。”   向雨田问道:“如敌人发现来时满船是人,走时却只剩下几个,岂会不生疑呢?”   呼雷方笑答道:“我们的运兵船来去都在晚夜,使敌人看不真切,人少了便以草人补码,来去匆匆,包管敌人看不出破绽。”   红子春欣然道:“只要敌人误以为我们只得五千人,那余下的五千人便可成为奇兵。慕容隆从未与我们交过手,有心算无心下,肯定会中计。”   拓跋仪接口道:“何况敌人来监视我们在这里的动静,极可能只是最近十来天的事,根本不晓得我们秘密运兵的计划,已进行了三个多月。”   崔宏赞道:“好计!”   卓狂生大笑道:“各位手足,现在情况清楚分明,我们掌握了主动,占尽上风,就看我们与龙城军团之战赢得是否干脆漂亮,去了慕容垂一条有力的臂膀。”   慕容战点头道:“此战必须在慕容垂攻打平城前发生,那我们便可去除障碍,与拓跋族夹击慕容垂,教他进退两难。”   向雨田道:“我有一个提议。”   众人目光全落在向雨田处。向雨田双目异芒闪烁,油然道:“当我向拓跋族主和崔兄报上敌人兵力分布的形势时,崔兄一听便明,且能补充我之不足,可见崔兄对太行山一带的地理环境了如指掌,由他来策划整个行动,可收事半功倍的奇效。”   众人目光移往崔宏。崔宏给赞得有些儿不好意思,谦虚道:“我自幼便随我爹到太行山打猎,长大后仍乐此不疲,故对太行山和附近一带的地理形势非常熟悉,可以在这方面提供一点心得。”   姚猛大喜道:“现在连我这不晓兵法的小卒,也感到胜券在握。崔堡主不用客气,我们荒人都是自夸自赞之徒,从来不懂得谦辞,崔堡主心中有甚么计划,请说出来。”   燕飞从容道:“我提议今仗由崔兄作总指挥,各位意下如何?”众人无不称善同意。   崔宏没法推辞,只好欣然接受,道:“我的计划简单易行,就只两句话,就是诱敌出击,再以奇兵破之。”   稍顿续道:“龙城军团兵力达三万之众,是我们一倍之上,其战争目标亦是清楚分明,就是要令我们永远到不了平城;兼且慕容隆误以为我们不晓得他伏兵于路上,所以诱敌之计,肯定能成功,问题在我们能否把他彻底击垮,而我们仍能保存实力。”   拓跋仪道:“听崔兄这么说,已知崔兄成竹在胸,拟定了作战大计。”   崔宏道:“坦白说,在向兄回报敌人的情况前,我真的有无处着力的苦恼,现在却是拨开迷雾见青天。当向兄述说敌人的情况时,我心中便有了个谱儿。”   红子春皱眉道:“要击败龙城军团并不困难,但要把慕容隆打个落花流水却绝不容易,不但因龙城军团是精锐之师,慕容隆更是军事长才,最大的问题是当慕容隆见势头不对,可退往山区,保持元气,如此将轮到我们进退两难,不知如何是好。”   众人纷纷点头同意,因为红子春说出他们最担心的处境。   崔宏好整以暇地道:“慕容隆藏兵之处,太行山民称之为雾乡,因其夹在两条河之间,是从主脉延展开来的丘陵低地,三面环山,故春天时节,水气积聚,又只有一个出口,如果我们让他们退返雾乡,确会出现红老板担心的情况。”   一直没有作声的屠奉三欣然道:“现在我也确信崔兄是智谋在握了。”   慕容战向红子春道:“凭红爷你看天的本领,这几天会否来一场大雾呢?”   红子春道:“冬春之交,常见大雾,今天我被老卓吵醒时,便感到湿气很重,慕容隆藏兵之处既有雾乡之称,晨早时分烟雾笼罩,是大有可能的事。”   庞义不解道:“我们不是要诱敌人来攻击我们吗?雾乡里是否云雾缭绕,与我们有何相干?”   姬别笑道:“说到起高楼酿美酒,你老哥认了第二,没有人敢认第一。但争胜沙场,你却完全外行。我们关心雾乡的情况,是因为我们要把慕容隆连根拔起,赶绝他们。”   向雨田道:“今仗成败的关键,是要令慕容隆没有退路。慕容隆非是慕容宝这等庸才可比,他精通兵法,我们看到的事,他会和我们一般的清楚。所以他定会为自己留下退路,如果战况不利于他,他会有秩序的退返雾乡,再凭险固守,那我们将功亏一篑,陷进两难之局。”   卓狂生精神大振道:“现在破敌之法,已呼之欲出,请崔帅赐示。”   姚猛哂道:“甚么呼之欲出,你的军事见识不比我好多少,我猜不到的,才不信你猜得到。”   众人忍不住齐声哄笑起来。卓狂生觑眼瞧他,摆出气人的神态,咭咭怪笑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这小子愈来愈似高彦那小子。对!我对兵法像庞老板般外行,可是我却有脑筋,不像你小子般脑袋生在屁股处。”   慕容战忍着笑道:“不要说废话了,现在我们是上战场,不是去游山玩水。”众人目光又集中到崔宏身上。   燕飞留意向雨田,见他挨在椅背处,神情轻松,嘴角挂着笑意,显然很享受荒人独有无分大小,不论尊卑式的议会气氛。   崔宏道:“我的计划可名之为‘三奇之计’。第一奇是随我从平城来的部队,第二奇是敌人知觉之外的五千荒人兄弟,第三奇则是由我们组织一支直捣敌人巢穴的突击部队,这个突击团有百人已足够有余,但必须是我们武功最高强的战士,包括了燕兄和向兄两人,当敌人从雾乡出击,他们将攀山越岭的偷进雾乡,断敌人的后路,当慕容隆退返雾乡之际,会惊觉最凄惨的命运正等待着他。”   燕飞心中泛起不忍的感觉。希望与燕人的战争,是他最后一次上沙场,从此他可以过自己选择的生活。向雨田道:“如果我们趁雾突击,在留守雾乡的敌人不明虚实下,百人已可造成惊人的破坏力。”   慕容战点头道:“兵败如山倒,只要恐慌一起,精锐之师也会变成乌合之众。慕容隆本意是借水雾的掩护,伏击我们,却反过来被我们利用水雾,摧毁他的军团,肯定是他始料所不及。”   王镇恶喜道:“当慕容隆见形势不利,吹响撤返雾乡的号角声,却遇到从雾乡仓皇逃出来的战士,两支败军相遇,正是龙城军团最脆弱的一刻,如果我们能大致掌握这个相遇点的时间和位置,埋伏第四支奇兵,此战可获全胜。”   崔宏认真的看了王镇恶好半晌,欣然道:“王兄此计妙绝,也是我没有想及的,第四支奇兵有五百人已可达致最理想的效果,最后待敌人会合后,再把他们冲断为首尾不顾的两截,如此敌人将阵脚大乱,再难扭转败势,只看我们能否令敌人全军覆没。”   卓狂生拈须笑道:“整个作战计划已然成局,就定名为‘四奇之策’,但细节仍要仔细推敲思量,我们定下行动的时间后,其它便留待在议会后讨论。”又道:“今次慕容隆是作茧自缚,满以为可以利用太行山的形势杀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反给我们掉过头来巧布死局。哈!我们荒人全是夜鬼,如果能在黑夜迷梦中与敌人作战,肯定有利我们。”   崔宏道:“事不宜迟,我们负责诱敌的五千兄弟,便于今天黄昏时分上路,作出毫无防备的样子,引敌人上钩。”   庞义关心地道:“如何可以令敌人以为我们没有防备呢?若表现得太窝囊,反会使敌人起疑。”   燕飞明白庞义的心情,他对只相处短短一段日子的小诗已是情根深种,故尽一己之力去增加今仗成功的机会,毫不畏怯的说出心中的疑问,大违他一向多做事少说话的作风。   崔宏微笑道:“庞老板问得好,不过这个问题由镇恶兄来回答更适合。”   王镇恶当仁不让的欣然道:“我在构想整个行动之时,并没有把崔堡主的奇兵计算在内。黄昏大军上路时,我们做足一切应该做的事,派出先头部队探路,又于沿途高地设置岗哨,但却在辎重处下工夫,装作携带大批物资粮食和兵器弓矢上路,让敌人有明确的攻击目标。加上行军缓慢,敌人将有充裕的时间于最有利他们伏击的地点发动,如此我们便可掌握敌人袭击我们的位置。”   呼雷方问道:“装载物资的骡车都是空的,对吗?”   王镇恶道:“如果是空车,会让敌人从轮痕的深浅看出端倪,故须以重物代替粮资物料,方可以令敌人入彀。”   向雨田赞叹道:“好计!”   卓狂生向崔宏道:“敌人会于何处攻击我们呢?”   崔宏道:“如果我们沿太行山北上,两天后可抵雾乡外的林野,那处有一片叫北丘的丘陵山地,最适合敌人埋伏施袭。而由丁宣率领的奇兵,正藏身于北丘西北三十里处的山野,可与我们配合无间。”   卓狂生长笑道:“大局已定!大局已定!各位手足,还有甚么好提议?”   屠奉三沉声道:“对此战我没有异议,但此战之后又如何呢?慕容垂会有何反应?我们应否乘胜追击,突袭慕容垂,把千千和小诗救出来?”   众人沉默下去,大堂鸦雀无声。燕飞心中暗叹,打败慕容垂虽不容易,但仍可因应形势变化作出部署,拟定作战计划,可是如何救出千千和小诗,却是另外一回事,即使能大败慕容垂,恐怕仍难达到这个最终的目标,所以各人哑口无言。   当然!他们并不晓得他与纪千千暗通心曲的超凡能力,而这亦成为能否救出千千主婢最大的关键。向雨田打破静默,道:“那就要看慕容垂会不会带她们主婢往平城去,如果慕容垂把她们留在山寨内,我们的机会便来了。”   庞义眉头大皱地道:“我们如何可以弄清楚慕容垂把她们带走还是留下呢?”   向雨田瞥燕飞一眼,笑道:“这个包在我身上。”   众人除拓跋仪外,都是半信半疑,不过人人领教过向雨田的本领,知他有鬼神莫测的手段,故没有说话。   庞义道:“假设慕容垂带她们上路,又如何呢?”   屠奉三淡淡道:“我们照样攻击山寨,令慕容垂痛失后援基地,没法持久作战,也让我们大增胜算。”   庞义惨然道:“最怕慕容垂见势不妙,来个玉石俱焚,我们便──唉!”   大堂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庞义说出了所有人最担心的事,如果把慕容垂逼上绝路,谁都不晓得他会如何处置千千主婢。   燕飞道:“未到最后一刻,慕容垂绝不会伤害她们主婢两人。我们要营造出一种特殊的形势,逼慕容垂一战定输赢,当这个情况出现时,我有信心可把千千和小诗从慕容垂的手上救出来。”   卓狂生喝道:“不要多想,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散会。” 第三章 茶饭不思   建康。石头城。   刘穆之来到刘裕背后,施礼道:“大人召我来有何要事?”   刘裕似正眺望窗外的景色,轻松地道:“我要离开建康,穆之须为我作出安排,务要于我不在的时候,稳住建康。”   刘穆之一震道:“是否攻下湓口了?”   刘裕油然道:“尚差一点点,但毛修之已攻陷白帝城,截断了桓玄的大江上游,更令桓玄没法反击巴陵,至乎动弹不得。桓玄并不是蠢人,晓得如让这个情况持续下去,他必败无疑。所以桓玄会下命令,着他在湓口的军队主动出击,攻打我们在桑落洲的兄弟,只要桓玄能击退我们,便可暂松一口气,放手转攻巴陵,然后反击毛修之,这是桓玄最后一个扭转败局的机会,也是他唯一的生路,桓玄绝不会错过。”   刘穆之道:“大人是否准备亲自到桑落洲,指挥这场战事?”   刘裕淡淡道:“此战是不容有失,如纯论实力,湓口敌军实在我们在桑落洲的军队之上,所以我必须亲赴前线,以振奋我军士气。”   刘穆之沉声道:“大人绝不可在这时刻到前线去。”   刘裕旋风般转过身来,大怒道:“甚么?”   刘穆之垂下头去,没有答他。   刘裕怒容渐去,现出歉疚的神色,道:“对不起!穆之!我失态了,我──唉!”   刘穆之抬起头来,面向刘裕道:“大人不是曾向我垂问,大人现在究竟正处于哪一个位置上?该如何做好这个位置应做的事?现在便是考验大人的时刻。”   刘裕皱眉道:“我不明白!”   刘穆之道:“大人等于现今朝廷无名有实的君主,派出猛将精兵,讨伐叛贼。与以往不同的地方,是大人已把兵权交给了远征的将领,如果大人于关键时刻,却到前线战场把指挥权收回来,便是和前线将领争功,也剥夺了他们立大功的权利,故万万不可。”   刘裕烦恼地道:“可是──可是──唉!”   刘穆之道:“我明白大人在担心刘毅他们会出岔子,可是疑人勿用,用人勿疑,大人既把指挥权下放给他们,便要贯彻始终,让他们可展示他们的才能。试想如果在桑落洲的指挥者是大人,于对峙十多天后,眼看胜利在望,忽然大后方的圣上要御驾亲征,大人会有甚么感受?”   刘裕一呆道:“我倒没有想过这点。”   刘穆之道:“大人没有虑及这方面的情况,是因尚未习惯自己所处的位置,以为自己仍是战场上的统帅。”   又道:“大人是不用担心的。不论刘毅、何无忌或魏泳之,都是身经百战的北府兵猛将,兼且我军士气高昂,足可应付任何情况。更何况桓玄大势已去,荆州军士无斗志,现在又是离湓口主动出击,必败无疑。”   刘裕叹了一口气。刘穆之道:“如此战大胜,将廓清了通往江陵之路,桓玄败势已成,谁都不能逆转过来,那时大人便可考虑亲自到前线督师,未为晚也。”   刘裕吁出一口气,道:“穆之之言有理,正是因此战牵涉到成败,我方会这般紧张。”   刘穆之从容道:“大人置身于此战之外,尚有另一个好处,就是让建康的高门贵胄,晓得大人手下猛将如云,有资格打垮荆州军者比比皆是,更令他们不敢起异心。”   刘裕苦笑道:“我被你说服了。不过我定要手刃桓玄,在这事上我是不会退让的。”   刘穆之道:“这方面我可以作出妥善的安排,我会使人秘密知会无忌和泳之,让他们清楚大人的心意,当时机成熟时,大人便可亲赴战场,指挥攻打江陵的战役。”   刘裕愕然道:“因何不直接向刘毅说?”   刘穆之道:“这是大人必须掌握驾驭手下将领的手段,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出身背景、不同的性格才情,不能视之如一,否则会出乱子。刘毅生性高傲,视人不如己,但确是个有才能的人,故能得何谦重用。这样的一个人,肯定不会错过斩杀桓玄的机会,如此他便可立下最大的功劳,成为大人外声势最显赫的人。我不直接向他说,是怕他阳奉阴违,令大人希望落空。”   刘裕叹道:“听穆之这么一说,我有点后悔了,我是否用错了他?”   刘穆之正容道:“大人委刘毅以重任,是绝对正确,且是非常高明的一着,化解北府兵的派系斗争于无形之中,所以我没有说过一句反对的话。”   刘裕沉吟道:“刘毅会不会成为祸患呢?”   刘穆之道:“那就要看他是否自量,是否肯安分守己。不过这是除掉桓玄后的事了,现在大人声威如日中天,谁敢冒犯大人?”   刘裕沉重地喘了几口气,接着平静下来,点头道:“全赖穆之提点,我才不致犯错,但我定要亲手杀死桓玄。”   刘穆之道:“当湓口敌军被破,桓玄拼死顽抗,毛修之、刘毅和尹清雅三军围击江陵,便是大人亲赴战场的时刻,因为只有大人才有驾御三支不同部队的资格和能力,那时岂到刘毅有异议?”   刘裕终于展露笑容,点头道:“便依穆之之言,我会耐心的等待那一刻。”   刘穆之暗舒一口气。   ※※※   在拓跋仪力邀下,燕飞和向雨田到他在崔家堡的“家”,与香素君共膳。香素君已是腹大便便,故不能亲自下厨。看她满足幸福的样儿,更坚定燕飞玉成拓跋仪心愿的决心。   膳后,燕飞和向雨田一道离开,后者笑道:“人世间最令人恋恋不舍的,便是亲情,包括了夫妻之爱、父慈、子孝。但我们秘人却反其道而行,除族长有继承权的子女外,其他孩子出生后,便须与父母分开,由族人共同抚养和培训,从小接受最严格艰辛的锻练,体质弱点儿的都捱不住,十个孩子只有三、四个能活下去。所以刚才看到素君夫人的模样,心中有种很古怪的感觉。”   燕飞心忖难怪秘人这么难缠,若不是化解了万俟明瑶的仇恨,真不知如何了局。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向雨田道:“先让我把话说完。刚才我说自己有古怪的感觉,是触发起对自身的反思。我之所以这般尊敬师傅,正因他不但传我武功,令我成为不平凡的人,更因为他填补了我们秘人最渴望也最缺乏的亲情。好哩!问吧!”   燕飞道:“参加了你们的狂欢节后,接着几年我和小珪都在那个时节重返沙漠,却始终没法找到你们举行狂欢节的那片绿州,令我们非常失望。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两人踏入崔家堡的中园,沿着小径在林木里穿行,此时枝叶仍有结霜,但冰挂已再不复见。天色一片灰暗,虽不算好天气,不过园内的桃树、梨树都争相萌芽,嫩绿的草破土而出,充盈着春天的气象。   空气湿润。向雨田讶道:“我倒没想过你们竟会对我们的狂欢节念念不忘,不惜万水千山的去寻找那片我们名之为‘沙海中的幽灵’的绿州。那是个奇怪的绿州,在过去百年间时现时隐,狂欢节后再过半年,绿州便被风沙覆盖了,所以你们没法寻到。”   燕飞道:“该是那块土地下面有水源,风沙去后,便会回复生气。”   向雨田点头同意道:“理该如此。”又笑道:“你们该不是想再参加狂欢节吧,只是没法忘记明瑶,难怪你的兄弟拓跋珪追问我关于明瑶的事,你在长安重遇明瑶时又那么的震撼了。”   燕飞不愿重提旧事,岔开道:“趁现在有点时间,我们好好休息,入黑后我们就上路。”   向雨田尚未有机会回答,卓狂生从后方追上来,嚷道:“小飞!我有事找你。”   向雨田拍拍燕飞肩膀,笑道:“我去找地方睡觉哩!你好自为之,哈!”说毕大步去了。   卓狂生来到燕飞身旁,抓着他臂膀,来到园中的方亭坐下,道:“我真的没有机会吗?”   燕飞苦笑道:“看!这就是仙门的后遗症,可以令人坐立不安,茶饭不思。”   卓狂生道:“没有那般严重。仙门的感觉在我身上是蛮好的,令我大增生存的意趣,有点超乎于人世的优越感。不过人总是有好奇心的,最怕你日后忽然不知所终,想找你来问个清楚明白也办不到。”   见燕飞仍在瞪着他,投降道:“唉!算我不济!告诉我吧,我是否完全没有机会呢?”   燕飞道:“如果我告诉你尚有一线的机会,你将会变成另一个人,再不是卓狂生,而是疯了,变为把余生都花在寻找仙门上的疯子。这是何苦来哉?没有人可以肯定仙门是好事还是坏事,放弃一切去追求吉凶难卜的事,是不是很愚蠢呢?我是别无选择,你却是可以作出选择,放聪明点吧!”   卓狂生神情呆滞的叹道:“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认为我根本没有半丁点儿机会。这事实是多么的残忍,不要看我终日嘻嘻哈哈的,事实上我的内心充满说不出来的痛苦──”   燕飞失声道:“你痛苦?不要诓我了!你是边荒集最懂得寻乐子的人,不但懂得如何用最精彩的方法打发日子,更懂得如何去改造身处的环境,像你这般的一个人,竟来向我说你内心充满痛苦?”   卓狂生叹道:“或许我是夸大了点,不过痛苦是与生俱来的事,没有人能幸免,那是一种常感不足的感觉,也是一种令你想到如果可以这样,便会更理想的感觉,而当然这种‘理想’,是永远不能圆满达致的。我以前并不清楚这种感觉的来由,现在终于清楚了,因为我们所拥有的所谓‘存在’,根本不是终极的存在,而只是一段局限在某处的短暂旅程。”   燕飞苦笑道:“我早警告过你,有些东西是不知道比知道更好,看你现在的模样,便印证了我的话。”   卓狂生道:“大家兄弟,说话可以坦白点,我是否真的全无机会?”   燕飞道:“这句话我真的说不出口,皆因没有资格,但照我自身的经验,你如想臻至孙恩的境界,必须散去本身的武功,从头练起。”   卓狂生倒抽一口凉气道:“怎么成呢?你没有速成点的方法教我吗?像高小子般,你可以改造他体内的真气嘛!”   燕飞道:“问题在于你并非低手,而是一等一的高手,兼且体内真气走的是与玄门正宗截然不同的路子,令我无从入手,帮不上忙。何况即使我能改造你的逍遥气,离达至孙恩的境界仍有一段遥不可及的路程,你要我怎么说呢?唉!弄成你现在这副苦样子,我后悔得要命。”   两人对望一眼,忽然一起捧腹笑起来。卓狂生喘着气笑道:“你这小子真残忍,粉碎了我的仙门梦。”   燕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辛苦地道:“我是为你好,相信我吧!若人生是大梦一场,便作个好梦,盲目去追求永远不能拿到手的东西,好梦会变成噩梦。”   卓狂生摸着肚皮,道:“事实上我们说的东西一点也不好笑,但为何我却笑得这么厉害呢?”   燕飞道:“不要问我!”   卓狂生平静下来,沉吟道:“你是不用后悔的,我逼你透露多点真相,一方面是受我寻根究底的天性驱使,另一方面亦想弄清楚自己的处境。自从你口中晓得这个可能是天地间最大的秘密后,我对自己的存在作出全新的反思,忽然感到一切都充满意义。他奶奶的!生命是多么的神奇!此处之外还有彼处;生死之外,尚有其它,造化是多的令人难以想像。我以前总是浑浑噩噩的过日子,现在却像从一个梦中惊醒过来般,看到以往视而不见的东西,从一个更宽广、如若鸟儿的俯瞰,去看待以前平常不过的事物,却得出完全不同的意义。我的生命也因而无限地丰富起来。”   燕飞怀疑地道:“希望你这番话是真心的,不是故意说出来安慰我,以减低我内疚的感觉。”   卓狂生叫屈道:“当然不是骗你,我每一句也是肺腑之言。既然有仙门之秘,当然也该有生死之秘。或许死了之后,我会有另一番遇合。我此生与仙门无缘又如何呢?至少我也沾上了点仙缘的边儿,已胜过其它身在幻象而不自觉的家伙。”   燕飞道:“你不会把这些想法写出来吧!”   卓狂生欣然道:“放心吧!我懂得落笔的分寸。现在我最担心的是你,为何你说自己没有别的选择呢?”   燕飞苦笑道:“又来了!你总要逼我。”   卓狂生正容道:“对仙门我是认命了,仙门会变成我内心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你再不用担心我会变成真的疯子。不过人是有好奇心的,想你满足我的好奇心,不算太过份吧!”   燕飞屈服道:“好吧!横竖都错了,再错多点没有甚么分别。我是能长生不死的人,即使肉身毁掉,仍会变成永远死不去的游魂,而我唯一解脱的途径,就是从仙门逃逸,所以我才说别无选择。”   卓狂生发呆片刻,点头道:“明白了!”接着欲言又止,最终都没有说出来。   燕飞晓得他想问自己如何安排纪千千,只是问不出口。   燕飞摊手道:“没有别的问题了吗?”   卓狂生凝望着他,道:“我不知该同情你还是羡慕你?”   燕飞道:“我虽然掌握破空而去的手段,但实质的处境和你没有多大分别。我不晓得仙门外是怎样的天地,便像你不知道死后会发生甚么事,两下扯平。对吗?”   卓狂生拈须笑道:“对!我们面对的都是不可测之的将来,这也是所有生命的特质,不知从何处来,往何处去。今天我们在这里的一番对话,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现在的确很快乐,却与以前的快乐不同,是一种痛苦的快乐,一种认命的快乐。”   说毕哈哈一笑,洒然而去。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燕飞大生感触。卓狂生的情况,正显示出他一直不肯泄露天机的坚持是正确的。任何人晓得仙门之秘后,都会生出压抑不住的冲动,想穿过仙门去看看另一边的光景,可恨他燕飞却是无能为力。   纪千千是绝无仅有的例子,因为他可以和自己作心灵的融合,令自己对她有法可施,其中的过程,亦是非常凶险。假设纪千千没法培育出阳神,会是怎样的情况。   这个想法,想想已足以令他遍体生寒,更感激老天爷的眷宠。 第四章 驰想未来   拓跋珪和楚无暇策马驰上平城东南十多里处一座小山丘上,数十名亲卫则在丘下戍守。   山野在丘下往四方延展,在日落的余晖映照下,大地一片苍芒,叹为观止。拓跋珪目光投往东面贯断南北、于地平远处的太行山脉,叹道:“春天终于来临,我们拓跋族的春天也来了。”   楚无暇欣然道:“族主今天的心情很好呢!”   拓跋珪微笑道:“不是很好,而是从未试过的好,也想到以前不敢深思的事。”   楚无暇兴致盎然地道:“族主在想甚么呢?”   拓跋珪沉吟片刻,似在思索该否告诉楚无暇,自己脑袋内正在转动的念头,然后道:“我在想未来的国都。”   楚无暇讶然道:“奴家还以为族主正思量战事的进展。”   拓跋珪微笑道:“当崔宏领兵离开平城的一刻,我便生出胜券在手的感觉。从小我便爱思考未来,我并不甘心只当个一方霸主,对拓跋族我有个神圣的使命,就是建立一个强大的帝国,继晋帝之后统治天下。”   又从容道:“思考未来,亦是一个令我轻松起来的妙法,使我不再囿于眼前的困局,从中解放出来,有把自己的视野无限扩阔的乐趣,真的很动人。”   楚无暇朝他望去,现出心迷神醉的表情,吁一口香气道:“族主真是超凡的人。”   拓跋珪傲然道:“正如我刚才说的,若我的志向只是威霸一方,会见一步走一步,绝不会处处从整体大局着想。但我志不在此,而是以一统天下为己任,眼光不但要放远点,还要超越自己本身的局限,如此方有可能成其不世的功业。”   楚无暇道:“族主把我说得胡涂了,族主有甚么局限呢?我倒看不出来。”   拓跋珪笑而不语。   楚无暇不依道:“族主啊!”   拓跋珪扫视远近的原野,淡然自若道:“教我如何回答你呢?无暇虽然冰雪聪明,但对政治却是外行,难道要我大费唇舌吗?”   楚无暇转个话题问道:“那族主告诉我心中的理想国都,是哪座城池呢?”   拓跋珪显然真的心情大好,微笑道:“无暇这么好奇,我便满足你的好奇心,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国都是洛阳。”   楚无暇一呆道:“竟然不是平城?”   拓跋珪谈兴甚浓地道:“为何无暇猜是平城呢?”   楚无暇道:“平城地近北疆,与族主据地盛乐遥相呼应,是建都的好地点。”   拓跋珪点头道:“在未来一段很长的日子里,平城仍是理想的设都地点,是平定北方最优越的据点。可以这么说,平城是用武之城,洛阳却是统治之都。”   楚无暇道:“以城池的规模而论,平城不是没法和洛阳相比吗?为何在武事上,平城却比洛阳优越?”   拓跋珪道:“从军事战略的角度去看,洛阳位于河洛诸水交汇的平原;论交通,确是四通八达,非常方便。但在地理形势上却是孤立而突出,且处于黄河之南,在控制富饶的河北地区,有一定的难度,所以必须在巩固国力后,方能图此。”   接着双目精芒电闪,充满憧憬的神色,油然道:“我们鲜卑拓跋氏,是诸族中进入中原最晚者,论文化亦远远落后。到今天在长城内取得平城和雁门作据点,仍没法抛掉在马背上生活、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的包袱。”   稍顿后,续道:“在以武力征东伐西的日子里,活在马背上的方式,与我们战斗的方式是一致的,更养成我们强悍善战的性格。可是我们可以在马上得天下,却不能在马背上统治天下。能否治天下,就看我们能否摆脱部落式的游牧形态,与汉族融合,迅速华化。否则不论我们的武力如何强大,最终也只会是昙花一现,好景不常。”   楚无暇现出感动的神色,由衷地道:“无暇从未遇上过像族主般高瞻远瞩的人。以前无暇最崇拜的人是我爹,他虽然满脑子计划,但视野却局限在眼前的形势上,远比不上族主广阔无垠的视野。”   拓跋珪像听不到她的赞许般,双目异芒闪闪,缓缓道:“由平城到洛阳,正代表我族的崛兴。平城毕竟偏处北方,且受到正逐渐转强的柔然人寇边威胁;而洛阳乃汉晋以来的政治文化中心,地近南方,在政治地位、文化传统和地理条件上都远较平城优越。而最重要的一点,是只有迁都洛阳,方可推行种种必须的改革,进一步与华夏文化融合。”   楚无暇不解地道:“为何只有迁都,方可以进行改革和华化呢?”   拓跋珪道:“这是新旧交替必然产生的情况,求新者总会遭到坚持过往传统的势力激烈反对。以平城为都,与以盛乐为都分别不大,故能水到渠成。可是若迁往洛阳,在各方面都会起着天翻地覆的变化,故旧势力不但会反对迁都,更会反对华化,怕的是不仅难以统治汉人,还会被汉人同化,失去我们赖之以立国的强悍民风。所以现时族内与我持不同看法的人仍是占多数,他们认为南迁等若放弃祖宗遗留给我们的福地、放弃自身的文化,且会因水土不服致我们的威势由盛转衰,所以迁都的壮举,未必能在我的手上完成。哈!我们怎会忽然扯到这方面去?”   楚无暇柔声道:“族主说的话,令无暇很感动哩!”   拓跋珪哑然笑道:“感动?无暇对政治生出兴趣吗?”   楚无暇道:“无暇对政治没有兴趣,却对族主的想法有很大的好奇心,更明白族主为何视驰想未来为一种令自己轻松起来的有效办法,无暇听着族主的话时,也是浑然忘忧,心胸开阔,忘掉了眼前正不住逼近的战事。”   拓跋珪冷哼道:“慕容垂!”   楚无暇有感而发地道:“族主的心意令人难以测度,更非一般人所能想象。每次我看到族主在沉思,心中都会生出惧意,因为不明白族主在想甚么?”   拓跋珪大感有趣地道:“无暇怕我吗?”   楚无暇撒娇道:“当然害怕,最怕失去族主对无暇的宠爱,那无暇只好了结自己的性命,没有了族主的呵护,活下去还有甚么意义?”   拓跋珪笑道:“没有那般严重吧!事实上说感激的该是我,没有你的佛藏和宁心丹,今仗鹿死谁手,尚是未知之数。如果我能大败慕容垂,无暇该记一功。”   楚无暇欢喜地道:“无暇是族主的,当然该尽献所有,只要族主肯让无暇伺候终生,无暇便心满意足。”   拓跋珪沉吟片晌,道:“无暇是否精通炼丹之术?”   楚无暇娇躯一颤道:“族主为何要问呢?”   拓跋珪不悦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楚无暇委屈的垂下头去,微一颔首。   拓跋珪欣然道:“那无暇可否为我多炼几颗宁心丹出来呢?”   楚无暇幽幽地道:“要制成有同样效果的宁心丹,恐怕要有‘丹王’之称的安世清方办得到。可是最后一颗宁心丹,已给族主服食,再没有样本供安世清推敲其火候成分,所以纵然安世清肯出手,亦没法完成族主的愿望。”   拓跋珪失望地道:“那你懂得炼制甚么丹药呢?”   楚无暇不情愿地道:“我只懂炼制五石散。可是──”   拓跋珪截断她道:“那你便炼些五石散来给我试试看,如果真的有不良的后遗症,我会立即停止服用。”   楚无暇抗议道:“族主!”   拓跋珪二度打断她的话,沉声道:“照我的话去做。”   楚无暇双目现出悔疚的神色,但再没有说话,因为她明白拓跋珪的性情,一旦下了决定,天下再没有人能改变他。她改变不了他,恐怕燕飞亦无能为力。   ※※※   刘穆之步入书斋,刘裕正伏案审阅堆积如山的各式诏令文告,看他的模样便知道他在受苦。刘裕抬起头来,叹道:“坐!唉!穆之不可以代我处理这些恼人的东西吗?”   刘穆之到一侧坐下,微笑道:“我已为大人拣选过了,全是不得不让大人过目的文书任命。而这只是个开始,大人心里要有个准备。”   刘裕苦笑道:“有很多地方我都看不懂,须穆之为我解说。唉!到现在我才明白,为何建康的政治是高门大族的政治,因为只有他们才写得出这样的鬼东西来,亦只有他们才明白自己在写甚么。”   刘穆之忍俊不禁笑道:“大人有甚不明白的地方呢?”   刘裕苦恼地道:“不明白的地方多不胜数,真不知从何说起,不过有一个名辞令我印象特别深刻,因为在不同的奏章文折里多次提及,就是‘土断’。”   刘穆之动容道:“大人注意到的,正是近百年来最关键的问题,看来大人的政治触觉非常敏锐。”   刘裕愕然道:“怎会这么巧的?请先生为我解说。”   刘穆之微一沉吟,似在斟酌如何遣辞用句,方能令刘裕更易明白,道:“魏晋时期,是动荡混乱的时代,坏日子远比好日子多,但远因却萌芽于汉代。自汉武帝开始,发展贸易,货币通行,可是这种情况在汉末却逆转过来,社会不但出现特权阶级,还发生土地兼并的现象,丧失土地的农民愈来愈多,从商品的经济转化为庄园经济。”   刘裕点头道:“这个特权阶级,便是现今的高门大族了。”   刘穆之点头应是,续道:“魏晋皇朝权力分散,加上战乱频仍,边塞的胡族又不断入侵,令情况更趋恶化。魏晋的政治,形成了士族和寒门的对立,士族的地主,具有政治上的特权,而庶族的地主,便为豪强,二者虽都拥有土地,但由于政治上的不平等,故存在尖锐的矛盾。像天师道之乱,正是南方本土豪强对高门士人的反击。”   刘裕神色凝重的点头道:“我现在看到问题的严重性了。”   刘穆之道:“问题的严重性实远过于此。普通百姓由于土地流失,被逼负担沉重的租税,同时又要负上徭役和兵役,令他们无以为生,遂沦为与奴仆分别不大的田客、部曲和吏家,还有不少人被掠卖而沦为官私奴婢,作为国家编户的农户因而不住减少,更进一步削弱朝廷的统治力量。在这民不聊生的情况下,动乱起义此兴彼继,经济更是凋敝不堪。”   刘裕点头道:“这个我明白,我之所以当兵,便因贫无立锥之地,致走投无路。”   刘穆之道:“所以自王导开始,便进行多次土断或土改,最终的目的正是要把土地和农奴从土地拥有者手上释放出来。现在大人该明白己身的处境,建康的高门大族,最害怕便是利益受损,不能保有他们享用已久的特权和土地,故而安公失势,拥护司马道子者大不乏人,后因司马道子过于腐败,又只顾私利,才有人起而反对他。桓玄之所以得到建康高门的支持,皆因他们是一丘之貉,互相包庇。”   刘裕的神色更凝重了,沉声道:“难怪建康高门这般怀疑我,不过他们的怀疑是对的,现在我恨不得能立即把这个情况改变过来。”   刘穆之道:“建康的高门,最害怕的就是大人会继安公之后,推行新一轮的土改,由于大人出身庶族,不像安公般本身是高门的一份子,若进行改革,会更为彻底,对高门的利益损害也更深远彻底。”   刘裕头痛地道:“我该怎么办呢?”   刘穆之道:“土改是势在必行,否则如何向民众交代?不过用力的轻重,改革的深浅,却要拿捏得精确,才可取得大部分高门世族的支持。如果像大人希望中的彻底改革,大人将成为建康高门的公敌,南方变得四分五裂,朝廷亦会崩溃。”   刘裕道:“这岂不是进退两难之局?我定要继安公之志进行改革,但改革定会惹起部分高门的反感,我该如何处理?”   刘穆之道:“此正是大人目下处境最精确的写照,办法只有一个,就是清除所有反对你的力量,直至没有一个人敢有异议,你说出来的话、下达的命令,不论世族豪强,人人都要俯首听命。”   刘裕倒抽一口凉气道:“甚么?”   刘穆之道:“论打仗,大人远比我在行,杀死桓玄后,战争仍会继续,且扩展至南方每一个角落,是另一个形式的战争,但也包括了实质的干戈。要赢取这场战争,同样需要优良的战略和部署,绝不可以树敌太众,致敌我对比不成比例。我们既要强大的武力作后盾,更要巧妙的政治手段去配合,如此方有改革成功的希望。”   刘裕吁出一口气叹道:“唉!我宁愿面对千军万马,也不愿对着这般的烂摊子。”   刘穆之道:“大人绝不可以退缩,大人便是长期黑暗后的第一线曙光,是民众最新的希望。大人如果放弃改革,将失去民众的支持。”   刘裕想到江文清,想到她怀着的孩子,想到任青媞,点头道:“我只是吐苦水发泄一下,我当然不会退缩。”   刘穆之道:“打一开始,大人和建康高门便处于对立的位置上。他们并不信任你,而我们第一步要做的事,就是争取他们之中有志之士的拥戴和支持。可以预见即使去掉桓玄,反对者仍陆续有来,他们都是精于玩政治的人,绝不会明刀明枪的来和大人对着干,而只会使阴谋手段,例如分化大人手下有异心的将领,所谓暗箭难防,大人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他的话令刘裕想起任青媞,她的最大功用,正是要令暗箭变成明箭,令他晓得如何去提防和反击。刘穆之说得对,战争并不会因桓玄之死而了结,斗争仍会继续下去。创业固难,守成更不容易。   刘穆之道:“政治斗争,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没有人情可言,所以大人必须明白自己的处境,做只应该做的事。”   刘裕沉吟片刻,再望向刘穆之时双目精光电闪,点头道:“我真的非常感激穆之的提点,不知如何,到建康后,我虽有清醒的时间,但大部分时间都是浑浑噩噩的,好像正在作梦。”   刘穆之笑道:“因为大人的心神用在与桓玄的战事上,如果大人能亲赴战场,大人的心情将大是不同。”   此时宋悲风进来,凑到刘裕耳旁低声道:“任后传来信息,她希望今晚见到大人。”   刘裕心忖任青媞主动约见他,肯定有要事,点头表示同意。在这一刻,他深切地体会到,他已毫无选择的被卷入建康波谲云诡、险恶万状的政治斗争里去。 第五章 恶毒谎言   崔家堡中门大开,大批战士从堡内驰出来,沿河北上,靠西岸而行,最使人瞩目是接着来的长达半里的骡车队,达二百辆之多。   卓狂生和王镇恶策骑走在最前方的先锋部队里,前者回头观看,笑道:“我们的军队似运粮兵远多过上战场的部队,敌人会否因此起疑?”   王镇恶正仰观迷蒙多云的夜空,在火把焰光的映照下,他的脸上挂着兴奋的神色,信心十足地道:“我们的所有手段,都是迎合敌人的猜想,要令敌人生出自以为是的错误想法,更以表面的事实告诉敌人,我们是不晓得他们正埋伏前路,换了我是慕容隆,肯定会中计。”   卓狂生点头道:“你看吧!我们的兄弟人人神态轻松,正因他们晓得我们此战有十足的把握。现时我们沿河北上,有河流作东面的屏障,只须留神西面的情况,慕容隆肯定无计可施,只有待我们后天离开河道,路经北丘之际,方能发动突袭,一切尽在我们的计算内。”   王镇恶满怀感触地道:“我终于又再领军打仗了。唉!我本以为永远没有这个机会,可是边荒集把我的生命改变过来,真有梦境般不真实的奇异感觉,最怕只是在作梦,梦醒过来我仍是那个失去所有希望和斗志的人。”   卓狂生淡淡道:“假如我告诉你眼前只是个集体的幻梦,你会怎么想呢?”   王镇恶微一错愕,沉吟片刻后道:“但我的确晓得自己不是在作梦。真的作梦时,你是会迷迷糊糊的,不会去想是否在作梦,而当你想到正身在梦中时,便是要醒来的时候了。”   卓狂生苦笑无语。   王镇恶转话题道:“有件事我想征求馆主的意见。”   卓狂生大感荣幸,以为王镇恶这个一代名将之后,要向他请教打仗的意见,欣然道:“镇恶心中有甚疑难,尽管说出来,看看我有甚么地方可以帮得上忙。”   王镇恶道:“边荒集虽然是个好地方,但却不太适合我,我是天生的辛苦命,行军打仗甘之如饴,但醉生梦死、今朝不知明夕事的生活不太适合我。”   卓狂生这才晓得误解了他的心意,道:“这叫人各有志,镇恶对将来有甚么打算?”   王镇恶道:“我想到建康投靠小刘爷,馆主认为我这个想法行得通吗?”   卓狂生道:“如果此战能大破慕容垂,镇恶肯定得到拓跋珪的欣赏,看拓跋珪重用崔宏,便知拓跋珪不但求才若渴,且重视汉人,近水楼台,镇恶何不投靠拓跋珪,肯定是水到渠成的事。”   王镇恶现出不屑的神色,道:“我始终是个汉人,当然希望能为自己的民族出力。”   卓狂生道:“明白了!不知是否因长期在边荒集生活,我已逐渐忘掉了汉人的身份,只会当自己作荒人。镇恶到建康投靠刘裕,绝对行得通,我会修书一封,向刘裕推介镇恶,这封推介信将由钟楼议会的全部成员签押,包括燕飞在内,保证镇恶抵建康后,会立即得刘裕重用。”   王镇恶大喜拜谢,但又有点难以启齿地道:“馆主写的这封信,可否只论事实呢?”   卓狂生哑然笑道:“好小子!怕我像说书般夸大。放心吧!我懂得如何拿捏的了。哈!事实上尽管我没有一字虚言,看的人也会觉得是夸大,因为镇恶确是千金易得、一将难求的那一个猛将,北丘之战,将证实我的评语。”   ※※※   刘裕黏上胡子,掩盖本来的面目,在宋悲风陪同下,离开石头城。建康的确不同了,不但回复了安公在世时热闹繁华的景况,街上的人更多了笑容,人人神态轻松,一片盛世升平的情况。   刘裕记起燕飞离开前说的一番话,四周民众未来的福祉正掌握在自己手上,如果他刘裕退缩或放弃,百姓会重新堕入饱受建康权贵和高门欺压剥削的痛苦深渊内,自己可以这般狠心吗?   他比任何时候更深刻体会到自己的处境。因着高门和寒门的对立、利益的冲突,他正处于与高门对敌的状态里。现在没有人敢逆他之意,只因为没有人惹得起他,可是当桓玄去后,他便不得不把权力分摊出来,以维持南方政权的运作,他独揽大权的现况将会改变过来。   宋悲风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穆之确有本领,你看建康便像脱胎换骨似的,一切井然有序,我在建康的街头从未听过这么多欢笑声,安公在位时也没有这般太平盛世的状况。”   刘裕笑道:“原来宋大哥心中想的,和我相同。”同时心中想着,要自己把南方的民众,拱手让人,任人欺侮凌辱,他绝办不到。而唯一能达致这目标的方法,就是成为南方的真正当权者,铲除所有反对的势力,最后便是皇帝的宝座。   宋悲风低声道:“好好的干,安公和玄帅的心愿,大有可能在小裕手上完成。”   刘裕探手搭上宋悲风肩头,道:“只要我有一口气在,我绝不会令宋大哥失望。”   ※※※   燕飞离水登岸,向雨田来到他身旁,道:“果然不出所料,附近没有敌人的探子。”燕飞向对岸打出手号,伏在对岸的兄弟,连忙把数艘载满行囊的小艇推进河水里,然后划艇把物资送过来。   他们这支突袭敌人大后方的部队,包括燕飞和向雨田在内,刚好是一百人。艇上的行囊除干粮和食水外,全是由姬别亲选,最能在雨雾中,仍可发挥强大杀伤力的厉害火器暗器。而有资格参与这次行动者,均是武功高强之辈,稍次一等也没法入选。   运人运货,艇子须来回多次方能完成任务,燕、向两人遂在岸旁一处高丘放哨,监视远近动静,如发现敌人探子,他们会出手格杀,因为这个行动必须完全保密,方能见成效。   向雨田道:“你仍有想明瑶吗?”   燕飞道:“若我说完全没有想她,肯定是骗你。但很古怪,我想起她时心情很平和,不像以前那般每能勾起我的情绪。你有想她吗?”   向雨田道:“我不时会想起她,特别是闲着无聊的时刻。但我明白你的心情,事情已告一段落,希望明瑶能从这次打击回复过来,忘掉以前一切不如意的事,展开新的生活。她是个坚强的女子,在感情上或许比你和我更坚强。”   燕飞道:“希望如你所猜吧!你说得对,在感情上我是很脆弱的,自娘去后,我便像无主孤魂似的,无有着落,那种感觉令人生不如死。”   向雨田点头道:“我明白你的心情,就在你失去对生命的依恋,准备不顾生死去刺杀慕容文的一刻,你忽然遇上明瑶,遂令你疯狂的恋上她,更受到最惨痛的打击。如果有前生,你定欠下明瑶不少情债。”又沉吟道:“人是否有前生呢?”   燕飞道:“人是否有前世今生,我没有闲情去想。我只知道令人感到生命最有意义的就是爱,所以即使是穷凶极恶之徒,也要找寻目标让他们的爱倾注,这就是人性。年少时我便听过一件事,关于一个肆虐塞边的独行大盗,一生杀人如麻,连妇孺孩子都不放过,但却最爱他的马,座骑虽逐渐老朽仍不肯舍弃,终因爱马脚力不济,被追捕他的人追上,他竟为爱马挡箭,致死于乱箭之下。”   向雨田道:“支持人活下去的,爱之外还有恨,像你便是因矢志为娘亲报仇,故勤修武技,且重遇儿时的梦中人,只可惜现实太残酷了,你找错了把爱倾注的对象。”   燕飞喃喃道:“我真的找错了对象吗?”   向雨田苦笑道:“我只是顺着你的语调说,根本是胡言乱语。”   燕飞看着最后一艘小艇靠岸,道:“和你在一起,话题总会回到不愿记起的往昔日子去,但我们必须放眼将来──是动身的时候了。”   ※※※   刘裕喝着任青媞奉上的香茗,看着她在身旁坐下,忍不住问道:“有甚么要紧事呢?”   任青媞神色平静地道:“建康正流传着一个谣言,是与刘爷有关的。”   刘裕皱眉道:“是甚么谣言呢?”   任青媞淡淡道:“有人四处造谣,说刘爷与王恭之女王淡真有染,王恭为家羞不愿外传,把她送给桓玄作妾,却被桓玄发觉她非是完璧,遂冷淡待之,王淡真悲愤交集下,只好一死了之。”   “砰!”刘裕一掌拍在身旁的小几上,小几立告解体、四脚断折,颓然散跌地上。   任青媞吓了一跳的朝刘裕瞧去,见他双目喷出怒火,额上青筋暴现,盛怒难禁。   她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显然动了真火。刘裕愤怒得差点丧失理智,恨不得立即动用手上的力量,把造谣的人揪出来,以酷刑对付。淡真是他的死穴,他根本不想被人知道,何况说得如此不堪,如此偏离事实,严重损害淡真死后的清誉。   刘裕不住呼叫自己冷静。   刘穆之说得对,敌人是不会明刀明枪来和自己对着干,只会用各种的阴谋手段,在各方面打击他。沉声道:“说下去!”   任青媞道:“这个谣言最先在高门年轻子弟间传播,言之凿凿,还说你是在广陵安公的葬礼举行期间,与王淡真偷情。我曾设法追查谣言的来头,却直到此刻仍找不到那个造谣生事的人。”   刘裕默然不语,双目却是杀机遽盛。   任青媞柔声道:“刘爷猜到谁是造谣者吗?”   刘裕道:“青媞!”   任青媞轻轻道:“妾身在听着呢。”   刘裕道:“你教我该怎么处理?”   任青媞道:“不论是否确有其事,刘爷永不要主动提起此事,若有人说,不但要来个一概不认,还要谁敢说便杀谁,谣言自然会平息。”   刘裕皱眉道:“可是事情根本不是这样子,这是最卑鄙和无耻的诬蔑,对淡真小姐更是恶意诋毁,我怎可以容忍?”   任青媞道:“此肯定为极端秘密的事,我便从来没有听过,桓玄亦肯定不知情。既然知者不多,那谁是造谣者,就呼之欲出。刘爷要处理此事,必须让我晓得那人是谁。”   刘裕的脸色难看起来,道:“我的确曾与淡真小姐相恋,却没有结果便无疾而终。唉!他奶奶的!我现在很想杀一个人。”   任青媞道:“杀谁?”   刘裕一字一字的缓缓道:“谢混!”   任青媞像早知道答案般,神色如不波止水,道:“你下得了手吗?”   刘裕露出一个苦涩无奈的表情,微一摇头。   任青媞淡然自若地道:“如果刘爷可狠下心肠,杀死谢混,妾身便要恭喜刘爷。”   刘裕愕然道:“恭喜我?”   任青媞道:“当然要恭喜刘爷,此举将镇慑南方高门的所有人,让人人清楚知道,刘裕是惹不得的,你既然可杀谢混,更可以杀死任何人,谁不害怕呢?”   刘裕道:“我并不想别人害怕我。唉!我怎可以对谢混下手呢?别人会认定我是忘恩负义之徒,包括我北府兵的手足在内。”   任青媞道:“那就要看谢混是否识相,当人人认为他可杀之时,你下手杀他,绝不会有人敢说你半句闲话。”   刘裕惨然道:“只要道韫夫人在世一天,不论谢混如何开罪我,我也没法对他痛下杀手。”   任青媞平静地道:“那待她不在时又如何呢?”   刘裕愕然,露出思索的神情。   任青媞道:“王夫人自夫君和儿子阵亡会稽,身体一直很差,加上钟秀小姐辞世,恐怕来日也已无多。”   刘裕颓然无语。   任青媞道:“这个谣言,该不是由谢混亲自捏造出来的,因为说到底谢混终是谢家子弟,绝不会损害一个已过身的苦命女子的名节,不符谢氏的作风。”   刘裕一呆道:“青媞这番话是甚么意思?”   任青媞自顾自的说下去,道:“更有可能是谢混向别有居心的人,泄露刘爷与淡真小姐的恋情,而这个居心不良者,便依据部分事实来渲染夸大,弄出这个谣言来。这个真正的造谣者,说不定希望刘爷一怒之下处决谢混,便可令建康高门对刘爷生出恶感,更会令刘爷失去军心和民心,此计确是非常毒辣。”   刘裕双目精光大盛,沉声道:“刘毅?”   任青媞道:“刘毅是其中一个疑人,但其他人也有可能,例如诸葛长民。”   刘裕失声道:“诸葛长民?这是没有可能的,你该晓得他是王弘的挚交,也是最初表态支持我的人之一。”   任青媞道:“他支持你,是支持你成为北府兵的领袖,而不是让你变成大权独揽、有机会登上帝座的人。近来诸葛长民、郗僧施和谢混过从甚密,不过他们风流习性不改,总爱到淮月楼来聚会,又不用人陪酒,显然谈的是不可告人的事,怎瞒得过我?”   刘裕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任青媞道:“妾身主动求见刘爷,是怕刘爷不晓得自己的处境。据我所知,司马休之亦频频与各地握有实权的王族宗亲暗通消息,诸般反对你的势力正蠢蠢欲动,便像当日桓玄入京后的情况,不住有建康高门向你暗通款曲,只不过情况掉转过来吧!”   刘裕道:“我还可以信任谁呢?”   任青媞道:“建康高门中支持你的亦大不乏人,王弘便是其中之一,你可以绝对信任他。”又道:“听说你有意亲征桓玄,但现在情况特殊,你是宜静不宜动。”   刘裕断然道:“不!我一定要手刃桓玄那个狗贼。”   任青媞道:“那便要找一个人来代替刘爷指挥建康的军队,此人必须是刘爷绝对信任的,且有能力应付任何动荡。”   刘裕道:“我立即召蒯恩回来,有他坐镇建康,谁敢闹事,谁便要死。”   任青媞欢喜地道:“刘爷终于掌握帝皇之术了。”   刘裕一头雾水地道:“这与帝皇之术有甚么关系?”   任青媞道:“很快刘爷会明白甚么是帝皇之术。妾身晓得刘爷今晚还要返石头城去,光阴苦短,待妾身好好伺候刘爷,令刘爷忘掉一切烦恼。好吗?”   刘裕暗叹一口气,甚么烦恼他都抵得住,唯有触及淡真最令他受不了。这个位置真不好坐,成为了众矢之的更令人难受。   任青媞“嘤咛”一声,投入他怀内。拥着她灼热的娇躯,刘裕的心神却飞到建康上游的桑落洲。宰掉桓玄后,他会把精神投进朝廷的斗争里去,铲除所有反对他的势力,依刘穆之的计划,逐步改变社会不公平的现状。他已再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南方的百姓,又或别人的夫君、孩子的父亲。 第六章 三个错误   刘裕回到石头城,立即急召刘穆之到书斋说话,因江文清曾赞许刘穆之对处理危机很有一手,而他正面临到建康后第一个危机,而凭他刘裕有限的政治智能,实解决不了眼前的问题,只好借助刘穆之的脑袋。   最可怕的谣言,就是既有事实根据,再把事实加以歪曲的谣言,真真假假,最易把真相混淆,致谣言愈演愈烈。他刘裕便因卓狂生的甚么“一箭沉隐龙”而得益,遂也比任何人更明白谣言的威力和可怕处。   他一定要在谣言成灾前把火头扑灭,不是为他自己,而是为了王淡真,她在天之灵是绝不容人骚扰的。刘穆之在睡梦中被唤醒过来,匆匆来到书斋,仍是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但到刘裕把任青媞的话如实道出,刘穆之已睡意全消。   刘裕期待的看着刘穆之,但实在想不出这智者有何解决的良方。   刘穆之没有询问消息的来源,沉吟片刻,点头道:“大人看破这是有人蓄意陷害谢混之计,穆之非常同意,而能想出此计的人心术高明,大不简单。”   任青媞是刘裕的秘密,就算像刘穆之般的心腹,他也不愿向刘穆之透露,故只好照单全收,没法告诉刘穆之此为任青媞的看法,与自己无关。亦进一步证明了任青媞的识见和智力。   刘穆之续道:“此事可大可小,如不小心应付,后果难以想像。对建康高门来说,声誉比任何东西都更重要,如果大人在他们眼中成了好色无耻之徒,将令管治出现危机。但最大的问题,仍在世族和庶族的对立上。”   刘裕道:“先生可有应付之法?”   刘穆之从容道:“敢问大人,大人与王小姐是怎样的一种关系?”   刘裕见刘穆之神态冷静,对他信心大增,虽不情愿,仍坦然相告。   刘穆之听罢,同意道:“谢混确是最有可能泄秘的人,其他人绝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在说出我的办法前,穆之要先清楚大人的心意。”   刘裕愕然道:“甚么心意?”   刘穆之正容道:“大人是否想杀谢混?”   刘裕苦笑道:“刚才乍闻谣言的一刻,确是想得要命。唉!我怎可对他下手?我怎可做忘恩负义的人?”   刘穆之淡然道:“如果谢混密谋造反又如何?大人总不能永无休止的容忍他。”   刘裕道:“我可以把他软禁,又或把他放逐往偏远的地方,对付他这么一个人,有很多办法。”   刘穆之道:“如果让谢混晓得不论他如何开罪你,大人仍不敢杀他,会不会助长他的气焰?”   刘裕一呆道:“我倒没有想及此点。”   刘穆之沉声道:“正如刚才黄昏时穆之说过的话,大人必须抛开个人的喜恶,以最有效的手段去应付反对大人的诸般势力,绝对不能心软,不管那人是谁。”   刘裕叹道:“可是如我杀谢混,别人会怎样看我呢?北府兵的兄弟又会怎么想?我实不愿双手沾上谢家子弟的鲜血。”   刘穆之道:“那就要看大人处理谢混的手段,只要处理得宜,即使大人把他斩了,别人也没法说半句闲话。”   刘裕精神一振道:“穆之有何妙法?”   刘穆之道:“大人可以找来王弘,由他把大人说的话传播开去,首先来个一概不认,声明王小姐与大人绝无男女私情,由于这根本是事实,日后自会水落石出,不用大人亲作解释。”   刘裕点头道:“的确是一个办法,将来击杀桓玄,自有桓玄方面的人为我澄清淡真到江陵后的情况。”   刘穆之道:“大人同时可教王弘放出风声,指造谣者是谢混,由于谢混与大人的不睦,在建康权贵间是众皆知道的事,没有人会怀疑这个推测,兼之谢混早有前科,曾诬指大人害死他的爹和兄长。”   刘裕皱眉道:“指出谢混是造谣者,可以起甚么作用?”   刘穆之道:“大人还可教王弘传达几句话,说大人念在安公和玄帅的恩情,会容忍谢混犯三次错误,捏造谣言算第一个错误,如再多犯两个错误,必杀无赦。以后便要看谢混是否懂得安分守己,如果一错再错,大人杀了他,也没有人认为大人是忘恩负义之徒,因为大人已予他机会,只是他死性不改吧!”   刘裕苦笑道:“穆之的办法肯定有效,至少能在一段时间内令谢混噤若寒蝉。可是我如何向道韫夫人交代?如她问我是否谢混再多犯两次错后,我便杀他,我该如何回答?”   刘穆之微笑道:“大人可在王弘传话前,着宋大哥知会道韫夫人,说大人这个公开的警告,是用心良苦,目的是镇慑谢混,希望他从此改过,否则害人终害己,大人只是为他好吧!”   刘裕喜道:“先生确是智能通天。不过若谢混不领情,一错再错,我是否真的要杀他?”   刘穆之淡然自若地道:“不杀他如何服众?”   刘裕为之愕然无语,最想不到的是刘穆之与任青媞看法相同,不由记起任青媞所说的帝皇之术。   刘穆之看他半晌,沉声道:“大人须清楚明白自己所处的位置,有些事是别无选择。大人当然不可胡乱杀人,但有功必赏,有罪必罚,功过分明,才能建立大人的权威。像刘毅之辈,虽然明知他存有异心,但若他在桑落洲大破桓军,大人亦必须对他论功行赏,方是正确的做法,如此人人乐于为大人效力。”   刘裕忍不住问道:“这是否帝皇之术呢?”   刘穆之道:“所谓帝皇之术,就是驾驭群臣的手段,每个人的风格都不同,大人一向以诚待人,这是大人的优点。但对冥顽不灵之辈,这一套却行不通,否则令出不行,如何管好国家?”   刘裕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明白了。”接着又道:“据我的消息,诸葛长民和司马休之都在暗里蠢蠢欲动,我该如何对付他们?”   刘穆之道:“我们现在不宜对他们有任何行动,否则会被认为是以莫须有的罪名诛除异己,弄得人人自危。一切待诛除桓玄后,再待有异心者露出尾巴,我们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他们连根拔起。”   刘裕点头表示明白,道:“幸好有穆之为我筹谋定计,否则今晚我肯定难以入寝。”   ※※※   平城。拓跋珪在主堂召开出战前的军事会议,重臣大将尽集一堂,计有长孙嵩、叔孙普洛、长孙道生,汉人许谦和张衮。能参与这个会议者,均是拓跋珪的心腹,因为会议所触及的事,均为机密,绝不容消息外泄。   拓跋珪先叹息一声,道:“想当年苻坚声势如日中天,灭我代国,还把代国分为两部,黄河以东由刘库仁统治,黄河以西归刘卫辰,不相统属,互相牵制。我拓跋珪成为亡国之奴,幸得刘库仁照拂,没有他的恩德,我拓跋珪肯定没有今天。”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都是在拓跋珪崛起初期,率众向他投诚的部落领袖,闻言忆起过去,无不生出往事如烟的感觉。接着拓跋珪双目精光电闪,不怒自威的沉声道:“可是刘卫辰却狼子野心,屡欲将我杀害。哼!刘卫辰太不自量了,我在牛川召集旧部,登上代主之位,他仍不识好歹,竟派儿子刘直力鞮率九万人来袭,却被我以五千之众,大破刘直力鞮于铁歧山,并乘胜追击,渡河南下,直扑刘卫辰都城悦拔城,斩杀刘卫辰父子和其部众五千余人,投尸黄河,又俘获战马三十余万匹、牛羊四百余万头,自此我们的国力由衰转盛,附近再没有敢反对我的人。”   众人看着拓跋珪,都有点不明白他为何在这个重要的时刻,不立即转入正题,讨论如何打赢眼前迫在眉睫的一战,却去缅怀旧事。拓跋珪仰望大堂的梁柱,梦呓般道:“你们可晓得我因何能以五千之众,大破刘直力鞮的九万战士于铁歧山?”   在座者不乏亲历那次决定性战役的人,不过该战之所以能获胜,原因错综复杂,牵涉到敌我双方各方面的情况,例如刘直力鞮狂妄自大,轻视拓跋珪,躁急冒进,还有天时气候、地理环境、拓跋珪指挥有术诸如此类,实难以几句话概括,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不适于任何人作长篇大论。   堂内仍是一片默静,只有拓跋珪说话的余响,似还萦回众人耳鼓内。拓跋珪逐一接触各人的目光,平静地道:“因为我晓得自己再无退路,不是敌败,便是我亡。”   众人听得不由热血沸腾起来,齐声叱喝,以宣泄心中的激动。气氛登时灼热起来。拓跋珪语调一转,慷慨陈辞道:“在中原地区,当今之世,只有一个人配作我拓跋珪的对手,那个人就是慕容垂,只要能杀此人,我在中原将再无敌手。此战我们亦是没有退路,如若败北,我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离开,就算能侥幸脱身,也只是东逃西窜,看何时被人宰掉,天地虽大,却再没有我们容身之地。”   众人再齐声叱喝,以示死战的决心。人人清楚明白拓跋珪说的话,如果此战失败,慕容垂将成独霸北方之势,那时即使能落荒逃走,有谁敢收容他们,且要斩下他们的头颅向慕容垂邀功。   拓跋珪冷然道:“慕容垂绝不是另一个刘直力鞮,他绝不会犯上刘直力鞮的错误,更远非慕容宝可比,我们今仗比任何以往的战役更不可退缩,要和慕容垂斗智斗力。”   接着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灿烂笑容,道:“可是我却可以告诉各位,胜利的契机正掌握在我们手上,只要我们抛开对慕容垂的畏惧,全心全意立下拼死之心,慕容垂将遭遇他生平第一场败仗,而此仗将令他燕国亡国灭族,永没有翻身的希望。”   众人可以清楚感觉到他的笑容发自真心,登时被他的信心感染。拓跋珪微笑道:“慕容垂非常狡猾,竟冒雪行军,从荥阳潜抵太行山之东的五回山,与来自龙城由慕容隆率领的军团会合,越青岭、过天门、开凿山路、打通太行山原居民的鸟道,然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抵太行山西南的雾乡,由慕容隆指挥,准备伏击燕飞的荒人部队;另一路由他亲自督师,潜往我们东面的猎岭,待荒人被击溃,立即以雷霆万钧之势,全力猛攻平城。慕容垂啊!你的奇兵之计今回再行不通,我拓跋珪岂是慕容永之流,被你玩弄于股掌之上,今次你会发觉算人者人亦算之,你能逞威风的日子已没有多少天了。”   人人听得精神大振,想不到拓跋珪竟能对慕容垂的情况了如指掌。要知慕容垂之所以能纵横战场,未尝一败,皆因他精擅以奇制胜之术,令人没法捉摸其虚实,加上将士用命,谁人能撄其锋锐。   可是如果慕容垂的奇兵不成奇兵,将是另一回事,众人心中对慕容垂的恐惧,登时大幅削减。拓跋珪道:“当崔宏率领五千精锐,离开平城,已奠定了我们的胜利。崔宏的部队,才是真正的奇兵,当他与燕飞取得联系,会将计就计,把莫容隆兵力达三万人的龙城军团连根拔起,狠挫慕容垂一方的士气。”   众人无不对拓跋珪生出高深莫测的感觉,亦更添对他的信心。崔宏一军秘密离平城而去,没有人晓得所为何事,直到现在由拓跋珪揭盅,他们方晓得是负担如此深具战略意义、关乎到整场决战成败的重要任务。   谁都晓得如边荒劲旅被击溃,他们再没有与慕容垂争雄斗胜的本钱。长孙嵩在众人中地位最崇高,与拓跋珪更是关系密切,问道:“慕容垂在猎岭的兵力如何?”   拓跋珪道:“兵力在六万到七万人之间,装备整齐,加上慕容垂的指挥能力,我们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经过整个冬季集结兵力,召集各部,不计算随崔宏出征的五千人,现时平城、雁门两城的兵力总和是二万二千人,与慕容垂在猎岭的兵力仍有一段距离。   长孙道生道:“只要我们凭城坚守,加上两城间互相呼应,肯定可令慕容垂无功而去。”   拓跋珪摇头道:“不!我们要主动出击,爽快利落的与慕容垂在日出原大战一场。”   日出原是平城和猎岭间的平野之地,如在那里决战,将会是正面硬撼,没法借助地势和天然环境,施展突袭伏击的战术,风险当然也最高。众人同时露出震动的神色。   拓跋珪从容道:“这是得到最丰硕战果的唯一办法。若我们能在战场上压倒慕容垂,关内诸雄谁敢出关来惹我?只好坐看我们攻入中山,收拾燕人,那时中原之地,将是我拓跋珪囊中之物。”   叔孙普洛皱眉道:“纵然加上荒人部队,我们的军力仍少慕容垂二至三万人,我们恐怕胜算不高。”   张衮亦道:“我们何不倚城而战,慕容垂如久攻不下,也算输掉此仗。”   拓跋珪平静地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从你们的反应,可晓得你们仍未能抛开对慕容垂的惧意。但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们,慕容垂已失去战争之神对他的恩宠,今仗将是他生平第一次败仗,也是他最后一场战争。”   大堂内鸦雀无声,静待他说下去。拓跋珪环视众人,沉声道:“不论慕容垂如何人强马壮,今次终是劳师远征,将士思归,加上龙城兵团被破,势令慕容垂阵脚大乱,将兵士气低落,兼之粮线过远,令慕容垂不得不速战速决,凡此种种,均是不利慕容垂的因素,要破慕容垂,此为千载一时的机会,更是唯一的机会。如让他知难而退,折返中山,以后鹿死谁手,谁可预料?”   不待众人说话,续下去道:“你以为我们比不上燕人吗?错了!我们的战士,在任何一方面,只有在燕人之上而不在其下。燕人入中原久矣,已失去当年牧马草原的强悍作风,而我们仍保留塞外民族的坚毅性格。论战马,最好的马儿都留在我们这一方,慕容垂得到的全是次一等的战马。还有──”   说到这里停了下来,待人人现出渴望他说下去的神情时,大喝道:“还有就是我的兄弟和边荒劲旅,当我们硬阻慕容垂于日出原,形成两军对峙之势,边荒劲旅便成奇兵,可从任何地方钻出来,予慕容垂最致命的一击。慕容垂因有此顾忌,将有力难施,陷入进退两难的劣境。主动再非在慕容垂手上,而是在我们的掌握中。我有十足信心可以赢得这场战争,关键是你们肯否抛开对慕容垂的畏惧,全心全意来为我效死命。”   众人轰然应诺,齐声答应。 第七章 聚散无常   早朝后,刘裕邀王弘到他在皇城内的官署说话,屏退左右后,刘裕道:“你听过最近有关我和淡真小姐的谣传吗?”   王弘嗤之以鼻道:“这样的谣传,谁会相信?我当然听过,只有没脑袋的人才会相信。先不论我清楚大人的为人,王淡真又哪是一般女子?谣言中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在现实中发生,何况更发生在广陵玄帅的统领府?那是绝无可能的。”   刘裕心忖如没有钟秀为他们穿针引线,他确是连想见淡真一面也没有可能,幸好谢混如何无良无耻,仍不肯出卖他的堂姊。不过王弘说的话,亦教刘裕好生为难,因为如请他辟谣,岂非是无私显见私,自打嘴巴。   王弘又道:“大人不必把这种闲言闲语放在心上,我们建康子弟最不好就是爱论别人是非长短,没有谣言便像不能过日子。”   刘裕心念一转,道:“但会否有人真的相信呢?”   王弘道:“不论谣言如何荒诞无稽,总会有捧场的人,或别有用心者以讹传讹,大人真的不用介怀,这种谣言传一阵子便会消敛,再没有人记得起是甚么一回事。”   刘裕皱眉道:“究竟是谁如此卑鄙,制造这般恶毒的谣言,损害淡真小姐的名节呢?”   王弘露出古怪的神色,道:“大人想追究造谣者吗?”   刘裕一呆道:“你晓得是谁吗?”   王弘叹息道:“大人最好不要问。”   刘裕沉声道:“是不是有人告诉你造谣者是谁呢?”   王弘见刘裕神情沉重,奇怪地道:“大人为何不立即问造谣者是谁,反先计较是谁告诉我呢?”   刘裕不肯放过地道:“究竟是诸葛长民还是郗僧施告诉你的呢?”   王弘现出吃惊的神色,欲言又止。   刘裕步步进逼道:“你不要骗我。如今在建康,可以令我信任的人没有多少个,你是其中之一,千万不要令我失望。”   又放轻语气道:“我并不是要追究任何人,只是想平息这个损害淡真小姐清白的谣传。”   王弘苦笑道:“当谣言广为传播时,总有人猜测谁是造谣者,这是谣言的孪生兄弟,与谣言本身同样是不可信的。”   刘裕不悦道:“你仍然要瞒我?”   王弘屈服道:“是僧施告诉我的,他是在为大人抱不平。”   刘裕几可肯定上一句话是真的,下一句话却是王弘为郗僧施说好话,事实上郗僧施告诉王弘造谣者的真正身份,是要增添谣言的可信性,以动摇王弘对刘裕的支持。   王弘的话,也证实了任青媞提供的情报的精确性。   祸根仍是刘毅,环绕着他,以他为中心逐渐形成了一个反对他统治的集团。由于刘毅是北府兵的重要领袖之一,手掌兵权,又在北府兵内自成派系,遂令建康与他交好的高门子弟,对他生出憧憬,希望借助他的力量,阻止自己登上帝位。   刘裕淡淡道:“僧施是否告诉你,造谣者是谢混呢?”   王弘道:“原来谁是造谣者的传闻,早传入大人耳内去。”   刘裕装出处之泰然的模样,微笑道:“谢混这小子真不长进,我对他已是格外重用,他却仍是冥顽不灵。我现在最怕他受人利用,干出大逆不道的事来,令我为难。”   王弘见他没有再提郗僧施,松了一口气,道:“我曾劝过他,只是他仍对他父兄之死耿耿于怀。有时我真不明白他,建康人人清楚明白他父兄之死与大人无关,要怪便只有怪他的爹,只是他却不肯接受。”   刘裕道:“你愿意帮谢混那小子一个忙吗?也等若帮我一个忙。”   王弘义不容辞地道:“请大人吩咐!”   刘裕道:“请你给我向谢混发出警告,说我念在谢家的恩情,可以容忍他犯三个错误,今趟造谣是第一个错误,如他敢再多犯两个错误,必杀无赦,他并不是蠢人,以后该懂规行矩步,但却不可以直接告诉他。”   王弘愕然道:“不直接告诉他,如何为大人传话呢?”   刘裕微笑道:“这叫以毒攻毒,以谣言制谣言。你给我把说话广传开去,愈多人知道愈好,显示我对谣言深恶痛绝的心意,纵然是谢家子弟,我也会认真对付。”   王弘呆了起来。   刘裕道:“你可以为我做好这件事吗?”   王弘再沉吟片刻,点头道:“这不失为没有办法中的办法,希望他经过这次警告后,好自为之,不要一错再错,否则大人话既出口,将收不回来。”   刘裕从王弘的反应,看出刘穆之此计的成效,因为王弘的反应,正代表其他高门的反应,认为他刘裕是用心良苦,只是想谢混回头是岸。两人又再闲聊一会,王弘告辞离去。   ※※※   太行山。燕飞和向雨田登上一个山头,遥望雾乡所在处的山峰。   向雨田道:“今晚我们该可抵达指定的地点,还有一天一夜可以好好休息,养精蓄锐。”   燕飞默然无语。   向雨田问道:“你在想甚么?”   燕飞苦笑道:“还有甚么好想的?”   向雨田点头道:“在想纪千千哩。换了我是你,也会患得患失,因为在正常的情况下,纵然能打败慕容垂,仍没法救回她们主婢,最怕慕容垂来个玉石俱焚,不过这个可能性微之又微,因为慕容垂绝不会陷于这种田地。击退慕容垂的可能性绝对存在,但要把慕容垂这样一个军事兵法大家彻底击垮,却是难比登天的事,凭我们的实力是没法办到的。”   又道:“幸好现在并非正常的情况,因为你拥有与纪千千暗通心声的异术。”   燕飞道:“慕容垂会否带千千主婢赴战场呢?”   向雨田道:“这个很难说。”   燕飞叹了一口气,显然非常烦恼。   向雨田道:“我倒希望慕容垂把她们带在身边,否则会令你非常为难。”   燕飞明白他说的话,指的假若慕容垂把她们主婢留在山寨,那燕飞将别无选择,要突袭山寨,把人救出来。而如果她们主婢安然而回,荒人便完成大任,再不会冒生死之险,到战场与燕军拼个你死我活。   失去荒人的助力,拓跋珪将胜算大减,动辄有全军覆没之厄,而他燕飞好歹都是半个拓跋族人,怎忍心看到这情况的出现。   燕飞摇头道:“慕容垂若晓得慕容隆被破,绝不会放心让她们留在山寨。”   向雨田同意道:“理该如此。”又道:“如果单打独斗,你有信心在多少招内收拾慕容垂?”   燕飞道:“你将我看得这高明吗?”   向雨田笑道:“你自己看呢?慕容垂虽有北方胡族第一高手的称号,但比起练成黄天无极的孙恩,怎都有段距离吧!”   燕飞道:“那我便坦白点,我曾和他交手,清楚他的本领,以我现在的功法,如能放手而为,可在十剑之内取他性命,问题在我不能杀他,否则千千和小诗肯定被他的手下乱刀分尸。”   向雨田骇然道:“如果你不能用小三合来对付他,又不能杀他,将会令你非常吃力,何不有限度地施展小三合的招数,削弱他的战斗力呢?”   燕飞道:“你想到甚么奇谋妙计呢?”   向雨田道:“我想到的,你也该想到。唯一可让她们主婢脱身之计,就是制造出一种形势,令强如慕容垂也感到无望取胜。要营造这个特殊的形势当然不容易,但却不是没有可能,当这个情况出现时,你便可以向慕容垂叫阵,要他一战定胜负,彩头便是纪千千主婢。慕容垂生性高傲,如果当着手下面前输了给你,当然不会赖账。”   燕飞道:“慕容垂肯这么便宜我吗?”   向雨田道:“孙恩知道你的厉害,我知道你的厉害,但慕容垂并不清楚,只会认为你仍是当年与他交手的燕飞,只要赌注够吸引,例如你战败则拓跋珪会向天立誓,向他俯首称臣,永不敢再存异心,怎到慕容垂不冒险一战?”   燕飞颓然道:“我明白小珪,他绝不肯孤注一掷的把全族的命运押在我身上。他亦是不晓得我厉害至何等程度的不知情者之一。”   向雨田摊手道:“这是我唯一想出来救回她们主婢的方法,只好考验一下拓跋珪是不是你真正的兄弟。”   接着两眼一转,道:“还有一个办法,却不知是否行得通,就是着纪千千答应他,如他战胜,从此死心塌地的从他。”   燕飞颓然道:“这种话我怎可对千千说出口来?”   向雨田一想也是,怅然若失地道:“对!男子汉大丈夫,这种话怎说得出口?他奶奶的!还有甚么好办法呢?如非别无选择,慕容垂绝不肯与能先后杀死竺法庆和孙恩的人决战。”   燕飞道:“还有另一道难题,即使我赢了他,如果他违诺不肯放人,又如何呢?”   向雨田道:“只要你能把他制着,哪到他不放人。”   燕飞头痛地道:“现在还是少想为妙,到时随机应变,看看有没有办法。”   向雨田笑道:“对!船到桥头自然直,现在还是想想如何歼灭龙城军团,简单多了。”两人下山而去。   ※※※   刘裕回到石头城,已是日落西山的时刻,手下报上宋悲风在书斋候他,刘裕心中嘀咕,他早上临赴朝会前请宋悲风到乌衣巷谢家依刘穆之之计,向谢道韫先知会一声,为何会用了整个白昼的时间呢?   步入书斋,宋悲风正坐在一旁沉思,见他来到,亦只是微一颔首。   刘裕到他身旁坐下,道:“王夫人反应如何?”   宋悲风沉重地道:“她很失望,不过并不是对你失望,而是对谢混那蠢儿失望。我看大小姐心里很难过。”   刘裕大生感触,如果可以有别的选择,他绝不愿伤谢道韫的心,她是如此可亲可敬,通情达理。为何自己会处于这么一个位置?为的是甚么呢?事实上他清楚知道答案,延展在他前方的就是直通往帝君宝座的路,这条路并不易走,每踏前一步,后方便会坍塌,没法掉头。两边则是万丈深渊,稍一行差踏错,势为粉身碎骨的结局。   刘裕道:“王夫人没有认为我们错怪谢混吗?”   宋悲风道:“我向大小姐道出谣言的内容,她立即猜到是与谢混那小子有关,她还说──唉!”   刘裕从未听过宋悲风以这种语气说谢混,充满鄙屑的意味,可见宋悲风是如何恼怒谢混。这是可以理解的,谢氏的诗酒风流,就毁在谢混手里。   刘裕道:“王夫人还有说甚么呢?”   宋悲风道:“她说当年你和淡真小姐的事,被大少爷列为机密,知情的婢子都被严词吩咐,以后不准再提起此事,所以晓得此事者有多少人,清楚分明。谢混亦不知此事,只是后来见孙小姐不时长嗟短叹,说害了淡真小姐,令他心中生疑,找来孙小姐的贴身侍婢诘问,才晓得事情的经过。”   不用宋悲风说出来,刘裕也猜得大概,定是谢道韫得悉谣言后,找来那知情的婢子,证实了谢混罪行。刘裕有点不知说甚么话才好,因被宋悲风勾起他思忆谢钟秀的悲痛。   宋悲风沉声道:“我要走了!”   刘裕失声道:“甚么?”   宋悲风道:“我是来向你辞行,希望今晚便走。”   刘裕愕然片刻,苦涩地道:“大哥是否恼我?”   宋悲风叹道:“不要多心,此事你是受害者,谢混的胡作妄为,伤透你的心。我要走,绝不是因为心中恼你,我很清楚你的为人。我要走,是不想见谢家因一些无知小儿沉沦下去,不忍见谢家没落凋零的惨况。安公和大少爷的风流,已成过去,谢家再出不了像他们那种的风流将相,再难在政治上起风云。我既然无能为力,只好远走他方,眼不见为净,尽量苦中作乐,希望可以安度下半辈子。”   刘裕道:“大哥真的要到岭南去吗?不用走得这么远啊!”   宋悲风道:“早走晚走,始终要离开,现在南方再没有人能是你的对手,只要你事事小心,说不定真可完成大少爷驱逐胡虏,统一天下的宏愿。好好的干!”   刘裕顿感无话可说。   宋悲风欲言又止,露出犹豫的神色。   刘裕道:“宋大哥对我还有甚么金石良言,请说出来吧!”   宋悲风道:“不是甚么金石良言,今早我便想问你,却没法问出口。”   刘裕讶道:“究竟是关于哪一方面的事呢?”   宋悲风道:“我想问你,假如谢混一错再错,到犯第三次大错时,你会否杀他?”   刘裕浑身麻痹起来,呼吸不畅,断然道:“只要宋大哥说一句话,我可立誓不论他如何开罪我,我刘裕亦会饶他一命。”   宋悲风颓然道:“这句话我也说不出口,因为我明白,这句话会令你变成语出而不行的人。唉!大小姐告诉我,谢混确对你存有深刻的仇恨,时思报复,这种人实在死不足惜,只因他是谢家子弟,我才忍不住问你吧!”   刘裕道:“只要他不是犯上作乱造反的大罪,我定会放他一马。”   宋悲风道:“这正是大小姐最担心他会犯的错误,自小裕你入主建康后,他便行为异常,且不愿和大小姐说话,没有人晓得他心中在转甚么念头。”   刘裕心忖谢家真的完了,如谢道韫有甚么不测,谢家在谢混主持下更不知会变成甚么样子。   宋悲风道:“我们也不用太担心,大小姐会找谢混说话,严厉的警告他,希望那小子晓得进退,否则他便要负起一切后果。”   说罢随即立起身来。   刘裕道:“让我送大哥一程。唉!我是作茧自缚,小飞和奉三已离我而去,现在又轮到宋大哥,我感到很难过。”   宋悲风老脸微红,道:“你送我送到城门口好了,文清好像有事找你。”   刘裕仍未发觉宋悲风的异样,讶道:“文清找我吗?为何没有人告诉我呢?”   宋悲风道:“你见到她便清楚,代我向她辞行吧!”   刘裕没法,只好把他直送到石头城城门,目送他消失在灯火迷茫处,想起此地一别,日后再无相见之期,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 第八章 陈兵日出   拓跋珪与楚无暇和一众将领,立马平城东门外,看着战士们从城门鱼贯而出,望东驰去。   先锋部队三千人,由长孙道生领军,分成三路行军,向日出原推进。他们是全骑兵的部队,任务是为主力部队廓清前路,占夺日出原的最高地月丘。拓跋珪自抵平城后,从没有疏懒下来,他踏遍平城四周的丘陵山野,而日出原一直是他心中最理想的战场。   日出原为平野之地,变化不大,桑干河由东北而来,横过草原,往西南流去,灌溉两岸的草野。月丘是日出原著名的丘陵,北依桑干河,像一条长蛇般纵贯平原近三里,位于平城和太行山之间。   如能占夺月丘,将取得制高以控草原的优势,是日出原最具战略价值的地点。只要拓跋族大军能利用月丘的特殊地理环境,部署大军,将成日出原最坚实的阵地,扼守着慕容垂往平城必经之路。   投进今次战争的战士共二万人,余下二千人分驻平城和雁门,以防慕容垂派兵绕路突袭。不过这个可能性不大,拓跋珪只是以防万一,因为他随时可令日出原的大军回师反扑敌人攻打两城的突击军,教慕容垂吃不完兜着走。   拓跋珪又从两城另外征召工匠壮丁五千人作工事兵,随主力部队出发,负起运送粮草、建立阵地的防御设施和军中杂务。拓跋珪的心情很平静,战争的来临,反令他放松下来,不像以往般朝思夕虑,为茫不可测的未来而忧心。   从城门驰出来的骑士人人士气旺盛,斗志高昂,每一个人都清楚知道,对手是北方的军事巨人慕容垂,此战将决定北方的霸权谁属;但亦清楚晓得最高领袖拓跋珪今仗是成竹在胸,一切依计而行,井然有序。   楚无暇一身武装,风姿绰约的坐在马背上,双目闪动着兴奋的神色,向旁边的拓跋珪欢喜地道:“春天真的来了,地上已不见积雪。”   拓跋珪微笑道:“大地的春天来了,也代表着我拓跋族的春天正在来临。当慕容垂骇然惊觉我们进军日出原,已是迟了一步,悔之莫及。”   另一边的长孙嵩道:“慕容垂会有何反应呢?他当晓得自己的奇兵再不成奇兵。”   拓跋珪有感而发的欣然道:“任他智比天高,但他想破脑袋,仍不会明白为何我们可以对他的进军路线了如指掌,时间上拿捏得如此精确。只是在这方面的失误,足可令他阵脚大乱,进退失据。”   众人均以为他指的是向雨田这个超级探子,却不知拓跋珪心想的却是纪千千。没有纪千千,眼前的优势绝不会出现。   叔孙普洛轻松地道:“慕容垂惊悉我们布军月丘之际,龙城军团被破的坏消息同时传进他耳内去,不知他是否抵受得了这双重的打击,真希望有人能告诉我他的表情。”   众人闻言发出一阵哄笑声。长孙嵩道:“那时他仍有两个选择,一是立即退军;一是直出草原和我们正面交锋,而不论是哪个选择,都是那么困难,那么难以决定。”   拓跋珪缓缓摇头,道:“不!慕容垂只有一个选择,如果他仓皇撤退,我会全力追击,教他在回到中山前全军覆没,重蹈他儿子小宝儿的覆辙,慕容垂是不会这么愚蠢的。”   接着以鲜卑语高声喝道:“儿郎们!努力啊!”三千骑士轰然呼应,领军的长孙道生发出指令,号角声响起,三千骑分作三队,放蹄像三把利剑般往远方的日出原刺去。   蹄音填满夕照下的原野。   ※※※   二百多辆骡车似一条长蛇般蛰伏岸旁,诱敌大军经过一个白昼的休息,人与畜都回复精力。太阳下山前,他们开始整理行装,准备入黑后上路。   由小杰指挥的探子团三次派人回来传递消息,指前路上没有发现敌踪。王镇恶、卓狂生、姬别、红子春和庞义等人,聚在一起商讨行军的路线。   卓狂生道:“我们沿河再走一个时辰,将偏离河道,进入太行西原,由此再走两个夜晚,可于黎明前抵达敌人最有机会发动突袭的北丘,不过这只是我们的猜测,事实上慕容隆可在我们到达北丘前的任何一刻,以快马攻击我们,因为表面看来,我们太脆弱了,根本不堪一击。”   王镇恶摇头道:“敌人只有两个攻击我们的机会,因为只要是懂得兵法的人,当不会选在我们行军途上发动攻击,那时我们正处于高度戒备的状态下,在那种情况下攻击我们,会遭到我们最顽强的反抗。”   红子春道:“镇恶言之成理。唉!老卓,不是我说你,说书你是边荒第一,对战争却完全外行。”   卓狂生笑骂道:“你这死奸商,总不肯放过讥嘲我的机会。好!我认外行了。镇恶,告诉我们,敌人会在哪两种情况下攻击我们?”   王镇恶道:“敌人最佳的攻击时刻,是待我们经一夜行军,人疲马乏,松弛下来,生火造饭的一刻,那时我们精力尚未回复,抵抗力最薄弱,斗志亦不坚凝,最易为敌所乘。”   姬别笑道:“如果没有我想出来的奇谋妙策,我们确是不堪一击,老卓至少在这方面没有说错。”   庞义笑道:“卓馆主真的不赖,至少是半个兵法家,在知己知彼上,是只知己而不知彼,所以是半个兵法家。”   卓狂生苦笑道:“放过我成吗?”   众人哄声大笑,气氛轻松写意。   王镇恶道:“崔堡主之所以猜测敌人会在我们抵达北丘方发动攻击,一来因北丘位于雾乡之西十里许处,令敌人得进攻退守之利,更因为丘陵地易于埋伏,可在四面八方对我们发动攻击,使我们守无可守。根据小杰的情报,前路上见不到敌人,正代表慕容隆一意在北丘伏袭我们,所以不派探子来侦察,以免惹起我们的警觉。”   红子春点头道:“明白了!”   姬别仰望天空,道:“今晚看来又是天朗气清的一晚,视野清晰对我们行军大增方便,敌人绝不会冒险来袭。”   王镇恶道:“这是敌人第三个不会在我们抵北丘前发动攻击的原因。据崔堡主说,由于地势关系,初春时节,黎明时雾乡一带水气积聚,影响到北丘一带,致烟雾迷茫,视野不清,是敌人最佳的伏击地点,过了北丘,敌人将失去天时地利的地理上优势,故而慕容隆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亦使我们能巧妙布局,引敌人入彀。”   卓狂生大笑道:“关键仍是慕容隆自以为是奇兵,而我们则视他为送进口来的鲜美肥肉。哈!是动身的时候哩!”   ※※※   北丘西南方不到五十里的一处密林内,五千名边荒战士休息了整天,正等待日落西山再续行程的一刻。他们在诱敌大军起行后才动身,先朝西行,待远离崔家堡后,方改向北上,为的是避过敌人耳目。   由于轻装马快,虽比诱敌大军迟上路,却远远把诱敌大军抛在后方,一夜急赶,等于诱敌大军两夜的行程。他们会早一晚抵达北丘,埋伏在北丘西面的密林,养精蓄锐,好待螳螂来捕蝉时,他们成为在后的黄雀。   慕容战来到正倚树而坐的屠奉三前方,蹲下来道:“一切顺利!”   屠奉三现出灿烂的笑容,响应道:“一切顺利!”   两人伸手互击,以表达心中兴奋之情,发出清脆的响音。   慕容战叹道:“苦待的时刻终于来临,自千千主婢被掳北去,我便快乐不起来。”   屠奉三道:“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会为一个女人而去出生入死,但现在却觉得是义无反顾,理所当然。”   慕容战道:“想想也是奇怪,由边荒集到这里,我没有听过半句怨言,每一个人都是自发性的参与今次的行动,每一个人都愿意为千千流血至乎献上宝贵的生命。”   屠奉三道:“千千感动了我们每一个人,如果她不是牺牲自己,边荒集早完蛋了。”   慕容战道:“但我仍非常担心,打胜仗并不代表可以成功把她们拯救出来,希望燕飞能再创奇迹,完成这个近乎不可能的任务。”   屠奉三双目闪闪生光,沉声道:“那就要看我们能赢得多彻底,如能把慕容垂围困起来,便可逼他以千千主婢作为脱身的交换条件。”   慕容战道:“我想过这个可能性,但拓跋珪肯答应吗?拓跋珪在我们胡族中是出名心狠手辣的人,如果可以,他不会容慕容垂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屠奉三道:“那就要看他是不是真的当燕飞是最好的兄弟。”   慕容战叹道:“我并不乐观。”   此时拓跋仪匆匆而至,道:“好险!姚猛使人回来通知我们,前面三里处有一队由百多人组成的敌骑经过,朝北丘的方向去了,差点发现我们。”   慕容战吁出一口气道:“想不到慕容隆如此小心谨慎,我们须格外留神。”   屠奉三道:“不用担心,这该是最后一支巡查附近地域的敌人骑队,慕容隆比我们更怕被发现影踪,惹起我们的警觉。”   拓跋仪道:“我已着姚猛和他的人探清楚远近的情况,在高处放哨,只要再不见敌踪,入黑后我们便可以上路。”又讶然审视屠奉三道:“是否我的错觉呢?总感到屠当家与以前有点分别,像是春风满面的模样。”   屠奉三笑道:“救回千千主婢有望,谁不是春风满面呢?”   慕容战仰首望天,道:“是时候了。”   ※※※   纪千千来到正凭窗外望的小诗身旁,道:“还有不舒服吗?”   小诗答道:“好多哩!春天真的来了,天气暖了很多。”又压低声音道:“小姐!我很害怕呢?”   纪千千爱怜地搂着她肩膊,道:“诗诗又在担心了。”   小诗抗议道:“我不是瞎担心。你看,那边本来有十多个营帐,现在全都不见了。”   纪千千早留意到这情况,道:“现在是行军打仗嘛!军队当然会有调动。”   小诗道:“他们到哪里去呢?”   纪千千柔声道:“当然是到平城去,还有甚么地方好去呢?”   小诗朝她望去,讶道:“小姐真的不担心吗?这个山寨这么隐蔽,平城的将兵可能懵然不知,那就糟糕哩!”   纪千千微笑道:“勿要胡思乱想了,平城由燕郎的兄弟拓跋珪主持,他是很厉害的狠角色,绝不会窝囊至此。”   小诗不解道:“为何小姐总像很清楚外面情况的样子呢?我真不明白。”   纪千千道:“你不明白的事多着呢!总而言之你要对我有信心,我们脱离苦难的日子快来临哩!”   小诗天真地道:“那就好了。得到自由后,我们是否回边荒集定居呢?”   纪千千道:“当然要回边荒集去,天下还有更好的地方吗?”   小诗答道:“的确没有了。”   今回轮到纪千千讶道:“你在边荒集时不是很害怕吗?”   小诗不好意思地道:“起始时当然不习惯,个个都是凶神恶煞、杀气腾腾,一副想吃人的样子。可是相处下来,原来他们是良善的人,对我们都好好的。”   纪千千哑然笑道:“良善是谈不上哩!不过他们都是真情真性的好汉子,让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们正从边荒远道而来,为我们的自由作战。”   小诗不解道:“小姐怎会晓得呢?”   纪千千拍拍小诗肩头,暗示风娘刚入门来。   风娘举步朝她们走过来,纪千千感到风娘要找她说话,凑到小诗耳旁低声道:“一切不用担心,老天爷自有最妥善的安排,诗诗受了这么多苦,还不够吗?现在上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定会比今天更好。”   小诗依言而去。   风娘来到纪千千身旁,叹了一口气。   纪千千直觉感到风娘心中很同情她们主婢的遭遇,只是无能为力,不由好感大增,道:“大娘为何像心事重重的样子呢?”   风娘道:“小姐没有心事吗?”   纪千千耸肩道:“担心有甚么用呢?”心中一动,问道:“我和小诗不用到前线去吗?”   风娘答道:“这要由皇上决定,我们很快会知道。”   纪千千生出希望,如慕容垂不在,主力部队又被调往前线,燕飞只要有足够人手,突袭营地,她们大有脱身的机会。旋又想到刀剑无情,在那样的情况下,风娘定会拼死阻止,一时心中矛盾之极。   问道:“皇上在哪里呢?”   风娘微一犹豫,然后道:“皇上会于几天内回来,届时小姐的去留,自会分明。”接着再叹一口气。   纪千千忍不住道:“大娘是不是又想起旧事呢?”   风娘沉默片刻,道:“小姐心中要有最坏的打算。”   纪千千心忖这句话该向慕容垂说才算找对了人,但对风娘的关怀和提示,仍是非常感激,答道:“自失去自由的第一天开始,我一直作着最坏的打算。”   风娘有感而发地道:“那是不同的,直到今天,小姐仍抱着希望,可是当一切希望尽成泡影,那种感觉绝不好受。”   纪千千感到风娘是在描述她自己的感受,而她正是失去了期待和希望的人,因为风娘的幸福和快乐,早被不能挽回的过去埋葬了。   纪千千道:“若我真的失去一切希望,我会晓得怎么做的。”   风娘凄然道:“这是何苦来哉!我已曾多次苦劝皇上,但他总听不入耳,到头来他只会一无所得。这样做有甚么意思?男女间的事怎能勉强?”   纪千千讶道:“风娘──”   风娘截断她道:“老身只是一时禁不住发牢骚,小姐不必放在心上。唉!我的确有心事,想到以前想也不敢想的事,希望燕飞能逃过此劫吧!”   纪千千愕然道:“燕飞?”   风娘道:“不要多想。只要燕飞在世,小姐仍拥有美好的未来,对吗?”   纪千千感到风娘这番话内藏玄机,只是没法测破。   风娘低声道:“小姐早点睡吧!老身多言了。” 第九章 命运之手   二更时分,燕飞和向雨田领导直捣敌人大后方的突击队,抵达雾乡所在的山峦。为免打草惊蛇致功亏一篑,军队于背向雾乡的崖壁处觅地藏身休息,再由燕飞和向雨田去探路。   雾乡是太行山内一个小盆地,原为太行山以打猎为生的猎民聚居的避世桃源,现在终于难逃一劫,被战火波及。以燕人的作风,他们该是凶多吉少。雾乡四面山峰耸立对峙,只西面有出口,连接着被燕人开阔了的山道,直通往山下的北丘。   近百栋房子,平均分布在广阔达一里的盆谷高地上,显然都是拆掉原住民简陋的茅房后新建成的屋舍,除此之外还有数以百计的营帐。东北面传来水瀑之声,一道溪流蜿蜒流过雾乡,朝西南流去,确为进可攻退可守的福地。如非崔宏想出从后突袭雾乡之计,只要龙城军团撤回盆地内,便可稳如泰山,守个坚如铁桶。   在战略上,慕容垂此计确是无懈可击,立于不败之地,只可惜任他千算万算,也算不到他最钟情的女子,正是他今仗的唯一破绽。   向雨田道:“你听到吗?”   此时盆谷内灯火黯淡,大部分人在房子或营帐内好梦正浓,只有数队守夜的巡兵,于各关键位置放哨。从近五十丈的高处看下去,房舍像一个个的大盒子,与圆形的营帐合成一幅奇怪和不规则的图案,或聚或散,在夜空下一片宁静,让人嗅不到半点战争的气息。   雾乡的确名副其实,空气中充盈水气,形成薄薄的烟雾,笼罩着整个盆谷,颇有些儿虚无缥缈不大真切的奇异感觉。   燕飞点头道:“是狗儿的吠叫声,如果我们硬闯下去,未至谷地,肯定先瞒不过狗儿的灵觉。”   向雨田道:“龙城军团身经百战,只要有喘一口气的时间,便可以奋起反击,那时吃亏的将是我们。”   燕飞道:“如果崔宏所说无误,水气会在晚上大量积聚,尤于此春浓湿重之时,到天明时雾气会在谷内聚而不散,大幅减弱狗儿的警觉性,只要我们手脚够快,加上姬大少的厉害毒火器,该可完成任务。”   向雨田道:“如我是慕容隆,会于四面山坡上设置警报陷阱,如有外敌入侵,触响警报,可以有足够时间从容应付。你认为慕容隆有我这谨慎小心吗?”   燕飞看着下方杂草丛生,加上仍有很多地方因山内清寒的天气而积雪未解,头痛地道:“在如此雾夜,要在陡峭难行的崖壁找出敌人设置的警报陷阱,似乎超出了我们的能力,但若在白天行动,更怕惊动敌人,你有甚么办法呢?”   向雨田道:“我们还须防敌人一手,只宜在明晚方采取行动,否则如敌人每天都对警报陷阱作例行检查,我们的突袭行动便告完蛋。”   燕飞讶道:“你似是成竹在胸,但我真想不到还有甚么办法?”   向雨田道:“若要清除所有陷阱,又须只凭触觉,恐怕神仙也办不到,但只是开辟一条供我们下谷的路线,本人却是绰有余裕。我们秘人长期在沙漠打滚,对危险养成奇异的触感,那天明瑶在我们决战时接近我们,事实上她把自己隐藏得很好,只是瞒不过我这种对危险特别敏锐的感应。”   接着话题一转道:“告诉我,你是否相信命运的存在呢?”自第一天认识向雨田,燕飞便晓得向雨田这种说话的风格,会从一个话题扯到另一个完全与先前谈论的没有任何关连的话题去。他的脑子像装满非常人所能想象,希奇古怪的念头,对平常人没留心的事,充满了猎奇探索的兴致。   每次与他交谈,燕飞总有启发。燕飞沉吟片晌,叹道:“我对是否有命运这回事,一向没有理会的兴趣,因为晓得纵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不过那天在长安街头,看着明瑶掀帘向我露出如花玉容,还风情万种的向我作出勾魂摄魄的笑容,事后回想起来,这种巧合确是玄之又玄,似乎冥冥中真有命运存在着,否则如何去解释呢?”   向雨田道:“说得好!若不是明瑶当时故意要气我,决不会掀帘对街头一个男子微笑,而燕兄你若不是意图刺杀慕容文,那个时刻亦不会置身在长安的街头,看似简单的一个巧合,是要无数的‘如果’去支持。如果不是如此,这些事便不会发生。”   燕飞皱眉道:“向兄究竟想说明甚么道理呢?”   向雨田道:“我想到的是天下的运数,想到谁兴谁替的问题。我和你今天在这里并肩作战,实是命运的安排,换过另一种情况,你的兄弟绝不是慕容垂的对手,双方的实力太悬殊了。最奇妙的是纵然明知道是命运的安排,我们也没法去改变命运,因为我们根本没有选择,只好依从命运。难道我们仍可半途而废,坐看慕容垂灭掉拓跋珪,而纪千千则永远成为囚笼里的美丽彩雀吗?”   燕飞讶道:“为何你忽然有这个古怪的想法呢?”   向雨田沉声道:“我和你都清楚明白,眼前的人间世只是一个存在的层次和空间,世人迷醉其中而不自觉,而我们正身历其境,忘情的去爱去恨,为不同的目的和追求奋战不休。主宰这个人间世的是一种无影无形、无所不包的力量,它在我们的思感之外,捉不着看不见,但我们却能从自身的情况,例如你和明瑶的重逢,隐隐察觉到它的存在。我们并不明白它,亦永远弄不清楚它究竟是甚么一回事,只能名之为命运,但我们也很容易忽略它的存在,因为它是超乎我们认知的能力,转瞬我们便会再次忘情的投入,忘掉剎那间的明悟。若如在一个梦里,一刻的清醒后,继续作我们的春秋大梦。”   燕飞生出不寒而栗的感觉,眼前所有存在的事物,究竟是何苦来哉!   向雨田道:“这正是我舍明瑶而专志于修练大法的原因,因为只有勘破这个人世的秘密,方能真正令我动心。想想吧!只要有一个条件不配合,你和明瑶在长安的重逢便不会发生,命运是多么的奇异,也是多么的可怕。但我们更懂得的是以自我安慰去开解自己,认定这只是巧合,与命运没有任何关系。事实上自你在沙漠边缘处遇上师傅,命运便安排了你未来的路向,也决定了我的命运,决定了包括慕容垂、拓跋珪在内所有人的命运。”   燕飞感到遍体生寒,向雨田说的是最虚无缥缈的事,但却隐含令人没法反驳的至理。如果没有遇上明瑶,他或许不会到边荒集去;如果没有高彦一意要见纪千千,他与纪千千也无缘无份;如果不是因谢安离开建康,纪千千亦不会到边荒去。眼前的情况,确由无数的“如果”串联而成。   向雨田道:“假如我们破空而去,是否能逃出命运的控制呢?又或许甚么洞天福地,仍只是命运的一部分?”   燕飞苦笑道:“这种事我们最好不要去想,再想只是自寻烦恼,我给你说得胡涂了。”   向雨田笑道:“你的看法,恰是命运的撒手锏,因为忘掉它,人才有生存的乐趣,谁愿意受苦呢?”   燕飞点头道:“的确如此!现在我们是否应离开这里,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作个忘掉一切的好梦呢?”   向雨田欣然道:“正合我意。走吧!”   ※※※   刘裕清早起来,刘穆之来求见,刘裕遂邀他一起进早膳。   两人边吃边谈,刘裕问道:“辛苦先生了,看先生两眼布满红筋,便晓得先生昨夜没有睡过。”   刘穆之道:“多谢大人关怀。昨夜我小睡一个时辰后,惊醒过来,愈想目前的情况,愈生出危机四伏的感觉,幸好想到破解之法,且是一石数鸟之计。”   刘裕大喜道:“请先生指点。”   刘穆之道:“我们立即雷厉风行的推行新一轮的土断。”   刘裕愕然道:“我们昨天刚提及土断,到现在我仍弄不清楚是甚么一回事,只知道牵涉到世族豪强的根本利益,亦是他们害怕我的一个主因,在现在的时势下推行这种大改革,会否过于仓卒呢?”   刘穆之拈须微笑道:“请让我先向大人解释清楚土断的内容。自晋室立国江左,曾推行多次土断,最著名的有咸和土断、咸康土断、桓温的土断和安公的土断。所谓土断,是征税的方法,而与土断唇齿相依的就是编制户籍。”   刘裕点头道:“我明白了,要公平征税,必须先弄清楚户口,有详实的户口统计,才能有效的推行税制。”   刘穆之欣然道:“正是如此。在咸和五年以前,田租是继承前晋按丁征收的制度,每丁谷四斗。可是这种按丁收租的制度并不公平,因其不分贫富,对大地主当然最有利,但对无地和地少的贫民不利。故而在咸和五年,朝廷颁令改按丁收税为度田税米,田租按亩收税,土地多的自然要多缴税,土地少缴税少,这度田税米的税制,大抵袭用至安公主政的时候。”   刘裕不解道:“那桓温做过甚么事呢?”   刘穆之道:“桓温的改革,主要在编订户籍上。由咸康土断,到桓温土断,其间二十多年,北方流民不断迁来南方,特别是北方在残暴的石虎统治期间,南下的流民更多,朝廷须设置侨郡以安置流民,再加上大族豪强的兼并和自耕农破产逃亡,以前编订的户籍再不切合实际。桓温的改革,就是重新编订户籍,把逃户流民纳入户籍,如此便可大幅增加朝廷的税收。”   刘裕点头道:“我开始明白了,土地户籍的政策,正是统治的基础,若这方面做不好,朝廷的收入将出现问题。桓温接着便是安公,为何仍有土断的需要呢?户籍的变化该不太大。”   刘穆之道:“任何改革,均是因应当时的需要。桓温推行土断,是因两次北伐后,人命和财力损耗严重,所以须增加收入。安公的土断,是因苻坚已统一北方,随时有大举南侵的威胁,而南方的军力则集中在大江中、上游的地区,由桓冲率领,而建康一带兵力空虚,有必要成立另一支军事力量,那就是大人现在统领的北府兵了。”   刘裕叹道:“经先生解说,我比之以前更明白安公的高瞻远瞩,没有他,就没有淝水的胜利。”   刘穆之道:“安公的土断,与以前最大的分别,就是既非按丁税米,也不是度田税米,而是按口税米,每口二斗米。”   刘裕胡涂起来,大惑不解道:“先生刚才不是说过度田税米是比较公平的做法,为何安公却反其道而行?”   刘穆之道:“此正代表安公是务实的政治家,他的政治目标是要增加税收,以建立一个新的兵团,故针对时弊,施行新政。”   稍顿续道:“度田税米本为最公平的税法,可是理想和现实却有很大的距离,在门阀专政的制度下,度田税米根本没法推行,兼且度田税米手续繁复,逃税容易,而按口税米却手续简单,容易推行。”   刘裕明白过来,统治阶层是由高门大族所垄断,他们怎会全心全意的去推行不利于他们的税收改革。当然,桓温在时,威慑南方,谁敢不从,便拿他们来祭旗示众,自是卓有成效。可是桓温去后,他们再无所惧,故阳奉阴违,令良好的税收政策形同虚设。到谢安之时,良政变成劣政,严重损害国家的利益,谢安只好退而求其次,采取在当时情况下较有效的税收方法。   他同时得到很大的启发,明白务实的重要性,只顾理想而漠视实际,会惹来灾难性的后果。例如他一直不喜欢建康高门醉生梦死、清谈服药的生活方式,更不满高门对寒门的压制和剥削,但假如他要改革这个情况,在现时的形势下,是完全不切合实际的。   理想固然重要,但他更要顾及的是实际的成效,这才是务实的作风。他须以安公为师。   刘穆之又道:“安公另一德政,是指定只有现役的军人可免税,其他一概人等,包括有免税权的王公官贵都要纳税,一视同仁。”   刘裕道:“现时的情况又如何呢?”   刘穆之道:“自安公退位,司马道子当权,一切回复旧观,王公大臣都享有免税的特权,加上天师军作乱,令朝廷税收大减。”   刘裕道:“那我们该如何改革?”   刘穆之道:“事情欲速则不达,我们只须严格执行安公的土断,暂时该已足够。”   刘裕道:“我不明白,这与应付当前危机有甚么直接的关系?”   刘穆之道:“大人继续奉行安公的政策,正代表大人是安公和玄帅的继承者,旗帜鲜明,以前拥护安公政策的高门中开明之辈,将会把对安公的支持转移到你的身上来。这也更表明了你是有治国能力的人。”   刘裕点头道:“我开始有点头绪哩!对!这比说任何话,更明确显示我是秉承安公和玄帅的改革。”   刘穆之道:“另一方面,大人亦是向南方高门表明,你不是要摧毁他们,充其量你只是另一个安公,所作所为全是为大局着想。”   刘裕道:“可是总有人会反对我重新推出安公的新政,正如当年反对安公的大不乏人。”   刘穆之微笑道:“我正是希望有人会站出来反对大人。”   刘裕愕然道:“我又不明白了。”   刘穆之道:“大人可有想过现在的你,和当年的安公有甚么分别呢?”   刘裕皱眉思索。   刘穆之沉声道:“最大的分别,就是当大人手刃桓玄之时,南方的兵权将尽入大人之手,谁敢反对你,大人便手下不留情,这是唯一令南方由乱归治的办法。从历史观之,任何政策的推行,必须有强大的实力作后盾。我不是要大人做甚么顺我者昌、逆我者亡的事。谁不合作吗?可革掉他的官职,只有当反对的人胆敢犯上造反,才正之以法。际此不稳定的时期,大人绝不可以退缩,只有以铁腕治国,方是明智之举。”   刘裕双目亮起来,道:“明白了!”又哈哈笑道:“先生这番话,令我受益不浅。关于土断之事,由先生负责为我拿主意,而我则全力支持先生,先生要我怎么办,我便怎么办。”   刘穆之欣然接令。   刘裕正容道:“我现在最希望的事,就是百姓能得享和平丰足的日子,至于我个人的喜乐好恶,再不重要。” 第十章 各就其位   崔宏在黄昏时分返回营地,丁宣大喜来迎。   崔宏见林内的营地表面一片平静,暗里却卫戍森严,岗哨林立,欣然道:“一切无恙!”   丁宣道:“托大人鸿福,敌人并没有在我们监视的范围内现踪。”   对崔宏的胆识才智,他是心中佩服的,更明白今回拓跋珪让自己当崔宏的副手,是看在燕飞的分上,隐含栽培之意。所以就任后,一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惟恐有失。   丁宣虽为汉人,但却是在胡族统治下的北方成长,对南方的晋室政权,只有恶感而没有好感,可是要在北方出人头地,必须依附胡族政权,丁宣遂看中新兴有为的拓跋族。   丁宣又道:“族主方面传来消息,他已尽起全军,到日出原的月丘布阵,逼慕容垂作正面交锋。”   崔宏点头道:“明白了。”   在离开平城前,他和拓跋珪厘定了全盘的作战大计,俾能互相配合,争取最丰硕的战争成果。   崔宏与丁宣步行至营地林区东南面边缘处,遥望落日下三十里许处北丘的方向,道:“入黑后我们立即起程,秘密行军,至北丘北面五里许处埋伏,小休两个时辰,天明前再潜近北丘,只要见到烟花讯号,立即发动攻击。”   丁宣点头应是。崔宏微笑道:“今次慕容隆肯定中计,就要看我们能否把他精锐的龙城兵团彻底击垮,此战我们必须大胜,若只是小胜,与打败仗并没有丝毫分别,明白吗?”   丁宣道:“明白了!”   ※※※   建康。石头城。   刘裕在内堂与江文清吃晚饭,比起昨晚,他心情舒畅多了。自从知悉江文清怀了他的孩子后,他自然而然的把心中的爱,转移到江文清的身上去,解开了心中的死结,对江文清呵护备至。   在烛光映照下,江文清人比花娇,令他心中爱惜之意,有添无减。   江文清看着刘裕不停地把菜肴夹到她的碗内,致堆积如小山,笑道:“文清怎吃得了这么多?”   刘裕微笑道:“为了我们的将来,文清必须多吃点,孩子方会肥肥白白,甫出世立成壮丁。”   江文清不胜羞喜的白他一眼,道:“真夸大!大人今晚的心情很好哩!”   刘裕点头道:“我今天的心情的确很好,因为我对如何治理国家,开始有点头绪,全赖穆之为我筹谋运策。坦白说,我一向对穷酸儒生没有多大好感,但穆之却令我这个看法彻底改变过来。很奇怪,他比我这个短视的粗人更讲实效,不会空谈甚么先王之道、仁义道德,甚对我的脾性。”   江文清道:“穆之确是个很特别的人,裕郎须好好待他。”   此时手下来报,蒯恩到了石头城,正在外堂等候。刘裕喜出望外,心忖又会来得这么快的,他原本以为没有十天八天时间,蒯恩仍没法应召而回。   江文清欣然道:“小恩竟回来了,大人还不立即去见他。”   刘裕连忙起身,移过去亲了江文清的脸蛋,又摸摸她微隆的小腹,这才到外堂去。   蒯恩见他进来,从地席跳起来,神情激动,下跪道:“蒯恩向统领大人请安问好。”   刘裕抢前把他扶起来,抓着他双臂,道:“小恩你做得很好!不!是非常的好!立下大功。”   蒯恩一脸风尘仆仆的模样,颤抖着声音,显示他仍处于激动的情绪里,道:“全赖统领大人的训诲和提携,小恩怎敢居功。”   刘裕偕他到一角坐下,说出心中的疑惑道:“你怎会来得这么快呢?”   蒯恩道:“大人急讯传来,属下刚好在无锡接收阴奇将军的粮资,立即快马赶来。属下已依大人指示,把军符和任命文书交予阴将军,并向他详细交待会稽等地的情况。”   若要在现时军中找出他最信任的人,蒯恩和阴奇肯定居于榜首,比魏泳之、何无忌、彭中等更得他信任。   刘裕道:“乱区现今情况如何?”   蒯恩道:“天师军已烟消云散。属下依穆之先生的指示,一方面宣称孙恩已葬身怒海,同时把徐道覆和张永的首级,挂在会稽城东门外示众三天;另一方面则依穆之先生的吩咐,推行安民之策,豁免当地民众田税半年,修补各地城池,又趁机把参与叛乱的各地豪强的土地收归国有,再公平分发与当地农户,这场由孙恩惹起的大祸,该已告一段落。”   刘裕暗叫惭愧,刘穆之曾向他提及这些收拾天师军遗下的烂摊子的方法,可是自己的心神全放在如何杀死桓玄一事上,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到此时蒯恩提起,方记起来。   幸好有刘穆之这个能总揽全局,巨细无遗的智者为他效力,否则自己定会弄个一塌糊涂,乱上加乱。同时又想到刘穆之屡次强调,自己必须以强而有力的手腕统治南方,天师军之乱的善后工作,正为刘穆之说的话作出最佳的说明。因为会稽诸城所有反对的势力,均被他连根拔起了,所以推行利民之策全无阻力,水到渠成,取得骄人的成果。   他同时生出戒惧之心,试想如果自己是只求私利的独裁者,不论目下如何剥削压逼蚁民,一时间老百姓们亦只有屈从的份儿,而没有反抗之力。当然!到民不聊生,民众感到纵死而无大害,自然是动乱丛生。可是若推行的是安民利民之策,人民只会感激而不会造反,效果是截然不同。   他刘裕定要时常警惕自己,绝不可作伤民之举,民众的福祉,就在他一念之间,他怎可不诚惶诚恐,事事三思而后行,谨慎律己。刘穆之最高明之处,是借着平定天师军之乱,把土地作重新的分配,平息了天师军祸起的源头。这种切合形势,因势施政的手法,是他须好好学习的。   蒯恩又道:“不知大人急召属下回来,有甚么用得着属下的地方呢?只要大人吩咐下来,属下愿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刘裕想起当日侯亮生自尽身亡,蒯恩到建康来报讯,彷徨无依的情形,比对起蒯恩成为北府兵中举足轻重的猛将,联想起自己回到建康,走投无路,不得不和司马道子妥协的处境,一时百感交集。   道:“没有这般严重,我召你回来,是要你代我坐镇建康,好让我能抽身去对付桓玄。”   蒯恩吃了一惊,道:“如此大任,属下恐难担当。”   刘裕笑道:“坦白说,对政治我是外行,恐怕比你更没头绪。幸好政治方面有穆之负责,你只要牢牢掌握兵权,守稳石头城,谁敢造反,就以雷霆万钧之势,一举歼灭,但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现今建康仍处于军管之下,你只要约束手下,理好建康的治安便成。”   又道:“待会我们找穆之先生来商量,趁机授予你一个名实相符的职位,让你更容易管治建康。”   蒯恩仍是惴惴不安,道:“可是建康的高门──”   刘裕截断他微笑道:“有我刘裕作你的后盾,小恩有甚么好害怕的?建康高门中支持我们者比比皆是,若有人敢来捣乱,我们便要他们吃不完兜着走,兵权在谁的手上,便由谁来主事。再配合穆之先生圆熟的政治手段,小恩你肯定不会出问题。”   蒯恩这才稍为放心,连忙谢恩。刘裕沉吟道:“我会让小恩见几个人,让他们清楚我的心意,至于我们军内,我却丝毫不担心,因为人人清楚你立下的功劳。”   蒯恩欲言又止。   刘裕讶道:“小恩还有甚么话要说呢?”   蒯恩两眼微红,道:“属下希望能为侯先生雪恨。”   刘裕苦笑道:“我正要赖你为我稳着建康,你怎可随我去讨伐桓玄?”   蒯恩道:“属下怎敢违背大人的命令?属下只希望晓得害死侯先生的妖女是谁。”   刘裕这才晓得误会了他的意思,又大感头痛,难道告诉他当日他和屠奉三口中的妖女是任青媞?   只好道:“那时我们所知不详,故而有此猜测,怀疑是有人泄露消息,岂知纯属误会。说到底罪魁祸首仍是桓玄,为了大局着想,我们不该再追究其他人。”事实上他自己亦不满意自己这番搪塞的说辞,但有甚么办法呢?一时间他的确无法编出更有说服力的故事。   蒯恩现出半信半疑的神色。刘裕拍拍他肩头,道:“我是为小恩你着想,此事牵涉到江湖一个神秘的门派,但他们的头子已与燕飞达成协议,在关键时刻脱离桓玄,导致桓玄逃离建康。好好的干,只要能令南方的民众安居乐业,衣食丰足,小恩便报答了侯先生的恩情。”   蒯恩终露出信任的神色,道:“一切遵从大人的指示。”   刘裕暗叹一口气。想起以前闯荡江湖时,大家肝胆相照的日子,此刻分外有感触。   自和任青媞扯上关系后,自己便为她左瞒右瞒,直到此刻,他刘裕成为建康的当权者,仍要为她向蒯恩说谎,把责任推到魔门处去。幸好蒯恩没有寻根究底,否则他将被逼满口谎言。   希望真相永不会被揭破,否则真不知如何向眼前的心腹大将交代。   ※※※   高彦直闯尹清雅闺房,嚷道:“好消息!好消息!今回功成利达哩!”   正伺候尹清雅的婢女早对他类似的行为见怪不怪,不待尹清雅吩咐,连忙施礼告退。   尹清雅皱眉道:“你这小子又发疯了。”   高彦神气的在另一边坐下,道:“好消息一,是毛修之那家伙攻下白帝城,兵胁江陵,令奸贼桓玄吓得屁滚尿流,弄脏了裤档。哈!形容得多么传神。”   尹清雅“噗哧”笑起来,横他一眼骂道:“狗嘴长不出象牙来,信你的肯定是傻瓜!唉!不过我小白雁肯定不比傻瓜好多少,否则怎会给你这小子缠上。”   高彦嬉皮笑脸地道:“甚么都好。听着哩!好消息二,是我们的统领大人已委任我们的赌仙出任两湖的头号官儿,同时把两湖帮收编为北府兵,且由老程决定如何论功行赏,若有帮中兄弟不想当官或当兵,悉随其意。哈!这该算是皇恩浩荡了。”   尹清雅毫不在意,只是狠狠盯他一眼,道:“谁想去当官都可以,这叫人各有志,但我却不准你沾上半点儿官职,清楚吗?”   高彦失声道:“我有那么愚蠢吗?八人大轿来抬我,也抬不动我去当官,我追求的是袋中永远有花不尽的银两,天天和雅儿──”   尹清雅捂着耳朵,羞红粉脸嚷道:“我不听!我不听!再说我会揍你。”   高彦故作惊讶道:“你道我想说甚么呢?我又不是说夜夜,而是天天,大白天可以干甚么呢?不外是游山玩水吧!雅儿是否想到特别有趣的玩意儿呢?”   尹清雅放下双手,没好气地道:“不和你胡扯,还有甚么事,快报上来,本姑娘还有很多急事待办。”   高彦道:“甚么急事也及不上我即将说出的事,雅儿是否有兴趣坐上奇兵号,来个御驾亲征,打得桓玄的走狗们落花流水,一败涂地。”   尹清雅立即双目放光,道:“你在说甚么哩!”   高彦道:“老魏刚从桑落州赶来,说据守湓口的荆州军正蠢蠢欲动,故请我们出动水师,与他们在大江上夹击荆州军。唉!还以为雅儿会有兴趣,怎知雅儿正忙得不可开交,无暇分身。”   尹清雅恨得牙痒痒地道:“死小子!竟敢耍我。”又笑脸如花地道:“为甚么你们这些可恶的家伙,会忽然变成大好人呢?竟肯让人家参战?”   高彦道:“别人不清楚你的心意,但怎瞒得过我这个作夫君的,全赖我力排众议,说有雅儿坐镇奇兵号,下面的儿郎们士气肯定陡升百倍,人人奋不顾身,打起水战来格外精神,所以甚么人缺席都无关紧要,惟独雅儿是不可缺席的。此战牵涉到整个战争的成败,绝对不容有失,打赢了便可直捣桓贼的老家。”   尹清雅无暇计较他自称夫君,欢喜地道:“算你哩!”   高彦说得兴起,道:“老魏还带来消息,此战若胜,我们的统领大人会御驾亲征,到前线来指挥大局,桓玄今次肯定卵蛋不保,雅儿将可报却血海深仇。”   尹清雅没好气道:“甚么皇恩浩荡,甚么御驾亲征,刘裕那家伙当上皇帝了吗?你最爱夸大,最爱胡言乱语。”又问道:“你说的老魏是谁?”   高彦吹嘘道:“当然是名震天下,老刘座下的七虎将之一的魏泳之──”   尹清雅打断他道:“其他六虎将又是何方神圣?”   高彦尴尬地道:“这个就不太清楚。”   尹清雅两眼上翻,道:“又是胡诌!”接着认真地道:“但今次我定要参战,否则船队休想起航。”   高彦忙保证道:“这个当然不是胡诌的,我虽然胆大包天,但只限于色胆,其它方面的胆子就小得可怜。”   尹清雅道:“我们何时出发?”   高彦道:“我们立即起航,我正是来恭请雅儿移驾到奇兵号去。”   尹清雅跳将起来,大嗔道:“哪还磨蹭在这里干甚么,他们不等我们就糟糕哩!”   高彦好整以暇地道:“雅儿不用心急,我和你是最后登船的人,好接受儿郎们的欢呼喝彩,以振奋士气,这是老程和老手两老想出来的馊主意,与为夫无关。”   尹清雅劈手执着他的襟口,嗔道:“你说甚么?”   高彦一脸无辜的神色,举手道:“为夫说过甚么呢?一时记不起了!”   尹清雅运劲把他从椅内提起来,玉手一挥,高彦立即步履不稳的给送出门外去。   尹清雅追在他后方,大发雌威地道:“快给我引路,否则要你的小命。”   高彦放脚便走,高嚷道:“谋杀亲夫哩!谋杀亲夫哩!”   尹清雅忍俊不禁的笑着追他去了。 第十一章 等待黎明   “燕郎!燕郎!”   燕飞闭上眼睛,精神像潮水般从现实的世界退返纯心灵的精神天地,与纪千千的心灵接合,作最亲密的接触,他们肉体的隔离虽以百里计,但他们的心却是零距离,浑融为一。   千千并不是梦体的出阳神状态。   “千千!我们又在一起了!”   纪千千火热的爱恋,填满他心灵的空间,爱得那么炽烈、那般彻底,没有丝毫犹豫,也没有丝毫怀疑,男女热恋时无可避免的负面情绪,在他们融合的心灵内没有容身之处。   “燕郎啊!你在哪里呢?”燕飞在心灵响应道:“我在太行山区的另一角落,当地的人称之为雾乡,正等待黎明的来临,一场激烈的战役将会展开。”   纪千千低沉的叹息道:“千千明白在这样的情况下,战争是无可避免的,但总按不下内心的恐惧,最矛盾的是千千不但担心你们,也担心身边的所有人,老天爷为何要把千千置于这样的处境下呢?”   燕飞道:“千千你必须坚强起来,勇敢地面对眼前的一切,关键的时刻即将来临,发生在十天八天之间。你不是要爱我至天荒地老吗?比对起来,千千眼前的苦难只是剎那的事。为了我,为了小诗,千千必须坚强起来,还要比任何时刻再坚强,然后我们便可在一起了,永远再不分离。”   纪千千道:“燕郎不用担心千千,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们的重聚,千千对燕郎有十足的信心。昨夜风娘说了很奇怪的话,她是不认同慕容垂这样对待我和诗诗的,说要我心中有最坏的打算,可是又指出只要燕郎能避过劫数,千千仍拥有美好的将来,她说的话令我很不安。”   燕飞道:“她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她认为我们在此战必败无疑,且会败得很惨,不过她这个看法在明早之后,会改变过来,而我们正为此而努力。”   纪千千道:“那为何我又能有美好的未来呢?”   燕飞微一沉吟,道:“照我猜测,风娘是下了冒死释放你们的决心,在你们现时的情况下,她纵有心也无力。或许她晓得慕容垂的安排,例如把你们留在山寨处,又或把你们送往中山,那风娘便可以想办法了。”   纪千千“呵”的一声叫起来,在心灵的天地道:“燕郎是旁观者清。”   燕飞叹道:“可是明早之后,慕容垂的想法会改变过来。凡事有利有弊,明天之战,如我们大获全胜,慕容垂再没法阻止我们荒人北上,他将会改变主意,把千千和小诗带在身旁,不容你们离开他的视线。”   纪千千失望地道:“那我和诗诗该怎么办呢?”   燕飞道:“战场上形势千变万化,难以测度,我们必须耐心等待机会。千千须尽量和小诗在一起,当时机来临,千千和小诗的苦难会成为过去。千千好好休息,养足精神,把自己保持在最佳的状态下。我要去了!”   纪千千呼唤道:“知道哩!燕郎珍重。”   燕飞睁开虎目,向雨田魁伟的脸容映入眼帘,正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凝神看他。四周雾气弥漫,十多步外的景物已是模糊不清,像被雾吞噬了。   燕飞道:“清除了障碍吗?”   向雨田不答反问道:“燕飞刚才是否和纪千千心灵传感?”   燕飞道:“你感应到千千吗?”   向雨田道:“这正是最奇怪的地方,我丝毫感应不到她,只感觉到燕兄的心灵退往遥不可触的远处,留下的只是一个空的躯壳,感觉上燕兄和死了并没有分别。”   又叹道:“我真羡慕你,坦白说,我也想尝尝个中滋味,最惨是晓得自己绝没有这福分,我是注定要孤独终生的。”   燕飞道:“向兄不必自怜,你拥有的,已是常人梦想难及的了。”   向雨田话题一转,欣然道:“今仗我们是稳胜无疑。”   燕飞讶道:“向兄为何忽然这么肯定?”   向雨田微笑道:“因为直至谷地,我仍没有发觉任何陷阱或障碍,显然慕容隆根本没有想过藏兵处会被发现,因而也没有防御的准备,只要我们接到讯号,冒雾突袭,肯定可把留在雾乡的敌人逐出去。这将会是场一面倒的战役。”   燕飞双目射出坚定的神色,点头道:“离天明只有半个时辰,我们很快会知道结果。”接着撮唇发出鸟鸣声,藏在后方的百名荒人好手,小心翼翼毫无声息地潜下来,各自进入指定的攻击位置去。   ※※※   卓狂生叹道:“终于到了!”小杰和十多个兄弟,在两边丘顶插上火炬,映照出他们在北丘的驻扎地,也让埋伏暗处的敌人清楚掌握他们的位置。   他们选择的地点,正是北丘最适合设营的地方,两边是高起十多丈的丘陵,由南至北的界定出中间里许的疏林平野,一道溪流从东北而来,蜿蜒流过丘陵夹着的平原。   不待吩咐,骡马车分作两大队,缓缓注进野原,井然有序的分列两旁,队与队间相隔百丈。卓狂生喝道:“手足们!办正事的时间到了。”像训练过千百次般,战士们一组一组的到达指定的地点,纷纷下马,并解下马鞍,让马儿到小溪喝水休息。   只有卓狂生、王镇恶、姬别、红子春等荒人领袖,仍留在马上,指挥大局。姬别道:“虽然有雾,却没有想象中般浓密。”   卓狂生笑道:“这处有点雾应景便可以,至要紧是雾乡不负其名,雾浓得伸手不见五指。哈!”   姬别道:“卓馆主的心情很好。”   卓狂生道:“怎到我们的心情不好呢?我最怕是行军太慢,赶不及在黎明前到达此处,现在早了近半个时辰,当然心情大佳。”   王镇恶喝道:“解骡!”正候命的千多个荒人战士连忙动手,把骡和车厢分开,又把骡子集中往小溪两旁。   姬别傲然道:“看我想出来的东西多么精彩,这叫横车阵,由于车内放了泥石,保证可以抵受千军万马的冲击。”   王镇恶待解骡的行动完成后,发出第二道命令,喝道:“固轮拆篷!”手下儿郎应声行动,以预备好的木方把车轮固定,令其没法移动。同时有人把所掩盖的帐篷拆掉,露出内中的玄虚。   原来车内除了装载泥石外,向外的一面均装着蒙上生牛皮的防箭板,令两边一字直排的车阵顿成屏障,护着中间的人马,成为强大的防御设施。王镇恶又道:“立鼓!”   战士们把摆放在其中十辆车上的大鼓搬下来,移往中间处,成其鼓阵。王镇恶喝道:“置绊马索。手足们!各就各位。”今回五千多战士全体行动,数百人往两边丘陵的坡底,设置一重又一重的绊马索,其他的人取出弓矢长戈等应付敌骑的利器,在车阵后集合编整,人人双目射出兴奋的神色,皆因晓得胜券在手。   红子春仰首望天,道:“快天亮了,该是生火造饭的好时候。”   ※※※   慕容战和屠奉三蹲在一座山丘顶,遥观东面诱敌大军的动静,隔开近三里之遥,他们只能隐见火光。   慕容战道:“这样的薄雾,对我们来说,是有利还是有害呢?”   屠奉三道:“当然有利,至少利于追敌歼敌。”又道:“我真担心他们不能依时到达,现在可以安心。”   慕容战道:“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老实作答。”   屠奉三笑道:“甚么事这么严重?好吧!我投降了,我在建康遇上我的心上人,至于细节和详情,请容打完这场仗再禀上。”   慕容战喜逐颜开,欣然道:“真想不到,要恭喜你哩!”   屠奉三道:“不但你想不到,事前我也没有想过,更想不到仍有人可令我心动。但一切就像天崩地裂般发生,避也避不了,且是不想躲避。”   慕容战叹道:“给你说得我急不可待想知道详情,可否透露多一点儿?”   此时一道人影从下方林野闪出,直奔至两人身前,原来是姚猛。姚猛绕往两人后方,蹲低道:“敌人中计了,在老卓等人阵地西面里许远的林区内,埋伏着一支敌人的骑兵队,虽没法弄清楚有多少人,但肯定在五千人以上。”   屠奉三松了一口气,道:“以敌人的兵力作估计,埋伏在西面的兵马该有两队,每队在五千至八千人间,这才合理。因为敌人有三万军力,必是倾巢而来,全力进击。”   慕容战点头认同,道:“如此留守雾乡的龙城兵,该在一千人以下,或只是数百人,燕飞和他的人肯定可吃掉他们。”   屠奉三凝目远方,沉声道:“讯号来哩!老卓他们开始生火造饭,显示布署完成,他们已设置了以车阵为主、防御力强的战阵。”   慕容战道:“我们回去准备。”   ※※※   荒人设阵处东北方三里许的疏林区,崔宏从树顶跃下来,向丁宣道:“镇恶兄他们开始生火造饭。”   后方是分作两队,每队二千五百人的拓跋族精锐战士,人人体型彪悍,精神抖擞,此时所有人都为座骑解下马鞍,自己则坐在地上,与座骑一起休息,养精蓄锐好上战场与敌人拼个死活。   他们全是拓跋珪的本族战士,忠诚上绝对无可怀疑,每个人都肯为拓跋族的兴衰献上性命。   崔宏叮嘱丁宣道:“记着!是第二轮鼓响我们才出击,千万别弄错。”   丁宣答道:“我不会弄错的。”   崔宏转身过去,先环目扫视手下儿郎,然后打出装上马鞍的手势。众战士如响雷应电火般跳将起来,敏捷地抓起放在地面的鞍子,送往马背上去,没有人表露出丝毫犹豫,令人感到他们是热切期待这一刻的来临。   崔宏心中一阵激动。眼前的战士,正是他梦想中的部队,他深信他们将是继燕人之后,纵横天下的无敌雄师,而拓跋珪会是另一个统一北方的霸主。   到这一刻,他深切体会到拓跋珪派遣他率领眼前这五千精锐,以支持边荒劲旅的关键性,否则荒人纵能取胜,其军力亦不足以歼灭兵力逾三万之众的龙城军团,那与失败并没有分别。   他自身的计谋与荒人结合后,龙城军团便注定了全军覆没的命运,打败慕容垂的可能性终于出现。崔宏沉着气向仍朝战场方向眺望的丁宣道:“荒人会在敌人呈现败象之时,敲起第二轮鼓响,切记在鼓声停下之际方可进击,那时敌人将往雾乡败退,而你的任务是把敌人冲断为两截,再与从阵地冲杀出来的荒人夹击燕军,其他退往雾乡的敌人由我来招呼。”   丁宣转过身来,沉声道:“得令!”   此时众战士完成装鞍,立在座骑旁候命。   崔宏喝道:“登马!”战士们纷纷翻上马背。   崔宏和丁宣跳上座骑,同时掉转马头,往战场推进。后方分成两队的战士,一队追在丁宣马后,笔直的朝战场方向缓驰而去;另一队跟着崔宏,偏往雾乡的方向。   此时东方天际现出曙光,丘陵山野蒙上一重薄薄的雾气,战争的时刻终于来临。   ※※※   向雨田正研玩手上的火器,道:“在这样雾浓湿重的天气下,这玩意仍会生效吗?”   燕飞正用神观看下方五十丈处敌人的营寨,不过即使是他的锐目,亦只能看到二十丈许内的东西,视野便被浓雾隔绝,闻言道:“这是姬大少特别针对春湿的情况而特制的神火飞鸦,可飞行百多丈,命中目标时,鸦内火药爆发,火油会附上对方的营帐和房舍,保准可燃着任何东西,对姬大少我们要有信心。”   向雨田仰望天空,叹道:“天亮了!刚过去的一夜似乎特别漫长。”接着一拍背囊,道:“神火飞鸦外尚有十颗毒烟榴火炮,不过看来于今仗派不上用场,可留待后用。”   见燕飞没有答他,问道:“你紧张吗?”   燕飞道:“说不紧张就是骗你。我们在这里等若与世隔绝,完全不清楚雾乡外的情况,也不知道老卓他们是否依时到达设阵拒敌的地点,要到第一轮鼓响,我们方晓得一切是否顺利。”   向雨田道:“对你这番话,我深有同感。过去我总是独来独往,一切事控制在自己手上,明白自己的能力。但战争却属群体的事,只要有一方面配合不来,便成致败的因由,那种感觉并不好受。”   忽然双目亮起来,道:“你听到吗?”   燕飞沉声道:“敌人发动了!”远方隐隐传来万骑奔腾的蹄音。   ※※※   天色渐明。两列长车阵旁的荒人正默默的等待着。   卓狂生急促的喘了两口气,向身旁的红子春道:“等待的滋味真不好受,最怕敌人忽然察觉是个陷阱,我们便要完蛋大吉。”   红子春道:“放心好了!你害怕的情况,可在天明前任何一刻发生,却绝不会在这刻发生。直到此时敌人仍没有任何动静,正代表敌人已上了我们的大当。可以多点耐性吗?”   在红子春另一边的姬别正瞪着西面的长丘,长吁一口气道:“我的心儿真不争气,自我们的‘生火造饭’开始,便不安定的跳个不停,我这个人肯定不是上战场的好材料,如果可以有选择,我会当逃兵。”   卓狂生骂道:“不要说泄气的话,那你又为甚么来呢?没有人逼你的。”   姬别道:“我是为千千小姐而来,为了她我再不愿做的事也会去做。千千小姐被掳北去,是我们荒人最大的耻辱,只有把她救回来,我们荒人才可以快乐起来。”   红子春笑道:“现在姬大少后悔了吗?”   姬别笑道:“怎会后悔?我从没有想过自己不能活着回边荒集去。”   卓狂生一震道:“来了!”   东西两方,同时蹄音轰鸣。主持东面战线的王镇恶大喝道:“手足们准备!”   五千荒人战士,全体额上扎上夜窝族标志的巾带,盾手在车阵后竖起盾牌,接着是持着长兵器的战士,后方的三排箭手,人人弯弓搭箭,严阵以待。   战争在敌我双方的热切期待下,全面展开。 第十二章 雾乡之战   龙城军团确不负威震塞北的盛名,在黎明的薄雾下,以雷霆万钧之势,出现在四面八方,像龙卷风般直袭荒人的阵地。   如果荒人不是早有预备,又有防御力强大的车阵,肯定会被敌蹄踏成碎粉、片甲难存,现在当然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敌人的主力部队分作四队,每队五千人,分从东西两方越丘下扑,来势凶猛,仿似击岸的怒潮,教人见之胆丧。   另有两队各三千人,分由南北丘陵间的荒野平地,狂攻荒人阵地的两边侧翼。指挥全局的王镇恶神色冷静,丝毫不为敌人的威势所动,冷然扫视敌方的情况,掌握敌人的强弱虚实。   蓦然从东西两方奔杀而下的前排敌骑人仰马翻,荒人则发出震天的欢呼声,原来是绊马索发挥作用。绊马索设置的位置,是经过精心计算,恰好在坡底之上两丈许处,在薄雾草树的掩饰里,自以为是奇兵突袭、稳操胜券的敌人哪看得真切,立即中招。前数排的战士连人带马滚下斜坡,直坠至坡底,登时令本是气势如虹的敌人,乱成一团,最糟糕的是去势难止,前路虽被己方绊跌的人马所阻,可是却没法在斜坡留步,兼且后方的战友不住越坡而来,情况更是不堪。   王镇恶喝道:“布盾!”   分三排位于车阵和两侧缺口的盾牌手,最前排坐在地上,第二排跪地,最后一排站立,全竖起盾牌,布成无隙可入的盾阵,以保护后方的六排箭手。   就在越丘攻来的敌人阵势大乱、冲势受重挫的时候,两侧的敌骑旋风般攻来,在这一刻,只有这两支敌人骑兵部队,有扭转败势的能力。这个车阵的摆设,是由王镇恶精心设计,故意让敌人生出错觉,以为仍有机会,不会因攻势受挫立即退却,如此便可令敌人陷于苦战,遂其大幅削弱敌人战力的战略计策。   事实上南北两侧的缺口似虚还实,正是荒人兵力最强大的地方,且不用兼顾左右两方,反击能力高度集中,盾手虽仍只三排,但前排的盾手用的是下有尖锥,能深种入土的重铁盾,力足以抵受敌骑的冲击,箭手有六排,轮番放箭下,敌骑能冲至五十步内的机会真是微乎其微。   王镇恶大喝道:“放箭!”一排一排的劲箭离弦而去,箭雨无情的投向敌人,最后排的箭手射出弓上之箭时,前排的箭手已装箭上弦,射出另一轮的箭矢。   敌骑纷纷翻跌。从丘坡冲下来的敌骑情况更是不堪,荒人的车阵令他们欲前无路,但又给后方不住越丘驰来的战友挤得只能向前,投往密集如雨的箭矢中去,其情况之惨,形势的混乱,可以想见。   东面丘顶号角声起。王镇恶晓得是慕容隆见势不妙,吹起撤退的号角,哪敢犹豫,狂喝道:“擂鼓!”   “咚!咚!咚!咚!”鼓声响彻北丘。   ※※※   燕飞和向雨田听到鼓声,登时精神一振,放下心头大石。按计划,鼓音响起,慕容战和屠奉三指挥的五千荒人战士立即行动,与布车阵的荒人夹击敌人从西面攻打阵地的敌人,务令阵地西面的敌人部队,不能与从东面攻打阵地的敌人会合,没法撤返雾乡。   鼓声倏地急剧起来,接着忽然停止。鼓响停止的一刻,正是他们进攻的时刻。   向雨田举起神火飞鸦,微笑道:“是时候了!”   燕飞早打着火折子,凑近他手上往下倾斜的四支起飞火箭,对准安装于鸦身的尺许长引信,然后逐一点燃。   “飕!”神火飞鸦从向雨田手上起飞,在浓雾中划出美丽的火痕,往坡下振翼飞翔而去。百名手足两人一组,同时如法施为,五十只神火飞鸦,穿过浓雾,在雾空里划出五十道闪亮的痕迹,像一幅无所不包,却深具破坏力不住变化的图案,往下罩去。   只要其中有一半飞鸦命中目标,足可令雾乡陷于火焰之中,当烟火冲天而起,慕容隆该晓得撤退无路,只余往北逃窜的唯一生路,那时他们将遇上崔宏的五千拓跋族精锐。   燕飞一声令下,众人齐声吶喊,从山壁跳跃攀援而下,杀往雾乡去。   ※※※   王镇恶只看敌方形势,便知对方大势已去,两侧的敌人,已随东面的部队潮水般往雾乡的方向撤走。   西丘后却是杀声震天,显示慕容战和屠奉三领导的部队,已依计划从藏兵处出击,截着欲绕往雾乡的敌人。   王镇恶见机不可失,大喝道:“擂鼓!”   第二轮鼓音立时轰天响起。同时阵内荒人战士齐声欢呼,化守为攻,纷纷上马,一半人由卓狂生、红子春和姬别率领,冲出车阵越丘而去,夹击西面的敌人部队。   另一半人则由王镇恶领军,出阵追击后撤的敌人。一时蹄声震天,荒人战士踏着敌方人马的尸体,展开全面的反击。   ※※※   拓跋珪和楚无暇并骑驰上月丘最高点平顶丘,东面广阔的平野尽收眼底,地平远处太行山似已成为大地的终结。拓跋珪以马鞭遥指远方,道:“那就是慕容垂藏军的猎岭,我真希望能在他身旁,看他晓得我们进军月丘时的表情和反应。”   楚无暇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桑干河从东北方倾泻而来,流过月丘的北面,往西南而去,两岸现出葱绿颜色,一片大地春回的美景,生机勃勃。拓跋珪感叹道:“若再给我五十年寿命,我必能一统天下,即使南方有刘裕崛起,成为新朝之主,仍非是我拓跋珪的对手。”   楚无暇没有答话。   拓跋珪朝她望去,讶道:“无暇为何不说话,是不同意我吗?”   楚无暇温柔地道:“族主正在兴头上,无暇怎敢扫族主的兴,又不想说违心的话,只好索性不说了。”   拓跋珪显然心情极佳,丝毫不以为忤,哑然笑道:“无暇直言无碍,我绝不会因你说真心话而不高兴。”   楚无暇道:“我只希望族主不要轻视刘裕,此子确是人杰,每能于绝处创造奇迹,看轻他的人都不会有好结果。”   拓跋珪笑道:“无暇或许仍未晓得我曾和刘裕并肩作战,对他认识深刻,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的性格和才干。别的人或会因轻视他而犯错,却绝不会是我拓跋珪。”   楚无暇奇道:“那为何族主对征服南方,仍这么有信心呢?”   拓跋珪仰望长空,吁出一口心中的豪情壮气,油然道:“我是从天下大势着眼,北强南弱,自古已然,以人口论之,北方人口便比南方要多。所以苻坚尽起兵力,可达百万之众,而谢玄仅能以八万人迎之于淝水,由此可见南北人口的对比。”   楚无暇为之哑口无言,没法反驳。人口是经济最重要的因素,男以耕作,女以纺织,正是经济的两大支柱。   拓跋珪从人口多寡去比较南北的强弱,是有道理的。   拓跋珪显然谈兴甚浓,续道:“其次在军事上,不论是我们拓跋鲜卑族,又或慕容鲜卑族,至乎羌人,氐人和匈奴人,兵种均以骑兵为主,战斗力强,不论组织之密、骑术之精、斥候之明,均远在南方汉人之上,只要没有犯上苻坚的错误,汉人哪是我们的对手?”   楚无暇道:“那为何直至今天,北方仍未能征服南方呢?”   拓跋珪欣然道:“无暇问得好!此正为我苦思多年的问题,只有明白前人失败的原因,我拓跋珪方能避免犯上同一错误,以致功败垂成。”   楚无暇动容道:“原来族主早深思过这方面的问题,非是一时兴起,说出壮言。”   拓跋珪傲然道:“我拓跋珪怎似那些狂妄无知之辈。要征服南方,首先要统一北方,如果我能在今仗击垮慕容垂,我有信心在二十年内荡平北方诸雄,再给我三十年时间,南方亦要臣服在我铁蹄之下。以我现在的体魄,活过七十岁是毫不稀奇,所以我绝不是口出狂言,而是根据现实的情况作出推断。”   楚无暇不解道:“为何征服南方,竟需三十年之久呢?”   拓跋珪道:“以武力统一北方并不是最困难的事,我有十足信心可以办到。但接着下来如何统治北方,方为困难所在,否则我只是另一个苻坚,淝水战败,帝国立即瓦解,此正显示了苻坚并未解决治国的问题。”   楚无暇好奇心大起,忍不住的问道:“苻坚究竟在甚么地方出了问题?”   拓跋珪神色变得凝重起来,缓缓道:“说到底,不论是石勒或苻坚,都是败在未能将民族的关系弄好。这牵涉到两方面的问题,首先是以一族去统治包括汉人和胡人在内的众多民族,民族的融和岂是朝夕间能解决的事,问题遂至无有穷尽。”   稍顿续道:“其次是统一不能从血统着手,而要看文化的高低,文化愈高的愈懂得治国之术,而要统一各族,则必须先统一文化,便像只有最强大的军力,方可以征服四方,治国亦是如此,只有最高的文化,方有维持国家归于一统的能力。”   楚无暇道:“族主这番话发人深省,可是苻坚不也是致力推行汉化吗?但他却以失败告终。”   拓跋珪欣然道:“无暇这番话,恰好回答了为何我认为需三十年之久,方能收伏南方的问题。文化的统一和融合,非是一蹴即就的事,苻坚正因躁急冒进,在时机未成熟下南侵,致功亏一篑,我拓跋珪岂会重蹈他的覆辙?”   又道:“我之所以看中洛阳为未来的国都,正是为了统一天下的长远利益。因为洛阳是长安外北方的文化中心,是东汉、魏、晋故都,而北方汉人则认庙不认神,颇有谁能定鼎嵩洛,谁便是文化正统所在。”   楚无暇心悦诚服地道:“族主不但有统一天下之志,更有统一天下之能,故有此鸿图大计。”   拓跋珪别头往月丘俯瞰,在平原上起伏的数列丘陵,已被己方战士雄据,卫士戍守各战略地点,安营立寨,工事兵则开始挖掘壕坑,务求在最短时间内建立起有强大防御力的阵地。   骡车队源源不绝的从平城开来,运送储在平城的物资粮草,场面壮观。   拓跋珪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我的兄弟燕飞与慕容隆之战,该已胜负分明了。”   楚无暇心中明白,拓跋珪之所以忽然谈起将来的鸿图大计,正因他心悬荒人的成败,而想象未来,正是拓跋珪减轻心中忧虑的方法。拓跋珪勒马掉头,道:“我们回去吧!”   ※※※   战场尸横遍野,令人惨不忍睹。此战荒人大获全胜,杀敌逾二万之众,伤的则只有二千多人,可见战况之烈。   荒人和拓跋族联军战死者千多人,重伤者只数百人,比对起敌方惊人的死伤数目,这个实是微不足道的数字。   他们更从雾乡夺得龙城军团的大量粮资和弓矢兵器,俘获的战马达五千匹,成果丰硕。在崔宏和王镇恶的指挥下,联军正收拾战争遗下的残局,一方面安葬死者,同时治理伤兵。   燕飞、向雨田、卓狂生、红子春、姬别、庞义一众人等,立在高丘之上,观察四周的情况。   姚猛此时策马冲上丘顶来,甩蹬下马,嚷道:“没有见到慕容隆的尸身,恐怕这小子溜掉了。”   红子春点头道:“该是溜掉了,有人见到他在数十亲兵保护下,望北逃走。”   卓狂生拈须道:“慕容隆把全军尽没的消息带往他老爹那里去,他老爹会有甚么反应呢?”   姬别叹道:“这要老天爷才知道。”   众人都想笑,却笑不出来。战争是个看谁伤得更重的残忍恶事,败的一方固是凄惨,胜的一方亦不好受。   姚猛道:“崔堡主着我来问各位大哥,如何处置敌人的俘虏和伤兵?”   众人的目光投往燕飞,看他的决定。燕飞不由想起拓跋珪在参合陂处理敌俘的残忍手段,暗叹一口气,道:“可以自行离开的,任他们离开,我们更必须善待对方的伤重者。”   卓狂生提议道:“明天呼雷方运送物资粮草的骡马队将会到达,可在他卸下粮资后,把所有的伤重者送返崔家堡治理,痊愈后的敌俘,放他们离开吧!”   姬别点头道:“这是最好的办法。”   姚猛翻上马背,领命去了。   卓狂生道:“我们要待呼雷方到此处后方能起行,怕要在这里多盘桓两天,亦可以好好休息,以恢复元气。”   姬别往四方看望,苦笑道:“真不想留在这鬼地方。”   众人深有同感。   燕飞道:“我必须先行一步,向拓跋珪报信,向兄和我一道走如何?”   向雨田道:“你想撇掉我也不成。”   卓狂生道:“真羡慕你们,说走便走,留下这个烂摊子给我们。”   庞义道:“你也可以和小飞他们一起上路,谁敢阻止你呢?”   卓狂生道:“我岂是如此不讲江湖义气的人?且我自问跑得不够他们两个小子快,怕拖慢了他们的行程。”   红子春讶道:“原来你既懂得自量,亦懂得为人着想。”   卓狂生叹道:“我没有心情和你说笑。真不明白自己,为何以前在边荒集大战连场,却从没有像这刻般对战争生出厌倦的感觉呢?真古怪。”   向雨田淡淡道:“因为以前在边荒集的战争,都是为保护边荒集而战,与今战的性质不同,而战争正是看谁能捱下去的玩意。好好的睡一晚,明天你的感觉会是另一回事。”   接着向燕飞道:“起行吧!”   燕飞道:“一切依计而行,小心慕容垂会派人伏击你们,他是坚强的人,绝不会被一场败仗动摇,而他手上仍有足够的实力,可以反击我们。”   说毕偕向雨田奔下山坡,如飞去了。 第十三章 无回之势   刘裕接过任青媞奉上的热茶,喝了两口,放在身旁小几上。   任青媞缓缓在他身前下跪,然后伏入他怀里去,抱紧他的腰,心满意足地道:“想不到刘爷会这么快再见妾身,青媞真的很欢喜。”   刘裕生出轻松的感觉,由日出到日落,他忙得昏天昏地,被逼去处理无有穷尽的文书诏令,沉重的工作令他透不过气来,可是当任青媞纵体入怀,所有烦恼一扫而空。   他清楚自己不但迷恋她动人的肉体,倚赖她把握建康高门的心态和动向,更对她生出感情。曾经有一段时间,他对她既厌恶又怨恨,但此刻只剩下火热的爱恋,这是初识她时完全想象不到的发展。   每当和她在一起时,他尽力不去想江文清,随着任青媞不住发挥“李淑庄式”的奇效,他因瞒着江文清而来的歉疚感觉,逐渐减少。他愈来愈清楚,要站稳在他的位置上,凡于他有利的事,都不可拒绝。   任青媞像头狸猫般蜷伏在他怀里,轻轻道:“刘爷应付谢混的手法非常高明,现在建康的世族,人人都对刘爷刮目相看,晓得刘爷待人处事是有底线的,纵然像谢混般与刘爷有特殊的关系,逾越了刘爷的底线,刘爷亦不会饶他。”   刘裕大讶道:“消息竟传播得这么快吗?”   任青媞道:“刘爷是通过王弘的口向建康高门发出警告嘛!只要是在乌衣巷内首先传播,不用一天时间会传遍建康高门之间,何况现在无人不对刘爷格外留神,消息比以前更速更广。”   刘裕道:“谢混有甚么反应?”   任青媞道:“谢混有甚么反应,没有人知道,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另一则与刘爷有间接关系的谣言又出笼了。”   刘裕失声道:“甚么?”   任青媞道:“宋大哥是否走了?”   刘裕讶道:“你怎会这么快知道呢?”   任青媞道:“谣言正是与宋大哥有关,说宋大哥因不满你的所作所为,忿然离开。”   刘裕双目杀机遽盛,狠狠道:“又是谢混那小子,他是不是嫌命长了。”   任青媞道:“刘爷肯定是谢混造谣的吗?”   刘裕道:“除了他之外,谁会知道?亦只有他会做这种蠢事。”   任青媞道:“他在试探刘爷。”   刘裕愕然道:“试探我?”   任青媞张开美目,仰首看他,柔声道:“他在试探刘爷是否言出必行,如果刘爷退缩,他便可以挽回面子,亦可稍杀刘爷的威风。”   接着又道:“建康是个飞短流长的是非之地,于高门中此况尤烈,高门大族的人更是视野狭窄,远的事他们看不到,最爱瞅眼前人的缺点,再无限的扩大。谢混习染了这种不良的风气,最懂得玩这类手段。”   刘裕差些儿破口大骂,幸好不再牵连到王淡真,所以仍能按下心中怒火,沉声道:“我该怎么办?”   任青媞把螓首枕贴他宽敞的胸膛,好整以暇地道:“很容易呢!直接把谢混押到石头城去,不理他任何解释,就告诉他,他已犯下第二个错误,如敢再犯,立即斩他的头,看他以后是否还敢开罪你?”   刘裕一呆道:“可是我如何面对道韫夫人呢?若她因此病情加重,我刘裕万死不足以辞其疚。”   任青媞叹道:“如果你在此事上心软,等于害了谢混。”   刘裕苦笑道:“谢混今次所犯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似乎仍未至把他拿来严辞警告的田地。”   任青媞道:“谢混敢再散播谣言,显然是他不把刘爷先前通过王弘发出的警告放在心上。我晓得刘爷不想杀他,不是因对他有任何好感,而是念在谢家的情份。不过刘爷也要想到,防洪患必须于水泛前,刘爷如能趁早让那小子清楚刘爷的心意,将来便不用面对同样的难题。”   刘裕沉吟良久,叹道:“我真的办不到。最怕他不久后立即犯第三个错误,我将没有选择的余地。”   任青媞道:“或许是谢混注定了是要走上这条与刘爷对立的路吧!不要再说他哩!我要刘爷宠我爱我,其它的一切再不重要。”   刘裕暗叹一口气,他心中晓得任青媞的看法是对的,奈何他实在不敢再刺激谢道韫,怕她消受不了。他是否须和谢混好好的谈一次呢?   (卷四十四终) 卷四十五 第一章 千钧一发   猎岭。黄昏。   不知如何,自午后开始,纪千千一直感到心绪不宁,难道是燕郎方面出了岔子?恨不得时间快点溜过,只有在夜深人静之时,她才可以把心力凝聚起来,与燕飞互通心曲。   天全黑后,山寨亮起灯火,纪千千耐心的等待,不住提醒自己要保持心境的清净宁和。此时风娘来了,神色凝重。   纪千千的心急剧的跳动了几下,隐隐感到事不寻常。   风娘道:“皇上回来了!召小姐去见他,小姐请随我来。”   小诗“啊”的一声惊呼,若要在世上找一个她最害怕的人,慕容垂肯定当选。   纪千千知道推无可推,安慰小诗几句,尽人事抚平她的情绪,随风娘离开宿处。   自被带到此山寨后,她和小诗一直被禁止踏出门外半步,今回还是第一次踏足房舍林立两旁的泥石路。   风娘忽然放慢脚步,纪千千知道她想和自己说话,忙追到她身旁。   四周全是燕兵,各有各忙,都在作战争的准备,见到纪千千,人人放下手上工作,对她行注目礼,那种眼光令人难受,像野兽看到猎物,一副想大快朵颐的骇人模样。   风娘叹了一口气,道:“我有点担心,皇上的神态有异往常,小姐心里要有个准备,且千万勿要触怒他。”   纪千千的心直往下沉,暗叫糟糕,如果在这关键时刻,慕容垂放弃一贯的君子作风,兽性大发,她该如何应付?   风娘续道:“在大战即临,特别是胜负难料的时刻,人会处于异常的状态,至乎做出在正常心态下不会做的事,我怕皇上现正是处于这种情况。”   纪千千心中一颤,真想立即呼唤燕飞来救她,但又晓得他远在数百里之外,远水难救近火,而纵然他就在近处,如此硬闯虎穴救她,亦只是白白牺牲,一切只能靠她独力去应付。   可是她如何应付慕容垂呢?   自燕飞在荥阳为她打通经脉,又传她百日筑基的无上道法,她的真气内功不住在所有人的知感外暗暗增长。明刀明枪,她当然非是慕容垂的对手,但如骤然发难,说不定可重创没有戒心的慕容垂,可是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她不能承担的,她和慕容垂之间的关系,再没有转圜的余地。   何况这么一来,透露了本身真实的情况,对将来燕飞要营救她们,会产生非常不利的影响。   如何应付慕容垂,确是煞费思量。   “小姐!”   风娘的叫唤,把纪千千从苦思中唤醒过来,此时刚离开寨门,进入山寨西面帐篷处处的营地,在火炬的映照下,充塞着战争随时爆发的沉重压力。   战马嘶鸣。   纪千千朝风娘瞧去,后者正忧心忡忡的看着她,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可是纪千千也看出风娘的无奈──她的无能为力。   纪千千生出陷身狼穴的怵惕感觉,如果慕容垂撕开伪装,露出豺狼本性,她自身的安全再没有任何保障,而她唯一自救的方法,就是以死亡保持贞洁。   在这一刻,她对慕容垂的一点怜悯已荡然无存,只余下切齿的痛恨。   这个人间世不是虚幻而短暂的吗?而在人世发生的一切,都带有如斯般的特质。可是想可以这么想,但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是她无法接受的,亦没法因这个认知而超然其上,处之泰然。   一个与其它圆帐不同的特大方帐,出现前方,此帐与其它帐幕相隔逾十丈,加上特别的装饰,森严的守护,更突显帐内主人的身份。   终于抵达慕容垂的帅帐,那也可能是她结束生命的地方。如果她死了,诗诗怎么办,燕郎又如何?一时间纪千千矛盾至极。   风娘像是猛下决心,凑到她耳旁低声急促地道:“我是不会离开的。如果发生了事,小姐可大声呼叫,我会冒死冲进去阻止。”   纪千千报以苦笑,心中感激,却不知该如何答她。   把守帐门的卫士头子以鲜卑语扬声道:“千千小姐驾到!”   卫士拉开帐门。   纪千千猛一咬牙,向风娘投予请她安心的眼神,径自入帐。   帐门在她身后闭上。   ※※※   帐内三丈见方,在两边帐壁挂着的羊皮灯照耀下,予人宽敞优雅的感觉,地上满铺羊皮,踏足其上柔软舒适。   慕容垂坐在帐内中心处,一腿盘地,另一腿曲起,自有一股不世霸主的雄浑气势,此时他双目放光,狠狠盯着纪千千,把他心中的渴望、期待,毫无保留的显示出来。   纪千千明白了风娘的担忧。慕容垂确有异于往常,他火热的眼神,正表示他失去了对她的耐性,失去了自制的能力。   像慕容垂这种傲视天下的霸主,既不能征服她的心,只好退而求其次,从她的身体入手。他要得到某样东西,绝不会退缩。尤其际此决战即临的时刻,他的精神和压抑更需舒泄的渠道,而她成了他最佳的目标。   事到临头,纪千千反平静下来,照常的向他施礼问安。   慕容垂沉声道:“坐!”   纪千千默默坐下,不知该回敬他令她害怕的眼神,还是避开他的目光,任何的选择都是吉凶难卜。不过想到既然如此,还有甚么顾忌呢?迎上他的目光皱眉道:“皇上于百忙之中召我来见,不知为了甚么事?”   慕容垂叹了一口气,苦笑道:“我想见你也不成吗?需要甚么理由?”   纪千千稍觉安心,至少慕容垂肯予她说话的机会。平静地道:“皇上显然胜券在握,因何仍像满怀心事的样子呢?”   慕容垂淡淡道:“我可以没有心事吗?除非千千肯亲口答应下嫁给我慕容垂,我将烦忧尽去,并于此立誓:永不辜负千千对我的垂青。”   纪千千心叫救命,慕容垂此刻等若对她下最后通牒,文的不成便来武的。她大可施拖字诀,例如告诉他,待战事结束后再作考虑,又或待她回去好好思量,但纵是这种权宜之计,她亦没法说出口来,不单因她不想在这种事上欺骗慕容垂,更大的原因,是因为燕飞。她实在没法说出半句背叛燕飞的话,假的也不成。   纪千千垂首道:“皇上该清楚我的答案,从第一天皇上由边荒集带走我们主婢,皇上便该知道。”   慕容垂现出无法隐藏的失望神色,接着双目厉芒遽盛,沉声道:“我会令千千改变过来。”   纪千千暗叹一口气,抬头神色平静的回望慕容垂,她并不准备呼叫,那只会害死风娘,她亦绝不能让燕飞以外任何男人得到她的身体,纵然这只是一个集体的幻梦。下了决定后,她再没有丝毫惧意,道:“这是何苦来哉?皇上只能得到我的尸身。”   慕容垂双目凶光毕露,厉喝道:“有那么容易吗?”   纪千千知他老羞成怒,动粗在即,正准备运功击额自尽,帐门倏地张开,风娘像一溜清烟的飘进来,叱道:“皇上!”   慕容垂正欲弹起扑往纪千千,见状大怒道:“风娘!”   风娘神情肃穆,拦在两人中间,帐外的战士则蜂拥而入,一时帐内充塞剑拔弩张的气氛。   慕容垂铁青着脸,显然在盛怒之中,狠盯着风娘。   纪千千叹道:“我没有事,风娘先回去吧!”   风娘像没有听到她说的话,向慕容垂道:“皇上千万要自重,不要做出会令你悔恨终生的事。”   慕容垂双目杀机渐浓。   就在此时,帐外有人大声报上道:“辽西王慕容农,有十万火急之事禀告父皇。”   慕容垂不悦道:“有甚么急事,待会再说。”   倏地慕容农出现帐门处,下跪道:“请恕孩儿无礼,拓跋珪已倾巢而出,到日出原的月丘布阵立寨,似是晓得我们藏兵猎岭,请父皇定夺。”   慕容垂容色遽变,失声道:“甚么?”   慕容农再重复一次。   纪千千感到慕容垂内心的恐惧,那纯粹是一种直觉,也是她首次从慕容垂身上发现此类的情绪。   慕容垂恐惧了,或许更是他生平第一次生出恐惧。在场者没有人比纪千千更明白他的心事,慕容垂战无不胜的信心被动摇了,他的奇兵之计已计不成计,反过来拖累他。慕容垂已失去了主动,落在下风。   慕容垂很快回复过来,双目被冷静明锐的神色占据,沉着地道:“风娘请送千千小姐回去。”   风娘略微犹豫,然后转身向纪千千道:“小姐!我们回去吧!”   ※※※   燕飞和向雨田在一道小溪旁坐下,后者俯身就那么探头进溪水里去,痛快的喝了几口。   凭两人的功力,本不须中途歇息,只因昨天与敌人厮杀,耗用了大量的元气,所以急赶近百里路后,他们亦感到吃不消。   林内春雾弥漫,夜色朦胧,星月若现若隐。   向雨田从水中把头抬起来,迎望夜空,道:“你定要说服你的兄弟,我仍认为挑战慕容垂以决定千千主婢谁属,是唯一可行之计。”   燕飞叹道:“我太明白拓跋珪了,对他来说,甚么兄弟情义,远及不上他立国称雄的重要性。从小他便是这个性情,没有人能在这方面影响他。”   向雨田道:“当慕容垂晓得拓跋珪进兵日出原,他会怎么想呢?”   燕飞道:“他会想到奇兵突袭的大计完了,而我们既知道他藏兵猎岭,也有极大可能知道龙城兵团埋伏雾乡,而他余下的唯一选择,就是和我们正面交锋。”   向雨田思索道:“慕容垂仍有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就是趁拓跋珪阵脚未稳之时,以优势的兵力把拓跋珪摧毁,令拓跋珪和我们没有会师的机会。”   燕飞道:“拓跋珪既敢进军日出原,早猜到慕容垂有此一着,当有应付的信心。”   向雨田点头同意道:“理该如此!”   说罢向后坐好,笑道:“溪水非常清甜,你不喝两口吗?”   燕飞移到溪旁,跪下掬水喝了几口,道:“你说得对!慕容垂会在龙城军团的败军逃至猎岭前,向日出原小珪的军队发动攻击,因为那时军心仍未受到影响。”   向雨田道:“你的兄弟抵挡得住吗?慕容垂在战场上是从没有输过的。”   燕飞道:“事实上小珪自出道以来,也没有吃过败仗,且常是以少胜多,他会利用月丘的地势,令慕容垂不能得逞。”   向雨田道:“如果你的兄弟能捱过此役,虽说慕容垂的兵力仍比我们联军多出一倍人数,但只要我们守得稳月丘,粮食方面又比慕容垂充足,我们期待的形势将会出现,我仍认为逼慕容垂一战定胜负,是唯一可行之计。”   燕飞道:“慕容垂用兵如神,若他晓得没法攻陷月丘,会转而全力对付我们荒人,不会这么快善罢甘休,只有当他束手无策之时,方会接受挑战。”   又苦笑道:“假如我们的部队能避过慕容垂的攻击,抵达月丘,你说的形势将会出现,慕容垂会因粮线过长、粮资不继而生出退缩之心,那时小珪已是立于不败之地,你以为小珪仍会为我冒这个险吗?我太清楚他了。”   向雨田道:“你可以表演几招小三合给你的小珪看,让他清楚你可以稳胜慕容垂。”   燕飞道:“小珪并不是蠢人,他该知道我绝不可下手杀死慕容垂,小三合这种招数根本派不上用场,在有顾忌下,我失败的风险将大幅提高。你想想吧!如我不是一心要杀慕容垂,对小珪有甚么好处呢?他是不会陪我冒这个险的。”   向雨田道:“我这个提议,你怎都要试试看,所以我才说你必须说服你的兄弟。”   燕飞苦笑道:“看情况再说吧!”   向雨田目光朝他投去,闪闪生辉,微笑道:“现在形势逐渐分明,只要我们能两军会师,又能凭险据守,慕容垂不但失去所有优势,还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困局,而事实上慕容垂虽奈何不了我们,我们亦奈何不了他。参合陂之役绝不会重演,慕容垂更非慕容宝可比,一俟燕军退返猎岭,此战便告了结。在这种情势下,你老哥反变为突破僵局的关键人物。我对拓跋珪的认识当然不及你深入,但我却从他身上嗅到狠的气味,你的兄弟绝非寻常之辈,说不定他肯冒险一博。错过这个机会,以后鹿死谁手,实难预料。”   燕飞苦笑无语。   向雨田道:“我不是说废话,而是要坚定你的心,最怕是你不敢向他作出这个建议,连唯一的机会也失去了。唉!我还想到另一个可怕的后果。”   燕飞心中一颤,道:“说吧!”   向雨田道:“慕容垂今回若损兵折将而回,肯定把你们荒人恨之入骨,老羞成怒下,他对纪千千主婢再不会客气,以伤尽你们荒人的心,我们便要悔恨莫及。何况纪千千已成荒人荣辱的象征,慕容垂手下的将兵,会把他们心中的怨气和仇恨,集中到她身上去,到时慕容垂不杀纪千千,势无法平息军队内的怨气。纵然慕容垂千万个不愿意,如他想战士继续为他卖命,为他征伐拓跋珪,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处决纪千千主婢。”   燕飞颓然无语,良久才道:“慕容垂为何愿和我决斗?”   向雨田道:“首先,是他不认为你可以稳胜他;其次,他也看出你不敢杀他,他可以放手而为,你则有所顾忌,故他大增胜算;最后,也是最重要的,这已成他唯一扭转败局的机会,像慕容垂如此傲视天下、雄如无物者,绝不会错过。”   燕飞叹道:“在那样的情况下,我如何击败他?”   向雨田道:“就算不使出小三合的奇招,凭你的阴阳二神合一,仍有足够挫败他的能力,分寸要由你临场拿捏,我有十足信心你可以胜得漂漂亮亮。”   燕飞道:“慕容垂愿赌却不肯服输又如何?”   向雨田苦笑道:“那我和你都会变成疯子,所有荒人都会疯了,冲往燕军见人便杀,慕容垂该不会如此愚蠢。”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我找个机会和小珪说吧!”   向雨田道:“不是找个机会,而是到月丘后立即着你的小珪就此事表态,弄清楚他的心意,我们才能依此目标调整战略,如果拓跋珪断然拒绝,我们须另想办法。”   燕飞长身而起,道:“明白了!继续赶路吧!” 第二章 门庭依旧   进军日出原,实是拓跋珪一生人中最大的军事冒险。   当慕容垂晓得他驻军月丘,会猜到龙城军团凶多吉少,因他既知道慕容垂藏军猎岭,自该探到龙城军团的所在。而慕容垂唯一扭转局面的方法,就是趁龙城军团兵败的消息尚未传至,军心还没有受挫,另一方面他拓跋珪则阵脚未稳的一刻,以压倒性的兵力,从猎岭出击,把他打垮?   拓跋珪卓立月丘的最高地平顶丘上,鸟瞰星空下的平野河流,大地笼上一层雾气,令视野难以及远。   今仗最大的风险,不在对方人多,因为己方高昂的士气,据丘地以逸待劳的优势,会把军力的差距扯平。风险在对手是慕容垂。   一直以来,慕容垂都是拓跋珪心中最畏惧的人,在兵法上,慕容垂乃天纵之才,用兵如神,将士均肯为他效死命,故数十年来纵横北方,从无敌手。   不过这个险是完全值得的。   拓跋珪计算精确,今回慕容垂慌忙来攻,准备不足,难以持久,只要能顶着慕容垂的第一轮猛攻,其势必衰,最后只有撤退一途。   此战能幸保不失,将会消除己方战士对慕容垂的惧意,令手下感到自己是有击败慕容垂的资格和本领。   身边的楚无暇喘息道:“还有个许时辰便天亮了,为何仍不见敌人的踪影?”   拓跋珪从容道:“慕容垂来了!”   楚无暇登时紧张起来,左顾右盼,道:“在哪里呢?”   拓跋珪微笑道:“无暇紧张吗?”   楚无暇苦笑无语,面对的是有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的慕容垂,谁能不战战兢兢?   拓跋珪淡淡道:“早在平城伏击赫连勃勃一役,我便想出这个诱敌来攻之计,现在情况正依我心中所想进行,无暇该兴奋才对。”   楚无暇不解道:“难道那时族主已猜到慕容垂发兵到猎岭吗?”   拓跋珪心忖我不是神仙,当然无从猜测慕容垂会来自何方,不过却晓得有纪千千这个神奇探子,令慕容垂再难施奇兵之计。   就在此时,四面八方同时响起蹄声,慕容垂终于来了,且毫不犹豫地全力进攻。   ※※※   拓跋珪大喝道:“放火箭!”   待命身后的号角手,立即吹响起长号,发出他下的命令。   数以百计的火箭从月丘的外围射出,目标非是敌人,而是广布在月丘四周,过百堆栈起如小山、淋了火油的柴木枯枝,登时熊熊火起,映照得月丘外周围一带一片火红,而月丘则黑灯瞎火,不见半点光芒。   一时间敌我分明,攻来的敌人完全暴露在火光里,但又欲退无从。   尽管是长途奔袭,燕人仍是军容整齐,分八队来犯,其中两队各三千人,从正面攻至,目的只是要牵制他们。   慕容垂真正的杀着,是从后绕击,硬撼他们的后防和两边侧翼,把骑兵冲击战的优点,发挥尽致。   只看慕容垂来得无声无息,事前不见半点先兆,骤起发难又是如此来势汹汹、声威骇人,便知慕容垂在组织突袭上是何等出色。   如果拓跋珪不是早有准备,此战当是有败无胜,还要输得很惨。   战号再起,一排排的劲箭从月丘外围的阵地射出,敌骑则一排一排坠跌地上,扬起漫天尘土,与夜雾混和在一起。   在这一刻,拓跋珪清楚知道,过了今夜后,慕容垂再非每战必胜的战神。   ※※※   刘裕踏入谢家院门,随行的只有四个亲兵,因他不想予谢家他是挟威而来的印象。   接待他的是梁定都,他代替了宋悲风以前在谢家的位置,且是熟悉刘裕的人,可是以刘裕现在的身份地位,梁定都实不够资格和未符礼节。   刘裕今次到访谢家,是想和谢混好好面谈,纡缓他们之间的紧张关系,谢混若是识相的,好该亲身来迎,那一切好办,但眼前情况显非如此。   梁定都落后一步,低声道:“大小姐正在忘官轩恭候大人,大小姐因抱恙在身,不能亲到大门迎迓,请大人见谅。”   刘裕道:“孙少爷呢?”   梁定都苦笑道:“孙少爷外出未返。”   刘裕叹了一口气,心忖自己是肯定了谢混在家,方到乌衣巷来,这小子是摆明不想见自己。   梁定都压低声音道:“孙少爷晓得大人会来,从后门溜掉了。”   刘裕讶然朝梁定都看去。   梁定都似猛下决心,恭敬地道:“定都希望能追随大人。”   刘裕心中一颤,想到树倒猢狲散这句话,谢家的确大势已去,连府内的人亦生出离心,梁定都透露谢混的事,正是向自己表示效忠之意。心中感慨,轻描淡写地道:“现在还未是时候,迟些再说吧!”   刘裕真的不忍心拒绝这个可算宋悲风半个弟子的“老朋友”。   梁定都立即千恩万谢,以表示心中的感激。   此时来到忘官轩正门外,看到挂在两边“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的对联,别有一番以前所没有的感受,而到此刻他方明白谢安当年的心境,感同身受。比起谢安的潇洒磊落,他是自愧不如,根本不是谢安那种料子。   “大人!”   刘裕被梁定都从迷思中唤醒过来,吩咐手下在外面等候,径自进入忘官轩。   轩内景况依然,但刘裕总感到与往昔不同,或许是他心境变了,又或许是因他清楚谢家现在凋零的苦况。   谢道韫仰坐在一张卧几上,盖着薄被,容色苍白,见刘裕到,轻呼道:“请恕我不能起身迎接持节大人,大人请到我身旁来,不用拘于俗礼。”   刘裕生出不敢面对她的感觉,暗叹一口气,移到她身边,坐往为他特设的小几去。   伺候谢道韫的小婢施礼退往轩外。   谢道韫道:“大人是否为小混而来呢?”   刘裕忙道:“夫人请叫我作小裕,我也永远是夫人认识的那个小裕。”   谢道韫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满目忧色,似要费很大的气力,方能保持思路的清晰,道:“我怎会不明白小裕的心意,小混刚回来,你便来了,该是想化解和小混之间的僵局。唉!现在年轻的有年轻的想法,我身体又不好──”   刘裕痛心地道:“夫人好好休息,不要为小辈的事烦恼,很快便可康复过来。”   谢道韫平静地道:“康复又如何?还不是多受点活罪,我能撑到今天,看着玄弟的梦想在你手上完成,我已感到老天爷格外开恩。”   她说的话和神态,勾起他对谢钟秀弥留时的痛苦回忆,热泪哪还忍得住,夺眶而出。   谢道韫微笑道:“小裕确实仍是以前的那个小裕。告诉我!那只容小混犯三次错误的警告,并不是你想出来的。”   刘裕以衣袖抹掉流下脸颊的泪渍,道:“的确是别人替我想出来的办法,我是否做错了?我真的很后悔,警告似对孙少爷不起半点作用。”   谢道韫轻轻道:“这种事,哪有对错可言?人都死了!我实在不想说他,但要怪便该怪小琰,他的冥顽不灵,不但害了自己,还差点拖累了你,这是安公也料不到的事。幸好小裕你有回天之术,否则情况更不堪想象,眼前情况得来不易,小裕你要好好珍惜。”   刘裕诚恳地道:“小裕会谨记夫人的训诲。”   谢道韫道:“桓玄的情况如何?”   刘裕道:“小裕今回来拜访夫人,正是要向夫人辞行。现在我正等候前线的消息,一旦捷报传来,我须立即起程到前线去,指挥攻打江陵的战事。”   谢道韫道:“我知小裕贵人事忙,不用再等待小混了,他大概不会在初更前回来。唉!我再管不着他。”   刘裕心中暗叹,谢混错过了和他化解嫌隙的最后机会,而谢道韫亦来日无多,一俟谢道韫撒手而去,他和谢混之间再没有缓冲,情况的发展,不再受任何人控制。   谢道韫心疲力倦地闭上眼睛。   刘裕低声道:“夫人好好休息,待我诛除桓玄后,再来向夫人请安。”   接着后退三步,“蹼”的一声跪下,恭恭敬敬地叩了三个响头,含泪去了。   同时他心中生出不详的预感,这或许是他见谢道韫的最后一面。   ※※※   黄昏时分,燕飞和向雨田赶抵日出原,看到月丘仍飘扬着拓跋珪的旌旗,方放下心头大石。   昨夜显然有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视野及处仍有不少人骸马尸,工事兵正在收拾残局,就地挖坑掩葬。   外围的防御工事则在密锣紧鼓地进行着,最瞩目是月丘东线,倚丘挖开一道长达二里,深逾丈、宽丈半向前突出的半圆形壕沟,挖出的泥土堆于内岸靠拢,泥堆本身便高达半丈,加强了壕坑的防御力。   两人直奔营地,战士认出燕飞,立时惹起骚动,呼喊震天,波及整个丘陵区。   正在那区域当值的叔孙普洛闻声赶至,隔远见到燕飞,大喝道:“燕爷是否带来好消息呢?”   燕飞以鲜卑话响应道:“幸不辱命!龙城军团再不复存。”   他的话登时惹起另一阵震天喝彩声,战士们奔走相告。   叔孙普洛亦大喜如狂,跃下马来,就那么领着两人如飞般往帅帐所在的平顶丘掠去。   沿途向雨田留心营帐的分布,不由心中暗赞,比之慕容垂和慕容隆父子的营法,拓跋珪是毫不逊色的,依月丘的特殊环境,做到营中有营、营营相护,方便灵活、相互联系,能应付任何一方的攻击。   三国之时,蜀王刘备倾举国之力攻打孙吴,竟把营帐布置成一条七百里长的长线,被孙吴的大将陆逊觑准其弱点,使手下持火攻之,猛攻一点,蜀军立告土崩瓦解,成为“火烧连营八百里”流传千古的故事。于此可见立营的重要性,可关系到战争的成败。   登上平顶丘上,特大的帅帐出现眼前,位于长近三百步,宽若百余步的高地中央,周围插上各色旗帜,代表着不同的军团,不论从任何一方看上丘顶来,均可见到随风飘扬的旌旗。   拓跋珪坐在帐门外,楚无暇正为他包扎受伤的左臂,另一边是长孙嵩,似刚向他报告军中的事。   亲兵把守帅帐四方。   拓跋珪的目光像两枝箭般朝他们射来,接着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予人他是从心中笑出来的感觉。   夕阳没入西山之下,发出万道霞彩,映照着成了一个小黑点的平城,益发显得帅帐所在处气象万千,拓跋珪更有不可一世的慑人气势。   拓跋珪霍地立起,摇头叹道:“你们终于来哩!我盼得颈都长了!”   长孙嵩和楚无暇连忙随他站起来,后者有点儿害羞的朝他们施礼。   向雨田立定,暗推燕飞一把。   此时拓跋珪举步朝他们走过来,目射奇光,边走边道:“小飞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我自懂人事以来,一直苦待这一刻的来临,终于盼到了。”   燕飞迎了上去,笑道:“我一路赶来,一路担心是否仍可见到你的帅旗飘扬在日出原上,现在亦放心了。”   两人齐声欢呼,拥作一团。   向雨田带头叱叫,众人一起和应,立即引起丘顶下四面八方传来的欢呼吶喊,士气直攀上沸点。   拓跋珪离开燕飞少许距离,锐目生辉地道:“小飞你告诉我,龙城军团是否已溃不成军呢?”   燕飞笑道:“若非如此,你怎见得着我们?”   众亲兵又再爆响欢呼。   拓跋珪心满意足的放开燕飞,与来到他们身旁的向雨田进行抱礼,欣然道:“你既是小飞的兄弟,也是我拓跋珪的兄弟,一日是兄弟,永远是兄弟。”   向雨田问道:“昨夜慕容垂是否吃了大亏?”   拓跋珪放开向雨田,微笑道:“或可以这么说。昨夜临天明前,慕容垂领军来攻,我虽然早有准备,仍应付得非常吃力。坦白说,慕容垂确不负北方第一兵法大家之名,其战法令人叹为观止,像一波接一波的惊涛巨浪般,在个多时辰内不住冲击我们的营地,此退彼进,令我们没有喘息的空间。曾有个时刻我还以为再挺不住。最惊险是慕容垂亲自领军,突破我们的右翼,攻入阵地,幸好最后被我硬逐出去,我左臂的伤口,就是拜他的北霸枪所赐。”   燕飞和向雨田你眼望我眼,均想不到昨夜之战,如此激烈凶险。   燕飞道:“伤亡如何?”   拓跋珪道:“我方阵亡者八百多人,伤者逾二千,不过慕容垂比我更惨,死伤达五千之众,我敢肯定未来几天,我们再不用担心他。”   说罢挽着两人的手臂,朝帅帐走去,先介绍长孙嵩和楚无暇予向雨田认识,接着道:“无暇快向小飞赔罪问好,我这位兄弟是心胸广阔的人,不会再和你计较旧事。”   楚无暇欠身施礼道:“燕爷大人有大量,请恕无暇以前不敬之罪。”   燕飞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只好向她回礼。   向雨田忽然伸个懒腰,道:“我要找个地方好好休息,族主和燕兄可好好一叙,以诉离情。”   燕飞立即头皮发麻,晓得向雨田在暗示他打铁趁热,向拓跋珪提出要求。   拓跋珪像感觉到向雨田的心意,讶然朝燕飞瞧去,道:“小飞是否有话要和我说呢?”   燕飞苦笑道:“正是如此!”   拓跋珪欣然道:“向兄请进敝帐内休息。”又对楚无暇道:“由你负责招呼向兄。”   向雨田毫不客气,拍拍燕飞肩头,在楚无暇带领下进入帅帐。   拓跋珪笑道:“桑干河旁有一处叫‘仙人石’的地方,景致极美,我们就到那里聊天如何?”   燕飞点头应是。   拓跋珪仰首望天,叹道:“今晚会是星光灿烂的一夜。马来!”   亲兵忙牵来两匹战马。   拓跋珪道:“谁也不用跟来,有我的兄弟燕飞在,任何情况我们也可以轻松应付。”   说罢与燕飞踏蹬上马,从北坡驰下平顶丘去,所到处,尽是直冲宵汉的激烈呼喊。 第三章 兄弟之情   刘裕刚从乌衣巷转入御道,蒯恩领着十多骑奔至,欣喜如狂的隔远嚷道:“打赢了!打赢了!”   刘裕全身泛起因兴奋而来的麻痹感觉,毛孔根根直竖,勒马停在路中。   蒯恩催马直抵他马头前,滚下马背,伏地禀告道:“接到前线来的大喜讯,果如大人所料,湓口的敌人,在大将何澹之指挥下,倾巢而出,以一百二十艘战船,偷袭桑落洲,被我军和两湖军战船共一百九十艘夹击于大江之上,几乎全军尽没。我军乘势攻克湓口,占领浔阳,故特遣人来报。”   又道:“祭庙的牌位均在浔阳寻得,现正以专船恭送回京。”   刘裕感到一阵晕眩,非是身体不适,而是太激动了。自进据建康后,他一直在苦候这一刻的来临,曾经想过亲自到前线去,却在刘穆之力劝下打消此意,因而患得患失,现今骤闻胜报,满天阴霾尽去,心中的快慰,实难以言宣。   与桓玄的决战即将来临,今晚他会起程到浔阳去,再没有人来阻止他。   桓玄的小命,必须由他亲手收拾,作一个了结。   此战并不容易,桓家在荆州的势力根深蒂固,便像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会小心对付,绝不会因胜生骄,轻敌致误事。   刘裕道:“小恩上马!我们边走边谈,我要弄清楚桑落洲之战的详细情况。”   ※※※   仙人石是位于桑干河南岸河弯处的乱石丛,其中有七块巨石特别高颀,仿如人体,又似欲渡河,故名之为仙人石。   在漫空星斗下,燕飞和拓跋珪并肩坐在一块平坦如桌面的巨石上,河风吹得他们衣袂飘扬,如若仙界来的神人。   拓跋珪仰望夜空,满怀感触地道:“忽然间,我感到逝去了的童年岁月又回来了。记得吗?我们以前在大草原时,总爱观望星空,谈我们的理想和抱负。哈!你很少说自己,都是我说的多,但你是最好的聆听者,没有你,我在草原的日子会黯然失色。”   接着朝燕飞瞧去,诚恳地道:“长大后,我们在很多方面出现分歧,但丝毫不影响我们之间的手足之情。唉!有些事是我不想做的,但为了拓跋族,我是别无选择。你有甚么心事想说,直接说出来,为了你我可以做任何事。”   燕飞苦笑道:“不要那么轻率承诺,你听完再说最后这句话吧!”   拓跋珪轻松地道:“小飞你太小看我了,为了你!我确可以作出牺牲。小珪在你面前,仍是以前的那个小珪。”   燕飞沉声道:“我要求你营造出一种形势,令我可挑战慕容垂,赌注便是千千和你的大业。”   拓跋珪现出深思的神色,接着轻柔地道:“还记得我们初遇万俟明瑶那一刻的情况吗?”   燕飞不明白拓跋珪因何岔到风马牛不相关的事上去,却也给他勾起心事,暗忖自己怎会忘记。那时他们已到山穷水尽的绝境,偏在这样的时刻,万俟明瑶像上天派来最动人的神物,一朵鲜花般出现在人世间最干旱和没有生机的沙漠,那种震撼和绝处逢生的感觉,只有他们两人明白。   他点头表示记得。   拓跋珪道:“初时我还以为是临死前海市蜃楼的幻象,也从没有告诉你,当时我心中在想甚么,趁这机会告诉你吧!”   燕飞讶然瞧他,奇道:“除了万俟明瑶外,你仍可以想及其它吗?”   拓跋珪欣然道:“仍是与万俟明瑶有关,我想到的是,若你没有把水囊里最后一口清水留给我,我可能没那个命看到她。”   燕飞虎躯剧震。   拓跋珪仰天笑道:“你现在该清楚我的答案,兄弟!我对你的要求绝无异议。”   燕飞喜出望外,道:“小珪!”   拓跋珪倏地弹起来,从容道:“事实上你提出的方法,是唯一击败慕容垂的方法。纵使加上你们荒人,燕人又士气受到重挫,但对方兵力仍远在我们之上,配合慕容垂出神入化的军事手段,我们能保月丘不失,已是非常难得。”   又深深凝望在前方流过的桑干河,沉声道:“没有人能在战场上压倒慕容垂,在现今的情势下,更是没有可能办到,燕人对他像对天神般崇拜,便如南方北府兵对谢玄的崇拜,在燕人的心中,天下间根本没有人能击倒慕容垂。假设你能当着燕人把他击败,慕容垂不败的形象会被彻底摧毁,他的神话也完蛋了,由那一刻开始,北方天下再不是慕容垂的天下,而是我拓跋珪的天下。”   拓跋珪旋风般转过身来,面向燕飞道:“我们和慕容垂的赌注,就是如果他赢了,我会拱手让出平城和雁门两座城池,且退往长城外,否则他便须交出纪千千主婢。我对你有十足的信心,正如燕人相信慕容垂是战场上不倒的巨人,我肯定没有人能在单挑独斗的情况下赢我最好的兄弟。”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又有点难以相信,道:“谢谢你!”   拓跋珪背着燕飞在石块坐下,双脚悬空,沉声道:“我现在最害怕一件事,那亦是慕容垂扭转局势的唯一办法。”   燕飞道:“是否怕他一方面把你牵制在日出原,另一方面却亲自领军,突击我们荒人部队呢?”   拓跋珪叹道:“如果慕容垂这样愚蠢,我是求之不得。现在的边荒劲旅,是天下最难缠的部队,各种人才,应有尽有,高手如云,最难得的是自古到今,从没有过一支部队,全由亡命之徒组成,人人自愿参与,为的是崇高的目标──边荒集的荣耀。在这样一支部队的全神戒备下,袭击的一方反沦于被动,吃亏的亦只会是慕容垂。”   燕飞皱眉道:“那你担心甚么呢?”   拓跋珪沉声道:“我担心的是慕容垂于此关键时刻,放弃纪千千,把她们主婢送还你们,如此我将陷于孤军作战之局。”   燕飞浑身一震,说不出话来。   拓跋珪转过身来,盘膝而坐,道:“所以我用了一点手段,以令慕容垂不会忽然变得聪明起来,我本想和你商量过才进行,时间却不容许我这样做。唉!你勿要怪我,为了拓跋族,我是别无选择。”   燕飞苦笑道:“说吧!唉!你这小子早前说的甚么别无选择,原来是另有含意。”   拓跋珪微笑道:“你最明了我。昨夜之战结束后,我使人送了一封信给慕容垂,说只要他肯交出纪千千主婢,我可以放他一条生路,让他和手下安然返回中山,否则我会令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燕飞颓然无语。   拓跋珪仍是以前的那个拓跋珪。以慕容垂对拓跋珪的仇恨,虽然明知拓跋珪说的是反话,亦绝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交出千千主婢,否则颜脸何存?事实上他很难怪责拓跋珪,亦不想荒人忽然退出,那将陷拓跋珪于万劫不复的绝境。说到底,自己是半个拓跋族的人,如果发生了那样的事,他只好和拓跋珪并肩奋力抗战,直至最后一口气。   拓跋珪道:“我明白慕容垂,即使现今处于下风,仍有必胜的信心,他高傲的性格是不容许他向我们屈服的,而交还千千主婢,正正是百口莫辩的屈服行为,收了我的信后,我最害怕的情况将不会出现。如你能在敌我双方眼睁睁下击败慕容垂,将是两全其美的好事。表面上看我似是没有为你设想,事实上我不但是为自己,也是为了你。小飞你能袖手旁观吗?”   燕飞苦笑道:“你这小子,我真不知该感激你还是怪你。好吧!顺口向你说另一件事,此战之后,你要让小仪解甲归田,任由他过自己的生活。”   拓跋珪愕然道:“小仪这么怕我吗?”   燕飞道:“你自己做过甚么事,心知肚明,不要再说这种话了。”   拓跋珪举手投降道:“甚么也好,只要你不怪我便成。”   燕飞叹道:“你这小子,令我感到对不起荒人。”   拓跋珪道:“没有那般严重吧!又怎关你的事呢?为了最后的胜利,我可以做任何事,一切都是为大局着想。”   燕飞道:“小仪的事,我当你是答应了。君子一言──”   拓跋珪接口道:“快马一鞭。我会亲自和小仪说,保证不会阳奉阴违,你可以放心。”   接着沉吟道:“在荒人抵达前,可肯定慕容垂不敢来犯,我希望你和向雨田能赶回去与荒人会合,增强荒人的实力。”   燕飞道:“如果慕容垂死守猎岭又如何呢?”   拓跋珪欣然道:“那你们姬大公子制造的火器可大派用场,燕人真的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慕容垂是不会犯这样的错误的,何况他的兵力仍在我们联军之上。战争的事由我来拿主意,你们只须配合我。”   倏地弹将起来,长长吁出一口气道:“既有了由你单挑慕容垂之计,我们要改变策略,只要你们能安抵月丘,我会营造出你希望出现的形势,把纪千千主婢从慕容垂手上硬夺回来。且为了减轻你对荒人的歉疚,我会尽所能减低荒人的伤亡,这是一个承诺,够兄弟了吧!”   燕飞犹豫片刻,道:“你现在是完全接受了楚无暇哩!”   拓跋珪叹道:“我不是不听你说的话,且是无时无刻都记着你的警告,可是经我对她长时期的观察,她确有痛改前非之心,何况她对我直到此刻仍是有功无过,我怎忍心不予她改过自新的机会。在你眼中,她或许是图谋不轨的妖女,但我只认为她是失去了一切的可怜女子。我已成为她最后的机会,她是聪明的女人,该知如何取舍。”   燕飞潇然道:“我首次希望是我看错了,而你是对的。”   说罢站了起来。   拓跋珪探手抓着他两边肩头,微笑道:“兄弟!还记得我们在边荒集重遇的情景吗?仿似昨天才发生。其时苻坚以移山倒海之势,率领百万大军南犯,你更一点不看好我。看!世易时移,现在又是怎样的一番情况?最令我高兴的,是我们又再次并肩作战。信任我,我会全心全意的为你未来的幸福尽力,我是不会令你失望的。”   燕飞坦然道:“在此事上,我是完全信任你。”   拓跋珪叹道:“坐上这个位置后,和以前再不一样,往日关系亲密的人,距离都变远了,小仪是个好例子,因为我们的想法再不相同。但只有你,仍是我最亲近的兄弟,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你唤我作小子时,我感到窝心的温暖。我们走的路虽然不同,但燕飞永远是我拓跋珪最好的兄弟。”   燕飞道:“我明白了!是时候回营地哩!”   ※※※   灯火映照下,纪千千移到正凭窗外望,忧心忡忡的小诗身旁,道:“没有甚么事,便早点休息,你还未完全复元呢!”   小诗担心地道:“外面发生甚么事呢?自今早开始,不住有受伤的人送到寨内来治理,战争开始了吗?”   纪千千道:“昨夜慕容垂领军攻击拓跋族的营地,现在看情况是无功而还,我们该高兴才对。”   小诗害怕地道:“既然如此,为何小姐今天整日愁眉不展?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纪千千心忖,如果告诉她昨夜发生的事,保证可把胆小的她吓坏。挤出点笑容道:“一天战争未分出胜负,我怎快乐得起来?更怕欢喜得太早。但从乐观的一面看,慕容垂当日大破慕容永的情况将不会重演,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小诗凄然道:“小姐──”   纪千千搂着她肩头,道:“有甚么心事,说出来给我听,让我为你解忧。”   小诗泫然欲泣的呜咽道:“纵然燕公子和他的拓跋族人大获全胜,但我们──我们──”   话未说完,已泣不成声。   纪千千把她搂入怀里,心中也是一片茫然。而她更晓得危机已迫在眉睫之前,当慕容垂回来后,谁都不知道他会否再兽性大发。   她该怎么办呢?是不是该通知燕飞?这样做是否有害无益,徒扰燕飞的心神,打乱他的计划?如燕飞不顾一切的来救她,结果会是如何?   想得心惊胆跳时,风娘来了,直抵两人身后,道:“让老身先伺候小诗登榻就寝。”   纪千千讶然朝风娘瞧去。   小诗抗议道:“我仍未有睡意。”   风娘探指戳在小诗肋下,小诗登时失去知觉,全赖纪千千扶着,才不致倒往地上。   纪千千惊呼道:“大娘!”   风娘神情木然地道:“我是为她好!”在另一边搀扶着小诗,把她送到榻子上去。   纪千千无奈下为小诗盖上被子,不悦道:“为甚么要这样做呢?”   风娘淡淡道:“听到吗?”   纪千千注意力移往屋外,捕捉到正逐渐接近军靴踏地的声音。   风娘朝屋内伺候纪千千主婢的几个女兵下令道:“你们给我到外面去。”   女兵们呆了一呆,依言离开。   风娘在纪千千耳旁低声道:“一切交由老身处理,小姐不用说话。”   在风娘出手点昏小诗,纪千千便对她生出戒心,怕她对自己如法施为,此时方知误会了她。   足音抵达门外,一个汉人将领大步进来,目光落在纪千千身上,施礼道:“护军高秀和,参见千千小姐,皇上有令,请千千小姐移驾。”   风娘冷哼道:“皇上早有严令,千千小姐的事,由我全权负责,皇上想见千千小姐,我怎会不知道的?”   高秀和大感错愕,显然只是依令行事,没有想过会招风娘的不满,嗫嚅道:“皇上吩咐下来的事,末将只是依令执行,请夫人包涵。”   风娘道:“此事不合规矩,我要问清楚皇上,千千小姐才可随你去。”   高秀和为难地道:“这个──这个──”   风娘道:“不必多言,此事由我独力承担,皇上要怪罪,只会怪老身,不会怪到高将军身上去。我现在立刻去见皇上,高将军可留在屋外,待我回来。”   说毕再不理高秀和,径自出门见慕容垂去了。 第四章 心态逆转   卓狂生担心地道:“我们不在,不知费二撇是否撑得住边荒集的场面?”   跟在后方的红子春怪笑道:“这个你放心,有财万事兴,而老费正是我们边荒集理财的第一高手,只要管好财政,还有甚么场面不场面的?现在寿阳等若边荒集的兄弟城市,互相呼应,任何场面都应付得来。”   红子春身旁的庞义道:“最怕是姚苌之辈,见有机可乘,派人攻打边荒集,我们便变成无家可归了。”   卓狂生笑道:“这个我反一点也不担心,先不说姚苌自顾不暇,即使他有这个能力,亦不敢冒这个险,长安离边荒集太远了,只要老费把所有人和粮资撤往寿阳,保证可把姚苌的人活生生饿死。哈!”   二千边荒战士,在星空下缓骑行军,右方远处是连绵不绝、起伏有致的太行山脉。   休息一天后,他们兵分四路,每队二千人,沿太行山之西朝北推进,每人随身携带足够五天食用的干粮,轻骑简甲,走来轻巧灵活,足可应付任何突变。   据他们的推测,龙城兵团被彻底击垮,将大出慕容垂料外,一时无法动员截击他们。不过对慕容垂这个威震北方的无敌统帅,他们不敢掉以轻心,仍做足防袭的工夫。   队与队间保持一里的距离,一半居前,一半在后,左右前后互相呼应。小杰领导的全体风媒三十多人,比大队早半天出发,利用太行山的山险,在山脉高处放哨,只要敌踪出现,肯定瞒不过他们。   余下的七千战士,则采偏西的路线,押送运载粮食、物料和武器的骡车队,靠着左方的黄河,朝平城而去。   当慕容垂发觉他们沿太行山而来,势难对在日出原布阵的拓跋珪全力猛攻,因为他们的全骑兵部队、可快可慢,如截断慕容垂退返猎岭的归路,即使慕容垂也要惨吃败仗。   昼伏夜行,对一般战士是苦事,但荒人全是愈夜愈精神之徒,黑夜行军,反对他们有利。   一切依计而行,随着不住接近主战场,荒人的情绪亦不住的高涨,虽然仍没有人想出如何从慕容垂的魔掌里,救纪千千主婢出来的完善方法,但比之以前在千里之外的边荒集束手无策、徒叹奈何,已不可同日而语。   ※※※   风娘进入帅帐,出乎她意料之外,慕容垂并没有暴跳如雷,而是神色平静,温和地道:“坐!”   风娘今回去见慕容垂,其实心存死志,纵然牺牲性命,她也要力劝慕容垂对纪千千不可造次。在慕容鲜卑族里,每一个人均晓得如此冒犯慕容垂,不论为的是甚么,都不会有好结果的。   风娘在一侧坐下,目光投往慕容垂。   慕容垂似有点羞惭的避开她的目光,道:“大娘误会了,我请千千来,是要亲自向她赔罪。”   风娘弄不清楚这是否他发自真心说的话,不过她的确豁了出去,淡淡道:“自皇上派给老身负责照顾千千小姐主婢的任务,老身心中一直有一句话想问皇上,到了今天,更有不吐不快的感觉,请皇上赐准老身问这句话。”   慕容垂的目光终于往她移去,叹道:“从小我们就一直情如姊弟,到今天情况并没有改变,我或许不信任我的儿子,但却绝不会不信任你,否则当年就不会冒死罪放你和墨夷明一条生路,直至今天我仍没有后悔当年的决定。你和墨夷明之间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我没有问过半句,风娘你现在却要来质询我吗?你要问的那句话,我已大约猜到是问甚么了,最好是不要说出来,以免伤害我们之间的感情。”   风娘苦涩地道:“皇上对老身的大恩大德,风娘不敢有片刻忘怀,但我想要说出来的话,却不能再藏在心里,我更清楚只有我一个人敢说出来。”   慕容垂回复冷静,道:“风娘是否要我释放千千主婢,把她们送往正挥军北上的荒人部队呢?”   风娘沉声道:“这是唯一能破拓跋珪的方法,如此荒人再没有继续北上的动力,荒人是绝不肯为拓跋珪卖命的。”   慕容垂胸有成竹的微笑道:“这确实是拓跋珪最害怕的情况,荒人得回千千后,会掉头便走,留下拓跋珪孤军作战。所以这小子写了一封信给我,胡说八道甚么只要你把千千主婢交出来,便放你一条生路,如此愚蠢的激将法,亦只有拓跋珪那低智小儿想得出来。”   风娘喜出望外道:“皇上是不会中拓跋珪的奸计哩!”   慕容垂从容道:“你对战争始终是外行,故只是着眼于一时的得失,致忽略了整体的形势。对!表面看我的确是被逼在下风,小隆的军团几乎在雾乡一役全军覆没,荒人部队则挟大胜的余威北上,气势如虹,昨夜我们突袭拓跋珪又无功而返,但事实就是事实,我们的兵力仍是在对方的联军之上,如果正面交锋,吃亏的肯定是他们。”   风娘色变道:“皇上仍是不肯释放她们主婢吗?”   慕容垂淡然道:“试想想以下的情况,如果我把千千交给荒人,荒人立即撤走,拓跋珪会怎么办呢?那时他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死守月丘。拓跋族战士乃我燕族战士以外当今天下最精锐的部队,当晓得再无退路后,每个人都会奋战到底。昨夜他们更展示出有守得住月丘的实力,而只要他们能稳守一个月,我们的粮资箭矢,将出现吃紧的情况,将士也会因长期作战和大量伤亡,生出思归之意,反对我们大大不利。”   接着双目明亮起来,道:“可是若我任由拓跋珪和荒人会师,形势会是截然不同的两回事。”   风娘不解道:“如此拓跋珪实力大增,岂非更能守住月丘吗?”   慕容垂微笑道:“这个当然。不过拓跋珪还可以只顾死守月丘吗?荒人是为何而来?他们是妄想可以从我手上把千千夺走,绝不甘心留在月丘,不得不主动出击,那时主动会落入我的手上,而拓跋珪与荒人之间将产生矛盾,成进退两难之局。例如只要我摆出撤走的姿态,荒人可以眼睁睁看着我把千千带走吗?”   一时间风娘乏辞以对。   慕容垂欣然道:“你没有想到吧!现在千千已成了我们致胜的关键,亦只有把千千主婢掌握手上,方有一举尽歼拓跋族和荒人的机会。当他们的兵力被削弱至某一程度,纵想守住月丘也有心无力,我们不但可以收复失地,且可乘势夺下边荒集,令南人一段时期内没法北上骚扰,我则清除了一切障碍,可安心用兵关内,完成统一北方的大业。”   风娘心中一震,慕容垂确是看得透彻,荒人是为营救纪千千主婢而来,绝不会只安于守住月丘,当他们主动出击,慕容垂便可凭优势兵力,削弱和打击他们。   慕容垂微笑道:“风娘刚才是否想问我,我慕容垂究竟是以江山为重,还是以美人为重?我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当两者只能选择其一,我会选江山,因为那关系到我大燕国的盛衰存亡,我个人可以作出任何牺牲。”   风娘呆看着慕容垂,呼吸急促起来。   慕容垂道:“荒人诡计百出,而我则不能只顾看着千千主婢,保住她们主婢的重责落在风娘你的身上。在我军之内,除我之外,只有你有胜过燕飞的本领。为了我们慕容鲜卑族,你必须全力助我,为显示我的决心,必要时你可下手处决千千,那荒人将会发狂来攻,我们便可以迎头痛击,尽歼敌人。”   风娘感到头皮发麻,浑体冰寒,心中难过。她从没有想过,对纪千千情深如海的慕容垂,竟会亲口作出杀死纪千千的指示。   慕容垂又道:“为了我们慕容鲜卑族,为了在参合陂惨遭活埋的我族战士,风娘你必须抛开对千千主婢的怜惜之意,全心全意的为我办好这件事。千千主婢已成诱饵,绝对不容有失。你要设法安她们主婢的心,千万勿要让她们晓得我心中的想法。趁荒人仍在北上途上,今晚我会进军日出原,倚桑干河设立营地,造成两军对峙的形势。事关我族存亡,我没有选择,你也是别无选择。”   风娘颓然道:“老身明白了!”   慕容垂仰望帐顶,冷然道:“拓跋小儿!你太高估自己了,今仗将令你永远再没有翻身的机会。”   ※※※   燕飞进入帐内,向雨田正盘膝打坐,在燕飞揭帐的一刻,睁开双目,奇光闪闪的看着燕飞,紧张的问道:“如何?”   燕飞点燃帐内的羊皮灯,到他身前坐下道:“他答应了。”   向雨田讶道:“是否花了很大气力说服他,你的表情这样古怪的?”   燕飞道:“刚好相反,是正中他下怀,他爽快答应。”   向雨田警觉的从揭起的帐门望往帐外,皱眉道:“他去了哪里?”   燕飞道:“他放心不下,亲自去巡视阵地的新布置,今晚我们会把削尖的木条,安装到壕坑内去。”   向雨田点头道:“这确是个有险可守的好地方,且后倚平城,粮草方面不成问题。”   燕飞叹了一口气。   向雨田不解道:“既解决了最大的问题,为何你却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燕飞苦笑道:“我自己都弄不清楚,或许是因敌我双方,形势均已改变过来,令我再不是那么有把握。刚才小珪明示我们荒人必须听他的指挥调度。唉!你也知我们荒人都是桀骜不驯之辈,习惯了自行其是,恐怕到月丘后,问题会立即出现。”   向雨田同意道:“对!说到底,我们和你的兄弟的战争目标并不相同,战略亦会因此生异,这个问题很难彻底解决。”   燕飞道:“边走边想吧!”   向雨田问道:“我们到哪里去呢?”   燕飞道:“去和我们的荒人兄弟会合,坦白告诉他们现时的情况,或许有人能想出解决的办法来。”   ※※※   建康。石头城。   江岸旁泊着三艘双头舰,桅帆满张,随时可以解缆起航。   刘裕立在登船的跳板旁,心中激动的情绪,确是难以言表。他奋斗多年,纵使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仍不肯放弃,竭尽全力去争取的形势终于出现眼前。   再没有任何人事,能阻止他去和桓玄正面对决,为淡真洗雪她的耻恨。他深心内清楚知道,不论他成为了当今南方最有权力的人,又或是无名却有实的帝皇,淡真永远是他最钟情的女子,他向她付出了全部的感情,为她遭到生命中最沉重的打击和创伤,也因她的屈辱和死亡,负起毕生没法弥补的遗憾。   苦待的时刻终于来临,只有手刃桓玄,方可舒泄他积郁在心的仇恨。   来送行的有王谧、王弘、蒯恩、刘穆之和江文清。   刘裕的目光凝注在滔滔流过的江水上,迷茫的星空下,一重薄雾依恋在河面上,这道由西面无限远处倾泻而来的大河,把他和桓玄连接起来,中间是没法化解的深仇大恨。   刘裕缓缓转过身来,目光落在刘穆之身上。自己难道确是南方新朝的真命天子?否则刘穆之这个超级谋士,怎会出现得这么及时。没有他,自己肯定应付不了建康波谲云诡的复杂政治。   他的目光转移到王谧身上,道:“我离开建康后,王大人至要紧稳住建康的情况。朝政方面,请倚重穆之的意见;军事上,则由蒯将军负起全责,他们两人是我出师不在时的代表,王大人可以完全信赖他们。”   王谧恭敬领命。   刘裕绝不怕王谧会阳奉阴违,现在王谧的名位权力,是来自他的赐予,他不因王谧曾效忠桓玄而处死他,已是网开一面,何况还对王谧恩宠有加。   蒯恩道:“大人放心去吧!我们不会辜负大人对我们的期望。”   刘裕微笑道:“我很高兴蒯将军信心十足,记着,如发生任何乱事,只要守住石头城,可以应付任何突变。”   蒯恩高声领命。   王弘欣然道:“大人声威如日中天,如有人敢不自量力,便是活得不耐烦了。”   刘裕微笑道:“记起当日我们在盐城并肩作战,对付海贼,到今天在这里殷殷话别,岂是当初所能料及?回想前尘往事,有如一场春梦,令人感触。”   王弘被他勾起情怀,道:“不知如何,自第一天认识大人,我便对大人生出信心。坦白说,在那之前,我从来没有看对情况,但对大人,却是首次没有看错。”   刘穆之笑道:“在最关键的情况下,作出最明智的选择,足可令人终生受用不尽。”   刘裕微笑道:“请容我和文清说几句私话。”   四人欣然点头。   刘裕把江文清牵到一旁,低声道:“我离去后,文清千万保重身体,不要胡思乱想,以免影响──”   江文清嗔怪的打断他道:“知道哩!你也要小心行事,勿要轻敌大意。”   刘裕道:“我会比以前任何一刻更小心,当我回来时,会带着桓玄的首级,以祭岳丈大人在天之灵。”   江文清柔声道:“只要桓玄授首裕郎刀下,我心中的恨意将可烟消云散,其它一切再不介意。”   刘裕心中涌起难言的滋味,自江文清怀孕后,她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从仇恨的死结解放出来,再不着意过去了的事,而是放眼美好的将来。   自己的百结愁怨,也能得解吗?   江文清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我会懂得照顾自己。谨祝裕郎此去一帆风顺,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刘裕一阵激动。   他终于有能力保护自己心爱的女子,再非像以前般有心无力。道:“朝廷的事,自有穆之先生和小恩去应付,文清不要费神,我们的孩子才是最重要。”   江文清粉脸一红,垂首轻轻道:“真唠叨!现在的江文清,只想做个好妻子和慈母,其它的都不关我的事。”   刘裕呵呵一笑,拉着江文清的手回到登船处,与众人逐一握手道别,登船去了。 第五章 最后机会   燕飞睁开眼睛,星空旷野映入眼帘,意识重新进入他的脑海,颇有重返人世的感觉。   向雨田坐在他左方十多步外一块大石上,朝他微笑道:“燕兄从千千小姐处得到甚么有用的情报呢?”   燕飞别头朝日出原的方向望去,仍可隐见月丘上拓跋珪营地的灯火,吁出一口气道:“慕容垂反击了,猎岭的燕兵拔营离开,山寨的防卫却大幅加强,显是怕我们劫寨救人。”   向雨田道:“纪千千在这两天有没有见过慕容垂呢?”   燕飞苦涩地道:“千千是欲言又止,但我感到她充满焦虑,于是我告诉她现今是最关键的时刻,她绝不可以有任何事瞒着我,否则我会作出错误的决定,她才把这两天发生的事说出来。”   接着把纪千千道出的内容,没有丝毫隐瞒的告诉向雨田。然后叹道:“我的心有点乱,情况似乎非常不妙。”   向雨田沉吟片刻,点头道:“风娘的转变很奇怪,之前她是豁了出去的全力维护纪千千,但见过慕容垂后,她反变得冷淡起来,更没有只字片言提及见慕容垂的情况,教人奇怪。”   燕飞道:“千千说感觉到风娘心情沉重,似是正陷于没法解开的矛盾和痛苦中。”   向雨田拍腿叹道:“风娘被慕容垂说服了。”   朝燕飞瞧去,双目奇光闪闪地道:“风娘当然不会为慕容垂一己的私欲而屈服,而是被慕容垂晓以民族生死存亡的大义,不得不再次站往慕容垂的一边,由纪千千的维护者,变成纪千千的看管人。”   又道:“我忽然有很大的危机感,如果今晚我们想不出办法,会输得很惨。”   燕飞皱眉道:“有这么严重吗?”   向雨田道:“我是旁观者清。我有个猜测,就是慕容垂在民族大义和纪千千之间,已作出了选择,也令他超越个人的私欲,回复冷酷无情、无敌统帅的本色,纪千千再非他的心障,反是致胜的关键。”   燕飞色变道:“他可以如何利用她们主婢?”   向雨田道:“你该晓得答案,例如慕容垂向我们发出警告,如三天内我们荒人不立即撤走,他会当众处决纪千千主婢,那时我们怎么办呢?如果冒死进击,将正中慕容垂下怀。你的兄弟肯同意这样去送死吗?”   燕飞叹道:“大概不会。我有个感觉是小珪昨夜被慕容垂打怕了,故而认为唯一可行之计,是由我单挑慕容垂。他且说过会尽量减低荒人的伤亡,而只有死守月丘,方可把伤亡减到最低,我太明白他了。”   接而双目杀机遽盛,道:“我们可否博他一铺,趁慕容垂把千千她们送往日出原之际,下手劫人。”   向雨田道:“成功的机会是微乎其微,慕容垂绝不会容我们得手,我们必须另想办法。”   燕飞痛苦地道:“我们还有甚么办法可想呢?”   向雨田皱眉苦思,道:“现在我们最大的问题,再不是拓跋珪与我们之间的矛盾,而是纪千千主婢牢牢掌握在慕容垂手上,令他占尽上风,控制主动。但假如我们能营造一种形势,使慕容垂不敢动她们半根毫毛,我们一战定输赢的大计仍可进行,且不愁慕容垂拒绝。”   燕飞一震道:“你是否想到办法?”   向雨田惆怅尽去,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哈哈笑道:“这叫天无绝人之路,任慕容垂兵法如神,智比天高,仍没有想过我们有和纪千千远距离对话的方法,从而掌握他的一举一动。我的方法非常简单,就是设法烧掉他的粮草。”   燕飞呆了一呆,接着双目明亮起来。   向雨田道:“此战慕容垂筹划多时,粮草储备肯定充足,令他进可攻退可守,几陷于不败之地。如果他的粮草被烧掉一半,加上龙城兵团的数千败军伤兵,将不能支持至他退返中山,他将陷于进退两难之局。”   燕飞点头道:“对!若他只剩下五天的粮食,那时守不能守,退不能退,只余接受我挑战的份儿。”   向雨田笑道:“到时或许只须百辆粮车,可把纪千千主婢换回来,形势会完全扭转过来。”   燕飞道:“可是慕容垂有龙城军团作前车之鉴,定会看紧粮仓,不会容我们得手。”   向雨田欣然从怀里掏出藏有圣舍利的链子铁球,从容道:“别忘记我高来高去的绝技,当日边荒集高手如云,却没有人能摸着我的衣角,何况现在还有你来配合我。小弟囊内尚有十个姬大少制造的毒烟榴火炮,足可烧掉慕容垂十座粮仓。”   燕飞道:“可是我们并不晓得山寨内哪座是粮仓,而情况根本不容许我们逐一寻找。”   向雨田道:“粮仓通常该设在远离敌人的地方,在山寨内便该是寨内中央,任敌人在寨外放射火箭,仍难殃及粮仓。何况我有一项本领,就是能凭鼻子嗅到沙漠里水的气味,使我可在干旱的沙漠寻得绿洲水源,虽然及不上方总巡的灵鼻,但在这么一个山寨内将可大派用场。”   燕飞精神大振道:“要我如何配合你呢?”   向雨田道:“你装作硬闯山寨去营救纪千千,能制造愈大的混乱愈好,我们不但要放火,还要阻止敌人救火。”   燕飞道:“何时行动?”   向雨田道:“当然是今晚,如果让慕容垂带走粮食,又或把粮食分散往不同地方储存,我们将失去机会。慕容垂设粮仓时,根本没有想过会有人来烧粮,我们成功的机会极大。”   燕飞跳将起来,道:“去吧!”   ※※※   拓跋珪立在平顶丘,神色凝重地俯视东面平原移动着数以百计的火把。   楚无暇疑惑地道:“慕容垂在玩甚么把戏?使人持着火把在两里外处或进或退,左右移动。”   拓跋珪沉声道:“这是燕人著名的火舞,更是慕容垂的惑敌之计,危险隐藏在火把光不及的暗黑中,如果我们依火把光判断燕兵的位置和布置,妄然出击,肯定吃大亏。”   楚无暇不解道:“族主既然没有出阵攻击,显是看破慕容垂的诡计,慕容垂为何仍不撤回去呢?”   拓跋珪道:“慕容垂的目标并不是要引我出击,而是要令我不敢出击。”   楚无暇愕然道:“慕容垂究竟要干甚么?”   拓跋珪沉声道:“他是要夹河立营设阵,与我们形成对峙的局面。唉!”   楚无暇道:“如此不是正合族主之意吗?族主为何叹气呢?”   拓跋珪苦笑道:“慕容垂毕竟是慕容垂,这一着是连消带打,害我们彻夜无眠,明天更没有精力去骚扰他。自昨夜激战后,我们一直没好好休息过。”   此时火把光朝他们的方向移来,直抵里许外近处,五百个燕兵齐声呼喊,战马同时嘶鸣,摆出挑衅的情状。   楚无暇道:“有甚么关系呢?荒人未至,族主该没有攻击他们的打算。”   拓跋珪道:“我不是为自己叹息,而是为我的兄弟燕飞惆怅,慕容垂断然离开猎岭,移师日出原,是因他掌握到今仗成败的关键。”   楚无暇摇头道:“我不明白!”   拓跋珪道:“慕容垂首要之务,是要在日出原立足,设立强大的阵地。月丘已被我们占据,慕容垂唯一可凭之险,便是桑干河。只要他夹河设置营地,将主力部队部署在河的南岸,粮食物资武器则储于北岸,可说已是立于不败之地,进可攻退可守。凭其优势的兵力,我们实没法奈何他,幸好慕容垂也奈何不了我们。”   楚无暇道:“如相持不下,最后退兵的肯定是慕容垂,族主为何如此忧虑?”   拓跋珪惨然笑道:“问题是纪千千在他的手上,他会如何利用纪千千,真的令我感到害怕。”   楚无暇明白过来,难怪拓跋珪会为燕飞唉声叹气。   拓跋珪道:“刚才我内心有两个想法在剧烈斗争着,一个想法是倾全力出击,务令慕容垂难以得逞;另一个想法是留在这里,甚么都不要做。你现在该知是哪个想法赢了。”   楚无暇一颤叫道:“族主!”   拓跋珪叹道:“燕飞是天下间唯一能使我感情用事的人,可是我的理性仍是占了上风,也使我感到愧对燕飞。唉!人生为何总是令人无奈。”   楚无暇深切体会到拓跋珪内心的矛盾,一时说不出话来。   ※※※   向雨田唤道:“我的娘!差点痛失良机。”   从山脊看下去,猎岭的山寨处处是猎猎燃烧的火炬,映得寨内寨外明如白昼,其戒备的森严,远在两人估计之上。   向雨田对粮仓所在的猜测完全绝对的被证实,因为位于正中的二十多幢房舍,大部分中门大开,一包包的粮货送往等候的骡车上,一俟货满,骡车实时开出,加入直通寨门的大路上,像蝼蚁般衔着尾巴一辆接一辆的骡车大队去,往日出原的方向缓缓而行。卸货后的空骡车则不住折返,好作另一轮的运送,形成来去两队见首不见尾或见尾不见首的骡车长龙。   寨墙上满布弓箭手,环绕寨墙的数十座箭楼亦挤满了人,人人打醒精神,监察远近的情况,只要有敌人出现,肯订立遭数以百计劲箭同时招呼,纵然燕飞有挡箭的本领,也绝对没法幸免。   寨内道路交叉处,布署着一组又一组全副武装的战士,粮仓顶处也有箭手站岗,换了来犯者不是燕飞和向雨田,谁都要徒叹奈何、临阵退缩。而假设两人仍有别的选择,也不会以身犯险。   燕飞叹道:“好一个慕容垂,深明此仗胜败的关键,我猜他会放弃猎岭的山寨。如须撤返中山,便改采太行山北端的军都关,把山寨一把火烧掉。”   向雨田道:“慕容垂高明得教我心寒,若不是你老哥从纪千千处得到实时的情报,我们将失之交臂。过了今夜,慕容垂已把粮资转移往无隙可乘的平野之地。”   燕飞皱眉观察五十丈下的山寨,道:“你仍有把握吗?”   向雨田问道:“慕容垂在下面吗?”   燕飞闭上双目,半晌后睁开来,道:“千千已到日出原去,看来慕容垂亦到了那里去主持大局。”   向雨田舒一口气道:“没有像慕容垂和风娘那级数的高手坐阵,大添我们成功的机会,只要你能烧着大寨正门一段路的数辆运粮车,便可制造我们所需的混乱,骡子可没有人性的,对吗?”   燕飞道:“要神不知鬼不觉地绕到那里去,需小半个时辰。”   向雨田摇头道:“太花时间了,我可以把你送入寨内去。”   燕飞愕然道:“那和送死有甚么分别?”   向雨田道:“办法不是没有的,可是你必须回复状态,否则肯定是去送死。”   燕飞心中一震,向雨田说得对,自晓得纪千千险被慕容垂所辱,他一直心神恍惚,全赖向雨田来出主意。   向雨田续道:“只看你到此处后,不能立即感应到纪千千是否正身在寨内,便知你因过度关心纪千千,致心神失守,阴神与阳神无法浑然为一,精神功力大打折扣。如果你不能回复过来,不但你老哥性命难保,小弟也要赔上一条命。”   燕飞浑体生寒,全身如遭雷殛,倏地清醒过来,精神进入晶莹剔透的道境。   向雨田立生感应,喜出望外道:“燕飞你真行,令我佩服的燕飞又回来了。”   燕飞道:“说出你的办法。”   向雨田压下心中兴奋的情绪,双目异芒烁闪,沉声道:“我可以运劲让你横渡三十丈的距离,直抵寨墙处,保证敌人骤然惊觉时,已来不及发箭,纵有一两个反应特别快的人,及时射箭,但也没法拿得准头。千万别让任何人缠上你,只要你用寨墙借力,可到达最接近的屋脊,那时敌人投鼠忌器,外围的箭手将对你再没有威胁,这是第一步。”   燕飞点头道:“第二步又如何?”   向雨田道:“在降落屋脊前,你必须掷出毒烟榴火炮,让毒烟迅速蔓延,覆盖着粮仓一带的广阔范围,方便我行事。”   燕飞道:“我哪来时间点燃榴火炮的火引呢?”   向雨田道:“寨内火把处处,只要你把榴火炮投在火把处,便可以借火,凭你老哥的本领,该是轻而易举的事。然后你趁乱直闯寨门的位置,抢火把去烧粮草,惹起更大的混乱,到听得我以长啸示意,立即溜回这里来看热闹。”   燕飞叫绝道:“好计!”   向雨田掏出六个榴火炮,逐一递给燕飞,让他藏在腰怀处,道:“你先笔直腾起,我会拍上你的脚底,送君入寨。”   燕飞倏忽间功力提升至巅峰状态,示意道:“准备!”   向雨田道:“记着勿要施展小三合的招数,否则传入了慕容垂耳内,会令他不敢和你交手,明白吗?”   燕飞轻松笑道:“可以不开杀戒,我是绝不会杀人的。”   说毕从伏处两手按地,往上腾窜,向雨田吐气轻叱,两掌闪电推出,正中燕飞靴底。   燕飞像离弦之箭般冲天而去,剎那间横过崖壁与寨墙间遥阔的空间,飞鹰翔空般往山寨的外围投去。   寨墙和箭楼上惊呼迭起,人人慌忙把弓箭上弦,但大部分人一时仍未弄得清楚来敌在哪里,看到者则已来不及发射。   燕飞像一道电光般,剎那间来到山寨东寨墙上方,守在墙头的箭手纷纷弯弓搭箭,却都迟了一步。   燕飞两掌下推,强大的掌劲汇聚成流,如若暴风般向落点的敌人狂压下去。   敌人纷纷往后挫跌,变作滚地葫芦,不要说放箭,一时哪还爬得起来。   整个山寨的敌人被惊动了,叱喝声此起彼落,战号急鸣。   “蓬!”   掌风拍在墙头处,燕飞就借那反震之力,凌空一个翻腾,斜斜的往中央的粮仓投去。   劲箭从各处楼房射出,但正如向雨田预料的,不是射空,便是不及,纷纷落空。   燕飞两手从怀中掏出榴火炮,以连珠的手法掷出,命中分布在粮仓一带的多支火炬。   “砰!砰!砰!”   随着榴火炮一个接一个燃烧爆炸,一团团的黑烟旋卷而起,迅速蔓延,转眼已把粮仓一带的地域没入毒烟里去,且还不住扩散。   姬别制的榴火炮,是以硝石、硫磺、狼毒、砒霜等混合火药装成,产生的毒烟虽非致命,却足可使吸入毒烟者口鼻流血,刺激敌人眼目,瘫痪敌人的战力,一时间原本戒备森严的敌寨,乱作一团。未受波及处的敌人,亦被毒烟所阻,兼视野不清,无从施援。   燕飞运转真气,使个千斤坠,抵达实地。   四周全是慌张的敌人,发狂的骡子,且因毒烟迷眼,茫不知燕飞来到身旁。   燕飞晓得成功在望,哪还敢犹豫,在黑烟里闭气疾行,顺手夺来一支火把,朝塞满粮车直通寨门的主道扑去。 第六章 终极考验   “千千!千千!”   “燕郎!”   燕飞在心灵的奇异空间问道:“千千你在哪里呢?”   纪千千应道:“我现正坐在马背上,小诗在我身旁,位置是桑干河的南岸,可以远眺你兄弟拓跋珪的阵地。燕郎啊!发生了甚么事呢?山寨起火了,燕人都显得很慌张,慕容垂亦驰返猎岭去了,我从未见过慕容垂这样的神色,他害怕了。”   燕飞道:“你身边还有甚么人?”   纪千千道:“除风娘外,还有十多个女兵和百多个燕族战土,他们该属慕容垂的亲兵系统,全是精锐的战士,其中有几个更是高手。”   燕飞道:“千千不用害怕,山寨的火是我们放的,目的是烧掉慕容垂的粮草,现在成功了,余粮将不足以支持慕容垂返回中山,令慕容垂陷于绝境,他只剩下一个选择,就是以你们来换取安全撤退。”   纪千千的喜悦如潮水般涌进燕飞灵神的天地去,呼道:“燕郎啊!”   燕飞道:“千千再不用担心慕容垂兽性发作,在现今的形势下,他是不敢伤害你,因为你已成为他唯一的谈判筹码,失去你是他负担不起的事。”   纪千千答道:“明白了!我会以死相胁,教慕容垂不敢造次。”   燕飞道:“千千只要耐心多等二天,待我们的荒人兄弟到达,一切可以依计划进行。说不定凭百辆粮车,可逼慕容垂把你们交出来。我要走哩!”   纪千千欢喜地道:“燕郎珍重!我和小诗懂得好好照顾自己。”   ※※※   燕飞睁开眼睛,山寨的情况映入眼帘,寨内大部分房舍均被波及,整个山头陷进浓烟里,如此猛烈的火势,再没有任何人力能阻止。   向雨田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道:“慕容垂劣势已成,士气更受到最沉重和致命的打击,任他三头六臂、兵法如神,也乏回天之力。我们可以走哩!”   燕飞由衷地道:“谢谢你!”   向雨田探手搭上他的肩头,微笑道:“我至少有一半是为自己的小命着想,因为我曾当众许诺,在救回纪千千主婢前绝不退缩。哈!”   燕飞笑道:“我们走吧!”   两人离开山脊,此时第一线曙光,出现在东面的地平处。   ※※※   拓跋珪立在平顶丘上,神情古怪看着远方猎岭不住冒起的黑烟。在他两旁的楚无暇、长孙嵩、叔孙普洛和一众亲兵,人人脸露疑惑之色,反是对正于五里许外,建立起夹河壕阵雏形的燕营没有着意留神。   叔孙普洛道:“或许是慕容垂下令烧寨,以免手下因有退路而斗志不强,此为破釜沉舟之计。”   长孙嵩摇头道:“可供六、七万人支持一段长时间的粮草,岂是一夜半昼能从崎岖难行的山区,全转移往日出原,慕容垂方面肯定出了严重的事故。”   叔孙普洛道:“天气这般潮湿,绝不会失火,除非──唉!但怎么可能呢?”   拓跋珪瞥了身边的楚无暇一眼,暗忖当有手下大将在场,楚无暇会知机的不发一言,安守本分,如此知情识趣,确是难得。淡淡道:“没有可能的事已发生了。”   长孙嵩愕然道:“谁人能在燕人全神戒备下,放火烧掉他们的粮货?”   拓跋珪油然道:“燕飞再加上一个向雨田,可以创造任何奇迹。”   话犹未已,燕飞现身右方丘缘处,眨眼间来到众人身旁。   拓跋珪雄躯一震,向燕飞道:“兄弟!是你们干的吗?”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连忙后退,让燕飞直抵拓跋珪身旁,燕飞颔首应道:“我们至少烧掉慕容垂一半的粮食,加上龙城兵团的损失,慕容垂即使缩食,该捱不过十天,纵然他立即退兵,返中山途上也要粮绝不继。”   拓跋珪双目亮了起来,道:“没有三、四天准备工夫,他休想撤军,何况我会令他欲撤不得,进退两难。”   长孙嵩道:“如果慕容垂立即使人飞报中山,而假设中山的慕容宝能在数天之内筹集大批粮食,但没有二十天的时间,也休想送到日出原来,慕容垂现在可说是陷于绝境,我们大胜可期。”   燕飞摇头道:“慕容垂是不会退兵的,因为他手上有凭借,非是处于一面倒的劣势。”   拓跋珪叹了一口气,道:“向雨田在哪里?”   燕飞道:“他去通知荒人,着他们进军至燕人营地南面,布阵立营,好与我们成犄角之势,制衡慕容垂。”   拓跋珪皱眉道:“这似乎与我们原先议定的计划不同。”   燕飞平静地道:“我有几句话,想和你私下说。”   拓跋珪露出一个苦涩的表情,道:“你们全给我退往丘下去。”   长孙嵩和叔孙普洛交换个眼神,领头下丘去了,众亲兵慌忙跟随,楚无暇在拓跋珪另一边轻抚一下拓跋珪手背,这才去了,转眼间众人走得干干净净,丘上只剩下拓跋珪和燕飞。   拓跋珪叹道:“说罢!我的好兄弟!”   燕飞淡淡道:“昨天当你答应由我挑战慕容垂,你心中并不认为那是可行的,对吗?”   拓跋珪苦笑道:“那时我心中怎么想并不重要,最重要是我肯支持你。燕飞毕竟是燕飞,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变成事实。以前若慕容垂接受你的挑战,他便是蠢蛋笨货,但现在已成他唯一的机会,因关系到他慕容鲜卑族的生死存亡。你心中有甚么想法,尽管说出来。”   燕飞道:“我要向慕容垂提出一个他没法拒绝的要求,就是以他的安全撤走,换回千千和小诗。”   拓跋珪颓然道:“这是行不通的,你送他足够的粮食后,他大可以翻口不放人。在这种情况下,没有协调的可能性,根本是行不通的。”   燕飞道:“先不谈论是否行得通的问题,回答我你是否肯作出这样的牺牲?”   拓跋珪苦涩地道:“你不明白我!”   燕飞平静地道:“错了!我比任何人更明白你。”   拓跋珪朝他望去,双目射出愤慨的神色,摇头道:“你的话我绝不同意。你明白我甚么呢?或许你对我的了解的确远超过其他人,但你有没有想过,人与人之间互相的了解有多大的极限?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孤立的,都是被切断的个体,当我在参合陂下那把降兵活埋的一刻,你能明白我心中的感受吗?那是你燕飞没法明白的心情。在那一刻,我感到自己是绝对的孤立,可是我知道自己是别无选择,只有这样方可以击败慕容垂,如果我不这样做,异日被活埋土下的将是我的族人。我为的不是自己,而是我拓跋族,而一切苦果,都要由我独力承担。你知道我心中的惶恐和痛苦吗?你晓得我害怕睡觉吗?在无人的深夜里,我会从噩梦中惊叫醒来,但一切只能默默忍受。我很想可以像你在边荒集般以喝酒来麻醉自己,但我却要苦苦克制,谁愿为一个酗酒的醉鬼卖命?燕飞!你来告诉我,你明白我吗?”   燕飞乏言以对。   拓跋珪眼神转柔,惨笑道:“我期待一生的机会终于来临。坦白说,即使兵力对等,我若和慕容垂正面对撼,我仍是败多胜少,这方面我有自知之明,只有在不对等的情况下,我方能打败他。而这情况正出现眼前,你却来逼我放过这千载一时的机会,你明白我心中的矛盾和痛苦吗?”   燕飞颓然道:“我还可以说甚么呢?”   拓跋珪仰天悲啸,似要尽泄心中激愤的情绪,然后倏地回复冷静,微笑道:“兄弟!我说这番话,不是要伤害你,只是希望你明白我的感受。哈!说出来后,反而舒服多了。让我告诉你我心中的决定吧!只要能把千千主婢从慕容垂手上夺回来,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作任何的牺牲,只有一个条件。”   燕飞本已绝望,闻言大感错愕,道:“甚么条件?”   拓跋珪欣然道:“在说出条件前,我想先说明为何我肯答应你,道理很简单,因为这是你最后一个机会,错过了便要抱憾终生,而我纵然放虎归山,但将来却未必一定会输。”   接着目注燕飞,微笑道:“说到底我远比慕容垂年轻,时间是站在我这一边。”   燕飞心中暗叹。拓跋珪怪自己不了解他,或许自己是没法完全明白他,又或许人与人之间是永远没法完全的了解对方,正如拓跋珪也不会明白燕飞的心态。   自晓得仙门之秘后,燕飞对生命已起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在这人间世,他虽只是过客的身份,但他和纪千千的爱却是永恒的,为能与纪千千携手共赴洞天福地,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包括投身他最厌恶的战争,便如拓跋珪为了拓跋族的兴替存亡,作出任何的牺牲,这亦是他们之间最根本的矛盾。   如果有别的选择,他绝不愿拓跋珪因他而痛失苦待的良机。   拓跋珪续道:“我的条件便是你必须公然挑战慕容垂,在千军万马前挫败他,把他作为北方第一人的招牌拆下来。”   燕飞明白过来,更感到拓跋珪这个条件是他可以接受的,且是两全其美的办法,当然此亦为一场豪赌,赌的是燕飞能在有顾忌的情况下,漂漂亮亮的打败慕容垂。   点头道:“便如你所言。”   拓跋珪道:“你有把握在不伤他性命下击败他吗?”   燕飞道:“我会尽力而为。”   拓跋珪沉声道:“必要时伤他的性命,总比让他击败你好。”   燕飞点头道:“我明白!”   拓跋珪笑道:“我放心哩!待你的荒人兄弟来后,慕容垂败局已成,我们便向他下战书,指明要他在两军对垒的情况下与你进行决斗,如果赢的是他,我们立即献上百辆载满粮食的骡车,你从此不再过问纪千千的事,我则立即率军撤返盛乐,在我有生之年,不踏进长城半步。”   燕飞心中一震,道:“小珪!”   拓跋珪道:“我们的提议,必须是慕容垂不能拒绝的。假设赢的是你,慕容垂须放纪千千主婢回来,而我们仍赠他百辆粮车,以免他有缺粮之虞。我和慕容垂须当众立下誓约,教谁都不敢失信于天下。”   燕飞叹了一口气。   拓跋珪皱眉道:“我说的,不正是你心中所想的吗?为何你仍像满怀忧虑的样子?”   燕飞苦笑道:“我在害怕。”   拓跋珪讶道:“害怕甚么?”   燕飞凝望他的眼睛,道:“我怕你骗我!”   拓跋珪失声道:“骗你?”   燕飞神色凝重地缓缓道:“当我击败慕容垂的一刻,将是燕军最脆弱的一刻,如果你把握时机,挥军进击,大有可能击溃燕人,我就是害怕你不肯错过那个机会。”   拓跋珪回望他好半晌,点头道:“你的确比别人明白我,我也不想瞒你,我确实曾起过这个念头。但你放心吧!我早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我不想内疚终生,觉得对你不起,不是因你为我做过的事,而是因为你是我的好兄弟。如果我拓跋珪骗你,教我拓跋珪亡国灭族,不得好死。这样够了吗?”   燕飞歉然道:“算我错怪了你。”   拓跋珪移到燕飞身旁,探手搂着他肩头,遥指慕容垂的营地,吁出一口气道:“兄弟!你未来的幸福就在那里。自你娘去后,我一直千方百计想令你快乐起来,但总没法成功。现在唯一的解药就在眼前,我拓跋珪会这么残忍,一手破坏你的未来吗?在此事上你可以绝对的信任我,而我们之间互相的信任,正是此战成败的关键。”   燕飞心中一阵感动,他清楚拓跋珪的为人,虽然在很多事上不择手段,但绝不会拿本族的存亡来发誓,这证明了他的诚意。   拓跋珪道:“你有想过一种情况吗?”   燕飞道:“是否慕容垂不肯应战,只以千千和小诗威胁我们荒人立即退兵呢?”   拓跋珪哑然笑道:“我想的是另一种情况,慕容垂该不会如此愚蠢,因为在缺粮的情况下,伤害你的千千,慕容垂肯定是只有一条死路可走。我想到的,是慕容垂愿赌却不肯服输,不肯依诺把千千和小诗交出来。”   燕飞道:“那时我们将别无选择,只好全力进攻,与慕容垂决胜沙场。”   拓跋珪沉吟片晌,苦笑道:“这恰是我最害怕的情况。慕容垂的兵力仍在我们之上,如果他蓄意激怒我们,引我们进击,主动权将操控在他手上,吃大亏的会是我们。所以我们必须有心理准备,在任何情况下也要忍,直忍至慕容垂粮尽,我们便赢了。”   燕飞色变道:“如果他处决了千千和小诗又如何?”   拓跋珪苦笑道:“你想为她们报仇,定要死忍,这是唯一击败慕容垂的方法,单打独斗他该非你的对手,可是在沙场上,却从没有人能奈他的何。我们纵有拼死之心,但始终是血肉之躯,只逞勇力必败无疑。”   燕飞颓然道:“明白了!”   拓跋珪微笑道:“小飞你千万勿要气馁,战场上千变万化,机会不住呈现。凭你的蝶恋花,加上向雨田,只要能掌握敌人的某个破绽弱点,说不定能创出奇迹。”   燕飞回复平静,点头道:“我是绝不会失去斗志的。向雨田正在等我,我要去了。”   拓跋珪放开他,肃容道:“我会尽一切力量,为你从慕容垂手上把美人夺回来。”   燕飞拍拍他肩膀,径自去了。 第七章 战争前线   刘裕船抵浔阳,举城欢腾,民众争相出迎,在刘毅、何无忌、魏泳之、程苍古、老手、高彦等簇拥下,进入太守府。   于大堂坐下后,刘裕先问桑落洲之战,刘毅立即眉飞色舞、绘影绘声,详细报上。刘裕只看何无忌等人的神色反应,便知刘毅夸大了自己的功劳,不过在这等时刻,哪来闲情与他计较。   刘裕听毕先夸奖众人,然后问起桓玄的现况。   众人目光都落在高彦身上,显然这个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即使远离边荒,仍是消息最灵通的人。   高彦欣然道:“桓玄令我想起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他在荆州的底子确是非常深厚,就在返回江陵的二十多天,集结了二万兵力,战船一百余艘,武备完整,表面看来确是阵容鼎盛,但我们都晓得他是外强中干,不堪一击。”   刘裕微笑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正是桓玄最精确的写照,我们绝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和他斗智斗力,否则纵能胜他,亦要伤亡惨重,不利将来。”   又笑问道:“为何不见小白雁呢?”   高彦若无其事轻松地道:“我的小雁儿虽已为人妇,可是仍是那么害羞,怕见大人。”   他的话登时惹起哄堂大笑。   程苍古眯着眼阴阳怪气地道:“小白雁何时嫁了你呢?我好像没喝过你们的喜酒。”   高彦没有丝毫愧色的昂然道:“迟些补请喜酒,包管不会收漏了你赌仙的一份贺礼。”   刘裕心中涌起温暖的感觉,遥想当年在边荒集,高彦初遇小白雁立即晕其大浪、神魂颠倒的傻模样,似才在昨夜发生,当时自己还严词警告他,劝他勿惹火焚身,那时怎想得到,竟然会是一段天赐良缘的开始。世事之难以逆料,莫过于此。   何无忌道:“告诉大人,保证大人你也不会相信,前天桓玄竟派人来游说我们,说如果我们肯撤离浔阳、把军队解散,可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的娘!桓玄是否正在作梦呢?”   魏泳之嗤之以鼻道:“他正是痴人说梦。”   刘裕皱眉道:“这显示桓玄仍是信心十足,他为何这有信心呢?”   刘毅道:“说到底仍是高门和寒门对立的心结作祟。荆州一带城池的将领,全是出身高门大族,更累世受桓家的恩惠庇荫,对大人自是抱怀疑的态度,故而桓玄方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重整兵力,集结大军。现时巴陵的两湖军已移师浔阳,毛修之则守着白帝城,不敢妄动,令桓玄可全力对付我们。以桓玄的狂妄自大,加上顺流之利,大有可能于我们北上途中,顺水反扑,我们仍不是占尽上风。”   尽管刘裕对刘毅心存芥蒂,但亦不得不承认刘毅这番话有见地,并想到如果他真的成了自己的敌人,绝不容易应付。   点头道:“宗兄所言甚是。所以若要击垮桓玄,不可只凭勇力,必须先分化桓玄的支持者,否则纵能斩杀桓玄,仍是后患无穷。”   接着又道:“各位有甚么好提议?”   众人均脸露难色,正如刘毅所言,高门和寒门的心绪并非朝夕间发生的事,两者间没有信任的基础,高门将领支持桓玄,不是对桓玄有好感,而是希望保着特权和利益。   刘裕胸有成竹地道:“桓玄和荆州将领的关系,骤眼看似是牢不可破,事实上是非常脆弱,只要我们能让他们晓得利益不会受损,当可达到分化他们的目标。”   程苍古皱眉道:“问题在他们根本不信任我们,更不要说在他们心里根本看不起寒人。”   刘裕道:“我们可以用诚意打动他们。”   刘毅道:“如何令他们感觉到我们的诚意?”   刘裕问道:“我们可以从支持桓玄的人中,找出一个声誉高且有影响力的人来,作点的突破。便如我在建康重用王谧,立即安定了建康高门的心,现在则是重施故技,但保证有神效。”   众人无不精神大振。除程苍古和高彦外,人人清楚王谧效应的威力。   何无忌的脑筋灵活起来,道:“这样的一个人,非桓玄的大将胡藩莫属,此人忠良正直,在荆州声誉极高,但一向不为桓玄所喜,虽然如此,要说动他却不容易。”   刘裕道:“若让他晓得桓玄毒杀己兄又如何呢?”   程苍古拍腿道:“此正为削减荆州军民对桓玄支持的绝计,可是大人有真凭实据吗?”   刘裕信心十足地道:“人证物证,早给桓玄毁灭。不过我已掌握桓玄弒兄的确切情况,而胡藩该是清楚当年桓冲忽然病死的情况的人,只要以当年的事实印证我的话,他当懂得作出正确的判断。此人现在哪里?”   魏泳之答道:“胡藩是有份参加桑落洲之战的荆州将领,他的船被我们以火箭烧掉后,一身铠甲仍能在水中潜行十多丈爬岸逃生,但因所有通往江陵的水陆交通,全被我军封锁切断,他只好逃往附近的乡镇去。”   何无忌笑道:“算这小子走运,因我们正准备去抓他。”   只听魏泳之等对胡藩逃走的情况和去向了如指掌,便知道他们控制一切,掌握主动。   刘裕道:“我会亲自去见他,以表示我对他的诚意。”   众人无不称善。   程苍古道:“假如桓玄弒兄的丑事通过胡藩之口广为传播,桓玄会作出怎样的反应呢?”   刘裕微笑道:“当然逼得他更急于求胜,以免夜长梦多,军心更趋不稳。去见胡藩更是事不容缓,我要立即动身。”   魏泳之请缨道:“由我领路。”   刘裕沉声道:“胡藩最能影响的主要是荆州的高门将领,但民间我们亦要做工夫,须在短时间内把桓玄弒兄之事广为传播。”   高彦拍胸道:“这个包在我身上,三数天内,桓玄弒兄会成为江陵城内街谈巷议的事。”   刘裕道:“高彦你同时放出消息,任何人能斩下桓玄的头颅,提来见我,均会获赐黄金百两。”   又沉声道:“我不是认为取桓玄的首级可由别人代劳,我的目的是要桓玄在风声鹤唳下步步惊心,饱尝众叛亲离之苦,逼他不得不孤注一掷,与我决战于大江之上。”   众人轰然应诺。   刘裕微笑道:“一切依计而行,希望我回来时,桓玄的船队已离开江陵。”   说罢随即起身,众人慌忙随之站起来。   高彦神色古怪地道:“我有几句话想私下和刘爷说。”   刘裕欣然道:“我们边走边谈如何?”   ※※※   太行西原。   边荒大军在日落前停止前进,在一道小河两岸扎营,生火造饭。离日出原只有两天的行程,没有人敢懈怠下来,由姚猛和小杰指挥的探子队,侦骑四出,并于高地放哨。   王镇恶、庞义、慕容战、拓跋仪、屠奉三、红子春、卓狂生和姬别七个荒人领袖,来到北面一处高地,眺望远近形势,趁尚有落日的余辉,观察明天的行军路线。   自昨天开始,他们改昼伏夜行为白昼行军,以防慕容垂派人借夜色的掩护伏击施袭,对用兵如神的慕容垂,胆大包天的荒人亦不敢掉以轻心,因早领教过他的手段。   红子春仰首望天,道:“看天色,未来数天的天气该不会差到哪里去。”   太行山在右方纵贯千里,雄伟峻峭,险峰屹立,危岸罗列,幽岩迭翠,巉绝石怪,山花烂漫,叹为观止。   姬别道:“慕容垂似是全无动静,究竟是吉兆还是凶兆呢?”   庞义担心地道:“燕飞和向雨田早该回来了,可是直到现在仍未见两个小子的踪影,令人难以放心。”   屠奉三微笑道:“没有人须为他们担心,他们不立即赶回来与我们会合,该是看准慕容垂没有异动,如果我所料无误,拓跋族已成功牵制着慕容垂。拓跋当家,我的猜测有道理吗?”   拓跋仪同意道:“敝主该已在月丘立稳阵脚,以敝主一向的作风,必有能抵挡慕容垂全面攻击的完整计划,不会被慕容垂轻易攻破。”   卓狂生欣然道:“今战我们已占尽上风,稳握主动,当我们抵达日出原的一刻,慕容垂该知大势已去,因为我们兵精粮足,慕容垂则失之后援不继,粮线过远,相持下吃亏的肯定是敌人。”   慕容战忧心忡忡地道:“换了对手不是慕容垂,我会同意馆主的看法。慕容垂是经得起风浪和考验的人,何况他兵力仍在我们一倍之上,更令人忧虑的是千千和小诗在他的手上,如果他拿她们的性命作要挟,我们将陷于进退维谷的处境。”   王镇恶苦笑道:“他不用拿千千小姐和小诗姐的性命威胁我们,只要带着她们撤返中山,我们该怎么办?追击吗?明知那是死亡陷阱,却又不得不投进去。”   庞义色变道:“怎办好呢?以前没听过你提及这个可能性,现在才说。”   拓跋仪道:“老庞不要怪镇恶,事实上人人心中有数,只是没有说出来,而我们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王镇恶道:“战场上瞬息万变,很多事要临场方可作出决定。到日出原后,形势将清楚分明,到时再想办法。”   卓狂生道:“庞老板你不用担心,我总感到小飞和小向两个小子眉来眼去,似有他们的办法,不过因事尚未成,故不说出来吧!对燕飞我们要有信心,他既能屡创奇迹,今回谅不会例外。”   慕容战点头道:“对!燕飞不是说过会营造出一个令慕容垂屈服的形势吗?他们之所以尚未回来与我们会合,可能正朝这方向努力。”   姬别叹道:“这是最乐观的看法。坦白说,愈接近日出原,我愈害怕,慕容垂可不是容易应付的。”   王镇恶沉声道:“慕容垂是我爷爷最忌惮的人,曾多次向苻坚进言要除去他,只是连苻坚也没有那个胆量,更怕因而令帝国四分五裂。”   卓狂生道:“不要再说令人丧气的话,慕容垂又如何?我们能行军直抵此处,足证明慕容垂也有破绽和弱点。”   屠奉三一震道:“哈!看是谁来了。”   众人依他的指示看去,在夕照的最后一抹辉芒里,两道人影出现地平远处,如飞而来。   庞义大喜道:“是小飞和老向。”   姬别渴望地道:“希望他们带来的是好消息,我现在很脆弱,受不起任何打击。”   燕、向两人转眼间来到里许外的山丘上,还向他们挥手打招呼。   卓狂生笑道:“看他们龙精虎猛的模样,便知他们胜券在握,不会令我们失望。哈!我的天书该有个圆满的结局。”   接着一拍背囊道:“否则我就把天书烧掉,因为再没法写下去。”   两人迅速接近,最后奔上丘坡。   庞义按捺不住,大喝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   向雨田长笑道:“当然是好消息,我们立即举行没有钟楼的钟楼议会,让我们作出可令人人兴奋的布告。”   说到最后一句话,两人已抵众人身前。   众人齐声欢呼怪叫,一洗沉重的气氛。   ※※※   刘裕和高彦并肩举步踏出大门,走下台阶,刘裕见他仍是欲言又止,似是难以启齿,讶道:“有甚么事,这么难说出口吗?”   高彦向他打个眼色。   刘裕会意过来,着左右退往远处,道:“放心说吧!”   高彦凑到他耳旁道:“小白雁着我向你老哥求情,希望能放胡叫天一马。”   刘裕想了想,方记起胡叫天是聂天还派往大江帮的奸细,同时省觉自己的确不大把江海流的仇恨放在心上,心中不由有点歉疚。道:“你高小子既为他说话,我当然会把此事包揽在身上,再不追究他,请清雅安心。”   高彦想不到刘裕这么容易说话,为之大喜,又怀疑地道:“大小姐该不会有问题吧?”   刘裕记起江文清送别时的神态模样,欣然道:“大小姐怎会有问题?她现今不但没有闲情去理江湖的事,对任何事都没有过问的兴趣,只要我们能干掉桓玄便成。何况是你高小子亲口为胡叫天求情,她那方面你不用担心。”   高彦大感脸上有光采,道:“你真够朋友,刘裕仍是以前的刘裕。”   刘裕笑骂道:“你当我是甚么人,少说废话,你是否准备留在两湖呢?”   高彦双目射出憧憬的神色,悠然神往地道:“宰掉桓玄后,我会和小白雁到边荒集去,听千千在钟楼之巅弹琴唱曲,然后会在边荒集过一段写意的日子,之后要看小白雁的心意,她喜欢回两湖嘛!我陪她回来,只要她高兴便成。”   刘裕笑道:“人说出嫁随夫,你却是娶妻随妻,你这小子真幸福。”   高彦有感而发道:“当年因我你们才有机会去见千千,岂知却便宜了燕飞那小子,我真是嫉妒得要命,哪想得到幸运转眼降临到小弟身上。我之所以和雅儿有今天,自身当然有努力,但若不是诸位大哥帮忙,肯定不会有眼前的局面,我心中很清楚。”   刘裕心中感慨,高彦比起自己,单纯多了,在遇上小白雁前,努力赚钱,努力花钱,犹记得自己正为淝水之战忘情投入的时刻,这小子还邀自己到建康去花天酒地,现在则有雁万事足。可怜自己宰掉桓玄后,还要返回建康去,面对永无休止的明争暗斗。谁是聪明人?清楚分明。   道:“想不想当官呢?我可以派你当老程的副手。”   高彦吓了一跳,道:“万万不可,否则雅儿会揍扁我。”   刘裕叹道:“你的雅儿肯定是聪明人,为官实在不易。”   此时魏泳之亲自牵马至,笑道:“你们谈完了吗?”   刘裕拍拍高彦肩头,道:“好好的享受老天爷的赏赐,现在你不用嫉妒人了,但羡慕你的人肯定不会是小数,包括我在内。”   高彦欣然道:“快去快回,宰掉桓玄后,雅儿将再没有心事。”   刘裕从魏泳之手上接过缰绳,踏蹬上马。   魏泳之和十多个亲随,纷纷翻上马背,随刘裕走出大开的外院门,旋风般去了。 第八章 对峙之局   经过两天昼夜不息的努力,燕人植木为垣、周围掘壕堑,建成所谓“堑栅”的营寨。   营帐夹河设置,以四道浮桥连接桑干河两岸,周围砍木立栅,成为能抵御矢石的防御工事,高低不齐的木栅顶部,便是现成的女墙,供箭手藏身其后发箭,栅后还挖掘壕沟,即使木栅被破,敌人仍难越沟而来。   堑栅完成后,燕人方歇下来好好休息,以应付将临的战事。   外围防御与最接近的营帐相距千步,是要防止敌方重施故技,以能飞远的神火飞鸦袭营。位于桑干河南岸的营地,比对岸营地长上三、四倍,横亘日出原,达四里远,假如燕人从营东撤走,营寨将成有效的障碍,阻挡敌方追兵。   紧贴堑栅有三十多座高达五丈的哨台,战士在其上可监察远近形势,一览无遗,作战时又可作箭楼之用,居高临下射杀来犯的敌人。   横贯草原南北的营寨,充份地显示出燕人不愧北方无敌的雄师,拥有惊人的备战效率,丝毫不因被敌方烧掉大部分粮食,而有半点惊惶失措。   凭其优势兵力,加上有防御力的营寨、将士对慕容垂的崇拜和信念,燕人几可说立于不败之地,唯一的问题在粮食方面,当粮尽之时,任燕人三头六臂,亦抵不住饥饿的侵蚀,最后也要任人宰割。胜败的关键,就看在那可怕的情况出现前,慕容垂能否率领燕人,大破拓跋族和荒人的联军。   情况微妙异常。   纪千千主婢被安置在栅内之栅的营帐里,由风娘率高手看管监护。木栅围起方圆五百步的地方,位处南岸营地离河二千步处,若遇上危机,可迅速把她们主婢迁往北岸,确是用了一番心思。   这晚天气极佳,夜空星罗棋布,气候温和。纪千千和小诗坐在帐外地席处,视野被局限在栅栏内,只有仰首观天,方感受到失去已久的自由。   纪千千向神情木然的小诗道:“诗诗!不用害怕呵!”   小诗凄然道:“小姐!”   纪千千低声道:“诗诗该开心才对!最后的时刻终于来临,我们脱身在望。”   小诗垂首道:“小姐没察觉到燕人对我们的态度有很大的改变吗?大娘也没那么和颜悦色了。小诗有甚么事并不打紧,最怕他们对小姐不利。”   纪千千想起燕人近日仇视的目光,心中也很不舒服。道:“燕飞烧了他们的粮食嘛!他们的怨恨无处发泄,只好拿我们作出气的对象。不过诗诗不用担心,慕容垂绝不敢对我们怎样,因为我们已成他的护身宝符。”   小诗愕然,大讶道:“小姐一直和我在一起,怎会晓得山寨的火是燕公子放的呢?”   纪千千微笑道:“诗诗想知道答案吗?”   小诗肯定地点头。   纪千千轻轻道:“还记得我说过能和燕飞作远距离的心灵传信吗?当时诗诗还怕我变疯了,担心得要命。现在我再重申一次,这教诗诗难以相信的情况,确切的存在着,所以我们并不是孤立的。今次慕容垂的奇兵之计之所以触礁,正因我向燕飞送出消息。现在慕容垂陷入快要缺粮的绝境,而我们的荒人兄弟离开这里只有两天的马程,当他们抵达后,慕容垂败势已成,而唯一可解决问题的方法落在我们身上,在别无选择下,慕容垂亦只有放人换粮,所以我说诗诗你不但不用忧心,还该高兴才对。”   小诗听得目瞪口呆。   纪千千笑道:“仍不敢相信吗?”   此时风娘来了,直抵两人身前,容颜灰黯的在对面坐下,叹了一口气。   自火烧山寨后,风娘尚是首次主动和她们近距离接触。   两人呆瞪着她。   风娘看看纪千千,又看看小诗,神情苦涩地道:“我刚从皇上处回来。”   纪千千正心忖不是慕容垂又要自己去见他吧!   风娘续道:“你们心里在怪老身吗?”   纪千千摇首道:“我们怎会怪大娘呢?事实上千千很感激大娘的维护,更明白大娘的为难处。”   风娘现出一个心力交瘁的表情,道:“没有人能料到事情会发展到如今的情况,老天爷真爱作弄人。”   纪千千和小诗交换个眼神,试探地问道:“现今是怎样的情况呢?”   风娘微一错愕,似在考虑可透露多少予她们主婢知晓,沉吟片刻,满怀感触地道:“皇上终于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敌人高明得教他难以相信,招招领先。现在我只希望此事能和平解决。皇上虽然坚拒我的提议,认为仍大有胜算,但老身却不是这样想,以对方显示出来的能力和才智,皇上最终也要认命。希望千千小姐和小诗姐可早日回家吧!”   她虽是语焉不详,但深悉内情的纪千千,已猜到风娘刚才是力图说服慕容垂,请他交出她们俩,以换取安然撤返中山。只是慕容垂仍不肯答应,故风娘气愤难平,忍不住向她们吐苦水,同时安慰她们。   风娘对她们的爱惜,确是发自真心。在这举目无亲的地方,风娘是她们尚觉温暖的唯一源头。   纪千千感动地道:“风娘!”   风娘生出警觉的神色,低声地道:“我说的话,千千小姐和小诗心里知道便成,勿要让其他人知道。夜哩!早点休息吧!”   纪千千返回帐里,小诗放下门帐后,移到她身旁耳语道:“真的吗?”   纪千千爱怜的搂着她肩头道:“小姐何时骗过你呢?慕容垂之所以招招落在下风,正因为有小姐我这个神奇探子,暗中向燕飞通风报讯,慕容垂便像诗诗般,作梦也想不到世间竟有此异事。”   小诗雀跃道:“我到现在仍感难以相信,但我知道小姐是不会诓我的。”   纪千千柔声道:“还记得江大小姐以边荒公子的名义,送了几车女儿家的用品来吗?”   小诗悠然神往地道:“怎会忘记呢?到边荒集的第一夜,真的是非常刺激,当时我怕得要命,但现在回想起来,却教人怀念。”   纪千千欣然道:“记得庞老板说过甚么话吗?”   小诗忘形的娇笑道:“当然记得,他大叫甚么兄弟们上,看看究竟是一车车的刺客,还是一车车的礼物。哈!说得真有趣。”   纪千千大有深意的笑道:“诗诗记得很清楚。”   小诗立即霞烧玉颊,一时无言以应。   纪千千最担心的是小诗,能开解她,令她对将来生出希望,纪千千亦因此心情大佳。   自离开边荒集后,她还是首次有心花怒放的动人感觉,因为未来再不是漆黑一片。   ※※※   慕容垂策马沿堑栅缓驰,巡视南岸的营地,这是他的一贯作风,不论对手是谁,从不轻敌大意。   追随他身后的将领亲随,见他没有说话,都不敢作声,默默跟着。   慕容垂表面看神色冷静,事实上他内心的思潮正翻腾不休。   直至目睹数十座粮仓陷进火海的一刻,他仍有胜利在手的把握。不论是拓跋珪进军日出原,至乎龙城兵团被破,皆未能动摇他必胜的信心。因为他清楚自己的实力,也清楚对手的实力。   可是当粮仓化为黑烟灰烬,他像首次从不败的美梦中惊醒过来,面对残酷无情的现实,认识到自己也有被击倒的可能性,并首次对强掳纪千千生出悔意。   他本以为可以凭自己的过人魅力、诚意,让她目击他东伐西讨的威风,改变纪千千,令她把对燕飞的爱转移到他身上来。可是他失败了,且是彻底的失败。   假如他任由纪千千留在边荒集,现今该不会陷于进退两难的局面。天下间亦只有凭燕飞的身手,加上荒人凌厉的火器,方能于军营最森严的戒备下,造成如此致命性的破坏。   他曾考虑过风娘的建议,以纪千千去换取粮食和安全撤返中山,但随之而来的后果却是他难以承担的。在我消彼长下,拓跋珪会乘气势如虹的时机,轻易夺取平城和雁门以南的马邑、阳曲、晋阳、离石、潞川、长子至乎洛阳诸城,而无功而返的己方大军,在元气未复下,又被太行山阻隔,只能坐看拓跋珪不住壮大,直至无人可压制他。   慕容垂很清楚拓跋珪的本领,纵然在兵微将寡的时候,仍能威胁他大燕国的存亡,而大燕国除他本人外,再没有人能是他的对手。   慕容垂目光投往月丘的敌阵,这两天拓跋珪并没有闲下来,不住加强阵地的防御力,增加他攻破月丘的难度。   他想过绕道进攻平城或雁门,可惜建造攻城工具需时,粮食的短绌也不容他这般做,唯一扭转局面的方法,仍系于纪千千主婢身上,他再没有别的选择。   慕容垂为这个想法感到痛苦、无奈和歉疚。不过若是过去可重演一次,他仍是会带走纪千千。   ※※※   卓狂生来到倚树独坐的向雨田身旁,蹲下道:“还有天半的行程,后天正午前,我们将会抵达日出原。”   向雨田“嗯”的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卓狂生微笑道:“你该是喜欢独处的人,所以远离营地到这里来休息,更舍营帐而幕天席地。”   向雨田仰望星空,淡淡道:“你说得对!我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坦白说,我不但不爱群居,还不喜欢和人说话,因为很少人能令我感到有趣,他们说话的内容大多是不着边际,没有意义的。至于我为何到这里来?倒与是不是爱住帐幕无关,而是我要守在最前线,以比任何人更快一步察觉到危险。”   卓狂生哑然笑道:“你老哥是否在下逐客令呢?”   向雨田道:“若我要逐客,才不会长篇大论的说出来。不过如果你是想听我说自己的故事,大可省回时间,勿要白费心机。”   卓狂生摇头道:“我不是想知道你的任何秘密,而是要向你表达心中的感激。”   向雨田讶道:“为何要感激我?”   卓狂生欣喜地道:“因为你没有下手宰掉高小子,以实际的行动,来表明你是我无可怀疑的忠实拥护者,难得你是如此超卓高明的人物,令我大感荣幸,人生难求一知己,我不感激你该感激谁呢?”   向雨田苦笑以对。   卓狂生道:“真不明白你这样一个人,竟忽然会变成小飞的朋友。”   向雨田头痛地道:“又来了!”   卓狂生举手道:“不要误会,只是随口的一句话,你可以选择不回答。”   又问道:“你是不是常有危机四伏的警觉呢?”   向雨田想也不想的耸肩道:“这是个态度的问题,就瞧你如何去看待生命。人自出生后,事实上无时无刻不受到死亡的威胁,生命本身同时包含了脆弱和坚强的特质,一般人会选择忘掉死亡,我的选择却是面对它,且因此而更能体会活着的意义。你老哥还有别的问题吗?”   卓狂生识趣的去了。   ※※※   桓玄一身锁甲军服,在十多个亲卫高手簇拥下,直奔外院,桓伟拦着他去路,道:“皇上千万三思,现今是宜守不宜攻。”   桓玄止步皱眉道:“不要拦着朕,朕已仔细考虑过利害,此实为扭转局势的最佳时机。”   桓伟叹道:“现在我们刚立稳阵脚,但士气未复,绝不宜轻举妄动。”   桓玄不悦道:“勿要危言耸听。桑落洲之战,我军虽败,但敌人亦有伤亡,如能趁此机会,以雷霆万钧之势、顺流之利,攻其措手不及,一举破敌,将可令整个形势逆转过来,再驻军湓口,阻敌人西上,然后从容掉头对付毛修之,收复巴陵,那时天下仍是我们桓家的天下。勿要多言,你给朕好好看紧江陵。”   桓伟苦恼地道:“我们对敌人现今的情况只是一知半解,而江陵城内却满布敌人的奸细,妄然出兵,后果难测。”   桓玄怒道:“抓奸细是你的责任,还要来说朕?”   桓伟退往一旁,垂首无语。   桓玄冷哼一声,径自出门去了。   ※※※   刘裕刚从船上下来,何无忌、刘毅、程苍古和高彦等一拥而上,人人神色兴奋。   跟在刘裕身后的魏泳之道:“发生了甚么事?”   高彦抢着道:“小刘爷金口一开,果然天从人愿,个许时辰前,收到江陵来的飞鸽传书,桓玄已于黄昏时,分水陆两路倾巢而来,意图偷袭浔阳,请小刘爷定夺。”   刘裕浑体剧震,双目爆起前所未见的异芒,缓缓道:“真想不到,桓玄竟会这么便宜我。”   刘毅道:“从水路来的荆州军战船共一百三十五艘,战士达一万二千人,由桓玄亲自指挥,陆路来的有五千人,领军者是其部将刘统和冯稚两人。”   又道:“只要我们作好准备的工夫,据城坚守,可重挫桓玄,令他无功而回。”   刘裕像没有听到刘毅说话般,沉着地道:“我们有多少人?”   何无忌答道:“我们现今可用的战船共八十二艘,战士一万一千人,可以随时起行。”   刘毅愕然道:“大江上无险可守,且对方战船比我们多,占有顺流之利,我们如与他在大江上决战,于我们不利。”   刘裕淡淡道:“在峥嵘洲伏击他又如何呢?”   刘毅无辞以对。   峥嵘洲位于浔阳上游半天船程的位置,像桑落洲般是位于江心的小岛,可供他们把战船隐藏起来。   刘裕断然道:“桓玄若昼夜不息地赶来,也要近两天的时间方可以抵达峥嵘洲,有足够的时间让我们在岛上设置投石机和火弩箭。事不宜迟,我们须在一个时辰内起航。”   魏泳之道:“陆路来的荆州军又如何应付?”   刘裕道:“何须应付?只要我们能击垮桓玄,其他人还成甚么气候?”   又向高彦道:“你着藏身江陵城的兄弟,收到我们在峥嵘洲的捷报后,立即广为传播,务要令江陵人心惶惶,失去反抗之心,明白吗?”   高彦大声答应。   刘裕深吸一口气,徐徐道:“桓玄的末日终于到了。” 第九章 随机应变   “燕郎!燕郎!”   燕飞闭上眼睛,进入元神的精神层次,响应道:“我离千千愈来愈接近了,如计划不变,后天可抵日出原。”   纪千千喜孜孜地道:“燕郎烧掉慕容垂的军粮,开始见成效哩!风娘刚才告诉我,她曾劝慕容垂以我们来交换粮食和安全撤退,只是慕容垂仍不肯服输,但风娘预估他迟早要屈服。”   燕飞道:“千千要有心理准备,风娘的猜测只是她主观的愿望,像慕容垂这种人,只要有一线机会,绝不会罢手放弃。”   纪千千不解道:“粮尽之时,慕容垂如何撑下去呢?”   燕飞道:“所以我说千千心里须有个准备,现今慕容垂手上唯一的筹码,就是千千和诗诗,他会设法营造一种形势,令我们荒人不得不舍命来救,让他可尽歼我们。”   纪千千大吃一惊,差点心神失守,中断心灵的连结,道:“那怎办好呢?肯定会吓坏诗诗。”   燕飞暗叹一口气,道:“你必须鼓励诗诗,教她坚强起来,千万不要气馁,苦难转眼便会过去,诗诗必须为未来的好日子提起勇气。”   纪千千道:“慕容垂只能以我们来威胁你们,对拓跋珪该没有任何作用。你们可否待慕容垂粮尽的一刻方到日出原来,那便不愁他不屈服了。”   燕飞苦笑道:“难在我们没法知道慕容垂何时粮尽,若让慕容垂知道我们用的是缓兵之计,绝不会坐以待毙,而会不顾一切的撤退,那时我们只有狂追的份儿,恰正堕入慕容垂的陷阱去。”   纪千千沮丧地道:“千千高兴得太早了。”   燕飞道:“千千放心,当适当的时机来临,我会公开挑战慕容垂,开出他不能拒绝的条件。相信我,我定可把你们救出来,很快我们又可以再在一起。”   纪千千道:“千千信任你,燕郎珍重。”   联系中止。   燕飞睁开虎目,映入眼帘是拓跋仪的脸孔,他正呆瞪着自己。   燕飞问道:“甚么事?”   拓跋仪道:“崔宏和他的人到了。”   依照原定的计划,崔宏和他手下五千拓跋族战士,负责把载满粮食的骡车护送到平城去。现在形势有异,计划随之改变,大伙儿会合后,共赴日出原,以应付燕人或许会趁他们长途跋涉、人疲马倦、阵脚未稳的时刻来袭。   燕飞闻言起身,道:“我们须立即举行到日出原前最后一场议会。”   拓跋仪明白过来,晓得燕飞定是从纪千千处得到最新的情报。   ※※※   八十二艘战船,披星戴月的在辽阔的大江航行,逆流西上。   刘裕卓立在“奇兵号”的指挥台上,迎着河风,衣袂拂扬,确有君临天下的威势。左右伴着他的是魏泳之和老手,两人见他神驰意飞的模样,都不敢说话扰他。   这一刻刘裕心情的畅美,是没法形容的。桓玄今次自寻死路,事实上是有迹可寻,虽然他从未见过这个平生最痛恨的大敌,但对他的了解,却或许超越桓玄对自己的了解。   像桓玄这种高门子弟,目中无人,狂妄自大,他要得到的东西,会千方百计,不择手段的去夺到手上。在荆州,他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而当他想得到某人或某物,会一意孤行,从来不理后果,淡真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成了牺牲品。当桓玄成为南方最有权势的人,再没有人,包括他自己在内,可遏制他篡朝夺位的野心。   事实上他并没有顾及后果。   在魔门精密的布署和周详的计划下,桓玄轻易除去聂天还和郝长亨两大劲敌,还以风卷残云的姿态,不费吹灰之力的攻克建康,斩杀司马道子父子,声威之盛,一时无两。   如果他能于此关键时刻,沉着气和魔门继续合作,依照原定的计划,凭其尊贵的出身,推行正确的策略,确大有机会成为新朝的天子。可是桓玄的劣根性很快显露出来,以为一切功劳全归于己,建康只是另一个江陵,令他完全失控。内,则视建康高门如无物,把司马德宗当作奴才,再不肯听魔门的逆耳之言,还把魔门的人排斥于权力中心之外;外,则不把他刘裕放在眼内。   当魔门骤然撒手再不管桓玄的事,如果桓玄能认清楚形势,集中全力对付他刘裕,即使失利,亦不致败得这样快这样惨。可是桓玄的性格和出身害了他,使桓玄打从心底里看不起他刘裕,而桓玄本身是绝经不起挫折和打击的人。忽然间,桓玄醒觉建康并非江陵,在建康他只是个不受欢迎的占领者,没有人真心的支持他,这个想法令他生出惧意,弃建康逃返老家江陵。   可是重返江陵后,荆州诸将均向他表态效忠,他的错觉又回来了,以为一切依旧,荆州军仍是桓温时期的无敌雄师,而他更急于雪耻,重振威风,就是在这样没有自知之明的心态下,妄然发动孤注一掷的反击。   刘裕比任何时刻更清楚知道,桓玄的小命正紧握在他手上。   淡真呵!为你洗雪耻恨的时刻真的来临了。   ※※※   “咯!咯!咯!”   尹清雅的娇声,在舱房内响起道:“是不是高彦那个小子?又有甚么事哩!”   高彦推门而入,向坐在舱窗旁的尹清雅嬉皮笑脸道:“老夫老妻,还有甚么事比为你解闷儿更重要。哈!我见你的舱房灯光亮着,当然要过来看看。”   看着高彦掩上房门,来到身旁坐下,尹清雅没好气道:“谁和你是老夫老妻?你最好检点些,不要以为立了些小功小劳,我会格外宽容你。噢!放手!”   高彦收回刚捏了她脸蛋不规矩的怪手,心满意足的叹道:“终于到了收拾桓玄这个奸贼的时候,雅儿开心吗?”   尹清雅雀跃道:“人家正是因太兴奋,所以睡不着。我们真的可以打败他吗?”   高彦道:“你可以放十万个心。桓玄比起我们的小刘爷,实在差远了。老刘这小子真的不赖,场场硬仗,却是每战必胜。桓玄这蠢家伙打过甚么大仗?两人根本不能相比。”   尹清雅半信半疑地道:“希望今次不会是例外。”   高彦神舒意畅的闭目道:“雅儿只须看我的神情,便知我这个最害怕上战场的人也毫不害怕,尤其我们现在乘的是‘奇兵号’,有南方第一操舟高手老手把舵,纵然在战火漫天的大江之上,仍可倒头大睡,高枕无忧。上战场哪有上得这般写意的?而事实偏偏是这样。”   尹清雅两眼上翻,骂道:“真夸张!”   高彦睁眼朝她瞧去,道:“我们生多少个孩子好呢?”   尹清雅左右脸蛋立即各升起一朵红晕,大嗔道:“谁和你生孩子?”   高彦大乐道:“雅儿猜会是谁呢?来!让我哄雅儿入睡,醒来时,该身在峥嵘洲哩!”   ※※※   燕飞偕向雨田,来到远离营地北面的一个小山岗上,苦恼地道:“看来慕容垂是不肯罢休的了。”   接着把与纪千千的最新对话详细道出。   向雨田皱眉苦思片刻,道:“你的心是否很乱?”   燕飞点头应是。   向雨田道:“这正为慕容垂最厉害的手段,可利用纪千千主婢,扰乱你们的心神,令你们丧失理智,作出错误的判断、错误的行动。换过是拓跋珪,保证慕容垂难以得逞。”   燕飞道:“你说出了我们最大的弱点和破绽,不过纵是晓得如此,但关心则乱,所以我找了你这个最清醒的人到这里来想办法。”   向雨田道:“你肯定找对了人,我是旁观者清,慕容垂既拒绝了风娘和平解决死结的提议,显示他心有定计。可预见他只有在无计可施的情况下,方肯接受你的挑战,而现在明显他仍未陷进这个田地。”   燕飞颓然道:“我最害怕的情况,是甫抵日出原,慕容垂趁我们人疲马乏之际,公然表示要在某时某刻处决千千和小诗,那时我们该怎么办呢?”   向雨田断然道:“慕容垂只是虚张声势,他肯定不敢下手。”   燕飞摇头道:“你太小觑慕容垂了!当如他般的一个人,作出了于他最有利的选择后,是绝不会改辕易辙,教人耻笑。试想如下的一种情况,如他在阵地外架起高台,堆满淋上火油的柴枝,然后把千千和小诗缚在高台的木桩上去,再点火焚烧,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   向雨田仍保持冰雪般的冷静,点头道:“这个大有可能发生,且是无法化解的毒计,我们肯定会发了疯般冲过去拼命,结果会是我们全军覆没,还被慕容垂抢去粮食,拓跋珪也同时完蛋。”   接着思索道:“可是慕容垂同样要冒最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忍得住手,完蛋的肯定是他,那时他只好把千千和小诗从火场里救出来。对吗?”   燕飞道:“我们忍得住吗?且你还算漏了一个可能性,就是慕容垂处死她们后,可循太行山北的军都关退却,再派人死守军都关,让他可以从容退往中山,只要途上得中山来的援军接应,他便不用完蛋。记着他的兵力仍是在我们之上。”   向雨田道:“另一个可能性,是慕容垂于我们长途跋涉抵达日出原的一刻,立即带着千千和小诗诈作从军都关退走,引我们去追击,吃亏的也肯定是我们。”   燕飞痛苦地道:“我们不得不承认,主动权仍紧紧控制在慕容垂手上,而我们则被他牵着鼻子走。”   向雨田双目异芒闪闪,沉声道:“你没有想过夺取军都关,断慕容垂的退路吗?”   燕飞道:“当然想过。可是或许我们能攻下军都关,却绝无法抵受得住慕容垂的反扑,最后军都关仍要重入他手上,没有任何分别。”   向雨田微笑道:“那就要看我们攻陷军都关的时机,你真的心乱了。”   燕飞倏地进入晶莹剔透、万里通明的精神境界,不是因向雨田的警告,而是掌握到救回纪千千的诀窍。   慕容垂之所以敢拿大燕的命运来豪赌一场,皆因他仍有退路,九死里尚有一生,可是如能断去他的退路,慕容垂仍敢冒这个险吗?   慕容垂将会陷身绝局,唯一的出路就是接受燕飞的挑战──一个他没法拒绝的挑战,不论是胜是败,他和七万战士均可安然渡过此劫。   当然胜和败是有天渊之别的,胜则不但可继续拥有纪千千,且可把劲敌逐出中原,败仍可以安全离去,再谋东山复起的机会。   这是慕容垂在进退无路下最佳的选择。   向雨田欣然道:“老哥回复正常了。凡事有利必有弊,你因有与纪千千心灵传递消息的异能,故可以掌握慕容垂的一举一动,至乎慕容垂的心态,故令我们招招领先,可是亦因与纪千千的心灵联结,深切感受到纪千千情绪上的波动,反过来影响你的情绪,致道心失守。”   燕飞点头道:“事实确是如此,愈接近成功的阶段,我得失之心愈重,千千对我太重要了,若失去她,我绝对消受不起。”   向雨田道:“如果没有纪千千暗里的通风报信,我们会猜测慕容垂将因恶劣的形势屈服,而误判敌情。你到过军都关吗?那是穿越太行山北端的峡道,两边是高山野林,道路崎岖不平,忽起忽落,只可容双骑并行。长达五里的峡道中间处有座石堡,楼高二丈,可容纳百来个战士。以慕容垂近七万之众,要从这么狭窄的山道撤走,怕要二、三天时光,所以,如果慕容垂胆敢杀死她们,绝对是冒上天大的危险。”   燕飞道:“你既然知军都关的情况,由你来告诉我该如何做吧!”   向雨田双目奇光闪闪,道:“我们仍然依计划往日出原推进,好令慕容垂以为我们中了他的奸计,事实上到日出原去的只有崔宏的拓跋族战士,和装满粮货的骡车。抵达日出原后,于慕容垂阵地南面平野布下骡车阵,只守不攻。由于拓跋族战士绝不像你们荒人般,会因纪千千主婢遇险而不顾一切的进攻,故此慕容垂本万无一失的毒计,将再不起任何作用。”   燕飞深吸一口气道:“说下去!”   向雨田道:“我们的荒人部队全体潜往军都关,包括你和我在内的精锐特击队先行一步,在崔宏抵达日出原前半个时辰,攻陷军都关的石堡。凭你和小弟的身手,加上姬大少凌厉的火器,肯定可以办到。然后我们将慕容垂把守军都关的军队逐出峡道,我们则蜂拥而出,在军都关外布阵,断去慕容垂的退路。慕容垂虽然兵力远在我们之上,可是在拓跋珪和崔宏两军牵制下,肯定动弹不得,这时便该是向慕容垂送出战书的最佳时刻,逼他接受你的挑战。”   燕飞叫绝道:“好计!”   向雨田道:“慕容垂当然仍可以纪千千主婢威胁我们,却变成拿全军至乎整个大燕国的命运作赌注,实乃智者所不为。”   燕飞道:“小珪可亲赴敌阵外与慕容垂公开对话,亲口代我向他挑战,让慕容垂的手下人人清楚明白是甚么一回事。如果在这样的情况下,慕容垂还退缩不敢应战,改而拿千千她们来要挟我们,会失尽军心。小珪明白慕容垂,他会懂得拿捏分寸。”   向雨田沉声道:“拓跋珪会依你的话去做吗?”   燕飞道:“他是不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出卖我的,我会着小仪去向他解说清楚。”   向雨田道:“这是拓跋珪证明自己是否燕兄好兄弟的最佳机会,很快我们便会知道答案。”   燕飞道:“我们回去吧!人该到齐了,可以立即举行议会,研究行动的细节。”   向雨田微笑道:“慕容垂向以奇兵制胜,今次我们却反以奇兵制他,肯定他到现在仍不晓得岔子出在哪里,想想也觉讽刺荒诞。今回慕容垂受挫而回,威名尽丧,实非战之罪。”   燕飞欣然道:“千千固是今仗成败的关键,是慕容垂梦想不及的事,但向兄的帮忙亦起了决定成败的作用,我是非常感激的。”   向雨田哑然笑道:“我们之间何用说这些话呢?你感激我,我感激你,你我心照不宣。”   燕飞笑道:“大家不用说客气话了。我有满天阴霾散去的美妙感觉,精神更回复清明的境界,似能看透未来的情况,有十足的把握和信心。”   向雨田道:“信心归信心,却千万勿要轻敌,慕容垂是个难测的人,不可以常理来测度他,我们至要紧随机应变。”   两人对视而笑,充满知己难求,有会于心的意味,然后赶返营地去了。 第十章 峥嵘洲之战   刘裕的船队分作三队,以“奇兵号”为首的主力部队共三十二艘战船,包括十二艘双头舰,藏在峥嵘洲的东端,如敌舰顺流而来,一意全速直扑下游的浔阳,将于过了峥嵘洲后方惊觉他们的存在,且顺流水急,其时悔之已晚。这支船队战力最强,“奇兵号”因有老手这水战高手把持,负责双头舰的又全由原大江帮精于水战的兄弟掌控,肯定可把敌人的船队分中截断,变成缠战的局面,桓玄势失顺流胜逆流之利。   另两支船队各二十五艘战船,分由刘毅和何无忌两人率领,埋伏于峥嵘洲下游两岸,当桓玄的船队被截断,前头的战船被逼往下游躲避,他们会从藏处奋起狠击,杀敌人一个措手不及。   三十座投石机和二十架火弩箭,运往峥嵘洲,布于南北岸缘处,覆以树枝草叶,以掩人眼目。这个陆岸战阵由程苍古指挥,刘裕拨了二千战士给他,当桓玄的船队大乱的当儿,他们对敌舰的破坏力是无可估量的。   刘裕于天明前抵达峥嵘洲,到日上中天的时候,一切布置均已妥善完成,余下的就是等待桓玄来自投罗网。   “奇兵号”的舱厅里,刘裕和魏泳之吃午饭之时,高彦神情兴奋的回来,报告道:“警报系统完成,用的是我们荒人的手段,第一个哨站设于离峥嵘洲五十里处的上游高地,日间以镜子反射阳光,晚间则以灯火传信,保证可先一步掌握敌人的形势。”   又道:“晚间通信用的是由我亲自设计的大灯笼,五面密封,只有一面见到灯光,不虞会给敌人看到。”   魏泳之笑道:“我们北府兵也有这个玩意,也是由你设计的吗?”   高彦笑道:“让我威风一次成吗?我这条不知是甚么命,无论到哪里去,总有人爱和我抬杠。咦!为何不见我的小雁儿,她肚子不饿吗?”   刘裕道:“不用担心,我们已照你小雁儿的吩咐,把饭送到她的舱房去。嘿!她像有点儿怕我,你究竟在她处说过我甚么坏话呢?”   高彦叫屈道:“我不但没有说你坏话,还在她面前大赞你英明神武、够江湖义气,绝不会因当了大官忘记昔日的江湖兄弟。”   不待刘裕答话,又向魏泳之道:“老魏!特制灯笼或许是你有我有,没啥出奇,但传信手法却肯定是老子我独创的,可精确报上敌舰的情况,例如分作多少队,前后左右分隔多远,桓玄的帅舰在哪个位置诸如此类,明白吗?”   魏泳之没好气道:“我现在明白的是为何会有这么多人和你过不去了。”   刘裕道:“你猜桓玄大约于何时到达这里?”   高彦看看毫无反应的魏泳之,讶道:“你在问我吗?”   刘裕淡淡道:“你是边荒的首席风媒,最善观风,不问你问谁呢?”   高彦大感光采,道:“据老子猜测,现在吹的是东风,桓玄是顺流,我们则是顺风。哈!扯远了!如果桓玄没有作中途停留,该于戌时前抵达峥嵘洲。”   魏泳之摇头道:“桓玄是不会作中途停留的,要偷袭浔阳,必须借夜色掩护,先烧掉我们泊在码头的战船,随之登岸把浔阳包围,待陆上部队到达后再全力攻城。”   刘裕平静地道:“我要教桓玄来得去不得。”   高彦道:“桓玄今仗肯定输个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不过桓玄逃生的机会却比任何人大,因为这奸贼的胆子比我还小。你们没有听过吗?他的帅舰旁永远跟着四艘特快的风帆,每艘有六个力士负责撑舟,名之为护航,事实上是桓玄怕死,形势不对时,只要跳上其中一艘,立即可以远扬,逃之夭夭。”   魏泳之讶道:“你怎能知道得这么清楚?”   高彦傲然道:“我是甚么出身的?以出卖消息维生的人,最懂收买情报。有钱使得鬼推磨,我买通桓玄下面的人,自然甚么都清楚。”   刘裕道:“你到过江陵吗?”   高彦神气地道:“今时今日我是甚么身份地位?何用我去冒险?只要发出指示,自有两湖帮的兄弟去做。”   刘裕头痛地道:“如给桓玄逃返江陵,要抓他须再费一番工夫。”   高彦道:“他今次是倾力而来,留在江陵的兵员只有数百之众,桓玄岂敢待在江陵等我们去宰他?我敢肯定他回家后,立即踏上逃亡之路。”   接着双目亮起来,道:“我有个擒杀桓玄的计划,就是我先一步赶往江陵去,亲自指挥在江陵的情报网,设法收买桓玄的将领,只要桓玄返回老家,他的一举一动将全落入我眼内,那时不论他逃到哪里去,也没法逃出刘爷的掌心外去。”   刘裕精神大振,又担心地道:“我最怕你有甚么闪失,我如何向你的小白雁交代呢?”   高彦信心十足地道:“我别的不行,但说到跟踪和逃跑,却是一等一的高手。待我现在去和雅儿说几句话别,立即上路:哈!她肯定会随我去的。”   刘裕道:“记着!不论情况如何变化,桓玄的小命必须由我负责收拾,明白吗?”   高彦答应一声,一缕轻烟般的去了。   ※※※   夜雾迷茫里,荒人兵分二路,朝军都关进发。   经议会讨论后,荒人修正了向雨田最初提出的计划,令整个行动更切合现实的情况,更能生出效用。   一路是负责突袭军都关石堡部队,人数不过五百,但全是高手,包括燕飞、向雨田、屠奉三、卓狂生、慕容战等在内。他们深入太行山,攀山越岭,昼夜不停地赶路,到此时已走了一昼半夜,中间只小休半个时辰,是为要在抵达军都关后,仍有数个时辰好好养息,恢复元气,以待适当时机攻夺要隘。   另一路是近万的荒人战士,人人轻服轻骑,携带三天的干粮,由王镇恶指挥,紧贴太行山西面借林木掩护,昼伏夜行,务求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往日出原。这支部队还派出百个精选的好手,由姚猛、小杰、红子春和姬别领队,在前面开路,遇上敌人的探子,先一步把对方收拾,以免泄露主力大军的行藏。   崔宏的五千拓跋族战士和粮车队,则依原定路线行军,目标地点是燕人营地南面五里处的平原。   这时领路的向雨田刚登上一个山岭,蹲了下来,往下望去,还向后方的燕飞等人打出停止的手号。   屠奉三忙令随来的荒人止步,留在各自的位置。   燕飞等直抵向雨田两旁,齐朝下方瞧去,无不倒抽一口凉气。   ※※※   太阳刚下山,刘裕收到桓玄船队进入五十里的警戒范围,立即全军动员,舰只纷纷起锚,移往指定的攻击位置。   “奇兵号”在六艘双头舰的护航下,埋伏在峥嵘洲东南角的位置,舰上不论投石手或火箭手,人人蓄势以待,只要接到命令,立即向敌舰发动最猛烈的攻击。   立在指挥台上的刘裕,心情亦不由紧张起来,不过他晓得这只是暂时的现象,当战争如火如荼的展开,他的心神会晋入澄明通透的境界,像当年谢玄于淝水之战般,带领军队取得全面和决定性的胜利。   江风徐徐吹来,峥嵘洲及其上下游一带水域,暗无灯火,一片死寂,愈发蕴含着一股暴风雨般欲来前的压力。   身旁魏泳之看罢峥嵘洲南面近处山头的灯号传信,欣然道:“桓玄的船速没有半点慢下来的迹象,桓玄今次肯定中计。”   刘裕深吸一口气,道:“离我们有多远?”   魏泳之答道:“还有十五里!”   刘裕道:“我们尽量让敌人驶往下游去,最好是敌人全驶往下游,我们才顺流吃着他们尾巴追杀,如此将可在这里解决桓玄。”   魏泳之道:“恐怕很难办到,据灯号显示,桓玄的舰队分作三队,每队又分左右两组,先头部队共三十艘战船,与中队的五十艘战船相隔两里许的距离,主力舰队离中队更远,足有三、四里。当先头船队越过峥嵘洲,桓玄的‘荆州号’仍在七、八里外,如果我们尚不发动,会失去时机。”   又道:“最佳的攻击时机,是当敌人中队驶经峥嵘洲的一刻,我们可把敌队断为两截,再借峥嵘洲的投石机和弩箭机,迎击敌人停不下势子顺流而来的主力船队,当无忌他们重创下游的敌舰后,便可逆流而上,与我们合歼敌人的主力船队。”   刘裕骂道:“胆小鬼。”   魏泳之晓得他骂的是桓玄而非自己,笑道:“幸好他是胆小鬼,否则我们可能仍在攻打建康呢!”   刘裕低声道:“来了!准备!”   布在他们身后的号角手、鼓手、旗手、灯号手,人人提起精神,准备把刘裕发下来的命令第一时间传送开去。   ※※※   卓狂生脱口嚷道:“我的娘!”   他们伏身处离下方峡道尚有四、五里远,山岭间更是水雾缭绕,却完全不影响他们的视野,因为峡道灯火通明,映照出数以千计的大燕战士,正在辛勤忙碌的开山劈石,把峡道扩阔。   从他们的位置看下去,可见到军都关的石堡和中间那截三里许长的山道,首尾都在视野之外,不过可以想象情况该与眼前所见相同,燕人正忙个不休。   路中坐着一批批燕兵,人人精赤着上身,显是暂作休息,回气后会接替力竭退下来的燕兵,继续开阔山道。   军都关顶仿如城墙,四周由垛子环绕,中设城楼,内藏往下层去的径道。石堡位于山道正中的高地,接通石堡的山路往东西倾斜,形成两道长坡。石堡本隔断东西,不过此时石堡两边均开出通路,可从左右绕过去。   石堡顶上布满箭手,山路两旁的高处亦有燕兵站岗守卫,刁斗森严,令人望之生畏。   众人昼夜不停地赶来,却从没有想过会有眼前局面出现。   燕飞道:“你们看!”   众人循他的指示瞧去,在石堡西道斜坡的两旁,大批燕人在砍伐道旁的树木,树倒下后立即去枝清叶,只剩下主干后,便送往坡顶,堆满路边。   慕容战沉声道:“慕容垂用的是撤兵之计,这些木干是要设檑木阵,阻截追兵。”   屠奉三摇头道:“慕容垂是不甘心就这么退却的,何况仍未能解决军粮的问题。他开阔山道,是怕我们于他处死千千主婢时,竟能苦忍着不出手,他便须由军都关撤返太行山之东。慕容垂确不愧北方第一兵法大家,算无遗策。”   向雨田道:“我同意屠当家的见解,凭其优势兵力,边战边退,慕容垂确大有机会撤往军都关,再凭关固守,大军改在太行山东面布阵,如此可立于不败之地。至于军粮的问题,由于我们被阻截于军都关之西,他便可从容四处打猎,采摘野果、野菜,只要中山方面送来粮食,他将可全面反攻,取得最后的胜利。”   卓狂生道:“现在该怎么办呢?”   燕飞微笑道:“我们先派人到首尾两端探看,弄清楚整条峡道的情况,然后进入攻击的位置,一切依原定计划进行,那时擂木阵该已弄妥,敌人的气力亦用得所余无几,我们则至少有四、五个时辰好好休息,在有心算无心下,纵然对方人数在我们十倍之上,也挡不住我们突如其来的猛攻。”   向雨田欣然道:“就这么决定,现在我最想看到的,是慕容垂惊闻军都关被夺的反应和表情。”   ※※※   敌舰从两旁鱼贯而去,驶往峥嵘洲下游,只在船首船尾各挂上一盏风灯,像飘荡江水上的磷光鬼火,情景诡异阴森。   大江一带被水雾笼罩,令人有点分不清楚是雨还是雾。峥嵘洲黑漆一片,埋伏东端的船队与雾夜浑为一体。   刘裕放下心头大石。如果敌舰遍挂灯火,肯定己方的船队会无所遁形,兼之敌舰为怕撞上峥嵘洲,采取远离峥嵘洲的航道,使他们能避过敌人耳目。   不到两刻钟,敌人先头部队的三十艘战船,离开峥嵘洲的水域范围。   刘裕发出升帆的指令。灯号手立即传出讯息,灯光只向南北两方发放,不虞被正往下游驶去敌舰上的敌人察觉。   三十二艘战船上的战士全体动员,帆帐迅速升起。同时点燃挂在主桅的巨型绿色风灯,以资识别敌我。   此时敌人中队刚至,经峥嵘洲南北的水道,疾驶往下游去,片刻光景,已有近二十艘敌舰驶经两旁。   刘裕大喝道:“去!”   鼓声立即轰天响起,号角长鸣。   最先发动的是峥嵘洲上蓄势以待,由程苍古主持的伏兵,一时投石机、弩箭机齐奏催命之音,巨石、火弩箭、火箭分从峥嵘洲南北两岸高地送出,交织出由一道道火痕组成的罗网,往驶经的敌舰暴雨般罩去。   埋伏在东端的北府兵舰队,从隐藏处蜂拥而出,战士射出的火箭,雨点似的投往被攻个措手不及的敌人。   “轰!”   领头杀出的“奇兵号”,铁铸的船首拦腰撞上驶过的敌舰,硬生生撞得对方木屑溅飞,船体破裂,往横移开,碰上另一艘不幸刚于此时驶至的己方战船,两艘船同时倾斜下沉。   “奇兵号”的战士齐声欢叫。   老手大喝连声,指挥手下,“奇兵号”借风力来个急转弯,逆流西上,一艘正着火焚烧、迎头而来的敌舰避无可避,又被“奇兵号”拦腰撞个正着侧倾下沉。   随行的六艘双头舰,如出柙的猛虎,凭其灵活的特性,从左右抢出,直攻敌舰。   刘裕朝大江上游望去,已晓得胜券在握,入目皆是溃不成队的敌方船舰,或着火焚烧,或缓缓下沉,至或互相碰撞,乱成一团。敌人的中队已溃不成军,再无反击之力。   下游方向亦传来震江的喊杀声,显示何无忌和刘毅的两支船队,正向敌人发动无情的攻势。   视野可见的江面尽成火海,浓烟蔽天,情况惨烈至极点,而大战仍是方兴未艾,敌方的主力部队收不住势子,随倾泻而来的水流进入峥嵘洲的水域,也进入了峥嵘洲陆岸战阵火箭投石的射程内,纷被击中。   刘裕再发命令,擂鼓声再起,战船上的战士齐声吶喊,三十二艘战船分作两路,从峥嵘洲南北水道逆流顺风西上,对敌舰迎头痛击。 第十一章 大局已定   “小诗!到我身旁来。”   容色苍白的小诗,来到纪千千右侧坐下。自天明后,她们被禁止离开营帐,外面的守卫显著加强。风娘来看过她们两次,每次都是默然无语,神色凝重,愈发添加即将有大事发生。那山雨欲来前的紧张气氛。纪千千倒没有甚么,小诗却抵受不住沉重的压力,怔忡不安。   纪千千神色平静的柔声道:“我晓得诗诗心中非常害怕。虽然我们看不见,却听到外面军马调动的声音,大战似将一触即发。但诗诗定要信任我,我和诗诗都会渡过难关,今天将是我们留在这里的最后一天,一切苦难会在今天结束。”   小诗热泪泉涌,饮泣道:“可是──”   纪千千道:“不要哭泣,在这个时刻,诗诗须坚强起来。今天绝不易过,你对我最好的支持,就是勇敢的面对一切。”   小诗强忍泪水,但仍忍不住抽噎。纪千千爱怜的搂着她肩头,凑到她耳旁轻柔地道:“燕郎已想出拯救我们的完美计划,情况在他的控制之下,慕容垂当然不会这么想,还以为自己稳立不败之地,可是战争从来是你死我活的无情玩意,事实会令他大吃一惊。”   小诗仰起泪眼,看着纪千千悲切地道:“小姐!如果你有机会逃走,千万不要像上回般错过,不用再理我。”   纪千千痛心地道:“傻瓜!小姐怎会舍你而去?相信我,我们一定可以一起离开。”   小诗颤声道:“小姐!”   纪千千又凑到她耳旁轻轻道:“我曾告诉你的事是真的,主动权已落入燕郎手中,再不由慕容垂有别的选择,待会拓跋珪会代燕郎向慕容垂提出单打独斗的挑战,赌注便是我们。不论发生甚么事,你都要保持信心,纵然似在绝望的环境里,也不要失去希望。”   小诗道:“真的是燕公子告诉小姐的吗?”   纪千千道:“到了这个时刻,我还会骗你吗?我们的荒人兄弟,已抵达日出原边缘林区处,正等候适当的时机。另一支拓跋族的精锐部队,现正朝日出原推进,于正午进入日出原。”   小诗娇躯一颤,道:“真的吗?”   纪千千没好气地道:“原来你这丫头到此刻仍是半信半疑。我不答你是真的还是假的,因为答案立即揭晓,我要你亲身目睹即将发生的事。”   接着秀眸射出憧憬的神色,道:“生命不是挺奇妙的吗?人并不懂得珍惜其眼前所拥有的东西,直至当他失去拥有的一切,方惊觉曾拥有过的是多么的珍贵。得而复失固令人难受,但失而复得却令人格外惊喜,而最精彩处是你重新得到的再不是以前的东西,因你会以全新的态度去珍惜和看待它,纵然是以前视之为平常不过的事物,也有了崭新的意义。小姐在建康时,总爱追求新鲜的事物,到今天才明白,问题并不在是否新鲜和刺激,而在乎个人的心境。回到边荒集后,诗诗勿要忘记我这番话,要好好的珍惜周遭的一切,好好的掌握自己的生命。”   小诗想要说话,纪千千低声道:“风娘来了!”   话犹未已,风娘揭帐而入,神情木然地道:“小姐请随我来,皇上要见小姐。”   ※※※   拓跋珪负手立在平顶丘东边缘处,俯瞰慕容垂的营地,目光落在燕兵南岸营地正中处的一座高台。   每逢在平野立寨,须在周围设置望楼箭塔,以收凭高制下之效。但营寨的将帅,亦必须能登高望远,俾可掌控全局,指挥作战。燕营高起三丈的高台,正是慕容垂的指挥台,有慕容垂在其上坐阵,在其粮尽之前,任拓跋族和荒人如何狂攻猛打,肯定是损兵折将而回的结果。   拓跋珪摇头叹道:“慕容垂你真的可以那么狠心吗?”   俏立在他右后侧的楚无暇问道:“族主何有此言?”   拓跋珪若无其事地道:“你看不到堆积在营地南端的柴枝吗?如我估计无误,慕容垂会在荒人到达后,把柴枝移往寨外,堆成小山,然后在柴堆中间竖起两枝木桩,把纪千千和小诗缚于其上,再引火燃点,先烧外围的柴枝,那时荒人再没有其它选择,只好拼死去救火救人,而慕容垂则全军出动,顺手夺粮。”   楚无暇道:“可是到来的只是我们的战士呵!”   拓跋珪哑然笑道:“这正是最精彩的地方,当慕容垂看到来的只是崔宏的人,方惊觉又输一着,且是没法翻身的一着。”   楚无暇由衷地道:“人说边荒集人才济济,奇人异士不计其数,我一直对此心存怀疑,但到今天再不得不服气。”   拓跋珪心忖奇人异士正是燕飞,若不是他拥有与纪千千互通心曲的能力,今仗肯定败得一塌糊涂。   楚无暇目光投往地平远处,位处太行山脉北端的军都关,道:“当荒人夺下军都关,族主会怎么做呢?难道真的依荒人的计划,为夺得纪千千主婢,任得慕容垂离开吗?”   拓跋珪微笑道:“我的目标是击败慕容垂,燕飞的目标是夺得美人归,乍看两个目标似有矛盾,事实上却是二合而为一。当纪千千主婢安全回来的一刻,我已完成了对我兄弟燕飞的承诺,那时将由我主事。明白吗?”   楚无暇一双美眸明亮起来,点头道:“明白了!”   ※※※   整个营地沸腾起来,燕兵一组组有秩序的在调动,留在本营的亦忙着整理装备,训兵秣马,充满大战即临的气象。   纪千千在二十多个燕人高手押送下,随风娘朝高台的方向走去。沿途风娘一言不发,脸无表情,令人难知她心中正转动着的念头,又或许只是一片空虚。自被慕容垂俘虏后,纪千千首次生出自己是囚徒的强烈感受。她不理落在身上的目光,保持心境的澄明,默默跟在风娘后方,也不去猜想慕容垂因何事召她往见。   终于风娘停下来,原来已抵登上高台的木梯,纪千千往上瞧去,见到围绕台顶四周的木栏杆,却不见有人。   风娘沉重地道:“皇上在台上,千千小姐请自行上去见他。”   纪千千往风娘望去,风娘垂下头,避开她的目光。   纪千千暗叹一口气,走前两步,正要举步登阶,忽然心生警兆,但已来不及应变,风娘的十指像十支利箭般刺在她背上,剎那间击中她三十多个大小穴道。   纪千千浑身麻痹,血气不畅,似是全身提不起任何劲力,往后便倒。风娘从后把她扶着,凑到她耳旁凄然道:“小姐!对不起!我只是奉命而行,到这时刻我已没有别的选择,只好听天由命。我这套手法只会禁制你的真气,令你没法提气运劲,其它一切如常,酸麻过后,你会回复气力。禁制的功效只有六个时辰,禁制会随着你气脉的运转天然解除。唉!”   纪千千方寸大乱,也不知该否恨风娘,果然酥麻的感觉转眼消失,她又凭自己的力量站直娇躯。   风娘退后一步,回复平静,冷冷道:“小姐!请登阶。”   到这时候还有甚么好说的,纪千千往上望去,慕容垂正凭栏看下来,淡淡道:“千千!上来吧!”   纪千千心忖,刚才风娘偷袭自己的情况,定是在慕容垂的监视下进行,难怪风娘说没有别的选择。暗叹一口气,举步登上木阶,慕容垂往后退开。   纪千千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暗想,幸好这不是慕容垂的帅帐,而是光天化日下众目睽睽的高台,否则后果不堪想象,她纵想自尽也有心无力。不过又想到慕容垂行事难测,他要干甚么便做甚么,谁敢干涉他?幸好又想到风娘绝不会让他公然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心里稍有着落。就是在这种忐忑不安的恶劣心情下,纪千千登上高台。   慕容垂正凭栏远眺日出原南面草野尽处的丘林。沉声道:“千千!请到我这边来。”   纪千千轻举玉步,抵达他身后,叹道:“我们之间还有甚么话好说的呢?”   慕容垂满怀感触地道:“我们怎会发展到这种田地?上天对我真不公平。”   纪千千默然不语。   慕容垂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厉若暴闪,灼灼的打量纪千千,道:“这是千千最后的一个机会,只要你说一句话,血流成河的场面便不会出现,否则不但燕飞要死,你的荒人兄弟亦没有一个能活着回边荒集去,一切已控制在我手上,没有人能改变这个情况。”   纪千千冲口而出道:“一切真的控制在你手上吗?”   慕容垂双目射出警觉的神色,倏地冲前,探手抓着她双肩。   纪千千抿嘴不语,心知他误会了,以为风娘阳奉阴违的没有制着她,故此她仍有自尽的能力。   慕容垂现出古怪的神色,显然察觉风娘的禁制仍是牢不可破的生效,接着双目炽热起来。纪千千心叫糟糕,知他因接触自己致兽性发作,失去自制力,意欲侵犯她。   纪千千终斗不过心中恐惧,挣扎道:“放开我!”   慕容垂摇头叹道:“放开你!这算甚么话?我得不到的,任何人也得不到,千千太不明白我了。”   就在此时,号角声起。   慕容垂一震放手,转身望去。   蹄声从草原南面传来,忽然间数以千计的骑士从林木间驰出,队形整齐,旗帜飘扬,燕营内的战士人人举头望去。   慕容垂像忘记了纪千千似的,瞪大双目,直抵栏缘处。   纪千千松了一口气,差点想趁机溜下高台去,又舍不得居高临下目睹眼前动人心弦的情景。   太阳高悬中天。   她心忖:燕郎没有骗我,拓跋族的五千精锐果如他所言般,于正午抵达日出原,攻击军都关的时候亦到了。   数千战士浪潮般涌来,直抵燕营南面五里许处,布成战阵,还不断叱喝呼叫,士气激昂至极点。   随后而来的是八组骡车,秩序井然地到达骑阵后方,然后一字排开。不论是纪千千还是慕容垂一方的人,均晓得二百多辆骡车是特制的,随时可变身为有强大防御能力的骡车阵,不怕冲击。   慕容垂纵目四顾,忽然目光凝定往东面十多里处军都关的方向,脸现恐惧之色。   纪千千心想,你现在该知主动再非在你手上,也不由佩服慕容垂脑筋的灵活,当发觉来者没有荒人,立知不妙。   营地惊呼四起。   一团又一团的浓重黑烟,从军都关峡道处冒起来。   慕容垂尚未有机会作出反应,蹄声骤响,无数的荒人战士,从贴近太行山的林区疾驰而出,像冲破堤岸的河水般倾泻往日出原,沿太行山万马奔腾的往峡道的入口铺盖而去。   ※※※   营地的燕人除了目瞪口呆外,再没法作出任何阻止的行动。   慕容垂不是没想过敌人封锁退路的可能性,他派出猛将精兵,据守军都关,又开阔峡道,设置檑木阵,正是针对如眼前般的情况。只要一方面固守峡道,另一方面出兵夹击,肯定可粉碎敌人的图谋。却从没有想过敌人拿捏的时机如此精确,乘军都关守军连续三天不停工作,力尽筋疲的一刻,发动猛攻。   大批的燕人被荒人突袭军都关的部队驱赶出来,当他们惊觉荒人正从左方漫野杀至,登时失去斗志,亡命的往营地奔去。   军都关已告失守。   现时燕人唯一的退路,只剩下连接桑干河两岸的四道浮桥,先不说浮桥负荷力不足和难抵从上游来的攻击等问题,纵能撤往对岸,要返中山,还要绕过太行山,在缺粮的情况下,兼要应付敌人的追击,后果不堪想象。   慕容垂别头往纪千千瞧去,脸上再没有半点血色。   ※※※   风帆抵达江陵城的码头,入目的情景,令桓玄看得心惊胆战,不明所以。   江陵城门大开,城民扶老携幼的从城门逃出来,出城后四散落荒而逃,却不见任何守兵。码头上一片混乱,舟船纷纷驶离,仿如末日来临。   桓玄不待风帆靠岸,从船上跃起,落在码头上,向四周狼奔鼠窜的人大喝道:“发生了甚么事?”   一人迎了上来,后方还跟着十多个守军,道:“禀告皇上,千万勿要入城,城内乱民作反,非常危险。”   桓玄定神一看,才瞧清楚来人是心腹大将冯该,失声道:“桓伟到了哪里去?”   冯该答道:“皇上船队于峥嵘洲被伏击的消息传回来后,桓伟大将军立即收拾细软财物,离城去了,臣将曾劝他留下,他却说了一番难听的话,然后不顾而去。”   桓玄整条脊骨寒森森的,体内再没有半丝暖意,更忘了痛恨桓伟,不能置信地道:“消息怎会这么快传回来的?”   冯该颓然道:“峥嵘洲烧船冒起的火光黑烟,数十里内清晰可见,往东去的渔舟货船纷纷折返,消息已传遍整个荆州。”   桓玄脸上血色褪尽,颤声道:“朕该怎么办?”   冯该道:“现在江陵再不可恃,皇上必须立即离开。”   桓玄生出众叛亲离、山穷水尽的绝望感觉,急促的喘了几口气,道:“到哪里去?”   冯该仍保持冷静,道:“愈远愈好!如能逃往蜀境内的汉中,当可保安全。臣愿全力保护圣驾。”   汉中由桓玄堂兄弟桓希镇守,念在亲属之情,当肯收留桓玄。   桓玄不由回头朝风帆瞧去,昨夜他见大势已去,立即知机跳上风帆,凭其轻快灵活,掉头逃回来,幸保小命。回想起来,仍犹有余悸。   冯该看穿他的心意,道:“皇上绝不能经大江入蜀,听说毛修之的船队正沿江东下,朝江陵驶来,要走便须走陆路。”   桓玄环目四顾,身边剩下不到二十人,自己则如丧家之犬,举目无助,当日威风八面的进占建康,哪曾想过会有今天一日。   桓玄惨然道:“我还有甚么路可走呢?就走陆路吧!” 第十二章 决战之前   日出原上,形势清楚分明。   表面上,慕容垂夹河成阵,虽是三面受胁,仍是占有上风。可是荒人据军都关之险,进可攻退可守;崔宏的部队,则有骡车阵作防御屏障,亦可稳守阵地。如两方相持下去,一俟燕人粮尽,将是慕容垂末日的来临,现时慕容垂手上唯一可讨价还价的本钱,就是纪千千主婢。   震骇过后,慕容垂回复无敌主帅的气概,移到高台西栏处,遥望月丘。   纪千千默默立在他后方,强压下心中的兴奋和激动,不露于形色,以免触怒慕容垂。   此时一队人马从月丘越壕而出,直抵燕营外二千多步的近处。   慕容垂发出不得妄动的指令,紧盯着一马当先的拓跋珪。   纪千千还是首次见到拓跋珪,心情古怪。一方面她晓得拓跋珪是可活埋数以万计生人,而容色不变的狠心人;又知道他是燕飞最好的兄弟,她和小诗的命运正控制在他的手中。   拓跋珪勒马停定,身后的百多个亲随连忙止步。   慕容垂双目杀机大盛,冷哼一声。   拓跋珪现出一个冷酷的笑容,大喝道:“拓跋族之主拓跋珪,请燕主慕容垂对话。”   慕容垂从容道:“两军相对,只有手底见个真章,还有甚么废话要说?”他没有提气扬声,声音自然而然的广传开去,营内燕人无不听得清楚分明,齐声叱喝,以助其主的威势,表示死战的决心。   远在数里外的荒人和拓跋族战士虽听不到他们的对答,但却闻得燕人的喝叫,忙作反应,一时吶喊之声此落彼起,震动草原。   待喊叫声渐消,拓跋珪目光箭矢般射往高台上的慕容垂,冷然道:“我说的是否废话?燕主听过后自然分明,敢问燕主仍有一听的兴趣吗?”   慕容垂后侧的纪千千暗叫厉害,拓跋珪正针对慕容垂的话作出反击,欺的是慕容垂被逼处下风,尽管心中千万个不情愿,也要听清楚拓跋珪要求对话的原因,看是否会有有利于他的转机。   果然慕容垂脸色微变,显是心中大怒,但仍不得不压下怒火,道:“我在听着!”   拓跋珪肃容道:“我拓跋珪今回来此,是要为我的兄弟燕飞向燕主叫阵,双方单挑独斗一场,如果燕主得胜,我拓跋珪立即送上粮车百辆,并立即撤返盛乐,在燕主有生之年,永不踏入长城半步。我拓跋珪于此立誓,以拓跋族的荣誉作出承诺,没有一字是虚言。”   他说的话传过来的一刻,燕营变得鸦雀无声,只有战马的嘶叫声,点缀沉重的静默。   纪千千芳心遽颤,这才明白燕飞说过的,拓跋珪会开出慕容垂没法拒绝的条件,后果竟是这般严重。   慕容垂双目射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沉声道:“败的是我又如何?”   拓跋珪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登时化去了他予人狠辣无情的感觉,道:“燕主仍可得到百辆粮车,但必须立即送还毫发无损的千千小姐和婢女小诗。燕主如肯接受我的建议,请为此立誓,以保证履行承诺。”   慕容垂回头瞥纪千千一眼,才再望往拓跋珪,道:“如何方算分出胜败?”   纪千千心中忐忑狂跳。在整个日出原数以万计的人里,她是第一个晓得慕容垂心中决定的人。从慕容垂看她的眼神,她掌握到他的心意,他明亮起来的眼睛,正显示出他心中因能扭转败局而来的兴奋和必胜的信心。   拓跋珪笑道:“高手对决,谁胜谁败,自是清楚分明,如果我的兄弟燕飞不幸落败的话,我拓跋珪留下百辆粮车,收尸掉头便走,不会再有多半句说话。”   慕容垂长笑道:“好!你的兄弟燕飞既要送死,我慕容垂怎会拒绝?并于此立誓,一切如拓跋族主所言,如有违诺,教我慕容垂永远回不到中山。”   拓跋珪欣然道:“好!好!请燕主派人到我营地来,商量大家可以接受的安排,希望决战可在日落后立即进行,燕主可有异议?”   慕容垂大喝道:“一切如你所言,日落后,我便与燕飞决战于日出原上,看是他的蝶恋花厉害,还是我的北霸枪了得。”   话声刚落,燕营已爆起震天喝彩声,令人感受到燕人对慕容垂近乎盲目的信心。   纪千千心中一阵激动,在敌人的营地里,只有她明白,这场决战得来的不容易,同时亦患得患失,心忖若燕飞有甚不测,自己想自尽亦办不到。   拓跋珪哈哈一笑,掉头返月丘去了。   ※※※   在西斜春阳的照射下,桓玄随着冯该,在三十多名亲兵护送下,沿着大江南岸慌不择路的急奔,忽然冯该停了下来,桓玄来到他身后,滔滔江水横亘前方。   桓玄讶道:“为甚么停下来?”   冯该道:“皇上听不到追兵的马蹄声吗?”   桓玄功聚双耳,果然东面处隐隐传来蹄音,自己因心神不属,竟没有留意,骇然道:“怎么办?”   冯该冷静地道:“我们泅水到江中的枚回洲,休息半个时辰,待天色全黑,再泅往北岸,如此必可避过追兵。”   桓玄不悦道:“那为何早先我们不坐船渡江,节省时间?”   冯该从容道:“皇上明察,我们首要之务,是要令敌人不知我们逃往哪里去,故必须采取惑敌之计,方有机会潜赴汉中,如果人人看到我们在北岸登陆,便难收惑敌之效。”   桓玄一想也有道理,同意道:“我们泅水过去。”   领头投入河水里去。   ※※※   纪千千回到账幕内,小诗不顾一切的投入她怀里,喜极而泣。   纪千千拥抱着浑身抖颤仿如受惊小鸟的爱婢,怜惜地道:“没事了!没事了!”   小诗只懂哭泣。   纪千千此时与一般弱质纤纤的女子没有任何分别,辛苦的扶她坐下,道:“诗诗现在相信了吗?”   小诗抬起头来,泪眼现出不好意思的神色,愧然点头。   纪千千举起罗袖为她揩抹泪痕,微笑道:“诗诗该笑才对!今晚我们便可重获自由了。让我们再次举行夜火会,由庞老板主持烤羊腿的庆祝仪式。还记得庞老板的烤羊腿吗?建康高朋楼的烤羊腿也还不如呢?对吗?”   小诗点头同意,又担心地道:“燕公子真的可以打赢慕容垂吗?”   纪千千正为此忧心,只好安慰她,凑到她耳旁轻轻道:“让我告诉诗诗一些秘密,甚么竺法庆、孙恩全是燕郎的手下败将,他们均是有资格与慕容垂一争长短的绝顶高手,还有甚么好担心的?”   小诗根本不晓得竺法庆是何方神圣,但孙恩的大名,却是如雷贯耳,闻言稍觉安心,平静下去。想说话,忽又害羞的垂下头去。   纪千千兰心蕙质,观其神知其意,欣然道:“诗诗是否想问,庞老板是不是来了呢?”   小诗霞烧粉脸,不依道:“小姐!”   纪千千微笑道:“来营救我的诗诗,怎可以缺了庞老板的一份儿?待会诗诗便可以见到他。”   接着又道:“顺便告诉诗诗,高公子因事留在两湖,故今次并没有随大队来。”   小诗点头表示知道,却没有丝毫介怀的神色。   倏地帐门揭开,风娘神色古怪的现身帐门处,举步而入,帐门在她后方垂落。   纪千千心叫糟糕,自己因穴道受制,不能察觉她来到账门外,凭风娘的灵耳,也不知她听去她们多少对话。   风娘来到两人前方,缓缓跪坐,难以置信地道:“小姐怎晓得边荒集的首席风媒到了两湖去,今次没有来呢?”   小诗吓得花容失色,望向纪千千。   纪千千则强作镇定,若无其事地道:“我只是随口安慰诗诗,大娘不必认真。”   连她自己也感到这个借口牵强,要安慰小诗,该说高彦来了才对。同时也晓得慕容垂对荒人做足了搜集情报的工夫,故清楚高彦的行踪。   风娘用神的看纪千千,满脸疑惑之色,道:“可是小姐说得一点也没错,高彦的确到了两湖去。”   纪千千知道自己愈要解释,欲盖弥彰下,愈会惹起风娘的疑心,只好苦笑道:“我还有甚么话好说呢?”   风娘审视纪千千好半晌后,叹道:“甚么都好!希望今次因小姐而来的危机,可以用和平方法解决,只要大军能安全回到中山,其它的事我便不管了。唉!也不到老身去管。”   纪千千低声问道:“大娘以为燕飞可以胜出吗?”   风娘神色凝重起来,道:“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由上到下,都没有人认为皇上会输给燕飞。最关键的原因,是皇上可杀死燕飞,但燕飞却绝不能杀皇上,小姐该明白当中微妙的情况。”   纪千千点头表示明白,道:“既然如此,为何大娘的语气,却似看好燕飞?”   风娘苦笑道:“或许只是我的愿望,希望你们能重获自由。还有另一个原因,像拓跋珪这种人,绝不会因兄弟之情而断送了民族的未来,如果他不是有十足的信心,是不会答应这样的一场决战。”   纪千千欲语无言。   风娘道:“是时候了!千千小姐和小诗姐请随我来,拓跋珪开出的其中一个条件,是你们必须在最前线观战,让他们清楚你们的情况。”   ※※※   桓玄和手下们甫登枚回洲南岸,对岸便传来人声蹄音,往西而去,不由暗叫好险。   冯该喝了一声“搜”,其手下的十多个亲兵立即四下散开,隐没在江岛的林木里去。桓玄心中一阵感动,想不到自己落难之时,仍有如此忠心耿耿之士,誓死追随。   他生为桓温之子,一生呼风唤雨,横行霸道,哪想过有这么的一刻,心中的惶恐,确是难以向外人道。不由想起当日司马道子仓皇逃离建康,也该是这般的心情,这个想法,令他的心酸痛起来,非常难受。   冯该道:“皇上请随臣属去!”领路穿过岸林,直抵位于岛中央的空旷平地。恭敬地道:“请皇上好好休息。”   桓玄和亲随们折腾了一夜,又徒步赶了十多里路,身疲力倦,闻言连忙坐下,此时日降西山,江风徐徐吹来。冯该道:“臣属们会在四方放哨,如有追兵到洲上来,我们可立即从江水遁走,保证可避过敌人。”   桓玄感动地道:“将来朕东山再起之时,必不会薄待卿家。”   冯该连忙谢恩,然后离开,当抵达桓玄视野不及之处,展开身法,往岛东的一座高丘掠去,登上丘顶,奔下斜坡,两道人影从岸缘的林木间掠出,拦着冯该去路,赫然是高彦和尹清雅。   冯该欣然止步,道:“幸不辱命!”   尹清雅雀跃道:“奸贼中计了。”   高彦老气横秋地道:“冯将军做得好,统领大人必重重有赏。”   冯该谦虚地道:“能为统领大人效劳,是冯该的光荣,只希望以后能追随统领大人,为他尽心办事,便心满意足。”   一个声音从林内传出来道:“冯将军肯为我效力,我无任欢迎。”   冯该大喜望去,只见一人龙行虎步地领先从林木间大步走出来,身后是数以百计的北府兵将。冯该慌忙下跪,恭敬道:“末将冯该,拜见统领大人。”   刘裕来到他身前,双手同时打出手势,部下们立即兵分两路,从他左右绕过,潜往桓玄的方向。   刘裕把冯该扶起来,双目闪闪生辉,轻描淡写地道:“桓玄的时辰到了。”   ※※※   日出原。月丘。   百辆粮车,聚集在燕营南面里许处,让慕容垂派人检验,以确保没有欺骗的成分。崔宏亲自领军监督,如慕容垂稍有异动,试图夺粮,会立即发射火箭,焚毁粮车,当然交易立告中断。依协议当慕容垂战败放还纪千千主婢,粮车会同时让燕人驾返营地,一交一收,清楚分明。   在月丘阵地和燕营间的正中处,插着数十支尚未燃点的火炬,围绕成一个直径约五百步的大圆圈,界划出慕容垂和燕飞决战的场地。   太阳此时降至西面地平上,在平城后方散射着艳丽的霞光,衬托得平城似接连起仙界,平添神秘诡异的美态。   平顶丘上却弥漫着使人心情沉重的紧张气氛,虽说人人对燕飞信心十足,可是谁都知道要击杀慕容垂,燕飞可以办到,可是在不杀他的情况下,要他输得口服心服,或无法不认输,却是难比登天的一回事。荒人盼望多时的一刻终于来临,但战果是如此难以逆料,怎不教荒人心如铅坠,被得与失决定于一战之内的沉重压力,逼得透不过气来。   拓跋珪一方的人更不好过,比起荒人,他们对燕飞的了解和信心远有不如,但燕飞的成败却决定着他们未来的命运。燕飞一旦败北,他们多年来的努力和所流的鲜血,将尽付东流。   拓跋珪在此等生死成败的时刻,尽显他对燕飞的兄弟之情,以坚定不移的神态,下达一个接一个的命令。   燕飞是丘上神态最轻松自如的人,嘴角挂着一丝笑意,双目闪闪生辉,令人感到他正处于巅峰的状态下。   荒人领袖除王镇恶留在军都关指挥荒人部队外,全体移师平顶丘,好作此战的观者和见证。   此时卓狂生、庞义、慕容战、屠奉三、拓跋仪、红子春,姬别、姚猛和向雨田在燕飞左右排开,目光全投往燕营的方向,卓狂生道:“只要小飞能把慕容垂击倒地上,那任慕容垂如何不服气,也要俯首称臣。”   屠奉三叹道:“像慕容垂这样的高手,只要一息尚存,便不会倒下。”   庞义道:“不如就令他北霸枪离手,他亦不能赖账不认输。”   慕容战苦笑道:“都说你是外行,要慕容垂钢枪离手,恐怕比击倒他更困难。”   向雨田沉声道:“慕容垂被誉为北方第一高手,数十年来从未遇上敌手,可知他的内功枪法,已臻达凡人体能的极限。要击败他,却又不能杀他,只有非凡人的武功才能办到。”   众人听得倒抽了一口凉气,那岂非是说,根本没有人能在这样的限制下挫败他吗?   燕飞却知道向雨田在提点他,须以小三合的终极招数,方有击败慕容垂的可能,但如何巧妙的运用小三合,又不致发展到变为硬拼个你死我亡的局面,并不容易。   另一个晓得燕飞非是一般凡人的卓狂生,闻言精神一振,点头道:“对!只有非凡人的武功,方可以击倒慕容垂。”   庞义担心地道:“最怕在某种情况下,小飞不得不全力反击,一时错手杀了慕容垂,那便糟糕透顶。”   姚猛打个寒噤害怕地道:“如果慕容垂命丧小飞剑下,燕人肯定会把千千和小诗姐乱刀分尸。唉!”   红子春“呸”的一声,喝道:“不要说不吉利的话。我最怕的是小飞因不敢伤慕容垂的小命,有所忌惮下发挥不出威力,变成一面倒的捱打局面。”   姬别苦笑道:“老红说出我心中最害怕的情况。”   拓跋珪的声音在众人后方响起,笑道:“对我的兄弟最要紧有信心,小飞我祝你旗开得胜,载美而归。是下场的时候哩!” 第十三章 一战功成   纪千千和小诗并骑而行,随大队缓缓驰出营地西面的出口,往决战场去。自离开营帐后,风娘一直不离两人左右,女兵们则换上慕容垂的亲卫,看外表便知无一不是精锐高手。   依协议,双方可各派出五百人在近处观战,其他人则必须留在本阵里,且不得有任何军事上的调动。   纪千千往月丘方向瞧去,由于内功受到禁制,令她的视力大受影响,如此远的距离,只勉强看到己方人马同时离开月丘阵地而来。   圆形决战场的百多支特大火炬正熊熊燃烧,映得草原红光闪耀,情景诡异可怖,尤增人心头沉重的压力。   纪千千往右旁的风娘瞧去,她似是满怀心事,若有所思的看着前方。纪千千循她目光望去,发觉她在注视慕容垂。   慕容垂离她们十多个马位,簇拥着他的是二十多个胡汉大将,包括他的儿子慕容隆和慕容农。他们正在交谈,人人神色凝重,似乎在争论某件事。   纪千千心中一颤,照道理若有事商量,该在离营前说好,且慕容垂说的话就是命令,岂容其他人争辩。想到这里,禁不住用心去听,只恨内力被制,除马蹄踏地的声音外,再听不到任何对话。   就在此时,丹田忽然滚热起来,纪千千尚未弄清楚是甚么一回事,被风娘施法后一直没法凝聚的内劲,倏地利箭般从丹田往后冲上督脉,过玉枕关,经天灵穴,再下通任脉,真气运转,听觉立时回复灵锐,刚好捕捉到慕容垂说的话,道:“个人荣辱,比起民族的盛衰存亡,是微不足道的事,我意已决,你们照我的话去办。”   慕容垂这番话结束了争论,再没有人敢发言。   纪千千又惊又喜。   惊的是慕容垂这番话该是大有深意,但她却没法掌握他意之所指;喜的是风娘的禁制竟然约束不住她的至阳之气,令她提早恢复武功。   队伍此时离决战场约半里的距离,依协议停止前进,队形变化,改作打横排开,令人人可面对决战场。在风娘指示下,纪千千和小诗移往最前方的位置,风娘则策马来到两人中间处,不着痕迹的把她们分隔开。   纪千千朝前方望去,登时视野无限的扩阔,以火炬筑成的决战圈呈现眼前,越过不停跳闪的焰火,己方的队伍已抵达另一边离决战场半里许处,以同样的方式变阵。她的心忐忑狂跳,不由自主地搜索燕飞的影踪。   蓦地其中一人跃下马来,大步朝决战场走去。一股莫以名之的动人感觉进占她全心全灵,他的步伐是如此肯定有力,充盈着节奏的美感,显示出一往无前、排除万难的决定和信心。   在这一刻,她直觉感到,即使强如慕容垂,亦没法阻止燕飞。   慕容垂冷哼一声,在纪千千右方甩蹬下马,没有看纪千千一眼,直朝燕飞这个他平生最大的劲敌和情敌迈开步伐。   ※※※   太阳没进西山之下,枚回洲漆黑一片,河风阵阵拂来,可是冯该和他的手下却一去不回,没有任何动静声息。桓玄终按捺不住,派出亲兵去问个究竟。   他的气力回复大半,开始感到饥肠辘辘,才想到已十多个时辰没有吃过东西,想到自出生后,一直丰衣美食,今天还是首次捱饿,大感英雄气短,又心生悔意,后悔没有听桓伟的忠言,鲁莽出兵,致招峥嵘洲全军覆没的苦果。自懂事以后,他不论做甚么事,都从不后悔,此刻尚是首次反省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恨悔之已晚。   再等了一会,前往寻人的亲兵亦是去如黄鹤,桓玄不妥当的危机感觉愈趋强烈,倏地跳将起来,众亲兵连忙随之跃起,人人面面相觑,手脚冰冷,心寒胆跳。   桓玄道:“我们走!”   话犹未已,猎猎声起,四周千多步外现出无数火把光,把他们团团围在正中处,数以百计的弓箭手,正弯弓搭箭,瞄准他们。   桓玄和众亲兵吓得魂飞魄散,没有人敢移动分毫。   前方一人大步走来,喝道:“除桓玄外,其他人只要抛下兵器,可自由离开,这是最后一个机会。”   桓玄压下心中的惊惶,怒叱道:“来者何人?”   那人仰天长笑,笑声透露出无尽的悲怆,然后笑声倏止,道:“桓玄你听清楚,本人刘裕是也。”   “叮叮当当”,武器立即抛满桓玄四周的草地上,接着众亲兵一哄而散,保命逃生去了。到刘裕来到桓玄前方三丈许处,只剩桓玄孤零零一个人。   刘裕打出手势,包围的箭手收起弓矢,改为拔出长刀。   桓玄现在最想做的事是硬闯突围,可是刘裕的气势正紧锁着他,令他不敢妄动。在这要命的时刻,桓玄心中浮现出司马元显被俘后,押送来见他时的脸容神态,耳鼓内似乎仍响起他说刘裕会为他报仇的那句话,当时自己还讥笑他,却没想到司马元显的话竟会变成眼前的现实。   两人还是首次见面,目光像刀剑般交击。   刘裕心中翻起滔天巨浪,自淡真死后,他一直苦待的一刻终于盼到了,想起若非此人,自己的一生绝不会如眼前的样子,一时百般滋味在心头。冷然道:“桓玄,你想不到会有今天的情况吧!念在你贵为‘九品高手榜’的首席高手,我就予你一个决斗的机会,看看你的断玉寒有多大的能耐?”   桓玄生出希望,连忙道:“胜的是我又如何呢?”   刘裕哑然笑道:“你以为会如何呢?如果你真的这么有本领,便试试看能否再避过万箭穿心贯体的死运。哈!”   桓玄大怒道:“这不公平!”   刘裕神态轻松起来,耸肩讶道:“公平?你何时曾对人公平过呢?你以前恃势凌人、以强欺弱时,有想过公平吗?桓玄你不但愚蠢,且是混账!”   桓玄露出疑惑神色,忍不住的问道:“我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我们不是今天才首次见面吗?为何你却像对我有深仇大恨的样子?”   犹记得当年王淡真纵体投怀的一刻,她毫无保留炽烈的爱,令他变成天地间最幸福的男人,拥有她便像拥有人世最珍贵的宝物,但正是桓玄,以最卑鄙可恨的方式,把淡真夺去,令她含辱而终。那种仇恨,是倾三江五河之水,也没法清洗的。   刘裕沉声道:“当我的刀子贯穿你身体的一刻,我会让你知道答案。”   桓玄仰天长笑,然后笑声倏止,双目凶光毕露,道:“我只想问一句,我们动手期间,会有其他人插手吗?”   刘裕摇头叹道:“每一个人都在进步,只有你这蠢材不住退步,这是否高门子弟的劣根性呢?从来不懂得从错误中学习。”   蓦地拔出佩刀,照头向桓玄劈去。   桓玄断玉寒出鞘,架着刘裕的厚背刀,发出一声清脆的鸣响。   眼看应是势均力敌,桓玄的脸孔忽然胀红起来,接着挫退半步。   众人齐声欢呼喝彩,更添刘裕的气势,叫得最凶的是小白雁。此时人人看出若纯以刀劲论,刘裕实胜桓玄半筹,但高明如小白雁者;更知桓玄已被逼处下风守势。   桓玄却是心中叫苦,若在正常的情况下,他这半步不但不会退,且可施展精微手法,绞击对手的厚背刀,来个连消带打,只要能抢占上风,大有机会杀死对方。最理想当然是制着刘裕,那时便可讨价还价,保命逃生,只恨现在却非是正常的情况。   从峥嵘洲逃到枚回洲,是他一生中最惶恐无助的时刻,仿如从天上的云端,直掉到地上的污泥里,体能大幅消耗,心胆俱丧,武功发挥不出平时的五成,纵有拼死之心,却无拼死之力。反之刘裕却正处于最佳的状态下,这平平无奇的一刀,实是刘裕精气神汇注其内的一刀,有撼天摇地的威势。   桓玄终于明白刘裕刚才冷嘲热讽的含意,是笑自己仍是不明形势,眼前摆明是绝不公平的情况,而这种情况正是刘裕一手营造出来的。刘裕并不是要予自己公平决斗的机会,而是一心要杀死自己。   明白归明白,可是高手过招,棋差一着,回天乏力。桓玄真气被刘裕狂猛的刀劲硬逼回手上去,逆脉而冲,登时血气翻腾,眼冒金星,不要说反击,能于退半步后立稳已非常不容易。   刘裕郁积的仇恨和怨气尽泄于此一刀之中,心中的痛苦却是有增无减。更晓得已争取得主动上风,厚背刀从断玉寒弹起,旋风般转身,厚背刀回飞一匝,横扫桓玄腰身,不予桓玄回气的空档。   他之所以在反攻桓玄的连场大战中,取得节节胜利,皆因战略运用得宜。今次与桓玄的决战,亦经过精心的部署。   他一直深深记着屠奉三的提点,桓玄纵有千万缺点,但无可否认的是桓玄确为武学的奇才,其断玉寒能继九韶定音剑后,成为江左高门的第一名器,实非侥幸。而他的目的是要手刃桓玄,为淡真洗雪耻恨,而非是要得到击败“九品高手榜”上第一高手的荣耀,所以他巧妙布局,务要削弱桓玄的体力斗志,使他在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绝境里,失去战力和高手的沉着。   正因掌握了桓玄的弱点,所以一上场,他采取以硬撼硬的策略,逼桓玄硬拼,他要让死亡的阴影笼罩桓玄,令桓玄恐惧害怕,受尽压力和折磨,直至他授首的一刻。   当他旋转之际,刘裕一直强压着对王淡真的思忆和爱怜,此刻似山洪暴发,狂潮般涌过心灵的大地,再抑制不了。   “当”!   厚背刀横扫在桓玄反手疾挡的断玉寒处,发出如闷雷般劲气正面交锋的响音,相击处绽出火花。   今回桓玄更是不济,被刘裕扫得连人带刀,横跌往左方。   四周爆出轰天吶喊声,人人看得喜出望外,皆因料不到战况如此地一面倒,桓玄如此不中用。   北府兵一众将领,却明白这样的战果方是合理,此更是上惯沙场的北府将领,如何无忌、魏泳之者,看不起高门子弟的原因。   刘裕的刀法是从沙场实战千锤百炼培养出来的刀法,而养尊处优的高门子弟如桓玄者,却欠缺这种没有其它方式可取代的锻炼。在正常的情况下,桓玄或可以压倒刘裕,但在沉重的压力下和逆境里,刘裕登时把桓玄比下去。更何况桓玄正处于绝境,其意志力连一个普通上惯战场的北府兵也不如。   刘裕的心神正处于极度异常的状态中,他的心被覆仇的恨火熊熊燃烧着。最大的痛苦,来自他对王淡真噬心的内疚,如果当日他不顾谢玄的反对,与王淡真私奔往边荒集,王淡真便不用受辱自尽。另一方面他的精神却保持在晶莹通透的巅峰状态下,有如在烈火里一点永不溶解的冰雪,完全绝对地掌握着最大仇敌的状况,更清楚桓玄已失去平反败局的能力。   桓玄根本没有机会发挥他精微的刀法,刘裕的以拙制巧,打开始便克制着他。   刘裕狂喝一声,厚背刀如迅雷击电般袭向桓玄。   桓玄脸上血色褪尽,奋起还击。   “叮叮当当!”   刘裕的厚背刀坚定不移的向桓玄砍去,一刀比一刀强劲,一刀比一刀刁钻,全无成法可言,却是沙场杀敌最实际有效的刀法,每一刀都是避强击弱,针对敌人的破绽弱点而发,如水银泻地,无隙不觑。   桓玄节节败退,全无反击之力。   围观者人人心向刘裕,摇旗吶喊。高彦首先带头大嚷道:“桓玄倒下!”接着全体附和,只听“桓玄倒下”的呼喊声,潮水般起落,撼动着枚回洲,刺激着桓玄的心神。   “呛!”   桓玄踉踉跄跌退,刘裕则凝立不动、厚背刀锋直指桓玄。   四周登时变得鸦雀无声,人人睁大眼睛,看桓玄会否就此一倒不起。   桓玄终于勉强立定,披头散发、容色苍白如厉鬼,双唇颤震,握刀的手也抖动起来,再没有半点风流形相,更不要说帝皇的风采。   接着桓玄的左肩、右腰和右大腿处同时现出血迹,渗透衣裤,原来已中了刘裕三刀,变成强弩之末。   刘裕仰天笑道:“桓玄!你有想过会有今天一日吗?还呆在那里干甚么?是否想流尽鲜血?还不过来受死?”   桓玄狂喝一声,提起全身劲气,箭矢般往刘裕投去,断玉寒化作长芒,反映着四周的火把光,直击刘裕。   王淡真盛装坐船往江陵的情景,浮现刘裕心湖,这是令他最神伤魂断的一幕,他永远不会忘记,不过一切会随着即将发出的一刀作个了结,过去会随他手刃桓玄深深埋葬在记忆的渊海里,他要面对的,正是眼前扑过来拼命的人,间接或直接为他缔造的未来。   刘裕心神晋入止水不波的武道至境,左拳击出,正中断玉寒,轰得断玉寒激荡开去,收回拳头时,腰身猛扭,趁桓玄空门大露之时,厚背刀直搠而去。   桓玄留不住势子,几乎是把自己送往刀锋。   厚背刀贯腹而入。   桓玄全身剧颤,软伏刘裕身上。   刘裕凑到他耳边以他仅可耳闻的声音道:“这一刀是为淡真送给你的,淡真正是我刘裕最心爱的女子,桓玄你清楚了吗?”   桓玄双目射出难以相信的神色,接着两眼一瞪,就此断气。   ※※※   纪千千同时矛盾得要命。   她终于想通慕容垂那几句有关个人荣辱的话,极可能是与他履行诺言的誓约有直接关系,因为慕容垂立誓时说,如有违誓,他将永远见不到都城,那亦只是与个人有关,非如拓跋珪的以整个拓跋族立誓。慕容垂赴决战场时没有看她,是不是心中有愧呢?   以拓跋珪的精明,怎会察觉不到慕容垂在誓言中取巧。或许对拓跋珪来说,只要慕容垂死掉,其它的事再不放在他心上,但拓跋珪难道没想过慕容垂即便战败,拼着牺牲自己的个人荣辱,也不会把她们主婢交出来吗?   这个与她和小诗最有关系的切身消息,也是最关键的消息,她却没法向燕飞传送,怕的是扰乱燕飞心神,令他因方寸大乱而饮恨于慕容垂的北霸枪下。   这是生命里最奇异的时刻,她再分不清楚甚么是希望?甚么是绝望?两者间似难有明显的分界线。   当慕容垂甩蹬下马的一刻,燕飞的注意力从纪千千和小诗处移开,集中往慕容垂去。   向雨田说得对,慕容垂的武技确已臻达凡人体能的极限,任何一个动作,动作与动作之间,都是完美无瑕,不露任何弱点破绽。要在不杀他的情况下击败他,是根本没有可能的,而最有可能的结果,是自己在避忌下,落败身亡。   要击败慕容垂,须要双管并下,就是出其不意,再加上使出小三合的终极招数。   由于两人曾经交手,所以慕容垂对他早有定见,对他的剑法更是心中有数,正是慕容垂这种蒂固根深的偏见,成为慕容垂没有破绽中的唯一破绽。   破绽是慕容垂的心。   慕容垂不但是兵法大家,且是武学的一代宗师,不论群战独斗,经验均无比丰富,一旦让他守稳阵脚,展开攻势,而自己又不能施展小三合与他比拼谁能捱至最后的一刻,将会重演当日与向雨田诈作生死决战的情况,他燕飞只能见招拆招,以保不失,陷入被动的劣况。   而凭慕容垂的识见眼光,会逐渐摸清楚他的虚实,阴水阳火对慕容垂的威胁力,将不住削减。   当那种情况出现时,他唯一保命的方法,就是以小三合作反击,结果仍是不是你死便是我亡,这也是燕飞最不愿见到的情况。   此时他和慕容垂离决战场各有百多步的距离,两人以同一速度缓缓迈进,宛如预先约好似的。   整个日出原鸦雀无声,除了火炬猎猎作响,和夹杂在吹过草原长风中的马嘶骡鸣,天地一片肃杀。   两方于近处观战者,无不生出透不过气来、难堪压力的沉重感觉。   燕飞晓得自己必须在这百步间想出取胜的方法,否则他一是永远再没法凭自己的力量离开战圈,一是永远失去纪千千和小诗。   荒人的所有希望、拓跋族的盛衰存亡,全落到他肩头去。   对!   要击败慕容垂,胜负须决定于一招之内,如此方能出其不意,以奇制胜,便像今次慕容垂在战场上被逼处下风,不得不冒险接受挑战,正因他们有纪千千暗中通风报信,遂能以奇制奇,令慕容垂一筹莫展,不予慕容垂另一个反败为胜的机会。   同样的道理,可用于眼前的决斗中。   “轰!”   燕飞的脑际如被闪电击中,元神提升,阴神阳神浑融为一,精神灵觉提高至超越凡人的无上层次。   一切都变慢了,慕容垂的速度也似放缓下来,事实当然是一切没变,变的是燕飞本身的速度,他的感觉正以快上一线的速度在运转,相比下慕容垂的步伐慢了起来,虽然只是微仅可察的变化。   离战圈只余十多步远。   慕容垂双目神光电射,一眨不眨地瞪着燕飞,每一步都是那么肯定,每一步都保持同样的速度,由双手持枪改为单手持枪,接近他的炬焰呈现出受压的异况,往内弯折过去。   燕飞体内阴水阳火同时运行,在这一刻,他忽然感激起孙恩来,如非与孙恩有合力开启仙门的宝贵经验,他燕飞将没法拿捏开启仙门力道上的轻重,现在他却是心中有数。   “嗤嗤嗤嗤!”   慕容垂的北霸枪弹上天空,化作无数枪影,形象姿态威猛至极点,尽显其北方霸主不可一世的气概,令人见之心寒胆丧,却没有人吶喊喝彩,因为观战的每一个人,心中的负荷实在太难消受了。   两人同一时间进入决战场。   “铮!”   蝶恋花出鞘,人人生出奇异的感觉,反映着焰光的蝶恋花,再不是普通利器,而是充盈灵性的神物。除向雨田和纪千千外,没有人明白为何对蝶恋花有这种古怪的感觉,可是事实偏是如此。   慕容垂踏入战圈,矛影消去,北霸枪真身现形,被他以右手握着枪尾,直指星空,情景诡异。   蝶恋花遥指慕容垂。   蓦地北霸枪从高处落下,到枪锋遥对蝶恋花剑锋的剎那,慕容垂改变单手擎枪的握枪法,变为双手持枪,接着也不知是人推枪还是枪带人,北霸枪如离弦之矢,以惊人的高速向燕飞标刺而去,观者立时生出惨烈的感觉,仿似草原星空、天和地,全被此能惊天地、泣鬼神的一枪牵引,这在真气积蓄至顶峰发出的一枪,实有无可抗御的威势。更令人震栗的是,慕容垂在战略上的高明处,把长兵器和重兵器的优点发挥致尽,只要抢得一线的上风,可乘势追击,直至对手落败身亡。   就在慕容垂发动攻击的一刻,燕飞掠出,蝶恋花横过虚空,往慕容垂的北霸枪刺去,正面迎击慕容垂。   但所有人都不知道,包括对手慕容垂在内,燕飞在移动的速度上是克制着的,极力保持着与慕容垂同样的速度,依目前双方的距离,蝶恋花和北霸枪的交击点,恰在战圈正中的位置。   绝大多数的人并不明白,燕飞为何如此愚蠢?纵是两人功力所差无几,但如此正面硬撼,慕容垂势占上长兵器和重兵器的便宜,尤其是北霸枪为精钢打制,燕飞的蝶恋花动辄有寸断碎裂的可能性。   没有人能在事前料到,情况竟会如此发展。   慕容垂虽感到不妥当,可是他的北霸枪已成一去无回之势,连他身为物主亦没法改变即将发生的事。   围起决战场的百支火炬均呈现焰火收缩的奇异情况,可见两人的气场,是如何强大和惊人。战圈一带倏地转暗,令情况更趋凶险。   倏忽间,两人从五百步的距离,缩减至三十步,眼看剑、枪眨眼间交击,令任何人都意想不到的变化出现了。   在快无可快的速度下,燕飞蓦地增速,这个超越了凡人体能的改变,顿然令似是注定了的命运彻底改变过来。   交击点再不是在圈内正中的位置发生,而是偏往慕容垂的一方。   高手相争,特别是慕容垂和燕飞这个级数的绝顶高手,每招每式,均心连手、手连兵器,自然而然达至最精微的计算,得出最佳的成果。慕容垂的一枪,正是这种计算下的攻击,其真气的运转,恰于接触对手剑锋的剎那,攀上最巅峰的状态,催发出他能臻达最强劲的攻击。   燕飞的改变,是根本不可能的,偏偏在眼前铁证如山的发生,登时令慕容垂预算落空,出现了差之毫厘的破绽,可是慕容垂已没法变招,根本不可能变招。   燕飞一方的拓跋族战士和荒人,来不及喝彩叫好,不但因他们紧张至难以呼吸,更因战况变化得太快,没有人赶得上那种速度。   二十步。   燕飞臻至他阴阳二神合一的速度上限,蝶恋花再生微妙变化,由直击改为往下沉去,然后往上斜挑。   人人心头遽颤,上挑的力道当然及不上直击,且燕飞如此临时变招,肯定在气势和劲力上都及不上先前直击而去的威力,纵是可挑中枪头,肯定没法改变慕容垂的枪势,燕飞为何如此愚蠢?   只有燕飞和旁观的向雨田明白,别人的不了解是当然的,因为燕飞用的并不是凡世的招数,而是能破碎虚空的终极绝招──“仙门诀”。   水中火发,火中水生。   至阴之水和极阳之火,从燕飞腕脉注进蝶恋花去,最奇异的现象在观者不能置信的情况下出现,长剑一边变得雪般净白,另一边则化为火般通红,便像一白一红两道光焰,从下往上以一个充满了某种无法形容玄理的弧线,疾挑北霸枪锋。   燕飞和慕容垂在万众期待下,终于正面交锋。   蝶恋花挑中北霸枪。   四周火炬同时熄灭。   所有人期待剑、枪交接的声音没有响起,战圈在两方火把光不及的中间处没入黑暗里,决战的两人也似从草原上消失。   在敌对双方所有人的心脏似要跃咽喉而出、紧张得要命的时刻,战圈中心处现出一点强烈至令人不能直视的烈芒,接着是激雷般的爆响。   最奇怪是烈芒的照射并不及远,只映照出蝶恋花挑中北霸枪尖的剎那光景,倏又消去。   “轰!”   除燕飞和向雨田外,没有人能明白发生了甚么事,但后果却是清楚分明。   燕飞和慕容垂再次现出身形,感觉便像适才他们被绝对的黑暗吞噬,星光月照再不起丝毫照明的作用,到此刻黑暗才再次把他们吐出来。   两人同时往后抛飞。   燕飞首先着地,跄踉挫退数步,方勉强立定。   慕容垂却如断线风筝直往己方抛掷,落地后直滚往地上,翻翻滚滚十多步,始跳将起来,手上仍握着北霸枪,但只剩下枪柄,枪锋两尺多长的另一截,消失得无影无踪。   两人的距离拉远至十多丈,慕容垂更跌出战圈外。   草原上鸦雀无声,刚才发生的事太震撼了,两方的人均尚未回过神来。   慕容垂握着枪柄在发呆,既不能相信,更不明白。   卓狂生等则全看呆了眼,没有可能的事终于变成可能,燕飞不但成功把慕容垂击倒地上,还成功使他的武器“离手”。   燕飞此时全身发软,刚才在蝶恋花剑锋开启了一个一闪即逝的“小仙门”,虽未足供人穿越,但已成功破掉慕容垂惊天动地的一枪。   所有人仍是骇然无语,目光则全落在提断枪呆立的慕容垂,看他肯否认败服输,履行诺言。   燕飞更担心的是,慕容垂虽受创伤,却并非很严重,如果他坚持再战,真力过度损耗的自己,肯定会丧命于他的断枪之下。   慕容垂仰望夜空,脸上现出决断的神色,忽然抛开断枪,沉声道:“我输了!”   拓跋珪的一方首先爆起震天的喝彩欢呼,接着是月丘和崔宏的战士,最后轮到军都关的荒人狂呼大叫,人人都知道燕飞赢了。   燕人观战队伍内的纪千千亦欣喜如狂,却因周围所有人都神情麻木,故不敢表现出来。纪千千把握时机呼唤燕飞,可是燕飞却因耗用真元,茫无所觉。   慕容垂目光投往燕飞,没有说话。   呼叫声逐渐沉落下去,片刻草原又回复先前肃默的情况。   另一边的拓跋珪容色不变的看着慕容垂,他最希望看到的情况,正在眼前发生着,对燕飞,他是尽了兄弟的情义,现在一切就要看慕容垂是否肯履行誓约承诺。他保持缄默,因他比任何人更明白慕容垂,不愿因自己的说话影响情况的发展。   燕飞的真气逐渐回复,但仍未达可以再次全力出手的程度。   慕容垂往后退去,连退二十多步后方停下来,缩短了与己方人马的距离,背向着己队,沉声喝道:“给我把千千小姐和小诗送过来。”   小诗惊喜的“呵”的一声叫出来,往纪千千瞧去,后者却现出戒备的神色,没有响应她的目光。   左右众将正欲执起牵引纪千千主婢的马缰,风娘喝止道:“千千小姐和小诗两人,由老身负责。”   纪千千朝风娘瞧去,见她一脸坚决的神色,显然在此事上绝不会让步。   慕容农脸现难色,道:“这是──”   风娘毅然截断他,接着两手探出,分别抓着纪千千和小诗座骑的缰绳,排众而去,在这样任何微小动作也可招致误会的时刻,谁敢动粗阻止她?   荒人们大感不妥当,照协议,此时慕容垂该先行派出手下,把粮车驾回营地去,收粮和还人同时进行。可是因纪千千主婢仍在慕容垂手上,没有人敢出言反对。   燕飞亦心生疑惑,只恨最少尚要一盏热茶的工夫,他方可勉强出手。由于他现时距离慕容垂近五十丈,远水难救近火,妄然出手反会招致慕容垂的激烈反应,故只能静观其变,心中的焦虑,直接影响到他复元的速度。   纪千千往风娘瞧去,她看来神情平静,纪千千却晓得风娘如自己般,正怀疑慕容垂履行诺言的诚意。   刚才慕容垂的全力一击,仍在纪千千脑海里留下深刻的印象,天下间恐怕只有燕飞能破他这力能裂石开山的一击,自己虽然有长足的进步,可是未成气候的至阳之气,实是难抵慕容垂如此一击。   她终于明白了,际此民族生死存亡的关头,慕容垂不但抛开了个人的荣辱,还抛开了对她的爱恋,准备牺牲她和小诗,好惹得荒人亡命来攻,拓跋珪则进退两难,当荒人被收拾后,拓跋珪的末日也不远了。   看着愈来愈接近的燕飞,她的情绪愈趋低落,双方是如此接近,可是无形的战场却把他们阻隔开来,刽子手正是离她只有三十多步,背向着她的慕容垂。纪千千默默运功,提聚功力。   从没有一刻,她是如此痛恨慕容垂。   倏地慕容垂拔身而起,在高空连续两个翻腾,凌空一拳朝纪千千轰去。   拓跋珪一方人人惊骇欲绝,向雨田首先飞身下马,如飞奔去,接着屠奉三、慕容战等夹骑冲出。   拓跋珪大喝道:“杀!”   领先追着荒人而去,登时带动全军,人人不顾性命的朝慕容垂所在处杀去。   这边的慕容农亦祭出佩刀,大喝道:“为慕容鲜卑族而战。”领军朝前冲去。   燕飞就在慕容垂双脚离地的一刻掠出,只恨速度及不上平时的一半,不由生出绝望的感觉。   谁都知道,没有人能挽回即将发生的惨事。   拳风令纪千千差点窒息,她没暇去看小诗的情况,正要拼死还击,旁边的风娘已跃离马背,大喝道:“小姐快带小诗走。”   纪千千醒觉过来,完全出乎慕容垂和风娘意外的腾身而起,掠往小诗,安然落在小诗身后。   “砰!”   慕容垂一拳命中风娘胸口,连他也没想过,风娘会全不挡格的捱他一拳,风娘眼耳口鼻同时绽出鲜血,全身骨骼碎裂,但死前一双眼神仍似在告诉慕容垂,她再没有欠慕容垂甚么。   风娘尸身往后坠跌的一刻,纪千千催马斜斜冲出。   慕容垂临危不乱,先消去风娘护体气劲的反震之力,双脚落地后横移过去,又一拳往纪千千背心击去。不过气势已泄,加上刚才一拳牵动到被燕飞重创的内伤,此拳实大不如前,用不上平时两成的功力。   纪千千见燕飞已奔出战圈,离她和小诗不到百步的距离,精神大振,抛开对慕容垂武功的恐惧,扭身反手,一掌往慕容垂的铁拳击去。   拳掌相接,最令人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啪”的一声,纪千千娇躯剧震,慕容垂却应掌抛飞,还凌空喷出一口鲜血。   赶来的燕飞、向雨田、荒人和拓跋珪一方的战士,人人喜出望外,不能相信。   纪千千不理翻腾的血气,一手控缰,另一手搂着小诗,双脚则不住夹马催行,战马放开四蹄,如飞奔向燕飞。   拓跋珪一方欢声雷动。   燕飞此时眼内只有纪千千和小诗两人,再没有闲心去留意慕容垂的情况。   纪千千勒收缰绳,令战马减速,一股莫以名之的喜悦,在全身流动,唯一的遗憾,是风娘牺牲自己,以换取她们的生命和自由。   小诗浑体抖颤,今回却不是因惊慌所致,而是不可能的事终于变成可能,再没法控制心中的激动情绪。   燕飞终于赶至,大叫道:“千千!”   纪千千从马背上俯身落下,投入燕飞安全温暖的怀抱里。   战士们从他们两旁驰过,潮水般往敌人冲杀过去。   (卷四十五终) 后记   老人叹道:“终于说完这台书了,多少天哩?”   团团围着他坐在宗祠长石阶上的三十多个小孩子,连忙竖起小手指数日子。这群小孩最大的只有十二岁,最小的不到五岁,其中一个大眼睛的小女孩首先嚷道:“今晚是第二十三夜哩!”   在老人两旁的风灯映照下,三十多双天真的眼睛充盈着期待、渴望和好奇的神色,牢牢的瞧着他。   自从老人到这个民风淳朴的小山村后,村内的孩子多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娱乐,晚饭后集中到这里来,听老人讲边荒的故事。   小男孩抱怨道:“书还未完结呢!怎么就说说完了?”   说书老人大部分脸庞都被花白的发须掩盖,令人感到他额头上三道深深的皱纹特别明显瞩目,一双眼睛更被眼皮半掩着,有点似看不见东西,可是当他说书说到心驰神往的时候,他的眸珠会从眼皮内射出慑人的神采。   闻言微笑道:“任何故事,总有终结的时候,今夜将是我在曲水村最后的一夜,你们有什么事想知道的,趁现在问,错过今夜将再没有机会,因为连我自己都不知会到哪里去,更不晓得会不会回来。”   一个小孩嚷道:“大恶人幕容垂最后是否被燕飞宰掉了?”   老人干咳两声,点头道:“问得好!幕容垂虽然伤势颇重,但在手下拼死保护下,逃回营地去、如果慕容垂能抛开一切,立即觅地疗伤,说不定可以复元过来。可是他为了大燕国,强把伤势压下,连夜通过浮桥往北岸撤军,绕过太行山东端,欲返回中山去,还亲自领军抗拒拓跋珪的追击,终于伤势复发,未到中山便一命呜呼,应了他违诺的誓言。自此大燕国一蹶不振,而拓跋珪则取慕容垂而代之,成为北方的霸主。”   另一个小女孩问道:“纪千千有没有嫁给燕飞呢?”   老人拈须欣然道:“荒人并没有参与追击慕容垂的战役,大队返回边荒集去,边荒集由那一天开始进入她的全盛期。纪千千有没有嫁给燕飞,没有人清楚,也没有人着意,边荒集从来不是个讲礼俗的地方,只知燕飞和纪千千一直形影不离,他们在边荒集生活了三年,然后飘然而去,从此不知所终,再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听到关于他们的消息──唉!”   年纪最大的小孩讶道:“老公公你为何叹气呢?”   老人苦涩地道:“没什么,只是一时感触吧!至于纪千千的爱婢小诗姐,成了第一楼的老板娘。老庞是个认真的人,迎娶小诗时在第一楼大排筵席,但宾客太多了,结果喜酒喝足七日七夜,是边荒集罕有的盛事。”   年纪最小的女孩羞怯的问道:“之后呢?”   老人双目射出缅怀的神色,道:“燕飞携美离去后,边荒集的兴盛仍持续了十几二十年,直至边荒集的元老死的死、走的走。到最后一个元老,夜窝族的领袖姚猛离开边荒集,边荒集终走上衰亡之路。”   “此时的天下,逐渐形成北方的拓跋珪和南方的刘裕对峙的局面,两人均明白边荒集在战略上的重要性,在再无顾忌下,双方力图取得边荒集的控制权,荒人夹在中间成为磨心,情况转趋恶劣,商旅更视边荒集为畏途,再不能回复以前的盛况。”   又叹道:“唉!我真的要走了!”   众孩童纷表不依。   老人微笑道:“我也舍不得你们,可是别村的孩子正等待着我呢?”   一个小孩天真的问道:“你说的故事是真的吗?”   老人缓缓起身,道:“你当它是真的,它便是真的;你当它是假的,它便是假的。真真假假,人生本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接着从纷纷起立的小孩之间穿过,踏上通往村口的石板路。众小孩追在他身后,直送他至村口。   老人转身张开双手,拦着孩童,笑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庞老板的婚宴虽长,七天后还是结束了。回家睡觉吧!愿你们今晚人人有个好梦。”   接着转身便去。   其中一个小女孩高声叫道:“边荒集还在吗?”   老人长叹道:“为何要知道呢?”接着以他苍老沙哑的声音唱道:“北望边荒犹万里,狂歌烈酒惜凋残!英雄美人今何在?孤石大江独钓鱼。”   歌声远去,随老人没入林木间的暗黑里,但他悲怆的歌声,仍萦绕众人的耳际。   ※※※   义熙十二年八月,刘裕大举北伐,先锋部队分四路挺进,一路由王镇恶、檀道济自淮、泗进取许昌、洛阳;一路由沈林子、刘遵考率领水师,以配合和支持王镇恶;一路由沈田子、傅弘之领军,进攻武关;最后一路是王仲德的水军,自淮入泗,自泗入清,由清水进入大河。   刘裕则亲率主力大军,进兵边荒,直扑边荒集,当他抵达边荒集,荒人早作鸟兽散,人去楼空仿如鬼域。   刘裕在众将簇拥下,由东门入城,策骑于东大街上,第一楼矗立前方,记起前尘往事,当年在边荒集的日子,不胜唏嘘。   “边荒集终有一天毁在你的手里。”   屠奉三这句话,言犹在耳,似是在昨天说的,但眨眼已过十多个寒暑。   刘裕生出无奈的哀伤感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今次北伐不论成败,边荒集将再不存在。胜的话,边荒重归版图之内,变成帝国其中一座城池;如是无功而返,他必须下令彻底摧毁边荒集,以免落入劲敌拓跋珪手上,成为拓跋珪最前线的基地、攻打南方的踏脚石。忆起了往昔在边荒集的动人岁月,比对起眼前荒凉颓毁的情景,尤添愁绪。   边荒集的故人中,他见过高彦,前年高小子从两湖携妻儿来见他,方晓得小白雁为他生了三个儿子两个女儿,刘裕还破戒陪他喝了三晚酒。   自手刃桓玄后,他没有一天闲着,无法抽身到边荒集去探一众老朋友,到得知燕飞和纪千千离开边荒集,也就大感意兴索然,再没有动过到边荒集来的念头。今天终于来了,却是这么的一个局面。   正想得入神,亲兵来报,说在古钟楼上发现一个铁箱,以条子封着,条子上写着“刘裕亲启”四个字。   刘裕大讶,连忙催马朝古钟场跑去,直上钟楼之巅,只见在观远台正中处,四平八稳放着一个尺半见方、高二尺的铁箱子,封条果然写着“刘裕亲启”四字。   刘裕认得是卓狂生的墨迹,心中一动,道:“你们给我退下去。”   众亲兵亲将依言离开,到只剩下他一个人,刘裕在铁箱前曲膝跪坐,撕去封条,找到铁盒的开关,揭开盒盖,一看下热泪登时夺眶而出,再忍不住被边荒集勾起缅怀不能挽回的过去的深刻情绪。   铁盒内装载的是一迭厚厚的手抄本,上书《边荒传说》。   (全书完) ========================================================== 更多精校小说尽在【黑图小说】下载:http://www.hts886.com/ ==========================================================